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拜别恩师得长生 噩耗,凄风苦雨中的噩耗。 杀戮,不留一线生机的杀戮。 这场噩梦一连半个月充斥在脑海,仿佛亲临的前世记忆,可江灵栀再明白不过,话本上那些个可以重生复仇的传奇根本不可能存在于世,至少并未降临在她身上。 然而这梦境如此真实,真实到令她毛骨悚然。 师父说梦境都是相反的,可他老人家似乎忘记了他也曾说过有些梦能映射到现实。 那么,她的梦如此撕心裂肺,可是一场未卜先知的示警? 所谓伴君如伴虎,她江家莫非真的到了让帝王猜忌如斯欲除之而后快的地步了? 江灵栀出生于殷周国都龙阳,是国辅左丞相江尧的次女,因自小体弱多病,大夫说是因了江夫人雪夜生产,婴孩寒气入了肺腑所致。 后江尧恐她与京都龙脉之气相克,便在她九岁再次生了场大病后亲自将她送上北罗山托付于昔日好友,也就是如今世传的隐世高人——丹青手妙回春。 初听这名,江灵栀脑海里联想到了一位手持拂尘不屑沾染世俗尘埃的孤傲女修士。因此,在见到眼前这位不修边幅嬉笑如顽童的男子时,年幼的江灵栀曾一度怀疑过人生。 只是后来随着他在北罗山学习,深入了解之后,江灵栀倒对这位颇有建安风骨庄周之志的师父更多了敬佩和依赖。 虽说是与师父在北罗山清修,可实际上她是整个北罗山最受照顾的人,几位师兄和师姐每天变着法儿的逗她开心,每次下山都会偷偷带好些零嘴儿于她。 知道大家是因着她这随时都会消逝的薄命,可这份温暖她甘之如饴且甚为珍视。 纵相隔千里之遥,父亲和母亲每半年总会带着幼弟至此,就算有事拖着不能前来,必也会派人来知会看望一番。 江灵栀多次劝说父亲母亲,这里有师父和众位同门的照拂不必辛劳来此,可终是抵不过父母爱女心切,思女成疾的真情。而每当这时,她就会更加痛恨自己这满身病根的身子,可身体发肤受诸父母,怎敢生那嫌恶之心? 原本,江灵栀以为自己这随时湮灭的一生将会在北罗山安然度过,可这场噩梦就像是从天而降的某种征兆震得她天旋地转,无法安心。 终于在偶然得知姐姐病入膏肓的一刻,所有的阻拦都再挡不住归心似箭的她。无奈之下,妙回春只好将第一次这般执拗的徒弟叫到了跟前。 “栀儿,你此番下山不知凶险,没有为师在身边,若是病发,你切记不可自行诊脉,须立刻与为师送来书信。” 难得见师父如此严肃,江灵栀跪拜在地伏身叩首:“医者不自医,徒儿谨记。” 妙回春抚着好不容易留长来彰显气质的胡须,不舍地望着面前的徒弟,从袖口中掏出一个青釉瓷镶彩花瓶,递给起了身的江灵栀,叮嘱道:“这个是为师专为你炼制的驱寒药,历时五年也只得了这七粒,你千万记得不到万不得已莫要服用。至于名字嘛,你自己想一个好听点的不至于辱没了它就行。” 江灵栀忍不住轻笑出声,这个师父怎么总是说些出其不意的话来刷新她笑点的新低度?果真是个老顽童! 妙回春才不管自己在徒弟眼中的形象,起身将药瓶塞进江灵栀手中后又转向一旁的壁橱,从里面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胭脂盒般大小的镶银木匣拿到江灵栀跟前,颇为骄傲的介绍说:“你别小看此物,它可是为师花了整整二十年,无数次踏遍这北罗山才搜罗来的宝贝,我估计放眼全天下也不会再有人找出第二个来。” 江灵栀来了兴趣:“是何宝贝,这般珍贵?” 妙回春朝她轻轻招了下手,等她凑近才将那镶银木匣慢慢打开一条细缝,轻声说道:“嘘,小心点,这小家伙脾气还挺大,惹怒它可就不好玩了。” 江灵栀闻言放浅了呼吸再凑近几分,竟瞧见那小小的木匣中栖卧着一只带了翅膀的小虫子,瞧模样倒有七八分像是蜜蜂,可细看之下却又与蜜蜂有着很大的区别,纵是博览群书,她也无法分辨出来这等生物究竟是何来历。 “据传这小家伙是世上飞得最快的一种鸟类,唤作蜂魅,当世仅存不到六只。” 成心显摆的目的已经达到,妙回春对于徒弟的错愕很是满意,将木匣盖起一并塞进江灵栀手中,得意万分地扬了头坐回罗汉榻的团蒲上。 “师父您缘何将这等珍贵之物交予徒儿?” 面对江灵栀受宠若惊般的困惑,妙回春再次恢复难得的肃然神色,目光也随之深沉了起来,说话的情绪像极了勘破红尘的方外高人。 “再珍贵的东西怎比得上人命?再罕有的宝贝又怎及得上一个活在世上的江灵栀?” “师父……”江灵栀本就是一个情感细腻的女子,闻听此言,眼眶瞬间被泪水浸湿,款款走到妙回春面前再次恭恭敬敬俯身一拜,“徒儿多谢师父厚爱,日后若无福还报师恩,来世也必当衔环以报!” “傻丫头!”妙回春吸了吸鼻头,食指与拇指掩饰性地轻捏了下鼻梁,不被人察觉地擦掉了眼角上的水雾,“要走就快动身,莫要等到天黑又要借口多赖在我这里一日,实话跟你说,我们今日可没有备下你的晚饭。” 江灵栀心知师父口不对心只是为了减轻离别的哀愁,于是含笑顺着他的话答道:“既如此,那徒儿就此拜别,万望师父您老人家多多保重。” 俯身再次一个长拜,拜罢便起了身忍泪含笑转身。 众位同门已排在厅外等候告别。 妙回春曾在自己师父墓前立誓,一生只收十个徒弟,好巧不巧,江灵栀上山拜师之时,连带着自己的儿子,他刚好已收了九个徒儿。 而这万不得已破例的第十一个门人正是从小陪着江灵栀上山修习的小丫鬟名唤飞絮。 其实严格说起来倒也不算违背誓言,因为这小丫鬟的学识都是由江灵栀转授。 因此,飞絮虽因着排位在北罗山上唤江灵栀一声小师姐,却又与她家小姐多着一层师徒的情谊。 将要踏出厅门,江灵栀停下了脚步,缓缓回身,脸上挂着奋力挤出来的浅笑:“师父,那药丸的名字我已想好,就叫它‘长生’如何?” 妙回春微微一愣,随即嫌弃地扭过头去摆了摆手:“去去去,真是难听,一点内涵也没有。”却在江灵栀莞尔一笑准备迈脚出去的当口,于她身后高喊,“既是取好了这名儿就别改了,难听归难听,总比换来换去麻烦的好。” 江灵栀已迈过了门槛,掩袖轻笑一声,在师兄和师姐们的簇拥不舍中慢慢走向山门…… 第2章 临别辞行获锦纱 一旦离了北罗山踏足尘世,这里兄友弟恭,姐妹同心的温馨或许再难见到,被送别的人免不得更增许多不舍留恋。 不知是否又是未卜先知的直觉,江灵栀隐约间似乎感知到了自己此番下山必将面对的转变,而她此时唯一的念想便是千万莫要让自己变成俗世中她最厌烦的那种人。 “小师妹……” 大师兄妙仪,字忘川,也是师父妙回春的亲子,眼看将过山门长亭,这才将自己早早备好的离别赠礼从怀中取出递向江灵栀,目光清明纯净。 “这个给你。” 江灵栀停下脚步,侧转了身面对着他站定,接过他手中物什一瞧,原来是三方冰丝火焰云线织就的锦纱。 三方锦纱皆是双面可呈外,都是她平日里爱好服饰的色系,一方月蓝色,一方藕荷色,还有一方莲青色,左下角都用银线绣着工艺不凡的双面并蒂栀子花,而另一面俱是月白色,想来是考虑到了她也会偶尔身着其他色系的服饰,所以用这月白色百搭不误。 感叹于大师兄的心思细腻之余,江灵栀心下暗笑。 冰丝火焰云线是北罗山南坳锦绣山庄的定宅之宝,绝不买卖,因此旁人是断无可能得到的,再加上这非凡的刺绣手艺,不用说,这些日子大师兄一定又背着师父偷偷去了锦绣山庄看望云锦姑娘了。 说起来,虽然忘川师兄是师父唯一的亲子,可性格方面实在相差太大,师父喜闹,师兄喜静,师父好顽,师兄沉稳。大家伙背地里常开玩笑说是这父子俩可能是生得反了过来。 不过,他们两人却都有着同一个毛病,只要认定了一件事,一个人,都会执着的可怕。 这一点,从与锦绣山庄的交往上便能看得出来。 师父与锦绣山庄庄主云如常的恩怨由来已久,据说是因为师父抢走了云如常的未婚妻子庄晓云,而闲暇之余听师父说起过往却又是另一番解释。 庄晓云原本确是云如常的未婚妻子,可云如常当时却疯狂迷恋着红楼歌姬林霜霜,不但对寄住在锦绣山庄的庄晓云不问虚寒,更是冷眼相对甚至恶语相加。 偏巧妙回春与云如常的六叔云旭私交甚好,不时受邀前去锦绣山庄做客,这一来二去便对隐忍温柔的庄晓云生了怜惜之心,后来这份怜惜愈演愈烈成了割舍不掉的爱恋。 妙回春一向我行我素,甚少在意世俗眼光,明白自己的感情之后竟是明晃晃跑到了锦绣山庄开口要人。 云如常的父亲云安庄主也算得上是个通情达理的大丈夫,在知悉儿子所作所为之后便将庄晓云唤来堂前,允她自己做个抉择。 庄晓云在整个锦绣山庄的眼里一直是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怯懦姑娘,可那天,许是受妙回春的感染,这位向来软弱可欺的女子竟是头一次有了主见,毫不犹豫选择握住了妙回春的手,毅然决然与他并肩离开了锦绣山庄。 彼时,林霜霜被婳城最有权势的公子哥儿相中,要抬了她入府做小妾,被林霜霜迷了心智的云如常一怒之下刺瞎了那公子哥儿的一只眼,由此惹下大祸,牵连到整个锦绣山庄。 再后来,已怀有身孕的庄晓云知晓这件事,不顾妙回春的阻拦硬是赶回了危急中的锦绣山庄,用祖传的一枚瘦金云币换了锦绣山庄的安宁。 传说这瘦金云币乃是天家之物,庄晓云的身世由此可见一斑。 而那林霜霜早在云如常为她闯下祸端之后便逃之夭夭,从此再无音讯。 眼看着与妙回春成亲后越发明媚动人语笑嫣然的庄晓云,云如常万分后悔,扬言要将属于自己的人抢回来。 后来,便发生了许多不太好的事情,以至于庄晓云诞下妙仪后便撒手人寰。 自此,原本还对云家怀有愧疚之意的妙回春便彻底与锦绣山庄决裂,连带着也与昔日好友云旭断了交情。 可谁知经年之后,原本誓死不相往来的双方竟又因着两家后代的一次偶然邂逅而重新牵扯到一起。 所以说命运这回事,哪是凡人能琢磨得透彻的? 觉察到江灵栀的分神,妙仪以为她并未理解自己送她锦纱的用意,忙解释道:“我曾听闻京都龙阳多宵小妇人,亦多纨绔子弟,师妹你的模样又是世间罕有,此番下山回京为兄恐你因着容貌会生什么变故,故此赠你覆面锦纱,此纱非凡品织造,覆之不会气息受阻,不会沾脂染粉,虽质地轻薄,也亦不会随风飘飞,更加不会显印面纱之下的轮廓。” “冰丝火焰云线的妙处我自是知道,多谢师兄和嫂子费心了。” 江灵栀调皮地冲妙仪眨眨眼说出这句话来,果然见他微红了耳鬓,还要狡辩道:“师妹你莫要胡说,我与云姑娘只是朋友罢了,断无其他。” 江灵栀扬唇轻笑,轻轻点了足尖靠近妙仪耳畔,悄声说道了几句,只见一向稳重的妙仪神情间尽是惊诧,半晌才看着等他答复的江灵栀支支吾吾道:“这……这怎能行?这……此举万万不妥!” 江灵栀对他的反应却并无半分意外,当下也不催促他立即接受自己的提议,浅浅笑着告诫:“反正师兄你自己的事还得自己掂量,若是不先下手为强,他日丢了魂儿可莫要伤心欲绝才好。” 在妙仪兀自思虑之时,江灵栀和小丫鬟飞絮又与一道送行的同门一一告了别,登上早已候在山脚的江府马车辞别了北罗山的过往直向陌生又有丝丝期待的京都而去。 妙回春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众弟子身后,负手瞧着那江府马车渐行渐远,直到完全隐匿于林间。 众弟子中有人暗暗擦拭着眼角转过身来这才瞧见立于身后一言不发的师父,惊异道:“师父,您何时来的?方才怎么不与小师妹多说几句话?这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 妙回春很是嫌弃地瞥了眼这排名第九表字平川的徒弟霍肃,沉了声斥责:“呸,堂堂男子汉还掉什么眼泪,真是丢人!” 霍肃身边一向不安分的老六是个女弟子,名唤白芊芊,她是众弟子中除了江灵栀和大师兄妙仪之外最不怕师父的人,时不时还会跟师父呛个声呕个气什么的。 眼下虽见着师父的眼眶中也似布了水雾,却并未开口去驳师父的颜面,只是歪了头对霍肃附耳轻声道:“平川师弟,别理师父,其实他心里比谁都难受呢。” 霍肃无比赞同地点了点头,又抬手擦擦眼角,自与同门们返身而回,山门前就只剩下了父子两人还在怔怔瞭望远处林路,却是各有心思。 “父亲?” 终于回神转身的妙仪惊呼一声。 妙回春白了他一眼,脸上是恨铁不成钢的嫌弃:“臭小子就是太磨叽,害怕别人觊觎那丫头,你倒是开口挽留呐!给人送什么锦帕?真是没气度也没风度。” 妙仪并不想与父亲再起争执,却也不想他误会自己与小师妹的情义,淡淡道:“我与小师妹绝无私情,何必挽留?” “你还不承认,那你倒说说为何怕她被人看到容貌?” 妙仪又回想到了方才小师妹耳语的话,莫名有些烦躁,抬头正视父亲双眼,坚定异常道:“你明知道我心悦于谁,又何必说出这些话来?” “呸呸呸!不是栀丫头也就罢了,偏是那云家的就不行。” “那是你与云如常的恩怨,关锦儿何事?况且她又非云如常的女儿,她的父亲云旭不也曾是您昔年挚友?” “混小子你知道些什么?若不是云家那帮人,你娘亲怎么会早早离开我们父子?明知是错却还要偏袒自家侄子,那云旭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教养出来的女儿能好到哪里去?你趁早给老子打消这念头,不然老子打断你的腿!” 父子间又是一场不欢而散,眉头紧锁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妙仪顿感心中凄苦,难不成真就只能用小师妹的办法了吗?可锦妹她知书守礼会同意吗? 第3章 主仆笑语近京郊 马车颠簸了近一个时辰方才驶上官道,江灵栀手捧着师兄妙仪赠她的锦纱,纤纤素手轻抚过冰凉的丝线绣角,心里默默为师兄和云锦姑娘祈祷着,望他们终能有情人成得眷侣。 “姑娘!”飞絮俏皮地弯了眉眼凑近跟前,“离了北罗山可要换回从前的称谓了,唉,果然还是称呼您姑娘比较自在。” 江灵栀含笑轻点她鼻尖,将莲青色的锦纱放于膝上,取出包裹中熏了紫檀香的梨花木小锦盒,细心将其余两方锦纱工整地叠好放于锦盒内,又将锦盒塞回包裹之中。 “这三方锦纱都是按着姑娘平日里常穿衣裳的颜色织就的,也不用担心会与姑娘的服饰不合,妙仪公子真是有心。” 飞絮称赞着妙仪的细心,瞧着自家姑娘因病而常年苍白的脸色,心里着实不是滋味,偏偏今日姑娘又选了这碧青色的罗裙,虽说提升了一点朝气,可也更衬得她病态的白皙无暇。 许是看出了飞絮的难过,江灵栀埋首将那莲青色的锦纱轻轻覆在面上,而后抬头回望飞絮,眼中是犹如清潭碧波般纯澈明净的笑容。 “如此可显灵动了?” 知道姑娘是故意驱赶她的愁思,飞絮配合地拊掌轻笑出声:“我家姑娘的灵气最是天下无双!” 江灵栀依然眉眼含笑:“不显病容就好,师兄此举倒真和我想到一处了。” 飞絮讶然追问:“姑娘的意思是您原本就打算不以真容示人?” “初回京都,想来早已物是人非,样貌见人与否都不重要。”稍稍一顿,江灵栀含笑的眼眸中闪现出一丝担忧,“只期望接下来发生的莫要与梦中场景连接。” “梦?”飞絮疑惑地歪了脑袋瞧着自家姑娘,“您说什么梦?” 江灵栀冲她淡淡一笑,面纱下掩起的脸庞上是越来越浓得化不开的深沉。 初回龙阳,她尚不知朝局时势,也不识氏族显贵,再没明确相府处境之前,她必须是一个无人问津更无人在意的闲杂人等。所以,这张极易引起怜惜与关注的脸便绝不能显露于人前。 正值盛夏,外间酷暑难当,飞絮挽起了袖子,将裙角撩起搭在膝上,又将亵裤从白底鹅黄柳儿贴面的短布靴中取了出来稍稍挽至小腿。 仍还没觉凉快多少,她一手拿了蒲团扇为浅寐的江灵栀轻轻扇着风,一手执了方才挽裤脚时被扔在榻上的折扇闭上眼睛对着自己狠狠扇着。 “我这里还有些云清泉水,拿去喝了吧。” 江灵栀不知何时坐起了身,将一个镶嵌在镂空窄银兜的水囊递给热得像是要熟了的飞絮。 飞絮忙放下为自己送风的折扇,双手捧着那绣了貂蝉望月图的蒲扇稍加重了力道为江灵栀扇着,被车中暑气闷得红透了的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对着拿水于她解暑的江灵栀晃起脑袋。 “姑娘不必浪费了,此处离京都尚有多半路程,这天气酷热难耐,云清泉水甘甜清凉,还是您留着用吧,待到下个河边纳凉歇息时,飞絮喝些寻常的河水就好。” 江灵栀反手挡了轻摇的蒲扇,将扇面平转向飞絮,又顺势用手中的锦帕擦了擦飞絮被汗水浸湿的鬓角额头,嘴角是温柔似水的浅笑。 “你忘了你家姑娘的体质么?这般天气我比常人更受得住,你不用操心我了,自己图个凉快就好。” 说完,回手将锦帕又挂系回臂钏里下,重新拿起水囊起开原木塞子,不由分说直接送到了飞絮嘴边。 看着她犹豫之下轻轻抿了两口,江灵栀得逞地轻扬了眉梢,将整个水囊都塞进飞絮手中。 “你既已喝了便是你的东西,姑娘我可不要了。” 一沾染到嘴边便能感受到这云清冰泉的沁脾甘醇,就只轻轻润了唇齿,飞絮也觉出了许多清凉,闻听姑娘这话,不舍擦拭嘴角水渍的她立时呆愣原地,委屈地快要崩出眼泪来。 “姑……姑娘,我不是故意要喝的,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江灵栀瞧着她的模样多了逗趣的心思,刻意板起脸来瞪着她,“我也就是试一试你的定力,谁成想你竟真的会喝了下去,你自己说,该怎么办?” 飞絮咬咬牙,垂下了脑袋:“那要不……咱们再返回北罗山重取一次?你看这样好不好啊,姑娘?” 听出了她这话里含着的调侃,知道这丫头已看穿了自己的把戏,江灵栀也再装不下去,轻戳飞絮的鬓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好你个小十一,竟学会对你家姑娘用这以牙还牙的本事了。” 飞絮虽还垂着头,可抖动不止的肩膀已经出卖了她,在江灵栀再一次的说笑中终是忍不住爆发出一连串银铃般悦耳的笑声。 “还不是姑娘您先吓唬飞絮的,明明就是想变着法儿的将冰泉水全给我喝,您还真当飞絮不了解您的性子吗?” 宛如姐妹的主仆二人一路欢声笑语,连带着赶车的车夫心情都好了起来,同时也免不得为自家这生得天仙似的姑娘惋惜不已:就咱家姑娘这模样,他日入主凤仪宫做那正宫娘娘必然都是宠冠六宫的,只是可惜到底是个红颜薄命的相儿,唉! 因着江尧的临行嘱托,车夫尽量将每天赶路的行程缩减在江灵栀能承受得住的范围。纵是归心似箭,可也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江灵栀只能顺着车夫的安排慢悠悠地行进。 快马加鞭本是十天左右行程的路三人愣是走了整整二十三日方到京都外郊驿馆。 依着江灵栀的意思,她们可以直接进城回府,可飞絮这丫头非嚷嚷着行了这一路出的一身臭汗将衣服都熏得入了味儿,非要在驿馆重新沐浴梳洗一番再走。 拗不过她的江灵栀想着离开这许多年,初次回府是应该洁洁整整熏香一番的,于是也同意了飞絮的提议。 京郊驿馆地处京都龙阳东城外五里,既已属京都府衙管辖,自是有别于其他驿馆,其督查警戒之严,寻常人家若是无故想入内,那是万万不能的。 说白了,名为驿馆,除去是每年进贡朝贺的四方国主八方藩王入宫前沐浴熏香之地,其余时间实际上也就是京都贵族阔寮们外出若误了进城时辰的一处歇脚之所。 第4章 父女重逢愁绪生 终年在北罗山上清修,都快忘了尘世繁华,这一路走来多少也因着满腔好奇耽误了些时日,也算稍稍长了些见识。 然而,当站在这京郊驿馆前,江灵栀和飞絮主仆两人依旧为其奢华所震惊。 “这哪是驿馆,分明就是一处行宫嘛!” 不及思索,飞絮脱口而出的惊叹吓得车夫一个哆嗦,忙弯了腰低声提醒:“小姑奶奶,这可是京都,你说话千万掂量着些,小心祸从口出。” 江灵栀回看了飞絮一眼,飞絮不好意思地吐了吐小舌,转头承了车夫的好意提点。 “多谢华叔警醒,飞絮记下了。” 打眼瞧了守在驿馆门口两排握着铁杆长枪的金甲胄士兵,见他们生得魁梧非凡,神情间满是戾气,飞絮不由得微微发了怵,连带着说话的声音都低沉了不少。 “华叔,这里我们进不去吧?我看不如喊了姑娘直接进城?” 车夫刘华笑了两声,将下马凳收好,牵了马辔头,招呼了江灵栀一声,竟是毫不避讳地将马车往那两排金甲胄兵所在的后方空地赶去。 飞絮紧张地靠近了江灵栀,两人默默地盯着刘华。 见他赶了车过去,那金甲胄兵里一位头盔带有红缨,手握镶金长刀的兵士居然主动上前与他搭话,言语间似有恭敬的模样叫飞絮不解地轻蹙了秀眉。 “原来此人认得华叔,想不到这地方也讲究人情世故。” 江灵栀闻言,却是轻轻摇了摇头:“他认得的怕只是车驾。” 那兵士虽面相敬重却绝非是对刘华,凭他不时瞟向马车的视线落回到刘华身上时一转而逝的不屑便可知其心思。 果不其然,在刘华手指向这边的一瞬,那兵士登时亮了双眸,转头来看的同时已迈开了脚步,一个眨眼便到了她们面前,将悬挂腰间的长刀往身后一掩,双手抱拳恭敬万分行礼问安。 “末将京郊驿馆守卫长王甫石见过江姑娘!” 江灵栀双手叠放在左侧腹前微微颔首还了他一礼,声音清冷。 “王守将有礼!” 王甫石这才直起身来,正视面前的人,见她锦纱覆面难见真容,眼中现出些遗憾。 早就听闻国辅左丞江尧大人有一女自幼在外修习,江家大姑娘江灵薇他是见过的,四年前出阁嫁于都指挥使司指挥使周焕第三子周少柏,那身姿模样着实叫人思之难忘,既是同胞所生,想来这江二姑娘自是不会差到哪里去。 只是有传闻称这江二姑娘天生体弱多病,坊间有多事之人还曾为她卜卦称其活不过十五岁,细细算来,如今这江二姑娘恐怕也已满十六了,可见这些个江湖术士之言万不可信。 亲自领着江灵栀和飞絮二人过了大堂穿过一片用鹅暖石子铺就的天井,再转过两个回廊到了女眷所在的偏苑,王甫石唤来偏苑主事的婆子好生交代了一番,这才放心离去,并着了人立即去左相府回报。 江灵栀沐浴出来的时候飞絮已收拾妥当在外间等候了。 她缓缓走过去坐在镜前,将裹着长发的棉布取下,飞絮忙放下点着了香片的香炉,紧步过来接替姑娘接下来的动作,轻柔地为她散开湿漉漉的长发,用一方棉布一缕一缕吸拭她发间水珠。 直到将发梢拿在手中没有了滴水的感觉,飞絮才将她长发在脑后拧了个随意的简单发髻,回身去屏风后的高脚架上取来一方新的大一些的棉布,又去壁橱里翻出干净的轻纱裹在棉布外面细心地披在江灵栀肩膀上,防止头发上的湿气从肩头灌入。 “可是师父下山前与你说了什么?” 瞧着飞絮小心谨慎的一系列动作,江灵栀眼眸微赧,却是扬了唇畔与飞絮笑语。 飞絮也不隐瞒,一五一十将妙回春临行前于自己的嘱托告知了自家姑娘。 “师父说要我一定注意姑娘你的饮食起居,寒凉之物万不可碰,除沐浴外湿露之气也万不可沾,就连熏香香片也要是性热的花草药石方可。” “我哪有这般娇弱?师父未免太小题大做,你不必理会,像往常一般就行。” 飞絮的性子也是个执拗的,听她这么说立刻回嘴。 “那可不行,师父都是为了姑娘您好,能让姑娘长命百岁的话飞絮都要听的,不光要听,一定要牢牢记住,死也要做到。” 江灵栀无奈摇头,任由飞絮折腾去了。 亏了天气炎热,及臀的长发不到一刻钟便已干透,这边飞絮正要替她拿了颈后阻湿的棉布,已有管事婆子推了门进来,笑得一脸谄媚。 “江姑娘可收拾妥帖了?江大人已在外堂等着了。” “爹爹来了?” 江灵栀有些诧然。 先前是写了信告知父亲要回家的消息,父亲也虽派了自家车驾来接,可并不知她们会何时动身,也应该不会知晓她们今日到此的行程才对? 略一挽眉,她心下明了,想来定是那王守将遣人去送了信。 眼波流转间瞥见铜镜上映出的面容,江灵栀倾身拉开镜奁上的两屉抽匣,从中翻找出能令肤色看起来红润些的胭脂膏,递于飞絮,轻声催促。 “飞絮,快些于我涂上胭脂,莫要叫爹爹瞧见我这模样生了担忧。” 飞絮手中握着挽了一半的发髻,嘴上连连答应着,一时半会儿却也腾不出手来。 管事婆子一瞧,躬身走上前来。 “江姑娘您莫要嫌婆子我手笨,往日里那些个太太姑娘们在此歇着时,婆子我都曾搭把手给帮着拾掇。您看这眼下您也着急见江大人,飞絮姑娘为您描眉画鬓也腾不开手,就由婆子我替您挽发吧?” 说着就要上前接过飞絮手上三千青丝,江灵栀忙礼貌性地稍侧了身,婉拒。 “多谢好心,有飞絮在就不劳烦您了,还要烦请您先前去告知家父一声,就说我随后便来。” 管事婆子半天没有回话,江灵栀疑惑间回转了头去瞧,这才发觉那管事婆子竟是呆愣在她身侧三步远的地方正吃惊地张大了嘴巴盯着镜子。 江灵栀反应过来,转了身将脸微埋于肩头,以避开管事婆子的瞩目。 飞絮见状,立时会意,一个大跨步出去挡在那管事婆子眼前,回身对她怒目而视。 “瞧什么瞧?这般没有礼数?还不快去给左丞大人回话?” 见江姑娘并没有允她帮忙的意思,管事婆子在飞絮的呵斥下道了声歉意,低语喃喃着出了门。 在外堂客厅等了约莫小半盏茶的时间,江尧忽然闻听一声似久违了的轻呼,忙转了身向回廊望去。 果然看见已半年未见的女儿,着了冰蓝广袖云纹萝裙,红翡滴珠白梅攥花步摇斜插在随云髻上,散开的墨发犹如倾泻而下的瀑布顺滑地垂于脑后,在飞絮的搀扶下步步生莲向他走来。 她腕上戴着的是一对白银缠丝双扣镯,江尧认得,那是大女儿江灵薇出嫁之时托他赠予妹妹的礼物。腰间挂着的那枚垂于膝骨处的玲珑玉佩,他也识得,是他当年送她上了北罗山离别时留给她的。 没想到她竟都保存的这般完好如新! 明明是期盼中的团圆终于到来,可江尧的心里却闷痛不已。 这个女儿,懂事的让他心疼。 尤其是覆于面上的那一方月蓝色锦纱,不肖明言,他便已能知晓女儿的心思。 刹那间,有种强烈的预感袭上心头,一时连他自己竟也难以确定他同意栀儿回京都这件事究竟会是福是祸? 第5章 亲迎还家展笑颜 “爹爹!栀儿来迟,让爹爹久等了。” 江灵栀刚走到江尧面前站定,就要俯身去拜。 江尧眼疾手快阻了她的大礼,望着女儿的目光满是慈爱,声音很是温和。 “不必不必,能平安回来就好,咱们回家吧。” 执了女儿的手,江尧又转向颔首万分恭敬立在一旁的飞絮,眉目间尽是慈蔼。 “这些年来多亏了你在姑娘身旁侍候,代我们无微不至照顾她,如今既回了京都,我江府上下自不会亏待于你。” 飞絮闻言,心中大慌,忙俯身长拜,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大人言重了,能照顾姑娘是飞絮几世修来的福分,飞絮不要任何赏赐,只跪求大人莫要让飞絮与姑娘分离。” 江尧一番话本是表达自己对她的谢意,可听在飞絮的耳中竟误会成了要让她功成身退的意思。 瞧着飞絮的紧张无措,江尧不由得失笑摇头,俯视急得就要哭出来的飞絮,安抚道:“这丫头也是个毛躁的,谁又说要让你离开江府离开姑娘的话了?” 飞絮总算抬了头望向江尧,眼睛里果真已含了泪水,还似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句:“老爷此话当真?不会送我离开姑娘身边?” 在北罗山上这七年,存于飞絮身上根深蒂固的尊卑思想已有些许改善,言语间的用词也不甚注意,可因着她这份真挚的主仆情义,江尧对此并未在意也没有指正,反而含笑上前亲自扶了她起来。 受宠若惊的飞絮忙抬手擦擦眼角,谢了江尧后便黏在了江灵栀身后,生怕会突然被人拽了开来丢掉。 江灵栀回眸执了她手,又轻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真是个傻丫头!” 眼见着江左丞接了江二姑娘出了驿馆,那管事婆子却还在廊下张望,引来几个小丫鬟的调笑。 “张妈妈莫不是傻了?只瞧着那空堂做什么?” 被唤作张妈妈的管事婆子一脸怅然地朝不经事的丫头小伙们摆摆手,语气间满是艳羡。 “啧啧啧,你们是没看到,这江二姑娘的模样真真是比那画上的仙女儿还要标致七八分,可叹她瞧着就没有什么争芳斗艳的心思,不然,什么京都第一美人儿怕是要逊色不少喽。” 围拢在张妈妈身前的丫鬟并两个仆役小子撇了撇嘴,对她的话浑不在意。 也不知住进这院中的姑娘们,张妈妈当面夸过几个天仙了,可他们瞧着多数也就罢了,只有那京都第一美人柳清韵名不虚传,其余美人榜上有名的也几乎从不来这驿馆,他们倒也无从评说。 只这江二姑娘连美人榜都未沾边,怕也是个相貌平庸的,偏只这张妈妈许是昧着良心的夸赞话说得多了,如今倒还真出不来了。 龙阳有个美人榜,凡是及笄未出阁的世家姑娘皆在其上排了名次,刑部尚书柳文承的嫡长女柳清韵便是年前刚刚及笄就夺了冠的。 江灵薇未出阁前正是这榜上魁首,到如今,榜首已换了三个。 因此,听闻江家二姑娘回了都城,早有些富贵子弟围在一起下注打赌,看这江家二姑娘是否会不辱江家美名,继其姐之后再夺榜首。 与美人榜对应的还有个公子榜,也是同样将世家子弟中加冠未娶的公子少爷们依着样貌品行才干排了名次。 上一任的榜首便是迎娶了江家长女江灵薇的周少柏周公子,他是当今都指挥使司指挥使周焕的三子,现为刑部侍郎。 而这一任的公子榜首已连任四年,正是威远侯钱若涵。 此人年少有为,虽面相俊逸脱俗,却是个难得的武将之才。 昔年,此人曾单刀匹马直闯乱军阵营,斩杀敌将乱其阵脚,不费一兵一卒便平息了战祸。 当今圣上为表其忠肝义胆,破了祖例封给侯爵,是殷周第一个外姓封侯之人,就连后来静姝长公主的丈夫元牧被封为宁波侯都可以说是沾了此人的光。 钱若涵这个人有个众所周知的毛病,好姝色,但又有他自己的原则。别人好色是馋美人的身子,可他却不是,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这么说的。 “女儿家是水做的骨肉,亲之敬之能去浊,但万不可欺之辱之,生那腌臜之心。” 这是他品行未受质疑的原因之一,也正是他如今已年近而立而未娶妻的原因。 据传当今圣上为威远侯的婚事操了不少心,奈何威远侯推辞起来就只一个借口。 “我喜欢美人儿,人尽皆知,见一个爱一个,花心惯了的,若是成了亲就要一心一意守着家中庭槐,那岂不是没意思得很?不若无拘无束潇洒自在。” 由此便几次拂了圣上的美意。 但近来又根据可靠情报,或许威远侯钱若涵独占榜首的日子最多也只能到中秋时分,因为圣上已拟好了赐婚旨意,今年这婚事,威远侯是不成也得成了。 只不知却是哪家姑娘会这般倒霉成了威远侯夫人,摊上这绝不会收心的威远侯,以后怕是免不得要以泪洗面了。 离了驿馆,进入都城门的江灵栀本想直接去周府探望病重的姐姐,可父亲江尧再三劝说,终是没能去成。 “你远途归来尽显疲惫,还是回家先缓过一阵儿,实在心急也待明日递了拜帖再去。你母亲正在周府守着你姐姐,她们还不知你回京都的消息,贸然前去,为父只怕你姐姐要惊喜过度了,她现在的情形断不能大悲大喜。” 说着话,江尧的神情沾染上浓浓的愁绪,就好像没能替自己女儿承担病痛也是他的过错。 江灵栀没少读过话本典籍,也看多了大家族的勾心斗角情远亲疏,所以她更加庆幸自己生在了江家,更加感恩上苍让她江家一门皆是心存仁厚之人。 “爹爹放心,栀儿听您的就是了。”她轻握父亲撑在膝头的大掌,乖巧应下。 并未提及自己精通医术是因为当年爹爹送她上北罗山交托给师父之时,曾嘱托过师父莫要让她修习伤神费脑的学问。 后来,师父也是耐不住自己的恳求这才违约偷偷教了她医术以及玄妙的机关术,而她从未对父母提及这些。 京都的确是非同寻常的热闹,坐在马车内,听到街市上的吆喝都比别处嘹亮了不少,可江灵栀此时并无心掀开帘子去瞧这份热闹,一想到久未见面尚不知还能挺多久的姐姐便失了欢笑。 马车又行了近小半个时辰方停了下来,江尧先打起车帘下了车,而后转身,关切地瞧着飞絮扶了女儿下车站定,他才退到一边整了整衣衫,展了左手对着府门,展露笑颜。 “栀儿,欢迎回家!” 第6章 云梦归处感亲恩 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真踏进这阔别了七年之久的家,江灵栀心里还是止不住生了些陌生感,不过比起满腔的喜悦,这份陌生已不足为道。 江尧牵着女儿过了前厅,沿着曲廊又过了两处依着小山的廊桥,这才到了后院居所。 过了月洞门,左转又穿过一汪碧池,再往前便是一小片竹林,走在青石小径上,一处隐匿在斑驳竹影后的院落展露眼前。 月洞门上的匾额上书“栀香苑”。 江灵栀便知此处定然是自己的居所,只是她离家之时府中尚未有这地方,想来应是后来父亲与母亲重新修葺过的。 “你在北罗山清修多年,怕是不太习惯京都的热闹,为父专为你择了此处僻静之地建造了这栀香苑,虽说离着前院稍远了些,到底也向阳所居,清幽却不阴寒。” 觉察到江灵栀的走神,江尧以为女儿多生了心思,忙补充道:“你若不喜欢也无妨,此处往东转过花圃便是你弟弟灵溪的住所,你可与他住在一院,或者直接换过来也好。” “不是!”江灵栀知道父亲误会了自己方才的失神,忙开口解释,“此处栀儿非常喜欢,真的非常喜欢,谢谢爹爹和娘亲。” 江尧没有从女儿的神情间窥察出一丁点隐藏,便也放下心来,连连点头。 “你喜欢便好。这七年不光京都,就连咱自家也发生了不少变化,蒙圣上恩典,府址扩更了不少,院落也多了不少,待你闲暇时,为父再带你一一熟识。” 江灵栀凝视父亲,点头听着。 “眼下,你只需记得,你的院落往东南行个一二百米便是你弟弟的居所‘玉溪苑’,这‘望舒湖’左岸的‘月薇苑’是你姐姐未出阁前所居,方才过望舒湖前经过的那处院落便是为父与你母亲所居‘芷兰苑’,皆是围湖而造,只你这处离湖远了些,是顾及你的身子。” 江灵栀含笑一一听了,点头应了声“都记下了”。 江尧温和地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发髻,向候在两边的丫鬟招了招手,一名着了翠绿罗衫长裙的丫鬟便迎上前来。 “老爷有何吩咐?” 江尧又转向女儿,指着这名丫鬟道:“栀儿,这是你娘在府中亲自为你挑选的掌事丫鬟,名唤盈袖。” “奴婢盈袖见过二姑娘!” 这名丫鬟也是个惯会识眼色的,忙顺势轻移小步至江灵栀眼前款款行礼。 江灵栀眼中尽是温柔,上前一步虚扶了她一下,轻声道:“不必多礼。” “飞絮丫头!” 听到江尧喊她,飞絮忙上赶了两步学着那盈袖的样子屈膝行了礼,江尧见状,忍不住抚须轻笑了两声。 “日后你的职责依然是照顾好姑娘,其余的琐事不必你操心,有什么直接吩咐给盈袖,让她下去安排就是,可记下了?” 飞絮惊喜不已,老爷不会把自己和姑娘分开她已经很高兴了,以后手底下居然还能管着这许多人,可不就跟当了官一样了? “我记下了,老爷!” 高兴地咧了嘴应下,依然没有自称“奴婢”,却并未引来江尧的斥责,在旁候着的一众丫鬟仆从包括最前方站着的掌事丫鬟盈袖,也不得不对这看起来年岁不大的小丫头多了些瞩目。 江尧挥袖示意仆从将江灵栀和飞絮的行李搬了进去,再次走近江灵栀,抬手轻抚她发髻,眼中依旧满是疼爱怜惜。 “你先回去稍稍歇息一会儿,一炷香后便能开饭了,为父再正式来为你接风洗尘。” 江灵栀知父亲这么说定是已安排好了一切,也不推辞应允了下来。 目送着父亲踏上架于湖面之上的曲廊过了望舒湖,在湖对岸回身朝她摆手,江灵栀这才颔首又行了一礼转身过了月洞门,进了栀香苑。 苑内的确清幽而不阴冷,虽是炎热酷暑,可阳光透过竹林缝隙散落在小院已变得柔和了许多。 月洞门后两侧仍旧是依着粉墙而设的回廊,正对着月洞门处的是一道可三人并肩而行的梨木栈道,略高于铺满白色细腻沙石的两侧。 这两侧沙院上一侧是座连带了花廊的小小凉亭,顶上遍布着墨绿色的锦屏藤,花廊上则匍匐着接连不断的紫藤萝,另一侧沙院正中摆着两张不规则的四座水墨纹理石桌,再往前是一方小小的荷花塘,不见清泉只见莲叶香荷,周边不远处亦是放置着些许不规则的青石,尽显惬意。 踏上梨木栈道往前进,穿过沙院便是回廊的接连处,是座不大不小的穿堂,正中对着两头路口的地方隔着一扇绘了山水林木与鸟兽的雕花楠木屏风,底座用大理石深深嵌在地基里,很是牢固。 厅堂四下简单摆放着两三张落地矮桌与藤圃,四个对角装饰的是放在卷脚高几上的凤穿牡丹长颈瓷瓶,其中点缀着珍贵植物。 转过屏风,视线豁然开朗,其中所植奇花异草自不必一一细说。 江灵栀在盈袖的引领下踏上石径小路再转过一处设在假山半腰的山亭,便来到了一处二层小楼,楼前左右各植了三棵银杏,左面是太湖石堆砌而成的小型假山盆景,其上是一树海棠,右面种着一棵与楼顶平齐的梧桐树,其后是两树红茶。 江灵栀神情间满是欣喜,往前走了两步,站在小楼廊檐下,抬眼望去,匾额上是父亲游云惊龙的笔触,写着“云梦归”三个字,两面是一副对联,皆出自苏东坡的名句。 绿槐高柳咽新蝉。 碧纱窗下水沉烟。 感动于父亲的用心良苦,江灵栀眼中轻起涟漪。 盈袖瞥了眼一路走来震惊地合不拢嘴的飞絮,走上前去对江灵栀施礼介绍。 “此处云梦归便是姑娘的闺阁,下层左起偏大些的地方于姑娘做了书房,右起偏小,是姑娘闲暇休憩的地方,其内设有暖阁,正中是留给姑娘会客的厅堂,二层便是姑娘的起居室,依照老爷夫人的吩咐,在二层也为飞絮姑娘单独准备了厢房,方便飞絮姑娘照顾姑娘起居。” 顿了顿,盈袖再次瞥了眼闻言欣喜若狂的飞絮,暗暗冷哼一声,继续道:“奴婢就住在这楼梯间下首耳房,姑娘若有吩咐,奴婢随叫随到。” “辛苦了,你也下去歇着吧,我与飞絮自己上去就是了。” 江灵栀对盈袖微微颔首,道了声谢,轻提裙角缓步踏上楼梯,飞絮紧随其后。 盈袖对身后随着的丫鬟仆从挥了挥手,示意大家各自散开自去忙活,盯着飞絮走过的台阶略沉了沉眸,这才冷笑着迈步子,推开楼梯口的耳房自去整理。 第7章 念往事姐弟情深 “姑娘,你快来看!” 二层楼阁前后皆设了悬空廊台,江灵栀刚打起珠帘走到前方廊台设的美人榻处,就听见飞絮惊喜的呼喊,她摇头轻笑,顺着声音来到了后面的廊台。 仍旧是四面垂着碧纱,竹帘全都高高卷起,与前面不同的是窗框间距小了些,飞絮正站在那里,揭起了一角纱窗回头欣喜地朝她招手。 隐约间,江灵栀似嗅到了阵阵再熟悉不过的淡淡清香,她缓步行到飞絮身旁,探出身子一瞧,愣怔片刻后,巨大的感动和温暖从眼睛直涌入心底。 那底下一片被水杉、海棠、梨树并几株合欢等层叠环绕在正中的地方竟遍植了栀子花,淡雅洁白,生机盎然…… 一炷香的时间尚未过去,江尧又到了栀香苑,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貌不大的少年,头发用绛紫色的云纹发箍高高束在头顶。 原本还乖巧沉稳地跟在江尧身后,可一见了迎出来的江灵栀,这少年原本锃亮的双眼一下子变得更加晶莹,疾步冲了过去,一头扎进江灵栀怀中,将她紧紧抱住,巨大的惊喜从声音里展现出来竟是带了哭腔。 “二姐姐,你终于回来了,这半年不见,灵溪好想你,你以后就在家里待着,不要再去那么远的地方了好不好?好不好,姐姐?” 这少年正是江尧之子,名唤江灵溪,与江家姐妹并非同母所生,乃是庶出,他的母亲是临淮歌姬,被江尧所救以身相许,却在诞下麟儿后因难产辞世。 是以,江灵溪自幼便养在江夫人方泽兰膝下,胜似亲母子。 自江灵栀离府,江氏夫妇每每去北罗山探望女儿都会携带此子同去,因此,虽不常见面,但他与江灵栀之间仍旧很是亲厚。 江灵栀轻抚着弟弟的头顶,与父亲相视而笑,柔声道:“我这次回来便不走了,就一直陪着灵溪好不好?” “姐姐此话当真?” 江灵溪闻言,稍稍松开了她一点,仰头望着她,神色欣喜又怀疑。 江灵栀眉眼中满是温柔清和,缓缓蹲下身来,一双手轻轻捧了江灵溪还带有稚嫩的脸颊,一双含笑的眸子里似有醉人的春风,暖入心田。 “我们拉钩,说话不算数便是小狗。” 江灵溪闻言,却向前一扑,一把搂住姐姐的脖子,开心地摇着头:“不,我相信姐姐,从今以后我会看好姐姐,不会让姐姐变小狗的。” 江尧轻抚着山羊胡,看着一双儿女姐弟情深,心里很是欣慰,却又倏忽掩上难解的愁绪。 若是薇儿也在便好了。 牵着姐姐的手往饭堂走着,江灵溪却是时不时回头仰望姐姐的脸,生怕这场景只是自己的错觉。 看着那从未见过的云线面纱,江灵溪心里充满了疑问,可是却并未追问姐姐。 他想,或许姐姐只是担心别人觊觎她的美貌?又或许,姐姐只是不想被人评上那毫无内涵的美人榜供世家子弟闲话? 但是,不管怎么样,只要姐姐真的在他身边就好,只要能让他保护好她就好,其余的事,根本无关紧要。 江灵溪对江灵栀的依赖除了每年随父母上山联络的感情之外,最重要的源于两件事。 第一件事发生在他三岁之前,也就是江灵栀被江尧送去北罗山的那一年年初。 按理来说,三岁之前的记忆本该是很模糊的,大多都记不得,可或许是因为当时的情况太过危急,在不满三岁的江灵溪心上便烙上了永远也抹不去的印记。 