楔子 【楔子】 天重仙山,经过了十三万年前那场魔神浩劫,早已恢复了歌舞升平。 九天宴那天,几个明媚皓齿的赤足九天仙姬胳膊挽着胳膊在唐醉池中戏水,嬉笑打闹。更有成群结队的仙娥持水果、酒品等供仙友品尝。 寻着芙蓉花香沿曲径幽深的小路蜿蜒而行,小路尽头,是一个明镜样的湖泊。湖泊深处有一尾窄窄的独木舟,两个少女翩然立在舟上。 “娣淇,你说这里真的有神兽吗?”扎着长长绿簪的女孩拉着另一个女孩袖子,面上有些退缩。 被称作娣淇的女孩一头长发高高挽成髻,绑了一根蓝色丝带,身穿一件略有些泥渍曲裾浅蓝长衣,柔软的肩帛环了她的鹅颈。 娣淇颔首,坚定地答:“你还不了解我爹啊,容彩!他既然设此为禁地,就一定事出有因!何况你不是也听舞师叔说了,此处半夜有兽鸣声,说不定就是什么上古神兽呢!” “你要是真把神兽放出来了,你看你爹会不会打死你!” 娣淇尴尬地咳嗽两声,清了清喉咙:“笑话!我可是有千霄剑在手,岂会怕一区区神兽!” “你才修成了仙身多久……” 湖泊里静悄悄的,不时有几尾游鱼绕在小舟旁,水花飞溅。碧绿的湖水清澈见底,卵石如星星一般铺在巨石筑的湖底,却是并没有什么兽类的痕迹。 两个女孩找了大半天,一无所获,不由得失望。 “都怪你!干什么不好非要来找神兽!我把九天宴都错过了!”容彩本就是被娣淇哄来的,趁着今日九天宴禁地无守溜了进来,不免有些气恼。 娣淇眉间尽是失望之色,蹲在小船上,捡了根草在水里画圈圈,嘟囔道:“我哪知道啊!这什么都没有,还劳什子禁地!” “走吧走吧,说不定我们还能赶到宴会上看墨瑾门主呢!” “墨瑾门主不是闭关了很久了吗?” 容彩嘿嘿一笑,神秘地眨眨眼,“小道消息!” 娣淇用仙力驱使小船划向岸边,回头看,平静的水面依然毫无波澜,少女如画的眉眼露出了一抹忧愁之色。 “唉,我放弃了,这里真的什么都没有的。”她“真的”两字咬得极重,眸间似有不舍之色。 “神兽嘛!等我们长大了会见到很多的。”容彩安慰她,两人下了船朝禁地出口走去。 “啊!” “娣淇怎么了?”容彩走在前面,听到呼声向后紧张地看向娣淇。 走在后面的女孩蹩眉,不点儿红的丹唇水润盈泽,如葡萄般水灵通透。 “没事,不小心被荆棘割伤了,不碍事。”娣淇笑笑,从腰间抽出一张手帕,细细擦了伤口。 “你怎么不小心些!”容彩嗔怪。 “走啦!”娣淇吐了吐舌头,神色俏皮。 女孩们走后很久,一双眼睛从湖里探出。湖底哪里是什么大石头,分明是一只只剩头身的大乌龟。 乌龟倒三角形的眼里闪着极强冷意,彻骨的眼神令人骇然。本是四肢处,被利落砍断,四段细长的黑铁链子紧紧地禁锢住它的残神。恨意从乌龟身体里肆意弥漫,化作一团黑雾,与渐暗的暮色一起遮住了他的身影。 第一章 【第一章】 盛春三月,草长莺飞。寒冬一过,四下里便郁郁青葱,迢迢银河顺三十六重天垂落,星起星落星明明,汇向无尽的远方。人间歌舞升平,三月桃花沿着三生途畔织成一条花河。 卯日星君接过逐夜星君的易日锦,细碎的阳光照满芳菲笼罩的人间,吹散了清晨朝露朦朦胧胧的雾气。 云深处一座小山包,女子的痛呼声打破了这份宁静,男人着急又带着内心小小的激动,细细安抚女子几声,飞奔去村前破败的小屋里寻那位头发花白的产婆。 “阿婆,我娘子要生了,您赶紧来搭把手,回来入秋给你打枣儿!” 产婆年近七旬,步履蹒跚地跟着焦躁不已的小生,臂弯挎着一个竹篮,竹篮里躺了几条干干净净的白布。 老婆子腿脚太差,嘀嘀咕咕埋怨着男人给她的酬金不够、又急,折煞她。 离女子所在小木屋十丈开外,女子的惨叫声揪紧了男人的心。产婆把男人拦在屋外,进屋去帮女子接生。 三十六重天,无色天。 空无边真天,一位赤发赤眉的中年男人正与白发白须老者对弈。 天上的棋局皆是以山川湖海为盘,日月星辰为子。天下三百六十天,棋盘便有三千六百番变化,万物生生不息,日月变化不止,棋盘便是不曾停歇。以是于,天上许多有名的好棋都难分仲伯。 赤发男子单名一个流字,面若重枣,两颊留须,肤色黝黑。比起神仙,倒是更像个市井粗人。因本性属火,法力高深而又善于冶金制器,世人皆尊唤一声流火神君。因他自由散漫,合不来天上繁多规矩,便在三生途前自立门户。 白发老者眉目和善,面无表情时也带七分笑意,手持一个硕大的白蒲扇,缓缓地扇着。听闻其原是佛陀座下一个童子,能够独当一面时出山成神,传说中是经历了上古大洪荒时代的智者。岁月实在过了太久已记不清自己名讳,众称净梵真人。 此局棋下了六年有余,双方依旧难分高下。净梵真人置子,星汉顿变。 阳春三月,人间千里桃花落尽,这是何故?说罢,无色天七彩虹光骤现,引成一座扎眼的虹桥,通往人间。仔细一看,竟是无尽七彩蝶翩飞。 七彩蝶现世,桃花尽落,流火君当即心下一紧,匆匆辞别了净梵真人向蝶尽处飞去。 人间,男子在屋门外着急地踱步,想问情况,又怕打扰了娘子生产,并未发现不远处一棵桃树正纷纷下着花瓣雨,粉色花瓣给大地蒙上一层花海,惊人的美景,在为婴儿的降生而送来庆贺。 老眼昏花的产婆抱出一个襁褓交给男人。 “诺,是个女孩。” 初为人父的男人莫名有些惶恐不安。不知是不是心灵相通,怀里不哭不闹的女儿竟然咯咯咯地笑起来,眉心霎时绽放一朵鲜艳的桃花,一枚粉红的玉石含在婴儿娇嫩的嘴里,吓得男人猛地撒了手。 说来也怪。婴儿落地的一刹那,无数彩蝶从四面八方飞来,汇成一道蝶海,将啼笑的婴儿托起。 花草正娇妍,蝴蝶翩飞,婴儿身上的桃花异香肆意滋生,这哪里是什么凡间景致!接生的老婆子活活吓晕了过去。 男人一介粗人,自然也未见过这番风景,再三犹豫是否抱起婴儿,一步慢,婴儿被御风而来的赤发流火君单臂托起。 “神…神仙!”男人扑通跪下,哆哆嗦嗦地偷瞄这个由天而降的奇怪男人,不停磕头,被流火君挥手施法制止。 怀里的婴儿不哭也不闹,睁着樱桃般的眼睛好奇地盯着流火,嘴角淌着晶莹剔透的口水。流火君伸手,将婴儿口里的玉佩取出,眉头紧锁。 他原以为些许是蝶陨是被魔界藏了起来,却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与蝶陨重逢。 怀里的女童生得水灵可爱,额间一朵桃花,身带异香,抓住他的胡子玩得不亦乐乎。 他气沉丹田,细细地替女婴把脉,脑中一片清明。 女婴虽根骨平平,体内却有一股微薄的仙气,至善至纯。 流火君大惊。 天生仙力,四海八荒也就出了那么一位公子,却是坠入了魔道,被天重门主墨瑾诛杀,魂飞魄散,名字再不允被天上提起。 女婴初生人世,似乎用尽了气力,不一会儿就在流火的臂弯里打起了奶鼾,一双柔软的小手拽住他的衣角,惹人怜爱。 流火君默念仙咒,食指咬开一道小口,鲜红的血滴滴在粉色玉佩上,拽下一束赤发将玉佩戴在婴儿的脖子,小心翼翼地递给跪在地上被法力禁锢说不出话的男人。 “本君乃玄火殿流火君。今日缘来,此女便是我义女。待其及笄本君便接其归神界。” 男人激动地浑身发抖,恭敬答道:“神君看得上小女实乃小女之幸。小女天生异象,神君眷顾,李某不胜感激,还请神君给小女赐名!” 流火思忖,答道:“三月桃花飞葬,乱蝶翩飞,今年人间不会太平。不如随我之姓,唤作流年…” 话音未落,赤色衣袂在空中越来越淡,只留下男人抱着婴孩在地上不住地磕头。 (十年后) 十年之前,一向人间太平盛世轰然崩塌,即使是明君在世也无从斩断这无妄的灾祸。随着春日桃花的谢落,战乱不断,瘟疫横生。 最可怕的,是妖魔入世,邪佞屠村。 十岁的小女孩扎着两个俏生生的丸子头,晶莹雪白的肌肤,额间一朵鲜艳的桃花。本是天真活泼的年纪,却是一脸惊恐。她和几个妇人儿童一起躲在地窖里,满身的血污。 绝望、悲伤,几丈宽的地下被血染的腥臭不堪,压抑的气氛丝毫无法缓解。 没人理解他们经历了多么可怕,多么恐怖的事情。比十八层地狱更可怕。满地烧焦的尸体,鲜血染红的草地,被肢解的躯体满地都是。 原本美丽富饶的农田成了墓穴,人们的家园成了残骸。原本爱的人成了灰烬,留下无尽的绝望。 妖魔屠村。无数长着丑陋脸庞的妖魔笑着、砍着,把村里青壮年抓在一起,让他们亲眼看着自己的妻子、亲人被妖魔抓走,又一把火点燃了青壮年们所在的洼地。 四下都是肝肠寸断的哭声,幸存者的表情木木呆呆,了无生气。这十几个人在地窖里已经生活了很多天,由于不见天日又狭小脏污,十几个人里又死了大半,十几日下来整村竟是只剩四五个活人。 女孩紧紧地握着脖子上的玉佩,沙哑着嗓子安慰着剩下的幸存者,俨然像个小大人:“大家不怕,我的神仙义父一定会来救我们的。” 幸存者们木然。他们只是些淳朴善良的山民,可上天不公,天道不公,毁了他们的家园和原本的生活。 地窖里的食物已经所剩无几,遇难者的尸体也已腐烂生蛆。地窖是呆不下去了,但却没有人出去。 外面不知是否还有妖魔在,地窖里必死无疑。然而,几个木然的幸存者早已不在乎生死。 他们现在,和死人又有什么区别? 流年是这几个人中年龄最小的,也是唯一的小孩。生死关头,没有人再在乎她饿不饿,冷不冷。她不想死,她还继承着父母的遗愿。 母亲临死前苦苦求她,让她想办法活着找到自己的神仙义父,她便不能不活! 想到这里,她踏出了地窖。 地窖外正值黑夜。今夜无星,深蓝色的乌云遮住了大片大片原本澄澈的天。是夜,一轮圆月温柔地照在她早已分不出颜色的布衣上,一行清泪从她脏兮兮的脸颊上流下。 月亮上的嫦娥仙子,我父母从未做过坏事,为什么那些人要这样对他们? 夫子从小教我善良忍让,我老是不听夫子的管教。可夫子也被杀了,在火中活活烧成灰烬,那些人为什么就不懂善良呢?如果她一直好好对待夫子,听他教导,一切会不会不一样呢? 黑夜里没有人迹,月光柔柔地洒在村里的青石板路上。萦绕在她鼻头的血腥味已然散尽,横七竖八的尸体也被清理干净,除了房屋的废墟,一切就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流年饿得很了,凭着记忆找到自己家。家里损毁地倒不算特别严重,只是勾起了她那些不好的回忆。 家门口的鹅卵石上,一刀、两刀……足足十四刀,一个牛头的魔灵砍在她阿爹的身上,痛在她的心上,痛彻心扉。 小小的女孩换下自己腥臭难闻的衣裳,换上了母亲妖魔来前刚洗好的新衣裳,衣裳上还散发着阵阵清香,是娘亲最后的味道。 娘亲被吊死鬼脸的妖魔踩在脚下,她不懂,她看见母亲哭,哭着让她活下去,抹了脖子。 米缸里还有几个地瓜,她匆匆地烧火烤来吃,和着眼泪,分不清是甜是咸。 阿娘,阿爹,流年一定会好好活着,找到神仙义父,长大为你们报仇! 嘴里塞着食物,兴许是精神太过紧张,流年倚着灶台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流年是被人的脚步声吵醒的。 天微微亮,日头点亮了东半边的天空,月亮却也不肯离开。黎明破晓,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进这个唯一没有成为废墟的小屋,流年的心徒然提起。 “魔尊大人,属下没看好魔众,罪该万死!”一个分不清男女的声音响起。 外面竟然是魔尊?魔界首领? 流年听夫子讲过现在的魔尊夙栎,传说他深居简出,残暴专横。 “哼!”被称为魔尊的男声冷嗤,“魔虹,本尊已经警告过你太多次了,人世不是你撒野的地方,屡教不听,自去散你魔元,本尊说不定能留你全尸。” “魔尊大人饶命!属下罪该万死!天上实在是防守严密,魔军无法攻破,属下才想此下策引蛇出洞!” “杀人者如此之多,是为大忌。你我行我素,坏我好事,白白放了墨瑾一条性命,你可知本尊恨他入骨?” 似男非女的声音惶恐非常:“属下知错了,求大人给属下一条生路,属下定不敢烦!” “呵。”魔尊轻笑。“放过你,墨瑾就会给阿玄陪葬?” 魔虹的呻吟声响起,像是被夙栎掐住了喉咙,他呜呜地挣扎,口中吐出不完整的语句:“属下…属下…还有一计…报仇…” “啪”一声,魔虹好像被夙栎扔在了地上,砸到了一些锅碗瓢盆,碎裂的声音乍起。 “说。” 魔虹剧烈地咳嗽起来,说:“三个月之后的圆月是先尊忌日,魔界魔源充沛。墨瑾如今被大人重创,属下用舞飘然入天重取避魔令,届时……!” “哦?你收服了舞飘然?” 魔虹低低笑起,不男不女的声音在黎明显得格外诡异。 “手上有把柄,她自然要为我魔虹卖命。” 流年趴在灶台上聚精会神地偷听着他们的谈话,大气不敢出。 “那你可知,这里还有一只小老鼠,平白无故将你的计策听了去。” “谁在那!”魔虹一惊,瞬闪抓起了流年的衣裳。 流年大骇。魔虹人如其声,果真不男不女。她拼命挣扎,却不知道这行为对魔虹和蚂蚁咬人无甚区别。 “呵呵,原来是个小娃娃。” 流年抬头,看到面前被称为魔尊的男人。男人长得十分好看,竟丝毫看不出与邪魔有任何关系。 漆黑的发,苍白的肤,略带血红色的眼眸,嫣红的唇。只是,他周身散发了一种彻骨的阴冷,令人胆战。 “放开我!” 夙栎冷冷地笑,从魔虹手中接过女孩。一眨眼,便置身在了焚仙台前。 “我还以为是哪家小仙童,没想到就是个凡人娃娃。” 他温柔地抚流年脸颊的乱发,漫不经心道:“也罢。本尊今天就教教你,什么叫做不得好死。” 流年身体一轻,跌下山崖。 第二章 【第二章】 人间宫阙,帝御轩昂的楼阁里常有美人,这不是奇事。 美人垂泪盈盈,顾影自怜,这也常见。 那讲着宫廷秘辛的话本里,必定要有些薄命佳人,叹着些酸溜溜的情诗香消玉殒。 比如,繁红落尽始凄凉,直道忘忧也未忘。 普天之下,无一神魔知道,这戾气冲天邪气缭绕的焚仙台下,竟是一片缤纷琉璃仙雾弥漫云雾蒸腾的,橙黄色的忘忧花海。 焚仙台这弑神之台都用上了,即便流年是个修取神位的神女,夙栎下的也算是实打实的杀手。从此跌下,再无生还可能。 殊不知,蝶陨是个极其护主的物什。感受到主人的经脉碎裂,竟凝结神力冲破了蝶陨上流火君种下的半个封印。 流火君法力反噬,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 幽冥司阎王近日很头疼。 命薄被翻得满天都是,鬼差勾魂路上被劫持,就连汤刚熬了一半的孟婆都没被放过。 流火君竟是逼着地府众人帮他找个小孩。 一时间,忘川旁连渡船的老船夫都被抓去找人了。忘川岸边等着渡河的鬼魂鬼满为患,把阎王花了上万年才培育出的断肠草踩得寸草不留。 上报给神界吧,流火君来大闹了几十天,神界不过也就是几株香的时间,来不及。 上报给仙界吧,那流火君却是一位资历顶深的上神,任他仙人来了,管不着上界尊神,又有何用? 说起来,这阎王和流火君结下的梁子可不止此事。万万年前,得知流火君欲将府邸迁至三川途畔,阎王就曾拼死抵抗。无奈神君淫威太盛,阎王最终是咽下了这口怨气。 阎王的心在滴血,对流火君恨之入骨。 天上的时间比地上快许多。流年长了十岁,流火君却经历了区区不过几十个日夜。 如果那女孩和蝶陨关系不大也就罢了。若是蝶陨真和那女孩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恐怕六界又是一劫。 谢别阎王,流火君折扇一扇,招来一片火色祥云,回到下界。 阎王喜极而泣,夭了他五千年的寿命,终于送走一幢大佛。 - 临近地面,流年被悬崖戾气伤得昏死过去,颈上玉石神光大现,无数批彩蝶自四面成群结队,纷至沓来,垫在她身下替她缓冲,护住了她的心脉。 花海四季纷繁,从不凋谢。花开花落云卷云舒,一朵花败了,就会有另一朵含苞而放,吐露倦思。梵音缭绕,烟雾弥漫。 流年睡了整整一天,在第二天破晓时分悠悠转醒。 好疼。浑身都好疼。疼的她浑身发抖。 “阿爹!”她仓皇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仿佛又回到了那所被毁于一旦的小村落,男人正在炊烟袅袅里给她煮饭,她眼泪不禁流下,扯痛了一身的伤口。 这是哪里?黄泉路上吗?他们在这里团聚了吗? 爹爹走近却不说话,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像在安慰流年不要害怕,她只是做了一场很长的噩梦。 她拼命伸手想要搂住男人的脖子,却直直地穿过了男人的身体,男人的影子化成千百万个光影碎片随风消逝。 光影变幻里,她又看到了阿娘。 阿娘是个很讲究的妇女。家里不富裕,却打扫得十分整洁,阿娘柔柔地靠在油灯边缝衣裳。兴许是感受到了她的眼神,阿娘微微转头,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阿娘!”流年哭着想要拽住她的衣角,仍然是一片虚空。 光影破碎成细碎色彩。风微微起,再无踪迹,只剩阳光迷蒙,花香馥郁。 迷茫中,有野兽的吼声回响在耳边,她肩膀一阵剧痛,重新陷入昏迷。 一双云靴从踏空而来,碧空如洗。每一步踏出,云海便生出鲜花一抔。 “死了?” 他方才苏醒,三百万年不曾使用的嗓子嘶哑低沉,像是年久失修的水车,却带了一种异样的悦耳。 耳边依稀传来男子的嗤笑,“这都能活…” 意识混沌之中,流年好像被一只白毛猛兽叼起,鲜红的血液染上它的长毛,极速地飞奔。刺骨的风吹进她的衣襟,像一个阴冷的枯手摩擦她的身体,冷的她牙齿打颤。 再次醒来,是在一个昏暗的山洞。 山洞呈葫芦形,洞口狭隘,洞内却十分宽敞,四面石壁上点着荧荧的红烛,洞内星星点点的萤火虫朦朦胧胧。流年趴在一块毛茸茸的毯子上睁开眼睛。 这又是哪里?阿爹阿娘呢? 下意识收紧手掌,手中毯子悠悠翻了个身。 “啊——” 流年吓得往身后挪去,受伤的身体却不听她使唤。 她的面前,是一个头大如盆的吊额白虎! 白虎铜铃似的眼睁的大大的,像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流年疼也顾不上,她往后挪时嘶嘶地抽气,吓得心脏狂跳。 阿弥陀佛,刚从魔人手里死里逃生,竟然要沦为这畜生的盘中餐了! “别…别吃我!”流年爬起来想往外跑,却被老虎一爪子拍到地上。 洞口还有几丈远,虎口却近在眼前。 “你是谁?” 流年自觉逃跑无望,正低头闭眼准备来个痛快,听到声音冷不防抬头,眼前哪里还有什么白虎! 她面前是一个面无表情的男人,墨发曳地,宛如绸缎,一丝不苟。 是神仙?还是妖怪? 男子生的极为好看,说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人也不为过。 俊美如冠玉的脸上线条流畅,有几分呼之欲出的刚毅之感。高挺的鼻,一对微红的唇紧紧地抿住,带有几分的清冷,几分的高贵。 一袭玄衣倒是简单素朴,毫无皱褶,仔细看,袖口却用金丝缀着极其精致祥虎之纹。 最最好看的,是那双漆黑的瞳孔。黑的像是能吸进世间一切,容不得一丝明亮。 流年呆愣愣地坐在地上。 铺面而来的熟悉感。 “我…我…”流年脑子里突然无法思考。心脏狂跳,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欣喜,下意识地抠紧了砖石边的土壤。 男人似是有些嫌弃地垂下眼帘,眉间几分的清冷之意愈浓,极好听的声音如鸣佩环,低沉中带了几丝异样的情绪。 “长这么丑,还是个口吃。” 流年扣土的手呆住。 “我不丑!”她忍不住辩解道。 空气霎得寂静,似是一滩死水,化成了沉沉的浓墨。 “呵…”良久,男人眉目舒展,嘴角勾起一个奇妙的弧度,竟让流年忍不住咽了口口水。“三百万年没见人,可能是本君把外面想得太好了。” 三百万年? 莫非这小白脸还是个大神仙? 脑子里许是有七八分迟疑,口里叫嚷却不弱。流年桃色的小脸浮现几分娇憨:“骗人!谁能活三百万年!” “本君乃三十六重天戚淮上神。没见识的小孩不识,本君自不与你计较。”戚淮轻飘飘地说,目光不再放在流年身上。 她也不是没见识! 她有点生气,偷偷从地上捡起一块半个手掌大的石头砸向戚淮。 不可思议的事情出现了。石块在离戚淮脸颊半寸之处毫无预兆地停下,旋即反弹过去砸向了流年。 “嘶…”流年毫无防备,胸口被极大力道的石块砸得栽倒下去,蝶陨堪堪从里衣里显现出来,戚淮眼底一亮。 “你这玉佩,是从哪来的?”男人挑眉,蝶陨就霎得出现在他的掌心。 流年张大了嘴,下意识一摸脖子,便是什么东西也没有。她心里一急,身上的疼痛也不顾了,直直上去抢男人手里的东西。 “那是我的东西!” 流年一慌,这可是阿爹阿娘给她最后的念想了! 戚淮的身影一消,在十步外的石壁边显现出来。 流年扑了个空,牵扯到经络疼得眼睛一酸,咬牙喊道:“你们这劳什子神仙,竟然是做小偷的吗!” 看到小孩气急败坏的样子,戚淮有些愉悦。 “本君问的是,这玉从何而来。” “我生来便有的东西,有什么稀罕的!我神仙义父喊它蝶陨!” 这块玉凡人看不出真身,戚淮却一片清明。这玉佩不是凡品,甚至有一股至纯神力封印于此。 这女孩倒也是特别。蝶陨离身,她身上就散发一股扑面而来的桃花异香。更离奇的是,玉佩将将脱离女孩的一瞬间,女孩的眉目瞬间起了变化。 原本的几分幼稚孩童的憨态一扫而尽,取而代之的是愈发精致的眉眼。弯弯的眉下缀着葡萄似的眼,水灵灵的仿佛能掐出水,带着几分遮掩不住的媚态。额间一朵艳丽的桃花,看得戚淮微微失神。 倒更像是…妖。 可这蝶陨乃神器,本性至善,唯听命于纯净的魂魄尔,妖哪来的魂魄呢? 流年大骂:“臭小偷!还不给姑奶奶的东西还来!” 戚淮起了几分兴致,“小偷?呵呵,这称呼倒是顺口。你神仙义父又是何人?” 小偷顺口…流年凝噎,脑海里却只是急——她的玉佩,他是真的不打算还给她了?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我的神仙义父叫玄火神殿流火君,是天上最厉害的神仙,你要是拿了我的东西他必不会放过你!”流年生气地嚷道,眉目含情,颦颦小口樱桃般水嫩,依稀可见一口秀气的牙齿。 长得好看,若是心肠不好,又怎么称得上是好看呢?这人心肠不好看,又抢她的东西,自然就是面目可憎了。 “呵…他现在怎么不在你身边?” 流年哑口无言,她总不能说她从未见过义父吧。 戚淮四根葱白长指轻轻摩挲手里的玉佩,朝着气急败坏的小姑娘挥了挥,口里补充:“乖乖听话,此物自然会还你。何况…” 戚淮把声音拉的老长,分明是极悦耳的声音,却怎么听怎么像…… 对懵懂无知小女孩的诱拐。 “若不是本君冒着危险把忘忧花海里的你拖出来,续你筋骨,你怕是只能在黄泉路里看到你的神仙义父。” 忘忧花海? 懵懂无知的小女孩印象好像有这么一块地方。 周围繁花似锦,大多都是橙色,也有粉白夹杂。芳菲妩媚,碧草如茵。清风徐来,垂柳微动,山谷独特的气息芬芳扑鼻,夹杂着淡淡的感伤。 流年记得自己被一个魔人推下悬崖,记得恍惚中好似看到了自己的父母,记得有人在她耳边的两个字。 那人说:死了? 再睁眼,眼前就是这个男人。 对他的惊鸿一瞥,仿佛已过万眼云烟。 流年眨眼,问他:“是你?” 戚淮眉眼如画,略有些嘲讽道,“你以为你有多大的命,现在还活在世上。” 悬崖那么高,她却没死,似乎不合常理,甚至还完好无损…… 自然是有人相救。夫子教过,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若他真的救了自己… “我…”流年掐紧了手里的衣服,心下有几分动摇,妥协道:“我也不知道神仙义父在哪,只知道他等我十五岁来接我…我没家了,也不知他能不能找到我。” 戚淮办事简单干脆,掐了个灵诀,探她神识。 女孩的记忆很简单。一个小山村里,每天跟着父母,过着安静恬淡的生活。 突然有一天,村里的欢声笑语被哭声取代。满地的鲜血和残尸,妖魔屠村,拥挤绝望的地窖,被推下悬崖的惶恐…… 戚淮皱眉,暗暗觉得不好。 他素不是好管闲事的神仙,只是他沉睡之前魔界对神界仍处于绝对臣服。缺失了三百万年的时光,沧海桑田变幻太久,世道竟然颠覆如此彻底。 戚淮呵了口神气吹向蝶陨,封印不为所动,丝毫不受影响。 究竟为什么,这个东西值得人花这么大心思封印,又落入一个凡人之手? 他极怕麻烦,和他无关之事从未在意,尤其是对一个和自己八杆子打不着的讨人厌小屁孩。 然而,神器与她缘分颇深。想要求得神器之谜,小屁孩必定是要跟着他些许日子。 “那倒也可,本君不如便做个顺水人情,护你找回你的义父。”戚淮斜睨流年,见她依然垂头丧气,施法把蝶陨重新挂在女孩的脖子上。 流年像个护食的猫,小手紧紧得捂着,生怕再被拿走。 “你叫我流年就好。” “本君又没有问你名字。” “你来我往,你自报了家门,也不想想我也没问过你的名字。”流年说得理所当然。 “花落流年度,春去佳期误,”戚淮嘴角轻弯,“你父母起的好名字,想来皆是好德之人,进了幽冥司定会转个好胎。” “这名字不是我父母起的,是我义父赐的。”流年纠正道。 “想来你义父还是个风雅之人。” 流年不理会他的调笑,认真问道:“我还能再见我的父母吗?” 方才转瞬即逝的倾城模样逝去,又化成了有几分灵气却谈不上十分漂亮的普通小姑娘面孔,嫩嫩的声线,就差掐出水了。 戚淮闭眼假寐,口中应付:“你若心诚,终再聚首。” 女孩不再说话。见她安静几分,戚淮循着心气,慢慢陷入自我修复仙体的心境。 人升仙,仙升神,神升佛。上古神邸大多修炼佛学,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化相,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心不变,万物皆不变。 没一会儿,上神竟然觉得脸上好像有虫子在爬,一阵酥酥痒痒的感觉。神识归位,只见这小姑娘手里掐了一根忘忧草茎,一脸捣蛋未遂的坏笑。 戚淮额间青筋暴起。鼻子酥酥麻麻,耳边有小女孩的尽力压制的笑声,幸亏戚淮定力极强,脸皮又厚,微微抽动眼皮,流年赶紧溜到一边做出正襟危坐状。 戚淮抬眼,流年背对着他蹲在洞口,笑的直抽,手里的草须紧紧的攥到袖口里,生怕被发现。 戚淮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流年,斟酌道:“你知道一饭之德必偿的下一句是什么吗?” 流年心里高兴,顾不得一个字一个字将他的话细细听来,依旧打滚笑得不亦乐乎。 睚眦之怨必报。 突然,流年停了下来,吸了吸鼻子。 “奇怪,我鼻子好难受啊。” 戚淮给自己加了道神光护体,重新进行自我修复,完全无视了一旁女孩的哇哇大叫。 第三章 【第三章】 看着狼吞虎咽的小孩,戚淮眉头紧皱。 满嘴流油,大快朵颐,扑在食物上狂吃的样子…毫无家教,毫无形象可言。他平时见惯了礼仪得体的仙子神女们,觉得浑身不适。 幸亏流年还有点感激之心,吃了半只山鸡终于想起来给她烤鸡的戚淮,大方地撕了整整一个鸡腿,笑盈盈地用那只满是肥油的脏手递给他。 “上神也吃!” 和戚淮相处越久,流年对戚淮的感觉就越复杂。 一方面,这个男人救了自己,给她饭吃,还带她找神仙义父,算是个好人; 另一方面,这家伙小肚鸡肠,心眼更是比那针眼还小,脸皮厚,眼光差,嘴还毒,十足的贱人一个。 “你的手简直比冥界忘川渡河老夫的都脏。”戚淮满身不适,流年的脏手扑了个空。 流年不以为然,嘎嘣嘎嘣啃着被戚淮拒绝的鸡腿,含含糊糊地说:“你这种神仙哪懂!饿得很了什么都得吃。我前些日子见到树皮就拼了命地啃。不吃饭,怎么活着呢?” “为什么要活着呢?凡人一世短暂,入了幽冥司又是一世,说不定便可享荣华富贵,生死有什么干系?” 流年显然注意力还在她的鸡腿上,伸出嫩嫩的小舌把鸡腿的油光舔干净,活像一只餍足的猫:“给我爹娘报仇啊!格老子的,两个魔人,一个叫夙栎一个是什么虹,等我长大了,我回去杀他们!” 戚淮支颐嗤笑:“你资质平平,根骨并不适合修仙,哪来的本事报仇?” “你们神仙不都有什么仙药,吃了就会变厉害,你给我匀一颗不就好了。”流年说得理所当然。 “本君拒绝。” “那就抢,偷,闹,”流年笑嘻嘻答道,“不过,我神仙义父肯定会给我的,哪似你这般小气,一根鸡毛都不肯拔。” 想想她闹人的功夫,戚淮隐隐有些头疼。当今帮她找到流火君着实是重中之重——再让他带几天小孩,他能早死五百年。 早知道就不帮她经脉恢复那么早,就该让她多疼几天,清静清静。 抓住四处乱跑的小孩,戚淮掐了一个净身诀,流年终于有了个小女孩的样子。 “吃饱了我们就启程去找流火君。” 流年眨眨眼,一脚踩上戚淮的祥虎踏云靴,戚淮白靴上俨然多了一块黑乎乎的脚印,流年欢呼一声。 臭神仙,不是不让姑奶奶碰,还不是被姑奶奶碰着了! 于是,两个人启程之前,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戚淮又让流年浑身痒了整整两个时辰,才解了他心头之恨。 小山村。赤发神仙飘飘然落在地上,看见这一片废墟,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土里的庄稼被鲜血滋养,长得足有半人高。此处魔气深重,并无人气,足以见得已经过了一次惨无人道的屠杀。 夙栎,你为那人犯下的错,当真无可饶恕。 有蝶陨在,流火君倒是不十分担心流年的生死。更何况如今蝶陨封印已经破半,浩瀚神力即使是夙栎手下护法也难以伤她。 祭出昆仑万虚扇,流火君默念梵文,佛音伴着金光飘向天空,整个村落逐渐恢复至原来的样貌,草木复苏,湛蓝的天空像一条天河奔流。古朴的房屋矗立排列,茅草前堆着小山般的柴堆,空气里似乎还有一丝烟火味。 无数黑色的冤魂从村落各处飘出,被梵音一一度化,成为纯净透明的颜色,飘至地下,或是随风而去。 两个黑色的魂魄,久久不肯离去,围绕着流火君似乎在呜咽。 流火君闭上双眼,微微叹息:“本君定会照顾好令爱。” 魂魄似是消解了心中的牵挂,化在风里再无踪迹。 一经度化,含恨而死的魂魄便不会被困在这里,或是化为厉鬼为祸人间。 流火君折扇微转,便置身于一座黑红色的宫殿前。 此处黑夜漫漫,天空上红月悬浮。苍穹血痂一般的暗红,大地模糊不可见。 连绵的宫殿宏伟非常,主殿前的大地被劈成两半,中间是一道极深的鸿沟,鸿沟下便是无数妖魔凶兽栖息之地。大地两边,一边开着血红色绚烂的彼岸花,另一边却只有叶子和藤蔓。 主殿深黑,却并未与天色融为一片。每一块铺殿的砖瓦上都刻画了密密麻麻的鎏金花纹,古朴而又华丽,彰显了此处主人的尊贵。 厚重的殿门吱呀呀地打开,来自天地的声音震人心弦,黑发男子从殿里踏空而来,走过的空气中开满了一朵又一朵娇艳的曼陀沙华。 “原来是流火神君光临本殿,实乃鄙人荣幸。” 夙栎面无表情,眉间魔纹极深,微泛紫光,周身戾气直冲云霄,竟是一副即将毁天灭地的气场。流火君微愣,心下一惊。 “夙栎,玄嚣当年罪孽深重,墨瑾不过也是替天行道。如今你已经登上魔尊之位,该放下了。” 夙栎嘴角上扬,魔风一震,笑道:“本尊没听说过放下两个字。本尊如今能活着,全是多亏了墨瑾,让本尊无时无刻不想毁天灭地。” 流火心知劝已走火入魔过深的夙栎毫无用处,却仍忍不住:“我知你恨墨瑾,却不该对人间下手。下手太重天道惩罚,不是坏了你的计划?” 夙栎冷笑:“一群蝼蚁,死不死有什么区别。流火,你曾是玄嚣挚友,本尊不杀你。但凭你,若是要教育本尊,未免太过可笑。” “我并无意,只是想让你知晓,一味执着并不是什么好事。” 夙栎突然仰天大笑,阴惨的笑声惊吓了魔林中的蝙蝠,扑棱棱地飞成一团,面色可怖:“魔虹,魔凌。” 两个黑衣魔人凭空现身,区身行礼:“属下在。” “还不送客。” “是。” 两个魔人上前,似乎要触碰到流火君衣角,流火君突然张口。 “你可知,当年玄嚣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说什么与我何干?”夙栎仍旧带笑,面色多了几分冷意。 “无恨,无爱。不成仙,不做魔。”流火君摇扇,闭上眼,“本君不知玄嚣君何意,现在想来未尝不是劝你。” 夙栎静静地站着,眼中毫无温度:“本尊已经没有心了。” 空气凝固。几只乌鸦绕着宫殿聒噪地叫。十三万年前,魔殿还是鸟语花香,可是夙栎来了,这里就和夙栎一样,化成了浓浓的恨意。 “也罢。本君来是想问你,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小姑娘,年约十岁,额上一朵桃花?” 夙栎皱眉,桃花… 他眼前突然闪过那个被他扔下悬崖的倔强小姑娘。 “从未。” “此乃本君义女,遇到了妖魔屠村,本君在村里感受到你的气息,便来找你。” “本尊气息?”夙栎不以为意地挑眉,“若是本尊下的手,那就得罪了。夙栎手下绝无活人。” 流火君心下一沉。 若是夙栎亲自出手,蝶陨神力也奈何不了他。 “那便告辞。”流火君行礼,再无踪迹。 夙栎盯着流火君消失的地方,眼角一抹笑意,蓬勃的煞气静静敛回了体内。 桃花…随即他又摇摇头。桃花,无论如何,都已经死透了。 - 人间闹市,一个俊秀男子带着一个俏生生的女娃娃四处闲逛。 “你神仙义父真的会来这种地方?”在小孩哭闹吃了荷叶鸡、糯米粽子、驴打滚、咸豆粥、豌豆糕、酱鸭、蟹黄豆腐、咸蛋黄后,戚淮深深觉得自己被这个小坏蛋欺骗了。 “喂,我要这个糖!”流年心虚不答,小手指着又一家卖糖人的小铺,拽紧戚淮的后衣狠命摇晃。 “你今日已经吃了八样食物了。”戚淮板着脸训她。 流年已抓住戚淮的弱点。挤挤眼,挤出几滴眼泪,嗓子里呜呜装哭。 戚淮妥协道:“这次真的是最后一个了。” 小铺这糖人捏得栩栩如生,流年挑了半天,拿起一个画着孙悟空的糖人。 小贩是个精明大叔,留着一下巴络腮胡子,见这小女孩和大人气质不凡,衣料也是顶级的绸缎,眼冒金光,嘿嘿得说:“这孙悟空是当今太子的新稿,被小的找人学了来。虽不及太子之画半分传神,做成糖人却也是上佳之作了!” “啊…抄的…夫子最讨厌作弊的玩意儿。”说罢,流年放下孙悟空,眼睛咕噜咕噜转了一圈,拿起一朵极细致的牡丹。 小贩眼前一亮:“小姐这可是选对了。这牡丹是富贵花,用的糖料也是顶好的,和当今天子吃的都是同一种呢!不过这价格嘛…” 话还没说完,流年摇摇头,又把牡丹放下,念叨着:“我可不吃素,素有什么好吃的。你有没有那种…很凶的动物?” 小贩挠挠头,从糖车里拿出一个极长的龙,两须两脚六足,画的何其狰狞,极富神态,捻着胡须道:“凶狠霸气嘛…那当属…” 说到一半话被打断,流年盯着龙看看,又看看戚淮,直摇头:“不要不要这样的,要更帅气的。” 小贩一脸拿出几个形态各异的兽:马、鳄鱼、饕餮、流年皆不满意,小贩不由生出不耐,若不是看在戚淮的面子上估计早已把小孩扔了出去。 “小姐可别折煞我了,您这要的小的这里没有,还请小姐去别处一…” “哎哎哎就那个就那个!”流年眼睛一亮,就要跳着去拿糖车最顶的糖人,被小贩粗暴一推:“不卖了不卖了。” 流年啪得摔在地上,屁股震得发麻,疼得哇哇大哭:“你…你推我…呜呜呜呜…糖也没有…” 戚淮有些不悦,单手抱起地上哭闹的小孩,一只手从糖车上取下那只老虎糖人,低沉的声音软下了三分:“就喜欢这个?” 小贩被男人的气场吓得一震,四周空气似乎也冷上了几分。这种沉重的威压竟是他动弹不得,心下识得自己遇上了不可得罪的高人。 唉,时运不济。早知道便不能如此无礼,这小毛孩身后的人,不是他惹得起的。 流年伸手接过糖人,脏兮兮的袖子蹭了蹭满脸的泪痕,心里觉得委屈,赖在戚淮怀里低低地应道:“嗯…” 戚淮从袖口里掏出一只金叶子放在糖车上,大步抱着小女孩消失无踪。 流年高兴地把糖人拿到戚淮眼前展示,笑眼弯弯,憨态可掬:“上神看,老虎。” 戚淮心里一软,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小辫子。 “小孩子气。” “我就是小孩子,小孩子气怎么啦!” 嘎嘣一声,流年一口咬掉了老虎的脑袋,炫耀似的偷偷看向戚淮,活像个偷了腥的猫,就差把尾巴翘上天了。 “今日已经晚了,不能再吃别的东西了。我们先找个客栈休息一晚。” “可我还想吃火烧。”流年撅嘴。 “明天吃。” “现在就想吃!” “你现在像一种粉色长鼻子的动物。” 流年小脑瓜转了一会儿,心想这小白脸是不是在夸她可爱。半晌,小孩终于反应过来,猛的从戚淮怀里跳下,恼羞成怒骂道:“你才是猪,你全家都是猪。” 戚淮并不停止脚步,轻飘飘地答道:“本君乃上古神邸,没有亲人,你个小泼猴没得骂。” 流年怒目,气得直跺脚,扔下糖人狠狠地踩了几脚,快步跟上了前面的男人。 “要两间房。”戚淮走进一家叫“福来”的客栈,大堂里人声鼎沸。几个赌徒欢笑,旁边围了几圈看客。 几个赌徒衣着华丽,其中一位青年竟俊秀非常,眉目如画,周身竟有恢宏之气场。身着青色华袍,结发成盘,插一根玉簪。 一个看客摇摇头,叹息道:“多好的公子,竟都来这种腌匝烟火之地,实在乃世道炎凉啊!” 一个面相精明小二从人群里挤出来,满面笑容地哎了一声,这就带戚淮和流年回房。 流年紧紧地拽住戚淮的衣角,因为赌气声音变得别扭:“一间…”声音极小,周围又极杂乱,可是戚淮还是清楚地捕获了小孩的话。她年仅十岁,又刚失了父母,内心定是极敏感的,转念一想决定陪她一晚。 进到房间,戚淮挥手布结界,外面的嘈杂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哇!大神仙好厉害!” 流年大大咧咧地扑到床上打了个滚,戚淮有些头疼,用法术把她的外衣外裤、鞋袜全部脱掉,教训道:“女孩子家,不能如此放肆。” “男人还不能进女子的闺房呢,你不是进来啦,我也没生你气。”流年满不在乎地趴在床上。