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回府 定安侯府。 长寿堂中,老夫人桂氏歇了午觉,照例用着羊奶羹。 一婆子从外头进来,恭谨禀道:“老夫人,二夫人和三姑娘回来了,刚到了二门上。” 桂老夫人手里的勺子一顿,抬起眼皮子道:“谁回来了?” “二夫人和……”婆子顿了顿,道,“和三姑娘……” 桂老夫人把碗放下,道:“老二媳妇真是的,我让她去庄子里看看宴姐儿,她怎的把人带回来了? 算算时辰,她们是中午就从庄子里出发了吧? 虽入秋了,但中午还是热,她自己不怕,万一热着宴姐儿了,可怎么是好? 真真办了桩糊涂事儿!” 另一厢,温宴正跟着二叔母曹氏往长寿堂走。 只当不知道曹氏一直在打量她,温宴怀里抱着一只黑猫,一面顺毛,一面打量这定安侯府。 不得不说,她对这座府邸陌生多余亲切。 自从先帝迁都北上,江南临安城便成了旧都,几十年间,陆陆续续的,不少世家也举家入京,但这其中不包含定安侯府。 定安侯府只传到温宴的祖父这一代,而他老人家在温宴出生前就已经仙归。 朝中仁厚,没有立刻撤了侯府匾额,而是默认保留到老夫人闭眼之后。 为了能让侯府名号撑住,桂老夫人可不敢马虎,努力多活一年是一年。 而温宴则是在京城出生、长大的。 父亲师从夏太傅,入了翰林,娶了恩师次女,得了温宴姐弟两人。 温宴很小的时候随父母来过临安探亲,但彼时不记事,记忆早就模糊了,八岁入宫为公主伴读,自那之后,越发没有出远门的机会了。 直到去年,姨母的婆家卷入皇权之争,外祖家受牵连,父亲力挺恩师与连襟,被有心之人迫害,夏太傅的学生们想尽办法保住了温宴姐弟,定安侯府出了大把的银子,在去岁冬日把他们接回了临安城。 对此,温宴自然是感激祖母与叔父们的。 她在定安侯府住了半个月,冬季寒冷让她水土不服,就依照祖母的安排,去了温泉庄子上静养。 吃喝不愁,日子安定,温宴没有什么能抱怨的,她也一直很听话。 上辈子,她就这么乖了五年,而后被霍太妃叫回了京城,安排她嫁给霍以骁,后又助她外祖家平反。 她报了仇,虽不是亲自动手,虽花费了八年光景,但也把仇家推上了万劫不复的路。 她回了一次临安,桂老夫人当时已经过世了,这座府邸再不是定安侯府,只是温府,所有僭越之物全部拆除毁去,甚至因家道中落,大宅里头都砌了几堵高墙,分成数个院子卖与他人家。 温宴彼时已经知道,保住弟弟的银子,祖母只掏了一小部分,大头全是外祖父的学生们凑的,至于救她的银钱,更是与家中无关,让她去庄子上,也不是祖母的疼爱,而是祖母压根不想见到她…… 可哪怕那般,不管是因为体面,还是因为旁的缘由,老夫人与叔父叔母们都让他们姐弟衣食无忧。 那番中落场景,温宴唏嘘、感慨,却谈不上恨不恨的。 当然,遗憾也是有的。 弟弟因急病毁了身体,霍以骁为求真相大白不惜自损八百…… 这是他们复仇的代价。 虽有不甘,但已尽力。 温宴以为一辈子就是如此了,没想到睁开眼睛,一晃回到了这一年的初秋。 她还是十四岁的姑娘家,她的仇人一个比一个活得肆意…… 温宴想了三天,气不顺了! 她当然可以和上辈子一样,老老实实在庄子里等到霍太妃派人来,可那样太慢了、也太久了,五年蛰伏、八年复仇,她还得再让仇家们蹦跶十三年! 一轮都还多一年! 温宴不愿等,她得回临安、再回京城,她要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这一次,他们占得一份先机,能以最小的代价迎来最大的胜果。 怀里的猫儿呼噜噜叫了声,温宴轻轻拍了拍它的脑袋,换来了猫儿一个白眼。 走在前头的曹氏心里不住泛着嘀咕——自个儿怎么就把这丫头给带回来了呢? 曹氏摸清了老夫人的心思,当然不可能特特把温宴迎回来,她本意是装个样子,一季去探望温宴一回。 老夫人彰显了慈爱,她表达了亲厚,温宴则乖巧听话,真真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却是没想到,温宴今儿不好了。 这小丫头也不闹,一双晶亮的眼睛里全是泪水,就这么巴巴看着她,委委屈屈地说“想弟弟了”、“到父母忌日、夜里睡不踏实”、“庄子虽自在,我孤零零的”…… 就那么几句话,曹氏没挨住,拒绝的话一个字都没有冒出来,就稀里糊涂地把温宴带上了。 这么一想,曹氏后牙痛得要命。 她余光不住瞥温宴,她这个侄女儿,模样是真好,眼睛也有神,难怪自己没抗住,叫小丫头片子几句话就给套里头了。 若是真情真意,也就算了,若都是温宴装出来了,那可就厉害了! 曹氏吸了口气,看了眼近在眼前的长寿堂,抿了抿唇。 这里头还有一个爱演戏、成了精的呢。 是好是不好,让她们祖孙两个自己演去,一较高下。 这么一想,曹氏笑眯眯地道:“宴姐儿,这猫儿还是别抱进去了,老夫人不喜欢这些畜生。” “您不知道,公主也有一只猫儿,波斯进贡的,白毛蓝绿眼儿,可讨人喜欢了,宫里谁敢说它是畜生,公主一准不高兴,”温宴笑了笑,“我挺想那只猫的,可我们这儿没有,庄子里就这么只黑的,我好不容易才抓住它。 既然祖母不喜欢,我就不抱进去了。” 说完,温宴把黑猫交给了丫鬟岁娘:“抱去我院子里,别叫它跑了。” 曹氏听那“波斯”、“不高兴”什么的,正头大呢,突然又听这么一句,心里奇道:虽然老夫人好脸面,但温宴这是吃准了老夫人不会再把她送去庄子上? 行吧,祖孙斗法,她不掺和。 守门的丫鬟撩了帘子,曹氏与温宴一前一后进屋。 温宴绕到东次间,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罗汉床上的桂老夫人。 赶在老夫人发话之前,温宴上前两步,蹲在罗汉床前,软软道:“我昨儿夜里做梦,梦见祖母您‘宴姐儿’、‘宴姐儿’地唤我,我醒来心急如焚,我也挂念着您呐,今儿哪怕二叔母不来,我也要让庄子上备车送我回城的,祖母,宴姐儿太想您了。” 曹氏给老夫人请安的动作顿在了半途,看着温宴这一连串的发挥,不由得吞了口唾沫。 哇哦! 厉害! 真厉害! 她得给温宴鼓个掌! 第2章 面善 桂老夫人何许人也? 曹氏当了老夫人快二十年的儿媳,知道婆母最是面善了。 有个词叫“面善心恶”,桂老夫人的心虽然没有恶到那个份上,但她对面善的追求锲而不舍。 温宴这几句话,直直戳在老夫人的坚持上。 老夫人再不喜欢温宴,也不会当面说出“老婆子可没叫你回来”、“老婆子半点儿不想你”之类的话来。 那样,就和老夫人平素的追求背道而驰了。 果不其然,甭管心里如何想的,桂老夫人一把搂住了温宴,柔声道:“你这孩子是要心疼坏老婆子了! 你身子骨不好,做什么这般心急火燎的? 中午热、傍晚凉的,你非顶着大日头回来,何不多等等呢? 你若是再病了,祖母这颗心呐…… 赶紧起来让祖母看看,哎,瘦了,看着又瘦了呢。” 温宴软声道:“想家想的。” “可怜孩子。”桂老夫人眯着眼看温宴。 她们祖孙两人相处,满打满算都没有一个月,她只知温宴听话乖巧,现在这样子,除了娇了些,也拨不到不听话、不乖巧那一类上去。 或许温宴的性情就是如此,只是以前没有把娇气表露出来罢了。 看来,她得重新了解温宴了。 不过不是现在,温宴自作主张回来,老夫人内心一万个不高兴,也就不想再端着态度唱戏。 “一路颠簸怪辛苦的,”老夫人道,“你那院子还是先前的模样,让人收拾收拾,你先安顿了要紧。” 温宴顺从着应了,一步三回头地跟着曹氏去自己院子。 长寿堂边上的院落早就住满了,温宴住的熙苑在侯府的西北角,临着花园。 上辈子分地卖府,这西北角几个院子并半侧花园,被划作一块卖了,重做休整,自不是现今模样。 当然,温宴对它的老样子,也是陌生的。 因着她回府,这里已经匆忙收拾过了,也是她一身轻,一婆子一丫鬟一猫儿,并些日常衣裳,收拾起来很是方便。 她喜欢的那些摆件、玩意儿,随着京城院子的抄没,一样都没有剩下。 只在离京时,公主悄悄送了她一些方便携带的首饰、佩玉,作个挂念。 岁娘给温宴倒了水,给她看自个儿手上新鲜的伤口:“这些猫儿呀,不管是个什么毛色的,脾气都是一个样,一个不留神就得给它抓一下。” 温宴弯了弯眼睛:“这话你且存着,往后与公主去说,让这两只猫儿比比看是谁的爪子更厉害些。” 岁娘听了,压着声儿问道:“姑娘,您真的想回京去?您、您真的能回京去?” “想的,”温宴按着岁娘的肩膀,“也能的。” 前世此时,她的确对京城存了心结,那是她的伤心地,别说是想回去了,她连京中、宫中的生活都很少提及。 若不是温宴拒绝不了霍太妃派来的人,她可能会在庄子上再生活很多年。 可真正再一次踏入京城地界,温宴比她自己以为的坚定许多。 恩人在那儿,仇家也在那儿,该惶惶不安、为前事所困的人不该是她。 既然上辈子经历过一回了,这次要改个方式提前入京,心中也不会再生惧意,反而是期盼与激动。 “再过不久,”温宴轻着声,想给岁娘吃颗定心丸,“巡按江南的御史大人就该到临安城了。” 岁娘眨了眨眼睛。 她不知道巡按的到来与姑娘回京有什么干系,但姑娘既然这么说了,必定有道理。 岁娘见温宴有些疲惫,问了她之后,把府里来探的姐妹都劝回去了,让温宴好好睡了一觉。 翌日天明。 岁娘一面伺候温宴梳洗,一面想,自家姑娘有三四天没有睡过好觉了,一直半梦半醒的,精神也不比原先,昨儿这一觉睡得,可算是神清气爽了。 温宴往长寿堂去请安。 不管桂老夫人想不想见她,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她昨日才演了场祖孙情,好歹得唱上三天,把老夫人唱腻味,主动提出不用她晨昏定省,那就是皆大欢喜了。 长寿堂里比她昨日回来时热闹。 曹氏坐在桂老夫人的下手,身边还坐着两个,是她的嫡女温慧与庶女温婧。 对面的位子,都空着。 温宴看向了三叔母安氏。 安氏坐在罗汉床的脚踏上,手上拿着美人捶,替老夫人敲打。 温宴昨天没有见到安氏,这会儿遇上,才想起来,桂老夫人跟前的大小事情,安氏都是亲力亲为的。 无论是伺候用饭还是更衣梳头,老夫人全交给安氏,轻易离不得她。 用老夫人的话说,丫鬟婆子们的手艺、心意,没有一丁点能比得了小儿媳妇。 温宴与诸人见礼。 桂老夫人让她上前,握着她的手道:“昨夜里歇得还好吗?” “许是回了家,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了,孙女睡了个好觉。”温宴笑盈盈的。 桂老夫人点了点头。 她今日有心观察温宴,便柔声细语地问话,先前庄子上如何,熙苑里又是否缺了些什么,丫鬟婆子合心意否…… 温宴一一细答。 曹氏端坐着,脸上挂着笑,在老夫人看向她时,恰到好处地搭话,总之是温宴若有需求,只管与她这位叔母开口。 嘴上一面应,曹氏心里一面想,只听这对祖孙说话,还真是融洽又亲近呢。 两位主角儿你来我往、情感饱满,连带着她这个配角儿都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付。 曹氏看向眼观鼻、鼻观心的安氏,心说还是弟妹的活儿好,手上捶捶打打出些力气,但省心。 二姑娘温慧是个坐不住的,尤其是见桂老夫人和温宴丝毫没有长话短说的意思,她无聊地玩了会儿手帕,又冲温婧挤眉弄眼。 见温婧不理,温慧暗暗骂她“胆小鬼”,又转头冲曹氏打眼神官司。 曹氏岂会不知道女儿的性情,示意她再稍稍等等,寻了个插话处,道:“老夫人,宴姐儿怕是还没用早饭呢。” “瞧我,”桂老夫人笑了起来,“都没有用呢,我让人摆桌,都在这儿用吧。” 温慧起身,还未及开口,外头通禀的婆子进来了。 婆子道:“顺平伯府的小伯爷夫人来了。” 话音一落,别说桂老夫人和曹氏惊讶,连置身事外的安氏都疑惑着看了婆子一眼。 大清早的,搁在哪家都是用早饭的时辰,事先也没有帖子说法,忽然间登门…… 稀罕了。 尤其是小半个月前,桂老夫人在伯夫人那儿可没有讨到什么好。 或者说,是碰了一鼻子的灰。 今儿吹的是什么风? 第3章 恰巧 人来了,没有晾着的道理。 桂老夫人如此面善的人,也做不出和伯夫人不愉快就为难人家儿媳妇儿的举动,丢人又跌份,自是让曹氏赶紧去迎。 而后,她看向了魂不守舍的温慧。 “你们姐几个去碧纱橱里避一避吧,”桂老夫人叹道,“慧姐儿,祖母为了你,前回丢了脸,你亲耳听听,别当是祖母没有尽心。” 温慧的脸刷的就白了,咬着唇点了点头。 温宴见状,虽不清楚温慧与顺平伯府之间有什么故事,但也依言和姐妹们一块进去了。 碧纱橱里摆了一张小榻,温宴坐了一边,温婧坐了另一边,中间空着,原意是给温慧留着。 温慧心里存着事儿,就站在隔断边,不再往里一步。 温宴侧着身子,轻声与温婧道:“听说你们昨儿过来了一趟,我刚巧歇着,并非故意不见。” 温婧想答,见温慧不耐烦地瞅她们两人,她不敢多言,只冲温宴善意地笑了笑。 既如此,温宴亦不多出声,靠着引枕闭目养神。 很快,曹氏引着小伯爷夫人到了桂老夫人跟前。 那厢没有特特压住声音,只碧纱橱的隔断,里头人能听见外头说话。 只听一串寒暄之后,桂老夫人先拨开了云雾,问道:“老婆子和你婆母也是多年的交情了,你今儿这么早过来,可是府里有什么为难之事?你尽管开口,老婆子能出一份力的,断断不会推托。” “还是因着上回的事儿……” “哦?”桂老夫人道,“事情有了转机?” 上回何事,温宴不知道,但听得出来,小伯爷夫人的语气很是尴尬,满是无可奈何。 反倒是半个身子都靠在隔断上偷听的温慧,眼睛瞪大了,在祖母的问题中又是惊又是喜。 小伯爷夫人几乎是尬笑:“婆母说,我们两家往来许久,往上数几代,还做过姻亲,您上回的提议是亲上加亲的好事,是她一时没想转,才拒了。 昨儿想转过来了,婆母知道上回是她不对,不止拒了好事,还伤了和气,说什么也要我赶紧来给您请罪……” “请罪谈不上,”桂老夫人笑了起来,“听这意思,是不拒了?” “是,”小伯爷夫人道,“两个孩子也都到年纪了,您若还有与我们结亲的意思,我回禀了婆母,之后选个好日子请媒人登门。” 不止桂老夫人笑了,曹氏都是喜笑颜开,道:“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家,结亲再是放心不过,我们慧姐儿与府上几个姑娘也相熟……” “不……”小伯爷夫人的声音里全是不自在,“不是慧姐儿,是贵府的三姑娘。” “宴姐儿?” 桂老夫人和曹氏目瞪口呆。 站在隔断旁的温慧更是情绪大起大落,笑容全然凝在了脸上,狠狠瞪着温宴。 温宴睁开了眼睛,讶异地往外头方向看了一眼。 怎么说到她头上来了? 不过,她也总算听明白来龙去脉。 前回是桂老夫人想让温慧嫁去顺平伯府,但人家不乐意,拒绝的话说得还很不好听,让老夫人丢了脸。 没想到峰回路转,伯府今日寻上门来要结亲,只是人选从温慧换成了她温宴。 外间,桂老夫人先平复了神色,道:“刚也说了,知根知底,老婆子也不与你们说虚话。 宴姐儿的模样、性情、仪态,都无可挑剔,她做了公主五年伴读,论自身修养,别说是旧都临安,加上京师都没有几个姑娘能越过她。 可她父母、外祖家的状况,想来你应当有所耳闻。 她虽非戴罪之身,朝廷宽厚,我们府也没有被牵连在内,她两个叔父该当官还是当官,但毕竟父母、外祖都倒了,娶她进门,你家哥儿的前程你得掂量好,以后拿这事儿来说我们宴姐儿,老婆子不依的!” “您说真心话,我又何尝会不与您交底呢?”小伯爷夫人道,“我们究哥儿不是个走官场的料子,得祖上蒙荫,将来也就挂个虚职,我们做长辈的,就盼着他小日子安定、稳当。” “长辈嘛,都是一个心意。”老夫人眯着眼笑。 两方几句话,算得上是交谈甚欢,若不是要走章程,恨不能当场就把婚事敲定了。 曹氏看着欢喜的桂老夫人,不由自主地偷偷往碧纱橱瞄。 她的慧姐儿定是伤心坏了…… 直到老夫人让她送小伯爷夫人出去,曹氏才回过神来,依言办了。 客人前脚一走,后脚,温慧就从碧纱橱里冲了出来,站到了桂老夫人面前:“祖母……” 桂老夫人越过温慧,看向了后头的温宴,心里疑惑,那顺平伯府怎么就突然就想起了温宴了? 在老夫人眼中,顺平伯夫人可不是个好相与。 两家嘴上说着是数代往来,但他们定安候府传到这儿就只剩块匾额了,等她再闭了眼,更是连匾额都没有了。 顺平伯夫人眼高于顶,早就看不上侯府了。 原还因夏太傅在天下学子中的好名声给些表面和气,自打夏太傅倒了,这一年里,伯夫人就不给桂老夫人面子了。 桂老夫人知自家状况,为了给温慧寻个体面婆家,前些日子拿着热脸去贴冷屁股,被嘲了一通,险些气病了。 本以为攀不上这门亲了,没想到顺平伯府自己转了个弯,还转到了温宴这里。 莫不是伯府灵通,得了京里什么消息? 夏家要平反了? 桂老夫人一面思量,一面朝温宴招了招手,示意她到身边坐下:“宴姐儿知道顺平伯府吧?” 温宴点头:“昨儿回城时,恰巧遇上了小伯爷夫人。” “恰巧遇上?”温慧愕然,“真有这样的巧事儿?” “不然呢?”温宴抬起眼皮子看着温慧,不疾不徐道,“恰巧二叔母昨日去庄子上接我,恰巧小伯爷夫人昨日出城,恰巧在半道上遇见了,二叔母和和气气与小伯爷夫人寒暄,让同在车上的我给小伯爷夫人见礼,我难道要不巧了耍脾气、不与她问安吗?” “你!”温慧被噎了个正着。 温宴又转头问桂老夫人:“祖母,我与小伯爷夫人问安,问错了?” 第4章 关爱 桂老夫人安慰一般拍了拍温宴的手。 道理明明白白,根本无需争一个对错。 见曹氏送完客急急忙忙回来,老夫人问:“昨日都说了些什么?” 曹氏答道:“前回伯夫人说得那些难听,她见我尴尬、我见她也尴尬,可两厢遇上,总不能装没有看见,就说了几句客套话。” ——明明要入秋了怎得还这么热! ——我从庄子上接侄女儿回府。 ——宴姐儿来见过小伯爷夫人。 ——我们该回了,下回再聚。 不就是这么一个套路嘛! 按部就班,一团和气。 谁知道顺平伯府转过天来、大清早的发什么疯! 可哪怕是发疯,曹氏知道,这疯也是发到了桂老夫人的心坎上。 温家走的是下坡路,老夫人不甘心,自然想在结姻亲上做文章。 顺平伯府是温家眼下能攀上的高枝了,挂哪个孙女上去不是挂? 温宴、温慧,都姓温。 尤其是,温宴因父母之事,说亲并不容易,顺平伯府愿意当冤大头,那简直是给犯困的桂老夫人送了枕头,而温慧还能有其他余地。 至于老夫人喜不喜欢温宴…… 能用的上了,讨厌的也会变得顺眼些。 温慧没有母亲想得明白,但她知道,祖母的心肯定偏向温宴了。 “祖母!要说亲的是我,喜欢季究的也是我……”温慧委屈着道,“凭什么这亲事就要成了温宴的了?” “说的这是什么话!”桂老夫人不赞许地看着温慧,“姑娘家哪里能这么说话?这亲事又不是宴姐儿求来的,是他们顺平伯府想要宴姐儿。” 曹氏一把握住温慧的手腕,免得她再说不该说的,又回忆了一番,道:“说起来,昨儿那究哥儿似是也在马车上,我隐约瞧见个身影,只是人家没见礼。” 桂老夫人没有点评对方礼数,问温宴道:“你怎么想的?” “祖母与叔母刚才说了这么多,都没有顾上问我一句,我以为是长辈们拿主意,没有我说话的份儿了呢,”温宴顿了顿,若有所思地点头,道,“也是,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作为晚辈,该听祖母的。” 众人皆是一怔。 前半句听着是使性子、不满,后半句又乖巧老实,以至于一时之间,连桂老夫人都难以分清这话到底是真心的,还是在暗讽。 偏温宴神色和顺,一点儿都没有刺人的样子。 桂老夫人只能按下疑惑,试了一句:“宴姐儿若听祖母的,祖母可就答应他们了?” “祖母,”温宴此刻才微微摇了摇头,“父母大孝,这才将将一年,您让我与他家议亲,亲事敲定还得等上两年呢。 他家今日心血来潮,明年、后年呢? 兴许都不用等两年,他家就改主意了。 要我说啊,既然想结亲,还是应该二姐姐嫁过去,早些定下,也免得再有反复。 她喜欢季究,不是挺好的嘛!” 温慧听温宴几句话,心里的小人儿不停点头,在理在理都在理,没想到温宴不止会说话,还挺上道的。 她正要冲温宴一笑,听了最后那句,下意识地就问:“你不喜欢?季究有哪里不好?” 问完了,对上温宴视线,她莫名觉得不自在。 那温和又无奈的眼神,温宴仿若是在关爱一个傻子。 而那个傻子就是她温慧。 可她总不能指责温宴的目光吧? 温慧只能移开了视线,干巴巴地咕哝:“可我就是喜欢。” “你喜欢不就行了?”温宴回了一句。 要温宴来说,那季究不好的地方多了去了,她对顺平伯府的印象不深,但提起了季究大名,温宴上辈子可是如雷贯耳。 季究是小伯爷夫妇的老来子、幺儿,是伯夫人的眼珠子心肝宝,哪怕功不成名不就,祖母、母亲把他宠得上了天,小伯爷胆敢说季究一句不好,伯夫人能护着孙儿让儿子滚蛋。 正因此,季究被惯出了一身的毛病,进京后混账事情一堆,睡花娘搂倌儿,得罪了不少人,又逃回临安。 伯夫人不分青红皂白地护,闹得京城旧都都沸沸扬扬。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良配? 联系曹氏刚才的话,温宴也能想象顺平伯府态度调转的缘由了。 那季究昨儿在马车上,回去后闹死闹活看上她了,逼得祖母、母亲让步,小伯爷夫人大清早就挨不住,来桂老夫人跟前示好。 也难怪她是那么一种口气,这自打脸的酸爽,可不就是硬着头皮、尴尬又不自在。 温宴看不上季究。 温慧坚持要这么亲事,温宴总不能跳起来拆了。 拿上辈子的事情说道,温宴敢开口,也要温慧敢信。 话说回来,这就是温慧的一厢情愿,顺平伯府若对温慧有意,前回就不会冷脸拒了桂老夫人了。 这事儿成不了,温宴又何必当恶人。 桂老夫人的目光在两个孙女身上转了转,而后看向曹氏。 曹氏心领神会,起身回自己院子,也把温慧和温婧带走了。 温慧不愿意,曹氏劝她让老夫人细细琢磨与伯府应对的说辞,她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二房离开,桂老夫人也不避讳安氏,与温宴道:“宴姐儿,你父母都不在了,祖母得先考量你。既然顺平伯府开口……” 温宴笑了笑,她知道温慧成不了,桂老夫人这个当面被拒过的,又怎么会想不通? 孝期未过,这在老夫人眼里并不是问题。 合了八字定了亲,婚期押后就是了。 送上门的好事,桂老夫人断不会推出去。 这么一想,温宴便道:“我有话想悄悄与祖母说。” 桂老夫人应了,让安氏与婆子、丫鬟们都先出去,只余她们两人。 温宴问:“您听说过霍以骁吗?他是三皇子的伴读。” 桂老夫人眉梢一扬:“你是说霍太妃娘家那位侄孙儿?似有传闻他是……” 温宴点头:“传闻是真的。” 桂老夫人下意识地倒吸了一口气。 温家居临安,远离京城,但祖上毕竟是侯府,多多少少能听些消息。 何况,有关霍以骁的那些传闻在朝堂上不是什么秘密,京城官场私下都在猜,只是谁也没有证实过,也不敢证实罢了。 霍以骁明面上是霍家子弟,实则是皇上的亲儿子。 第5章 算得精 当年,皇上还是皇子之时,因权利争斗,不得不把这个儿子送走,交由他最是信任的霍家抚养。 后来他坐稳了皇位,又把霍以骁接回,以皇子伴读的身份养在自己跟前。 除了一个皇子名头,这么些年,霍以骁的吃穿用度与皇子无异,以至于官员们私底下没少猜测,皇上何时会正式认下这个儿子。 “他的生母是谁?”桂老夫人问。 “不知,”温宴道,“我只知道,他生母身份不一般,所以他才会被送走,接回来后又迟迟没有认,但早晚会认的。” 桂老夫人认同,皇家血脉,皇上若真不想认,又怎么会接回来。 “你提他是……” 温宴垂了眼又抬起来,显得有些羞涩:“变故之前,霍太妃已与外祖父母商议,要我与他议亲。” 桂老夫人急忙问:“那现在呢?” “说是等我出了孝期,”温宴从领口里取出一枚玉环,托在手上给老夫人过目,“我离京前,宫里给的。” 桂老夫人的眼睛黏在了那玉环上。 她看得懂东西好坏,温宴的这枚玉环,毫无疑问是宫中之物。 也就是说,霍太妃并不在乎夏家和温宴父母被牵连之事,外头人眼里的大事,在霍太妃看来,根本不算什么,她就想让霍以骁娶温宴。 一个是皇子伴读,一个是公主伴读,两人必定认得,说不定也是霍以骁喜欢上了温宴,求了霍太妃开口。 而传闻之中,皇上对没有认回的儿子很是宽厚,只要霍以骁坚持,想来他不会反对。 顺平伯府里不能承爵的幺子,与迟早恢复身份的皇子,怎么选,还用说吗? 温宴若许给了季究,等两年后京城来人,桂老夫人能悔得肠子都青了。 “这事儿你该早些与祖母说,”桂老夫人柔声道,“还好没有应了顺平伯府,不然不是出乱子了嘛。与霍家定下之前,我们也不能随便与外头说道,祖母好好想想说辞回了伯府。” “我原想着孝期长,中途不会有变故的,是我年轻没有想周全,下回一定早早与祖母说。”温宴笑着道。 桂老夫人:“……” 话是没错,就是听起来不太顺耳。 不过,霍以骁的名字太顺耳了,她也就不跟温宴计较了。 温宴收起了玉环,让桂老夫人能认真思考,退出了长寿堂。 回到熙苑,温宴把岁娘与黄嬷嬷叫到里间,低声道:“我脖子上戴着的玉环是谁给的?” 岁娘耿直,答道:“公主给的,姑娘不会连这都忘了吧?不止玉环,还有两块玉佩,一小匣子首饰,都是您离京时公主给您的。” “错了,”温宴改道,“其他的都是公主给的,独独这块玉环,是宫里给的,若再往细处问,那就是霍太妃给的。” 岁娘眨了眨眼睛,看向黄嬷嬷。 她家姑娘在宫中虽久,但与霍太妃压根儿不熟的呀。 黄嬷嬷一脸正直,道:“姑娘没有记错,玉环就是霍太妃宫里给的。” 岁娘愣了愣,被黄嬷嬷轻拍了一下才回过神,忙不迭小鸡啄米一般点头:“宫里给的,霍太妃给的。” 谁给都一样,姑娘让说谁就是谁。 温宴满意点头。 她原是没有打算与桂老夫人说霍以骁的。 她上辈子嫁给霍以骁是事实,她这辈子还是想嫁给他也是事实,但两人已经议亲却是谎话。 一如她还骗了老夫人,温宴其实是知道霍以骁的生母身份的。 那是上辈子霍以骁自损八百的死穴,他说过“娘没有娘、爹不是爹”,他执意做霍家子孙也不愿意认祖归宗…… 温宴在庄子上度过了五年,也是那五年里的遭遇,让霍以骁行事变得偏执。 霍太妃后来每每回忆前事,都感叹不已。 若温宴能早两年嫁给霍以骁,他身边有一人能知冷暖、懂深浅,也许他的性情和经历都能改变。 这也是今生温宴不愿再在庄子上等候五年的原因之一。 她得早些进京,早些坦率地与霍以骁讲述心意,早些改变霍以骁的处境。 有些事,霍以骁的立场不适合与霍太妃开口的,就由温宴去办、去说,宫里有宫里的生存之道,她身为女子,不少行事上比霍以骁方便。 她不想霍以骁再走一遍前世走过的路了。 只是没有想到,温宴回城,却冒出来一个季究。 别说有霍以骁存在她的心上,便是没有,温宴也看不上季究。 顺平伯府是桂老夫人的香饽饽,温宴不拿一个更香的霍以骁吊着,老夫人转头就能把她卖了。 桂老夫人到底是怎么跟顺平伯府应对的,府里谁也说不周全。 唯一知道的是,隔天老夫人给伯府写了封亲笔信,里头内容,温宴不知,温慧也不知。 眼看老夫人每天晨昏定省时与温宴慈爱来孝顺去,偏又谁也不提伯府事宜,温慧的耐心终于告罄,寻来了熙苑。 温慧开门见山:“你当真对伯府无意?” 温宴点头。 温慧见她神色真挚,实在好奇,也顾不得会不会被温宴当傻子看,直问:“季究那么好,你当真看不上?” “好的就得看上?”温宴反问她,“我连皇子都见过。” 温慧:“……” 她敢说皇子不好吗? 她不敢! 她只能转了话题:“那祖母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我怎知祖母想法,”温宴道,“我已经说了自己不愿意也不合适了,也向祖母推举了姐姐,能做的都做了。” 温慧苦了脸,温宴说得一点儿也不错,能做的都做了,之后就是等待了。 可她等得心里慌,又不能去烦祖母,只能来和温宴说道几句。 姐妹两人,从前不熟,在温宴的上辈子里,以后也没有多少交集,眼下却是一个心不在焉、一个随意敷衍着东拉西扯,光看两人对坐的样子,竟还有些姐妹情深的气氛。 温慧的丫鬟青栀在外头探了探脑袋。 “什么事儿?”温慧问。 青栀道:“顺平伯府的二姑娘递了帖子,说是请三位姑娘后天去府里聚一聚。” 温慧脸上的阴霾一下子散了,喜笑颜开:“当真?” 若不是伯夫人点头,这个当口上,伯府姑娘不会随意给她们姐妹几个下帖,定然是有戏的。 温宴问:“三位姑娘?” “请了我们姑娘,三姑娘您和四姑娘。”青栀答道。 温宴皱了眉头。 按说老夫人拒绝伯府最好的理由是温宴还在孝期之中,伯府若认同,自不会请她一个戴孝之人赴宴聚会。 现在明晃晃地下帖子,显然是桂老夫人想来想去又留了心眼。 迟则生变,与其等两年后不知道会不会冒出来的霍以骁,不如先抓住近在眼前的顺平伯府。 桂老夫人此人,算得精。 第6章 耐心 温慧兴高采烈地要去长寿堂里看请帖。 走到中屋,见身后没有丝毫动静,她不由惊讶,又转身回了东次间。 温宴还坐在罗汉床上,挪都没有挪一下。 温慧奇道:“你不与我一道去祖母那儿?” “不去,”温宴答道,“那顺平伯府,我也不去。” 温慧脸上讶异更浓了:“为什么?人家好意相请,还能有不去的?” 温宴看着温慧,心里暗暗叹气。 这些年,说透了是他们侯府“讨好”顺平伯府。 每每有机会走动,想来桂老夫人和曹氏都是乐得让温慧、温婧去与季家姑娘们相处的,因而在温慧的想法里,从没有“不去”这么一个选择。 这样的想法也不是温慧的错。 话说回来,温慧喜欢季究,自也不会拒绝。 温宴站起身来,问道:“姐姐觉得顺平伯府为何要请我们姐妹?” 温慧不知她为什么这么问,但还是老实答了:“为了亲事。” “那姐姐以为,伯府是想相看谁?”温宴又问。 温慧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她有点明白温宴的意思了。 伯府这帖子,看着是请三个人,实则是请温宴的。 毕竟,顺平伯夫人见过温慧和温婧,独独没有见过温宴。 前回桂老夫人受了冷眼,伯夫人这回改口,为的也是温宴。 思及此处,温慧酸溜溜的,涩涩道:“既然你知道伯府下帖子是因着你,那你更应该去了呀。你这个正主不去,我们还怎么能去赴宴呢……” 温宴不疾不徐地走了两步,站在窗边,直白道:“二姐姐,我们自家姐妹,你又真心实意地说自个儿喜欢季究,那我怎么能坑你呢?” 温慧看向温宴,没有开口,认真听她说。 温宴浅浅笑了笑:“我在宫中五年,学的是宫中规矩,走该怎么走、站又该怎么站,嬷嬷是一丁一点地教。 你看看我,再看看你,你觉得我走一趟顺平伯府,这里头还有你什么事儿吗? 话虽然不好听,但我得跟姐姐讲明白。 你若真拉着我去,人家全看我,把你比下去了,你回过头来怪我,我们真是白白伤了姐妹和气。” 温慧的脸红了白,白了又红。 这话确实不顺耳,尤其是同龄姑娘,谁也不愿意接受自己不如对方。 可偏偏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 温宴就这么站在窗下,日光透过窗棂落进来,映得她眉目俏丽,而那挺拔的姿态,举手投足之间的气度,温慧想自欺欺人都做不到。 “你、你就不能装一装吗……”温慧抿着嘴,问得委屈极了。 温宴摇头:“我装得不懂礼数,那是丢公主的脸,我不敢。” 温慧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半晌,又长长叹了口气:“可我真想去呀……” “那你和四妹妹一块去,”温宴道,“我毕竟是孝期之中,无法赴别家耍玩,于礼数说得过去。 你往伯府看看,季家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若是和善人,自不会为难你们,若是因着我这个所谓的‘正主’不露面而怠慢你们,你还觉得季家是个好地方?” 温慧攥紧了帕子。 她是倾慕季究的,但上回祖母丢了体面,她已经心里有数了。 这几日不过是突然存了转机,她的心思才活络起来——万一呢。 温宴的话又在顷刻间把她的侥幸都熄灭了。 温慧吸了吸鼻尖:“我听你的,我去看看,我是挺喜欢他的,但我没那么糊涂。” 温宴笑了笑:“祖母那儿,我自会去说,你自己想明白比什么都好。” 送走了温慧,温宴重新坐回了罗汉床上。 岁娘与她添茶,道:“姑娘今儿好耐心,与二姑娘说了这么多。” 温宴品了口热茶。 前世磨砺让她知道,对仇人得狠,但对不是仇敌的人,得给足姿态、留足退路。 多一个朋友永远比多一个敌人要强得多。 她与温慧前世无仇、今世无怨,又何必交恶呢? 何况,为了不让桂老夫人一拍脑袋就把她许到顺平伯府,温宴还需要温慧这张虎皮。 “不过就是这么个道理,我与她说了,总好过她愣头青似的吃了亏。”温宴道。 “那也得二姑娘听得进去。”岁娘道。 黄嬷嬷从外头进来,听了两句,笑道:“真听不进去,那是造化如此,姑娘已然尽了心。” 温宴也笑了:“可不是,菩萨都只度有缘之人,何况我一个凡人。” 傍晚时,温宴才去了长寿堂,苦着脸与桂老夫人道:“祖母,宴姐儿去不得顺平伯府。” 桂老夫人拉她坐下:“人家帖子都送来了,你推辞什么?” “您看看我,一身素衣,往别人府里去,多不合适呐,”温宴扯了扯袖子,道,“伯府是讲礼数,一碗水端平了,但凡在家里的都叫上,但我得有点儿自知之明呀。 再说了,姐姐妹妹们装扮得体,我往中间一站,太突兀了,可也没有让她们做素净打扮的道理。” 桂老夫人睨着温宴的袖子。 规矩、礼数,好好坏坏的都叫温宴给说全了,她又不能让温宴穿红戴绿,更不能让温慧、温婧“迁就”温宴。 三个姑娘家,一个比一个素,送去顺平伯府做客…… 不像做客,倒像是奔丧。 顺平伯夫人能当场气昏过去! 虽然桂老夫人巴不得伯夫人也尝尝气不顺的滋味,但这事儿做不得,传出去了,丢的是定安侯府的脸。 “那就依你,”桂老夫人柔声道,“让慧姐儿替你向伯府赔个礼。等之后慧姐儿回请伯府的姑娘时,人家来府中,你再见礼。” 温宴自然是全盘应下。 反正,以温宴前世对那位伯夫人的了解,温慧她们肯定会受怠慢,到时候哪里还会有回请的事儿。 既然不存在的,那当然是“好好好”、“是是是”、“祖母讲的都在理”。 桂老夫人叫温宴打乱了计划,可偏偏孙女儿态度乖巧又顺从,她一肚子的不高兴也只能和风细雨,关爱有加。 果不出温宴所料,那天上午,温慧是笑着与温婧一块出门的,不到中午,两姐妹就回来了。 温慧一到长寿堂,扑到桂老夫人跟前,哇得就哭出了声。 安氏正替老夫人捶腿,叫温慧一吓,手中的美人捶啪得落在了地上。 第7章 狠话 桂老夫人扫了一眼美人捶,轻轻拍着温慧的肩膀,道:“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儿你只管慢慢与祖母说,突然又哭又扑的,瞧瞧,把你三叔母都吓了一跳。” 温慧哭得一抽一抽的,转头去看安氏:“叔母我……” “不着急,”桂老夫人把温慧的脑袋转回来,“你这委屈劲儿,你叔母还能跟你计较不成?且缓一缓,莫要再哭了。” 安氏此时才捡起了美人捶,冲温慧安抚一般笑了笑。 等曹氏得了讯赶过来,温慧的情绪已经平缓了些,只那一双眼睛通红着,叫曹氏看着就心疼。 “慧姐儿,”曹氏唤她,“在伯府遇着什么事儿了吗?” 一提顺平伯府,温慧的嘴就撅起来了,忿忿道:“阿宴说得一点儿也不错,他们府上真的太过分了!” 话音一落,不止是桂老夫人惊讶,连曹氏都心生疑惑。 阿宴,指的是温宴吧。 温慧怎么对温宴这么亲切了? 