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珊:一 太行山脚及不起眼的地方,有个镇子叫梧桐镇,梧桐镇沿街一直走到最东头,有一座桥,名叫阑珊桥。这阑珊桥不大,两头相顾不过几十步的距离,桥上白石的台阶被往来一代又一代人的脚底磨出了光滑的边缘,栏杆底下堆积了泥土的缝隙里,丛生出了一团团绿意悠悠的杂草。桥头拐弯一处平地上,十几年前被村子里一个富户建起了一间茶肆,供过往的行人客商落一落脚,顺带着赚个茶水饭菜的钱,生意虽未能红红火火,却也经营得当细水长流,人们路过了,总爱驻下脚步,或坐着或站着,听村子里几个嘴巴利落的闲人,讲说一遍又一遍关于阑珊桥的传说。 话说这阑珊桥由来已久,祖祖辈辈都说不清它已经存在了多少年,又是哪一位先辈建的,可关于阑珊桥的新奇传说,当地人却是人人皆知,一代又一代的传了下来,其版本各有特色,却也大径相同。 传言中,说这阑珊桥曾是上古时候一位仙人所建,因是这太行山山深林密,幽静灵秀之处衍生出了许多妖魔精怪,那些妖魔精怪不甘心一辈子隐在山林之中,便入到世俗为祸一方,扰的名不聊生。民间百姓的哭诉请愿传到了仙帝那里,于是仙帝便派遣了仙郡最得力的神君前去降妖除魔,那神君下凡到了梧桐镇,耗尽通身灵力,才将那山林深处最大的一只妖魔镇在了阑珊桥下,从此太行山一带的百姓获得安宁,而那位镇妖的神君却就此陨落,天上地下再不见了踪迹。传言还道,说是阑珊桥本不叫这个名字,当地百姓为了纪念那位陨落的神君,便取了他姓名中的一个“阑”字,为这桥做了名。 镇子里一个瞎了一只眼睛的人往往说到这里,会喝上一口茶肆老板赠予的茶水,然后将表情做的夸张惊恐,小声朝着周遭的人们讲道,说是这阑珊桥只能镇压那大妖三百年,三百年后大妖便会破阵而出,将这梧桐镇杀出一场腥风血雨。 在井边打上一桶水来洗涮着碗碟的阿福静静听着,见过路的客人随着那瞎眼光棍的讲说惊的倒吸一口气的时候,不由得呵呵傻笑了两声,心中评判着这瞎眼光棍和镇西说媒的王婆讲说的故事明明是有出入的,王婆说那大妖一百年出来一次,瞎眼光棍说是三百年,昨天晌午还有个人说是五百年,孰对孰错谁也弄不清楚,只知晓自这里活着的人存在于这片土地上,仿佛身后的阑珊桥永远都是宁静的,哪怕是洪涝时节最汹涌的波浪到 了这里,也会比别处平静上几分。 其实阿福觉得,这个故事有可能是镇子上的人编排好的,目的就是为了吸引住过路游人的耳朵,好停留下来,买路边一块糖糕或者一碗茶水,那阑珊桥她自小就爬来爬去,端了脏衣服在桥下洗洗涮涮也是常有的事情,小鱼小虾倒是见了不少,哪里见过什么被镇住的大妖的影子。 当然这个怀疑只存在于阿福心里,她只是茶肆一个小小的伙计,勤勤快快做好自己的活就好,哪里还用想这么多的事情。 脑子里胡思乱想,手下洗碗的速度不停,木盆里冒出尖儿来的碗碟洗的干干净净摆放整齐后,阿福站起身来,将湿漉漉的双手在腰间的围裙上胡乱擦了几下,继续听着一旁边人们讲说的,关于阑珊桥和当年神君镇压大妖的种种传闻。 裤脚边痒痒的,黄狗福金凑过来蹭了蹭阿福的裤腿,阿福蹲下身子,轻轻捋了捋福金背上的毛发,把方才洗刷碗碟时剩饭里拣出来的,几快连着肉的骨头拿给福金。 福金低头嗅了几下,朝着阿福摇摇尾巴,对自己这同屋的好友,表示了十分的友好和感谢。 由心里,阿福也将福金看做是自己最亲的伙伴,因为说起来,他们一人一狗,算的上是同命相连。小时候的事情,阿福有些记不清楚了,只打记事开始,她就住在了茶肆旁边的柴棚里,掌柜的夫妇成日里挂在嘴边的话就是,她是他们捡来的孩子,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长大了就应该在茶肆里做些活儿来报答他们,所以阿福自八九岁有些力气之后,整日里面对的就是刷不完的碗碟洗不完的衣服,还有劈不完的柴火。 福金是掌柜家儿子养的一条狗,也是在路边捡回来的,掌柜的善心发了,便让它和阿福住在了一起,起了名字叫福金,和阿福一样,都是“福”字辈儿的,与他们同一辈儿的,还有掌柜媳妇儿怀中那只胖如肥猪的白猫,叫福银。那白猫阿福不甚喜欢,只觉得白猫同掌柜媳妇在一起处的时间久了,便养成了个一样的性子,走路时昂着脑袋惦着脚,高傲的仿佛是天上难以触及的云朵,并且极不喜欢和阿福还有福金在一起相处,阿福觉得不喜欢便拉到,她也乐的自在,阿福认为,福金一定也是这样想的。 如今阿福已经到 了十五六岁的年纪,前些日子村子里最会说道的王媒婆过来和掌柜的提说过关于阿福的婚事,这才让阿福从每日劳作的辛苦中恍然觉悟,她是一个女孩子,且是一个到了出嫁年龄的女孩子,自己身上穿的,这几件多年如一日缝缝补补极不合身的男子衣衫,已经险些让她忘了这个事实。 阿福没有父母,婚姻大事自己做不得主,还得由将她养大的掌柜夫妇做主,当天里阿福长了个心眼儿,还曾侧着耳朵听了几句,大致的意思就是掌柜的拒绝了那王媒婆说的婚事,说是本预备着将她说给他们的儿子大威做妾,好生养几个孩子后,继续在茶肆里打杂洗涮。 这个决定阿福只在耳朵里过了一遍,便有些不大乐意,并不是她不喜欢大威哥,而是觉得仿佛嫁给大威哥,她像如今这样的日子,便会一直一直的持续下去,直到她死。 大威哥是个热络的粗狂性子,喜欢背上弓箭带上福金去山里打猎,回来了也喜欢和阿福讲说一些新奇的见闻故事,可是大威哥似乎也和掌柜的夫妇一样,觉得阿福生来就应该在茶肆里洗洗涮涮做饭劈柴,而不是也向往着去山里探索玩乐,遇上一些新奇的人物事物。 算起来,唯一算的上是阿福生活里轻松一部分的,就是像方才一样,边坐着干活,边听巧嘴的人,一遍又一遍的讲说关于阑珊桥的传闻故事,入迷的时候,听到讲说那位为镇压大妖而陨落的神君时,竟没来由的,觉得一阵心疼怜惜,由此阿福常常清扫茶肆周围的时候,也会连带着,将那阑珊桥扫上一遍,心中觉得,神君果不枉为神君,若是换做她,必然舍不得殒身至此。连带着,阿福还会担忧,若果真如传说的那样,一百年三百年或者五百年过去了,那镇压在阑珊桥下的大妖破阵而出,会不会还有神人,牺牲自我而成大道,若是那样,可当真算是天上地下顶大的功德。 西方的天空渐渐染了暮色,橙红的光铺照在阑珊桥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重新挽起包袱挑起担子朝着别处远离,随着天色渐暗,拱成半弯新月的石桥,沉在迷蒙的夜色里,隐隐绰绰。 天空之中一颗星辰似乎偏了轨道,拖着长长的尾巴在太行山脉滑落,幽幽之中,阑珊桥下平静的水面似乎受到了什么波荡,轻轻荡开了一圈圈涟漪,随着河岸一只棕黄的土狗吠了两声,那波纹缓缓平复,又恢复了一片宁静。 阑珊:二 手中的斧头高高举起重重落下,阿福面前的柴禾,已经堆起了小山似的一堆儿。直起发酸的腰来,抬起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水,阿福停歇的空档,看那老柳树下面,一群往来的行人又围坐在一起,听人讲说关于阑珊桥的故事传说。 听了片刻,阿福刚欲举起斧子接着劈柴,拿眼睛一扫,便见人群外面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惦着脚努力的往前挤着,似乎觉得自己离的远,隔了人群耳朵听不真切。 阿福拎着斧头过去,拍了拍那老头的肩膀。 老头儿察觉,回头看了阿福一眼,瞧见了阿福手中的斧头,再看看旁边开门营业的茶肆,以为如那开黑店一般,硬要叫人花钱,便不由得恼了几分,朝着阿福喝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还想对老夫做些什么吗?” 阿福听了一愣,却也不傻,意识到这老头儿对自己有误解,并不曾解释,只出言利落的解释道:“你的钱袋子被人偷了。”说罢,朝那贼人的方向努了努嘴儿。 老头儿一听,下意识的赶紧一摸身旁的锦袋,果然发现那里已经空空如也,再看那贼人离去的方向,想来是个惯犯,早已经轻车熟路,溜了个无影无踪。老头回过神来,脸色俱变,大叫一声不好,抬腿便朝着那贼人的方向追了过去,瞧样子,看上去年岁虽然大了,腿脚倒是相当不错。 其实阿福认识那贼人,一直在这里待着,常来常往的人就那么些许,这梧桐镇的阑珊桥算的上是四里八乡顶热闹的地方,能招的行人闲人逗留,自然也能招的毛头小贼前来。方才偷了老头子钱袋的贼人,就是附近镇子里的一个无赖混混,因在偷窃的时候被阿福看见过几次,每次见了阿福,不等阿福说话,便瞪眼睛咬牙,恶狠狠的吓唬一番。因为这类事情,掌柜的夫妇也曾教训过阿福,说她是“吃饱了撑的”,阿福当时揉了揉肚子,暗地里掐了一把自己还不如掌柜媳妇腿粗的腰围,想着她吃饭从来八分饱,哪里吃撑过几回。可掌柜的夫妇训归训,那小混混该吓唬吓唬,阿福若是见了那被偷的人衣衫端正不差银两,便也默不做声,可若见那被偷的人沧桑满目孤儿寡母,便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会前去提醒上几句。 方才被偷的老头儿,看上去花甲年岁,通身的粗布衣衫,又操着一口外地口音,阿福觉得他年岁大了在外奔波不容易,若是银钱被偷,离家又远,少不了风餐露宿挨饿受冻,于是好心好意,上去提点了一句。那瞧上去脾气顶倔的老头儿若是运气好,追住了贼人也好,左右贼赃并获不是在她阑珊桥边被抓的,她不必受牵连,若是那老头没有追上贼人,那也只能怪他运气不好了。 