这床好软,被子也好暖和,她不由多蹭了蹭舒服的被褥。 “闺房?”戚淮有些好笑,“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娃娃,哪里来的闺房?” “这里就是我的闺房啊,你不经过我同意进来,你是那个…”流年眼睛咕噜咕噜转,戚淮便知道小孩又有了什么坏心眼,“流氓!你就是个流氓!” “那本君便去再要间客房,保全你的女子清白。” “哎哎哎,你个小心眼的还真走!”流年见戚淮起身,一把抱住了戚淮大腿。 戚淮抬腿,被一个重物紧紧拖住双腿。 “你抱着本君,不准备要你的清白了?” 流年抱得更紧了,冷哼一声:“那你也不许走!” “本君可不想污了自己的清白。” “外面有豺狼,你出去我可不保护你!”小孩说得理直气壮,情深意切。 “本君真身便是白虎,倒想看看是哪家豺狼敢在本君头上撒野。”能在他头上撒野的,暂时也只有这个小屁孩吧。 “还有妖怪!” “本君最会捉妖。” “还有魔人!” “魔尊也难敌过本君三招。” 流年抬头,眼睛亮得像看见肉的猫:“那你能帮我打魔尊吗?就是那个夙栎!” “不帮。” “你是神仙,不应该为民除害吗?” “谁说神仙就要为民除害了?” “夫子说的啊!英明善良的神仙都是照顾百姓的!” “你哪只眼看到本君英明,又有哪只眼看到本君善良了?”戚淮斜睨。 “你…”流年深深觉得,对付这种臭不要脸的人…啊不,神仙,真的是无甚办法,心下一横道:“那我就去告诉别人,你污我女子清白!” 戚淮嗤笑,冷不防蹲下,毫无温度的眼光在流年身上上下扫视:“长这么丑,出去有人认得你是个女子?。” 流年气得跳脚,“你个小白脸,长得和女人似的,出去也没人知道你是男的!” “本君就若是女子也是极美的,而你若是个男子,媳妇都娶不到。” 流年说不过他,作势要哭,两眼一闭,耳边传来戚淮凉凉的声音:“哭吧,本君最喜欢弄哭别人了。” 流年咬牙,败下阵来。 - 入夜,人间的星辰暗淡。一轮圆月含笑般挂在夜幕之上。精致的厢房里燃着淡淡的安神香,一盏油灯点着烛火在空气中若隐若现。花草屏风后,一个玲珑的女孩裹着被子酣睡。 戚淮盘坐在地上,微调气息。一身玄袍不知何时换成了一袭白光神袍,光晕如水荡漾于静谧的夜。 一方神邸,终于归位。 突然,空气里神力暴动,一方熟悉的气息猛的袭来。戚淮睁眼,瞬间置身于一片空地中。 一只火红的神鸟从九天极速飞来,身后几万天兵天将持枪剑盾牌,以九天雷霆之势向神鸟围去,下着极重的杀手。 神鸟扑向地上的戚淮,无数天兵天将合力之击竟被戚淮周身白光硬生生阻在身外,杀气四溢,神鸟跌跌撞撞地化成一个小小的女孩,约莫五六岁大小,眉目精致忧愁,一身的伤痕地跪在地上,稚气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哭意。 “君上,阿凰终于等到你回来了。” 第四章 【第四章】 月夜星疏,清风朗朗。闾里楼阁的窗棂外,绵绵夏虫仍在嚣叫。 “来者何人?”为首的天将身材魁梧,肤色黝黑,面色诧异。以一人之力阻万人之击,竟毫无伤势,心下暗知此人并不一般。 “本君乃四梵天上神戚淮,不知诸位为何伤我座下神兽。”上神隐隐的怒气在空气中四散,一种强大的远古威压袭来,压得众人心神难以自持,皆有心脉碎裂之势。 一个刚晋神界的小天兵冷嗤:“只闻天上上神之尊一只手可以数清,却没听说戚淮上神是个哪里来的…” “住嘴!”天将一掌生风,将天兵打得生生吐出血来,恭敬答道:“仙友有所不知。此恶兽擅闯天宫,撞毁九霄宝殿,撞翻玉鼎炉,天帝下令捉拿回炼妖炉。宇风不识仙友,只听闻四梵天白虎帝君三百万年前已陨落,还望仙友莫于天帝作对,辱了先帝君盛名。” “恶兽?”戚淮双眼微眯,眼底尽是危险。 阿凰吸吸鼻子,委屈道:“君上,我前两天从尚淮宫醒过来就想找你,可是不知道当今这小天帝抽了哪门子风,把天宫挪到去往人间的望仙台了。我睡了这么久哪认得路……” “不得冲撞天帝!”天将闻言怒喝,吓得阿凰往戚淮旁边缩了缩。 戚淮周身神力一振,小半神力不足的天兵被威压压得齐齐跪下,原本暗沉的天密密麻麻地充斥着站着、跪着的神兵,竟是不能靠近戚淮分毫。 天将心中一骇,其实是天帝面前也从未感受过如此沉重的威压,莫非他说的… “欺辱上神,该当何罪?” “打入仙牢,鞭八十笞仙杖,沦入畜生道十世方可重归仙位…” 戚淮扶起阿凰,沉厚的神力凝聚指尖,助其疗伤。凤凰之伤乃是能破凤凰真火极寒之器才能造成,短时间难以恢复。想必阿凰在天宫吃了不少苦头。 “诸位受这天宫之刑,却解不了尚淮宫之怒。尚淮宫再罚你们自废仙力一身,可有异议?” 四下哗然,这惩戒委实太重,何况竟出自一个无名之辈之口。一个天兵怒道:“你竟敢口出狂言!不过是假借人势,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一声惊雷,天雷下无冤魂。云层之上,竟是雷霆万钧,口出狂言的小天兵魂魄顷刻间被灭得渣渣都不剩。 “不得无礼!” 威严的怒喝自天际四方传来。一头金龙自九天徘徊而下,金鳞大闪,沐浴夜辉,竟是云层相让,月光乍暗。天兵天将拜道:“拜见天帝!” 金龙如箭径直飞向戚淮,化作人身跪于戚淮身前,恭敬拜了三拜:“小辈无霍拜见戚淮帝君来迟,还望帝君赎罪。” 天兵天将方知其确实冒犯了人,后悔之余齐齐跪下,行礼道:“拜见帝君!” “当今天帝,教出这帮有眼无珠的莽夫,伤本君座下神兽,任凭人间妖魔肆虐,可谓潇洒至极!”戚淮面皮生的好看,眉间尽是清贵气息,生生将天帝的威严压了下去。 天帝脸色半青半白,态度越发恭敬:“无霍治臣无道,竟冲撞了帝君,罪该万死!只是帝君避世太久有所不知,十三万年前魔神浩劫,我神族兵将已士气大伤,若是重罚,恐怕魔族会…” “阿凰乃凤凰之祖涅槃而生,若是今日寂灭于此,岂是你几万天兵天将可以偿还得起?”戚淮唇边一抹讥讽的笑意,看得天边诸位心惊胆战。 阿凰闷哼一声,显然在生气,添油加醋道:“还什么九霄宝殿,分明是豆腐宝殿,轻轻碰一下就碎了,哪比得上我们尚淮宫随便一殿!那玉鼎炉,长得就像个大帽子!谁知道里面还有劳什子仙丹,被我真火一灼就化了!” 天帝的脸色变得极差,强忍住对这只鸟的不悦,道:“无霍不识,神鸟竟是凤祖,多有得罪。只是那九霄宝殿下压着千万杀伐之灵,若是无镇不日便要破出,届时六界必将大乱…” 杀伐之灵? 阿凰小嘴张成了圆形,脑海里顿时响起三个大字:不会吧!意识到自己确实闯了大祸,战战兢兢地看向戚淮。 杀伐之灵自远古就已被女娲封印,乃大洪荒时代开天辟地的天地怒意化成,自成一支滔天的千军万马,神力滔天无可匹敌,以重归天地混沌为唯一目的。只是何时移到了天宫,阿凰随戚淮睡了三百万年,并不知晓。 天帝既恼怒,又惶恐。本就是这不知如何来历的鸟撞破了他的宫殿,撞毁了祭天之柱九霄宝殿,又掀翻了太白星君的玉鼎炉,他才派人捉拿。 没想到西方星辰异闪,星汉顿变,竟是永封之下的白虎星归位,让这畜生寻了个大靠山,竟是要罚他几万天兵天将修为尽散,如何不耻!何况,这九霄宝殿下压的邪灵一出,便是那六界众生灰飞烟灭之时! “本君神兽犯下的错,自然有本君承担。这天兵天将对本君的不敬,谁来担负…”戚淮低低地笑,丝毫不把杀伐之灵放在眼里。 天帝脸色着实难看,确实没想到这个老祖宗级别的帝君会给他这般颜色看。当年便是女娲娘娘,也是耗了大半条命才将杀伐之灵悉数封印,凭这个远古帝君一人之力如何将其封住! “若是帝君能解此六界之祸,无霍自是会重罚手下。只是,不知这封印失传已久,不知帝君如何能补…” 戚淮嗤笑,“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天帝双手一揖:“还请帝君向三十六重天走一趟。” - 九重天上,沿着荷花遍开的太液池走,一道垂柳依依,吐露经久的缱绻。 通天木蓊郁浓碧,苍幕之下,仙草如茵。清风遐尔,芳霭遐遐。水波微荡,泛起几道环环的涟漪。 三百万年了。戚淮被封印在忘忧谷三百万年,第一次踏上天界的土地。 “帝君,这里就是九霄宝殿原本镇压之处。”十万天兵已退,天帝只身带着戚淮和阿凰上至宝殿遗处。 地上散落着数不清的琉璃瓦,珐琅粲丽,映着九重天经久不落的金日缤纷生辉,一番帝阙贵景。 瓦下倒塌的仙墙却是没了风采。金漆的砖石被凤凰真火灼得焦黑不堪,连凡间土墙都不如。 阿凰得了戚淮庇佑,躲在戚淮身后踢灰玩。她本性属火,踢出的风自然也是炽热非常,将焦黑的瓦砾又烧黑几分。 戚淮不答天帝的话,敲了敲阿凰的脑袋:“三百万年不见,你倒是长进。如今连个琉璃瓦都烧不穿,出去可不要报本君名讳,丢不起这人。” 阿凰委屈道:“我不是光顾着逃命了吗…” 天帝面子被拂却也不敢多言。远古神邸重回尊位,乃普天同庆之事。更何况,这白虎帝君,可不是一般的神仙。 相传,上古时期盘古开天辟地,身死大洪荒之中,创华胥氏。华胥氏诞女娲、伏羲二子,女娲捏土造人,心中孤单寂寞,饲养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大神兽。青龙司权贵,白虎司战伐,朱雀司长生,玄武司通冥。 四大神兽起初各自牵制,然而朱雀性情暴虐,欲称为王。无际荒川上战胜青龙、玄武二人,却被司战的白虎降伏,拱手称臣。 是以,皆认白虎为神兽之尊,朱雀、玄武皆拜于白虎。青龙权位高,却也礼让白虎三分。 这远古神邸放在如今,是顶尊贵的尊神。可这戚淮帝君放在远古神邸里,那就是顶尊贵尊神里的尊神了。即便是这四海八荒第一任天帝来,也是要唤其一声老祖宗的。 “君上,您老人家可别埋汰我了。”阿凰撅撅嘴,矮小的身体规规矩矩站的笔直,眉目间透露着与长相不符的俏皮神色。 “帝君,”天帝仍是欲言,英武的五官里掩含几分忧心忡忡,“此事不可拖延,拖的越久,杀伐之灵破封便会越快,还望帝君不要耽搁。” 戚淮颔首,目光落在了杀伐之灵即将破出的封印之上。 - 天色破晓,一轮朝日探入窗口,客栈里流年悠悠转醒。 “神仙?神仙?”四周看不到戚淮的影子有些慌张,衣服都没穿好就去门口探望。 “姑…姑娘!”一个鹭鸶样的小妖怪扑腾着翅膀和流年撞了个正着,长长的喙硬生生把流年的小脸啄出血,小孩疼得大哭出来。 鹭鸶急得本就一层白毛的脸上又白几分,恨不得把自己的喙拔下来吃了。小孩哭声有愈演愈烈的趋势,鹭鸶急中生智从翅膀里掏出一只老虎糖人。 流年看见糖人,哭得更凶了。又觉得饿,狠兮兮得抢过糖人,一边哭,一边吃,半个糖人下肚,最终是哭累了。脸上涕泪沾着红色的血迹,一张红花脸! 鹭鸶万念俱灰,辜负了帝君的厚爱,两眼一黑,差点栽倒。然而帝君的嘱咐不得不传达,哆嗦着说:“方才…才…唐突了姑…姑娘,皆…皆是鹭…鹭鸶的罪过…” 流年似乎没听见他说话一般,流着泪打断道:“是那个小白脸让你买给我的?” 鹭鸶鸟脑袋本来就小,转的也慢。心目中的戚淮乃是天神威严之像,下意识摇了摇细长的颈脖:“不…不是,是…是四梵天…天的白…白虎帝君那…那老祖宗让小…小的给姑娘带的。” 为了这糖人,鹭鸶还好一番闹。找不到糖人的小贩便闯进了那人的家,鸟爪摁着那人的脖子那人才肯乖乖就范。 说起来,鹭鸶大半夜的闯进小贩家惊扰了小贩和他娘子的卿卿我我,鸟爪捏着那人脖子威胁道:“做…做人…” 小贩吓得面色惨白,往地上命也不要地磕头:“做做做,小的什么都做!” 流年想再哭,可着实没了力气,心里难受非常,“戚淮那厮不要我了,话也没说就走了,还说要帮我找我义父!” 说着,流年一把将床头早已熄灭的安神香砸在地上,面有愠色骂道:“日他仙人腿腿!神仙没一个好东西!” 细瓷制的香炉应声而碎,一坛炉灰一抹一抹将地面染黑,暗藏的青烟循着初升的日光飘游而上,宛转轻佻。 那旁鹭鸶吓得没了脾气,怯生生地说:“姑…姑娘,帝君他…他老人家说了,让…让姑娘你在…在此处安心…安心等他几日,他去去便…便归。” 流年心里纠结,不知是信还是不信。委实,戚淮不和他说一声便离开不讲道义,但也没有忘了她,找了个妖怪替他传信,还不忘给她买糖人。 她没人能依靠了,自己走了估计饭都吃不上。流年精明的小脑瓜一转,姑且相信那个臭神仙。 此后两天,戚淮依旧没有回来,流年乖乖呆在客栈里。鹭鸶成了流年的小厮,流年性子顽皮,鹭鸶少不了被她折腾。 “我早点每天都要吃鸡蛋的,蒸的煮的煎的炸的各来一个。” 鹭鸶吓得鸟容失色,结巴得更厉害:“鸡…鸡鸡鸡鸡鸡子?” “中午要吃茶叶鸡、鸽子汤、烧鹅。”流年笑得天真无邪,一双稚嫩的眸子如海棠般秾丽,在鹭鸶眼里就是活脱脱的厉鬼索命! 流年从小泡在蜜罐儿里长大。尽管家里并不富裕,阿爹阿娘却常常给她买各种好吃、好玩的,十足的溺爱,由是养成了这副三分娇蛮的性子,喜玩闹,被鹭鸶逗得咯咯笑。 “姑姑姑姑娘…”鹭鸶眼里差点就流出两行血泪来,内心悔恨莫及。早知道就不该半夜看见神光去看热闹,这样就不会被帝君抓住,就不用来伺候这个小祖宗。 有道言,早起的虫儿被鸟吃,早起的鸟儿被神抓。 等到第三天午时,戚淮仍然不见踪影。流年呆不住了,闹着要出去玩。 鹭鸶脑袋笨,转了半天好像没忆起帝君是否说过可否带流年出去玩,便用喙拎着个钱袋子随她出了去。 客栈旁乃是一二层茶楼,牌匾写着方方正正的仓颉体“春风得意”四个大字。楼体仿制前朝制式呈六角形,红身黄顶,蓝瓦碧墙,内敛优雅。楼前两侧开着雅致的海棠,氤氲了茶香,来来往往的人戴着斗笠、粗筐,好不热闹。 流年好奇,踏进小楼。 她衣裳从见到戚淮那天就被换成了一袭丝绸粉襦裙,从胸口到腰际皆绣了鹅黄色的绣花,针脚细密均匀,料子轻薄柔软。 茶馆小厮见了这贵家小姐打扮的流年,后面还跟着一只鹭鸶作宠,想来也是贵客,忙引着流年到二楼上座。 “小姐来的可真是时候,恰逢我们茶主今日来兴说书,点茶入座,一听无憾。”小厮满脸堆笑。 鹭鸶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妖气,无奈在外不敢随意说话,只得用喙推拒流年,想让她离开此处。 一个暴栗打在鹭鸶脑袋上,流年训他:“出来玩就出来玩,你怎么还想着啄我!”鹭鸶眼泪汪汪,委屈地跟着流年上座。 流年认字不多,也不认得茶种,随手指了一个茶名,“就要这个茶。” 小厮笑眯眯地离去,鹭鸶才敢凑到流年耳边说话:“姑…姑娘,这…这地邪…我们还…还是走吧。” “哇,你听,开场啦!”惊堂木一响,一个满面流油、矮小肥硕男人挤着身子摇头晃脑地站在了桌前,手里抱了一支三弦,腿上绑一块社梨木上了场。 堂里除了流年,还有十来个客人,最前排是一个背影极美的女子。美鬓如绸缎一般垂在鹅黄色的衣上,丰腴的身形,盈盈一握的细腰窈窕非常。 似乎是察觉到流年的视线,前排的女子回眸一笑,顾盼生辉。一双儿杏仁似的眼眸蒙了一层薄薄的水雾,挺秀的鼻梁、嫣红的唇,可谓是沉鱼落雁。 那说书的茶主看起来肥硕,书却讲得精彩,今日讲的是那十三万年前的神魔一战。 相传,魔神玄嚣和天界战神墨瑾为仙时乃是同门师兄弟,颇有几分断袖情谊,彼此相依携手终生。无奈中途生了个变数,凤凰族里生了个叫夙栎的魔凤凰,竟看上了天上的墨瑾仙君,想要霸王硬上弓。这墨瑾仙君自然是不肯的,那玄嚣仙君大怒,误会墨瑾仙君与夙栎魔君有染,愤然入魔,与墨瑾仙君割袍断交,当了夙栎魔君的顶头上司,断了夙栎的情丝。 这一段秘闻被说书茶主说得那叫个慷慨激昂,曲折连环,听得流年十分入迷。她记恨夙栎,听着他爱而不得的故事心里不由有几分解恨,恨不得再虐他多一点心里才舒坦。 鹭鸶睡的也很入迷。他对这些野史没什么兴趣,恍恍惚惚就躺在了木桌上,四个爪子朝天,翅膀大大咧咧搭在桌上。 讲完三位仙魔的爱恨情仇,说书茶主捋了捋胡须,咳了两声。按照惯例,此时需候说书先生饮水漱口方继续。 一个小厮脸上带着标准的笑容,给流年端上一盘精致的蝴蝶酥。“小姐,这是我们楼主赠给您的甜品。” 流年单手支颐,稚气未脱的小脸上几分诧异的神色,小厮连忙屈身指道:“诺,前面那位姑娘就是我们楼主。” 不知何时,那位漂亮得有些过分的女子又回过头,俏皮地眨眨眼,伸舌舔了舔莹白的贝齿,眸子里满是欢喜。 流年似是被女子搞得心神荡漾,鬼使神差地拿起盘中蝴蝶酥,咬了一口。 这茶馆蝴蝶酥做的十分美味。外皮酥脆,与蝴蝶的蝶翼不相上下。一口咬下,饱满多汁。甜而不腻的蜂蜜从酥皮里争先恐后地溢出,令人口齿生津。流年欢喜极了这个味道,恨不得把十根手指舔得干净。 见流年喜欢,前排女子绣帕遮颌,弯弯的笑眼仿佛一尾飘摇的小舟,蒲扇般的睫毛如那茂密的水草样清丽。 今日不知流年中了什么邪,一向顽皮的她竟乖乖巧巧地坐在位置上,没有去折腾桌上呼呼大睡的鹭鸶,也没有想着可恨的戚淮,魂被这堂里直直勾了去。 “啪——”惊堂木重响,那圆滚滚的、皮球般的说书茶主颤巍巍地走上桌前,继续讲先前的故事。 话说那玄嚣仙君成了魔神之后,因恨生爱,与夙栎魔君又有了一段风花雪月,立志要为夙栎打下人间江山… 说书茶主滔滔不绝地讲着,小厮端上了个骨瓷的茶壶就着个着釉均匀的小杯,边上放了一小桶精致的茶具。 “小姐,您点的蜀地苦丁茶。您可真是慧眼识茶,我们这的苦丁茶,比当下皇帝老儿喝的都要好上几分。” “这是…” 流年到底不是什么大小姐,涵养不高,见着茶具却不知如何使用。小厮察言观色,发现这个富贵装扮女童一副尴尬之色,凑上前去替流年倒茶,细细讲解。 “这品茶呢,讲究高冲低泡。高冲让茶叶散开,便于出味。低泡为的是不让这茶香四散,坏了口感…” “嗯嗯嗯。” 流年对品茶没什么兴趣,不停地点头,心里想的却是前面茶主那十分趣味的说书。 “客人这样就可以享用了。” 小厮把茶泡好,默默退到楼下。流年一口茶入口,却是苦的直直吐到了前桌白衣小哥的背上。 “咳咳…” 流年咳得说不出话,这苦都苦到她嗓子眼里了!奶奶的,茶怎么会这么苦!简直比阿娘熬给她的中药还难喝! “这是苦丁茶,当然苦了。”一声温润的轻笑在流年耳边响起,接着递过来了一只白生生的帕子。 这声音,从她面前发出。顺着帕子,她的目光投到了说话人的衣服。一件白色的大袖,沾染了茶灰色,腰间一对剔透的玉佩。头发似是未经打理有几分杂乱,却遮不住这人的玉树琼姿。 那张脸,似曾相识,吓得流年脸色煞白。 第五章 【第五章】 流年吓得身体直往后仰,撞歪了身后的红木茶桌。好在身后没人,否则定会不依了她。 一番惊动下来,旁人却像没发觉一般,该说书的说书,该听书的听,该品茶的品茶,一抹眼光都不曾放在流年身上,古怪非常。 流年骇然,揪住了鹭鸶细长的颈脖急急忙忙想要走,可鹭鸶那厢不知是被灌了什么迷魂汤,就是不醒,衔着钱袋的鸟喙里口水津津。 “小生长得,竟如此骇人?”白衣小哥笑矜矜地站起身来,打趣道,“我方才还想着得姑娘赔我一身衣裳呢,现下姑娘倒是打算溜了。” 