那一年,护城河的水很深很冰。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掉了进去,可他记得那个奋不顾身跳进河中将他紧紧抱住没有撒手的人,当时,她也只才九岁,正是如今自己这般年纪。 再后来,被打捞上来的姐姐就因此生了场大病,差点没能醒转,父母也因此几乎丢了半条命,而他,托了姐姐的福,只过了一天便能下床走动,甚至好端端的能蹦能跳。 时至今日,他已不记得当初有没有因此受到过父母的责罚,但对姐姐的恩情,他始终铭记于心,并且深怀愧疚,因为也正是为了他这件事,姐姐才被送去了北罗山,与家人和整个京都分离了整整七年。 有时候,下了学堂,江灵溪也会趁着时间还早偷偷地独自去护城河边走一走,志在克服当年落水后遗留下来的恐惧,更重要的是,他想知道当初年仅九岁的姐姐是怀着多么大的勇气和决心才毫不迟疑地为救他跳了下去…… 第二件事,发生在北罗山。 说起来也就是前年的事,他记得非常清楚。 那时,他与双亲一同到北罗山的时候,正是中秋过后两天,因为和白芊芊打赌比赛攀登,结果信誓旦旦的他却输得很惨,遭到白芊芊的嘲笑。于是,他赌气一个人深夜去爬了北罗山最陡峭的西延峰。 最后,等到他在山峰顶被找到的时候,已浑身血污昏迷不醒,而第一个找到他的依然是姐姐江灵栀。 姐姐身子阴冷柔弱,他自小就知道,所以,他不敢想象姐姐是如何瞒过所有人偷偷爬上了西延峰,时至今日回想起来,即便是她背着他下山走的那道她口中的秘密小道,他也觉凶险异常。 还是后来走到了半道,遇上了也来此寻找自己的妙仪,姐姐将他交给妙仪师兄后终是体力不支,吐出一口鲜血便晕倒在地,他才知姐姐一直强撑着一口气只为带他回去。 父亲惩戒了他二十戒鞭,母亲整整两个月没与他说话,这些他都不觉得有什么,只眼瞅着姐姐的师父为姐姐施针时,她痛苦却一直压抑着咬着唇舌不肯叫喊出声的隐忍,小小年纪的他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万蛊噬心的“痛”,什么叫做风驰难及的“悔”! 此时的江灵溪还不知道,接下来,他立誓要保护的姐姐会再次用性命救他第三次! 步入饭堂,遣走随侍的丫鬟仆从,堂下只留下了飞絮和盈袖侍奉。 江灵栀摘了面纱搁在腿边的银盘上,飞絮毫不意外地瞥见了盈袖倒吸一口冷气的惊艳,洋洋得意的在她转头看向自己的同时,仰着脖颈耸了耸肩:怎么样,你们京都还没见过姑娘这般模样的人吧?够仙不? 此时,飞絮尚不知道京都美人榜的事情,待她知晓了之后愤愤不平时,江灵栀已做出了另一种选择。 第8章 先斩后奏呈拜帖 一顿饭,多半个时辰,父子三人谈天说地很是温馨愉快. 饭后,江灵溪又缠着姐姐听了好多北罗山的趣事,直到一更锣鼓响过三刻钟后,他才在父亲的提醒下,不舍的与姐姐道了声安,随在父亲身后悻悻离去。 是夜。 仰躺在四面垂帘的紫檀木床榻上,江灵栀久久不能入眠,一是牵挂着姐姐的病情,二是努力回想着那梦中所见。 梦里,灵溪的模样似乎比现在长了两岁,被一剑封喉的时候,个头好像已到了她耳垂边…… 说来也奇怪,那残酷到毫无人性的噩梦,自她回京后却正渐渐变得模糊起来,她奋力想要忆起些更加重要的情节却再是不能。 由此,江灵栀更加确信,那梦,许是上苍感她江家一门忠烈仁厚而予她的示警,她断不能等闲视之。 好不容易捱到了天明,才刚阖了一会儿眼便又起了身,江灵栀坐在黄花梨木雕成的折叠式镜台前,拾起妆台上的雕花银篦,一下一下梳着发梢。 飞絮端着水盆轻轻推门进来,将水盆小心地搁在架子上,这才转过圆形的楠木屏风预备唤醒姑娘,不想却看到她已经自己坐在了梳妆台前挽好了发髻。 “姑娘这么早就醒了?我刚与盈袖姐姐说了送了热水上来,姑娘是这会儿就梳洗吗?” 江灵栀将握在手中的竹青雕纹玉钗放回抽屉,轻轻应了一声,起身来到外间洗了脸漱了口,又走回内阁,将原本穿戴好的莲青色衫裙褪下,从衣柜中挑出一件素色的窄腰褶裙,套上月白色的对襟广袖云纹滚边褙子,又坐在妆台前将发髻上的云儿白簪花取下,戴上了绯红琉璃珠串。 飞絮唤了守夜丫鬟将水盆和架子收起,走进来一瞧,见江灵栀已重新收拾妥当,眨眼笑着上前替她将换下的衣裳折起放回衣柜中。 “早猜到姑娘决定今日去周府送拜帖,我已告诉盈袖姐姐让她着人在楼下候着了,姑娘您现在动身吗?” “好个知我心意的巧丫头。” 江灵栀启唇轻笑着赞了一句,将藕荷色的锦纱反过来戴上,这背面的月白色更衬得她晶莹的双眸犹如云雾里探出的黑曜石般闪亮澄澈。 “这会儿灵溪正要去学堂,咱们顺路送了他去,再与拜帖同至周府,免得爹爹早朝归来又要劝阻。” 自家姑娘有此打算,飞絮倒是一点也不意外,只听她说完便捂了嘴偷笑起来。 “我知道,姑娘这就叫做‘先斩后奏’!” 江灵栀看着她了然一笑,轻轻摇了摇头,先下楼进了书房,不一会儿,便与飞絮携着镶了玄纹磨砂金粉的赭红色拜帖款款而出。 正巧,与赶来准备跟她们辞了早安再去学堂的江灵溪碰个正着。 “姐姐这是要出去?”先扬着童稚的小脸问了一句,倏忽又变了脸色,江灵溪着急地上前拽了江灵栀的衣袖,皱眉道,“姐姐你要离开?” 江灵栀知道自家这弟弟是个急性子的,忙揽着他肩膀,给他一个安抚的浅笑,解释道:“姐姐是要送你去学堂,想看看我们灵溪读书用功的地方是个什么模样。” “当真?”江灵溪登时一扫焦急之色,双眼噙了笑意,“那姐姐送我去了学堂之后,是否还要去别的地方?” 注意到小少爷的眼睛不时瞟向自己手中的拜帖,飞絮这才反应过来,忍着笑迅速将拜帖往身后一藏,替姑娘回了话。 “当然不是,我们送小少爷您进了学堂就回来。初回京都什么朋友也没有,姑娘还能去哪儿?” 江灵溪挑了眉梢,环抱双臂摇头晃脑地迈开官步一步步靠近飞絮,挑了眉。 “这小丫鬟可真不老实,我可告诉你,京都繁乱,你若照顾不好我姐姐跟丢了她,小心小爷我对你不客气哦!” 说完像是反应过来什么,又忙“呸呸呸”朝地上吐了三口,拍拍自己的嘴巴小跑回江灵栀身边牵起她的手赔笑。 “我姐姐才不会丢,我说的话皇天后土刚才睡着了,都没听到,不作数的。” 江灵栀忍俊不禁,轻轻捏了捏他的小脸蛋,似初阳温旭如流水清澈般的双眼中满是宠溺。 “你若再贫嘴怕是要迟到了,小心挨先生板子。” “只要能每天看见姐姐你,就是要我天天挨板子都心甘情愿。” 姐弟两人说笑着同出了府门,登上马车往学堂而去。 京都所有学堂皆设在东南角的学坊。 位于学坊最中心的便是目的地“翰林堂”,是专供皇室贵胄子弟读书学习的地方。东西院庭分设“翰墨学院”和“翰雅书院”两处。 前者教习孩童识字认书,后者之于少年,品修身养性之心,育治世经国之才。 江灵溪年仅九岁,尚在翰墨学院修习,因着他敏而好学,再加上本身天资聪颖,今年也将转入翰雅书院正式受业。 掀开车帘目送着弟弟走进学堂,江灵栀这才转身对飞絮轻点了头。 飞絮会意,打起车帘对车夫低声吩咐了一声:“去周府!” 马车徐徐而动,穿过八角巷将驶入胥阳街,忽有三五个锦衣公子随在了车驾后窃窃私语。 “你瞧前面这车可是江府的?” “看着倒像,只不过却没有江府标志?别是认错了?” 走在最右侧的红衣公子不耐烦地挥了挥衣袖,轻蔑地斜眼睨了同伴两眼,冷哼一声。 “管它是不是江府的,我就偏不信那江府二姑娘能美得过我们清韵姑娘。” 其实,早在出门时,江灵栀未免招摇过市已是命人重新换了辆没怎么外出过的方舆,虽说样式一模一样,到底没有雕刻上江府的印记,也低调了许多,比起其它几辆来说已是难得了。 就连赶车的华叔,为了不被认出来碰到不必要的麻烦,江灵栀今日也刻意没有用他。 然而,饶是如此小心翼翼,却还是未能避得过这些世家子弟强烈到不正常的好奇心。 那两个先说话的公子将满眼不屑的红衣公子生拉硬拽着,随在马车后面来到了周府所在的长街,两人偷偷躲到一旁,踮起脚尖,真可谓是一刻不眨眼地直直盯着周府府门。 一来是真想对江二姑娘芳容一睹为先,二来也是想探探虚实,瞧瞧自己押的注有没有赔的风险。 毕竟,除了对柳清韵“忠贞不二”的杨钧,他们二人昨夜在倾风楼可押的都是江二姑娘江灵栀在即将到来的换榜之期夺得魁首的。 试想,若是输了,就等于将白花花的三百两银子拱手送人。 虽说也没什么大不了,可必然逃不开长辈一通唠叨,叫人心烦。 “这是做什么?怎地还蒙着面纱?别不是个丑八怪吧?” 着深蓝锦服的公子最先瞧见下了车递上拜帖在外等候的江灵栀,失望地叹气埋怨起来。 “难不成小爷我的银子真要打水漂了?这回去我爹又要啰嗦个不停了,保不齐还得跪一晚祠堂。” 着绛紫长衫的公子抽空瞥了他一眼,伏腰眯眼地想要看得更清楚些,一边还拍了深蓝锦服公子的肩膀,也评说了起来。 “唉,允初,你别说这江二姑娘身姿倒还真不错,我瞧着就那小丫鬟容貌都是上乘的,说不准这江二姑娘就是怕生得太好看了招人记恨才想了这样的法子掩人耳目。” 被唤允初的蓝服公子正是枢密院政务使司掌司史文忠幺子,名唤史一航,今年刚刚加了冠便夺得了公子榜第五位的殊荣。 旁边正说话的这位着绛紫长衫的公子则是刑部尚书赵明文长子赵少安,表字恭良,年廿三,公子榜排行第七。 至于另一位红衣公子,便是户部尚书杨安长子杨钧,字行之,与赵少安同年,如今正占得公子榜第三位。 “行之,你觉得如何?”史一航白了眼欣赏水平一向不太高的赵少安,直起身,回到手摇折扇堵了气偏转向另一方的杨钧身旁,怂恿道,“当真不瞧瞧?” 杨钧头也不转,傲娇非常,淡淡回了两个字:“不必!” 第9章 姊妹相见胜良药 约莫过了半刻钟,便有管事婆子孙氏携着四名丫鬟迎了出来,对着候在角门廊檐下的江灵栀屈膝一拜,满脸堆笑。 “让江姑娘久候了,我们老太太昨夜睡得不好,才刚眯了眼歇下,太太在那儿伺候着脱不开身,恐怠慢了江姑娘,就先遣了婆子我过来领江姑娘从正门进去,说让您先去少夫人那里姐妹见见,待我们老太太醒了,婆子我再去少夫人院里请您过去。” 江灵栀也不多问,只微微颔首回了她一礼,声音清婉柔和。 “也好,有劳嬷嬷了。” 孙氏再弯腰行了一礼,抬手示意同来的丫鬟随在江灵栀身后,自己转身走在前面,一路做着迎礼的手势引着江灵栀和飞絮进了正门。 “江姑娘您可是身子欠安?这大热天的捂着面纱也怪闷的。” 上了年纪的管事婆子总是絮叨的,瞧着这位传说中弱不禁风的江二姑娘,她难免要多舌问叨两句。 江灵栀听问,只是含笑看向孙氏,并不言语。 这孙氏也是个自来熟的,不管对方有没有回应,她却只自顾自说了下去。 “近日您可是来着了,正巧我们府里请了京都最有名的神医许世泽,这人原是位游医,寻常时候打着灯笼都难找。幸好咱们少爷有本事,也是咱们少夫人的福气,碰上他回京给长辈贺寿。这会儿子他正在悦薇苑为少夫人诊治呢,顺便也可以请他为您瞧瞧。” “月薇苑?” 江灵栀闻听这三个字,免不得小小惊讶一番,忍不住重复一声。 孙氏不知根源,以为这江二姑娘明白自家大少爷取这名字的用意,当下也笑了出来,一脸的赞许。 “咱家三少爷别的不说,就这钟情专一真是京都出了名儿的,不知有多少闺阁姑娘内闱媳妇羡慕姑娘您长姐我家少夫人的好福气呢?” 江灵栀再次礼貌性地看向孙氏,含笑轻点了头,依旧不多言语,只随她缓缓向前走着。 直到站在“悦薇苑”门下,清楚直白地看着这三个字,江灵栀才完全明白孙氏所言,原来竟是此“悦”非彼“月”,望之倒更令人觉得温馨惬意,深情款款。 不曾想,那周少柏此人是如此有心之人,只不知如今可还一如既往? 行了不多时便来到一处满园蔷薇的悬檐琉璃砖瓦厢房,江灵栀正待停步等着孙氏前去禀报,便有一妇人疾步匆匆迎了出来,呼喊中带了些许哭腔。 “我的儿,你真的回来了?” 江灵栀还未抬头去看,只闻听声音顷刻间便已湿了眼眶,忙上前见面施礼。 “母亲!” 一声轻唤,余音未落,江夫人已上前一把扶起就要行跪拜礼的女儿,将她揽进怀中,一手轻拍着她的后肩,一手轻擦自己眼角。 “你姐姐病了这大半年不见好转,我怕这一离开京都就……唉,这么久没有上山去看你,你没生娘的气吧?” 江灵栀连忙摇头:“娘亲别这么说,都是栀儿不争气累娘亲记挂,此番回来便是要承欢娘亲膝下,再不离去。” 飞絮眼见这周家一众婆子丫鬟看好戏般毫不回避地盯着正抱头而泣的夫人和姑娘,登时就气劲儿不顺,奈何碍于毕竟是在人家的地界上也不好发作,只扬了声提醒久别重逢泪满襟的母女两人。 “夫人,姑娘既已回来,您就莫要再伤心了,毕竟不是在咱自家,免得叫旁人瞧了笑话。” 一番话虽是说给自家主子听的,却成功令孙氏回过味儿来,立即遣散了围观的下人,对着江灵栀弯腰赔笑不跌。 “江姑娘与江夫人和少夫人久不见面,想来必是有许多体己话讲,老婆子等就不打扰了,待那边老太太醒转,老婆子再来此领江姑娘过去。” “有劳嬷嬷了!” 江灵栀叠手垂目回了一句,便由江夫人牵着进了厢房。 穿堂下两名垂髫丫鬟窃窃私语之声伴着若有似无的堂风飘进耳中。 “这就是传闻中的江家二姑娘?怎的不肯将真容示人?” “许是得了什么风寒怕传染给咱家少夫人吧?单瞧咱家少夫人惊为天人的模样,她的胞妹还能差到哪里去?” 江灵栀听罢,不由得想发笑。 自打进得京都,这些人似乎都过分关注着她这江二姑娘的容貌。呵,不愧是京都,果真是个看脸下菜碟的地方。 “可是栀儿来了?” 甫一踏进外堂,便闻内阁传出一丝有气无力的声音,江灵栀转头看了母亲一眼,见她对着自己点头,便松了握住母亲的手疾步转过屏风。 药味愈浓,直逼人咽喉。 终于瞧见缠绵于病榻已形容枯槁的姐姐,江灵栀眼睛一酸,两滴泪不听话地滚落下来。 紧走两步接过丫鬟递上的靠枕为姐姐垫在床榻一头的护栏上,又万分小心地让姐姐借着力道寻了舒服的姿势坐了起来,再细心地为姐姐将被角掖好在腿边,江灵栀轻握了姐姐的手,万语千言此时竟是不知该如何说起,只能怔怔地注视着姐姐。 “好像是在做梦,昨夜里迷迷糊糊间听家里的人传信来说你回来了,我还只当自己恍惚听错了,不曾想今日此刻你竟真的来了……咳咳咳……” 许是很长时间不曾说过这一连串的长话,一口气说完,江灵薇就有些吃力,歪在靠枕上咳嗽个不停。 江灵栀坐在床榻边忙倾了身为她抚背顺气,一边噙着眼泪笑道:“是真的,栀儿真的回来了,这一回来可谁都撵不走了,姐姐莫要急,有话咱们慢慢说。” 江灵薇自出嫁后还未曾去过北罗山探望妹妹,四年不见,如今妹妹归来,而自己却一脚已踏入鬼门关,怎能不叫人伤怀? 江夫人自在角落边上的四方椅上坐了,抹着泪眼看着她姊妹二人互诉离情,也不去插一句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 许久,江灵栀见姐姐的气色比之她刚进来时稍回转了些,心头紧紧揪着的一口气也稍稍松了下来,眉眼轻笑着将替姐姐润了喉的温水递给上前来接的丫鬟,取出手帕轻轻替姐姐擦着嘴角。 “娘亲您看我可是姐姐的良药?” 娇俏地眨了眼望向窗前帷幔处沉默许久的江夫人,虽隔着层锦纱,也能感觉出她此时像极了个讨糖吃的孩童。 江夫人自然也察觉出了大女儿的气色微转,见江灵栀问来,忙将眼泪花逼了回去,起身走近榻前,也提裙坐在了床沿上。 一手轻握江灵薇虚软似无骨的手,一手轻握江灵栀冰凉如寒潭的柔荑,将她姊妹两个的手叠放在一起合握在自己温暖的掌心。 “是是是,你是这世上最好的良药!” 江灵栀眉眼更弯,晶晶然的眸子回转望向苍白的脸庞上挂着几丝勉强笑意的姐姐,反手将她叠在自己手背上的手握住,左手立刻顺势贴上她的脉搏,颇有些名医的风范,开着玩笑道:“既如此,那便让我这良药来瞧瞧什么时候能让姐姐痊愈?” 江夫人和江灵薇被她的模样逗得又是一乐,丝毫没有发觉“装腔作势”的江灵栀微垂的眼眸中渐渐涌起的惊疑和晦暗。 “咳咳咳……怎么样,我的良药?我要吃你几副才得见好?” 姐姐虚弱地打趣问她,江灵栀抬眸,眼中依然是少女所特有的天真烂漫,就好像刚才坐在那儿眼露寒霜的是另一个不相干之人。 她直直地望进姐姐已有涣散之态的双眼,扬了眉梢。 “我这良药世间少有,那自然是一剂就见效!” 第10章 精分少爷周少柏 “少爷!” “今日的药可按时喝了?少夫人可有好转?许大夫呢?都这个时辰了怎的不见他来复诊?” “回少爷,少夫人的药已喝过了。早些时候大房那边的太太遣人来催了好几次,说是近来胸闷失眠很是头疼,许大夫本不想搭理,又恐那边太太闹出什么动静扰了少夫人的清静,这才过去给她诊断,少说也有大半个时辰了。” 周家府邸也不算大,元宗帝刚即位那年,周家家道旁落,子嗣离散,原本就只剩了周家二房,也就是周老太爷的次子周焕还守着这旧宅。 周焕这一房秉承着周老太爷的遗志,凭着自身过硬的本事终是重又获得新帝的荣宠,不负周老太爷厚望地在京都再次站稳了脚跟。 而周峰这一房,早些时候靠着周老太爷遗留下来的福荫挥霍无度,后来更是弃了周老太太和自家二弟,自在的在京都做着闲散游人。 不成想后来,其子周少植交友不慎,被骗倾家荡产,走投无路之下才又厚着脸皮求周老太太收留在宅中,又在二弟周焕的帮助下在户部谋了份从七品主事的差事,昏昏度日。 原本周少柏就瞧不起大伯一家,再加上自他成亲以来,堂哥周少植有事没事就跑来他这悦薇苑献殷情,言语神情间皆是对自己夫人的觊觎之色,免不得就更惹他厌恶。 此时一听这见风使舵狗皮膏药似的一家竟然还有脸跟自己夫人抢大夫,气不打一处来,沉下脸呵斥守院。 “我有没有吩咐过,我不在府中的时候,大房那边过来人不论是谁都不许踏进悦薇苑?你们是好日子过久了认不清主子了是不是?” 仆从们几乎很少见自家少爷生气,被他沉声一呵,守院的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周少柏脚边,战战兢兢磕头解释。 “少爷明鉴,不是小的们不听少爷的话,只是这许大夫也是怕大太太那边带人来闹惹得少夫人心情烦闷,于贵体无益,这才随着过去瞧瞧的,小的们也拦不住呀。” “你还敢狡辩?来人……” “秉文……咳咳……” 听着周少柏就要迁怒下人,江灵栀与江夫人不便出声,只有江灵薇挣扎着提高声音朝外喊了一句。 江灵栀听着姐姐的声音毫无底气,可也不知怎么的,刚还在院子里发火的周少柏偏偏就听见了。 不但听见了,而且一个眨眼便已赶到了床榻前,只微微对江夫人点了点头,瞧也不瞧旁边多出来的人一眼,就一屁股坐在了床沿上,轻抚着江灵薇的脸颊,好看的眉头紧皱在一起,脸上是大写的心疼。 “你怎么坐起来了?不是让你好生休息不要逞强吗?” 江灵薇费力地轻抬起右手,将抚在她脸颊鬓角的大手轻握掌心,在他面前展出一抹自认为灿烂明媚的笑容。 瞧着她难得的好心情,周少柏却赌气般地故意黑了脸,佯装不悦。 “你还笑?你还好意思笑?你都不知道我每天出门有多担惊受怕?回来看到你还能与我说说话又有多庆幸?” “委屈你了,相公。”江灵薇嘴角轻翕,看着孩子气的丈夫,无奈地轻声哄着他道,“是为妻的不是,让你处在这般煎熬的心境中,辛苦你了。” “为了娘子,我什么辛苦都不怕。” 周少柏丝毫不顾及岳母大人还在这里,撒娇似的凑近江灵薇一些,紧跟着,极其不要脸地蹦出这样一句话来:“不然娘子亲我一下我就消消怒气?” “咳咳咳……” 江灵薇原本毫无血色的脸瞬间染上一抹绯红,惹得周少柏咯咯直笑。 她鼓了七分力气将拳头砸在还丝毫不知避讳,一直往前凑的周少柏身上,软语轻嗔。 “你……你注意一下,这还有母亲和妹妹在呢!” 闻言,周少柏慢慢敛去了嬉笑,一双俊眸无辜地冲用眼神示意他身后的江灵薇眨巴着,后知后觉地起了身,转而面向怕被他误伤早就躲到了帷幔处的江灵栀和飞絮。 “这位姑娘是?” 好像有种明知故问企图缓解自己尴尬的嫌疑。 江灵栀忍着笑意稍往前一步,颔首问礼:“小女江灵栀见过姐夫!” “妹妹不必多礼,快请入座!” 周少柏单手负后,一手微向前轻抬,一脸的正然之气。 若非刚刚才亲眼所见,只怕江灵栀要被他此刻的一本正经蒙骗了过去,忍不住与飞絮掩袖轻笑出声。 周少柏耳根处微微发红,不知所措间将视线瞟向病榻上正一脸含笑看好戏的娘子。 见她并不打算拯救自己于这尴尬的处境,只好又可怜巴巴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右后侧的岳母大人。 江夫人会意,走上前去轻拍了二女儿手臂,眼中湿气尚未散尽,却也裹上了些微舒朗之气,轻声提醒道:“栀儿,别失了礼数。” 江灵栀与飞絮再相视一笑,端正了站姿,重又向着周少柏盈盈一拜。 “小女初回京都,礼数不周,初次见面,如有失礼之处还望姐夫见谅!” 周少柏掩袖轻咳一声,淡去了耳根红晕,忙摆手道:“没有没有!哦,对了,听闻妹妹幼时离家远游清修,这次回来可有何打算?” 江夫人欣慰地执了二女儿的手,笑向岔开话题的周少柏,代替女儿回答道:“此番回来,她便不走了。你瞧薇儿见着自家妹妹多高兴,气色都好了不少,方才这姐妹俩还说吃了她妹妹这副良药,做姐姐的很快就会痊愈了。” 周少柏脸上闪过一丝不同寻常的失落,但也紧紧只是一丢丢,随之而来的是掩饰不住的惊喜与希望,看向妻子的双眼满是柔情蜜意。 “若真如此,那便太好了!” 江灵薇在他这灼热的目光中微垂了双眸,心头是满满的不舍和酸涩。 “江二姑娘可还在里面?” 屋外传来孙氏的声音,周少柏瞧了眼紧走两步坐在床沿上与姐姐低语的江灵栀,应声道:“外面可是孙嬷嬷?找二姑娘何事?” 孙氏也不掀帘进来,只在屋外躬了身回话。 “原来是少爷回来了!才前江二姑娘给老太太递了拜帖,这会儿老太太刚醒了,吵嚷着要见见江二姑娘,太太遣奴婢过来请江二姑娘移步。” 自家老祖宗的性子周少柏再清楚不过,最是个好玩笑的老人家,只母亲此刻也在那里,她一向不苟言笑,只怕会惹得江二姑娘不自在。 转头瞧了眼已起身预备往外走的江灵栀,周少柏上前拦在她眼前:“二妹妹初来蔽府,尚有陌生,还是我陪着你过去吧。” 江灵栀正要说话,江夫人朝床榻上一脸紧张望向妹妹的江灵薇一笑,转而看着周少柏。 “你自去陪着薇儿,我随栀儿一同过去就是,周老太太是个疼惜后辈的,难不成还怕她吃了我这闺女不成?” “这……”周少柏稍稍犹豫一瞬,见江灵薇噙着笑对自己微微闭目点头,他便也不坚持,退后一步向江夫人躬身作揖,“既如此,就有劳岳母大人了。” 第11章 平行世界得希冀 将江夫人和江灵栀送出悦薇苑,周少柏又疾步赶回内阁,丫鬟正轻扶了江灵薇躺下。 “你们暂且退下!”他开口吩咐。 丫鬟为江灵薇盖上轻薄的烟青色蚕丝被,应着声一一退出了内阁候在外堂。 周少柏走近床榻,又坐回到床沿边,眼睛温柔地像要滴出水来,注视着仰躺在枕头上的妻子。 “说了那么会儿话,可是乏了?睡吧,我就在这里陪着你。” 江灵薇往日灵动非常的眸子重又黯淡了下去,费力地挤出一丝笑来。 “你有公务在身,不必在这里陪我,尽管忙你的去,你在这里我也歇息不好。” “娘子,你别赶我走!我将今日的公事提前都办妥了,不妨碍的,就让我陪着你好不好?我保证乖乖的不吵你,好不好?” 周少柏的眼睛里似有云波涌动,说话委屈的像个孩子。 江灵薇不知他又哪里受了触动,见他眸子里生了幽深的偏执,知道再说也拗不过他,只好默默闭上了双眼。 周少柏唇边挤出一丝若有似无的苦笑,起身换个方向,靠着床框,紧紧握着妻子的手,十指相扣,握得紧紧的,就好像要拼了命抓住他在这世上最珍贵的宝贝。 江灵薇阖着眼轻转了头面向里侧,一滴清泪混着药香低落在枕头上,瞬间消失。 周少柏仰头轻靠在床柱上,双目微睁,对着帷幔处角墙上挂着的一副美人图,喉结轻动,两滴热泪无声滚落。 他该怎么说呢? 他该怎么告诉妻子他做的那个梦? 一个自称与他平行世界的人告诉他,自己最珍爱的妻子活不过半个月了? 那个自称也是周少柏的人说没人救得了他们的妻子。 不!他不信! 什么平行世界?什么不同的轨迹一样的结果? 他偏不信! 可是,娘子啊!江灵薇,你告诉我我到底又该怎么做才能留住你? 江灵栀本无心拜见周家人,一张拜帖也不过是为了不失礼数,别让周家看轻了江家的家教。可既然人家又请了她过去,她也断无耍性子的理由,该有的礼数还是要周全的。 尽管那位侍立在周老太太身边的周夫人周身都是掩藏不住的厉然,也挡不住她接下来每天都要来这周府叨扰一遍的决心。 “来来来,丫头,快让我瞧瞧!来,坐我这儿来!” 周老太太生得慈眉善目,此刻又笑语连连,江灵栀只觉她亲切非常,也不推辞,竟真的走上略高于地面一些的方台,握了周老太太伸出的手顺势坐在了凉榻上,引来周夫人暗暗投过来的不满。 周老太太见江灵栀毫不扭捏造作,倒是更欢喜了,布满皱纹却不觉粗糙的手一下一下爱怜地轻抚过她嫩白如羊脂光滑似绸缎的手背,咧着镶金门牙的嘴笑得开怀。 “你瞧瞧这小娃娃,皮肤怎么生得这般好?” 说着话又不解地盯着江灵栀的面纱,右手似乎抬动了一下,又克制着没有伸过去,只是眉眼间笑意减了三分,取之而来的是疑惑,是怜惜。 “早就听说我那孙媳妇儿的妹妹身子不好,我还只当是道听途说之言断不可信,今日一见……唉!丫头啊,你受苦了!” 江灵栀倒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苦的,要说真苦,摊上她这么一个让人操碎了心的闺女,怕也是一双父母苦才对。 她坐在周老太太身边,朝坐在下首太师椅上的母亲看去。 江夫人正与周夫人悄声说着什么,不时掩嘴轻笑,那周夫人面上虽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可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也能窥得见她眼中的些微笑意。 人呐,真是个奇怪的物种! 她忽然这么想着,又想到了之前的周少柏,不禁哑然失笑。 他的精分怕是受了他祖母和母亲共同抚养的结果,没有厚此薄彼,转换之间反倒游刃有余。 “丫头?丫头?” 恍听周老太太带了顾虑的声音在面前炸起。 “可是老身说错了什么话?这上了年纪就容易浑说,丫头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才好。” 江灵栀方才根本没听到周老太太后面说了什么,但对她这般神色配着这番话有所意会,忙摇了头,说话声沾染着点点轻笑。 “老太太您多心了,小女自幼便生的这个毛病,这癔症一上来就容易发呆,吓着您老人家了,实在对不住。” 这边江灵栀与周老太太互相致歉,那边,江夫人也停下了与周夫人的攀谈,望着女儿的方向嘴角轻轻抽动了两下。 癔症?发呆?我的乖儿,你何时又多了这个毛病?怎的我们都不晓得?呵……怕是你自己随口胡诌的吧? 又坐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眼瞧着周老太太似又有困意,江夫人便与江灵栀起身告辞退了出来。 走到悦薇苑,又听下人低语称少爷和少夫人正在午休,江灵栀便与母亲在院中凉亭下叙了几许家常。 眼看着临近正午,恐父亲与云溪归家不见自己心生担忧,江灵栀不舍地与母亲辞别,在飞絮的搀扶下出了周府,踏上马车一路往江府而去。 几乎是外面车驾启动的同时,内阁中陪在妻子榻前浅眠的周少柏双眼倏忽睁开。 一双瞳孔先是猛缩再猛的放大,然后慢慢恢复如常。 心有余悸地转头低眸望着熟睡的妻子,见她虽呼吸微弱但仍有生命迹象,他紧紧揪起的心这才渐渐平复。 伸手,掖被。 惊诧,恐惧。 衣袖里凭空滑落在地毯上的三颗材质不详的小石子像三个面目狰狞的怪物,就这样直直地被迫撞进周少柏的视线,又直直地剜进心底最不期望的角落。 同样的梦!同样的“自己”…… 不!今天的这个“自己”比之昨夜那个悲愤痛苦的“自己”似乎又多了些不一样的地方。 脚步轻轻,弯腰捡起滚落在珊瑚绒地毯上的三颗石子,周少柏神色凝重,努力回想一番。 是了,方才梦中的“自己”比之昨夜的,双眼之中更多了一份希冀。 “他”说。 “没人能救我们的妻子,只有你这个世界可以,因为她活着,她回来了,她就是……” 没说完的话被淹没在一阵刺眼眩晕的光圈之中,而后,他惊醒。 本该只当一场梦醒来就忘的,他从不相信鬼神之说,遑论这神乎其神更加荒诞不羁之事。 可梦醒之后,手心这三颗真实的石子却好像火石一般灼烫着掌心,亦煎熬着本心。 她活着?她回来了? 可是,她,是谁?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又该往何处去寻? 第12章 未得相逢顾琬烟 是夜。 月色随着晚间清凉的夜风钻进闺阁,皎洁清辉倒映在垂挂着丹青纱帘的床铺上,江灵栀一双秀眉蹙成一团仿若化不开的浓墨。 模糊难以复记的噩梦再次无比清晰地袭入脑海。 顾家,中落,琬烟姐姐被夫家欺辱,逼得携子投湖自尽…… 江家,血流成河,无一幸免…… 还有一个个鲜活但陌生的面孔争先恐后蹦现在眼前,或狰狞,或从容,或不甘,或愤怒,或惊恐,或得意…… 那着玄黄龙袍的人虽始终看不清面貌,却清清楚楚看得见,他脚下踩着的是父亲江尧的尸身,手中长剑划过的是灵溪的脖子…… 惊醒,满身冷汗,似有滚滚水珠从眼角溢出。 江灵栀抬手轻触,原是梦里不曾滴落出的眼泪,此时已然断线般从面颊滑落。 心痛,无以复加。 梦还是原来的梦,这一次却更加真实。 原来,江家满门并非会中落之后遇到仇家,夺命的,将会是帝王! 只,那下场凄惨的顾家姐姐却又是何人? 顾琬烟?好熟悉的名字! 抬手,低眸,震惊。 从右手袖口滑落出三颗不知材质的石子,圆滚滚晶亮亮地落在蚕丝锦被上。 整整一夜,再无法安睡,江灵栀披了外衣来到廊台。 碧纱轻垂在廊檐下,洁白的月影倒映在上面也被染成了碧青色。 她轻轻拨开一方碧帘,卷起一角纱窗,让夜风破开闷燥的热气从纱窗一角溜了进来。 垂在眉骨处的发丝被清风徐徐拂起,江灵栀仰面微闭了双眼,滚烫的泪珠再次顺着鼻梁滑下。 是上苍示警无疑了! 江家,果真会招帝王猜忌如斯?可这若是既定的轨迹,她一个弱女子又能改变得了吗?又该如何改变呢? 夜风轻柔,似母亲的手轻轻抚过她脸庞,外头更柝敲过四声,已是四更天了,这无尽的黑暗就像噬人的深渊,压迫的人喘不过气来。 不知过了多久,似有一声鸡鸣从远方传来。 江灵栀缓缓睁开了双眼,一瞬间,那压抑的她无法呼吸的黑暗忽然就败在了中天上温柔洒向大地的月光上。 伸手,轻柔的月色穿透层层暗夜照映在胜似凝脂的指尖。 寂寥,幽静。 伸手抹走脸上泪痕,原本澄澈不沾染世俗尘埃的双眸渐渐变得深沉,瞭望高不可攀的弓月。 这,也是上苍的善意吗? 在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她,女子也能撑起一片天?女子,也能驱散无尽深渊?她,可以保江家避过阴暗的屠刀? 微扬了嘴角,她似豁然开朗。 既如此,那我江灵栀便承了上苍这份美意,倾我余生,定要护我江家万全,哪怕以命相搏不得善终,亦无惧无悔! 翌日。 飞絮起个大早,简单梳洗了一番,便也去衣橱挑了件素色衣衫,穿戴完毕走出房门的时候,正看见江灵栀已收拾妥当在楼梯口的穿堂处等着她。 飞絮歪着脑袋瞧了眼天色,怀疑自己是不是恍惚记错了时辰,又不放心地踮起脚尖望了眼院中石壁上的漏刻。 卯正!没错呀! 眼瞧着飞絮搔着脑袋不解地走进穿堂,江灵栀忍不住笑着轻摇了摇头。 昨夜的梦是不能为旁人道,可她以后的计划免不得要这个时而机灵时而迷糊的丫头帮忙,所以必要的解释还是要说给她听的。 只是,断不是这个时候。 “姑娘?我们此刻去周府会不会太早了些?” “先不去周府。” 在飞絮满脸都写着“那为什么起这么早”的疑惑中,江灵栀迈开了步子先下了小楼,走进书房。 “飞絮,先帮我研墨。” 飞絮答应着快步走近书案,轻“咦”了一声,江灵栀闻听,紧步随了上来:“何事惊疑?” “姑娘您看,这是何物?” 指着书案上笔架前搁着的一个书簿般大小的锦盒,飞絮挑起了眉头。 “昨日出门前还没见到过,是谁放在这里的?” “是奴婢!”盈袖抱着六七卷画轴从外进来,刚好听见飞絮的疑问,忙接了话回给江灵栀,“这是顾家姑娘要奴婢转交给您的东西。” 盈袖款步走到落地青釉瓶前,将怀中的画轴一一放进瓶口,抬了头先解释这些画轴的来历。 “这些书画是小少爷命人送过来的,说是老爷给您布置的屋子太正统,他将这些从外头淘回来的新奇玩意儿给您带过来看看鲜,您有喜欢的只管命人装饰起来,若是嫌不够,也只将您喜欢的告诉给他,他得空再为您添了来。” 江灵栀面纱下的嘴扬起一抹温柔的弧度,眼眸里似有星光闪耀,忍不住轻叹了一声,道:“这小子,倒还是个贴心暖肺的。” 盈袖顺着她的话也是掩袖轻笑一声,走近书案,瞥了眼在一旁卷袖研墨的飞絮,将那锦盒抱起拿给江灵栀。 “你方才说送这锦盒的是顾家姑娘?” 江灵栀瞧着那锦盒,猛地像才想起了什么,双眸倏忽瞪大略带了急切地望着盈袖。 “那顾家姑娘闺名可是琬烟二字?” 盈袖被她的神情唬住,敛了笑意愣愣点头。 “是顾琬烟姑娘没错。昨日姑娘走后没多久,顾姑娘就登门拜访了,原本说是要等您回来,可谁知等了近两个时辰都未见您身影,后来顾府遣人来催,顾姑娘留下这锦盒就走了。” 江灵栀双手接过锦盒,揭开一看,里面是满满一摞书信,信封上清一色的都写着“江灵栀亲启”五个大字。 轻拧了秀眉,她重又盖上锦盒,抬眼正视着同样纳闷的盈袖,疑惑不解:“顾姑娘可还有说什么?” 听到姑娘询问,盈袖才反应过来,忙拍了下脑袋以示对自己忘事的惩戒。 “顾姑娘还说了,姑娘您刚刚回来,本该过两日再来探望,但不巧她今日要随母亲陪祖母去云泉山广善观守戒还愿,怕是没个十天半月回不来,也不知道姑娘这次回来会在家待多久,就怕她这一去会错过与姑娘这次碰面的机缘,所以就贸贸然过来了,谁知竟还是没能见上。” 说着话,往前走了一步,下巴朝江灵栀手上的锦盒微微一呶。 “顾姑娘说若您有疑问,看过这些就会明白了。” 江灵栀轻点了头,怀抱锦盒走向书案,将它放在正中间的位置,转身又唤了盈袖一声。 “盈袖姐姐,劳烦你替我跟府中置办货物的管事说一声,烦他替我在二楼廊台上再添张书案,多谢了!” 盈袖一愣,因着这声“盈袖姐姐”一时间竟是不知道该如何回话了,呆愣了半晌,这才在江灵栀疑惑的目光注视下,点了点头,很显局促地埋头应了声,提起裙角疾步走了出去。 江灵栀将手中提握着的狼毫笔搁在笔格上,望着敞开的书房门,一脸无措:“她,这是怎么了?” 飞絮在一旁捂嘴偷笑:“姑娘不明白吗?盈袖姐姐这是害羞了。” “害羞?” “姑娘您还以为是在北罗山啊?这里可是尊卑贵贱之分不容触犯的京都!哪有姑娘称呼丫鬟作姐姐的?” 江灵栀恍然大悟,可又更加不能理解,半晌,悻悻道:“也许也就是这个原因,江家才……” 飞絮眨巴着一双好看的大眼睛凑近喃喃自语的江灵栀,满眼好奇追问:“姑娘您方才说什么?江家怎么了?” “哦,没事。” 江灵栀回过神来应了她一声,将镇尺前的锦盒拿了过来坐回檀木圆椅上,拿出那一沓书信,眼中涌出丝丝困惑。 “顾家姐姐顾琬烟?” 眼瞧着自家姑娘将那厚厚的一沓书信依次拆封认认真真地读着,飞絮自觉地闭了嘴巴不再哼哼唧唧唱着歌谣。 借着屋外明媚的光线,望着自家姑娘白璧无瑕的前额,飞絮忍不住又得意了起来:啧啧啧,瞧瞧我家姑娘,带个面纱都这么好看,做她的小丫鬟真是太饱眼福了! 第13章 八角巷前戏允初 用了整整两个时辰才看完了那一盒子的信,江灵栀早已热泪盈眶。 顾琬烟,原来竟是她! 那位自记事起就常常玩闹在一起的琬姐姐! 真是该死,她怎么能忘记了她的琬姐姐呢? 自九岁那年那场大病后,江灵栀体内的寒毒便日益严重,还是经由当时就已经被誉为京都神医的许世泽诊断,言其拖不过一年,这也才有了之后父亲忍痛将她送上北罗山交托给师父的事。 这七年来,她每每病发都像是被裹在了无底冰渊寒潭,更像无数的冰锥从四面八方一齐扎进所有的神经,冷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痛楚,恐怕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再有所体会。 每次在师父和师兄几天几夜不合眼的抢救中醒来,看着床榻前一双双红到充血的眼睛,很多时候,江灵栀真的不知道自己醒转过来那一刻是该庆幸还是该悔恨。 后来,师父干脆摒弃了旁的一切,专为她研制了许多药膏。 果然,病发的频率渐渐弱了下去。 但也许是之前数不清的踏过鬼门关的次数,九岁之前的记忆除却家人,也确实模糊了不少,竟是连同从小陪伴保护自己这病秧子的琬姐姐也连同在内,真是可气可恨! 飞絮原本安静地站在一旁,将那墨研了又研,直到胳膊发酸。 见姑娘书案上的书信还有大半没有读完,知道姑娘做事一向喜欢有头有尾,想着她看不完这些信是决计不会离开的,当下便生了好顽的性子,出得书房与盈袖知会了一声,便偷偷从角门溜了出去,沿着井儿胡同蹿上了大街。 “昨夜里小少爷提说的那家百香堂在哪儿来着?” 迷迷糊糊随着人流走到了正阳坊最东头的华阳街,飞絮摸着脑门在一条很显华贵的宽巷子前停下了脚步,迷茫地在原地转了两个圈。 “姑娘可是要寻什么去处?” 身后一道略微好听的声音响起,飞絮转过了身去瞧,是一位着了金丝络红衣外穿水墨对襟开衫轻纱的锦衣公子,腰间半掌宽的缙绅两侧悬挂着价值不菲的玉佩和郎珏,头发用镶金羽冠高高束起了一半马尾。 正是昨日尾随江府马车至周府外的“风流三公子”之一的杨钧。 以貌取人的心思虽不可生,但飞絮俨然毫不犹豫将这四个字化作了行动,向前靠近了杨钧一大步,双手合十相扣,抵在下巴上,衬得一张笑脸天真无害,眼睛里更似有无数飞舞的星星。 “是啊是啊,我正是要找个去处!敢问这位公子您可知‘百香堂’在何处?” 杨钧将手中绘着高山流水的折扇一收,将扇端在掌心点了两下,正要举扇为飞絮指明地方,他旁边的史一航猛地上前一步挡在他面前,嬉笑着瞧着姿色不错的飞絮。 “姑娘可是要去买零嘴儿解馋?放着近在天边的‘珍味斋’不去,何必舍近求远去寻两条街外的什么‘百香堂’?” 史一航是三人中年岁最小的,也是三人中最冒冒失失的。 虽说这个人长得也是俊秀可餐,可一向很有原则的飞絮哪能是见异思迁之辈? 于是,她淡淡地瞥了眼被史一航挡在身后的杨钧,立马眉眼含笑,就差摇起尾巴留着口水地对着史一航问了句:“敢问这位公子,‘珍味斋’又是什么地方?” 这可只是她探听好地方的招数,绝不是被这人同样不俗的容貌迷失了心窍。 嗯,绝对不是! “姑娘你初来乍到可能不知,这正阳坊以正阳街上的皇宫为轴分为东西两处,西南面的胥阳街是达官贵胄府址所在,这东北面的华阳街便是专为有身份之人而设的街市。” 轻摇着手中的飞仙抱月折扇,史一航一边说着话一边站直了身子往那繁华的巷口走了两步,稍稍侧转了身,杏眼微眯斜睨着在他看来娇俏得有些痴憨了的飞絮,将握在手心的扇尾扬起指向那巷子。 “此巷名为八角巷,便是这华阳街上最显贵的去处。” 名为巷,实际上却是一个小坊区,只因为一条巷子绕着整片区环了一个“凸”字型,八个边连成一线绝无第二条岔路,由此而得名。 飞絮暗暗咋舌,不就是一条巷子吗?说的神乎其神,牛皮都吹上天了! 可是表面上还是陪着笑脸一个劲儿对史一航点头:“嗯,我听着呢,您接着说。” 史一航也是个没什么城府的年轻人,再加上本身迷糊的性子自然看不出飞絮掩饰之下的不屑。 然而,杨钧与另一旁的赵少安可没那么简单。 他们分明捕捉到了飞絮神色之中并未完全掩藏起来的轻蔑,却是不动声色以旁观者的姿态瞧着眼前这两人你来我往的招数。 “我方才说的‘珍味斋’便是这八角巷里鼎有名的小吃店,京都方圆百里的珍奇百味它都能搜罗得到,保准你垂涎欲滴。” 得意地转了身正对着轻挽了眉梢思索着的飞絮,见并未得到她崇拜非常的目光,史一航免不得有些难堪。 他迈开长腿紧走两步,站在飞絮眼前不到两米的地方,不悦地挑了眉头质问。 “喂,我方才说的你都听到了没有?别去什么‘百香堂’了,我就带你去这‘珍味斋’,保管你随便买上些什么零嘴儿都是你家姑娘爱吃的!” 飞絮眸光一闪,忽地抬了头警惕地盯着不知说漏了嘴的史一航,连带着面上也裹上了一层冰冷。 “这位公子如何得知我是为我家姑娘而不是我自己买呢?” 史一航被她这么一问瞬间倒显出两三分局促来,不过毕竟是公子榜闯进前五的人,很快他便敛去了与身份不符的些微紧张,反笑道:“瞧你这身打扮难道不是江左丞府上的婢女?” 这话一出口,杨钧与赵少安先是相视无话,而后不约而同翻着白眼悄转过了身不想再多看他一眼,生怕被人认出是他的同伴。 