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入宫 大陈承平七年的早春三月,正是赏花的好时候。 温宁伯府上的花儿开得娇艳,却无人有心观赏。 府上的大小姐方景颐,今日就要“出阁”了。 当朝皇帝陈武帝年近三旬,却子嗣不昌,膝下唯有一子二女。今年正是大选之年,在朝野谏议中遂将勋贵清流之家的适龄女孩儿们都选入宫中,以求绵延社稷,可谓是有人欢喜有人忧愁。 温宁伯府恰恰是忧愁的那一方。 大小姐方景颐时年十六,生的袅娜清丽,恰似一株沾水青莲,闺中名声又知书达理,温婉娴静,是以温宁伯府虽已没落,前来提亲的媒人却络绎不绝。 温宁伯和夫人还没挑好如意儿郎,一道大选的圣旨就把女儿送进了宫。 大小姐方景颐被贵人青睐,雀屏中选,册封为正七品才人,今日就要入宫了。 花厅里温宁伯一家正在话别。 温宁伯捋着自己黑亮的胡须,叹气道:“此去禁中,父母不能陪着你了,不求你飞黄腾达,只愿你持盈保泰,以性命为重,家中荣辱自有你哥哥支撑着。” 温宁伯府的爵位到了这一代就尽了,下一代嫡长子方含光只能自己走科举搏个将来,眼下他正在外派中,无诏不得入京,是以今日不能相送。 温宁伯夫人已是泪水涟涟。 千娇万宠长大的女儿,今儿一别,日后不知何时再能相见了。 她呢喃道:“若是早日为你定下婚约,万不至于有今日之别……” 她留着好儿郎庚帖还不少呢,可惜了。 方景颐眼圈发红,对着父母亲行礼后道:“父亲母亲不必担心孩儿,以后要多多保重自己才是。孩儿自会谨言慎行,只求来日与父母相会。” 宫中高位嫔妃得了恩准是可以接亲人入宫的,但再见父亲却是难了。 方景颐跪下拜别双亲,父母亲赶紧伸手来接,她执意行完了礼。 花厅外接引嬷嬷已经在催促了。 方景颐遂擦干眼泪,深深的回望双亲一眼,带着丫鬟冒绿上了马车。 马车轱辘轱辘的滚过了一条街,又一条街,离温宁伯府已经渐渐远了。 从晨光熹微,水汽朦朦到日光如金,碧天明净,马车外逐渐人声鼎沸,经过盛京中的闹市街巷,转而又寂静下来。 方景颐垂着眸子,知道皇宫已经到了。 一入宫门,再难还家了。 ………… 接引嬷嬷李氏,本是太后宫中的宫人,太后去世后,她遂离了慈宁宫,接了这闲散的差事。 此刻正引着方景颐一行人前往住处旖霞阁安顿。 她掂了掂袖子里的荷包,银锞子鼓胀胀的像个胖饺子。 李氏笑得慈眉善目,主动开口道:“这宫墙里花娇柳盛,随便一个去处就是好景致,小主您的旖霞阁更是拔尖的,那海棠花开得云蒸霞蔚,每年圣上都会去赏花呢!” 到了话尾,她的声音已渐渐的轻了起来。 方景颐听到她有意卖好,知道银子起了作用,柔声道: “多谢嬷嬷提醒!” 身边的小丫鬟冒绿手脚麻利的又塞了一个荷包过去,李嬷嬷展袖收入怀中。 温宁伯府虽然没落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几世的家财恐怕让那些小康之家的秀女难以望其项背。 李嬷嬷满意的笑着:“旖霞阁远离熙攘之地,又没有主位在上,小主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勋贵人家的女孩子进了宫,除了那几个家室确实显赫的,皇后分派的全是这些偏僻的小宫室,生怕她们承宠后青云直上,反倒是几个家室低微的女孩子住在了东西十二宫里。 皇后的这个举动,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方景颐并不知道这些,遂轻轻点了点头,跟着李嬷嬷一路闲聊过去。 四周的人声已经渐渐停息,几声清脆的鸟声从花丛中传来。 转过一片树林,便看见了开得浓丽的海棠花,如同仙娥织就的霞带将一个小巧的院落拢在里面。 方景颐看着那个只露出飞檐翘角的院落,忽然就明白了“旖霞”二字的含义,海棠花在绿叶间嫣然一笑,可不就像是旖旎妩媚的云霞么。 看到方景颐已到,站在旖霞阁前的宫女太监们忙上前行礼:“奴才/奴婢参见小主!” 身后的声音疏疏落落的响起来,听起来不整不齐。 “快起来吧。” 宫人们礼节疏松,有的像猴子一样一骨碌爬起来,有的像乌龟一样慢慢吞吞的挪动身子。 方景颐尽收眼中,已经对旖霞阁的状况有了点数。 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坏。 李嬷嬷任务完成,揣着满袖的银子走了。 旖霞阁中庭空阔,唯有两株高大的合欢,恰逢春日抽芽吐叶,青嫩可爱。 正堂前的大紫砂花盆里种着几棵垂丝海棠,风一吹,花叶翻转,生机勃勃。 青石板上干干净净,但墙角缝隙都留着几簇抽芽的野草,细细密密的,说明这地方久未住人了,因而也没有那么齐整。 方景颐问道:“谁是这里的掌事宫人?” 她进来一刻钟了,连个回话的人都没有,旖霞阁宫人的规矩可见一斑。 一个穿着靛蓝色比甲,带着鎏金发簪的宫女忙出来回话:“回小主的话,奴婢红缨,刚提了一等宫女,暂代宫中掌事之职。” 方景颐点了点头,“劳烦红缨姑娘带我看一看这旖霞阁了。” 刚提的一等宫女,看来旖霞阁确实是不受重视。 一同入宫的几个勋贵人间的女孩子,她还是认识几个,安顿下来后还是应该去打探一番的。 红缨样貌平常,但解说起旖霞阁来却眼眸明亮,有几分风采。她一入宫就分配在旖霞阁,如今已有十个年头,对旖霞阁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 二十岁的红缨迎来了第一个直辖的主子,她虽愚钝一点,但毕恭毕敬尽职尽责的将旖霞阁事无巨细的汇报出来。 皇帝刚登基的时候,这里住过一位虞美人,后来被打入冷宫,这里就空了下来。 第二章 宫人 方景颐听着红缨殷勤的讲解,跟随着迈进正堂,屋子精致而空阔。 右手边是宽阔亮堂的卧房,左手边有着二进的木雕月亮门,外间是待客的地方,里间摆了罗汉床,美人觚里插着几支白色的山茶,与天青色的帷幔在日光下相映成趣,清雅至极。 “很是精巧,红缨姑娘费了不少心思吧。”方景颐满意点头道。 红缨羞赧道,“这都是奴才的分内之事,就是费些心思也算不上什么。” 从前虞美人住在这里的时候,她还只是个最低等的扫洒宫女,虞美人离开后,她一直窝在这方天地里,很少遇见宫里的主子们,养成了个沉闷憨厚的性子。 她虽是现在的掌事宫女,但态度却比粗使宫女还要谦卑。 方景颐一时摸不透她是真憨厚还是假憨厚,只是笑着夸她两句。 片刻,冒绿将一切安排妥当,红缨就领着众人前来拜见。 方景颐坐在玫瑰椅上,把众人好好打量了一番。 按照正七品才人的份例,旖霞阁分到了两个宫女,两个小太监,还有两个粗使宫女。 两个宫女名唤知春,知夏,模样都很平庸,表现的中规中矩,一时看不出什么。 粗使宫女名唤小濯,小涤,年纪小,身量却长得高大。 小内侍名唤梁桂,李庆。 梁桂瞧着灵活的很,嘴皮子也灵巧,李庆却是原先迎接方景颐时将礼做的最全的一个,身量小小的,羞涩胆怯的行了礼,瞧着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子。 方景颐道:“今日既与大家同在旖霞阁,便是缘分。我不是难相处的人,只要大家把手中的活都干净利落的做好了,赏赐是断断少不了的,若是心有旁骛,这小庙也容不下这样的大佛。” 知春和知夏低垂着头颅,看不见表情,梁桂忙不迭跪下表忠心,李庆和小濯面色发红也跟着跪下。 “都起来吧,我循旧例,嘱托几句,大伙记在心里就行。这些天红缨姑娘带着大家收拾旖霞阁,也费了不少力气,都拿些钱去买果子吃。” 冒绿忙将准备好的装着银锞子的荷包一一发了下去。 几个宫女太监都退了下去,红缨带着冒绿去将带来的东西都登记在册,以备日后查找。 方景颐松了一口气,这才窝在椅子上沉思起来。 秀女入宫,本非她自愿,但入了皇家的甄选范围里,就由不得自己说不了。既来之,则安之,她虽自幼性子散漫不拘,但也知道宫里争斗的残酷,自当打起精神来,不求高位与恩宠,只愿仍能有一份安宁的生活,不拖累父母亲族罢了。 冒绿不一会儿就捧着册子进来了,“小主,红缨姑娘虽然是掌事宫女,但处处礼让与我,做事也麻利的很,您看一看。” 方景颐掀开册子看了一遍,带来的东西大抵都在上面了,点头道:“你是我从家里带来的亲近人,红缨礼让你是她明白事理,但不可因此轻视冷落了她,毕竟掌事宫女还是红缨。” 冒绿点头称是,遂端了一个百事大吉果盒去感谢红缨。 入宫的第一夜,方景颐在榻上翻来覆去,心中想的全是父母与长兄,对于深宫生活的想法,尚且模模糊糊的,保留着少女般的天真和朦胧,只求“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抱着这份有几分苟且偷安的幻想,她在后半夜终于沉沉睡去。 第三章 婉妃 新进宫的宫嫔第三日才去给皇后请安,方景颐这三天也没有闲着,着冒绿仔细盯着院里的人,闲暇时还出去打探了一番。 结合入宫前兄长给自己讲的朝廷格局,方景颐在心里给后宫诸人划出了派系。 兄长十六岁点为探花郎,是名满天下的才子,对于朝野格局,更是看得清楚。 皇后姜维颀,温厚大方,与育有大皇子的段贵姬素来亲厚,皇上每逢初一十五必去皇后的凤仪宫,多年以来帝后相宜; 淑妃萧宝莹,父亲是战功赫赫的靖边侯,家世贵重,十分得皇帝宠爱; 此外婉妃葛香玉,高雅温柔,出身清贵,祖父身为内阁学士,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又生下了双胞胎公主,颇受皇帝宠爱。 这几位妃嫔,都是从潜邸跟随皇帝到皇宫的,因此格外得到皇上的爱重。 民间也据此多说皇帝重情重义,并非薄幸之郎。 方景颐分析完后,不禁对着冒绿戏称道:“天下三分,谁可执牛耳哉?” 窗外有花枝上的早莺啁啾几声,仿佛也是对她的回应。 至于旖霞阁的前主人虞美人,自承平五年被打入冷宫后就没了消息,仿佛被众人遗忘了。听着冒绿的回话,方景颐叹了口气,听说虞美人也曾十分得宠,现在却无一点音信了。 宫墙里的争斗,一点都不比朝堂争斗简单。 ———— 三天的时间转眼就过完了,方景颐早早的起来,梳洗一新,出门看得阳光落在嫩绿的合欢叶上,院落里众人各都忙碌着,心里升起一股活泼的生气来,嘱托了几句,便带着冒绿和知春前往皇后的凤仪宫请安。 太后在承平五年去世,现在这后宫里的女主人只有皇后。 旖霞阁离凤仪宫不算近,方景颐绕过不少假山花木,才转到了一条大路上。 路的旁边整齐的栽着一片高大树木,有细碎的白花被风吹拂下来,落在地上仿佛莹白的珍珠。 方景颐抬眼看去,不远处有一轿辇,四个小太监稳稳的抬着,速度比步行要快上几分。上面坐着一个明艳多姿的宫装女子,满头珠翠被阳光照的熠熠生辉。 她没有多看,有资格配备轿辇的宫嫔,品级不会低于三品,所以纵使不清楚来人具体身份,还是远远的就退让到路旁,等到轿辇临近了,才低下头来,恭敬的行了一个礼。 知春愣住慢了一步,差点撞上开路的小太监,最后也惶恐的跟着杏沽退到后面行礼。 轿辇并未停下,那宫装女子在上面随意瞧了方景颐一行人一眼,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接受了礼节,随后轿辇又快速稳重的走向前去。 方景颐这才抬起头来,打算跟在后面走。 她刚一抬眼便发现了一个身量小巧的素衣女子脚步匆匆的从她身边经过,那素衣女子用帕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珠,歉意的对着方景颐一笑,连礼也来不及行,又匆匆跑去,看样子似乎是追着轿辇而来。 方景颐心下虽有惊诧,仍然微笑着颔首算是作为回应。 那素衣女子刚刚走过,知春这才走上前来,轻轻的说了一句:“小主,轿辇上的是婉妃娘娘,刚才的是和您一起进宫的金常在。” 第四章 知春 方景颐目光直视前方,看见金常在追上了婉妃的轿辇,跟在旁边不知说着什么,婉妃的轿辇才慢了下来。 她收回目光,看了知春一眼,仿佛不经意间说了一句, “这宫里的娘娘小主,我都是久闻其名却不曾一睹仙姿,以后啊,还需知春你们这些老人早些提点着,免得落人口舌。” 知春飞快的的望了她一眼,垂下头来喃喃道:“小主,方才是奴婢迟钝……”话还没说完,眼眶却先红了,一颗泪珠眼见着就要不受控制的滚下来。 她那厢默默的垂起了泪,方景颐却蹙起了眉,心想这知春上演的是哪一出?她温言温语说她一句,她就准备在这众妃嫔必经的大路上梨花带雨大哭一场,这宫中这样脆弱的宫女可是活不到现在的啊。 若不是她禀性使然,那就是有人安排好了这一场哭戏了。 娇纵小主甫一入宫就摆威风,然后不小心被高位妃嫔看见,遂替天行道打入冷宫? 方景颐冷笑一声,想起了入宫前兄长所说的几个宫中阴险的小伎俩。 知春抬头看她只蹙着眉,也不说话,飞快扫了一下大路,只见前方茂密的花丛处依稀出现一些人影,这才咬了咬牙,砰地一声跪了下来,正要以头抢地,放声大哭,却不料一直紧盯着她的冒绿用力把她拉起来,死死拽着她的臂弯不让她再跪下。 知春愕然的瞪大了眼,不曾想她力气如此之大,泪也来不及擦,使劲挣扎着。 冒绿一手夹持着她,一手用手帕胡乱给她抹了抹脸,像个小炮仗一样又急又快的说:“知春,你这是干什么,小主提点安抚你两句你也不必感激成这样,让人瞧见还指不定怎么想你前主子呢,难不成以前有人苛待你?” 她声音清亮,听上去却是一片诚意,口口声声为她着想。方景颐听见冒绿促狭的话,却是忍不住笑了,指着她们俩道:“冒绿说的好,你是我的人,我提点你也是应该,你有这份感激的心我就很满足了,只恐怕别人误会了你前主子,坏了和善的名声。” 言罢,她用手帕轻轻擦去知春眼角的泪痕,笑着点了点她额头,眼底却一片冰冷,“好俏丽的丫头,哭鼻子也不怕花了妆,快收收。” 知春不敢置信的看着她们主仆俩,又瞥见大路上越来越远的人影,心想这时候闹起来远处的人也看不到,怕是不能返回身来救场,只好不甘心的抽回手来,啜泣了两句,态度温软至极,老老实实的低头请罪。 方景颐不置可否,顺着她的视线也瞥到了前方徘徊的几个人影,心下升起了警惕,那恐怕就是知春期待的人了吧。 刚才知春若是跪哭成功了,只怕她也能顺理成章的过来搭救,用自己的狠毒衬托她的良善。毁了自己,抬了本身,一石二鸟,心思果真巧妙的很。 只是自己初入宫廷,也不曾与人结仇,谁会用这样的手段来对付自己呢?能安插宫女到自己的宫里,这不是新晋妃嫔能做到的,恐怕是宫中的老人了,会是谁呢?又联想到住处的格外偏僻,心下生起了十分的警觉,等回去了得好好摸摸底才是。 “好了好了,咱们再聊下去可就误了请安的时辰了,快些走。”她回过神来,一面笑着回应,一面暗示冒绿留意着知春。 经历过这入宫来遇到的第一段风波,方景颐顺利的到达了凤仪宫。 第五章 请安 春日暖风袭人,到处都有好风光。在凤仪宫,更是臻臻簇簇,花光如颊。牡丹含着苞,露水在阳光下滚着。 昭阳殿里妃子们不少了,方景颐略略一扫,很快收回了目光,走上前去垂眸下拜道:“才人方氏拜见皇后娘娘,娘娘福寿安康。” 坐在上首的皇后姜维颀抿唇轻笑,斜倚在榻上道:“都是自家姐妹,快起来吧,以后尽好本分才是。” “多谢皇后娘娘,嫔妾铭记在心。” 方景颐这才行完大礼,从容站到了一侧,安静的打量起殿中诸人。 皇后穿一身正红色妆花缎缕金百蝶上襦,下穿蜜蕊色刻丝八团马面裙,惊鹄髻上金累丝嵌红宝石的青山贯雪牡丹花精美华贵,面容虽温和干净,却处处彰显着正宫皇后的威仪。 方景颐瞧着昭阳殿里举目可见的牡丹花纹,心下微哂,皇后对牡丹也太着意了。 长乐宫里种满了牡丹,头饰是牡丹,连桌角的花纹都成了牡丹,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强调自己的正宫身份。 左首的交椅上还没有人,旁边却坐着刚才碰到的婉妃,她脸若红莲,眸如秋水,端妍淑雅,书卷气极浓厚。 方景颐心道,婉妃这样的好相貌,怪道皇帝格外宠爱了! 婉妃身旁的女子丽色逼人,灼灼如桃花,一抹风流蕴在眉梢眼角,比别人多出一番媚意。 方景颐心想,这就是嫣嫔了。嫣嫔原是宫中的歌女,自幼卖入宫中,后来长兄中了进士,也算是有了官家身份。她虽受宠,却限于曾经身份,不能青云直上。 段贵姬中人之姿,面若银盘,看上去是福泽深厚的面貌,因年龄比众人要大,衣色打扮上要暗重很多。她育有皇帝目前唯一的儿子,旁人也不敢轻瞧她。 传说中淑妃的忠臣季贵嫔倒是长得与旁人不一样,她面庞微黑,却有一张醒目的红唇,坐在那里气势倒是压了旁人几分。 这位季贵嫔本是边境平民家的女儿,皇帝征战西夏时身边无人伺候,随手指了这位季贵嫔伺候,战争结束后也并未亏待她,径直带到了后宫里,封为贵嫔,平日里虽然没有多少恩宠,赏赐却也是陆陆续续的。她本人性子嚣张,惯会刁难别人,偏偏一入宫就向更为嚣张的淑妃投了诚,对淑妃极为维护和忠诚。 宫中数的上的高位妃嫔陆陆续续都到了,只有一个位置还空着。 方景颐静静的站在后面,看着众妃寒暄,却听见内饰嘹亮的通传声:“淑妃娘娘到。” 只见门口出现了一个宫装丽人,身穿由大块胭脂色、杏子黄、藕荷色锦缎缀连成的水田衣,五官深刻好似画中人,眼角上挑,平添了一股凌厉,通身的贵气连皇后都被压了下去。 季贵嫔瞧见淑妃,眼神都亮了起来。 淑妃一进来,气氛顿时就不一样了,她不紧不慢的向皇后行了礼,有些惫懒的坐在了椅子上。 “皇上刚走本宫就赶了过来,却见众位妹妹都到了,皇后不会怪罪吧?”她眼波流转,随意的用手撑着头看向皇后。 皇后笑了笑,示意贴身宫女明兰再给大家上茶点,“咱们姐妹自是以皇上为重,淑妃妹妹辛苦了,快食些茶点犒劳犒劳自己。” 淑妃抿唇一笑,正要开口,愉妃却轻笑道,“若侍过寝的都这般,皇后凤仪宫的厨房,对了还有库房,不都得被搬空了啊。” 言罢她自己掩唇笑了起来,有几个妃嫔也随她一起笑着。 第六章 口舌 婉妃与淑妃一同入潜邸,出身清贵,又育有两女,是以并不怎么怕淑妃的嚣张气焰,一直对淑妃的位份耿耿于怀,二人争锋已久。 淑妃拨弄着手中轻薄的鲛纱,连头也没抬,“皇后娘娘有心了,只是长乐宫里皇上赏下来的太多,本宫也吃不完。皇后还是多分一些给愉妃吧,她那里冷清人又多,饿着公主们可不好。” 婉妃不紧不慢的的回道:“淑妃什么时候能做皇后的主了,我瑰延宫的份例足,皇上皇后都关照着瑾韵和瑾容,不劳淑妃操心。说到冷清,瑾韵和瑾容日日陪着我,到底年幼活泼,有什么可冷清的。” 段贵姬出来打圆场,“皇后娘娘的茶好吃的紧,两位姐姐也润润喉,嫔妾少不得要厚着脸皮讨一些了。” 皇后自得的笑了笑,“这是新下的东海龙舌,别有一股幽香,本宫新得了些,给众位妹妹尝尝鲜。明兰,你去包一些给众位妹妹。段贵姬那里,再添一些。” 段贵姬站起身来行礼,“多谢娘娘割爱。” 皇后指着她笑了,“即便是好茶也不及妹妹你惹人怜,好花配美人,好茶也得众位妹妹这样的美人赏识。” 段贵姬性子温和,此刻打趣道:“嫔妾很有几分自知之明,自觉算不上美人,难道皇后娘娘就舍不得好茶了么?” 方景颐抬眼看她,她长相圆润,稍嫌丰腴,看着一团和气的样子。她自己说的也没错,在后宫的各色美人里,的确不出众。 “妹妹你又是妄自菲薄了,你模样和性子都是一等一的好,还生了大皇子这样的好孩子,本宫喜欢的紧。”皇后笑意盈盈道。 季贵嫔一直挨着淑妃没出声,此刻才道:“也是啊,有皇后疼惜着,就省了皇上再留心着了。”她暗讽段贵姬无宠,没有皇上恩宠只有皇后的施舍。 段贵姬笑的有些勉强,皇后知她素日不得用,一直老好人,便自己接过话茬:“六宫姐妹,本宫哪一个不疼惜着?后妃姐妹们都紧守本分,对上敬之,对下温之,才能叫皇上专注前朝,无虑家事啊。” 方景颐觉着皇后不愧是中宫,说话就是有水平,一言就点出季贵嫔不尊上位,段贵姬紧守本分,将季贵嫔暗喻的恩宠也变成分皇帝心的杂事,真是暗藏锋芒! 段贵姬此刻才反应过来,忙道:“娘娘辛劳诸事,六宫和平,所以皇上在前朝才无往不利,攻城擒虏。” 皇帝于承平五年御驾亲征,攻下西夏王都上京。皇后就坐镇六宫,彼时因皇帝不在,后宫算得上是风平浪静,皇帝称赞是皇后的功劳。段贵姬此刻这样说,倒也算不得错。 季贵嫔不由得哂笑一声,“段贵姬婢女出身,我朝兵戈之事你也懂几分么?” 段贵姬涨红了脸,手紧紧捏着帕子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皇后也不是牙尖嘴利之人,她蹙着眉头,有几分无奈。 婉妃与淑妃一党的矛盾要比与皇后一党的矛盾大得多,最见不得淑妃一派坐大,忍不住开口道:“福分是上天注定的,生到哪里便是哪里。段妹妹不论出身,她生有大皇子,就是最大的福分。” 