流年瞪着那人,心里不美好的回忆浮现:“你是…夙栎…” 白衣小哥挑眉,温和如春风般的声音带着疑问的语调:“小生名唤李喻白,家是京城李氏杏林世家,行医经过于此。姑娘口中的夙栎,可是方才茶主所讲?” 流年记那张永生难忘,将她推下悬崖的脸,犹豫着摇了摇头。 夙栎苍白得吓人,嘴唇如同啖血,眼眸带红,周身散发着浓浓的厌世和恨意。而面前这个人丰神俊朗,面如清风杨柳温润可亲,无话也带笑意,一张翩翩佳公子的面孔。 这两个人的长相,竟然一模一样! “姑娘莫不是不打算对喻白…的衣裳负责了?”流年呆愣愣的样子十分可爱,李喻白被茶水泼到的坏心情消失的无影无踪,甚至十分想逗逗这个小奶猫。 夙栎有这么温柔的时候吗? 她以为,夙栎是个十足的大魔头,若是见了她必将赶尽杀绝。可这个人,有着夙栎的面孔,却做着不一样的事。 “我认错了,不好意思。”流年脸蹭得染了些许桃粉,手在袖子下用力捏了鹭鸶一把。鹭鸶咿呀一声,在她怀里略略一动,翻了个身继续睡,实在是没有清醒着帮她一起考虑出路的迹象。 “无妨,是小生吓到了姑娘,小生向姑娘告罪。”李喻白的笑和戚淮的笑都是唇角略弯,给人的感觉却大不一样。戚淮一笑十分邪气,李喻白的笑却能暖了人的心扉,流年脸上的红色不由又浓上一度。 脸上火辣辣的,手足无措。平时三两下就能把钱袋子从鸟嘴里取出来,在这张面孔前动作变得很吃力。流年低着头,不敢望向李喻白的脸,嗫嚅道:“不是…是茶太苦了…这些…这些银子够了吧…我还有事要先走了…” 李喻白笑眼看着匆匆揣着鹭鸶离去的小孩。 她年纪很小,长得十分灵气。任性又胆小,狂妄又懦弱。 和他记忆里一模一样。 他鬼使神差地扯住女孩的衣裳,看着她惊慌失措地回头。 一根修长的指头落在了她额间那朵粉色的桃花胎记。 “姑娘这花真好看,方才我还以为是画上的,没想到竟是…”李喻白声音愈小,到最后就像是自言自语。流年似小鹿似逃避的眼神取悦了他。 也罢,若她真的回来了,他就不会再放手了。 “鹭鸶!鹭鸶!”流年匆匆跑下茶楼,拍打鹭鸶的脸。片刻,鹭鸶慢慢睁开了惺忪的睡眼。 “姑…姑娘,那楼里有…有妖气,小…小的不知道…不知道怎么的就…就睡过去了。”鹭鸶精神不佳,颤动翅膀,摇摇晃晃从流年怀里飞了下来。 “我方才见到了一个人,长得和魔尊夙栎一模一样…” 鹭鸶猛地一个激灵,神智清醒,张大了鸟喙,呆滞状:“夙夙夙夙夙夙夙夙夙夙栎!” 流年踢了一块路边的石头,问道:“你也这么怕他吗?” 鹭鸶猛地扑到流年身上,嘤嘤哭了出来:“姑…姑娘你…你不知道,这魔头…杀…杀人都不是论…论个数的…简直是无…无恶不作啊!” “他杀了我父母,还有我夫子、村里人,我是很讨厌他的,但是刚才我遇到那个和他长得一样的人,看起来…有点温柔。”流年认真地说,“我觉得可能只是恰巧长得像罢了。” “那…那楼里定然有…有妖魔作祟,姑娘还是别…别在帝君回来之前出…出客栈的好。” 流年点点头,破天荒听了鹭鸶的话。她悄悄回头,只见李喻白端一杯茶盏,凭栏靠在茶楼二楼上,看不清表情,只有一袭白衣随风飘动,如风中杨柳。 - 九重天上。 巨大的四边形法阵自天际而落,紧紧圈住九霄宝殿的残骸,天色骤暗,四周仙子,仙君不知出了何事,惊慌失措,皆向天宫避去。 戚淮双手结印,双眸紧闭。梵语一出,一头天宫般大小的白虎破天而出,直奔向戚淮仙体。白虎冷冽的威压压得人动弹不得,低沉的虎啸声威震四方。 白云如气般散开。无数道白光从普天之上汇聚,耳畔依稀传来远古悠扬的歌声,空灵飘渺。封印下的杀伐之灵如鬼魅般激烈惊叫、哭泣,一团硕大的黑气从地下冒出,与白光尽情厮杀。 “白虎,好久不见。”黑气逐渐凝成一个浑身漆黑的身体,手中持一黑色弯刀,发出咯咯的怪笑。 “区区小辈,也配叫本君的名讳。”戚淮眯眼,白衣飘飘,风流儒雅的表象下,他满是危险。 他若是想撕碎天地,那天地便能轻而易举碎在他面前。 绵延的白色神光在戚淮周身形成神障,隔绝了外人的进入。三三两两爱看热闹的仙人已经凑了过来,想要目睹这上古一帝的风姿。 “凤祖,敢问帝君此战有几成胜算?”无霍天帝和阿凰被隔绝在黑白光厮杀之外,天帝眉头紧皱,十分忧心。那黑气乃杀伐之灵怨气所化,得出封印,法力无边,就连天界战神墨瑾都难讨半分便宜。若是这怨气真正出了天界,后果不堪设想。 阿凰心里紧张的却是这个一言不合叫人来绑她的天帝,飞得不近不远,留了个逃命的余地,生怕他一言不合又叫上天兵天将来欺负她。阿凰掰着手指头数了半天,一张讨喜的圆脸皱成了苦瓜,看得天帝越发着急。 “一成……” “一成?”天帝大惊失色,蓄力想要冲破屏障助戚淮一臂之力,阿凰赶紧用神力拦住天帝。 “你怎么这生着急,我还没说完呢,一成概率在三招之内干不掉这黑乎乎的玩意吧…” 阿凰话音刚落,那黑气人便沉不住气,先动起了手,一刀直插戚淮喉咙。那黑刃在碧日下锐光凛凛,势如破竹,用的乃是杀伐之灵怨气的十分全力。饶是昆仑山在此,也是能被这魔刃一刀劈开。 戚淮不躲不闪,定定地看着刀刃落下自己的眉心。黑剑剑气灼人,四周仙神都要被怨气撞得几欲昏死。 不过一眨眼,那刀刃便停在了离戚淮一指远的位置,再也不动。 “你…”黑气人大惊,使力想要抽动刀刃,那刀却如同焊死在了空气中,一动不动。 戚淮的神力怎么会可怕到如此地步? 戚淮毫无波澜的嗓音响起,掺杂了几分阴冷的味道:“若是你对本君还有那么三分敬意,或许本君能放你一马。但你这鼠辈也敢称本君之名,还是覆灭了为好。” 戚淮唤出的白虎长啸一声,纵身从云上跳下,瞬息之间一口咬碎了黑气人的身躯。可怜那黑气人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半声,无尽怨气四散。 一招,就毙了这洪荒时期的至主。 无霍天帝脸色发白,腿脚发软。 谁敢相信,他面前这个从远古走来的神邸,竟然能把混沌初开以来的天帝怨气一招击碎,就好像对待一只蚊虫。 无尽的威压源源不断地从白衣男子身上散发而来。他衣着素雅,头上戴的簪子简朴素净。清风徐来,吹乱了他几根厚重的发丝。风过无痕,那凌乱的发丝便乖顺地贴伏到他脖子上。 他似是包含了千万年清明的目光放在废墟上,九霄宝殿一砖一瓦自动修复成原始的样貌。琉璃瓦层层叠叠地列起,规整如初。黑灰色的焦墙上填补了来自远古的神力,化成原来的白色。 三月曲江春草绿,九霄天乐下云端。原本宝相庄严的九霄宝殿,千里雁行,如梦似幻地回到了沧澜微动的太液湖畔。 封印重塑,戚淮踏风走到了天帝面前。 “承蒙帝君大恩!”天帝扑通一声跪至戚淮身前,欲行天家大礼,被戚淮一根手指止住。 “此事因本君属下而生,本君向来不会不给他人一个交代,本该有本君负责。”戚淮礼貌地说。言意之下针对的还是惹他怒火的天兵天将。 阿凰内心窃笑,就知道君上一直想着惩戒这群莽夫呢。君上一向记仇,怎么可能白白便宜了这小天帝。 天帝恭敬又拜:“一切按尚淮宫之法行刑,帝君尽管放心。” 戚淮微笑:“如此,本君便放下了。除此,本君还要向天帝打听个人。” “帝君请讲,无霍一定知无不言。” “玄火神殿流火君。天帝可知此人?” 无霍脸色微变,答道:“此人精通冶器,放浪不羁,且曾与妖魔交往甚密,正于下界做一游神,不知帝君为何问起此人?” “偶然听人提起,觉得有趣罢了。天帝可知流火君府邸何处,本君改日亲自拜访。” “不知帝君为何对流火君感兴趣。那人甚是古怪。” “还望天帝莫要干涉我尚淮宫之事。” 天帝愣了愣,“玄火神殿立与三生途畔。不过,听闻流火君极少回府,帝君若想一见,还是无霍派人下界去寻。” “不必了,此事不急。本君先行告辞。”戚淮招手,“阿凰。” “君上。”阿凰登时化作一火凤,翅展数丈,载着戚淮朝下界飞去,消失无踪。 天帝神情复杂地望向九霄宝殿,心绪久久不能平复。这上古神邸,为何突然苏醒,又到底强成了何种模样? 不过一个刹那,那法力滔天的黑气人便灰飞烟灭,神形俱陨,这到底是何种地步的可怕力量? “拜见天帝。”一位灰袍上神携剑御风而来。说是拜见,其实只是双手略略做了个拜的手势。 天帝脸上线条柔和几分:“墨瑾上神不必多礼。” 墨瑾抬头,一双凌厉的眸子此时平静如水,容色俊美,只是左脸颊处有一道暗红色的伤疤,不觉可怖,只让人觉得与清淡的五官一起,气质更加英武。一双持剑的手规规矩矩得放在身侧,没有了刚才周身的凛冽杀气。 “墨瑾方知四梵天妖兽作乱,连夜从下界赶来。又得知被封印已久的四梵天白虎帝君苏醒,想必九霄宝殿之动静出自他手。” 天帝颔首,微微叹气:“上古神邸之威果然不同凡响。杀伐之灵万万年的怨气,那人一招就化解了。不知这帝君的到来,对六界是福是祸。” 墨瑾面无表情,手中墨荒剑不着痕迹地掐紧几分:“墨瑾以为,白虎帝君神力滔天,神威远扬,对六界自当是福。” 天帝与墨瑾接触已久,自然晓得他这是有话要讲,开口道:“墨瑾,你别在本帝面前卖关子了。你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墨瑾眸子里浮现一抹微亮的情绪:“陛下可知,四梵天的诸神兽,三百万年前为何被女娲娘娘下令封印于下界。” “女娲娘娘寂灭前,将座下神兽封印陪她罢了。这些六界皆知,你问此事何故?” “墨瑾不才,万万年驻守下界,近日里探得支撑神界的东南西北四大天柱异动明显,神力四散。陛下,这神界四柱由何所铸,你可知?” “娘娘补天剩下的五色石。” “陛下,这是我于北天柱收集的外泄神力,你看看,这到底是什么。”墨瑾嗓音阴冷,入耳只觉得寒凉彻骨。 天帝大惊,心中暗生疑惑:“难道……” “君上,刚才那小天帝看你和那黑鬼打架的眼神,眼珠子都快跳出来了,你都不知道有多好笑。”阿凰化作鸟身载着戚淮往人界飞去。她不知道戚淮为何如此着急返回下界,尚淮宫里…还有一个亭亭玉立的人。 “嗯。”回答她的是一声闷闷的应答。 阿凰心智虽只有五六岁,记忆却是有涅槃前的所有,心思缜密非常。听出戚淮声音不对,心下觉得奇怪。“君上,你怎么了?” 背上的人一声不吭,阿凰回头,看见那个她眼里比天上所有神邸都强大、让天地动容、江川失色的绝代天神,面无血色地趴在她背上,悄无声息。 “君上,君上!”阿凰一惊,盘旋着唤着戚淮,声声啼血。她跟随戚淮几百万年,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甚至连他稍落下风都从未见过。可是现在,他却狼狈地躺在她背上,不见了平素的顽强与骄傲。 “回…回下界…”戚淮强撑着神体吐出几个字,一抹鲜血从嘴角沁下。 “君上都伤成这样了!”阿凰哪还愿意听他的话!一双火翅急转直上,冲向四梵天。 君上,千万不要责罚阿凰啊!阿凰真的是为了君上好才把君上带回尚淮宫的! 九重天到四梵天一层之隔,四梵天上是大罗金仙住的圣域四天。阿凰人形只是个孩童模样,真身却早已成年。巨大的翅膀凭风一扇,便已通过数十里之远。 戚淮三百万年没有回过尚淮宫,宫殿却依旧恢弘大气。小桥流水,碧浪清波。主殿离偏殿极远,廊腰缦回,竹影婆娑,鸟语低鸣,梵音弥弥。 各殿中间尽是些是低矮的灌木,叶叶交叠,薄雾霏霏,颇有几分人间的园林风采。 “君上回来了!” 远处,一个提裙而来的神女身后携一队规规整整的仙娥。 “君上…”神女轻唤,眼里满是不可置信的清泪,素荑轻挽,凝脂般款款落在几欲透明的水袖。阿凰置若罔闻,载着戚淮飞进了长生殿。 “有我在,谁都不准进长生殿。”阿凰稚嫩却饱含威严的嗓音响起,神女垂下的双眼多了几分楚楚可怜。 几位仙子颇为不满,小声议论道:“这畜生倒是护主,我们琉水神女等了帝君三百多万年,连个面都不让见。” “是呀是呀,辜负了琉水神女一片痴心。” “就是,就是呢。” 琉水神女转过身,周身轻纱飘飘,衣带翩飞,细声细语地说道:“莫要多言,帝君回来了是好事。凤祖是帝君手下唯一神兽,容不得胡言乱语。” “我们琉水神女,一如既往的好心肠呢……”一个仙子小声道。琉水神女相思忧愁的目光早已落到了那水榭亭台里温婉的长生殿中。 长生殿,阿凰吃力地将戚淮扶到榻上,带着哭腔喊道:“君上,你神力为什么全都散出来了!” 阿凰身上的伤口由于飞得太快崩裂开了些许,她毫不在意,吸收天地精华的精纯神力源源不断地向戚淮输去。戚淮稍稍回神,便用力地推拒她。 “拿回去,本君不用。”戚淮皱眉,苍白的唇稍稍恢复了些许颜色。 熏香氤氲,流云椴木。青烟朱薨,碧苔玉阶。四梵天之美,似乎皆出于这清霭漫漫的长生殿。 阿凰定定地看着他,手中紧撰戚淮的衣角:“君上,你怎么…”阿凰顿了一顿,颤抖着声音:“你的魂魄呢?君上?” 他的魂魄呢? 他不记得了。或许是三百万年前就不在了,或许是丢在纷繁瑰丽的忘忧花海里,或许丢在哪,他不知晓。 戚淮揉了揉阿凰的脑袋,脑海里突然浮现下界那个倔强小姑娘的身影。她叫流年,比阿凰身形大一点,胆小又放肆。 他这么久没出现,她会不会也在担心呢? “不碍事,睡了一觉跑丢了而已,轻轻松松就找到了。” “你骗我,”阿凰咬唇,轻声问道,“你只剩一条神魂了。你,是不是要陨灭了…” “放心便是。气息就在这世上,不会有事的。”戚淮宽慰她。 “气息还在,但是魂魄不在,那一定是魂飞魄散了!等一点一点气息搜集起来,君上怕是已经死了一百次了!” 戚淮轻笑:“你对本君就这么没信心?” “都怪那个风…”阿凰意识到自己多嘴,改了话题:“凤凰族里有凤灵珠一颗,能保住君上神魂和法力暂时稳定。只是君上万不可贸动了!” 阿凰不敢再抬头,看不清戚淮此时的神色,只听他低低笑道:“辛苦你了。” 还笑! 几乎从不接受馈赠的戚淮都把凤灵珠收了,阿凰心里五味杂陈。看来,这事情比她想象的还严重呢。 第六章 【第六章】 赌客们每日从午后便零零散散聚集在一起,有人衣着华贵,蜀锦苏绣,意气风发;有人面无生气,目中无光,一副行尸走肉模样。 这赌客里流行的是一种叫“樗蒲”的把戏,五木制成,正反画着野鸡和牛犊。贵人来赌,身边必有几个灰衣小厮候着,酒肉上赌桌,声色犬马,十分得意。 流年喜欢坐在楼梯上看他们玩樗蒲。规则不难,她看了会儿就懂了七七八八。那些赌客看起来永远没有忧愁,笑声震耳欲聋。 赌桌旁的银子成锭成锭地你来我往,偶尔有人输了钱,被扒光衣裳。店主眼尖,遇上这种人就叫几个壮汉撵出去,隔着墙也能听见他们的哭喊。 “孙老爷,最高彩!恭喜啊!”一个衣着只能称得上是破烂的男人兴高采烈地站起来,生怕对面反悔一般,紧紧把赢来的银子搂在怀里,喑哑的声音豪气地喊:“再来!” 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抱着襁褓中的婴儿,从客栈门口冲进来,几个大汉在后面追她。那女子肤色呈病态的蜡黄,嘴唇苍白干涩,满眼泪水,尖叫着喊:“孙大越!你要是再赌!我们娘俩就死给你看!” 大汉匆匆撵上,话也不说就将女子架了出去,似乎是见惯了这幅场面。女子挣扎无果,见夫君一丝动容的颜色也没有,眼底最后一丝希望的光暗淡下去。 那赢钱的孙某连忙双手抱拳,形容枯槁地向赌桌边其他几位陪笑:“娼妇无礼,老爷们继续,继续。” 一个看客摇了摇头,叹息:“丈夫在外赌红眼,妻子居家干瞪眼。两个孩子饿昏眼,梁上绳扣张着眼。” 流年眨眨眼,她似乎懂了什么意思,又好像什么都不懂。 她已安安分分地在客栈里呆了半个月,每天原本还有看赌客们一项乐趣,生了这番事,心里不免生了些抵触,将李喻白忘在了九霄云外。 “小结巴,你就让我出去玩嘛!我都憋坏了!”流年摇晃着鹭鸶的翅膀,鹭鸶不得不用脆弱的鸟爪狠狠抓地才能不让身子飞出。 “姑…姑娘,你也知…知道外面…外面危…危险…不…不可啊…”鹭鸶紧紧地拽住流年。流年毕竟只是个人类小孩,如何打得过成妖的鹭鸶,恹恹被困着。 “说不定那小白脸永远不来了呢…”流年瞪眼,趴在床边的软垫上,有点难过。 软垫是戚淮问小二要来的,是有几分喜气的大红色。床边的香炉被她打碎了,鹭鸶早已清理得没了痕迹,没有了戚淮的味道。不知道那个臭神仙现在怎么样了,说不定正在哪里享受,吃着刚炸好的肉丸子吧。 流年翻过身,打起精神,中气十足地拎起鹭鸶摇晃:“我不管!我今天必须出去玩!不然就吃了你的鸟肉!” 鹭鸶抖了三抖,若是放流年出去被妖怪抓了,那可不止被吃肉的事了。它机灵得一遁,在暗处盯着流年。 流年咬牙,看来是非要她自己逃出去不可了。 流年又蛰伏了三天,脑袋瓜里终于想出一个办法。 “小结巴,我今天想吃蟹子流沙包。”流年恹恹地站在窗口。 她的房间被小二安排在了三楼风景较好的一侧。楼前长着三人抱粗的槐树,遮天蔽日,从此眺望可以看到不远处的闹市。 鹭鸶不知道什么法子把戚淮留下来的结界加固了,原来是屏蔽声音的玩意儿,现在对她来说竟然是铜墙铁壁一般,撞不破,挠不花。不过幸好鹭鸶把结界扩大了数倍,让她能在整座客栈四处走动。 流年着急,鹭鸶更着急。这方圆十里的妖气越来越强,似乎有什么怪物要出现。帝君他老人家说是几日便归,现下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天。 就算他能摆得平这妖气之源,也迟早有一天要被流年这小祖宗折腾死。 “小…小的这就去,姑娘不要乱…乱跑。”鹭鸶扑扇着翅膀从窗户飞了出去。 流年眼底浮现几分俏皮。很好,又一次验证了她的猜想。鹭鸶设这结界的时候施了半天法,想必自己出去也极麻烦,自然是要给自己留个通道的。 木质的窗口高且窄。确认鹭鸶飞走后,流年向小二讨来两个马扎,颤巍巍地爬上了窗台。 她记性不差,脑海里还印着客栈的样子。三层竹木小楼,每个窗边都有一根壮汉大腿那么粗的毛竹,竹节分明。看起来还是挺稳固的,只是可惜了戚淮给她变出来的好看衣裳。 流年挽了袖口,将不方便的裙摆用剪刀剪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心满意足。她把窗边的盆栽挪到房间另一侧的檀木茶几,脱了鞋,小心翼翼地将脚伸出窗外。 玲珑的白袜在空气里吊来吊去,终于踩到一个可以勉强借力的东西,是竹节。毛竹被茅草困得紧实,任她吊着重量也纹丝不动。她犹犹豫豫地伸手,一手抱着竹子,一手摁在窗檐的木板上,慢吞吞地向下滑。 很顺利!窗户这里果然没设结界!等她下到底,她就自由了! 流年把另一只手也挪到竹子上来,手微微脱力,她便退下去了几分。故技重施,又离地进了几分。没过多久便退离了三楼。 “啪!”二楼突然传来一声脆响,是瓷器摔碎的声音,和那天她打破的香炉声一模一样,吓得流年几欲坠落。 一个尖细刺耳的女腔歇斯底里道:“你怎么会在这!阴魂不散!” 流年吓得要哭了,一只脚刚刚踏在二楼窗户边,一声解释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听见一个嘶哑的男声柔声道: “阿然,我是真心想待你好,你跟我走我定不会像那个男的那样亏待你。” “要不是与你生这般龌龊事,我怎么会变成这种模样!