这边,史一航还在不解两位好兄弟的反应,飞絮却是扬了唇凑了过来。 可不知为何,史一航从她一双很无辜的大眼睛里读出了一丝诡异的气息。 三根手指指尖轻捏了扇骨上端,将折扇平挡在胸前,眼瞅着丝毫不顾大防更不顾身份之别的飞絮越靠越近,史一航耳根处腾起一抹不寻常的红晕,一向伶牙俐齿的他竟是结巴了起来。 “光天化日之下,你……你想做什么?” 飞絮原本强装出来的气场被他一句话成功破功,气极反笑了出声,退后三四步叉腰指着还没反应过来的史一航,笑骂道:“我想做什么?我一个小丫鬟还能吃了你不成?” 史一航打眼环顾四周,见有熟识之人渐渐围拢过来,立刻挺直了腰板。 偷偷瞄了眼根本不打算来认领他的两位兄长,气不足势倒不弱地冲笑得直不起腰的飞絮扬了下巴。 “大胆,知道自己只是个丫鬟还敢……还敢调戏本公子,活得不耐烦了?” 憋出了“调戏”这两个字着实吓了飞絮一跳,也让他自己吃了一惊。 但话已出口,想要收回已经不可能,索性他便理直气壮了起来,一副你调戏了我就要对我负责到底的姿态惹得飞絮紧张后怕了起来。 只为图一时痛快倒忘记了此地是京都,凭她的身份怎能与世家公子当街对峙? 眼瞅着周围的锦衣公子和官家姑娘越聚越多,飞絮心虚地摸着自己的后颈,终是生了惧意。 我做错什么了?只不过是偷懒出来买个零嘴儿给姑娘和自己解馋罢了,怎么就会遇到这事呢? 也不知无故顶撞世家公子是什么罪刑?可千万不要是死罪啊,我可不想还没看着姑娘长命百岁就先香消玉殒了。 天灵灵地灵灵,姑娘,您的飞絮有难,快来救我啊! 第14章 擦肩而过往事忆 “飞絮!” 好听的犹如天籁般的一声轻唤犹如春雨般润进飞絮的心窝,激动地就差原地大叫的她将一双护着脖子的手移到心口,泪眼汪汪望向人群散开,披着光徐徐走来的姑娘,那副模样委屈极了。 “这位公子,可是小女这师妹无意冒犯了公子?师妹她初到京都,礼数不周之处,还望公子莫要与她计较!” 杨钧和赵少安早随着江灵栀轻呼飞絮名字的时候就转过了身来,此刻瞧着身姿绰约仪态大方的江灵栀,两人脸上似有意外之喜降临而来的韵味。 方才远远瞧见江灵栀的随侍丫鬟在街巷徘徊,允初和恭良这两个小子非撺掇着他借机套个近乎探听一下江二姑娘的虚实。 哼,整个龙阳城谁不知道他杨钧对柳清韵的痴迷,不屑做这样把戏的他正要善心指给那丫鬟确切的道路,却被允初打断。 不成想这一番纠缠竟真的召唤出了正主儿,饶是他本没心思在意,此时却也难耐心中好奇期待了起来。 这般动听悦耳的声音,想来容貌应该能媲美榜上排行第二的贺淑窈,然而,要想比肩他的清韵妹妹,那是绝无可能的,他断不会相信这世间还会有谁比他的清韵妹妹更加美丽动人。 “师妹?” 史一航重复了这称谓一声,视线从江灵栀身上移向飞絮,又从飞絮身上移向江灵栀,这才注意到随在江灵栀身后着了淡粉襦裙的丫鬟并两名赤褐色短衫卦罩的小斯,他们的左臂处皆用铜钱大小的圆形丝帛绣着黑底红字的“江”。 猛地又将视线落回飞絮胳膊上,并不曾看到同样的标志,他这才觉悟过来先前的破绽出在了哪里。 飞絮眼瞧着他脸色微红转青又转微赧,不由觉得好笑,饶是多想再逗趣他一番碍于场合也只得作罢。 同时免不得在心里感激她家老爷一番:多亏了老爷默许我穿着仍似北罗山之时,否则,即便姑娘出面恐怕这坎也不容易迈过去。嗯,我家老爷就是英明,所以才能生出姑娘这般聪明的女儿,也所以才会选了我这般机灵的小丫头。 “师妹莽撞得罪公子之处,小女与她在此赔罪。” 江灵栀说着话便稍稍福了身以示诚意,随即瞥了眼不远处的飞絮。 飞絮会意,紧走几步过来紧紧挨在她身旁,双手交握垂在腹前,直挺挺向史一航行了九十度的弯腰礼:“对不起我错了,请原谅!” 史一航眉眼舒展,嘴角抽动,在围观众人的说笑声中很是大度地摆了手承了她别具一格的致歉方式。 “罢了罢了,本公子宽宏大量,才没打算与你计较,你走吧。” 江灵栀眼角含笑瞧了眼如释重负的飞絮,无奈地轻轻摇了摇头,再对着史一航微微倾身道了声谢,转而对一步步靠近过来的杨钧和赵少安轻轻颔首,领着飞絮在家仆的跟随下转身而去。 望着她们远去的背影,史一航低语喃喃:“从来没有哪个女子敢这般对我说话,更不敢这般调戏了我还若无其事的离开,这丫头,真是不一般。” 若无其事? 与他并肩而立的两人瞧着脑子像被车轮碾压了的他,一脸震惊。 方才那丫头明明怕的就要哭了叫若无其事?史允初啊史允初,你他娘是瞎了眼还是盲了心? 一把扇子毫不客气敲落在头顶,史一航捂着脑袋回过头来瞪着高扬扇子准备再敲第二下的赵少安,向杨钧求助:“行之兄,你看他活像个泼猴!” 赵少安举起的扇子再次不留情面却是把控了力道地砸在史一航肩上,带着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斥道:“泼猴泼猴?我看你倒活像个没见过世面的愣头青,说好的一睹江二姑娘芳容呢?啊?人都到眼前了你就这么让人走了?我告诉你,我若不中,那三百两银子你便赔我来!” 史一航一边躲在杨钧身后避开砸下的扇子,一边探了头叫冤:“你这叫什么话?那江二姑娘生的什么模样还能因为我们早看晚看就变了去?再说了,我不也押了江二姑娘吗?” 杨钧手摇折扇笑着劝阻两人的追逐玩闹。正此时,一辆精致奢华的马车从对面驶了过来。 一阵清风拂过,车帘打起,一容貌娟秀妍丽到极致的女子抬了眼眸望向车窗外,从旁而过的是月白锦纱覆面的江灵栀。 许是美人之间一种与生俱来的默契,两个人就在这般擦肩而过的空隙迎上了彼此的注目。 车过,裙起。 人走,帘落。 柳府! 呵,原来竟是她! 随着顾琬烟那些信而回来的记忆里,这位柳府千金可谓在其中占了不可磨灭的位置。 江灵栀眉宇末梢沾染上一丝阴沉,眼眸里亦是深邃不见底的幽暗,不知这位柳姑娘可还记得那年冰冷刺骨的护城河里为何会无故掉落一个三岁的稚嫩孩童? “别闹了!” 眼瞅着柳府的车驾朝他们驶来,杨钧忙沉声呵斥了一声,惊得还沉迷于嬉闹的两人一怔,顺着他目光所及才明白他这突然的转变。 于是,两人很是配合地敛了顽劣姿态,整整衣衫,稍错开两步分列于杨钧身后左右,几乎是同时,两人均是一手负后,下巴微扬,单手一甩,折扇顺势于胸前铺开,真是绘得好一幅“风流俏公子”的画卷。 若非不久之前才见识了他们的小不正经,只怕心思单纯又好美色的飞絮此时要被他们唬住了。 本是心有余悸想回头瞅瞅那傻乎乎的公子哥,却这么巧瞥见了他们三人对那马车上的女子敬若天仙的姿态,飞絮不由纳闷道:“难不成这柳府是什么王公国戚,怎如此大的面子?” 飞絮身后跟随的小厮听了,暗笑一声,悄声于她解释:“哪是什么柳府面子大?还不是这柳姑娘位居榜首的缘故。” “榜首?”飞絮忽闪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缓走了两步与那小厮并肩,疑惑道,“宋二哥,什么榜首?京都也有女子考得状元的么?” “他说的榜可不是会试榜。” 一旁的盈袖许是这两日已看惯了飞絮的懵懂天真,对她少了些许嫌弃的同时也多了些理解,当下便不厌其烦地将京都美人榜和公子榜的事一一说给江灵栀和飞絮,包括榜上排行前十的公子姑娘也一并介绍了出来。 “原来如此!” 听盈袖说完,江灵栀不由地发出一声感慨,继而苦笑着轻垂了眼眸。 居安不思危,骄奢多好逸,国将不国矣!唉,世道如此,恐是变天之兆啊! 第15章 美人魁首柳清韵 飞絮转了头又远望了眼八角巷前徐徐停下的马车,低声努嘴不平。 “哼,那还不是因为我家姑娘不肯露面,一群有眼不识金镶玉的傻子。” 宋二听见她在身边嘀嘀咕咕着,也转了头顺着她视线瞧过去,正迎上下了马车瞧过来的柳清韵的目光,登时心如鹿撞,忙红了张脸转回了身,轻按着就快要跳出心口的小心脏。 这美人魁首当真是名不虚传,真是一个不留神就能叫人迷了心,失了魂。还好,还好,还好他心志够坚定。 飞絮板着张俏脸,上挑了左眉就这样瞧着宋二,忽地对他生出些同情来。 唉,可怜的宋二哥呀,等你见到咱家姑娘的真容,我怕是要提前给你备好速效救心丸了! 在一旁规规矩矩等柳清韵下车站定,柳府车夫将马车牵到旁处,杨钧这才整整衣襟,清清嗓子走上前来问候。 “柳姑娘,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柳清韵闻声,收回望向长街尽头的目光,低眉轻笑一声,缓缓转了身。 一张天鹅羽扇遮挡了半张面庞,若隐若现,恍若于云霞中窥伺凡间的仙女,惹得杨钧呼吸一滞,好半天才回过魂来。 羞于自己的失态,他忙后退两步抱拳作揖:“柳姑娘见谅!” 京都盛传杨钧公子心悦美人榜首之人已到了魂牵梦绕的地步,柳清韵自是知道他对自己的心思,却也不恼,只含羞带怯将整张脸埋于羽扇之下,却更显娇羞动人,就连说出的话听在杨钧耳中都甘甜似蜜。 “杨公子多礼了。公子可是也要去巷中?” “正是,我与两位朋友正要去倾风楼,不知柳姑娘你?” 柳清韵于羽扇后露出一双仿佛能摄人心魄的眼睛,柔情似水地望进杨钧眼中。 “我正要去兰亭序看看新进的徽州宣纸。” 虽说女儿家显露娇羞很得人怜爱,但也不至于总保持这姿态,未免显得做作。 是以,史一航却是打一开始就不太喜欢柳清韵,有时候他甚至感觉这柳清韵是个城府颇深的女子,尤其对于怎样博得像行之大哥这样的男子欢心是深谙其道。 一双含情的丹凤眼美目流转间就捕捉到了史一航丝毫不加掩饰的不屑,柳清韵骄傲的心自然容不得旁人如此,便放下了羽扇护在心口,轻踩了莲步缓缓从杨钧身侧飘过,婀娜的身姿醉了杨钧心神。 “赵公子,史公子,这么巧?您二位可是与杨公子一同过来?” 史一航本性不喜装模作样,要不是碍于杨钧的面子,他连个白眼都不想给凑到眼前的女子,不耐烦地收了折扇往巷口处挪了两步,这一举动无疑是将柳清韵的脸扔在了地上狠狠踩着。 眼见着柳清韵微变了脸色,赵少安望了眼兀自沉醉在美人香里的杨钧,忙代替了他给柳清韵找了台阶。 “柳姑娘好,我与允初的确是和行之一道而来,听闻今日倾风楼有公子争榜,我等三人便来瞧瞧热闹。柳姑娘若是愿意,可以和我们一同前往。” 柳清韵耷拉下的脸因着赵少安的回环稍稍舒展开来,露了笑颜转向他,轻福了身道谢婉拒。 “赵公子诚邀,小女理应同往,但小女此次出府尚未禀报父亲知晓,买得了纸砚便要赶回府中,恐不能耽搁,拂了赵公子美意,请见谅!” 赵少安本也就随口一提,当下摇手轻笑:“不妨事不妨事,柳姑娘既有事,我等就不叨扰了,柳姑娘请!” 笑话,你若真与我们同去,允初这小子还不跟我翻脸无情?不去最好,最好! 话已至此,柳清韵自无再停留寒暄下去的必要,纵是满心不悦,只好与三人道了声安抽身离去,却在将踏进巷口之时回转了身。 “敢问三位公子,方才那位蒙着面纱的姑娘,你们可相识?” 史一航正站在巷口边,这次倒没躲开她,主动接了她的话,道:“你不知道?她便是近来刚刚回京都的江府二姑娘江灵栀。” 见柳清韵眉目间似有些不同寻常的情绪飘过,史一航接着补充:“哦,她旁边那位着烟罗云衫的姑娘是她的师妹,名唤飞絮,可不是她的丫鬟。” 赵少安眉骨突突一抽,斜了眼睨着史一航,这种生怕别人误会对方身份卑微的解释是怎么个意思? 柳清韵已转过身去,在仆从的簇拥下转进了巷口,神色已不似先前的从容,双眼之中尽是阴鸷。 江灵栀,你终究还是回来了!可为什么偏偏只有这个世界你能活下来?又为什么偏偏要与我为敌? “姑娘,咱们眼下就去周府么?怎么不见车驾?” 沿着长街行了许久还不见有自家车舆的踪影,飞絮一边擦着鬓角的汗珠一边小跑两步追上江灵栀。 这大热的天,太阳如此毒辣,莫说是姑娘了,即便是她现在都有一种快要被太阳烤糊了的错觉。 江灵栀一直回想着姐姐脉象里未能诊断出来的疑窦之处,忽听飞絮的声音在耳边咋起,茫茫然回了头去瞧。 正要开口问她方才说了什么,见她一面擦着她额前、鬓角及下巴上溢出的汗渍,一面拽了袖子伸了过来替自己挡了确实无比刺眼的太阳光,江灵栀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倒是不惧烈日当头,可不代表大家都一样。 她环顾四周,见这宽阔的长街之上虽琳琅满目,其间行人却寥寥无几,眼风再一一扫过跟随在侧的盈袖并两名小厮,见他们皆热得犹如蒸锅上的蚂蚁,心下生了愧疚,便指了斜对面的一家茶楼对他们回身。 “天气炎热,走这一段路我倒是真有些乏累,不如我们进去茶馆坐坐,歇歇脚乘乘凉?” 飞絮和盈袖还不及说话,两名小厮竟像是得了莫大的恩宠,双眼登时一亮,点头不跌:“姑娘既累了,咱们歇歇无妨。” 江灵栀不觉好笑,转头对飞絮和盈袖轻点了头,两个丫鬟便一左一右搀扶着她进了那茶楼。 点了些许茶水果品,皆是解渴清凉的上品,看着随从们在下座吃喝的欢畅,江灵栀微微一笑,却只啜了一口清茶便起了身朝外走。 眼见着飞絮嘴里叼着颗果子就要起身跟随上来,江灵栀忙冲她摇了摇头,指了指外面对街上的伞铺,又冲飞絮面前的小盘山楂糕扬了扬下巴,示意飞絮放心吃自己的,她只是出去买一把伞,很快回来。 伸长脖子往外瞧了眼,见那伞铺确实离得不远,而且她坐在这里也能看得清楚,飞絮也不再坚持,盘腿坐回团蒲上,抓着盘中的果脯往嘴里送着,视线却不曾离开自家姑娘半分。 就今日这么一见识,有一件事她是认识的非常清楚了,那就是这京都龙阳果然多纨绔,妙仪公子说的一点不错! 第16章 朗月公子宇文珏 江灵栀于那伞铺中挑了三柄轻盈的油纸伞,又随手拿了两个滕竹编织的可用于遮阴纳凉的渔夫帽,付了银两走回茶楼,先将两个渔夫帽给了宋二和另一名名唤张长弓的小厮,又将怀抱中的油纸伞给飞絮和盈袖每人挑一柄带着。 张长弓和宋二受宠若惊,惶惶不肯受了姑娘的恩惠。 “我既已买了,你们不用便弃了吧。”江灵栀面色如常,一双好看的眼睛里无丝毫波澜。 两人并未发觉自家姑娘说这句话时有任何的不悦,可听起来就是觉得哪里很任性,将那渔夫帽捧在手上一时间不知所措。 飞絮自幼与姑娘相伴,自是不必说。他二人打眼瞧向盈袖,见她虽有惊诧之色却是没有丝毫顾虑承了姑娘的美意,于是,纵然心中有万般不解,到底还是涌着感动战战兢兢收下了姑娘的关心。 江灵栀见状,莞尔一笑,回了自己方台之上的长案前坐下,将面前的清茶往里推了推,摘了颗晶莹剔透的紫葡萄送进面纱下,落下的手很随意地搭在了右臂脉络处,暗暗感受着自己的脉象,眼波轻转。 许神医称姐姐是血阴不足肺热不消久积而来的夺命之症,可缘何她诊断出的脉象竟是有三分与自己同路?难道姐姐当真并非病来山倒,而是遭人暗害? 可许世泽既是当世名医,没有理由诊断不出这些?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已不配“医者”的称谓! 但是,除掉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姐姐,他一介郎中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眼眸微寒,江灵栀紧抿双唇,扣在右手手腕处的五根手指慢慢收紧,将手腕牢牢圈住,暗自思忖着:想来能让这样的人物不惜用阴德来换取的必然是十分珍贵的东西。 不论如何,眼下,最要紧的事便是先稳住姐姐的病情再慢慢使她康复如初,最好顺便能尽快揪出幕后之人,免除后患。 在此之前,还得先想个万全之策将姐姐接回江府,以防中途生了变数。 “姑娘!”飞絮率先起了身捧着姑娘精心为自己挑选的油纸伞凑了上来,“咱们接下来可是去周府?” 江灵栀回过神来,回头瞧见他们几个人已将果盘中的东西风卷云残般的消灭殆尽,忍不住轻笑出声:“既是缓过劲儿来,便劳烦你们再陪我去百香堂走一遭了。” 低头瞅了眼手上的遮凉物什,几个人相视而笑,走就走呗,不要说身为下人就是听主子的话,上刀山下油锅什么事干不来,何论还只是去趟百香堂?更何况还有个这般替他们考虑的主子,说出去也真真能叫旁人羡煞死。 点头哈腰恭送一行人出了茶楼,店小二将手巾往肩上一甩,抬手踮脚斜靠在门框上望着他们的身影,连连摇头叹息。 “这么好的主子可不常见哟,这江府的府役可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小二哥,你方才说这些人是江府的?可是国辅左丞江大人府上?” 店小二还在艳羡着那两名小厮,听人问话,忙转了身弯了腰。 一双精致绝伦的玄纹云面黑锦玉锻靴映入眼帘,顺着金镶边点缀绣了紫青祥云的靛蓝色锦袍往上抬眼,便见一位身形欣长犹如谪仙般的朗月公子出现在眼前。 他头顶簪着品质极佳的双蝠紫金冠,交领处是银灰色锦缎滚边,上面依稀可见福云银线绣纹,腰间宽余半掌的水青色缙绅上坠着清晰可见的一排豌豆大小的羊脂玉石,悬挂在左右的麒麟玉佩和郎月珏垂在膝上,袖口处用一副绣了金盏菊的暗黑色漏锥形护腕紧紧裹住,手中轻摇的折扇却无甚点缀,不免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我家公子问话,你只管回答便是,发什么愣?” 随侍身后的一名侍卫对看得目瞪口呆的店小二扬了手中宝剑恶狠狠警告了一声。 这家茶楼已算是出了正阳坊,是以平日里很少得见这些个贵公子到此,更不要说如眼前这位如此华贵之人。 是以,店小二惊奇的同时不免有些失神,不想看在贵人眼中却是冲撞了。 他忙躬了身,不住哈腰致歉。 “公子见谅!公子见谅!小的只是从未见过公子这般人物肯进小店歇脚,实在有些受宠若惊,故此一时失了分寸,公子恕罪!” 看眼前的华贵公子并未与他计较,店小二才稍转了头指着已远去的江灵栀一行人,道,“那位姑娘应该就是江左丞日前才接回来的江家二姑娘,小的虽未见过,但江府的印记小的还是识得的,而且坊间皆传这位江二姑娘终日以纱掩面,从不以真容示人,就连她府上伺候的小厮都尚不能一睹芳容,可见是她不错的了。” 蓝衣公子手中折扇轻摇不停,稍侧了头与左右示意,便有另一名执剑在手的侍从取了一锭碎银扔给店小二,面无表情道:“我家公子赏你的,你可知那江家姑娘现去了何处?” 店小二一见这回个话都能随随便便得个二两银钱,便知眼前这位公子绝非欺世盗名之辈,比之前更加恭敬许多,一张奉承的笑脸都快贴到了地面上,忙忙地回话。 “回公子的话,那江府一行人好像说是要去前街的百香堂。” 不耐烦地摆了手挥退谄媚的店小二,这名给了赏钱的侍从将手握上剑柄,返身一步退回到主子身边,沉声低语:“殿下缘何对这江家姑娘感了兴趣?属下瞧着似乎并没什么特别之处。” 宇文珏俊眸微眯,眼中似有波光粼粼:“我就是想瞧瞧江左丞在这个节骨眼接回女儿到底打的什么如意算盘?” 朝野上下皆知父皇对二哥宇文琛和七弟宇文琰恩宠有佳,却依旧难有人真正窥得清帝王的心思,虽圣宠不断却不立太子,难道当真仅是因为对这两位难辨高下? 哼,像父皇那样心思缜密又满腹疑心之人,怎会轻易叫人觉察了他的动机?这所有的一切,只怕是疑云之中更布疑云罢了。 抬头蹙紧眉眼扫过炙热的光晕,宇文珏轻勾唇角,迈开脚步顺着江灵栀走过的方向跟了上去。 似乎除了七弟,五弟和六弟也该娶亲了啊!我倒是很好奇父皇您会把江家这颗大树赐给哪位弟弟以作福荫?呵,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第17章 百香堂心生好奇 “原来小少爷说的‘百香堂’是在这里,倒的确离正阳坊远了些。” 飞絮单手把玩着肩头垂下的小辫儿站在百香堂牌匾下弯了眉眼。 “小少爷说这里的小吃果品比那‘珍味斋’的更美味,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江灵栀缓步前行,含笑回了她的疑问:“是真是假咱们进去瞧瞧便知道了。” 盈袖在另一边虚扶着江灵栀与她一道踏进店门,回头看了眼还在原地努嘴怀疑的飞絮,眼光轻闪,又贴近了江灵栀一分。 虽说飞絮是个惹人怜爱的,但不代表她就甘愿让出自己头牌丫鬟的位置。 江灵栀本就灵识通透心智清明,自是觉察出了盈袖刻意靠近的心思,但深知她并无什么恶意,索性也不计较自由她去了。 飞絮到底是个馋嘴的丫头,甫一进店门便被店铺中五花八门的零嘴小吃绕花了眼,饶是对这三层高的阔气店铺心有准备,但还是禁不住赞叹一声。 “真是了不得!果然是将各地民间小吃都搜罗了来吧?这地方也太好了,不用出京都就可以吃遍各地!” 店铺里招揽顾客的小厮一瞧这几位衣着不俗,忙堆了笑脸迎了上来,刚巧听到飞絮的称赞,顺势接了她的话笑语连连。 “哎呀!姑娘可是说笑了,咱家这小店虽看着阔气,可真要容纳下举国上下的民间小吃那也是天方夜谭。我们掌柜的也只是挑拣了些名气颇大的引进店中,为的不过就是方便咱京都百姓不出远门便能尝到不同风味。” 飞絮听着小厮的话从手边方斗里捏出一个辨不出食材的花瓣状果脯端详着向小厮询问:“小哥儿,这是什么?怎么做得这般轻巧漂亮?” 她这几日在府中虽常常吃到各色精美甜点,可或许是因为太精致无暇了,反倒少了些韵味,不似这里的东西,看着倒觉亲切。 “这是南中那一带的有名小吃,唤作‘天女散花’,传言说是有天上的仙女看上了他们那儿的一个穷书生,后来便动了凡心私下天庭与那穷书生做了夫妻,可惜好景不长,那穷书生偶然救下了当地乡绅的独家千金,那千金姑娘瞧着书生眉清目秀面貌英俊便生了别样的心思,回家后竟是相思成疾。乡绅爱女心切得知因缘后找到了穷书生,虽明知他已娶妻却仍以书生前途富贵相诱怂恿他休妻再娶,书生本与仙女妻子琴瑟和鸣,日子纵是清苦却也满是甜蜜,自是严词拒绝。后来……” “后来怎样?” 飞絮正听得起劲儿,讲故事的小厮却停了下来不肯继续往下讲,脾气稍有些急躁的飞絮忍不住出声追问。 小厮嘴角露出些得色,指了指方斗旁的纸袋,眉眼带笑提醒道:“姑娘若想听下文,不如先买些‘天女散花’,然后我再细细于众位道来,岂不妙哉?” 飞絮很是不悦地耷拉下脸白了小厮两眼,可实在耐不住就是想听故事的结局,可怜巴巴地向身旁的姑娘投去乞怜的目光。 江灵栀轻笑着摇了摇头,上前拿起架台上的纸袋递给小厮:“可否允她尝尝?若是好吃便多买些来!” 听到贵客这般言语,小厮岂有不允之理,忙眉开眼笑双手接过纸袋,一边弯腰用木匙盛着,一边腾出手来抓了两三个果脯塞到飞絮手中。 “没问题没问题,您只管尝,不是我吹,我们店里就没有不好吃的东西!” 飞絮摊开手掌将手上的三个果脯一个接一个往嘴里塞着,一边对小厮点了头称赞中不忘催促:“嗯嗯嗯,的确好吃,你再装点!再多称些!还有还有,继续讲故事啊!” 江灵栀无奈却又极其宠溺地看着飞絮再次轻摇了摇头,转身走向另一边。 宋二和张长弓满心也跟飞絮一样想把那故事听完,眼见着店中也没多少人,因此放心地任由自家姑娘自去闲逛。 唯有盈袖却是紧步随了过去。 “姑娘不喜欢那故事?” 盈袖也不是对故事的结局不好奇,只是凡是飞絮失职的岔口她都不能放过,唯有如此才能早早迎来自家姑娘的青睐。 “倒也不是不喜欢,只是故事未免俗套,这世间痴儿怨女数不胜数,也多得是痴心女子薄情郎,故事不论多荒诞终究都是现实的缩影,至于结局,或伤情或动容,又或愤懑或欣慰,皆是旁人所绘,何不留些空白于自己想象呢?” 盈袖一向聪慧,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倏忽双眼明亮对她竖起大拇指,笑道:“不愧是我家姑娘,洒脱怡然,当真与众不同!” 不想去深究盈袖这话是否真心实意,但她此刻说话的样子突然像极了飞絮,这倒叫江灵栀小小惊讶了一番,又很快释然,暗笑自己多心,谁又说盈袖就只能一直是个温顺乖巧的女子呢? 纤纤素手轻抚过并列一排的方斗,并未找见自己需要的东西,江灵栀转而看向盈袖,见她似乎并不对那边的故事多感兴趣,便提议道:“不如我们去上面看看?” 盈袖点头应是,轻扶了江灵栀手腕,两人并肩向楼梯口走去。 将江灵栀方才那番话听个明明白白的宇文珏将折扇在指尖轻转两圈,而后又手握扇柄将扇尖在掌心一下一下轻点着,眸光中含了丝丝不明笑意目送着江灵栀登上楼梯。 呵,江家二姑娘?好像有几分意思! 那边的飞絮三人又在小厮的另一个故事中被忽悠着拿了纸袋称旁的零嘴小吃,已登上三楼的江灵栀在盈袖的搀扶下站在休憩区前的栏杆处,凝眸俯视一楼大厅。 “盈袖,你可识得那位公子是何人?” 声音沉沉却无丝毫波澜,盈袖顺着她目光所及之处眺望过去,见姑娘指着的正是之前站在她们身后的华服锦衣公子。只是可惜,他始终背对着她们,她也未曾得见他的面容,因此不好判断。 “姑娘,盈袖未见这位公子容貌实在瞧不出是否认识。” 略带了歉意,盈袖自责地稍垂了头,倏忽又将视线猛地投下去,眼神微眯了眯。 “不过,这顶双蝠紫金冠倒是眼熟得很,似乎真在哪里见过?” 正当此时,宇文珏忽然转身过来仰了头,端端对上主仆二人打量探究的视线,手中折扇轻甩,散开于胸前,缓缓摇着,唇畔是一抹意料之中的浅笑。 江灵栀见此也不躲闪,索性于他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随即转了身轻提裙角走下楼梯。 宇文珏却也不转身离去,反而在两名护卫犹疑地注视下反而向楼梯口轻挪了几步。 既是相互识破了,倒也不妨光明正大打一场交道。 两人皆是如此心思。 第18章 相见礼婉邀同行 脚步轻响间,江灵栀出现在宇文珏面前。 “在下宇文珏见过江姑娘!”宇文珏丝毫不闪避,反而自觉报上名姓来。 江灵栀欣赏他的坦然直率,迅速地上下打量他一眼,稍稍俯身还了他的礼:“小女江灵栀见过公子!” 他自报名姓的那一瞬间,身份已然明朗,江灵栀却选择了难得糊涂。毕竟,对于一个刚从深山老林清修回京还不足三日的闺阁女子而言,若是单凭一个名字便立刻能准确对上名号,怕是不太妥当。 盈袖却是一阵慌乱,早在看清了宇文珏面貌的同时低垂了头再不敢与他对视,听自家姑娘竟没能识得他的身份,忙往前一步躬身请安,算作给姑娘的提醒。 “奴婢给殿下问安,愿四皇子殿下贵体安康福泽延绵!” 江灵栀暗暗瞥了眼身前屈膝福身的盈袖,配合着抬眸给了对方一抹惊讶的眼神,继而双手交叠于腹前,颔首致歉:“原来是四皇子殿下,请恕臣女有眼无珠。恭请殿下长安!” 宇文珏嘴角轻勾,手中折扇缓摇不停,握着扇尾的手臂微抬,声色清凉,道:“既在坊外,不必多礼!” 瞟了眼盈袖手腕上挂着的纸袋,宇文珏将折扇缓缓收起,在掌心点奏着,微微侧了身注视着江灵栀遮挡了容貌的面纱,轻笑一声:“江姑娘可是要去周府?” 江灵栀眼神一紧,抬了头正对上宇文珏带了笑意的审视,她眼中尽显从容,轻轻启唇吐出两个字来:“正是!” “这可真是巧了,我也正要去周府探望周少夫人。常听秉文说他夫人最爱吃这里的煎饼果子和姜糖雪梨膏,故此我特地来这里给周少夫人带过去。不成想却在此处碰上江姑娘,想必你也是为令姐来买这两样东西吧?” 江灵栀的确是为了给姐姐买陈皮花生而来,可听见宇文珏的话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眉心拧成一团,紧紧望着宇文珏,语气间带了急切。 “殿下方才说我姐姐喜食姜糖雪梨膏?” 宇文珏从不认为自己的语言表达能力和吐字清晰这一方面有什么被人质疑的地方,可瞧着江灵栀一双惊疑的眸子,一时间他倒对此生出丝丝怀疑来。 难道我说话高低音错落太大,所以她只听见了后面这一个名字? 注意到江灵栀似乎透着不安与慌乱的眼神,宇文珏凤眸微眯。 “江姑娘你缘何这般紧张?可是这姜糖雪梨膏有什么问题?” 江灵栀回过神来,注意到自己的失态,暗自懊恼着稍向后退了一步,再度垂眸屈膝表示歉意:“殿下勿怪,臣女只是恼恨自己竟不知姐姐喜好,恐所挑选之物是姐姐不喜的会惹姐姐生气,如此一来自是对她病情无益。” 宇文珏洞察力过人,却最是隐忍。看得出这位江二姑娘必是有所隐瞒,但只要事不关己又何须深究呢?他一向如此!因为父皇给他最好的称赞便是“明哲保身”! “江姑娘说笑了,江左丞与人和善可亲,他的子女自是不差。我想作为姐妹,只要你呈上的,周少夫人必然欢喜。”顿了一顿,他眉眼轻挑,明眸微转,“说起来,江姑娘是否已去过周府探望令姐了?” 江灵栀眼尾微抬,如清波碧潭般的双眸沉静怡然。 “昨日去过,今日本是应了周老夫人所请。” 见宇文珏含笑点头,江灵栀忽地眼眸闪亮,略带了歉然又裹着丝丝期待抬头注视着他。 “臣女本打算奉礼感激周家长辈允臣女日日去周府叨扰看望姐姐,奈何无法投其所好。听殿下所言似与周府交往密切,不知殿下可了解他们喜好?能否于臣女指点一二?” 宇文珏如墨俊眸中飞速闪过一丝不快,嘴角的笑意也随之凝固了半分。 “我只是与秉文私交甚好,如今挚友爱妻缠绵病榻理应时时到访问候,至于周府其他人等,与我无关,我也甚少了解,怕是帮不上江姑娘了。” 殷周虽说国风开化,上尊朝臣间可以不避亲疏不忌私交,但到底帝心难测,何况还是个最不受宠的皇子,最怕的便是在这暗潮蜂拥的夺嫡之战中有人误会他有心深交权贵臣子为己谋私,是以,能撇多清就撇多清。 江灵栀也是个心思异常缜密的,或多或少觉察出了宇文珏一闪而逝的不自在,略一深思,明白过来,当即赔了浅笑:“是臣女无礼,请殿下海涵!” “江姑娘不必如此多礼。”折扇轻贴于胸前,宇文珏稍回首对左右点头示意一番,转而再看向江灵栀,“不过,我想如周老夫人那样的老人家总是喜欢稀罕玩意儿的。周府上下皆以周老夫人为尊,她欢心了自然上下皆是欢喜的。” “多谢殿下提点,臣女记下了。”江灵栀承了他的提醒,施礼道了声谢。 眼见下属已将东西买好,宇文珏再次转身与江灵栀相视浅笑,倒是丝毫不把自己当陌路人。 “既是同路,不知我有没有这个荣幸邀江姑娘同行?” 江灵栀瞧了眼赶来身边的飞絮三人,尤其见飞絮十分警惕瞪视宇文珏,生怕她一开口得罪对方,忙应了声轻轻点头:“如此,请殿下迁就了。” 殿下? 飞絮心下一惊,再看向宇文珏,果见他气宇轩昂通身气派,尤其眉宇之间更是高贵难挡,当即被深深折服。 果然不愧是上尊之家,怎生得这般好看?直叫人移不开眼! 执意替江灵栀也付了结账银两,宇文珏并肩与之走出店门,下属早已唤来了一辆不失雅致精巧的车舆候在偏角空地。 “此地距周府尚有些路程,炎日当空,不如我们乘车同往?”看出江灵栀的犹疑,宇文珏倒也不恼,朗声一笑,“江姑娘不必为难,这辆车驾是给江姑娘与侍从准备的,我自是乘另一驾。” 说完往前迈了几步,众人随上前才看见那车舆旁边还停着另一驾稍小些的,却也是毫不逊色的精致。 车辆徐徐行进,坐在车夫左右两侧的宋二和张长弓取下头上的渔夫帽惬意地迎面扇着,不时与车夫闲聊两句。 车内,飞絮禁不住好奇追问起自家姑娘她在百香堂错过的“交友过程”。 “姑娘,这位殿下是谁?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你们又是怎么搭上话的?” 江灵栀含笑简单说了。 飞絮连连点头,回身又问起盈袖:“盈袖姐姐,这位四皇子在那公子榜上可有排名?” 盈袖先是微微错愕,而后哂笑着睨眼瞥着一脸认真期待的飞絮:“这世间可会有人胆敢评判皇家,还不怕死地排名论位?即便有,试问又有哪位公子敢排在他们前面?” 见飞絮恍然大悟生了些许尴尬,盈袖看了眼饶有兴致瞧着自己的姑娘,继续轻声解释起来。 “咱们陛下膝下共十子三女,两位公主已出嫁,剩下一位公主明年及笄。众皇子皆生得俊美不凡,可公子榜和美人榜哪敢给他们排位?十位皇子中最四皇子宇文珏和六皇子宇文珀最是和善可亲,只六皇子多少有些心高气傲的少年性子,不似无依无靠的四皇子沉稳。” “为何说他无依无靠?”江灵栀来了兴趣,开口追问。 盈袖自是得意,当即前倾了身子,压低了声音与江灵栀耳语般悄声低语。 “姑娘您有所不知,当下最受圣宠之一的二皇子乃是六皇子的胞兄,是皇后长子,其余几位皇子虽不是出自皇后贵体却也都是各宫主位娘娘所生,唯有四皇子母妃不详,有传言说她是妖狐降生被陛下秘密处死的。” 江灵栀安静地听盈袖说完,柳眉轻蹙,陷入沉思。 堂堂天子竟也会信鬼神妖狐之说么?还是只是掩耳盗铃的把戏罢了?后宫是非历来如此,其噬人无骨之阴暗,可见一斑! 如今这四皇子不受陛下荣宠既已是事实,今日偶遇可真是其无心无意之举?若与他结交又可会于江家有益? 第19章 再碰面疑心彼起 周少柏着实没想到宇文珏会和江灵栀一道前来,面露惊讶,一面向宇文珏行了臣礼,一面对江灵栀点头示意。 江灵栀婉然颔首,微微倾了倾身。 “殿下怎会与二姑娘一起过来?” “路上偶遇,得知二姑娘要来你这里,正好我也顺路便结伴过来了。” 宇文珏眉目含笑轻轻扫过身旁的江灵栀,伸手搭上周少柏的右肩,神情关切。 “秉文,令正近些日子可好些了?” 周少柏连连摇头叹息,瞧得出他周身的疲倦。 “唉!依旧不见好转,我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姐姐她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江灵栀不喜欢听人说有关于姐姐的丧气话,也不顾思虑,开口坚定地说了这么一句。 宇文珏注视着周少柏闷闷不乐的神色,眼眸中闪过丝丝无奈,点头附和江灵栀:“没错,令正一向待人宽厚,相信吉人自有天相,会好起来的,秉文你莫要忧心过度伤了自己。” 周少柏苦笑两声,双目黯然:“为今之计,也只能寄希望于上苍了。” “姐夫,我姐姐可是歇息了?” 江灵栀稍探头往他身后的屋宇瞧了瞧,不见里头传出声响,便轻声询问。 周少柏抬眸,转了身正视于她,微微摇头。 “没有,她在等你,说你昨日答应了这个时辰过来。”说着话又似想起了什么,转而面向宇文珏,道,“今日一大早林太妃前来探望拙荆,此时正在我母亲院里,我岳母大人也过去陪着说话了,殿下您是否要过去给太妃请安?” 周少柏的母亲林如玉本是林太妃的侄孙女,林太妃一向疼爱她,爱屋及乌,对周少柏的关心爱护自是不必细说。 只宇文珏似与这林太妃有着不可言说的过节,对宽以待人的林太妃并不似其他后辈一般亲昵,此刻听周少柏提说起来,也只是微微一笑,婉拒了过去。 “想来她老人家来此也是要与令堂叙叙旧,我又何必打扰长辈们?况且今日主要之事便是来看望令正,稍坐片刻我就离开,父皇还嘱了我领六弟去巡防役校武,若是怠慢去迟,传到父皇耳中,免不得又要责骂于我,还是不去寒暄见礼的好。” 江灵栀见他二人似有旁的话要说,也没心思去听,只回头对飞絮轻点了下头,便静悄悄退开两步,从靠近篱笆花墙的青苔小路轻轻走了过去。 宇文珏一边与周少柏说着话,眼风扫过她的举动,心里却是冷笑一声:到底是江左丞的闺女,少不了行事迂腐,多此一举。 他又怎知江灵栀的心思? 时时谨慎事事小心也只是怕会多引得不必要的关注罢了。 迈步进屋子,果然见姐姐江灵薇正斜靠在窗边软椅上,小半个身子倚在大开的窗户边,痴痴凝望着外面的绿意出神。 苍白的脸上虽有渺渺惬意,但到底消散不了愁绪忧思。 “姐姐,我来了!可有想我?” 语声娇俏,让江灵薇不自觉扬了唇畔,转身,拉着妹妹的手坐在对面。 “正想着可巧你就来了。” “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心有灵犀一点通’,说明我与姐姐心心相印。” 江灵薇闻言,忍俊不禁,轻轻戳了下江灵栀的额头,本想顺带替她揭了面纱,不料余光堪堪瞥见一双华贵不俗的长靴。于是,落在妹妹耳畔的手顿了顿,只替她轻轻拢了耳边细发,收回了手,握住妹妹掌心,眉眼含着无尽的笑。 “就是这张嘴甜!真是的,‘心心相印’这四个字怎么能用在姐姐身上?待你寻到如意郎君,把这些甜腻的话留给他说去才好!” “我才不要!”江灵栀轻轻摇晃着姐姐的手腕,眉眼顷刻弯成了月牙,“如意郎君哪有姐姐好看?” 看着姐妹两人相互调笑,飞絮和盈袖只单纯在一旁掩嘴偷笑着。 宇文珏却是心思复杂,一双原本清和如旭阳东升的俊眸瞬间演变成化不开的迷雾,探究的目光在江灵栀身上上下打量窥视。 这转瞬就变了的性子,仿佛刚才之前那个满腹心思极其沉稳的女子另有她人。 呵,有趣,着实有趣! 看起来,惯会装腔作势的果真远不止他一人,只是不知到底哪一个才是她的真性情? 周少柏脸上所有的阴郁在看见妻子舒心的笑容时化作一团甘愿使人沉沦于此的温柔,眼光流转间,视线落在江灵栀身上。 阳光透过斑驳树影洒落在她发间,金光绚烂,衬得她恍若幻境仙子般如梦如幻。 眉间一紧,周少柏想起所谓平行世界里的那个“他”没说完的话。 “她没死,她回来了,她会……” 恍惚,愣怔,惊诧…… 瞬间,各种复杂的情绪一齐向脑中袭来,周少柏只觉快要难以呼吸。 “他”所说的那个“她”,难道会是江灵栀? 与妹妹又说笑了一两句,江灵薇这才将注意转移到屏帐处,定睛一瞧,竟是四皇子宇文珏。她忙挣扎着要坐起行礼。 宇文珏紧走两步踏进内室,手中折扇轻甩合了起来,扇尖指向江灵薇,忙劝阻一声,声色温雅:“少夫人身体有恙,不必行礼,快快躺回去。” 江灵薇看向丈夫,见他含笑轻轻点头,她也不再拘泥,在妹妹的帮助下寻了舒服的坐姿斜靠在靠枕上,孱弱的病体使得她的笑容也沾染了更多沧桑。 “殿下有心探望,奈何如今我这般模样,无法好生替夫君招待殿下,还请殿下不要怪罪。” “少夫人哪里话?”宇文珏执扇于胸前,看了眼心事更重的周少柏,笑向江灵薇,“我与秉文本就是知交好友,理应前来问候。少夫人你且安心静养,待身子好转之后,我再过府来,少不得麻烦你。” “是啊姐姐,殿下宅心仁厚不会计较的,你只管安心养你的身子,其他琐事便不要操心了。” 江灵栀接了宇文珏的话握着姐姐骨瘦如柴的双手,心中酸涩难挡,眼睛里依旧绽开温暖笑意。 到底是何人如此阴毒?姐姐是这般柔弱温顺之人,究竟会碍着谁的事,引得对方非要下此毒手不可? 暗暗将视线瞥向已走近窗前正身长立的周少柏,江灵栀平静无澜的目光微微闪动。 难道会是这个人? 可看他对姐姐用情至深又绝不像装的! 罢了!须得先想个法子让姐姐回江府养病才行,可是,该找什么样的理由,又如何开口呢? 第20章 娇言软语劝私心 “夫君,这里药味重,你且领殿下去前厅坐吧。” 江灵薇觉察到妹妹的异常,以为妹妹是因着宇文珏在场生了不自在,开口提醒周少柏。 周少柏敛去满心疑窦,对着自家娘子温旭如暖阳春风般微微一笑,抬手对宇文珏做了邀请状:“殿下这边请!” 宇文珏倒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淡淡又瞥了眼江灵薇,与起身屈膝行礼的江灵栀颔首点了点头,随着周少柏出了内室。 “飞絮,盈袖,你二人也去外间闲耍吧,待走的时候我去寻你们,只记住莫要乱闯乱动。” 眼瞧着那两人已出了房门,江灵栀回身对飞絮和盈袖吩咐了一声。 飞絮与盈袖相视一眼,微躬了身领命退了出去。 “这下可自在了?” 江灵薇将妹妹唤回榻前,撑着仅有的几分力气坐了起来,轻轻执起妹妹的手,一手伸去轻刮她鼻尖,脸上挂着令人怜惜的笑容。 “让那两个臭男人自去休闲,咱们姊妹好生说说话。” 难得听姐姐拿人打趣,望着姐姐苍凉双眼中显露出的舒心笑意,江灵栀明知姐姐是在强颜欢笑安抚自己,却是忍着心疼陪她笑出了声。 “对了姐姐,我今日去那百香堂挑了几样果食,你看看是不是喜欢的?” 起身将窗栏下一方脚凳搬到床榻前,又走过去将檐柱旁小高脚桌上的果盒提来搁在方脚凳上,江灵栀弯腰坐于脚蹋之上,抬头看着姐姐甜甜一笑,将果盒揭开。 “姐姐你瞧!” 江灵薇宠溺的目光终于从妹妹脸上挪开,一一扫过果盒中的零嘴小吃,下巴微扬指向姜糖雪梨膏:“我近来常吃这个,可巧最后那罐子今儿个早上也吃完了,你买来这个倒是及时。” “姐姐常吃?”江灵栀眸光中有什么难以捕捉的情绪一闪而过,却是笑着将那姜糖雪梨膏捧出送到姐姐面前,“我听说这姜糖雪梨膏清咳润肺,有暖脾驱寒之效,女子常服可改手脚冰凉之症,倒是个好物。” 只是可惜,于姐姐你而言或许未必如此! “姐姐,这物虽最讨你欢心,可却不是我挑选的,你若现在先吃了它,我可是要闹别扭的。” 眼看着姐姐从罐子底部的小暗格中抽出小勺做势要打开姜糖雪梨膏,江灵栀一屁股挪上榻沿,佯装不悦地嘟起了小嘴。 “这东西是四皇子殿下为你挑选的,说是听姐夫提起过你近来偏好这一口。