最初温宴从京里回来时,温慧对这个妹妹并无多大好感,温宴又只住了一阵子就搬去了庄子上,没有往来,自不至于争吵,但也根本不熟悉。 眼下温宴才搬回来几天,温慧已经唤上“阿宴”了。 桂老夫人问:“宴姐儿跟你说什么了?” 温慧倒豆子一般,把温宴那番“好好看看”的话都说了。 曹氏听完,抿唇沉默了一阵。 作为母亲,她深知温慧的坏脾气,短短几日间就哄得姐妹亲近,温宴真是好本事。 可再一想,温宴一看就比温慧有城府,温慧是个傻天真,是得有人教教她。 温慧听得进温宴的话,也是好事。 只要温宴别把温慧坑了就好。 正想着,被桂老夫人唤来的温宴就撩了竹帘子进来了。 温宴问了安,再一看温慧神色,就知道先前预想都成真了。 也是,前世顺平伯府就看不上温慧,今生怎么会有变化,这番转折因温宴回城而起,温宴拒绝赴宴,可不就是这么个结果了。 桂老夫人示意温宴坐下,转而问温慧:“他家如何过分,你说给祖母听听。” 温慧眉头一皱,显然是又着急了。 曹氏看在眼中,忙道:“让婧姐儿说。” 温婧比温慧性子慢,见嫡母问起她来,她才斟酌着开口说了来龙去脉。 她们进了伯府,来迎的婆子见了两张熟面孔,没有瞧见温宴,脸就拉长了,一张嘴,话里话外都是自家二姑娘如何期待见见从前的公主伴读,温宴不露面是多么的让人失望。 婆子绕弯,季二姑娘就直白了,把她们姐妹晾在了花厅。 等了半个时辰,季二姑娘才姗姗来迟。 温慧耐着性子与对方解释,换来“一句身子骨不适改日再聚”。 倒是小伯爷夫人深知此举怠慢,特特请她们姐妹去说了些场面话,没想到季究寻来,扔下一堆难听的话。 小伯爷夫人要脸,赶忙打圆场,说了季究几句。 哪知道伯夫人得了消息,让身边婆子赶来,护着孙儿不说,阴阳怪气地连桂老夫人都骂上了。 “两位姑娘回去问问老夫人,可是近来耳背了,怎的前回说得那么明白,还稀里糊涂的呢?” “公主伴读也是从前事儿了,老夫人要待价而沽,可也别坐地起价。”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再过几年,匾额没了,明珠都得砸手上,更何况落难的凤凰不如鸡。” 这么难听的话,温婧不敢说,全是温慧插进来复述的。 饶是桂老夫人讲究面子修养,叫这几句话一激,也险险绷不住。 骂她老糊涂,骂她坐地起价,骂她没几年就要死了! “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样的奴,”桂老夫人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稳住情绪,“那老太婆就不是个良善人!慧姐儿啊,你这回知道祖母没有诓你了吧,祖母是真的尽力了,是他家不知道理! 罢了罢了,这样乌七八糟的人家,我们不稀罕!” 温慧忙不迭点头。 她从前对季究存的那些女儿心思,经过今天的打击,半点儿也不剩了。 前几年的客气全因好名声的夏太傅,夏家倒了,温家不值一提,顺平伯府的真面目就露出来了。 温慧又怎么会继续傻乎乎地去追着顺平伯府不放呢? 想到今日被踩在地上的脸面,和前回桂老夫人的尊严,温慧又是气愤又是难过。 以至于她也忘了,这么些年,桂老夫人和曹氏是如何示意她与季家姑娘多走动、多往来的。 温慧看向温宴,见温宴脸上淡淡的,她不由奇怪:“阿宴你就不生气?” 温宴抿了抿唇:“气死了!” 虽然早知道顺平伯夫人刻薄、不讲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但真的骂到她脑袋上,怎么可能心平气和? 一如,她清楚自己断不可能砸在温府,而顺平伯府有这样的祖孙俩也逃不过三十年河西的命,但生气就是生气。 只不过前世宫中行走多了,习惯了不把怒意写在脸上罢了。 桂老夫人一手牵着温宴,一手牵着温慧:“定安侯府的匾额还挂着一天,老婆子就不信没法把孙女们嫁去好人家!” 曹氏怕老夫人情绪太激动,顺着安抚了一通,便带着温慧和温婧起身告退。 温宴也想走,叫桂老夫人留了。 曹氏快速扫了温宴一眼,等出了长寿堂,一肚子疑惑都泛了上来。 老夫人这是打的哪门子鸡血? 她知道桂老夫人气极了,更知道老夫人有“自知之明”。 他们温家已经日薄西山,顺平伯府已然是眼前最高的枝头了,要不然,桂老夫人这一年能回回拿热脸去贴伯夫人的冷屁股吗? 先前三房大姑娘出嫁,亲事就很普通,用老夫人的话说,她也没法子给大姑娘寻个好亲事。 今天桂老夫人放狠话,看着是被激的,但不像是信口开河。 桂老夫人哪里来的自信? 莫不是,其中有什么道道,是她还不知道的…… 另一厢,桂老夫人打发了跟前所有人,只留了温宴,道:“宴姐儿你别听那些闲话,祖母定会把你风风光光嫁出去!” 温宴垂着眼,看着是三分温婉三分羞涩,但心里是长松了一口气——这步棋走对了。 桂老夫人是算得精,但她极要面子,接连在顺平伯府身上跌了两个大跟斗,她决计不会再生出把温宴嫁给季究的念头了。 更甚者,为了把伯夫人今日这几句话狠狠地打回去,她选的姻亲必须是一等一的。 临安城就这么大,比顺平伯府还厉害的人家,一来不多,二来与温家无望。 眼下,还有比霍以骁更好的、更有希望的选择吗? 温宴这么个不受她喜爱的孙女,成了打伯夫人脸而不可缺少之人,一下子就顺眼多了。 果不其然,桂老夫人柔声道:“两地路遥,宫中既然念着,逢年过节时,记得写信给霍太妃与公主,礼数不能少了。” 第8章 得长远看 以温宴此时状况,亲笔信想送达深宫,并非易事。 只是这话不能告诉桂老夫人。 温宴送不送、达不达,反正老夫人也不会知道,自是颔首应下。 当然,桂老夫人此举也不是简单地提醒温宴,她更想要一颗定心丸——温宴与霍以骁的关系是不是真的就如温宴自己所言,已经在霍太妃心里记着,只等两年后议亲了。 桂老夫人等了会儿,只等来温宴点头,却没有进一步的说明,不由眯了眯眼睛。 她不信温宴没有听懂,这小丫头瞧着是柔顺乖巧,心里明白着呢。 要不然,能几句话就让温慧言听计从? 桂老夫人怪温宴不上道,只好把话挑明了说:“那一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仔细与祖母说说?” “哪一位?”温宴佯装不懂,赶在桂老夫人点名道姓之前,她又恍然大悟般道,“祖母您是问公主啊。” 桂老夫人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不上不下,难受极了。 “您知道的,成安公主与我同年,”温宴说道,“公主降生的那年,皇上被先帝立为太子,皇上视公主为福瑞,很是宠爱。公主爱笑,性子很好,我与她相处五年,很是亲切。” 桂老夫人含笑听着,笑容里瞧不出一丝勉强:“那就好、那就好,再与祖母说说?” 温宴吊了老夫人胃口,也明白过犹不及,还是说了些桂老夫人想听的事情。 皇上的生母是韩选侍,在先帝丰平帝后宫之中极其普通,因而皇上出生之后,就被抱到霍太妃跟前抚养。 比起生母,皇上对霍太妃的感情更深。 丰平帝三十八年、四十一年,中宫沈皇后的两个儿子先后病故,只余一女,沈氏再无亲子,不得不在储位之争中支持其他皇子。 沈皇后选中的就是现在的皇上。 两人彼此助力,沈皇后助皇上成为储君、又登大宝,而皇上让沈氏一门更晋一步。 “我进宫的那一年,皇太后娘娘已然病重,皇上每个月的初一、十五会去给皇太后问安,我有一回听公主提起,说皇上与皇太后不知为何吵起来了,闹得很不愉快…… 我还恰巧听见过两个老嬷嬷说话,提到皇上不喜中宫皇后和德妃娘娘,因着这两位都是当年皇上还未做太子之时,皇太后做主给挑的。 皇上和霍太妃的关系极好,不管是否忙碌,每三天定然会给太妃娘娘问安……” 温宴说得不疾不徐,也是给桂老夫人留了不少思索的时间。 那些宫廷旧事,温宴知道,但又不该是“现在的温宴”能知道的,因而她不能明说,只能把桂老夫人的思绪往那些上头引。 桂老夫人的想法果然叫温宴给带跑了。 除了世人都知道的事情,温宴的说法坐实了她先前的一部分猜测,比如皇上与沈家、霍家的关系。 三位“母亲”,对皇上而言,地位各不相同。 韩选侍走得早,皇上登基后追封,满心的遗憾和怀念只能靠谥号加了又加来表达; 沈皇后成了沈皇太后,皇上对她有敬畏,更有不满,他的成功里有沈氏的助力,更有沈氏的钳制和掌控,虽然沈皇太后已经薨逝,但他不能轻易卸磨杀驴、动沈家根基; 霍太妃是最受皇上尊敬的一位,霍家也深受皇上信赖,霍以骁以霍家子弟的身份长大,足以可见这份信任之厚。 皇上待霍太妃,如亲儿对亲母,但又不是血脉相连的母子,以桂老夫人的阅历来看,如此关系下,霍太妃不会随意开口要求皇上如何如何,但一旦开口了,皇上也不会敷衍拒绝。 这是温宴也在安她的心,以皇上对霍太妃的敬重和对霍以骁的偏爱,只要霍太妃支持,这婚事就能成。 温宴见桂老夫人若有所思,又道:“我虽然不知道霍以骁的生母是谁,但我知道,他生母孕中就被悄悄送到霍家待产,全因沈皇太后之故。 等皇太后薨逝,皇上转头就以皇子伴读的身份把霍以骁接回宫中。 霍太妃和霍以骁都不喜欢沈家人。” 桂老夫人转了转眼珠子。 算算年数,霍以骁的生母怀孕,这是在沈皇太后把现在的皇后、德妃送到了皇上身边之后。 也就是说,沈氏安排了两位,却叫另一个女人异军突起。 换作她是沈皇太后,也不会想留这个女人。 而皇上和霍太妃想护,把人送走,这事儿也就说通了。 桂老夫人理顺了,坐直了身子:“皇太后娘娘余下的一女,是永寿长公主吧?” 温宴道:“是。” 饶是桂老夫人擅长喜怒不形于色,一时之间,神色也是无比复杂。 她强压着情绪,道:“祖母累了,宴姐儿先回吧。” 等温宴走了,桂老夫人的脸才垮了下来,重重捶了捶引枕。 难怪,难怪霍太妃根本不介意夏家与温宴父母身上的罪名,因为她不喜强势的沈皇太后与沈家人,而当年在京中狠狠落了永寿长公主脸的人,不正是他们温家的长子、温宴的父亲温子谅吗? 温子谅曾经是桂老夫人的骄傲,论才华,学富五车;论模样,貌若潘安;论品性,清风峻节。 即便丈夫早亡,定安侯府已经到头了,有这么一个儿子,桂老夫人的下巴也能往天上抬。 温子谅走科举入仕,拜于夏太傅门下,彼时还是先帝年间,他在殿试时不仅得了先帝赞许,更得了永寿公主的心。 永寿公主想招温子谅为驸马。 桂老夫人欣喜若狂,这亲事成了,温子谅不止自己一飞冲天,也能让两个弟弟入官场后少些磕绊。 没想到,温子谅不答应,哪怕彼时还是皇后的沈氏以之后再给温家“续”上爵位为条件,温子谅还是不愿意。 远在临安城,事事迟一步的桂老夫人险些就被这耿直儿子给气死了! 永寿公主追求温子谅不成,闹了个大笑话,想让先帝爷提前把侯府名号撤了,得亏先帝英名,这事儿才算过去。 可桂老夫人心里过不去,爵位,她心心念念的爵位,她争口气活久了也就是多保几年,她的儿子却把“长久”给推出去了。 之后温子谅娶了夏太傅的次女,虽然也是门不错的亲事了,但比起当时唾手可及的皇家公主,还是差远了。 以至于,桂老夫人看夏氏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好在婆母居临安,儿媳在京城,相隔两地,只探亲时见一见,也算是相安无事。 桂老夫人对温宴姐弟的不喜,也是来源于此。 去年夏氏蒙难,温子谅夫妇折在里头,桂老夫人猜都能猜到,其中必然有沈氏的落井下石。 而霍太妃在出事后依旧赞同这门亲事,一来许是霍以骁喜欢温宴,二来能以温宴的存在落沈家颜面,一石二鸟,甚至是桂老夫人还不清楚的三鸟、四鸟,这不就是那些厉害人物最最擅长的事儿嘛。 思及此处,桂老夫人五味杂陈。 温宴的亲事黄不了,她能把顺平伯夫人今天的羞辱打回去,这是好事。 可话说回来,若当年温子谅没有拒了长公主,定安侯府的爵位能长久下去,她今时今日,哪里会受顺平伯府的气! 三个儿媳妇的出身,一个不如一个。 孙女儿的亲事,困难重重,受尽了冷脸。 等给孙子们说亲时…… 桂老夫人深吸了一口气,不住宽慰自己,沈氏一门看着风光,但哪有霍家前途敞亮,当初温子谅若做了长公主的驸马,等沈氏倒霉了,他们温家一样要被牵连。 而只要温宴与霍以骁的事儿成了,其余的兄弟姐妹,还会是难题吗? “长远看,得长远看……”桂老夫人念了好几遍,才算是平稳住情绪,唤了安氏等人进来伺候。 第9章 胞弟 温宴歇了午觉。 梦里光怪陆离,一会儿是威严辉煌的禁宫,一会儿是寂静朴素的庄子,她似是见到了成安公主,下一瞬又是霍太妃…… 隐隐约约又瞧见了霍以骁,温宴看着他从初入宫廷的淡漠少年,一点点变得阴鸷…… 温宴倏地睁开了眼睛,大口大口喘气。 明明不是惊悚的梦境,却让她疲惫不已。 温宴突然就想起了霍太妃与她说过的话。 前世,霍太妃大病了一场,本以为会不久于人世,她开始积极地为霍以骁安排。 她最放不下的就是霍以骁了。 霍以骁在朝堂、宫中位置尴尬,各种算计使得他对人满是提防,只有在霍太妃这儿才能露些坦率情绪。 霍太妃担心,等自己走了,霍以骁身边连个能让他安心的人都没有。 因而她使人到温泉庄子接了温宴,定下两人婚仪。 八年相处,温宴与霍以骁之间有磕磕绊绊,亦有暖心欢喜。 却也有一层薄薄的纱雾,笼在心头。 温宴知道,那是她错过的五年。 霍太妃对此有遗憾感慨,温宴亦然。 拽了拽薄毯,温宴想,这一次,定能改变的。 很快,巡按御史就会到临安城。 岁娘听见响动,进来伺候,见温宴额上一层薄汗,道:“姑娘,可是魇着了?” “热着了。”温宴答道。 岁娘心里不信,倒也没有刨根问底,笑道:“刚巧,二夫人使人送了半只甜瓜来,拿井水镇过的,姑娘用些去暑。” 温宴梳洗后入次间坐下,还不及品尝甜瓜,就听着外头传来脚步奔跑声。 她抬头看着帘子。 很快,一个小童冲了进来,直到她跟前才止住脚步。 “阿姐!”八岁的孩子,额上还挂着汗。 温宴的眼睛霎时间红了。 这是她的胞弟温章。 外祖父最疼爱的孩子就是温章,说他机敏聪慧,是块读书的料子。 温章很争气,早早开蒙,念了不少诗词,写的文章虽然因年龄而十分稚气,但亦有章法与灵气。 父母变故,温章依旧努力念书。 这也是温宴上辈子答应霍太妃的原因之一。 外祖家和父母必须平反,否则温章这一身的学问都落不到考场上。 可温章最终还是没有迈进考场,一场风寒让他躺了三个月,引起了一连串的病症,他的双腿废了,身体也十分羸弱。 不似现在,能跑能跳,还是个微微有些圆胖的小孩子。 温章回临安这一年,入学玉泉书院,山长方遇是当朝大儒,与他们的外祖父是好友,夏家虽倒了,书院的先生们对温章依旧十分照顾。 前几天,温章跟随先生、同窗去城郊踏秋寻古,今日才回来。 听说温宴回府里住了,温章忙不迭就来了。 “先生放课了?”温宴稳住声音,问道。 “放了,”温章点头,“姐姐怎么突然回府了?” 温宴拿着帕子给温章擦额上汗水,道:“我好几天睡不着觉了,想着回府来还有人说说话。” 温章皱了眉头,奇道:“上回信上,明明说睡得好、吃得香……” “那都是诓你的,”温宴直截了当,垂着眼叹了口气,“我怕叫府里担心,一直报喜不报忧,什么话都挑好的讲,实际上可难受了。 我总叫你听话、懂事,别给祖母、叔父们添麻烦,我自己也是这么做的。 可我现在想明白了,都是一家人,哪里能说是‘麻烦’呢? 我病了不说,你病了也不说,谁都不知道,还有谁来心疼?” 温章到底年纪小些,又习惯了听温宴的话,也顾不上想这其中道理,只关心姐姐到底怎么个睡不好,又是怎么个难受法。 温宴被他问得心暖,应了以后病痛都不瞒着,这才安抚了温章。 姐弟俩一块用了甜瓜。 温宴听温章说了些踏秋趣事,虽然都是些细碎乐子,也能让姐弟俩笑容满面。 属于小孩子的欢乐,简单又纯粹,却也是最能让温宴觉得踏实又安心的。 这些都是前世长大后不良于行的温章力所不能及的。 温章还得做功课,没有待太久就回去了。 岁娘送他出去,转头便与温宴道:“姑娘这是言行不一?” 温宴一怔,想转过来岁娘的意思,不由笑着睨她:“厉害了,调侃起我来了。” 岁娘也笑:“奴婢是关心您。” “我午间是做了梦,但不吓人,谈不上魇着,只是有些疲,”温宴想了想,道,“你一直陪着我,我哪怕没有说实话,你也能一眼看出来。 可阿章不同,我不能时时刻刻看着他。 他体谅我们,有事儿也不说,还不让身边伺候的人说,万一病了、难受了,我发现得迟了……” 上辈子就是如此。 起先只是一场寻常风寒,谁也没有想到最后会追悔莫及。 岁娘听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黄嬷嬷从外头进来,神色颇为复杂。 温宴好奇地看着她。 黄嬷嬷扯了个笑容:“听说,顺平伯府来人了。” 温宴挑眉,这是上午才在自家地盘上冷嘲热讽了温家,下午追着上门来继续嘲? “说是来赔礼的,送来了一匣子的珠串花簪。”黄嬷嬷道。 岁娘的脸上写满了一言难尽:“白日里这么欺负二姑娘和四姑娘,这会儿又要赔礼?” 温宴拧眉:“祖母收下了吗?” “没收,”黄嬷嬷道,“老夫人客客气气把那赔礼的婆子给送走了。” 温宴放下了心。 不收便好。 要是桂老夫人“能屈能伸”、顺着台阶下了,那才麻烦了。 岁娘嘀咕着:“他家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不止岁娘迷惑,桂老夫人都闹不明白。 “想一茬是一茬的,打个巴掌给颗甜枣?还想让老婆子我感恩戴德?”桂老夫人越想越是生气,“这是欺我们侯府后继无人呐!” 何况,这颗甜枣,顺平伯府给的也心不诚。 今儿晾着温家姐妹的是季二姑娘,骂了她们的是季究,跑出来指桑骂槐诅咒桂老夫人的是伯夫人跟前的婆子。 若是真心要赔礼,哪怕伯夫人端架子不肯露面,起码也该是小伯爷夫人带着儿女登门,哪有随便一个婆子捧着盒匣子来的道理? 他们定安侯府,缺这么盒东西不成? 真真欺人太甚! 桂老夫人如此要脸面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咽的下这口气! 只是,老夫人也没有想到,更欺人的事儿还在后头。 第10章 打架 一场秋雨扫了最后一丝暑气。 雨停后,秋高气爽,正是舒坦时候。 温章捧着厚厚的书册往书阁去。 玉泉书院在江南一代颇有名气,先帝未迁都时,多的是勋贵子弟入学,待临安成了旧都,没有跟随北迁的世家依旧让子弟在此学习。 除了“打发”日子的,也有真正想做学问的,两拨人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先生们管得紧,也相安无事。 以温章的年纪,原是无法入学的。 可他开蒙早,根基实,又有灵气,既功课能跟得上,山长又念着夏太傅,便招他进学。 温章爱读书,课余帮着先生们整理书册。 他走到半途,却是被人拦住了。 温章从书册后偏出了脑袋,刚要开口,对上一双来者不善的眼睛,他下意识地就闭口了。 “你就是温章?”来人冷声问。 后头又过来两人,嬉嬉笑笑的:“除了温章,这书院里还有哪一颗豆芽菜。” 先前那人鄙夷地打量了两眼,道:“我还当你们温家去岁伤筋动骨,穷得叮当响了,原来还有余粮,那一匣子的好东西都看不上。” 温章哪知道那些事儿,道:“什么匣子?” “你回去告诉你姐姐,季家小公子看得上她是她的福气,趁着小公子还有耐心,她就该亲自到顺平伯府赔礼,”那人道,“人贵有自知之明,让你祖母别再拿你那二姐来搪塞了,一而再再而三,丢人!” 温章生气了。 他是不知季究近日又弄出了什么事儿,但前回桂老夫人在伯夫人面前丢了面子,他是听说了一些的。 把对方这些话细细一品,其中事情倒也猜了个七七八八。 温宴是他嫡嫡亲的胞姐,温慧对他虽不热情,但也从无敌视打压,温章念书知礼,岂能听旁人如此贬低自家祖母和姐姐们。 “我们家送还匣子,意思已经明明白白了,”温章道,“人贵有自知之明,你们季家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又是个什么意思?” 那人是欺负温章小不点,没想到被小不点给反将一军,眼看着边上有人聚过来,不由恼羞成怒。 ………… 桂老夫人午觉歇得极好,整个人都精神奕奕,叫几个婆子打叶子牌,又让安氏作陪。 安氏迟疑着道:“老夫人,我就……” “公中少了你份例还是老三没有给你私用银子?”桂老夫人扫了安氏一眼,“就是意思意思的事儿,婆子丫鬟的手都没有那么紧,你犹犹豫豫的,老婆子看着不高兴。” 安氏的脸白了白,哪里能再推托,便坐了下来。 玩了一个时辰,桂老夫人心情愉悦,见一婆子惊慌失措般进来,她道:“怎么了?急成这样!” 那婆子苦着脸道:“二爷、三爷受伤了,说是书院里跟人打架。” 安氏手里的牌全丢开了:“珉哥儿怎么会跟人打架?” 桂老夫人的笑容也全凝在了脸上。 别说温珉不会打架,温章也不是个打架的样子啊! 熙园里,温宴得了消息,忙赶到了长寿堂。 温珉和温章已经在了,温珉的胳膊青了,温章的嘴角肿了一块。 温宴的心提了起来:“身上还有哪儿伤着了?” 温章赶紧摇了摇头。 温宴的心又落下,松了一口气,他怕弟弟受伤,更怕他受重伤。 比起最初得知温章与人打架时的忧心,只是肿了嘴角,已经是万幸了。 安氏拿着膏药,小心翼翼地给温珉抹胳膊,听温珉痛得直抽气,她的眼眶全红了。 曹氏也闻讯来了,正给桂老夫人顺气:“您缓一缓,我们家的哥儿都是什么性情,我们自家人最知道,都不是什么惹是生非的。其中必然有故事,您先听他们说说。” 温章一张口就痛,没有办法说话。 温宴让他捂好帕子,转眼去看温珉。 桂老夫人也看了过来,道:“珉哥儿,你慢慢说,与谁打的架,又是为了什么?” 温珉问道:“祖母,动手的是曲浒,他们真不讲理。” 温宴对这个名字没有印象,但桂老夫人和曹氏是知道的。 顺平伯夫人娘家姓曲,季究出生时,伯府里没有差不多岁数的哥儿,伯夫人干脆从娘家接了几个孩子来给季究做玩伴。 伯夫人在府里说一不二,她能对娘家的孩子好,但她的眼珠子是季究,使得这几个曲家孩子对季究言听计从、吹嘘拍马,活脱脱的小跟班、狗腿子。 那日伯夫人做事没留余地,季究骂了温慧,偏又舍不下温宴,这才有了婆子送匣子赔礼的举动。 没想到,桂老夫人硬气了一回,连人带匣子送出府门了。 曲浒几个唯季究马首是瞻,温宴不露面,他们就把主意打到了同一个书院的温章身上。 今儿这一架,因此而来。 温章还口了,恼得曲浒动了手,温珉闻讯赶去,也挨了几下。 这也亏得是在书院里,先生、学子众多,一看状况不对,当即就拉开了。 若不然,只八岁的温章,和十二岁的温珉,对上十五六岁的曲家兄弟,还不知道得吃亏成什么样子! 桂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 温家的姑娘,难道是给顺平伯府挑挑拣拣的? 看不上温慧,非要温宴,她们不应,却动手了! 这是想结亲还是结仇? 今儿欺负做弟弟的,明儿是不是要在大街上抢人了? 桂老夫人越想越生气,平日修养险些都成了空,千忍万忍,道:“他们曲家,根子里就烂了!掺和进了顺平伯府,季家也一代不如一代!” 骂归骂,转念再想,还不是自家势弱,受局势所迫。 要是他们定远侯府还如数代之前一般风光,她会让着顺平伯夫人那个老虔婆?! 安氏强忍着眼泪,背着身,没有叫桂老夫人看到。 温珉受伤,其实是“无妄之灾”。 可是,曲浒对着温章胡言乱语,她能说温章不该还口吗? 温珉见弟弟吃亏,挡在了温章前头,她能说儿子做错了吗? 正是因为都是应该的,都没有错,却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结果,才让安氏难受。 说直白些,自家站住了理,却没有站住势。 温宴的怒火不比长辈们少,她垂着眼做了几个深呼吸,道:“对方无状,你们替姐姐们出头,姐姐感激你们,尤其是谢谢珉哥儿,要不是你,章哥儿就不是只伤了嘴角了。” 温珉抬起头来,咧着嘴冲温宴笑了笑。 温宴也弯了弯唇。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谢,道过了,她得跟季家人算账了。 第11章 戏台 温宴回了熙园,请黄嬷嬷准备两身爷们装扮:“我与岁娘各一套。” 黄嬷嬷没有追问,转头就去办了。 岁娘疑惑不已:“姑娘这是……” “我们去游湖。”温宴说道。 岁娘眼睛眨了又眨,等黄嬷嬷抱着衣裳回来,她都没有想明白,怎么这个当口上要去游湖了。 温宴没有着急解释,进里间换了装束。 再出来时,活脱脱一个少年郎。 温宴低头自己打量了一番,除了个子看着矮了些,其他倒也不差。 “姑娘……”岁娘咋舌。 “叫‘爷’。”温宴道。 声音一出,不止是岁娘,黄嬷嬷都愣了愣。 就那么两个字,不再是往常柔和婉转的音调,而是带了些沙哑,像极了这个岁数开始变声的少年。 温宴清了清嗓子,又略微调整了一下:“行了,今儿夜里跟爷出门游湖去。” 岁娘下意识地点头。 夜幕降临,温宴带着岁娘站在府墙下。 熙园在侯府的西北角,离主院远,行事方便极了。 岁娘望着墙头,道:“姑娘、不是,爷,您要翻出去?” “你不会翻?”温宴好笑地看着岁娘。 岁娘不屑地比划了一下高度:“比宫墙矮多了。” 温宴弯了弯眼。 岁娘与她自小作伴,陪她入宫,陪她遇变故,前世也陪着她回到京城,步步为营。 黄嬷嬷是入宫后惠妃娘娘拨给她的,教她和岁娘各种规矩,去年她回临安,嬷嬷也向惠妃开口,主动出宫来照顾她。 别看从前温宴陪伴成安公主,在人前乖巧和善,举手投足挑不出错来,等背着长辈和管教嬷嬷们,公主淘气,也没少做爬树、翻墙的“坏事儿”。 黄嬷嬷心知肚明,但只要不闹过了,她并不阻止,是温宴和公主在娘娘跟前最好的障眼法。 岁娘跟着温宴,也练就了翻墙的本事。 两人一番动作,再落地时,已经到了府外。 定安侯府虽是最后一代了,但起势早,在临安城占了个好地段,离西子湖并不远。 西子湖从不缺热闹,无论是白日还是夜晚。 临近月半,眼下各处掌灯,湖上泛着花船,无论是观景吃酒、还是寻花问柳,岸边渡口使向湖中的舟船一艘接一艘地出发。 这渡口离顺平伯府也不远。 温宴虽然不认得曲家兄弟,对季究也就只知前世的那些荒唐事,但那些纨绔子弟左不过这些爱好,季究更是其中佼佼,她来渡口转转,十之八九能有收获。 温宴交代岁娘:“找个哑巴船夫。” 湖上讨生活的,什么人都有,客人们为了方便、安心,长久下来,也就冒不出了不少哑巴来行船。 都是为了一口饭,哪怕听见什么,也都拿“依依呀呀”搪塞,断不会吐露,坏了自家口碑,绝了生计。 岁娘让船夫等在水边。 温宴等了会儿,在渡口发现了季究一行人。 季究和曲家兄弟跋扈惯了,哪可能依次登船,小厮们挤在最前头,让自家的船靠过来,伺候爷们上去。 如此显眼,季究虽和数年后的模样还有些差异,温宴还是把人认出来了。 那厢船只往湖中去,这厢,温宴带着岁娘挑上了小船。 “船家,跟上前头那艘。”温宴开口。 船夫打量着温宴。 温宴会意:“你看小爷我像是能两个人打一艘船的吗?不会惹麻烦的,你只管跟上。” 船夫憨憨笑了笑,他的船小,不算稳当,少年人不走渡口台阶,直接从水边往船上跳,这要没点儿本事,怕是已经晃到水里去了,可下盘稳不表示能干架,前头那船大,上头人不少,按说,只要没有发昏是不至于冲上去找打的。 这么一想,船夫点头,划桨跟上。 岸边船多,渐渐驶得远了,四周的船也就少了。 远远的,能听见丝竹歌声。 温宴坐在船头,看着季究等人坐在的船只。 原想着,怕是要跟上三五天,才能把那些人的声音都分清楚,没想到她运气极好,那几位嚣张又霸道,吃了几盏酒,声音越来越高,温宴又跟在下风处,听了个一清二楚。 当天就能有收获,这让温宴愉悦了些,连带着听曲家兄弟吹捧季究,直言骂她不识抬举都没有那么生气了。 亥初,温宴打道回府,约了船家明日再来。 黄嬷嬷还候着,见两人平安回来,笑着问湖上景致。 岁娘嬉笑着答了几句,转头一看,温宴抱着黑猫,凑在猫耳朵边上嘀嘀咕咕说话。 “您与黑檀儿说什么?”岁娘问道,“它能听得懂?” 这猫一身黑,照岁娘的说法,就是一堆黑炭,可到底还得文雅些,便改了个字。 “我让它给我抓几只耗子来,要活的,”温宴拍了拍黑檀儿的背,“它听得懂。” 岁娘不信,凑过来要逗它。 黑檀儿跳下了地,扭头瞥了岁娘一眼,舔了舔爪子,昂头挺胸地走了,留下岁娘气鼓鼓跺脚。 “还与它置气?”温宴冲着岁娘直笑,“我也该歇了,明儿晚上再叫你看一出好戏。” 岁娘被温宴说得心痒痒的,偏偏自家姑娘吊人胃口,她只能带着一肚子好奇过夜。 翌日下午,温宴取了一张银票给岁娘,仔细交代了一番。 岁娘心疼万分,她们现在可不宽裕,姑娘这是下血本了! 她得把事情办妥了,不能白花了银子。 又到夜幕时,温宴换上男装,翻墙出府。 温宴手里提着一物,用黑布蒙着,看不出其中是什么。 岁娘道:“爷,奴才来提吧。” “一只笼子,关了三只活耗子,你要提?”温宴问。 岁娘的脖子冷汗直冒,连连摇头,她怕呀。 没看出来,那黑檀儿真是只成了精的,不止听懂了,还真抓来了。 渡口依旧热闹,温宴登了小船,等了一刻钟,岁娘过来了。 “骗着了?”温宴问。 岁娘答道:“可好骗了,奴才让他看了看耳洞,他就信了,乐颠颠地把跟班都甩了,上了我们安排好的船。爷,我们把季究骗上那船是要做什么?总不能是光耍他一回,让他跑个空吧?还是要拿耗子吓他?” “别急,”温宴示意船家出发,不远不近跟在那船后头,与岁娘道,“戏台才搭好,你只等看着吧。” 第12章 声音 夜风有些凉。 季究心热,也不觉得冷,只催着那船夫快些。 这船夫也是个哑巴,手上忙乎了一阵,将小舟靠到了另一艘花船旁。 很快,花船上的人架好了木板,扶着季究登了上去。 哑巴船夫把赏银收好,再不多看一眼,摇着浆离开了。 他做多了这样的生意。 不管是男女私会,还是官商往来,若不想招人眼,就会各自寻小舟,到湖中再换,回头约好时辰再来接人。 只是他今夜的这位客人,没有约回程。 季究站在甲板上,一面整理衣摆,一面看了眼花船。 这船不算大,布置倒也不差,船舱四周纱幔层层,随风浮动,没有多点灯笼,影影绰绰的,独有一番味道。 里头已经温了酒,一股子酒香气扑鼻而来。 季究问道:“是温姑娘安排的船吧?她来了吗?” “是,”小厮点头,“公子先入舱饮几盏热酒,姑娘待会儿就该到了。” 季究再一次确定了是“温三姑娘”之后,满意了。 美人相邀,虽是迟了,季究倒也没有猴急。 他让船娘随意唱了几首曲子,一面品着酒,一面想温宴。 温宴可真是漂亮,只马车上那么一眼,那双眼睛就落在了他的心上,勾人得紧。 以前的公主伴读也好,如今失了父母的守孝姑娘也罢,季究半点儿不在乎。 他就是看上了温宴那张脸,那双眼。 季究越想越是心热! 他就说呢,以他们顺平伯府在临安城的风光,怎么会有姑娘家不心动呢? 根本就是定安侯夫人那个老太婆在中间胡搅蛮缠。 又想攀他们季家好处,又不老老实实把温宴送上,拿一个歪瓜裂枣来搪塞他! 这是欺负温宴没了爹娘! 好在温宴是个机灵的,晓得让丫鬟悄悄来寻他,约他来这船上一会。 若是那小勾人精懂事,他也不是不可以帮她出气,给老太婆和歪瓜裂枣们一点厉害瞧瞧! 季究又饮了一盏酒,酒气上了脸,人也急了些,问那船娘道:“温姑娘怎么还没有来?你这船是不是走了一段了?不在原来的地方,温姑娘找不着了怎么办?” 船娘忙道:“船是依着姑娘安排的路线行的,公子再等等,今儿月色好,渡口上繁忙,姑娘许是耽搁了。” 季究一挥手,打发了船娘,自己喝闷酒,心想,来得这么迟,一会儿定要让温宴罚酒三杯! 又是一壶酒下肚,季究终是不耐烦了,站起身来,想撩开纱幔往湖面看。 才刚伸了手,他就听见了几声嗤笑。 曲浒? 他怎么好像在其中听见了曲浒的声音? 花船的上风处,停了一艘小船,船头没有挂灯,很不显眼。 温宴就坐在船中,静静观察着船舱里的动静。 直到季究耐不住了,温宴才发出了声音,她笑了声。 笑得和她自己的声音完全不同。 岁娘看了过来,而自家姑娘一开口又让她惊讶不已。 这也不是姑娘扮男子时装出来的少年音色呀…… 温宴示意岁娘莫要出声,自顾自往下讲。 “看看看看,那个傻子还真以为是美人相约呢!这么会儿工夫,怕是做了好一场春秋大梦。” “哪来的‘秋’啊!我就说他是个草包,我找个小丫头骗了一句,他屁颠屁颠上当了!” “真当自己是个人物,要不是投了个好胎,这临安城有他能说话的份?” “就是!不是看在姑祖母的份上,谁奉承他呀!” “别这么说嘛,这傻子要是不傻,我们哥几个还怎么发达呀?他把这帐算到温家头上,我们再去把温家那两小子打一顿,帮他出个气,不又是……对吧!” “你们让让、让让,我也来看看这傻子的傻样!” 温宴面不改色,三四种不同的声音就这么从她的口中出来,变化自如。 这是她前世学来的本事,她能模仿别人的声音。 宫中生活,对她不难,但在夹缝中替家人报仇、平反,哪怕是背靠着霍太妃,自己没有一点儿能耐是做不到的。 她的拳脚只够翻墙,岐黄也就懂些皮毛,机缘巧合遇上一位精通此道的高人,便苦学了一番。 不得不说,拿来套话、拱火,算是个不错的手段了。 昨儿跟着花船听了半宿,就是为了分清曲家兄弟们的声音。 果然,温宴的模仿让花船上的季究暴跳如雷。 他一把撩了纱幔,对着湖面张望,想看看这些人藏在何处看他笑话:“给爷滚出来!敢给爷挖坑,爷不抽死你们!” “让你们声音这么大!被他发现了,快回大船上去!”温宴的声音里露了几分急切,一面说,一面示意船夫划桨。 于是,季究就看着一艘小船驶离,他够不着,只能跳脚。 此厢动静把船娘和小厮都引来了,不知所措地看着季究。 季究气得一脚踢翻了几子,指着越行越远的小船,道:“追上去!给爷把它撞翻了!” 船娘花容失色,小厮唯唯诺诺,依言交代船夫行船,却是不敢真的去撞。 驶离了这一片湖面,各种船只渐渐多了起来。 花船不比小船灵活,季究只能看着前头那只在船只间穿梭,而后消失不见,气得他酒气冲脑,越发控制不住。 他指挥着把船靠到了平素他们游玩的花船旁,催着那厢小厮们架了木板,怒气汹汹走了上去。 曲家兄弟正在其中吃酒,听闻季究来了,赶紧迎出来。 曲浒走在最前,笑着道:“不是美人相约吗?怎么这会儿就回来了?” 季究头皮都气麻了,抬脚就往曲浒肚子上踹:“叫你们坑爷!一群废物!吃我季家的喝我季家的,还敢坑爷!” 曲浒毫无防备,被踢得连退了几步,愕然看着季究:“谁坑你了?动手做什么?” 季究听不进去任何解释,一拳头往曲浒脸上打去…… 船上立刻就乱套了。 两方都是一身酒气,你来我往,小厮们劝架又不敢用力拉,忽然间噗通一声,混乱之中也不知道哪个掉下了水。 如火上浇油,更热闹了。 小船悄悄靠近花船,岁娘探着脑袋看得目瞪口呆。 姑娘没有诓她,这可真是一出好戏啊! 温宴看了眼笼子,又看了眼前头闹剧——这耗子还丢不丢呢? 第13章 退场 温宴原以为,动嘴就差不多了,毕竟,曲家兄弟哪里敢和季究动手,她趁着他们打嘴架时丢出几只耗子,添个彩头。 季究很怕耗子,前世曾在京中闹出过大笑话,温宴也有所耳闻。 只是,酒可真是个比计划之中还要厉害的“好东西”。 温宴用酒让季究失去判断,怒气冲天,而曲家兄弟也因为酒,壮了胆子。 他们打起来了。 温宴又看了眼笼子,唔,还是丢吧。 毕竟,抓都抓了。 黑檀儿格外懂事,抓来的耗子又肥又大。 她今生让黑檀儿办的头一件事情呢,不派上用场,黑檀儿不就白辛苦了。 这么一想,温宴掀开了黑布,笼子里困着三只耗子,她特意弄得很挤,叫它们连转身都难。 