淑妃最恨别人拿子嗣说事,道:“行章生来就体弱多病,段贵姬可得仔细照料好了。” 大皇子名行章,今年七岁,从小就是在药罐子里长大的,宫里诸人不知下了多少手脚。淑妃这带有威胁性的话一出,段贵姬脸色立马变了,求助性的看向皇后。 皇后不悦道:“好了好了,多年姐妹之谊,你们还重口舌之争,岂不是让新来的妹妹们心生膈应?但凡入了宫,就是皇上的人,不管你是淑女勋贵,还是小家碧玉,都是后宫的一份子,都是本宫的姐妹,这是辩也辩不错的!都知道了么?” “谨遵娘娘教诲。” 敲打完了众妃嫔,数了一圈见众人也来全了,皇后这才吩咐新入宫的八个妃嫔们一起行大礼,介绍给六宫的妃嫔们。新人里位份最高的是芳仪姬繁艾,安康大长公主的女儿,京中出了名儿的冷美人,被公认的不好相与;其次是贵人杜蘅芜,以貌美又端庄大气出名,在闺阁中名声极好。其他人方景颐没来得及细看,只觉得其他妃嫔的数道目光一一从自己身上扫过,急忙稳住了心神,随着众人行完大礼。 等到礼成,又照例叮嘱勉励了一番,皇后按着额角揉了揉,“六宫和睦,皇上和本宫才能放下心来。本宫有些乏了,明兰,你去送送诸位妹妹。” 方景颐踱着步子走出凤仪宫,一路忖度着这场好戏中的各方关系。 第七章 侍寝 三月暖春,日头却还不是很长,暮色四合,湛蓝的天色像是贴了一层发黄的宣纸,从外围向着内侧,渐渐晕下来了,各宫也陆续掌了灯。 红缨正带着梁桂和李庆两个小太监将圆滚滚的红纱灯笼挂到旖霞阁的门口。最小的李庆扶着梯子,梁桂在红缨的指挥下将两个灯笼依次挂了上去,三人端详了一番是否周正,便进入阁内,再清扫一番。 大陈后宫,妃嫔侍寝都是在各自的住处,皇帝的雍和宫只有少数极得信任的妃嫔才能留宿。每天晚膳前,妃嫔住处门口便要挂起两只点燃的红纱灯笼,若皇帝临幸此处,这灯笼便可拆卸下来,巡街的宦官会四处传令,其他各宫就可以拆掉红灯笼各自安寝。这是新人们可以侍寝的第一天,因此红灯笼们也陆陆续续多了起来。 方景颐正倚在榻上,百无聊赖的翻着一册诗集,心想妃嫔能不能侍寝,这除了皇帝的恩宠还得看住处离雍和宫的距离,譬如旖霞阁,离凤仪宫都尚有一刻钟左右的时间,雍和宫就更远了,恐怕只有皇帝有闲情的时候才能走到这里来吧。 那些住在东西十二宫的妃嫔们,近水楼台先得月。 她正胡思乱想着,“咯吱”一声冒绿推了门进来。 “小主,三月风还凉,晚间就更不宜吹风了,”她刚把膳盒放下,就忙不迭的去把窗关上,只留下一条缝,花枝摇曳在窗上,像一幅泼墨画。 方景颐放下诗集,好奇的问:“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可是有什么事?” “小主猜对了。今年宫里新进的石首鱼少,阖宫也分不过来。嫣嫔的宫女把萧婕妤的鱼汤给撞洒了,我去的时候两边正闹着呢。后来萧婕妤那里让了步,才算了结。” 萧婕妤是淑妃的庶妹,一直默默无闻的样子,纵使今日请安悄悄的把众人打量了一翻,方景颐想了一阵子却也没想出她的模样。 淑妃一派势力这么大,今日萧婕妤居然还会向愉妃一派的嫣嫔妥协,真是让人生惑。 冒绿一边布菜,一面又给她解说着。 石首鱼又名黄花鱼,运到京城时由崇文门监督呈进,三月里的第一批只在王公贵族中流传。 方景颐想起在家吃的清蒸黄花鱼,肉质鲜美,香嫩可口,不觉咽了一下口水。 冒绿瞧她呆呆的样子,以为她心里不快活,劝道,“小主您刚入宫,以后承了宠什么好东西没有,这次新进宫的小主里也几乎都没分到呢,只姬芳仪和杜贵人有份。” 姬繁艾是此次入宫的秀女中位份最高的一个,安康大长公主的女儿,皇帝的表妹,杜蘅芜也是勋贵家出身,能分到宠妃们的一杯羹不足为奇。 两人正说着,宫女知夏端着一盆吐蕊的十八学士进来了。 “小主,知春说她病了,恐过了病气给小主,因此想告几天假。”她语气嗫嚅,边说边窥伺着方景颐的脸色。 方景颐夹了一筷子的蓬蒿菜,示意她把花先放下, “她既病了,你去太医院给她取几幅药,让她好好养着。她的活由冒绿分好了再交给你们,这几天辛苦了!” 她语气仍然温柔,怕吓坏了知夏,这几天观察下来,知夏是个实心眼儿,有十分的力气就不会只干九分九的活儿,就是胆子有点小,方景颐对她十分满意,也不忍吓到她。 知春今日迫不及待的演出一出好戏,回来就装病不出,真是打量她刚入宫就好欺负了么!方景颐心里涌上了一股火气,刚入宫就遭人挤兑,莫非别人以为她是颗软柿子,可以任人揉捏? 第八章 辛红萼 冒绿询问了知夏几句话,见方景颐皱着眉头不说话,就示意知夏先下去了。 她将知夏送出门,往左右连廊都看了一圈,灯影下并无人迹,西边厢房的灯亮着,隐约照出了红缨几人吃饭的影子,她这才重新关上门,乘了一碗鸡豆粥,放在方景颐前面,悄悄道: “小主,我刚刚去打听过,今日路上等在咱们前面的不是别人,就是辛美人——辛红萼。” 方景颐愣了一下,顿时想起了辛美人是谁。 辛红萼,也是新入宫的妃嫔之一。她长相美艳,性子有几分娇纵,习惯了在家被庶妹们捧着,未入宫前与方景颐不过是点头之交。其本人顶多是被惯坏了,禀性却不坏,在几次宴会上她虽骄矜傲气,但并无出格害人之事,自己与她好像也不过是争论过几句闺阁中事,过后也都各自笑着打趣掉了。 方景颐为人散漫,并没有将这些争执放在心上。现在绞尽脑汁的想,也只能想到这些鸡毛蒜皮的口角,疑惑更重。 辛红萼一进宫就迫不及待的针对于她,难道仅仅是为了以前的口舌之争?或是还有什么隐形的矛盾自己没有注意到呢?还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呢?思来想去,自己并不认识宫中的这些老人,新人里也少有纠葛,唯一有过争端的就是辛红萼罢了。 眉头逐渐蹙到了一起,她有些烦忧的撑着手臂,轻轻揉了揉自己的眉头。 辛红萼的父亲跟着靖边候攻下舍延,累官至二品都督佥事,很受靖边候的器重。想来她刚入宫就能使唤的动知春这些人手,与淑妃身边的势力就分不开干系了,有着淑妃这棵大树在,辛红萼做些什么都自有便宜之处。 自己刚刚入宫,手中可用之人只用从家带来的冒绿,对于这深宫如同波涛汹涌中的一叶小舟,只怕遇上一重浪头就能被打翻了。现下并不想去争宠,只想先稳住跟脚,韬光养晦,过一段闲云野鹤的宁静日子,其余事情到时候再说。与辛红萼对上,并没有什么好处,反而会成为后宫新人里的出头鸟,辛红萼有淑妃做依靠可以不怕,自己无依无靠也并不想攀附什么,成为别人的棋子。 想到这里,她压下一口气,顺了顺胸口,慎重道: “咱们旖霞阁分到的人也不知道可不可信,能不能用,你这些天要多费些神,可得盯好了,特别是知春,恐怕一次不成,还会有第二次。凡是近身的、入口的,都不用别人操劳,等过一阵子咱们再斟酌用人。眼下咱们做好自己,守好这一亩三分地罢了,且看看幕后之人还有什么招数。”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轻轻握着冒绿的手道:“怕是要辛苦你了!” 冒绿连连点头,又连连摇头,郑重道:“小主您说什么呢,这都是奴婢份内之事,入宫前奴婢也是这么承诺老爷夫人和大公子的。您放心好了,奴婢一定多加小心,断断不会给那些小人伤害小主的机会。” 方景颐与她自幼一起长大,情同姐妹,知道她忠贞不二,因此也不再多说,示意她也乘饭来吃。 第九章 茶花 冒绿看到知夏放在地上的花,又道:“对了,小主,那茶花是姚才人送来的。知夏看花开的好,就拿进来给您看看。” “只是入宫前大公子说过,不明不白的东西不能让您近身……您看一眼,奴婢就放出去了。” 大公子是方景颐的长兄,温宁伯府的嫡长子方含光,对一母同胞的妹妹方景颐尤为爱护。温宁伯喜爱侍弄田地,一年到头几乎都住在庄子里,偏偏温宁伯夫人也与其兴趣相投,两人如胶似漆的,一起在庄子上莳花弄草,好不快活。年幼的方景颐便在府中多与长兄为伴,长兄身兼父母之责,两人更是亲厚。 “哥哥他说的不错,只是我要先看看再说。” 提到感情亲厚的兄长,方景颐才展颜一笑。 她净了手,走近去瞧那花,只见瓣如素纨,其上却猩红点点,煞是好看。 “这便是十八学士中的“抓破美人脸”了,我只听这花名声大,今日一见,倒真像是美人玉脸上有血丝一般,不负虚名。”方景颐点了点花瓣,凑近来觉得香气淡雅宜人。 她好奇的看了一阵,有些不舍的放了下来。 “拿到廊下去吧,我虽喜欢但该有的警惕不会少的。冒绿,你明日拿几支绢花作回礼姚才人,就拿几枝含笑花吧。盛京天寒,那花少见的很。” 她与姚才人不过一面之缘,就得获此花,心里总是疑惑别人的意图。“再去悄悄打探一番,看看这花是旁人都有还是单我自己有。若是都有,也要看看都是些什么品种,跟这抓破美人脸相比如何?我与姚才人并不相熟,得到这么名贵的花,并不是什么好事,还是要警惕一番的。” 冒绿连连称是,放下饭碗,准备将花搬出去。 “不急,先吃完饭吧,你忙了一天了!” 第一天晚上皇帝翻了姬芳仪的牌子,虽未晋封,但也是头一份恩宠。姬繁艾收到不少赏赐,她素来高傲,为人又高调,大喜之下赏了宫人们不少金银锞子,六宫唏嘘不已。 第二晚皇帝翻了贵人杜蘅芜的牌子,次日便晋为从五品的芳仪,接连五日不入其他宫室,让六宫侧目。 方景颐在又一次请安时见到了新宠杜芳仪,高挑丰润,面如满月,杏核般的眼,打扮精致,美貌不与常人同,为人温柔亲和,与京中盛传的好名声真是十分相符。 杜蘅芜温柔道:“妹妹得了闲不妨来我这里走走,我在家中听闻表哥与令兄关系极好,咱们也算是相熟的世家了,相交起来也心安。” 方景颐知道哥哥与杜蘅芜的表兄平国公韩修交好,又因其京中的好名声,对其一直抱着几分好感,但因担心主动交好宠妃落到六宫眼里成了攀附投机之人,因此一直淡淡的,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现在听她在凤仪宫门口这么说,不由笑道:“既然姐姐相邀,那我改日就叨扰了,还望姐姐不要嫌弃。” 两人笑着分了手,杜蘅芜容貌不俗又观之可亲,方景颐听她相邀也起了结交之意。 又一日,皇帝在御花园偶遇了放歌的常在李燕蹴,赞其歌声不似一般女儿家娇气,昂扬悠远,开阔英气,很是宠幸了一阵,越级晋封了正七品的才人。杜蘅芜和李燕蹴,盛宠之下开始引起六宫妃嫔的嫉妒羡慕之心。 第十章 知夏 气序开始清和起来,荷叶如同新铸的铜钱浮在水面,凤仪宫的牡丹开得越来越盛,群鸟啁啾不停。 除了请安,方景颐一直待在旖霞阁,日子过得倒也惬意,颇为符合她刚开始闲云野鹤般的设想。 送花的姚才人那里事情也都打听清楚了,姚才人不懂十八学士的珍贵,又想着腾出院子置办些别的场地来玩耍,便挑了全院的茶花,十几盆的样子,都捡着送人了。 至于杜蘅芜那里,听闻皇帝隔三岔五的过去,方景颐怕撞到皇帝,反而破坏和杜蘅芜的情意,因而也只是差人问候几句,不曾过去,反倒是在御花园里逛的自在。 “这宜园里少了人声倒是多了鸟声。”方景颐兴致勃勃的穿梭在木槿花林里,时不时的伸手去抚摸树丫上如同洗过一样的叶子。 冒绿和知夏跟在身后,仔细的筛选着树上碧绿的木槿叶。 方景颐外祖母出身医药世家,传给了她母亲不少养颜的方子。 采木槿叶,捣鲜汁洗发,春末夏初时用木槿花煎水洗脸,便是众多方子之一。 “这都进四月了,知春的病竟还不曾好,少不得要请医女过来瞧瞧了。”方景颐挑拣着篮子里的叶子,不时拿一片嗅一嗅。 “这一阵子小主已经替她操劳不少,她倒好,天天跟菩萨似的杵在那,又白又胖,却动辄喊头痛。”冒绿愤愤的纠下了一把碧绿的大叶子,不忘回头剜了知夏一眼,这可别又是一个看着老实心里却憋着坏的。 知夏小心的看了她们两个一眼,手里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小主,我与知春以前在一处做活,去年春上她也大病过一场,险些丢了命,想是体虚,断不敢惫懒至此的。” 冒绿瞪了瞪眼,接过方景颐手中的篮子。 “还是请医女来看看吧,也不费多少事,免得耽搁了她身体。冒绿日常照料我起居,不得空,你既和她交情深,彼此也了解些,又是同居一室,就烦你好好照料着她。有什么不得用的,你就去告诉冒绿。” 方景颐挑着眉,从篮子里捡了一朵球形芍药,比划着簪到冒绿的头上。 “近来事多,咱们旖霞阁里个个都忙着,我瞧着小濯心灵手巧的,人也勤快,做粗使宫女倒是委屈了她。” 知夏晓得她话里的意思,知春若是继续装病,差事可就保不准落到小濯身上了。她与知春亲近,以前知春事事不瞒她,现在却遮遮掩掩的,连问她为何装病也含糊其辞,说不出所以然,只拜托她在小主面前好好周旋,别露出马脚。可小主又不傻,就不说小主了,连冒绿和冒绿都看出来她装病,小主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小主现在还给她留着面子不曾揭穿,她怎就这般糊涂呢!若是遇上狠厉些的主子,还能容她舒舒服服的养着病喝着茶,早就打发她去给铜缸汲水了。 知夏想了几番,看着方景颐和冒绿亲昵的动作,诚恳道:“小主仁厚,奴婢一定让知春快些好起来。她的活计奴婢都一并做着呢,不会误事的,还请小主宽恕则个。” “能者多劳,你能干忠厚,难得的有情有义,只一样,别累着自己。若是你和知春都病倒了,咱们旖霞阁可不就传出多病的名声了。” 冒绿观察了这些时日,红缨虽虽是名义上的掌事宫女,但对事儿却是尽心尽力,不曾含糊。知夏实诚能吃苦,话不多却瞧的明白。这两个都是可以一用的人,若是他们不曾投诚于他人,倒是很好的帮手。 见她笑着,态度也亲和的很,知夏的拘束也少了很多,欢快的福了福身,“小主放心,奴婢不累。” 方景颐将她扶起来,好好打量了一番,柔声道:“好了,你快起来。你勤快,能吃苦,这些我都看在眼里。只是宫里关系盘根错节的,我就怕哪一日触犯了什么,连累到你们。” 好话不能一直收在心里,该说的时候就要不吝夸赞。 “小主快别这么说,折煞奴婢了。您这样的品貌,得宠只是时间问题,将来青云直上也不是什么难事,能跟着您才是奴婢的福气。您可千万别说这样的话。” 知夏不过一个普通的宫女,听到主子说这样的话,感激的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只一双眼赤诚的看向方景颐,暗暗下了决心,绝不辜负这样信任自己的小主。 方景颐眨了眨眼,笑道: “快别捧我了,这话说的我都要害臊了。咱们都和和美美的,心往一处使,这就是我的福气了。” 第十一章 心思 丽正宫蔚然堂。 宫女和内侍们都安静的站在门外,兰溪快步走进正屋,警惕的往外看了看,关上了房门。 兰溪是辛红萼的贴身侍女,自小陪同辛红萼长大,如同冒绿一样深受主人的信任。 辛红萼听见了房门开关的声音,不自觉的拢了拢头发,赶忙从罗汉床上起来,迎着兰溪问道:“知春怎么说?” 兰溪看见她急迫的样子,苦笑着道:“小主,自从上次知春用计不成,早就接近不了方才人了。” 剩下的一句话她犹豫着吞进了肚子里……“又怎么能探听到大公子的消息?” 自家小姐几年前偶尔见过温宁伯府的大公子几面,大公子人品俊秀,姿仪清朗,不愧是名满天下的探花郎。这样出众的人物,谁家少女能不怀春呢? 小姐痴恋了人家一年多,又是想方设法偷溜出去,又是写信绣香囊的,什么都没送出去,连人家的面都没见到过几次。 现在小姐已经深入内廷,怎么还能有这样的想法…… 兰溪担忧的看了辛红萼一眼。 辛红萼仿佛一下子失去了兴趣,跌回榻上,无精打采道:“我答应知春将她调入淑妃娘娘宫里,她连这个都做不了……” 说到后来,她不知想到些什么,眼中激出了泪光点点,恨恨道:“我一片真心,他怎能如此待我……如此薄情,如此薄情……” 承平五年的清明节,少年少女们都相约着出来踏青玩耍,春水盈盈,平楚苍然,桃花林里,她的心如同小鹿乱撞,羞涩的将写了大半年才写好的信塞给他,他却冷着脸拒绝,义正言辞,再也不是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全然不顾她少女的娇憨,她想起来脑子里就嗡嗡作响,全是那句“姑娘请自重,再不要做这样的事了,免得坏了自己和府上的名声……” 她只是伤心,并并不想生他的气。后来打听到他与妹妹关系亲厚,她便数次放下身段腆着脸去结交方景颐,发生了口角后又怕被他更加厌弃,遂放下心结再去与方景颐言笑,以表示自己的大度和亲善。 可是现在,自己入了碧瓦宫墙里,以后所有的努力都再也没有机会了! 兰溪见她满脸垂泪,忧心的握住她的双手劝告道:“小主,您是入了宫的人了,那个人不识得您的好,您这又是何苦呢?” 她用帕子轻轻擦去辛红萼脸上的泪珠,道:“纵使您咽不下这口气,不是也已经出在方才人身上了么。听奴婢一句劝,放下他吧,天下的好男儿,还有谁能显赫过皇家呢?” 辛红萼呜咽道:“我不图达官显宦,我只是,这么些年,心心念念都是他,现在又落到了这个境地,日后再无可能了,我心头不甘!” 少女怀春的第一个男子,被寄托着人生种种的美好愿望。就好像是春日枯草荒原上盛开的第一朵花,亮丽,夺目,此后即便花开满园也取代不了这花的报春使者地位。 主仆二人相对而泣,沉默不语。 良久,辛红萼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缓缓道:“他让我不好过,方才人那里我就不会轻轻放过,走着瞧吧!” 兰溪道:“那知春呢……” 辛红萼“哼”了一声,“她不是咱们的人,用这一次也就够了,过几天让王公公打发她去给铜缸汲水吧。小事都做不好,她还有什么用!” 以前宫中发生过大火灾,现在常备大铜缸,在春季时存满清水,以防备火灾再次肆虐。每年春上,大批犯了错的内侍被派遣去给铜缸汲水,挑一上午的担子,往往就撑不住了。 内侍尚且如此,更何况宫女呢? 兰溪尚有一丝不忍,但很快应道:“是,奴婢明天就去告诉王公公。” 第十二章 芍药宴 进了四月,芍药开的欢快,如同簪在女子发间的珠花。牡丹盛后宫里要设芍药宴了,皇帝进后宫勤了些,新人的牌子也翻过了一半,辛红萼在淑妃的举荐下也承宠了一次,但也没翻起什么风浪。 四月初八原是浴佛节,皇太后要在英华殿礼佛,供糕点“不落夹”。虽传承已久,但太后已经薨逝,宫中高位妃嫔都不重佛缘,兼之高位太妃们都已出宫随子嗣居住,是以无人关注。淑妃今年主持的芍药宴,就落在了这一天。 方景颐到沂芳台的时候还早,并未看见杜蘅芜,行过礼后便与送过花的姚才人一起闲聊起来。 姚才人名唤念谙,是在西夏边境的军事重镇固南出生的。她长于边疆,性子洒脱直爽。方景颐自幼受哥哥方含光教导,没有闺中女儿的种种约束桎梏,天性不羁,两人倒是很谈得来。 沂芳台上摆满了各色芍药,团团簇簇,萼楼穰吐,淋漓簇沓。 “景颐,那是什么品种?这硕大的一朵可真显眼。”姚念谙半蹲着身子,凑上去闻了闻,又站起身来来好奇的发问。她长于边疆苦寒之地,虽也受到了悉心的教养,但限于地域条件,对京畿方物并不了解。那十八学士被她随手当杂花杂草送出,方景颐特地感谢过她,亦点出了花的珍贵,姚念谙依旧不挂在心上,显然对这些方物并不喜欢,反而在提到蹴鞠、投壶、跑马等游戏时更为兴高采烈。 那花放在门口,大如拱把,开的重重叠叠,白色花瓣却层次分明。茎秆粗壮,挺立在众多芍药里。 “那是“杨妃出浴”,你瞧,她这样洁白细腻,像不像洗尽铅华的美人?”温宁伯和其夫人喜爱莳花弄草,耳濡目染之下,方景颐也多所了解。 “可真是好看,我在边疆从未见过,都快移不开眼了。” 方景颐屈膝半捧这朵如脸大的沙白,抿了抿唇,双眼弯弯的调笑道:“姚姐姐人比花娇,让我更移不开眼。” “好你个促狭鬼,连我都编排上了!”姚念谙比她年长一岁,日常以姐姐自居。看她笑的开怀,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忍不住想上前挠挠她。 “皇上驾到,皇后驾到。” 二人还没反应过来,尚保持着原来的姿态不曾动身,就见皇帝大步踏进了沂芳台,仿佛听见二人笑闹,眼神不经意间扫了过去。 陈元昭时年二十七,身材高大修长,巍然若玉山,长眉入髻,眼眸深沉如同古井无波,有着帝王的威压和冷漠。此刻穿着一身赤色盘龙箭袖,头发全束在白玉玉冠中,腰上只悬着一块玉佩,腰背挺直,脚步生风的从花丛中走过。 方景颐和姚念谙急忙低下头去,随着众人给皇帝见礼。 这时皇后才刚踏入沂芳台,她按了按额角的汗渍,有些微喘,顿了一小会儿,还是急忙跟上皇帝的脚步。 淑妃原在里面分派着活计,这会才急忙迎上来,不偏不倚的挡在了皇帝的必经之路上。 “嫔妾恭请皇上圣安。” 陈元昭上前一步,伸手把她扶了起来,这才对着众人说:“都起来吧。” 他声音醇厚低沉,挽着淑妃往里走,五官在赤色的映照下也柔和了不少。 “谢皇上圣恩。”