怎么会!”女人狂暴的声音果真刺耳至极。看来她并不是发现了自己,在和自己说话。流年松了口气,慢吞吞挪着身子向下走。 “阿然,你别生气。我们还是能和以前一样的,我知道你也爱我。” “啪!”又是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这次估计是砸在了窗户边的墙上,零落的带釉碎片如小刀般割伤了流年的肩膀,疼得她嘶嘶地吸气。 奶奶的,谁家的兔崽子天天生气就知道摔东西,难道不知道很危险的吗! 好在她大半个身子已经从二楼下去了,没人注意她,屋内的人还在激烈争吵。 “你走!我不想见到你了!” “想的美。” 屋里的女人嚎啕大哭,伴着拳脚厮打声和男人低低地咒骂。 流年头探进窗户,光线阴暗看不清里面两个人的面孔。男人按着女人的手臂,双腿跨在女人腹部,撕她的衣裳。女人拳脚并用,打在男人身上却是并没有造成什么伤害。 女声阴森森地响起:“魔虹,我不会放过你的!” 魔虹!久违的名字惊吓了看热闹的流年,全身血液好像暂停一般,她一脚踏空摔了下去。 “什么动静?”男人起身,一张雌雄莫辨的面孔抬起,抱着舞飘然闪离了客栈。 流年死死地闭上眼,短短的降落让她想起那天的悬崖,也是被这个魔虹吓得,这个女人就是他口中所说的舞飘然吧。 从二楼掉下,高度不高。流年着地的脚钻心的疼,在地上灰扑扑地滚了几圈。精致的襦裙从背上完全撕裂,黑得像一团抹布,她疼得起不来身,五脏六腑都快要移位。 几个路人围了过来,唏嘘:“是谁家的孩子,这多半是活不了了吧。” 你妹的,活不了还不来帮一把,这是什么炎凉的世道啊! 流年剧烈地咳嗽,差点把早上吃的早点都吐出来。从天上摔下来的滋味真不好受,也不知道那天从悬崖下,戚淮是怎么把她救活的。 突然之前就好想那个小白脸,小白脸一声不吭地走了,一定是忘记她了吧。 “姑娘!姑娘!”一位慌张的少年挤过人群拎着一袋热腾腾的流沙包凑过来,“姑娘你怎么样了?” “鹭鸶?”流年睁开眼,全身的剧痛减弱了许多。“你变成人还挺好看的…” 都变成这个样子了,她竟然还在说这种话!鹭鸶有一刻惋惜为什么她撞坏的不是脑子。 “你怎么摔下来了!这如何是好!”鹭鸶急得快疯了,小心翼翼地扶起流年想要背在背上。流年浑身颤抖,左脚没了知觉,只有疼痛。 “不要碰她。”如沐春风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一袭白衣的公子走到他身边,鹭鸶抬头。 “你…” 李喻白笑笑,周身药草的气味神奇地让人安心:“在下李喻白,杏林世家。救人要紧,还请公子那人放下。” 鹭鸶闻到了李喻白身上只属于医生的苦味,轻轻地把流年从臂弯里放到地上。“多谢公子出手。若是救了我家姑娘,多少报酬都不是问题。” 李喻白笑意更甚。阳光斜打在他身上,浓密的睫毛微微下垂,在眼下形成了一片阴影。他风轻云淡地答道:“我行医不为钱财,小姐没事就好。” 流年费力地睁开眼睛,刺眼的阳光让她重新紧紧闭上了眼睛。李喻白愣神,用身躯把阳光尽数遮住。流年感受到舒服的黑暗方才睁眼,笑眼盈盈,唤道:“上神,你又来救我了吗?” 李喻白失笑,白玉般微凉的指尖摩挲在她被阳光晒得温暖的头顶。良久,他道:“睡罢,是我。” 小桃花,安心睡罢,是我守着你呢。 流年睁开眼睛时,自己已经回到了客房。鹭鸶站在桌前安置新购的香炉,细瓷制作,不上釉,和她先前摔坏的一模一样。一抹药的清苦钻进她的鼻子,让她感官清醒不少。她的脚正被李喻白握在手里,脚心触感微凉,有些不舒服,不由往自己身边缩了缩。 李喻白手指又抚上她的头发,骨节分明的长指把她凌乱的发丝一一拢好。 “醒了?” “你声音真好听。”流年由衷道。 “那我以后便多多说话给你听。”李喻白笑,动作细腻,不急不慢。 流年心道不好,天天听长成这般模样的人和她说话,她还活得下去吗? 流年伤的并不重,只是滚在地上时受了些擦伤,左脚着地时造成了骨裂。李喻白医术极高,给她开了几副跌打损伤的膏药,在她的小脚上绑了块轻便的木板。 “伤口不要碰水,左脚尽量不要碰地。”李喻白说话像是温水,不骄不躁,不近不远。流年拢拉着脑袋,也不知他一席话听进去了几分,目无焦距地点头。 “不能随随便便再摔伤了,若是再伤到左脚,保不准要落下病根了。” 鹭鸶听的认真,恨不得把李喻白的每个字刻在她身上。没照顾好流年是大错,他简直想把自己炖了鸟肉给流年补身子了。 “两天换一次脚上的药,不能早不能晚,一定要敷到彻底好为止。” 李喻白絮絮叨叨地嘱咐流年,目光却看她心不在焉,木然地点头。 李喻年心里一酸,用轻的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喃喃道:“真想亲自照顾你…” 流年垂下眼脸,小鹿似的目光放在脚踝。伤口已经不怎么疼了,李喻白的草药沁进皮肤里,凉丝丝的,像是薄荷的感觉,在初秋的季节里舒服的紧。 李喻白收拾好包裹里草药,微笑道:“流年小姐保重,在下告辞。” “喂…那个…”流年抬眼,“谢谢你救我。你有没有什么孪生兄弟什么的啊?” 李喻白被她跳跃的思维弄的摸不着头脑,一贯的风度让他无论如何举止都是温和大方的。 “叫我喻白就好。若你不习惯,也可以喊我喻白哥哥。”李喻白眨眼。“我们家这代,还真只有我一个男孩。” 那便真的是巧合了。 流年萎靡不振,勉勉强强叫了声“喻白哥哥”,不情不愿的模样惹得他一阵轻笑。鹭鸶千谢万谢,送走了喻白。 鹭鸶送完喻白回来,手里还提着那笼凉透的流沙包。他打开食盒,甜腻的香气充斥在空气里。 流年提起来几分精神,手撑着上半身爬起到桌子边,三口两口便吃完了一个流沙包。半笼流沙包下肚,她心情好了许多,讨巧地问:“鹭鸶,你怎么不结巴了呀?” 鹭鸶脸上出现了些肉眼可见的粉红色,不知是不快还是羞赧:“大抵是鸟身舌头长吧…” 流年“哦”了一声,继续与流沙包奋战起来。吃饱喝足,她抬头,正好对上鹭鸶一双忧怨的双眼。 “姑娘,你想不开折磨小的也就罢了,为何与自己过不去。若是帝君他老人家回来了,我肯定是要被剥皮抽筋打入炼妖炉的啊!” 流年尴尬地笑笑,有些庆幸。还好鹭鸶那不太灵光的脑袋瓜没想出她是因为想逃出去玩才受的伤,不然她的出逃计划就彻底泡汤了。 “我当时遇到魔虹了…我看到他正和一个仙子在一起…” “魔虹?”鹭鸶顿时面如土色,“姑…姑娘,你这是什么命啊!先是遇到个夙栎,又遇到个魔虹!小的怕是没命等到帝君他老人家回来了!” “你没见过夙栎吗?就是刚才那个郎中,长得和夙栎一模一样呢。”流年皱眉。 鹭鸶呆滞,旋即又尴尬地呵呵笑:“姑娘你骗我呢,夙栎不应该长得威风凛凛、凶神恶煞吗…怎么会是那般长相?” “所以嘛,我又觉得那人好像不是夙栎。” “姑娘,还是不要离开这里了。这客栈里有帝君的结界,谁来了都伤不到你。”鹭鸶安慰她,一颗鸟胆提到了嗓子眼。 李喻白长得像不像夙栎,他怎么会知道!可没听说过有人看见夙栎还能活着的。 鹭鸶给流年找了个女工擦了身子,又去成衣铺挑了几身轻便精致的衣裳,找了个食铺买了些流年平素偏好的吃食。 吃食正热乎,茶点做的十分精致,看起来香甜可口,很是喜人。流年却没有什么胃口,心里沉沉的,脸上的笑脸少了许多。身上的伤口在李喻白草药下愈合地很快,皮肉生出的痒疼折磨得她越发辛苦。 又过几日,天气凉爽了些,总算有了入秋的几分惬意。鹭鸶担心她气闷在客栈里太久,心想反正她也脚伤,搞不出什么幺蛾子,就把结界的禁制撤掉,在客栈前安置了个竹木藤椅供流年歇息。 这结界一撤,可还真出了幺蛾子。 第七章 【第七章】 邓季对着铜镜,将脸颊新冒出的青茬剃净,只留下颌长髯。他着了一身青灰色道袍,捏拂尘的手腕上系了一串菩提佛珠。 当朝天子笃信佛学。邓季流亡于此地前,乃邓县一个不大不小的父母官。偶然间见到了微服私访的龙颜,因恭谨细心、拍马顺溜,被当朝天子赏了这一串珠子。 前年,邓县瘟疫横行,县里人如枯尸,死了大半。邓季得上天眷顾,郡守责令封城时,他正好携妻儿出了城门,凭着做糖人的好手艺糊口,留了一条活路。 谁知道造化弄人。月余前,摊前来了一名谪仙般的男子和一个娇俏的女娃娃。当晚,一只力大无穷、说话结巴的鸟精闯入家门,打破了他和娇妻的花前月下。鸟精极锋利的爪喙将他死死的摁在床上,逼迫他造人。 啊不,造的是糖人。 他从此大病一场,还是靠妻儿上道观,找知观为其画了好几天符咒才消灾解祸,捡回一条小命。 邓季在职时酷爱神鬼,读了不少八卦玄学书,算命也算是略通一二。糖人他是不愿意卖了。为了糊口,他便披上道袍,辗转闾里算命计生。 “三元反冲,四合不应,禄运不通,党颓也哉!”邓季周围站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一个青年模样的农户嘴唇毫无血色,急忙问道: “活神仙,您这般神通广大,一定有办法帮渡小人。” 邓季装模作样地五指成梳,拈了拈胡须,闭目摇头:“此劫,难破。” 农户紧紧抱住邓季的大膀,颤抖道:“我什么都能做,求您开开法眼!” 邓季面露难色,迟疑道:“如此忤逆天命,那便要向财神爷告罪了。” 农户交了几个通宝,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日暮时分,邓季收获颇丰,准备赚上最后一笔打道回府。他双手背后,清了清嗓子,沉稳地问:“诸位可还有问题向神仙请教?” 一个清脆悦耳的童声响起:“昔日听闻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我见街上的泼皮当了秀才,田里的野鸡变了凤凰,卖糖人的成了活神仙,这是何理?” 这声音邓季听了不少次,大部分都出现在他的梦魇里。一身粉衣的小人歪着脑袋,亭亭立在人群当中。童颜垂髫,这天真无邪的小圆脸是他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 邓季心脏猛跳,砰得跪在地上,口齿不清:“大大大大大人…小的属实是为了糊口啊!一家老小都等着小的这点算命本事吃饭呢!” 流年今天还是粉裙打扮,髫见别了枝新鲜的桂花。九月正值桂花季,闾里不少人家前皆是芳香扑鼻。她笑盈盈地提起裙摆,伸出柔若无骨的小手,“你也给我算算命,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黄昏人群几乎散尽,仅剩的几个人瞧见这贵里贵气的小姐,心中不由唏嘘。世道果真炎凉,神仙都要给权贵下跪,又走了几个人。 “您…您说什么?” 邓季惶恐地抬头,盯着流年金丝锁边的裙摆。俗话说,人靠衣装。这话说给流年却是反了过来。秋风微凉,花香浓郁,农人的说话声萦绕在耳,一朵桃花样的小姑娘落在地上。明媚皓齿,顾盼生辉,把裙子穿出了灵气十分。 流年不耐地嘟嘴,晶莹柔嫩的唇竟比丝绸还剔透几分,声音里夹杂了些许傲慢:“我说,让你给我算命。” 说罢,那只柔荑便轻飘飘地落在了邓季的大掌上。 “我这次可是喂了鹭鸶那厮不少胡菇才逃出来玩的,结果一点乐子都没找到。幸好遇到了你,不然我就要无功而返了。”流年咧嘴,笑颜如画。 胡菇,不是用来除鸟的吗?邓季满脸汗涔涔。本以为神仙皆是无情无欲,法相庄严,没想到这小神仙对同族也下如此狠手,真是人不可貌相。 邓季心里这么思索,面上可不敢怠慢,两根指头颤巍巍地捏住流年的手掌,恨不得离得远远的,能不碰就不碰。 周易老祖宗啊!他还不如当年回邓县,现在也已投了个好胎了!如今亵渎了神仙,他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呀! 邓季看手相相经络,又向流年要了生辰八字。越算,脸色越难看一分。来来回回算了四五次,邓季的脸已经成了酱猪肝色。 “小…小姐…”邓季嗓音带着哭腔,“鄙人…算术不精…小姐还是另觅高人吧…” 流年疑惑:“你给别人不是算的挺好的吗?” 算术是没错,错的乃是这小神仙的命理貌似出了点问题。寿命浅短,福薄多祸,桃花尽断,一生忧苦,怎么看都和面前俏丽的小女孩不甚相似。 “天…天机不可泄露。”邓季咳了咳,颤抖道。 “你刚才都给别人算了,怎么给我就不行了!”流年黛眉微蹙,粉面含怒。 邓季恨不得是自己出了差错,可是千算万算,还是这么一个结果。他只得硬着头皮相告:“小姐可能…不能与天同寿…” 流年绞着脑袋想了想,才听出邓季这话的意思,宽慰他道:“没事,我也不想学某厮一下子活三百万年,我还得投胎找我娘呢。” 邓季连忙解释:“小人算术不精,小姐请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我家里还有妻儿老小,我…” “我又不拿你怎么样,”流年挠了挠头,“我是不是也应该找几个通宝让你去找财神爷告个罪,可我刚才吃了份凉粉好像把身上的银子花光了…” “不不不…”不用的话还没说出口,一个柔顺的女声便在邓季身后响起。 “妹妹的钱,我替付了。” 流年闻言抬头,只见面前的女子柳眉凤目,美目含情。鼻梁挺拔小巧,白皙无暇,一只樱桃小口不点而红。分明是未施粉黛的素面,却比十里红妆更娇艳上几分。 女子脸颊染上了淡淡的桃粉色,略有些羞涩地微笑。眉眼如银河星辰般明媚动人,令人魂不守舍。 是那日茶楼,给她点上蝴蝶酥的茶楼楼主,一个美得不可方物的女子。 楼主一只美手中攥了一块剔透的水晶,沾染了美人的香汗,显得格外夺目。她温婉地将水晶放到呆愣的邓季手中,莞尔一笑:“要是财神爷告罪我妹妹了,我可定不饶你。” 流年也愣了神。一见到楼主,她的魂仿佛都从壳子里牵了出来。 “姐姐,你真好看。” 由衷的夸奖总是最令人开心。水芋也不例外,伸手揪了揪流年的小发鬓,嗔怪地说:“我叫水芋。你怎么这么久没有见妹妹来茶楼喝茶啦,是不是怪姐姐招待不周?” 邓季咽了咽口水,手中紧紧地攥着那块琉璃水晶,一双眼睛像是被钉在了水芋婀娜丰满的胸脯。 流年恨不得上去抱抱再蹭蹭这个美人儿,仅剩未被蛊惑的神智强撑着躯体保持清醒:“水芋姐姐的蝴蝶酥…很好吃…” 水芋没捏水晶的手持一把绘山水竹林的水墨团扇,朦胧地遮住嘴,只露出精致的下巴,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周身无风自香。 “要是你喜欢的话,不如来姐姐楼里做客,姐姐这里还有不少好东西呢。” 流年甩甩头,“今日太晚了,鹭鸶该着急了,不如明日我去看望姐姐。” 水芋明眸低垂,眉间染上一抹淡淡的忧愁,随即又笑,“好是好,只是楼里桂花今日开得尚好,可惜了夏儿新制的桂花糕。” 听到桂花糕,流年不淡定了,眼眸微亮:“去一会儿,应该也没事儿的。” 水芋团扇掩面直笑:“随时欢迎妹妹呢。” 流年三步两步走到水芋跟前,笑盈盈和邓季告别:“大叔,我去和姐姐玩了,改天再找你算命。” 邓季呆滞地看着面前一大一小美人相携离去,良久才回神。 “我的水晶呢?”邓季不可思议地伸开手,手里拿着的哪里是什么剔透的水晶,分明是一抔黃土。 “妹妹这是腿脚不便?”水芋团扇轻扇,关心地问。 流年摇摇头:“不碍事的,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若是伤了妹妹娇嫩的皮肤,该是多让人心疼。我有时窥镜觉得自己容色若是少了几分,定是彻夜难眠的。” 天色半暗,城中夜晚宵禁,几个巡官已经敲起了铜锣催人回家。流年跟着水芋第二次踏进茶楼。 “姐姐半分都不会差了颜色。俗话说,美目盼兮,巧笑倩兮,说的大抵就是姐姐吧。”流年夸奖道。 水芋心情极好,揉了揉流年的脑袋:“小嘴儿真甜。你说,我这张脸,若是被抢走了可如何是好。” 流年不知她是何意,殷勤道:“姐姐这般好看的脸要是落在别人的手里,流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也要将姐姐的颜色夺回来。” 茶楼里点着烛火,火焰摇摇曳曳。朦胧中,楼里雕花精致,厅里置了一张凉木藤椅。左侧是一张红木祭桌,镂空花纹,铺了绣艺精致的桌布,桌上十来个黑木盒子,绘着颜色绚烂的纹路。右侧是一道素色暗门,落锁,旁边好像丢弃了一个玄铁样的物品。 水芋指祭桌,温软的声音如水似柔:“这些都是我的老朋友了。夏儿、谢儿,给我的新妹妹上些桂花糕和蝴蝶酥,再加两盏茶。” “是。”昏暗中,不知是哪里传来了两位侍女的声音。 流年四下张望,没看到人,有些发怵。水芋纤纤拉起她的手,含笑道:“妹妹,我们里面说话。” “流年在这里等着也可以,就不劳烦姐姐了。”流年挣开了水芋的手,轻轻摇头。 水芋嗔怪:“这又要怪姐姐待客不周了,怎的能让客人站着来做客呢。”说罢,一只柔荑又拉住了流年的手。 流年还想拒绝,却发现自己的身体软软的竟使不上半分力,眼睁睁看着自己跟着水芋走进了右侧那道暗门。 不知是不是眼花。一旦有人路过,门边那锈迹斑斑的玄铁似乎发出了一丝微弱的白光,转瞬即逝。 暗门里是一道烛火摇曳的长廊,台阶蜿蜒而下。廊壁用水墨画了一副巨大的丹青,绘了十一个各个模样的少女,无一不是秀色可餐、俊俏娇媚,只是有的双眼无神,有的鼻子模糊,有的嘴型不清,宛如行尸走肉。 “姐姐,这些画的怎么这么奇怪呀?” 水芋脚步一顿,怜爱地抚上一个女子脸颊,温言:“这些都是我的朋友。她们长得多俊俏,画工不精怎能把她们最美的地方画出来。” “妹妹,你知道你哪里最好看吗?”水芋眨眨眼,笑道,“妹妹的眼睛像是有星星一样,比我之前朋友的眼睛还好看,我欢喜得不行…” 流年突然觉得浑身噬骨般难受。抬头望向前方,台阶已经到底,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精致的小厅。四面摆着金漆花瓶、白釉青瓷。让人诧异的是,这小厅西边竟然有隐隐水声,一条地下溪流蜿蜒而来,黑不见底。 不一会儿,两个蒙面女子端着银盘走进。黄衣女子手中拖一盘桂花糕,棕衣女子拖一盘蝴蝶酥。 水芋两指捏起一块蝴蝶酥,小口微张,酥皮入口,甜酱腻人,活像个餍足的小猫。 “妹妹尝尝,这些都是新烤出来的糕点。” “好。” 流年定定地看着两个女子,走到黄衣女子身边,一把揭下了女子的面纱。 “啊!” 黄衣女子痛呼,盘里的桂花糕掉落在地,变成了一团黑泥一般的物什。 这女子哪是长着人脸!一对大得吓人的肿泡眼,两根红彤彤的长须,没有鼻子,下部一张无法张合、布满碎牙的黑嘴。 流年冷静的声音在空旷石壁的回音下格外清晰。 “你们不是人。你说,你们的目的是什么?” 第八章 【第八章】 四梵天有四宝,仙鹤祥云佛语禅心。 四梵天有四神,白虎青龙朱雀玄武四位帝君。 