耗子最初的闹腾劲儿过了,这会儿显得奄奄的。 温宴抽出匕首来,控制力道,在竹笼子上划了几下,而后,迅速扬手一抛,连鼠带笼子丢到了花船上。 为了让耗子在这时候顺利出笼,笼子并不算特别坚固,又添了那么几个划口,很快就散了。 耗子吱吱叫着,摔得晕头转向,也顾不上往黑暗角落处躲,傻乎乎在甲板上冲了起来。 温宴扯着嗓子,惊呼道:“有耗子,好大的耗子啊——” 岁娘正聚精会神等着耗子大显神威,突然间被温宴吓了一跳,连连拍着胸口。 而花船上,东一拳西一脚的季究愣了愣。 闹哄哄的,又挤作一团,季究不知道耗子在哪里,但他的汗毛全立起来了:“都离爷远一点!” 曲家兄弟此刻不会听他的,小厮们左挡右挡的,一时也散不开。 花船上一大半的人都挤在了一处,混乱之中,还真有人看到了大耗子,尖声大叫。 季究被叫得脑袋都要炸开了,仿佛那耗子已经顺着他的裤腿衣摆爬上了他的身,很快就要一爪子按在他的脖子上,牙齿对着耳朵咬下去…… 恐惧之下,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 季究撞开了人,直直从船上跳了下去。 噗通…… 船上的人呆住了,仿佛是被夜风吹散了满头酒气,顷刻间,所有人都回过神来。 曲浒看着在水里扑腾的季究,吞了口唾沫,转头恶狠狠对着小厮道:“赶紧下水救人!” 说完,曲浒沉着脸,也跳下了水。 “一个、两个、三个……”岁娘一面数一面咋舌,“四个、五个……这是下饺子呢!还都是自个儿往水里跳的。” 温宴道:“只那位湿漉漉地从水里捞起来,他们谁都不能跟府里交待,可不得一块跳嘛。” 虽然,跳了,也不见得能交代。 毕竟,季究身上还有他们豪迈的拳头印子。 这厢水面闹腾,不远处的船只眼看着要靠过来,温宴让船夫悄悄驶离。 气出过了,该退场了。 万一叫人抓个正着,那就亏了。 岁娘依依不舍,直到看不见了,才收回了视线。 小船靠岸,岁娘塞了赏钱给船夫。 船夫指了指自己的嗓子。 敢算计顺平伯府的人,眼前这一对主仆,想来也不是什么好惹的身份。 尤其是这俊俏郎君,一开口学好些人说话,若不是他就在边上,哪里会信?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是哑巴,什么都不说才是正途。 途径渡口,这里一切如常,显然湖中有人落水的事儿还未传到这里。 温宴回到熙园。 岁娘抱着黑檀儿好一通夸奖。 黑檀儿眼皮子都懒得抬。 “明儿给你弄条鱼来。”岁娘道。 黑檀儿这才扬起脖子,咕噜了声,以示满意。 岁娘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黑猫真是成了精了。 温宴睡了个好觉,神清气爽地往长寿堂去。 桂老夫人让温宴落下,转头问曹氏道:“二郎今儿不是休沐吗?怎么一大早又往衙门去了?” 曹氏的丈夫,也就是温宴的二叔父温子甫入仕多年,任临安同知。 正五品,不算高,但临安是旧都,当地官员还是很气派的。 一听这问题,曹氏险些没有压住脸上幸灾乐祸的笑容,她赶紧清了清嗓子:“昨儿夜里,季家那究哥儿和曲家兄弟游湖,自家人打起来了,全落了水。顺平伯夫人气得不行,说要把娘家那几个侄孙儿关大牢里,老爷就去衙门了。” 桂老夫人眉梢一扬,很是惊讶。 温宴也装作吃惊,道:“多行不义!” 桂老夫人心里乐开了花,嘴上却端住了:“我们温家该以顺平伯府为戒。” 坐在的纷纷应下。 到底是在顺平伯府那儿吃了几次亏,温家上下,哪怕不落井下石,也想看一场热闹。 曹氏摸透了桂老夫人心意,自然不叫她老人家出面,让身边的胡嬷嬷去渡口打听,想知道那几个混账小子上岸时是怎么一个狼狈样子,回头好说给老夫人听。 只是打听着打听着,竟是隐隐有些怪异了。 尤其是,胡嬷嬷为图方便,出入都走的西北角门,门房与她嘀咕,说是白天有顺平伯府的人来问,府里姑娘昨儿可有从西北门出去的。 “门房上自是说没有,也的确是没有,”胡嬷嬷禀道,“只是不懂伯府为何有这么一问。” 曹氏也弄不明白,道:“我们家姑娘出入,还得报给他们家不成?手伸的这么长!什么破毛病!” 傍晚时分,温子甫回来,曹氏才知道这问题来由。 原来,顺平伯夫人坚持要关曲家兄弟,他们临安府却不能稀里糊涂就把人下狱。 曲浒说没有找人算计季究,季究道真有那么一个扮男装的丫鬟来传话,衙门只能去找“约定相会”的花船。 船娘依着印象画了“温三姑娘丫鬟”的画像。 衙门里不就得对着画像寻人了嘛。 温子甫把画像给桂老夫人和曹氏看:“我当然是骂他们信口开河,可是,母亲、夫人,你们看看,这好像真的是宴姐儿身边那小丫鬟。” 曹氏看得认真,在像与不像之间来回纠结。 桂老夫人只扫了一眼,冷哼了声:“哪里像了?两只眼睛一张嘴,这个岁数的小丫鬟,但凡容貌上没有特别之处的,着男装,不都是这么一个样?” 话音落下,曹氏把那个将将要出口的“像”字给咽了回去,坚定地道:“老夫人说得对!” 第14章 小题大做 熙园里,温宴正和岁娘在天井里喂黑檀儿吃鱼。 一条手掌长度的小梅鱼,黑檀儿吃得一口不剩,还冲两人直叫唤。 岁娘道:“没了,就一条。” 黑檀儿舔了舔爪子,很是不高兴地叫了声。 岁娘啼笑皆非:“老夫人喜欢,三老爷才让人从明州海边新鲜送来的,若不是这条焉了,哪里能从厨房里讨来。” 也不知道黑檀儿听进去没有,一挥尾巴跳墙走了。 黄嬷嬷看得直笑,余光瞧见一丫鬟在门边探头探脑的,便问:“什么事儿呀?” 小丫鬟赶紧笑着答道:“二老爷回府了,请三姑娘和岁娘姐姐去长寿堂一趟。” 黄嬷嬷道:“二老爷今儿不是去顺平伯府办几个公子哥打架的案子了吗?怎的要寻我们姑娘?还要找岁娘?” 小丫鬟哪知来龙去脉,便答不上来,只能看向温宴。 温宴站起身,道:“既寻我,我洗个手就去。” 岁娘伺候温宴净手,压着声儿问:“莫不是走漏了消息?” “怕什么?”温宴轻笑,“我不认,你不认,二叔父还能把我们俩押到衙门里去?” 哪怕温子甫要这么做,桂老夫人也断断不会答应。 老夫人可不丢这个人。 温宴带着岁娘和黄嬷嬷一块到了长寿堂,乖巧给长辈问了安。 温子甫先前不可能对一丫鬟目不转睛地看,因而也就只有一个浅显印象,刚才被老夫人和曹氏质疑,就当是自家记错了,这会儿再细看岁娘模样…… 和画像上还真有那么点像。 “宴姐儿,案子一步步办,叔父官职在身,不得不问几句,是与不是,你只管说,都是自家人,必定向着你。”温子甫和气着道。 温宴笑了笑,双眼弯弯:“身在其位谋其政,这个道理,宴姐儿是懂的。” 温子甫摸了摸胡子。 他本就恼伯府,要问话的又是自家晚辈,心从最初就是偏的,见温宴如此懂事乖顺,越发觉得是季家泼脏水! 外头不知道,他们温家难道不清楚吗? 季究那纨绔臭小子看上了温宴,甚至为此打了温章和温珉呢! 温子甫问话问得清风和煦,温宴答得规矩得体,岁娘在宫中多年,应对进退都有一套。 总之就是一句话,不知情,不晓得,从未出过门。 西北角门上的门房婆子也被叫了来,她的册子上,这几日间的出入记得明明白白,别说是熙园了,温慧、温婧身边的人也没有从她眼前出入。 曹氏又使人去其余几处门房问了一遍,都是一样的答案。 桂老夫人等他们问答完,道:“二郎这下该放心了,他们伯府什么混账事儿都别想赖着我们。” 温子甫颔首,老夫人说得对,这个岁数的小丫鬟扮男装,看起来都差不多。 他正要说几句,外头有婆子来传话,说是衙门里来人,请二老爷带着三姑娘并岁娘一道去顺平伯府,当面说说明白。 此话一出,温子甫脸上的笑容顷刻间就消失了。 “为何要宴姐儿过去伯府?这是什么道理?”曹氏还没有转过味来,下意识问了一句,余光瞥见桂老夫人阴沉的脸色,她缩了缩脖子。 “我不去,”温宴靠着桂老夫人,娇娇道,“前回请我,我没有去,这回换了这等法子了?往后谁家想见我,也别递什么帖子定什么宴席了,往衙门里递个状纸,无凭无据的诬告,我就得老老实实出面。” 温宴的话是火烧浇油,桂老夫人越发气了,难得说了重话:“说白了,不就是欺我们侯府日薄西山吗?二郎,我们宴姐儿不去!你们李知府要捧顺平伯府的臭脚,老婆子可不惯着!” 温子甫也憋着气。 原本,长兄为夏太傅的乘龙快婿,虽远在京城,但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衙门上下,对温子甫很是客气。 去岁变故之后,虽没有影响他的官职,但多少还是有些不便之处。 温子甫处处忍让,可这回若是再忍,毫无证据的状况下让温宴去顺平伯府对质,那以后随便什么猫啊狗啊都能欺到他头上来了。 他与桂老夫人商量了几句,让传话的婆子去告诉衙门来的人。 想认人,顺平伯府自己递帖子到定安侯府来,衙门可以陪着,但也不用大张旗鼓。 毕竟喊着要把人关大牢的、要被关进大牢的,都不信温! 话扔出去了,温子甫又好生宽慰了桂老夫人一番。 他本想着顺平伯府里胡搅蛮缠的那一位老夫人不会答应,明后日少不得再扯皮,没想到,小伯爷夫人竟然踩着夜色来了。 桂老夫人让温宴进了碧纱橱,这等事情,小姑娘家家的,不用出面,而后她一言难尽地看着来人。 “先是大清早,后是大晚上的,”桂老夫人笑了笑,“我们两家今日的关系,可不比从前了呀。” 小伯爷夫人尴尬极了,只能硬着头皮先扯几句场面话。 她的身边站着一马脸婆子,正是那天在温慧姐妹跟前咒骂桂老夫人的那位。 “我们登门来,老夫人让三姑娘避而不见,这不妥当吧?”马脸婆子道。 桂老夫人坐直了身子,压根不理那婆子,只与小伯爷夫人说话:“究哥儿他们落水,老婆子也挺担心的,听说是好端端就在船上打起来了。 我们二郎说,究哥儿跟衙门讲,听到了曲家哥儿们的声音,这才晓得自己被骗了。 年轻哥儿,气盛,说动手就动手,搁你们府上不也是挺寻常的事儿嘛,怎的就非往我们府里扯? 别人说自己是宴姐儿的丫鬟,就是了?” 一面说,桂老夫人一面给曹氏打了个眼色。 曹氏会意,接了话茬:“来都来了,没点儿进展,总是不行的,这样,我把姐儿身边伺候的人叫来,你且看看。” 小伯爷夫人讪讪,如坐针毡。 别看桂老夫人含笑说话,可那句“挺寻常的事儿”明明白白指向了曲浒对温章兄弟动手,没留半点颜面。 她听出来了,却没有办法。 自家婆母折腾了一天,对策改了又改。 先是坚信曲家兄弟算计,要把人关进大牢,后来又转变成曲家无辜,这其中必然是温宴挑事。 等温子甫离开衙门,伯夫人计上心头。 的确是温宴约了季究私会,只是阴差阳错没有成,季究听到的动静全是酒后糊涂,当不得真。 总之,这两个孩子有私情,私相授受,温家还是老老实实应下这门亲事吧。 小伯爷夫人不赞同这等缺德手段,可宝贝儿子闹着,不讲理的婆母也闹着…… 她正想着要如何开这个口,岁娘和黄嬷嬷就进来了。 马脸婆子一见岁娘,张口道:“就是这臭丫头!” 岁娘眼珠子一转:“这位妈妈,你是做花船租赁营生的吗?你不收银子,不安排花船,你怎知去付钱的是我还不是我?” 马脸婆子气得浑身直抖。 好啊,这小丫头片子骂她是个老鸨妈! 黄嬷嬷把岁娘挡在身后,一本正经道:“门房上清清楚楚的,我们姑娘和这小丫鬟,昨儿都没有出门。” 马脸婆子道:“府上的门房当然向着主子了,再说,没有走门,谁知道有没有……”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黄嬷嬷就已经“呸”了出来。 “有没有翻墙?”黄嬷嬷难以置信般说道,“公主跟前的伴读,能翻墙?你这不是说笑话吗?你们、你们这不单单是诬蔑我们姑娘,你们是在诬蔑公主!” 马脸婆子的脸色被如此小题大做的发挥弄得格外精彩。 曹氏拿帕子掩住了嘴,双眼冒光。 哇哦! 她想给黄嬷嬷鼓掌了! 第15章 又是一坑 温宴会不会翻墙,曹氏不知道,但她知道,黄嬷嬷这张嘴更厉害。 如此掷地有声,如此义正辞严! 黄嬷嬷挖好了坑,等马脸婆子上当往其中一跳,立刻提着棍棒追上,噼里啪啦一阵打。 而她脸上神情,也配合着发挥,从正直变成惊讶,又从惊讶迅速转为愤怒…… 啧! 桂老夫人说,什么样的主子有什么样的仆。 搁温宴身上,那是有什么样的教养嬷嬷就有什么样的姑娘呀。 黄嬷嬷教温宴的不止是礼数,还有演戏吧? 曹氏心里正热闹着,余光瞥见桂老夫人扫她,她赶紧收敛了,把眼中的激动之情全掩盖住。 怪她,修行不到家。 幸灾乐祸怎么能叫人看出来呢? 回头还得跟黄嬷嬷取取经,自家也添些本事。 黄嬷嬷应对漂亮,让本就硬着头皮出面的小伯爷夫人越发进退两难。 小伯爷夫人暗叹了一口气。 温家不承认温宴出过门、与季究相约,渡口也无人能证明见过她,伯夫人倒打一耙的计策是无法成功的。 这事情的结症,原就不在温宴有没有翻墙上。 偏马脸婆子不小心,一脚踩在了坑中。 只是,小伯爷夫人既然来了,没有几句话就回去的理。 她若有半点儿的不尽心,回头叫婆子告到伯夫人那儿…… 思及此处,小伯爷夫人只好道:“事情总得有个说法。 老夫人、同知大人、夫人,你们看,在座的都是自家人,也没有其他衙门里的人在,委实没有那么严肃。 不如请三姑娘过来,把状况说一说。 在这长寿堂里,还能叫姑娘吃亏了不成?” 桂老夫人眯了眯眼。 小伯爷夫人的姿态一退再退,他们若坚持不让温宴出现,反倒是显得心虚了一样。 若是以往,桂老夫人哈哈一笑,场面话说几句,还就真让温宴从碧纱橱里出来,主客相宜了,可今儿不行。 今儿,她正生气! 很生气! 她也是要面子的! 桂老夫人微微偏转头,不表态,当作没有听见。 温子甫摸了摸胡子,也不说话。 曹氏见老夫人和丈夫如此,更不会自作主张。 一时之间,屋子里静悄悄的,小伯爷夫人被晾着了。 干干笑了声,她正想打圆场,却听见了一声咕哝。 岁娘站在黄嬷嬷身后,小嘴儿巴巴:“没凭没据找上门,还说不叫姑娘吃亏……” “这小丫鬟是个什么规矩?”马脸婆子听见了,张口就骂,“轮到你说话了吗?” 这声音一出,小伯爷夫人的心霎时间凉了大半——完了,又是一坑! 马脸婆子真是平日里在伯府里跋扈惯了,先前吃了一亏,就想立刻找回场子。 可婆子也不想想,温宴在宫中多年,身边的嬷嬷和丫鬟难道就不是了? 丫鬟看着年轻,却不是愣头青,在没有轮到她的时候恰巧开口,还是不轻不重恰巧让她们听得清楚的音量…… 这不是坑又是什么?! 果不其然,下一瞬,黄嬷嬷又跳起来了。 身板笔直,双眼含怒,她厉声道:“规矩?这是定安侯府,什么时候轮到你们顺平伯府的人来教规矩?管得也未免太宽了些!” “你——”马脸婆子抬起手指着黄嬷嬷。 黄嬷嬷上前一步,啪得把婆子的手打了下去:“我十二岁进宫,去年五十四岁出宫,在宫中四十二年,经先帝、今上两朝,从没有见过越俎代庖还理直气壮的规矩! 说起来,先帝未曾迁都之前,顺平伯夫人曾入宫,到贵人跟前问安行礼,也是学过些基本的规矩、礼数的。 怎么几十年过去了,挪到你们顺平伯府里头,就生生多出了这么多的变化? 贵府的规矩,可比宫里都重了呢!” 小伯爷夫人捂了捂胸口。 一模一样,跟刚刚一模一样! 挖坑、追打、拔高,一连串的动作,全是一个套路。 偏偏,马脸婆子就是上当了。 小伯爷夫人粉饰太平着把前头那个坑给略过,没有给温家继续发挥的机会,马脸婆子后脚又主动把“高大上”的罪名戴在了脑袋上…… 摊上这么一个“帮手”,小伯爷夫人真是半点法子也想不出来了。 深吸了一口气,小伯爷夫人不得不起身告辞。 再待下去,天知道旧瓶里又会倒出什么样的新酒来。 曹氏含笑起身,依照桂老夫人的交代,送客人离开。 目送马车出门,她转身返回,走到静处,身边除了自己的丫鬟外再无他人,这才抖着肩膀笑了一通。 笑够了,曹氏端正了神色,回到长寿堂。 温宴已经从碧纱橱里出来了,就坐在桂老夫人身边,而大显身手的黄嬷嬷与岁娘已然退出去了。 见曹氏进来,温宴甜甜唤了声“二叔母”。 曹氏坐下,道:“宴姐儿只管放心,那等胡搅蛮缠的人家,别想给你泼脏水!” 温宴双眼弯弯,笑得格外乖巧:“他们顺平伯府欺负弟弟们,动手打人,没有赔礼也没有道歉,这回的事儿,也是恶有恶报。 城里都晓得他们家打架、落水,还要闹上公堂,定是舍不开脸面,才想拉我们下水。 真真是恶毒心肠呢! 有祖母、叔父、婶娘在,宴姐儿一点也不担心的。” 桂老夫人抿着笑,一听这话,视线落在温宴交叠的双手上,心念一动,道:“二郎辛苦了一天,你们先回吧,宴姐儿陪老婆子用饭就好。” 温子甫应下,曹氏跟着退出去,走到门边又回过头来。 她光顾着得意,都忘了弄明白,温宴有没有翻墙了。 桂老夫人握着温宴的手,笑眯眯问:“恶有恶报?” “若不是恶有恶报……”温宴很是大方,“祖母,您也觉得宴姐儿会翻墙吗?” 桂老夫人哈哈大笑。 不会才有鬼! 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她活了几十年,就不信这个“巧”字! 翻墙、设计、成事,对方寻上本来,黄嬷嬷和岁娘也是能说能打,不吃一点儿亏。 甚好! 若没有这样的能耐,还能指望她嫁与霍以骁之后给定安侯府谋前路吗? 甚好! 温宴也笑,她就是得让桂老夫人知道,她有本事、有算计,老夫人对她的期望越高,她行事才越方便。 等时机到了,她顺利回京。 京城是个大舞台,适合她的黄嬷嬷。 这儿还是小了些,屈才了! 第16章 明示了 小伯爷夫人铩羽而归,衙门里的案子却必须办完整。 温子甫叫温宴和黄嬷嬷的话打开了思路,底气十足,半步不让。 我们家姑娘没有出过门,你敢提翻墙,你不敬公主、不敬娘娘! 渡口上人来人往,顺平伯府丢人,凭什么要拉扯我们侯府? 怎么着? 祸水东引了,全临安城就不笑话季究和几个表兄弟打架,一群落汤鸡从西湖里被捞出来了吗? 说白了,一个纨绔子,垂涎我们家的姑娘。 鸿门宴没有成效,就在书院打人,我们不与他家计较,他们竟胡扯上了,让姑娘要么吃官司,要么顺从进门。 这是何等不要脸! 跟地主家的儿子强抢民女的戏码,无甚区别! 若不是温家还有一块匾,还有我温子甫在临安衙门里做事,岂不是要让他们奸计得逞了? 指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想都不要想! 定安侯府断不会让顺平伯府再得寸进尺! 想掰扯案子,来来来,我先把曲浒兄弟打温章、温珉的状纸给递上来,这可是人证、物证俱全的! 温子甫难得强势,把一群同僚震得说不出话来。 李知府把温子甫请进了书房,搓着手、长叹了一口气:“你给我交个底,府上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也好有个说辞应对伯府,免得事情办坏了,两头为难。” 温子甫道:“他们表兄弟打架,不该牵扯我们府里。” 李知府奇道:“你可别诓我,原本想与伯府结亲的是你们温家吧? 还是说,侄女不比女儿,侄女攀上季家不是你想要的结果? 老弟,听我一句,你那侄女是烫手山芋,父母都是入狱而亡,将来难说亲呢。 府里不多这么一双筷子,但留来留去留成仇,伯府与你们也是‘门户相当’,不如就此应了……” 温子甫冷笑了一声,心说李知府要么就是收季家银子了,要么就是和稀泥,不愿和伯夫人胡搅蛮缠扯皮,想赶紧结案。 可是,凭什么? 以前是以前,桂老夫人都改主意了,他这个做儿子的,肯定也跟着改。 而且,曹氏与他推断,老夫人胸有成竹,温宴的将来必定有保证。 思及此处,温子甫便道:“我家无论哪个姑娘都不应,大人与其劝解我,不如好好与伯府商议。 这么简单的案子,若拖上半月一月的,等巡按大人到了,怕是不好交代。 都察院的右副都御使、霍太妃的亲侄儿,那位霍怀定大人可不好应付。 有传言说,他已经南下了。” 李知府的脸白了白,温子甫这是在暗示他“小心点”!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温子甫又说道:“告曲浒兄弟大人的状纸,我先收着,还有公务要办,大人,我先出去了。” 扔下这句话,温子甫大摇大摆往外走。 李知府眼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恼得跺了跺脚。 明示了! 居然明示了! 如果季究落水的结果不能让定安侯府满意,温子甫就把状纸往巡按的钦差跟前送! 等钦差问为何压了这么久才告…… 那当然是知府与季家勾结相护了。 连同知都得向钦差求助,临安城的老百姓岂不是越发水深火热? 李知府打了个寒颤。 一边是“地头蛇”顺平伯府,一边是手持尚方剑的巡按御史,他得走一步想三步,不,起码五步。 衙门里的一番争执,定安侯府并不知道。 曹氏带着满肚子的好奇,一面与温宴保证家里不会叫她吃亏,一面想弄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 温宴对桂老夫人“坦诚”,对曹氏则是一个接一个的马虎眼。 曹氏心痒极了,偏又撬不开温宴的嘴,只能遗憾作罢。 其实这府里,又岂止只曹氏一人好奇? 有胆大的婆子悄悄开了局,押季究他们打架到底与温宴有没有关系。 有说三姑娘温婉柔顺,便是因气愤而有心,应该也没有办法做到;亦有说宫里能人多,也许我们姑娘也有独特之处。 曹氏不好出面,让胡嬷嬷打发了个小丫鬟去探消息,结果都是瞎猜的,没有点儿实证。 温珉虽然在温章口中没有问出结果,但心里认定是温宴替他们出气报仇,暗自感激不已。 等去了书院,他几乎是寸步不离跟着温章。 他得保护好弟弟,谁知道曲家那几个会不会狗急跳墙。 又过了两日。 清晨请安时,温宴在长寿堂见到了温子览。 温子览在明州任职,虽与临安同处江南地界,但日常往来也无法似温子甫一般方便。 一月三次的旬假,全攒一块,才能稍显宽裕。 温宴回府后,这是第一次见温子览。 她上前问安,温子览和善着问了几句,但温宴看出来了,自己的到来打断了叔母与祖母议事。 正好,温宴也想躲懒,待礼数周全了,便不与桂老夫人祖孙情深,想回熙园逗黑檀儿去,没想到老夫人不放她走,一定要留她说话。 温宴只好暂且坐下。 温子览脸上露了尴尬,安氏在一旁亦是透出了几分手足无措。 温宴看在眼里,心里“哦”了一声:这母子俩谈得不顺,老夫人拿自个儿当挡箭牌呢! 当就当吧。 桂老夫人替她把顺平伯府打回去了。 她也就勉为其难,礼尚往来一下。 总归是坐端正、笑温婉,左耳进、右耳出,温宴对这套太有经验了,一点也不辛苦。 桂老夫人就喜欢温宴“懂事”,她靠着引枕,笑眯眯与温子览道:“你们夫妻一个在临安、一个在明州,常年聚少离多,我也很不忍心。 可我身边缺不了她,她若不在,我实在是吃喝都不习惯。 那话怎么说的,三郎媳妇,你帮我想想。 ‘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 后头还有什么来着……” 安氏闻言一愣,老夫人突然发问,她紧张之下,脑袋一片空白,只能下意识地看向温子览。 温子览忙接了话过去:“‘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母亲,您……” “你打住!”桂老夫人不满意地摇了摇头,“《弟子规》如此浅显,你媳妇难道背不全吗?你急着开什么口,打断她思路! 你也就背书厉害,什么‘亲所好,力为具。亲所恶,谨为去。’、什么‘亲有疾,药先尝。昼夜侍,不离床。’。 你媳妇背得是不够流利,但做得好,每个字都落到实处去了。” 安氏垂着头咬住了唇。 温子览叹道:“母亲教训得是,儿子不能在您身边伺候,是儿子不孝。” 桂老夫人伸出手指,按在了安氏的手背上:“知道你公务在身,有你媳妇在,一样的。” 温宴眼观鼻、鼻观心,听到这会儿也明白了。 温子览想接安氏去任上,老夫人不放人,还“有理有据”。 果然,要有比较,才有差距。 桂老夫人比顺平伯府那位胡搅蛮缠的伯夫人,可厉害多了。 第17章 银子呢? 桂老夫人念几句《弟子规》,就把温子览压住了。 安氏偏转过头去,温宴看得清楚,三婶娘的手指用劲,似是在忍耐着情绪。 桂老夫人敲了棒子,想了想,又给了颗甜枣:“老婆子三个儿媳妇,最得缘的就是三郎媳妇了,一会儿见不着人,我就浑身不舒坦。三郎,你媳妇最懂我,不用细细交代她,就让我舒心极了。” 安氏的肩膀都微微颤了起来。 温子览道:“能伺候您,是她的福气。” 桂老夫人拍了拍温宴的手,又与温子览道:“还有一桩呢。 年纪大了就喜欢热闹,儿孙在跟前,心里才踏实。 你看看宴姐儿和章哥儿,自小跟他们爹娘生活在京城里,老婆子再是惦记,总共也见不着几次。 好在两个孩子都是乖顺性子,回来之后也能融入家中生活。 就算这样,宴姐儿也是在庄子上静养了一年,才适应了临安气候。 三郎,你若接你媳妇去任上,再把珉哥儿带走,老婆子寂寞呀! 尤其是,你哥哥嫂嫂,这么多年,老婆子别说享他们的福气了,最后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宴姐儿说在庄子上想父母想得睡不好,老婆子难道就不是了? 侯爷走得早,老婆子坚持到现在,也是一脚进棺材的人了,失了长子……” 桂老夫人越说越激动,紧紧搂着温宴,哭出声来。 如此大起大落,别说温子览和安氏愣住了,连温宴都没有想到。 只是她反应快,也抱住了老夫人的腰,嘤嘤哭泣:“祖母,您千万不要伤心,您还有我们呢,您保重身子骨要紧……” 祖孙两人,说哭就哭。 温宴自己接住了,也没有忘了给温子览和安氏打眼色。 温子览会意,赶紧在罗汉床前跪下,说他不会再提接妻儿赴任的事。 安氏也上前来,一面给老夫人顺气,一面道:“我肯定得伺候您,我不走的。” 她说得很恳切,但结合先前的隐忍动作,温宴瞧得出,婶娘并不心甘情愿,只是没有办法罢了。 孝字顶在脑袋上,桂老夫人先是动之以理,后又晓之以情,做晚辈的,还能说什么? 虽然这个情,有些儿夸大了。 温宴最初不适应江南气候,委实是南北差异太大。 可明州和临安能有多少变化? 至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这是连儿子、儿媳都咒上了。 话又说回来,老夫人为了不放人,连最最不愿意承认的“一脚进棺材”都说出口了,可见是立场坚定。 小丫鬟打了水进来,温子览亲自伺候母亲净面,桂老夫人的目的达到了,也就止了泪,渐渐平复情绪。 安氏送温子览出去。 温宴也擦了脸,重新抹了些香膏。 桂老夫人看着她,刚才温宴从惊愕到迎合,迅速得仿佛是商量好了一般。 想法跟得上,表现得也好。 老夫人自是满意,也有几分好奇,道:“宴姐儿倒是知道怎么哄老婆子开心。” 温宴笑了笑,大言不惭:“霍太妃也这么说。” 桂老夫人笑了声:“都是缘分,我就最喜欢你三叔母,你与太妃娘娘亦是有缘。” 有缘才好呢! “你三叔母怎的还没有回来?”桂老夫人靠着引枕,道,“宴姐儿帮祖母去请她进来。” 温宴应下。 出了正屋,院子里没有温子览与安氏的身影,温宴问了守门的婆子,知道那两位往后头花园去了。 长寿堂后有一小花园,山石累着,种了青竹、芭蕉,留了小径、曲廊通往他处。 温宴走到山石后,听见了三房夫妻说话。 “母亲性子如此,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也想接你和珉哥儿到任上,可几次开口都……” “不能再想想法子吗?我去不了明州,老爷你若是调入临安,好歹每日能回府来。” “临安府现在没有缺,我一直在托二哥想办法,他如今在衙门里也不顺心,上下数通又缺银子……” 安氏长长叹了一口气。 温宴听了几句,蹑手蹑脚地原路返回,后又重着步子重新往花园里走,一面走,一面唤:“三叔母在吗?叔母,祖母寻您呢。” 很快,园子里传来安氏的回应,她急匆匆过来,冲温宴笑了笑:“我这就过去。” 温宴站了会儿,才缓缓跟了上去,目光落在前头的安氏身上。 安氏的情绪瞧着依旧不对劲儿,走路都有点儿打晃。 温宴只看着,并没有上前宽慰,万一安氏也哭出来了…… 毕竟,安氏该不该去、想不想去任上,这是三房与桂老夫人之间的事情,轮不到温宴说话。 今儿若不是恰巧遇上,原本也不该叫她知道。 走到长寿堂门口,温宴抬眼看到了正要进去的曹氏。 “二嫂,”安氏也瞧见了,急切唤了一声,甚至是小跑了两步到曹氏跟前,“二嫂手里还有宽裕银子吗?” 曹氏摇头:“我也是紧巴巴的,你怎的突然问这个?” 安氏鼓起勇气,道:“我们老爷还是想调到临安来,二伯的意思是衙门里的缺不好等,若有银子疏通还能想想法子……” 曹氏明白过来,看了眼温宴,压着声儿与安氏道:“公中也艰难,你知道的,去年为了两个孩子,大把银子送出去……” “府里的确没有钱,”温宴清脆的声音突然冒出来,“二叔母,不对吗?” 曹氏叫温宴唬了一跳,一时来不及细想,下意识点头:“对的对的,宴姐儿也知道啊……” “我是知道呀,”温宴又一次打断了曹氏的话,“去年出事,家里的银子全保章哥儿都不够,外祖父的学生们东拼西凑地才把弟弟保下来的,至于我,亏得是有公主在,才能平平安安从京中出来。” 曹氏就是听说长寿堂有戏看,才兴冲冲地来了,哪知道戏没有看着,火烧到自家身上了。 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她忙干笑两声:“能回来就好。是了,慧姐儿还寻我呢,我先回了。” 说完,曹氏风一般溜了。 温宴也与安氏告辞。 看前世温府后来的败落,温宴猜到此时公中必定不宽裕。 可银子不是用在她和温章身上的,这事儿得说明白。 安氏没有借到钱,失落着往里走。 撩了帘子入正屋,她突然想转过来。 保温宴是公主出面,保温章,自家又只出了一部分,那公中的银子呢? 银子去哪里了? 第18章 实心眼的温宴 定安侯府受封于开朝时,虽然到故去的侯爷这一代就到了尽头,但传承了那么些年,瘦死的骆驼能比马儿还小? 祖上传下来了庄子、铺子、田产,哪怕不是下金蛋的母鸡,总不能反过来是吞金兽吧? 这儿,可是富庶的江南临安城! 不是什么鸟不拉屎、连年干旱、收成没有保证的地方。 安氏越想越不是滋味。 次间里,桂老夫人迟迟不见安氏进来,抬声道:“你杵那儿发什么呆呢?” 安氏一个激灵,压下所有思绪,赶紧往里走。 “你又跟三郎提调任的事儿了?你逼他,不就是他来逼我?”桂老夫人睨了眼进来的儿媳妇。 安氏一哽,没有吭声。 桂老夫人又道:“老婆子若有法子让三郎调回临安,早就出力去了。 你也知道,三郎当年科考,成绩中规中矩的,要么外放去旮沓窝,要么一等等数年都没有盼头。 得亏是大郎有路子,才给谋了个明州的缺。 当年就能上任,离临安还近。” “我晓得的,老爷这些年在任上也很是用心,从经历爬到同知,年年考评在明州都名列前茅,”安氏取了美人捶替桂老夫人敲打,想了想,说了老夫人爱听的,“不止我们老爷,二伯当官也很努力,这些年没有给大伯丢过人。” “是啊,就是没想到,大郎自己强出头……”桂老夫人抹了一把脸,“原想着,三郎考绩好,在明州磨砺多年,请大郎寻个路子,把他调到临安来,你们不用夫妻分隔两地,老婆子也能多个儿子在跟前,可惜大郎他…… 你再和三郎提回临安的事儿,他急、你急、我急,谁都急不出一个结果来。 你也别心急了,且再等两年吧。” 安氏咬紧了后槽牙,应了一声。 明明她想的是去明州,让温子览回临安已经是退一步的想法了,可老夫人直接当没有这回事儿,只说回临安。 偏不能和桂老夫人硬顶,安氏满腹委屈,也只有按下不表。 午前,有婆子到长寿堂来报,说是温鸢回来了。 温鸢是安氏的长女,这一辈里的长姐。 两个月前,温鸢出阁,嫁了临安府中一官家。 因温子览休假回了临安,温鸢今儿特特来给父亲问安。 温鸢进了屋里,上前行礼。 “过来叫祖母瞧瞧,”桂老夫人招了招手,“看着是瘦了些,与婆母处得还顺畅吗?” 问是问了,老夫人却没有给温鸢说话的机会。 “怪老婆子没本事给你寻一门好亲,他家底子不如我们家,若有不合心意的地方,鸢姐儿且忍忍,”桂老夫人道,“都说媳妇熬成婆,都是这么过来的。” 温鸢下意识地睨了安氏一眼,嘴上顺从应了。 安氏的脸则白了,这话分明是说给她听的。 熙园里,温宴正在逗黑檀儿玩。 得知温鸢回来了,她只好放开了猫,洗了手往三房去。 她与大姐陌生极了,但长幼有序,该问安时若躲懒,不符合她在府里营造的“乖巧听话”的形象。 这形象好用,她还不能丢了。 三房住的畅园离长寿堂很近,温鸢进去时,温鸢正和安氏说贴己话。 安氏见了温宴,笑了笑:“你们姐妹说会儿话,我去老夫人那儿。” 温鸢请了妹妹入座,细细打量了一番。 她们姐妹许久未见,她出阁时,祖母说宴姐儿养身子、又是孝期之内,便没有接回来。 温鸢对温宴不熟悉,多一个妹妹少一个妹妹也没有什么区别,彼时也不纠结,但今儿再见,心中就有些复杂了。 因为“银子”。 若以侯府姑娘的身份来算,温鸢的陪嫁并不算丰厚。 当时,曹氏与安氏算了一笔账,说去岁为了长房掏了大把银钱,委实不够了。 温鸢委屈,心情低落时会怪温宴和温章,可理智告诉她,这不怪他们。 都是自家人,一笔写不出两个温字。 府里能力有限,救不了大伯父与大伯母,但既然能保下弟弟与妹妹,自然该全力以赴。 若是不救,才是丢人,会被人戳脊梁骨。 可是,刚刚温鸢从母亲那儿听到了真相。 家里的银子,只保了半个! 若是保两个没钱,说得过去,但只出了半份银子…… 二房捏着家里上上下下的钱,还跟他们三房一次次哭穷! 她的嫁妆被减了再减,父亲调职需要的疏通银子也不肯拿出来! 温鸢越想越激愤,按着茶盏,道:“三妹,大姐厚颜问你一句,你能从京里出来,真不是家里的路子?” “不是。”温宴道。 温鸢又问:“这么多年,你们长房在京中,开销怕是不小吧?” 温宴抿了口茶,轻笑了声:“大姐是听说了三叔母今儿跟二叔母借钱的事儿吧。 你如此直白,我也没有什么不能如实说的。 京中开销是比临安大些,但,住的院子不及这儿宽敞,也就用不了多少人手。 我为公主伴读,每个月有银子,逢年过节赏钱也不少。 父亲有俸银,我母亲又陪嫁了不少庄子铺子,每年除了自己嚼用,按说还有不少送回临安以奉养祖母、扶持族亲。 我们这一房,没有拿着公中的银子去疏通各处关卡。 我外祖父是太傅,父亲也不敢做那样的举动。 若是做过,去岁蒙难时,各种能套上的罪名都套了,会少了行贿吗? 虽然我不知道公中银子去哪儿了,但是,不是我们长房花完的。” 温鸢咬住了下唇。 大伯父的罪名里,没有行贿。 这就是最好的证据了。 长房没有拿银子去开道,救人也就那么点。 这说明什么。 要么就是二房败家,要么就是二房不出! 温鸢道:“我母亲管不上公中事,账目都是二伯母管,祖母每月过目,若是二房乱花钱,祖母早就说话了。” 桂老夫人从来没有因银子跟曹氏发火,显然是一条船上的。 克扣,是老夫人点头;败家,也是老夫人点头。 总之一句话,桂老夫人偏心二房。 温鸢说完,见温宴并没有义愤填膺,不禁叹了一声:“你别嫌大姐啰嗦。 我以前也没想过银子的事儿,直到要嫁人了,才知道银子要紧。 你父母不在了,哪怕你不为了自己,也为了章哥儿想想。 章哥儿念书、考官、娶媳妇,都要银子。” 温宴弯了弯眼。 她上辈子没有因银钱困顿过。 不管二房怎么花的银子,定安侯府没有短过她和温章的吃穿用度,称不上奢侈,但不窘迫。 等她嫁给霍以骁…… 想缺银子也难呐。 若直接跟温鸢说她以后不是个缺钱的人,虽是实话,也太戳人心眼了。 温宴便不辜负温鸢好意,甜甜笑了笑:“大姐替我着想,我知道了。” 温鸢见她笑得这般天真,心中一沉。 老夫人偏心,曹氏又只进不出,温宴这么实心眼,怕是要被吃得皮都不剩了! 