众人齐声应答。 皇后看着淑妃和皇帝携手而行,脸上的讥诮一闪而过,走到皇帝身侧柔声说:“皇上,今年的芍药开的比去年好,您看看。” 陈元昭挑了挑眉,放开淑妃,转身往花丛中走去,一面扫过各色芍药, “去年梓潼主持花宴,那株紫金落雪朕倒是还记着,开的大气,也新奇。今年这些,精致繁复了些,尚可入目。” 他一路摘了几朵花,放在内侍的托盘里,接过皇后的手帕擦了擦手,这才往上首的座上走去。 “朕今日来迟了些,现在就开宴吧。” 第十三章 赏花 殿内丝竹声起,舞女们踩着乐声袅袅而来。 四月新果上市,淑妃为了芍药宴费了不少心思,应季的时蔬瓜果一应俱全。 红如玛瑙的樱桃,如枣大的林檎,色泽鲜艳的青杏、金杏都整整齐齐放在浅盘里呈了上来。芍药宴,自是不会忘了芍药。每桌上了花露、花饼,几道菜肴里还添了干花,奶白的鱼汤配上嫣红的落英,煞是好看。 方景颐坐在角落里吃的不亦乐乎。对于食物的喜爱,大概也来自自耕自食的温宁伯夫妇,他们对食物尤其爱重,更是教导儿女们盘中之餐,粒粒皆辛苦,因此在食物面前,总要保持着一份敬爱和欢喜,久而久之,也就养成了习惯。 皇帝尝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带着笑意开口道:“这不落夹做得好,满口香甜,口味朕倒有些熟悉。” “不落夹”类似粽子,是青绿的苇叶包裹着糯米做成的,长约三四寸,阔一寸,四四方方的,倒像个小绿牌。 淑妃笑意盈盈,眼波流转,“嫔妾特地向贵姬妹妹学的,今日献丑,皇上不会怪嫔妾吧。” 段贵姬听闻此语,捏紧了帕子,端坐着面有期待的抬了抬头,偷偷的瞧着皇帝,正要张口谦逊几句,觑见他笑着面向淑妃,并不看自己一眼,这才颓然的垂下眸子来,以前在潜邸时,皇上最喜欢她亲手做的不落夹。 皇帝啜了口茶,笑意淡了些,“你有心了,朕知道。” 他一挥手,小内侍端着方才摘好的花小跑上来。皇后端庄的笑终于凝滞了一下,刚把杯子放下就又捏进了手里。 “把那朵紫檀生烟拿去给淑妃,玉露白昉给婉妃,月照山河朕瞧着挺衬杜芳仪的……嗯?” 他侧身回座,只见皇后已经仔细的剥了两个不落夹在他碟中。 小内侍应声端着紫檀木盘往下跑去,被点到名的妃嫔们连忙起身谢恩。 丝竹绕梁,美人水袖轻抛,殿内芍药生香,嫔妃笑谈,很快又热闹起来。 得到花的,无一不是皇帝放在心尖上的人。淑妃和婉妃都是高位娘娘,积威已深,新宠杜蘅芜倒是平白无故糟了许多人别有用心的目光,临近的几个妃子,更是若有若无的觑她几眼,说些讥诮的话出来。 杜蘅芜素来端庄大气,听见这些人的恶意,依旧笑意盈盈,客气的回了几句话,看见隔着几张桌子的方景颐正担忧的看着她,便俏皮的眨了眨眼,喝起了果子酒。 方景颐见她游刃有余,便也放下心来,捻着几颗樱桃开始慢慢品尝。身旁的姚念谙端着酒盏,目光逡巡过那几朵托盘里的花儿,嘟囔道:“开过了今日也就要枯萎了,没什么好看的。” 陈元昭环顾四周,见没有几个孩子的踪影,便问皇后道:“行章和瑾韵、瑾容今儿怎么没来呢,朕也有好几日不曾见过她们几个了。” 行章是段贵姬所育的大皇子,时年七岁,是皇帝目前唯一的儿子,自幼养在皇后宫里,瑾韵和瑾容是婉妃所育的两个双胞胎女儿,时年五岁,正是活泼可爱的年纪。 皇后正揭开不落夹的苇叶,她知晓皇帝很关爱几个孩子,平日里便对她们多有上心,抬头道:“前几日春寒料峭,行章早起读书脱了披风,有些着凉了,臣妾便叫他好好修养着,病气没了再来拜见皇上。瑾韵瑾容两个小女孩儿,婉妃说她们在席上坐不住,开宴前禀了臣妾叫她们玩去了,想必一会儿就回来了。” 第十四章 晋位 “行章病了,怎不遣人去告诉朕?”大皇子是皇帝目前唯一的男嗣,皇帝对他非常看重,不仅在平日学习上要求严格,对他孱弱的身体也很重视。 大皇子虽是段贵姬所生,但一直养在皇后凤仪宫,皇后对他的身体一清二楚,连忙解释道:“并不是什么大病症,有些风寒而已,行章喝了汤药后一日好似一日,臣妾才没有去惊扰皇上。” 实则大皇子是读书读厌倦了,想要偷几天懒,皇后对他向来娇惯,要什么给什么,把一个男孩宠溺的比婉妃的两个公主还娇纵任性。那天听了大皇子撒娇卖痴的请求,便没有拆穿他的小把戏,由着他在宫里自己玩闹。 陈元昭听后点点头,心里难免生出一种期盼子嗣的烦躁来,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以酒的清冽浇灭心中的烦躁,又道:“袭香服侍朕久了,为人端谨,又是行章的生母。朕想晋晋她的位份,皇后意下如何?” 他示意皇后不用再剥,从宫女手中拿了一张手帕递给她。 皇后有些受宠若惊的去接他递过来的帕子,面带红晕道:“皇上既有了主意,臣妾照办就是。段妹妹平日娴淑,又有子嗣,在潜邸时臣妾就瞧着她好,皇上您要给她什么位份?” 段袭香是皇帝的通房丫鬟,有幸生下了皇长子才升到现在的贵姬,皇后不动声色的提醒皇帝她的身份低微,可不能忽视。 即便与段贵姬素来亲厚,皇后心里也有自己的小九九。段贵姬生有大皇子,却一直放在皇后宫里教养,虽未真正过继到皇后名下,但皇帝和六宫都默认如此,段贵姬位份高了,倘若生出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心思来,那就不好了。 陈元昭听闻此语,皱了皱眉,思索了一会儿,“她也有五六年不曾晋封过了,只是身份摆在那儿,未免有些过低了,就晋为修容吧。” “李才人,歌唱得好,朕准备晋她为美人;杜芳仪么,是老平国公的外孙女,若不是老平国公舍身相救,朕这条命可就留在西夏了。”念及此,陈元昭唏嘘不已。 承平五年冬,大陈军队攻下了西夏王都上京,庆功宴上大犒群臣,却不料刺客就夹杂在内侍中,当时情况危急,老平国公离皇帝最近,直直冲着刺客的剑尖扑了过去,鲜血溅了皇帝满脸。平国公的两个儿子又早已战死在上京之战中,传承几世就剩下了平国公的嫡长孙和一个庶女。 皇帝大恸,赞韩氏满门忠烈,国之栋梁,为老平国公亲赐谥号“忠武”,追封两子分别为威武候、威宁候,封其女为湘真县主,准其孙韩修袭爵,成为新任的平国公。 天下都感怀皇上重情重义,厚待功臣,争着入伍的子弟在数月内翻了几番。 这位湘真县主,就是芳仪杜蘅芜的母亲,老平国公仅留下的子嗣之一。 新任平国公韩修,正是方景颐兄长方含光多年好友,他以嫡长孙的身份继承了爵位,眼下非常得皇帝的信任。 皇帝很快就回过神来,长年的战场生活已让他养成了专注警惕的习惯。 “朕准备晋她为婉仪,赐封号“蒨”,愿平国公府能子嗣繁盛,也是了朕一番心事,皇后意下如何啊?” 第十五章 敬酒 皇后见他语气已不再有问询之意,完完全全的通知给她,刚刚沸腾起来的心思又慢慢低落下去,杜蘅芜刚入宫不到一月,都晋了两次位份了,她不愿意应承附和皇上给杜蘅芜晋位,但皇上说的这样清楚坦荡,不管有没有他的偏袒喜爱,都不容她再质疑。至于李才人,家世低微,虽然容颜姣好,歌喉婉转,其实就是和嫣嫔薛衣媚一样的玩物,不足为虑。 她强作笑容,道:“杜芳仪入宫一月,已晋了两次位份,会不会引起朝野非议?” 皇帝扫过下首,一殿的嫔妃都在观赏歌舞,有几个还在紧盯着帝后,唯有一人埋头在啃果子。他好奇的凝神看了一会儿,发现那宫妃前面的几个碟子好像都空了出来,真真是亮眼的很。 他自幼见过的女子,吃东西都是浅尝辄止,唯恐被人说食量大,坏了自己的端庄体面。就是他在边关见到的闺秀,每次也刻意塑造少食的形象,就好比季贵嫔,出身于边关平民之家,自幼多有食不果腹的情况,自打入了宫里却也是吃猫食一般的精细,刻意向大家闺秀靠拢,反倒渐渐失去了自己的真意。 这样能吃的宫妃倒是少见,与他当皇子时在军中吃饭一样,食物珍贵,你慢一步就被别人抢光了,哪还用得着什么贵族的优雅。 他不由得抿唇一笑,不甚在意的摆了摆手,回应道,“区区小事,怎值得朝野的议论?” 陈武帝本是强势的君主,更有开疆拓土的功劳,是以在朝臣面前底气十足,甚少受辖制。 方景颐抬起头瞧了瞧,见大殿里人人都忙着谈笑风生,没人注意于她,打了个嗝净过手,心满意足的打量起众人。 这厢帝后正低声说着话,淑妃却坐不住了。 她笑着起身,举起酒杯遥敬皇帝,朗声道:“嫔妾祝陛下安康万年,岁岁有今朝。” 皇帝的视线这才被她吸引过来,见她亭亭玉立如同一株开的正艳丽的海棠,正轻笑着祝酒,挑了挑眉,也端起酒杯笑道:“朕也愿花开常在,年年相守。” 淑妃喜不自胜,竟是又倒了一杯酒,径自喝了下去,脸色红润的好似一朵娇花,“嫔妾谢过皇上吉言,您是天子,凡您所愿都受上天庇佑。” 皇上说出“年年相守”之时,众人惊讶淑妃的受宠,却也妒恨。修行浅的当场就露出了妒意,眼刀都不知道丢给了萧宝莹多少;修行深的笑容却也凝滞了一下,不是捏紧了帕子就是掐住了自己的手心,心里不知闪过多少诅咒。 陈元昭看到众人神色各异,竟鬼使神差的又看向了角落里,远远看见那宫嫔已停下了进食,想来是吃光了吧。念及此,他不由得轻笑了一声,斟酒来掩饰自己不经意的情绪外露。 听到皇帝和淑妃的对话的回话,婉妃却是面色不变,轻轻的歪了一下身子,依在玫瑰椅的靠背上,垂下眸子不知在思量什么。 看见淑妃再饮一杯后,皇上也再斟了一杯陪她喝,众人心重嫉恨之意就更难以言尽了。 淑妃面色酡红的站着,笑起来娇媚可人,“皇上,春日盛宴,有花有酒有美人,才不负光阴。嫔妾请了一位妹妹相助,您请细看。” 她转过身示意自己的婢女石斛,石斛点了点头,小碎步跑着向门口而去,淑妃握着酒杯坐了下来,好整以暇的等着什么。 且说嫣嫔,她素来心胸狭窄,没有愉妃那样的养气功夫,掐断了案前几支芍药还不解火。也不知在想什么,端着茶盏手一抖,有意无意就泼到了身旁萧婕妤的身上。 第十六章 失子 萧婕妤正好奇的盯着淑妃,想她有什么新花样。萧婕妤萧宝华是淑妃的庶妹,在家也不受重视,因为性子和软又姿色不俗,容易拿捏,才被靖边候送入宫来辅佐淑妃。淑妃在芍药宴上的安排,她居然一概不知,心里便存了几分怨怼。 她正想着事情,便没有注意到嫣嫔的异常,热水陡的泼了过来,罗衣春衫凉薄轻透,顿时就把萧婕妤身前的衣襟湿了大半。 嫣嫔茶盏里的水,十足十的热,萧婕妤烫的惊呼出声,心惊胆战的瞧着自己腹前湿透的痕迹,忙不迭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后退。 萧婕妤后退不知道碰到了什么,身子一软,竟尖叫着往前倒下,腹部撞在桌子的角上,她痛的尖叫不已。身边的宫女仿佛这才反应过来,忙与身旁人搭手把她扶起来,却见她罗裙上满是血迹,顿时也惊呼出声。 此时笙箫歌动,飘荡在水云之间,淑妃安排的歌姬蒙着面纱,正莲步轻移,袅袅入场,所有人的视线正投在她身上,就连皇帝也饶有兴趣的看着。萧婕妤惊呼出声,顿时吸引了大家的注意。那歌姬呆在了场中,似在犹豫。 “皇上,孩子,孩子……”萧婕妤脸色苍白的厉害,抱着腹部的双手上满是鲜血,倒在宫女怀里,目光却还死盯着上首,神志不清的喃喃,这是小产的迹象。 陈元昭快步走过来,蹙眉看着狼狈虚弱的萧婕妤,身边一滩鲜血,刺目的很,“太医,去叫太医。” 他压抑着怒气吩咐,回身看见嫣嫔惊愕呆住的样子,顿时心里一阵嫌恶。 “皇上,嫔妾不是故意的,嫔妾只是手滑……” 嫣嫔见他的浓眉蹙成一团,眼神在灯影下幽深难辨,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赶紧泪水涟涟的跪了下来,伸手想要揪住他的衣襟。 她知道皇帝对子嗣看的很重,萧婕妤怀的这个孩子,可能是公主们出生后的第一桩喜事。可她只是想到那天萧婕妤诬陷自己的人打翻了她的石首鱼,才气不过泼了一杯水,谁会想到这样的变故,再说她也不知道萧婕妤有孕在身的。 若是知道,也不会把气撒到她身上。 谁知道萧婕妤看起来老实本分,背地里却连怀孕的事都隐瞒下来了呢? 嫣嫔想到这些,面上越发可怜兮兮,“皇上,嫔妾以性命担保,绝无害萧婕妤的意思,嫔妾只是手滑了……” 陈元昭脸色越发的难看,大力甩开她想抓过来的手,嫌恶的摇了摇头,正准备斥责几句。 婉妃连忙赶过来,对着皇帝关切道:“皇上,嫣嫔为人您是再清楚不过了,她何尝敢做危害皇嗣之事,况且萧婕妤身怀有孕这是六宫都不知道的事情,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先去看看萧婕妤和胎儿才最要紧。至于嫣嫔,若她真有罪过,过后再细细追究也可。” 陈元昭见她过来,点了点头,阴沉着脸道:“婉妃说的有道理,差人把嫣嫔看押起来,你跟朕一起去看看萧婕妤如何了。” 好不容易得来的子嗣,难道又这般不明不白的丢了不成?他心里一阵的愤懑与失望。 婉妃临走前一瞥嫣嫔,示意她老老实实的,不要有其他动作,又安排自己的大宫女去把玩耍的公主们带回宫里好好安顿。 皇后趁着这功夫把萧婕妤安排到离沂芳台最近的小浪轩,正要禀告皇帝跟着过去。淑妃面有不虞,看到众人正要走去,仿佛这才醒悟过来,面上一皱,几分楚楚可怜姿态,抢先道:“皇上,嫔妾想跟去照料阿华,她是嫔妾的亲妹妹,再没有人比嫔妾更合适了。” 皇后睨了她一眼,也不再言语。 陈元昭面上严肃冷冽,叹了一口气,道:“淑妃过去吧,皇后你就留下处理沂芳台,闲杂人等都不许添乱。” 他顿了顿,轻叹一声道:“走吧,朕也去看看萧婕妤。”他往外走去,对于站在场中的歌姬是看也没看。 淑妃跟在最后,蹙着眉头示意那歌姬赶紧退下。 皇后被皇帝命令留下来,心里很不快活,但还是向众人道:“萧婕妤受惊,事关皇嗣,兹事体大,你们别再乱走,宴散了后都回宫吧,嫣嫔也不必惊慌,事实如何,皇上和本宫会查个水落石出的,现在却要委屈你去凤仪宫住几晚了。” 嫣嫔满脸是泪呆呆地瘫在地上,皇后示意宫女明兰慧兰去把她搀扶起来,又安排了十来个小宫人忙活宴会散后的事宜,便携着嫣嫔回了凤仪宫。 第十七章 风雨 沂芳台下是一条长长的桥,铺在玉液池中,旁边悬了几个朱红色的宫灯,灯影和人影都在夜晚的微风中钝钝的摇晃。 方景颐坐在沂芳台门口的位置,瞧着皇后走出玉液池的石桥,带着宫人们转而进入了小浪轩,那里灯火更为明亮,隐约有人声随着玉液池的水浪传来,模模糊糊的,像是一阵呓语。 不知道萧婕妤如何了,这么个低调温柔,从不出风头的人,却因这样的事在这样的场合大出风头…… 她的孩子还能保得住么? “受惊了么?” 方景颐正凝神望着小浪轩,身旁传来温柔的话语,她侧身一看,正是杜蘅芜。 杜蘅芜披着一件薄披风,与方景颐并立在高高的大殿上,视线遥遥落在岸边的小浪轩上,皇帝淑妃和萧婕妤一干人等在那里,低位妃嫔们都留在了这里,她眼眸一暗,轻轻拍了拍方景颐的手:“走吧,你瞧皇后娘娘的宫人们已经开始撤席了,喏。” 方景颐早已回过神来,见她举动温柔,暗含安慰之意,感激的笑了笑,两人携手出了沂芳台,避开了是非之地小浪轩,各自分别而去。 方景颐回到旖霞阁时天已经黑的如同墨痕,门口的大红灯笼兀自亮着,四边的树木像是狰狞的黑影,将这个她栖身的小窝包在怀里。她看到这幽幽的灯光,心里反而安宁下来。 进入室内接过冒绿沏好的茶,喝了一口,这才放松的倚在靠背上,伸了个懒腰,“今日萧婕妤出了事,皇上震怒,阖宫都谨言慎行。” 她正色道:“把咱们旖霞阁的人都嘱咐一遍,小心行事。那几个有小心思的,你们都要盯好了。” 正说着话,窗户被风吹开,咣当咣当的响了起来,一股凉意顿时涌了进来。方景颐起身去关窗户,见天色阴阴沉沉,乌云比夜色还深,如同猛兽一样盘踞在天边。花枝都被风抽打的晃来晃去,风雨要涌面而来。 她觑着黑沉沉的天色,道:“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转身把窗户关上,轻拍了拍自己被凉意浸透的脸颊,吩咐冒绿,“小濯去拿晚膳还在路上,着人去给她送把伞,别淋着。” “哎,我这就去。”知夏爽快的应了,推门而去。 方景颐见她走的急,忙高声道:“多穿个衣服再去。” 知夏的声音在门外越来越远,让风吹得飘飘忽忽,“知道了,小主。” “这丫头,风风火火的。”方景颐嗤嗤的笑了起来。 冒绿把被吹开的帷幔都拢了回来,也笑着道:“幸好小主回来的早,这四月的天也像娃娃脸似得,说变就变了。” “你还别说,在沂芳台我心里还着实有点儿慌。”方景颐后怕似的拍了拍胸口,拿了一块榆钱糕,细细吃了起来。 她边吃着,压低了声音贼兮兮的说道:“皇上本来就严肃,他使劲皱着眉,看着更凶了。” “嘘,小主您真是,什么话都说。”冒绿用手比划着“嘘”了一下,哭笑不得的看着她。 “我也只敢同你们说。哎,在这宫里真是“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萧婕妤是淑妃的亲妹妹,有淑妃护着,还有了身孕,照样不声不响就让人给害了。” 她嘟着嘴,有些闷闷的掰开榆钱糕放回盘子里。 几次请安,淑妃傲气十足的样子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 她托着腮,有点出神的想:“这糕点也不好吃,我想吃娘亲做的藤萝饼了。” 冒绿见她面色不好,笑着打岔道:“小主想家了吧。改天咱们去摘些藤萝花自己做,奴婢走时,夫人特地教了的,就怕小姐想吃又没处找,到时候又使小性子。” 方景颐见她打趣自己,扑过来就想挠她,“好啊冒绿,我这就使使小性子,看你能不能招架住。” 冒绿忙不迭讨饶,“奴婢只是转告了夫人的原话,小姐你怎么恼了呢。别挠,哎……痒,痒,小姐饶命,奴婢认输了,输了……” 二人好一通打闹,在榻上翻来滚去,方景颐听她认输才住了手,笑喘着倚在榻上,听着窗外不知何时响起来的雨声,寻思着啥时候也在窗外栽几株芭蕉,学古人风雅一番。 “你快去理理头发,要不知夏回来,可得笑你。” 冒绿比她喘的还厉害,发髻都散了,含羞带怯的斜睨了她一眼,赶紧去整理去了。 方景颐自己在榻上笑了好一阵子才缓过来,“冒绿,知夏她们也快回来了,去熬一大锅浓浓的姜汤,几个人都分上一碗喝。” 第十八章 思索 冒绿刚出去不一会儿,小濯和知夏就提着晚膳进来了,头发湿哒哒的,有几绺还挂着小水珠。 方景颐奇了,忙把手巾递过去给两人,“怎么都淋了?可是雨太大?” 知夏快言快语,“路上碰到了金常在,她住得远,奴婢和小濯就快到咱旖霞阁了,想了想,就把伞给了她,我俩披着斗篷回来的。” 她眨巴着眼,可怜兮兮的,“小主,您不怪奴婢自作主张吧。” 金常在名唤金寂寂,是翰林家的女儿,形容尚小,为人羞涩的很。方景颐与其并不相熟,只在请安的时候见过几次。记得第一次去凤仪宫给皇后请安,便见金常在跟着婉妃轿辇,想来已经投到婉妃帐下了。方景颐尚未生起拉帮结伙的心里,因此也并没有多想,道:“你心善,这有什么可怪的。快坐下,小濯,你也别忙,坐下说。你们两个一个斗篷,难免挨了雨,受了寒气。” 冒绿端着托盘进来了,“姜汤来了。” “快,一人一碗,滚滚的汤水下去,寒气就被吓跑了。” “梁桂和李庆把热水都备好了,喝完了回去暖暖,把湿衣服换了,免得着凉。”方景颐关切道。 两人喝完了姜汤,告退去换衣服了。 冒绿麻利的摆着晚膳,道:“小主,红缨姑姑刚刚回来,说是出去逛了一圈,倒听了不少消息。” 方景颐刚刚坐下,好奇道:“她平日不爱出去,这回下着雨呢,倒是稀奇。” 红缨看起来老实本分,没有差事活计轻易不往外跑。 冒绿道:“奴婢盯了她好一阵子了,做事倒是本本分分,很合规矩。这一次,红缨姑姑打听到的却是沂芳台的事。小主,你道淑妃娘娘找的歌姬是谁?” 方景颐的好奇心倒是真的被勾了起来,“谁啊?” “是李才人,以唱曲儿才得了盛宠的那个。” 方景颐瞪大了眼,接过冒绿盛的粥,喃喃道:“原来是她啊。这岂不是说,她投靠了淑妃才换来今天这样露脸的机会?真是好快的手脚!只可惜天不遂人愿了,萧婕妤一出事可不就没人赏了么。” 她转念一想,又道:“抛头露面的行径,本是教坊女子的行事,她已为天子妃嫔却仍去卖笑邀功,就算今日出了大风头,但细细算来,也落了下乘,日后难免受阖宫耻笑,说来还是不要这份风头的好,也是可怜!” 她沉吟道:“红缨怎不进来同我细细分说?” 冒绿道:“红缨姑姑说她冒雨回来,带了一身凉气,进屋来恐冲撞了小主。奴婢也不好勉强,就说小主体恤,给咱们都煮了姜汤,让她端一碗暖暖身子。” “你性子稳妥,这件事做得很好,过会儿去拿些金银锞子给红缨,就说劳烦姑姑雨里奔波罢。不过说起稳妥来,今日我倒有些疑惑,现下倒是憋不住了。” “小主,您说。” 方景颐示意她坐下来,道:“今日在沂芳台,听说是嫣嫔的茶烫着了萧婕妤。