可是不知为何,四神三百万年前竟被女娲娘娘下了杀令。玄武帝君真身四足被女娲硬生生砍断,春神句芒封印青龙帝君、火神祝融封印朱雀帝君,还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风之巫女,给鼎鼎大名的白虎帝君烙上了永世封印。 亭台水榭边,莲花正盛。熏香循风而来,吹散了薄薄雾霭,吹尽了尘埃。烟雨朦胧,水面低平,湖畔的淤泥也散发着清香,缱绻缠绵。 琉水神女宽袖微动,黑发曳地。她屈身采了一朵白莲,转而跪向长生殿,依旧是糯糯软软的细语:“奴知道君上怨奴,但奴不悔。君上识人不淑,奴一心为君上,只是想君上好。就算再让奴选一次,奴还是会那般做的。” “奴在这广寒的尚淮宫候了君上三百万年,日日夜夜想着君上。君上回来,琉水就放心了,不枉奴日日夜夜为君上祈福。” 一只折扇柄有力地托起她的下巴,琉水日思夜想的声音泠冽地响起。 “本君不记得自己同水之巫女很熟。” 琉水晃神,柳叶样的细腰着一片玉白的轻纱,脸色有几分苍白:“君上就算不记得奴,奴也心属君上。奴…奴很开心。” “你刚才说的,我怨你,是为何?”戚淮身量高,挡尽阳光。即便如此,琉水还是觉得刺眼无比。 面前这个上神,是她求而不得的光。 “奴失言了,还请君上不要责怪。” 戚淮对她这幅唯唯诺诺的样子依稀有些不喜,嘲讽道:“嘴里说着喜欢,却连做错的事情都不肯说,水之巫女这性子倒是好。” “奴…奴不敢。”琉水惶恐地低头,柔情似水的声音如雨雾飘散在风中:“舍妹不是君上的良人,她…阴毒,让奴再来一次,奴也是要杀她…” 水之巫女的妹妹,风之巫女? 戚淮的眼睛微眯,这风之巫女他倒是有印象。当初他历天劫升帝君,转世成引月逐华的流照君,便是闯了这风之巫女的院子。 月车将风之巫女的亭台水榭撞碎成了一滩,一个粉面嗔怒的神女气急败坏,化风为刃尽刺向他。 他还记得,那位神女眸中是泪,浑身颤抖,嘴里不知说了些什么,把他封印在了忘忧谷。 只是,那神女的样貌、身姿。该死的,他竟然一点都想不起来。 “本君与你姐妹恩怨并无干系,你不必担心。” 琉水缓缓站起,娇弱的身躯、细瘦的颈,似乎被风吹就能倒下,“奴谢过帝君。” 戚淮把玩手里的折扇,声音暗含三分凉意:“听闻水之巫女在此候本君三百万年,不知可有什么夙愿未了,本君许你一个愿望。” 细碎的阳光似乎照进了琉水眼里,一双美睐多了几份明媚的色彩:“奴能在此侍候帝君,就心满意足了。” 鹤唳华亭,小桥流水,佳期似水,等候伊人归。 戚淮颔首,低敛的眉眼仿佛大地回春,给这朦胧似梦的尚淮宫加了一分诗情画意。 “君上,东西我取来了。” 阿凰胖乎乎的手臂里夹了一个红木盒子,赤脚踩过青石板路。柳风清吹,伴着阿凰脚腕金铃脆响,春风也得意。 戚淮的目光落在远处火红色的小人,对旁边的神女吩咐道:“下去吧。” 琉水行礼,应道:“是。” 阿凰蹭蹭地跑过来行了个跪礼,神神秘秘地问:“君上,那水之巫女没有给你说什么吧?” “说她把她妹妹杀了,要向我告罪。”戚淮轻描淡写地说,眉眼不带一丝异色。 阿凰的嘴张成鸡蛋般大小,抱着凤灵珠的手瞬间僵硬,“她她…她…” “她如何?” 阿凰拽住戚淮的袖口,被戚淮不悦地挣开。 “君上,你就没有一刀砍死这水之巫女?” “她杀不杀她妹妹,与本君何干?”戚淮蹩眉,俊朗到邪气的脸上少了几分笑意。 阿凰不敢接话。君上莫不是睡了三百万年,把自己给睡糊涂了? 阿凰原本以为,等君上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去找风之巫女再续前缘,还不知道君上要是听说风之巫女已经陨灭的事情会不会伤心欲绝,让整个神界来陪葬。 没想到,君上这厮没心的,竟然听说自己曾经的心上人死了,都没有半分动容。 “呃…”阿凰不太能理解,咂咂嘴,“君上,凤灵珠给你取来了。这灵珠属火,能稳住君上神魂,君上回殿里自行炼化即可。” 戚淮点头,接过阿凰手里精致的木盒,轻声道:“甚好。下界华都有个叫流年的凡人姑娘,约莫十岁,额间一朵桃花。两柱香内务必把她给我带到面前。” “哇!”阿凰不情愿地惊叫,“阿凰屁股还没坐热呢,君上怎能这么无情就让阿凰去办事!” “本君是怕你一不小心坐到我院子里,倒是用屁股把我整宫的亭台楼阁都烧热了。”戚淮凉凉地说,折扇微扇,扭头沿着荷塘走去。 阿凰恨恨地盯着男子出尘的背影,对着他的影子狠狠踩了几脚。 人间。 “你们不是人。你说,你们的目的是什么?” 唤做夏儿的侍女身型慢慢变矮,化作一只龙虾跳入地下暗河。 水芋美眸含笑,娇柔柔地答:“妹妹这般冰雪聪明,姐姐我真是喜欢的紧。先前十二个美人,年纪皆比你大,却没有一个有你一半机灵。” 水芋抬手想摸流年白皙的脸,一眨眼,手臂已被其根斩断,飞了出去。 粘稠的绿血从美人儿断臂出飞溅,流年大口喘气,似是不相信自己可以对她造成这么大的伤害。 “喻白哥哥给的匕首这么厉害呀…”流年惊叹不已。 这匕首小巧精致,刃首镂花,刃鞘也做得极好。比起杀人不见血的凶器,倒不如说供人把玩更为合适。(精巧别致) 当日她失足跌下三楼,李喻白便是在鹭鸶也没发觉时将此物塞在她手里。 “此物你随身带着。无论你在哪,都不会受到危险。” 她虽不知李喻白是什么意思,但却莫名把匕首放在了身边。 水芋“啊”得惨叫一声,眼里尽是狠毒。 断臂处,一只幼嫩的新臂穿过血肉生长出来,筋脉生长声嘶嘶可闻。 水芋的绝色染上三分戾气。即便如此,她的声音依旧温柔悦耳:“妹妹怎么这般不懂得惜香怜玉,姐姐好生委屈。” 粘稠的绿血粘到流年身上几滴,浓厚又令人嫌恶的血腥味令她忍不住干呕。 “姐姐本来还想多陪陪你,但眼下姐姐衣服脏了,”水芋垂眸,美目流转一丝水润的莹光,“谢儿,送妹妹去休息。” 一旁候着的蒙面侍女颔首上前,伸手就要抓她。 “别碰我!” 流年早有防备,一刀砍向侍女的手臂。侍女像是没有痛感,身侧瞬间伸出四只额外的手直取她喉咙。 侍女面纱无风自落,身型变得宽矮,丑陋可怖的兽脸显示出来。 这个螃蟹精,足足有八只手脚,且蟹甲极厚,难以刺穿。 绿血喷涌而出。匕首嗜血,闻到鲜血的味道嗡嗡直响,战意勃发。 然而,再快的刀在流年手里,也比不过螃蟹精锐利得堪比九重天上万钧雷霆的利爪。那被绿血染青的尖利指甲一把打飞流年的匕首… 完了,她心想。 若是她能死里逃生,她定是要把螃蟹一族吃到绝种。 然而,在螃蟹精碰到她衣角的一瞬间,流年脖子上的玉石变得滚烫,一股至纯术法迸发,竟把螃蟹精半个身子生生劈开。 螃蟹的内脏迸裂而出,碧绿混合着黄浆,血淋淋地撒了流年一头。螃蟹精的鲜血、生肉、浆液、脏器、壳的碎片,充斥了窄小的地下暗室。 一股只属于河水物种的浓烈腥味伴着腐臭剧烈荼毒了流年的鼻子。 左脚处沾了螃蟹的左眼,十尺外躺在血泊里的是圆滚滚的右眼,竟都还盯着她看。一条腿沾在了她的裙摆,剩下几条散落在室内各处。 天空中螃蟹原本心脏所在之处,只留下一颗暗绿色的圆珠,是妖怪的内丹。 流年实在忍不住了,双腿一软,单手倚墙,恨不得把一周吃的饭都吐干净。 水芋粉面失了色彩,她单手扶墙,颤颤巍巍地后退,柔声道:“你…是谁?” 流年哪顾得着想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眼前炼狱一般、螃蟹精的惨死状让她没有什么心情听她讲话,吐都来不及。 水芋踉跄后退,满身绿血,再也没有往日的纤姿卓然,提裙跑出了地下暗室。 顺便不忘落了锁。 流年想张口阻止,却因满口酸涩说不出话。 看见自己身上与屋内的一片狼籍,流年眼前一黑。她咬牙强撑着脱下外衣,捡起匕首,跳进了不可见底的地下暗河。 阿弥陀佛,就算是被这河水淹死,她也不愿意在这污秽腌瓒之地呕吐而亡。 她死里逃生,却又不想对螃蟹吃尽杀绝了。不仅如此,此后她每一次看到螃蟹,无论生熟,都会引起她心底深深的阴霾。 九月的河水冷得刺骨,好在十分清洌,把流年感官的不适冲淡了不少。 流年居住的小山村前也有条河。夏天清澈湍急,冬日却时常断流。每日,河边都少不了浣衣的妇女和嬉戏打闹的孩童,虽不富裕,但生活在此处,有山、有水、有田、赋税低廉,也悠然自得。 说起来,这龙虾精、螃蟹精,应该就是生养于此的精怪,受了水芋的驱使,出来害人的。 流年会水,但此时确实不是一个游泳嬉戏的好时机。既然龙虾精不由分说就从此跳了下去,这条水路就一定有出口。 流年冻得有些发抖,在空气中深深呼吸了几口,把身体慢慢浸在了刺骨的水里。 水里暗得惊人,流年只能靠摸索来探寻道路。水底生长了滑腻腻的水草和淤泥,沙尘弥漫。水里不见动物,却有人工凹凿的痕迹。 应该是曾经有受害女子被囚禁于此,强烈求生欲驱使下弄出来的。 她的猜想不假,水里确实是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暗路。 不知游了多久,游到流年浑身脱力,几欲昏死过去时,眼前突然出现一个昏黄的亮点。 是烛光。 流年撑起已经疲软寒冷的身体,咬唇留着一口气,像那无垠黑暗里的一抹亮点、她最后的希望游去。 她好累,好冷,好害怕。她想就在这里睡着,却更想活下去。 是的,她想活下去,她要报仇。 流年离岸边几丈之遥,岸边一团看不清面貌的黑影一动,迅速向她冲过来。 那女鬼黑发如同一团鸡窝,眼窝青黑,声音极尽不甘: “我和你拼了!” 第九章 【第九章】 远处烛火黄暖摇曳,阶上青苔斑驳,溪水清洌潺潺流淌。 流年前面是飞扑过来要和她拼命的女鬼,身后是漆黑寒冷的暗流。前后皆不是生路,说是前后选择,倒不如说是选个死法更合适。 但是思考为时已晚。 女鬼手里扛了个锄犁一般的木棍,凶神恶煞般扑到她面前。待她来不及尖叫躲避时,女鬼却登时停住了脚步,把木棍“啪”一声摔在地上。 “这狗日的鲶鱼精,今天还派个没长大的小妖怪来折煞我,”女鬼凶恶道,“让鲶鱼精自己出来和姑奶奶打,姑奶奶不屑杀你。” 流年唇色绛紫,哆哆嗦嗦地答:“我不是妖怪,我是个人。” “人?”女鬼面露诧异之色,细细打量这水里钻出来的小孩。 面色青紫,似乎冷得不行,不是一个妖怪应有的样子。 流年僵硬地爬上岸来,女鬼拉她的胳膊,看见了她的一身伤痕,和手里的匕首。 “落花刃?怎么会在你手里?”女鬼凶神恶煞的脸配上凶神恶煞的语气,加上凶神恶煞的话语,流年又对自己能不能活着出去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是我哥哥给我的东西,我是被水芋骗来的。” 女鬼嗤笑一声,“落花刃岂会是说送人就拿来送人的?你哥哥是谁?” “我…我…”流年咬唇,“我哥哥…是京城郎中…叫李喻白。” 女鬼迟疑了几秒,从角落里拿来一床尚且干净的被褥裹在流年身上,映着烛光盘腿坐下。 “郎中?郎中怎么会有这种杀器?” 流年谢过女鬼,如实答道:“我不知道…” 女鬼把自己的衣服叠好,安静的空气蓦然又被打破,声线已然温柔不少。 “这鲶鱼精,遇到漂亮的凡人姑娘都是直接杀了取五官的,你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见女鬼没有杀意,流年便把遇到水芋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至于螃蟹精是如何劈成两半,流年自己也不清楚。 女鬼凶恶的眼神竟然变成近乎盲目的崇拜,兴致勃勃道:“没想到这颇有几分名气的妖界神器落花刃已经进化到有神识的地步了,待我出了此地,定是要将它收服!” 当然,这是一个美丽的误会。真正有几分神识的蝶陨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刀抢了功劳,颇有几分幽怨。 烛火婆娑,清泉流响。若不是空气中还残留了一丝血腥味,或许会让人觉得,此处还有几分适合清心安神。 流年身体在被褥的怀抱下暖和了不少,搓手闻道:“姐姐看起来好厉害,怎么也会来到这里呢?” 女鬼闻言十分怒火,冷哼一声:“那鲶鱼精想夺我容貌,却不想姑奶奶我可是天重郡主,她敌我不过就设计我,封我仙力,夺我千霄宝剑。” 流年内心微汗颜,这沉鱼落雁的水芋美人儿竟然想不开要来夺这女鬼的容貌,着实眼光独到。 女鬼顿了顿,继续说:“可那鲶鱼精那点道行,别说杀了我一方郡主,就是随便伤了个小仙都要受天劫的,所以就把我关在这里了。” 流年往被褥里面又缩了缩,小声问道:“那你是怎么中了她设计呢…” 女鬼似是被雷劈中,颓然支颐。 她总不能说是她看到这茶楼里有个背影绝然的白衣小哥,就追进来了吧。 女鬼心虚得咳嗽两声,随即义正言辞:“我可是仙界天重山郡主,怎可容许妖魔为虎作伥。我叫娣淇,你唤起一声娣淇姐姐就行。” “娣淇姐姐…”流年星眸光华流转,扬起一个稚气的笑脸:“我叫流年,我有一个神仙义父叫流火君。” “流火君?”娣淇意趣盎然地听着,“怪不得你身上还有落花刃这稀罕玩意儿。这位上界上神可是出了名的性格怪异、不好相处,能当他的义女,小流年本事不小呀。” 流年目光别开,放在潺潺的溪水上,略有些不好意思道:“其实我还没见过他。他自我刚出生就走了,还没把我接回去。” 娣淇从小室一隅扒出来一只火盆,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升起火来。 火光比烛光不知明亮了多少,映得人浑身暖烘烘的,竟也不知从哪里吸引来了几只扑火的飞蛾,让流年忆起了她和戚淮在山洞里相处的那段时光。 没有绣闼雕薨碧草蓝天,没有云卷云舒玉阶青苔,那昏暗的洞穴、一只吊额大白虎,在她最无助的时候给了她家一般的温暖,旋即在她生命中消失的了无踪迹。 脖子上的玉石微烫,升高了她寒冷的体温,平复了她跳动的心脏。 “过几日圆月时阴气最盛,这鲶鱼精怕是那时要对我下手。你随身带着流火神君的护身法器,就不用再管我,届时门开你自行逃出便是。”娣淇双手烤火,一身破旧的衣服依稀可辨曾经的贵气优雅。本该养尊处优、晶莹白润的双荑上不可避免地磨出了水泡,如同市井凡妇。 “娣淇姐姐的法力不是被封印了吗?”流年歪头,天真烂漫。 “哼,”娣淇冷嗤,“这鲶鱼精还伤不到我。我已经在此召唤了千霄剑整整七天,可它不认我,光听不动。若是我能在此时收服千霄,就是来一百个鲶鱼精我也不怕。” 千霄剑… 地下通道门口,被人随意丢弃的黑色玄铁… 流年搓了搓手,不经意地问:“千霄剑很厉害吗?” “当然很厉害,是仙界最强的武器了。”娣淇眼底投出一丝骄傲,“不过我修成仙身才过了十一年,根骨又一般,这剑始终不肯听我御使。” “千霄剑是不是黑色玄铁,镂空刀鞘,金漆剑柄,还会发白光?” 娣淇讶然:“你见到它了?” 流年想了想,点了点头:“在地下暗室的入口处,被扔在地上了,还发光。” 娣淇伤感地叹了口气,之前她还有一丝侥幸,说不定是千霄剑没听到她的召唤才没来。现在看来,千霄剑是打从心里不想鸟她。 如此绝情之剑,多伤仙女心。 “看来,只能等我小叔来救我了。你不要怕,月圆那天我定会把你送出去的。”娣淇双手托脸,火光中映出几分丧气。 流年学着她的样子托脸,不好意思地说:“谢谢姐姐,可是…” 娣淇摸了摸自己已经锈成一团的头发和破烂不堪的衣裳,丝毫不觉得还会有比这更难搞的事,“可是什么?” 流年似乎是做了什么决定,幽幽道: “我饿了…” - 流年被关在地底,自然不知道,地上繁华缤纷宁静祥和的城市,瘟疫无声蔓延开来。 夜色朦胧,枯叶萧萧下。秋雨绵绵,带走朦胧无所适从的暑气,荡涤连日的尘埃。 李喻白白衣黑发,凌乱地散在肩头,骑一匹黑马飞奔。 一个影子蓦然从地底钻出,拦住他的路。李喻白猛牵马缰,快马骤然停下。 “公子,主上让你做好该做的事,不要再管人间蝼蚁。” 映着如练的月华,雨水打湿了李喻白的白衣。轻薄的衣衫贴在他的肌肤上,略有些不整,倒是穿出了几分迷蒙诱人的味道。 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自他嘴角上扬,温声道:“他本不必派你来。他心里想的,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不过我倒是想知道,这人间瘟疫到底是谁放出来的?” 李喻白温声:“不要说是夙栎,这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影子微微欠身,却是不答:“公子把落花刃给了那姑娘,主上不悦。公子切不可对那凡人再生出些情愫,望公子好自为之。” 李喻白不耐地摆手,雨滴顺着他的发丝一根一根打在青砖铺就的泥路,“他的目的,我会替他达成。” “那小人便放心了。” 影子行礼,在夜色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喻白微垂眼帘,低头自言自语:“谁让我…是他的一部分呢…” 暮色笼罩在黑暗的城中,不时有家户中传来急病的哭声。瘟疫愈演愈烈,所有接触过雨水的人,都出现了红疹和神智不清的症状。 雨中谪仙般的白衣男子心下一重,拎着药箱向下一家需要救治的百姓策马赶去。 闾里深处,茅屋草舍,油纸糊的窗户雨珠四溅。茅草屋顶下铺了层薄薄的瓦,一只炉盆在屋内接着滴滴漏下的水。 屋内麻衣妇女烧了热水,把丝绢浸烫,拧干,一点一点拭擦男人冰冷的身体。 “郎中,我夫君他怎么样了?” 李喻白清秀的眉拧成一团,旋即舒展开来。 “你夫君可曾淋雨?” 妇女垂泣涟涟,哽咽:“曾,他昨日在东市闾里算命,结果下了雨…今日就成了这般模样。” 夫人手指处俨然红彤彤的一片,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疙瘩。 “食魄蛊…”李喻白颀长的指尖略用三分力点在男人穴位,拎起一只从男人穴位处蠕动的乳白色虫子,随手扔进火炉。 乳白色的肉虫在火里扭曲变形,随即慢慢变瘪,在空气中发出一股烧焦的气味。 妇人煞白了一张脸,给男子擦身的手飞快从他身上挪了下来,不着痕迹地往后退,浑身发抖。 李喻白余光微瞥,从药箱里取出一粒黑丸。 “此药令他服下,此后每日番木鳖二钱、薤白半钱、败酱草一钱、茯苓一钱、黄芪一把混合熬制送服,不出五日即可好全。今日我向你示范如何熬制,往后几日你皆需要自己动手。” 妇人唯唯诺诺地道了声好,取来一碗热水将药丸送入口中。 不消半刻,男人便浑身发汗,神智不清地嘟囔梦呓。 “刀花…什仙…”男人来回翻腾。 李喻白找了个豁口的小瓷锅,把药箱里被雨淋湿的药草用法术蒸干,咕嘟咕嘟地烧着水。 “桃花小神仙…鹭鸶鸟精…”邓季在床上不知道是哭还是笑。 这次李喻白听得真切。药气氤氲中,他的眼眸染上淡淡微红,正如魔宫中的夙栎。 “你看到什么了?”