劈完了面前的柴火,阿福放下斧头,站在河边的老柳下,朝着阑珊桥下看了看,近日夜里不知怎的,她总觉得那阑珊桥下的河水有些不大平静,几次穿上衣衫掌着灯出来看,又都是一如往常,只除了福金半夜里爱叫唤两声,其它一切,都静谧的像是沉寂在了夜色里。 大威哥常年打猎,耳朵是十分灵敏的,闲下来的时候,阿福又问过大威哥,问他有没有听到水中有动静,结果大威哥一直摇头,只笑说阿福整日里关于阑珊桥的传闻听的多了,信以为真,开始神神叨叨了,改日里由她去讲说阑珊桥的故事,也是绰绰可以了。 阿福性子倔,张张口想要反驳几句,觉得她的感觉一般不会有岔,但细想确实她也未曾发现什么,只得闭上嘴巴,拿起一旁的扫帚,扫着河岸上听故事的人们留下的满地瓜果皮子。 零零碎碎,待手头的活儿收拾利索,月亮已经上了高高的梢头。阿福回到自己的柴棚里洗漱一番,躺下的时候福金已经在角落里阿福为它编的草蒲团上,哼哼唧唧的打起了狗呼噜。 熄了屋里黄豆粒一般大小的油灯,阿福浑身酸累的躺下,闭上眼睛刚刚觉得自己要进入一个漫长的梦境时,又听得外头有潺潺的水声流动,紧接着,一股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气息朝着她慢慢靠拢。阿福躺在硬板床上翻了个身,心中责备自己一惊一乍,或许正是入了魔怔,才会有这般的幻觉幻听。 夜风吹的树上的叶子互相敲打着,发出一种热闹又静谧的哗啦声,月光透过破旧的窗户照进屋里,均匀的洒在地上,使得坑坑洼洼的地面如罩了一层晶莹的白雪。 阿福脑子里胡想着事情,半是清醒半是迷蒙的睁开眼睛朝着屋地上的月光看了一眼,却见月光中嵌着一抹修长的身影,似乎半是欢愉半是惆怅,垂首顾盼之间,被月光勾勒出一笔极美的弧度。 阿福蓦然惊醒,猛的抬头朝着半开的窗子看去,借着月光看到窗外兰白的身影一闪,转瞬不见了踪迹。 为了不影响第二天早起干活,阿福本就是和衣睡的,方才这一幕让阿福以为遇上了入室盗窃的贼。阿福赶紧起身趿上鞋子,拿起柴棚里那把整日用来劈柴的斧头,气势汹汹的追了出去。 出了门去,借着月光追了没几步,阿福便见白日里说故事的那棵老柳树下,似乎蜷坐着一个身影,正依着树干,同福金一样连贯的打着呼噜。 阿福走近,睁大眼睛瞧清楚了,这人正是白日里被小贼偷了钱财的老头儿,此时此刻那老头儿全无形象体面,身上灰白的衣裳,随着他蜷缩的动作,皱成了一团一团。 “喂。” 阿福唤了一声,谁知那人依旧打着呼噜,不做任何回应,阿福有些气了,用手中的斧头把儿轻轻敲了那老头儿一下,训斥道:“你方才立在我窗户下做什么?是不是自己丢了钱财,反而恩将仇报要偷我的,我告诉你,我没有铜板的!” 那老头儿被扰了好梦,听着耳边阿福的说话声嗡嗡直响,便用袖子蒙上头道:“本仙虽然穷了些,宁可饿死也决计不做偷盗之事。” 阿福倒退一步,前一句她听的不甚真切,后一句“不做偷盗之事”算是听了清楚明白,于是赶忙用手护住胸前,握紧手中的斧头道:“你这老头子,我大威哥可是上山打猎的好手,你要是对我意图不轨,我可就喊大威哥了!”说罢,阿福便试探着朝茶肆正屋的内堂,唤了声,“大威哥!” 正屋处没有人回应她,不过这一声,却是将那睡的迷迷糊糊的老头儿吵醒了。 老头儿坐起身来,慢悠悠的打了个哈欠,挑起一只眼睛看见阿福自卫的紧张模样,十分鄙夷的道:“本仙天上地下见过的美人不计其数,你个身材板平麻子脸的黄毛丫头紧张什么?” 阿福听了,脸色一红,反驳道:“我脸上只有七只麻子,还不是麻子脸。”说罢,意识到那老头儿的自称,便哈哈笑了几声,叉腰道:“白日里故事听多了吧,什么本仙!你是神仙么?难不成你还是一百年前或者三百年前八百年前陨落在阑珊桥的神君?再者说了,庙里的神仙都姿态潇洒,哪有你这样的?” 老头儿起身,似乎是为了表现出自己的仪态,便将头上睡觉时压的歪歪扭扭的发髻往脑袋正中扶了一扶,哪知那发髻似乎自己另有主意,稍立了一下,又歪了下来。老头儿放弃了形象,捋了捋下巴上乱蓬蓬的羊角胡子,朝着阿福解释道:“我自然不是陨落在阑珊桥的那位,不过我此次前来,倒是和他有些关联,我……” 颇具情怀和正义的话语刚刚在腹中编排得当,老头儿感慨万千只开了个头,便见阿福捂着嘴巴打了个哈欠,脚边一只土黄的狗从柴棚里跑出来蹭了蹭,似乎要唤了她一同回去睡觉。 阿福见没什么贼人只有个疯子,又觉得浑身疲累困顿不堪,便朝着老头儿摆了摆手道:“出门在外丢了钱财也可怜,我柴棚右边还有个小棚子,有点简陋,你可以在那儿凑合一晚。明天你便回家去吧,那什么大妖神君的故事,听的多了也就只是个故事,不要太当真。” 阑珊:三 镇子上那个瞎眼的光棍除了时不时收掌柜的几个铜板在桥头说故事,还连带着做那算命的生意,阿福最常听他说起的一句话,就是万事有因必有果,就好比她阿福心甘情愿留在这里,为掌柜的夫妇做牛做马没日没夜的干活,就是因为阿福要报答他们夫妻的养育之恩。虽说这些年来她吃的比福金也不见好,但就像掌柜的媳妇常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就是没有他们,说不定她早已经在山沟里被狼叼走了,或者冻死饿死在了哪个野山渠里。 这是一点,其实还有一点,就是阿福从小便在这梧桐镇里,最熟悉的地方就是阑珊桥方圆不出二里的范围,让她出去,她也不晓得天大地大,该去往何处,或者该做些什么,所以干脆留在这里洗洗涮涮,反反复复听一听关于阑珊桥的故事,日子一天天也就过去了,只是在想到为大威哥做妾这件事情上,阿福多少觉得有些不情不愿。 可有时这世上,也不全然都是有果有因的事情,就比如前日夜里阿福收留在隔壁柴棚的那个老头儿,阿福就全然猜不透他留在梧桐镇的原因是什么。 本以为那老头儿捱过一夜,第二天天一亮就会沿路回去,没想到日上高杆,那老头儿还在小柴棚里呼呼大睡,这让掌柜的媳妇对阿福好一通埋怨,然后拨了几下算盘,为那老头儿记上了一笔住宿的欠款,顺带让阿福知道,她阿福享受的是哪般高级的待遇,就算她做牛做马一辈子,也偿还不了这般贵重的恩德。 阿福不住的点头表示知道,可那老头儿全然不吃那一套,又一顿胡言乱语,说什么神仙睡过的地方,以后就是风水福地,掌柜的媳妇看看那乞丐似的老头儿,以为招上了什么疯子,就用扫帚将那老头儿赶了出去,阿福看着敲在老头儿头上的那一击,自己默默缩了缩脖子,觉得有些疼的慌。 到了半晌的时候,阿福以为那老头儿已经离开了梧桐镇,却不想他在镇子里转悠一圈,肚子饿极了,便又回来,偷偷摸摸的趁掌柜的夫妇午睡的空挡,朝正在洗衣的阿福讨了一碗吃剩的旧饭,蹲在河边狼吞虎咽的吃了一通,然后一抹嘴巴,高傲的朝着阿福道,他是九重天上掌姻缘的月老,名叫朝纠,这次来到人间,是因为好友三百年前镇妖下的结界期限已到,他特来添上一道枷锁,已固结界。 阿福听着,觉得这么多阑珊桥的版本里面,总算听出了些新鲜的东西来,便如同平日里听故事的外乡人一样,向朝纠问道:“那你那位神君朋友陨落之后,会去哪里?” 朝纠蹙眉一瞬,语气之间有些惋惜道:“人的寿命虽然短暂,死后却可以入轮回,神君死了,也便是烟消云散了,不过我的那位朋友,其实并不曾陨落,因为他神原未损,落在我那里的一条姻缘线,还隐有生机,只是有些暗淡而已。” 阿福听他讲说的头头是道,边将手中的衣服在清澈的河水中摆了几下,边看着不远处依旧静立的阑珊桥道:“你的意思是那大妖快要出来了?” 朝纠点点头,蹲在河岸边同样朝那桥下看去,沉声道:“或许,已经出来了。” 阿福笑笑,觉得有意思,捧起一捧清水将脸洗了一把解了解中午的困乏,不赞成道:“传说那大妖出来便是一场腥风血雨,如今这梧桐镇,还不是照样平平静静。”说罢,阿福又朝着朝纠夸道:“虽然年年都有人说那大妖要出来了,不过你今天讲说的这个版本,我觉得最有趣,或许你下午可以去掌柜的那里说说,为他在桥头讲半天故事,若是还是不想走,今晚让他许你睡在小柴棚里。” 朝纠不屑于听从阿福这个建议,但是细想一下,他也确实只这一条路可走,谁叫天上地下唯他一个掌姻缘的神君职位无趣油水稀薄了些,谁又叫他当初仗义上脑,法力不济也紧赶着应下这差事来。望望湖水又望了望头顶已然炙热的太阳,朝纠觉得,或许因为身边的人都是疯子,沾的他也有些疯魔了吧。 天快入夜的时候,阿福做好饭菜,在门口吃了自己的那一份之后,还未将掌柜一家堆在桌上的碗碟收拾干净,便见掌柜媳妇笑盈盈的过来同阿福说,“阿福呀,你大威哥哥今天打猎回来说,将一支精铁镶头儿的箭丢在了山脚那边,你也知道,你大威哥哥最喜欢那支箭了,要是丢了,他一定会很难过的。” 阿福也觉得可惜,便安慰掌柜的媳妇道:“那待明天一早,我就和大威哥哥一同去好好找找。” 掌柜的媳妇撇了撇嘴巴,有些不愿,继又努力摆出一副和蔼的样子,“明天天一亮,万一那边有赶路的人遇见了,捡走了岂不是更找不到了。” 阿福想想也是,便提议道:“那我现在就去问问大威哥大概丢在了哪一处,好掌着灯一起去找找。” 说着,阿福便要朝着正屋里大威哥的房间走去。 掌柜的媳妇一把拉住了阿福的手,呵呵一笑又道:“阿福呀,你也知道你大威哥最是疼你了,他既舍不得箭,也舍不得要你半夜里去找,左右下来都是大威受委屈,不如咱们两个去找,你先走一步,我回屋添件衣裳就去找你。” 