哼,我原想着姐姐你与我心意相通,定会先捡我挑选的食品,现在看来,我竟还不如一个外人了解姐姐,真是太令人伤心了。” 虽隔着面纱看不清她此刻神情,江灵薇也能想象出妹妹的娇俏模样,当即将小勺原封不动送回小暗格,又将整个罐子轻摔进妹妹怀中,用几乎没有任何力道的手指戳了戳妹妹的鬓角,苍白到仿佛已经没有半点血丝的面庞上因着欢笑终于增添了两分生气。 “好好好!剩下的都是你买回来的了?我今日就只吃这些,看都不看旁的一眼总行了?” 江灵栀偏了脑袋想了想,眼睛笑眯成一轮弦月:“那倒也不必,若是姐姐因着我的缘故绝了今日的饭食,姐夫不得记恨我一辈子?这种坏人我才不当!” “臭丫头!” 江灵薇笑得更加欢畅,再次抬手伸向江灵栀鬓角处轻轻抚过,指尖触过她的面纱,犹疑了一瞬,好不容易清亮起来的双眼倏忽又蒙上一片黯淡尘灰,里面书写着大大的心疼。 “这些年着实委屈你了!深山之中修习原本清雅,你又性子淡然不染尘埃,如今却为了我下山,还要变着法说些笑话哄我开心,难为你了。栀儿,我的好妹妹,姐姐或许时日无多,总有一句话想要说与你听。” “姐姐……” 江灵薇没来由的情绪转变令江灵栀哽咽一声,眼泛泪花,捻起手帕替姐姐擦着眼角。 “姐姐怎么说起丧气话来?我还是喜欢刚刚笑靥如花的姐姐。你放心,有我在,姐姐定会长命百岁,每日喜笑颜开。” 江灵薇苦涩地牵动嘴角,手掌隔着面纱落在江灵栀脸颊上,拇指轻轻划过她眼眶。 “傻姑娘,从来都把我们摆在第一位,你该有自己的私心的,知道吗?” “我有啊!我当然有私心!”江灵栀含泪点头,“我私心便是咱们全家人一个都不能少,平平安安在一起。” “你且听姐姐将那句话说完。” 江灵薇将妹妹的手轻握于手掌之中,眼中泪光闪烁。 “姐姐知你无心入世,但眼下既已踏足喧嚷红尘,你要谨记一点,与人相交万莫顺着心性,在这凤阳城,太过孤傲高洁之人是活不下去的。” “姐……姐姐……”江灵栀声音哽咽着只轻轻唤了姐姐一声,反手将姐姐的手合握于掌心抵在肩胛骨处,脉脉不得语。 时间仿佛静止了许久,江灵薇指尖轻轻划过鼻尖,稍稍拂去些酸涩,转头瞧了眼果盒里的物什,轻笑道:“果然你最是懂姐姐,挑拣的这些个东西恰恰好都是姐姐喜欢吃的,这会儿我瞧着倒真是馋了。” “姐姐先吃吃看这个,店家说是他们最新出的口味,很好吃的。” 江灵栀暗暗咽下眼中苦涩,伸手先拿起装了霜糖陈皮的纸袋拆了开来,取出两片霜糖陈皮喂给姐姐,看着她嚼碎咽了下去,江灵栀微锁的眉头才完全舒展开来。 “味道如何?” 似乎有些不寻常的苦味,但江灵薇近来常与药为伴,也只当是自己味觉上生了什么幻影,看着妹妹期待的眼神,她微微点头,说着中听的话语。 “确实不错,微酸中又带着甘甜,很是开胃。” “那姐姐便多吃些!” 说着,江灵栀又从纸袋中取出两片喂给姐姐,看着姐姐再次咽下去,她才将整袋放到姐姐怀中,眉眼处沾染上舒心的笑意。 只江灵薇第三口吃下去的时候,却是没了先前那说不出感觉的甘苦味,她看着妹妹含笑的眉眼,终是随之再次展露清浅笑意。 第21章 追本溯源引失仪 姐妹俩坐在榻边又聊了会儿天,照顾着姐姐喝了大半杯水,瞧着姐姐眼神中散着困顿疲累,江灵栀又扶着姐姐挪回床榻上躺好,替她掖了被子,静坐在床沿上看着她沉沉入睡,这才轻轻起身,悄悄走了出去。 院中墙壁下那块阴凉地上,飞絮和盈袖正与这院中三个年岁不大的小丫鬟抓石子儿玩着,抬头间看见自家姑娘坐在屋檐下的栏杆前,飞絮轻拍着手上不小心沾染上的灰尘,对那三个小丫鬟笑着说了几句话,便与盈袖一道走了过来。 “姑娘,长姑娘歇息了?”盈袖先开口问了。 江灵栀含笑轻轻点了点头,又往屋里望了眼,声音轻柔,道:“今日瞧着倒比昨日精神了些,说起话来也不那么累了,只是还是容易乏困。” 盈袖看了眼飞絮,上前接过江灵栀手上的团扇为她轻轻扇着凉风消解暑热,一边宽慰着江灵栀:“姑娘放心,这都是好兆头,长姑娘一定会康复的。” 江灵栀微微颔首浅笑着缓缓点了点头,又抬眼瞧向飞絮,得来飞絮一个调皮的眨眼,她心下明了,交代给她的事,她必是已经办妥。 稍坐片刻后,江灵栀按下盈袖摇扇的手臂,抬眼笑望着她,柔声道:“我的体质不似常人,不怕炎热酷暑,你且自己用着,不必伺候我。” 盈袖有些不知所措地望向飞絮,见她对自己善意地点了点头,想起老爷叮嘱过一定不能让二姑娘受凉之类的话,她立刻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冲江灵栀笑着赔罪。 “姑娘勿怪,是奴婢一时疏忽,倒忘记了。” 江灵栀将她递过来的团扇又推了回去,笑语怡然。 “说了让你用着你便用着,方才姐姐非要我拿着扇凉,我看这扇子材质上乘,很是清爽凉快,原本就是拿出来给你们二人用的。” 盈袖还没说话,飞絮早上前一步坐在江灵栀身边,亲昵地挽了她的胳膊,扬了笑脸。 “谢谢姑娘抬爱!姑娘这般好,将来福气也一定不差,必会嫁得一位比周姑爷还要疼护妻子的人。” 江灵栀听得一头雾水,眼光流转间露出几许不解。 盈袖稍弯了腰靠近她三分,眼中含了几许趣味儿,于她轻笑低语:“是刚才与院中那几个小丫头玩耍时打听的,周姑爷对咱们大姑娘那真是好的没话说,怕是放眼全京都也不会再有第二人。” “是吗?那可真是替姐姐高兴。”江灵栀语气中满是欣慰,眼神里却隐隐闪过疑虑。 若真是如此,他或许并不知姐姐的病是因中毒而起,那么那位许神医又是为着什么要对姐姐下手? “就送到这里,我自己出去就行了。” 宇文珏与周少柏并肩往外走着,下了台阶站在院中榕树下的石子路上。 转身,眼角瞟过栏杆处的三道身影,他回视依旧神色恹恹的周少柏,再次拍上他左肩给予鼓励。 “你好生照顾着尊夫人,若是有需要,我便向父皇请了口谕替你去刑部走一趟告个假。” 周少柏眼里透漏着感激,却是苦笑摇头,婉拒道:“多谢殿下,只是不必麻烦了,如今刑部也正是多事之秋,我不想因为家事遭人唇舌。” 宇文珏心知他所言何意,却是找不到合适的话去宽慰,只好又加了些力道拍了拍他肩膀,稍顿了顿,话题引向蔷薇花虚掩住身形的江灵栀。 “这位江二姑娘你可曾见过她真容?” “不曾见过。” 周少柏随着宇文珏的话转过了身,正好能掠过枝影花隙瞥见江灵栀的侧颜,原本被压下去的那股子困惑甚至带着冲动的焦虑一瞬间又如烟火般在心头炸裂。 身边好友还在说着什么,他已经一概听不见,满脑子响彻的就一个念头:去问她!去问她可是那个唯一能救梦娴之人? 梦娴是新婚那日他为夫人江灵薇所拟的闺字,意为“静女其姝,寤寐思服”。 “秉文?” 宇文珏忽然提高了音量喊了周少柏一声,总算唤回了他的心神。 面对宇文珏充满疑惑的注视,周少柏本不想隐瞒,可这件事着实令人匪夷所思,此时真不知该如何开口。 宇文珏早已看穿了他的犹疑,也不追问,继续绕回刚才转去的话题。 “五日后便是倾风楼挂榜的日子,不知这次户部能得多少府库?” “这就要看那些人出手是否阔绰了?” 周少柏与宇文珏一样,对凤阳城里由这些个贵族子弟新兴起来的奢靡享乐之风嗤之以鼻,但换个角度来说,倒也确实充盈了库银,一定程度上减轻了乡野百姓的赋税,这或许也是当今皇上默许的最大原因。 纵有花影掩衬,到底该尊卑有序的,听着那二人的脚步声渐近,江灵栀不甚情愿地起了身,轻提裙角迈步下了台阶,只站在屋檐前颔首屈膝以示尊重。 宇文珏倒也没有再上前去寒暄客套,只对周少柏轻点了点头,转了身独自出了悦薇苑。 “殿下,已过了相约的时辰,咱们是赶去六皇子府还是直接去巡防役?” 左卫淮砚见自家主子出得周府并未登上马车,便与右卫落尘相视一眼,抬头看了眼天色,紧走两步随上宇文珏出声请示。 宇文珏折扇轻摇,脚步不急不缓,眼中带笑。 “既已过了半个时辰,火急火燎赶过去想必也无用,此处离北城巡防役仅有四刻钟脚程,老六素来不喜在街市御马而行,从他府上到北城巡防役少说也有小一个时辰,咱们这般闲游慢逛走过去说不定刚刚好能在出北门前碰着他。” 左右护卫对上视线,微微点头,遂闭了嘴随在主子身后慢悠悠往北门而去。 这边,江灵栀又在院中凉亭下稍坐了坐,抬头望了眼天色,算了算时间。 早上出门前答应过灵溪一定在家中等他回来讲北罗山的趣事给他听,眼下也是时候该回去了,否则那小家伙不定会惹出什么事来让父亲伤神。 只等了这许久,母亲怕是还脱不开身过来,自己也不好就这么贸然闯到太妃面前去,看来只有先行离开了,至于其他事还需写了手信交付给可靠之人转达才是。 拿定主意后起了身,正要迈步出去唤上还在那边墙角带着二三小丫鬟玩耍的飞絮和盈袖,眼光流转间却瞥见绿影斑驳下挺身长立的周少柏正盯着手中物什发呆。 本就相隔不远,自是将他手中之物看得清楚。 江灵栀霎时心弦紧绷,早已无暇顾及什么形象礼仪,提了裙角一步跨过齐膝栏杆,径直从两米宽的花圃中穿过疾步走到周少柏面前,一路踩倒了不少名贵花草也无丝毫怜惜,满心满眼只赶到周少柏面前,颤着声问出这么一句话来。 “姐夫,你手中之物从何而来?” 第22章 举世无双宇文珀 周少柏本就是故意选在这个时间站在这里,也是故意让江灵栀看清他手中物什的。 眼角余光瞥见她心神慌乱直冲过来的同时,周少柏被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侵袭全身。有忐忑,有期待,有不安,更有些许莫名其妙的恐惧…… “可否给我瞧瞧?” 不见周少柏回应,江灵栀不顾大防将手伸到他眼前寸许之处,声音温柔却掷地有声,容不得周少柏再忽视。 “说起来也是匪夷所思,此乃我梦中所得。” 他敛去所有该有的不该有的情绪,尽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如常,这才转眸看向江灵栀,将手中三颗石子轻轻放在她掌心,目光紧紧攫着她,纵然隔着一层面纱看不清她的神色,但他依旧试图从那双眉眼之间捕捉到能让他吃下这颗定心丸的影子。 好不容易稍稍隐去许多惊诧,江灵栀伸手取下腰封左侧悬挂的湖蓝撒花金丝线荷包,示意周少柏摊开手掌,将里面的东西倾倒在他掌心。 一模一样的三颗石子,若不是她的正好还带在身上,江灵栀很有可能会认为是周少柏暗中偷走了自己的东西。 就在这一瞬,周少柏原本近如死灰的眸光瞬间活了过来,心跳快得几乎无法控制。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他”所说的人真的是江灵栀! 如此说来,我的薇儿当真有救了! “你……你也是……”许是惊喜太过,使得他说话都难以连贯。 江灵栀抬眸注视着他,郑重点头,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梦中!” 准确来说,应该是那梦中人所谓的“平行世界”。 可这四个就连自己尚且未能弄明白的字眼眼下还没有必要让对方知晓。 虽说他对姐姐的深情她看在眼中,如今他也有着这三颗不可能出现在这个世界的石子,可正因为如此,对于他,她才更要谨慎些。 毕竟身为刑部侍郎,优于常人的洞察力还是有的,周少柏自然窥见了江灵栀眉眼之中一闪而过的防范,心中明了几分,却也不说破,只将手中石子归还于她,又接过他自己的三颗石子,垂眸盯着,启唇喃喃。 “梦中人所言他是另一个时空的我,而且他所谓的‘平行时空’尚不只两个。” 欲先得人信任必先给人信任。 江灵栀言听在耳,神色淡然,只暗藏于袖中的手微微颤抖着,一双澄澈纯净到能让人忘乎所以的美眸直视周少柏。 “不只两个?”这倒是她始料未及的。 “我信了其中一个的话。”周少柏终是将石子紧握掌心背于身后,对上江灵栀探究的目光,神情肃然中又带着许多欣慰,“他说这个世界的江灵薇会活下来,因为你回来了!” 瞳孔猛地放大一瞬,江灵栀隐在面纱下的双唇紧抿,就这么怔怔望着面前的人,许久无话…… 炎阳炙烤的大地都快要冒了烟,可市集依旧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宇文珏并两名护卫果真在将过北城门时遇见了急匆匆气冲冲赶路的六皇子宇文珀。 “四哥!”简简单单一声称呼却将所有不满的情绪都表现了出来。 宇文珏手中折扇在腕上打个花翻转到身后轻摇着,嘴角噙了温和笑意,站在城门阴凉下等着那着了烟青色长衫的少年走近。 “承佑!”一声轻呼温雅中伴着宠溺,倒是稍稍减熄了宇文珀的不悦。 “早先说好了未末在我府上碰面的,四哥却是爽约了,害得我等也不是走也不是可耽误了好些时候。” 宇文珀比宇文珏小了五岁,今年年初方才加冠,眉似墨描,面若朗月,齿如羊脂白玉,唇比朝露红霞,生得最是举世无双的超凡脱俗,眼眸婉转间尽是风情顾盼,竟是比上等女子还美了三分。 倘若公子榜敢拟皇室之名,怕是他认了第一也绝无人敢紧随其后认那第二。 宇文珏与宇文珀非一母所生却是众弟兄中关系最为亲厚的,宇文珏几次无缘无故备受当今圣上冷落之时多是宇文珀从中周旋助他脱困,是以,宇文珏虽心性凉薄,冷眼看世情,倒对这位弟弟多了些不同常人的温情。 此时见他嘟了嘴一副孩童般委屈的模样,宇文珏忍俊不禁,折扇轻收点了点宇文珀的肩膀,摇头轻笑:“你呀你,如今既已成年怎么还这般孩童脾性,也不怕叫旁人瞧了笑话。” 宇文珀左右一看,见来来往往之人无一敢直视过来,耸耸肩扬脖冷哼一声:“莫说在龙阳城,就算放眼整个殷周,敢笑话我的人怕是嫌自己多长了一个脑袋。” 话音落却得来宇文珏并他身后左右护卫的轻笑,回头瞪了眼自己的左右护卫,宇文珀却是对四哥扬了唇。 “话说回来,四哥你也不是无故会失约之人,今日可是有何事绊住了?” 看着落尘和淮砚去城门下牵了驿马,宇文珀将马缰绳从左卫云铎手中讨来,一行人翻身上马。 他兄弟二人齐头并辔间,宇文珏才慢悠悠将自己未能准时去府上赴约的原因解释了一番。 宇文珀听完倒是没表现出多大兴趣,只淡淡问了句周少夫人的病情,却对如今大街小巷争口相传的江家二姑娘提都不提,这倒是让宇文珏大感意外,要知道这位六弟一向最喜玩闹,也最是个好奇心重的。 “怎么六弟你竟是不好奇那江家二姑娘怎样的风姿?” “她如何相貌与我何干?再说了,没有哪个女子不想攀上那美人榜的,既然五日之后便是挂榜之期,想必她一定会去出出风头,再待过几日画像穿得满街飞,我不想知道也不可能了。” 宇文珏眼前出现在百香堂时江灵栀与丫鬟说那番话的情景,忽然就生出了丝丝期待,倒是不知这位江二姑娘对京都美人榜是个什么态度? “四哥你笑什么?可是我说的不对?”宇文珀发觉四哥眼角噙着不置可否的笑容,歪了头不解发问。 “你尚且年轻,要知道世间万物绝无一杆子打死的定律,凡事有例外,凡人有另情。” “四哥的意思是?” 宇文珀显然还不太能理解宇文珏这话里的深意。 宇文珏转了头与他些许困惑的眸光相接,含笑启唇,道:“以后你会明白的,眼下还是快赶去巡防役的好,免得李校尉状告你我怠慢了操练。” 宇文珀点点头,脚蹬轻拍马腹,少年张扬之气尽显眉间。 “四哥,我们来场比赛如何?” 话音未落,他已如离弦之箭般飞了出去,宇文珏无奈地摇了摇头,轻提缰绳,打马追上。 四名护卫紧随其后。 马蹄声响,尘土飞扬…… 又三炷香后。 从周府出来,江灵栀在飞絮和盈袖的搀扶下登上马车,她揭开车帘望了眼垂手伫立在府门高阶上的周少柏,手落垂眸,脑袋抵在车壁上,回想着周少柏的一言一行,心中生出一股强烈到不安的矛盾。 周少柏?关于姐姐,我到底该不该全心信任于你?可除了你,眼下我还能再想到何人呢? 第23章 暗夜噬人待天明 是夜。 “姑娘,该歇息了。” 端来参茶的飞絮将托盘搁在圆桌上,揭了垂珠帘,来到竹卷碧纱悬挂的廊台,江灵栀正侧卧于美人榻上轻摇蒲扇阅着手中书卷。 “瞧瞧,您这身子万不可着凉,您倒好,还卷了竹帘在这廊台吹夜风,要是让师父知道了不定怎么责骂我呢?” 说着话就要上前放下碧纱前用丝带卷起的竹帘,江灵栀忙起身拦了她的动作,也不接她的话,反转移了话题,微醺着眉目,轻问:“今日的事可得了?” “嗯。” 得意地弯了眉眼,飞絮从衣袖中抽出一纸书来递于江灵栀,又随她来到另一侧的书桌前,坐在碧纱下栏杆前的横板上,双臂交叉半伏在桌案,盯着自家姑娘的举动。 “周府的人还真不好忽悠,我可是费了好一番唇舌才诓骗得那负责煎药的小丫头将药方于我瞧了,这是我方才默写出来的,绝无一字之差。” 飞絮素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对于这一点,江灵栀丝毫不怀疑,只将药方在灯下细细看了两三遍,并无纰漏之处,她拧了眉头。 难道真是自己多心了,此事与许世泽无关? 飞絮注意到自家姑娘的神情,又见她凝眸再细细查看药方,忽地想起什么,急忙说道:“姑娘,听那小丫头说这副药是绝苦的,先时大姑娘每每饮下尽是吐了出来,好在许名医另添了百合甜汤,每次喝药时以百合甜汤为辅,倒是再没呕过了。” 百合汤? 江灵栀将药方折起,双眼平视前方软榻处小几上放置的一盆清水百合陷入深思,飞絮只在一旁托腮瞧着,并不出声打扰。 忽地,似有一道灵光击中天灵,江灵栀纤指猛地攥紧,竟是将手中药方都捏的变了形状。 “姑娘可是想到了什么?”飞絮忙问。 “那个小丫头,她可有说是用的哪种百合?” “这个倒是不知,她只说是许名医将晒干的花瓣交予她熬煮的,那花瓣小小的倒是色彩鲜艳很是好看。”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江灵栀喃喃着将手中已被捏的裂了缝的药方打开,找到四位药材标记出来。 龙胆草,石斛,知母,黄柏。 这四味药本是用于阴虚火旺的上品,可是加上姜糖雪梨,便有了月满则亏的苗头,正所谓是药三分毒,若是找到一个契点,良药也会瞬间变成杀人无形的毒药,而最主要的问题便是出在那百合汤上, “若是料想不错,许大夫所谓的百合汤是以山谷百合为引的。” “山谷百合?那是何物?” 飞絮虽久伴自家姑娘身侧,但自小对医药之理难以熟识,不论如何鞭策努力,始终难以融会贯通,只停于皮毛。 好在她却是厨艺绝佳,每每看着自家姑娘食不下咽之时还能吃下自己亲手做的东西,想着总算也能照顾到姑娘,也稍稍填补了这块心病。 “山谷百合也名君影草,有毒,食之不当则轻者呕吐腹泻,重者可致心律不齐甚至心梗而亡。” 在飞絮惊诧的目光中,江灵栀眸子危险地眯起:“真不愧是当世名医,可却凭白侮了自己的名字。” 许世泽!许以举世恩泽? 飞絮深深蹙起眉头,咬牙切齿表示难以理解。 “可一个当世名医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姑娘会有什么深仇大恨,要治她于死地不可?” “这个我还没办法弄明白,不过,首先要做的便是要认清姐姐的枕边人。” 大姑爷? 在飞絮无限的困惑中,江灵栀终是将前因后果细细讲于她听了…… 捧着那三颗不同寻常的石子端详着,飞絮还是没办法消化姑娘所说的一切,可这三颗材质非凡的石子却又是不能反驳的证据。 纵然满心疑窦,但她相信姑娘所说的一切,尤其事关江家未来的运势成败,即便只是杞人忧天,可未雨绸缪总是不错的。 “姑娘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姐姐如今的状况已是病入膏肓,非神仙妙药不能痊愈,还好我有师父赠的‘长生’,所幸正好对症。今日我借着霜糖陈皮喂了两颗于姐姐,散了久积的毒性必会引发一系列病状,若她能挺得过今晚,便是过了性命之虞,往后只需用些寻常的药调理便是,若是挺不过今晚……” “便如何?”飞絮急问。 江灵栀没有回答,飞絮心领神会,若是大姑娘挺不过这个坎,明日便也是自家姑娘心死之日。 忐忑不安席卷着两人,又恐父亲望见楼阁灯火心生担忧,两人熄了灯于暗夜中执手相握,倚在那栏杆前凝视着噬人的黑夜,在煎熬中等待黎明。 这夜,周府自悦薇苑向整个府邸蔓延着慌乱。 江灵薇时而发冷时而喊热,时而大呕时而腹泻,时而惊厥时而清醒…… 直到后半夜方才在呕出一口黑血后昏睡了过去。 清洁污秽,换衣擦洗,这一切的一切,周少柏始终陪在身边亲力亲为,不许任何人碰她,就算父亲的呵责和母亲的规劝,他也充耳不闻,未曾有一丝放开怀抱妻子的双手。 其实,也是有好几个瞬间,他想听从岳母的话让许名医把脉、问诊、下药,可最终,他还是把最后一搏压在了江灵栀身上,听从了她的嘱咐。 “不管今夜发生何事,别让任何人接近姐姐,尤其暂不可听许世泽的话。” 虽然不明白为何江灵栀会无缘无故怀疑许名医,但他深知这是妻子唯一一次生还的机会,断不可大意。 眼看着周少柏不给自己插手的机会,许世泽退在一边角落,眼角瞥向窗外,心头生出愧疚,却也是如海浪翻涌般一拍即过。 世上千般人,万般无奈,总要有人牺牲。名誉虽十分重要,可也不及那一心人的情谊深重。为不负于她,只好委屈少夫人先赴黄泉了。 天刚破晓,整夜未眠的江灵栀与飞絮已梳洗妥当,换上衣服下得楼来,转进后院,于满地栀子花丛中数着花瓣妄图静心。 同样未眠的周少柏因着揪心之痛双眼中布满了血丝,不顾身阶坐在脚蹋上紧紧握着江灵薇的手,眼睛一眨不眨直直盯着依旧昏睡不醒的江灵薇,生怕一个眨眼就再也捕捉不到她的气息。 一个时辰过去了…… 两个时辰过去了…… 希望越来越渺茫,心痛到无法呼吸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有那么一瞬间,周少柏有种随了妻子去的窒息感。 周夫人端了两碗清粥走了进来,心疼不已地望着儿子,湿了眼眶。 将手中托盘搁在窗下的高脚长桌上,她先俯身过去轻轻摇醒了椅子上刚刚眯了眼小寐的江夫人,指了指桌上的粥菜。 江夫人醒来第一眼忙先望向床榻,见周少柏还是一动未动,心头梗塞不已,对劝说她喝点粥稍稍垫垫肚子的周夫人无力地摆了摆手。 周夫人见劝说不过,转而同样将视线落于床榻前,心知自是无论如何也唤不来儿子离了那里,只能无奈又哀怜地用手帕擦着眼角,心中默默祈祷着儿媳安然度过这场大劫,恳求她一并还了儿子的心魂。 众人重新聚集在屋中,瞧着大家伙的神色,俱已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只是尽皆一言不发等着最终结果的到来。 第24章 转危为安命无忧 “夫……夫君。” 轻若蚊蝇的声音一出,周少柏只觉通身勉强维持的那些力气尽数消失,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双膝跪在脚蹋上直起上半身凑到江灵薇眼前,将她手背抵在右鬓角上,一只手打着颤轻抚她脸庞。 “咳咳……夫君你怎么哭了?” 声音弱的几乎听不见,可周少柏是用心聆听着她的一字一言。 “没什么,你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泪眼朦胧中瞥见她眉宇蹙起,他触电似的紧张起来,“娘子,你哪里不舒服?” 江灵薇缓缓摇头,想要抬手去擦拭他眼眶下溢出的泪滴,却是无力地连手指头都动不了,可是又很奇怪,只除了全身没有一丁点力气之外,她竟是感觉不到任何不适。 病人最是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江灵薇却生怕这是自己回光返照的缘故,可瞧着夫君含泪的双眼中满是欣喜,又觉自己或许真是受了庇佑转危为安了。 “夫君,我可是该喝药了?”若是后者之故,她自是该更加配合大夫的治疗。 周夫人见儿媳醒来,悬着的心也是放下了一大半,擦着眼角,转身轻声对许世泽道:“许神医,我看咱们还是先出去,让两个小辈先说会儿体己话,咱们随后进来诊脉。” 许世泽心下只道江灵薇已是弥留之际,满口答应着退了出去。 周少柏稍稍回头,瞥见许世泽出去,才郑重其事注视着江灵薇,压低了本就喑哑的声线。 “娘子,你听我说,从今以后不必再吃许大夫的药,不管什么,只要入口之物皆要小心谨慎。” 江灵薇浑身没有力气,却是很清楚听出了夫君这话中的深意,轻蹙了秀眉:“这是为何?难道夫君你怀疑我这病是……” “不是,娘子不要多心,只是如今娘子刚刚清醒,身体羸弱,为夫担心食有不慎误了……” 话停在一半,到底还是没办法对妻子说谎,想起江灵栀临走时的提醒,周少柏轻叹一声,认了输,一时却又无法将其中因由尽皆诉于妻子,只好模棱两可说了一句:“此中关系复杂,为夫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娘子你信为夫就好。” 江灵薇毫不迟疑地点了头。 她信!他的话,她自是信的,从来都不会怀疑一丝一毫。哪怕今日是他让自己去死,她也相信他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江灵栀在清香弥漫的花丛中缓缓蹲下身来,环抱双膝将脸埋进双臂中,似层层迷雾中遗失了方向的孩童般孤弱无助。 在一旁揪着树叶数时辰的飞絮抬眼间所见如此,仿佛有一击重锤击落心上。 她知姑娘所惧所怕,奈何自己在医理上资质愚钝竟是无法帮她分忧,而此刻竟是连一句哄她高兴的话也颤着舌尖无法发出声音来。 许久之后,只觉太阳光热辣辣地照射在脖颈上,却又倏忽隐去炽热。江灵栀从双臂中抬起头来,眼角所及是飞絮的一双银线丝缕荷粉轻靴,她勉强自己轻扯唇畔。 “我没事,飞絮……”话音未落已带了哭腔,“你说姐姐她能不能醒来?你说凭我一人之力能不能保得住我江家满门?” 声音空灵似万谷幽兰,字里行间尽透着凄冷哀凉。 飞絮蹲下身去,一手将手中的扇叶举高遮着阴凉,一手揽上江灵栀的肩膀,挤出些微浅笑,宽慰她:“姑娘怎会是一个人?上刀山下火海,飞絮都会紧紧随着您,绝无不生半句怨言。” 似有一阵清风裹着花香拂面飘过,竟好像是连日头都悄悄柔和了些。 江灵栀侧了身将飞絮环抱着,两人鬓角相抵,有丝丝清泪划过面颊。一切尽在不言中。 “栀儿!” 一声浑厚温和的呼唤自青苔石阶传来。 江灵栀闻声忙敛去眼中酸涩,在飞絮的搀扶下起了身走近父亲,行礼问安。 江尧单手负于身后,一手横在腹前,云白色的罗衣长袖自腹前垂落膝下,深褐色的轻帐纱衣衬得他肤白如玉,只多了些许沟壑点缀眼角四周,观之增添了几许惆怅。 江灵栀上前挽了他的胳膊,父女二人来到青苔石左面的八角亭中,早有盈袖并两名小丫鬟奉上了茶点干果。 “爹爹早来何事?”斟了茶水奉于父亲面前,江灵栀掩下心中所有的不安柔声轻问。 江尧却是注视着女儿良久,才轻叹一声,垂眸盯着面前的茶盅。 “栀儿,爹爹今日朝罢随圣驾去了尚典局,替你寻了几本不落外市的医学药理之书,已让盈袖送去你书房,闲暇时候解解闷儿也是好的。” 江灵栀神色微怔,望着父亲说不出话来。 最初答应了父亲母亲在北罗山修习时断不会学这些费脑耗时损精力的学问,谁知自己又偏偏对医理和机关之术情有独钟,于是就于第二年年初偷偷求了师父好久,好不容易才让师父瞒着父亲答应了自己所请,将这两处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她不肯名正言顺为姐姐诊疗就是不愿家人为此对她多生担忧,如今,也不知自己漏洞在何处,竟是让父亲发觉了,江灵栀多少有些心虚。 “你师父终归放心不下你入世,昨日急急飞鸽传书来告知了为父所有,他知你心善好助人,提醒为父看着你莫要让你以此费心劳神。”江尧说着话,轻抚胡须,脸上虽笑着,眼中却是增添哀伤,“他倒是比我这个做父亲的还要尽责上心。” 江灵栀听出父亲言语中的自责,忙握了他随意搁在石桌上的手臂,正视父亲沧桑中尽显慈爱的眉眼。 “爹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如此任性,只是生而在世,虽不知命陨何时,但依旧想有所学有所得,也不枉来世上走这一遭。” 更不想为人子女,有朝一日只能眼睁睁看着江氏一族泯灭于皇室之争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时无可奈何。 江尧望着女儿满是歉然的双眼,敛去哀怜,垂眸一瞬,轻笑一声,再抬眼已是风采洒脱,轻拾右手抚上女儿鬓角眉畔,眼角眉梢间只留了慈祥温旭。 “爹爹知道你心中所想,以往是爹爹操心太多管了太宽,如今既言明了,以后行为处事便由着你的性子来,不必顾忌太多。只须记得爹爹这一句忠告,说是可由了你的性子,却不是教你浑闹顽劣的,莫要执了鸡毛当令箭,否则,小心爹可是会揍你的。” 江灵栀被父亲逗得一乐,暂时强压下所有的焦急不安与父亲谈天说地闲聊了起来,几次惹得父亲连声大笑,气氛很是欢快。 于是,她瞅准时机提说到了周家。 “这几日常到周府探望姐姐,我瞧着姐夫对姐姐倒是用情至深,爹爹您当初是怎么慧眼识珠把姐姐交托给这样一个好丈夫的?” 神色间尽是女儿家的娇羞殷羡。 江尧以为女儿是因为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难免生出这些遐思,当下也不取笑于她,只轻刮她鼻尖,宠溺道:“莫着急,日后爹爹必也给栀儿择一个年少有为品貌非凡的,必要其清新俊逸雅人深致比之少柏有过无不及。” 此话一出,江灵栀实在也没放在心上,可身为父亲的江尧却已上了心甚至暗暗立了誓。 只是万没想到,这个日后得女儿海誓山盟至死不渝的人,他已经悄悄送到了女儿身边,此时,正在一个无人窥见的暗处时时刻刻保护着她。 第25章 掩耳目初谈朝政 端起方才被搁在桌边的茶盅双手奉送至江尧手上,江灵栀起身绕到江尧身后,伸手替他捏肩揉背,笑语嫣然。 “爹爹能否给我讲讲,到底我这位姐夫有什么过人之处才入得了爹爹法眼的?” 江尧放松身体,一边品茶,一边享受着女儿的孝心,闻言却是单手托了茶盅,一手晃着手指反指身后的女儿,摇了头轻笑。 “丫头大了,果然是有心事了,一言一句竟是想从爹这里套取情报了?嚯,莫不是已有了心上人,日后便要拿这些顺着爹,好得爹欢心喜爱?” 江灵栀微红了脸,害羞嗔怪了父亲一声,惹来江尧抚须大笑,先前的阴霾暂时消散不少。 “说起少柏来,相貌佼佼自是不提,贵就在他秉性纯良,待人宽厚,身为刑部侍郎,秉公执法之时总不妄人情善念,与他爹周焕的狠辣决绝倒是天壤之别。” 周焕? 都指挥使司指挥使,的确是个不好坐的位置,若不果断绝情些,怕是自保都难。 江灵栀自回京都以来,除了每日研究姐姐的病情,也对这京都大小事宜了解了大概,是以,听父亲提及便立刻能对上人物。 “唉,说起来也是职责所在罢了。” 江尧颔首轻轻啜一口茶,将茶盅放回桌上,抬手轻拍女儿搭在肩膀的纤纤柔荑,语气间尽显无奈,却也透着十足的钦佩。 “周焕此人,初识会觉其阴险狞恶,熟时以其残酷无情为叹,及至为友方知其只是面冷相寒罢了。” 江灵栀刚因着父亲前一句话对这周焕生了怀疑,却又忽听父亲转了言辞竟是赞赏不已,免不得要多打探一番。 佯装好奇地又绕回到父亲面前,稍挽袖捻起盘中一块槐花糕,轻咬了一口,双肘撑在桌面,她侧了头看向父亲。 “听爹爹所言,似乎对这位周大人很是欣赏?” 江尧也不刻意隐瞒。 “虽立场不同,但论及对当今的忠心,此人绝对与我不相上下,只是可惜……” “可惜什么?”江灵栀追问。 江尧收了心神,轻轻摆手摇头。 “没什么,就是可惜我与他脾性不和罢了。” 说完貌似无意瞥了眼亭外候着的一名不起眼的丫鬟,饮下一口茶。 可惜一为首辅文臣,一为护国武将,纵两人惺惺相惜却忌惮皇上猜疑之心,总不能光明正大的对饮畅聊。 尤其是两家结了亲之后。 说起这场亲事,若非周少柏当年在殿外秋雨中跪了整整两天一夜,最后得了林太妃的体恤,劝说太后,两人对陛下动之情晓之理,这桩婚事根本不可能成的。 如今细细想来,或许当时也是陛下心思一转,成人之美时顺便下了一步棋,好让他与周焕除亲翁之结外,彼此间自行规避,莫要引出结党之嫌…… 而这些所想所思,栀儿没必要知道,更加没必要传进皇上耳中,记下一笔糊涂账。 “我瞧着四皇子倒与姐夫关系亲厚。” 江灵栀状似无意提说起这一茬来,却惹得江尧眼风一凛,冷冷瞥过凉亭外那丫鬟,微沉了声,回应着女儿。 “少柏与四皇子秉性相投,都是沉稳内敛的,想是言谈交往之间不免情投意合,无怪关系亲近些。只少柏这个孩子,似乎无心发达,姑且也只能是个侍郎了。不过他对你姐姐是真心就好,这辈子无忧无虑倒是够了。” 看到女儿再要说话,江尧双眼轻闭微微摇头,江灵栀会意,左右一瞧,视线落在亭外那不动声色只垂首侍立在那儿的丫鬟身上,再回眸瞧着神色肃然的父亲,她开口轻唤了那丫鬟一声。 “飞絮也不知去哪里了,可否请你去帮我寻她一寻?” 那丫鬟躬身答应着就要走,盈袖却迎了上来,瞟了眼那看不顺眼的丫鬟,笑向江灵栀,道:“姑娘稍等等,奴婢去寻她就是了。” “你且站着,我还有事吩咐你。”江灵栀微抬了手拦下就要迈开步子的盈袖。 那丫鬟见状,自是垂眸低睑再回了一声,领命去了。 江灵栀这才轻捻了盈袖的衣衫,抬眸笑说:“我才记起来练了好些字帖,撂在那二楼碧纱窗下的书桌上,你帮我取来,我想给爹爹过过目。” 盈袖答应着自也去了。 江灵栀本来也不喜欢多带丫鬟仆从,现在支使开了,身边倒是一个人也不再见,少了许多警惕,看向父亲,问出心中疑惑。 “爹爹,家中可是多有耳目?” 江尧一手扣在茶盅底盘上,一手轻抚了胡须,拧了眉头,眼神怅然若失。 “家家如此啊!陛下的疑心病越来越重,如今已是不容小觑了,爹也只察觉了这一两个,尚不知角角落落里还有多少,以后说话切记小心谨慎就是了。” 江灵栀忽地又回想起那个梦来,忙点了头答应,只听父亲继续提说。 “如今当今龙体欠安,愈发狠厉多疑,东宫久久不立,朝臣几多上奏请立太子皆被呵责惩处。就连那屡立战功,功勋早已过比前朝护国元帅的三皇子与五皇子,这么些年来也是不得封王进爵,不知两位心里是何滋味?” “这是为何?” 这也是江灵栀自见了宇文珏后一直不理解的问题,看那模样,宇文珏今年也已二十有四五,却还是未有头衔,不免心生困惑,此时正好顺口问了出来。 江尧起身,绕过围栏,站在最外边的一圈高台上,负手凝望着眼前锦簇花色,声音却是越来越幽森黯然。 “我殷周历代的规矩,东宫无主则亲王不封,即便你有天大的功绩,只要东宫一日不立,皇子便一日不得封王,就连加爵亦是不可能之事,这也是众位皇子,迄今为止都未有封号的原因,而那府邸之上竟是连门匾都挂不得。” “且不说这规矩实在荒唐,就只眼下东宫二十年不立之事,当今难道不曾深思?就算众位皇子并未有谋逆之心,长此以往下去,只怕也会心生不甘从而祸心不免,真到了那个时候,即便东宫入主,必也是难得安宁的。” 江灵栀双手挽在腹前,随着父亲站在花团锦簇的高台上,瞭望远处轻烟袅袅,光彩如炫。 江尧不想女儿竟有这般见识,略微生出些诧异,又倏忽了然,瞧着女儿的目光中满是赞叹。 不愧是妙回春那老小子的徒儿,见解颇有深意,也正与他所忧之处不谋而合。 虽无可惜,只是可叹,却是个不得参政的女儿身,又落了这一身不得操劳费心的病根,即便想多与之深聊分析朝政,却也是不忍心的。 只是,难得有一知己之言,他又免不得想要多说两句。 “当今心思深沉叵测,我等朝臣竟无一人得以窥见圣心,几位皇子之中,真是难知哪位才是当今心仪而能当得大统之人。” “爹爹您莫要多忧心于此,如今圣上既尚无禅位之心,想来必有他的思量,岂是我等臣子能轻易考究得到的,眼下说不得更要尽忠尽心,以消减陛下猜疑,也好……” 也好为我江家谋个全身而退的万全之机。 可是这话却要以何种借口摊开在父亲面前? 说是一定要说的。她知父亲素来洞察力过人,不可能未有防患于未然之心,恐怕早也该联想到了江家危机所在。 只是若挑明了来说,必须要寻得一个合适的时机,以免父亲因为心疼她而阻止她接下来的一切行动。 第26章 亲翁逢面欠亲和 觉察到父亲探究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江灵栀迅速敛去遐思,转了身回给父亲一抹浅笑。 “我是想说,也好为陛下排解分忧尽臣子的本分。” 江尧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看女儿娇颜妍丽语声轻柔,只道是自己病急乱投医,口不择言了,当下笑笑,顺着女儿的话点了头称是。 “的确如此,为陛下尽忠是为人臣子的本分,何必想太多?” 父女两人相视一笑,似有无声胜有声的默契。 一时,盈袖拿了一沓字帖过来,江尧自于女儿指点不在话下。 又过半柱香时间,那去了的丫鬟来了,飞絮正走在前面,疾步匆匆, 原来飞絮知道姑娘必是心里担心着,索性趁着她与老爷说话分心,便去府门前大石狮子下候着等周府的信。 因为姑娘早与周少爷说好了的,若是长姑娘挺过,一定要第一时间过来报信。 “姑娘!姑娘!”飞絮双眼放光飞奔近前,也不及向江尧行礼问安,只拉着自家姑娘的双臂,激动的几乎要跳将起来,“大姑娘她……她醒过来了!” 江灵栀先是愣怔,生怕自己听岔了什么一连又追问了两声,得到飞絮肯定的回答,须臾间她眼泪肆虐而下,却是顾不得父亲向她二人投来的深深疑惑,大笑着先仰天闭目接着又俯身向大地,笑声不停,泪珠不凝,只两只手紧紧与飞絮相握。 “太好了,姐姐她性命无忧了。” 江尧视线紧随着女儿的双眼而动,见此情形心下已明白了十之八九。 定是这丫头背着众人暗中为薇儿诊疗了,总是如此不让人省心呐! 抚须瞧着女儿和飞絮喜极而泣的模样,他又抚须心中多了宽慰。 这也可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幸好当初妙回春那老小子没有拒绝栀儿的学医之心,否则,一脚已踏入鬼门关的薇儿怕是躲不过这场死劫的。看来,果真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啊! “姑娘,周府车驾现候在府前,我伺候您梳洗一番咱们就赶去周府亲眼瞧瞧,可好?” “自是要去的。”江灵栀端正了仪态,又低眸瞧了眼自己的衣衫,对于今日的确太素了些,可也没什么打紧,一心记挂着姐姐的状况,她除去面纱,取下臂钏里侧上系的锦帕轻轻擦掉脸上泪痕,“也不必梳洗换装了,这就走吧,总是不好让周府的人在这炎炎烈日底下久候。” 说完话才意识到父亲还在身旁,自思此时并不是解释的好时机,便转了身面向父亲,屈膝致歉。 “爹爹勿怪,方才是女儿一时情急失了仪态,各种缘由待闲暇时候女儿自会一一禀报爹爹知晓,眼下,可否请爹爹准允女儿先行一步?” “慢着来。”江尧抬手扶了女儿起身,在江灵栀微诧的神情注视下,他微扬了唇畔,“为父这些日子公务繁忙尚不曾过周府看看你姐姐,正好今日无事,为父与你一道过去。” 江灵栀被泪水冲刷过的双眼更加澄澈晶莹,隐于面纱下的唇角弯着大大的弧度,开心地点了头,一手挽了父亲的胳膊,一手轻提裙角,只带了飞絮和盈袖并一名传话小厮过周府而来。 此时,江灵薇刚吃过周少柏亲自熬煮又亲自喂下去的清粥,正斜靠在床柱上与他执手相对,说着呢喃情话。 “少爷,江左丞和江二姑娘来了,正在外厅等候。” 江灵薇意外地发觉自家夫君在听到妹妹的名字时神色猛地欢喜了起来,一时心中起了疑惑,及待妹妹和父亲踏进内阁,她不免多将探究的视线投落在妹妹身上,心下自思:莫非我这病情好转竟是与栀儿有关? 因为多少吃了点食物,此刻虽还未复元,但到底缓过了些力气,江灵薇先是坐起身子向父亲颔首算作行礼问安,再含笑招手将江灵栀唤到眼前来。 一时握了她的手正想着如何开口确定心中猜疑,周焕夫妇并江夫人和许世泽说着话也到了外厅。 江灵薇想起丈夫之前提说到许世泽时异常不安的神情,当下似明白了两三分,却也适时掩下所有的狐疑,望向妹妹的眼神平静了下来。 江灵栀怎能没有发觉姐姐的反应,料想应该是周少柏禁不住姐姐追问与她说了什么,可一时却也难以判断他到底坦白了多少,索性也随着姐姐一道掩下了就要出口的话,只相互注视着倾听外间的动向。 周焕本身平时公务缠身,再加上对儿子不上心仕途却整日惦念媳妇儿这件事很不以为然甚至是有些恼怒的,所以甚少踏足悦薇苑。 而自江灵薇病倒后,周焕每日里也只是从周夫人口中了解儿媳妇的病情,顶多再叫去许世泽多叮嘱一番,也无非说的就是请其尽心尽力不会亏待之类的话。 今日却是因了江尧的到来而破了这个例,竟随了夫人径直踏进了小楼东厢房。 “江左丞光临敝府,周某未曾远迎,请恕怠慢。” “亲翁哪里话?