第19章 谁是那只吞金兽? 两人正说着话,温慧与温婧一块来了。 温鸢听了丫鬟通禀,脸上闪过一丝不甘,又很快压了回去。 比起生活在京中的温宴,温鸢和二房姐妹是自幼一块长大的。 年纪相仿,相处极多。 平日吃穿用度,并没有高下之分。 管家的二伯母在这一点上做得叫人挑不出一句不好,自己的嫡女、庶女、隔房侄女,一碗水端平了。 温鸢再气曹氏“只进不出”,那些银钱也没有落到妹妹们身上,她又怎么能迁怒她们呢。 小丫鬟上了点心。 温慧外向,拉着温鸢把前阵子的委屈说了一通,又道:“听说他们自家人打起来了,我可真是痛快!我没本事我低头,但恶人自有天收!” 温鸢笑了笑,道:“你能想明白就好,半年前你还在说那季究好呢。” 闻言,温慧脸上一红,看了温宴一眼。 哪是半年前啊,她半个月之前都还想嫁给季究呢! 亏得温宴回府,叫她彻彻底底看穿了顺平伯府的鬼样子。 “是我以前眼瞎,不止自己丢人,祖母也叫我连累了……”温慧道。 “以后不瞎就行了,”温鸢道,“比嫁过去之后才看穿,强太多了。” 温婧在抿瓜子,从这话里听出些意思来,下意识抬头,偏温慧心宽,温宴又似是在琢磨别的事情,谁也没有品出味道来,她的疑惑在嗓子眼转了一圈,没有出口。 温宴的心思放在了银子上。 安氏和温鸢母女吃不准曹氏是故意哭穷还是真没钱,但温宴清楚,公中并不宽裕。 长房、三房没有胡乱支出过银钱,那大把流银子出去的只有二房了。 别看是曹氏管账,有桂老夫人坐镇,不可能坐视儿媳败家,曹氏也没有瞒过老夫人的本事。 能让桂老夫人心甘情愿掏银子出去…… 不是二叔父温子甫,就是长兄温辞。 只是,让温宴来看,二叔父也好,长兄也罢,哪个都不像是吞金兽。 上辈子,她嫁入京中后,见过的吞金兽两只手都不够数,哪怕有些人明面上不是珠光宝气,但花钱如流水一般的气势都大同小异。 以她的眼光,定安侯府中人,谁都不是纨绔相。 既如此,银子呢? 难道说,侯府传了这么多年,交到祖母与二叔母手上时,就已经“破落”了? 那前世能撑到祖母过世后才分院卖府,也是不容易。 温鸢在日落前回了。 安氏送走女儿,回到长寿堂。 桂老夫人睨了她一眼,道:“舍不得不是? 鸢姐儿就嫁在城中,一月里总能回来一趟,你若跟着三郎去明州,你的身子骨可经不住月月来回,到时候数月见不着女儿,还不念死你了! 行了,打起精神来,送女儿送得心飘了,改明儿送三郎也送得失魂落魄,你是要叫他这一个月里走不安心吗? 今晚上都在我这里用饭,看看时辰,陆陆续续也都该来了,你安排安排。” 安氏忙道:“老夫人说得是,我这就去。” 厅里支起了一张大圆桌。 所有人坐下,桂老夫人说了几句“家和万事兴”一类的话,才让动了筷子。 曹氏最能领会老夫人的心意了。 老夫人讲究一个“兴旺”,晚辈都围在跟前,显得她福气好、受敬爱。 曹氏便道:“宴姐儿和章哥儿也适应家里口味了,我记得去年刚回来时,两个孩子都吃不惯。” 桂老夫人眯着眼道:“一南一北,差异大,难免的。 二郎媳妇提醒老婆子了,改明儿去城中做京城菜的馆子,给他们买几道爱吃的回来。 虽习惯了家里味道,还是会念得慌的。” 温宴笑盈盈着。 无论宫中大宴,还是家宴,内里都差不多,区别在于前者压根吃不饱,后者一半时间能吃饱。 温宴经验丰富,当即冲桂老夫人道:“祖母不说,我还不馋,您这一提呀,我真就有点儿想吃了。” 桂老夫人拿指尖点了点温宴:“淘气的小馋鬼!” “我对临安城完全不熟悉,”温宴心念一动,看向温子甫,“叔父,您走动得多,城里哪家馆子的京城菜地道呀?您带我和章哥儿去尝尝,好不好?” 是不是吞金兽,要眼见为实。 多看看,万一是她看走眼了呢。 温子甫张口要应。 桂老夫人却道:“他衙门忙,平日里能按时回府用晚饭就不错了,这样,让辞哥儿改天带你们去,兄弟姐妹都去,老婆子掏钱。” 温慧轻呼一声,很是兴奋:“祖母,我还想吃定胜糕。” “去买去买!”桂老夫人道。 温子甫这才道:“不如都去赏个秋景? 白天我还听李知府说,前两天他家老父老母去下天竺上香,沿途景色极好,山美水美。 母亲也有好些日子没有去寺中拜一拜了,趁着天还未冷,出行一趟?” 桂老夫人一听,兴致上来了:“我还未曾带着宴姐儿、章哥儿出门过呢,就这么说定了。” 席间,气氛和善。 温子甫与弟弟多饮了半壶酒,两人在花园里消食、散了酒气,才各自回了。 曹氏拿了帕子给温子甫净面。 “三弟刚又和我说调任的事儿了,”温子甫一面擦脸,一面道,“哪里是我故意不帮忙,我自己现在在衙门里都时常受气。” 曹氏顺口应道:“这不是老夫人不放三弟妹去明州嘛!” “那也是母亲离不开三弟妹,”温子甫道,“母亲最是宽厚慈爱,与三弟妹婆媳融洽,三弟那样,倒像是母亲欺负他媳妇一样。” 曹氏正抿茶,闻言手上一顿,嘴上附和了一句,心里翻了个白眼。 虽然她没有亲眼见到过老夫人苛待安氏的场面,但绝对不可能真就是一团和气。 安氏对着老夫人,偶尔露出来的畏惧,并非作假。 曹氏不跟温子甫争,让男人相信面善的母亲会苛责媳妇,比她出去和一群官夫人说场面话都累。 是了。 这个天真的男人,还以为他的嫡妻小妾姐妹情深呢。 哼,笑话! 这么一看,她演得其实也挺像那么回事的? 虽然比不上温宴和黄嬷嬷。 她得抽空跟她们去取取经。 第20章 不在了,就好了 二门上,丫鬟婆子做最后的清点。 饮子、点心、果品,主子们出门用得上的东西,一点儿差池都不能有。 管事的劳七媳妇一面检查、一面听底下们禀着,遥遥瞧见桂老夫人在一众人的簇拥下过来,她赶忙清了清嗓子,迎上去问安。 “都准备好了,随时都能走。”劳七媳妇笑着道。 桂老夫人微微颔首。 车前摆了脚踏,温子甫亲手扶着老夫人,道:“儿子提议您去山上拜一拜,原该陪着您一起去,实在是衙门里抽不出空……” “公务要紧,”桂老夫人笑了起来,“怎的?老婆子已经到了儿子不在跟前就出不了门的岁数了?儿媳、孙子、孙女,那么多丫鬟婆子,你不用操心,只管去做事儿。” 温子甫连忙道:“您身子骨硬朗得很,等忙过了这一段,差不多是深冬时了,儿子陪您去温泉庄子。” 他倒也不是故意不去。 巡按御史南下,不知哪一天就会到临安府。 就三天前,衙门里所有人都取消了旬假,忙着查漏补缺。 尽善尽美是不可能的,真做到那份上,假得要命又粉饰太平,根本就是把御史当傻子,但也不能露出明显的错误来,让御史一顿发落。 不止是临安城里,底下的几个县衙也被上了紧箍咒。 温子甫等下要出门,往桐庐县督办,路途倒不远,但要处理事情,除非御史进城,否则他少说也要在那儿待上五六天了。 “这回来的御史,好应对吗?”桂老夫人问道。 温子甫答道:“都察院的右副都御使霍怀定霍大人,传言很是刚正,母亲且放心。” 桂老夫人的眉头扬了起来。 前头的官职、后头的品行,她一概不关心,老夫人在瞬间就抓住了最重要的那个字——霍。 霍太妃的霍,霍以骁的霍。 “这位霍大人,是太妃娘娘的……”桂老夫人问。 温子甫哪知道老夫人心里的弯弯绕绕,道:“是娘娘的侄儿。” 桂老夫人了然地点了点头。 自从知道温宴会嫁给霍以骁之后,老夫人把能想起来的与霍家有关的内容都回忆了一遍。 刚听温子甫提起,她还怕是自家激动之余记岔了,特特再确认。 这下肯定错不了了。 霍以骁记在霍家,霍怀定是他的伯父。 霍家当官的不少,大抵是太妃娘娘担心盛极而衰,子弟的官职都很普通,只霍怀定身居要职,他也是传言里极其受皇上和太妃娘娘看重的一位。 桂老夫人一面想,一面把目光落在了边上说话的三个孙女身上。 能出门踏秋,温慧很是兴奋,一直在与两个妹妹叽叽喳喳。 尤其温宴是初次登天竺,温慧正把沿途值得看的地方一一介绍,免得错过。 温宴看样子也兴致勃勃的,听得很认真,还时不时问上几句。 老夫人转了转手腕上的檀木佛珠串。 以霍以骁和太妃娘娘对温宴的喜欢,霍怀定此番南下,按道理是会有所表示的。 哪怕孩子们未曾正式定下婚约、私相授受不合适,霍太妃作为长辈,捎一两句话给温宴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儿。 桂老夫人很是期待。 为了能一路观景,温家人要在渡口换船,走水路穿过西子湖,到茅家埠上岸,再坐马车上山。 上船后,温宴被温慧拉着在甲板上看景。 水波潋滟,远山近水。 温慧指着几处显眼的说了,心念一动,凑过去寻温辞:“大哥、大哥,季究那群混账打架落水的地方是在哪儿?你指我看看。” 温辞也是事后听说,哪里知道真实位置,被温慧问得没有办法,随意指了个方向:“好像是那儿。” 温慧乐了,想趴在栏上探头探脑去看,吓得丫鬟婆子们赶紧把人抱回来。 温宴弯着眼看,她也是好久没有享受过这样的热闹了。 嬉笑打闹,满满的烟火气。 她的余光瞧见了桂老夫人。 老夫人也是乐呵乐呵的,慢条斯理饮着茶。 温宴心说,果然,只要能出门放风,无论是年轻如温慧,还是年迈如老夫人,就没有不高兴的。 原本,黑檀儿也想跟着来,温宴不让,气得那猫儿咧着牙给了她一爪子。 啧! 茅家埠的渡口有些拥挤。 不止是临安城,苏北、嘉湖一带的香客走水路到天竺进香,也是在这里登岸。 温家人等了会儿,船只靠岸,陆续下船。 这里已经备好马车等着了。 温宴随姐妹一道,温辞看顾两个弟弟,桂老夫人跟前只留了安氏,曹氏乐得自在,上了马车就靠着引枕闭目养神。 安氏给桂老夫人捶着腿。 大抵是霍怀定让老夫人心情舒畅,她缓缓道:“御史说一句好,比考评上连年的优都有用。等巡了临安再巡明州,让三郎仔细些、机灵些,兴许,都不用老婆子想法子,之后三郎能调去京城呢。” 安氏嘴上规矩应着,心里拔凉拔凉的。 调京城去? 京城的缺若这么好等,大伯在京中十余年,早就把两个弟弟都弄到京里去了。 不可能实现的事儿,老夫人这么说,不是排揎她又是什么? 况且,无论丈夫是在明州还是京城,老夫人不放她,就是不放她,有什么用? 她自己被老夫人管得死死的,府里的银子又叫二房扣得死死的,如此下去,日子还有什么盼头。 温鸢嫁妆少了又少,在婆家没少受奚落,温珉还在念书,进学、科考、娶亲,样样都要投银子,偏温子览的官职短时间内到了头,没有门路很难再升…… 安氏睨了桂老夫人一眼。 说穿了,老夫人偏心,老夫人折腾! 要改变现在的局面,唯有分家! 只是,父母在,别籍、异财,是律法所不允许的。 普通百姓家还能有不举不查,温子览是官员,断断不行的。 对温家其他人而言,老夫人的存在等于一块匾额,但对安氏来说,还不如没有呢,反正,侯府荣光什么的,她没享受过,反而,温鸢因没有与“侯府姑娘”相符合的陪嫁,而受了委屈。 安氏想入了神。 直到马车停下,外头婆子请老夫人下车时,安氏才猛得回过神来。 寺中响起了钟声,惊起鸟雀一片。 安氏远望山门,一个念头在心中一遍遍划过——老夫人若是不在了,就好了。 第21章 好多血 温宴下了车。 岁娘过来替她整理衣摆袖口:“还算那坏猫有良心,那一爪子没用力。” 温宴笑了笑,余光瞥见马车顶上一只黑色身影,她微微一怔。 岁娘没有瞧见,还在絮絮说黑檀儿的坏话。 温宴冲她抬了抬下颚,示意她看车顶。 岁娘顺着望去,一眼就看到了那只冲着她呲牙的黑猫,她不由瞪大了眼:“它怎么跟来了?” 温宴笑了起来:“你刚说它坏话,它都听见了。” 岁娘摸了摸鼻尖。 黑檀儿从车顶跃下,蹦到了温宴怀里,冲岁娘翻了翻白眼。 岁娘道:“真是成了精了!” 桂老夫人听说温宴养了只猫,她平素不喜这些猫狗,自不会让温宴抱来看一眼。 今儿初见,老夫人不由拧眉:“通体黑的,不吉利。” 温宴全当听不出桂老夫人的嫌弃,四两拔千斤的:“所以才叫黑檀儿。” 老夫人不至于为了一只猫去训温宴,便道:“既带出来了就看好,山上地方大,人也多,若是跑丢了,想寻回来都难。” 交代过了,桂老夫人让安氏与刘嬷嬷一左一右搀扶着,拾级而上。 迎客僧与老夫人行了佛礼。 温宴跟着入内,先往大殿拜了拜。 寺内香火繁盛,老夫人的体力不及年轻人,拜过后,就往厢房歇脚了。 温慧闲不住,要带着弟弟妹妹们去看银杏、看秋桂。 曹氏拨了不少丫鬟婆子跟着,自己也入了厢房歇息。 她合衣睡着了。 隐隐约约的,有婆子来唤她,说是温慧不小心摔伤了腿,流了好多血。 她一听就急,蹭得坐起身来,才惊觉是做梦。 曹氏揉了揉眉心,刚要长舒一口气,就听得外头廊下传来一丫鬟尖叫声,而后叮铃哐啷一通响。 她的心一下子又提到了嗓子眼,赶忙走出去。 尖叫的丫鬟站在一间厢房外,手上端着的素斋全洒在了地上,木头餐具滚落散开。 被曹氏打发到对侧厢房休息的胡嬷嬷等人也听见了声音,纷纷从里头出来。 “怎么回事?”胡嬷嬷一面走,一面压着声斥那丫鬟,“老夫人正歇着,你在她房间外头大呼小叫个什么劲儿!” 丫鬟木楞着回过头来,脸上比哭还难看:“妈妈、妈妈……血,好多血……” 胡嬷嬷被她闹得莫名其妙,骂了两句,待走到丫鬟身边,透过半启着的窗户看到里头场面…… “哎呦我的老娘哦!”胡嬷嬷几乎跳了起来,“来人呐都来人呐!” 曹氏突得想起梦里温慧伤了腿流血了,心里一阵跳,下意识要赶过去看。 胡嬷嬷扑过来拦她:“夫人、夫人您缓缓,您先别看,真的!” 曹氏一把挥开了胡嬷嬷:“让开!到底怎么一回事!” 她大步走上前,房门比窗户离她近。 她当然没有再从窗户探进去,直接推来了门:“老夫人,三弟妹,是我,我进来了。” 用力连推了三下,曹氏才推开,她大步进去,看到里头模样,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桂老夫人躺在床上,衣衫带血。 安氏软身坐在床边地上,脑袋上的血顺着脸颊、脖子流下,染红了半侧身子,她的手上有一把沾了血的匕首。 婆媳两人,没有半点儿动静。 哪怕她们闹出了这么大的声音,都一动不动。 曹氏也不知道两人还有没有气,她只觉得一头浆糊,乱成了团! 因着要来进香,提前就定好了这一排厢房。 桂老夫人喜静,留给她最里侧的这间。 曹氏的房间离老夫人较远,而丫鬟婆子们不是去伺候温宴等人了,就是被打发着自己休息、或去殿里拜拜。 以至于这厢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愣是没有谁听见动静。 是有歹人潜进来下手了? 要真有歹人也就罢了,曹氏怕就怕是自家三弟妹受不了老夫人,突然就爆发了,给了老夫人一刀子后又自裁。 曹氏的眼前,甚至出现了安氏拿着匕首刺向老夫人的画面。 与平日里温顺、略有些胆怯的安氏全然不同,那么癫狂,那么凶狠…… 妈呀! 光想象,就气血上头地要厥过去! 胡嬷嬷壮着胆子进来,想把曹氏拖起身,忽然听见一声闷哼,她赶忙看过去:“夫人,老夫人好像有气。” 曹氏哆哆嗦嗦着,抬起手来,狠狠打了自己两巴掌,强迫着冷静下来:“去知会寺里的师父,他们肯定有懂医的;再使人把哥儿姐儿都叫回来,让他们回屋子里待着,不许乱跑了!先都别张扬,都别张扬……” 万一、万一真是安氏动的手…… 这是恶逆,是不赦的十恶之罪! 家中出了这样的恶妇,传出去了,他们定安侯府完蛋了。 温子甫、温子览两兄弟,都完了! 老夫人还有气,先把人救回来要紧。 后头怎么办,她要听老夫人指示,她挑不了大梁啊! 寺中池旁,温宴等人被神色慌张的婆子叫住了。 温慧不知状况,不满着嘀咕了几句,倒也没有使性子,老老实实往厢房走。 倒是温婧,素来敏锐,只觉得来唤人的婆子面色不对,下意识地攥紧了帕子。 温宴亦有所察觉,待走到厢房廊下,刚看到桂老夫人的房间外站了不少人,还不及细问,就被几个粗壮婆子半哄着半押着全送到了房间里。 这会儿也不管先前是如何安排的屋子。 总归哥儿一间、姐儿一间,一股脑儿送了,房门一关,婆子守门。 温宴一把推开窗户,探头张望,才听到顺风飘过来的几个词,就被黑着脸的婆子给强硬地关上了窗。 温慧见温宴被推回来,气得跺脚,隔窗骂那婆子:“下手没个轻重!会不会做事了!” 温宴拉着温慧,摇了摇头:“祖母屋里出事了,我只听见‘还有气’‘不大好’。” 温慧和温婧的脸都白了。 这两个词的意思,不就是性命攸关吗? 指的是谁? 温慧扑到门边,重重拍门板:“我母亲呢?我母亲怎么样了?” 婆子回了一声:“二夫人没事。” 温慧垂下了肩膀,母亲没事,没事…… 温宴转身看着桂老夫人房间的方向。 隔着那么多道墙,她无法知道那厢状况。 曹氏无事,那有事的是谁? 是祖母,还是三叔母? 第22章 听我的 温宴看温慧。 温慧脱了力,靠着门板坐着, 温宴再看温婧。 温婧双手紧握,坐姿端正,但肩膀微微发颤,透出了她此刻心情。 都是豆蔻年华的闺中姑娘,温慧和温婧哪里碰上过如此场面,手足无措也是情理之中。 温宴深吸了一口气。 加上上辈子,她是姐妹里最大的那个了。 前世妖魔鬼怪见多了,今日状况,她惊讶急切,但也渐渐稳住了心神。 她不喜欢干等着,还是得想法子先弄明白事情。 “地上凉,四妹先把二姐扶起来。”温宴唤温婧。 温婧是缺了主心骨,一旦有人开口交代她,她忙不迭应了,起身把温慧拉回桌边坐下。 温宴提起桌上的茶壶晃了晃,走到门边,隔着门板朝外头道:“壶里的水都是凉的,妈妈与我们送壶热水来吧。” 婆子答道:“姑娘们将就将就,现在哪有热水……” “将就不了,”温宴面不改色,“我的小日子还有三五天,我最是畏寒了,妈妈今儿让我将就冷水,到时候我怕是要痛死过去。” 婆子在外头听得目瞪口呆,她这个岁数脸皮厚,私下里浑话都能出口,可何尝听见过一个姑娘家能把“小日子”说得大方直白的,这、这叫她如何接话? 再说了,三姑娘怕冷是府里都知道的事儿,要不然,也不会在温泉庄子休养一年。 温宴见婆子没有反应,又道:“妈妈,祖母那儿到底出了什么事儿,竟然忙碌到没有一个妈妈、姐姐能给我们添壶热茶了? 若是都抽不出空来,妈妈把岁娘和黄嬷嬷叫来,她们两个没在祖母跟前做过事情,过去也是添乱,刚巧来伺候我们姐妹,妈妈只管去祖母那里帮忙。” 话说到这个份上,婆子也不敢再油盐不进,一抬眼,恰巧看到岁娘在不远处探头探脑的,她便招了招手:“你们姑娘唤你取壶热茶。” 岁娘飞快地小跑着去办了。 不多时,她提着一壶热茶,抱着食盒进了厢房。 前脚进来,后脚门又关上了。 岁娘取了茶盏,把冷热水兑温了。 温宴打开食盒,见里头装满了点心,不由笑了声:“你倒是机灵。” 岁娘道:“黄嬷嬷说,姑娘必定要寻人,叫奴婢就在外头候着,免得迟了。点心也是嬷嬷让拿的,吃点东西,有劲儿、心定。” 温宴把茶盏塞到温慧手心里:“二姐,先喝一口。” 温慧的手指冰凉,触及茶盏温度,才稍稍有了些暖意:“阿宴,祖母……” “别慌,我们慌也没有用,”温宴说完,看了岁娘一眼,“你有什么消息?” 岁娘道:“奴婢先前一直跟着姑娘们,哪里知道什么呀,刚还是听黄嬷嬷说了两句。” 黄嬷嬷有些晕船,坚持到了寺中,温宴等人去观景时,她就在厢房里歇着,直到叫那大动静吵醒。 “嬷嬷只隔着窗户看了,老夫人身上好多血,三夫人坐在地上,也流了好多血,”岁娘道,“二夫人把人都拦开了,具体状况,嬷嬷也不清楚了。 刚才有大师过来,说老夫人和三夫人都还有气,老夫人的伤口虽深,但避开了要害,只是三夫人伤得重,能不能救回来还说不好。” 温慧和温婧小脸惨白。 “歹人呢?”温慧颤着声问,“抓着了没有?报衙门了吗?” 岁娘没有答,睨了温宴一眼。 温宴示意温婧安抚好温慧,把岁娘拉到了一边,压着声儿问:“没抓着人?也没报衙门?二叔母不让?” 岁娘点了点头。 温宴讶异,怎么就没有报官呢? 还是当时屋里状况,委实不好报官? “伤口……”温宴沉声问:“凶器是什么?是谁的?” 岁娘道:“嬷嬷听进了厢房的婆子说,三夫人的手里握着把匕首,到底是谁的就……” 温宴抿了抿唇,她有些明白曹氏不让报官的想法了。 凶器在安氏手里。 万一是安氏朝桂老夫人下手…… 这罪名,定安侯府承受不起。 可安氏真的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先前温子览回临安,温宴被老夫人当挡箭牌见识过一回母子、婆媳之间的暗涌,也意外听见过三房夫妇的对话,她知道安氏与桂老夫人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和睦。 虽然不清楚根源,但桂老夫人对安氏并不满意。 老夫人不会对安氏动粗,只是回回说话都戳心窝子,叫安氏很是苦恼。 再者,三房质疑公中银子…… 这些都是“恨”。 只是,这些恨意真的能让平日里老实巴交的安氏朝桂老夫人拿起匕首? 温宴不愿意信。 话说回来,安氏日夜伺候老夫人,她真的有心下手,并不是没有神不知鬼不觉的可能,而在这儿出手,别说自己同归于尽了,丈夫、儿女,都一并连累。 若是歹人…… 桂老夫人和安氏的运气就这么差? 叫人伤得这么重,期间还没有弄出一点儿声响。 讯息太少,温宴无法下判断,可她知道,事情出了,决计不能瞒着不报。 温宴走回桌边,抓起茶盏,重重砸向地面。 哐—— 碎片飞溅。 温慧和温婧被这一手吓得大叫起来。 温宴赶紧给两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道:“听我的。” 两人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温宴很快又开了口,声音里满是急切与慌张:“二姐姐当心,哎呀都烫红了,四妹,你和岁娘扶二姐进里头躺下,我去叫人,我得去叫人。” 岁娘反应快:“二姑娘忍忍、且忍忍!四姑娘搭把手,奴婢一个人架不住二姑娘呀!” 温慧被岁娘半拖着站起来,一脑门的问号,但她信温宴,就没有多问,乖乖拉着温婧避去了里头。 温宴又扑到了门边,重重地捶:“妈妈!妈妈!二姐姐伤着了,你赶紧叫二叔母过来呀!” 婆子被温宴一茬接一茬的,弄得进退不得。 温宴原也不是要寻婆子,她的目标是黄嬷嬷。 黄嬷嬷会提醒岁娘候着,自己也肯定不会走远。 果不其然,温宴才喊了一遍,外头就传来了黄嬷嬷“嗷”的一声大叫。 “二夫人,不好啦——”黄嬷嬷闷头往最里头的厢房去,“二姑娘伤着了,您快来瞧瞧呀!” 第23章 二选一 曹氏几乎跳了起来。 突然出了这样的事儿,她逼着自己冷静面对,可心里发憷得厉害。 黄嬷嬷这一叫,曹氏就稳不住了,她想起了她刚才的那个梦,温慧流了好多的血。 踉跄着脚步,曹氏循声出去,忙问:“慧姐儿在哪儿呢?” 黄嬷嬷抬手指了。 曹氏顾不上细问,寻到了三位姑娘在的厢房:“慧姐儿,娘来了,不怕啊不怕!” 避在里间的温慧哇得就哭出来了。 曹氏一听,越发心焦,冲到里头:“伤哪儿了?” 温慧一面哭,一面摇头。 温宴挽住曹氏,柔声宽慰道:“叔母莫急,二姐姐没事儿,真没事。” 曹氏岂会不急:“没事儿哭什么呀?!” 温宴道:“吓着了吧……” 曹氏一口气险些噎着,等确定温慧没有受伤,她才长松了一口气,瘫坐在榻上。 她也没力气发脾气,喘着声道:“我的小祖宗们哦!什么时候了,你们还给我添乱,真是要吓死我啊!” 温宴给曹氏倒了一盏茶:“我听说,叔母没有让人报官?” 曹氏没有回答。 温宴又道:“祖母和三叔母叫人伤着了,您这会儿不报,倒像是我们心虚了。” 曹氏干巴巴笑了笑,她可不就是心虚嘛! 她心虚坏了! 万一真是婆媳动手…… “宴姐儿啊,”曹氏想了想,道,“那些事有叔母呢,你们姐几个别担心,别自己吓自己。” 温宴摇头,细声细语道:“您瞒不过去的,祖母和三叔母伤得重,您要不声不响地把人送下山挪回府里,这不可能的。 哪怕您真把人挪回去了,您总得知会两位叔父呀。 二叔父早上才去的桐庐,三叔父在明州,他们要赶回府里,总要给衙门上峰一个说法。 我们不可能瞒过衙门,出事了却又不报官,回头衙门里问起来,您总不能说您心虚了不敢报吧?” 曹氏倒吸了一口气。 她真是自乱阵脚了。 原也没有遇上过这样的事儿,满脑子都是不好声张,此刻叫温宴一说,才想转过来。 桂老夫人和安氏暂时都保住了命,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有个起伏…… 温子览在明州也就罢了。 温子甫才去的桐庐,叫她磨蹭着拖到没有见着老夫人最后一面…… 曹氏不敢往下想了。 “你说得对,瞒不过的,”曹氏一口把茶饮了,热腾腾的,整个人都活络了些,“我这就使人去报官,先把老爷唤回来。你们好好待着,有事儿就使劲儿叫我。” 温宴送曹氏出去,附耳道:“三叔母手里握着匕首,看到的人多吗?” “你怎么知道?”曹氏急了,“哪个嘴皮子欠的!” “来治伤的大师没有瞧见吧?”温宴稳住她。 曹氏道:“没有,当时屋里状况就几个人知道。老胡发现老夫人还有气,就壮着胆子上前探过你三叔母鼻息,彼时把那匕首给扔开了。” “那您得赶紧敲打敲打去,”温宴给曹氏支招,“只要我们自己人闭紧嘴,外人不会知道三叔母握着匕首。 衙门来了人,您先说一半,具体细节,等二叔父赶到,您与他商量。 二叔父比我们懂办案。 若真传出去了,您也得咬死是歹人栽赃陷害!断断不可能是三叔母伤了祖母。 反正,我是相信三叔母的,她不会。” “我又何尝不想信她!可老夫人难得出门,怎么就出了这样的事儿……”曹氏道,“今日得亏有宴姐儿给叔母提醒,叔母是真的自己先乱了。” 温宴道:“我是没有看到那吓人的场面。” 曹氏握住了温宴的手,拍了拍:“没看到才好,不看那些。” 她知道,温宴就算真看到了桂老夫人厢房里最初那模样,也能很快定下心来。 别说是同龄的温慧、温婧了,便是曹氏自己,都没有温宴经得住事儿。 这能耐,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遇事磨出来的。 怎么磨的? 还不是去年京中变故,一朝跌落云端,从华美宫室到阴冷牢房,经历父母身死,又熬到脱身离京,硬生生给磨的。 思及此处,曹氏泛起了几分心疼,她深深看了温宴一眼,出去安排了。 温宴回到里间。 温慧红着眼问:“真不是三叔母?” “应该不是,”温宴道,“你要真怪上了三叔母,一会儿见着珉哥儿,要怎么办?” 温慧一愣。 她怕的是叔母伤祖母,但对温珉而言,面临的是母亲伤祖母。 温珉整天之乎者也、念了那么多的圣贤书,他能当场厥过去! 温慧道:“我知道了,我不会乱讲话的。” 临安衙门来得快些。 李知府亲自来了,问道:“老夫人和贤弟妹醒了吗?” 曹氏道:“还不曾醒,李大人,我们老爷什么时候能回来呀?我一妇道人家,真真是手足无措了。” “已经派人去桐庐了,只是天色渐晚,今日未必能敢上,”李知府搓着手,道,“听说是歹人行凶?” 曹氏颔首。 李知府道:“本官先带人看看现场。” 曹氏瞪大眼睛,把人拦住:“大人,老夫人和弟妹伤得重,我没敢挪,都在厢房里静养,您带人进去查看,这不妥当吧?” 李知府脸色一沉:“不看现场,怎么断案?” “我不懂断案,”曹氏道,“我只知道,男女有别,不合适!” 李知府道:“你怎么不说给老夫人看伤的大师也是男的?” “您也说了那是大师!出家人!得道高僧!不一样的!”曹氏道,“再说那是要救命呢!一时半会儿找不出一个女医来,我也没法子呀!这样,您要查呢,您寻个女仵作来。要不然,再等等,等我们老爷回来。那厢房现场就在那儿,一夜之间也长不了腿。” 李知府被曹氏说得头痛欲裂,温子览的妻子怎么是这么一个混不吝呢! 他又不能真硬闯,最后一位定安侯夫人,那也是侯夫人。 温家若是不依不饶,回头麻烦死了。 “既如此,现场先不看了,弟妹把事发的经过都仔细说一遍。”李知府道。 曹氏见对方让步,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些对应,是刚刚温宴教她的。 今日状况,若是婆媳相残,她们得先甩干净;若是运气差,恰巧遇上歹人,凶手这会儿肯定也没影了;可若是真有那有心算无心的人,对方必定是知道他们家何时上香,又大致如何安排的。 桂老夫人出门是前几天定的,知晓的除了府里人,只有接待的寺院,和临安府衙。 温子甫是听了李知府的话,才提议老夫人进香的,而他则被派往桐庐,不能随母上山,同僚都晓得。 这些可以说是巧合,就是撞上了。 可眼下状况对温家不利,除了摘干净自己人,就要怀疑一切能怀疑的。 宁可小人之心,宁可慎之又慎。 曹氏深以为然。 多的是想拉下温子甫后自己爬上去! 官场若没有勾心斗角,温子谅夫妇能死在京中? 怀疑弟妹要杀婆母,怀疑衙门里有人要借此打压丈夫。 二选一,选什么,这需要犹豫吗? 第24章 条件 亥处,温子甫赶到了下天竺。 寺门已闭,事有缓急,僧人启了偏门引他到了厢房。 临安府来查案的官吏一部分撤了,余下的也让寺中安排,暂住此处。 老夫人和安氏依旧未醒。 曹氏怕夜里生枝节,干脆带了几个粗壮婆子一块歇在桂老夫人那一间。 她怕见了血光的厢房,可她更怕半夜歹人杀个回马枪。 曹氏开了门。 温子甫犹豫:“听说三弟妹也歇在这儿。” 曹氏给他打了一通眼色,才把丈夫拉了进来。 “李大人就歇在对侧厢房,”曹氏低声,“我与他一直打马虎眼,什么话都没有说。” 温子甫心中一惊。 母亲与弟妹受伤,他本就心急如焚,听妻子这番话,其中竟还有内情。 曹氏把今日之事,原原本本、细细致致告诉了温子甫。 她进来时两婆媳是个什么状况,温宴又是如何点醒她,教她与官府周旋,坚持撑到现在。 温子甫的脸色一阵白又一阵青:“你怎的怀疑弟妹与母亲不睦,以至于要下毒手了?” “是我糊涂,我真被吓着了,”曹氏也不与温子甫解释那么多,当即认错,又道,“宴姐儿与我分析,老夫人运气不该如此之差,出门就遇上歹人。 大师们慈悲为怀,与我们更无冤无仇,寺里出了状况,对香火、对名声都不好。 老爷,估摸着可能还是官场上那些事儿吧?” 衙门里做事多年,温子甫也不敢说自己没有得罪过人,一时之间不好断言。 “听你这么说,我倒是想听听宴姐儿的想法。”温子甫道。 曹氏道:“孩子们都睡了,珉哥儿哭得厉害,这会儿累了也没声了,老爷明儿寻宴姐儿吧。” 温子甫颔首。 他再一次确定了桂老夫人的状况,又问了安氏伤情,从厢房退出来,遇上了李知府。 “大半夜的,原不该这么着急,”李知府搓着手,道,“但衙门最近状况,老弟你是知道的,御史随时会到,没有一天能耽搁。 之前弟妹说什么都不让我们入厢房查验,既然你赶到了,不如我们连夜办了,天亮了就好回城。” 温子甫叹息一声:“内子胆小、见识短,乱了阵脚,我说过她了,大人莫怪。” 李知府哪里能怪? 温子甫把话都堵死了。 他只能讪讪摆了摆手:“办正事、办正事!” 厢房里,温宴三姐妹挤在一张床上。 夜深人静时,外头察验,难免惊梦。 温宴睁开了眼,宽慰了温慧和温婧几句,起了身。 她和衣而眠,此刻也方便,只戴上帷帽就出了屋子,寻了过去。 曹氏正复述经过,与温子甫商议之后,她的说辞比先前丰富,给了不少“能给”的细节。 温宴了无睡意,干脆多听了一会儿。 里头,刘嬷嬷突然唤道:“老夫人醒了。” “醒了?”曹氏闻言,顾不上再往下说,转身要进去。 温宴侧了个身,把曹氏拦住,悄悄掐了下对方的胳膊。 曹氏一个激灵,就站在厢房外,絮絮往下说。 温宴闪进了里头。 老夫人初醒,万一恍惚间说了不利于安氏的话,那就遭了。 她得让曹氏拖住人,自己先确认桂老夫人的状况。 桂老夫人躺着,脸上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精神萎靡。 温宴伸手在老夫人的眼前晃了晃:“祖母,您听得见吗?” 桂老夫人一瞬不瞬看着温宴,然后嘴角开了,哈得笑了声。 她体虚,如此动作都无法顺利发力,以至于这个笑容怪异极了。 温宴拧眉,又唤了两声,桂老夫人“啊啊”地应,接着又笑。 外头也拦不了太久,等李知府和温子甫闻讯过来,曹氏也只能让路。 温子甫到母亲床前问候,得到的还是如此反应,他只能跟李知府摇了摇头。 治伤的大师又来看了一回,说老夫人大抵是受了刺激,人醒了,神智还未清,什么时候彻底好,就说不准了。 而安氏,依旧昏迷着。 天边吐了鱼肚白,一声低低的猫叫顺风而来,温宴循声,就见黑檀儿在檐上摇了摇尾巴,转身一跃,落到后头去了。 温宴跟了上去。 黑檀儿跑到一株银杏树下,动作矫捷得爬了上去。 温宴仰着头看,很快,猫儿回来了,嘴里多了一块青色布料。 黑檀儿把东西扔下,喵了声。 温宴捡起来看,是一块棉布,从走线、大小和磨损来看,很有可能是衣服袖口,而边缘处的印子让她眼睛一亮。 “血迹?”温宴蹲着身子问黑檀儿,“你撕下来的?从凶手身上?你遇上他了?” 黑檀儿高高扬起脖子,得意洋洋地叫了声。 温宴摸了摸它的脖子。 出事前,他们兄弟姐妹在寺中观景,温慧拿树叶逗猫,黑檀儿哪里肯让她如意,三两下跑没影了。 直到这会儿才钻出来。 不过,这也足够让温宴松一口气的了。 就算黑檀儿不会说话,没法作证,但起码他们现在能确定,真的是有歹人存在,而不是婆媳相残。 不止是温宴,之后曹氏面对衙门时都不会心虚了。 “你该早些拿给我。”温宴低声道。 前一刻还心情极好的黑猫顿时翻脸,一爪子按在温宴手上,冲她龇牙。 温宴道:“回府给你两条鱼。” 爪子一动不动。 温宴只好道:“三条,不能再多了!” 黑檀儿犹豫了一下,哼了声,松开了爪子。 饶是知道这猫就这个性子,温宴还是又好气又好笑。 她得把布料拿给温子甫,作个物证。 当然,若是老夫人和安氏能及时清醒过来,这事儿就清楚多了。 李知府拉着温子甫出去说话了。 温宴一直寻到了月洞门外,才隐约听见三人说话声。 “两位大人,之前为了救人,厢房有不少人出入,现在很难判断事发时里头还有没有别人。” 温子甫道:“没有别人?仵作这是什么意思?” 李知府打了圆场:“别急、别急!慢慢说。” 那仵作又道:“老夫人的伤是匕首造成,正是留在厢房里的那把,那是老侯爷的遗物,你们自家人不会认错,三夫人头上的伤是撞床角撞的,若是歹人行凶,当时没有任何人察觉,按说是直接下死手了。” 温子甫恼了:“案子不是这么断的!临安城这么多相熟的人家,你们只管去问,我母亲是那样的人?我弟妹是那样的人?” 仵作道:“真是外人行凶,在这里进出,贵府竟无一人察觉?” 李知府按住了仵作:“话不是这么说的。巡按随时会到,我们临安府同知家里出个婆媳相残的案子,温大人倒霉,我也吃不了兜着走!查查,再查查!” 打发了仵作,李知府又道:“老弟,案子肯定不能这么办,但时间紧,我们一定要通力合作,你说呢?” 温子甫这下是真的气笑了。 他在李知府手下多年,岂会不知道这位话里有话。 案子还没有查出线索,李知府先给他设了个条件——顺平伯府便是再胡搅蛮缠,他也别拿曲浒兄弟打人做文章。 温家也好,伯府也罢,夹在中间的衙门,那都是一条船上的。 一切都是为了临安府能顺利从巡按手里过关。 温子甫若在巡按跟前告状,今日这案子就不好了。 “大人就不怕我母亲和弟妹醒过来?”温子甫咬着牙,道。 李知府道:“我怕什么?她们醒了,说出那歹人身份,我赶紧抓人结案呐!” 一直站在月洞门后的温宴亦听得沉下了脸。 此事与李知府、官员争位有没有干系,温宴依旧拿不住,但对方既然想要个大舞台,她就给他搭起来。 这布料,还是直接给霍大人过目吧。 第25章 将心比心 寺中不便休养,温子甫和曹氏安排着,举家回府。 桂老夫人和安氏皆有伤在身,路上谨慎再谨慎,免得触及伤口,再伤身体。 如此一来,少不得“大张旗鼓”,又有临安府昨日上山查案,很快,老夫人婆媳遇险的消息就传开了。 温宴大半夜没有睡,回到熙园里补了觉。 待醒来出了屋子,就见黄嬷嬷坐在廊下,拿着碗给黑檀儿拌饭。 “将就着先吃,等厨房空些了,我去抓两条大些的鱼来。” 黑檀儿叫了声,委委屈屈的。 温宴听着就笑了,问道:“厨房里忙坏了?” “可不是,各处都忙,”黄嬷嬷道,“二夫人也是脚不沾地,先安顿了老夫人和三夫人,后来忙着应对各家来问候的人。” 温宴蹲下身来,一面揉猫脖子,一面道:“真是来问候的?” “姑娘明知故问,”黄嬷嬷笑了笑,“听说,有几家明着是问安,背地里都想打听事情,难为二夫人赔笑脸。” “都是这样的,总有人想看戏,盼着不好,”温宴道,“二叔母没有胆怯吧?” 黄嬷嬷答道:“姑娘给分析得明明白白,她再是虚,也不至于面上露怯。” “也是。”温宴说完,放开了黑檀儿,往长寿堂去探望桂老夫人。 绕过影壁,温宴迎面瞧见青珠从正屋出来。 青珠是老夫人跟前的大丫鬟,平日有安氏在,老夫人很少让她近前。 温宴见她手里拿着只空碗,便问:“祖母醒了?” “醒了,”青珠道,“刚吃了药。” 温宴进屋,直到床边坐下。 桂老夫人直勾勾看着她,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温宴也不介意。 她们祖孙本就是“面子功夫”,她演到位了就行了。 先关切地唤两声“祖母”,她又转头问刘嬷嬷:“祖母还是不清醒吗?” “连奴婢几个都不认得。”刘嬷嬷道。 温宴坐了会儿,意思到了,刚准备退出去,外头传来匆忙脚步声,原是温鸢回来了。 温鸢哭成了泪人。 桂老夫人瞪她,突然又笑了,笑得似疯似颠,颇为吓人。 温鸢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她怪老夫人偏心,可见祖母这般,又委实难受。 温宴与刘嬷嬷一道安慰了温鸢一番,又陪着她往畅园走。 温鸢心急,待到母亲床前,见她昏迷模样,刚止住了泪又簌簌往下落。 安氏额头上缠着白布,血迹透出来,映得那张脸越发廖白。 “三妹,”温鸢扣住了温宴的手,压着声儿,问道,“真的是我母亲伤了祖母?” 温宴抿唇:“哪个与你胡说的?” “外头都这么传,”温鸢抹着泪,“你给我个准话。” “你不信你母亲?”温宴反问。 温鸢哽声。 她以前不知事,以为祖母和母亲融洽,等自己嫁人了,才慢慢品出味来。 母亲这些年在祖母跟前受了大委屈,只是都一一忍下了。 可忍耐终究是有限度的,尤其是前些天,母亲才发现公中银子不对劲。 银子下落不明,温鸢气,母亲又岂会不气? 气老夫人偏心。 新仇旧恨的…… “信的,”沉思许久,温鸢最终还是道,“我信母亲,我信她不会做那等不顾伦常的恶事。 三妹妹是聪明人,应当看得出我母亲与祖母的关系没有那么好。 你说她胆小也好,懦弱也罢,拿匕首捅人,不是她会做的。 我这个当女儿的没法帮她在祖母跟前舒坦些,可我想证明她是清白的。 她忍了这么多年,不会糊涂的…… 可她得醒过来,我盼着她醒过来,她若不醒,清白难证。” 温宴明白温鸢的意思。 面对官府,是与不是,那都不是! 事关侯府名声、子孙们的前程,桂老夫人清醒之后,绝对不会说自家问题。 她能甩得比谁都干净。 府里逼着衙门追凶,没有人证,谁也不能把罪名按到安氏头上。 可安氏不醒,甚至就此亡故,而衙门又迟迟寻不到真凶…… 外头就会说,老夫人把行凶的儿媳处置了,伤重不治,多好的由头。 悠悠众口堵不住。 作为女儿,温鸢不想母亲背上那样的罪名。 温宴反握住温鸢的手。 她知父母蒙冤是什么滋味,将心比心,自是晓得温鸢此刻心境。 更何况,有黑檀儿撕咬下来的布料,她清楚安氏清白。 “李知府不尽心,二叔父又是官员、又是苦主,行事不便,”温宴道,“大姐再等几日,会有法子的。” 温鸢领会了:“你是指巡按大人要到了?没有证据,光靠我们喊,衙门也不知道往哪里抓人呐?” “苦主喊冤,衙门抓人,喊还是得喊,”温宴道,“若不然,就只能等三叔母醒了。” 曹氏得空,来了畅园,问温鸢大抵何时回婆家,她也好做安排。 温鸢转过头去,咬牙道:“不回去了,他家说我母亲杀祖母,不休妻已经是给脸了,我稀罕这脸啊?” 别说温宴惊讶,曹氏的下巴都险些掉下来。 顺了好一阵胸口气,曹氏才缓过来,道:“我这个当伯母的,有些话不好说,鸢姐儿既拿了主意,就先放宽心住着,家里不多这双筷子,等这事儿了了,我们去讨说法。” 温鸢道了声谢。 曹氏张罗着让人把温鸢原先的屋子收拾出来,平日都有打扫,依旧干净,只是缺了被褥帕子,要趁着太阳落山前赶紧晒了。 前头来报,温子甫传了口信回来,说巡按大人入城了,他要忙公事,晚上不回府用饭了。 温宴看向温鸢,霍怀定到的比预想的早。 温鸢道:“三妹陪我走一趟?” 温宴自是应下。 曹氏叫两人说得疑惑,忙问:“走一趟?” “衙门,”温宴答了,“找巡按大人告状。” 曹氏才顺了的气,一下子又堵了。 哪儿跟哪儿呀?怎么突然就到了这儿啊?成不成呐? 温宴冲她笑了笑:“您放心,吃不了亏的。” 曹氏唉唉应了两声,等回过神来时,已经送两姐妹出门了。 她按了按眉心,怎么回回都稀里糊涂地被温宴牵着鼻子走? “不要紧吧?”曹氏迟疑着问胡嬷嬷,“你说她去衙门告状,怎得还抱只猫啊?” 胡嬷嬷也不懂:“三姑娘挺靠得住的,她既要去,定有说法。再说了,不还有黄嬷嬷跟着吗?” “也是。”曹氏若有所思点头。 黄嬷嬷一登场,可太犀利了。 她要不要也跟着去长长世面? 第26章 它坐它也行 临安府衙外。 温宴扶着黄嬷嬷的手从马车上下来,转身把黑檀儿抱到怀里,一抬眼就看到了胡嬷嬷。 胡嬷嬷从一条小巷里出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瞧见了自家马车,赶紧扬起帕子挥了两下。 温宴过去问:“妈妈怎么来了?” 胡嬷嬷也顾不上姿态不姿态的,扶着墙好一阵喘。 其实是曹氏惦记着,可她若也来了衙门,万一府中有些状况,就没有个能主事的人了。 纠结之下,曹氏派出了胡嬷嬷,务必把两姐妹告状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转告给她听。 马车已然出门,胡嬷嬷豁出命去跑。 亏得是马车只能走大道,胡嬷嬷两条腿跑小巷,东绕西绕的,叫她给赶上了。 这换个不熟悉路的,怕是得迟了。 胡嬷嬷当然不能说曹氏的真心话,当家夫人嘛,又是姑娘们的长辈,得保留些颜面。 她好不容易缓过了劲儿,笑了笑,道:“夫人说,衙门口的小吏不认得姑娘们,奴婢这张老脸,因着以前来给老爷、夫人跑过腿,稍稍能有点儿用,夫人就让奴婢来引个路。” “叔母真是周全。”温宴笑了笑。 胡嬷嬷见她如此反应,也不清楚瞒过去没有,还是赶紧顺着台阶下了:“奴婢这就引姑娘们过去。” 石狮子后,两个小吏绷着脸站得笔直。 巡按大人到了,从上到下,各个都紧绷着,不敢出纰漏。 胡嬷嬷上前,道:“我们是定安侯府的,来寻温老爷。” 小吏道:“里头都忙着呢,贵府就别添事了,要寻老爷,等老爷下衙吧。” “你这话……”胡嬷嬷的脸涨红了,刚要掰扯一番道理,就见黄嬷嬷往边上走了几步。 边上摆着大鼓。 黄嬷嬷抽出鼓槌,抡起胳膊,重重敲了下去。 咚、咚、咚—— 胡嬷嬷惊得连捂耳朵都忘了。 小吏愣住了,待回过神来,赶紧去拦胡嬷嬷:“做什么?这是做什么?” “报官呀,”黄嬷嬷又捶了两下,才把鼓槌交出去,“苦主上衙门报官,不都是先敲鼓的?” 胡嬷嬷噗得笑出了声。 小吏们面面相觑,很快,衙门里头使人来问,请了温宴几人入内。 堂上站了大大小小官员,想来是先前在听巡按说话。 温宴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最正中的霍怀定。 霍家大伯父,比温宴记忆里的年轻了许多,精神也好得多。 李知府揣着手站在一旁,脸色阴沉,斜斜看了温子甫一眼。 温子甫只当没有察觉,走到温宴和温鸢跟前:“府里出什么状况了?” “府里一切如常,”温宴把那块布料给拿了出来,“我是来报官的,昨儿祖母与叔母在寺中遇险,这布料是歹人身上的,还有血印子。” 所有人皆是一怔,连温鸢都讶异地看着温宴。 温子甫微微蹙眉。 曹氏近来总在他耳边说温宴,尤其是昨日寺中应对,温宴给了曹氏不少思路,温子甫便觉得,这个侄女儿有些想法。 可这布料是怎么一回事? 他自然也想有物证、人证,免得李知府借题发挥,但兹事体大,尤其是巡按大人在,弄虚作假是不行的。 “你能确定是歹人的?”温子甫问,“事关凶手,不能出错。” 温宴道:“歹人行凶时叫我的猫儿撞上了,猫儿救主心切,扑上去撕咬,咬下来这块布。” 温子甫的嘴角抽了下,他怎么听着这么玄乎呢…… 李知府走上前来,看了眼布上血迹:“姑娘,既然有证据,为何不早些拿出来?” 温宴揭了帷帽,冷冷看了李知府一眼:“因为我不敢。” 说完,她把布料又拿了回来:“寺中出事,我年纪小,惶惶不安,得了这物证,原想等叔父赶到之后,由叔父转交给知府大人。 叔父深夜至寺中,李大人催促办案,我一直没有插话的机会。 直到天明前,我得知大人与叔父在厢房前头交谈,想把物证送上,却听见大人质疑案子。 大人当时,已然是先入为主地认定了‘婆媳相残’,叔父力争,大人都不改偏见。 我这个物证在大人眼中,恐怕也是我们侯府为了脱罪,作假出来的吧?” 李知府全然不知道今晨对话全叫温宴听了去,下意识看了霍怀定一眼,道:“温姑娘误会本官了,误会了!” “那就当是我会错意了,”温宴大方极了,“那请大人赶紧把凶手抓回来。” 堂中,霍怀定背着手听,问师爷要案卷看。 李知府也不好干站着,问道:“姑娘,只一块布料,寻人就如大海捞针,不知其他线索……” 温宴打断了李知府的话:“证据我们出了,线索也得我们找?大人,我们是苦主,难道要连衙门破案也给包圆了?若是这样,我们报官做什么?” 这话可谓咄咄逼人。 若是搁在平日,李知府早让小吏赶人了。 可现在不行,霍大人还在呢。 且这位苦主是个姑娘家,论辈分,算是“贤侄女”,当着这么多人,明面上还是得给温子甫些面子。 “话不是……”李知府的话刚起了个头,就见那黑猫从温宴怀中跳下。 他扭头去看那猫,只看猫儿身子矫健、小跑进了大堂,而后四肢一跃,跳上了大案,一爪子按在了他的惊堂木上。 “什么意思?”李知府的脸胀得通红,指着猫,问温宴,“姑娘,这是衙门,不是花园,报案不用带着猫!” 温宴道:“它的意思是,苦主把什么都做了,那知府的位子,它坐它也行。” 黑檀儿满意温宴的解释,长长喵了一声。 李知府的脸比猪肝都红了。 “你侄女说话真是……”李知府只好冲温子甫哈哈,“府里教得可真厉害。” 温子甫想起天明前的事儿就生气,一板一眼道:“大人这话不对,下官的这个侄女长在京中,说话做事全是宫中教的,宫里教得好,下官不敢居功。” 李知府差点要当堂骂娘了! 原想要个台阶,温子甫不但不给,还一脚踢翻,顺便挖了个坑。 他怎么就忘了这一茬呢! 前回一模一样的套路,温子甫捡起来又用?! 站在这儿的官员,上次就是这么被温子甫坑的! 黄嬷嬷睨了温子甫一眼,心想,举一反三,学得还不错。 胡嬷嬷站在黄嬷嬷身后,一个劲儿感叹三姑娘厉害。 不止自己厉害,养只猫儿都不是凡物。 此刻听温子甫这句话,胡嬷嬷更是激动万分。 老爷在府衙里竟是如此硬气,夫人肯定爱听这个。 胡嬷嬷在脑海里组织词汇,回头势必要描绘得生动形象,忽然就见那位霍大老爷合上了卷宗,不疾不徐走到了她家姑娘跟前。 “宫里教的?”霍怀定看着温宴,恍然大悟,“我说怎得瞧着面善呢,原来是夏太傅的外孙女。” 温宴朝霍怀定行了一礼:“离京一年,久疏问候,不知太妃娘娘与公主近来一切可好?” 第27章 怕不是个结巴 霍怀定笑道:“娘娘与公主都好,听说前些时日公主生辰时,还提了你了。” 温宴莞尔。 霍怀定睨了眼趴在案上的黑檀儿,轻咳了声:“把猫抱下来,到底是衙门里,如此不成体统。” 温宴应了声,朝黑檀儿招了招手。 黑檀儿不愿意,呲着牙喵了两声,见温宴坚持,它才骂骂咧咧地跳下来。 为了表达愤怒,还一爪子把惊堂木拍飞到了地上。 啪—— 温宴蹲下身子把黑檀儿抱起来,贴在它的耳边,好言道:“给个面子。” 她得给霍怀定面子。 毕竟,霍大人太上道了。 出京之前,温宴连太妃娘娘那儿都不曾去过几次,更别说与霍怀定多熟悉了。 前世,直到她嫁给霍以骁之后,才与霍家人亲近些。 温宴只在外祖父家中遇上过登门拜访的霍怀定,彼此见礼问安,仅仅如此。 时间久了,对方不记得她的模样也不稀奇。 幸好,霍大人记性不错,就这么认出来了,也省了温宴不少事儿。 霍怀定把案卷交还给师爷,与温宴道:“你家的案子,你来给我说说经过。” 温宴颔首,从温子甫听了李知府推荐,提议一家人登天竺说起,原原本本说了昨日寺中经历。 霍怀定经手的案子多了,心思细,自然听得出温宴言语中的保留和倾向。 “事情出了,怎么没有立即报官?”霍怀定干脆直问。 “我叔母被吓着了,一心救人,顾了东头忘了西头。”温宴道。 霍怀定又道:“官员们到了,却是直到半夜才把经过交代明白。” 温宴面不改色:“叔母胆子小,强作镇定,直等到二叔父赶到,有了主心骨,才定下心来。他们伉俪情深,全靠叔父支持,叔母才稳住了的。” 说完了,温宴抬眸看向温子甫。 温子甫会意:“大人见笑了,内子胆怯。” 温宴又去看胡嬷嬷。 胡嬷嬷一个激灵,忙不迭点头:“对,大人,我们夫人怕血,胆子很小的。” 霍怀定笑了声,示意温宴:“继续说。” 温宴之后的讲述,与案卷大体对得上,也就是发现布料这一段,因着昨日没有提交,案卷上没有写。 霍怀定让她说得详尽些。 温宴说得最详尽的,当然是温子甫和李知府的那段对话了。 李知府仗着巡按要到,敲打温子甫。 温宴就仗着霍怀定站在跟前,给李知府一梁一柱地把舞台搭起来。 “李大人说,若有他人行凶,必定闹出动静,”温宴道,“谁都没有听见声音,十之八九是婆媳内斗。” 李知府抬起手,按了按额上虚汗。 他怎么就这么倒霉呢! 顺平伯夫人胡搅蛮缠的,他实在摆不平,偏温子甫那日明示了,他左右为难,便借着此次机会,想让温子甫投鼠忌器。 结果,老鼠没打着,他的乌纱帽可能要被打偏了。 没瞧见巡按大人与温家姑娘,刚刚都认上亲了吗? 又是太妃又是公主的,宫里人和宫里人说话,还有他什么事儿啊! 李知府只能硬着头皮,上前与霍怀定道:“证据不足,下官一时想岔了,幸好温家今儿送这物证来,这案子重新审视、细细查证,不会错怪了好人。” 霍怀定才至临安府,没打算一踏进来就先把知府给摁了,见此,也就给了个台阶。 “查案子,走弯路不怕,能走回正道就好。”霍怀定敲打了几句。 李知府赶忙点头,请人送温家姐妹离开。 温鸢直到登上马车,才长舒了一口气:“今儿亏得三妹厉害,姐姐没用,说着是让你给我壮胆,实则全是你在说。” 温宴道:“我长在宫中,皇上、娘娘都见过,不惧官帽子。定安侯府的事儿,又分什么你我。” 温鸢挤出个笑容来。 马车驶离。 过了会儿,从府衙里走出来一青年人。 未及弱冠,模样俊秀。 他不是官身,先前也就没有站在堂上,老老实实坐在偏厅里等候,把堂上的状况听得一清二楚。 青年不疾不徐沿着街走到了驿馆,到一间房外,用力拍了拍门板。 里头毫无反应。 青年啧了声,转身从开着的窗户处翻了进去。 “你从进城睡到现在了,”青年在椅子上坐下,看着榻上以书遮目的少年,“怎的,现在睡饱了,你好夜游西湖?” 少年叫他吵醒了,不满意地啧了声。 青年也不管,道:“你没有跟着我和父亲去衙门,真是可惜了。 堂上说事时,来了一苦主,那苦主可有意思了。 你应该认得,成安公主以前的伴读、夏太傅的外孙女,嘴巴真厉害,把那位李知府堵得说什么都不对。” 青年一面说,一面给自己倒茶,待饮了一口,才注意到,榻上的少年已然挪开了盖在眼睛上的书,支着膝盖坐起来了。 “吓我一跳,”青年道,“你什么时候爬起来了?” “你太吵了。”刚刚睡醒,少年的声音有些哑。 “我不吵你能睡到天黑去,”青年起身往外走,“你醒了就行,我回屋换身衣裳,等下出门观景去,霍以骁我跟你说,你可千万别继续睡了!你跟着来江南,就是来秋乏冬眠的?” 青年前脚刚走,后脚,霍以骁又直挺挺地倒了回去。 书依旧盖着眼,他却失了睡意。 他来江南,是在京中待得实在烦闷了。 二皇子没事找事儿,在校场上故意发难要比武,霍以骁不肯吃亏,两人借着比试,各伤了对方一条胳膊。 霍以骁伤得轻些,事后挨罚自然重些。 皇帝又狠不下心真罚他,弄得几位皇子见了他都不自在。 正好,霍怀定要巡按江南,霍以骁便拉上霍以暄,跟着出来了。 一是散心,二是,碰个运气,也许会遇上温宴。 只是,霍以暄刚才怎么说的? 温宴去了衙门,还一张嘴把李知府堵着了。 那个常常抱着公主的波斯猫晒太阳、性子平和文气、说话多斟酌、慢悠悠的温宴? 啧! 那李知府,怕不是个结巴吧? 第28章 您多担待 马车一路到了二门上。 胡嬷嬷下车,瞧见边上还停了一辆,便问门房上的婆子:“有客登门?” 婆子眼睛一亮,忙道:“是那顺平伯夫人来了!趾高气扬的呀!妈妈赶紧去长寿堂,只二夫人一人,恐不是对手。” 胡嬷嬷脑袋里的故事被这消息冲得七零八落,她也顾不上那些了,忙回身去挽黄嬷嬷:“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老姐姐随我走一趟。那伯夫人呐,对老夫人就不客气,我们夫人是晚辈,定是要吃亏的。” 温宴冲黄嬷嬷点了点头。 黄嬷嬷就被风风火火的胡嬷嬷拽走了。 温宴和温鸢跟上去,进了长寿堂,没有着急进正屋,而是站在廊下窗边,悄悄往里头看。 曹氏的笑容眼瞅着是要撑不住了。 都说婆母训儿媳,做媳妇的都得受着。 曹氏没叫桂老夫人训过几次,今儿叫别人的婆母训个了狗血淋头。 偏身份有别、长幼有序,曹氏忍得心焦不已。 顺平伯夫人冷冷道:“我听说巡按大人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出这样的事儿,你丈夫怕是不好应对吧? 我刚看你婆母那样子,鬼门关上硬拖回来的,得有桩喜事冲一冲。 侄媳妇,还是听我一句劝,见好就收。 一个克死了爹娘的小丫头,我们府上不嫌弃,已然是看在这么多年的关系上。” 温鸢听得气愤不已,下意识去看温宴。 温宴脸上淡淡的,低声与温鸢道:“无妨,随她说。” 前世,这么说她的人多了,最后都是一个结果——没有好下场! 温鸢安慰一般,按了按温宴的掌心,然后就见胡嬷嬷捧着一碗汤药,进了屋子。 曹氏正干巴巴地应付伯夫人,见了胡嬷嬷,心思一下子就走偏了。 温宴她们这是从衙门里回来了? 姐妹俩去报官,遇上什么事儿了没有? 黄嬷嬷是不是威风了,那只黑猫又是什么用场? 她只想听那些! 眼前这个跑别人家里指手画脚的老太婆能不能赶紧回去! 胡嬷嬷给曹氏递了个眼神。 她听了黄嬷嬷的指点,待把药端到老夫人床前,借机打翻,丫鬟婆子涌入收拾,顺平伯夫人若不肯识趣地走,那就晾着,总归伺候伤者是很费时费劲的。 一会儿再把药炉往廊下一支,扇子用力摇,伯夫人爱闻那药味就闻着吧。 那位毕竟是伯夫人,不能来硬的,伯府不讲理,他们定安侯府还要名声呢。 胡嬷嬷听着有理,便要如此办了。 曹氏起身往里间走,伯夫人亦跟上了。 温宴和温鸢也转到了后窗,透过半启着的窗子往里头张望。 没想到,胡嬷嬷刚唤了声“老夫人”,桂老夫人就睁开了眼睛。 顺平伯夫人见此,道:“这会儿看着精神还不错,不如把事情……” 桂老夫人就跟没有听见似的,就着胡嬷嬷的手,含了满满一口药。 而后,身子一歪,噗得喷了出来,全沾到了伯夫人身上。 伯夫人一张老脸铁青。 桂老夫人二话不说,又是一口。 噗—— 别说曹氏和胡嬷嬷,窗外悄悄探头的温宴和温鸢也看呆了。 桂老夫人却是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岔气了,捂着肚子喊痛。 黄嬷嬷从外头进来,最先回神,冲到床边:“莫不是伤口裂开了吧?二夫人,赶紧请医婆来看看! 哎,伯夫人,我们老夫人受伤之后啊,就不太清醒,举止如小童,您多担待。 您这身衣裳看着是不能穿了,赶紧回府换一身再来?” 再来个鬼! 顺平伯夫人气得险些仰倒,骂了声“疯婆子”,甩了袖子就走。 曹氏看着这一番变化,目瞪口呆地问黄嬷嬷:“医婆还请吗?” “请,”黄嬷嬷道,“多请两个。” 温宴笑了一阵,绕回屋里,观察了桂老夫人一会儿,凑上去轻声问:“祖母,您是清醒着还是糊涂着?” 桂老夫人眼皮子一翻,继续喊痛去了。 温宴有些吃不准,但不得不说,对付顺平伯夫人,还就需要桂老夫人如此。 一来,辈分相当,二来,老夫人受伤后举止无状,衙门的案卷上都写着她时颠时不颠,无法询问案情经过。 桂老夫人那两口药,皆是冲着伯夫人去的,因而被褥都干净,只地上落了些,丫鬟很快就收拾好了。 曹氏来拉温宴,轻咳了声,道:“衙门里还顺利吧?” “我和大姐去时,刚好遇上巡按大人了,”温宴顿了顿,轻叹了声,“哎呀我给忘了,祖母需要静养,叔母,我们去外头说。” 曹氏连连点头。 床上,背对着所有人的桂老夫人哼哼唧唧翻了个身,瞪大一双眼睛直愣愣看着曹氏。 曹氏叫她看得背后一阵发冷,一个激灵,道:“在这里说也一样。” 温宴这下吃准了,道:“我和大姐先去看看三叔母,叫胡嬷嬷先给您说说。” 桂老夫人根本就是装糊涂。 她这么做,就是想知道,温宴和霍以骁的关系是不是真如温宴自己说的那样。 温家受挫,温宴到了霍怀定跟前,对方是个什么反应、如何应对。 此举进可攻、退可守,没了影的凶手不好抓,老夫人只要在关键时候“清醒”过来,衙门也别想把罪名硬盖到安氏身上。 至于坊间传言…… 要么安氏自己活下来,要么衙门能抓到人。 这两样,老夫人不装颠也使不上劲儿。 桂老夫人精明又爱算,如此包赚不赔的生意,自不会错过。 温宴理顺了,自然要给胡嬷嬷腾出舞台来。 温宴和温鸢两个正主在前,胡嬷嬷再能渲染情绪、层层递进,也不好意思腆着脸发挥。 得让胡嬷嬷放下心中包袱、放胆去说。 给桂老夫人喂一颗定心丸。 夜色沉下来,临安城的热闹不输白日。 霍以暄进了府衙。 李知府看着霍以暄把食盒交给霍怀定,赶忙夸道:“霍大人,公子可真有心了。” “难得孝顺,”霍怀定轻笑了声,问霍以暄道,“你们两人用了晚饭吗?” “一会儿去。” 李知府听他们父子对话,这才注意到,角落处还站着个人。 那人隐在夜色中,身影不太清晰,只分辨出是个少年人。 “那位是……”李知府询问。 霍怀定道:“家中侄儿。” 李知府自不再多想。 霍以暄话多,问道:“就今儿下午遇上那案子,我们刚在街上听到的,说顺平伯夫人前脚出了侯府,侯府后脚就请医婆了。 定安侯夫人本就身受重伤,又被气到吐血。 这两家是世仇吗?” 李知府笑不出来了,尴尬地搓了搓手:“是这样……” “顺平伯府那季究想娶我侄女儿,就是夏太傅的外孙女,下午来送布料的那个。我们家不同意,拒了几次了,”温子甫从书房里出来,听说老母亲被气吐血了,哪里还管李知府是个什么应对,直接道,“对方不依不饶,又是书院里打我侄儿,又是污蔑我侄女儿,什么脏水都泼过来。” 霍以暄顺口道:“临安不愧是旧都……” 霍怀定瞪了他一眼。 霍以暄赶紧把后半句“世家纨绔不着调起来都一个样儿”给咽了下去。 李知府一手捂着心窝,一手按着额头,背过身去不掺和了。 角落里,霍以骁抬起眼皮子。 顺平伯府硬要娶温宴? 季究? 又是个什么货色? 第29章 问几个事儿 霍以骁出了府衙,靠着石狮子站了会儿,就见霍以暄小跑着出来了。 “怎得不说一声就走了,”霍以暄一把勾着霍以骁的肩膀,“迫不及待想游西子湖?” 霍以骁没有动,只道:“暄仔。” 霍以暄一个激灵,下意识就收回胳膊站直了。 见他如此反应,边上候着的亲随噗嗤笑出了声。 霍以暄瞪了亲随一眼,佯装随意地摸了摸鼻尖:“你能别学我爹吗?吓死个人。一听就觉得没好事儿。” 这是他的小名。 母亲自幼这么叫他。 随着年岁增长,母亲不再这么叫了,倒是父亲一直不曾改口,尤其是训人的时候。 自家兄弟几个听得多了,时不时也打趣两声。 “有事说事。”霍以暄道。 霍以骁道:“想游西子湖,你认得路吗?渡口在哪儿?” “不认得,”霍以暄答,“问人呗,你不想开口,我还长嘴了呢。” 霍以骁道:“叫人引上黑船,一壶酒百银,一首曲子千金,我们两个跳湖报官吗?” 闻言,霍以暄笑了起来。 这是今夏京城里最好笑的笑话。 有几家纨绔自诩风流,结果着了道,不得不报官了事,银子虽然保住了,面子丢了个干净。 西子湖上的花船,跳下去断不了腿,但绝对更丢人。 霍以暄笑着道:“那你说怎么办?” 霍以骁朝府衙大门抬了抬下颚:“问他们要个引路的。” 衙内,霍怀定正品尝着临安佳肴,就见霍以暄去而复返。 霍以暄道:“都说西湖四季昼夜景色各异,不游西子湖就白来了趟临安……” 霍怀定睨他:“说重点。” “我们不认路,”霍以暄忙道,“缺个向导。” 李知府一拍胳膊。 他这是在临安城当官当糊涂了,竟然忘了这一条。 巡按到了,衙门办事要干净漂亮,把公子们照顾好,也是重中之重。 霍家的公子,不说能称兄道弟,就交个朋友、结个善缘,也是极好的。 李知府忙道:“年轻人游湖,还是同龄人结伴的好,我家没有这个岁数的儿子、侄儿,温同知府上倒有一位,只是家中遇险,不便消遣,这样,让孟同知的长孙给公子们引个路?” 霍怀定应了,只是道:“就看个景,吃盏酒,不许胡来。” 孟同知的长孙孟钰被叫了来,他个头不高,说话温和,看着是个实诚人。 既是引路,孟钰就老实引路。 霍以骁不怎么开口,孟钰便不搭话,只与好脾气的霍以暄说些城中趣事。 临安城热闹。 渡口渐近,人也越发多了起来。 孟钰正要打发小厮去寻只小船,突然听边上人问起了季究。 “那人怎样?” 孟钰定睛一看,问话的是一路上几乎没有开过口的霍以骁。 “季公子……”孟钰斟酌着用词,道,“我与他只是面识。他是顺平伯夫人的幺孙,很受家中喜欢,平时与自家表兄弟一道,很喜欢游湖。” 霍以暄替他换了个直白点的说辞:“被宠得无法无天,狗腿子一堆。” 孟钰显然不是个会在背后说人坏话的,干干笑了笑,借着备船先走开了。 “你问那季究做什么?”霍以暄见此,偏头问霍以骁,见后者没有回答,又自言自语,“那人跟你半点干系没有,硬说关系,因为夏太傅家那小丫头?” 霍以骁的目光落在渡口的灯笼上,淡淡道:“为了成安,成安若知道有这么个不识相的盯上了温宴,她准生气。” “你什么时候还管公主生气不生气的了?”霍以暄道。 霍以骁不再开口。 孟钰寻了只小舟,船夫把一行人送到了一家船上酒肆。 船不大,酒菜味道极好,一面品酒,一面游湖,别有一番趣味。 远处,各色大小花船,丝竹声阵阵。 霍以暄靠着栏杆吹夜风,问孟钰道:“你说季究爱游湖,哪条花船是他家的?” 孟钰摇了摇头:“湖大船多,不好认。” 待船只靠岸,孟钰想把人送回驿馆,却不想,岸上已经寻不到霍家兄弟了。 四更天,星子都叫云层隐了。 一艘小舟摇晃着靠近了季家花船。 大抵是都已经醉了,花船上已经没有唱曲吃酒的动静了。 小舟上,霍以暄叹着问霍以骁:“你找了一圈难不能是就想看看这家花船长什么样?你得动手是吧?回头我爹问起来……” “暄仔。”霍以骁唤了声。 霍以暄捂了把脸:“行,您是爷,您说了算。我就想问问,骁爷您把人绑了,是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问几个事儿。”霍以骁说完,翻身跃上了花船。 船内酒气浓郁。 霍以骁不认得季究,但季究的衣着是船内最讲究的,他一挑一个准,提着对方的后领子又跃回了小舟上。 季究浑然不知摊上事了,半醉半醒着骂骂咧咧:“老疯婆子,吐药说成吐血,她倒是吐两口血看看!” 霍以骁面不改色地把季究的脑袋按进湖水中,又提起来。 季究呛了水,酒霎时间就醒了,还未等看清楚状况,就叫一块黑布蒙住了脸。 他叫了起来:“什么人?敢劫我?不知道我是谁吗?” “谁啊,”霍以骁懒懒道,“季究嘛。” “知道你还敢……哎呦!”季究被踹了一脚,痛得直喘气。 “想娶温宴?”霍以骁问道,“什么家底啊?” 季究道:“顺平伯府!哎——” “问你自己呢,”霍以骁道,“有功名吗?功夫怎么样?” 霍以暄坐在一旁,听了这些,手里的酒壶差点倒歪了。 这都是什么问题? 老丈人考女婿? 霍以骁把自己当温宴的爹了? 季究亦是回不过神,下意识地答了“没功名”“不会武”之后,才品出不对劲儿来,叫道:“你又是什么人?你爹娘谁啊?” “我娘早死了,”霍以骁道,“还有一个,他没认我这儿子,我也没想认他那个爹。家里有人当官,仅此而已。” 季究挣扎起来:“原来是个小杂种!我家有爵位,你——” 话说了一半,霍以骁一个抬手,把季究扔下了水。 噗通一声,干净利落。 翌日。 定安侯府中。 温宴出了屋子,就见黄嬷嬷和一婆子在院中说话。 那婆子说得眉飞色舞,待见了温宴,才赶紧正色,问了声安,匆匆走了。 温宴好奇:“妈妈与她说什么呢?” 黄嬷嬷上前来,替温宴理了理衣摆,道:“说恶人有恶报,那季究,又是大半夜的落入西湖,浑身湿透着被人捞起来了。” 温宴噗的笑了。 第30章 叫她堵上了 季究病了。 前回,落水的人多,动静也大,他没有在水里待多久就被救上了船。 今晨不同,季究扑腾了一刻钟才终于吵醒了花船上的人,待捞上船时,他冻得连话都说不出了。 时至深秋,湖水寒冷,季究又怕又冷,浑身烧了个滚烫。 顺平伯府闹了个人仰马翻。 伯夫人心疼得哭天抢地,把曲家兄弟一通大骂,又把伺候不利的小厮打的打、卖的卖,依旧不能消了心中郁气。 待她听季究迷迷糊糊说了落水的经过,气得跳了起来。 好啊,原来是有个小杂种把她的宝贝孙子扔下水的! 她得报官,她要把凶手找出来! 小伯爷阴沉着一张脸进了临安府衙。 他知道季究被母亲、妻子宠得无法无天,连他想管教都无能为力。 可这回事情,真是季究吃了大亏。 “若是我儿不会水,或是迟迟没有被发现、体力不支……”小伯爷冷声道,“这是杀人!” 李知府后脖颈全是冷汗。 下天竺寺里的凶手没找着,西子湖里又冒出来一个。 他心虚地看了一眼霍怀定。 霍怀定昨儿才到,因着侯府案子,也算是了解了些季究之前的荒唐事。 得知季究凌晨又去西湖里游了一刻钟,他接了小伯爷的状纸。 本是存了几分好奇,可等他看了上头的陈述,手边的茶水险些打翻。 ——我娘早死了。 ——他没认我这儿子,我也没想认他那个爹。 ——家里有人当官。 这几个说法,怎的看起来叫他这么心慌呢。 虽然,临安城很大,人才济济,不缺来无影、去无踪的高手,但这其中,认得温宴的,敢对顺平伯府的公子下黑手的,有能耐在半夜里不声不响把事情做成了的,还能把母亲过世、父子失和说得这么毫不在乎、清新脱俗的…… 不是他想自夸,而是霍怀定思前想后,这样豁得出去的少年人,好像、可能,就那么一位了吧? 霍怀定当机立断,没有打翻的茶水最后还是翻了,沾湿了他的衣袖。 “哎,怪我怪我,看状纸没顾上,”霍怀定赶紧站起身来,抓了一把湿哒哒的袖口,“我先回驿馆换一身。” 李知府也想有个空闲时间理一理思路,自是应和,起身送霍怀定离开,又转头与小伯爷道:“兹事体大,本官先弄明白来龙去脉。” 温子甫的书案上堆满了文书,他头也不抬,冷冰冰道:“我家姑娘们不会翻墙,哥儿们不会打架,这事儿与我们侯府没有干系。” 小伯爷气得哼了声。 另一厢,霍怀定回到驿馆,大步流星往里走。 待知道霍以暄还在屋子里睡觉时,霍怀定越发笃定了猜想。 白天睡不醒,准是夜里当贼去了。 他一把掀开了霍以暄的被子:“暄仔你冬眠呢!” 霍以暄一个激灵,打了个喷嚏。 他陪着霍以骁在西子湖上吹了大半夜的冷风,一早起来有些咳嗽,正睡得云里雾里,就被霍怀定吓清醒了。 “你们两个昨晚上做什么去了?”霍怀定咬着牙道,“顺平伯府的小子落水,跟你们有没有关系?” “跟我没关系。”霍以暄忙不迭摇头。 霍怀定不信。 霍以暄只好道:“跟以骁有关系。” 霍怀定一巴掌拍在儿子的背上,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不该夸一夸自家破案子的水平。 “以骁干什么把人扔下水?”霍怀定追着问。 “我哪知道他,”霍以暄道,“他说,温家丫头叫这么个货色给盯上,回头公主知道了,肯定不高兴。这话我不信,可我问不出来,不如您去问问?” 霍怀定抬手又是一掌。 他能问出来才怪! 名义上,霍以骁是他的侄儿,在被接回宫里之前,一直是在霍家长大,与霍以暄几兄弟处得也不错。 可毕竟身份不同,霍以骁敬他,叫他一声“伯父”,霍怀定却不敢真拿长辈的那一套去管侄儿,那不合适。 这个岁数的少年人本就不好管教,一个不留心能气死家里,霍以骁又因出身添了枷锁,几年下来,不似幼时活泼外向了。 不止霍怀定棘手,霍太妃都很是为难。 “扔人下水,万一出人命了怎么办?”霍怀定坐下,道。 “我们远远看着的,没叫他真沉下去……” 霍怀定气笑了:“你还有理了。” “有理没理,我都把他扔下去了。”霍以骁推门进来,说得漫不经心。 霍怀定道:“伯府来报官,总要有个说法。” “临安府治安不行,抓不到人的案子也不止这一桩,”霍以骁说完,想了想又道,“伯府不是报官吗?您上门问问那落水的苦主,我随您去伯府走一趟吧。” 霍怀定应了。 霍以暄从被窝里爬出来,笑着问:“骁爷去伯府做什么?” “赔礼?”霍以骁啧了声。 霍以暄当然不信。 就这位,耀武扬威还差不多。 霍以暄自是要跟着去,赶紧换了身暖和衣裳,见霍以骁穿着昨儿那一身,不由问道:“不换一身?万一叫他认出来。” 霍以骁抬着步子往外走,道:“我打断朱晟一条胳膊时,换衣裳了吗?” 霍以暄哭笑不得。 二皇子是以比武谋私,想下黑手,校场上那么多人看着,谁还不认得谁啊。 昨夜是摸黑“行凶”,这不一样。 罢了,朱晟是皇子,那季究又算什么。 驿馆外,停了一顶轿子,轿夫不知道被主家打发去哪儿了,只边上站着个小丫鬟,见霍以骁等人从驿馆出来,她忙隔着帘子与轿中人说话。 很快,一姑娘从其中下来,没有戴帷帽,朝几人行了一礼,笑盈盈的,正是温宴。 霍怀定和霍以暄都停下了脚步。 只霍以骁,仿佛没有看见她,径直往另一侧走。 温宴见状,赶了几步,直直拦到了霍以骁跟前,抬着眸子看他:“久违了。” 霍以骁看了她两眼,才“哦”了声:“是你啊,没认出来。” 温宴心里越发笑开了花。 上辈子,温宴听霍太妃提起这年霍怀定巡按之事,霍以骁还骗她说自己不曾抵达临安城。 那时,霍以暄不在了,温宴又不方便问霍怀定,就只是猜测,没有准数。 今生她特特赶在霍怀定到临安前回府,就是来堵霍以骁的。 看,叫她堵上了。 露馅了吧? 装,你继续装! 第31章 这人别扭着呢 霍以骁有些躁。 温宴也不说什么,只温温和和地冲着他笑。 他微微偏了偏视线,道:“我们要出去。” 温宴佯装没有听懂霍以骁的意思,站在原地,半步不让。 霍以骁只好自己让了,往边上侧了一步,想越过温宴。 没想到,温宴也跟着挪了一步,又把他的路堵了。 霍以骁挑了挑眉,问温宴:“无事不登三宝殿,有话直说。” 温宴笑容不减,道:“四公子这是要去哪里?” 在京里时,宫中、官场,提及霍以骁时,都称他为“四公子”。 最初,为了能有个合适的称呼,各处没少费心思。 皇子伴读皆是少年人,家中长辈在朝中为官,各处官员提及,直呼其名、甚至叫一声“贤侄”都不为过,可霍以骁身上毕竟留着龙血,谁有那么大的脸跟皇上去称兄道弟? “骁爷”是霍家里头的叫法,但让一众年过半百的老大人们也这么叫,似乎不太对味。 