阿福看看外面漆黑的夜色,觉得有些发怯,刚想说服掌柜的媳妇一起走,便见掌柜的媳妇将脸色拉了下来,把手中已经准备好的灯笼塞到阿福手中,咬牙道:“你这丫头怎么这么不知道好歹,枉你大威哥对你那么好,你连走几步找支箭都不愿意!”说着,便将阿福往外头使劲推了一把,眼神之中满是嫌弃。 阿福看着夜里幽幽的小路,迟疑了一瞬,还是握紧手中提着的灯笼,唤上福金壮胆,朝着山脚那处的林子走去。 其实阿福还想着唤上朝纠同她一起去,可那朝纠午后便不见了踪影,吃饭的时候倒还在,只是这会儿小柴棚里又不见了他人,想来不知道是去哪里讲说他那些疯魔的故事了。 若是白天,去往山脚林子那边的路阿福还算熟悉,只是到了夜里,仿佛周遭显得格外陌生,走在敞亮的月光处还好,若是走在背光的阴暗处,阿福手中萤火似得灯笼,几乎只能照见脚下的土地,向四周看,侧着耳朵听,仿佛去到了一个从未到过的世界。 路过镇子西头那片坟岗的时候,阿福低头走的慌张,仿佛耳边依稀还能听到一阵阵呜呜哭泣的声音,可是深更半夜,就算是有哭坟的,也不该在这个时辰,直到一阵风过了,才觉得周遭寂静了些,哭声依稀还有,却是远了许多。 过了坟地,四周宽阔了许多,虽然道路两旁有树木,斑驳的月光却是密密麻麻的洒了下来,让阿福看清了周遭的情景。 紧了紧身上的衣衫,阿福克制自己不去想其他事情,到了掌柜的媳妇所说的那大概的地方,便开始在路边的草丛里,举着灯笼一寸一寸的找了起来。 平日里阿福都在桥头听那些人讲说阑珊桥的故事,如今脑子里似乎阑珊桥大妖的故事淡去了许多,愈发清晰的,是穿插在故事里面的,那关于这片坟岗周遭妖魔鬼怪的传言。传言说有人曾在这里碰见过青面獠牙的恶鬼,还有人说曾在这里碰见过吸人魂魄的狐仙,更有人说这里冤魂颇多,枉死的人到了晚上,就会从坟头里飘出来游荡,寻找阳世的替死鬼,方才过路时那阵犹在耳边的呜呜哭声,就让阿福更加相信了这个传言的真切。 一颗心在胸腔里噗通噗通的乱跳,阿福边壮着胆子和福金说话,便扒开一丛丛的草,细细的找了起来。 手中的灯笼被夜风吹的忽明忽暗,将周遭照亮的影子拉的忽长忽短,过了一片树荫处,阿福见四周开始敞亮,满铺月光,便将灯笼挂在一旁的树枝上,想着借月光再找上一会儿,若实在是找不到,自己也尽力了,掌柜的媳妇顶多埋怨两句,也不会真的罚她什么了。 找了片刻,草丛里忽的起了一阵细微的唰唰声,像是什么东西悄悄挪动,拨响了周围的草丛。 阿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想着莫不是真有什么狐精鬼怪,不由得直起身子朝着四周看了一看,却发现周围依旧静悄悄的,除了及到大腿的杂草,便是不远处自己的灯笼在那里隐隐透着光亮了。 弯下腰去打算继续寻找的时候,阿福发现身旁的福金,突然之间朝着前方不远的草丛里,满是警惕的吠了两声,似乎是遇见了什么极可怕的东西,狂吠之间带出了些怪异的声调,身体也在不住的瑟瑟发抖,不停的朝后退着步子。 阿福朝前看去,福金这一叫唤,似乎果真惊出了隐在草丛里的东西,只听得拨动草丛的声音重新响起,杂乱的缝隙之间,露出几双幽幽发绿的眼睛,带着嗜血的低吼,冷冷的盯着呆住的阿福。 阑珊:四 竟然遇上了狼! 阿福觉得自己此时双腿颤颤,后退都不知如何迈开步子,危难关头,竟还不如福金中用,再一想自己也是倒霉透顶,没有遇上鬼魅,竟然遇上了野狼,据说成了精的鬼魅都是通灵的,说不定求一求商量商量还能讨个存活,可是从这混沌未开的畜生嘴下,如何能逃得活命! 咬了咬牙关,阿福只恨自己被掌柜媳妇推出来的匆忙,竟没有将劈柴的那把斧头带在身上,若是带来了,拼上一拼说不定还有一丝希望,如今眼下,也只有调转身子撒腿跑路了。 自己给自己鼓了一把勇气,阿福惊叫一声,慌不择路转身便跑,边跑着似乎耳边还能听到身后追逐的声音越来越近,两条腿拼了命的倒腾,如何能及得上身后野性十足的猛兽! 不过瞬息,阿福觉得自己脑后热风一片,呼吸之间似乎已经闻到了野狼血盆大口里呵出的腥气,而下一刹,估计就要被尖锐的獠牙扼住后颈,那些野狼会拖着她的尸体如拖着一头死鹿一只山羊,拖到某个荒凉的地方大口吞食。 尖叫都已经来不及从喉中发出,阿福闷哼一声,噗通一下被脚下的树根绊倒在地,那一跃而起扑向阿福的野狼,擦着她的后脑勺窜到了前面,收势不稳,也倒在了地上。不过狼的反应,显然比阿福快了不知几倍,阿福摔的浑身发痛,如散了架一般,还未来得及爬起身来,那野狼已经站起来做好了再次袭击的准备。 阿福此时有些绝望,前后左右不远都有野狼,而那些狼望着她时舔舐口水的声音,分明已经将她看成了一团到口的肥肉。 为首的狼呲着牙嘶吼一声,后退几步向前一窜,张开血盆大口,朝着阿福的脖颈便要咬来,阿福吓的闭上眼睛,慌乱之间伸出自己的胳膊挡在身前,等待着那野狼大口咬住她的血肉,然后撕拉下来,她活生生的,将要被一口口吃掉。 可下一刹,时间仿佛静止了,阿福等了片刻,未曾等到那野狼咬下,又等了一刻,只觉得周遭寂静的,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连风声都止了,仿佛时间已经在此刻凝固。 放下胳膊,阿福看清眼前的血盆大口,吓的尖叫一声连连后退,退到安全些的位置,才发现周遭的一切,似乎果真都静止了,甚至那狼口中垂涎而下的一滴口水,都静在了半空中。 阿福瑟瑟发抖,又惊又吓,再加上方才那一摔,几乎已经失了逃跑的力气,干脆蜷缩着身子躲在草丛旁,看着眼前恐怖至极的景象,抖到牙根儿直颤。 片刻,远处似乎有破空之声传来,阿福壮起胆子借着月光朝着声音处望去,只见一道流银似得光华由远及近,带着一种刺破千钧的势头,直将那只张着血盆大口扑向她的野狼射了通透。 随着鲜血落地,周遭的一切又开始动了起来,那些野狼如临大敌的退缩着,山谷的风呼呼吹过,不远处阿福的那盏灯笼,重新忽明忽暗的闪烁。 不一会儿,风似乎停了,那些野狼不知为何四散逃去,树梢那头飞过了一只夜莺,清脆的啼了几声。 阿福看着留在地上的野狼尸体,看到直刺心脏而过的那支长箭,觉得莫名的熟悉,再一看阿福认了出来,可不就是她方才苦苦找寻的,大威哥丢了的那支! 难道是大威哥来了?阿福心头一喜,抬眼看去,却见月光皎皎处,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顺着青草半隐的兰白衣衫向上望去,阿福不由的惊艳了满心,感叹这世上怎会有如此标致的人儿,满身的月光都不及他垂眸间的风华,那眉那眼,那唇那姿态,清泠的如同一湾破晓的冰泉,阿福学问不多,只觉的整个梧桐镇的男人女人,甚至庙里精工雕磨的神仙,都不及这人生的好看,而且这人,还是个男人,似乎生人勿进,但细看眼眸之中,又颇具柔情。 张着嘴巴呆呆的看了片刻,察觉到那人朝着自己走来,阿福才恍然惊醒,想想方才发生的事情,再想想眼下深更半夜,面前这“人”是不是人还得另说,说不定是如那故事中的鬼怪一样,外面披着美人的画皮,内里青面獠牙 是个吃人的怪物。 默默咽下一口唾沫,阿福抬头仰望着到了自己身前的“人”,磕磕绊绊的问道:“你,你,你,是人是鬼?” 那人微扬的眉梢一挑,看了阿福片刻,竟是扬唇笑了,低声道:“还是这么胆小。” 这话说的阿福云里雾里,但是细想,若是她在梧桐镇上见过生的这么标致的人,一定会记忆深刻,可是眼前这位,分明也是没有见过的。再一想,阿福又忆起桥头故事里常说的,那被人救了的狐仙生灵化作人形前来报恩的故事,于是将脑海里的片段搜罗一番,回味了一下自己做过的功德,才抬着脑袋,小心翼翼的问道:“我,我,我前些年扫地扫出过一只白耗子,掌柜的叫我打死,我我我没忍心,就给放了,你你你,是那耗子精么?” 男子一听,似乎竟叹了一口气,沉默了一瞬,开口道:“我是禹之。” “鱼鱼鱼,鱼?” 男子听了,眉心微蹙,伸出手指在阿福额间点了一下,一道灵光透向阿福全身,片刻,又疑惑的自言自语道:“竟还不如以前了。” “大,大仙。”阿福此时不想纠结面前这人到底是耗子还是鱼,只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了几个头,可怜兮兮的哀求道:“大仙,放,放过我吧,我浑身也没得二两肉,不好吃的,以后我日日给你烧香磕头,求你饶我一命吧!” 男子张张口,刚欲说话,便听得不远处有咚咚的脚步声传来,侧眸扫过一眼,霎时间一缕风过,周遭万籁俱寂。 阿福连连叩了一会儿响头,再一抬眸,却见眼前兰白的衣衫皱成了抹布似的一团,方才极美的那张脸,换成了花白胡子丛生的老头子,正瞪着一双眼睛,满是疑惑的看着她。 阿福吓的向后一仰险些跌倒,再凝神一看,却见是朝纠站在了面前。 见了熟人,阿福长舒了一口气,看了看四周围,冲着朝纠问道:“那人呢?” 朝纠一脸不解,“谁?哪个?我过来只看到你自己在这里冲着一只狗叩头。” 阿福看看一直不肯逃走的福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眼泪和着鼻涕哭了满脸,看的朝纠一阵嫌恶。哭罢了,阿福看看朝纠问道:“你怎么来了?” 朝纠四下里瞧瞧,放低了声音,一脸凝重的说道:“经我查探,那阑珊桥下的大妖已经出来了,本来凡人生死命格我不该管束,但是你这丫头予我有剩饭之恩,所以一听说那恶毒婆娘让你来寻东西,想着这里野鬼多,便来看上一看。” 阿福道:“野鬼倒是没有看见,不过碰上了个不知是耗子精还是鱼精的。” 朝纠捋了捋胡子,推理道:“是不是他看见了本神君,心生畏惧,才没有将你吃了?