李喻白走到榻边居高临下地看着邓季。 邓季霎得睁眼,眼里竟毫无焦距,机械地说:“桃花胎记的小神仙,找我,找我算命…” 李喻白如同不经意地附身,轻声问道:“然后呢?” “她…祸多福少…恐难长命…” 李喻白眨眼,精致地有些吓人:“还有呢?” 邓季剧烈抽搐起来,口齿不清:“她…她跟着…水芋…美人儿…跟着美人走了…” 血红色在李喻白眼底一闪而过,他猛地伸手掐向邓季脖颈,却又在触及的那一刻堪堪停住。 李喻白平复了心里的魔息,春柳般的声音格外蛊惑人心:“你没有见过流年。” 邓季像个木偶一般重复:“我没有见过流年。” “你没有见过我。” “我没有…见过你…” 邓季的眼睛缓缓合上,徒留李喻白的声音在雨夜里回响: “很好,乖孩子。” 李喻白大步从闾里出来,上马直奔客栈。 伙夫从客栈大门开了个小窗,道:“大人还是到别处投宿吧。现在瘟疫流行,老板不让进人。” 一块金叶子透过小窗塞进他的手里,伙夫一愣,打开了门闩。 “客官请。” 三楼,鹭鸶化为鸟身,睡得不省人事。 “胡菇…”李喻白哭笑不得,对流年颇有几分钦佩。 她以前可没有这么大胆。 李喻白敲敲鹭鸶脑壳,鹭鸶终于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突然,一只冰凉的手有力按上了他身为鸟身的穴道,疼得鹭鸶扑腾着就要飞起来。 “姑娘,流年姑娘呢?” 李喻白拎起他细长的颈脖,“我带你去找她。” 第十章 【第十章】 暖屋香鱼有人伴,无月也心安。 “娣淇姐姐的烤鱼越来越好吃了!”流年忍不住夸奖道,活像一只小花猫。 娣淇赤足淌水,手背擦了擦鬓角细密的汗珠:“你要是哪天来我们天重山玩,我保证请你吃更好吃的。唐醉池的莲子炖鲜鱼才是美味。要是你幸运赶上了九天宴,想吃什么都见得到。” 流年很没形象地流了流口水。 娣淇毕竟修成了仙身,耳聪目明,不一会儿,手边又挂了一尾鱼。 流年眼睛都亮了,不由夸道:“姐姐好厉害!” “一会儿吃饱我们就去干大事啦。”娣淇心里乐了几分。 地下暗河水质颇为清澈,鱼儿长得肥美鲜香。正因为此处灵气充沛,才会生出鲶鱼精、螃蟹精此类物种。 鱼儿在火焰里烤的滋滋作响,白腻腻的脂肪在空气中烤出极芬芳的气味,勾人食欲。 娣淇找了根干净的木棍穿在鱼肚子上,把鱼递给流年。 流年捧着鱼,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细腻的鱼香味萦绕在唇齿。她忍不住问道:“姐姐,杀阵成功概率有多大呀?” 娣淇歪着脑袋想了想,心里没底。 天重山谁人不知,二门主独女娣淇不学无术。 法术课上看话本,禅理课上见周公,阵法图夫子考试前一天晚上才开始通宵背,这些还是小事。身为一个生就仙骨的半仙,竟然在一百五十一岁才修得仙身,着实丢人。 她爹,二门主天枢恨铁不成钢,对她三天一小抽、一月一大抽,愣是没把这个不成器的女儿抽醒。 等她这次回去,定是又要挨一顿毒打。 “这炙阳阵…阵法图我应该是记得的…”娣淇挠了挠脑袋,“大不了我就多放点血,血多了我小叔应该也会被引来救我们的。” 明日即是满月。若是今日不想办法出去,明日那鲶鱼精怕是更不好对付。如今她有落花刃在手,实力大增,不至于炸不开一个小小的石洞。 “姐姐的小叔也是很厉害的神仙吗?”流年把鱼伸到娣淇嘴边。 “你可不要叫我们神仙,我们是仙,神都是上界的。我小叔和我一般大,法术比我稍微强些,”娣淇就着流年的手咬了口鱼肉,发现自己的手艺委实不错,“我和他吵架就自己跑出来了,没想到误入虎穴。” 天榭在外面估计还当她闹别扭不肯回来呢,也不知道有没有派人找她。娣淇心头泛酸,恶狠狠地咬下一块鱼肉。 石洞里望不见苍穹,不知外面具体是何时辰。吃完鱼肉,流年和娣淇一前一后,沿地下暗河逆流而上。 外面依稀下了雨,暗河水位比流年游来时高了不少。好在二人水性皆佳,除了有些受凉,并没有什么问题。 彻骨的水顺着娣淇白皙的脚踝流下。原本放置螃蟹精尸体的房间已经被打扫干净,几块暗淡的墨绿色血痂干结在石头上。 石壁凹凸纹理清晰,似有水流冲刷过的痕迹。四面的金漆花瓶锃亮如新,散发幽幽冷光。青釉如雪,一只寒梅凌风而立,如花沃雪。 上次来到这间房间时,这里…有这支梅花吗? 流年抖了抖身上的水,心神有些摇曳,“这…” “这蜡烛烧的是鲛油,是东海鲛人身上的油脂做的,长明不灭,”娣淇拿起一只烛台,“没想到这鲶鱼精如此大胆,连东海的鲛人都敢杀,若是东海龙王知道了…” 这蜡烛竟是人鱼的…油做的? 流年愣了愣,喉咙突然又泛起了干呕。 “你等门一开就往外跑。等拿了千霄剑,妖怪就不敢拦你,我小叔也会被剑光引来。”娣淇右手持落花刃,利落地在手腕上划出一个豁口。 流年已然忘却刚才想说什么,目不转睛地盯着娣淇。烛光摇曳中,娣淇乌黑的头发被映成暖黄色,旋即又随黄光的飘摇染成棕色。 引血为阵,戾气极大,比正常做阵杀伤力要强不少。这倒是其次,更重要的是以血做阵还有一个好处,阵法图画错了也能暂且用用。 殷红的血混合暗河的水顺着娣淇指尖淅淅沥沥地流淌,汇成一抹红色小溪。娣淇半跪在石板上,右手蘸血在地上作了一个九阴八卦炙阳图。 炙阳阵白光一闪,烧出无尽炙火烈焰,火舌腾舔着焦灼的地面却不沾染流年和娣淇分毫。 成功了。 “炙阳,破!”落花刃指向之处炙火爆裂,火舌如海啸一般撕咬着石壁。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流年我们走!” 娣淇一把扯过流年的手臂,在浓烟中朝着火光的方向移动。 “两位妹妹,这是要去哪?”甜腻的声音掺了丝娇嗔,宛如撒娇的喃呢。 娣淇心里一凉,只见黑色烟雾下,东南西三只鬼花从四面花瓶中伸出,毫不费力地阻挡了这千钧一发的爆炸。 “鬼树藤蔓?” 怀里的流年惊呼,娣淇低头。若不是怀里小孩机灵,恐怕北边的藤蔓已从流年身后穿胸而过。 “日你奶奶的!”娣淇恼怒,一手抱着流年,一手持落花刃飞身斩断流年背后的藤蔓。 可这藤蔓好像有无穷无尽的生命,一根被斩断,另一根就千百倍地疯长起来,仿佛同伴的尸体就是自己的养料。 “妹妹,好好享受吧。”水芋含笑非笑的声音温柔至极。 鬼树藤蔓,这明明是冥界为了勾不愿意投胎的魂魄的东西,怎么会在这里… 娣淇默念血咒,抖了抖更多手上的鲜血。可是炙阳阵召来的烈火对它们好似无足轻重,被烧成枯藤依旧攻势凌厉,好似随时要取她们性命。 娣淇用不了仙力,只能靠贫瘠的剑招和妖气十足的落花刃堪堪护住自己和流年。 “这炙阳烈火虽然猛烈却不够持久,再撑下去我们坚持不了多久…” 落花刃煞气太强,鬼藤蔓不敢轻易靠近。流年眼睁睁看着被火燎得几欲融化的枯枝伸到她面前,被娣淇利落得砍断。 四角的金漆花瓶里,嫩芽不断生长出,这恐怕是最恶毒的生机勃勃之相。幼嫩的新枝飞速膨胀,周身生出尖刺,又扑向焦灼的火焰。 这火不够久… 流年盯着嗜血的火焰,火焰在鲜血和草汁的浸润下更显威猛之势,无奈只能把藤蔓烧枯而无法断其根。 流年灵光乍现,猛拽娣淇衣袖,“姐姐,鲛油……” 娣淇愣神,一枝鬼树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背后袭向她,直插进了她的肩膀。 娣淇的血流的更多,不禁有些眩晕。她忍着剧痛转身,砍断了嵌入身体的枯枝,向石壁上的烛台飞身一跃。 鲛油! 东海鲛人油长明,用他们结合炙阳阵猛爆短暂的特性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娣淇将烛台向炙阳阵法图上狠狠一摔,爆鸣的火舌延高数丈。 霎时,藤蔓在火里变形扭曲,发出滋滋的烧灼声,像是鬼魂痛彻心扉的哭号,逐渐被火烧成了灰烬。 “真聪明。”娣淇松了口气,用伤臂蹭了蹭流年的头。 流年惊魂未定,勉强勾出一个微笑。 鬼树藤蔓被炙阳之火烧断了根,再无生长之力。娣淇默念止血咒,对着落花刃指向之处。 “炙阳,破!” 火舌轰鸣,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后,一条通向外界的道路被炙火炸开,充斥着滚滚浓烟。 娣淇带着流年向外跑去,水芋衣着翩翩立在暗门口,身旁还是那个蒙面的龙虾精。 水芋身上换了一件新衣裳,苏绣桃花,轻纱漫漫。她手持络苏团扇,浅笑盈盈,遮住半个丹唇。 “夏儿说,让我好好招待你们,两个漂亮妹妹。” 千霄剑被水芋阻挡在外,完全不听从娣淇的召唤。娣淇吐了口唾沫,一双凤目鄙视地瞪着水芋:“丑b鲶鱼精,你也只配给本姑娘提鞋!” 流年心底默默惊叹。这个姐姐着实强硬,在她们死活不明的节骨眼上还敢说这样激怒敌人的话… 果不其然,水芋勃然大怒——粉面含嗔,黛眉微蹩,眼角微垂,朱唇微撅。 这已经是这个美人能做出来最生气的表情了。 娣淇冷哼一声,低声在流年耳边解释道:“她真身特别丑,肯定是不愿意化真身与我们对峙。只要不化真身,她就没什么战斗力。” 流年恍然大悟,不得不为娣淇的机智而感到佩服。 水芋美人儿握着团扇的纤手柔柔垂下,细声细语地唤旁边的蒙面龙虾精:“夏儿…” 夏儿闻言上前,身体渐渐变大,变成了一只巨大的龙虾精,几欲撑破石壁房间。 流年喉头一梗,上次这龙虾精不还是一小只,现在怎么长成这么大了? 龙虾精战斗力果然比鬼树藤蔓看起来更强,此时她们也没有了炙阳阵的帮助。 娣淇冷汗直冒,口里不断念着千霄剑的召唤口诀。 那傲娇的剑发着白光,嗡嗡得抗议,似乎是觉得娣淇扰了自己好梦。 “夏儿,替我招呼招…” 水芋话还没说完,娣淇白了她一眼,打断她:“能不能别这样说话,声音这么难听还学人家小姐。” 水芋吱了声,捏团扇的手血管凸起。 龙虾精尖脚猛刺,娣淇拽着流年险险避过。 龙虾精将石地上刺出一个碗深的尖洞,地上裂出蜘蛛网般的花纹。 双拳难敌四手,更别提龙虾精…身上密密麻麻长了整整十条腿。 娣淇拉着流年飞身躲避,想着如何能够靠近千霄剑,无奈这龙虾精仿佛是看穿了她的心思,用身躯阻挡着娣淇的靠近。 娣淇随着失血,气息渐渐紊乱。落花刃大起大落,回回杀招,却没有对龙虾精造成太大伤害。反倒是龙虾精抓住了破绽,一脚下去要把娣淇踩成肉泥。 流年紧紧捂住双眼。 “千霄!”娣淇惊呼,千霄剑白光大闪,插入龙虾精背甲。 龙虾精吃痛地转身,只见它背后一个眉眼如画的白衣男子,提了一只白鸟,面色不善地瞥了娣淇一眼。 “你怎么来…”水芋满脸惊恐,话刚说了一半,就被千霄剑一剑穿过身体。 龙虾精暴怒,还没来得及动作,那剑又随着李喻白的指挥砍下了它的头颅。 李喻白微笑,拉起流年颤抖不止的手,安慰道:“哥哥来晚了,流年不怕,不怕。” 龙虾精的血暴喷而出。 李喻白咬破手指,凌空画了一个符咒,把毒血阻挡在外。 “哥哥!”流年方才吓得连哭都哭不出来,见到李喻白顿时泪眼朦胧。 娣淇捂着伤口,呼吸有些急促。她抬手用衣服的布条摁了摁伤口,眼疾手快地把流年拉进自己怀里。 “小心!” 只见水芋趁李喻白画咒消化毒血,团扇化剑,与流年擦肩而过。 流年怔了怔,怒骂道:“卑鄙小人!” 李喻白蹩了蹩眉,化气为刃把水芋震撞在石壁上。 美人一张娇美的脸开始腐烂——头发一根一根脱落,眼球滚下眼眶,身躯变得肥胖恶心,嗓子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嘶哑声。 娣淇紧紧把流年抱在怀里,捂住她的眼睛。感受到失而复得的仙力,娣淇单手摸摸流年的头,小声道:“快睡一觉,睡一觉就好了。” 流年眨了眨眼,意识朦胧了起来。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分明是白日,闾里家家户户却门窗紧闭。一个白胖的女童穿了个红肚兜,赤裸的脚丫带着金铃,在太阳晒得软乎的青泥路上蹦蹦跳跳。 “童子…”一声叫唤从油纸窗棂传来。 女童踢了块石头,大眼睛咕噜咕噜转向门户。 “童子,快回家,城里痨病太厉害了,快回家找你爹娘…” 女童闻言歪了歪头,水灵灵的眼睛垂了半帘,低声道:“我…我没有爹娘了…” 窗里的老妇人心生怜悯,把破败的木门开了一条缝隙:“好孩子,快进来。” 女童扎了两个讨喜的圆揪,金铃随风零零地响,三步两步跳进了屋内。 “怎么穿得这样薄…”老妇人把女童抱进怀里,从炕上拾起一个满是补丁的褥子,包住了女童的身子。 屋里蒸了馒头,麦香氤氲白汽蒸腾。女童咽了咽口水,软软道:“阿麽,我饿了。” 老妇人受宠若惊,连忙把布满老茧的手用灶台湿冷的毛巾擦了擦,拿出一个黑面馒头,递给女童。 “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女童捧过馒头,一脸满足:“阿凰,我叫阿凰。” 老妇人坐在旁边,看着阿凰狼吞虎咽的模样,温和笑道:“我儿子小时候也像你一样,喜欢吃我蒸的馒头…” 阿凰狼吞虎咽,含着馒头问道:“阿麽儿子现在不喜欢吃了吗?” 这么好吃的东西,分明比天上的琼浆玉露还香,怎么会有人不喜欢? 老妇人凹陷的脸上沟壑纵横,叹了一口气:“他十五年前就上战场打仗了,现在还没回来。” 一双枯瘦的老手抚上了阿凰的头,“他回来后,我再给他蒸馒头吃。” 阿凰一个馒头下肚,抽出神思算了天命,发现这善良的老妇人乃是个克夫克子命。 也罢,等她把那个叫“流年”的小孩抓回去,去向阎王讨个人情。倘若阎王不愿意,她就瞧瞧这幽冥司经不经得起她燎一燎。 她跟着帝君睡了三百万年,什么东西都没吃过,误一会儿工总可以吧? 阿凰砸砸嘴,糯糯道:“还要…” - 越靠近天重山,灵气越强。 树木葳蕤,百鸟争鸣。连绵的山脉环绕着主峰,云霞生彩,蓬荜生辉。 李喻白一手搂着前面困得昏沉的小人,一手牵着马缰,在山脚下的村庄停下。 他忍不住掐了掐小孩的小脸儿,温声唤她:“小迷糊,该睡醒啦。” 身后一匹白马气喘吁吁地赶上李喻白的黑马,娣淇甩了甩被风刮乱的辫子,小声嘟囔道:“跑那么快干嘛…” 李喻白置若罔闻,小心翼翼地把流年抱下马。流年落了地,这才清醒了一些。 周围百草丰茂,群山环抱,就像是她家的山村。 “喻白哥哥,娣淇姐姐,这是到哪里了?” 流年揉了揉眼睛,四下张望,景致虽相似却还是大不相同,略有些失望。 她家那么美丽的地方,那么淳朴的山民,早已经都没有了。 “这是天重山脚,明日你跟着娣淇姐姐上山,就能见到很多神仙了。”李喻白不疾不徐地把流年被风吹乱的衣裳整好。 “喻白兄不来我们天重门坐上一坐吗?”娣淇下了马,一张清丽的小脸露出来,再不复当时水芋地牢里的女鬼形象。 草地葱茏,仿佛未受秋日气息的打扰。马儿愉快地抛了个蹶子,低头用唇吻蹭了蹭地上的嫩草。 李喻白把黑马拴好,牵着流年的手走向一户人家,声音带了几分清冷:“不了,本人杏林世家,还需回城替人治病。” “等我去了京城,喻白哥哥请我吃杏呀!” 李喻白神情微愣,目光不自然地落在流年的唇上。 小桃花粉嫩的唇,分明比杏子还要水灵。 娣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快步赶上流年,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她的脑袋:“小吃货,杏林世家可不是种杏吃的,是世代行医的人家。” 流年揉了揉被敲疼的地方,颇有几分委屈,嘟囔道:“杏林不就是种杏…” 真是个小笨蛋,李喻白不由失笑。 “喻白兄,素闻人间有仙医,没想到娣淇有幸得以相救,他日若是有难,娣淇必来帮衬。” 娣淇自以为容色艳丽,身材婀娜。没想到这个不解风情的男人半分都不把目光放在她身上,没有半点情绪:“喻白不求报答,愿仙子能照顾好舍妹即可。” 言意之下,他对娣淇并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娣淇心底隐隐有些凉意。 此处村庄民风淳朴,男耕女织,怡然自乐,没有战火横生、瘟疫弥漫。 一个黄毛小孩儿透过密集的灌木偷偷观察他们。流年和他对视,小孩儿立刻跑远了。 李喻白携流年,敲开了一家堆满柴火的门,一个矮瘦的老翁蹒跚而来。 李喻白双手抱紧行了个礼,白衣广袖毫无皱褶:“小生携内子与舍妹途径于此,还望借宿一晚。” 娣淇猛地被称“内子”,脸上有些温热,不由向后站了站。 老翁定睛瞧了瞧门外的人,把他们三人请进屋里。 “喻白哥哥,鹭鸶一只鸟在华都没事吧?”流年拽了拽喻白的袖子。 “没事的,别担心。” 入夜,娣淇和喻白在屋外不知道说些什么。老翁打了个油灯,给流年找出了一床被褥。 好暖和。 流年靠着油灯,抱着被褥翻来覆去。 喻白哥哥果然不是夙栎那个大魔头。喻白哥哥那么好, 那晚,李喻白把她们从茶楼虾爪中救了出来,又去连夜赶往闾里救助瘟疫病患。 荧荧烛火里,李喻白手持千霄剑将茶楼里祭祀的黑木盒挑开。红桌白衣黑盒,李喻白腿长,把挑盒的动作也做出了几分风流的味道。 这十一个美人儿,皆是被水芋鲶鱼精取了五官,死相极其惨烈,容易化成厉鬼。每挑开一个黑盒子,一个怨魂就会化成执念,被李喻白剑气接引,回归黄泉。 “你们先在客栈等着,我把瘟疫解法广告大众后,我们启程去天重山。”李喻白收剑,淡淡地递给娣淇。 鹭鸶眼睛瞪的大大的,驳道:“不能走!帝…有个神仙还要回来接姑娘呢!” 娣淇一个暴栗打在鹭鸶头上:“你这个死脑筋的臭鸟!这地儿邪,再不走你家姑娘命都要交待在这!” 最后商议的结果,是鹭鸶留在客栈等戚淮,李喻白他们三人赶往天重。 - 第二天清晨,李喻白已悄然离去。吃过早饭,娣淇将白马送给了这户人家,带着流年告别了老翁。 娣淇招来一朵白云,把颤颤巍巍的流年抱了上去。 “姐姐,这真的能载人吗?”流年吓得快哭出来了,五体投地趴在云上。 云飘得越来越高,山脚的景致逐渐变小,层林尽染峻茂收进眼帘,仙雾蒸腾阳光斜暖,鸟语花香彩蝶纷飞。 娣淇被流年这小模样逗得笑个不停,托着她的腋窝把她抱起来。 “你看下面多好看,你是神仙的义女,怎么这生胆小。” 流年胆战心惊地瞄了一眼云下,手脚并用扒上娣淇的身子,闷闷道:“要抱…” 不消多时,周遭仙雾愈浓,俨然成了一个白茫茫的世界。流年惧意消退了些许,眨着眼睛开始打量外面。 这就是神仙的世界吗? 越过厚重的白霭,仙山之景面目显露。 不受秋日影响,层林叠翠流水淙淙,远处几所石堡巍峨雄壮。 “阿淇,你还知道回来!” 少年的哨声响起,一颗石块毫不留情地砸上了娣淇的头。 娣淇“哎呦”一声,略有薄怒:“去你奶奶的天燮,我还以为你在下界找我呢,我差点被个鲶鱼精剥了皮!” 少年显出身形,噗嗤笑了一声,竟是飘在风中,“你倒是长本事,连个小妖都斗不过。” 流年站在娣淇身后偷偷打量着天燮,被娣淇拉出来:“流年,喊他大叔。” 