我本是不信的,我和杜芳仪姚才人的茶水都是刚刚好的温,被烫一下也不会有什么,可是听人说萧婕妤的手都被茶水烫的起泡了,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莫不是萧婕妤有身孕,身子才格外虚弱?” “我倒不曾听过有身孕的女子如此脆弱的,恐怕那茶水本身就与我们的不同,定时滚滚的热茶,才会如此伤人。我觉得蹊跷的倒不是这个,寻常人被烫了一下躲开就是了,萧婕妤的位置也好躲,身子往后一倾便是了,怎会向桌子前方扑倒呢?” 方景颐歪着头,好奇道:“还好巧不巧的撞在了桌子角上,生生的把孩子撞没了,莫不是其身后有人助力?” 冒绿压低了声,下意识的觑了觑窗外,道:“萧婕妤身后坐的是金常在。奴婢和您去请安时,可是常见她跟在婉妃娘娘的身边。嫣嫔本来就和婉妃娘娘关系极好,宫里可是无人不知。倘若真是婕妤身后人的手脚,金常在也断断不会为此得罪了婉妃娘娘。” “若说这事是金常在策划,我倒不信。她一个刚入宫的小弱女子,是怎么得知了萧婕妤身怀有孕,又是为了怎样的好处才去谋害天家子嗣?这可是要命的罪名。若说是嫣嫔,我也不太信,她怎会蠢得用如此显眼的手段将自己的命也赔出去呢?” 冒绿郁闷的摇了摇头,主仆两个低低细语,分说不出所以然来,三更天了才满怀心思的睡去。 第十九章 偶遇 翌日一早,“小主,小主,宣旨的公公来了。” 冒绿在门外呼喊,方景颐即刻梳洗一番,准备听旨。 旖霞阁的人都出来听了口谕,这才进屋来。 皇帝晋杜芳仪为婉仪,赐封号“蒨”,晋李才人为美人,段贵姬悉心教养皇长子,多年侍奉有功,晋为修容。又怜萧婕妤失子,数年无行差踏错,晋为嫔。 淑妃已经回到了长乐宫,她张开双臂,让宫女石斛给自己系着腰带,听到萧嫔也晋了位,不禁冷冷一笑, “生我萧氏的皇子,她也配?” 石斛脸色蜡黄,低垂着眸子,诺诺不敢言。 三日后,萧嫔小产一事的结果就出来了。 她身边的一个宫女是主谋,因萧嫔素日不曾重用心生恨意,在芍药宴上借机推了她一把以致她失子,宫女被处以极刑。 嫣嫔虽无心之失,但性情不稳,罚奉半年,禁足一月,要求其修身养性,重修礼仪。 方景颐听到这消息,哂笑一声,又想起自己和冒绿晚上的推断,万万不肯信一个小宫女自谋自导,恐怕幕后另有指使,只能不了了之拿个无足轻重的小宫女顶包罢了,叹了口气,将几分怜悯抛去,自言自语道:“假作真时真亦假。” 走在她身边的小濯好奇道:“小主您说什么?” “没什么,我想着四月光景这么好,咱们什么时候也学一学古人,寻那斗酒双柑之乐呢。” 小濯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嘻嘻,奴婢不懂小主在说什么,但小主心情好了,奴婢也跟着高兴。” 小濯原为粗使宫女,她勤快懂事,大家都很喜欢。又因为知春称病不出,院里的活计就空出了不少,所以小濯现在已经替代了知春的位子,跟在方景颐身边伺候着。 方景颐早几日发现宜园有一好去处,名唤“碧涧通幽”,那里小溪宛宛如绳,为水中卵石所阻,淙淙然如黄莺花下作歌,汇一小潭,名曰含琼池,池中生满石菖蒲,小鱼涵虚如同空游,景致极好。 含琼池附近多假山岩洞,藤萝密布,少有人来。方景颐坐在池边的巨石上,听着潺潺的流水之声,只觉得宫中枯燥的生活也鲜亮了几分。 “水似晨霞照,林疑彩凤来。”方景颐摇头晃脑学老夫子吟了几句诗,看藤萝蓝紫相间,攀岩而上,硕大的花穗一串串的拥挤着垂挂下来,热闹的很。 一条条藤蔓蜿蜒着,似蛟龙出没在波涛之间。 花海重重,小濯摘采藤萝花的身影逐渐隐进其中。 四周寂静,只有几声清脆的黄鹂鸣声,方景颐舒服的伸了个懒腰,攀着身边的岩石站起来,手成喇叭形放到嘴边,喊道:“小濯,你在哪儿呢,等我去找你。” 远处树荫下站着陈元昭和身边内侍平仲。 萧嫔失子,陈元昭正阴沉着心情,遂只带了自己的大伴平仲,二人悄悄的在院子里散步。 陈元昭面色柔和,轻笑道:“李太白有言:“密叶隐歌鸟,香风流美人”,古人诚不欺我。” 平仲见他心情愉悦,出声道:“皇上,可要上前去看看?” “不了,打扰了美人美景,倒是朕的过错了。” 方景颐的身影也逐渐隐在花藤间,陈元昭这才要转身离去:“这是哪宫里的妃嫔,朕倒是不曾见过,很有几分散朗。” 平仲略有尴尬,“请皇上恕罪,奴才见识浅薄,真不知这是哪位主子。容奴才打听过再来汇报。” 陈元昭好笑的指了指他,腰背挺直,拂开眼前的几条细柳,又负着手往前走去,“前几日让你打听芍药宴上的妃嫔,如何了呀?” 平仲跟上他的脚步,赔笑道:“奴才早打听了,是旖霞阁的方才人。” “瞧老奴的记性,这位方才人出身温宁伯府,是方探花一母同胞的妹妹!”平仲笑嘻嘻的打了自己的嘴一下。 第二十章 绿头牌 方含光才学出众,为人玲珑,又是皇帝亲自提拔而起的新秀,说一声心腹也不为过。 陈元昭一扬眉头,沉吟道:“是方含光的妹妹,方含光为人出色,想必他的妹妹也差不到哪里去,朕竟是忘了宫中还有方卿的妹妹。” 宫里无数美艳娇柔的女子,只怕比满园的花儿还要多谢,皇帝怎么记得过来呢?若是有机缘的,得了皇帝的一二分青眼也好;若是没有机缘的,只怕等到花儿都谢了,辜负了青春年少,也终究是意难平。 平仲心想,嘴上却道:“新入宫的小主们还有好些等着皇上召幸呢,想必方大人的妹妹就在其中,皇上若是想见,您晚上翻牌子就是了。” 皇上翻了牌子,内饰们就会即刻去禀告,让小主们也好准备准备。等到皇上亲自到了,小主们宫门前的大红灯笼才会卸下来。 天暝月上,雍和宫里里外外都点上了灯,照的灯火通明,如同白昼,有昭昭之势。 陈元昭散着头发,惬意的倚在榻上看着奏折。他觉得有几分闷热,推开窗户,外面远远的传来布谷鸟带着凄然的声音,春风却缓而温软,带着花熏染上的香味,又让人心生愉悦。 内侍潘范低头站在那里,等着他翻牌子。 陈元昭深嗅了一口春日的清香,满意的坐在榻上,“来人,给朕束发更衣。” “就翻方才人的牌子吧,朕记得住在旖霞阁。”他心里还想添一句,就是芍药宴上那个最能吃的。但只有平仲才知道,现在说了潘范也不懂。 潘范心里一咯噔,心想这下坏了,也不敢抬头看皇帝,把头又低了几分,讷讷道:“皇上,方才人的绿头牌还没制好呢。” 他心下着实有几分慌张,眼珠子都在地上乱瞅,就是不敢抬头看皇上一眼。皇上兴致这么高,自己要是扰了他,那可真是,要折在这儿了。 紫宸殿内一时安静起来,衬的窗外的鸟声更加响亮。 给皇帝束发的小宫女也战战兢兢的,不敢觑他脸色,大气都不敢喘。 陈元昭面上的笑意一下子退了个干净,沉声道:“一个月了绿头牌都没制好,内务府和敬事房都忙什么了?” 潘范赶紧跪下,皱着眉头颤声道:“皇上,方才人的绿头牌原是好的。几日前不知怎的,竟折断了,内务府这才重做的。” 他在心里暗骂,哪个挨千刀的把方才人的绿头牌给弄折了,这也巧了,皇上早不翻晚不翻,偏偏这一会儿记起了有这么个人。 内务府也是,这么个玩意儿做了一旬也没好,找死呢么! “你是干什么吃的,怎早不回禀呢?”皇帝面色喜怒难辨,静静的等宫女给他束好头发。 潘范嗫嚅道:“奴才,奴才想着皇上日理万机,这才……是奴才失职,请皇上责罚。”他话还没说完,皇帝已随手拿了案上一本书,朝他掷了过去。 “朕做事,何时需要你置喙了?欺上瞒下,真是长本事了!更何况连个绿头牌都看不好,朕要你何用?” 殿内一时只剩下潘范带着哭腔磕头求饶的声音,他一边哭一边想,他要是还有命回去就把那使幺蛾子的人给揪出来,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平仲正巧一路小跑着进来,他带着喜色,擦着额头上的汗,正要开口,看见殿内的场景,不由得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的上前回禀,“皇上,奴才有事回禀。” 皇帝看了他一眼,站起身来又走到窗前,道“说吧。” “皇上您吩咐的事儿,奴才打听过了,是旖霞阁的方才人,皇上您说这多巧啊!”平仲笑嘻嘻的回道。 摘藤萝花的女子,被皇上称赞有林下散朗的小主和早些天被皇上笑称“能吃是福”的小主竟是同一个人,这可多巧啊。 这位小主的兄长方含光,也是皇上中意的朝野新秀,看来方小主也是福缘深厚啊。 陈元昭转过身来,虽脸色沉沉的,却也好奇道:“不曾认错人吧?” 平仲见皇上脸色好看了几分,笑着说:“千真万确,奴才原也奇怪,再三确认过才敢来回禀皇上呢。” 陈元昭不耐烦的看着跪在地下屏气凝神的潘范,不由得又生一股闷气,“滚起来吧。回去好好查查这是怎么回事,着内务府紧着做,朕明天就要看到方才人的绿头牌。” 潘范手忙脚乱的站起来,连声道:“谢皇上恕罪,奴才再也不敢了。”他胡乱抹了抹泪,小心的开口:“皇上,您还要翻牌子么?” 陈元昭竟想了一会儿,看着各宫妃嫔的牌子,不知怎么想的闭上了眼,指尖一一点过绿头牌。 他忽然停下指尖,睁开眼瞧了瞧,牌子上是“丽正宫清妙阁才人姚氏念谙”,沉吟着思索了一会儿也没记起是谁,“就这个吧。” “皇上移驾清妙阁。” 第二十一章 见解 姚念谙侍寝以后,也渐渐的得宠起来,分了杜蘅芜和李贵人的几分宠爱,进入六宫之人的眼里。 她因赠花与后宫里的诸多妃嫔结缘,又与方景颐很合眼缘,数次相约游园。方景颐因为兄长的缘故与平国公的表妹蒨婉仪杜蘅芜又几次相约,两方都不忍拒绝,就把几人凑到了一起。 三人遂逐渐相熟起来,这天天晴日丽,三人正好约在了春妍亭中赏花。 春妍亭地势偏高,高于平地数丈,于其上可以俯视杨柳的碧绿树冠。 亭子旁三面遍值桃花,一面朝向玉液池,正是静观湖景的好去处。正是晚春时节,平地上百花已开尽,落红满径,高处的气候也温暖起来,桃花应时绽放,深深浅浅,如同宫中女儿们各色的妆容。 正是“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的道理。 众人到了亭子中,宫女们将坐垫放到石墩上,拿出食盒中准备好的茶水果品,一一放到石桌上。 方景颐笑盈盈的拿出前几日做好的藤萝饼,请众人品尝。 藤萝饼鸡卵子大小,外边白雪酥皮,内里紫藤为馅,刚一拿出就清香扑鼻,姚念谙捏着饼子深深嗅了嗅,称赞道:“景颐妹妹心灵手巧,这饼子闻着就勾人肚中馋虫,尝起来肯定更香。”言罢咬了几口,连连点头。 杜蘅芜慢条斯理拿出帕子,捏起一个饼子,只是闻了闻,摇头笑道:“香是很香,妹妹有心了。” 她停顿片刻,又轻柔道:“不过闺中女儿,平日里诗书养性,琴乐怡情,才是清雅之事,女红庖厨本是下人之事,咱们沾染了俗物,恐怕移了性情,失了尊贵。” 方景颐咬着饼子,莞尔一笑道,并不放在心上,道:“怪道姐姐容颜性情不同于常人,原来是日日琴棋书画熏陶出来的。只是喜爱之事,只要不逾矩违法,便是彼之砒霜,我之蜜糖。” 温宁伯夫妇常年居于郊外农庄,虽教她读书识字,琴棋书画,也教她亲手烹饪,针黹女红,好叫她知晓世间一针一线,一食一粟的珍贵之处,教养她对世间万事万物都要心怀敬意。 姚念谙最是不通文采,也不爱诗书琴乐,刚把饼子吃完,“咕嘟咕嘟”喝下一盏香茗,也插嘴道:“哪有那么多的繁文缛节呢?世间之人,活着本就不易,若有自己钟意之事,才不论是什么琴棋书画还是女红庖厨。” 她刚刚侍寝过,此时不知思绪又飘到那里去,脸蛋逐渐绯红起来。 杜蘅芜见二人并不赞同,秀眉微不可见的一蹙,并不认同二人所言,翰林学士和厨娘绣娘显然有云泥之别,可见尊卑贵贱,若是喜爱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物,心性上也高雅不起来,但想来并不是人人都有她自己的见识和才情,所以她才能一枝独秀占尽宠爱。 有了别人的衬托,才能显得自己更为与众不同的雅致。 杜蘅芜想到这里,眼波流转,抿着嘴轻笑起来。 姚念谙大大咧咧并没有注意。 方景颐却杜蘅芜她浅笑盈盈,以为她心胸豁达,没有刁蛮娇纵之气,便不再放在心上。 她托在腮,远远望去桃花开得浓丽明艳,正准备叫知夏去桃林深处剪些花枝回来看,却看见有几个人影从林子里走出来了,当前是两个小女孩儿,一青一红,后面有几个宫女嬷嬷不远不近的跟着。 第二十二章 大公主 春妍亭里的众人都听到了从桃花林里传来的响动,一齐看过去。 两个粉团子一般的女孩手中各拿着几根花枝,从桃林里走出来。 红衣女孩儿稍微矮些,正揪着一片一片的花瓣,放在白嫩的掌心吹了出去。青衣女孩儿略微高挑一点,紧紧握着手里饱满的桃花枝。 红衣女孩儿吹完了自己的桃花,便伸手去揪青衣女孩儿的花枝,“瑾韵,你给我几支玩!” 原来是婉妃的两个公主,她们活泼可爱,童言童语,春妍亭众人饶有兴致的看着。 青衣女孩是大公主瑾韵,她躲开瑾容的手,摇了摇头,“你自己想要,再去剪几支,这是我亲自挑选的,要送给母妃插瓶呢!” 红衣女孩儿是二公主瑾容,只比瑾韵晚出生片刻,听了这话并不死心,一把抓了过去,将那花枝上的桃花都抓弄下来,虽然瑾韵及时躲避,但瑾容抓着枝子不松手,两人追跑之间,将全部花儿都抖落下来,不是落在泥土里,就是被瑾容攥在了手心里。 瑾韵一下子松开了手,眼圈一红,掉下泪水来,“你还我桃花,我挑了好久的,坏瑾容,天天欺负我!” 瑾容见瑾韵的花儿也没了,开心笑道:“小气鬼,平日里拿你的金钏玉镯不行,泥娃娃草虫头不行,今天借你一根花儿也不行,略略略,小气鬼,爱哭鬼!”瑾容歪着脑袋,又做了几个鬼脸,将手里攥下来的桃花瓣朝瑾韵一洒,咯咯笑着跑走了。 身后的几个宫女嬷嬷忙跑着追二公主瑾容去,“公主,您慢点,别磕着了!” 大公主瑾韵瘪着嘴巴,也不跟着人走,就地蹲下来,将花瓣一片一片捡起来,放到自己随身的小荷包里,泪珠落到花瓣上,也被她随手抹了去。 孤零零的小人蹲在那里,看起来甚是可怜。 春妍亭被几株桃花挡着,并没有被公主和宫人们瞧见,但亭里的众人却借着花木扶疏之间,看清了所有事情。 杜蘅芜道:“听说大公主性情温和像婉妃,二公主原来却这么淘气呢,不过却听闻婉妃娘娘偏疼二公主一点。” 姚念谙探头探脑,站起身来看那留下的大公主, “小女孩真惹人怜爱,还在收那些花儿呢,难道还想拿回去献给婉妃不成?宫人们也真是过分,竟都不知道哪里去了,丢下她一个人。咱们去安慰安慰这个小人。” 杜蘅芜“哎”了一声,阻止姚念谙的动作,“小孩子的事儿,咱们去做什么,想必大公主身边的宫人一会儿就回来找了,咱们过去是多此一举。你们瞧那玉液池里,竟有人荡舟呢!” 她本就是明哲保身的性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每做一件事儿都要仔细计较有没有益处。 一个不得自己母妃喜欢的小公主,不用她费心思去结交。 姚念谙被杜蘅芜一打岔,发现玉液池里果然有一叶小舟,飘荡在几许新荷之间,不知在做些什么,心中生起了十分的好奇,当下也嚷着要去游湖荡舟。 两个主子都站起身来,宫女太监们也跟着站起来收拾东西。 冒绿和小濯见方景颐微微颔首,收到首肯,便也开始收拾食盒坐垫,准备跟着离去了。 方景颐也听见了两位公主的对话,知道大公主是想亲自剪些桃花枝送给愉妃插瓶,便悄悄把冒绿叫过来,趁着众人都在看玉液池的小舟,附耳吩咐了她几句。 待到众人都走了去,冒绿便从亭后绕了一圈,假装偶遇大公主,带她去桃林里暗按照她的吩咐剪了三支,悄悄将她送回了婉妃的明华宫。 大公主回宫后不久,教养嬷嬷先是斥责她久不归宫,教娘娘担心了,又将那花枝随手丢了出去,说是娘娘花粉过敏,公主怎得这般贪玩不懂事呢!冒绿在宫门外听得公主低声啜泣和嬷嬷的严厉斥责,忙跑回去告诉了方景颐。 父母对于儿女的疼爱,也并非十分均匀,如同十指,有长也有短,想来是婉妃更疼爱小女儿瑾容,不重视大女儿瑾韵吧,方景颐替瑾韵叹息几声,便将这事抛在了脑后。 瑾韵即使再不受婉妃的宠爱,也是皇帝的大女儿,听说十分受陈元昭的喜爱,日子也不会难过到哪里去。 自己一个小小的宫嫔,还是老老实实的在这深宫里安稳过活吧。 她并未预料到,在这碧瓦红墙的巨大牢笼里,安安稳稳的过活也是一种万分的奢侈,更何况还有个发泄怒火的辛红萼在虎视眈眈。 第二十三章 争端 日子过得飞快,好似流沙一般的从指间淌过。 到了五六月份,玉液池旁的垂柳都纤枝新绿,骨软腰轻,正是拖烟拂水的好时节。 皇后头风发作,免了今早的请安,是以众人得以早早回去。 方景颐正带着冒绿,从柳旁的小路返回旖霞阁。 姚念谙和杜蘅芜与其同行,到了住处就分开了。 方景颐还要穿过玉液池才能到住处旖霞阁,从这几人住所就可看出甫一入宫的受重视情况。 二人正走到春妍亭下方,听到葱茏草木之后有人的说话声。 “你身份低微,入宫时间短,规矩也不懂,本宫这次费心教导你,算是尽这宫中姐妹之谊。”女子声音高高在上,很有优越感。 “娘娘教诲,嫔妾铭记于心,莫敢以忘。” 方景颐听这回声不卑不亢,似意有所指。 况且声音也确是好听,不似一般女儿柔声细气,倒有一种沉郁清凉。 她在花木之后瞧着那几人的脸,看见说话的女子跪在地上,又见春妍亭旁仅有的一条路被堵上,冲冒绿摇了摇头,准备绕回去再找一条路,不惹这些麻烦。 却不料此时前方有一女子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是哪宫的妃嫔在,怎不出来拜见贵嫔娘娘?” 方景颐心中暗叫不好,捏着一把汗,面不改色的带着冒绿从花丛后走出,眉眼一抬就将站着的人面识了清楚,从容的行了万福礼,“才人方氏给贵嫔娘娘请安,见过辛美人。” 刚刚叫住她的不是别人,正是处处给她使绊子的辛红萼。 趾高气昂的斥责别人的,正是淑妃的忠臣——季贵嫔。 季贵嫔斜眼看着她,趾高气扬的说:“你便是温宁伯府的方景颐?素日听闻你少教养不知礼,今日一瞧真是不负盛名。” 这口气燥郁,拿捏着腔调,似是吃多了冬日暖身的辣汤,辣的舌头在嘴巴里待不住了,非要伸出来歇歇火。。 不过,季贵嫔这话怎么说。 她不过一个刚入宫的才人,何德何能惹得季贵嫔针对于她? 又是谁日日在她面前搬弄口舌? 莫不是就是这辛美人——辛红萼! 方景颐思忖道:“娘娘所言,嫔妾着实不敢当。嫔妾出身温宁伯府,太祖曾盛赞先祖“教子有方”,先祖遗风泽被后人,家中长辈也依祖训教导我方氏子弟。嫔妾愚钝,虽不能与祖辈相比,但也不敢辱没家声。” 不知道辛红萼对着季贵嫔说了些什么,季贵嫔对方景颐的印象很是不好。 季贵嫔出身不高,自己虽然追随淑妃,却并不喜欢勋贵家出身的女孩,以折辱她们补足自己先天出身的不足为乐,此刻听到方景颐这么说,面色更是不善,道:“方才人牙尖嘴利,看来更需要本宫的教导。” 功勋世家出来的女孩子,不照样要拜倒在她的裙子下么! 方景颐压下胸中浊气,淡淡道:“嫔妾自有父母亲族教导,远近亲疏有别,何须贵嫔娘娘拨冗……” 无缘无故的,竟要受这样的气。 第二十四章 巴掌 辛红萼趴在季贵嫔耳边轻声几句,眼神恶毒的看向方景颐,季贵嫔的脸色越来越不善。 方景颐还没说完,季贵嫔“啪”的一下打了过去,她心中恼怒,用的力气也大,方景颐被这力道冲击的不自觉后退了几步,左腮火辣辣的烧着疼,她下意识抽了一口凉气,捂起脸庞。 辛红萼也在这惊变中呆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后她虽心里着实得意,但还是慌张急迫道:“娘娘息怒,方才人她年少不知事才冲撞了您,您可不能为此气坏了身子。” 她一语就给方景颐定了罪。 季贵嫔气急败坏的指着方景颐,道:“贱婢,你不过一小小的才人也敢对本宫口出狂言,给我跪下。” 她用手帕擦了擦手,随手扔了出去,“亲自教训你,本宫还怕脏了自己的手呢!” “辛美人,她不知好歹,以下犯上,你不用帮她求情。就让她和李美人一起跪着,好好忏悔,不到两个时辰不许起来!” “回宫。”季贵嫔满是不屑的踩上方景颐的裙角,不解气的碾了碾。 临走前季贵嫔颇有深意的看了看低垂着头颅的李燕蹴,目光恶毒的让人脊背发凉。 辛红萼诧异季贵嫔为何这么讨厌李燕蹴,明明这李美人也已经投诚了淑妃娘娘啊。不看僧面看佛面,淑妃娘娘留着李美人还有用处,季贵嫔何必折磨她。 她没有再多想,心里是间接折磨自己情郎的快感,柔声对着跪在地上的方景颐道:“贵嫔娘娘既让方才人跪着反省,想来也有她的道理。兰溪,你留下,好好看着方才人,可得把时辰守好了!” “是,小主您放心。” 方景颐感觉自己左脸肿了起来,一张口就感觉肌肉拉伸,仿佛要撕裂般的痛。饶是如此,她也竭力开口道:“辛美人好意,嫔妾心领了。” 辛红萼真是贼心不死,不知道两人之间有什么怨恨能让她这么执著的报复自己,就连季贵嫔都被她煽动起来了。 辛红萼直起腰来,道:“那我就放心了。” 她正要走,看见跪在地上的李燕蹴不屑的笑着,转身又说道:“李美人和方才人禀性相投,就劳烦你陪她两个时辰了。” 