“ 阿福摇摇头,指着不远处死去的野狼道:“他救了我。” 朝纠扭回头看了看,啧啧了两声道:“众生皆有因果福报,救人之功善莫大焉,若这精怪一心向善修炼几百年,脱离妖道指日可待,善哉善哉。” 伸了伸疼痛的筋骨缓缓起身,阿福行至不远处一颗槐树前,将自己之前挂在上面的灯笼取下来,问朝纠道:“你不是说是前来加固结界的神君么?怎么还让那大妖跑了?” 朝纠拽出狼身上的箭来,跟上阿福,“因为我发现老友那阵,下的极其古怪。” “鬼话!” 有人做伴,归去的路阿福胆子大了些,“我看就是你胡言乱语,论姿态,你还不如方才那妖精像神仙。” 朝纠一听,直觉戳到了自己的痛处,指着阿福骂道:“你这凡人丫头愚昧无知,我生的乃是本相,自不像那些妖魔鬼怪披张好皮出来迷惑人心,尤其是迷惑你这种色胆包天的!” “才没有色胆包天!” “就是有!你提起那耗子精的时候,眼睛都放光了,分明是一副怀春的表情。” 阿福脸一红,张口欲辩解,又怕越描越黑,转言道:“亏得我晚饭还给你留了张烧饼,看来还是给福金比较好。” 朝纠伸脚欲将跟着的福金踢到一旁,却听阿福又道:“不过看在你半夜三更前来救我的份上,还是留给你比较好。” 朝纠一昂头,嘴上道:“我才不稀罕。”心里却盘算着,若是再有一碗汤,便更好了。 夜风习习,人声渐远,道路旁一抹身影默默静立,望着月光下离去的两人,沉凝良久,才轻笑一声,隐去了身形。 阑珊:五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阿福觉得,她和朝纠的这场宴席,来也匆匆散也匆匆,一大清早儿的时候,阿福和福金还没有起床,朝纠便在外头敲她的门框,说是黎明的时候,他的罗盘探测到太行山脉千里之外的地方,隐隐有那大妖的踪迹,朝纠怕那大妖为祸一方,便紧赶着和阿福道了别,朝着千里之外闹妖的地方去了,那一脸凝重神神叨叨的模样,让阿福都有几分信以为真了。不过阿福又想着,不管这事是真是假,朝纠身无分文,无论前去哪里必然都是十分困难的,于是阿福将自己攒下来的两个铜板给了朝纠,让他在路上好做花费,虽然顶不了什么用处,却也是萍水相逢一片心意。 阿福的这个性子,大威哥也常说她傻,容易被人骗,阿福却觉人心要活的有情义,她觉得朝纠待她像朋友,那她也便当朝纠是朋友,朋友之间帮助一把,本就是情分之中的事情。 昨天夜里,阿福去给大威哥将箭寻了回来,讨得掌柜的媳妇十分开心,破天荒的连着夸了阿福好几句,并且又提起了那句,等大威哥娶了媳妇儿,让她做妾的事情。阿福瞧着,掌柜的一家包括大威哥自己,都觉得这是给她的天大的福分,可阿福却觉得她或许有些贪得无厌不知满足,觉得哪怕是嫁给了梧桐镇上最穷的小伙子,也好过给大威哥做妾,并不是她不喜欢大威哥,而是心里那种感觉,越是细细琢磨,越会觉得苦涩。 不去胡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临近中午了,阿福将手头的活儿干了一样儿又一样儿,正准备着一些给顾客伴茶吃的小点心时,竹篾的门帘一挑,进来一位客人。 阿福手上的活儿正忙着,一个人有些顾及不过,听见有人进来了,还未抬头,便十分热络的道:“客官要吃茶稍等就好,您要是觉得屋里无聊,可以去外头席上听会儿故事,我稍候就给您送过去。” 来人静了一瞬,应了一声,“好。” 这声音听到阿福耳朵里,直如劈了一声响雷,觉得尤为耳熟,脑海里的记忆未曾淡去,阿福肯定,就在昨天夜里,听见过这个声音! 猛然抬起头来,阿福望向进店的客人,待看清了,不由得扔下手中干活的工具,连连后退几步,惊恐道:“大,大仙?” 禹之眉梢一挑,面上带笑,犹豫了一瞬,应道:“是我。” “你,你,你!” 阿福心头害怕,刚想张张口喊人,转念一想昨夜里要不是这标致大仙儿,自己此时早已经被啃的只剩下骨架了,由此一来大仙也算的上是她的救命恩人,外面听故事的人多,若是喊人进来,大仙势单力薄,岂不是害了人家。 阿福努力稳了稳心神,问道:“晴天白日里,你,你来做什么?” “来寻你。” 忽的,阿福心里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寻,寻我做什么?” 禹之后退一步,稍动衣摆,稳然坐在茶肆的竹椅上,含笑看着阿福道:“有人昨夜里说向我日日磕头烧香,怎的一天的时辰都未轮上一回,就要反悔了?” 阿福忆起,满脸羞愧,腿一软险些立刻就要跪下。 朝着面前的标致大仙儿挤出一个十分难看的笑容,“我,我一定烧,一定烧,以后天不亮,我就在外头院子里烧。” “不必了。”禹之颇有得意,“我已经花钱将你买下,你稍后收拾一下,跟我走即可。” 阿福一听,张大了嘴巴,用手指着自己问道:“你,买我?” 禹之点点头。 “可,可……” 阿福张张口,还未说出话来,便见掌柜的两口子从门外欢天喜地的进来,掌柜的媳妇进门时还用手使劲揉了揉眼睛,挤出几滴不大动情的泪来,走上前一把拉住阿福的手,语气里万万分惋惜的道:“我的好阿福,我懂事的阿福,我和当家的本想将你留在身边一辈子,哪曾想你是个有好命的,能跟上这样俊俏贵气的公子,可真是三生修来的福分,我们一家人虽然舍不得你,也怕你跟着我们吃苦,所以我不得不忍痛,让你和公子远走高飞了。”说着,掌柜的媳妇拉着阿福的手,做出一面难分难舍的痛苦表情。 阿福看看面前假意惺惺的掌柜两口子,再看看标致大仙儿望向她时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心中一慌,紧急道:“我,我不能跟他走,他是个妖精!” 掌柜的媳妇一听,讪讪笑了两声,尴尬道:“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呢!晴天白日的,哪里来的妖精!” 阿福忙辩解道:“真的是。” 掌柜的媳妇听着,有些不悦了,训斥阿福道:“你是我家收养的孩子,婚姻大事自然该由我们做主,你愿意也得去不愿意也得去,哪里轮得到你在这里胡说八道!” 阿福眼看事情难以扭转,依着往常的经验来看,任她怎样解释,掌柜的媳妇必然不会再信她,于是便转变思路,想着掌柜的两口子想要卖了她,说不定大威哥也是不愿意的,所以阿福忙又道:“大威哥呢,我想见大威哥。” 掌柜的媳妇哼哼冷笑两声,似是早已看穿一切,“就知道你这丫头心术不正,想要勾引我家大威,好让我家心善的大威留下你!实话告诉你吧,那会子我已经将大威打发出去了,待你走了,他自然就回来了!” 阿福一见了无希望,自己平日里也是个没有主意的,于是又悄悄看了那标致大仙儿一眼,见他满面和善,又生的十分好看,心里失落之余,添了几分妥协。阿福心想,人有好人坏人,妖精也又好妖精坏妖精,这标致大仙儿昨天夜里平白无故就出手救她,想必不是个歹毒心肠的。阿福还安慰自己,她生的十分平常,那标致的大仙儿必然不会是贪图她的美色,若是想要挖心掏肺吃了,那昨天夜里便可吃了,所以阿福当即断定,标致大仙儿买了她,一定是缺个伺候起居的丫鬟,昨夜里见她生的壮实能吃苦,所以今天才来买她。 对的,一定是这样的。 柳树底下那帮说故事的人常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阿福觉得救命之恩,要她去给人家洗洗涮涮做饭劈柴也不过分,所以很快说通自己之后,阿福点点头,便朝着自己的柴棚去了,收拾一番行礼,准备和那标致大仙儿一块儿走。 收拾行礼的时候,掌柜媳妇儿并没有在门口盯着,也并不怕阿福带走什么值钱的东西,因为阿福柴棚里的东西,想必掌柜的媳妇统统不屑一顾,她所有的铺盖都加起来,说不定还不如白猫福银身子底下的软布蒲团值钱 。 补丁盖着补丁的包袱铺开,阿福来来回回收拾了半天,她那要随身带走的包袱里仍旧空空荡荡寥寥无几,除了冬棉夏单的三两件衣裳,连双像样的鞋子都没有,这让阿福一时慢吞吞的,觉得心底空落落的,有些沮丧。 脚边福金似乎知道要分别了,走过来不停的蹭着阿福的裤腿,阿福低头摸摸福金的头,险险落下泪来。 倚在门口静静等候的禹之有些看不下去了,好心出言提醒道:“莫要收拾了,我那里什么都有。” 阿福撇撇嘴巴,仍旧不为之所动。 轻叹一声,禹之朝着阿福道:“买你的时候,顺带着将这狗也买下了,算起来,它比你还要贵上几钱呢。” 阿福听了,心头顿时乌云散开见了太阳,再看向门口的“人”,觉得他眉眼五官,都比之前更加好看了。 阑珊:六 初夏的风还带着些春日的微凉,街道上爱美的姑娘,早已经单衣薄裳,斑斓的颜色装点着路旁的风光,使得青州城里,青砖白墙杨柳花香,成就出一副美丽的图像。 阿福坐在碌碌行驶的马车上,怀里抱着自己有些寒酸的包袱,不时透过车窗朝着外面望去,第一次离开梧桐镇来到青州这样大的地方,满眼里都是新奇,快要装不下这许多新鲜的场景。 起初的时候,阿福觉得和标致大仙儿同坐一辆马车还有些害怕,可是时间久了,发现大仙儿似乎对自己没有恶意,而且言行之中温情满满,于是阿福便慢慢放下了戒心和警惕,开始对以后的新生活有了向往,并暗暗告诫自己,看在大仙儿的救命之恩上,以后也一定要尽心尽力,为大仙儿勤勤恳恳好好干活。 从小到大,自记事开始,阿福便没有出过梧桐镇,在她心里觉得梧桐镇已经足够大了,想着那些来来往往的行人客商所在的地方,至多也就是梧桐镇那样的,可随着马车行了两天的路程,沿着官道路经几个乡镇一直到了青州城,看着青州城里的繁华,阿福才认识到说故事的人讲的,那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话,她竟不知道,这世间还有这般繁华热闹的地方。 