该请恕江某未曾言语便私自登门造访之罪,如有叨扰之处还请亲翁莫要计较。” 江尧自是注意到了周焕锋利的眸光中一闪而过的提醒,言语间尽是客套疏离。 两人相互打着官腔又寒暄了一番,直到周夫人与江夫人相互使个眼色,两人上前岔开话题。 “老爷您今日不是来看闺女的?怎还跟亲家翁聊个不停?莫的叫人笑话您这老头子越发成了个不分轻重缓急的话痨了。”江夫人以锦帕掩口笑语轻嗔江尧。 周夫人也轻拽了周焕的衣袖,点头接了江夫人的话,面上却依旧风波难辨,低了声道:“就是啊老爷,人家左丞大人一心记挂着女儿,您倒好,非要拦着人家在此说些有的没的虚话,可不是没了眼力见?” 周少柏自见父亲进来的同时便早已垂首侍立在曲屏外那勾了帷幔的柱子前,听得两位素日敬重的长辈如此疏漠,心头自是生出些许惆怅扼腕。 忽听父亲让了岳丈进内阁,周少柏忙重又打起精神,抬手撑了并不遮挡过路之人的帷幔,换来父亲一记恨铁不成钢的白眼。 他倒是也不太在意,只讪讪摸了摸鼻尖,收了手随在众人身后一同回了内阁。 江灵栀早已起身候在屏风前搁了两盆水仙花的高脚长几旁,一一行礼见过。 “这位原就是亲翁家女二公子,归来这些日子虽常到敝府走动,奈何我却是公务繁忙不得一见,今日倒也算是了了一件憾事了。” 周焕虽只比江尧年轻了三岁,但是不爱蓄胡子,余光瞟见江尧手抚长须含笑自得的模样,忍不住手心有些发痒,可惜又不能无礼地伸了手去摸人家的胡子,只好将两手交握在胸前,用拇指抠了抠掌心,暗暗思虑着若是自己留了胡子是否还能威严又不失帅气得起来? 第27章 赤忱痴诚何所畏 江灵栀垂首顺着那双云墨锦纹靴往上看去,是一身墨底玄黄纹的飞鱼服,悬挂着玉佩、绯鱼袋、火石袋及飞刀袋等物什的皮革蹀躞用上好的红玉带勾收紧在腰间,只卸下了必备在手的古金长刀。 料想这位周指挥使必是径直从指挥使司而来尚未除去朝服,随着对方话音而落,江灵栀再屈膝一拜,以示对其敬意。 “周大人您言重了,小女情薄当不得大人重视!” “丫头,体弱病娇多也有心病而起的,凡事看开看淡总是于自身有益。” 周焕嘴角微不可察地轻扬了小小的弧度,似是宽慰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来。 可不知道为何,江灵栀却是从中听出了他对多疑的皇帝陛下而生的那股子无奈甚至忧虑。 说者有意,听者有心的还有江尧,听得周焕如此言语瞬时便明了他言外之意,怕是府上又发现了不少宫中的眼线,奈何忠心如他二人,除了当个睁眼瞎又能如何?谁还能明目张胆斥责陛下收回安插各府的细作?那跟拿巴掌往陛下脸上直呼又有什么区别? 眼瞧着二女儿再度行礼受了周焕的提点,江尧眼眸轻转,注视着病榻上的大女儿,紧走两步来到床榻边,早有丫鬟将一把文椅抬了上来放置在脚踏前。 “薇儿,近日可好些了?爹爹连日公事忙不曾常来看你,希望你没有生爹爹的气。” “爹爹说什么话?”江灵薇忙欠了身笑向父亲,眼中已含了泪花,“到底是薇儿不孝,让爹牵挂忧心,该是薇儿请爹您原谅的。” “好了,你们父女俩怎么还客套上了?”江夫人见状,眼角眉梢噙了满满笑意款步上前,捻了锦帕站在江尧身旁,一边轻擦眼角,一边软语数落他父女两个,“瞧瞧,你来我往的这般路数活像一对没亲缘关系的陌路人,一个是假客气,一个也是真敢顺着,倒是同样的越发迂腐了。” 一席话说得满屋子笑了起来,就连一向面相严峻的周夫人也忍不住掩袖轻弯了眉眼。 江夫人轻拽了江尧的衣袖,引起退后一步,轻按这他胳膊让他坐在文椅上。 江尧回头瞧了眼走上前来的周焕夫妇,也不与他们相让,自是坐了,又俯身向前细细打量了女儿的面庞,见其虽还恹恹怏怏,但眼神已十分清明,当下还悬着的三分心也彻底放下,终是完全展颜欢笑起来。 “好好好,果然是大好了,我的薇儿命不该绝,此番大难既过,必有后福。” 周焕和周夫人自壁挂下的贵妃榻上并肩坐了,有丫鬟上前将一扇小桌铺在榻上两人之间,紧随着又有两名丫鬟于众人奉了茶点上来。 周夫人连连摇头,轻声呵斥:“糊涂丫头,谁还有心思在病人面前吃果品闲聊不成?只添了新茶上来就是,再去吩咐后厨早早预备好补身的甜汤,过会子待少夫人胃口好些了于她端来服侍她多少吃些。” 丫鬟答应着忙将一盘盘果点撤了下去,周夫人还似不放心地起了身随了出去,站在屋檐下指挥提醒。 “摆去中厅!去吩咐后厨炒几个下酒小菜,另外再去与王管家说命人将酒窖里冰镇着的上好佳酿取出两三坛子来一并拿到中堂,完事你们先在那边候着,待会儿老爷他们自会过去。若还有什么要添置的多长个心替我想到了添置上,下来自有赏赐,可听明白了?” 丫鬟并院中仆从齐齐答应着自去忙活,周夫人这才转身又回到内阁。周焕正和许世泽询问着有关于江灵薇的病情是否会再有发生变化的可能。 女儿大病初愈,江夫人虽对亲家翁当着女儿的面问询大夫这一举动很不理解甚至有些气闷,但到底也算是他的关心,不好出言拂他的面,再加上,丈夫知她心中所想,一边轻拍了她搁在椅背上的手一边回眸冲她微微笑着摇头示意,她自是听话地自己暗暗消化了情绪。 “都是周大人及周夫人您二位洪福齐天,再加上令郎周少爷痴心诚感,才有令媳吉人天佑,正如江左丞方才所言,令媳大难已过,日后必是福气满满,再无病灾。” 许世泽自高脚杌上站起身来微躬身拱手回了周焕的问话。 一番虚实无华的言辞虽让周焕极其不爽地皱了眉头,但听出自家儿媳再无病发的可能,周焕到底心中也为儿子松了口气,不由得含笑瞧向窗下软椅上坐着丝毫不知收敛直直盯着媳妇儿的儿子。 心中虽依旧怒其不争,但也免不得受其感染生出些柔情来,回看了眼身旁悄悄感激上苍的妻子,锋利如刀剑寒霜的眸子里闪现过只有对她一人才有的温度。 周焕倒也是承认,对于这位占据了儿子满心满眼的儿媳,他和妻子早已经打心眼里接受了的,只是,有些事情没必要将所有人都牵扯进来,尤其在对江家态度这方面,一着不慎便有举家坍圮的危险。 “这些日子也是辛苦许大夫了,以后还请再多多费心照料我这儿媳,待她完全康复,我周府自会厚礼奉上,感念许神医大恩。” 周夫人说着话起身竟是对无爵无位的许世泽行了敬礼,惊得许世泽忙侧走三步躲开并向周夫人躬身于地连连喊着“使不得”。 众人视线都落在周夫人与许世泽身上时,周少柏与江灵栀默契地相视一眼,先后点头示意,而这些又都落进注意力暗中留在他二人之间的江灵薇眼中。 回眼瞧着周少柏的视线偷偷扫过周焕夫妇又垂了眼睑兀自思虑,江灵薇心有灵犀般明了他的心思,眼风又扫过侍立在床尾的江灵栀,她忽地轻咳了两声。 “咳咳……咳咳……” 唬的周少柏一张俊脸霎时泛起惨白,一个箭步冲上前来,也不顾父母还在场,竟是直愣愣跪在脚踏上,一手紧握了江灵薇垂放在蚕丝被上的手,一手打着颤摸着她额头发髻,眼中竟是恐慌。 “娘子你……你有何不舒服?” 江灵薇本想着用这样的方式帮周少柏请走众人,没想到还不等自己说完话,反倒让他误会自己又病发生出这般紧张惊惧来。 感觉到众人的视线聚集过来,尤其是来自周焕夫妇复杂的注视,让江灵薇颇为不自在,但是面对这样一个赤忱痴诚的丈夫,其余之人,不管是谁,于她而言,又有何可在意的? 抬手轻抚上周少柏眉眼,江灵薇倾身于他额前轻轻落下一吻,滚烫的泪珠自围闭的眼角溢出顺着周少柏的眼睑落下,她绽了笑颜慢慢拉开彼此间的距离,眼中是朦胧水雾,却是将深情映射的层层叠叠没有终点。 “夫君,我没事,只是有些累了,想要休息一会儿罢了。” 第28章 “薇儿大病初愈正是心累身乏的时候,我们这些做长辈的还只管挤在这一处扰她,真是也越发糊涂了。想必渡此生死劫,他小两口往后定然愈加知道珍惜彼此,也是福气。” 江夫人知女儿断不会无缘无故在人前这般失礼,稍一思索,便在周少柏开口掩饰前先替他两个说了话。 周夫人偷瞄了眼不动声色的丈夫,起身对江尧清清浅浅地一抿唇,接了江夫人的话,道:“是啊,生死面前最能知真情可贵,也难怪他两个竟是将咱们当了透明人,倒是咱们这些老人家碍了他夫妻二人叙话。” 江尧抚须瞧着大女儿裹了晚霞似的脸颊,又见她神情间除了羞赧竟无半分愧然,便知她一向逆来顺受视礼为尊的心性或许将要在此刻慢慢转变,心下也生出些许欣慰安然。 “江大人素日政务劳苦,闲暇时间甚少,难得今日你我都无公务缠身,不知江大人可否赏脸与周某小坐片刻?” 周焕面上依旧威厉却也没有丁点波澜,走近妻子身旁,对江尧虚拱了手,邀请他前往中堂。 “既是周大人盛情,江某自当奉陪。” 江尧广袖轻拂站起身往周焕的方向走了两步,也做势虚拱了手,微微颔首回答。 江夫人趁机退开到江尧身后,抿唇笑着对病榻上还执手相握的两人羞羞脸,忙又恢复了正经神色,从江尧身后挪步出来,微侧了身抬眸瞧着自家夫君,眼中是丝毫不加掩饰的骄傲。 周夫人看在眼里,嘴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 “江大人这边请!” 周焕先走了两步候在屏风前,回了身抬手做引路状,江尧又转头与大女儿叮嘱了几句,眼角瞥过床尾处不打算动身离开的二女儿,心下立时明了,便又对江夫人轻声说了一句,江夫人点头会意。 夫妻两人并肩随了周焕离开内阁,周夫人不知细里正欲唤了纹丝不动的江灵栀一道出去,周少柏先过来扶了她的手臂,一边往外送着一边笑语。 “娘您请先过去,二妹妹今日过来还未与她姐姐说上话,且容她姊妹两个说些体己话,况且二妹妹这身装扮也实在是不便与长辈们同桌饮食,恐大伙彼此生出不自来,待会儿她与我们一道在此用膳就好,娘您不用操心。” 周夫人听着儿子的话,将转过屏风时顺带回头瞧了那边呆呆站立的江灵栀,明白了儿子的用意。 也是,她既然在自家人面前都不肯摘下那覆面锦纱,想来必是有难言之隐,此时若勉强了她过去同席,在长辈面前尴尬倒是事小,就怕她会多心。 来到外厅,周夫人又往屏风处瞟了眼,确定离间的人已看不见他们,稍顿了脚步,轻戳儿子的鬓角刻意板了脸嗔责起来。 “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分不清轻重尊卑?你媳妇儿的脚踏上也是你该跪的?把你的颜面放在何处?又把你媳妇儿置于何地?更不像话的是竟还当着众人的面卿卿我我,成何体统?” 周少柏见母亲虽神色严厉,言语却轻缓平和甚至故意压低了声线,便知道她也只是殷切的告诫而非指责,当下点头应了,就差指天发誓的于母亲保证道:“儿知错了,娘您放心,我与梦娴保证不会在二妹妹面前再失了分寸。” 周夫人盯着儿子的眼睛看了又看,见他并没有表现出撒谎时那改不了的习惯,只当他真的将自己的话放在了心上,缓和连面色,轻拍儿子搀扶在她臂弯和腕间的手,语重心长地低声叮咛。 “娘知梦娴在你心中的地位,也欣慰你能于千万人中与两心相悦之人相守不离,但是少柏你千万记得,这世间有缘法,一切皆自然,凡是万物若是在意的过了限度,便会招来灾祸,岂不闻常言道是‘越珍惜越容易失去’?” 周少柏闻言,心中一动,竟觉母亲此番言语不同寻常,虽似在劝告可细听又觉得她是有什么话要提醒自己,待再要捕捉到更深却是无门可入,只能怔怔望着母亲远去的背影陷入深思。 少顷,他回神过来,低垂眉眼,自嘲地轻歪了嘴角,缓缓摇头:都说女人家心思重,这些话里的隐患之思许是娘连日里忧心过度所致,她一向不问闲事,又怎会知梦娴病重的原因呢?真是该死,竟然会怀疑到娘身上去! 再抬眼望一望院中苍珑翠瑛,想到母亲试图从自己眼中得到结论的认真模样,周少柏又哑然失笑:都说知子莫若母,诚然如是!只是这次娘您可是算漏了一着,毕竟,“言而无信”跟“说谎”可是两回事,我既没有撒谎,又怎么会忍不住眼神飘移到左下方呢? 进得内阁,果见江灵栀已坐在床沿为妻子诊脉,周少柏紧步上前站在她身侧不远处,紧张地注意一会儿她把脉又观察一会儿她的眼色,直到江灵栀轻笑着收回了妻子腕脉上的手,他才同时因着她眼角的浅浅笑意而完全舒了口气。 “原来竟真的是你!还不快老实告诉姐姐,你怎会问诊的?可是你师父教授于你?爹娘不是早叮嘱你莫要学这些伤神费脑的东西,你怎么就是不听话?快告诉我,你学这些个学问有没有受过什么伤?有没有因为这样发过病?” 江灵薇眼睛不离妹妹一分,搁在锦被上的手先是紧紧握在一起,整个人又忽地坐起,直挺挺面向妹妹,轻扣了她的双臂,紧蹙秀眉问出一连串的担心忧虑。 之前,江灵栀甫一见众人尽皆离去,便忙上前不由分说从眼睛、口舌、咽喉及腰腹胃部一一检查问询了一番,并没给姐姐半分说话的机会就抓了她的手开始诊脉。 江灵薇几次想要开口,可瞧着妹妹眼中的郑重并些许焦灼,她硬生生将满心的困惑忍到了现在,终是能得到确切的答案了。 “姐姐你不要生气,不是栀儿故意隐瞒,你看看你方才的慌乱就知道栀儿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说明会医术这件事的原因了,就是担心你们会有这般反应。”江灵栀说着起了身一步一步缓缓走近窗前,“我虽身体孱弱可哪里就会那般无用了呢?竟是连学问也做不得?” 江灵薇还要再说什么,被一步上前坐在床沿上的周少柏示意阻止,见自家夫君轻轻摇头,江灵薇转头望着妹妹尽显落寞无助的背影,心中更生愧疚怜惜,一时语塞,竟是再说不出话来。 第29章 夫唱妇随戏灵栀 感觉到身后的气氛似有异样,江灵栀眼风轻瞟,垂眸一瞬,稍踮了脚,将纤纤玉指伸出窗外,拈下美人蕉上两朵小花,一红一黄,转了身走回床榻,黄花护在心口,红花递向江灵薇。 “姐姐你瞧,就连窗下的花儿都知道姐姐祸尽福至,今日趁着景越发娇艳了。” 江灵薇瞅了眼将自己环抱在怀的丈夫,稍一欠身,接过花来,笑向江灵栀:“好好的,你又折了它们做什么?可是又损了它们的灵性。” 江灵栀反手将那花心点映着轻绯花粉的缃黄花朵儿别在耳后,那双纯净的清眸弯成了两轮让黑暗消退于无形的皎皎弦月,月中是让人甘愿为之沉沦的浩瀚星辰。 “姐姐这么说,我岂不是成了个采花盗了?”语声娇俏,引来窗前绿荫丛中一声声黄莺婉转,似是求友寻爱,又似有志同谱妙乐,江灵薇却是眼波轻转瞟向声源来处,轻嗐了一声,“瞧瞧,这莫不是相好的兴师问罪来了?” 江灵薇与周少柏被她逗的先是微微一愣,转头四目相对间,他夫妻二人忍不得皆捧腹大笑,周少柏一边笑还要一边顾及着妻子,替她轻抚后背,免得她不知节制再笑到咳嗽起来。 江灵薇早已笑得直不起身来,将脑袋靠向丈夫宽而有力的肩膀,又握了他的大掌轻贴在她笑得些微发疼的肚皮上,白净修长的手指直指着妹妹,言辞虽是责备,可语气却无半分呵斥之意, “这小妮子越发了不得了,满嘴里胡说的是什么?你姐夫还在这里就敢浑说,羞也不羞?” 难得见妻子这般开怀,周少柏心里却是矛盾极了,又希望妻子以后能时常如此随了心性不必顾忌太多而感慨,可同时又因着能让妻子第一次这般纵情欢笑之人竟不是自己而生了闷气。 本就存心观察的江灵栀将他神情尽收眼底,不觉莞尔,随之仅留的一点疑心也尽数散去。 怪道秦观叹曰:“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诚然如此! 他既对姐姐这般情深不移,必是个值得姐姐托付的好男儿真君子,以后尽可放心将姐姐交给他照顾了。至于江家之事,姐姐既已嫁为人妇,又何苦拖她这一家下水?有我,足矣! 中堂席上。 江尧和周少柏举杯对饮,说的都是些家长里短的闲闻琐事,大都以周夫人和江夫人言谈为主。说是他二人畅聊,在两位夫人面前,其实这两个大男人也只是充当陪客罢了。纵是两人皆有心诚结知己,奈何这小小的家席上已有多双“眼睛”盯着,既为手握大权之同僚又为儿女亲翁,可是真碍了当今圣眼呐! 所幸又有两位夫人活络气氛,否则真是个大眼瞪小眼,小眼白暗眼。 许是才因着妹妹的玩笑而笑开了胃口,江灵薇难得的喝下了两碗甜汤并一张卷了清淡菜丝的春饼,江灵栀也与周少柏一并稍稍吃了些东西。 打发丫鬟撤下饭菜,周少柏去外间隔断里拿来一条湿棉巾坐回床沿,轻柔地先替江灵薇擦擦鬓角点点零星的汗渍,又执起她手奉若珍宝般轻轻擦拭。 江灵栀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引得他夫妻两个举目望来,她却只是掩唇笑个不停,终是让江灵薇羞红了脸,嗔怪周少柏道:“我已经好了,哪里就这般金贵了?我自己来就好!” 说着就要接过周少柏手上的棉巾,被他含笑躲过,一边轻润她手腕臂膀,一边趁空睨了笑得不知收敛的江灵栀一眼,再望向妻子的俊眸中满是腻死人不偿命的浓情蜜意。 “自家妹妹怕什么?况且她也到了要择婿的年纪,身为姐夫,为她立个榜样模子自是责无旁贷,也好让她知道什么样的夫婿才是绝佳的,有了例子,日后择婿才不会挑花了眼。” 江灵栀哑然,本是要调笑他之前与周夫人义正言辞地承诺如今却又无视自己存在而跟姐姐打情骂俏这一行为,没想到却被他反将一军,一时竟想不到合适的话来反驳,只怔怔瞧了他二人,就连澄澈的眼睛里都显出几分茫然来。 江灵薇见此,更是笑得欢畅,偷偷对丈夫竖起了大拇指,又转眼对上妹妹含羞闭月的眉目,却是对丈夫说着话。 “对了,夫君你以后便替妹妹多注意着些,同僚里有样貌好品性佳的就算上一个,若能助她喜得良缘岂不是咱们的福德一件?” 周少柏点头称是,夫妻二人挤眉弄眼夫唱妇随起来,惹得江灵栀真殷红了娇颜,幸有冰丝火焰云线织就的锦纱覆面,旁人无从所窥。 三人又说笑嬉闹了一回,估摸着吃下的饭食消化的差不多了,又见江灵薇有了倦意,周少柏半扶半抱地照顾她睡下,坐在床边与她轻声轻语说着话哄她入眠。 江灵栀走近香炉前,揭开铜盖,里面空无一物,想来是因为屋中药香不断故此不好焚香,怕串了味对病人无益。 她将铜盖轻搁在一边,从腰封上系挂的荷包里取出一个食指般大小的小木匣,托着底盘往上拧了拧,原来竟是个火折子,又从怀兜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香包来,将里面的伽蓝沉香倒进香炉中,以火折引燃,再盖好铜盖。 转身时,周少柏已起了身轻挪走了过来,对她微微摆了摆手,江灵栀会意,脚步轻轻随了他一道出了内阁,一路行至凉亭下。 “还没对你说声谢谢,妹妹救命之恩,周少柏没齿难忘,日后但有所托,周少柏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说着话,竟是青衫一甩,单膝着地跪了下去。 惊得江灵栀退后一步,忙摆手急道:“这本是我分内之事,难道见姐姐病危坐视不理?莫要说什么恩不恩的话,姐姐的命也是我的命。姐夫快别行此大礼,小妹着实担当不起,叫人看到,也是好说不好听,没地拂了周家的颜面。” 周少柏闻言,方才站起身来,目光落在江灵栀身上,嘴角隐隐抽动着,手臂微抬指了指她耳朵,江灵栀反应过来,失笑着伸手将夹在耳鬓间的花取下,拿在手中打着圈端详。 “一时得意倒是忘记了它,还好飞絮不在此处,否则可够她笑个三天了。” 周少柏双手背于身后,微颔首轻笑一声,再看向江灵栀时却见她将手中花朵摘成一片片单瓣撒于身后黏土之间。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能安然归于泥土也是它的好归宿了。” 眼睛虽笑着,可说出的话却让人觉得凄凉哀婉,周少柏本想要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双唇动了动,才惊觉竟是没处可说,一方面不知她心里所忧所虑为何,另一方面实在也是她说的有理无法反驳。 “其实,我有一事不太明白,正好想请教妹妹,不知二妹妹可愿解疑答惑?” 既是没办法宽慰,那便索性换个话题。 江灵栀闻言,叠手于腹前轻颔首以谢他言辞敬重之礼,随后抬了眼眸直视于他,眼中无波无澜甚是平静纯粹。 “姐夫不必客气,有什么话请只管问,小妹定知无不言。” “梦娴体内毒素可是已尽皆清除了?”他凝眸屏息。 江灵栀微垂了下目光,知他必是紧张万分,也不迟疑,扬唇给他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虽说尚未尽除,也去了七八分,只姐姐自毒入肺腑开始病体明里暗里缠扰了近一年之久,若想一两日便恢复如初是不可能的,正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就是这个道理。但请你放心,正如你口中那个‘他’所言,我回来了,姐姐便不会再有事!” 只是,有些奇怪! 发觉江灵栀说着话,眼底忽地飘过些许疑窦,周少柏立刻绷紧了周身的神经,双眼紧紧攫住她的视线。 “可是还有何不妥之处?” 江灵栀听他口气知道他觉察出了自己的困惑,却也是误会了,自思既然承认了他姐夫的身份,那便不该瞒着他有关姐姐的事。于是,她轻叹一声,将今日的发现一一说给周少柏听了。 第30章 护心脉另有其人 “我只是有些想不通,姐姐体内虽尚有毒素残留,可因为失了毒性也没什么大不了,但,为何她的脉象显示除了那些已无关紧要的余毒,她体内还存着别的药素?是护她心脉的!却也只能护得心脉!” “只能……护她心脉?这是什么意思?” 周少柏有些发懵,他不明白既是护得住心脉,为何又说只能护得?难道心脉不正是生命的象征? 江灵栀知他迷惑所在,错开身往前走了几步,正停步在一树花团锦簇的榆叶梅下,双眼望着面前的凉亭,语音轻盈却掷地有声。 “就是说除了我们至少还有另外一个人也知道姐姐的病是中毒而来,至于这个人是善意还是别有居心,我尚且不能断言。” “此话怎讲?”周少柏因为着急往前紧跟两步,却也是保持着合乎礼数的距离。 “我开始也说了,这护心脉的药只能护得住心脉。”江灵栀说着话转过身来,原本澄澈的眸子瞬间转变成深邃不见底的寒潭深渊,“意思就是姐姐依旧会中毒不醒,却不会立刻亡故,只会变成传说中的活死人,日日复日日,年年复年年的躺着,就像株植物一样,有生命的特征,却不能动不能看不能说,甚至不能思考。” 周少柏被这番言语晃得心神一乱,身形不稳地猛向后退了两步,震惊地张嘴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不可置信地凝眸重又看向江灵栀,又片晌之后,他眼中有泪花打转,声音也打着颤,说出的话叫人心疼。 “梦娴她虽与人和善,嫁进周府这些年,为了我也学会了委曲求全,可骨子里还是当年的江灵薇,是多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我不敢想象若真是有这样的结果,而她还尚存一一线感知,于她而言那该是怎样的生不如死?可我,只要她还一息尚存,必是不舍得放手的……” 江灵栀听在耳中,看在眼里,想着姐姐,心中自也是十分难受,暗叹一声,当即说道:“当然,也不排除另外一种可能,那便是此人以为这药会护得姐姐平安,而它也确实帮姐姐延了些时日。可也因为如此,这便更加奇怪。” 周少柏轻轻摇了摇头,将那满脑子可怕的想象挥去,稍一低头垂眸凝了凝神,这才重又看向江灵栀,眼中苦楚少了许多,随之而来的是身为刑部侍郎该有的锐利锋芒,只等着江灵栀的后话。 “这个人既然选择要保护姐姐,却为何不于你告知?放眼这周府,若是要寻到一个对姐姐十足真心诚意之人,怕是非你莫属。试想此人既能窥到有人暗中加害姐姐,一定也知你对姐姐愿生死相随之心,我想不到究竟是什么样的理由,会让他选择略过你而自作主张?” 周少柏垂眸一瞬,蓦地想起母亲的话来,喉结一紧,一声怀疑脱口而出:“难道会是我娘?” “何以见得?”江灵栀清眸微眯,靠近一步,急忙追问。 在东厢房时,江灵栀只听到了周少柏对周夫人的一句保证,并未听清周夫人之前刻意压低了声音说的话,所以很不明白,周少柏便将母亲提醒的那番话一五一十说了。 老实说,江灵栀心里是不太相信这种可能的,不只因为在她眼中,周夫人一向待人冷冰冰,更是因为这几日所见,这位周夫人似乎并不对姐姐上心。 当然,这也不排除周夫人是个面冷心热的慢性子。 是以,江灵栀听周少柏说完,也只是轻轻点了头,并不做最终判定。 “倒也不是不可能!但只令堂既然知道,她为何不直接告诉你?这样你们母子二人行动起来不是更加有保障吗?” 周少柏闻言,低头不语,自在心中盘算起来。 这府上除了他娘还会有谁这般行动?爹吗?想到父亲那严厉异常的模样,他连忙自我否定,怎么可能?而至于行动不便的老祖宗,那更是不可能了! “这护心脉的药虽能护得一时却护不了一世,只能积于心脉,因此自有其弊端。如今解了毒,它才得以活络起来,可因为沉积已久,须得病者情绪高昂,以此促进血液流动循环,将它带至身体各处吸收或者化成汗液排出。” 江灵栀见周少柏不肯接话,也不追问,只适时地转移了话题。 周少柏知她用意,当下也不继续纠结于未解之结,抬眸对上江灵栀的目光,敛去所有的不安,轻笑道:“所以你才那般举动故意惹她大笑?” 他当时就奇怪江二姑娘断无忽然转了心性在他面前就活泼烂漫了起来的道理。 好在正是多了这层心思,才能配合着她换得妻子的开怀大笑,没成想却是糊里糊涂当了一回爱妻的“大夫”! “姐夫也不愧是刑部中流砥柱,观察入微,随机应变,比常人更胜一筹。” 想着他与姐姐夫妻两人打趣自己的话,江灵栀早也看穿他只是配合着自己才出言取笑罢了,是以,自也是不恼。 两人又礼貌的说笑两声,江灵栀再度正了神色,望向周少柏的双眼中是不容置疑的坚定,口中却依然客气。 “对了,小妹有一件事早想与姐夫商议。姐姐如今虽然已无性命之忧,但贵府暗鬼尚未找出,况且也不知他目的何在,若是目标依然是姐姐,只怕她待在府里只会招来更多的记恨和报复。” “这一点我也想到了,我打算明日进宫于陛下告段长假,这些时间全都陪着她,势必也要揪出谋害她之人!” “可这并非长远之计,况且若是为小家而轻皇命,怕是会引来陛下不满甚至龙颜不悦,到时于姐姐的处境便更加不利。 再说,姐夫你虽有心,但旁人也同样有意,难就难在此时我们在明敌人在暗,即便你能得了当今恩许,就算你能寸步不离守着姐姐,可也未必真能时时刻刻护住她,不是吗?” 一想到姐姐仍旧置身于危险之中,江灵栀的心就揪作一团难以平静,说着话,连眼睛里都蹦出了怒意。 “那依你之见?” 注意到她的反应,周少柏认为她已经有了办法。 听他这般试探一问,江灵栀果然眼神缓和了几分,扬唇浅笑,声音清和。 “若是姐夫不惧外人闲言碎语,可否允姐姐回江府休养些时日?” 虽是问句,可字里行间尽是不容人拒绝的意思。 周少柏低眸略一沉思,正要开口,忽然游廊前花丛轻动,似有异样,他忙打住话头,谨慎地环顾四周。 正当此时,刚从南堂角门处转过来的许世泽出现在游廊上。 周少柏目光掠过许世泽来的方向,眼中透着不符合气质的阴鸷狠毒,却也是转瞬即无。 而比周少柏更加耳聪目明的江灵栀,就在周少柏注意力落在远处的许世泽身上时,她却注意到那方才轻动的花丛中有一颗并不引人注意的小石子从花枝夹缝中跌落而下…… 第31章 凉亭问诊妄心安 周少柏瞥了眼与他点头示意的江灵栀,一手背于身后,一手横于腹前,提高了音调。 “你姐姐的病来的奇怪去的也甚怪,我这心里始终还是放心不下。” “既然许神医在此,姐夫你大可不必担心。” “我不想让他诊治!” 周少柏黯然垂首,将一双翻腾着巨浪的俊眸隐于人未可见的角度。 江灵栀眼角余光扫过游廊,果见许世泽停了脚步自以为隐蔽地退后两三步躲在了廊柱后,她眼中闪过一丝嘲讽,语声依然清冷而不失婉转。 “却是为何?” “我怕自己接受不了诊断结果,我已全无心力再听一次噩耗了。就这样自己骗自己还好些,起码我们两人都可以开开心心的过活。 你知道你姐姐一向心细如发,我若但凡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哀愁,她都能察觉到,也会因着我的伤心而更加伤心,可到时她必会强颜欢笑反过来宽慰我。 莫若我们什么都不知晓就这般稀里糊涂度日,多快活一天也算赚到了一天,即便是我们自欺欺人,我也认了。” 许世泽在廊柱与花团树荫的掩隐下将周少柏的话听了个清楚,先是摇头暗笑,忽的又联想到自己。 也不知是愧疚深了几分,还是惺惺相惜之意,他终是举步走了出来,装作不经意间经过。 脸上挂着偶然相遇的欣喜上前来,先与江灵栀恭敬十足地作了一个揖,再拱手向周少柏。 “周少爷在这里,想必少夫人此时是歇息了?” 周少柏状似犹豫中又隐隐掺杂着不安,微拧了眉头与他微颔首回到。 “拙襟确已歇息了。昨夜的情况,许大夫您也亲眼目睹,她受病痛折磨整夜未曾安睡,此刻好不容易阖了眼,许大夫若想这个时候帮她问诊,我怕会扰她轻梦,还是请您明日再来为好,也让她先好生安歇一日。” 这副生怕他进去把脉问诊的神情和方才偷听到的谈话巧妙地融为一体,许世泽自认为已深知周少柏言外之意,眼睛扫过一旁的江灵栀,嘴角牵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既是如此便让少夫人好生歇着。先时与江大人同进内阁,我观她气色倒是好了不少,但也万不可掉以轻心,药还是要按时喝的,我刚听雪萝姑娘说少夫人今日尚未服药,不知……” “姐姐既是气色好转,许大夫以前开的药方还能继续用得?” 江灵栀开口打断许世泽的话,望着他的一双美眸中满是好奇以及渐渐浓厚起来的兴趣。 许世泽虽是不以为意,却因着身份问题也是恭顺地回答了江灵栀的提问。 “二姑娘您有所不知,虽说令姐病情好转,可归根究底病源未除,所以药方不可大动。我已留心观察过令姐的情况,原来药方之中该添该减之处,我自是都调整过了,待这六服药吃过,必当要重新诊断下药的。” “原来如此,小女受教了!” 江灵栀微一颔首,仗着锦纱覆面,嘴角光明正大勾起三分讥笑。 “早前听闻二姑娘您患有不足之症,正好许某对这些个疑难杂症略懂略通,今日又凑巧在这偏静处遇着您,不如就让许某为您瞧瞧,您看可使得?” 既是不得已要取她姐姐性命,那便多个好心替她瞧了病,若是能治得好,也算一命抵一命,好过良心煎熬。 许世泽是这般想法,可江灵栀和周少柏却如何得知?二人只当他又有什么阴谋要使。 周少柏探了眼不动声色的江灵栀,摸不着她本人的意思,索性也不说话,稍侧了身,与许世泽一样静等她的回应。 “许大夫此话当真?”江灵栀眼含惊喜直迎上许世泽的视线,高兴的眉梢都跳了起来。 “都说您是当世神医,小女早想请您也替我瞧瞧,只是这一来惦记着姐姐总没有闲心,二来也是我只当您行医自有您的规矩,怕求到您头上您不能应允,到时未免彼此脸上都不光彩。 如今既然您肯为小女瞧上一瞧,自是小女的福分,在这里先谢过许神医了。” 说着竟是感恩戴德般屈膝行了万福。 许世泽忙俯首躬身,将头低于江灵栀,连连道:“二姑娘言重了,您请这边来!” 说着话,保持着还礼的姿势面对江灵栀,绕了半个圈才在她左后方直起身来,迈步走在前头,引了江灵栀转身往凉亭进去。 周少柏暗暗瞥过江灵栀,不知她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但直觉告诉他,这个丫头必是想到了什么办法存心要作弄许世泽。 于是,自也跟了进去,在围栏处的横板上正襟坐了,视线定在中间石桌边两人身上。 只见许世泽从袍袖中取出一叠方巾将它们叠好成引枕状,摊开左掌请江灵栀将手腕搁在上头,然后才右手四指并拢轻触她脉搏,抚须闭目。 江灵栀眼睛里依然风平浪静,心里却冷哼一声:正好便让我瞧瞧你的本事! 许世泽又怎会料想到眼前这个吐气如兰的病秧子竟会是妙回春的徒弟?而妙回春的医术给他当祖师爷都是绰绰有余的。 只可惜当年妙回春就算有着天下第一的医术也没能救活自己的妻子,之后便封了医心消失了许久,并且此后再未入世扬名。 世人虽引以为憾,却也因此更加钦佩妙回春的痴情,曾一度传为佳话,妙回春的形象更成为无数闺阁少女梦想中的夫君而风靡一时。 只这佳话传着传着也多成了假话。 当妙回春因为妻子离世伤心欲绝之下赌咒发誓再也不用医术,如违誓言天打五雷轰这样的言论传遍世间之后,就真的再也没有人不顾辛辞翻山过岭找寻过妙回春,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换来北罗山那一处居所多年的安宁。 然而江灵栀却表示这些传言纯粹是无稽之谈,他们师兄弟姐妹加上飞絮共十一人,虽各有擅长,但医术绝对是必修课,只是相对而言,有弱有强罢了,而她的医术因为诚心所求,自是其中最得师父真传的。 至于为何每人必修医术? 用师父的话来说,就是日后闯荡江湖万一碰上什么厉害的妖魔鬼怪,他们打不过又逃不了,就可以堂堂正正拍着胸脯跟对方谈判。 “兄弟!我学医的!留我条狗命好做您的专属大夫啊?您放心,发过誓我就是您的人,绝对是忠心耿耿!您饶不过吃亏饶不过上当,稳赚不赔啊!” 当时师父声情并茂传授给他们这番话时,六师姐白芊芊和远川师兄,也就是四师兄周思邈,因为怀疑师父曾这么没出息的求过饶而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嘲笑,甚至偷偷以师父的形象编了故事画了小人书于同门中传阅。 后来便被师父连追了两个山头,最后像被拎小鸡仔儿似的拎了回来,还头顶水杯香薰臀骨的扎着马步用左手写了不知道多少遍弟子规,直到笔迹工整端正才作罢。 如今想想,可能六师姐和四师兄双手皆能写的一手绝佳好字就是师父这样罚惩出来的,也算是多有所得了。 第32章 略施小计惩恶医 许世泽承认自行医伊始竟是从未见识过这般病症,仅从脉象上就能感受到噬人于骨的阴寒之气,按理来说这样的体质根本无法存活这么多年。 然而瞧这位江二姑娘虽病态显露,可举手投足也是与常人无异,他是惊奇不已的,暗自琢磨着她莫不是传言中修习为假,有何奇遇才为真? “二姑娘体寒之症甚为严重,不知平日里是用何等圣品调养?” 江灵栀将手收回轻放在膝上,顺手拂了衣袖轻轻盖住手腕,抬了眼眸,眼中裹着层层失落。 “哪里有什么神丹妙药可让我挥霍的呢?不过谨遵大夫之言,日常戒食冷饮多用温品,注意着不受寒凉等这些琐事,以此苟延残喘罢了。” 虽是做戏,可言为心声,周少柏听出了她话中的苍凉。 正所谓爱屋及乌,不免也为之生出许多怜惜。 原来她竟真的如传闻中所说是个命如纸薄的可怜人,才前他还说什么多活一日多赚一日的话,本是无心,也不知有没有伤着她。 江灵栀自小见惯了同情怜悯的眼色,此时无论是周少柏还是许世泽的反应,她都不觉得有什么,反而显得比他二人还要轻松。 “许神医可有何良方解我病症?若得痊愈,家父必将倾府中所有以为先生答谢。” 话语中满含期待,紧盯着许世泽的双眼更是瞬间熠熠生辉。 看进这双美丽的眼睛中,使得许世泽对将要给出的答案竟真的由衷生了没必要的遗憾甚至愧疚。 “是许某见识浅薄了,竟诊断不出姑娘此症病源何在! 这样吧,我先于您开两剂调阴补虚驱寒保温的药,您且先按方抓药并照说明熬煮服用。 一月后若是有所改善我便再上门为您诊治,若是也无济于事,只好请恕许某力所不能及了!” 江灵栀面上客气,心里却苦笑连连:就算是师父也束手无策的病,你若能治得好也算得上世间奇闻一件了。 心里这般想着,却也不推辞,接了许世泽双手奉上的药方,再起身于他行了万福。 许世泽这次却只稍稍躬身算是受了她的谢礼。 目送许世泽沿着游廊原路返回,周少柏负手站在亭匾下,正要说话,却闻听江灵栀发出一阵盈盈笑声,不禁讶然。 “你笑什么?” 江灵栀头也未抬,只扬了扬手中信纸,笑声不止,道:“我笑这位许神医,药方倒是开的不错,只是这字迹却不能恭维。” 周少柏接过一瞧,果见字如春蚓秋蛇般爬满整张纸稿,不由得也是勾了唇摇头轻叹一番,却是更加关心另一个问题,侧转了身,剑眉轻锁,一双似要窥透人心的锋眸注视着江灵栀。 “你是说他这药方没有问题?” “于一般寒症也算良药了,只可惜,我却不是!” 江灵栀眼角眉梢间哀而不伤,语声清扬。 “罢了,不说这些。姐夫你方才掩饰的却是极好,我还担心你忍不住显出杀气来惹他生疑,看来是我小瞧了你的容忍度。” 周少柏不置可否轻笑一声,迈步走出凉亭,站在一桩苍绿灌木丛前,左手仍背于身后,只伸了右手,骨节分明的手掌轻抚过片片枝叶,唇边是辨不清情绪的韵味。 “隐忍自是为了迎击更大的风暴!” 江灵栀眼波粼粼,仰了头举目望着殷红如血的榆叶梅花,眸光如月辉清莹似碧玉无瑕,眼角鬓边尽是温暖如怡的笑意。 原本炎日当空本无一丝清风,却不知为何,那榆叶梅树花顶轻动,竟有片片花瓣像是被谁召唤着似的打着旋儿飘飞到江灵栀眼前。 伸手,落于掌心,将点点花香藏于指尖。 再抬眸,树影稳稳当当不晃分毫。 江灵栀眼中一闪而过的是窃喜亦是疑惑。 周少柏只觉颈后似有一阵不同寻常的淡淡凉风袭过,却因着没有感觉出旁的气息也只当晴空起风无甚在意。 忽又闻有人哼着小调儿从另一头羊肠小径而来,周少柏立刻回身留意,江灵栀却浅笑一声穿过凉亭轻唤。 “飞絮!这里!” 飞絮正举着一捧花边唱着小调儿边旋转跳跃着往前走,听到自家姑娘的声音,她忙腾出手来轻提裙角小跑过去。 及见到姑娘眉眼含笑站在凉亭下,她跳起来招了招手,加快速度埋头紧跑几步赶到姑娘面前,将手中一把妍丽娇美的花凑上前去。 张嘴刚说了一个字,猛地瞥见姑娘身后负手走上前来的周少柏,飞絮急得打了个嗝,忙将花束藏于身后,小心翼翼中带着羞涩,垂首从眼缝里偷瞧于他。 周少柏了然轻笑:“必是叶心那丫头带了你去西园采摘的,这丫头还真是诚心向着娘家人。” 悦薇苑西园是成亲那年周少柏专为江灵薇修建的小园子,其中遍植奇花异卉,皆是寻常人难见的上品,也是江灵薇心头所喜,常纾解散心的去处。 周少柏口中提及的名唤“叶心”的丫头则是江灵薇的陪嫁丫鬟,是江府家生子,自小也与江灵栀玩耍过的。 虽过周府这些日子尚未碰上面,但江灵栀自是认得她,只周少柏这一句话倒提醒了江灵栀,追问了周少柏一声。 “叶心那丫头整日间替姐姐照管花花草草,只那负责熬药的雪萝姑娘是?” 周少柏转而瞧着她眉间忽生的紧张,心知她担忧所在,莞尔一笑。 “她必不会有份儿!与叶心一样也是个天真没有心机的丫头。对了,她也是你姐姐的陪嫁,你既不知晓,想来必是你离家之后才进江府的。” 江灵栀先一点头,继而眼眸轻凛。 “只但凡有可能接触姐姐饮食的,若是没有十足相信的理由都不可过分信任!” 周少柏微微一愣,直觉面前这温婉清和的小女子或许并不似外相这般羸弱纤柔,又想到自己堂堂刑部侍郎反倒要一个小丫头开言教导,不免有些好笑。 “至于我说的请姐姐暂回江府休养生息之事,还望姐夫慎重考虑,尽早做个决定,以免夜长梦多!” 周少柏闻言,嘴角隐有的淡淡笑意登时收去,随之而来的是自眼底而出的酸涩忧郁。 “你放心,我心里有数,只岳丈那里……” 江灵栀听他话外之意便知他已然做出了决定,心下一喜,与飞絮相视一眼,主仆二人皆望向周少柏。 “这你不用担心,爹和娘那里自有我交代。” 说着话,江灵栀忍不住又轻笑出声,发觉飞絮和周少柏都用异样的眼神瞧着自己,她嘴角噙笑解释道,“不过近两日姐夫和姐姐尽可安心些。” 周少柏想起她允许世泽把脉时的眼神,仿佛猜到了什么,微眯了眼角:“你对他做了什么?” 江灵栀举步走到飞絮身边,转身与她并肩,双手平搭腹前,右手于左手下拈了广袖云线滚边,透过凉亭看向那纹丝不动的榆叶梅树。 “也没什么,略施小计让他吃点苦头罢了。不管他是主谋还是从犯,今日既撞上了,我便先替姐姐出了这口恶气才算。” 收回视线时注意到周少柏不甚明白的神情,江灵栀瞧了眼身边的飞絮,锦纱下的唇角斜起一抹戏谑,声音却是淡而清幽。 “或许今夜或许明日,姐夫见了他自会知道我的意思,这点惩戒也权当是飞絮与叶心未经允许擅自采摘花卉据为己有的一点歉意吧。” 第33章 巡防役校尉谏言(上) 沉香素有疗风水毒肿,温中纳气之功效,迦南沉香更有去除恶气,养息通脉一说。 袅袅熏香自孔雀雕花香炉升腾而起,慢慢散开成缕缕轻雾浮于内阁间。 江灵薇这一觉睡得着实香甜。 周少柏随父母送走岳丈一家,轻手轻脚进了内阁两次,也未见醒。见爱妻呼吸清浅均匀,他掩饰不住内心的欣慰,眉眼间尽是舒畅。 头前一辆方舆内,江尧双手分落于膝上,微闭双眼肃然危坐。 江夫人双手合起轻放在他右手手背上,絮絮叨叨说着在周府这段时间的生活。 江尧虽未曾睁开眼睛,却是听着妻子的声音嘴角渐渐扬起,右手翻旋着掌心朝上与江夫人十指相扣了,舒心暖意的笑荡漾开来。 