不能称殿下,不能叫名字,恭谨不足不行,过了也不行…… 最后,就定了称“四公子”。 霍以骁在霍家行四,若有一日认祖归宗,在一众皇子之中亦是行四。 左右出不了错。 霍以骁没有回答。 “我们去顺平伯府。”霍以暄突然过来,话一出口,就收了霍以骁一个眼刀子。 霍以暄摸了摸鼻尖,怎的,那顺平伯府是不能提吗? 他也是无奈极了,全然不知道这两人在这儿僵持个什么劲儿,想看看状况,却被他老子打了一通眼神官司,逼他来问一声。 硬着头皮,霍以暄问:“温姑娘怎么来了?是有案子状况要寻家父?” 温宴答道:“听说季究半夜里被人扔下了水,我是来道谢的。” 霍以暄猛得转头看霍以骁。 他们两个半夜搞事,被自家老父亲看出来也就算了,温宴又是怎么知道的? 霍以骁蹙眉,冷声道:“你谢错人了。” “除了四公子,临安城里还有哪一位会把季究扔下水?”温宴反问他,“若不是,公子为何要去顺平伯府?无事不登三宝殿,去看热闹?” 开场白被温宴还了回来,霍以骁哼着笑了声,不认也不驳,只是转过身去,抬步往回走,慢悠悠道:“那就不去了。” 温宴这回没绕过去拦他,目送霍以骁进了驿馆,这才走到霍怀定跟前,道:“给霍大人添麻烦了。我还有事要与四公子说,霍大人能否明日再去伯府?” 霍怀定失笑:“那就明日吧。” 霍以骁这两年的脾气有一阵没一阵的,霍怀定也没有一点儿办法。 动手的人不去,他还去做什么? 去跟季家打哈哈吗? 温宴也进了驿馆,左右张望,霍以骁已经走得没影了。 霍以暄的指腹抵着下巴,突然福至心灵,冲边上亲随道:“给温姑娘引路去。” 亲随忙不迭进来,给温宴比个了请的手势,一路引着往里去,直到最里头的屋子。 门,关着。 温宴上前敲了,里头没给反应。 她走到窗前,一把将窗户启开,探着头,朝里头道:“四公子是让我翻窗吗?” 说完,温宴也不急,等了会儿,就见门开了。 霍以骁绷着脸走出来:“到底什么事儿?” 温宴笑着道:“公子从京中来,公主可有什么话捎给我?” “没……”霍以骁话一脱口,又转了个弯,“成安一切安好,让你不用惦记。行了,季究是我扔下水的,我不给他点教训,回头成安知道了,肯定要闹。” 温宴“哦”了一声,语气有些失望。 霍以骁南下,成安公主是不知情的,自然不可能捎话给温宴。 温宴故意这么问,就是想把对话又绕回季究落水上。 可惜,霍以骁的反应还是快,这么个坑,没有踩下去。 温宴便道:“尽地主之谊,请四公子夜里游船。” 这下,霍以骁愣住了,靠着门板,上下打量她。 他感觉到温宴变化很大。 一年未见,温宴比印象之中长高了些,模样亦有些变化,大抵就是老人们说的“长开了些”。 当然,让他觉得变化更多的,是温宴说话的语气。 以前,她很温吞,笑起来淡淡的,语调很慢,斟酌之后才会开口。 哪怕是被他撞见她和成安公主翻墙,她也只是在成安求他不许说出去时,站在一旁浅浅的笑。 不似现在,情绪外放,笑容盛了,说话都活络起来,张口就是“翻窗”。 温宴变了许多,变得和他记忆里的那个人相去甚远,霍以骁却觉得很好。 笑容盛了,说明她生活平顺,开心事儿比糟心事儿多。 说话活络,是她离了宫城,不用再小心翼翼,怕脱口而出的话失了礼数、分寸。 霍以骁有那么点羡慕,而后自嘲一般抿唇笑了声。 他的枷锁来自血脉,和温宴不一样…… 垂着眼,霍以骁道:“温宴,且不说男女有别,我跟你还没有熟到要尽地主之谊的地步吧?” “是吗?”温宴笑道,“我以为,万两银子的交情,很不浅了呢。把我从牢里捞出来的银子,是四公子掏的呀。” 那本是桩冤案,只是各方原因压力,最终定了罪名。 皇上有心放过他们姐弟,衙门便揣摩着圣意行事,权衡了数量,收钱放人。 从前,温宴一直以为自己的那份是定安侯府出的,后来才知并非如此。 她又把这份恩情记到了成安公主头上。 直到她再见到成安,公主抱着她大哭了一场。 万两现银,对成安而言也是天大的数目了,她去求了惠妃。 惠妃彼时亦处在风口浪尖,怕一着不慎又惹是非,便不许成安掺和。 成安有心无力,急得团团转,直到听说有人出了银子,才松了一口气,又想方设法托人送了一匣子首饰给温宴做个念想。 温宴直到婚后数年才晓得出钱的是霍以骁,连她从牢中出来,等着侯府来接她时小住的庄子,也是霍以骁的私产。 霍以骁把好事全做了,嘴上却不说,也不认。 温宴前世与他做夫妻处出来的道理,就是别信霍以骁说什么,这人别扭着呢。 果不其然,霍以骁闻言,乱了阵脚。 漫不经心的态度摆不下去,他以手做拳,咳了两声:“银子是成安问我借的。” 又是成安,公主的名头可真好用。 “公主到不了临安,我就请公子了,”温宴弯着眼,也不戳穿他,只是又上前一步,抬着头,压着声儿,道,“我夜里出门可是要翻墙的,你千万别让我白翻了。” 第32章 确实不是头一回 驿馆的院子里有一株金桂。 这几日开得正盛。 随着温宴的一进一退,霍以骁闻到了一缕香气。 不是桂花香,没有那么的甜腻,很清雅,淡淡的,却是顺着鼻息而入。 霍以骁不懂姑娘家用的香料、花露,分不清每一种的区别,但他知道,他闻到的是温宴身上的味道。 这么清淡的香气,压过了浓郁的金桂,只一个呼吸,就叫人记住了。 霍以骁垂着眼,背在身后的手指捻了捻。 他还是有些躁。 不是急躁、也不是烦躁。 他自己也说不清。 温宴观察着霍以骁的反应。 做过几年夫妻,她还是能抓住霍以骁的情绪变化的。 抿着唇笑了笑,温宴没有等他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自顾自道:“说好了啊,今晚戌初,我让岁娘在渡口候着。” 说完这句,温宴越过霍以骁,脚步不疾不徐地往外头走了。 清风吹来,霍以骁又闻到了那股香意,他啧了声,推开门板进了屋子。 不起眼的角落里,霍以暄一直暗悄悄地看着状况,把两人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 赶在在霍以骁关门前,霍以暄大步流星着挤了进去。 霍以骁冷眼看他:“做什么?” 霍以暄双手按在霍以骁的肩膀上,把人压到桌边坐下,笑嘻嘻道:“你和温家那小丫头很熟嘛!她邀你游船,你今晚上去是不去?” 霍以骁靠着椅背,没有回答。 “去呗,”霍以暄道,“人家要尽地主之谊,你却不赴宴,未免太落人颜面了。到底是个姑娘家,这点面子,你还是要给的。” 霍以骁哼了声。 霍以暄亦坐下,凑过去继续道:“万两银子呢。 我就说去年你急匆匆地问我借现银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又不大肆置产,又不金屋藏娇,也没有其他流水开销,按说不会缺银子花。 原来啊原来,是为了救那小丫头。 做好事还不留名,你到底怎么想的?” 一提起被温宴识破的万两银子,霍以骁的脸色一沉。 他没有当面怼温宴,此刻把气都撒在了霍以暄身上:“我怎么想的,关你什么事!” “关啊!”霍以暄摇着脑袋道,“那银子里有一大半是我东拼西凑弄来的。 我跟温家小丫头没有万两银子的交情,几千两的交情还是有的。 你要是不去游船,那我就去了啊。 她要宴客,那船上自少不了美酒佳肴,说不定还有唱曲的、说戏的。 西子湖那么大,孟钰昨儿带我们游的只一小片,我还没有过瘾呢! 你别不服气,不然你现在就把那银子换我,要现银!” 霍以骁气着了,也气笑了,在桌子底下就给了霍以暄一脚。 霍以暄抱着腿一面喊痛一面笑:“说真的,那小丫头挺好看的,尤其是那双眼睛,晶亮晶亮的,跟蕴了水似的,笑起来那么甜,她说什么别人都得跟着点头说好,你居然能狠心不理。” 明知道霍以暄是故意打趣,霍以骁还是来了脾气,啧道:“好看?你也想跟季究一样?” “老丈人问家底是不是?”霍以暄哈哈大笑,“前年中了秀才,来年会参加秋闱,只要不失手,举人应该不在话下。练过些功夫,骑射尚可。” 霍以暄一边点火一边跑,自个儿拉开了门,大笑着躲出去了。 霍以骁的性子时闷时狠,霍以暄这个当哥哥的,少不得操心。 今儿发现有这么几桩趣事,打趣之余,亦有放心。 这臭弟弟肯定默默喜欢人家小丫头呢。 会喜欢人,就不算无欲无求,心中有着期盼,才不会一路阴沉下去。 不止是霍以暄,霍怀定都焦虑过,那样的一个身世,又是如此处境,一蹶不振亦不奇怪。 霍以暄把亲随叫来,交代道:“看着他,若是酉正都还在屋子里半步不挪的,你来叫我,今儿绑都得给他绑上船。” 亲随重重点头。 夜幕降临,驿馆里外都点了灯笼。 霍以骁躺在床上。 先前他睡着了,本以为会一直睡下去,哪知道越来越清醒。 随着时间渐近,更是闭眼一瞬都觉得多了些。 翻来覆去间,金桂花香从窗户传进来,绕在呼吸中,霍以骁翻身坐了起来。 他不喜欢这么甜腻的味道,不及温宴身上的…… 指关节抵着额头,霍以骁叹了声,双手重新束发,出了屋子,蹬墙翻了出去。 盯着他的亲随小跑着去报霍以暄。 霍以暄连连摇头:“早些出门,还用得上心急火燎地翻墙吗?” 驿馆离渡口不算远。 华灯下的临安城,依旧热闹。 岁娘在渡口四处张望,等到了戌初,一眼瞧见了从前头过来的霍以骁。 她赶紧迎上去:“请四公子安。” 霍以骁道:“她人呢?” 岁娘道:“渡口上人来人往的,您往这边上小舟,姑娘在湖中花船上等您。” 霍以骁跟着岁娘到了一处水岸,见她和船夫交代完,请他登船,冲口道:“你看着倒是驾轻就熟。” 岁娘眨了眨眼睛:“确实不是头一回。” 霍以骁脚下一顿,小舟晃了晃,船夫赶忙稳住小舟。 小舟离岸,缓缓往湖中去,霍以骁站在船头,看着远处大小不一的花船,眉头一点点锁了起来。 行了两刻钟,小舟靠上了一花船。 霍以骁也不等人架木板,起身一跃就上去了,站定后,他转头问岁娘道:“之前引的是谁?” 岁娘不怕翻墙,却也学不会霍以骁的工夫,正抬着头等木板,闻言一愣:“什么?” 霍以骁咬着牙关又问了一遍。 岁娘“哦”了声,还未回答,就听见了自家姑娘的声音。 温宴从船舱出来,冲霍以骁笑了笑:“四公子想知道什么,不如问我。” 湖风吹来,船舱四周的纱幔随风轻缓。 温宴就站在纱幔前方,碎发叫风吹起,珠串轻轻响着。 霍以骁的目光定在了她的身上,他又闻到了那股淡淡的清雅香气,是他喜欢的。 轻咳了声,霍以骁抬起脚步往船舱走。 越过温宴时,他微微顿了顿,道:“你这待客之道,还真是特别。” 温宴莞尔。 第33章 一条船上的 船舱里。 案上摆了酒菜。 霍以骁扫了一眼,大部分是江南一带、尤其是临安城里的名菜,并几样京城菜。 他不算特别挑食,但也有一两样忌口的食材,眼前竟是一样都没有。 温宴没有叫船上的小厮、娘子招待,只让岁娘守在一旁。 请了霍以骁坐下,温宴陪坐,拿着酒壶给他添了一盏。 霍以骁看向温宴,眉头微锁。 温宴没有解开披风,船舱两侧亦摆了两只炭盆。 虽然湖中夜风大,又是秋季,但在霍以骁看来,实在没有冷到这个地步。 他记得温宴从前不怎么怕冷的。 有一回,积雪到了脚踝处,他把皇上气得够呛,在雪地里罚站。 遥遥的,听见清脆笑声顺风而来。 后来遇上了才知道,是成安和温宴与几个小宫女一道在花园里打雪仗。 温宴当时连雪褂子都没有披,黄嬷嬷在后头苦口婆心,她却仗着不冷不肯添衣。 好多人都说,江南的冬天极少鹅毛大雪,与北方冷的截然不同。 温宴哪怕不适应,这也到底不是腊月。 今日请他登船游湖,却又摆出炭盆,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霍以骁哼道:“你不若再多摆几个炭盆,便是三九天,都能在湖上飘着。” 温宴只当没听出他话里的刺,笑道:“都说断桥残雪是一景,我还未曾看过,四公子说的在理,等今冬落雪时,我再坐船来看。” 四两拨千斤。 跟棉花似的。 霍以骁不满意,干脆端起酒盏。 “我自己酿的,”温宴道,“与城中卖的酒都不一样。” 霍以骁抿了一口,是桂花酒,还是温的。 他不喜浓郁的桂花香,倒不讨厌这盏桂花酒。 温宴好像没有放足桂花的量,香气一下子淡了许多,又不晓得添了什么料,入口顺和。 “你和成安平日还捣鼓这个?”霍以骁疑惑。 温宴笑了起来。 霍以骁会这么想很正常。 在寻常人看来,父母亡故后的这一年,温宴是不会有心思去研究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的。 能酿出一壶能入口的酒,自然是以前在京中掌握的手艺。 事实上,酒是新酿的,手艺是前世成亲之后学的。 霍以骁彼时的戾气远胜少年时,在宫中、朝堂行走,亦不可能远离酒水,郁郁之时,一壶冷酒接一壶,伤了肠胃。 温宴听了太医的建议,又寻了几位京中酿酒的老师傅,从照着方子配酒到自己添温补的药材进去,虽不能说对身体有多大益处,但总好过之前的冷酒伤胃。 时间长了,当然也清楚霍以骁喜欢什么样的口感滋味。 此番从庄子回到定安侯府,温宴知道霍以骁八成会跟着霍怀定抵达临安,便早早让黄嬷嬷寻了材料、备了酒。 不过这么些时日,从头酿造是不够的,就拿现成的调兑,今儿搬上船来。 这一些,温宴没有说给霍以骁听。 霍以骁几次都拿成安公主做挡箭牌,那温宴也就顺水推舟,默认了。 温宴提着酒壶,给霍以骁添了,又拿着勺子筷子,给他布菜。 花船缓行,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丝竹曲调。 霍以骁有些心不在焉,下意识地吃酒用菜,待回过神来时,才隐隐察觉出一些不对味来。 太自然了。 逢大节时,宫里赐宴,皇上、皇子、近臣,坐了一大殿。 内侍们摆桌添酒布菜,他们是老宫人们仔细教导过,惯常做这个的。 霍以骁被他们伺候着,都有一股子说不上来的不自在。 而温宴的动作总是这么恰到好处,让他感觉不到一丝的不舒坦,反而是被带着、顺着她的节奏,一筷子接一筷子的。 甚至,温宴在顾着他的同时,都没有耽搁她自己用饭。 温宴怎么能把这事儿做得如此得心应手? 她在宫中数年,作为成安的伴读,她根本无需做这些事儿。 天赋异禀? 还是她经常给人布菜,太习惯了? 舌尖抵住了后槽牙,登船之时没有弄明白的那个问题又泛了上来。 跟眼前拿炉子煨着的锅子一样,咕噜咕噜的。 “哪个?”霍以骁看着温宴,语气颇为冷淡,“之前你让岁娘引上船的是哪个?” 温宴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哭笑不得。 猜到他会问,也猜到会是这样的口气。 “四公子原是想问这个呀,”放下了手中筷子,温宴笑道,“我先前让岁娘引上船的那人,四公子也认得,正是季究。” 季究? 霍以骁的眸子骤然一紧,嗤了声:“你请他吃了什么?桂花酒、这一桌子菜?” 温宴支着腮帮子笑了一会儿,这才往前倾了倾身子,眼珠子一转,轻声道:“三只耗子,很肥,活的。” 有那么一瞬,霍以骁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看着温宴手指比划的那个“三”,眼睛晶亮晶亮的,丝毫不掩饰她的得意,霍以骁一肚子说不出来的闷气顷刻间全散了。 没有崩住,他甚至抱着胳膊笑出了声。 温宴抿了一口酒,道:“那天啊,我让岁娘骗他登船,让他白等着,他自己把自己灌醉了,然后回去找他那群兄弟打架,我就在小舟上看着,把三只耗子都扔了上去。” 霍以骁听她描述,笑了好一阵,这才定神看着温宴:“想法很不错,你是怎么让他跟狗腿子打起来的?他再醉也不至于此。” 温宴刚才把那一段隐下了,此时,她清了清嗓子,把那日学曲家兄弟声音说的话又说了一遍。 霍以骁没有听过那几人说话,可随着一句又一句的变化,他意识到了缘由,不禁讶异极了。 “你……”霍以骁指着温宴的喉咙。 温宴道:“我听过的都可以,说句大不敬的,连皇上和太妃说话,我都可以。” 霍以骁心头一怔。 他还未及往深处去想,只听温宴又开了口。 “四公子说得对,无事不登三宝殿,”温宴道,“你不用否认,我知道季究是被你扔下水的,顺平伯府此番要告状寻凶,虽然最后抓不到你我头上,可我做了初一,你做了十五,我们两个是一条船上的,不是吗?” 霍以骁下意识要点头,这才意识到,他差点儿又要掉到温宴的坑里去。 还好他反应快。 他坐直了身子,沉声问:“你怎么知道是我动的手?或者说,在你到驿馆之前,你本不该知道我到了临安。” 第34章 他可不能信她 霍以骁的江南之行,并不宣扬。 便是到了临安府,衙门里也只知道霍怀定此番巡按带上了儿子、侄儿,并不晓得这位侄儿是传言里的霍以骁。 孟钰带他们游湖,见霍以骁不愿多作交谈,也很识趣。 他半夜里把人扔下水,不过半天,温宴就拦到了驿馆外。 按理,在定安侯府中的温宴是不会知道他来了。 既不知,又是如此猜到了他的头上? 温宴抿了抿唇。 霍以骁的手指不自觉地握紧了酒盏。 温宴看到了,也心有准备——他在猜忌她。 猜她在京中另有眼线,猜她背后站着另外的人,猜她不仅不中立、甚至投靠了他的敌人,猜她的接近别有用心。 如此被质疑,温宴不会觉得心寒,反而全是心疼。 她知道霍以骁面对着些什么,又经历着什么。 身份带给他的,从不是龙子的高高在上,而是算计和防备。 几位皇子对这个不知道何时就会认祖归宗的“兄弟”,岂会毫无芥蒂? 况且,皇上平日里对霍以骁偏宠,又对霍太妃尊敬、孝顺,别看霍氏一门在朝堂上不显山露水,身居高位的也只有霍怀定一人,但霍家最大的倚仗就是霍以骁。 而霍太妃那儿,是倾向于让皇上认霍以骁的。 皇位之争,从无亲兄弟可言,霍以骁这两年的遭遇,足以让他以审视的目光来看今日事情。 若非有线报,如何知他抵达? 若非别有所图,温宴和霍以骁以前的关系远远够不上这样。 也许,温宴是仗着霍以骁对她的上心,做了他人棋子。 “你觉得我是哪一位殿下的暗桩?”温宴直白地把问题铺了出来,“便是为了那万两银子,我就做不出如此忘恩负义之事。” 霍以骁一瞬不瞬看着她,似是在分辨她的话。 温宴道:“你要问我为何知道,我知道的还有很多,说是机缘也不为过。我来见你,邀你游湖,与你坦率说这些,全因我喜欢你,我想与你一块。” 霍以骁的心跳漏了一拍,而后越跳越快。 几分质疑,几分惊讶,几分犹豫,亦有欢喜。 可哪怕这欢喜只有一分,再这么多的情绪之下,也渐渐化作了苦涩。 他不知道要从何信起。 “就因为那万两银子?”霍以骁反问温宴。 “我的喜欢,怎可能只值万两银子?”温宴笑了笑,“我今儿这么说话,你可能疑惑又防备,可我还是选择这样的方式,只因心仪这事儿,从不是能掩藏起来的。” 霍以骁干脆丢开了酒盏,往后靠坐着,沉沉视线落在温宴身上。 他的眸子深邃,所有的情绪都藏匿其中,他就这样看了温宴许久,嘴角扯了扯,露出一个自嘲一般的笑容。 再开口时,声音都带着哑:“温宴,我刚才一直在想,一年前的你,好像不是这样的性子? 你说与万两银子无关,好,抛开银子,我与你从前还有几分交集? 不过是宫中偶尔遇上,你过来请个安的关系吧? 就这样,你从哪里来的喜欢? 还是有什么事儿我不记得了? 我过糊涂了,或是记忆浑浊了?” 一连串的问题,每一个,温宴都有答案,却都不能说。 她也不着急,缓缓道:“今儿说了你也不信,既然一条船上了,不如先摆平了事情,再说这些?” 霍以骁锁着眉头,想刺两句,话到了嘴边,终是说不出口,哼了声:“我倒要看看你到时候能说出什么来。” 说完,霍以骁收回了视线,站起身往外走。 他思绪乱着,别管温宴在琢磨些什么,继续待下去,怕是一个不留心,真被她给带到坑里去了。 花船不远处,送客离开的小舟不远不近跟着,见客要走,渐渐拉近了距离。 温宴没有挽留,跟着霍以骁出去。 那一层幔帐委实拢不住热气,可出了船舱,夜风直直吹过来,还是让温宴不由自主地抱了抱胳膊。 霍以骁睨了她一眼,道:“你那披风是中看不中用的?府上用不起好料子了?” 温宴弯着眼笑了,走到霍以骁边上,仰着头看他:“骁爷,我知你不喜欢被人称为‘四公子’,先前我还那么叫,只觉得突然改口,不太合适,刚才既说了我喜欢你,那往后我就改口了。明日我会去衙门。” 霍以骁的眉头又皱了皱,最终什么都没有说,跳上了小舟。 温宴的小舟也靠过来了,她扶着岁娘的手换到舟上,就见小丫鬟一言难尽地不住瞅她。 “有话就直说。”温宴笑道。 岁娘闻言,憋不住话了:“姑娘,您先前的意思是,巡按大人到了,您就能回京城去了。 您莫不是想让四公子、不对,想让骁爷带您回去吧? 回京虽然是大事,但您为了回京,拿喜欢不喜欢的骗他,这不大合适啊。” 温宴眨了眨眼睛:“我可没有骗他,我就是喜欢他呀。” “奴婢不信,”岁娘撇嘴,“骁爷瞧着也不信,您要利用他,这路子走得也不对呀。” 温宴支着腮帮子笑了一阵。 岁娘不懂,温宴却是了解霍以骁的。 霍以骁的防备心重,前世若不是霍太妃把温宴推到他跟前,霍以骁也不会轻易信她。 即便他心里念着她,这层防备也无法轻易放下。 今生,温宴主动出击,防备只会更盛。 可她必须如此。 把话说明白了,让霍以骁自己想去,纠结迟疑到最后,他还是会悄悄地、小心翼翼地给温宴一个机会。 别听他说的,得看。 温宴道:“你且看他最后信不信。” 另一厢,霍以骁回了驿馆,迅速关紧了门窗,免得霍以暄来烦他,而后,往床上一趟,眼睛闭了又睁开。 脑海里,全是温宴的身影,她似乎还与他坐在一张案上,抬着眼冲着他笑。 霍以骁重重捶了捶床板。 看吧,被温宴那么一绕,他最初想问的如何得知他到了临安城,就没有下文了,被温宴带跑了。 小丫头片子,满嘴的胡话! 也不知道到底在盘算什么? 小姑娘家家的,怎么能把那些话挂在嘴上? 无事献殷勤,骗他说什么喜欢,他可不能信她! 第35章 ,笑得越甜,骗人的话越多 熙园,正屋亮着灯。 黄嬷嬷迎出来,道:“姑娘,二夫人使人来过一趟。” 岁娘有些紧张,低声问:“妈妈,来人没有发现姑娘不在府里吧?” 黄嬷嬷看向温宴,道:“都是照姑娘的意思应对的。” 温宴颔首:“我换身衣裳去畅园。” “这个时辰去?”岁娘奇道。 温宴笑道:“我若不去,我怕二叔母一晚上都睡不着觉。” 如温宴所料,畅园里,曹氏辗转反侧。 季究又落水了,她幸灾乐祸笑了一通,没想到,胡嬷嬷去衙门给温子甫送东西,带回来消息说,那顺平伯府又去衙门里报官了,扔季究下水的人提到了温宴。 曹氏一下子就忐忑上了。 顺平伯府不要脸不要皮,一次又一次扯着温宴不放。 定安侯府虽然不理亏,但自家还有案子在身上没有解决,如此是是非非、沾染不清的,也不知道对温子甫会有什么影响。 也许,那京里来的巡按御史就觉得温子甫事儿太多,烦了呢? 曹氏犹犹豫豫着,一个人想不周全。 桂老夫人时疯时愣,几个小的又不顶用,曹氏竟是没有人可商量。 她最后不得不使人去请温宴。 哪知道胡嬷嬷走了一趟,一脸怪异着回来,附耳告诉她,温宴不在府里,出门去了。 曹氏猛然抬头看天。 漆黑,几颗星子。 这个时辰?! 府门都关了啊! 曹氏险些一口气呛着了。 莫非温宴真会翻墙,哎呦妈呀,这事儿要是传出去,上回季究落水的罪过肯定甩不干净了。 不不不,这一次的也说不清。 曹氏不敢提,也不许胡嬷嬷外传,按部就班地梳洗,睡下,睁着眼到了大半夜。 听闻温宴来了,她赶紧披了衣裳起来。 “祖宗!”曹氏见温宴笑嘻嘻的,急得嘴都瓢了,“我的小祖宗!你你你……” 温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您别急,真的无事。” 曹氏大喘了一口气:“你去哪里了?怎么出去的?真翻墙了?那季究落水跟你又无关系?” 温宴不急,慢慢道:“我猜到您八成会寻我,没让黄嬷嬷糊弄胡嬷嬷,直接就把我出去了告诉您了,我这么有把握,您就别急了。” 曹氏垂着肩,心说,还不如不告诉我呢! 反正就黄嬷嬷的本事,糊弄胡嬷嬷那还不是几句话的事儿? 可转念一想,她还是挺想做个知情人的。 心惊肉跳,不也挺刺激的。 “那宴姐儿,你去哪里了?”曹氏问。 “我给祖母请大夫去了。”温宴一本正经道。 曹氏奇道:“夜里去请大夫?那大夫才从山里下来?请来了没有呀?” 温宴扑哧笑出了声,弯着眼道:“大夫没有来,但您放心,他说了,祖母的病,没几天就能好,保管能清醒过来。” 曹氏听得一愣一愣的。 这是看病的,还是算命的呀? 怎么听着就这么不叫人心安呢? 别不是什么江湖骗子吧? 温宴又道:“夜深了,叔母还是早些休息。我明日也要出门,随巡按大人一块去顺平伯府。” “去哪儿?”曹氏一阵牙痛,“季究落水真是你……” 温宴抿了抿唇,道:“他家老是揪着我不放,给他一次解决了,省得继续烦。” “也是,”曹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有把握,对吧?” 温宴安抚好了曹氏,这才回去歇息。 曹氏重新躺到了床上,继续翻来覆去。 前半夜是提心吊胆,后半夜是好奇心作祟。 翌日一早,温宴先去了长寿堂。 桂老夫人醒着,就着青珠的手用了药。 温宴屏退了人,单独与老夫人说话。 “我昨儿夜里出去了,去西子湖上转了一圈。”温宴压着声儿道。 桂老夫人仿若没有听见,眼神放空,斜斜躺着。 温宴又道:“霍以骁来了,我请他游船,您猜,昨儿凌晨季究被人扔下水,那个人是谁?” 说完,温宴也不等桂老夫人回应,从内室退了出来。 桂老夫人的视线追着温宴的背影,等青珠再进来时,她又回到了眼神涣散的样子。 曹氏安排了马车送温宴和黄嬷嬷去府衙。 胡嬷嬷搓着手上了车,道:“一会儿还要去伯府,我以前陪着夫人去过几次,也算认得路。” 温宴哪里不知道曹氏的意思,也不掀胡嬷嬷的底,笑着道了声谢。 府衙外。 温宴直到霍以骁出现,才从车上下来。 霍以骁靠着石狮子,懒洋洋的,催霍以暄进去请霍怀定。 霍以暄冲温宴颔首,自觉十分识趣,并不杵在这儿煞风景,先一步顺着台阶上去。 而后,他听见了温宴的声音。 不轻不重,咬字清晰。 一声“骁爷”。 霍以暄险些绊着,下意识扭头看了一眼,对上霍以骁横过来的目光,他又只能摸着鼻子转回来。 如果没有记错,昨儿在驿馆外头,温宴唤的是“四公子”吧? 这连一天都没有,怎么就唤了称呼了呢? 两人昨夜游西湖,到底发生了什么故事? 霍以暄好奇极了,偏他一早几次“逼问”霍以骁都没有答案。 “你去伯府打算怎么说?”霍以骁垂着眼,淡淡开口。 温宴道:“你又准备怎么说?总不能是去认下吧?” 霍以骁哼了声:“我便是认了,又有什么关系?” “也是,”温宴眼睛一亮,笑眯眯道,“有你替我出手,我感激万分,好叫顺平伯府知道,我与骁爷有交情,不是什么好欺负的。” 霍以骁的眉头倏地皱起来了。 原来,在这里等着他! 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嘴上说得一套一套的,讲白了,就是小狐狸遇着麻烦了,寻上了他这只老虎想借威风! 果然是不能信她! 笑得越甜,骗人的话越多! 温宴只看霍以骁神色,就知道他定然又质疑上了。 她也不解释,反正最后保准信她。 很快,霍怀定带头走出了府衙大门,一行人到了顺平伯府。 小伯爷得了消息,急匆匆迎出去,心里不住泛着嘀咕,霍大人办案,怎的还把自家子侄带上。 第36章 太会说话了 小伯爷和众位大人们互相道了声安,又冲霍以暄和霍以骁微微颔首。 他不知霍以骁真正身份,只当是霍怀定的侄儿,如此举止并无不妥。 霍以骁也不在意那些,他微微侧身,目光落在了温宴身上。 温宴就跟在后头,身边两位嬷嬷,跟左右护法似的,一个比一个神情严肃。 反倒是小狐狸,慢悠悠的,轻松又自在。 霍以骁啧了声。 这是寻到了老虎,狐狸打算看戏了。 小伯爷也看到了温宴三人,打量了两眼。 他没有见过温宴,却认得定安侯府的马车,心里一盘算,使人去后院知会小伯爷夫人。 毕竟是女眷登门,该由夫人出面。 一行至议事的花厅,小厮们端茶送水。 顺平伯请了众人入座。 温宴等温子甫坐下后,在他身后寻了个座儿,自顾自坐下。 小伯爷想了想,问温子甫道:“温同知身后这姑娘……” 温子甫道:“我家侄女儿。” 这时候,小伯爷夫人抬步进来,一眼看到温宴,她不由愣了愣。 自打那日道上偶遇温家马车后,她再没有见过温宴,可这小姑娘的名字就围绕在了她的生活里。 季究一遍一遍地提,伯夫人也催个不停。 偏偏,两家闹得极其不愉快。 伯府下帖子相请,温宴也没有露面。 小伯爷夫人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好几次自问,这姑娘到底哪里出奇了,能让宝贝儿子看了那么一眼就念念不忘。 这回再看,眉眼如画,是真的标致。 淑女窈窕,叫人放不下,也不稀奇。 只是,今儿不请自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小伯爷夫人正思考着,背后又绕出来一少女,盯着温宴打量。 这少女是季二姑娘,先前把温慧气得要炸了的,就是她。 “你就是温宴?”季二姑娘抬着下巴。 她认得其他的温家姑娘,这个没见过的,自然能猜出来了。 “那日请你你不来,推说什么孝期不孝期的,怎的,今天出孝期了?”季二姑娘道,“还是你祖母半疯半癫靠不住,你要……” “行了!”小伯爷青着脸斥声,都没敢去看顺平伯的脸色。 季二姑娘懵了下,还要说什么,被小伯爷夫人狠狠拦着才勉强压住了。 温宴眼皮子都没有抬,垂着头捧着手中茶盏。 黄嬷嬷上前一步,脊背笔挺,一字一字,不疾不徐,却中气十足:“贵府公子两次落水,我们姑娘深表同情。 原本这与我们也没有什么干系,只是落一次水,扯一次到我们姑娘头上,这实在不是个事儿。 众位大人们都知道,我们侯府近来也遇上了状况,案子突然,凶手没有明确线索,老夫人和三夫人的伤势又很叫人挂心,侯府委实没有精力和心思,一次又一次地来应对贵府了。 我们老爷今儿带姑娘过来,是想当面说说明白。 姑娘戴孝之身,不值当贵府公子又是泼脏水、又是打人闹事来求娶。 请贵府往后不要再纠缠了,请霍大人替我们做个见证。” 小伯爷的脸从青直接染黑,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愕然看着黄嬷嬷。 季二姑娘跳起来要大骂“奴才没规矩”,被接连踩过坑的小伯爷夫人死死捂住嘴,让两个婆子给押回后院去。 与黄嬷嬷讲规矩? 疯了不是! 胡嬷嬷面不改色,心里却激动万分。 同样是当嬷嬷的,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呢? 她若有黄嬷嬷这本事,那夫人在侯府…… 不对。 侯府就这么点地方,二夫人也用不上多大的拳脚。 霍以骁抱着胳膊,睨了温宴好几眼。 温宴垂着个脑袋,乖乖巧巧,甚是听话模样。 可一个大晚上敢翻墙进、翻墙出的,能是个胆小、只在长辈身后唯唯诺诺的小孩子吗? 霍以暄说,温宴一开口把李知府怼得说什么都不是。 昨夜在花船上,温宴又胆子大到什么都敢说。 这会儿不开口,让黄嬷嬷冲在最前头。 且不说霍怀定本就认得温宴,且知道季究第二次落水的黑手是谁,便是来个与温、季两家从未有往来的官员,也会立刻偏向温家。 与温宴一比,见了客人连问安都不会的季二显得毫无教养。 女儿教成这个德行,儿子又能是个什么性情? 小狐狸算得细着呢。 不愧是深宫里磨砺过的,心眼、手段都不缺,目的明确,下手精准。 啧! 信不得! 小伯爷尴尬着道:“小女无状,叫各位大人见笑了。犬子落水之事……” 霍怀定摸了摸下巴:“原本这些案子,都由临安府裁度,只是牵扯到了侯府、伯府,都是本朝功勋后代,不该为了这些事情闹得不可开交,所以本官来做个协调。小伯爷请落水的那位公子过来,到底怎么回事,他是苦主,他来说。” 小伯爷硬着头皮看顺平伯。 顺平伯道:“应当的。” 季究还病着,无精打采。 伯夫人放心不下,亲自陪孙儿过来。 季究看到了温宴,眼睛亮了亮,朝她走去:“我可是为你落了水!” 黄嬷嬷一把拦在跟前:“怎么?我们姑娘难道还要向公子您道谢不成?” “道谢……”季究眯了眯眼,“道谢也行。” 嗤—— 嘲笑声传来,季究循声望去,盯着霍以暄和霍以骁。 霍以暄还收敛些,强忍着没有笑出来。 霍以骁浑然不在乎,讽刺得明明白白。 “你俩什么人?”季究涨红了脸。 霍以骁道:“家里有人当官,跟着来看看,仅此而已。” 这一下,霍以暄绷不住了,捂着脸肩膀直抖。 差不多一模一样的话,正是霍以骁把季究扔下水前说过的。 季究瞪大了眼睛:“是你!你把我扔下水的!我记得你的声音!” 话音一落,所有人都看向了霍以骁,或是惊讶、或是好奇。 “记得声音?”霍以骁道,“头一回落水的案卷上,你还说听到了表兄弟的声音,得知他们算计你,才气汹汹地回去算账,结果呢? 你年纪也不大啊,身子骨差、耳朵也不行,照我说呢,还是少喝点花酒、多做点人吧!” 温宴抿着唇,忍住了笑。 她怎么就这么喜欢霍以骁呢! 可真是太会说话了! 第37章 狐假虎威上瘾了 骂人不带一个脏字。 季究什么时候受过这等委屈,气急败坏,指着霍以骁,却是不知道如何还嘴。 顺平伯和小伯爷亦是愕然,没想到一个晚辈,会这么开口。 伯夫人见不得孙儿吃亏,死死瞪了霍以骁一眼,抬声质问霍怀定:“霍大人,这不妥当吧?这里是伯府,不是什么人都能大放厥词的地方!” 霍怀定搓了搓手。 霍以骁是个什么脾气,他能不知道? 别说是讲两句不中听的,他那日敢扔季究下水,今日说不准就敢掀桌子。 伯府又如何,御书房都掀过。 当然,场面话还是要说的。 霍怀定冲顺平伯和小伯爷摇了摇头,无奈着叹了一声:“小子不好管啊,最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年纪,说了没用打也没用,两位也是做长辈的,是吧?” 顺平伯转过头哼了声。 小伯爷刚刚为女儿的无状道过谦,此刻只能吃哑巴亏,讪讪应和。 伯夫人见霍怀定装傻,直接问季究:“你没有听错,是吧?” 季究忙不迭点头。 伯夫人便道:“苦主指认了凶手,衙门难道不管?你和温家小丫头是什么交情,要你帮她出头?” 霍以骁拧眉,刚要开口回话,就见温宴冲他眨了眨眼睛。 他不由就收住了。 小狐狸装乖装了一阵了,一直垂着脑袋不声不响的,忽然有了动作,不晓得是在打什么主意。 他且看看。 温宴站起了身,道:“寻不着凶手,也不该随意泼脏水。 先谣传我与贵府公子有私,我不理会,现在又问霍家公子与我是什么交情…… 在伯夫人眼里,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伯夫人被温宴当面驳了,下不了台,下意识就往下接:“若没有交情,凭什么替你管东管西管我们什么出身?” “那我是不是也可以说,贵府指使凶手伤害了我祖母和叔母?”温宴反问。 这话一出,别说伯夫人了,其他人都有些懵。 温宴道:“我祖母和叔母,在临安城中并无结怨之人,近来闹得不愉快的,也只有跟你们顺平伯府。 祖母回府养伤,伯夫人急匆匆赶到,没说过什么探望伤势的话,反而是说我祖母不行了,该冲喜了,话里话外就图了一个‘我’。 既然伯夫人认为,霍公子是因为与我有交情而出手。 那在我看来,祖母和叔母遇袭,也该是你们府上意有所图!” 顺平伯和小伯爷交换了个眼神,眼底满是疑惑。 道理是这么说的? 听着不太对劲儿,但又像那么一回事儿。 霍以骁直接笑出了声。 如此歪理,温宴为什么能说得这么义正辞严? 愣是仗着面不改色的沉静,把一群人都糊弄住了。 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还真是修炼到家了。 别看狐狸小,没少下功夫。 霍以骁瞥了眼伯夫人和季究。 