朝着街上看了一会儿,阿福突然意识到自己这幅没有见过市面的样子,会不会惹得大仙儿嘲笑?扭头一看,却见标致大仙儿依旧是那副笑意盈盈的模样,看着她时,似乎万千话语到了嘴边,又变得静默无言。 打破尴尬,阿福轻咳一声给自己壮了壮胆子,朝着标致大仙儿问道:“大,大仙,我们是要去哪里啊?” “快到了。” 对方轻轻应了一声,清泠的音色如美玉穿成了铃儿,听的阿福三魂七魄被勾去了大半儿,静了良久一瞬才回过神来,轻轻捂着胸脯,暗道一声好险好险,心下确认,看来话本子上狐狸精勾人魂魄的故事,都是真的。 阿福的这番表现引得对方带了几分笑音,呵呵解释道:“我在青州城南买了一处宅子,那里住着安宁,你爱热闹的时候,到城里也近。” 阿福一听,眉开眼笑觉得正合心意,忙又问道:“大仙儿家里几个人?” “两个。” 阿福点点头,自信的道:“我在茶肆的时候,除了伺候掌柜的一家三口,还要顾及来来往往的客人,那么多人的活儿我都做的过来,大仙家里两人,我一定将活儿做的更好。” 禹之摇了摇头,忽然之间伸手轻轻点了阿福的额头,有些责备道:“胡想什么,是你和我,两个人。” 阿福了然,应道:“你还没有娶亲?” “娶了。” 阿福蹙眉想了想,觉得大仙儿即娶了夫人却一个人住,那便说明,大仙儿这谪仙般的人物,竟早已经历了丧偶之痛,不免有些同情道:“生死有命,你也要看开。” 禹之轻抚额头,叹息一声,“刚花钱买的夫人,还未拜过堂呢。” 阿福似乎又听得了些内情,了然道:“哦,还没有拜堂。”说罢,似乎反应过来什么,猛然指着自己的鼻子,声音拔高了八度,尖声问道:“我,你买我回去拜堂?” 禹之点头,阿福又惊道:“大仙儿,你没有弄错吧!” 禹之再次点头,出言提醒道:“我叫禹之。” 阿福一时受到惊吓,脑中有些打了结,连带着舌头也打了结,如那学舌的鹦鹉一般,重复道:“鱼鱼鱼,鱼籽?” 禹之漂亮的凤眼翻出微微一抹白,无奈道:“唤阿鱼吧。” 这次阿福音调没有再哆嗦重复,觉得口舌之间简练了许多,果断道:“阿鱼。” “嗯。” 禹之应了一声,听着阿福这一声“阿鱼”,沉默着不再说话了,只是望着阿福时满目的柔光,让阿福觉得满身炙热,坐立难安。 不知怎的,心情稍静下来之后,阿福默默重复了一遍“阿鱼”这个名字,忽然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情感,似乎在脑海中极其遥远的地方,果真存留着这么一个名字,这么一个人,可努力细想回忆,却也没有丝毫的片段。 想的烦乱了,阿福一拍脑门下了结论,定是自己与大仙儿处的久了,有些魔怔了吧。 马车沿街走走停停,顺道购办了些常用的东西,到了禹之所买那处院子时,天边已经隐隐透出了一丝夜色。 阿福平日里忙活习惯了,到了地方第一件事情,就是手脚麻溜的将屋子打扫了一遍,然后又去厨房倒腾了半天,简单做了些饭菜,恭恭敬敬的给禹之端了过去,自己则如往常一样,捧着一个碗,蹲到了院子里和福金一起吃。 禹之有些无奈,连唤了几声才将阿福唤进屋里,阿福坐在桌前局促的挠着头发,呵呵笑道:“已经习惯在外面吃了。” 看着阿福傻笑的样子,禹之稍稍垂眸,目光之中隐隐波动,包含了心中百种情绪,然后端起饭碗,用筷子拨了一口在嘴里,咽下良久,低声道:“你,莫要怪我。” 阿福听着,还以为禹之在说强行将她买下的事情,便敞亮道:“不怪你,我虽然还有些舍不得梧桐镇,但是青州也不错啊!而且,而且我觉得,你应该比掌柜的两口子更容易伺候,我干活很用心的,从不偷懒,我……” “我们成亲吧!” 阿福满腹表示诚心的话还未说完,便被禹之一句话仓促的打断,本想听完后接着夸赞自立干活卖力,可细细琢磨耳边的话,却愣在了当场,即刻回想起来在马车上的时候,大仙儿就说过的两个人成亲的话。 看看对方优雅俊秀,阿福低头瞅瞅自己布衣烂衫,下意识的又伸手摸了摸鼻梁上长了几颗麻子的地方,觉得和大仙儿成亲这件事情,简直犹如荒唐大梦。 未等阿福回过神来,禹之起身一把拉起阿福的手,朝着事先准备好的房间走去。 阿福傻傻的紧跟着,脚下步子左右颠倒简直乱了顺序,穿过满院青翠的竹子,推门到了正屋,阿福才发觉在她做饭的空档,这里已经摆放了喜酒红烛,大红的喜服整整齐齐的叠放在红烛一侧,上面满绣了鸳鸯戏水并蒂花开,伴着夜风轻轻人堂,红纱帐摆,果真有着几分洞房花烛的情意。 耳畔似乎有人问话,“阿鱼,我们成亲吧!” 那声音该是个女子,阿福听上去有些熟悉,细想又十分陌生,回过神来,发现声音隔了很远,不是身边不是近前,像是隔了时光,不知多少年,心头一疼,才发现那声音,仿佛刚从自己唇边说出。 “好。” 禹之沉沉应了一声,“我们成亲。” 阿福觉得自己中了魔怔,看着那大红的喜服,又看看禹之满目刻骨的深情,觉得定然是他施了什么妖法,扰的她心神大乱,所作所为所说的话仿佛不再是她,似乎灵魂深处有一个人想要挣扎着出来,代替她占有她。 眼神之中布满惊恐,阿福猛然甩开禹之的手,朝着门口后退几步,摇着头,颤着声音求道:“大,大仙,我可以干很多活儿,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禹之静了一瞬,眼神暗下,转过脸去,望着红烛叹息一声道:“你竟忘了我。” 阿福一听,忙跪下叩头,连声道:“大仙,你的救命之恩阿福没齿难忘,但是成亲的事情,还请你给我一些时间,我,我……” “也好。” 禹之苦笑一声回过身来看着阿福,将自己的声音放到最轻,“别害怕,都听你的。”说着,伸出手去想要触碰一下阿福的肩膀,却见她下意识的瑟缩着向后躲了一瞬,便也识趣的收回手去,满心苦涩的轻声笑了笑,再没有说什么了。 阿福紧绷的神经稍稍得了松懈,转过身去一口气跑到了大门外,有一瞬间想要逃回梧桐镇,可跑了两步,脚步又慢慢停了下来,福金抵着脑袋在阿福腿边蹭了蹭,才让阿福飘着的神思渐渐回了现实。 夜已经黑透了,阿福看着四周,不知道哪里是梧桐镇的方向,而且阿福心里清楚,回梧桐镇做什么呢?掌柜的夫妇已经将她卖了,那里也不是她的家,就算回去了,难道真的要给大威哥做妾,然后在那茶肆里没日没夜的干上一辈子活儿么? 阿福不想,回过头望了望大仙儿买下的院子,细细回想了一番方才的事情,觉得自己面对大仙儿的时候,心里并不觉得害怕,之所以方才那样惶然无措,是因为突然有一个神仙般的人满目里都是深情的看着她,让受了旁人这么多年冷漠的她有些无所适从,大仙儿眼睛里的爱意,灼的她心头发疼,她从未见过也从不相信,一个见了两次面的人能生出这样浓烈的情感。 再者,阿福觉得那满目深情,并不是给她的。 细想,阿福觉得大仙儿可能有个爱而不得的人,痴情迷乱,才错将她当做了爱的人,若她也离去了,天地之间,岂不是又只剩了他一个。 斟酌片刻,阿福伸手挠了挠头发,脚下的步子调转方向,又朝着院子里回去了。 阑珊:七 夜色里弥漫着浓浓的雾气,远处似乎有火光忽明忽暗,阿福眯着眼睛,看不真切景象,辩不清楚方向,只闻着周身都是浓浓的血腥气。 不远处像是在某个山丘里,不时传来一声声凄厉的惨叫,那叫声她听着有几分熟悉,细想,还是和之前一样,脑海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想不起来。 心里莫名的一阵绞痛,觉得呼吸沉重,想哭又哭不出来,悲伤到了极致的时候,阿福无措的哭喊了声“阿鱼!” 一场梦境,就此清醒了过来。 后背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沾湿,头发贴在脸上,粘腻腻的,阿福坐起身来,方才梦中的那声呼喊她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唤出声音,只知晓这几个月以来跗骨般的噩梦,愈来愈清晰了,梦境中所有的一切,她好像经历过,梦中的她似乎不是她,却又觉得切切实实是她。 长出了一口气,阿福刚想起床寻个脸盆洗把脸,便听着门外轻轻叩门的声音起了,紧接着大仙儿的声音在外面唤道:“阑儿,我在。” 阑儿? 阿福一怔,起身去将门打开,见大仙儿立在门口,似乎方才起的急了,直垂到腰间的发丝有些凌乱,被夜风一吹,胡乱的缠上了眼眸,见阿福开门,眼神才又恢复了成了一湾平静。 “你没事吧?” 阿福点点头,看着面前清泠淡然的大仙儿,觉得除了猴急要拜堂的那晚,其他时候的大仙儿还是比较亲切的。 半夜里做恶梦吵了别人睡觉,阿福有些不好意思,面上尴尬了,便胡扯道:“那个,那个,阑儿是谁?” 禹之神情一顿,“等你想起来,就会知道了。”说罢,转身朝隔壁自己的房间去了。 阿福跨出门追过去,嘿嘿笑了一声,在禹之将要关门的时候,搓了搓手,唤道:“大,大仙儿。” “嗯?” 关门的动作一停,禹之手扶着门,鼻音轻柔的做了回应,不知阿福唤他是何用意。 阿福实打实的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道:“你,你神通广大,鬼神的事情,是不是也知晓一些。” 禹之不明白阿福为何如此一问,只轻点了下头。 