李美人冲着她的背影啐了一口,讥笑道:“狐假虎威的唱了一台戏,真当自己是绝世名伶啊!” 时人虽爱梨园清音,却也瞧不起那绝世名伶。方景颐听她这比喻别有新意,也忍不住咧嘴想笑,牵扯到左腮,只能疼的龇牙咧嘴,捂着脸不敢动弹。 冒绿心疼的看着她,轻轻用帕子蘸去嘴角的血迹,生怕弄疼她。 兰溪虽听不懂李美人说什么,但也知道绝不是什么好话,没好气的说:“李小主歌唱的好,才配得上绝世名伶这四个字吧,旁人是抢也抢不去的。” 李美人虽跪着,却仍含着笑意对方景颐道:“今日虽受些难,此刻听些笑话舒缓一些也好。” 看来李美人也并不愿意做后宫里的名伶,成为众人的歌女,她在芍药宴上失去出风头的机会,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吧。 方景颐暗暗思忖,今日一见觉李美人性子旷达,又有几分傲骨,心想难怪皇帝喜欢。 此刻脸疼说不得话,只得点了点头。 她跪了两个时辰后,只觉得膝盖沉的仿佛长在地上似的,抬也抬不动,只能靠在冒绿身上一步一步往回挪。 第二十五章 生病 被季贵嫔打过的左脸此时高高肿了起来,方景颐忍不住倒吸了几口凉气,但是走动中的膝盖也传来一阵阵的麻涨,让她忍不住挪几下就停下来喘口气。 “今日切肤之痛,来日百倍奉还!”她在心里默默的对自己说道。 入宫以来生活安逸,虽然知道后宫阴恶,她也未曾打起过十分的精神,反倒是想偷得几分闲散。 即便目睹萧婕妤的小产,也只是心生惊愕,自怜几分。 因非切肤之痛,便未有危急之感。 今日脸肿膝沉,受人一番折辱,连自保之力也没有,才让她彻彻底底的收起了几分置身事外的优越感,真正打量起这个波诡云谲、面上花团锦簇的后宫。 人有时就是这样,即便是知道前途险恶不可测,也仍有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念头。 等到真的折戟沉沙,满面风霜,才将此事放到心上,欲做最后之搏。 况在这宫中,不欲入风云,也未必能熬到皓首之日。 倚势而凌人,恃财而侮人,势败财散,也是人凌人侮。 今日辛红萼仗了季诗蔷的势,季诗蔷仗了自己几分恩宠,便能随意折辱于人。那么日后,也赌个势败财散,来一次人凌人侮吧。 不知不觉间已经进了旖霞阁的门。 知夏一脸急切的冲上前来,张口就道:“小主,知春她……”却瞥见了方景颐狼狈的样子,顿时大惊失色,与冒绿一起搀扶着她往里走去。 “辛美人心思真是歹毒!”知夏眼中含泪,咬牙切齿的说着,一面用冷水浸过的毛巾轻轻敷在她左脸上。 联想起今日辛美人那里的王公公来领知春离开,趾高气扬的像只大鹅,知夏心里更是不痛快。 冒绿比她冷静几分,眼角却也是红红的,“你少说几句,小主心里也难过呢。” 小濯见自家小主呆呆的坐在那里,任由冒绿知夏侍弄着,蹬蹬蹬的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小濯又蹬蹬蹬跑了进来,喘着气道:“小主,奴婢煮了鸡蛋,用这个在脸上滚滚,很能消肿的。” 方景颐正逐渐退出自己的沉思中,见她火急火燎的进来,眼里满是期待,即便怕伤口被撕扯,也不由得小心翼翼的开口道:“民间倒是有这个法子,难为你周到,我试试。” 小濯很是有几分激动,红着脸把鸡蛋递给冒绿,道:“姐姐来吧,奴婢做惯了粗活,手里力道大,怕弄疼小主。” 冒绿接过熟鸡蛋,轻轻的在方景颐的脸上滚动,又嘱咐小濯去烧几壶热水,自己拿着热毛巾敷在方景颐紫黑色的膝盖上,轻轻的按捏着。自己使劲抽着鼻子,不想让泪再落下来,惹得小主也难过。 方景颐见她们两人都红了眼,挤出一个笑来安慰她们,“我家两个姑娘都下雨了,今年的稻谷可是有福了。” 知夏鼓着脸抬头看她,忍不住道:“小主别说话了,多疼啊。” 方景颐日间着实是又疼又乏,还未传膳自己就浑浑噩噩的睡了过去,只听得外间嘈杂一阵,又安静了下来。 心忧则梦多,她白日烦事扰乱,夜间也做起了梦,翻来覆去的呓语不停,竟是体虚发起了热。 她在梦里睡着,自是不知冒绿知夏急的不行,两人守在她身旁,忙碌的将冷水湃过的毛巾敷在她额头上。 第二十六章 离心 一到白日,知夏和李庆又忙奔去请来了太医,熬了药,冒绿一勺一勺的喂小主喝下去。 下晌方景颐才昏昏沉沉的从梦里挣脱,睁开了眼。 隐隐约约听到窗外传来宫人说话的声音。 “端阳将至,内务府的菖蒲、艾子、彩丝等方物怎么还没发下来?”知夏在院子一边煮粥一边不满的说。 小濯小心的看了她一眼,又回头看了看正屋窗户的方向,低声道:“姐姐,我去了两次,内务府都说紧缺着呢,让先等等。” “我呸,哪是什么没了啊,就算是紧缺着,小主份例里的东西也不该克扣了去。不过是看小主病了,也做些落井下石的勾当!”知夏很是激愤。 另一个粗使宫女小涤暗地里撇了撇嘴,道:“新入宫的小主几乎都承了宠,就咱们小主未见天颜,连和小主交好的姚贵人都发达了,更不用说蒨婉仪,入宫以来就是头一份的恩宠,咱们小主也不知还要等多久。” 姚念谙长于边关,性格爽朗大方,连武技马术也懂几分,皇上见她之后十分欢喜。他常年在军中,对这样豪爽的带着边关风气的女子很是赞赏,接连三日宠幸于她,又越级晋封贵人。 方景颐昨日昏睡时听到的一阵嘈杂,就是内侍来传姚念谙晋封的旨意。 冒绿这下是恼了,狠狠的盯着她,走近了说:“等不了就请辞走啊,自去寻你的荣华富贵,谁还拦你不成?鸟还择木而栖呢,又何况是你这么一个能耐的粗使宫女了!” 小涤近日活计做的越来越粗糙,使唤她扫个地也是磨磨蹭蹭的;要不是知春被打发回了内务府,旖霞阁的人手不够用,冒绿早就想把她弄走了。 冒绿怼了小涤一顿,提着水壶进屋去了。 “水,有水么?”方景颐迷糊糊的听了一会儿,嘶哑着出声。 冒绿就在她床边守着,轻轻把她扶起来,又端着茶碗凑到她唇边。 方景颐润了润唇,只觉得浑身脱力,乏的厉害,接过茶盏就一饮而尽,才感觉去了不少胸闷。 “我听着小涤是待不住了吧?”她声音虚弱却比昨日自然许多,脸颊的疼痛倒是消退了不少,就是膝盖,闷闷的痛了起来。 冒绿轻声道:“是她们吵醒小主了吧?小主刚醒,别理会这些烦心事。” 方景颐扯了扯唇角,无力的笑着:“人是躲不了事的。我今日落魄,难免有人心生二意。这样也好,够我们辨识忠奸了。” “那小主是想如何?”冒绿看着她,就怕她身子没好还要胡思乱想。 “诸事不急,晾她几日,等我好些再说。” “小主胸有成竹,奴婢就放心了。小炉子上煮了粥,我去外间看看好了没,您刚醒过来得吃些东西。”冒绿细心的替她整理好身后的枕头。 “对了,小主……知春她,她……” 冒绿转过身来,犹犹豫豫的,担心说出口会让方景颐动气。 方景颐虚弱的笑了笑,“你说嘛,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虚的。” “小主,就在昨天傍晚,咱们没回来的时候,辛美人身边的王公公把知春带走了,说是奉了淑妃娘娘的旨意!” “咳咳……原来是这事儿,知春果然被辛美人给收买了,只是这淑妃娘娘……哪有闲工夫来关照一个小宫女,想必是辛美人怕我们不放人,找了个借口罢了。” 冒绿愤愤不平:“吃里扒外的东西,她走了省的咱们操心!” 方景颐笑着扯了扯她衣袖,道:“我正愁怎么安置她,这节骨眼儿她走了也好。” 第二十七章 摊牌 端午很快就过去了。 方景颐生着病,皇后允她一个月的病假,因此端午家宴也不用出席。 只是节令方物内务府是彻底疏忽了,连份例里的葛纱和画扇等方物也没能要来,知夏很是抱怨了几回。 姚贵人来探视了几次,见她生着病,一点过节的准备都没有,于心不忍,送了好些方物来,菖蒲、艾子、彩丝,连粽子、五毒饼、雄黄酒也备了不少。 杜蘅芜虽未亲自来探视,也派遣宫女太监送了一次东西过来。 宫中诸人看她虽生病了,却与皇帝的两个新宠有好交情,也渐渐恢复了给她的份例。 方景颐心里很是感激她们,自此几人关系又亲厚了几分。 半个月悠悠而过,方景颐的伤病逐渐好了起来,旖霞阁的人迹却是越发冷清了,小涤耐不住寂寞,求到方景颐跟前要请辞,方景颐也不勉强,将大家伙都召集在一起,询问去留之意。 “今日把大家叫来,不为别的,就着小涤的要求,我问问大家的意思。” 方景颐瞧着各人的反应,只觉着世态炎凉,人人都现实的很。眼见别处花开成簇,自然多有投奔之意。 因此世人多有些丑恶嘴脸,只在山穷水尽处显现,给末路者添些羁绊了事。唇齿相济,天涯穷交,本就不是那么好得的。 物以稀为贵,因着难得,也是分外贵重,千金不换。 有些人她瞧着得用,本也想重用,只是此时见他们神色有异,不似往日殷勤忠厚,本想说些什么。 一想到旁人心意已决,此刻多说无益,只是空话、废话,又况困穷背后福相随,何须戚戚?各人都有各人的缘法罢了。 方景颐叹了口气,又继续准备好的说辞。 “我入宫两月有余,到如今风霜自挟,前路晦暗,又与贵嫔娘娘生隙,恐自身难保。我也不想牵连你们,埋没了各自的前途,现如今想离开这儿的,找到好前途的,都可以说出来,我放你们离开。自此恩怨两消,再无牵扯。” 方景颐咳了两声,等着众人发话。 她将自身的处境描绘的风雨交加,底下的人心思也活泛起来。 小涤是最先忍不住的,到她面前道:“奴婢也舍不得小主,只是姬芳仪那里硬要奴婢过去,奴婢害怕因此牵连小主,才不得不走。”小涤抬头故作怯怯看了她一眼,“请小主恕罪啊!” 方景颐与安康大长公主的女儿姬芳仪并不熟悉,但也知道她为人高傲,并不怎么搭理低位妃嫔,更别说从她一个才人身边要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粗使宫女了。说不定是小涤求了姬芳仪身边的人,死乞白赖的非要过去蹭一蹭姬芳仪的贵气呢。当然,别人见她不得宠踩一脚也是有的。 “好一个忠心护主的婢子,竟也有士大夫的气节了。冒绿,把银子给她,好聚好散。”方景颐不气反笑,很是柔和的看着她。 “还有人么?” 红缨这时候也站不住了,沉吟着跪到她跟前,面色发红道:“小主,奴婢对不住了。季贵嫔点了名要奴婢过去,且以厚礼许之。奴婢是俗人,宫外尚有老父老母在堂,不得不在意这些黄白之物。这两月小主待奴婢不薄,奴婢今日才实言相告,也算给小主提个醒。” 昨夜知春给她捎来了一包银子,说是辛美人的赏赐,她接过了这烫手的银子,只能老老实实服从了。 第二十八章 患难真情 “奴才,奴才也是被季贵嫔点了名的。”梁桂趴到地上,赶紧把话也说出来。 方景颐叹了一口气,梁桂是个好用的,但和知春关系很是亲密,知春被辛美人带走了,也怕梁桂心生罅隙,今日既然他们都要走,也省得她操这份心。 “既如此,我也不多说什么了。红缨、梁桂和小涤,你们把银子拿了,也算全了咱们主仆之谊,都走好吧。可还有人要说什么?” 小涤和梁桂赶忙从地上爬起来,红缨攥着手里的银子,连声谢恩,一行人便推门出去了。 知夏啐道:“没良心的东西,有他们后悔的一天!” 小小的李庆涨红了脸,大声道:“奴才愿意留下,跟着小主。” “奴婢也愿意留下。奴婢粗笨愚昧,小主却从未责打过什么,还让两位姐姐悉心教导,奴婢不走!”小濯也是脸红脖子粗的喊道。 方景颐笑了出来,“很好,能有你们两个尽心利济,咱们旖霞阁就不能倒下。” “冒绿,拿红包给他们三个。” “小主,使不得。” “奴才不能要,奴才不走的!”李庆很是惊愕的摆着手,圆脸上双目圆瞪,一副受惊的样子。 方景颐见稚子可爱,心下也轻松了不少,“那些背离我的都领到了红包,信我这一介寒士的,怎能反倒吃亏呢?拿着吧,人少了,分派的活计可不多了么!” “谢谢小主,奴才/奴婢一定尽心竭力!” 方景颐笑盈盈的看着他们出去,长舒一口气,踢掉鞋子,坐到榻上去。冒绿气愤不已,“红缨素日瞧着是个好的,不料也是墙头草,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方景颐瞧着她气鼓鼓的,示意她过来,伸出手指戳了戳她鼓着的脸,大笑道:“好冒绿,别为不相干的人生气。他们要青云直上了,心里正得意着呢,你在这儿生闷气岂不是正中了别人的下怀?” 走了他们,倒像是卸下一个大包袱,不必担心有他人眼线做手脚了。 她捻了几粒珍珠笋,闭上眼睛细细的品味着。 辛红萼,季诗蔷……一个一个,都被她想象成细嫩的珍珠笋,一颗一颗细细的咀嚼,然后吞入肚中。 人多的地方,争端是少不了的。尤其在盘根错节的后宫里,几乎每一日都上演着权欲戏码。 方景颐虽足不出户,可六宫的消息何其灵通,不容得任何人忽视,也硬是挤进紧闭的宫门内。 这一日她正用凤仙花染着指甲,就听到了季贵嫔吃瘪的消息。 李美人歌喉动听,很得恩宠,这天喝了季贵嫔的茶水后竟嗓音嘶哑,几乎说不出话来。 太医查到了一种药物,喝下去一日之内就能使人失声,好在发现的早,李美人的嗓子还有得治。 好巧不巧的是,嫣嫔发现了季贵嫔宫里就有此物。 皇帝直言季诗蔷妒心重,心思阴毒,不堪贵嫔之位,降为婕妤。又晋李燕蹴为贵人,以示安抚。 辛红萼抱着的大腿算是直接被削成了小腿,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季诗蔷位居婕妤位,也不是自己现在能比的。更别说季诗蔷和辛红萼,都是淑妃一党的中流砥柱,出了这样的事情,还不知道淑妃要做出什么反应呢。 第二十九章 嫣嫔 方景颐唏嘘道:“风水轮流转啊,转瞬就到季贵嫔被人凌人侮的时候了。” 冒绿用石臼捣着花瓣,很是高兴:“活该她使坏,老天都看不下去了吧!” “哎,可未必是她使坏,我倒觉着这下药的主意太蠢,一日就露出马脚。” 方景颐忽然想起了那日的芍药宴,嫣嫔被陷害使得萧嫔小产,虽最后抽身而出但最后到底是失了宠爱,婉妃一党受到这样的打击怎么会不去报复呢? 今日季诗蔷被罚一事,恰巧告发她的就是嫣嫔,会不会就是婉妃一党对淑妃一党的报复? 想到这里,方景颐心头一跳,难道萧嫔失子竟然是淑妃一党的手笔? 萧嫔不是别人,她可是淑妃的亲妹妹啊,淑妃连她都容不下么! 方景颐想了好一会儿,斟酌着语句道: “你想啊,李贵人是以歌喉取悦于上,对于季婕妤来说虽有威胁,但又不是火烧眉毛,怎至于在李贵人盛宠之时攘其缨呢?你说这宫里有谁最想坏了她的嗓子成为那独一无二的存在呢?而且别忘了那日芍药宴上,淑妃力荐李贵人,这说明李贵人已经是淑妃的人了,季婕妤对淑妃忠心耿耿怎么会作出自折羽翼的事情……” 冒绿直爽,但却不笨,想了好一会儿,瞪大了眼道:“小主,您是说……” 方景颐“嘘”了一下,“我也是乱猜的,说不定全错了呢,咱们心照不宣嘛。” 花无百日红,一个花园里出现了两朵一样俏的花,总会被人拿出来作比较的,可不就是有一朵要被掐掉么,这同一山不容二虎是一样的。 嫣嫔原是歌女,靠着一副好嗓子才让皇上恩宠于她,这下出现了一个歌喉更吸引皇上的李贵人,说她不着急不记恨肯定是假的。更何况她与季贵嫔合不来,早早的就被贴上了婉妃一党的标签。 不过李贵人也着实有些能耐,能让季诗蔷的几分恩宠荡然无存,颜面扫地,只是不知她的嗓子能不能恢复了。 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燃。 盛京的暮春里,榴花开的最灼灼。 彼时绿意如同浓云,密密的栽满偌大的盛京,榴花却蕊珠似火,开的一片艳丽浓华,比之同期欲颓的深浅桃李,更多出一份朝气蓬勃。 所以暮春的榴花尤其被人所钟爱,但凡是家里有几个闲钱的,无不想买上一簇给院子里添点新意。 明华宫交芦殿,住的是恩宠优渥的婉妃。 中庭之间,数盆榴花与夹竹桃相映成趣。 更妙的是,花竹之间放置了几个白玉缸,数头朱鱼漫游其中,笨笨重重的,琉璃珠般大的眼,不显呆滞倒带着几分欢快,急迫的往上涌,摇着尾巴吮去丢下来的鱼食。 婉妃一举一动都是优雅,就连抛鱼食,也比旁人多了几番风流。 她擦了擦手,柔柔的开口:“朱鱼素日不晓事,只吃一事挂在心头,才这样丰腴。” 嫣嫔陪着她喂鱼已有片刻,听她终于出声了,笑道:“段袭香生的比旁人都要康健,想来也是一样的道理了。” 第三十章 敲打 段修容圆润,六宫皆知,因她身居高位,又生下了大皇子,很少有人会直接讽刺她胖。 面上不说,底下嘲笑挖苦的可不是没有。 就连皇帝陈元昭,也忍不住在紫宸殿中说过几句。 但段修容自从入他潜邸时便是那样,这么些年养尊处优的养着,就更不能期望她有什么改变了。 段修容也知道皇帝不喜,便刻意节食,却没有什么成效,反而成了旁人茶余饭后的笑柄。自此之后她便放弃了争宠的想法,一心一意的抚养着大皇子。 因着体胖,段修容心里存了一些自卑的念头,对待底下的妃嫔时总是没有底气。 所以即便是嫣嫔之流,也敢在青天白日下大喇喇的说笑此事。 婉妃却仍然凝视着缸里挤成一团争食的朱鱼,道:“段修容是有福之人,她虽出身卑微,却能够生下大皇子。比起我们这些无子之人,可不是要少许多牵挂么?就连争食,她也是不用的。” 嫣嫔撇嘴:“她面目可憎,不得圣心,即便是想争也争不到。何况大皇子先天不足,身子骨一直不好,将来能不能问鼎还说不定呢。娘娘您这样得宠,在皇上的心里是头一份,何愁没有子孙之福呢?” 婉贵姬轻柔的抚上自己的腹部,叹气道:“自从小产过一次,本宫的皇儿总是杳无音信了。” 宫里明枪暗箭太多,她生女儿身体没有调养好,又小产过一次,太医说也只能尽力调养罢了,不知今生能否再有个孩子。 还好拼尽全力有了女儿,才能将皇帝的心牢牢系在明华宫。 月洞门外传来小女儿瑾容银铃般的笑声。 她扬起了嘴角,这时又传来大女儿瑾韵的说话声。 婉妃表情已经平淡下来。 “娘娘您还年轻,好日子都在后头呢,更何况您已经有了小公主。民间常说好事多磨,祖祖辈辈说了这么些年,想来都是有一定道理的。现在淑妃跋扈,仗着靖边候的势力在宫里作威作福,若见您诞下小皇子,定是又要想出阴损招来的,到时候娘娘少不得要费心思在她身上。像萧嫔那没福分的,是不可能把孩子留住的。” “淑妃虽跋扈,但有靖边候撑着,即便是天上的星星也能摘来,而且皇上也宠着她。就算是萧嫔没了孩子,若无真凭实据,谁又能说她什么不成?反倒是你,没有淑妃强盛的母家和泼天的恩泽,也学她那不容人的性子。这些天借用本宫的人手都做了些什么?”婉妃美目端详着她。 嫣嫔歌女出身,这些年听惯了别人瞧不起自己的话。自她爬上嫔位,敢这样跟她说话的人倒是少了,此刻听见婉妃这样说,心里涌上一股怒火,脸上却诚惶诚恐。 “娘娘明鉴,嫔妾不敢欺瞒。只不过是瞧着那李燕蹴身份低微却勾了皇上的魂,季诗蔷人品败坏却能身居高位,替娘娘您鸣不平罢了。李燕蹴的嗓子没有几个月是好不了的,季诗蔷又惹怒了皇上。现在皇上身边,可不就是空出两个位份了么。” 薛衣媚觑着婉妃的脸色,声音越来越小。 婉妃冷冷一笑:“你心中想些什么,本宫还不了解么,不用拿这一套来糊弄本宫。李贵人歌唱的比你好,比起你这个听了许多年的,皇上更喜欢这一只新来的雪衣娘。这一次的事情,只要你没露出马脚,本宫就不再追究了。但是若是再有下一次,可就不要怪本宫不顾往日情面了。” 她一贯温文尔雅,生气起来却也是让人生怖,目光咄咄逼人,像钉子一样钉在嫣嫔的眼里和心上。 薛衣媚面色苍白,一股屈辱和愤怒在心里不断吞噬着自己的理智,嘴唇颤了几下:“多谢娘娘饶过嫔妾。” 第三十一章 挑选 雍和宫紫宸殿,盛宠无双的蒨婉仪杜蘅芜也正在陪皇帝闲聊。 陈元昭为人端穆,任何时候仿佛都是腰背挺直,不苟言笑的样子。此刻对着宠妃,神情放松不少,“你入宫也近三月了,可有不习惯的地方?” 杜蘅芜垂首道:“蒙皇上厚爱,嫔妾如在闺阁,并无不惯的地方。” “那就好。你是老平国公的外孙女,朕不会委屈了你。”陈元昭认真道。 “嫔妾能得见天颜,已是天大的福气,更别提能在皇上身边伺候了。想来外祖父泉下有知,也很欣慰。” 陈元昭沉吟道:“老平国公英勇无双,他的后代想来是差不了的。平国公虽年少,却是胸中有丘壑。” “皇上统筹万方,知人善任,嫔妾的外祖父和舅舅们才能驰骋疆场,实现胸中抱负,所以嫔妾也才能得见君上。” 蒨婉仪娇羞的看向皇帝。 陈元昭并没有看见,将书案上的几幅画一一展开,示意杜蘅芜过来看,“平国公献上了几幅画,说是早年间流落到西夏舍延去的宫廷珍藏画作,各有千秋,你来瞧瞧,拿一副回去。” 杜蘅芜谢过恩赐,看了一会儿,径自走到一幅画旁,“嫔妾最喜欢这张。” 陈元昭凝神看去,这是一张《山茶霁雪图》,画中一枝红艳的山茶盛开于翻卷绿叶间,残余的积雪凝集在花叶之中,色泽绚烂。 “山茶明艳大气,可与牡丹争艳;又凌寒而开,品性高洁不逊于梅花,是内外兼美的典范。这幅《山茶霁雪图》既得其神,又立意高远,是以嫔妾心喜。” 杜蘅芜见他点头几下,心中受到鼓舞,又点评另外几幅画作道:“相较之下,其余画作立意上就失了雅致。