这对祖孙面色极其难看。 尤其是季究,眼神颇为闪烁。 霍以骁扬眉,颇不是温宴一通乱拳,打到点子上了? 不,不是乱拳。 温宴是在验证她自己的猜想。 显然,她极有可能猜对了。 挖坑、设陷、引导,小狐狸一环套一环。 伯夫人梗着脖子,道:“胡说八道!年纪轻轻,跟你祖母一样不识抬举!我倒要看看,你能有什么好前程!” 温宴答道:“这就不劳伯夫人操心了。” 说完,温宴又与温子甫道:“叔父,顺平伯府就不是个讲理的地方,既说不通,我们还是回去吧。” 温子甫的心里,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 临安府算是个太平地方,可他毕竟当了这么多年的官,杀人放火的案子还是见过些的。 伯夫人和季究的反应,温子甫看在眼里。 虽无实证,但十之八九,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这笔账,一定得好好算。 再看霍家那小子,他先前也以为是霍怀定一普通侄儿,可谁家普通晚辈能这么大言不惭? 而霍怀定,根本不在乎小辈对伯府出言不逊。 能这么放肆的侄儿,除了传闻里皇上的私生子,还能有谁? 若是四公子,满不在乎地扔季究下水,也说得过去。 人家什么身份,还管你一个伯府纨绔子吗? 至于和温宴的交情…… 曹氏曾与他提过,桂老夫人回绝伯府,还对温宴的将来颇有信心。 这份信心的来源,莫不就是四公子? 可是,去岁的案子…… 那案子不算小,若不然,他的大哥、大嫂和大嫂娘家及姻亲,不会为此丧命。 要说大,温宴、温章完好无损,也没有耽搁他和温子览当官。 一切只看皇上怎么断。 大致局势分清楚了,温子甫有了底,与霍怀定道:“大人,伯府胡搅蛮缠的,下官先回去了。” 霍怀定也站起身来:“本官今日来问问案子,没想到贵府直接把凶手定到了本官侄儿头上。 府衙办案讲证据,只靠贵府公子听声,本官不可能把侄儿关起来审问。 这案子就先这样吧。 贵府若有不满之处,只管往京里递折子弹劾。 当然,本官也有一句话要说,姑娘家重名声,贵府也别没事儿找事儿了! 不然,本官参上一本,贵府也不好受啊。” 顺平伯气得甩袖而去。 小伯爷把人送出了府,关上大门,亦是一脸郁气。 总之,不欢而散。 霍怀定和温子甫回府衙做事儿。 温子甫道:“给大人添麻烦了。” “无妨。” 温子甫试探着又道:“给大人家的公子,也添麻烦了。” 霍怀定岂会听不懂,笑了笑,什么也不答。 另一厢,温宴让马车又停到了驿馆外头,霍以骁大步往里走,她不紧不慢跟上去。 霍以暄机灵,一拍脑袋就溜没影儿了。 霍以骁听着身后的脚步声。 就这么一点儿大的地方,不远不近的,又不说话。 只那脚步,跟打拍子似的,清楚极了。 霍以骁干脆先转过了身,看着温宴:“做什么?” 温宴道:“骁爷今儿仗义执言,我得道谢。” “谢礼又是一桌酒菜,请我游湖?”霍以骁道。 “有何不可,”温宴笑了起来,“今晚,我还让岁娘在渡口候着。” 霍以骁哼了声。 他拿话讽温宴的,谁想到这小姑娘愣是装作听不懂,顺着杆子就往上爬。 “温宴,”霍以骁抱着胳膊,道,“又在打什么主意?不妨直说。” 温宴认真想了想,道:“在想,怎么把刺伤祖母、叔母的凶手揪出来。” 这下子,霍以骁生生被气笑了。 这只小狐狸,狐假虎威上瘾了! 第38章 温宴还是温宴 霍以骁转身就走。 温宴忍俊不禁,这下把人气跑了。 偏偏,霍以骁被气跑的样子,都让她觉得可爱极了。 相比起前世那个经历磨砺后,偏执又阴郁的霍以骁,眼前这样,真的叫人放心许多。 生动且直白,透着少年气。 温宴轻快着脚步,继续跟上去。 屋子近在眼前,霍以骁不得不再次停下脚步。 “你……” “喵——” 一声猫叫打断了霍以骁的话,他循声看去,只见黑猫轻盈地墙外进来,四只爪子踩地,又迅速一跃,跳入了温宴怀中。 温宴抱住了黑猫,揉了揉它的脖子,逗得那猫儿扬着脖子又叫了声。 她笑着介绍道:“它叫黑檀儿,我昨儿跟你说过,吓唬季究的那三只大耗子,就是它抓来的。” 霍以骁“恩”了声,盯着黑猫看。 他不止是昨夜听温宴提过,先前还听霍以暄提过。 说温宴这位苦主上衙门,还抱了只成精的黑猫。 一连串的动作,反到弄得李知府叫苦不迭。 小狐狸去耀武扬威,还带了只黑猫当打手。 而他霍以骁,温宴眼中的老虎,说白了,也就是大了点的猫。 啧! 那股子躁意又涌了上来,霍以骁的眉头更紧了些,道:“也太黑了些,看着比不上成安的那只波斯猫。” 话音一落,黑檀儿背上的毛全竖了起来,大叫了声。 霍以骁嗤笑道:“能听懂话,还听不得实话,厉害。” 温宴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压着黑檀儿,没让它给霍以骁一爪子。 霍以骁看那一人一猫较劲,沉着脸进了屋子,反手就把门关上,甚至很快把窗户都带上了。 温宴稳住了黑檀儿,这才忍着笑上前敲了敲窗:“说好了的,你若不来,我只能在湖上吹冷风了。” 屋子里,霍以骁就躺在窗下的榻子上。 他听见温宴说的话,也听见了脚步声。 先前一直不紧不慢跟在他身后的脚步,越行越远,也越来越轻。 霍以骁抬起手,拍在了窗户板上。 本就没有落栓,叫他一拍,吱呀启了一条缝。 院子里空无一人,温宴的身影已经寻不见了,只余下那棵高大的金桂。 花香随风涌入,腻得他头痛。 霍以骁干脆闭上了眼,迷迷糊糊地想,就小狐狸这样的性子,他以前怎么会觉得她平和、文气的? 半梦半醒间,霍以骁梦见了几年前。 瑞雍四年,皇太后沈氏薨逝,他被皇上和霍太妃接到宫中,为三皇子伴读。 他比三皇子小几个月,年纪相当,又出身霍氏,这样的安排并不超越常理。 甚至在当时,还有说是霍氏选择了三皇子朱桓。 将来如何,一切还不好说。 朱桓和他的母妃唐昭仪为了拢住霍太妃的力量,对霍以骁十分看重和客气。 最初时,一切都很寻常。 只是没有多久,隐隐吹了一阵风,说他是皇上的亲儿子,当年因顾忌沈氏而不得不送走,沈皇太后没了,皇上便接回来养在身边。 有人信,有人疑,有人观望,有人扔出棋子试探。 霍以骁的处境霎时间变的微妙起来,与朱桓的关系也僵住了。 那年,他十二岁。 那日,秋高气爽。 他不小心又吃了亏,甩开了所有人,跑到了无人居住的一宫室。 游廊中,小姑娘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波斯猫,坐在石板上、靠着栏杆睡得很沉。 猫儿警醒,一听见声音就扑腾起来,溜上了树。 小姑娘懵懵睁开了眼,傻乎乎地看着他。 霍以骁转身想走。 小姑娘揉着眼问他:“白玉团呢?” 霍以骁抬了抬下颚:“树上。” 小姑娘便跑到了树下,仰着头冲树上的猫招呼,说了一堆好话,却不见那猫儿动一下身子。 霍以骁被她“好言劝猫”给逗笑了:“它难道听得懂?” 想了一会儿,小姑娘才点了点头:“也是。你能替我抓它下来吗?” 霍以骁自是没有答应。 小姑娘颇为无奈,又道:“那我自己去抓,你帮我看着些,万一它跑了,你要告诉我是往哪里跑的。” 霍以骁不置可否,却最终没有离开,看着她爬树、抓猫。 他一直在想,就这么个看着乖巧又听话的小姑娘,到底是怎么说爬树就爬树的呢。 等有嬷嬷寻来,霍以骁才知道,她叫温宴,夏太傅的外孙女,是成安的伴读。 温宴跟着嬷嬷走了,走了老远,又回过头来冲他笑着挥手。 后来,他又遇上过温宴几次。 她跟在成安身后,无论是说话还是举止,皆是皇家仪态,根本不像是个会爬树的。 直到有一次,他沿着宫道走,边上宫墙上突然冒出来一个脑袋。 两人都愣了愣,温宴趴在墙上,手指比了个噤声,冲着他笑。 而后,边上又冒出来了一个,正是成安。 原来,不止温宴能翻墙,成安也会。 成安威逼利诱不许他说出去,温宴就在一旁抿着唇笑。 他当然不会说。 在宫中,这些趣事,他也无人能说。 …… 霍以骁睁开了眼睛。 天色沉了,他睡了很久。 梦境散去,他以手背覆眼,深吸了几口气。 他很久没有梦见过前几年的事情了,今儿大抵是见温宴抱着只猫,才突然涌上来。 桌上茶壶里只有凉茶,他一口气全喝了,唇齿念着的却是昨夜尝过的温热桂花酒。 酒有瘾,绕在喉头间,越来越想的慌。 最终,霍以骁还是出了驿馆,往渡口去。 岁娘依旧候在那儿,见了霍以骁,熟门熟路地请人登了小舟。 霍以骁听着水声,问道:“知道你家姑娘酿酒的方子吗?” 岁娘道:“昨儿姑娘就说了,您想知道什么,不如去问她。” 霍以骁不满意,却也没有再问。 小舟靠上了花船,霍以骁依旧不等木板,跃了上去。 温宴就站在甲板上,冲着他,弯着眼睛笑了笑。 倏然间,这个笑容与那年宫墙上露出来的笑容重叠在了一起,除了五官长开了些,似乎什么都没有变。 温宴还是温宴。 性子平和文气、说话多斟酌、慢悠悠的,只是表象罢了。 这表象与眼前的她并无冲突。 究其根本,她在规矩深重的宫中就会爬树,会翻墙,现在再没有宫规压着,不就越发无法无天了嘛! 无法无天到,拿满嘴的胡话来糊弄他! “我来听听你今儿个又会编出什么话来。”霍以骁绷着脸,道。 第39章 还是得帮她 霍以骁先坐下,没有等温宴动手,自己先倒了盏酒。 冷热菜肴在跟前摆开,他扫了一眼,抬起眼皮子看向温宴。 与昨儿的菜色并无重复,却还是没有一点儿他忌口的东西。 “你从哪里打听的?”霍以骁问。 这话没头没脑,但温宴听懂了,她没有立刻答,只是落座,慢条斯理盛了一碗热汤。 她也不喝,就端着暖手,热气氤氲下,那双晶亮眸子里全是笑意。 这问题,与昨儿被她带过去的那些疑惑一道,怕是叫霍以骁想了一晚上吧。 他心思重,必定会琢磨。 思前想后的,还要怪她“粉饰太平”,没有一点儿实话。 思及此处,温宴眼中笑意更盛,道:“没有打听,都是我自己观察来的。知道骁爷不信,还是昨儿说的,往后就知道了。” 霍以骁啧了声。 昨儿明明说的是,两人都在一条船上,事情解决了再提。 今天温宴扯着虎皮把顺平伯府气得够呛,但告不出结果,只能撤了案子了事。 季究两次落水,按说是“解决”了。 结果小狐狸倒好,现在话锋一转,成了“往后”。 霍以骁跟着霍怀定巡按江南,走的也不仅仅临安一处,在这城里待十天半个月就不错了,跟她哪里来的“以后”? 讲直白些,就是温宴连故事都懒得编。 敷衍得毫无诚意。 若不是一桌子酒菜还对胃口,他这晚上算是来亏了。 温宴一面用自己的,一面给霍以骁布菜。 看穿他憋着火气,温宴没有继续火上浇油,两人无声用了。 酒足饭饱。 大抵是菜色颇为顺心,霍以骁憋着的火气散了些,低声道:“怎么揪凶手,想出来了吗?” “我只能猜到和顺平伯府有关,”温宴道,“只是,没有物证、亦无人证。” 行凶案子,除非是现场抓着,否则不好评断。 尤其是凶手跑了个没影,只靠一块布料,要在临安城里抓着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别说他们并不知道顺平伯府是从哪里寻了个动手之人,便是反过来,季究认得霍以骁的声音,霍以骁甚至去伯府里转悠了一圈,季家不照样没办法坐实霍以骁扔季究下水的事儿嘛。 心知肚明,比不上“铁证”。 温宴前世也遇着过这样的状况。 被人挖坑了,哑巴吃黄连;让人掉坑了,有恃无恐、落井下石。 温宴往霍以骁这边倾了倾身子,压着声儿道:“栽赃、陷害、编故事、挑拨离间。” 一个词接着一个词,愣是没有一个是好的。 饶是霍以骁等着温宴胡言乱语,还是哭笑不得。 “黄嬷嬷就教了你这些东西?”霍以骁问。 温宴脸皮厚,不怕他嘲:“难道要教老实、不动脑、问什么就说什么、傻乎乎给人当枪使吗?” 霍以骁一愣,而后支着腮帮子笑了一阵,道:“也是。” 皇宫中生活,心眼多远胜心眼少。 温宴若是个傻天真,不止连累成安,兴许还会连累惠妃。 惠妃怎么会不让黄嬷嬷提点温宴呢。 笑完了,霍以骁坐直了身子,一瞬不瞬看着温宴:“所以你学了那么多,就惦记着让我一而再、再而三的给你当枪使?” 温宴眨了眨眼睛。 霍以骁的目光冷了下来:“温宴,我猜猜你在打什么主意。你要编故事,得我伯父捧场,你拿我当说客呢?” 如此直白揭穿,霍以骁本以为小狐狸会下不来台,哪知道温宴丝毫不介意,还冲他莞尔一笑。 笑得很甜,眸子里还映着他。 他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那声“喜欢”。 明知道是胡话,胡话还在脑海里来回打滚不肯散! 霍以骁轻咳了声,伸手去拿酒盏。 桂花酒已经凉了。 正好他心里躁,凉的才好。 还不及他拿起来,手就被按住了。 温宴的手就搁在他的手背上,道:“凉的不好,我让岁娘去换壶热的。” 霍以骁没有动。 那只手很白,亦很软。 指甲没有染色,修得圆润,衬得手指细长。 手很凉,显得他的手越发热,也许,是他热了,才显得温宴的手凉了。 霍以骁的指关节曲了曲,温宴却跟没有察觉似的。 他只好锁着眉把酒盏松开,僵着声,道:“你换。” 温宴这才收回了手,唤了岁娘来交代。 手背上那股子凉意消失了,霍以骁的指尖点着桌案,脑门一阵阵痛。 等岁娘送了热的来,温宴把酒盏中凉的洒了,重新添满。 霍以骁拿起来抿了一口。 淡淡的酒香在唇齿间散开。 规矩不规矩的,该懂的都懂。 他能看着温宴翻墙,也能一道游船,哪怕是温宴说胡话,他也由着她。 反正是小狐狸的糊弄话,不信就是了。 可刚才的那一下,到底不应该。 温宴念的书多了去了,可能不懂吗? 她是不讲究这些,还是不跟他讲究这些? 小狐狸心眼多,目的明确,又爱胡来! 霍以骁按了按眉心,咬牙道:“我就不该多管闲事。” 温宴道:“万两银子的交情,哪会不管?” 霍以骁气得牙痒痒的。 他就不该好心掏那些银子! 看看,得了好处的这个,蹬鼻子上脸了! 温宴看他神色,不敢真把霍以骁逗恼了,憋着笑,直说了自己的计划:“李知府是株墙头草,他与案子按说没有干系,但吓吓他,应当能有收获。” 毕竟,是他在温子甫跟前提了句天竺上香。 温宴虽然有学人声音的本事,但若李知府清醒着,她糊弄不了人。 最好的办法是让李知府喝得半醉半醒。 这就需要霍怀定出面了。 巡按大人不上席,便是温子甫劝酒,李知府都不敢喝一盅。 “你倒是会物尽其用。”霍以骁说着站起了身,往船舱外走。 温宴笑着跟上去。 霍以骁跳上了小舟,抬眼看温宴。 夜风有些大,吹得她打了个寒颤,双手在身前搓了搓。 霍以骁沉了脸。 定安侯府是什么家底? 哪怕传到头了,难道给姑娘御寒的皮裘也用不上了? 还是温宴跟以前似的,不肯裹得严严实实? 真就是胡来。 起居胡来,行事更胡来。 让霍怀定给李知府灌酒,亏她想得出来。 他不想帮她! 小舟靠岸,霍以骁回到驿馆。 屋子里只有冷茶了,他习惯着想喝,猛得回忆起温宴按在他手背上的那只手…… 凉的不好。 霍以骁烦躁着叫了人,递了茶壶过去:“问厨房要壶热的。” 交代完了,霍以骁拉了把椅子坐下。 还是得帮她。 小狐狸胆子大着呢。 不帮她,她胡来,万一又出什么状况…… 他那万两银子不是白花了! 第40章 省得叫人认出来 翌日。 霍怀定背着手进了临安府衙。 温子甫正埋头整理案卷,听见动静,赶忙起身行了一礼。 霍怀定道了声“辛苦”。 其他人还没有到,霍怀定一面饮茶醒神,一面道:“温同知府上的那位侄女儿,倒是个有趣人。 温子甫微微讶异,抬眼看霍怀定。 他昨日打了半天算盘,断定了那位“侄儿”的身份,又估摸温宴与对方相熟,从顺平伯府出来后曾出言试探霍怀定。 当时霍怀定与他打马虎眼,不愿多言。 今日怎的自己先提了? 温子甫想了想,道:“这也是现在,提起她来时会被说成我们‘温家’的姑娘。 在以前,各个都说是夏太傅的外孙女。 不怕叫大人笑话,下官以前总会有些吃味,明明姐儿是我们家的姐儿,定安侯府也不是上不了台面的,怎的都说夏家呢。 这些日子,下官才理顺了些。 经过夏太傅教导,又在宫中多年,姐儿的性情、举止,尤其是胆识,真就高了一大截。 别说她几个姐妹,遇事时的沉着冷静,连下官的内子都远不如她。” 霍怀定抱着双臂笑了起来:“谁家的,不都是她?” 温子甫也笑,笑过了,又叹气:“也是下官这个做长辈的不得力,家里遇上如此见血的案子,还得姐儿操心。” 霍怀定道:“都是一家人,有力出力。温同知近日也颇为辛苦,本官到临安之后,李知府提了要接风洗尘,都耽搁着,不如就今晚,附近寻个酒家,简单吃两杯,既接风,也放松下。” 没等温子甫应下,李知府从外头进来,听了半截,忙不迭点头。 拍巡按马屁,天经地义,先前机会不多,这会儿霍怀定开口,怎么可能错过。 一来二去,便定下了。 傍晚时,秋风落雨。 亏得地方近,倒也不麻烦。 李知府请霍怀定落座,搓着手道:“这回简单些,下次还是去西子湖上,风光好,给大人践行。” 霍怀定哈哈笑了,招呼着店家多上两壶热酒,先去去寒气。 等热酒送上,他主动给坐在身边的李知府满上。 李知府受宠若惊,以至于筷子没动几下,酒先喝了三盏。 霍怀定又给倒了一盏,一面倒,一面犹自好笑。 作为都察院的右副都御史,又有个名为太妃、地位近太后的姑母,霍怀定极少应酬酒局,便是去了,也是底下人奉承着,哪有他主动给人灌酒的事儿? 灌的还是一地方知府。 说出去,惊掉多少人下巴。 因着夏太傅,霍怀定对温宴有些长辈对晚辈的好感,但这不足以让他帮忙设局。 可没办法,谁叫霍以骁开口了呢。 霍怀定是不知道霍以骁和温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但霍以骁能因温宴把季究扔下水,最最起码,两人得是朋友吧? 霍以骁在宫中处境微妙,能得一朋友,霍怀定替他高兴。 当然,也二话不说就答应下了。 喝几杯酒而已嘛。 是了,暄仔还偷偷告诉他,把温宴从大牢里捞出来的银子,是霍以骁筹来的…… 这两夜,霍以骁还跟温宴去西子湖上游船。 暄仔言之凿凿,两人关系不一般。 霍怀定认为,自家傻儿子的话只能听一半,但万一呢? 也许现在不是,谁还不能赌个将来。 为了霍以骁,他再多喝几杯,那也不在话下! “来来来,”霍怀定招呼店家,“再来两壶。” 边上雅间,启着细细一条门缝。 霍以暄看着小二又端了酒进去,扭头问道:“那李知府,酒量如何?” 霍以骁哪里知道。 温宴摇头。 她也不晓得。 霍以暄叹息一声:“我觉得有些悬。” 温宴不解,以目光询问霍以骁。 霍以骁轻咳了声:“伯父的酒量,可能有些弱。” 温宴:“……” 她来回算了几遍,竟然算漏了这一样! 前世,她嫁入霍家时,霍怀定已经很少在席间饮酒了。 他当时身体不好,太医建议养生,一日两杯药酒,多了便不再用。 以至于温宴重活一世,竟然不知道这位大伯父的酒量深浅。 这事儿怪她,没想到霍怀定不太能喝,也想漏了李知府兴许海量。 温宴只好又问:“我叔父醉了吗?” 霍以暄让亲随去偷偷看了眼,局势不容乐观。 温宴不可能半途而废,思绪转得飞快,叫了岁娘过来,低声交代:“回府一趟,让黄嬷嬷去请三叔父来,就说……” 岁娘猛点头。 很快,温子览赶到了。 他是昨日才回到临安府的。 上香出事,家里尽快去明州报信了,只是明州也在为了巡按到江南的事情忙碌,温子览去了下辖的县府。 一来一去,路上耽搁了几日。 等温子览回到定安侯府,桂老夫人时疯时颠,安氏昏迷不醒,温鸢又与婆家闹翻、搬回了娘家住,真真是一团乱。 温子览有心与温子甫商议,无奈温子甫忙得不行,这几天几乎都睡在衙门里,温子览便没有来打搅。 黄嬷嬷刚与他递话,只让他寻各种由头给李知府灌酒,温子览不知深意,但也顾不上刨根问底,先赴宴再说。 小二替他开了雅间的门。 温子览一进去,酒气冲头。 坐在首位的必定是霍怀定。 温子览一看,醉得差不多了。 再看他兄长…… 自家兄弟,一清二楚,别看温子甫端坐着,离醉得说胡话不远了。 反倒是李知府,脸上通红,越喝越来劲儿。 温子览拿了个酒盏,硬着头皮开始说场面话。 什么知府大人这些年对家兄多有照顾,什么知府大人海量、在下佩服,什么家里与伯府的事儿给大人添麻烦了,什么家母、内子受伤、大人一定要揪出凶手…… 但凡能寻到的理由,全用上了。 李知府在兴头上,有人敬酒便不推拒,连连饮了。 眼看着一桌子的人醉的醉,懵的懵,李知府站起身往外走。 他得方便方便,喝多了,涨得慌。 隔壁的门也打开了。 温宴看了眼摇晃着下楼的李知府,缓缓跟了上去。 外头飘着雨丝,很小,迎风往人身上吹,还是有些凉意。 李知府被吹得打了个喷嚏。 温宴也有点冷,收紧了身上的披风。 下一瞬,一件斗篷落在了她身上,沉甸甸的。 温宴一愣,扭头看向身侧。 霍以骁跟了出来,淡淡着道:“裹严实些,省得叫人认出来。” 第41章 他得当心些 温宴伸手攥紧了斗篷。 酒楼后院这一处,灯火不及前头大堂,又落着细雨,视线难免昏沉,温宴一眼看不清斗篷的颜色。 她只知道,很厚实,很暖和。 先前还随着雨丝往里钻的秋风寒意,一下子就被挡住了。 系好领子,温宴整了整下摆,这才抬眼看霍以骁。 若说容易认,一定是霍以骁好认。 霍怀定下江南是公务,自是轻装简行,随行是霍以骁也没带多少行李。 几身外衣来回换,人还是那人,能有多大区别? 真遇上李知府,对方肯定一眼认出来。 确定了霍以骁的身份,温宴便是裹成了一只粽子,最终也是掩耳盗铃。 分明是怕她冷了,特特给她备的斗篷,偏往别处说。 前世就是这么个别扭性子。 温宴对此深有体会。 看吧,她先前跟岁娘说的一点都没有错。 别听霍以骁说什么,得看他做什么。 “谢谢,”温宴笑盈盈着,踮起脚,靠近霍以骁,小声道,“一下子就暖和了。” 霍以骁微微蹙眉,眸色沉沉。 温宴大抵是不想叫人发现,毕竟两人是跟着李知府,要借机行事。 动静大了,恐坏了计划。 可也无需这般小心翼翼吧? 就不怕雨天地面湿滑,一个没站稳就往别人身上倒? 他耳力又不差,哪怕温宴声音小些,不用靠过来,他也是能听见的。 霍以骁刚想让温宴站好了,对上她的目光,到了嘴边的话又顿了顿。 温宴的眼睛里全是笑意。 黑夜里,她的眸子却是格外的亮。 不过一件斗篷罢了,小狐狸就像是逮到了一只兔子。 也不对,不是一只,是一窝兔子都抱在了怀里。 啧! 因着当日就要,斗篷是从成衣铺子里买的。 既不是量身做的,料子亦是矮个里拔高个,能穿,称不上好。 以温宴的出身,什么好东西没有见过? 从前给成安伴读,吃穿用度皆是跟着宫里的,一年四季裁衣,怎么着也比市井成衣铺子里的考究。 结果,就这么件斗篷,能叫小狐狸笑成傻狐狸。 定安侯府真亏待她了? 温宴有心逗霍以骁,可惜时机不合适,只能先作罢,压着脚步往李知府离开的方向去。 霍以骁跟上去,见温宴小心着避到了一处拐角。 温宴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大老爷们吃酒,我们这些小的,就只能蹲在这儿,等着一会儿把喝醉的都送回去。” “李大人忙着拍霍大人的马屁,会不会把大人给灌醉了?” “谁知道呢!我要是李大人,我也着急,巡按大人来了,眼前就有一桩案子破不了,那苦主还是同知,这不是笑话嘛!” “到最后都没有结果,别说优了,良都够不着了吧。” “李大人也是倒霉,根本没处找犯人!” “温大人和李大人,近一年不怎么对付吧?破不了案,也得争口气!温大人家那姑娘不是说,是李大人提议去天竺进香的吗?死咬这个,好歹把李大人拉下水。” “李大人也是就事说事,会不会也被人利用了?” “谁啊?” “顺平伯府啊!” “这话不能乱说!” “我们哥几个吹吹牛,有什么干系!” 温宴一句接着一句,声音各异。 霍以骁知道她有这本事,可亲耳听着,还是觉得神奇极了。 他只与几个临安府衙的小吏打过照面,隐隐听着耳熟,想来能把半醉半醒的李知府糊弄住。 就是这地方…… 茅房外头,委实不是个好地方。 霍以骁的脸色越发阴沉,目光落在温宴的后脑勺上。 他怎么就没有顺便买一顶雪帽子,把小狐狸的耳朵都给捂紧了呢! 有辱斯文! 不成体统! 偏偏,霍以骁也得承认,糊弄李知府,这是个合适的地方。 里头,李知府的酒气散了些。 吹了阵冷风,又松弛下来,他甚至有心情哼两声小曲。 直到有说话声传来。 模模糊糊的,时清楚时不清楚,却很熟悉,听着是府衙里小吏们在说话。 嘴巴是堵不住的,底下人说事,只要不过分,李知府就当没有听见。 况且,那些人说得在理啊! 他可不就是着急了吗? 是他不想抓犯人? 是根本不知道去哪里抓! 倒霉透顶了! 顺平伯府那位老夫人还整日儿没事找事,之前季究落水,他花了多大工夫让伯府别折腾了,结果,季究又掉水里去了! 不止季究落水,定安侯府还两伤! 温宴小姑娘家家的,真是什么都敢说,居然说是他先提了进香。 临安城佛事兴盛,几乎家家礼佛,附近佛寺香火鼎盛,不止是城中人,苏北、嘉湖的香客都来进香。 秋天景好,踏秋上香,这不是很寻常的事儿吗? 这都能牵扯到他身上! 还顺平伯府…… 唉? 伯府? 李知府一个激灵。 茅家埠渡口上岸,一路寺院、庵堂无数,便是天竺寺,也分上中下三寺。 那天,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才在温子甫面前提了下天竺? 他提的时候,还有谁听见了? 李知府一时之间回想不起来。 他只能抬声冲着外头道:“哪几个在外面,浑说些什么东西?” 话音落下,外头没有人回话,只有匆匆而去的脚步声。 李知府仪容不整,无法追出去看,只能作罢,一个人去回忆当日经过。 外头,温宴拉着霍以骁就溜了。 目的达成,也无需再去雅间,干脆直接出了酒楼。 雨中的临安城不及平日热闹,岁娘候在外头,见温宴从里头出来,她急匆匆举了伞迎上。 “姑……”岁娘刚要说话,一眼看到温宴拉着霍以骁的袖口,不由一愣。 再一看,自家姑娘身上披着的斗篷,她根本没有见过。 岁娘缩了缩脖子,眼神四处飘。 上回坐船去进香路上,经过断桥,二姑娘讲过白娘子的故事。 雨天、西湖、送伞…… 她当时忙着看景,听得并不仔细,此刻回想,只知道那伞是给了许仙的。 手比脑袋动的快,岁娘二话不说,把雨伞塞到了霍以骁手中,转身就跑了。 霍以骁拿着伞,嗤了声。 主子傻了,丫鬟也傻了。 傻气果然会传染。 他得当心些,别被染上了。 第42章 真不该心软 温宴扑哧笑出了声。 她不知道刚刚岁娘想了些什么,但塞了伞就跑的样子,实在太逗趣了。 这小丫头,怎么就这么憨呢。 温宴笑得开心,察觉到一道视线落在她身上,她便抬眸望去。 霍以骁用下颚示意着被拉住的袖口。 温宴松了劲儿,手指却没有挪开,反倒是认认真真替霍以骁整理了袖口。 这般仔细,霍以骁损不得、讽不得,话在嗓子眼憋着,最后作罢。 温宴看在眼里,心里直乐,嘴上道:“我们先走吧,一会儿他们雅间散了,遇上了人,容易露馅。” 霍以骁撑着伞往前走。 温宴跟上去,道:“定安侯府离这里不远,骁爷大概是不认得路,就跟着我。” 霍以骁轻哼了声。 要是寻得到岁娘,霍以骁才不会听温宴的。 可惜那小丫头跑得没影了,把自家姑娘扔在了大街上。 此时已然入夜,又是雨天,小姑娘一个人在街上晃荡,总不是个事儿。 他得帮人帮到底。 温宴一面走,一面道:“刚刚在酒楼,只顾着听隔壁动静,都没有用晚饭。我有些饿了,你呢?驿馆这个时辰还备着晚饭吗?” 霍以骁睨温宴:“有话直接说。” “侯府肯定没有备了,我不想吃冷点心,”温宴道,“就前头街角那家拌川,骁爷请我吃一碗吧?” 霍以骁挑眉:“请?” “岁娘跑了,我身上没有铜板。”温宴答得理所当然。 霍以骁没有立刻说话,定定看了温宴一会儿,咬牙道:“买了就赶紧回府。” 另一厢,李知府沉着脸走回了雅间。 里头酒气扑鼻,他刚叫夜风吹得稍稍清明的思绪,叫这酒气一冲,又迷糊了。 此时无人再劝酒。 有人勉强保持了仪态,有人已经趴在了桌上。 李知府坐下,眯着眼睛把所有人都扫了一遍。 到底是哪个,引得他当日提及下天竺;又是哪个,听温子甫说了侯府上香安排后,又想法子在同一天调他往桐庐;还有哪个,把具体的时日安排透给了顺平伯府…… 在座的都是日日一道当值的同僚,都是他的下属。 也许是酒劲的影响,在李知府眼里,除了温家两兄弟为苦主,其他的竟然各个都可疑。 李知府又看向身边的霍怀定。 霍怀定笑眯眯的,口齿不清,却还在够酒盏:“李大人,再喝?” 李知府一个寒颤。 他看旁人可疑,霍怀定看他怕是更可疑了! 上香是他提的,人员调动是他安排的,他什么都知道,透个消息就更不再话下。 若寻不到一个替罪的,定安侯府闹到最后,他就不是办事不利破不了案,而是与顺平伯府狼狈为奸、行凶迫害侯府了。 温宴那天和霍怀定说话,开口太妃闭口公主的,各个高高在上,不是他能够得上的。 他只是“小小”一知府,罪名压下来,他扛不住啊! 李知府越想越是后悔,他就不该掺和这两家的事情,尤其是,那天半夜还拿妄想用案子拿捏温子甫。 结果,没拿捏住不说,还因为被温宴反将一军。 那些你来我往的较劲,完全可以视作他“投靠”了伯府的证据。 他要是巡按,他十之八九会这么认为。 李知府硬着头皮跟霍怀定又碰了一盏。 这若不是酒,是后悔药,就好了。 又坐了会儿,皆不胜酒力,也就散了。 霍以暄来扶醉醺醺的霍怀定。 自家老父自家管,万一李知府自作聪明,办出什么糊涂事儿…… 他们父子两个都别想回京城了! 小吏们也进来,帮着送各位大人们离开。 李知府见霍怀定走了,先安排了人送温子甫、温子览走,这才问道:“刚才你们几个在茅房外头胡说些什么东西?” 小吏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何意。 李知府气道:“装傻也没用!伯府的事情是你们能随意掺和的?人家不怕招惹侯府,你们又是什么玩意儿?等老爷我酒醒了,慢慢算账!” 他说什么也要把那人找出来! 死道友,还是死贫道,还用选吗? 李知府骂骂咧咧的,小吏们缩着脖子做事,不和醉鬼讲道理。 雅间里的人越来越少。 李知府起身,踢了一脚黄通判的椅子:“老黄,该回了,不再走,你婆娘该闹了。” 趴在桌上的黄通判抬起头来,一双眼睛通红,声音都打着颤:“大人,您刚才说的算账是什么意思啊?什么掺合不掺合的?” 李知府道:“正好,你跟我一道回想回想,那日我怎么会提到下天竺……” 黄通判从椅子上滑落:“大人,我、我……” 见他如此反应,李知府愣了愣,而后皱紧了眉头。 手按在了黄通判的脖子上,李知府一字一字道:“你最好给我说实话!” —— 霍以骁撑着伞,看了眼不远处的定安侯府高墙,再看了眼温宴。 先是要吃拌川,叫她带回府里用,她嫌弃面会坨,定要在店家坐着吃。 等吃完了,又说要去隔壁街上买点心,也是运气好,点心铺子还开着门。 明明是雨夜,温宴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兴致,想东逛西瞧的。 得亏首饰、胭脂、布料铺子都关了,不然还要继续逛。 霍以骁一遍遍默念“万两银子”,才耐着性子作陪,没有把人扔在街上。 现在,到了府外,总找不出由头继续了吧? 温宴的脸上写满了遗憾。 “还没有尽兴?”霍以骁道。 温宴只当没有听出霍以骁语气中的嘲弄,叹息一声:“我从京城回来之后,这一年间一直在温泉庄子养身子,前不久才搬回府里。有机会多走走,便意犹未尽。” 霍以骁微怔。 一直在庄子上养身子? 身体竟然那般差了? 只这几日看气色,不似是久病之躯。 不对,从前不怕冷的温宴畏寒了,所以才去了温泉庄子。 住了快一年也没有根治,还没有入冬,就得严严实实裹着了。 思及此处,有些语气不善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霍以骁清了清嗓子,道:“我看侯府也没有拘着你出门,你大可选个晴日,白天时……” “骁爷陪我逛吗?”温宴笑盈盈打断了霍以骁的话,“我是喜欢你呀,才不管晴雨日夜,想抓紧一切机会。” “温宴!”霍以骁真被她气笑了。 听听,这都是什么话! 小狐狸根本没脸没皮,有一点杆子就顺着往上爬! 真不该心软,就把她扔在酒楼外! 霍以骁指着墙壁,道:“要么走门,要么翻墙,立刻!” 第43章 一傻傻全家 话音落下,温宴还是站在原地。 既没有选择往前去角门,也没有打算翻墙的意思。 不止如此,她原本脸上的笑容一点点褪去,长睫眨了眨,抿着唇把目光落向了别处。 霍以骁在温宴的神情里读到了委屈,还有几分落寞。 若仅仅如此也就罢了,偏偏,温宴的委屈和落寞很是不走心。 就差明晃晃地告诉霍以骁,这些都是装出来的了。 小狐狸嘴巴没边,什么都敢说,还爱装,什么戏都要演。 委屈是假的,逗他玩才是真的。 生生能把人气死! 霍以骁退后两步,目测了一下院墙的高度,道:“比宫墙矮多了,你要是不肯翻,我提溜你进去。” 温宴赶忙摇头。 怪她。 虽然说的都是实话,但也确实是在逗霍以骁。 一个不小心逗过了头。 还是见好就收吧。 想归想,温宴还是调皮着又伸出了小爪子:“我走门去,斗篷还是簇簇新的,雨天翻墙弄脏了多可惜呀,那么暖和的斗篷,我一个冬天都靠它了。谢谢啊!” 霍以骁的脸色阴沉沉的。 只听前半截,他想说,这斗篷也就秋天能用的上,等入冬了,得换更厚实的雪褂子。 定安侯府这么亏着她,不如到时候从京中给她捎点皮裘来。 温宴想添皮裘,成安二话不说就会给,反正她有许多用不上的。 没想到最后一声“谢谢啊”,一下子就把温宴的淘气劲儿给透了底。 小狐狸就是小狐狸。 再胡说八道,他就得给一巴掌摁死! 角门就在前头不远。 秋雨之中,灯笼随风晃动。 一辆马车在门外停下,车上下来一小吏,拍打门板。 温宴瞧见了,道:“看样子酒楼里散了,是我两位叔父回府了。” 霍以骁还没有说什么,却见那车厢晃了晃,而后车帘子撩开,一人连滚带爬从车上下来,而后,又踉踉跄跄下来一人。 温家兄弟皆醉得不轻。 温子览一巴掌拍在温子甫的肩膀上,口齿不清:“你说!你说!府里银子都去哪里了?别说是去年赎两孩子了,章哥儿和宴姐儿压根没用多少银钱!是不是你们二房拿走了?母亲由着你们从公中拿银子?” “你浑说什么东西!”温子甫反手推温子览,“我中饱私囊了我是你孙子!” “那你倒是想想法子让我调到临安来!”温子览道,“我也是受够了,我就不知道母亲为何不满意眉娘,眉娘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母亲却…… 我一次次提出让眉娘随我去明州,母亲都不放人。 那就只能我回来,我人在府里,才不至于让眉娘没个依靠。” “三弟,你这话没有道理啊,”温子甫道,“阖府上下,谁不知道母亲最喜欢三弟妹,事事都离不了她,怎么在你嘴巴里,这样婆媳融洽的好事反倒是三弟妹在受罪一样!你嫂子想要这样的缘分还轮不到呢!” 温子览一屁股在台阶上坐下,酒气熏头,他捂着脸哭了起来:“你不懂也没关系,但二哥,做弟弟的求求你,我得回临安来。 你看看现在,母亲时疯时颠,眉娘一直没有醒,每天就靠那点儿汤药吊命,这可怎么办啊! 珉哥儿为了他母亲心神不宁,连书都念不进去了。 还有鸢姐儿,和婆家闹到这地步,我的鸢姐儿命苦啊!” 温子览这一哭,温子甫的火气散了,惆怅郁气却涌了上来。 印象里,自打成年起,温子览就没有在他跟前这么哭过了。 温子甫也在台阶上坐下,哽声道:“我也没骗你啊,我在衙门里也不得劲儿,真能一句话把你调过来,我早去办了,实在是、实在是…… 自打大哥、大嫂蒙难,夏家倒了,我的日子不比你好过! 各个都是看盘下菜! 就出事那天半夜,你是没听见,宴姐儿全听见了,李知府说得可真难听啊! 