阿福得了回应,便将自己近日的情况叙说道:“我近一个月,总梦见一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梦中好像有个人占据了我的身体,有时候感觉我还是我,有时候感觉又不是,大仙儿,你帮我看看,我是不是鬼上身了?” 禹之面容微霁,安慰阿福道:“这世上虽有千万鬼怪,可要到我这里,也要掂量掂量,有我在,你安心。” 听到这么一说,阿福忆起那日野狼惨死的景象,便十分信任大仙儿的本事,安心下来,自我安慰开解道:“那该是我在阑珊桥头故事听的多了,胡思乱想了。” 禹之凝眸看着阿福,张张口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沉默一瞬,朝着阿福道:“早些睡吧,明日,我带你去逛庙会。” 一听闻有庙会,阿福眼睛里瞬时放了光彩,赶紧转身回了房间,将门哐当一关,睡觉去了。 每年春天,梧桐镇也有一场庙会,那时候的梧桐镇是一年里最热闹的时候,四里八乡的人们都来凑热闹,小商小贩也都聚集在这里,吆喝声叫卖声看杂耍的人们发出的惊呼声,从大清早天刚蒙蒙亮,一直持续到夜里三更天。 历年过庙会的时候,阿福都想着抽出空闲来,跟着大威哥前去逛上一圈,可是年年都没有去成,因为庙会的时候,是掌柜的茶肆生意最忙碌的时候,阿福从早上天边刚透出亮来,一直忙碌到第二天清晨的鸡开始打鸣,中间吃饭的时间都是受着掌柜媳妇的白眼儿强挤出来的,更莫说去逛庙会了。 到后来几年,阿福甚至有些害怕庙会的到来,因为干不完的活儿,总能将她一副不算结实的身子骨儿,累的仿佛散了架,待过一两天稍稍歇息过来,有了空闲,庙会也早已经散了场,最热闹的地方,又成了阑珊桥头讲故事的那颗老柳树下。 梧桐镇的庙会,阿福后来已经没有奢望去逛了,而此时走在比梧桐镇大的多的多的青州城庙会上,阿福看着周遭光景眼花缭乱,走两步便挪不动步子,觉着这个摊子上卖 的物件有趣,那个人群中杂耍的技巧也精彩,恨不能一时间浑身都长满眼睛,都不知晓够不够用。 人群到了拥挤的地方,一双手忽然拉住了她,那双手温暖修长,拉的不甚用力,却也格外牢固。阿福回头看去,大仙儿正在后面跟着她,似乎周遭的喜庆对于他来说都不甚吸引,只静静的跟着她,仿佛不是阿福陪着自己如今的买主来逛庙会,而是大仙儿专程陪着她来的。 四目相对,阿福朝着大仙儿呵呵一笑,并未松开拉着的手,阿福觉得,相处下来,大仙儿也算是个好大仙儿,若他不总像那日夜里闹着拜堂时那样猴急,慢慢来,待她适应了嫁给他,也是可以的,只不过人妖殊途,到时候不知生的娃娃,是个人还是个白汪汪的耗子。 那是后话了,阿福胡乱想着,觉的就算是个耗子,也是像大仙儿一般好看的耗子,不过做人,还是顾及当下的好。 阿福看的出来,经过那夜之后,大仙儿似乎也察觉出有些唐突,再与她相处时,通身又恢复了一番淡薄冷静的气质,只是偶尔透出的目光还是有些灼人,有时候看的阿福心头一搐,泛着隐隐的疼。 挤到卖小吃的摊子前,阿福停下看了一瞬,摸摸自己的口袋,想起攒下来的两个铜板已经借给了疯老头朝纠,此时自己囊中涩涩,只能看看知足。 抬脚刚欲离开,阿福发现身后的大仙儿脚步顿了一瞬,回过头去一看,小吃已经被大仙儿买在了手中,挤在人群中拉着她的手,将小吃递到她的唇边。 这一下子,惹的人群中不少看他们的姑娘红了眼眶,不明白神仙似的人物,怎么看上了阿福这么一个平凡的姑娘。 阿福此时脸庞也有些羞的发红,低头紧赶着咬了一口,越着急,下嘴没了方寸,一口咬到了大仙儿修长素净的手指上,明显感觉到大仙儿指间一颤,阿福脖颈间的皮肤,都跟着红的如同烫熟的虾米一般。 慌忙咽下一口,阿福赶紧拉扯着大仙儿离开了那“是非之地”,待走到行人稀少的胡同里,阿福松手拍拍胸脯,朝着大仙儿道:“大,大仙儿,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禹之应道:“因为我答应过娶你的。” 阿福一抬头,见禹之眉目之中又满是深情了。 不知怎的,阿福心头有些隐隐的难过,可有些事情该说,还是要说出来的。 “阿鱼,我虽然笨了些,可也不傻。你突然间出现,不仅救了我,还对我这般好,可是为了夜里唤过的,那叫阑儿的姑娘?” 禹之听了,静静的看着阿福,一双眸子渐深,没有说话。 阿福接着又道:“我之前听说书的人,讲乱坟岗上的故事时,就有鬼魂上身,占了人的身体夺人性命的事情。我近日夜里噩梦连连,脑海里会经常出现一些我从没有经历过的画面,朦胧之中身体里似乎有一个人也叫阑儿,所以我推想着,是不是你那叫阑儿的心爱之人已经死去,那日夜里我又在乱坟岗遇见你,所以你就用法力,想让阑儿占了我的身体,你好和她长相厮守?” 说完了,阿福似乎果真觉得自己命不久矣,再抬眼看向面前的大仙儿,忍不住泪眼汪汪。 一阵风过,将头上束发的薄带吹的飞扬起来,禹之沉静了良久,看阿福愈发难过了,才开口问道:“整日里胡想这么多,不害怕么?” 阿福点点头,又摇摇头,“怕,可我觉得你非常非常爱阑儿姑娘,若是果真阴阳两隔,我也有些于心不忍……可我…我…” “阿福。” 禹之伸手揉了揉阿福的头发,第一次这般认真的唤她的名字,“并没有人要占你的身体,只是时间到了,你会想起很多事情,包括我。” 阿福不解,“自打能记事,我就好像一直在茶肆里干活,并不觉得自己忘了什么,掌柜的说我是他从山沟里捡回来的,那之前的事情我太小了,实在是记不得了。” 禹之笑笑,安慰道:“会记起来的。” 阿福有些怀疑,“真的吗?” “真的。” 阑珊:八 夜里,阿福依旧沉浸在梦里,梦中的她似乎经历了一番颠沛流离的苦难,她哭过喊过,却都无济于事。 再从梦中醒来后,阿福不再像之前那样害怕了,似乎感觉整个人都在慢慢的融入梦境,白日里看见某些事听见某句话,觉得自己似曾相识,脑海里隐隐的某种回忆,在逐渐清晰。 大仙儿阿鱼一直待她很好,关怀备至,甚至言听计从,有些日子相处下来,阿福就算是一颗石头心,也已被他融化了,可阿福感动之余,心里又隐隐的,对大仙儿有一丝抵触,阿福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情感,胡思乱想到心烦的时候,就将两个人住的院子打扫一番,或者坐在门口,边看着门前那条通往青州城的道路上,零星路过的一两个行人,边和身边的福金说一两句闲碎话。 不管阿福此时心思绕的多么复杂,其实日子过的总还是不错的,大仙儿一天里极少出去,阿福做饭的时候,他会在屋里看书,不时抬头望她一眼,阿福扫地的时候,他便倚在廊下,寻一把笛子吹一段小调,阿福洗衣的时候,他又会拿起水瓢,为花花草草浇上一瓢清水。阿福看着,想着书本故事里,人们都将妖精一类讲说的格外血腥可怕,但若像大仙儿这样的行为姿态,分分明说是个神仙也不为之过。 他本就是天上的神君。 不知怎的,阿福脑袋里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可回过神来细想,哪路神仙不修法术,不去造福苍生降妖除魔,怎会有时间有空心,同她这小小的野丫头在此鬼混,所以大仙儿一定就是她前些年放走的,那只雪白雪白的耗子精。 其实前几天的时候,疯老头朝纠曾来找过她,那时她正在路边截住挑着担子的货郎,买一些零碎的生活用品,朝纠不知从哪里凑过来,满身风尘仆仆,像是刚赶了极远的路,那一身原本看上去还像些样子的衣服,如今破烂的还不如街头要饭的乞儿。朝纠看到她以后,贼眉鼠眼的,将她拉到了一旁说话。 阿福当时认出朝纠,惊喜道:“难不成你的家也在青州?”再看看朝纠那一身破烂,疑惑道:“怎的?你家里人不认你了么?怎么这么狼狈?” 朝纠四下里看了看,朝着阿福道:“先不说这个,你最近和什么人在一起?” 阿福一听这个问题,也四下里看了看,知晓大仙儿身份不一般,便悄声对着朝纠道:“那救了我的大仙儿将我买下来了。”说着指了指身后不远处的院子,“我们就住在那里。” 朝纠捏着自己那几根稀松凌乱的胡子问道:“那貌美的耗子精?” 阿福细想这话虽然听着不甚好听,可细想说的也对,便如实点了点头。 朝纠一副了然的表情道:“如此大妖,怪不得他下在你那院子外的结界我破不开。” “结界?”阿福不明所以,“什么结界?” “你身无法力,自然察觉不出来,在你们住的那院子周围,有一道十分强大的法力结界,那结界可以阻止任何外面的人或着妖魔神仙进去。” 阿福认为朝纠又在说癫狂话。“那我日日出院子,为何还能进去?” “你的进去,自然是在那大妖的掌控之中。”说着,朝纠凑在阿福身侧嗅了两下,感慨道:“你和那大妖相处的久的,如今通身透着一股妖气,若不是我之前认得你,单你这身妖气,就要被仙郡铲除了。” “仙郡?”阿福问道:“所有的妖仙郡都要抓么?” “危害苍生的妖,自然要抓。” “那像大仙儿那样的妖呢?” 朝纠即刻点点头道:“听闻数百年前,那大妖血洗了许多村庄,妖性如此残忍,自然要抓。” 虽然阿福自己对大仙儿的感情还有些迷茫,可是一听朝纠要将他抓住,便有些不大乐意的撅起了嘴巴,扭身朝着他们居住的院子里走去了,任朝纠在她身后追着喊了好几声,阿福也再没有回头。 阿福心思简单,并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在朝纠和她说了大仙儿是阑珊桥下镇压的大妖之后,到了晚上,阿福便心里憋闷不住,去了大仙儿的屋里,朝着灯下看书的大仙儿,比直白更直白的问道:“你是阑珊桥下镇压着的……的……” 看着面前大仙儿出尘的气度外表,阿福嘴巴里“妖精”两个字,斟酌了许久都没能说出口,总觉得这话说出来,有些玷污了大仙儿本身。 