这幅《杨柳乳燕图》,只是精妙生动,用来逗趣;这幅《盥手观花图》虽惟妙惟肖,但不过闺中常态罢了。” 陈元昭随她所指一一看去,只点头以作赞同,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她轻轻抿嘴,心中有些得意,指着最后一幅画,“至于这幅《元宵家宴图》,临摹出一家人围炉夜宴的场景,虽然笔法精细,但立意最是俗气,胶着于红尘烟火,平凡人家,既无陶冶情操之处,又无品德教化之用。” 陈元昭背手站在案前观画,《元宵夜宴图》上窗外是火树银花不夜天,窗内桌边是一对夫妻相视而笑,并一双垂髫儿女嬉笑怒骂,一个平凡却幸福的家庭跃然纸上。 他的心里仿佛忽然爆出一个烛花,这瞬间的声响发出些暖洋洋的召唤,将他古井无波的内心也振的微微颤抖起来,一阵暖流带着春汛泛滥的腾腾势气涌向四肢百骸,继而是后继无力的枯涸缺失感从血脉里一丝一丝的长出来。 他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嫔,美人们俱是如花似玉,各有千秋,他到底感觉缺失了什么呢? 陈元昭想着想着出了神,在一瞬间忘却了杜蘅芜还在妙语连珠,绕过书案坐到罗汉榻上去了。 第三十二章 想起 好一会儿,他回过神来,沉吟着摇了摇头,似乎不赞同杜蘅芜的话,“阳春白雪固然高远,下里巴人却更是人间烟火。阖家团圆如果俗气,这世间多少人想做俗人却强求不得呢?你是自小到大过得太美满了,自然难以体会。” 他未登大宝前数年如一日驻扎在边关,多少胡雁哀鸣夜夜飞,多少白骨乱蓬蒿,欲求一面也不得。 虽然心中有所触动,但帝王的养气功夫乃是必备,陈元昭仍是一双眸子沉沉如水,淡淡道: “你既喜欢《山茶霁雪图》,让平仲收拾了你带去赏玩。” 杜蘅芜并未察觉他心中变化,因此只是呆楞了片刻,又笑着谢恩,心中还残留几分卖弄学识的兴奋,也跟着坐到罗汉榻上。 紫檀案几上的白玉碗中是用竹签穿好的香瓜,柱州进贡的橙露和长香玉,果肉橙红,柔软细腻,向来为六宫所钟爱。 陈元昭拿了一块,递给蒨婉仪,“你尝尝,这是柱州进贡的香瓜,朕尝着不错。” “谢皇上。”蒨婉仪小心翼翼的接过来,心里有几分为难。 当世女子即便进食再优雅,也不想在心爱的男子面前呈现吃相,害怕破了自己餐风饮露,煮雨酌月的美态。 是以蒨婉仪轻启朱唇,小口小口的吃着,生怕给皇上留下不好的印象。 陈元昭大口吃了几块,才见她还费力的啃着一小块香瓜,心中兴致又消失了几分,像是观画后遗症一般,生起一些一丝微弱的诉求来。忽然就想起了四月芍药宴里的方才人,把自己案前的瓜果吃的干干净净,还旁若无人的观着歌舞,这一幅美人吃瓜图跟《元宵夜宴图》不知哪里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但让他细细分说却无迹可寻。 这样想着,他用过晚膳后就自然而然的提了出来,想召幸方景颐。 潘范心想,这可纳了闷了,怎么又是这个不能侍寝的方才人,犹豫回道:“皇上,方才人病着,绿头牌都撤下去了。” “哦?病了多久了?”他上个月想召幸方才人,结果绿头牌折了,内务府正重做着,当晚他就召幸了姚念谙,发觉这女子带着边关风气,让他回想起一些年少往事来,一时就将方才人忘到了脑后。 今日才想起来,不想绿头牌还是不在。 “回皇上的话,方才人病了快一个月了,想来应该是好的差不多了。”潘范自打上次被皇帝责骂,就对方景颐上了心,不但把她绿头牌折的原因打听的一清二楚,连她因何而病也知道的清清楚楚。此刻见皇上有意,就忍不住透露了出来。 “你倒是有太医的风范了,病好没好也是张口就来。”陈元昭好笑道。 “也罢,朕就去看看方才人吧。若她没好,回来朕就治你一个欺君之罪。” 潘范见皇上调侃于他,知道自己这步棋走对了,忙讨饶:“皇上饶命,方才人有您的真龙之气保佑着,一定好的比旁人快些!” 三十三章 惊吓 霞铺天际,凉风入户。 方景颐斜倚在廊下,身披天水青的大袖衫,就着纱灯柔和的光线和习习的清风,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念着《易安词》。 陈元昭屏退左右,示意冒绿她们不必出声,缓缓的踱着步子,走进苍黄又温柔的初夏余晖里。 四周阒寂,只余细细的蝉鸣。 马缨花好似浸湿的胭脂,开于树梢,在暮色里鲜磊可喜。 凉风送来古槐的芬芳,树影扶苏,也氤氲出水汽的朦胧感。 这个已经有了蝉鸣的黄昏,树色苍苍,合欢绒缕。 廊下的宫灯也像春衫一样细薄,经不住风的几番挑弄,微微的颤着,似心旌动摇,将橘奴般大的光影拢在廊下女子的身上。 他一步一步走去,日落的更加深沉,踏在潋滟的月华里。 院落里几盆瑞香已被夜色笼罩,廊下静止的纱灯却照的玉人越发明丽。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方景颐慢慢的读着这一句,不知怎的想起了幼年时读诗词的场景。她轻快的读完,读不出李易安的愁怨满怀,只觉“只恐双溪舴艋舟”一句甚妙,即便是自己满腹经纶的兄长也不能有此妙语。 而今身处深宫,几经变故,她念出这句话,惆怅萦于舌尖,久久不肯散去。像是喝完一杯凉掉的茶水,苦涩固执的凝结在嘴里,而后心里也慢慢滋生出凉意。 这凉意浅薄,不似寒风凛冽入骨,一刺一伤,只是让人慢慢陷入过往回忆,眼中朱字褪艳,衰草枯杨,也只能伸手,妄想摘一把枯黄的旧月光。 她仰着头颅,也看向微云遥星,不自觉的伸出手去,大袖衫宽大的袖口一层层的从藕臂上褪落,声息微微。 陈元昭心想,他领兵设伏时,踩在荒原枯草上也是这样悄悄的窸窣声,生怕打草惊蛇。 人在月中,濯濯如新出浴。 他目光微闪,在原地顿了顿,很自然的向前一步,宽大的带着厚厚茧子的手就将方景颐的小手掌包了起来。 “啊!!!” 《易安词》发出钝钝的落地声,橘黄色的纱灯圆噜噜的滚了几下,碰到了门槛上。 却是方景颐惊的一下子站了起来,胸口起伏,僵着身子,瞪圆了眼看着拉着自己的男人,下意识的抽了几下手就不再挣扎。 她扫过四周,见冒绿知夏一伙都在门口静静站着,才放下心来。 这是突然出现的皇帝——陈元昭。 陈元昭仔细打量着她,见她面色如建兰初开,眉目如画,此刻像受惊的小兽一般惶恐,轻拍了拍她凉凉的手掌,淡淡笑道:“夜来风凉,仔细身子。” 方景颐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虽然心还如同擂鼓一般,仍然竭力镇定对皇帝行礼,谨慎小心道:“嫔妾谢过皇上关爱。” 自打芍药宴上见过皇帝一次,她还未曾再次面圣。此刻手掌被他拉着,温温热热的,而且粗粝不平,她紧张之下都沁出了汗意。 不知皇帝是怎么忽然想起了她呢? 第三十四章 闲聊 陈元昭瞧着她呆呆的,笑了一声,牵着她往室内走去,“朕听说你病了有些时日,近来可好些了?” “嫔妾好多了,多谢皇上和皇后娘娘关爱。” 她虽旷达洒脱,但于情爱一事上还是懵懂心态。此刻被一个仅仅见过一面的陌生男子牵着手,关切的问询着,偏偏这个人又是天下之尊,触动不得。 她只能毕恭毕敬的道谢,小心斟酌着每一句话。 皇帝见她拘束,与六宫妃嫔并无多少区别,不觉牵着她的手松了一些。方景颐借机轻轻的抽了出来,轻轻道:“嫔妾尚未痊愈,恐过了病气给皇上,还请皇上恕罪。” 陈元昭见她眼底一片澄澈,脸盘白如玉昉,肤色在灯下润然温莹,在庭院中莫名的情绪又回来了,也轻言:“女子体弱,朕却是千锤百炼过的,又有何妨?” 他顺势又牵起方景颐的手,拉她走到塌前坐下,这才松开。 方景颐听他温言温语,却透露出不容拒绝的霸气,颇感新奇,便乖乖的随他坐下。这个陈武帝,不愧是行伍出身,连说话都这样强硬,一扫男儿敷粉涂朱的阴柔之气,心下也放松一些。 “朕瞧你方才读李易安,甚是入情,可是多有钟爱?” “易安居士千古才女,词中宗主,不拘闺阁而能感时咏史,深有思致,嫔妾心生敬意;她与赵德甫情投意合,赌书泼茶,人生知己,也令后人生羡。” “哦?那你可有艳羡之意?”陈元昭目光深深,好似月华也要沉沦。 “嫔妾是羡也不羡。”方景颐很是坦率的盯着他,见他不打断就接着开始说。 “嫔妾羡她才华横溢,高风亮节,却不羡她得遇赵德甫。” 陈元昭好奇道:“这又有何说头?” “易安之夫赵德甫只一介书生,小有才名,嫔妾之夫却是天下之主,经纬天地,即便是桀骜蛮夷也要尊称一声“天可汗”。得遇陛下,嫔妾又何羡之有呢?” 方景颐一气说完,为自己快言快语捏了一把汗,皇帝虽是她的夫君,但又何尝不是六宫众人的夫君,真正有资格说出这句话的,该是皇后才对。 陈元昭素日哪听过女子如此豪言,见她坦荡荡的看着自己,浓眉一展,笑着“哼”了一声:“你倒是别有一番见地,若是李易安听此言语,怕是要你好好理论一番的。” 方景颐听他带着笑意,放松道:“皇上宽厚,嫔妾才敢胡言乱语。何况这是天子之所,上天所佑,想来易安居士的神魂也不能轻易踏足,嫔妾何虑之有呢?” “看你病着还如此伶牙俐齿,若是大好了岂不是能口诛一帮御史?”陈元昭戏谑的笑,用手指点了点她额头。 方景颐瞪大了眼看他修长的手指伸来又回去,不忘接话:“嫔妾惶恐,皇上的臣子们都是心系天下、论百姓民生的,嫔妾却是同皇上说的闺阁之事。” 说到此,她双眸一眯,歪着头又盯着皇帝道:“若不是皇上已悄悄许了,嫔妾怎敢燕市醉泣、呕出心意?” 第三十五章 藤萝饼 陈元昭见她渐渐活泼起来,颇有几分无赖意气,才觉着同自己前几次所见的方才人有几分相似,豆蔻朝气,天真自然,像个活生生的女子。 陈元昭下午观画惹起的莫名心思仿佛得到了满足,虽并不能说清是哪里严丝合缝的弥补,他也不准备探究心里这微妙的变化,放松倚靠在软和的靠枕上,随手拿起案上的一个白酥皮小饼, “这小饼清香扑鼻,可是宜园的藤萝花做馅?” 想起那日宜园散步,看见方景颐出没在蛟龙般的紫藤花里,想必根本没有发现自己和平仲,陈元昭为这一次隐秘的会面笑了起来。 方景颐惊讶的“咦”道:“皇上圣明,正是宜园含琼池附近的藤萝花,嫔妾四月末采了一点,学着做了往日家中常吃的藤萝饼。” “怪不得朕觉着今年宜园的藤萝花比往年少了许多,原来是都到你肚子中去了,为了这无辜的鲜花,朕也得尝一尝。” 方景颐听他语气轻巧,便不接话茬,只笑着示意他吃过就知晓值不值得了。 宜园的藤萝花开的花海一般,她摘了这小半筐,不过是沧海一粟,怎么会这么夸张,皇上原来私下里也会开玩笑。 她羞涩里有几分懵懂的自信,等你仔细打量上去,这自信又似是来自无知,又似是来自无谓。 陈元昭打趣完,咬了一口藤萝饼,将掉落的酥皮顺手放到桌上的茶盘里,道:“味道尚可,算是没有辜负了宜园的藤萝花。若是喜欢这些,下次叫朕一起,朕马上赏完花叫你摘去。” 他什么珍奇美食没有尝过,藤萝饼只是味道尚可,不至于难以下咽罢了,但是他这相谈片刻间,心绪又仿佛春汛一般渐渐高涨起来,将他双脚涌到一片坚固的高地上,不知不觉安定踏实下来,因此即便难以下咽也愿意称赞于她,以维系这初见片刻朦胧的完好。 两人目光刚刚对上,一个沉沉如水也泛起光采,一个小心翼翼仿佛褪去清晨的雾气,都来不及细看对方,就一齐笑出声来。 方景颐笑完,忽然想起那日桃林里杜蘅芜所言,捏着帕子抿在嘴角上,若有所思道:“往日在家里常常跟着母亲下厨,到了宫里后见众位姐姐妹妹俱是清雅风流,恐怕洗手做羹汤遭人嗤笑呢?” 她并没有接受杜蘅芜的话,但想到杜蘅芜如此受宠,恐怕应该有些与皇帝意气相投的地方,怕自己不慎犯了忌讳,所以试探性的发问。 陈元昭也不尤得想起下午杜蘅芜对画的点评,惟以立意是否高远为要,抬高阳春白雪,贬低下里巴人,一味的清、雅、高、远,仿佛是九天玄女不愿惹尘埃,这恐怕是闺阁女儿的通病,正因为如此,才显得淑妃、季诗蔷、姚念谙等人的珍贵和真实来,现在,想必也可以加一个方才人了。 灯下的方景颐托腮凝神看着他,柔和的光线里她的容颜不过分靓丽也不过分清淡,眼波流转之间便显出几分灵气来。 陈元昭抬手摸了摸她柔和的发顶,见她眼睛兀得睁大了,便笑着解说了一番,人言不足畏,庸人眼界迂腐而已,有他的话她尽可自由发挥去。 方景颐得到想要的答案,遂点点头,任由他宽厚的手掌将一头青丝揉乱,心中生起了点点酥麻的软意,脸庞也飞了胭脂。 陈元昭缓步从旖霞阁出来的时候,大半宫室已然灭灯。皇后给的一个月病假还没用完,方景颐就对外继续称病。陈元昭因她病着,也并未召幸,聊了好一会儿,见她面有倦色,才决意离开。 第三十六章 请安 又是请安的日子,方景颐的病假到期,前去凤仪宫面见皇后。 “方才人瞧着气色甚好,可是痊愈了?”皇后道。 “娘娘厚爱,嫔妾已大好。病中耽搁了请安,有失礼节,还请 皇后娘娘恕罪。” 皇后瞧她恭恭敬敬的,也想不出前几日皇上为何去探望她,左不过一时兴起,一个小小的才人,还不值得她去关注,道:“你病着还有这份心思,已经很难得了。后宫姐妹们,若是都能像你这样,本宫也就如愿了。” 淑妃和婉妃都不置可否,几个嫔妃跟是眼神莫名的打量着她,姚念谙和杜蘅芜二人坐在下首,听闻皇后夸赞也停了窃窃私语,两人凝眸看向方景颐。 方景颐一听这话,心道皇后可真是能给她拉仇恨,这一句绵里藏针,不知得罪了在座的多少妃嫔。 辛红萼微微一笑,附耳在季婕妤耳旁,轻轻说了几句。 果不其然,季婕妤就讥笑道:“方才人不过一小病,竟引得皇上也前去探望。后宫中嫔妃不少,若是人人都如你一般娇气,动辄就让皇上操心,岂不是罪该万死!” 她积怨已久,口气怨毒,又兼降位一事,更是不爽。 “娘娘何出此言?嫔妾人微言轻,初入宫闱,怎及娘娘恩宠深厚,日日挂于皇上心头?” 方景颐知她来者不善,不欲硬碰硬,便当听不出她的挑衅,以笑言笑语怼了回去。季诗蔷刚刚惹怒了皇帝,此刻居然还不知收敛,在辛红萼的挑拨下又开始惹事了,正准备四两拨千斤顶回去,却听闻嫣嫔嗤笑一声:“方才人卧病已久,想是不知季婕妤大出风头,让皇上放不下心啊!就是可怜了李贵人,也不知嗓子还能不能好,唉!” 李贵人坏了嗓子正在修养,今日未曾到场。 姚念谙知道季诗蔷为难方景颐一事,心中早有愤懑不平,早就准备开口刺她,几次被杜蘅芜的眼神所止,当下忍不住也道:“季婕妤好大的威风,听闻李贵人前日就曾受你折辱,方才人无辜,也被你责骂一番,你今日在皇后娘娘面前,还欲行使你贵嫔娘娘的威风么?”她眼波流转,说出了几分打抱不平的怒气。 季诗蔷因为迫害李燕蹴一事,使皇上震怒,大动肝火。嫣嫔和姚念谙便用这件事来讽刺她,她的恩宠也不过如此了,一个刚入宫的新人就能抵过她在皇上心中的地位,逼得皇上情面也不留,直接降位,成为六宫的笑柄。这份恩宠和挂念,你说是高还是低呢? 不少嫔妃低低的笑了起来,季诗蔷着恼了,正要开口,看见淑妃锐利的目光,又愤懑的把话憋了回去。 嫣嫔把手段用到她的人身上,未免太小瞧自己了。 淑妃噙着一抹冷笑,寻思着怎么敲打敲打婉妃一党。姚念谙和杜蘅芜,两个新来的略得了皇上几分宠幸,就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屡屡出风头,连她的人也敢踩一脚想来也要敲打一番才好。 皇后的大宫女意兰凑到她身边说了几句,皇后顿时收了笑意,脸色苍白起来,像是听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本宫有要事处理,各位妹妹若是无事就都回去吧。” 众人颇感诧异,一时左顾右盼,神色各异。 但见皇后满脸冷意,也都起身告辞,你一言我一语的向外走去。 淑妃不急不慢的站了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伸手撑在玫瑰椅上,看人走的差不多了,才道:“皇后娘娘何事匆忙?若是棘手,不妨告知本宫,让本宫也尽一份力。” 皇后正由意兰扶着也要离开,闻言放慢了脚步,冷声道:“本宫执掌中馈已久,何须旁人插手。正值多事之秋,淑妃妹妹打理好自己,修身养性,就是帮了本宫很大的忙。” 言罢,她不再理睬淑妃,匆匆忙忙的走了。 第三十七章 离宫 方景颐还没踏进旖霞阁,冒绿就迎了上来,“小主,刚刚传来的旨,萧嫔要离宫礼佛了。” “什么?”方景颐一惊,萧嫔刚刚丧子,身子虚弱,皇帝怜惜她还来不及,怎么会将她送出宫呢? “淑妃娘娘向皇上进言,说萧嫔丧子,终日以泪洗面,日渐消瘦,她心疼妹妹,恐她留在宫中触景生情,而且也无法侍奉皇上,倒不如去天台山陪伴如太妃,有佛经为伴,也能纾解忧思。淑妃娘娘连车架都准备好了,皇上便允了,萧嫔明日就要离宫。” 承平五年,皇太后薨逝后,先帝朝宠妃如妃就以为国祈福为由前往天台山礼佛。 如太妃的儿子是先帝的第三子,在夺嫡之中被大皇子齐王陈元盛害死,如太妃并无子嗣可以跟随,太后薨逝后她又不愿待在后宫里,因此自愿前往天台山礼佛。 听起来倒是合情合理,但萧嫔刚刚丧子,还在调理身子,她丧子的背后推手还没找出来,又怎么能甘心离宫呢? “淑妃娘娘真是思虑周全?” 方景颐未入宫时就知道淑妃盛宠,无子却是她的心头大患,靖边候送萧嫔入宫,也有几分借腹生子的想法。 不管淑妃还是萧嫔,生出来的孩子都流着靖边候身上的血,都是皇室血脉,母亲的身份倒不是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宫里一定有一个孩子是代表着靖边候麾下的萧家军。 但从今日来看,淑妃恐怕并不是这样想的。 起码她在意,不,是很在意生孩子这件事,不愿让庶妹抢占了先机。 尽管庶妹流产,但是晋了位份,又搏得了皇上的怜惜。 庶妹年轻漂亮,容易受孕,淑妃终于急不可耐的要把她撵走了。 方景颐想起请安时看见的萧嫔,有淑妃在的地方她总是温顺的低着头,安静的站在淑妃身边,连眼神也是小心翼翼的,对别人一律是笑意相迎。她为了淑妃才被送入宫廷,而今又是因为淑妃被遣送出宫。 她不觉叹了一口气,萧嫔离开这处处掣肘的宫廷,说不定能摆脱自己提线木偶的人生设定,若是真的能这样,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陈元昭在方景颐病好的这天晚上,翻了旖霞阁的牌子。他不喜外人进入紫宸殿,所以都是前往各宫妃嫔的住处。除非特别受宠,才能进入雍和宫的紫宸殿侍寝。 冒绿高兴得不行,一边翻着首饰盒子,一边找些鲜亮的衣服,口中忙催着小主赶快梳妆,一定要给皇帝呈现一个完美无缺的小主。 知夏拿了一件蔷薇色盘金彩绣齐胸襦裙,兴奋的问道:“小主,您看这身衣服如何,小主本就秀美,这衣服衬的越发肌肤如玉!” 方景颐想了好久,也同别人一样,没想明白皇上那天晚上为何会来看自己。不过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同辛红萼斗一斗,就得给皇帝留下印象。 明艳张扬者,宫中已有淑妃;妩媚风流有嫣嫔,高贵优雅有婉妃,端方柔顺,已有蒨婉仪……宫中好像所有类型的女人都有了,不管自己要包装成什么,似乎都会落了俗套,成为了别人的模仿者。 既然这样,那就不要刻意去着墨了,方景颐就是方景颐,理应有自己的个性。她把自己的这份“随性率真”融入到与皇帝的相处中就是了。 要同一个陌生危险的男子同榻而眠,她已给自己做了很多思想建设。侍寝并不会因为抗拒而改变,反倒会为自己增添宫斗的筹码,让自己能够有所恃并且更好的在宫中活下去。 前路叵测难行,她家世不显,又与宫中高位妃嫔结怨,唯一能抓住的竟只有陈元昭的宠爱。 何况陈元昭并不难看,他英毅雄杰,蜂腰猿臂,就算不是帝王之身,也比天下多少男儿要优秀。那晚两人灯下闲聊,从诗词歌赋到庖厨俗事,他未曾有迂腐酸臭之处,临走前牵着她的手包进大氅里,二人到了旖霞阁门口松手分别,那一刻自己感觉仿佛就这样晕晕的进入这个情爱故事里了。 自己若不入深宫,也未必能嫁得大陈一等一的好男儿。这样想来,接受他成为自己的丈夫又有何难呢? 方景颐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推开窗向外看去,今夜碧天如水,微云匿迹,天心捧出一轮圆月,光辉照满天下。 灯下看美人,美人如玉。 陈元昭仅着宽松的里衣,双手交叉于脑后,安静的枕在床上,眸色深沉,看向正探出身子放下帷幔的方景颐。 天青色的帷幔渐渐松开,珠箔低垂,重重叠叠将两人隐在账中。 盎盎春欲动,潋潋夜未央。 “别怕,朕轻一些。”衣衫尽褪,陈元昭动作熟练,但见方景颐紧咬着下唇,泪光点点,出言安慰道。 方景颐忍着疼痛,生怕他会因此而有所不满,那自己岂不是连辛红萼都不如了。她也不知怎么想的,忽然便有了一丝争强好胜之心,连疼痛也不怕了,挣扎着动了动,伸手环在了陈元昭精壮的腰身上,泪眼汪汪嘟着嘴:“皇上在,嫔妾有什么怕的!” 