流年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大叔…” 天燮身形一顿,直勾勾地盯着这个不知道打哪里来的小娃娃:“哇,你还领了个崽儿回来,还嫌没被你爹打残?” 娣淇一怒,反手丢了一个绿色的光团:“去去去,这是我捡的义妹,流火神君家的。” “呦,”天燮轻松躲过光团,调笑道,“你傍了个上界小神女当妹妹,下次见你我是不是就得对你行大礼。” 娣淇冷哼一声:“不光是要行大礼,以后就是你叫我姑奶奶!” “这我可不认。”天燮一个筋斗翻上娣淇的云朵,摸了摸流年的头,温声道,“流年小妹妹,再认我一个义兄,如何?” 面前少年的面庞实在精致,毫无敌意。流年点了点头,心下几分欢喜这个新哥哥,唤道:“天燮哥哥。” “呸,你也好意思!”娣淇一脚踹向天燮,不痛不痒。 “我给你爹说,你到锦州拜金仙去了,你要是想少了这顿毒打,还是供着我的好。”天燮把流年拉进怀里,一会儿摸摸头发,一会儿摸摸脸,好不快乐。 “你…”娣淇硬生生把骂人的话咽进肚子里,皮笑肉不笑,悻悻道:“多谢小叔。” 云雾霎时间合拢又被吹散,一个青绿色发簪的少女踏剑而来。天燮瞳孔放大,蓦地在风里没了身影。 “娣淇…娣淇,你怎么下界这么久!” 娣淇笑嘻嘻地招呼少女过来,向流年介绍道:“这是容彩姐姐。容彩,这是上界流火神君的义女,流年。” 容彩惊讶极了:“你竟然把上界神女掳来了!这可如何是好!” “不是,是娣淇姐姐救了我。”流年四下张望,发现天燮确实不见了。 “容彩,今天门里怎么这般冷清?”娣淇把容彩拉上云头,问道。 容彩把剑收进剑鞘:“今日门主从上界回来了,二门主、三门主都在洗尘殿等他呢,你快带神女去见你爹吧。” 云朵应声分成两块,娣淇带着流年朝仙雾处最浓的山峰飞去。 “待会儿你见了我爹,二门主天枢,就说我是见了你被鲶鱼精抓住顺手把你救回来了。” 流年歪着脑袋看她,语气带了几分疑惑:“为什么要骗他呀?” 若是把实情告诉了他,他不打断我的腿才怪!娣淇诽腹。 “呵呵,因为我,怕他担心。”娣淇转移话题,“你今天说不定还能见到我们门主,墨瑾门主可是上界的战神,放不下仙界所以顺便兼任了我们门主,比流火神君地位还高哩!你见了他,需恭恭敬敬的。” 流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随即恍然大悟:“就是那个说书里和夙栎、玄嚣纠缠不清的墨瑾,唔…” 娣淇赶紧捂住了流年的嘴,小声在她耳边说道:“私下里是有这个说法啦…不过你可不要在他老人家耳边提那两个人,尤其是玄嚣…” 想想当时夙栎和魔虹交谈时,和墨瑾的血海深仇,流年了悟,不再多言。 洗尘殿算不上顶奢华的宫殿,但在流年眼中,已经如同梦中所见。 玉石为阶,楹木为柱。流年突然想起夫子曾经讲过天宫之景:金光万道滚红霓,瑞气千条喷紫雾。碧沉沉,琉璃造就;明幌幌,宝玉妆成。 如此恢弘,应如是。 踏入洗尘殿内,金碧堂皇的大厅前三个主位,最右之位无人,中间一个英气的中年男人,最左一位身材婀娜的女人。 最左的女人,流年隐隐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是哪里见过。 身旁的娣淇扑腾跪下,向主位磕了个头:“娣淇扣见爹爹,上界归迟,还望爹爹恕罪。” 主位的中年人像个雕塑,置若罔闻。 良久,娣淇继续道:“女儿知道自己有罪,但女儿下界期间偶然搭救了玄火神殿的小神女,希望爹爹好生招待,待流火神君将其领回。” 天枢终于动了动,启口:“上界尊神之女,天重如何担待得起。” 这话里隐隐有些讽刺的味道,流年却急忙答道:“我吃的不多,很会做事,很好养…” “噗…”娣淇在旁边憋笑憋得脸色通红,肩膀微微发颤。 “师兄这话说的,上界尊神家的小姐,我们当然要好生招待。” 一旁的女人朱唇轻动。 流年一惊,失声道:“你是,舞飘然!” 第十二章(上) 【第十二章】 檀香木在紫炉中袅袅生烟,几个人齐齐看向殿中央小小的流年。 舞飘然拨弄头发的手微怔,“你认得我?” 娣淇带了点疑惑地挠了挠头。流年从未见过舞飘然,为何反应如此激烈? 流年咬了咬唇,尖声喊道:“你是坏蛋!你和魔虹串通要偷避魔令!” 空气霎时寂静,空旷的大殿萦绕回响着流年的声音。 避魔令是个什么东西?避魔令乃是仙界天重之圣物,压制魔界天之魔力,怎可有人妄动? 天枢下意识拍了桌子,怒喝:“大胆!我天重门主岂是什么人都可评判!” 舞飘然旋即脸色发白,笑道:“小神女,这种事情你可不能乱说。” 娣淇直起了身,巴巴地盯着流年。 天枢眉头似藏了极大的怒火:“把她送出天重…” “且慢。”一个冷冽的声音打断天枢的话。 众人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放在殿门前的白玉石阶,一个灰袍男子从阶上徐徐而来。 “流年,快跪。”娣淇赶紧把流年的手往下拉,流年不明所以地屈下身子。 待到看清了他的面孔,流年心脏好似被击中一般,紧紧揪了起来。 来人面孔清俊,脸侧一道暗红色的血痂。墨瑾周身神光微闪,启唇道:“不如听她细细说来。” “门主,你怎知她是玄火殿神女,这个小孩根本无甚根骨,怎能听她一派胡言?”舞飘然煞白了一张脸,赶忙起身。 墨瑾不理,云靴踏至流年面前,轻唤道:“抬起脸来。” 流年抬头,直勾勾地盯上墨瑾的双眼。 墨瑾不自然地撇过视线,声音毫无感情:“你为何如此诋毁我天重门主,你可知信口胡诌该当何罪?” “我说的是真的!” 流年不由分说地站了起来,指着面色不善的舞飘然:“我之前听到夙栎和魔虹的谈话,魔虹说你帮他偷避魔令,好让夙栎来找墨…这位神仙报仇!” 娣淇把自己的身形跪得越发渺小。阿弥陀佛,她这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天枢嗤笑一声,“笑话,我仙门中人怎会与魔人联手?” 舞飘然也跟着笑了起来,温声道:“小神女,说话是要讲究证据的呀。” 她的指甲直直陷入主位三分,看向墨瑾毫无波澜的神色,心下越发惶恐。 若不是魔虹威胁她要把自己同他的龌龊事公之于众,她又怎肯背叛仙门,倒戈魔界,成为夙栎的棋子! “一月前,在华都福来客栈,你和魔虹去过,我认得你的声音!” 墨瑾目光淡淡地投向舞飘然,“你去过吗?” “我…我…”舞飘然心里一沉,恨意徒生。 “师妹一月前皆是同我在一起,门主还望不要为难舞师妹。”天枢打断她的话,屈身跪向墨瑾。 “他撒谎!”流年大声吼道,眼里蓄满了晶莹的泪珠,“墨瑾上神,他们在骗你!” 墨瑾毫无波澜,坐上了最右主位。 “我从未听说玄火神殿有一位神女,也不觉得流火君会任无甚根骨的女儿下界,你可知冒充神女、诋毁仙门门主该当何罪!” “我没有!”流年失控地喊出来,心底涌出细细密密的惶恐。 “这么说,是我的错?”墨瑾敛眉,衬得脸上的红疤阴森可怖。 娣淇跪着挪到墨瑾身边:“门主英明,流年真的是流火君义女,有一仙医为兄、落花刃为器,还请门主不要追究她乱说三门主之胡话!” 墨瑾微不可见地轻颤一下。 舞飘然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地说道:“落花刃?天师兄,看看你教出的好女儿。” 天枢面色阴沉,似乎压抑着自己的怒火:“落花刃是个什么东西,你不知道?你被这妖界中人灌了什么迷魂汤,还不刑峰领罚!” “你们这么不讲理,当仙还有什么意义!”娣淇咬牙,提裙跑了殿门。 “传我门令,把这个小孩关进落花殿。”墨瑾说道。 第十二章(下) 虽说是囚禁,这落花殿院落环境却十分清幽。 殿堂空旷,琉璃瓦重岩叠嶂,飞檐翘角,朱漆凉木,砖墙环护。若这不是流年被囚禁之处,而是她的家,她一定欢喜极了。 殿中央有一株三人合抱粗的树桩,枯死多年,树干早已不知去像。 流年被关了小半月,除了每餐有仙娥来送餐食,并无人迹。倒也不是很无聊,殿中书阁藏了不少图画绘的人间话本。 话本约莫过了不少年代,尼龙涤的纸浆发黄,一触即破。流年不得不十分小心,才能让纸张完好无损。 以前住在这里的人,一定喜欢妖吧?这些话本,几乎都是人和妖的故事。虽然她认字不多,却还是觉得十分有趣。 书阁蒙着厚厚的灰尘,一盏烧尽的油灯被固定在红木茶桌上。地上铺了厚厚的毯子,还有几瓣已经看不出模样的花瓣。 这里以前住的是什么人呢?为什么又不在这里了?还是,这里一直都是关押人的地方? 午时刚过,送饭食的仙娥便走了。流年吃得很饱,躺在书阁的软榻上看话本。 这个话本四角用歪斜的针脚缝上了牛皮布料,想来是被极爱惜过的。话本里画了一个女妖和书生的故事。 书生进京赶考途中,路过一片桃林,被桃树妖精抓了当个压寨相公,对书生百般殷勤。无奈书生不从,趁人不注意,跑了。 后来,有人要打桃树妖精的主意。恰逢书生赶考及第,当了个京官,路过此地,救了那桃树妖,放弃了身家地位,与她再续前缘。 “为什么书生以前不愿意,现在又要放弃所有找那妖精呢…”流年不自觉地问出声。 “因为男人本性难移,喜欢年轻貌美的。家里的妻室都成了黄脸婆,桃树妖还是娇俏的小娘子。” 一双黑靴踏入门槛,沉稳铿锵。高大的男人垂了垂眉头,立在了流年身后。 流年心中不喜,身体确实赶紧伏了下去:“墨瑾上神。” 墨瑾手里持了一枝落花,身上沾了些许胭脂味。他把玩着花枝,似斟酌许久,开口道:“近来可好?” 好,好你妹的好!一来你们这里做客就被囚禁起来,我能好吗? “回上神,庭院挺好,希望上神能通知我的义夫流火君来接我。” 墨瑾颔首,将落花枝的绿叶一一拔下,只留一朵残败的花儿:“你同我,还有别的可说?” 呸,不讲理的臭神仙,我同你有什么好说的! 流年呵呵笑了两声,恭敬问道:“不知道娣淇姐姐还好?” “她,不好。”墨瑾把花别在流年头上,“约莫被二门主打残了吧。” 流年大惊,打开他伸来的花枝吼道:“你们怎么这样对她,她都是为了我…” 流年呆呆地看着墨瑾噗一声笑了出来。 “噗…我忍不住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墨瑾身形突然变矮几分,化回了天燮的模样。 看着流年焦急又吃惊的小脸,天燮心情舒畅,不由分说地把花枝插进流年头发:“娣淇好着呢,不过是被他爹关禁闭了。” 流年瞠目结舌,良久才反应过来天燮是变成了墨瑾的模样诓她:“你,你骗我!” “真可爱,”天燮像是打量一个玩物一般,俯身掐了掐流年的小脸。炽热的呼吸打在她耳边,略微有些暧昧,“不如待你及䈂,我去向你义夫提亲?” 若是平时,流年抖一抖身子就会学着戏里的花旦大喊一声“登徒子”,无奈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着实不敢乱说话,只能略略退了两步,脱离天燮过于靠近的呼吸。 天燮已是一个有几分俊朗的少年模样。未长开的线条流畅柔和,白皙温润。 “我…我要一辈子去留着侍候义父的。”流年辩白。不料,天燮更近一步,双指挑起了她的下颔。 “怎么会呢,闺女都是要出嫁的,不然就成老姑娘了。”天燮双眸含笑,逗着她说。 她也要出嫁吗? 流年突然被这个问题惊骇到了。 见流年满脸被雷劈的表情,天燮心情着实好极了,温声逗道:“你若是嫁与我,你还可常来天重看看你的娣淇姐姐。” “不行!”流年脱口而出,“你只喜欢年轻貌美的,等我…等我老了你就不喜欢我了。” 天燮被自己摆了一道,倒也不恼,饶有趣味地盯着她看。 “你…你干嘛看我!”流年警惕地环胸道。 “噗嗤…”天燮忍不住又笑了起来,“你还怕我吃了你不成?你现在这小身板,出去都没人认得是女子。” 出去都没人认得你是个女子。 这句话,好像有点耳熟。那个半路抛弃她的臭上神…好像也是这么说她的。 她就这么不像个女子嘛! 流年泄了气,感受深深的挫败感,蹲在地上嘟囔道:“当了男子恐怕也连媳妇都娶不到吧…” 天燮宽慰她道:“无妨,你还可以学话本里的桃树妖,去街上绑个相公回来。” 见流年还是有些悲伤,天燮又说:“实在不行,我还是会娶你的。” 流年变得更垂头丧气了。 此后几天,虽然还是无法出门,天燮却常常来陪她解闷,逗乐子。 流年仍然每日无所事事,唯有话本解闷。下界估计已进入初冬,离夙栎所说的攻打天重不消几日,墨瑾却无甚动静,想来是对流年毫无信任可言。 流年也不急,她讨厌夙栎不假,却也对这墨瑾上神提不起欢喜。 天重淡了四季之分,永远都是春林茂密、水露泽润,除了偶尔一阵清爽的凉风,琼华雾凝之景皆不可见。 天燮虽然有时候会对流年动手动脚,总体也是个极好相处的哥哥,给她讲了许多神仙的事。 日暮,晚霞霓漫,青苔石桌,流年缠着天燮给她讲神界的故事。 “上界最尊贵的是天帝,其次是几个避世的帝君。论辈分,他们都比天帝大,但因不愿参与世事争端,因此当了下位。” 流年学着仙娥给天燮泡了一杯茶水,双手捧到他身边,坐下:“你知不知道天上的戚淮上神,白虎帝君?” “白虎上神的名号谁人不知,听说他避世三百万年后方才苏醒,好像还修复了被凤凰撞翻的九霄宝殿,天帝在上界正筹备为他接风洗尘呢。” 流年微微有些伤感。这个臭神仙,扔下她不管,倒是回天上享受去了。要不是她命大,早已上西天陪他了! “说起白虎帝君,听闻他三百万年前曾经和一位神女有段姻缘,后来不知怎么的成了怨偶,神女后来也香消玉殒。”天燮平时混迹花丛便常听小仙子们八卦上界的桃色故事,说起来头头是道,滔滔不绝。 流年皱眉点头道:“这种人,神女不要他也是应该。” 天燮抿了一口茶水,微微诧异:“你很讨厌他?” 流年想了想,摇了摇头:“有过几面之缘罢,后来他把我扔在华都不管了,让我差点被螃蟹精打死。不说他了,天燮哥哥你认识夙栎多少?” “夙栎?”天燮脸色微变,“夙栎是魔尊,魔界之主,生平最讨厌神仙,是无恶不赦之徒。” 流年趴在石桌上,喝了口自己的茶水:“可是我听说,他以前和墨瑾上神有段龃龉?” 天燮微微笑起,毫不客气地把流年的丸子头揉乱:“这算桩秘闻,若是你亲我一口,我倒是能告诉你。” 流年回护住自己凌乱的头发,扯着嗓子喊道:“你把我的头发揉乱了,你要是不赔我这个故事,我就不理你了。” “好罢。”天燮歪了歪头,“那就当你欠我一次。” 流年立刻把他的茶水添满,聚精会神地听天燮讲故事。 “你知道前任魔尊玄嚣吗?”天燮就着她的手喝了口茶,问道。 流年点了点头,道:“我知道,是墨瑾上神的男伴,后来入魔了。” “噗——”天燮未防,刚咽到喉咙的茶水咳了出来,“你从哪里听得的?” “我在华都里,说书的给说的。还说夙栎劈了一脚,要不是夙栎,他俩现在还好着呢。” 天燮失笑,“要是墨瑾门主在这里听到了这席话,你难保不被扔出天重,怕是连神界都难以立足。” 那个不明事理就把她关在这里的小人,她才不要和墨瑾说话呢! 天燮给她讲了十三万年前那场浩劫。 原来,十三万年前玄嚣和墨瑾乃是同门师兄弟,师祖因玄嚣天资聪颖立其为天重门主。玄嚣起初冰清玉洁,后不知为何坠入了魔道,与当时魔界中人夙栎联手,妄图自立为王摧毁六界。墨瑾挺身而出,于最后一战砍杀玄嚣,继任门主,从此与夙栎不共盖天。 原来不是断袖啊。 日子仍旧在过,也不知道她的神仙义父找到她没有。可是谁也想不到,如此平静的日子也会波澜迭起。 第十三章(上) 【第十三章】 微风起涟漪,碧浪荡清波。平静的湖面青柳低垂,一个女子挽衣坐在湖边。 嗒,嗒,嗒。 规律的脚步声响起,舞飘然也不着急,等待着他的发话。 良久,黑靴停在她身后,低沉嘶哑的声音略含薄怒。 “谁允许你来这里的?” 清风徐来,水波微兴。一只蝴蝶停在女子肩头,多了几分零落的色彩。 舞飘然回首粲然一笑,语气里含了两分哀戚。 “我知道我做错了,但是我不是有意和他联合起来对付你。我只是,着了他的道。” 墨瑾一把拽起她的胳膊,随即毫不留情地掐上她的脖颈:“我问的是,谁允许你来这里的。” 颈上的剧痛如潮水般涌来。舞飘然奋力挣扎,用自己尖利的指甲抠着男人逐渐收紧的手指。 氧气的缺乏令她微微晕眩,心底的恐惧和疑惑倾巢而出,几乎要把她吞没。 “阿瑾,相信我,我爱的是你。我知道这里藏了什么,也知道…知道你想干什么!” “你说什么?”墨瑾蓦然推开舞飘然,眉宇尽是阴冷狠戾之色。 舞飘然摔在地上,咳嗽了一阵:“你…你把这里封…封禁地,是为了…是为了放出玄武对不对…” 她好不容易买通了魔界的人才知道,这里封印的竟然是上古玄武帝君。他怎么敢…怎么敢这么大胆! “你想用这个威胁我?”墨瑾低低地笑了起来,红疤显得极为阴鹜,“可惜,玄武封印已被解除,你以为,谁还奈何得了我。” “不…不!你知道这是什么后果!”女人提起勇气,质问道。 “你该考虑的,是你有什么下场。” 女子柔软的腰肢踉踉跄跄地扑进男人的胸膛里,搂住男人的肩膀。 舞飘然脸色煞白,哀求道:“我会帮你的…阿瑾…我永远爱你…你别杀我…” 墨瑾蹲下身体,寒冷的指尖碰上她的脸:“我怎么忍心杀你呢…就算你跟了魔虹,毕竟你也当过我的女人…” 随即,男人伏下身,在女人耳边极尽缠绵地说道:“我在你身上下了言身咒,你要是多说一句,就会魂魄暴体。你是个聪明的女人,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舞飘然瞪大了双眼,“你…你竟然…” “懂了就赶紧滚出去,夙栎刚进山门,要是让他跟你发现了这里有你好看。” 男人冷冷地看着她,旋即失了踪影。 舞飘然紧紧捂住耳朵,像疯了一般,边哭边笑,踉踉跄跄地离开了禁地。 她要去哪呢?她本来和平安宁的尊贵日子,都被魔虹那个贱男人打破了!她恨,她恨! 对了,还有那个自称小神女的凡人娃娃,要不是因为她,她怎么会落得这般下场! 夙栎来的正好,拖住了天枢他们,就让这个小孩不明不白地死掉吧! 默念心咒,她便瞬行至了落花院。 清池流水落花,园林飞檐砖瓦。这落花院,万年如一日的美景缤纷夺目。彩蝶红花,仿佛寻常百姓家。 墨瑾怎会把她关进落花院呢?落花院一向是迎上宾之处,为何会将这无足轻重的小孩禁足于此?甚至… 墨瑾根本没有通知流火君小孩在此的消息! 舞飘然双拳不可见地紧了紧,朝内殿走去。 “流年?”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由远及近的童声传来,粉衣小人趴在壁炉边,聚精会神地指着画本。 据说,十多万年前,魔神玄嚣于此院坠入魔道,令人扼腕叹息。 “天燮哥哥,这招我都看腻了。”流年扭头,毫无防备地朝舞飘然嘟了嘟嘴。 舞飘然眸底颤了颤,眼下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过来。”舞飘然柔声唤道,手里祭出一只短刀,有些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