后一辆相对少了些阔气却更加精巧的车舆里则是江灵栀并飞絮、盈袖主仆三人。 临走前,周少柏命人寻了一个双耳掐丝珐琅收口花瓶给了飞絮,让她灌了水将那束花插好带走。 此时飞絮自与盈袖二人围坐在榻板前的绒毯上嗅着花香,端详着花瓶叽叽喳喳谈论着什么。 江灵栀却与父亲一样闭了目,慵懒地斜靠在车壁上,只是面上虽水平如镜,心里却荡起层层波澜久久不能归于平静。 石子?落花?当真纯属偶然吗?还是她想得太多? 北郊,巡防役校场。 校尉李亮与两名士兵交代了两句,看着他们走远,回头瞥见从眼前路过的宇文珏,眼神微变,略一垂眸,抬腿跟了上去。 “四殿!” 军队里的称呼讲究一个简便,因此,这种叫法已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 宇文珏正埋首解着筒袖上缠裹的袖扣,听到李亮叫他稍放缓了脚步,回头等着他并肩赶上,两人一道往大帐方向移动。 “李校尉忙于军务,如今炎日当空还要亲自操练,辛苦了!” “四殿哪里话?”李亮瞟了眼宇文珏叠夹于指尖的两方墨锦金纹袖扣,笑眯眯负了手,“食君之禄为君分忧本就是末将职责所在,况如今虽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末将也不能偷闲让剑鞘生了锈,还是多操练的好。” “李校尉能如此居安思危职不懈怠是我殷周之福,父皇之福。” 李亮陪着宇文珏又干笑两声,二人停步在大帐前。李亮回身游目于操练场上,最终与宇文珏的视线交汇于一人身上。 那人立于石台之上旌旗之下,着了绛紫金纹剑袖武服,墨发团于发顶却是未着冠也未穿簪,倒更显洒脱。 正是近来勤于习武的宇文珀。 “说起六殿,自得了陛下谕旨,连日来倒是风雨无阻,比起二……”忽地停了话头,打眼暗瞄了一旁垂手含笑注视宇文珀的宇文珏,李亮眼眸再度轻变,神色随之肃然无比,“四殿您常在巡防役,与将士们也算有了同袍之谊,末将与您有几句肺腑之言,恳请四殿一听!” 宇文珏听他语气陡变,心中已暗自猜度到两三分,面上却仍是那股仿佛与生俱来的云淡风轻,转身微抬手揭了帐幕:“李校尉请帐内说话!” 大帐本是议事或排布军务等重要事宜时才能入内,只宇文珏奉皇命担了巡防役北郊分部督查这一虚职,平日里常来探查却又很少连驻于此。 是以,他驳了李亮等一众武将为他新设下榻住所的提议,自在大帐内另隔出一处只能放置一张单人简榻并一副衣架的小帐以供日常休憩之用,其余用度一概不许添置。 北郊巡防役将士们原本也只以为这位一向温润文雅的四皇子是个吃不得苦的,却也没想到他竟是节俭至此。虽不常住营地,每每来此却都是与将士们吃穿一处不分贵贱,由此得了许多兵士的敬重。 私下里大家伙也曾悄悄议论过为何这般待人于亲的皇子不受待见,却是那最目中无人的二皇子受尽荣宠。 如今,听闻陛下将六皇子的武校又交予四皇子打点,又有些好打抱不平的年轻士兵在心里为四皇子不忿:陛下这不光是要冷落四皇子,更像是要奚落他! 谁都知道,在殷周,教习皇子武艺者,少保也,督察皇子武校者,校场随便一武夫即可! “四殿,今日末将甘冒大不韪斗胆进言,接下来的话请您倾耳细听,至于您听完末将所言定罪与否,末将绝无半分怨言!” 宇文珏刚撩了衣摆跪坐于方台长案后,李亮便郑重万分地俯首于地朝他长拜一礼。 宇文珏眼眸清冷中闪过一丝快意,很快恢复如常,一如以往的温旭如朗月,忙连连摆手紧步过来扶了李亮起身,讶然笑语。 “快快请起!好端端的,李校尉这是做什么?有什么话您请直说就是!于我行这般大礼,要是传到父皇耳中,说不得又要治我一个拿腔作势不敬军长之罪了。” 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更何况说者存心,听者如何能不顺意? 李亮当即再请宇文珏上座上坐了,自己仍端正地站在中间铺设的珊瑚绒圆毯上,抱拳俯首:“四殿容禀!” 宇文珏嘴角噙着平易近人的浅笑:“但说无妨!” “想必四殿也知晓当今广插眼线于各府各处这件事,朝臣在内,街头百姓亦皆在其中,末将以为此举未免荒唐!” 许是因着胸腔内久积不散的愤懑,李亮一行说着话一行在帐厅上来回踱步,借此缓和情绪。 “都城近于天子脚下,人言可畏之处比别不同,自是需要好好管理教引,只陛下这般作为使得如今都城上下皆人心惶惶,只怕会明珠弹雀得不偿失。” “那依李校尉所见,该当如何?” “末将一介武夫,何谈见解?有几句话只请四殿细想,粗鄙如末将之人尚且能觉出不妥,遑论其他位高权重之能臣贤士? 老话说‘喂人先煨心,心不暖则志不全’,若再任由陛下如此不顾大防,不久必会令人臣寒心,百姓哀怨,到时又增生陛下疑心……如此反复循环,何苦来的?” 宇文珏苦笑一声,摇头叹息着垂了眼睑,李亮窥不见的眼眸中尽是凌厉凛然。 “李校尉所言我又何曾不清楚?只可惜我人微言轻,在父皇面前又能有几分斤两说这些话?即便硬着头皮说了,也只是过堂风……不,过堂风还算有些分量,我的话,在父皇面前从来都是放屁一样,不但没有分量还臭不可闻!” “四殿……” 李亮的愤慨在这番落寞的言语声色下渐渐平息,站定在右侧一方四角高几前凝望着上座嗒焉自丧的宇文珏,只张嘴称呼了一声,却也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倏忽间,宇文珏倒像是犯了错的孩子般忽地扬了头看向李亮,眼中是未曾完全掩去的失落,嘴角也是不曾敛尽的苦涩,却是笑语如常。 “一时不慎反倒勾起我一通牢骚来,让李校尉见笑了!您方才所言,我皆已记在心上,回头有机会我一定奏请父皇。 您放心,若运气不好惹得龙颜大怒,我必不会供出您来,谁让你我有同袍之谊?呵……我宇文珏虽不济,也断不屑做那背信弃义的宵小之辈! 第34章 苦酒戏乐兄弟情 李亮听得宇文珏此话,单膝着地俯首参拜:“末将知陛下因国事滋扰难免心力交瘁偶有失策,此事但得信任之人提说,陛下圣心明白定会酌量。” 语声顿住,抬头仰视长案后凝眸不语的宇文珏,李亮一双见惯刀霜剑寒的眼睛微眯了眯,犀利锋锐尽显眼底。 “然江左丞之言尚且不入陛下之耳,深受恩宠的二皇子却未必肯因此拂逆陛下…… 末将以为,四殿既与六皇子走得近,如今陛下又以六皇子为重,殿下何不借六皇子之口谏上?” “李校尉是想让我拿六弟做挡箭牌?哼!我宇文珏自出生备受冷眼,多有不识礼不知轻重之处,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我还是明白的,更何况此人还是待我最为亲厚的弟弟。我断然不会拿他对我的敬重做为自己沽名钓誉之事!” “殿下……” 李亮还想说些什么,宇文珏大掌一挥打断。 “好了!李校尉所言我定会尽早请奏父皇,不会假人之言也不会提及李校尉半句,若有责罚,我自会一人担待!” 埋首暗暗抬眸偷瞧宇文珏,见他脸上似有愠气,李亮识时务的闭了嘴不再说话,也是怕言多有失让宇文珏瞧出端倪。 “四哥!” 宇文珀踩着点挥起帐幕昂首阔步进来,看见宇文珏端坐在长案后,他弯了眉眼跳将两步过去,一脚踩在地下,一脚屈膝落在方台最上一级台阶上,左臂手肘撑在曲起的膝上,右手直伸向宇文珏面前直接拿起他喝过一口的杯盏仰头将杯中苦酒一饮而尽。 “也真不嫌脏!”宇文珏嘴角轻抽,眉间轻蹙,说着嫌弃的话,眼中却是疼溺。 宇文珀喝完咂咂嘴,不拘小节地用袖子把嘴边沾上的酒渍擦去,咧嘴露出两排洁净整齐如白瓷雕琢的牙齿。 “旁人的东西倒贴给我我都不屑瞧他一眼,唯独四哥你的我怎会嫌弃?” 宇文珏摇头拿回酒杯,重新斟满推给就势坐在方台边沿的宇文珀,自己又捡了一个做工相对粗糙些的也斟满了,兄弟两人举杯碰了一个。 “啧……”宇文珀刚才满口饮下纯属解渴,现在细品之下才觉这酒酸中带涩很不爽口,不由得皱了眉头瞧着一脸享受的四哥,纳罕道,“四哥不觉这酒味儿不对?” 宇文珏顺着他的疑问将酒杯凑近鼻尖下轻轻一嗅,再拉开些距离端量了杯中确有些微浊色的苦酒,而后扬脖饮尽,一手仍将酒杯握在掌中,一手随意地搁在长案上有节奏地轻击着,很难看清真情实意的眸子含了和煦笑意望着宇文珀。 “难怪你会喝不惯,这苦酒本是专为营中将士酿造的,哪里比得上咱们平日里喝的甘爽香醇?” “是啊六殿,您初初进营,对这些个规矩可能还不太了解。” 李亮接了宇文珏的话转身去帐壁角落里又捧来一坛子酒,走上前来,轻轻松松拔开封口布,往另一个铜制执壶中灌满,又奉至长案上,笑向宇文珀。 “您再来尝尝这个,这可是咱们巡防役最上等的好酒。” 宇文珀目光狐疑地从李亮身上挪到宇文珏身上,又在宇文珏眉眼带笑中转回李亮身上,将面前的酒杯推开,接过李亮双手敬上的一个巴掌大小的陶钵。 先是学着宇文珏的样子将陶钵放在鼻下嗅了嗅,又睨着其中的清酒与先前的暗暗对比了一番,发觉这酒倒是犹如碧波绿潭甚是好看。 为了在四哥面前彰显自己的豪爽,他毫不含糊地学着将士们的模样捧起陶钵美美饮了一大口。然后,就有了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的尴尬局面。 瞧着弟弟郁闷憋屈的模样,宇文珏忍不住笑出了眼泪,弯了腰,指着弟弟吐字都有些含糊不清。 “还不快咽下去!这般鼓着腮帮子像什么话?莫不是要变个大牛蛙才作罢?” 李亮本来还忍得住,听宇文珏这么一说,打眼再往宇文珀脸上那么一瞧,竟是再也忍不得,放声大笑起来,惹来宇文珀瞪大了一双沉醉春风的凤眸狠狠剜着他。 “咕咚——”一声,终是勉强自己暂时摒弃味觉啮檗吞针般咽下了苦涩充盈口齿的酒,许是感觉受了愚弄,他拍桌起身顺势就要给李校尉一脚,宇文珏忙开口拦下。 “承佑,不得无礼!” 宇文珀素来除了父皇母妃最是听这位四哥的话,听他喊得急切,再加上本来也没想真踹上去,脚风只掠过李亮面前的台阶,一个回旋他又坐回了之前的位置。 “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怎么比黄连还苦?就这难以下咽的东西也是给前线将士们吃的?还说是什么上上品?不说传出去叫人笑话我们殷周不敬兵士,但只说咱们自己都不觉有愧吗?” 李亮素闻这位六皇子的心性,今日一见,果知是个洒脱不羁却又不谙世事的,也不与他计较,当即和颜悦色为他解释到。 “六殿您有所不知,自古至今,守国卫家都是军人职责所在,每逢战乱灾祸,军人便是百姓的盾牌,是以,须得是能吃得苦中苦之坚毅勇士方才能担此重任。 此酒名叫‘圆乐’,在军中,意为团圆融乐,是将士们于家于国寄望的祝福和责任,苦虽甚苦,流于心间却最是世间甘甜!” 说着话,李亮回想到了以往战场与战友并肩厮杀的往事,如今再看,当年同僚能安然回到京都受赏蒙恩之人寥寥无几,心里顿时苦闷不已,神情间也显出几多悲痛。 宇文珏兄弟两人将他情绪变化看在眼里,相视一眼,宇文珀起了身跃下方台,在李亮面前端端正正拱手垂眸行了一礼,歉然万分。 “是宇文珀愚笨不知深意,请李校尉以军规责罚!” 李亮回过神来,忙单膝着地,左掌撑在腿边,右掌反撑在支起的右膝上,埋首回道:“六殿您言重了,所谓不知者不罪,况也不是什么大事,更不涉及军政要务,不必请用军规!” “如此,便再请李校尉恕宇文珀方才不敬之罪!” “六殿也是气急所致,末将并未在意!” 宇文珏轻笑着拊掌也起身走近两人面前,先轻扶了弟弟的手,又稍稍倾身虚扶了下跪的李亮,负手笑道:“好了,这也算是拨开云雾见天明了,值得再畅饮三杯。” 回眸瞧了宇文珀。 “怎么?可还喝得下这‘圆乐’苦酒?” 宇文珀重之又重地点了头,挑了眉梢,扬唇大笑:“当然!这么有意义的酒,谁再喝不下去就是个大王八!” 第35章 顽童误落玉逍遥 浩渺晴空,荡开层层光晕,长街之上伞影攒动。 沿车道避开集市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终于到了江府门前。 飞絮和盈袖搀扶着江灵栀下了马车,江尧夫妇正稍回了身并肩等着她们。 江灵栀眉眼含笑款款走近,轻挽了父亲,与母亲一道迈步登上石阶。 将入大门,忽然从影壁后蹿出一个人来。 没防备的江夫人唬了一跳,下意识地退后两步躲在江尧身后,探出半个身子,捂了心口瞪向来人。 江灵溪见母亲脸色有些苍白,知道她着实被自己吓得不轻,不好意思地挠着后脑勺轻轻吐了小舌,却不等母亲说话又转头冲向姐姐,抱着她的胳膊就不撒手。 “姐姐……姐姐……你今日怎么回来得这般迟,我都从天亮快要等到天黑了才盼着你?” 江夫人一手轻触上江尧袖边,一手拿帕子在耳边轻扇,看江灵溪说的一脸认真,竟真的微缩了脖子越过府檐仰了头去瞧天色。 很好。 碧空万里,澄澈无暇,与之相亲相爱的飘飘白云也早被毒辣的太阳炙烤的消散于无形。 这光景,分明连申时都未到…… “哎哟,姑娘哟,您可算回来了!” 随着声音出现在几人面前的是一个年约三十来岁容貌姣好的妇人。 上身着了碧水菊纹轻烟小裳,下穿一袭及了脚面的月白百褶撒花裙,堪堪露出一双水蓝桃花贴面的绣鞋边。 通身打扮简单清凉又典雅端庄,淡去了脸上几分妩媚,更显亲易近人。 正是江府管家文思真的妻子名唤岳真。 “真娘几日不见倒不想我,只跟那没良心的臭小子一样满心惦记着我闺女,真真让人难过也不是开心也不是。” 江夫人佯装失落地拽了江尧的衣袖,可怜巴巴眨着双眼,一脸委屈。 “老爷您看看,我这可是失宠了?” 两句话说的众人皆笑出了声,江夫人还只管可怜巴巴望着自家夫君,一副试图讨得安慰的模样惹得江尧无奈摇头,眼中却是数不尽的温柔缱绻。 江灵栀好像忽然间就清楚了自家弟弟身为一个男孩竟比女孩家还会撒娇的原因。 “夫人这您可真是冤枉我了。”岳真笑说着话,莲步轻移靠近江灵溪,揽了他肩头,看向江夫人,“自您去了周府陪咱家大姑娘,我与小少爷哪一日不念叨您几遍?只盼着咱家大姑娘快快好起,咱们一家子也都能放下心。” 文思真原是因着报恩之心留在江尧身边帮他打理江府内务,这么多年尽忠职守,着实为江尧省了不少心力。 江尧一来因着他为江府尽心尽力,二来也是因为本就与他有知交之谊。因此,特令府中上下一干人等绝不能对文氏夫妻不敬,且一应吃穿用度皆与江尧夫妇二人等同。 是以,岳真在江家众人面前从不自称奴婢。 “我才听我家那口子说早上周府派人来知会,说什么大姑娘醒了?我们也不知道情况,可悬了一天的心。 原想着使人去周府打探,又怕让人抓了把柄说咱们江家没有礼数。 可巧小少爷也下了学回来,恐让他瞧出端倪又多一人闹心,所以也没再提。 如今看你们一道回来,又瞧着夫人这眉开眼笑还会说笑膈应人,想来大姑娘也是大好了吧?” “姐姐她确是大好了,再过几日说不准就能回府来转了,真姨可放心了。”江灵栀一手牵了江灵溪,接了话答应着。 岳真欣慰之下,长舒一口气,笑着合掌在胸前:“我就说这好人有好报的,天可怜见!” 江夫人走近来,拉了她往里走:“真是的,到了家还不让人进去,一家子人倒像个没处去的,只管站在门口絮絮叨叨,叫人瞧见,还以为咱们是哪路打肿了脸充胖子的破落户上门要饭来了?” 几句话又说的众人笑个不停。 进得院中,江夫人与岳真说笑着并肩往里走着,忽然眼角余光说过瞥见那东墙角下散着一地的落花,顿了脚步,生怕自己看花了眼,再凑近了去瞧,竟看见一堆堆的花瓣惨兮兮地被堆在枝干下。 登时心疼不已,喊了院中扫打的丫鬟过来,指着看上去像被人刻意掩藏过的“作案现场”带了怒气喝问。 “这是怎么回事?不小心也就罢了,这明显就是故意使坏,我这一院子花不欺负别的单就看上了我这两丛来糟践?” 小丫鬟见主子盛怒,不愿供出人来,又不想替人背锅,哆嗦着小声嘟囔了一句:“不是我们干的!” “即便不是你们做的,那就有理由眼睁睁瞧着别人作践我的花?你们可知道我寻来这两丛‘玉逍遥’有多不容易?” 江夫人手指着眼前两丛比她之低了半个头的芍药花,怒火丛生。 龙阳都城,大多人喜欢种植牡丹,因为花开富贵,是财富和地位的象征,可江尧偏偏不喜欢牡丹那股子艳冠群芳的劲儿。 因此,江夫人虽也偏好牡丹,却善解人意地并不为难丈夫,平日里也只是等到牡丹花开的季节,与三两小友相约去牡丹园赏赏就算。 三个月前,她曾经的闺中好友,如今的锦衣伯夫人尚安安不知从哪里得来几株名贵的芍药,知江夫人以江尧为重不肯在家中种植牡丹,便遣人送了一株楼紫来。 江夫人亲自去她府上感谢,正碰见上好友命人开园栽植。 江夫人一眼相中了洁白似玉的白色芍药“玉逍遥”,奈何,这品种更是贵中之贵,好友吝惜不予。 江夫人求了好友许久,答应引开花种必还她母株,这才拿了来,不想,竟是被人毫不怜惜地糟践于地。 早在江夫人气势汹汹喊人过来的时候,江灵溪已躲到了姐姐身后。 不用问,江灵栀已经心知肚明这坏事出自谁的手笔了。 待要开口替弟弟向母亲道歉,又想着这样做可能会惯坏了弟弟,所以,也不出声,只等着看江灵溪的反应。 岳真瞥了眼江灵溪,走上前来,蹲下身去将那满地花瓣用手拢起,用土掩埋着,一边开口劝慰:“都说这花是自己养自己的,既已这么着了,夫人您生气也没用,不如我们把这落花都埋到花根底下去,吸了精华,来年指定开得更绚烂。” 江夫人气鼓鼓地鼓着腮帮子,听了岳真的话,也不知该怎么接,索性闭嘴不言。 这个时候,江灵溪小心翼翼从姐姐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来:“那个……娘亲……对……对不起,是我揪的!” “早猜到是你这臭小子!”江夫人一手叉腰,一手指了江灵溪,杏眼圆睁,“给我过来!” 见母亲被气得脸色发青,江灵溪预感大事不妙,长这么大怕是要第一次挨母亲的打了,谁能来救救他,他也是一心惦记着姐姐一时没有注意才犯下的错啊,罪不至家法伺候吧? 第36章 廊桥沉声阻决意 殷周钟灵独秀,国人喜植灵花异姝。 龙阳既为京都,自是最为富贵高雅之处,大多人喜欢在府邸院落种植牡丹,是财富和地位的象征。品种越珍贵就说明越有权势。 然而江尧,身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辅国左丞相,偏偏不喜欢牡丹艳冠群芳的劲儿,总觉太过招摇,少了纯真灵气。 江夫人虽也偏好牡丹,却善解人意的并不曾为难丈夫,也从未在他面前提说过自己喜欢牡丹。 平日里也只是等到牡丹花开的季节,与三两小友相约去正阳坊下那几处有名的牡丹园中赏一赏作罢。 三个月前,她曾经的闺中好友,如今的锦衣伯夫人尚云香不知从哪里得来几株名贵的芍药,知江夫人以江尧为重不肯在家中种植牡丹,便遣人送了一株‘楼紫’来。 江夫人自是感激不已,命人将那株‘楼紫’种在芷兰苑游廊南角门下的太湖石前。 安排妥当后,便亲自去锦衣伯府上感谢,正碰见上好友命人开园栽植。 她一眼相中了在姹紫嫣红中显得孤零零的白芍,心下思忖自家夫君一定会喜欢这“玉逍遥”的清新脱俗,便开口求了好友割爱。 奈何,这“玉逍遥”更是贵中之贵,尚云香费了一番力气也只得了一株,吝惜不予。 江夫人低声下气缠了她许久,赌咒发誓答应引了花种必还她母株,这才勉强“借”了来。 不想如今,竟是被人毫不怜惜地糟蹋成这般,真是越想越觉窝火,她回身怒气冲冲瞪着垂首跪立在青苔石面上的两个小丫鬟,阴沉着脸呵责。 “还不快说,到底是哪个手上长了倒刺的狠心促狭鬼?还是你们真当我平日里待你们宽容,你们便能欺上瞒下了?再不坦白说来,我必家法伺候!” 左面鬓边簪了小朵栀子花的绿裙丫鬟用胳膊肘小心地碰了碰始终不动声色的丫鬟,似是在暗暗商量。 “娘亲,您别为难她们,是……是我揪的!” 江灵溪一听母亲要惩罚两个讲义气的丫鬟,终是忍不住站出来大声承认。 “哼!早猜到是你这臭小子!”江夫人一手叉腰,一手指了江灵溪,杏眼圆睁,“给我过来!” 江灵溪眼神闪烁着抬头瞅了眼对他轻轻点头的姐姐,心里打着鼓但还是听话地走了过去。 乖巧地站在母亲面前,他低垂了头,两只手指在身后紧张地打着圈,等候母亲发落。 一阵暖风轻轻袭过,被他摧残过的“玉逍遥”真像是有着灵性一样抖擞着打起了精神,仿佛说着原谅。 “这会儿子才知道出声儿虽是迟了些,但好歹还算是个有担当的。 既是这样,便只罚你晚膳前背熟了《出师表》两篇,若是到时背不出,便不许吃晚饭,还要挨板子的,知道没有?” 江灵溪已做好了挨打的心理准备,没想到母亲竟这么轻易就原谅了他,喜得一跃向前紧紧抱住了母亲,亲昵地连声夸耀。 “我就知道,我娘是全天下最好最善良的娘亲!灵溪最……除了二姐姐,灵溪最爱最爱娘了!” 掩唇笑着的江灵栀转眸看向父亲,果见他眉眼间倏忽闪过几多黯然。 父亲他,大抵又想起了那个女子吧? 灵溪的生母! 那个温柔的足以融化了人心的女子,爹爹唤她“阿菡”! 可惜,红颜多薄命,爹爹的深情,阿菡没那个福分承受。 那,她呢?又可会有福分承得他人深情? 天边终于现出柳絮轻烟般漂浮而来的云朵,虽淡淡的,但总算让蔚蓝天空多了些柔情。 晃晃脑袋,江灵栀暗笑自己好端端竟是犯起傻来,自己下山归来的目的可不是为了憧憬儿女之情,何苦寻思? 况且,情之一字,涂添烦恼,不要也罢! ----------- 晚饭后,江灵溪与江夫人等人再次去了前院,说是着人请了花匠替那白芍诊断。 江灵栀闻听,不由得轻笑出声,感叹世间万物,有病有医,皆有境遇。 “栀儿!” 江尧于身后轻唤女儿一声走上前来。 父女二人,一人负手于身后,一人叠手于腹前,并肩伫立在廊桥上,远眺前院影影绰绰。 此时,正是酉正时分,太阳缓和了戾气变得柔和温婉,地上暑气也正渐渐消散。 偶有清风拂过,带来惬意舒爽的微凉,伴着满园花香,沁人心脾。 江灵栀貌似无意地环顾过四周,除廊下于百花丛中蹲在地上挑石子玩儿的飞絮,并不见其他人侍立。 “爹……女儿有一事想向您禀明。” 她稍一思虑,决定对父亲坦白姐姐病因,也好劝说父亲同意姐姐归府调养身子。 “何事?”江尧依旧面向前院,声音淡然,视线越过斑驳树影,却不知定焦在哪里。 江灵栀觉察到父亲刻意掩藏起来的愁绪,咬了咬牙,此事非说不可。 “其实,姐姐此番病倒并非真的生病,而是有人暗中下毒谋害。好在有临行前师父赠我的灵丹妙药,否则,我不可能这么快让姐姐脱离生命危险。 只是,这次的毒虽清了,可始终难料下次,所以,我想请爹爹同意尽快接姐姐回家休养些日子,至少在家里,姐姐会是安全的。” 说完这些,江灵栀稍稍停顿,眼眸微眯,透出一股寒意。 有花瓣随着晚风从眼前飘过。 “至于幕后下手之人,我必不会放……” “你不许插手!” 一直默不作声倾耳聆听的江尧终于开口,却是幽深着眸光,冷声打断了江灵栀的决意。 “可是爹……” “我说了,你不许插手!”江尧转身正视女儿写满疑问和倔强的眉眼,阴沉着声音,一字一句说的清楚明白,“这些事自有爹在前面,你们母子四人只需安心在爹身后就好!” 江灵栀待要再说,看到父亲那深邃双眼中不容反驳的固执和令人动容的坚毅面庞,到底于心不忍,只好先将满腹心事掩下,轻声答应了一句。 江尧长舒一口气,轻轻拍了她肩膀,又转了身再次眺望前方,说话声却比先前轻松了许多。 “月薇苑一直有人看顾,随时可以入住,明日只需着人去市集采办些日用零碎就好。你姐姐可说她何时回来?” “姐姐尚且不知,只昨日我与姐夫私自商议了,也不知周府那边可好说不好说?即便说成,想来至少也得三两日之后了。” 江尧闻言,眼睑微垂,视线落在廊桥下一个人影处,那里是已蹿到小溪边独自玩得不亦乐乎的飞絮。 他轻叹一声,顿觉愁绪果真如流水,一旦开闸,便离不得,断不得! “且看少柏的决意如何了?” 周家,原也不像表面那般风平浪静啊。 接下来,只看薇儿回江家之事,哪个阻拦最甚了? 第37章 沁音楼前好奇生 翌日一大早,难得天气阴凉。 江灵栀与家人一道用过早膳,想起父亲昨日说起要为姐姐准备些日常用度,便自告奋勇揽下了这份差事,带着飞絮、盈袖并一名护卫和几个仆从出了角门穿过井儿胡同直上永安街。 江灵栀与飞絮两人并未穿着嵌了家标的行头,但随行几人或颜色不一或款式不一,却在左臂偏上的位置都绣着黑底红字的“江”。 只比铜钱稍大些,也足以引人注意。 龙阳虽也多有外出锦纱覆面的闺阁姑娘,但眼见着这无声的招呼,已不消人多言,市集之上皆明了江灵栀的身份。 人群越聚越多,打量的目光也愈演愈烈,终于演变成了围追堵截式的闹剧。 莫说飞絮,就连盈袖也讨厌极了这样被人盯来盯去,真是像极了摊子上那些被围观预备哄抢的新鲜廉价大白菜。 以往不曾想过,它们原会有此般糟糕的感觉。 幸而今日炎阳不再,总有清风送爽,渴望一睹芳容之众摩肩接踵倒也不觉闷燥。 “盈袖姐姐,你们京都的人都这般无所事事吗?” 又过一个巷口,买好了胭脂水粉等饰物,飞絮终难再忍,拉了盈袖的衣摆,脸对着她,眼睛却瞟向四周,故意提高了声调问了一句。 盈袖知她用意,却不喜她言称“你们京都……”这类的腔调。 待要回嘴,打眼瞧了周围情形,一时竟是难以寻出反驳之理,只好微微张了张嘴,也不言语。 飞絮注意力又哪里是在盈袖身上,也不等后者回应,自顾自接了下去,声音比之前更响亮两分。 “我想京都鼠灾一定甚是严重吧?” 这可引起了周围人的兴趣,有人于人群中高声询问:“姑娘缘何有此一问?” 飞絮心下失笑,正要扬声作答,却有一道声音先于她而响起。 “因为众位好奇心之重害死了许多猫的缘故!” 众人随声音寻去,只见沁音楼二楼临空廊台之上立着一容貌极为俊逸洒脱的公子,正气定神闲眉目含笑地俯视街景。 他身着一袭交领深红罗衣,襟前以鸦青绫缎做了拇指宽的贴边,上绣银线云纹,外罩一件薄如蝉翼的对襟筒袖黛墨轻纱。 纱衣质地轻盈,随风飘飞于身后,犹如一双振翅黑翼。 如墨华发只用一根毫无雕琢的紫竹簪半挽脑后,散发于耳后飘游几缕,更显其潇洒不羁。 他手中横卧一支长不过八寸的碧玉萧,嘴角噙着点点浅笑,只眉眼之间却是锋芒毕露,多了丝丝戾气少了许多柔情。 真个好一副冷毅谪仙入世图! 有好事者于街角高声问候:“钱侯爷您又来照顾章掌柜生意了?真是大忙人,一日也不得闲!” 原来那公子正是连占公子榜四年榜首之人——威远侯钱若涵! 明耳人一听便知这句话带了奚落,就连一向单纯不知人心机深沉的飞絮也多少听出了一点点不怀好意。 可钱若涵身为当事人,却是一丝一毫的恼怒也不曾有。 这么远远瞧着也看得出价值不菲的碧玉萧就在他手中像个花绳似的翻转过几个花儿。 一头抵在了肩上,一头还握在手心。 倒反像个愣头小子般挑了眉,勾了唇畔。 “怎么着?大爷我不来照顾这里生意,请你来你照顾得起?” 众人哄笑,不约而同瞧向那人。 那人本也只是看到人多有掩护,故此口无遮拦逞了一时口舌之快,哪里想到堂堂威远侯竟会真的与他一般见识。 此刻见众人都斜眼乜着自己,顿时羞红了脸,却又仗着钱若涵一向秉持从不欺负弱小的原则,故此硬了头皮与他呛声。 “我平民弱户,哪里比得上钱侯爷您财大气粗?再说章掌柜人美声甜,又怎么少得了您钱侯爷的捧场?至于你们之间那些被窝里的勾当,也就不用摆在明面上说了!” “哟!这是说酸话不是?” 没等来钱若涵的驳斥,一声如黄莺婉转柳笛迤逦的声音自人群中飞扬而来。 人群慢慢散开一条小道,伴随着银铃般的连串笑声,便有一珠围翠绕花枝招展的女子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 琅环叮咚,佩玉哑鸣。 手中羽扇缓缓挥动,迎面送风。 婀娜的身姿一步一轻摇,径直走到那说话人面前,食指仅差两寸就要戳中那人鼻梁,稍侧了身,不屑地饧眼瞧了他,冷笑一声。 “真是难为你了,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也是种本事。可惜,就算腰缠万贯,就算有金山银山,你这种人仍是连给章掌柜提鞋都不配的。也不知哪里来的脸把自己与钱侯爷相提并论?哼,还真好意思?” 说完话,却不管那人脸色如何铁青,更不管周围人的指指点点。 女子回了身,仰头望向廊台上的钱若涵,脸上是截然不同的柔媚嫣然。 轻风过,一缕异香沁入鼻尖,是与她通身打扮极不相符的淡雅清新。 江灵栀投在女子身上的目光沾染了几多探究,听她扬声与钱若涵打了招呼。 “钱侯爷,有日子没见您了,近来可好啊?” 钱若涵甫一见那女子,原本清冷的眉眼已然多了层层涟漪,突显旖旎,双眼一直紧随着她的一举一动。 此时见问,将手中碧玉萧毫不怜惜地顺手向后一扔,展了双臂直接从廊台跃下。 身姿轻盈如燕,正落在飞絮眼前一米开外。 先是礼貌又似透着丁点暧昧地冲飞絮颔首一笑,这才走向那女子,就连说话声仿佛也裹上了蜜糖般,是带着磁性的清甜甘爽。闻听,令人心情舒畅。 “花老板,确是有日子不见了。” 他笑得如沐春风,注视着女子的一双桃花眼中似有说不尽的缱绻柔情。 “这不是陛下又催着我结亲,近来着实心情烦闷不喜出门。好容易今天想通了出来透透气,不成想却是这般光景。” 说着话眉尾轻挑,瞧了眼正立在不远处的江灵栀,其意不言自明。 被称花老板的女子不知有意无意,也顺着他那一瞥斜眼睨了过来,手中羽扇不停,右肩略微前倾,嘴角挂上与她那张冷艳的脸仿佛浑然天成的冷笑。 江灵栀也不计较她没来由的哂笑,只敛了眼睑,微微欠身算作问候。 那花老板轻哼一声,不作回应。 钱若涵倒是不枉他“多情佳公子”的美誉,纵是不见其真容,也是对她彬彬而礼地轻颔首示意。 这副谦谦君子温润尔雅的模样确实让人难以联想起不久前他那股子眉眼鬓角尽皆冷毅淡漠的孤傲高贵之气。 还了礼,也不过分注意于江灵栀,钱若涵眼中满满倒映着那风尘气息铺面而来的花老板,扬起的嘴角始终不曾放下来过。 “有件事还要问问!这几日闷在家中,入口之物甚觉索然,花老板那里可有新进的上好佳酿给我留着?” “这还用问?哪一次到我那儿的美味没给钱侯爷您掐着尖儿备好了?这世上怕也只有那佳肴美馔桂酒椒浆等您的份儿,哪有让您挑它们的理?” 花老板以羽扇掩面软语嬉笑,娇俏不足,却妖娆更甚。 钱若涵极为受用,朗声大笑着轻刮她鼻梁:“花娘你这张巧嘴真是越发能说会道了。好!今晚必去临江仙喝它几杯!以后说不得便没多少机会得以自在了。” “怎么着?听您这意思,今年这亲事逃不得了?”花娘黛眉轻轻蹙起,终于停了摇扇的动作,抱臂在怀。 钱若涵颇不乐意地伸出食指摸了摸自个儿鼻尖,神情中现出些许无奈:“瞧陛下的意思,此番可是真难说喽。” 他二人言语之间竟是毫不避讳,就好像周围无数双眼睛全都只是摆设,此起彼伏的窃窃私语之声也尽是鸡鸣犬吠,浑不在意。 江灵栀不得不承认,此时此刻,对这两人,她实在是生了不该有的好奇。 第38章 赠扇坠聊表敬意 “公子魁首既在这里,江二姑娘何不卖他个面子起了面纱?好让我们得个彩头,也不枉随您这一路?” 说话的人与先时花娘冷言斥怼之人并肩站在一处. 本来还恶狠狠瞪着花簪雪的双眼一瞥到江灵栀有抽身离去的打算,瞬间转移了注意力,将存积的怨气分了一波加在江灵栀身上。 却又不敢过分,只能如此这般阴阳怪气地从鼻子里哼出两句话来。 江灵栀身形一顿,默默收回已迈开半步的右脚。 一双平静的几乎让人感觉不到流光消逝的眸子清冷地看向那人。 “阁下何出此言?岂不闻‘巧言如簧,颜之厚矣’?” “我这么说也没什么不对吧?” 那人不期一句话竟真的引来江灵栀的回眸,心下得意,嘴上难免与同伴一样少了些遮拦,多了分能耐。 “不过就是展露容颜罢了,江二姑娘您又何必故作矜持?欲拒还迎之类的把戏是那花街柳巷下小姐们惯用的伎俩,您千金之躯,何苦学她们?” 钱若涵与花娘也已停下交谈,却是默契地吝于那人一眼,二人皆好整以暇瞧了江灵栀。 这边,江灵栀已拦了就要冲过去与那人理论的飞絮。左手掩在右手下,指尖轻捏右手广袖祥云滚边,莲步轻移款款向那人走近。 眉宇淡然,眼波澄净。 只檀齿之间溢出的字音语腔却是与神色不相吻合。 “第一,钱侯爷稳居榜首自是他个人的本事,与我无干,况且我二人之间并无交情,自然也无‘情面’可讲。 “其二,诸位随我至此并非受我之邀,来去自由亦未由我牵制。细究起来,也该是我请问众位何以阻我通行? 第三,你只是你,并不代表所有! 故此,小女自认没必要予阁下这彩头。阁下认为呢?” “您问我?”那人明显一愣,一时没能回过味儿来。 又因为江灵栀言辞之间清冷有度凌厉不足,他倒是更减轻了一丢丢敬畏之心,嬉皮笑脸地直盯着江灵栀。 “您既问我,我认为这人长一张脸就是要给人看给人瞧的,遮遮掩掩实在无趣得很。” 护卫郑世楠听这人言语轻佻面显轻浮,心知没有再忍气吞声的必要,登时横眉立鬓举剑上前,沉声呵斥:“好大胆登徒子,你可知你是在与何人说话?” 那人被郑世楠拿剑指着,才似后知后觉打了个趔趄往后倒退两步,张了张嘴再吐不出一个囫囵字眼。 江灵栀被郑世楠护在身后,发觉她一番指桑骂槐的作为并没有发挥多大的功效,视线所及之处也不过只离开了两三人影。 她,心中忽生凄凉,无奈不得排解只能摇头叹息一声:“井蛙不可语之海,夏虫不可语于冰,古人诚不我欺也!” 声音虽低沉,却足以传入人耳。 花娘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被外人察觉的光彩,上翘的嘴角隐隐透露出意味深长之色,裹挟着点点知交之意。 她正视着轻垂眼睑的江灵栀,上身稍倾向钱若涵,羽扇遮掩在唇前,低声笑语。 “钱侯爷一向最是怜香惜玉的,今日怎么忽地转了性子,竟能容忍这些恶俗之徒出言奚落美人儿? 瞧见没,那江姑娘好像有些伤心了?您当真不打算出手帮帮人家?” 钱若涵本意正是要为江灵栀解围,听花娘问来,抿唇一笑,也不搪塞,迈开大步走上前去,正站在郑世楠手中长剑所指左前方的位置,环顾了四周,朗声说到。 “倾风楼更榜之期在即,我知道诸位皆想先看清江姑娘之美好心里有个底,但不论押中与否,诸位皆已是落了庄的,倾风楼的规矩,人不分高低贵贱,只要落了庄便更改不得。 既如此,你们何苦今日聚集在此阻了江姑娘的去路?倘或不慎惊扰了江姑娘,传到江左丞耳中,大家怕是都难逃干系。 再者说了,后日便是落榜之时,江二姑娘自是会到倾风楼一展芳颜,诸位又何必非要在此时此地强人所难,非但惊扰江姑娘闲情逸致,更凭白自家讨了在家的没趣儿?” 说着话又向前几步,停在长剑之前,伸出两指,轻夹了剑刃往下一压。 再抬眸,一双似能使人沉溺其中不想逃离的桃花美目中重又现出最初的那股子乖戾,令观者无不气怯。 “两日之后,放榜之时,江姑娘是惊艳如愿还是差强人意,自会有定论,好过尔等穷聚于此,让人觉得我京都龙阳之人皆是没见过世面的宵小鼠辈,岂不是侮我龙阳之名,玷陛下之盛德?” 气势陡变,又搬出了皇帝,围观之人也不管他说的有没有道理,又哪里有敢不退去之理? “你二人可还有事?还是认不得路需要本侯亲自相送?” 钱若涵挺身长立,单手背在身后,也不转身,也不回眸,瞧着郑世楠将长剑入鞘,眼锋一转,用眼尾睨着另一个方向,语气不善。 自然又是那起头带节奏的两人。 人流四散,他二人却只站在原地,视线从江灵栀那儿回落在花娘身上,眸光变换复杂,是那种被看着会感觉极其不舒服的眼神。 两人心里不知盘算着什么,忽然听钱若涵带了愠怒的声音幽幽传来,他们忙收敛了情绪。 待要说话,花娘羽扇轻摇走了过来,将扇头轻拂过钱若涵的肩膀,替他挥去不知何时落于肩头的花粉,依旧正眼也不瞧那两人,冷笑道:“理他们做什么?没地污了眼。” 花娘高高在上的姿态虽让那二人极不服气,但此时路人渐少,不敢再出声对钱若涵不恭,又因为碍于钱若涵,也不敢对花娘表露怨言,只好忍气吞声离开。 钱若涵冷哼一声,走近飞絮,却是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姑娘谅解,先时是在下多嘴接了话。” 这般俊俏好看的公子温雅有度地对她问礼,飞絮小脑袋未免有些转不过弯来,略微发了懵。 好在盈袖在一边瞧出端倪,忙不动声色暗暗扯了扯她后襟,飞絮回过神来,咽了咽口水,连连摆手笑道:“没有没有,你很懂我的意思。” 钱若涵轻笑出声,转而走向江灵栀,眉眼之间却是没有丝毫好奇与窥探,只是简单与她点头笑了。 “想来江姑娘今日必是没了雅兴的,倒是我的损失,不得邀姑娘同去临江仙对饮小酌顺赏湖光月色。” 一边遗憾一边从衣袖中取出一把略比巴掌大一些的湘妃竹扇,不由分说解下雕工精卓的蓝田玉扇坠,单手捧于掌心呈送至江灵栀眼前。 “初次见面本应礼遇有加厚礼相赠,不成想却是在如此随意的境况之下。 在下出门匆忙没带什么旁的好东西,唯有这不值几钱的扇坠子还算勉强拿得出手,诚乞江姑娘海涵收下,也算聊表在下一番敬意。” “多谢钱侯爷慷慨相赠,只是无德不受宠,无功不受禄,小女受之有愧,还请钱侯爷收回。”江灵栀欠身婉拒。 钱若涵果然将扇坠收了回来,却放在眼前细细端量了一番,轻蹙了剑眉。 “江姑娘嫌弃此乃旧物也是人之常情。既这般,江姑娘可喜音律?沁音楼就在这里,只管去选一个心仪的,帐记在我名下就好!” “不必破费了,小女……” 江灵栀骨子里也是个颇有些倔性子的,明明听出了钱若涵的不悦,却更是不愿承他的礼物,只是话未说完,便被一旁兀自看好戏的花娘打断。 “江姑娘初回京都,怕还是不知道这人的臭毛病。你既不想让他破费,便收了这扇坠子才好,否则这人可会寝食难安了。也不知还会因此生出多少可有可无的事来?” “可是……” 江灵栀有心结识花娘,不好拂了她的好意提点,但也绝无平白无故受人恩惠的道理,况此物还是男子随身饰物,受之实在于礼不合,因此面露难色。 花娘看在眼里,瞟了眼身旁之人,见他一副对方今儿不接受他礼物便不能全身而退的偏执模样,暗自叹息着歪了脖子瞧向江灵栀。 “这样吧,你若觉得过意不去,便找个日子去我的临江仙请他饮一坛子绝好的花酿,一来还他的礼,二来,既相逢便是有缘,也算我请你照顾我生意了。” “既然这样,多谢钱侯爷美意了!” 江灵栀素手轻抬,翻转掌心朝上,接了钱若涵的扇坠,低眸莞尔。 虽仍觉此举有逾矩之嫌,却实在难以一拂两人意。 更重要的是,她思虑一瞬有所得:既决定担下江家的担子,那么在这京都之中,多结识一人便有多一人的好处,更何况对方是威名远播的威远侯爷。 至于这位花娘,观之气度,也绝非寻常之人,说不上或可为友! 而就在江灵栀收下扇坠的同时,不同于钱若涵会心一笑的舒朗,花娘眼中却是闪过一道意味不明的韵色。 第39章 护主心切荒唐言 江灵栀初听盈袖谈起这位钱侯爷之时,只当是传言多不可信,今日一见,不禁觉传言也有可信之处。 他与女子说话果然比之男子多显亲和谦恭。 凉风送爽,有翩翩蝴蝶自缀了荷蕊镶彩宫绦的裙角飞起,虚晃过鬓边的绯玉攒花流苏步摇,从江灵栀眼前缠绵舞动过。 目送钱若涵与花簪雪并肩离去,江灵栀唤了盈袖近前。 “盈袖,这位花老板是何人?” “她呀,她是咱们龙阳有名的狐媚子,名叫花簪雪。” 盈袖回话间满脸不加掩饰的鄙夷,就好像单只提说起那个人就会脏了自己的身子。 “她在西城雾澜江边上有个酒楼,好像就叫‘临江仙’。 虽明为酒楼,实则也不尽然,里头还不知道是怎样的乌烟瘴气? 百姓皆道这花簪雪一不卖艺二不卖身却有本事招惹得众多少年公子每日间蜂拥而至一定是使了什么魅术,只她身后有许多靠山,人虽多有怨言却也不敢真拿她如何,也就惯出了她总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 江灵栀听罢,望着花簪雪离去的方向,眼眸中流淌过一阵清流,喃喃轻语:“花簪雪?临江仙?倒有几分意境,或许值得一去!” 旁人尚可,只盈袖听到自家姑娘的话却是大惊失色,忙上前两步堵在江灵栀面前,郑重万分提醒到。 “名字虽好,却实在不是什么正经地方,多去的是些寻欢作乐的轻浮公子哥儿,姑娘你莫要听她的真去那地方。鱼龙混杂,很不安全!” 江灵栀微微惊讶于盈袖这貌似过了头的反应,却也不追根究底,只顺着她的意思轻轻点了头:“好!我知道了,先不去。” 说完话,转眸往身后瞧去,一一数过仆从手中置办好的物什,又略微低眸细想了想,扬眉轻笑:“只差一样倒也齐了。” “还差着什么?”飞絮和盈袖齐声询问。 江灵栀举起右手,缓缓松开,那蓝田玉扇坠自白净修长的指尖欢脱跳跃而出,晃荡在十字麻花扣的金缕穗子下。 “还差一把配得起它的折扇。” 