陈元昭见她眉眼间有一丝媚意,脸上却是少女的清纯,兼之双眸剪水,红唇诱人,此刻又主动邀请自己。心中一热,就吻住了她,继续动作。 林上新月,娟娟未沉,账内春色无边,账外红烛垂泪。 第三十八章 燕窝 华灯初上,月儿也挂到了柳树梢头。 长乐宫内,淑妃捧了一盏燕窝羹,细细的喝着。啜了几口,她皱了皱眉头,动作慢了下来,把玉碗重重的放到了桌子上。 玉勺与碗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在空寂的殿内格外刺耳。长乐宫的大宫女石斛正打帘进来,看见这一幕忙小心翼翼的走到淑妃身边。 “这燕窝吃着怎不如去年的头期燕味道好?” 她把目光投向玉碗里的燕窝,见色泽偏黄积在碗中,顿时一阵嫌恶,扬声道:“这是不是去年采收的燕窝?今年的呢?新采的头期燕在哪里?” 石斛面有难色,犹犹豫豫的开口:“娘娘,这确实不是今年新采的燕窝。今年分到咱们长乐宫的头期燕少,前几日都用光了。” 淑妃拍了桌子一下,横眉道:“皇后实在是过分,她如今掌管着内务府,便连本宫也不放在眼里,这样差这样烂的东西竟然也敢拿到我长乐宫来?她以为内务府由她管着,便能奈何本宫了么?她姜维颀一个破落户的女儿,不过是比本宫多服侍皇上几年,竟然也能坐上母仪天下的位子,真是可笑!” “靖边候府的富贵,想来是姜维颀不曾见识过的。石斛,把本宫父亲送来的上好燕窝准备着,本宫明日想送给皇后尝一尝,让她知道和本宫的差距在哪!” 说到这里,淑妃已经有了几许傲然。 皇后出身南安王府,说起来开国时也是一等一的勋贵,毕竟也是个权势滔天的异性王。但多少年过去了,在历代帝王的打压和本族子弟越来越不争气的情况下,南安王府的势力也要凋敝的差不多了,淑妃的母家靖边候府却是蒸蒸日上。两厢比较,淑妃的自傲之心也不难理解。 石斛心惊胆战的回话道:“启禀娘娘,因萧嫔小产,侯爷吩咐这个月送来的燕窝大都给了萧嫔娘娘了。” 靖边侯虽坐镇边关的舍延行省,但是同京中也多有来往,特别是对于在宫里的两个女儿,信件更是接连不断。 淑妃面色剧变,狠狠的把玉碗扫下去,站起身来转了几圈,咬牙切齿道:“那个贱人,她有什么资格用本宫的东西?本宫是靖边候府的嫡长女,是当朝的一品淑妃,那个贱人呢,她是贱婢所生,身上的血就是肮脏的。若不是父亲非要把她送进宫来,她一辈子也享不了这些荣华富贵,更何况怀上皇上的孩子?” 石斛跪在地上,听着她恶毒的话语,不停的磕头,“娘娘息怒,娘娘息怒,别为了她气坏了您的身子。” 淑妃萧宝莹不甘心的坐了下来,“父亲真是老糊涂了,一个卑微的庶女,他也放在心上,哼!幸亏本宫想法子把那投错了胎的孽种弄死,要不然,父亲眼里恐怕就都是萧宝华了。今日把本宫的燕窝给了她,来日还不得把本宫的位子也给了她!” “吩咐下去,萧嫔既然要在天台山清修,那就算半个方外之人了。佛家的师父们都做得的事情,萧嫔自然也是做得的。譬如三千烦恼丝,俗世之人剃不得,一个因失子而欲遁入空门的人难道还剃不得么?” 萧宝莹幽幽的说话,石斛听得浑身冰凉。这法子虽然留了萧嫔一条命,却比杀了她还不如。没了满头的秀发,萧嫔数年都回不得宫。即便是回了宫,也会被人当做笑柄。 “如太妃娘娘若是过问,怎么办?” “本宫给她去信一封便是。萧宝华复起无望,谁还会在意一个无用之人呢!” 淑妃冷笑个不停,“想抢本宫东西的人,本宫有的是法子治她们。” 第三十九章 请安 夜色未褪,东方将白,旖霞阁就开始忙活起来了。 陈元昭要去上朝,早早的就从被翻红浪的床帐里醒了过来。他对方景颐昨夜的主动有几分惊讶,也有几分惊喜。 自己多番注意的方才人,与宫中大多数女子果然不一样,率真自然处仿佛是个懵懂孩童,于床榻之事上,也不会僵如木偶,任君摆弄。她主动搂住他的腰,又主动索吻,深夜里累的不行了,还会一脸懵懂的抗拒他。 陈元昭轻手轻脚的从床上起来,见方景颐正努力睁开眼,从被窝里爬出来,忍俊不禁,却也不催促她。 方景颐不料他动作如此之快,但是也担心误了早朝的时辰,拖着疲惫的身子给自己穿上中衣,服侍他更衣洗漱。 经过一番折腾,总算是送走了陈元昭。 方景颐抑制不住的哈欠终于接二连三的打了出来,瞧着室内的大花瓶也开始便的朦朦胧胧,这才伸出手来擦了擦脸上因困倦而流出的泪水。 “小主,要不您再睡一会儿?”冒绿很关切的问她。 “不了,梳洗打扮一番,侍寝过后要给皇后请安。” 她又打了一个哈欠,“去晚了又要有人说三道四了。” 冒绿不再劝她,拿起浸过玫瑰香汤的毛巾仔细的给她擦脸。 方景颐经过一番梳洗,终于打起了精神,连早膳也没用,便前往凤仪宫请安。 “方才人刚侍过寝,请安又来的这样早,快起来吧,不必行此大礼。” 皇后满意的笑了笑,见她把礼做全了,这才吩咐宫女意兰上前扶起她。 方景颐连忙摆手道:“这些原是嫔妾的本分,娘娘这样说,便是折煞嫔妾了。意兰姑姑,快别这样。” 意兰回头看见皇后轻轻摇头,便笑着退了回来。 她谦和,懂分寸,不居功,皇后看到这一幕更加满意了。 “方才人是个好的,值得本宫这样疼惜。” 方景颐觑见皇后苍白的脸色和遮掩不住的黑眼圈,心想那天请安时定然发生了众人不知道的大事,不然皇后怎么会还没缓过劲儿来。 新入宫的宝林蒋泉茵恨不得日日住在凤仪宫,在皇后面前讨巧。方景颐今日请安来的早,头一次注意到了这位蒋宝林。 她眼睛比一般人要大,乍一瞧上去却好像鱼的眼睛一样无神。两边眼角都有美人痣,一左一右,都是一般大小,看上去倒像是点的,为那平凡的五官增了不少色。 蒋泉茵笑道:“方才人真是好福气,能得了皇后娘娘的青眼有加,可真是让人羡慕。” 皇后看了看她,道:“你整日与本宫待在一起,不知从这里得了多少好处,竟还打趣方才人。方才人,你若无事,平日里也可多到本宫的凤仪宫走走。” 皇后此话,怕是有几分拉拢之意的。新人里的贵人辛红萼、贵人李燕蹴明目张胆的跟了淑妃,常在金寂寂整天跟在婉妃轿撵后头,皇后贵为中宫,却只有蒋泉茵一人前来投诚,心里自然是不平衡的。 “皇后娘娘掌管六宫,诸事繁忙,嫔妾只恐打扰到您。”方景颐斟酌着用词,想必皇后应该能听出自己的拒绝之意了。 皇后不知是听出了还是没听出,看了正殷勤的用美人锤帮自己捶腿的蒋宝林一眼,又看方景颐一眼,道:“本宫近来确实有些精力不济,好些事情都顾不上。又逢新人入宫,本宫倒是想找几个妹妹,帮着分担一下后宫的事宜呢。” 第四十章 口舌 方景颐不为所动,也并不想蹚这一潭浑水,平白无故招惹淑妃、婉妃的怨气,当下笑吟吟说道:“能者多劳,娘娘您母仪天下,所以肩上的担子总是要比旁人重的。娘娘您深得陛下信赖,六宫也是井井有条,想来若是有旁人插手,即便人多了,也不敌娘娘的决策能够服众。” “方才人嘴甜,在昭阳殿门口,嫔妾就听见这满殿的笑声了。” 婉妃笑着走了进来,嫣嫔跟在她身后走着。 “嫔妾给皇后娘娘请安。”二人一同行礼。 方景颐和蒋宝林屈膝行礼,“嫔妾给婉妃娘娘,嫣嫔娘娘请安。” 婉妃的鞋子上缀着两颗莹白的珍珠,大而圆,即便是在华美的昭阳殿里,也闪烁出几分不容忽视的光彩。 蒋泉茵贪婪的目光里,带着深深的羡慕。 “好标致的两个妹妹,快起来吧。”婉妃道。 招呼二人起来后,婉妃就同皇后寒暄起来, “娘娘,萧嫔今日就要离宫,不知皇上可准许嫔妾们前去探望?” 皇后无奈的叹了一口气,“萧嫔走的匆忙,好些东西也来不及收拾。淑妃禀了皇上不用旁人去看,她今早自己去送萧嫔了。” 婉妃垂眸,似是而非的笑道:“淑妃姐妹情深,真让人羡慕。” 请安的妃嫔们仿佛都在某个时间段扎堆的出现在了昭阳殿,方景颐有些无趣的盯着自己的脚尖,也没注意杜蘅芜和姚念谙的到来,直到肩膀被轻轻的碰了一下,才发现了姚念谙站在身旁,杜蘅芜坐在椅子上浅笑。 这时坐着的妃嫔们正在品茶,不知谁提到了李贵人。 自打在季婕妤那里坏了嗓子,李贵人就称病不出了,据说借用淑妃的势力请了一波一波的太医,也不知道嗓子治好了没。 皇帝刚开始还惦记着她,但后宫美人三千,各有各的好处,月余时间就能让他把李贵人抛到脑后,只成为一段并不怎么鲜明的回忆。 这回忆里,只有一只长相俏美的鹦鹉罢了。可皇帝富有天下,别说鹦鹉,他有什么得不到的。 方景颐想到被遣送出宫的萧嫔和快要失宠的李燕蹴,一夜忽起的少女心就像被雨慢慢浇着的火,缓慢但坚定的,在深宫寂寂里,不为人知的逐渐凋零又新生着。 想到这里,她对皇帝陈元昭存着的几分欣喜,也被遮上了一层褐色的雾霭。 婉妃不知是无意还是故意,提起了李贵人,“李贵人的嗓子还是不见好,真是可惜了!” 季婕妤被冤枉害了李贵人,还连降两级,失去了皇帝仅剩的一点关注,心里一直窝着一团火,对于婉妃一党更是恨透了,听到婉妃这样说,她没好气的说:“婉妃这么友爱宫人,不知李贵人知道了领不领这份情。” 李贵人被害本来就是婉妃一党的手笔,这么惺惺作态,真是令人作呕。 婉妃丝毫不在意,轻描淡写的说:“领不领情是旁人的事,关不关心却是本宫的事了。” 她忽然撇下了季婕妤,转头用凌厉的目光看向正认真听着二人争吵的蒨婉仪杜蘅芜,道: “蒨婉仪觉着是本宫言之有理,还是季婕妤说的对?” 方景颐本就诧异着婉妃怎么主动挑起了争端,原来是虚晃一招,对着蒨婉仪来的啊。 第四十一章 蒨婉仪 婉妃不错目的盯着蒨婉仪,当初皇上接连五日宠幸于她,已经让后宫的很多人心生嫉妒了。 这很多人里,几乎包括了整个后宫。 蒨婉仪杜蘅芜一张面如满月的脸,不是段修容白胖的扎眼,也不是嫣嫔瘦削的风流,她生的很合适,增一分减一分都不能有这样的诱惑和美好。 上身着缕金葵花蜜合色交领褂,下身一席鹅黄色月华棉缎裙,手持一把白绢芍药竹柄团扇,静坐在那里,如同宫画里雍容美艳的女子。 她忽然被点到名,微有惊愕,不好意思道:“婉妃娘娘恕罪,嫔妾刚刚走了神,倒是未曾听到两位娘娘的妙语连珠。” 方景颐眨巴着眼,在角落里好奇的看向坐在那里笑盈盈的蒨婉仪,她是真的没听见,还是有意为之?自与杜蘅芜相处以来,从未见她有失态走神过,想必此刻是不好接婉妃话茬罢了。 她素来是冷静自持高高挂起的性子,并不愿意沾惹是非,春妍亭赏花那次就已经初露端倪。 皇后看了很久的好戏,这时候好像才反应过来,道:“蒨妹妹服侍皇上,近日来费心劳力,神思恍惚也是常理。” 芍药宴上,皇帝以怀念老平国公为由晋升杜蘅芜为婉仪,并赐下封号“蒨”,她入宫一个月就接连晋了两个位份,虽然能分去淑妃和婉妃的不少宠爱,但是皇后的心里仍然是不快活。 蒨婉仪得宠,视她为眼中钉的人多的很。即便还没有一击毙命的阴损手段,言语上的诘难是少不了的。 嫣嫔不怀好意的说:“既然累着,蒨婉仪不妨休息一阵子,免得坏了身子让皇上也担心。” 蒨婉仪见嫣嫔的话说到了这份上,犹豫道:“嫔妾适才不过是想起了外祖父,不想让皇后娘娘也跟着担心了。” 她又道:“皇上每次见嫔妾都会提及外祖父当年英勇,嫔妾更是从不能忘。” 一时众人找不到话来说,蒨婉仪思恋老平国公,这样被皇上大加称赞的功臣可不是几句话能诋毁的了的。 婉妃却笑了,道:“嫣嫔言之有理,蒨婉仪每每服侍皇上,都不免思及老平国公,心中悲恸定然少不了,才会有今日的走神不敬之举。妹妹是新人,头几次有差错也不会有人怪罪的。” 她留着话尾,看向嫣嫔。 薛衣媚会意,张口道:“不管怎么说,蒨婉仪妹妹都需要休息一阵子的,强撑着可不行,那不得叫皇后娘娘背上薄待功臣之后的名声啊?各位,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蒨婉仪入宫后,和淑妃、婉妃三足鼎立,本来就得不到皇帝关照的妃嫔们就更加被忽视了。既然嫣嫔甘愿出头引出这个话题,那些有心思的人自然不会驳了她的这一番好意,想来十分之八九的妃嫔们都会附和。 方景颐想明白了这一点,便不再想着怎么出言帮助,她偏过头去看姚念谙,却见她并无往日那般仗义执言的冲动,低垂着脑袋,耳尖红了一点,想必是为自己帮不上忙而着急。 季婕妤此刻倒是看明白了,先出声道:“嫣嫔想的果然周到。” 皇后看向段修容,段修容无奈轻声道:““言之有理,皇后娘娘不若体恤一下蒨婉仪吧。” 她一直听从皇后的安排,此刻不过多说一句话,哪有拒绝的道理。 蒋宝林自打众人进来,就低着头为皇后捶腿,听到大家都在针对蒨婉仪,道:“皇后娘娘,嫔妾也是新入宫,素日无事也会偶有倦意。蒨婉仪姐姐还服侍着皇上,想来更要费心思的。” 她自以为说的很得体,还冲着大家羞涩一笑。 方景颐心里不屑,蒋宝林也未免太想出头了。她一个刚刚入宫连宠爱都没有的人,也学着那些高位妃嫔们去攻讦蒨婉仪。别人是身有依仗,她又是有什么撑腰啊? 新入宫的妃嫔中比蒋宝林位份高的就有很多,她难道没发现一个出声应和嫣嫔的都没有么? 皇后一副为难的样子,“众位妹妹都是好的,这份关怀之意很难得。只是蒨婉仪这里不愿,本宫也不能贸然做主。” 她略一思索,看见下首众人期盼的目光,招过宫女来道:“慧兰,你去紫宸殿告诉平公公,叫他问问皇上的意思。” 为了这样的一件小事,闹到皇上面前去,有这么多人作保,皇上说不定还会以为自己不懂事。 蒨婉仪杜蘅芜脸色越来越难看,见皇后这样说了,连忙站起来道:“嫔妾未有不愿,但凭皇后娘娘安排。” 皇后很满意,当场就给了蒨婉仪七天的休息。 蒨婉仪连声称谢,衣袖下的手却紧紧的攥成了拳头。像一块硬邦邦的石头,不知道哪一天就会按压不住,砸到这昭阳殿里笑盈盈的妃嫔脸上去。 这七天,不用请安,连绿头牌也不用放,真真正正的避世修养了。 第四十二章 晋封 走出昭阳殿时日头高照,阳光灿灿的。杜蘅芜谢过了二人的安慰,推辞着先回去休息了,二人见她颜色不好,便也不在强留。 走了好一会子,方景颐的肚子也咕咕的叫了起来,她犯愁的捂着肚子,可怜兮兮的对着姚念谙道:“姚姐姐,我要先回去吃东西了。” 姚念谙本想去玉液池看荷花,见她饿的不行,打趣着说:“昨晚累坏了吧,算了,我放你回去吃东西便是。” 二人笑说了一阵,在路口就分开了。 “上谕:旖霞阁才人方氏,贞静持躬,度娴礼法,特晋为贵人。” 来宣旨的不是平仲,却是潘范,他此时笑嘻嘻的,拱手贺道: “咱们皇上一下朝就去拟旨,奴才恭喜贵人了。” 冒绿和知夏笑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小濯更是不会掩藏自己的情绪,悄悄的让李庆掐了自已一把来确认眼前的惊喜。 方景颐未曾想到是连晋两级,有些惊讶,心中欣喜更多,连忙行礼道: “多谢皇上惦记,大热天的,劳烦公公您跑一趟了。” 她没做什么准备,银锞金豆都没装好,这时候想也没想就褪下镯子要递给潘范。 那镯子是福镯,精圆庄重,在阳光下呈艳绿色,幽幽的映入人眼。以前不小心摔过一次,稍有裂纹,后来哥哥找了巧手的工匠描金。 一对金橙纤细的蝴蝶扑在翠绿色的福镯上,像是美人白皙额间的花钿。 精致,也珍贵。 潘范还是笑嘻嘻的,挑着眉看了方景颐和众人一眼,也不说什么,展了展袖子,很自然的覆上方景颐的镯子,站在原地道:“奴才恭喜小主了,小主福泽深厚,不可限量!” 方景颐见他收下镯子,感觉有一点肉痛,刚刚不留意就把带了多年的福镯送出去了,面上还是笑着说:“都是皇上厚爱旖霞阁才能有这样的福泽。公公您在皇上身边服侍的久,福泽更是深厚。” 潘范也笑咧了嘴,“小主您说话可真是好听,怪不得皇上喜欢到旖霞阁来。这些啊,都是皇上的赏赐,小主您看看。” 一箱金玉珠宝,一箱绫罗绸缎,沉甸甸的挂在抬着它们的小内侍手中,好像秋日压弯了枝头的柿子。 方景颐惊喜的“咦”道:“皇上想的这么周全,怎还送了这么些瓜果?” 她凑过去看那满满的果篮,香瓜大而饱满,或青或绿,或白路 或黄路,有团有长,如同整块玉一样好看。水嫩嫩的码在那里,新鲜可喜。 一股甜腻甜腻的香味,悠悠的传进她的鼻子里。 她深吸一口气,笑的像吃了蜜一样甜。 潘范记得当时皇上意味不明的说了句“方贵人一定欢喜”,他不明白皇上高兴什么,一篮子瓜就是再珍贵也抵不过金玉珠宝啊。现在看到方景颐笑成这样,才觉着皇上真是料事如神。 不过他这做奴才的实在猜不出,方小主是为了什么高兴成这样啊? 难不成皇上和方小主之间有不为人知的情趣? 他心思活泛,嘿嘿一笑,热情道:“小主,这可是柱州进贡来的香瓜,阖宫都分不到多少。皇上啊,把雍和宫里的都给小主您送过来了。” 第四十三章 柱州瓜 “嫔妾谢过皇上厚爱。” 方景颐面有娇憨,觉着皇上还是上道的,也不辜负昨晚自己的一番心意,对着紫宸殿的方向恭敬的行礼。 树荫映在地上,像一把一把的团扇,把人都遮在里面纳凉,枝头的蝉,高高的唱了起来,好像也在庆贺着她。 “小主,奴才这就回去复命了。这天气也热起来了,小主您快进去吧。” “潘公公事务繁忙,我就不再耽搁您的时间了,公公走好。” 蝉鸣声里,潘范领着一帮小内侍逐渐走远了。 方景颐眉眼带笑的走近旖霞阁,“把这些东西先登记入库吧。” 冒绿素日稳重,今天也欢畅的很,“小主,您终于熬出头了。” 方景颐走进室内,一把拉过知夏的手,一把拉过冒绿的手,把三只手掌都叠放在一起,神色真挚道:“咱们名为主仆,实为姐妹。深宫难行,我能指望的在外是父母亲族,在内却是你们了。” 冒绿自小跟着方景颐长大,自是明白她一言一行的深意,当下使劲点了点头。 知夏听了她的话,泪差点就没滚出眼眶,紧紧的攥着她的手道:“小主别说了,奴婢能遇到小主,就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了。奴婢虽然愚钝,但对小主一片忠心,不敢改变!” 方景颐很满意听到知夏的保证,神采奕奕的拉着她们起来,“香瓜切了,咱们大伙都分一分,把小濯和李庆叫进来。” “柱州来的香瓜,又是分在皇上的雍和宫里,想来味道是顶顶的好。这样的好东西,平日里可是吃不着。” 她素来爱吃,也不知皇帝是不是发现了这个才送来这么多香瓜。当然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她是定要尝尝传说中的顶级贡品是什么味道的。 “小主,这是皇上赏赐给您的,奴婢身份低微,吃不得的!” 小濯被冒绿拉了进来,明白方景颐的意思后连忙摆手摇头。 李庆不说话,眼神躲躲闪闪的,垂头丧气的跟着说:“小主,奴才也不能吃。” 方景颐见他不情不愿的在小濯的示意下说着话,圆圆的脸鼓的跟包子似的,顿时感觉手痒痒了,“有什么吃不得的,皇上赏给了我,那怎么分配就是我的事了。咱们旖霞阁的人,个个吃得。” 冒绿端着切好的香瓜进来了,每一块上都插着竹签子,瓜肉鲜亮,甜蜜蜜的香不要钱似的涌进人的鼻子里,一时间小濯也忍不住深吸了一口。 “都坐下吃,不要拘着自己。” 方景颐见小濯在原地踟蹰,会心一笑,自己过去把她拉了过来,递了一块瓜给她,又招呼李庆过来坐着。她自己从盘子里拣了一块,拿起来吃着。 “当初我病着,还得罪了人,你们愿意留在旖霞阁陪我,我就当你们是自己人了。不离不弃的情谊这样重,一块瓜又算得了什么。” 知夏嘴里嚼着瓜张不开口,还瞪着大眼“嗯嗯”的应和她的话。她腮上粘着一两颗白籽,脑袋一点一点的。 方景颐忍不住笑出了声,手指着她忍俊不禁,吃瓜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旖霞阁满堂笑,萧嫔却是一片凄凉。 第四十四章 石碧 一枝杏花斜斜的伸到道路上,纤弱的枝条被飞驰过的马车打的摇来晃去,几朵白色的花瓣被抽的破碎,轻飘飘的浮着,好似无根的萍。 没被无情风雨摧残,却逃不过易得凋零的命运。 不知何处的宫墙里传出女子的嘹亮清歌,一会儿低回婉转,一会 儿高亢入云,极为动情。 在明媚的春光里,即便无人赏玩,美好的一切依旧自顾自的生长着。 要开的,要谢的,那些花,那些人。 所有的一切都在朱红的宫墙圈起来的院落里,在这承平七年的暮春里,凝结成一个不能磨灭的印记。 马蹄的哒哒声逐渐盖过了女子的歌唱声,不容回避的涌进人的耳朵里。 马车上,萧嫔伸手撑着帘子,全身微微颤抖,一直扭着脖子看向皇城的方向。 她的泪一串串的往下掉,砸到尘土飞扬的路上。 湿乎乎,又马上干涸成印,铺成马蹄下的一条小径。 窄窄的,连一指宽都不到。 那座庞大的皇宫越来越远,渐渐的展现出了广阔的全景。 像一段连绵不平的山脉,高高低低,起起伏伏。藏着无限的风光,藏着无数的秘密,还有,无尽的权利与富贵。 层层叠叠的琉璃瓦照出那里的辉煌灿烂,随着距离的拉大,那些璀璨都成了云端的阳光似的,模模糊糊的堆在皇城上方。 直到成团,直到成片,直到拉成一条细细的线。 剪不断,理还乱。 直到壮观的皇城也被拐角处的宅邸掩住,寂寞被街道上的行人打破。萧嫔才恋恋不舍的放下帘子,带着一脸的泪水呆滞的坐下。 