正在阿福舌头打着结犹豫的时候,听得耳边溪水潺潺似的声音应道:“是。” 这一声没有丝毫犹豫的回答,惊的阿福倒吸一口凉气,后退一步,朝着他道:“你,你,你不是要将梧桐镇杀个血流成河么?” 禹之放下书卷,看着阿福,“我为什么要将梧桐镇杀个血流成河?” “说,说故事的,都是这么讲的。” “阿福希望我这么做?” “不,不,不。”阿福忙摆摆手,“你如今这样看看书,浇浇花就挺好的。” “那,阿福愿意陪我么?” 垂眸之间,禹之眼中透出丝丝期盼。 阿福听了,脸色一红,捏着自己的衣襟道:“你从掌柜的那里买了我,对我也好,待我心里适应了你,也可以嫁给你,只不过我生的不美,倒是你有些吃亏了。” 眸中微亮,禹之轻声笑道:“阿福是我见过最美的姑娘。” 不知怎的,阿福心里竟觉得有些吃味,口不过心,追着问了一句,“比阑儿姑娘还美么?” 禹之神情一怔,静了一瞬,望着阿福音色低沉,“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阿福没有说话,心底稍稍有些失落,扭转身带着福金回房睡觉去了。 入梦之后,梦境中还是一片混沌,似乎有人追着她唤阑儿,又似乎,她杀过很多人,浑身都是血迹,自己气息虚弱,堪堪就要死去。 连着几日夜里,她陷在梦中难以脱身的时候,院中便会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将她拉扯回来,醒来之后又会像之前一样,脑海中多了一些曾经没有经历过的片段。那些片段似乎有关一个人,那个身影朦朦胧胧由模糊到清楚,确实有几分像大仙儿的样子。 对于像大仙儿这件事情,阿福并没有同对方说起,因为怕是自己心中害了相思,白日里看着他,夜里竟然还要梦见他。 出门买菜的时候,朝纠仍旧会过来向她探听有关于大妖的事情,阿福将自己蒸的一个白馒头给了朝纠,然后同他一起蹲在一颗槐树下,一边看朝纠狼吞虎咽的吃着,一边将自己陷入梦境里的事情同他讲说了一番,结果朝纠咬着馒头的动作停了足足有半刻钟,才回过神来,闷闷的嗯了一声。 再然后,朝纠吞完馒头的最后一口,建议阿福下次带些炒菜出来,并暗暗潜伏在大妖身旁,细心观察出那大妖的弱点,他们里应外合,将那大妖重新捉拿,镇压在阑珊桥下。 对此主意,阿福有些不愿,犹犹豫豫了半天,仍旧没有答应下来,只拖沓着脚步,慢吞吞的回了居住的院子里。 而有时候推理某些事情,明显大仙儿这个“妖精”,要比朝纠那引以自傲的仙官精明许多,见阿福满腹心事进来,禹之边将自己手中浇花的水瓢重新舀满水,边漫不经心的道:“又见朝纠了?” 阿福惊奇的手中的篮子险些掉了,反应过来赶忙抓紧,心虚道:“没,没有。” 禹之摇摇头,“别总听他胡说,他做了多年月老,人间许多离奇的桥段都是他编排的,看见什么都能想出一段故事来。” 阿福不知该信谁,但听的大仙儿这样一说,疑惑道:“你认得他?” “认得。” 阿福向前一步,立在刚刚浇过的那株芍药前,问道:“那你知道他来干什么吗?” 禹之放下水瓢,接过阿福胳膊上的菜篮子,“前些日子将他引到了千里之外,没想到他竟回来的这么快,他这番找到这里来,该是来镇妖的吧。” “那你不怕么?你为什么不逃?” “阿福在担心我么?” “我……我……”阿福嘟囔一瞬,“我觉得你并不坏,不希望你被抓住,阑珊桥下不见阳光,那里冬天很冷的。” 这番话听在耳际,禹之一双眼睛里像是寒潭照进了暖阳,带起几分笑来,荡漾起满池波光。 “有阿福这番话,我就是再镇压五百年一千年,也心甘情愿。“ 阑珊:九 清晨的阳光,伴着树梢几只雀儿的啼叫照进屋里,传到床上阿福的耳朵里。 阿福睁眼一瞧,见已经日上高杆天色不早,便一骨碌从床上下来,想着昨夜里梦多睡不踏实,没想到到了大清早,竟睡的沉了。 多年早起劳动的习惯让阿福连连叫了几声糟糕,想着早饭的时间已经过了,也不知那屋里的大仙儿,有没有像掌柜的夫妇那样,饿得满肚子火气。 匆匆忙推门出去,阿福竟是见大仙儿的房门也关着,不知是没有起,还是已经出去了。阿福立在那里想了一瞬,突然忆起自己昨日没有准备东西,今天本应该一早出去买菜的。 紧赶着跑到厨房那边,一伸手咣当一声推开了厨房的门,阿福正准备冲过去拎起案板上的篮子跑路,却突然发现,厨房里一抹兰白素雅的身影,正细致的搅着锅里的白粥。 阿福擦了擦眼睛,不确定的换了声,“阿鱼?” “嗯。” 禹之应了一声,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便将锅里的白粥盛进碗里,一旁边竹制的托盘上,已经摆放了一叠小菜,一个冒着腾腾热气的馒头。 阿福不可置信的过去看了一眼,见大仙儿一顿饭菜做的虽然少些,却是有模有样,忍不住惊叹道:“没想到你们做妖的,除了修炼法术,竟还要修炼厨艺。” 禹之眉梢微动,眼睛弯出一抹弧度,将手中的筷子递给阿福,“我极少下厨,你尝尝看。” 阿福接过筷子,夹起桌上的菜来尝了一口,连连点头称赞,正准备厚着脸皮吃时,发现桌上只一个碗,筷子也只她手里一双。 尴尬的咽了一口唾沫,阿福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是不是,是不是只做了你自己的。那个,我不饿的,我不饿。”说着,就要将手中的筷子放下,暗暗恼悔自己出来的日子稍一长,忘了分寸,掌柜的两口子说过,像她这样的人,是不应该抢在主人之前吃的。 修长如玉的手指在水盆里洗了一遍,禹之道:“是做给你的,我早已经辟净人间五谷,吃与不吃,并无太大差别。” 阿福一听,忐忑的心稍稍缓下来,再一想大仙儿这饭菜是专门做给她的,一张脸霎时红了通透,嘴巴又开始不由心的胡说了。 “还,还是做妖精好,不吃饭都饿不死,这样一年下来,可以省下不少银子呢。” 禹之笑了,“倒是未听说过这几界之中,有谁修行是为了省银子的。” 阿福也哈哈一笑,不想自己会有一天,和一个修炼了几百年的妖精在一起,谈笑着几界之中的事情,做个笑话听听。 端起饭菜来快速往嘴里扒拉了几口,阿福抬眸瞧着大仙儿静静的出去了,似乎最近爱上了养龟,屋前的大缸里不知什么时候放了一只通体漆黑的小龟,每日里大仙儿都会投些食物给它,神态看上去漫不经意,却也格外细心。有一次阿福做完了活儿闲着无聊,院子里除了福金又没有个说话的,于是看着那漆黑的乌龟,朝着大仙儿随口问道,是打算养肥了,用来炖汤的吗? 阿福记得当时大仙儿愣了一瞬,转而点点头,笑的风华绝代,让阿福看直了眼睛,可是自说了这句话之后,大仙儿的那只黑乌龟,连着几天都没有吃过食物,似乎抗拒一番,看见阿福便将乌龟脑袋斜愣到一边去,满是不屑。 阿福觉得自己是人,不能和一只乌龟斤斤计较,眼下一抬头,见大仙儿又去喂那只乌龟,那只乌龟肥了些想要爬出缸去,却被大仙儿一拂袖子,扔了下去,爬在缸底不动了。 一边端着碗,一边远远的看着大仙儿,阿福觉得其实眼下的光景也挺好的,她的心里对大仙儿隐隐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情感,似乎念念不忘铭心刻骨过,又似乎倍感失望,痛彻心扉过。 阿福渴望着他的好,想要他陪着她,有时候阿福不禁感叹,说故事的人说过一句“英雄难过美人关”的话,想她阿福平平庸庸一个丫头,过不了大仙儿的“美人关”,也在情理之中。 正午的时候,大仙儿不知去了哪里,留了阿福和福金一人一狗坐在阴凉里摘菜,手里的青菜刚刚择了一把,便听见大门处有咚咚的敲门声。阿福听着声音急促,赶紧过去了,打开门便见是她常拦在路上买东西的那个货郎,此时那货郎正笑眯眯的看着阿福,一张嘴有些结巴,我我我了半天,也没能完整的说出一句话来。 阿福边听边猜度着,两个人交流了半天,阿福总算明白了,这货郎说的事情,还是件要紧事。 货郎朝着阿福讲说的时候,先从祖上他爷爷那辈儿做生意开始,说到实买实卖童叟无欺,又说到上月里进了怎样的货物,最后说到沿途卖货走了二十里地,听的阿福都有些不耐烦了,才终于听到了重点。 那货郎说前日里挑着货物路经梧桐镇的时候,镇子东头阑珊桥旁那个茶肆里有个小哥,上山打猎的时候遇上了猛兽,被吓的三魂七魄丢了一半儿,如今病怏怏的躺在床上几乎要死,整日里念叨的,就是托人寻一寻阿福,叫她回去看上一眼。 阿福虽然有些不愿意给大威哥做妾,可是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平日里感情也是十分要好,在茶肆的时候,阿福觉得唯一给过她家人一般温暖的人,就是大威哥了,虽然大威哥心里也觉得阿福只是一个小小的丫头伙计,但是他也会对阿福说说笑笑,有了新鲜的东西,也会第一个拿给阿福看,阿福之前攒下的那两个铜板的私房钱,还是大威哥卖了打猎来的兔子,高兴的时候塞给她买糖吃的,阿福舍不得,就将那铜板攒了起来。 如今一听闻大威哥有事,阿福也觉的十分心急,想要赶紧回梧桐镇看上一看,虽然掌柜的夫妇已经将她卖了,可是那里毕竟是她长大的地方,她虽然已经不能再嫁给大威哥了,可那到底是她一直以来的伙伴儿,所以大威哥病了,她一定要赶回去看上一看。 塞给了那货郎一个铜板,阿福赶紧回到院子里,各个屋里看了看,还是不见大仙儿回来,心下里着急的很,阿福等了许久,斟酌一番,决定将福金留在这里作为抵押,她先拿着大仙儿给的买菜钱雇了马车返回梧桐镇,反正大仙儿一见福金,就知晓她一定会回来的。 