若不是巡按大人明察秋毫,偏着我们一些,你且看看案子会是个什么样子。” “二哥……” “三弟……” 前一刻还吵得不可开交的两兄弟,忽然抱头痛哭。 门房上的婆子急出了一头汗,催人去内院给曹氏报信。 “吃醉了酒,惹笑话了,啊哈哈哈!”婆子硬着头皮,与小吏和车夫道。 小吏也是尴尬,干巴巴笑了几声,说了两句场面话,就先离开了。 再不走,谁知道这两位大老爷又会说出什么酒话来。 他还是别听了。 听得越多越麻烦。 角门不远处,温宴和霍以骁默不作声看完了经过。 霍以骁垂着眼帘打量温宴,暗暗叹了口气。 他就说,傻气是会传染的。 这一傻,傻全家! 温宴拉了拉霍以骁的袖口,轻声道:“我还是不走门了吧。” 霍以骁睨她:“怎的?” 温宴摸了摸鼻尖:“不能让叔父们知道全叫我看见了,到底是长辈,得给他们留个颜面,不然还怎么存长辈威严。我还是勉为其难翻墙好了。” 霍以骁嗤了声,拿话刺她:“舍得你簇簇新的斗篷了?” “那还是很舍不得的,”温宴望着霍以骁,眼睛晶亮晶亮的,“骁爷搭把手,扶我翻过去?” 霍以骁紧抿着唇,不置可否。 温宴先退了一步:“好吧,我自己翻,你先帮我拿着斗篷,免得我蹭脏了。” 说完,温宴解了领口系带,把斗篷仔细对叠,捧给霍以骁。 霍以骁下意识接了过来。 温宴稍稍提气,起步后在墙面上蹬住,手掌撑住墙沿,一个翻身,身子就蹲在了上头。 她朝霍以骁伸手。 霍以骁递了斗篷过去,再递了点心盒子。 等他再递伞时,温宴却没有接。 她道:“借给你的,你先用着。” 而后,身影从墙上消失,只听轻盈落地声,显然是稳稳落在院内。 霍以骁握着伞柄,气闷着往驿馆走。 小狐狸一环接一环,心眼还真多。 就温宴那灵巧身手,只要她不想,就绝不可能把斗篷蹭脏了。 借伞给他的下一步,不就是找他还伞吗? 他真是信了温宴的邪! 第44章 深以为然 两位老爷醉酒,在府门外抱头痛哭,可把定安侯府闹了个人仰马翻。 曹氏急匆匆赶到,摇着头捂住了脸。 这可真是没眼看! 她好言好语劝了会儿,无奈什么好话恶话都触动不了醉迷糊了的人。 曹氏放弃了,大手一挥,指挥着几个粗壮婆子把温子甫、温子览架起,该送哪儿就直接送。 两个醉汉还在哭嚎,曹氏听得头痛,按着太阳穴交代劳七媳妇:“三弟妹未醒,三叔醉成这样,夜里肯定得留伺候的人手,你记得去知会冯妈妈,让她亲自去,免得叫有心人钻了空子。” 冯妈妈是安氏跟前的。 劳七媳妇赶忙点头:“还是您仔细,您放心,奴婢会办好的。” 曹氏这才跟上了温子甫。 走得近了,一股子酒气扑面而来。 曹氏拿着帕子一阵猛扇,还是没有忍住,小跑了几步,赶到前头上风向去了。 舒园里,温慧从月洞门上探出半个脑袋,小声道:“醉得这么厉害,父亲这是喝了多少呀。” 曹氏眼尖,瞧见了她,沉声道:“什么时辰了,赶紧回去睡觉!你看看西跨院,灯早就黑了,婧姐儿早睡早起比你强多了!” 换作平时,曹氏这么说她,温慧定要跳起来。 可她这么多年最擅长的就是察曹氏言、观曹氏色,母亲显然是在气头上。 她再不走,就得替父亲挨骂了。 她又不傻! 温慧转头就溜。 曹氏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回头瞪了温子甫一眼:“比你都会看眼色!” 垂着头的温子甫突然抬了脖子,嗷得撕心裂肺:“三弟啊,不是哥哥不帮你!” 曹氏被吓了一跳,下意识直缩脖子,脸上一言难尽。 西跨院的灯亮了起来。 没多久,满脸睡意的费姨娘披着外衣赶过来,冲曹氏笑了笑:“夫人辛苦,老爷夜里就由妾照顾吧。” 曹氏微微点了点下颚:“夜里多费些心,有事儿就使人到正屋叫我。” 说完,手一挥,就打发人把温子甫送去了西跨院。 看着匆匆跟上去的费姨娘,曹氏轻哼了一声,她就说,各个都比温子甫会看眼色。 能一觉睡到大天亮,多美滋滋。 照顾醉汉这么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她才不干呢。 费姨娘清楚曹氏不耐烦做这些劳心事,只要是温子甫醉酒,她都会主动过来替曹氏“分忧”。 曹氏睡舒坦了,高兴了,她的日子也轻松自在。 正屋里,曹氏靠坐在榻子上,接过胡嬷嬷递上的一杯热茶,小口抿了。 茶香入鼻,暖了肺腑,那股子酒味散去…… 可算是舒服了! “老胡,今晚不是给那霍大人补接风宴嘛,老爷和三叔怎么就喝成了这样?”曹氏不解,“莫非那霍大人是海量?” 若不是海量,霍大人肯定也醉得不清。 谁会喜欢给自己灌酒的地方官员? 温子甫不止自己灌,还让弟弟去灌,两兄弟都不想干了吗? 胡嬷嬷道:“听说不是灌霍大人,黄嬷嬷去请三老爷时,好似说的是灌李知府。” 曹氏倒吸了一口气。 这是什么道理? 黄嬷嬷请的,那就是温宴琢磨出来的。 小姑娘夜里翻墙,大夫没瞧见影儿,怎么又折腾李知府去了。 “行吧,”曹氏道,“老爷喝成这样,肯定也是赞同的,他们自己拿主意就行了。” 外头,劳七媳妇来回话,说是畅园那儿都安排好了。 胡嬷嬷替曹氏按着肩膀,道:“您心细,大晚上的,还替三夫人想得那么周全。” 曹氏笑了笑。 她更多的是为了自己。 安氏还没醒,医婆们都说不好何时能醒过来。 万一,有脑子不清楚的去钻空子,安氏一睁开眼睛得这么一“噩耗”,再吐一口血昏过去…… 妈呀! 这不是莫名其妙背一桩人命债嘛! 她下半辈子还要不要睡安生觉了! 也就是桂老夫人还糊涂着,没有时时刻刻要儿媳在跟前伺候,一旦老夫人想起来了,安氏不堪用,岂不是就轮到她了吗? 帮人就是帮已。 曹氏深以为然。 西跨院的费姨娘也深以为然。 “多大的劲儿,出多大的力,”曹氏动了动脖子,道,“我讲究个良心。” 胡嬷嬷陪笑。 这府里内院,就只这么些事儿,曹氏能办得妥妥的,也就不需要做嬷嬷的,顶在前面、大杀四方。 平日里缺少锻炼,她当然和宫里出来的黄嬷嬷比不了了。 有些遗憾呢…… 不,不能遗憾。 胡嬷嬷一遍遍告诉自己,平淡是福。 熙园里,温宴睡到了大天亮,撩了床幔起身,一抬眼就看到了蹲在榻子前逗黑檀儿的岁娘。 “你昨儿跑得可真快。”温宴道。 岁娘忙道:“奴婢觉得自己挺机灵的,真的。” 温宴扑哧笑出了声。 岁娘也乐了,伺候温宴梳洗后,又往大厨房去。 正是府中备早饭的时候,走近些就能闻到香气。 岁娘吸了吸鼻子,一点点分辨。 米糕、桂花粥、水晶油包、葱包烩…… “妈妈,我来取早饭,可真香呀。”岁娘嘴乖,还未进厨房就先喊了起来。 里头,不止管厨房的乌嬷嬷没有招呼她,其他妈妈、媳妇们都没有回应。 她们几乎都聚在一块,脑袋凑脑袋的,被岁娘这一叫,惊得扭过头来看着大门。 岁娘迈进去,就对上一双双大小眼睛。 “……”岁娘愣在了原地,“妈妈?” 乌嬷嬷先回过神来,先从碟子里拿了块米糕给岁娘,又道:“今儿有姑娘喜欢的水晶油包,上好的猪板油,准好吃。” 岁娘咬了口,凑过去道:“妈妈们刚才在说什么呀?” 乌嬷嬷轻咳了一声,有点儿尴尬。 边上一媳妇子热情,接了话过去:“昨晚上老爷们都喝多了,二老爷白日还要当值,却醉得起不来。 费姨娘没办法,去请了二夫人。 你猜二夫人怎么办的?” “怎么办的呀?”岁娘好奇极了,忙问。 “二夫人打了一盆冷水,打湿了帕子,盖在了二老爷的脸上,这才醒了,”媳妇子道,“我们刚在猜,若老爷还不醒,二夫人会不会一不做二不休,把水直接泼在老爷脑袋上,还是把老爷的头按在盆里呀。” 岁娘眨巴眨巴眼睛。 泼水? 按水里? 二夫人能这么厉害呀? 话说回来,没有发生的事儿都叫妈妈们讨论得热火朝天,她亲眼看着姑娘潇洒地扔耗子吓得季究跳水,却是哪个都说不得…… 岁娘瘪了嘴,手里的米糕瞬间不香了呢。 第45章 都是借口 回到熙园,岁娘把听来的事情说给温宴听。 温宴支着腮帮子,笑盈盈的,末了问道:“长寿堂里还不晓得吧?” 岁娘答道:“应当是不晓得的,老夫人没有康复,谁拿这些事情去长寿堂里说呢。” “也是,”温宴颔首,而后调皮了一句,“我呀,我倒是可以去说说。” 岁娘愣住了。 姑娘莫不是说真的? 边上的黄嬷嬷哈哈大笑:“姑娘,二夫人可不曾亏待您。” 温宴也笑了起来。 曹氏也许没有泼水按盆的胆儿,但若是桂老夫人知道温子甫险些要受水难,怕是就顾不上装疯卖傻了。 儿媳妇要爬到儿子头上去了,翻了天了呀! 以桂老夫人的脾气,曹氏肯定讨不到一点好。 昨夜的雨水已经止了,却是又冷了几分。 知道温宴受不得这种寒意,曹氏前两天就让人送了炭来,说是先用着,不够只管跟她开口。 看那语气态度,瞧着也不是场面话。 曹氏对她这么大方和气,温宴觉得还是不坑她了。 与人为善这事情呢,讲究的就是个有来有往。 就好似霍以骁送了她一件斗篷,她一会儿送他一盒府里做的新鲜点心。 礼尚往来,时日才长久。 “走吧,”温宴站起身,把斗篷披上,“我们该出发了。” 岁娘本打算摆桌,闻言看着食盒,问:“姑娘不用早饭了?” “用的,”温宴道,“去驿馆用。” 岁娘恍然大悟。 难怪姑娘今儿交代她多拿些回来,原来还有四公子的那份。 轿子到了驿馆外,岁娘提着食盒,跟着温宴往里走。 刚穿过前院,温宴就见霍以骁的亲随隐雷木着脸站在半道上,手里拄着一把伞。 仔细一看,正是昨日岁娘塞给霍以骁的那一把。 见了温宴,隐雷赶紧把那副生无可恋的表情收了起来,恭谨道:“请姑娘安。” 温宴想问前些天怎的没有瞧见他,话到了嘴边,自己想起来了。 霍以骁入宫后,身边伺候的人手不少,但他真正信任的,只有在霍家时就跟着他的隐雷和孤风。 隐雷的父亲是嘉湖附近一个镇子出身的,酷暑时病故,骨灰暂存京中。 此番南下,隐雷随行,也是霍以骁给了他能送亡父回故土的机会。 霍以骁等人入临安,隐雷回故里安顿亡父。 前世霍以骁骗温宴不曾入临安,便是拿“去隐雷老乡走了走”当借口的。 隐雷忠心耿耿,主子不让说,温宴试了几次,都没捞到实话。 温宴最初有些恼,后来自个儿想通了。 霍以骁的身边,危机四伏。 嘴巴紧是优点,连温宴问了都不说,其他人更别想从隐雷嘴里挖出话来了。 当然,此事不给温宴答案,纯粹是为了他家骁爷的脸面。 霍以骁要跟温宴装,隐雷哪里敢拆台啊! 想起前尘往事,温宴忍不住笑了笑,而后指着伞,道:“你在这儿当多闻天王呢?” 隐雷摸了摸脑袋:“爷交代的,他要睡回笼觉,什么时候睡醒不好说,让小的在这儿候着,好把伞还给您。” 温宴撇了撇嘴。 什么回笼觉,都是借口! 显然是昨儿叫她算计了,今天要闹脾气。 好在温宴有备而来。 “骁爷用早饭了没有?霍大人与大公子呢?” 隐雷答道:“爷不曾用。霍大人已经去衙门了,大公子那儿,这时候差不多刚读完早课,要用早饭了。” 从岁娘手中接过食盒,温宴道:“伞是顺道的,我来送点心,请两位公子尝尝我们府里厨娘的手艺,骁爷既睡回笼觉了,就别吵他了。你给我指个道,大公子住哪间?” 隐雷抬手一指,见温宴与岁娘走了,他才醒过神来拍了拍脑袋。 温姑娘怎么不按规矩出牌? 怎的就给大公子送点心去了? 他今儿天明才入临安城,一到驿馆就被霍以骁塞了一把伞。 来龙去脉一概没有,只让他在这儿侯着,等温宴来了就还伞。 隐雷稀里糊涂的,直到跟霍以暄的亲随打听了,才了解了这几日间的“趣事”。 他们爷为了温姑娘把伯府小公子扔水里去了; 跟温姑娘夜里游船去了,还是两次; 跑伯府“耀武扬威”,把人家气得不要不要的; 昨晚上又帮着温姑娘,请大老爷把临安府一众官员都喝趴下了。 隐雷听得目瞪口呆,这还是他们冷漠的骁爷? 哦,是他们骁爷。 去岁为温姑娘掏了万两银子,做好事还不留名,今年这几桩事儿,不在话下。 温姑娘知恩图报,隐雷前一刻为了他们爷高兴,下一刻就为了手里的伞为难。 有借有还,作甚叫他还? 回笼觉哪天睡不得,骁爷这是在闹哪门子脾气嘛! 隐雷还没来得及想明白,温宴就出现了,以至于他混沌之间给温宴指了路…… 这事儿办的,太没有水平了。 隐雷赶紧转身,回去寻霍以骁。 另一厢,温宴一面把食盒打开,一面跟霍以暄道:“昨儿辛苦大公子了。” “给我的?”霍以暄道,“不是给以骁的?” “骁爷睡回笼觉呢。”温宴道。 霍以暄一脸纠结。 他闹不懂这两人怎么回事,这点心八成吃不得,可是,真的好香啊…… 这么大一盒呢,他尝一只水晶油包,再尝一块米糕,应该不妨事吧? 霍以暄迟疑着要伸手,指尖刚触到油包,就听脚步声由远及近,霍以骁黑着脸走了进来,直直在桌边坐下了。 温宴强忍着笑,道:“骁爷起来了?回笼觉没有睡踏实?” 霍以骁睨了温宴一眼。 知道温宴坑多,他怕一不小心又着了道,干脆不露面,让隐雷顶着。 他就不信,他在屋里睡觉,温宴能直接翻窗进来。 没想到,小狐狸棋高一着,没有去吵他,转头就找霍以暄。 温宴布菜有一手…… 暄仔是个憨的…… 霍以骁哪里还能装睡! 边上,霍以暄的视线在两人身上转了转,又吸了吸鼻尖。 暗潮涌动,不适合他参与,可不尝尝点心,对不起自己的五脏庙…… 霍以暄认真考量了一番,建言道:“给我留只油包,二位,出门、右转,换间屋子慢慢用?” 第46章 我给二位腾地方 霍以骁拿了只油包,轻轻一抛。 霍以暄伸手接住,拿到鼻子前深深闻了闻。 更香了。 水晶油包这东西,只看相貌,可以说是平平无奇。 圆圆胖胖,整一白面馒头。 面皮绵软,麦香清雅,但这是做包子、馒头最根本的东西,连这些都没有,厨娘手艺不到家。 水晶油包与白面馒头不同之处,在它的肚子里。 透过面皮,猪板油馥郁的香气一个劲儿往外钻。 撕开皮,油亮剔透的水晶馅儿冒出来。 霍以暄赶紧抿上一口。 甜! 甜到心里去了。 馅儿中有果仁、瓜子仁,与面皮一块入口,馅儿不腻、面皮也不干,搭配得恰恰好。 霍以暄一口气吃完,意犹未尽。 只留个油包,是不是要少了? 哎? 不对! 他都高高兴兴吃完一只油包了,霍以骁和温宴怎么还在他跟前大眼瞪小眼呀。 “二位不打算换屋子?”霍以暄问,“要借我这地方用,那我可就不客气了,再来一只呗。” 温宴扑哧笑出了声。 霍以骁按了按眉心,他就说暄仔是个憨的吧! 真是脑壳疼。 “拿去!”霍以骁递了块米糕给他,问,“要不要再给你盛碗桂花粥?” 霍以暄刚要点头,见霍以骁嘴角带笑、眼神狠狠,他一个激灵赶紧摇头。 “行行行,”霍以暄咬着米糕往外走,“我给二位腾地方。” 为了一只油包、一块米糕,让出了自己的地盘,这买卖实在亏本。 可谁让他犟不过霍以骁呢? 驿馆没什么好待的,他还是去衙门给父亲请个安,跟李知府等人打听打听,城中做水晶油包最出名的是哪家店子。 若是温子甫能心领神会,请侯府送食盒过来,那是再好不过了。 屋子里,温宴一面盛粥,一面道:“这些点心,越热越好吃,我一路上都拿毯子包着食盒,就怕冷了。 隐雷说你睡回笼觉,我琢磨着不糟蹋吃食,就给大公子送来了。 没想到骁爷后脚就过来了,怎么,回笼觉睡得不踏实?” 霍以骁没有说话,只端着粥喝了小半碗。 温宴见状,笑着又道:“骁爷,按说该回你那屋子去用。 这是大公子的屋子,直接给占了不算,还把大公子支开了,这不妥当吧? 外头天冷,大公子若在院子里转悠,冻出病来,可不好呢。” 霍以骁放下粥,拿了块米糕,抬起眼皮子看温宴。 以经验来判断,温宴必定话里有话。 前头铺了一大段,不晓得后头要拐到哪里去。 温宴道:“骁爷不肯换屋子,莫不是你那里还没有收拾,弄得一团乱?” 霍以骁啧了声。 小狐狸得了便宜还卖乖,竟编排上他了。 “乱?”霍以骁反问,“能乱成什么样?” “也是,”温宴道,“轻装简行南下,总共就那么些行李,乱不起来。” 话音落下,反倒是霍以骁愣了愣。 温宴居然没有给他天马行空乱讲一气,也没有淘气着要去看看实地,而是顺着话就下了。 霍以骁抿了抿唇,他小心翼翼着,结果这条路很是踏实,温宴没有埋坑。 这不对劲儿啊。 不是温宴这几日表现出来的做派。 “我从京里回来时,总共就那么一箱笼东西,”温宴支着腮帮子,慢慢回忆着,“搬到府里,又搬去庄子上,再是轻便不过,可以说是说走就能走,都不耽搁什么事儿。 不像以前,公主去城郊园子里踏青,只去两天,我们俩日常耍玩的东西就装了一车。 我这一年里,还是添置了些衣物的,但怎么胡乱弄,也弄不乱。 我那天看骁爷住的屋子,不算小,带的东西又少,想乱也乱不起来。” 霍以骁看着温宴,撇开那些小心,再听这些话,余下的便是可惜和感叹了。 他认得温宴时,她已经是成安的伴读了。 成安与温宴一道起居,温宴身上从不缺好看的首饰。 细细碎碎的,霍以骁说不明白,印象最深的两人有一对璎珞圈,常常是一人戴一个。 三皇子有一回远远瞧见她们,还打趣过,若是圈形再掰大些,都能顺着肩膀直接滑落到地上去。 那些好东西,已经和温宴没有关系了。 现在还是孝期中,温宴能戴的都是极其朴素的东西。 可等三年过了,就定安侯府那扣扣搜搜、连厚实的皮裘都顾不上的,能给她添什么? 回头还是得跟成安说一声,不止皮裘,首饰头面也得再送些到临安来…… 两人各自琢磨着事情,倒也没有耽误用早饭。 岁娘从厨房拿来的量多,分了两样给霍以暄,余下的也足够让温宴与霍以骁吃饱了。 温宴放下碗,刚要说什么,只听外头脚步声匆忙,她不由循声望去。 霍以暄探头进来,急切道:“抓到人了,抓到那个给伯府通风报信的人了!” 温宴看向霍以骁:“李知府动作还挺快。” 霍以骁一面往外走,一面道:“也许是瞎猫撞着了死耗子。” 三人一块到了临安府,直寻到了书房外。 霍怀定阴着脸问话,地上跪着的是黄通判。 黄通判哭得直喘气,只能点头或摇头,半天都说不清楚一件事儿。 温子甫坐在一旁,面色凝重。 李知府搓着手坐在另一边,神色复杂。 霍怀定瞧见了温宴等人,便叫他们一道进来听听。 黄通判什么都说不明白,李知府干脆接了话过去:“昨夜,我本是想和黄通判一道回想回想,没想到这人做贼心虚,自己挨不住先露馅、叫我看出来了。 我当时真是又气又急,找不出这个祸害,破不了案,我对不住朝廷,对不住受伤的苦主,可找出来了,又实在戚戚。 我自认对黄通判还是很好的,我们衙门上下也素来和睦,他怎么就能这么糊涂呢! 后来,我回了后衙,刚躺到床上,又一个激灵惊醒过来。 我怕他糊涂添糊涂,若是他趁着事情还没有传开,半夜逃跑,天一亮就出城门,一去不回…… 那不是罪上加罪了吗? 我赶紧让人去看,结果叫我料中了,黄家一家老小正收拾细软。 我就把人押回来了。 他自己说,就是中间传了几次话,他也不知道那顺平伯府打的是那么丧心病狂的主意。” 霍怀定听完,问黄通判:“是这样吗?” 黄通判一个劲儿点头。 霍以骁冷冷笑了笑。 连逃跑走不会,还惦记着那点儿东西,这人到底哪里来的胆子,去掺和侯府和伯府的事儿? 第47章 没被温宴气死,是他本事 好一会儿,黄通判才慢慢平静下来,抬手抹了一把脸。 霍怀定让人给他拿了块帕子,又给他倒了一盏热茶。 温宴见此,暗暗赞了声霍大人有水平。 从前,霍太妃就教过温宴,问话要讲究技巧,要让对方放松下来,才能引着他开口。 而灌迷魂汤、恐吓利诱,仅仅只是手段,可以配合着使用,却别一条路走到黑。 像黄通判刚才那样,又怕又急、哭得连话都说不顺了,还能问出什么来。 眼下,眼泪擦干了,手里捧着热茶,人渐渐定下来,便能顺利许多。 这些道道,李知府当了这么多年的父母官,必然也是懂的。 只是他牵扯其中,怕被连累上,才会急切着想要个结果。 之后,霍怀定问,黄通判答,费了些工夫,总算把细节都补充完全了。 来走黄通判路子的是季究身边的小厮淮山。 淮山的话说得很好听。 季究倾慕温宴,只是事情没办好,结亲不成,反倒结怨。 伯府和侯府那么多年的好关系,却闹得翻了脸。 为此,季究叫父亲训了一顿,自己回头想想,的确是自身的错,这些年祖母太宠着了,以至于失了该有的礼数、规矩。 他想赔礼,母亲递帖子去侯府,侯府没有接,想来是不愿再与他们往来了。 祖母脾气拧,不愿主动低头,这么僵下去不是个法子,季究就和母亲商量了,借上香偶遇之时,给温家上下都赔个不是,老夫人再不耐烦他,总不能半道上见着他就扭头走吧。 黄通判彼时给了建议,叫淮山直接寻温子甫,季究进不去侯府大门,难道还进不了衙门吗? 淮山却道,毕竟牵涉到温宴,姑娘家的事儿,说到底是做祖母的拿主意,还是得跟老夫人讲。 “他说得特别诚恳,我就信了,”黄通判喝了一口茶,道,“我知道李大人家的二老去进香了,便引着大人提了一嘴,好叫温大人听见。” 温子甫看着他,问:“我是听见了,可你怎么确定我肯定会提议家人出游?” “就是一试,大人府上若没有计划,过几日我会再提上香,添把火。”黄通判道。 也是运气好,温子甫很快就安排了。 日子定下,黄通判又佯装随意地提了一句,把温子甫弄去了桐庐。 那几天正是衙门准备巡按到府最忙的时候,同知们都得去底下县衙,连通判都有出外差的,事儿并不难办。 这些都敲定了之后,黄通判把日程告诉了淮山,自己亦出发去了于潜县。 等霍怀定入城,黄通判急匆匆赶回府衙,才知道侯府出了事。 “最初的判断是婆媳矛盾,我也就没有往淮山那儿想,”黄通判道,“后来温姑娘送来了物证,衙门里要找那行凶之人,直到昨日李知府问起来,我才、才把事情都串上。” 李知府道:“你也不是官场上的新人了,怎么就这么天真呢!你就没想过是伯府弄出来的事情?” 黄通判委屈道:“我、我就是想着,两家交恶也没有到要动刀子伤人的地步啊。” 霍怀定又问:“你收了那淮山什么好处?” “没有……”黄通判忙不迭摇头,被霍怀定盯着,缩了缩脖子,看了温宴一眼,最后改了口,“就西子湖上吃了些酒。” 霍怀定了然了。 这是顾忌温宴这个小姑娘在场,才说得简单了些。 讲直白了,就是花酒。 温子甫道:“既如此,你跑什么?” 黄通判一时没有领会,看着温子甫。 温子甫又问了一遍:“你不知道他家歹意,只是传了句不痛不痒的话,喝了个酒,你昨晚上跑什么?” 跟被雷劈了似的,黄通判愣住了,他像是来来回回琢磨温子甫的话,良久才重重敲了敲脑袋。 “是啊,我跑什么啊!”黄通判道,“我当时就是好心,季公子与温姑娘,一个未娶一个未嫁,也是门当户对。 伯府之前做事是不太妥当,但我记得,温大人,贵府原本是和乐意结这门亲家的。 温姑娘的状况,说亲不易,能比季公子出身好、相貌俊的夫君,可不好找呢。 我就是搭个桥,两家能结亲,自是好事,若不能,季家赔礼了,往后和和气气的,总比闹翻脸强。 我旁的什么也没有做呀。 只喝了顿酒……” 被请着吃顿酒,最多挨骂罚俸,巡按大人跟前,罚得再狠点,也就这样了。 可他傻乎乎地想跑,这不就是小事变大事了嘛! 黄通判越想越后悔。 边上,霍以骁听得直皱眉。 就季究那怂蛋,要功名没功名,要功夫没功夫,又是家里幺儿,爵位落不到他头上,这样还能算好亲? 温宴是惨了点,侯府传到头了,父母和外祖家都背着罪,但至于落魄到那份上吗? 临安府这地方,给姑娘寻婆家,要求都这么低的? 霍怀定摸着胡子,睨着一脸阴沉的霍以骁,暗暗琢磨,莫非真让他赌对了? 温子甫的视线也在霍以骁身上转了转,心里不住盘算,莫非真让他猜中了? 黄通判被带了下去。 温子甫起身,把温宴叫出了书房,寻了个清净角落。 “宴姐儿,黄通判自圆其说,但对我们而言,这个说辞恐派不上用场。” 温宴微微颔首。 这份供词下,伯府完全可以说,他们先前就是为了赔礼而接触黄通判,只是当天没有成行,桂老夫人和安氏遇险,亦和他们没有关系。 想要顺藤摸瓜,把罪名在伯夫人和季究脑袋上盖严实,还需要更明确的证据。 “先前就是一猜,”温宴道,“现在证实猜测不假,可以继续查查淮山。” 温子甫亦是这个意思,道:“你一会儿回去,跟府里说一声,让他们莫要紧张,查案子嘛,总要些时日。” 温宴应下,突然想起早上听岁娘说的事儿,忍不住就弯了弯唇角。 不行,她得给叔父留个面子。 温宴赶紧与温子甫告别,出了衙门。 石狮子旁,只霍以骁一人站着。 温宴上前,问道:“大公子呢?” “他说早上没有吃饱,打听了一家卖油包的铺子,寻去了,”霍以骁说完,又问,“你叔父与你说什么?” 温宴的脸垮了下来,声音幽幽的:“叔父让我不要担心,我这个状况,说亲不易,要嫁个好人家很难,但家里一定会尽力替我相看。” “……”霍以骁深吸了一口气,才没有扭头就走,“温宴,我没瞎,你刚从衙门里出来时,分明在忍笑。” 温宴眨了眨眼睛,凑上前,低声问道:“我若说,那是强作欢颜呢?” 霍以骁这下是真的气笑了。 整日的胡言乱语,睁眼说瞎话,脸皮比天厚! 他再在临安城待几天,没被温宴气死,是他本事! 第48章 帮人帮到底 霍以骁往驿馆方向走。 温宴拿手往下按了按唇角,不让它们往上扬。 她得忍住,若扑哧笑出了声,霍以骁怕是真要气跑了。 而后,温宴摆出一副懊恼模样,快步跟了上去。 霍以骁脚步大,走得快,他耳力好,只听身后脚步声就知道温宴不远不近跟着他。 听了几次小步跑的动静,霍以骁停下了步子,转头往后看。 温宴离她九、十步远,正加紧步子跑着。 下盘有力能翻墙的姑娘,走路必然不在话下,跑两步也不至于摇摇晃晃的。 只是街上人多,难免要避让。 他瞧见温宴紧着眉,又要顾着人,又要顾着裙角,一张小脸上全是不安,见他停下来了,望过来的眼睛里透了几分喜悦。 生动又自然。 霍以骁的手背在身后,手指捻了捻,心里默默想:小狐狸的戏真是炉火纯青。 温宴的表情、语调、眼神,那是一丁点也信不得。 要不是他这几天被骗出经验来了,八成又要被她骗过去。 温宴在他跟前站定,右手放在胸口前,深呼吸了一口气:“换个没有力气的,这会儿说一句话喘三口气。” 霍以骁哼笑了声。 未免被骗,他的视线从温宴的脸上挪开,落在了那只手上。 指甲盖透着淡淡的紫。 霍以骁忽然就想起了那夜在花船上,温宴按在他手背上的手,冰冰凉的。 明明今儿温宴裹得严严实实的,他给的斗篷也穿在身上。 刚刚小跑几步,活动之后,身体本该暖和些才是。 温宴的双手却依旧是冷的。 神情能演,指甲盖泛紫在大街上是没法演的。 看来,直接买的成衣用料真不够扎实,远不及宫里分的皮裘。 温宴还不是一般的怕冷,她这是病,若不然,又怎么会在温泉庄子上一养就是一年呢。 霍以骁清了清嗓子。 怪他,他跟个病人较什么劲。 “手冰,怎么出门也不抱个手炉?”霍以骁问,“又没人笑话你金贵。” 温宴道:“早上出门时没有顾上,当时就光记着不让点心凉了,食盒裹了好几层,抱在怀里不觉得手冷,就忘了。” 提起点心,吃人的嘴软,霍以骁也不说她,抬头看了看四周铺子。 典当行、金银铺子、卖布的、卖书画的…… 目光所及,并没有哪家是卖手炉的。 偏这是临安城,霍以骁不熟悉,温宴估摸着没有强到哪儿去,隐雷就更不用说了。 至于岁娘…… 这小丫鬟靠不住! 在雨夜的街上把伞一扔就跑的小丫头,是个能顶用的? 霍以骁歇了买手炉的心思,与其费劲找铺子,还是让温宴早些回定安侯府方便。 “给你叫顶轿子回府?”霍以骁问道。 温宴怎么会答应,道:“我那食盒还在驿馆呢。” “我回头让人送到衙门给温大人,你们家的食盒又跑不了。”霍以骁道。 温宴道:“离驿馆也没有多远了,我自己拿了回去吧,不劳烦人。” 霍以骁见她不领情,便随她去了。 到了驿馆,温宴等在廊下,霍以骁把食盒收拾好了给她。 温宴把食盒连带着毯子交给岁娘,搓了搓双手,抬头道:“骁爷借我个手炉?” 霍以骁抱着双手,闻言睨了她一眼。 相同的路子,他断不会上两次当。 不仅不借手炉,他还得让隐雷把伞也还了。 “毯子也一样,你将就将就吧。”霍以骁道。 温宴眨了眨眼睛,倒也没有坚持,乖乖又把毯子从岁娘手里拿回来,捂好双手,这才道:“其实,我还有一事请骁爷帮忙。” 霍以骁挑眉,他连什么事儿都不想问,先拒了再说。 “别呀,”温宴道,“骁爷若不方便,把隐雷借我?这事儿岁娘和黄嬷嬷都不顶用,得有个手脚有劲儿、练过功夫的男的。” 霍以骁的脸色墨如黑。 向人开口,若怕拒绝,就得先狮子大开口,再退让几步,对方撇不开脸面,后续的简单要求就应下了。 如此看来,让他帮忙不是真心,借隐雷才是本意。 反正只要是个有力气的男的就行。 啧! 隐雷拿着伞过来,听见自己的名字,讶异地看向温宴。 霍以骁问:“你又打什么主意?” 语气透着不耐,听得隐雷牙痛。 他们爷这个脾气哦! 明明帮了温姑娘那么多次,怎么就不能好好说呢? 换作个性子大的姑娘,人家转身就走了! 也就是温姑娘性子好。 好性子的温宴不疾不徐地说着自己的计划:“衙门摸淮山的底,不晓得要多久才能寻到线索。 霍大人也不会一直在临安城,等你们一走,李知府十之八九和稀泥,把事儿往巧合上说,伯府本来是有赔礼的意思,而那凶手与他们无关。 可我们府上得找凶手,否则,外头都会传是我三叔母伤了祖母。 大姐为此已经愤然归家,我又是这么个状况,家里兄弟、其他姐妹都要被连累。 我自己去吓唬淮山,把动手的人找出来。 骁爷,帮人帮到底?” 霍以骁抿着唇,垂着眼没有说话。 流言伤人。 他这几年饱受流言之苦。 虽然他身上的流言是真的,但一日不定论,就一日是流言,背后的小动作和指指点点从未少过。 定安侯府的这一桩传言,他们都知道是假的。 可一日抓不到凶手,流言蜚语就一日不会少。 温宴想找凶手,也是情理之中。 帮一回是帮,帮两回也是帮。 他不出力,难道让温宴去街上找一个? 万一找来的不行,事情失败了,叫顺平伯府倒打一耙…… 亏大了。 前回就琢磨好了,忙是要帮的,就是小狐狸一个又一个的坑,得小心些。 “再帮你一次。”霍以骁说完,便抬步往自己住处走。 温宴忙道了声谢,跟着进了霍以骁的屋子:“我用一下笔墨。” 霍以骁在榻子上坐下,示意温宴随意。 清雅墨香散开,温宴提笔写了几行,拿着纸吹干,捧到了霍以骁面前。 霍以骁一看,全是药材名,列了七八种。 “这什么方子?”他问。 “总不能每次都灌酒,”温宴道,“这次就换迷药吧,隔壁街有家药铺,骁爷,麻烦隐雷去买一趟吧。” 霍以骁:“……” 姑娘家家的,把下迷药说得这么坦荡自然,像话吗?! 第49章 只懂些皮毛 霍以骁拿了方子,没有把隐雷叫进来,而是坐直了身子:“你先跟我说说,这些药材你要怎么处理成迷药?” 温宴道:“研成粉,依着比例混合,回头点着用。” 霍以骁听得直皱眉。 别看温宴说得简单极了,但这不该是一个姑娘家会弄的东西。 温宴若是学过岐黄、或是家中有长辈行医,那她能写些风寒、不克化这种常用的方子,倒也说得通。 可偏偏温宴没有学过,而且,方子还是迷药方子。 酿酒可以说是平日的消遣、爱好,可配迷药是哪门子的消磨时间? “你别告诉我,这又是你和成安往日捣鼓出来的,”霍以骁打量着温宴,“你和成安把一众嬷嬷宫女们都药倒了,跑出去玩吗?” 温宴轻咳了声,把些许尴尬都掩饰了过去。 她倒是想推给成安公主,但显然,霍以骁不会信她。 这也难怪,谁叫她先前说的那些,落在霍以骁耳朵里,都跟胡言乱语似的呢。 分明句句都是真话。 温宴暗暗叹气,说真话,真难呐。 “我对医理只懂些皮毛,”温宴慢悠悠说着,“你让我望闻问切,我肯定是不行的,连看药方都是外行。我只了解一些药材,主要是日常酿酒时添些滋味,研究的时候,意外看到这个迷药方子,只因好玩记下了。” 霍以骁不置可否。 换作其他人,他大抵还观察个神色,来判断对方话语真假。 可这个人是温宴…… 小狐狸道行高,还是算了吧。 温宴想了想,又道:“骁爷先前总饮冷酒,那对胃不好,往后还是饮温的吧,我再写个方子给隐雷,照着添进酒坛里,泡上几日,那酒喝着对身子也好些。” 霍以骁抬头,接了一句:“就是你先前准备的那样的?” “差不多,”温宴道,“这样的容易备,要再尝些滋味不同的,则要久酿。” 霍以骁的眉头松了些。 他还是挺喜欢那温酒味道的,尤其适合冬日。 温宴大抵也是自己怕冷,才会格外注意这些,这也是一番好意。 “你晚些给隐雷,免得他把方子弄混了,”霍以骁顿了顿,又问,“隐雷拿着你那迷药方子去药铺,掌柜的不会报官吧?” 虽然,报了官,隐雷也不会被关起来,但霍怀定的脸得给他丢光了。 堂堂巡按大人,家仆上药铺抓迷药…… 啧! 温宴笑道:“与其说是迷药,不如说是安眠的,我又搭了其他药材在里头,看不出来的。” 她要吓唬淮山,真把人迷昏了,不就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了嘛。 这药催人入眠,让人睡得晕晕乎乎又不会彻底失去意识,模糊了清醒与梦境,想挣扎着彻底醒来又使不上劲儿。 吓唬人最好用了。 霍以骁听她这么说,便把隐雷叫进来交代了几句,让他去买药材和药杵。 隐雷很快就办好了。 温宴也不用旁人帮忙,自己坐在桌边,拿着药杵捣鼓。 霍以骁起先还有兴致,过去看了会儿,随后被一下下的敲药杵的声音弄得瞌睡不已,干脆合衣在榻子上眯了一阵。 院子里,霍以暄提着食盒从外头进来。 见隐雷站在廊下,霍以暄问:“你们爷呢?” 隐雷轻声答道:“爷歇觉呢。” 霍以暄一愣:“温姑娘呢?” “温姑娘在里头捣药。” 霍以暄听得一头雾水。 晾着人姑娘自个儿歇觉,这事情也就霍以骁干得出来,但温宴捣药是个什么状况? 霍以暄轻手轻脚,探头往里面望了一眼,又默默把脑袋缩了回来。 院子里的桂花树不复前几日的浓郁香气,但它还是桂花树。 吴刚站树下,玉兔在捣药,嫦娥卧榻不起…… 那他成什么了? 提着食盒来献殷情的猪八戒吗? 呸呸呸! 天蓬元帅也不行。 霍以暄被自己的联想弄得头痛不已,与隐雷道:“吃食你拿去厨房温着,你们爷不怕饿,也别饿着人家姑娘,一会儿看着送,我先回了,不掺和了。” 屋里,温宴捣了快一个时辰,才把所有的药材都压成了粉末。 她刚才跟霍以骁说的大部分是真的。 她只懂皮毛。 只是为了给霍以骁暖胃,才学着往酒里添药材。 有一句是假的。 迷药方子不是好玩才记下的,而是因为用得上,特特去学来的。 朝堂风云变幻,她的复仇之路崎岖,不可能和敌人拼刀子,少不得用上些旁门左道。 学人声,与灌酒、迷药配合,帮她获得了不少消息。 铺好桑皮纸,温宴又把药材按量分开,各自混合,包好。 霍以骁睁开了眼,模糊看到桌上摆着十几个小纸包,他翻身想继续睡,倏地想起件事儿,便撑着身子坐起来。 “温宴,”霍以骁唤了声,“你给那淮山下药,需用多少?” 他刚醒,声音有些哑。 “一包就够了,”温宴说着,兑了一杯温水,端给他,见霍以骁没有接,便道,“我包好药后洗过手了,指甲缝里都没有沾药粉。” 霍以骁接过去,一口饮了,嗓子润了许多:“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在想,用一包就够了,你备十几包做什么?” “有备无患,”温宴笑了笑,“既然捣鼓了,就多备些。” 霍以骁按了按眉心。 敢情她之后还打算给人下药呢。 临安城说大也不大,她要去哪儿招惹那么多“仇家”? 这回动手,有他和隐雷在,哪怕失手,也不用担心出差池。 可若是她单独行动…… 这事情,温宴做得出来。 季究头一次落水,不就是温宴带着岁娘,两个小姑娘给折腾的嘛。 看来,等他离开临安时,得把剩下的药粉包全给销毁了。 不对,温宴知道药方,知道怎么配比,销毁了之后,她还能再弄出来。 “你这是胆大妄为,”霍以骁道,“哪天要是出了状况,我看你怎么收场!” 温宴没有辩解,就笑眯眯听霍以骁说,时不时点个头。 态度如此乖巧,霍以骁也说不下去了,把茶盏放下,往榻上一倒,翻身背对着温宴,闭上了眼睛。 再醒来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他往桌边瞥了一眼。 温宴趴着,似乎也睡着了。 要不要叫她? 霍以骁正迟疑,就听窗户上传来两声拍打声。 他抬手推了窗,一个黑影从外头窜进来,落在他的榻子上。 正是那只成了精的黑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