马车被颠了一下,车外穿来车夫的叱马声。 萧嫔是个玩偶,跟着颠来颠去,无所动容。 一颗泪被甩出去,像豆大的雨滴,招呼也不打,直接砸到了宫女石碧的脸上。 淑妃今早没去请安,打的幌子就是去给萧嫔送行。实际上她也不屑于去见皇后或萧嫔中的任何一个人,她要忙着染指甲,染得是正室才配得上的正红色。 鲜鲜的,艳艳的,一伸出手去就是满园的春色。 不,应该说是压过了满园的春色。 宫女石碧没读过什么书,挖空了脑子,绞尽脑汁的想出了这句自己很满意娘娘也很满意的话。 她揣着一颗上进的心,准备在最好的年华里,将自己一片赤诚的身体献给这个皇城的主人。 淑妃听了果然满意,她打量着染好的一只手指,在阳光底下反复的看,反复加深唇角的笑意。 正巧长乐宫的大宫女石斛进来,问淑妃,萧嫔要走了,娘娘可有什么指示。 石碧正随着淑妃的笑作着自己的白日梦,在梦里她是淑妃这样的高贵,美成一束光,这是六宫都要窒息的美。看见石斛进来,石碧在心底撇了撇嘴,对于打断自己美好畅想的人很不满意。 淑妃正忙着打量自己刚刚染好的指甲,连头也没抬,懒懒的说了一句,叫身边的这个宫女去跟着萧嫔吧。 第四十五章 大变 石碧仿佛是经历了晴天霹雳,一下子就从美梦里炸醒了。 她不可置信,边走边回头,像萧嫔看着皇城那样,留恋着贵气逼人的淑妃娘娘。 只是她没有泪水,没有伤感,只有反应过后的愤怒,像一座即将爆发的小火山,滚烫的岩浆一层层的往上涌,将石碧这个当事人的脸熏得通红。 冷不丁一颗黄豆大的,含着萧嫔满心凄冷的泪珠砸到石碧的脸上,就像是冷水泼到烧着的锅底上,滋滋的,冒出一股雾气腾腾的白烟。 “我呸!娘娘让我来看着你,你最好别惹事!” 石碧嫌恶的扯着衣服擦去脸上的东西,抖了抖袖子,看着针脚细密的兰花上湿了一小块,气呼呼的用脚踢了一下萧嫔的箱笼。 萧嫔正伤心着,想着那个男人的无情无义,想着自己长姐的心狠手辣,想着自己未能出生的孩儿的可怜可爱,她哪有功夫去顾惜一个宫女的想法。 即便是狗仗人势,即便是恶语相向,也不能将她的伤感驱散。 石碧见她仍然不作声,怒气腾腾的把脸又熏红了一层,“听见没有,出了宫要听我的话!” 在淑妃宫里待久了,连一条狗都自带着居高临下的神气。更不用说石碧,她向来自诩为胸有大志的女子,不与寻常宫女扎堆。 有时候偷偷起来在夜里模仿淑妃娘娘的一举一动,走路时扭个不停的小蛮腰,说话时翘起成花开的手指,都能让她在带着花香的春夜里一瞬间羞红了脸。 连淑妃娘娘对萧嫔的厌恶与恶骂,她也是学了几分的。 扬着眉,瞪着眼,叉着腰,张着嘴,就是石碧对于淑妃骂人的全部印象。 其实不管淑妃是不是这样村姑农妇似的骂人,石碧心里早就给这样泼辣的架势贴上了贵人专用的标签。 现在在这个简陋窄小的马车里,石碧坐在那里,叉着小蛮腰,怒视着萧嫔。 萧嫔其实全都听见了,她不说话,也不看石碧,连泪都不擦,任由穿帘的带着土气的风把泪吹干。然后安静的伸出右手,一遍一遍的描摹着自己脸上纵横的泪痕,像是有万般的舍不得。 是呀,确实是舍不得。 舍不得皇上,舍不得那座皇城——能让她暂时逃离别人欺辱的地方。在那里,她同淑妃是一样的身份,没有嫡女庶女之分,都是皇上的妾氏,谁也不比谁高贵多少。 大家都是一样的身份,多好啊! 萧嫔回想了许多的事,有欢快的,也有悲伤的。 心里和眼里渐渐生出了一股子恨意,恨靖边候府,恨淑妃,也恨自己还爱着的皇上。 她描摹泪痕的手逐渐慢了下来,直到停止。 那只没有多少肉的右手被萧嫔拿到自己的眼前,缓缓的张开,也像是一朵大大的花。 萧嫔带着泪痕的脸忽然扯出了一个弧度,竟是笑了,她的右手手指拢成爪状,留的长长的指甲还带着珍珠的色泽。 她冲着石碧,好像看见了淑妃坐在那里,叉着腰,泼妇骂街一样凌辱自己。 石碧忽然没了气势,感觉有点冷,支撑叉腰手臂的力量好像在萧嫔的注视下渐渐被抽走了底气。 萧嫔还在笑,笑的有点儿像淑妃。 石碧想,她们是姐妹,长相上自然有相似。笑起来嘛,两个人当然有熟悉感。 就在这档口,她忽然也想起了,萧嫔和淑妃是亲姐妹。 石碧感觉自己手臂上肯定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敢打赌,是被那阴毒冷漠的目光吓得。 萧嫔也满意的笑了,她那有些脏乱的脸颊和这样奇怪的笑,让石碧感觉到了诡异。 萧嫔将伸着的右手握成了拳头,左手里抓紧了婉妃托人捎来的纸条。 那纸条说的是,淑妃害汝子,去汝发,万望小心! 一种陌生的靖边候身上、淑妃身上都有的狠厉好斗在这一刻,从萧嫔的血液里喷薄而出。 这一刻的她,在石碧的眼里,活脱脱是一个年轻的淑妃的模样。 第四十六章 石斛 淑妃身边可用的人很多,可信的人却并不多。 虽然不多,但她身边的宫女石斛却肯定算是一个。 石斛长的平淡,细眉细眼,笑的时候眼都没了。好在她并不常笑,拉着那张黄蜡色的脸,就那样静静的看着人,眼睛也是没人敢忽视的。 淑妃就喜欢她长这样,觉得这是天生的奴才相。因为是天生,所以忠诚踏实是少不了的,所以顺从和卑贱是刻在骨子里的,永远也不会,也不敢背叛自己。 石斛这个死人脸、闷葫芦,就在淑妃莫名其妙的想当然里成了长乐宫的大宫女。 谁见了她都要尊称一声姑姑,位份低的妃嫔们甚至要恭敬的向她行礼问好。每当这个时候,石斛总是能想起小时候在村子里养的土狗, 一身皮毛遍布灰尘,但眼睛黝黑黝黑的,像握在手里的两颗玻璃珠子,湿湿的,还带着从水塘里捡出来的凉意。 于是石斛扯开自己的嘴角,笑了。她总是会说,小主不用客气,然后伸手将那个问好的妃嫔扶起来,接受她惊喜的受宠若惊的目光。 大部分没有淑妃在身边的时间,石斛的眼神是悲悯的。正如宫女石碧一样,从淑妃的长乐宫里出来的,就连一条狗,都带着居高临下的神气。 石斛姑姑是心善的人,后宫里都这么说。 然而淑妃交给石斛的每一件任务,石斛都做的干干净净,漂漂亮亮,靖边候府的死士都说石斛姑姑有魄力。 送走了萧嫔的小马车,石斛经过御花园,看见了刚在旖霞阁传完旨意往回走的潘范。 她细长的眉眼动了动,像是一条细细的小虫,在土黄色的大地上蠕动了一下,冲着潘范福了福身,点了点头就离开了。 石斛拉着日常用的那张脸,迈着惯用的步子进了长乐宫。 “娘娘,方才人昨夜承宠,今日被晋为贵人了。” 她说话没有语气,没有高低顿挫,平平淡淡,干燥无味,一如她这个人的长相和性子。 然而淑妃还是生气了,她不在意语气什么的,她在意这话的内容。 又有女人来分皇帝的心了,又有女人要和皇上同榻而眠了,又有女人要给皇上生儿育女了。 一时间,弄走萧嫔带来的欢喜就被冲淡了。 淑妃最不喜欢的,就是别人要抢自己的东西。 她贵为靖边候府的嫡长女,从小就是万众瞩目的,没有哪一个贵女敢不用羡慕崇拜的眼光看着她。即便是有这样的人,也多半是没有领教过她萧宝莹的厉害。 旁人不说,就说萧嫔萧宝华,淑妃的亲妹妹,靖边候府的庶女。她的出生,抢走了靖边候对嫡长女的关注和宠爱。 这对年幼的淑妃来说,就已经是不可忍受的。所以她执着的恨着萧宝华,从自己感受到父亲的忽视开始,一直到现在,更会到后来。 淑妃甚至决定,等自己成了皇后,或者成了太后,那时候父亲也劝不住自己了,自己就可以尽情的折磨萧宝华,让她知道自己的罪过。 等到长大,看见了当时身为皇五子的陈元昭,少女萧宝莹一眼就认定了这个英俊的男人。 他是自己的,他的宠爱只能给自己。 第四十七章 花枝 在一个万里无云的日子里,淑妃欢欢喜喜的坐上花轿,穿着精致繁复的嫁衣。虽然这并不是她自己一针一线做好的嫁衣,但一想到那个人,她还是满心欢喜,比吃了蜜还甜。她十里红妆,那架势一点都不输给姜维颀这个正妃,嫁去了陈元昭的王府,成为最贵重的侧妃。 想到这里,淑妃就有点埋怨自己的父亲了。当时靖边候还没有这么大的战功,只是一个驻守边关的侯爷。所以他惧怕姜家的南安王府,没有同意女儿穿红衣出嫁,而是选择了侧室的粉红色。 这是一个天大的遗憾,哪有女子不想穿着大红色的嫁衣,让心爱的男子看一看自己的美貌的?不过这也不打紧了,南安王府日渐落魄,靖边候府却是蒸蒸日上,想来过不了多久,自己就能有机会穿着大红色的嫁衣,上面会有二十斤重的牡丹凤纹刺绣,站在九重宫阙之上,同皇上一道接受天下朝拜了。 淑妃闭上眼睛,美滋滋的想着。 石斛诧异了,刚刚见淑妃有些气恼,怎么想了一会儿反倒是开心了,难道淑妃也能放下自己的妒心了? 她不死心,忐忑着说了一句:“娘娘,可是要治治她?” 这些新人们接二连三的入了皇帝的眼,已经分走了淑妃的不少恩宠,淑妃怎么可能不介意呢? 淑妃睁开眼,被正烈的阳光刺了一下眼,眼泪从眼眶里挤了出来。她生气的打了石斛一下,“狗奴才,怎不知道遮阳?” 石斛好像习惯了,没有露出任何表情,马上跪下,拿起石碧刚才用来给遮阳的黄色缂丝穿花蝴蝶檀木柄团扇,稳稳的挡在淑妃上方。 淑妃“嗯”了一声算是对她的行为表示认可,不屑的说:“一个小小的贵人,还用的着本宫出手么?昭阳殿里的那个,才是本宫的心头大患。” 贵人多一个少一个都威胁不了自己,只是皇后只有一个,她在一日,自己便要被她压制一日。从礼法上,自己就抬不起头来。 还有婉妃这个讨厌的女人,她的心思可是比皇后要复杂多了。还有杜蘅芜,刚刚入宫就得了这么多的赏赐和宠爱。 最难受的都不是这些女人,而是孩子,本宫什么时候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呢? 哪怕是个女孩儿都好…… “娘娘足智多谋,是奴婢短视了。”石斛随着淑妃的动作认真挪动着扇子。 “不过这样的小虾米太多了,倒也烦人。这些新人里啊,最让本宫讨厌的就是蒨婉仪杜蘅芜了。刚好她被皇上和皇后允了七日修养,去把她叫来,让她帮本宫好好修剪一下这院子里的花枝。” 杜蘅芜,不要以为有着平国公作为依仗,就可以跟本宫一较高低。 淑妃惬意的眯着眼睛,忽然想起了自己与皇帝的初见,哼着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小曲儿,愉悦的很。 石斛环顾四周,长乐宫的这个大院子里摆了几十盆榴花和夹竹桃。因为淑妃最得宠,内务府送来的又是最好的东西。 这些花每一株都枝繁叶茂,郁郁葱葱,上百朵花都在枝头闹着,像是唱戏似的,繁花似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一出落幕。 “奴婢遵命。” 第四十八章 相谈 方景颐晋封的这一天,姚念谙去玉液池看了荷花。 她玩的尽兴,一直到傍晚才回去,那时才知晓了方景颐晋封的消息。 次日,她午睡醒来,兴冲冲的到旖霞阁道喜。 “景颐,我听说皇上今天又来了?” 方景颐笑道:“什么都瞒不过姚姐姐,皇上用完午膳,刚走。” 皇帝用膳的架势很大,几十盘珍肴摆在和自己床一样大的桌子上,让人看花了眼。 陈元昭只动了几样菜就吃饱了,他不用人服侍,自己夹得很起劲。 方景颐坐在那里陪他一道吃,碗箸作响,两人偶尔对视,排除那些站在旁边的宫女和内侍们,竟也有几分岁月静好的感觉。 她摇了摇头,暗道自己这样的想法真是荒谬,深宫之中多少女人对皇帝情根深种,自己见识过了李贵人和萧嫔的下场,心思还是冷不下来么? 她还年少,却并不曾知道感情是不能靠冷静生生斩断的,因为它本就是莽撞懵懂的产物,无道理可言,一昧去消除它,反而让它生了根。 姚念谙见她忽然脸红了几分,凑上去瞧她,道:“想什么呢,脸红的跟桃子似得。” “哪有什么,不过是六月份里,天气热的。” 方景颐往后躲了躲,避开她带着调侃的目光。 “是嘛,那我就信了哦,我真的信了!” 姚念谙不依不饶,做出一个滑稽的表情。 方景颐忍不住笑了,“我怕你了,姚姐姐。别总说我,你昨日去玉液池,玩的怎么样啊?” 姚念谙一听这个就来劲了,老老实实的坐回方景颐身边,兴高采烈的说:“别提有多好看了。玉液池里的荷花栽了那么多年,一朵一朵的,大的像美人脸似的,又香又嫩。那荷叶更大,我摘了一片,拿回去一看,当桌布使都足够了。” 她用手比划着,一副陶醉的神情。 “我倒是头一回听见这么夸荷叶的,可得记下来,以后跟别人解说,我也用一用。” 方景颐作势要站起来去拿纸笔,姚念谙拉着她的袖子,道:“好妹妹,我不打趣你了,咱们好好说说话。” “好好好,咱们边吃边说。”方景颐笑眯眯的把盛满瓜果的盘子向姚念谙那边推了一下,又给她倒了一杯茶水。 姚念谙看见桌上的瓜果,忽然一拍脑袋,道:“昨日你送去的瓜真是好吃,大晚上的,我硬是啃完了一个。” “今日可还要再尝一尝?我原也没吃过,是进宫来才知道有这种柱州瓜的。” “妹妹盛情相邀,我不能推辞了。” 方景颐噗嗤一声笑了,“姚姐姐深谙我心。你走的时候再拿着几个吧,旖霞阁人少,六月天又热,我怕存不住的,还不如咱们一块吃光了它。” “那感情好,我就敞开肚皮吃了。” 她在边关长大,被家里人养成了十分耿直的性子,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两人说是边吃边聊,一大部分时间其实是在专注的吃东西。 过了好一会儿,姚念谙摸了摸自己有点儿撑起来的肚子,道:“我吃不下了,咱们进屋去吧,这会子柳絮都多了。” 方景颐见她烦恼的抓了一小块飞絮捧在掌中,示意冒绿将东西收拾好,自己站起来过去与她携手,走进屋里。 “对了,我刚才就感觉自己忘了一件事,想了这样久终于想出来了。我昨日看见长乐宫的石斛去叫杜姐姐了,也不知淑妃又想干什么。”姚念谙刚一入宫,就将满园的名贵花草都捡着送了人,方景颐得了一盆名贵的茶花,杜蘅芜得了一盆珍贵的兰草,也和姚念谙走动起来。 后来方景颐生病修养一月,姚杜二人更是亲近了不少,三人之中杜蘅芜最为年长,是以二人都称其为姐姐。 方景颐道:“昨天早晨淑妃没去凤仪宫,皇后说她去给萧嫔送行了,怎还有空把杜姐姐叫去呢?” “难不成,她一直待在长乐宫里?”方景颐眼珠子转了转,猜测道。 “淑妃对皇后娘娘也太不尊敬了。她素日说话没个法度,在请安上也不规矩。” 方景颐“嘘”了一下,“姚姐姐,祸从口出。淑妃势大,所以她才能视规矩于无物。我们根基浅薄,这样的话轻易说不得的。杜姐姐那样得宠,还不是被淑妃召之即来么?” 姚念谙轻轻打了自己的嘴巴一下,警惕的看了看四周,一个劲儿的点头,“也不知道杜姐姐怎么样了,她那样端方柔顺的人,素日连口角都不愿沾惹,也不知如何招了淑妃娘娘的眼儿?” 方景颐叹道:“杜姐姐固然温顺,只恐欲加之罪啊?这会子也没消息传出来,不知怎样了?知夏,你自去熙和宫门口候着,一有消息了就来回我们罢。” 杜蘅芜住在熙和宫后殿里,因只有她一人居此,故而方便许多。 过不了一会儿知夏就回来了,说熙和宫宫门紧闭,杜蘅芜身边的宫女出来回话,说谢过两位妹妹的关怀,昨日有些累着了,并无大碍,待得好了再与两位妹妹一道儿。 听了这样的话,两人也放下心来,天近傍晚,恐路不好走,方景颐便点了灯笼送姚念谙回去了。 第四十九章 宴会 这天万里无云,天色湛蓝如洗,方景颐带着冒绿前往沂芳台去赴姚念谙的约。 姚念谙为人直爽可爱,慷慨大方,喜与人交游,其父兄守在军事重镇固南,前途更是不可限量。她在这宫中也着实交了一些朋友,别说是同一批入宫的妃嫔,就连位份低的老妃嫔们,她也结识了一些。正巧这些天无事,她便想举办一个宴会,想热闹一番。这次宴会因都是些位份低的妃子们,也未曾引起高位妃嫔的关注。 方景颐虽觉得此举风头过盛,未免引起淑妃等人的不满,但见姚念谙兴致勃勃,她隐晦的提了几句没有回应就不再劝阻了。 二人相识不过三月,在这种事情上说多就是错,可不说也是错。她纠结了几日,还是决定去赴宴,看看能帮上什么忙,也别辜负了姚念谙的一番心意。 因为她出门时的一番犹豫,到了沂芳台的时候人已经挺多了。 方景颐扫了一眼,见大多都是些低位妃嫔,心也就放松下来,过去跟姚念谙打了个招呼,就到角落里找了个无人的地方坐了下来,自顾自的看着沂芳台外玉液池里开的正酣的荷花。 杜蘅芜近日身体不适,宫门紧闭也未曾出门,是以今日也未曾出席。 沂芳台建在玉液池里,高出池水数米,正有雄丽空阔之感迎面而来。从台上下了几十级的阶梯后,就是一条宽广的青石大路,路旁遍植桃柳,沂芳台也就只有这一条道路可以通到岸边。 整个沂芳台极为宽阔,可风可月,兼可肆筵设席,上次淑妃主持的芍药宴就是在这里进行的。 姚念谙将宴会的地址选在这里,也未尝没有这层原因在。 方景颐看见沂芳台中央姚念谙忙来忙去的招呼各路妃嫔,不禁摇了摇头,想说些什么又担心扫了姚念谙的兴致,索性插了桌上透雕双耳玉碗里切好的蟠桃,慢慢的吃了起来。 她正想着事情,有人通报姬芳仪到了。 她心里诧异,姬繁艾向来眼高于顶,不想这次竟也接受了姚念谙的邀请,前来参加这宴会了。 诧异归诧异,在宫里待了三个月,养气功夫却是慢慢的练出来了。方景颐面色不变,前去给姬繁艾请了安,见姚念谙忙着招呼新来的妃嫔,就又坐回了角落里。 她还没坐下,就有一个妃嫔过来打招呼了。 这妃嫔羞涩的厉害,双手握在一起,脸颊红如胭脂,和身上的蔷薇色衣裙一样红。 她行礼道:“常在金寂寂见过方贵人。” 方景颐方才见她在不远处看了许久才过来打招呼,也不气恼,微微笑了笑,“金常在不必多礼,坐下说话吧。” 金常在是此次入宫位份最低的一个,她在家原是庶女,自小被嫡母养成了畏畏缩缩的性子,话还没说脸就先红了三分。 她见方景颐这么客气,脸颊更红了,方景颐眼尖的瞥见她耳垂也红了起来,觉得这郁答应真是宫中少见的青涩女子。 金常在鼓起勇气,抬头直视着方景颐诚恳道:“嫔妾是来谢过方贵人赠伞之恩的。” 方景颐听了一阵奇怪,努力思索了一阵子也没想起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但金常在面色真诚,不似作伪,她一时怔住了,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第五十章 金常在 金常在看出方景颐的犹豫之色,轻轻咬了咬嘴唇,道:“四月份芍药宴那天晚上嫔妾遇雨,多亏贵人姐姐您赠伞,嫔妾才安然无虞。” 她这么一说,方景颐顿时回忆起了芍药宴那天的事,当时萧嫔小产,皇后要求众人赶紧从沂芳台回去,约束好宫人。 方景颐回到旖霞阁时天刚刚擦黑,春雨忽然之间就倾盆而下了,她让知夏去给拿晚膳的小濯送伞,却不想知夏把伞送给了一位晚归的妃嫔,自己湿哒哒的回来了。 当时自己还记得那妃嫔就是金常在,第一次请安就见她跟在婉妃轿辇后面,想着她必定是家里与婉妃沾亲带故,一入宫就投入婉妃帐下了,并没有刻意结交的心思。后来与姚念谙和杜蘅芜越走越近,事情也多,就一时放在了脑后。 不想这金常在记了这么久,真是个有心的人。 方景颐想到了这点,当下笑道:“原来是那天的事,不过是举手之劳,难为妹妹你记这么久了。” 既然金常在称呼自己姐姐,那就顺水推舟,自己也称呼她一句妹妹吧。 “快坐下说吧,你都站了好一会儿了。” 方景颐示意她坐下说话,自己也坐了下来,两人面对着面说起话来。 “贵人姐姐心善,施恩不图报,嫔妾心中感激,更不能忘了。” 金常在羞涩一笑,像是一朵含苞的小白莲,还带着清晨的露水。 方景颐被这笑容一闪,金常在也是个秀丽的美人,她有一双澄澈的水杏眼,好似初生的小鹿一样干净,无论言还是行都有一股贞静的美感。 只是她畏畏缩缩的,倒将这美去了不少,整个人也不出彩。 若是能够大气从容一点,在宫里不说是顶级的美人,也断然不会埋没了去。 “不必多礼,我们一同入宫就是莫大的缘分,彼此之间互相有所照应也是应该的。” “贵人姐姐不嫌嫔妾愚钝的话,嫔妾日后就多有叨扰了。” 方景颐想到第一次去给皇后请安时,看见金常在跟在婉妃后面,后来也多次看见她与婉妃一党走在一起,当下心里不由得生起了几分抗拒,不愿加入党派之争中,客气的笑道:“近来天气热的厉害,我是不愿出来走动,怕中暑了可不好。” 这话就是委婉的拒绝了。 金常在也不知听没听出她话里的意思,依旧笑道:“嫔妾去找姐姐好了,姐姐不用出来的。” 方景颐一时也不知她是真单纯还是假单纯,愣了一下,不动声色换了个话题。 她与金常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不经意间瞥到独坐一桌的姬芳仪。 姬芳仪端坐着望向玉液池的波光粼粼,她的宫女瑞鸟也是直直的站着,主仆两个像是两个美人雕像。 记得当时自己病中,粗使宫女小涤要走,找的借口就是姬芳仪来要人,她仔细打量了姬芳仪那一堆人,并没有发现小涤的身影,自嘲般的一笑,就将小涤从自己的脑海里驱逐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