飞絮“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看了眼角含笑的盈袖一眼,走近自家姑娘,嗔怪道:“起先还说着不要人家的礼,这会儿倒又想着自个儿掏腰包去配它,姑娘啊姑娘,您可说说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打肿了脸充胖子’?” 江灵栀伸手轻戳飞絮额头:“就你最会在这些个俗语上大做文章,又总是能引出些分量不轻的人来,还不快乖乖闭了嘴与我回府!” 飞絮嘿嘿一笑,接过江灵栀还没收起来的扇坠塞进自己腰封上的小荷包里,轻拍了两下,煞有介事地挑了眉。 “盈袖姐姐、郑护卫还有那两位大哥想来对这位钱侯爷是不陌生的。只他既说了是见面礼,如何只给姑娘您却忘了我?这可不公得很。 所谓‘见者有份’,姑娘您既想要因了这扇坠买一把折扇相配,便是又有了新扇子做礼物,至于这扇坠就打赏给我吧!” “……”郑世楠和盈袖相视一眼,无语地抽了抽嘴角,也不知姑娘对这番言辞是个什么态度。 只江灵栀心知飞絮这看似荒唐的言论背后的深意。 她方才提说买折扇之言不过是想以一句玩笑话坦然地翻过此篇罢了,可毕竟这扇坠已在自己手中,即便殷周再教风开化,私相授受免不得会惹人诟病…… 如空山新雨后泉涧嫩芽初生般碧玉清凉的莲青面纱在一阵拂起腰间宽有半掌的锦带的凉风下几不可见地轻动了动,望向还不忘摆出一副得了便宜的神态的飞絮,江灵栀唇边是满满溢出的感动和温暖。 ----------- 一条狭窄的小巷一端,有两道人影借着墙垣的掩映躲在阴影之中,凶恶的眼神紧随着街上与钱若涵同行而过的花簪雪。 一人双臂交叉横在胸前,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张嘴低声咒骂开来。 “呸!不过就是个攀上高枝忘了自己身份的风尘女子,有什么资格对我们趾高气昂,她以为自己是什么好东西了?” 另一个身形较为壮实些的高个子嘴里叼着根短枝,一脚跟靠在墙壁上,另外一脚踏着另一侧的墙壁,手肘搭在曲起的膝上,脸上是更加阴狠的冷笑。 “打着贞节牌坊又干着被窝里的营生根本就是个笑话,她花簪雪不过是一个挂着羊头卖狗肉的贱人罢了,须得想个法子灭灭她这嚣张气焰,也好让她知道咱们的厉害。” “她有威远侯和长信侯府的长公主做靠山,咱们就算有怨也只能自认倒霉了。 威远侯此人,寻常玩闹倒还可以,若是惹急了也是个杀人不见血的狠角色。 还有长公主,权势之大冷血之处更是不遑多让。 为了出口恶气同时得罪这两个人真真是极不明智之举啊。” 高个儿将嘴中叼着的短枝唾弃于地,撑在膝上的手臂抬起,手指摩挲着胡子拉碴的下巴,如獐鼠一样阴险狡猾的眼睛提溜一转,一抹奸笑现于嘴角。 “明着不能来还不能暗中行事吗?” 另一个稍精瘦些的立时来了兴致,忙凑上前去,双眼放光急急追问:“明哥你可想到什么好办法了?” 被称作明哥的高个儿收了脚站稳,拍着手掌往前挪了两步,眼角眉梢尽是算计。 “不出手便罢,一出手就必须要让她没有翻身的机会。到时,凭她多有能耐,落在我们手上还不是任你我随意践踏,看她还能如何猖狂?” 大掌一挥,身形向后隐去,留给同伴一声招呼。 “随我来,此事还要有个周密的计划!” ----------- 江灵栀一行人刚回到府门前,便有栀香苑的小丫鬟琼儿上得前来,忙忙地先向江灵栀行了礼,神情难掩激动,写着满满的担忧。 “姑娘、两位姐姐,你们可算回来了,快去月薇苑看看吧。你们离开没一刻钟,大姑爷就抱着还没痊愈的大姑娘急匆匆过府来了。 也不知是什么火急火燎的事待不得大姑娘好了再说,瞧着咱家大姑娘的脸色,苍白的真不像话呢!” 关于让姐姐回府养病的事,考虑到人多口杂难免坏事,所以,除了爹娘与灵溪,也只帮着打点琐事的飞絮和盈袖知晓,也难怪琼儿紧张。 江灵栀柔声宽慰她一番,脚步匆匆赶向月薇苑。 饶是早有所准备,也是惊叹不已。 原本以为周少柏就算再怎么厉害,要想劝服周家人同意将大病未祛的姐姐送回江府肯定是不容易的,怎么着也得三天后了。 没想到竟是这般神速。 虽不知周少柏到底用了什么办法,但除了证明了他对姐姐不同寻常的忠贞,也足以说明他的行动力,着实强得不一般。 第40章 巧言笑语弹神伤 “姐姐!” 不及跨步进屋,声音先传了进来。 正与父母说着话的江灵薇应声抬眸,与身边单手负后挺身长立的周少柏相视一笑,眉眼弯弯盯着门口的方向。 一抹青衣如灵动的绿野仙娥耀进众人眼底。 江灵薇想要起身,却被周少柏轻按了肩膀,柔声劝阻:“你若起身相迎,只怕二妹妹要嗔怪的。” 听从他的话,江灵薇只稍稍挪了挪身子,占了椅垫的小一半坐着。 刚调整好坐姿,江灵栀已到了眼前。 她二话不说半蹲下身去,先瞧了江灵薇的脸色,再轻握了她手腕,四指并拢搭于脉搏。 江夫人见江灵栀如此,还当她又要说是姐姐良药一类的话,正要开口说笑,江尧抬了手拦住。 江夫人望向江尧的眼中满是疑惑,却顺从地咽了就要从喉头蹦出来的字眼。 又见他看着两个女儿的神情不似寻常的肃然,她忙沿着他视线所及瞧去,这才注意到江灵栀把脉的手势。不由得眉头轻蹙。 静默片许…… 随着江灵栀一声轻笑,周少柏和江尧终于不约而同轻舒一口长气。 江夫人也大抵猜到了七八分,但是并未上前询问,看向江灵栀的眸光里隐隐闪烁着泪花,却也只是转瞬即逝。 “姐姐今日脉象又比昨日好了不少,待会儿我开个方子让飞絮和雪萝去抓药。” 说着话起了身,转向另一边与飞絮差不多年岁的丫头,招了招手。 那着了粉红长裙的丫头眼睛圆得像两颗惹人垂涎的黑葡萄,一见江灵栀叫她,忙双手握在胸前,小跑近来,满脸崇拜地等着江灵栀发话。 “叶心,以后煎药的事就交给你了,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我会一并列了单子给你,你千万记得要一步一步按照我说的来。 如果有什么问题,而我又不在这里,你可以随时去栀香苑找盈袖,或者直接来跟我讲,可明白?” 叶心点头如捣蒜,咧了樱桃小口,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眼睛明亮得仿佛能驱散所有迷雾阴霾。 “知道了二姑娘!” 这叶心虽是江灵薇的随侍丫鬟,可从小却对二姑娘江灵栀十分尊崇。 她曾悄悄告诉过雪萝,是因为比起大姑娘的温婉贤淑外柔内刚,她更喜欢二姑娘身上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感,叫人难以捉摸却又无法拒绝。 ----------- 江尧又坐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被元宗帝遣来的两名内侍请进了宫。 周少柏也一并被传唤了去。 江夫人看着和姐姐聊个不停的江灵栀,起身走过去,坐在刚周少柏坐过的一张高脚杌子上,注视着姊妹二人。 几度想要张嘴问清心中疑虑,可每次张嘴却又觉答案已经明明白白地摆在了她面前,又实在没有多此一问的必要。 况且,这一问一答间真会让心安定下来?她们既选择不告诉自己,必然是有她们的思量,又何苦为难? 呵……索性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好!如此,对自己好,也对别人好。 这么多年,她不就是这么过来的?所以才有了家庭的和乐,夫君的回眸,不是吗? 江灵栀不是没有注意到母亲的黯然,也不知父亲到底对母亲透漏了多少。眼下,只她不问,自己又如何提说? 暗自斟酌着,与姐姐说笑间略一思忖,她扬眉提问到了许世泽。 “姐姐,你们今日过来前可见过那位许神医了?如何?可还满意吗?” 不提倒罢了,江灵栀刚问完,江灵薇猛地想起早间见到许世泽的那一张发炎化脓的脸,似乎又闻到那股子令人作呕的恶臭感,顿觉腹中一阵反胃,忙掩了锦帕在口,俯身虚呕了两下。 江夫人不知细里,面上一紧,急急赶上前来,轻抚着女儿的背连声关切。 “这是怎么了?方才不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呕了?可是早上吃了什么吃坏了肚子?还是这病又犯了?” “娘,您别着急,姐姐这是被人吓的!” 话音还没落,江灵栀已兀自笑得前仰后翻。 江灵薇好容易压下不适,反手握了母亲搭在她肩头的一只手,仰头瞧着母亲,眼中也已笑出了泪花。 “娘,您还不帮我拧这小妮子的嘴?好端端的非要提说起这事来招我犯恶心。” 江夫人见此情景,知道大女儿并不是真的不舒服,才将提到嗓子眼的心慢慢放下,情不自禁跟着笑弯了腰的二女儿笑出了声。 即便她并不知道这两个丫头打什么谜语,可就算被蒙在鼓里又有什么关系?只要看到她们开开心心就好,只要身边的人都在就好! 她一瞬释然。 “娘,您还不知道,那周府请来的许神医根本就是个欺世盗名的江湖骗子,不但没有治好姐姐的病,反而乱开药方害得姐姐病情加重。 幸好我跟着师父学过些简单的药理医术,正巧那天又无意看见了他开的方子,这才趁早提醒了姐姐姐夫防着那骗子。” 江夫人讶然失色,先看看江灵栀灵动清澈的眉眼,又转而看看江灵薇虽乐得罩了一层水雾却丝毫不加闪躲的眸子,将信将疑地问了句。 “可那许神医的名头是响了很多年的,要认真算起来,怕是比灵溪的岁数还长些,若是个江湖骗子,早有人戳穿了,怎么会让他逍遥这么久?” “娘,这世上啊有些人是万万不可听传闻笃定人品的,说不准这许神医神着神着做了什么亏心事,老天爷惩罚他收了他的医心,可不盲目下药了吗? 只或许仗着以前的一点子经验坑蒙拐骗,骗的多了总有几个说中的,而且那些人里面自也有病者福泽深厚自己好了的,也都稀里糊涂算作他头上,这般一传十十传百,传得多了也就信了。 娘您想想,要是他真有过硬的本事怎会一直做游医?谁又会平白无故喜欢居无定所的生活呢……” 江灵栀一番略显牵强的解释说得又快又玄乎,直听得江夫人如坠云雾般迷迷糊糊的最后竟也是表示认同。 又想起江灵薇说的什么“恶心”,江夫人免不得又追问了一句,惹来姊妹二人再度捧腹大笑。 终于在她们断断续续的笑语中,江夫人拼凑出了前因后果。 原来竟是栀儿假借瞧病的源头暗中对那许世泽下了无色无形无味的毒,这毒极为难解,除了必须的药材,须得合五谷融六水方才有效。 江夫人不解:“五谷倒是没什么难处,只这六水却又是什么?” 江灵薇也十分好奇地敛了笑声,望向江灵栀。 “这六水嘛,倒也不难找,只是时间有些长。是指春晚雾水、夏雨檐水、秋晨露水、沙地井水、柳林泉水,还有一味最是好找。”说着忍不住再笑得直不起腰来,“便是……是上火的童子尿!” 江灵薇和江夫人面面相觑,继而反应过来,直也笑得眼角流出眼泪来,指着江灵栀道:“这般刁钻害人的解法也是学医该有的?” 江灵栀倒不以为然,起身走近母亲身前,挽了她的胳膊,将下巴抵在母亲肩上,偏了脑袋笑看江灵薇。 “谁让他得罪了我姐姐呢?我学的这点本事可全都用在他身上了,也并没委屈了他。” 江夫人哭笑不得地抬手轻刮了她鼻尖,又将江灵薇的手合握在食指间。 轻偏了头,鬓角轻轻摩挲过江灵栀的发髻,叮嘱道:“知道你的本事了,只以后莫要贪新鲜胡闹,免得惹祸上身。” 江灵栀点头应了,将脸翻转朝向江夫人背脊后。 耳中听着母亲和姐姐的笑声,她隐于锦纱下的嘴角缓缓垂下,依旧澄净的眼眸深处里是犹如寒潭般幽沉不见底的静谧。 若是我们江家有人注定要坠于深渊,我绝不会让你们一起沉沦! 第41章 倾风楼一掷百金 龙渊宫尚艺馆。 元宗帝宇文戟刚刚结束今日射练。 出得穿杨堂,元宗帝接过女官捧上的汗巾擦着额前鬓角的汗渍。 早有两名宫女,一人捧了祥龙吐珠银盆,一人捧了搁着白巾的望月方盘,正齐齐跪在中院的一丛墨玉牡丹花前候着。 元宗帝将用过的汗巾随手一扔,身后的小内侍忙飞奔上前去接住,放在肚子上叠得方方正正才又递给一旁的女官收了。 捧了两把清凉的水洗罢,又接过漱口茶漱了口,元宗帝一边拿锦帕擦着嘴角,一边向凉帐下走去。 “他们人可都到齐了?” 听得询问,一个模样约有四十来岁的内侍躬身上得前来,正是内侍总管魏淳风。 与身后一众小内侍的墨绿服饰不同,他顶上带着巧士冠,身着绛紫云纹服,臂弯里架着根银狐尾毛做成的拂尘,满脸堆笑着侍立在元宗帝眼前回话。 “回禀陛下,周指挥使和锦衣伯二位倒到的早,江左丞和周侍郎却是在之后一刻钟才到的,如今他们四位皆已在威云殿候了近大半个时辰了。” 元宗帝丝毫不关心他们等了多久,只听到江尧和周少柏一同出现微拧了眉头。 “这倒奇了,怎么这周家父子不在一处,周少柏反倒是和江老头一起来?那府里再没传来什么话?” 魏淳风对身后左右唯一摇头,小内侍便带头离了凉帐,自在四五米开外等候差遣。 魏淳风这才压低了声回禀道:“自江二姑娘回府到现在也没什么新消息过来。想必江左丞和周侍郎也是偶然在宫门下碰到一处的,应该无甚可疑。” “钱若涵呢?” 元宗帝眼角几缕清晰可见的皱纹轻簇一处,用盖碗轻刮过茶盅上漂浮的两根茶叶,凑近嘴边吹着。 “陛下您忘了,前儿您特意找了威远侯来,允他自己择妻,结果威远侯几句话又招惹您生气,您还将威远侯赶了出去。 后来您说这事不能再当着威远侯的面儿商议,免得他又找出诸多理由搪塞,这才找了江左丞和周指挥使来商议。 又说周侍郎夫妻恩爱和睦是咱龙阳的典范,也想听听他对威远侯的亲事有什么见解,故此,也将他唤了来 至于锦衣伯,您说是因为……” 话还未说完,元宗帝便气鼓鼓地将手中茶杯往椅旁的小几上一摔,斜了眼睨着魏淳风,冷哼一声,斥责到。 “老东西,真当朕是老糊涂了不成?话这么多,也不怕把你牙磨没喽!” 魏淳风却毫无惶恐之色,只嘻嘻笑着走上前去搀扶起打算起身的元宗帝:“是陛下成心要考究老奴的记性,老奴哪敢不遵呐?” 元宗帝将手搭在魏淳风的胳膊肘处,借力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听魏淳风说完,冷笑一声:“你呀你,就属你这老东西最会给朕灌这迷魂汤。” “朕老觉着这周家和江家之间似乎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联系。。” “哟,陛下您别怪老臣多嘴,这周家和江家可不就是翁亲,还能有着什么关系?” “跟你说你也看不明白这些事。走,且去瞧瞧稀罕,顺便让朕这两位左膀右臂好好帮朕物色物色,钱若涵这小子,此番再敢抗旨不遵,看朕怎么收拾他?” “陛下还不是您平日里宠得威远侯这般任性?您看看咱们那几位皇子,哪个还敢在您面前巧言令色?” “你说什么?”元宗帝眼眸微眯,瞬间变了脸色,“这话听着极不顺耳,他钱若涵再怎么厉害如何能跟朕的儿子相提并论?” 魏淳风忙跪下身去,以头叩地:“陛下恕罪,是老奴糊涂,该掌嘴” 说着就往自己脸颊上抽了两下,元宗帝冷眼瞧着起了身,往前走了几步,停下来:“行了行了,惯会装腔作势,都欺负朕人老心盲了想着法的欺瞒朕?朕还不稀得陪你们演戏,还不滚过来搀着朕?” 魏淳风听说,忙陪着笑躬身小跑近前:“瞧陛下您说的,这可真真儿是冤枉了老奴,您是真龙天子,那双龙眼啊容不得沙子的,老奴何敢欺瞒?” “你?哼,谅你也没那个贼心,可是,你没有不代表他们没有,一个两个的整日间逼着朕册立东宫。怎么着?朕现在就这般无用,明儿一早就两腿一蹬见不到日头了是怎么着?朕就偏偏不立,谁能拿朕怎么样?要急就急死他们。” 话虽说着,元宗帝心里却是另一种打算。 自己在各处安插眼线,说不准也有人在自己身边安插眼线,虽心里早早已有了人选,但就是不能表漏出来,凭他们去胡猜瞎蒙,总不会有一个人猜中就是。 ----------- 是夜。 因着天色阴沉,故此星月无辉。 周少柏才刚离了江府,江灵薇也因着药效生了乏累,早早入睡。 江灵栀牵了江灵溪,姐弟两人先去芷兰苑对父母省了晚安,出得芷兰苑,姐弟二人踏着迷蒙月色,却不上湖上曲廊,绕湖而行。 晚风阵阵,惬意十足。 江灵栀聆听着江灵溪讲述学堂里的趣事,不时乐得笑出声,目送江灵溪在丫鬟的跟随下踏进玉溪苑,江灵栀唤了盈袖上前。 “盈袖,姐姐虽说是回家调养,可到底也只是暂住,我知府中无人敢对姐姐不敬,只是有些需要注意的小事可能会疏忽,这些日子还请你多去悦薇苑帮忙照看,有些我倏忽的是也请帮我提点着。” 盈袖瞥了眼毫无危机感的飞絮,一一答应了下来。 “今日听钱侯爷说两日后便是倾风楼放榜之期,你可知具体是什么时辰?” 虽说未上北罗山之时也早已知晓美人榜和公子榜,但彼时年幼,又从不在意,故此并未放到心上。 盈袖听问,以为自家姑娘当真会如钱侯爷所言会准时出现在倾风楼给众人惊艳,乐呵呵地掰着手指不但将放榜时辰,就连倾风楼的一应规矩和入榜须知也都一一详细清楚地告知于江灵栀。 江灵栀站在“云梦归”前一一听了,连连点头。 ---------- 翌日晌午,倾风楼便有人以百金押得江府二姑娘非但不会是魁首,就连前十都进不得。 倾风楼规矩,若是又入选资格的闺阁姑娘不自愿,或是在无人见证的情况下露面,都不能入榜角逐。 这百金彻底激起押了江灵栀的一众子弟,尤以史一航等为甚。 那一掷百金的公子说的有板有眼,也让小部分观望态度的人跟着下了注。 雅座上的史一航揭开纱帘往下堂瞧了瞧,那公子得意抬头,正与他对视上,不知为何,史一航猛地觉得那双眼睛莫名有些熟悉,却始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盈袖得了江灵栀的嘱托,终日陪着江灵栀在悦薇苑忙碌。对于几乎一整日未见人影的飞絮不免生出些许怨言。 及待回了栀香苑,正看见飞絮惬意十足躺在那梧桐树下的摇椅上睡觉,盈袖轻跺了脚上前揭开她面上的帕子,埋怨道:“飞絮大姑娘,您可真会享福呢!我这忙前忙后忙活了一整日,您倒好,这般自在在这里偷懒,看姑娘知道了怎么责罚你。” “盈袖姐姐,我昨夜里不甚感染了风寒,今儿一早就禀明了姑娘不用跟去悦薇苑,也是怕传染了大姑娘,你也知道大姑娘现在的身子骨实在是没什么抵抗力。” 盈袖盯着她红润有光泽还隐隐透着可乐的面容,十分怀疑。 飞絮见此,上前与盈袖套近乎:“姐姐,我真没骗你,你摸摸我现在额头还有些发烫不是?” 盈袖抬手一模,果然是有些烫手,这才稍稍平息了些不平衡,道:“你也是,既是身子不舒服就该回屋里好好歇着,没事儿专躺这树下吹风,这日头刚下去一会儿,暑气未消,树底下又招风,一冷一热可不容易招病。” “唉,谢谢盈袖姐姐提醒,我这就回去,你别说我还真有些乏困了。” 打着哈欠转身走上“云梦归”,一边揉着脖子,一边掐着腰,边走边低声含着酸痛,眼睛不时往后偷偷瞟去,见盈袖进书房取了东西离开,这才活动活动筋骨,从耳后取出一片小拇指指甲盖大小的黑色贴纸拿在手中啧啧称奇。 “不愧是我家姑娘,这也能料想到留了一手,这东西这么好用,竟还会造成发烧的假象,好东西,要跟姑娘讨了来留着。” 摸了摸下巴,皱了眉头,喃喃低语着走回自己卧房,坐在梨木双开铜镜前照着镜子往下巴上摸着鸡蛋液似的药膏。 “这易容术虽好,用一次可真是麻烦,早说了我这细皮嫩肉不适合学这些,远川公子非逼着,这布,一用那些东西就过敏了。” 涂抹好后,又走近后窗,打开,趴在窗上闭目嗅着后园的栀子花香,嘴角噙笑:“不过这次,倒是要好好感谢远川师兄了,终于我也能实实在在为姑娘分忧了,真好!” 第42章 倾风楼定榜之期 周府。 各处府灯都已点亮,在虚蒙的月光映衬下更显明晰。 正房外廊屋檐下那四处羊角灯在晚风洗礼下随之轻轻晃动,地上大理石阶面上灯影绰绰,更显静谧。 中屋里。 周老太太正斜靠在软枕上,一手撑了鬓角,一手拉了周少柏坐在她腿前榻沿上,语重心长地劝说着。 “奶奶知你心系你媳妇儿,什么事都以她为重。说句良心话,自打你们成亲以来,你媳妇孝顺贤惠通情达理,真是实心眼子的对你好,我与你爹娘都看在眼里,喜在心上。 唉!我们都是老了,不中用了的人,就只盼着你们这些小辈能和和乐乐的,我们自也是高兴。也从不碍着你们什么。 只你今日这事实在是唐突了些。你娘虽不同意你媳妇去江家养病,但也不是不松口,你怎么还整出这么一番‘先斩后奏’的把戏来,也怨不得你娘生你的气。” 周少柏自知自己这么一来确实让母亲气急,心下正揣度着待会儿如何去与母亲认错。 此时听老太太说了,更是心中难安,反握了周老太太的手,眉眼之间尽是愧疚却察觉不出半分后悔。 “老祖宗教教我,该如何让我娘消气?” 周老太太挣着坐起身,一条腿垂在榻边,一条腿屈膝平卧,正了神色看进周少柏眼中。 “你且说说究竟是因着什么由头非要让你媳妇儿在这个节骨眼去她娘家?是谁哄得你竟连你娘的话都不顾了?” 周少柏面上神情不变,眼神也不闪躲,只嘴角轻轻展露一丝苦笑,让成心窥探的周老太太看不出丝毫破绽,只听他低沉了声音回话。 “并没谁撺掇着。只是二妹妹刚回来,她姐妹二人关系又极是亲厚,梦娴也因着二妹妹开导所以这病才大有好转。虽二妹妹每日间必来探望,但到底咱们家不同她自家。 再者,老祖宗也见过二妹妹那光景,是个不能劳累的,咱家离江府又有一段路,这一来二去恐二妹妹身子吃不消,若真有个好歹,也不好对岳丈交代。 故此,孙儿自作主张便将梦娴送到江府,一来全她姐妹二人相亲之心,二来既对梦娴的病大有益处也不会劳累了二妹妹。” “初心是好的,但你也知道这街坊四零那嘴皮子的厉害,到时不知又会传出什么混账话来编排咱们家苛待了你媳妇。 你还年轻又是个不听事儿的,只怕是没领教过那伙子人针尖似的闲言碎语,真个儿是要委屈了你娘了!” 周少柏默默垂了眼帘,睫毛轻颤,没有应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周老太太见状,心知自家孙子心里着实也是不好受,便也不再数落,闷声笑了两声,轻拍周少柏手背。 “既已这么着了,还能再说什么?总不至于让咱家的人去人江府把你媳妇儿再偷摸着抢回来不成?你也别伤神,这儿还有个老婆子给你撑着腰呢。” 说着话连声唤外头候着的孙嬷嬷进来。 “你快去叫夫人过来让少爷给赔罪,当着我的面,我看她还敢给我孙儿甩脸子?” 周少柏听说老太太要帮着给母亲施压,忙出声拦住转身就要走的孙嬷嬷,哭笑不得地看向周老太太,道:“好祖宗,您可别再添乱了!我知您是心疼我,可您这么一来,更火上加油不是?我娘她敬重您自是不敢忤逆了您,只更要气我没担当了。” 周老太太轻皱了眉头一想,也觉有些道理,便又唤了孙嬷嬷回来。 “也罢,孙嬷嬷你就将昨日里贵人恩赐的两匹重楼进贡的上好绫缎送去给夫人,就说老太太的话,也不请她立时就谅解了少爷,就单请她看在老太太的面子上给少爷一个好生解释的机会。” 孙嬷嬷笑着埋首一一应了,躬身退出。 周少柏又与周老太太多说一回闲话,至戌末才回到悦薇苑。暗自思虑着明日对母亲一番合理的说辞,又无温香软玉在怀,自是一夜不眠。 ----------- 元宗二十六年六月二十八日,正是倾风楼年度一次的放榜之期。 这一天,于今年才及笄加冠的氏族姑娘并官家子弟多是盛装打扮,以期能博得榜上有名,更希跻身前列。 毕竟是一年一度的盛况,倾风楼自也是多费了一番心思,将整条街道全都以彩灯飘带装饰的美轮美奂,直等吉时一到,张榜定乾坤。 正榜落定之时乃是酉时三刻,然而刚过未时便已有人领着随从浩浩荡荡于倾风楼内阁坐定。 正是威远侯钱若涵。 其实他本没心思来这儿,只不过偶然听人说起今年若再无哪家公子胜过他,他虽还是榜首,却因为即将得陛下赐婚,名号后头会加一项“待定”。 这可触到了钱若涵的逆龄。 老实说是不是榜首他根本不在乎,只是“待定”这两个字着实扎眼,他今儿就要来此坐镇,看哪个不长眼的鬼东西还真敢把这两个字明晃晃戳到他名号后面! ----------- 熙熙攘攘的华阳街。 史一航走在最前头,一手横在胸前,一手执了折扇,扇尖敲打着自己的脑门,也不看路,只顾垂眸低眼想着心事。 身后并肩的赵少安和杨钧说着话,刚一转眼,就瞥见直冲人水果摊撞上去的史一航,忙紧步随上,一把提溜了他衣颈,将他用力向后一扯拽了回来。 史一航一惊,定眼一瞧,不好意思地冲两位哥哥合掌赔了笑道:“小弟专想着一事,倒是不择路了,多谢两位哥哥出手,使我免遭尴尬。” 赵少安环抱双臂在前,稍侧了头盯着史一航,不怀好意地扯开嘴角,出声打趣。 “怎么着?满心想着哪家的漂亮姑娘,倒是说出来让我们也见识见识!” 杨钧摇头轻笑不语,史一航瞄了眼他,向赵少安凑近,神情严肃倒叫赵少安更来了兴趣。 “我说你们就当真不好奇昨日里那一出手就三百金的家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原来你在计较这事!”赵少安挺直了腰板,下巴微扬。手中折扇一打,绘了庄子知鱼之乐者也的扇面在眼前轻摇,“听说昨日有好事者尾随那少年,亲眼瞧着他进了城东一家不起眼的馆子,却是再没了踪影。” “既然出手这般引人注意,好端端又避讳什么?莫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之处?” 史一航眉头蹙得更深,一想到那双眼睛让他觉得熟悉,甚至有那么一点点念念不忘,他就浑身难受。 杨钧倒不以为意,走上前来站在两人面前,依然是那一副万年不变悠然自得的模样,低声道:“依我看来那少年怕是出自……” 说着话,以折扇坐了掩护,竖起右手大拇指朝正阳街所在的方向指了指。 赵少安和史一航立时会意,两人暗自斟酌细想一番,越想越觉这个可能性最大。 当今默许倾风楼以立榜为庄引人下注,是因为殷周国法有云:“凡不劳而获之财务资货须以” 第43章 混搅蛮缠阻行路 昨夜夜半忽然狂风呼啸,吹过了漫天阴云。今日,又是艳阳高照的一天。 日头虽已偏斜,但到底暑热难消。 整个街坊市集此刻还透着慵懒,生气无多。摊贩多三三两两聚在阴凉处闲聊着,话题自然与倾风楼有关。 “你们说这美人榜首真能叫江二姑娘夺了去?我瞧着那柳家姑娘已是人中凤凰了,无论模样家世,身姿品性,当真是绝佳的,实在想不出还会有比过她的人来。” “嗨!管她谁拔得头筹,也不是咱平头百姓能掺和得上的。” 一个褐衣短布衫,以竹筷挽发的面铺老板,腰间系着半掌宽棉麻布腰封,布缙上坠着一条干净的毛巾。一脚踩在墙下石墩上,一手插在腰间笑到。 “咱们呀就守着自个儿的摊是正经。今晚借着这倾风楼张榜咱们可有得忙了,赚它个金钵满盆不香吗?可比那榜实在的多!” 周围之人本来还在争相议论,一听他这话都大笑起来,皆道有理。 笑声未落,突闻一人大喊:“瞧,那不是江府马车?” 众人应声寻去,果见街头远远转过一辆车来,驾车之人是他们熟识的华叔。 不约而同回到各自摊位前,摊贩们无声注视着那车驾缓缓自街头驶来。 眼看着江灵栀从八角巷前走过却未停下,而是直直走至街尾向东南方向驶去,车轮滚滚竟是不带丝毫犹疑。 众摊贩及街市上几多游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有惊讶有不解,一时不知其意。 长街之内不免再次迎来议论纷纷。 又半个时辰后。 街头转角再次出现一辆奢华更甚的五彩镶金宝顶马车。 此时,人流已渐渐多了起来,马车缓而更缓向前行着。 人群被分列两边,自觉让出一条可容马车轻松驶过的宽敞通道来。 有人指着车舆交头接耳,不知说些什么。 及至八角巷前,随侍从车尾的板架上去了下马凳小跑到马车内侧,双膝着地将下马凳放好扶稳。 跟随在车舆两侧的两名丫鬟分裂左右打起车帘,从中走出一位着了绯红长裙,臂挽鹅黄软烟罗披帛的女子。 三千似墨如流之青丝静垂于腰间,九鬟仙髻以红梅吐珠双鬓及肩垂绦流苏花冠箍于发顶。 脖子上是与月光石耳环一套的项链,垂于颈间,更衬托得她整个人仙气飘飘。 正是柳清韵! 对于周遭惊艳异常的目光,柳清韵很是满意。 遣开车驾,她正要转身走进八角巷中,忽听人群猛地安静下来。 心头隐隐升上不安,柳清韵驻足细听。 果然听见不远处有马蹄车轮声趋近。 半回了身,手中羽扇抵在下颚上,凝眸望向声音来处。 马车靠近一分,她的心就揪紧一寸。 江灵栀,你果真要不自量力与我争与我抢不成?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江府马车再次毫不停留从八角巷前驶过。 仿佛心有灵犀般,与柳清韵擦肩而过的瞬间,江灵栀揭了小帘,正与柳清韵眉目相对。 一身素色衣裙,月白色的锦纱一如既往遮挡着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如冷月清辉碧潭幽深的美眸,冲柳清韵淡淡一笑,点头示意。 柳清韵随之也微微颔首浅笑,算作招呼。 车远去,柳清韵转身,原本柔旎清和的双眸瞬间闪过一丝阴狠。 与此同时,江灵栀松手放下车帘,仰靠在车壁上,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来。 还未驶出华阳街,车舆毫无预兆轻晃一下,飞絮忙下意识挡在江灵栀身前,惹来盈袖掩唇轻嘲。 马车前一米外蹿出了一个浑身肮脏,穿着邋遢的老头,跌倒在路中间,抱着腿大声嚷嚷开来。 “哎哟,要死了!我的腿!腿……” 飞絮闻声,已没了心思与盈袖说笑,猫着腰先掀开车帘探出脑袋来。 “怎么回事,华叔?” 刘华将车绳换个手,耸耸肩,往那老头的方向努努嘴道:“肯定是个存心碰瓷的,我敢保证咱家车根本没碰着他。” “既如此,咱们走就是,不用理他。” 盈袖冲外头喊了一声,刘华只道是自家姑娘的意思,当即马鞭一扬,马车稍转了个方向就要离开。 那老头见状,竟然当真不顾危险,手脚并用爬到马蹄前不过寸许之地,呻唤不停。 “快来瞧瞧啊!堂堂左丞府要草菅人命了!老头子的腿都要断了,他们还不管不顾想从老头子我身上压过去。不得了了,没天理王法了!大伙儿快来给我寻个公道啊!” 刘华自进江府以来还从没见过哪个不怕死的会拦了他家的车驾敲诈勒索,怒气一来也无慈悲之心,扬起鞭子就要用力甩过去。 “华叔!” 车内一声轻呵,扬起的马鞭顿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 刘华以为自家姑娘没见识过这怪事,受了些微惊吓,忙出声宽慰道:“姑娘您不必担心,这些没长眼的渣滓,我还对付得过来。” 车内有动静响起,随之而来的是盈袖的连声轻唤。 “姑娘,您不要露面,华叔会解决的!” 话音未落,江灵栀已径自打起了车帘,话语中带着丝丝浅笑,轻声吐出两个字来:“无妨!” 飞絮早钻出来在车前坐着,见此,轻跳下来,小心搀扶着江灵栀下了马车。 刘华忙将车绳一松也跳下车就要跟上来。 江灵栀回了头道:“华叔你不必紧张,我只是瞧瞧这位老丈到底有没有伤着而已,不碍事的。” 说完,与刘华轻轻点了头,转身走到那老头面前,柔声请问。 “老丈,您没事儿吧?究竟哪里受伤了?” “本来腿脚被撞了只是皮外伤,但只方才你那车夫又凶神恶煞的,老头子我年龄大受不起惊吓,这心里头可不得劲儿,堵塞塞的,保不齐闭了眼就睁不开了。” 那老头却也不正眼去瞧江灵栀,冲她翻个白眼,单手撑在脑后,换了个姿势侧躺着,口中胡言乱语也无拘束。 飞絮上前一步,指了他冷哼一声:“你这老头,满嘴吐烟雾,我看你就好得很。” “就是,瞎了你的狗眼,也不看看是谁的车就往上撞,不把你送进司狱司吃牢饭就不知道厉害!”盈袖跟着厉声斥责。 “哼!老头子活了这么久人不人鬼不鬼的早就腻歪了,你既有本事送我进去那便送好了。” 谁知那老头听了盈袖的话非但不敬畏惧怕,反而更加张狂地仰头大笑几声,仰躺在地翘起了二郎腿,双掌枕在脑后,斜了眼睨着她主仆三人。 “送进去一日三餐有人管不说,还有个遮风避寒的地方住着,还不舒服死我?要送就赶紧,我巴不得呢!” “你这老头,太混账……”飞絮说着话就要上前踹他一脚出气。 江灵栀微抬手拦下了她,轻轻摇了摇头,往前几步俯身下去,试图搀扶起对方,没防备的却被对方粗鲁地伸手一把扯下了覆面锦纱。 第44章 锦纱择落见真颜 诚心要奚落江灵栀的老头望着眼前清晰的面容,登时呼吸一滞,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呆怔原地。 捏了锦纱的手指因为失神而失了力道,指尖一松,锦纱便随了一阵适时的小风拂起,随之同飞而去。 街边巷口的晚樱被吹落几多花瓣,打着旋儿从眼前飘过,带来一阵沁人心脾的芳香。 江灵栀轻垂眼帘,眉眼淡然,无视周遭窃窃私语之声缓缓起身。 盈袖和刘华亦是被她的一张脸震得外焦里嫩,比之围观众人更显惊诧。 那一张本该清妍绝俗惊为天人的脸不知为何竟是红斑遍布,左颊下颚处还有一块鸽子蛋大小的青褐色肿块胎记,鼻尖眼睑处点缀着星星点点的雀斑还有两三颗芝麻粒般的黑痣。 仿佛所有的瑕疵偏就这么汇聚一堂,平铺在白皙柔嫩的肌肤上。 观之,瞧之,无不心惊。 再加上她的出身,以及她那位艳冠群芳的姐姐作对比,众人免不得对江灵栀生出许多,,,却又因着江灵栀此刻面上的云淡风轻,更多怜悯。 月白锦纱轻飘飘随风舞漾,从上前来接的史一航指尖划过,夹落于一人臂弯之中。 那人一袭水墨竹染广袖软烟罗轻纱,罩在水过天青色金线绣边的罗衫上。 羊脂玉簪冠,郎月珏随饰。 好一派清雅贵公子之形貌,正是六皇子宇文珀。 他停下脚步,顿了轻摇折扇的动作,侧了头低眸盯着静静躺卧在臂弯的月白锦纱,微蹙了似黛墨描的眉头。 与之并肩同行之人是通身雪白长衫简装的宇文珏,先是视线同时落于宇文珀臂弯,而后饶有趣味地转眸注视着步步生莲近得前来的江灵栀。 “公子勿怪,那面纱是小女的,烦请归还!” 江灵栀稍稍欠身,声音听在二中很是恬静怡然,无半点羞愧之姿。 宇文珀却是无心欣赏这悦耳之音,紧盯着锦纱的眼眸中腾起无名怒火。 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以往每一次都是某些心存侥幸蓄意勾引的闺阁姑娘暗戳戳使的把戏。 对此,他已是厌烦至极。 本性不似四哥清雅温和的他也早当面毫不客气斥责过两三个,但到底还是低估了这些人的承受力。 本以为此番又要他口吐芬芳才得脱身,他眉间轻皱侧眼去瞧,不料入目竟是这样一张足以用“惨绝人寰”四个字形容的脸。 已经到了唇齿之间的指责之辞硬生生被他自己折断咽了下去,张了张嘴,无意识支配下已经伸手将那锦纱拿起向对面之人递了过去。 双唇微动,两个字不是很清楚地呢喃而出:“还你!” 江灵栀始终眉眼低垂,闻言,先是屈膝一拜以作谢意,再小步轻挪向前两步,抬起如葱白透皙似缎玉无暇的纤纤素手去接。 指尖将触及在宇文珀手中飞扬的锦纱一角,一旁默不作声的宇文珏却在此刻开了口。 “江姑娘,这么巧?” 江灵栀循声抬眸,见打招呼之人居然是宇文珏,心下小小惊讶几分,面上却仍是风波不惊,稍加颔首算作问礼。 “原来是四皇子殿下,请恕小女眼拙愚笨,竟是未能立时见礼问安。” 话音未落,锦纱收于指间,低垂了头,就这么若无其事地反手重新覆戴于脸前。 做完这些,她才再次抬了眉眼,双手交叠于左腹前,欠身行了万福,清澈无波澜的双眸装满诚挚凝望宇文珏:“若得殿下海涵体谅,实乃小女之福。诚祈殿下福体安康,鸿泽延绵!” 宇文珏折扇早已收起,在后背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右手于身前虚抬,连声轻笑:“江姑娘言重了。我早说过不必如此客套,自在就好!” 两人相视一笑,倒像是完全忽略了正在一边无比困惑打量探究他二人的宇文珀。 “四哥?” 顿感被无视的宇文珀颇有些委屈地唤了宇文珏一声。 宇文珏答应着,含笑瞥了他一眼,向江灵栀介绍道:“江姑娘容听,这是我六弟宇文珀!” 又侧身转向对江灵栀虚抱了双拳准备问礼的宇文珀,眼角隐过一丝不明意味的笑意:“六弟来见过,这位姑娘是江左丞府上的女二公子,芳名江灵栀!” 宇文珀眉眼之间紧有一霎那的诧异,很快便正了神色,没有探究,没有同情,也没有嫌恶,是那种再寻常不过的正常神色,与她礼貌地见了礼。 “早听闻江姑娘常年游离在外深修,今日有幸得遇实在是承佑的福气。敢问江姑娘此行何去?若是同路,不妨与我兄弟二人同行作伴?” 江灵栀不期这位六皇子竟是这般不以貌取人之君子,心中暗暗赞许一声,颔首道谢婉拒道:“多谢两位殿下不生嫌弃,只小女不便同行,望请见谅!” 话音落,退后两步,再次福身一拜。 “多谢六皇子殿下替小女拦了薄纱,再谢两位殿下诚心相邀,请恕小女无福为伴。在此告辞,他日再见!” 说罢转身,款款而去。 宇文珀眼眸清净,只略微沾染几许怜惜。 反观宇文珏,本该最为平淡的双眸底子里闪过些许玩味之滋。 不知为什么,明明看到了她真容,却总觉得眼前所见并不是她。 因为那双眼睛太过澄澈,干净得实在不像话。 所谓“物极必反”,实在难以想象这样一双眼睛下面究竟藏着一颗怎样的心。 回到马车之上,江灵栀在飞絮了然和盈袖纳罕的注视下,解开面上锦纱随手扔在榻上,眼眸嘴角皆噙上满意的笑容。 转而又垂首从腰封中抽出一方绣了双面并蒂栀子花的锦纱,将藕荷色一面贴于面颊,月白色一面露于外界。 再将之前被扔在一边的月白锦纱递给伸手来接的飞絮,叮嘱道:“待回去便焚了它,旁人染指过的我不想再用。” 飞絮点头答应着,暗暗瞟了眼欲言又止的盈袖,偷偷扯了扯嘴角,自在心中思忖,看那脏老头的样子倒真像有几分疯癫之症,也不知他到底记不记得约好的时辰地点? “姑娘,您这脸是……” 盈袖终是忍不住出声询问,其中透着满满的关切担忧。 江灵栀手腕轻抬抚过面纱左颊上边缘,回眸看向满眼困顿的盈袖,解释道:“不妨事的,我只是昨夜里贪嘴多吃了些螃蟹,一来受了些寒气,二来像是与什么未消化的吃食相克了。 我已写好了药方子,待会儿找个药房抓了药回去煎好服下,不出两日就会恢复了,你不用担心。也不要与我爹娘他们透漏,我怕他们知道又多伤身忧虑,本也就没有多大的事,倒惹得一家上下不得安宁,那时便是真让我害心病了。” 盈袖听自己姑娘说得恳切,忙连声了应了,请出药方,揭开车帘与刘华低声嘱咐了几句,马车徐徐向华阳街最大的药房驶去。 第45章 惠安堂再遇花娘 车稳稳停在惠安堂门前,盈袖轻提了裙角跳下马车,脚步匆匆走进去,挤开排队众人,踮起脚尖费力地将药方递于柜台后的药童,连声催促了两声这才又折回队尾排队等候。 药店外,刘华将马栓在路边空地的马石柱上,隔着车厢与江灵栀躬身打过招呼,自去那屋檐下寻了个遮阴纳凉的地儿,一边时刻注意着马车的动静,一边与身前几个对弈象棋的老者有一搭没一搭闲聊起来。 车内厢,飞絮托着脑袋,上身半伏在腿面,谨慎地往车帘方向一瞥,凑近江灵栀眼前,用只有她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问出残留的忧心:“姑娘,咱们费心唱了这一出也不知道能不能达到预期的效果?还有那老头,您觉得当真可靠?” 江灵栀舒展眉头,低笑一声,稍向飞絮倾了倾身,同样压低了声音,道:“今日之事是必然的,唯一不同就是时间先后的问题。既然他们那么想知道我的模样,不如就这般‘意外’地给他们瞧瞧,还能顺带翻十倍的利,何乐而不为? 至于那老者,是真混沌也好,假疯癫也罢,咱们只要将承诺给他的报酬一分不少送到他手中,凭他多狡猾,总不至于追踪到我们身份就好。” 飞絮一双秀眉飞舞着挺起腰杆,拍拍胸膛,声音仍旧低得犹如蚊吟。 “这是当然,虽说我随远川公子学习易容经常偷懒,但已学到的手艺绝不是谁一眼能看穿的,姑娘您大可放心!” 江灵栀眉眼带笑,仿若朝霞云岫,一股清韵悠然自在眼角眉梢,瞧着飞絮笑而不语。 “对了姑娘……”飞絮悄声细语说着话,向后稍仰了身子,反手轻轻揭起小车帘一角,注意着惠安堂门外的动静,“咱们今夜得了那利钱,您有什么打算?那日在那里,我听里头的人说像这般所得财货须三倍国税上缴户部,咱们可该寻个什么不惹人起疑的名头呢?还有那户籍凭书……” “嘘……”江灵栀手指挡在唇边做出噤声的手势,飞絮忙抿紧双唇,一双骨碌碌的大眼睛安静地注视着江灵栀,听她轻摇了头笑着说道,“你想到的你家姑娘我早也想到了。不然你以为今日去教坊是为了什么?” 看飞絮还不甚明白的微蹙了眉眼,脸上紧跟着现出些懊恼,江灵栀生怕她情急之下钻了牛角尖,但此时此地又绝非能解释得清楚的场合,她忙轻笑出声,补充了一句。 “今儿出门前,我请文伯帮我在云梦归的二楼后廊处多设一个暖阁,最多三四天便可安置妥当,以后咱们再深夜有话便无须担心有谁窥见房中灯火了。 至于明日领利钱并去户部缴税,待回去寻个合适的时机我会一一告诉你应对之法。” 飞絮听了,反应过来。 都说关心则乱,她今日可也算是落了俗套了,真不应该。 不好意思地冲江灵栀轻吐粉舌,飞絮再次将视线转移至惠安堂门前,忽地再次微拧了眉梢,稍偏了脑袋端详了好一阵儿,这才冲那方向轻扬了下巴,道:“姑娘,是花老板!” 江灵栀闻言,眼神明显一怔,随即也倾了身过来,掀起帘子另一角,将视线探出窗外。 果然,那惠安堂前正轻摇了蒲扇挽臂笑看过来的人正是花簪雪! 江灵栀先对其微微颔首,而后打起车帘,与飞絮从马车上下来,又对已起了身正要赶过来的刘华摆了摆手,这才转而向花簪雪所在的位置迈步过去。 “花老板,这么快又见面了?近来可好?” 花簪雪手中蒲扇不停,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江灵栀一番,摇头叹息:“我本想去倾风楼瞻仰你争榜芳姿,如今看来是不用了,倒也省了我几分力气。真到了时辰,那儿钻来挤去的可不大好受。” 江灵栀眼帘轻垂,微微一笑,也无任何规避之态,反而更显从容淡然,轻飘飘问出一句:“方才的事,你也看到了?” “所谓‘择日不如撞日’,怎么样?有没有兴趣来我的临江仙小酌几杯?” 花簪雪却不去接她的话,虽依旧眉眼含笑斜眼睨着她,但看不出一丁点不屑甚至嘲弄的神色,媚骨天成的眉宇之间有种见惯人世炎凉不拘于形的肆意豁达,足以令江灵栀自愧不如。 她一双如媚似幻的美眸轻瞥过一旁暗暗探究自己的飞絮,再向江灵栀走近两步,邀请道:“今夏池里荷花开得不错。我新近研酿了新口味的荷花酿,正需要一人帮忙品鉴,不知江姑娘可愿代劳?” “能得花老板亲自相邀,自是求之不得。”江灵栀欲言又止,眼神中裹着淡淡忧伤,可隐于锦纱之下的嘴角却透着丝丝期待。 “有何顾虑?” 花簪雪一向快人快语,最是不喜欢咬文爵字扭扭捏捏。见江灵栀面露难色,自是将疑惑直接摆上明面来。 江灵栀本也就是故意表现出来给她瞧的,见问,抬了眉眼正视对方,一脸肃然:“只一点,花老板您既已瞧见我的脸,难道不怕我会侮了你的……” “那你身为相府千金,可又会嫌弃我临江仙是专供风花雪月之地?” 花簪雪扬声打断江灵栀,丝毫未曾将身边来来往往之人的侧目放在眼里,眼中是江灵栀捕捉不到的某种情绪,一闪而过,说不上究竟是什么样的意味。 那双眼睛本身就好像在诉说着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一路跌跌撞撞找寻着有共鸣之音的倾听人。 眼里看不清心境的薄雾在江灵栀不加犹豫的回答中现出更多光彩。 “自是不会!”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不具备任何能力,去让说出这四个字的江灵栀心中无限畅快。不可否认,面前这人似乎有着某种难以言说的魅力。 不知花簪雪作何想法,只瞧着她因这再简单不过的四个字而微挑的眼角透着几许不羁,嘴角绽开更大的弧度,轻笑三声,直视江灵栀双眼,又向其微倾了上身,道:“所以,我有什么理由嫌弃你?” 惠安堂前人声嘈杂,多有对二人报之以审视揣度之心思的过客。只她二人却犹如置身无人之境,默然相对一瞬,继而皆咧开嘴角相视一笑。 江灵栀侧过身去对飞絮耳语两声,目送飞絮向刘华跑去,她再次正身与花簪雪面对面站着,笑道:“花老板请多担待,且容我安排一声再与您并肩同行。” 花簪雪手中蒲扇一顿,扇端贴上心口,握着扇柄的左手轻轻一抬,示意对方随意。 江灵栀颔首谢了,直等飞絮小跑回来又钻进惠安堂,不知与盈袖说了什么,一个眨眼便重新出现在眼前。 先笑着对花簪雪点了点头,才又转向自家姑娘,说着“都嘱托好了”,又迈开几步回到江灵栀身后,随着她二人一齐往临江仙而去。 第46章 倾风楼三人聚首 宇文珀一路轻拧眉梢,神思早也飘到九霄云外,对宇文珏的话时一个字都没有听见。 宇文珏深知缘故,也不多说,只嘴角似弱柳扶风般隐过一丝了然浅笑,终是一言不发地于倾风楼前驻了足,微挑了眼角注视着只顾埋头向前去的宇文珀。 待其被一莽撞行人碰到回过神来,才发觉原本并肩而行的四哥不知何时已没了身影。 宇文珀疑惑间回过头去找寻,这才瞧见宇文珏在人潮涌动中正站在一处高阶台上含了笑望着自己。 看他抬眸往顶后那匾额上一瞥眼,宇文珀跟着望去。 “倾风楼”三个惹人瞩目的镀金大字明晃晃躺在长约九尺,宽约三尺镶金裹玉的黑漆楠木大匾上头。 宇文珀搔搔后脑勺,不好意思地干笑两声,紧走两步回到宇文珏身边。 宇文珏站在阶梯高处,上身稍倾,嘴角轻勾,略低了眉眼,如清波微微荡起涟漪般漾着舒缓轻和的俊眸俯视着站在平地上仰了头望来的宇文珀。 “承佑,一路在想什么?这般入神?” 宇文珀向来不在四哥面前遮掩什么,启唇间眼瞅着楼中有人抬了箱子出来,他一个大跨步跃上阶来,伸手将背对楼门的四哥往旁边拉开,两个人都挪到阶上檐下被红柱绿栏半围起来的那一方小小空地里。 “不瞒四哥,我在想江二姑娘之事。哦,并非对其有什么不敬的心思,只是越想越觉奇怪。四哥你说这江左丞一家子生得都不错,怎地江二姑娘却是那般模样?莫不是她在外游历遭了什么大劫?还是真是天生如此?” 宇文珏闻言,挽了臂退后一步,似笑非笑地探量着宇文珀,眉峰也若有似无地轻挑了挑,揶揄道:“你也不像会关心陌生人之人,怎么今日突然对这江二姑娘上了心?” “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哪个女子这般……” 对四哥的打趣佯装不见,宇文珀右掌虎口卡在下颚,拇指与食指轻轻捏着两侧脸颊,不自觉地嘟起了嘴,看着脚下微微泛着油光的青砖,蹙了蹙眉。 “重要的是她好像丝毫不在乎自己的长相,无端被人戏弄,现毁损面容于庭市,竟然还能那般稳如泰山面不改色,四哥你就当真没有一丝丝的好奇?” 宇文珏只摇头轻笑不语。 宇文珀一只脚踩在雕饰了牡丹花形的栏杆上,抚在下颚的右手自然垂落于曲起的膝头。看着眼前越来越多的人流涌动,他那双像极了元宗帝的眼睛里疑云漫布,喃喃自语。 “也不知她原本是个什么模样?又是遭遇了多少冷眼才学会如此冷静淡然?” “不论曾经如何,今日已然如此,除了坦然面对,她也别无它法……”宇文珏说着话缓缓放下双臂,嘴角跟着现出一抹苦笑,声音犹如空谷灵音透着股森然幽凉,“只要活着就好!” 宇文珀被他陡变的情绪所召回头看去,敏锐的双眼捕捉到四哥眼中没有刻意掩藏的忧伤,他收回脚来端端正正站好,面向四哥,眼中闪过懊恼。 怎么忘了?据传,四哥的生母当初就是被妖魔附体导致容颜尽毁之后跳井自尽的…… 此刻,不用说,他也能猜度到四哥到底联想到了什么。 嘴巴微张了张,又闭上轻抿了抿,垂眸瞟过络绎不绝往楼里去的锦衣华服,宇文珀再暗暗抬了眼帘小心地瞄向陷入苦痛回忆中的四哥。正不知该如何开口掸去他的愁思,忽地瞥见楼门前伸长了脖子张望的钱府小童。 他眼珠一转,抬起头来,恍若方才一切皆是幻想,扬了眉轻笑催促宇文珏道:“四哥,既已到了咱们就进去吧,只傻愣愣等在这里做什么?仔细等会儿人更多挤挤攘攘的倒显得烦。再说,你瞧瞧老钱估计也等得久了,我可不想听他为此聒噪。” 虽说长幼有序,钱若涵比宇文珀虚长了近九岁,然而在没人的时候,宇文珀一直没大没小管他喊一声“老钱”。 开始,钱若涵也因为这两个字极其不雅而从头到脚地表示过拒绝,但久而久之也便习惯了,后来也就乐呵呵答应起来,说是听着也显亲近。 宇文珏顺势敛去凄凉之感,负手于身后,轻轻摇头:“如今已是成年,还是这般没正形可如何是好?” 宇文珀梨涡浅浅,丹凤轻眨:“有四哥在,怕什么?” 说完话便错开宇文珏,径直走向还在那儿踮起脚尖只顾盼望巷口处的小童,广袖轻抬掩了唇齿,在其身后猛喝一声:“呆子!” 直吓得那小童浑身一个激灵,原地蹦起足有两尺来高,“噌”地窜进人群中逮着一个挑担货郎就抱紧了不撒手,惹得宇文珀拊掌大笑。 余悸未消的小童被那货郎冷眼斥责着连连致歉,转过头来颇有些委屈地瞧了兀自笑得直不起腰的宇文珀。 虽心有怨言却也不敢表现丝毫,只得面显恭敬地躬身作了揖,紧步小跑跨上台阶,在前领了他兄弟二人往楼里进去。 宇文珀跟在小童身后,走在四哥前头,绕过一楼大厅盘绕的众人,将登楼梯,他顿了脚步回眸后望。 宇文珏很自然地展露给他微微一笑,全无半分之前的落寞。 宇文珀稍稍放下心来,随之梨涡再现,回给四哥一抹舒心浅笑,轻拂罗衣迈步而上。 然而,就在他登梯直上的同时,于他身后轻撩衣摆紧随而上的宇文珏,凝望着他的背影微凛的双眸中又隐隐透着些许不忍:承佑,为何这般信任于我?亲厚于我?你可知或许正是因为有四哥在,以后的你才更加危险? 虽说不是第一次来倾风楼,但不得不说,每一次来此,这倾风楼总是能别出心裁地展露些新奇的玩意儿,小到装饰点缀,大到格局分布,无一不见独具匠工甚或鬼斧神凿之处,倒实在也不枉它“龙阳第一楼”的美誉。 小童佝着背三拐两拐带着宇文珏兄弟两人上了三楼最中间视线最好的雅间。 揭开阻隔视线的双幕纱帘,钱若涵正惬意十足半卧在隔墙前的锦褥软垫上,撑着鬓角的臂弯下压着两个叠放起来的金线穿凿花开富贵靠枕,一条腿微微弓起,搭于腹前的左手中提了一汉白玉酒杯,与一妙龄女子谈言说笑着。 今日的他刻意着了一身绛红窄腰苏绣长袍,曳在黄花梨木打造的高不过一尺矮榻上的袍面虽仅可见一交颈仙鹤的半个轮廓,也足以让人窥见其栩栩如生之姿。 眼角余光所及,钱若涵指尖酒杯在五指间缓缓旋转,他眼眸轻飘飘移向帘幕处,一双本就似醉非醉的桃花眼此时更显水雾朦胧,直叫脉脉相望的女子移不开眼。 一时间恍若时光静止,绯玉失彩,那女子竟是情不自禁促紧了呼吸,入骨红霞飞鬓而来,直烧得她恍若缥缈不可寻归处。 第47章 嬉笑怒骂揣圣意 钱若涵一向与宇文珏和宇文珀兄弟两人交好,彼此之间也最是能说得来。见他二人进来也不起身让座,只调整了坐姿,将头向后一仰靠上隔墙,抬手请他对面矮榻上二人坐了。 宇文珏入座间长袖向外轻轻一扬,看了眼身旁已然一屁股坐定的弟弟,眉眼之间尽是浅浅温润笑意,淡然如云,清扬似林。 “怀信,你何时也对这争榜之事来了兴趣?这般大张旗鼓却是为了哪般?” 钱若涵见问,大掌一挥,命小童将那还在发呆的女子领了下去。 犹如倾世桃花盛开的双眼含笑目送着那女子婀娜身姿消失在幕帘后,他虚盘了双腿,身体向前倾着,忽地耷拉下嘴角,丝毫不加掩饰将满腔不悦展现在兄弟两人眼前。 “别提了……” 刚说了开头几个字,还没进入正题就被宇文珀悠悠打断:“那正好,我们也不是很想知道。” 说完这句,也不管钱若涵对他投过来多不友好的眼神,他只视而不见地端起自己面前的玫瑰藕粉糕到宇文珏面前,凤目染笑。 “四哥,来尝尝看,这个倒是一点也不甜腻,正合你口味。” 宇文珏抬手将长袖往腕后掂了掂,捻起一块上面还粘裹了玫瑰花瓣的藕粉糕,凑到嘴边咬了下去,连连点头:“还真不错!” 兄弟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竟是探究起这玫瑰藕粉糕的食材做法来,彻底被晾在一边的钱若涵凝眉“嗐”了一声,再往前挪了挪。 他一脚踩在红木地板上,一脚还踏在矮榻边,向候在帘前的小童招招手。 小童不解其意,躬身走过去,半跪在他眼前:“侯爷有何吩咐?” 钱若涵端着酒杯的手向四周指了一圈,眉头轻拧:“舍予,你去问问对面那二位殿下,这场子可是本侯定下的?” 名唤舍予的小童愣了愣,搔着后脑勺转了头去望向那二位贵人,又为难地回过头来瞧了瞧自家主子,不知到底该不该开口。 “到底他是兄长,不可过分。” 幸而此时,宇文珏轻拍了弟弟肩膀,适时地出声帮小童解了围。又在舍予无比感激的目光中,他瑞凤轻眯,嘴角噙笑转而看向钱若涵。 “你向来也不在意这些俗名,此番这般重视,看来是真拂了你的意。” 宇文珀脑袋向后一仰,向嘴中扔进一粒花生米,下巴微扬,斜了眼睨着观栏正对面的张榜台,接了四哥的话打趣道:“不但他来,还非要引诱着我与四哥也来凑热闹,可见这霉头着实不小。我倒是也好奇,会是什么人值得咱们钱侯爷这般在意?” “哪里有什么人?打死你们也想不到,就是为了两个字——‘待定’!” 钱若涵将酒杯搁在矮榻边,金线云纹滚边广袖轻轻一摆,反掌落在膝头。 看兄弟两人神情间如出一辙的不解,钱若涵将他前日听见的小道消息说给二人听了,引来二人放肆大笑一番。 钱若涵也不羞恼,待他二人笑够了,才又拾起酒杯让舍予添满佳酿,举了酒杯起身走近。 绛红如血的衣摆被他随意地向后一撩,于蒲团软垫上坐定。一双仙鹤便赫然起舞于红林晚照之中,随着他一举一动轻摇翩然。 “承佑便不说了,只你向来最为守时,我还没问你又是什么因由让我多等了这近乎两炷香的时辰?” 观栏前悬空而设的青丝静香云罗纱轻飘飘拂起一角,雅间内的清幽香气便更浓了一些,恍惚间竟似有置身莲池蕊心的旷然神怡。 宇文珏先扬手指过楼门前,笑称一路车马难行,他们只好徒步而来。 轻抿了一口杯中香醇,他接着又将路上偶遇江灵栀之事一并说了。 钱若涵听完,脸上现出些未能一睹芳容的遗憾。 宇文珀知他叹气根由,不动声色看了眼再不愿细说的四哥,很不客气地打破了钱若涵对江灵栀面纱下那一张绝丽容颜的幻想。 “她常覆面纱是因为容颜有毁,并非孤芳自赏不屑人前!” 诧异中见宇文珏稍有犹豫之后,虽然面露难色却还是郑重地点了头,钱若涵脑海中立时回想起那日所见,那般不俗的绰约身姿,令人过耳不忘的音言语声,万万没想到竟是个有苦难言的。 真是可怜可叹! 宇文珀见他一声接一声婉言叹息,与四哥相视一笑,眼波轻转间,话题落在钱若涵身上。 “你也别替她惋惜,我瞧着人江姑娘全无半分妄自菲薄之态。倒是你,前日我进宫请安,正在母妃寝宫见过父皇,他与母后提说起你的亲事……” 话头顿住,宇文珀身子稍向钱若涵这边倾了过来,压低了声音,眉眼处却尽是戏谑。 “听父皇的意思好像有意要指婚京兆尹柳远大人家的嫡长女。这美人榜首就要被你抬回府上,日后可该知足收敛着些了,再要一见美人儿便走不动道,也是活该落人口舌了。” 柳清韵? 钱若涵闻言,一双入鬓剑眉倏忽蹙紧。 这位柳姑娘他倒是见过几面,容华若桃李,身姿如燕灵,断的一番明眸皓齿,娥眉黛柳。 只气度上似乎少了点什么。 就好比这屋中西墙角下高脚方几上放置的一盆“醉酒杨妃”,观之赏之是为上佳,可若纳于掌心,未免失之韵味。 “四哥,你快瞧瞧,这是欣喜的都说不出话来了不是?我看咱们待会儿进宫就禀报给父皇,也让他老人家再别挑花了眼,错了钱侯爷的情意。” 宇文珏一个不忍,轻笑出声,正待说话,钱若涵冷哼一声,侧转了身,一脚又踩在地上,一脚悬空搭在高约三尺的矮榻沿边,银线逶迤贴面云纹锦缎墨靴虚掩在衣摆下,接连晃着欢快的节奏。 “我说承佑,你小子也别高兴太早。你以为今年结亲之人就我一个?” 宇文珀脸上笑容慢慢僵化,忽然就有些迟钝起来,打眼扫过身边同样笑意渐失的四哥,禁不住钱若涵得意,连忙追问:“你知道了什么?” 钱若涵单肘撑在小桌边,将手中酒杯搁在桌面上,长袖轻甩,两手交握在半空,悬于胸前,似春风扶露般漫着氤氲的双眼饧着正对面的宇文珀。 因着宇文珀的紧张,他眉眼已然舒缓开来,显然对他的反应很是满意。同时也早将刚刚还令自己头疼之事撇到了一边,只像个搬了板凳坐等好戏上场的围观群众般眼角眉梢尽是调笑。 “陛下圣意虽难揣度,只你当真没想过,这江二姑娘游历在外已有七年之久,为何偏偏在你刚行了冠礼这年她就毫无征兆回了京都?” 宇文珏捏着酒杯的手微不可察地略紧了紧,低垂视线落于桌盘糕点瓜果的眼眸中尽是了然,可偏偏又沾染了几多算计。 宇文珀哪里知道四哥的心思? 他先是一愣,继而凤目生威直勾勾盯住钱若涵,见对方嘴角仍是那抹再熟悉不过的玩世不恭,言语之间却似煞有介事,他顿时大惊失色。 早也听父皇提说过怪他生得迟了些,未能与江家大姑娘江灵薇配成良缘,他也只当是父皇酒后玩笑,并不曾放在心上。 如今却被钱若涵轩轩甚得地掰扯起来,还一板一眼说得有理有据,不由得他生出怀疑,起码也已信了大半。 虽说这容貌与否不那么重要,但那是对无关紧要之人的宽慰之词,若是真落在自家身上,对方还有可能会成为他朝夕相伴的妻子…… 光是想一想,宇文珀仿佛都能看见彼此两相生厌而后鸡飞狗跳的婚姻生活。 对此,他当然要立马表态:“我不要!” 尽管绝不会对江灵栀恶语相加冷眼辱之,但要娶她,除非山河移位,星辰不落。否则,绝无可能! 耳边充斥着钱若涵和宇文珀你一言我一语的嬉笑怒骂,宇文珏却是垂眸不语,安静地就好像一尊雕塑,只指尖转动桌上酒杯的动作才让人注意到他的呼吸犹在。 细细回想起来,那日百香堂初见江灵栀,她的眉眼似乎比今日多了层层阴郁,而且,她眉骨鬓前似乎并无红斑印记,更别说泪窝旁鼻梁侧那一颗不容人忽视的黑痣。若真有,他怎么可能不记得? “四哥?”在还击中处于下风的宇文珀本想拉四哥一同参战,喊了两声不见回应,忙冲钱若涵摆了摆手,向宇文珏这边挪了过来,双手攀上他臂肘轻晃两下,凝眸纳罕,“四哥可是嫌我们聒噪?还是另有所思?” 宇文珏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一时不察思虑过甚,所幸这两人也都不是多心的,三言两语便能打发过去。于是,他轻如春风和畅般莞尔一笑,举起酒杯凑近唇边,看着面前二人,云淡风轻地将已经告一段落的话题再度挑起。 “我方才在想,比起承佑你来,或许怀信兄更有机会得江家这彩头!” “却是为何?”钱若涵和宇文珀异口同声。 宇文珏将送到唇边的酒杯一口未沾又放回原处,抬眸浅笑,可这笑意背后是鲜为人知的噩梦。 “单论身份,父皇怎会同意宇文家接受一样貌毁损之人,岂不引人耻笑?” 话声一顿,视线落在凑近前来的钱若涵身上,解释一句:“怀信你也莫要多心,我此话别无用意。” 钱若涵素来知他心性,最是个心善会顾及人的,当下也不多说只顺势含笑点了点头,吐出几个字来:“明白!你但说无妨!” “你之前戏说承佑提及巧合太过,你又何尝不是?这江二姑娘刚刚回京,父皇便一门心思命你今年务必完婚,你且自己想一想,是否比起我们承佑,你倒是更有可能?” “对!没错!”宇文珀紧跟着唱和,“谁让你老是拿舍不得天下美人这样的借口驳了父皇的谕旨,这下,刚好来个不美的,正好与你的初衷不相违背,定然不错的了。” 谁料,话音还未落下,钱若涵却当真摸着下巴认真思考起此事的可能性,一边好奇那江灵栀究竟是怎样的一副模样,一边为自己铺设起后路来。 若是真的要迎娶,自己可会接受还是要弃婚而逃? 第48章 夜幕初至临江仙 日已偏西,余霞婉如绮红,彤云逶若赤练,月影恍似纤柔霜华,朦朦胧胧显露在黄昏之下。 许是江灵栀这一招棋行得很有效果,也是消息传播速度极快的原因,一路行来,虽有不少人指指点点,但因为已经满足了大家的好奇心,到底不比从前惹人注目。 江灵栀心中轻松不少,顿觉这京都之中虽奢华骄逸难免让人生出些许压抑,但始终人心多善念,又叫人感觉可爱。 尽管蒙着面纱,可不知为何,花簪雪仿佛窥探到了她嘴角扬起的清浅笑意,投之以侧目。 “你这人倒是奇怪,莫说在这里,放眼整个殷周,能无视那两张榜单之人可以说屈指可数。你非但不以为意,好像还因为不会榜上有名而喜形于色。容我唐突,可否探听这是为何?” 江灵栀也不掩饰,脚下摇曳未歇,却是略偏了头瞧向花簪雪,见她终是有了新奇之心,旋即绽开更为舒朗的笑来,直达眼角眉梢。将一双清波无浊的柳叶眸更衬得晶光潋滟,灵动好比云中仙娥。 “我素来不喜对旁人评头论足,同样也不愿使他人对我说长道短,况且以我这般姿容登不得榜单乃是情理之中的事,自然无需介怀。” 收回与花簪雪交接的目光,扫过路边高悬半空的一串风灯,她直视前方,借着烛火和落日余晖交相映衬,不远处雾影迷蒙恍若蓬莱仙居之佳境正端端闯入眼帘。 “既已不介怀,又因此得花老板邀约,有什么理由不更开怀些呢?” 犹如海市蜃楼般的江景不免叫人憧憬之余更生遐思,连带着说话声都沾染上几许朦胧醉意。 花簪雪只是笑笑也不再过多追问,注视着渐渐近得前来的香榭小楼曲廊飞汀,她媚然的语气中似乎也弥散着几多轻松自在。 “平日里我这地方夜夜笙歌,通宵达旦的热闹,就算国宴佳节也有不少人流连于此,只每每这倾风楼挂榜之日最是萧条。” 虽是炎夏,这江边到底还是水寒雾重的,何况地上暑气还未尽退,正是冷风迎面,脚底尚温。 江灵栀只觉自骨子里打出一个寒颤来,又极力掩饰了过去。 随在身后不发一言的飞絮捕捉到自家姑娘的些微异样,暗自懊恼未曾带得披风来,忙上前来将她半环进怀中,试图阻隔凉气。 又自江灵栀左肩前半探了脑袋直直望着花簪雪,催促道:“花老板您预备带我家小姐自何处登楼对酌?” 花簪雪也是个心思缜密的,早已注意到江灵栀身形哆嗦,原以为是贵族千金难逃矫揉造作,但看这小丫鬟猛然间紧张不安的神情也不似佯装,当即转了脚尖却是弃了眼前蜿蜒的水廊曲桥反向尾端直行。 “今日我原本打算也去倾风楼凑份热闹,便允了楼里的娘子伙计这一日假。前头正楼未点灯着蜡,黑漆麻乌的也看不清什么,况只有我们三人,偌大的地方反倒显得幽森森的,不甚怡然。 也怪我未曾打点好莽撞行事了,可惜请你们前来却只得委屈你们随我去小卧暂歇,希望江姑娘不斥我怠慢。” 江灵栀自知是昨夜受了风寒今日又中暑热之故,一边暗暗轻拍飞絮搀裹着她臂腕的手示意她不必惊慌,一边随在花簪雪身后回应着她。 “正是该如此,小屋可显温馨惬意。只是我二人却要携尘染土入香闺了,花老板您不嫌弃就好。” “不愧是左丞府家女公子,果然会说漂亮话。” 一句话在轻扬而起的笑声中传来,竟是难辨褒贬,江灵栀也不深究,只稍转眉目,对一脸担忧的飞絮缓缓摇了摇头。 随着花簪雪沿临江水榭一路向北行至末端,眼前竟现出一排精致雅典的屋宇瓦舍,五间并列,皆隐于水榭之尾,相比较之下显得略微渺小平凡了些。 其左右两间都是清一色的二层小楼,唯中有一三层高阁独耸,四角上悬挂的绿玉琉璃风灯在夕阳最后一抹留韵中点缀着六角星芒般的光耀。 “此处是我与楼中几位娘子日常起居之所,虽不比水榭正厅繁奢缭绕,但也敢说绝对是龙阳独一无二的观景房。”回眸瞟过身后的江灵栀,见她路灯映照下微微泛着苍白的脸色,花簪雪脚步不自觉加快了几分,嘴上却仍旧不紧不慢地说着话,“自我入住于此,除了威远侯,你们还是头一个可以踏进这里的人。” 说话间已到中央阁楼前,花簪雪从发髻上反手抽出一根镶银木簪,只在门锁上轻轻一点,听得“咔嚓”一声脆响,两扇门扉应声而开。 飞絮难掩困惑,忍不住开口询问:“你这里平常人多混杂,难保没有人生出歪心眼,你还这般随意,就不怕会招来什么祸患?” 花簪雪抬手将木簪送回发髻的动作忽地顿了一瞬,却也只是一刹那,短暂得不足以引起主仆二人的注意。 跨过第一道门槛,是一个窄长的小厅,迎面墙壁上挂着许多当世的名家大作,只最中间正对外门的地方又是一道二重门,却未挂锁,甚至连一处形似锁孔的地方都没有。 “你为何不认为是我故意如此?” 站在厅中左右环顾,江灵栀心中已有定论,却丝毫不表露于色,只退到一边瞧着花簪雪走近了飞絮,脸上是不曾见识过的带了两分认真的魅笑。 飞絮被这么突然一问,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愣愣然说道:“你为何要故意?这里又不是烟花柳巷!” “难不成认为我这临江仙是什么正经地方?” 飞絮更是一脸懵怔,发觉自家姑娘已退到一边自顾自欣赏着墙上书画,顺口便将不久前姑娘的原话告诉给花簪雪。 “‘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 古来以‘临江仙’三个字做词牌名者甚多,唯独晏小山的《临江仙》最为婉约,却也是意境最为深远缠绵的。若是花老板的‘临江仙’是以他词牌为名,足见花老板心思细腻温婉之余豁然坦荡的胸襟,想来最是不忌俗礼的,自然也绝非蒙尘狭促之人,又怎么会蠢笨到令自己身陷泥淖污浊之中? 我家姑娘说的话自是不会错的! 而且她既愿意跟着你来就说明你这地方是干净的,所以,我也相信这里没有什么乌烟瘴气。 再说了,正经不正经的哪能都是听别人说?我自己不也长了眼来见识?” 原本那番话之后还该有一句自家姑娘对花簪雪曾经往事生出的猜测。可是,此时若是接连说出恐怕不太合时宜,飞絮也便断句在此,另外补上自己的见解来。 然而,已经足够掀动花簪雪隐匿在心底某个角落不愿触碰的脆弱。 她望着飞絮的双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随即勾了唇角,转了身又将视线投在背对着她们的江灵栀身上,神情间更多探究。 江灵栀?呵,还真是有趣得很,不知你我之间究竟谁对谁的好奇会更深些? 第49章 飞雨落花隐归路 正当时,夜幕完美铺开。 星辰闪烁着耀眼的璀璨划破了弥漫天际的黑暗,似乎在以另一种方式传承着普照世间的阳光,只是更多了轻柔甚或怅婉。 屋内。 趁着花簪雪转身走近自家姑娘,飞絮站在原地再次环顾了四周一圈,暗自搜寻,企图窥破玄机。 全神贯注时,说话声陡然而起,唬的飞絮心跳都加快了一步,轻抚着心口,忙将视线投向东南角上并肩而立的两人。 竖起耳朵仔细去听,听她们像是在低语说着什么诗词歌句,她便也打消了上前去凑份的心思,只是微微耸了耸肩,嘟了嘟嘴,返身过去将外门轻轻关上。 门扇在相对静谧的夜里发出“吱呀”一声,并未引起注意。 飞絮腮帮子左右轮换着鼓起,双臂轻摆再次回到那面有着似门非门的墙壁前,借着两侧烛光,认认真真探查起来。 左右共点着四盏烛火,影影绰绰中可以窥见有两行字迹显露其中。 “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 好熟悉的诗句。 飞絮伸手捏着下巴,默默念叨了两遍,一时间却是想不起在哪里听到过。 本也不是个稳重的性子,既想不来也便省了心神去琢磨,微微转头瞧见那两位还在寒暄着,她轻轻咬了下唇,索性直接伸手在那墙壁上摸索起来。 花簪雪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动静,只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眼前人身上。 听江灵栀语声轻柔说完对面前这副出自唐寅笔下的杏花茅屋图的一番见解,她牵了嘴角,莫名其妙问出心中所疑。 “听闻你一直在外修习,此番归京是必然之举还是偶然所致?” 江灵栀依旧神情淡然,眉目间竟是连一丝一毫的犹豫都没有,回答脱口而出:“偶然如何?必然又如何?总归我已然在此处。” 话音落,气氛陡然陷入更深的沉寂,微微透着股诡异,但她二人虽是相视无言,嘴角却都不约而同噙了清浅笑意。 另一边,费尽心思还没瞧出门道的飞絮不死心地又伸手在那整面墙壁上仔仔细细攀察了一番,仍旧无所获的她顿感颓败,怒意油然而起,愤愤地一巴掌排上那面墙,“啪”的一声,引来花簪雪回眸侧目。 掌心呼痛的飞絮觉察到一束不太友善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搓揉着发红的掌心,转身过来,正好对上花簪雪似笑非笑的一双眼睛。 心虚的她抬手摸着耳垂,一步一挪往自家姑娘身边靠近,一边开口解释:“方才有阵冷风吹进来,我琢磨着咱们是不是该先上楼去?” 及至走到江灵栀身边,又趁花簪雪举步离开的空当拽拽江灵栀的衣袖,低声耳语:“姑娘,我总觉得这里有些古怪,要不然咱们还是先回去,明日一早再来?” “明日之事自有明日的光景。俗话说得好‘过了这村可没这店’。说不准过了今夜,我便再无邀你主仆二人进我闺阁的兴致了。所以,既已到了这里,何不亲眼看看?” 明明自己用了最低的声音,可不知怎么,花簪雪偏偏就好像听到似的紧跟着回了这么一番话。 飞絮眨巴着双眼,颇有些尴尬地将视线移向别处。 江灵栀扫过面露不自然的飞絮,上前一步虚挡了花簪雪投在飞絮身上的视线,接了花簪雪的话,含笑点头道:“正是此意!” “如此,便请江姑娘先行!” 话虽这么说着,可花簪雪却并没有移动身形,甚至连指明通道的意思都没有,就只含了三分意味不明的笑意注视着江灵栀。 “可是……路在哪里?”飞絮忍不住问出声来。 花簪雪也不接她的话,竟是反问起江灵栀来:“江姑娘可知道?” 飞絮不解其意,怔怔然望向自家姑娘,见她神色平静淡然,尤其困顿,只好一言不发紧随着她。对周围更提高了警惕。 “‘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江灵栀不紧不慢念出这两句诗来,花簪雪眼中微微一亮,在微弱的烛火映照下,犹如萤火,一瞬即熄。 在她这变幻莫测的眸子中,江灵栀莲步轻移款款走近像极了摆设的那扇“门”。 伸手先在“飞雨落花”四个字旁敲了三下,紧接着将这四个字正对着的烛台握在指尖晃了晃,稍一用力竟是拔了下来。 火苗窜动着随她掌心移动到左边那一行诗最下面的“路”字前。 看着自家姑娘的动作,飞絮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 方才之前,那里并未有烛台小架,怎会突然凭空出现? 还不及她探个究竟,就听见“咔嚓咔嚓”的声音传来。 刚刚放稳那移过来的烛台,“门”正中忽然显出四个图案来,左右分列,由上到下依次是圆月、太阳、云纹、水波。 飞絮一双瞪得已如铜铃大小的眼睛几乎忘记了眨动,直勾勾盯着她家姑娘的手。 见她稍踮了脚尖又拿起左边第一座烛台移到刻了月亮的位置。飞絮恍然大悟。 捻起袖子擦了擦嘴边流出的口水,欢快地小跑上前拦了江灵栀接下来的动作,双眼泛光:“姑娘,剩下的让我来,好不好?” 江灵栀虽没说话,却是会心一笑向后退开,将地方让给了飞絮。 飞絮轻咳一声,两只手上相互搓着走到右边那一行诗句前站定,挽了右手长袖,抚着那块刻了云纹图案的门砖使劲按了下去。 又是“咔嚓”一声闷响过后,眼前缓缓现出一个门洞,后面,一段长梯赫然映入眼帘。 飞絮眼中闪着讶然和惊喜,回过身来望向江灵栀。 “姑娘?” 江灵栀笑着点头:“可以上去了。” 说着话也走了过去,轻提裙角,与飞絮并肩踏上梯步。 花簪雪身影轻动,站在楼梯口望着她二人的背影,眼中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闪而过。 柔弱的官家千金竟熟识机关之术,真是稀奇。不过,在我面前却是一点也不收敛,江姑娘你也当真是信得过我这一个陌路人! ----------- 已过戌时,正阳坊正是热闹非凡之际,鼓乐齐鸣,夹杂着鼎沸人声,绚烂的烟花腾空而起,将夜空渲染得多姿多彩,好一派欣欣向荣之象。 对比之下,临近西郊城边的雾澜江便安静了沉寂了许多,善良地允诺黑夜侵袭,毫无怨怼。 江灵栀推开临近江水的这扇窗户,感受着迎面而来的夜风,清凉中裹着水雾,似能浸润心脾,缓缓闭目,就好像身处旷野空谷,不沾染一丝俗尘凡世之庸扰。 “姑娘,江景虽美,您稍稍一饱眼福就行了,可莫要满足了眼睛倒忘了身体,江上气寒,又是晚风,仔细招了凉气入体,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飞絮帮花簪雪布好膳食果点,走上前来不由分说个身子挤在江灵栀面前,踮了脚尖伸手去拉住窗框上的拉环,将两扇平开窗轻轻合上,这才转了身轻拍着手满意地瞧了江灵栀。 “您看,花老板已将她的珍藏佳酿拿出来了,我们快过去尝尝?听说过桃花酒,梨花蘸,我还从未喝过荷花酿呢。” 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咂了咂嘴,惹得江灵栀忍俊不禁,直伸手轻戳她鬓角:“真是个嘴馋的丫头,比我更甚!” 飞絮弯了眉眼,憨笑两声,搀扶着她走近中央圆桌。 花簪雪让了座。 飞絮也不客气,自在自家姑娘身边坐下。 不动声色瞥过对此毫无微词的江灵栀,花簪雪眼帘轻垂,隐去其中几许狐疑,若无其事为她主仆二人添酒。 推杯换盏中,三人谈天说地,再不客套。 一炷香后,被甘甜香醇蒙蔽的飞絮因为多饮了半坛子花酿,眼角已现出桃花红,腮边也染上蕊荷殷然之色。 直嚷嚷着浑身燥热的她起身开窗之前,还不忘提醒自家姑娘不要跟过来。 手落,窗开。 没有预想中的晚风送爽,迷迷糊糊间却嗅到一股呛人的味道,晃了晃稍稍有些迷糊的脑袋,紧紧闭了闭眼睛,定神往楼下瞧去,飞絮登时酒醒了大半,慌忙大喊:“不好了,着火了!” 第50章 江天夜火葬佳人 江灵栀和花簪雪正说起百花宴的妙处,微醺中忽然听到飞絮扯着嗓门大喊起来,两个人俱是一惊,慌忙起身去看。 许是窗户大开的缘故,借着江风迅速腾起的浓烈烟火味瞬间扑鼻而来。 来不及细想,飞絮疾步回身,绕过两方圆柱,使足了力气扯下其上悬挂的四张轻罗帷幔,又急急赶回窗前。 此时,火焰已如张开血盆大口的饕餮巨兽直蹿而上,势要将这栋小楼吞噬殆尽才欲作罢。 在屋中快速搜寻一番,收回视线的江灵栀拦了飞絮想要将帷幔绑在窗框上的举动,娥眉紧蹙,急声劝阻:“这样来不及!火势已猛,还不等下去,连着这锦罗都会被大火吞没。” 飞絮闻言,愣怔中停了手下动作,轻轻踮起脚尖,只来得及瞥过窗外被火光点亮的江面,脑中迅速闪过一个念头,便立刻埋首再次行动起来。 她先是将已拧成一股的帷幔一端往自己腰间环绕着,又腾出一只手来将那另一端递向江灵栀,连声催促:“姑娘,咱们绑在一处从这里跳下去,高是高了些,底下到底是江水,我又略通水性,不碍事……” “不行!这楼底下是铁盘根基,漫上的江水只有三尺来深,从这里跳下去必死无疑!” 飞絮话音未落,一旁默不作声的花簪雪忙上前一步,一把拽下她腰间还未固定的帷幔长条,厉声推翻她的提议。 面上无丝毫惊惧,只一双看透尘世百态而尽显坦然的美眸中略有愤恼并几许愧然。 飞絮手上动作再次顿住,盯着花簪雪的目光呆滞一瞬,再往窗外探身去瞧,火势已没近二楼屋檐。 形式紧迫,再不容迟疑。 江灵栀回身看向紧闭的房门,恨恨咬了咬牙,松开攥紧的双拳,将眼前两人的手分别紧紧握了握,那双如清泉碧潭般澄净的眸子里尽是视死如归的坚定。 “我们,冲下去!” 说完这句,她垂了眼帘扫过被花簪雪弃置于地的轻罗帷幔,俯身拾起,又捡了飞絮搁在窗柩前的两条,快步走至壁挂下那方供桌前,将手中帷幔塞进青岩石打造的微型瀑布景观下那小小的水湾中,又急忙将浸湿的帷幔分别递给身后随上来的两人。 飞絮与花簪雪会意,反手将润湿的帷幔绑在脑后,遮挡了唇齿鼻翼。 腾出了手,三人相视,万分郑重地点了头,牵着手往楼下飞奔而去。 在生命遭遇危机面前,仿佛所有的潜能都会被激发,而所有的恐惧又会被无形放大。 一直自认为比任何人都能坦然面对死亡的江灵栀此时此刻才意识到自己之前的那些“以为”有多么自欺欺人!在真正的生死关头,竟显得这般可笑可怜! 原来啊,在心底深处,某个从开始就被刻意忽视的小小角落里,已然生根发芽的是对活着的无限渴望…… 才刚下到二楼,烈火吞噬雕梁画栋的噼啪声已不绝于耳,浓烟滚滚,肆意弥漫,真个是伸手难见五指。 幸而她三人皆以湿布遮挡了口鼻,尚未将烟气吸入肺腑。 如此无情的烈火,也彻底激发了求生的斗志。 飞絮咬咬牙,后背紧贴着靠内的墙壁,一手摸墙探路,一手攥紧了江灵栀,脚步飞快继续往下飞奔。 忽然,一根裹着火焰的横栏猛地从顶上掉下,正好砸在楼梯扶手上,擦着江灵栀的胳膊砸落下去。 这一来,江灵栀因为害怕紧张突感体内寒气尽数涌现,登时脚步开始虚浮,四肢也似散去全部力气,根本无法再前进一步。 跌倒在转角平台上,眼看着周遭火势愈加凶猛,江灵栀望着前来搀扶她的两个人,紧锁的眉眼露出一抹毅然决然的神色来。 飞絮又哪里注意到自家姑娘此时的变化,只扶着她刚刚站起身紧走了两步,便觉手中一空,姑娘竟是再次挣脱了她的牵引。 待要回头去看,那无故脱离的柔荑却又瞬间落在她并未收回的掌心。 “飞絮,不要回头!继续走!接下来的路,要靠你了!” 裂帛撕锦中,耳边传来姑娘略微清晰的声音。 听着情绪不是很合时宜。 可正当情急之下,飞絮一时难明深意,也只当是方才自家姑娘不小心磕绊中打了个趔趄,没有闲心再细细回味她的话,只抓紧了那只手,以更快的速度埋首往楼下出口逃去。 火光中,遗留下一个单薄纤细的身影,靠着墙壁缓缓滑落…… 外门。 终究是上苍不忍,留了条活路。 虽说凶险异常,衣袂裙角都被烈火撕裂,到底她们还是逃了出来。 打滚灭去身上带出来的火苗,直到站在安全的地方。飞絮连忙回头去瞧跟在身后的人,这才发现她紧紧拉着的竟不是自家姑娘! 覆面的湿巾也不知何时掉落了,已被烟火呛得涕泗横流的花簪雪,依旧想说话却是喑哑着发不出声音来,只颤颤巍巍指着身后已经完全被大火吞没的阁楼。 飞絮大惊失色,魔怔了似的四面环顾呼喊着自家姑娘,不见一丝回应。 胆战心惊的她眼中立时布满血丝,不由分说就要冲回火场,却被人拦腰抱住。 根本不管来人是谁,飞絮红着眼睛,像极了愤怒爆裂的猛兽,挣扎的力气之大让史一航铆足了劲儿才能勉强禁锢住她。 他原本是与其他两人一道去倾风楼的,只是刚坐下没一阵子,柳清韵便打了帘子进来,借着杨钧的邀请,半推半就地与他们留在了一处。 史一航本就不怎么待见这位柳姑娘,又碍于杨钧的面子不好阻拦,只陪了一杯酒就找借口离开了倾风楼,无所事事地一路向西行来,竟误打误撞瞧见江边起火,又赶巧拦了送死的飞絮。 任凭她如何撒泼打滚,撕咬撕扯,他只是不撒手,手背上被飞絮抓出几条血痕也不吭声,只默默将手上力道不断加重,眼睛却与飞絮一样,紧紧盯着面前已经完全被大火吞没的临江仙,神情悲愤而怆然。 “轰隆”一声巨响,高如摘星云梯的火焰刹那间坍塌而下,犹如一条巨大的焰龙,吃饱餍足之后慵懒地横卧在冰凉的雾澜江面。 就在同一时间,飞絮仿佛灵魂被尽数抽离般毫无征兆地停下了一切反应,已然空洞的双眼直勾勾瞪着前方,半晌不动。 史一航瞥过一旁同样被赶来救火的好心人死命拦下的花簪雪。她此时正瘫倒在地伏首痛哭,也不知是在为自己的临江仙哀嚎还是为了葬身火海的某个人而悲痛。 然而,这里本该最悲痛欲绝的飞絮却异常安静,免不得让史一航心生不解,更不知该如何劝慰方才妥当,只慢慢松开了拦抱在飞絮腰间的臂膀,退后两步,静静地凝视着她的背影,一言不发。 巡防役西城夜卫队众兵士呵退围观的不多百姓,井然有序地进行着灭火的任务。 许是有江水为盾,大火吞没了整个临江仙后,火势也逐渐减弱下去,并未蔓延波及到其余街舍屋宇。对巡防役兵士来说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可惜的是瞧着那几个生还之人的样子,似乎真的有人没能逃得出来。 见惯了生死离别的兵士自然不会将这些放在心上,可对于飞絮而言,随着火势熄灭的还有她一颗崩裂成碎片的心。 “噗!” 一口深红的鲜血从唇齿间喷涌而出,在地上勾勒出一片妖艳蚀骨的殷然血迹。 一直注意着飞絮的史一航赶忙奔上前去从后面扶稳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飞絮……姑娘?” 自那日被她娇言笑语调戏之后,不可否认,他一直存着再见的心思,可万万没想到却是在这般难以言说的境况下。 又想着今日在市集上所见,念起江灵栀一张惹人怜悯的容颜,史一航,一个从未体验过人家疾苦的贵胄子弟,一个从没努力上进只顾游手好闲的纨绔公子,竟是头一次对“命运”这两个字生了愤慨。 将因为极悲极痛而晕死过去的飞絮打横抱起,缓步走至不远处一棵杨树前,又轻轻将怀中人放于地上,轻柔地扶了她的头倚靠在树干上。 史一航半跪于地,也不避讳周遭人向他投过来探寻的目光,只愣愣盯着飞絮禁闭的眉眼,抬手捻起衣袖替她擦干嘴角血渍,好看的眉眼蹙得更紧,忽感鼻头酸涩难挡,数不尽的困惑怅惘袭入脑海。 命运?到底是什么?生命,又何止何休? 好端端的一个人,在外安然度过被诅咒的十五岁,谁曾想初回京都尚不足半月,竟会这般凄然,葬于烟火之下? 我呢?浑浑噩噩,富贵已过二十年,可又会真有下一个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