说做就做,阿福这样决定了,想了想也只有这个办法可行,便哄骗着将福金关在了柴棚里,然后抓了一把鱼饵投给水缸里的那只黑乌龟,利落的将大门落了锁,急匆匆的朝着青州城的方向去了。 他们住的地方离青州城不远,刚到那天的时候,阿福听闻那赶车的马夫说,他就住在城东的四里胡同里,再用车,就到胡同里找赵马夫。 寻了马车来,商量好价钱,一切事情发展的比阿福想象的还要顺利,碌碌的车轮滚动着朝着梧桐镇的方向赶去,来时晃晃悠悠两三天的路程,回去倒也快速。 到了梧桐镇的阑珊桥头,阿福跳下马车抬眼一看,桥头上平日里掌柜的腾出来讲故事的地方,如今并没有几个人坐在那里,茶肆里也冷冷清清的,里里外外桌上也没卖了几碗茶水。阿福知晓掌柜的其实是个精明且善于做生意的人,如今茶肆经营的这般冷淡,说明大威哥的病情已经十分严重了,掌柜的夫妇就大威哥这么一个儿子,眼下里估计满心的思绪都在大威哥身上,腾不出手来管理茶肆的杂事。 到底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阿福迈台阶的准头都显得十分熟稔,快速的朝着正屋里大威哥的房间处去了,走近了,果然听见掌柜的媳妇正在屋里呜呜的哭泣,那哭声真情流露难过至极,与对着她哭时全然不同。 房间的门没有关着,阿福进了屋,紧赶着几步到了大威哥床前,乍一见了亲爱的伙伴这幅模样,竟有一些不敢相认。只见从前壮硕健朗的小伙子,如今瘦弱的像是病入膏肓多年,周身气息奄奄双目无神,似乎等这一副躯体,将生命的最后一丝精力耗干耗尽,人也就该去了。 阿福眼睛一红,急的落下泪来,扑到床边,亲切的唤了声,“大威哥。” 床上的人听到呼唤,似乎听出了阿福的声音,挣扎着扭头过来,虚弱的朝着阿福道:“阿福,你别走。” 阿福赶紧应道:“我在,我在。” 说着,阿福眼见大威哥张张嘴巴,似乎有很多话想要说出口,可是力不从心,声音卡在了胸腔,难以发出声音。 一旁边掌柜的媳妇哭声连连,代替儿子说道:“我的好阿福啊!总算是将你找到了,你大威哥能不能活命,全看你了。” 阑珊:十 听掌柜的媳妇一通声泪俱下感天动地的诉说,阿福总算是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原来在月前阿福离开梧桐镇后不久,大威哥就出了事情. 如今天即将入了伏,雨水来的毫无预兆又急又猛,那一日大威哥带着镇子上几个年轻的小伙子照旧去山里打猎,在追逐一只野猪的时候,天突然下起了大雨,导致大威哥和大家跑的分散了,雨停之后大家在山里互相叫喊着找寻,所有的人都到齐了,却唯独不见大威哥的身影。于是一帮人就暂时停止了打猎专心寻找大威哥,直到了晚上的时候,才在一处山坳里,发现大威哥的身影。发现时他身上的衣服被扯的破破烂烂,肩膀处有很深的牙印,似乎被什么猛兽当做食物一般拖着到了山坳里,还没有来得及将他吃掉。 众人急的又是拍脸又是呼喊,半天大威哥才若有若无的缓过一口气来,抬回家里请了大夫看过之后,几幅汤药灌下去,一条命才算是勉强保住了,不过说话却有些断断续续言语不明,他自己也讲说不清到底遇到了什么,于是众人从断断续续的话语和蛛丝马迹中,猜疑是林子里有了极其大型的猛兽,不巧被大威哥给遇上了,还险些被猛兽吃掉,这一下子,梧桐镇里人心惶惶,一时间再没有人敢去深山老林里了,甚至去那靠近山脚的农田劳作,都是几个农夫结上伴去的。 听到这里的时候,阿福边哭泣着,边满心里同情大威哥的遭遇,只以为找她回来,是掌柜的和大威哥把她当做一家人,现如今大威哥不好了,叫她来看最后一眼,团聚一番,送个行而已。可听到后来,阿福流着的眼泪慢慢停了,听着掌柜的媳妇话中,竟是要对她感恩戴德,阿福张张嘴愣神的间隙,掌柜的媳妇连带着刚刚进门的掌柜,两个人已经作势要给阿福跪下了。 不管怎么说,无论阿福这十几年过的好与不好,养育之恩总是不能相忘的,所以阿福赶紧一把扶起两人,细细的问了问是怎么回事。 掌柜的媳妇说,大前天夜里,她守在大威哥床边伺候着,看着儿子日渐衰弱,忍不住又哭了起来,可哭着哭着,听着窗户外头有了动静,有人在窗根底下告诉她,说是大威哥在山里并不是碰上了什么单纯的野兽,而是碰上了妖物,那妖物并不吃生人,而是将大威哥的三魂七魄吞噬了大半儿,导致了大威哥如今半生不死的模样。 那人说要想救人,也不是不能,只是那妖物妖法强大,普通人就算是有千百个,也未必能捉拿的住它,但是若让一人去将自己的一魂一魄献出来,可让那妖物将大威哥的魂魄换回来。 说着,掌柜的媳妇哭的长长的背了一口气,然后如同公鸡打鸣一样哀嚎一声,拍着自己的大腿道,若是她做娘的去换,莫说一魂一魄,就算是整个命都搭上,也是心甘情愿的,可是那人说常人不行,须得是她阿福。 阿福听了,不知真假,问掌柜的媳妇那说话的人是谁?掌柜的媳妇依旧哭哭啼啼,说是没有看清,推门出去后,人就已经不见了踪影,不知是仙是鬼。 阿福犹疑一瞬,为什么换魂魄的偏偏会是她,莫不是她生来与常人有异?可这么多年来,她若有异为什么自己不知道,再一转念阿福又细想,平日里是不是得罪过什么人,那人想要借此机会诓她进山,然后被猛兽吃掉? 也不大可能,阿福觉得自己平日里为人还是比较和气的,镇子里的人大多都会在见了掌柜的夫妇的时候夸说她勤快,若说惹过谁,那也只能是常在桥头偷人钱包的小贼了,可这么多年,阿福知晓那小贼胆子不大,只敢瞪着眼睛吓唬她,从没有真正动过手,所以想必也不会是那小贼。 这件事情想到这里还没有眉目,掌柜的和掌柜的媳妇又开始连声朝着阿福,第无数次的说起了什么“滴水之恩当涌泉回报 ”“含辛茹苦将她拉扯大”等一系列颇具情感的词语,最后的意思就是,他们对她万般好,她若连用一魂一魄为大威哥换条命都不肯,那简直就是恩将仇报卑鄙无耻自私自利不知好歹! 阿福这话之前听的多了,心底无动于衷,但是眼看着大威哥奄奄一息,想想大威哥平日里对她的好,阿福觉得,若用自己一魂一魄换大威哥性命是唯一可选的道路,那她也愿意,反正她本来也算不上聪明勇敢,少了一魂一魄,说不定只是身体差上一些,更笨了一些。不过阿福想着大仙儿家里的活儿不多,大仙儿脾气也好,笨些也不至于会有多大的差错,于是在掌柜的和掌柜的媳妇用“良心”的逼迫下,阿福心一软就点头答应了去山里看看,将大威哥的魂魄换回来。 进山的时候太阳已经要落了梢头,阿福虽然十分担心大威哥,可回忆一下上一次寻箭的经历,又觉得肝胆怯怯,阿福瞧着大威哥的身体再支撑几天也是可以的,便琢磨着第二天一早儿赶到山里去寻那吃魂魄的妖怪,可是掌柜的夫妇软硬兼施一番,便将阿福推出了门,如今阿福自己走在路上,身边连上次作伴的福金都没有了。 越往山里面走,四周被树影一笼,似乎一下子就暗了下来,一团团一簇簇的草隐隐绰绰,像是一个个张牙舞爪的怪兽,不时发出一阵怪异的沙沙声。 阿福这次出来的急,且心慌意乱的,连个灯笼也没有提着,不过好在月色明亮,透过树荫投下来的光,也能勉强看清脚下有些坎坷的山路。 路过乱坟岗的时候,不知是哭声还是风刮过树梢的声音,一直呜呜的在耳边响着,离得远了进了山里,那声音似乎还在阿福心里回荡着。 阿福此刻不知该想些什么,无论是想一想出没在林子里的狼群,还是想一想那吃人魂魄的妖怪,双腿都会有些发软,只得不住的自我麻木,机械的数着一二三四几个数,数了多少遍记不清楚了,只觉得数到最后,都不是心里在数,只剩下嘴巴不受控制的,一二三四在数着。 害怕极了,阿福又想起上次大仙儿救人的画面,突然觉得自己匆匆离开大仙儿有些不好,不知这会儿大仙儿正在家里,将她怎么样一通责骂呢,可细想,阿福觉得依着大仙儿的脾气,骂该是不会,他总是柔柔和和的,声调都不见起的高了,实在是生气了,说不定二话不说,笑笑就将她吃了。 想到这里,阿福还点点头,她觉得,这就该是大仙儿的脾气。可是眼下,阿福心里还是觉得,大仙儿在就好了,他修炼千年神通广大,说不定比那吃人魂魄的妖怪还要厉害,到时候就是两害相权,她就果断选择被大仙儿那样漂亮的吃了,死也舒心。 边想着,脚下的步子没有停顿,阿福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走到了深山老林里面,这里的一切都变得十分陌生,若不是头顶的月亮还在高高的挂着,阿福觉得方向都要分不清楚了。 立在山坡岔路口不知何去何从,过了片刻阿福抬起头来看看天空,觉得人倒霉的时候,还是什么东西都不要念想,因为此时此刻,她之前庆幸的月亮,也已经悄悄隐进了云里,只透出零星一点光来,让周围不至于黑透了,却也变得更加朦胧。 心头突突乱跳,阿福双腿一软,胡乱选了个方向走了两步,怎知“咚”的一声撞到了树上,额头即刻变的火辣辣的,伸手一摸,似乎是起了个很大的包。 后退几步,阿福不敢再贸然行走,只待眼睛适应了周围景象,才开始慢慢的挪动步子,谁知刚走了没多远,便又听到了前方草丛之中,有非常明显的响动,而且那声音阿福听着,决计不是兔子狐狸之类的小物件,而像是有车马拖了几千斤的稻草在林子里穿梭,不必走到近前,便能断定那是个大家伙。 阿福吓的连连后退,那声音却以极快的速度越来越近,一抬头,阿福借着隐在薄云后的月光,发现两只圆盘似得幽绿色眼睛,已经高高的盯在了她的头顶,而那双眼睛的身体,盘着像阑珊桥头那棵老柳一般粗壮的身体,直直的堵在了阿福的面前,阿福屏着呼吸不敢细嗅,仿佛一口气吸的重了,那怪物口中的血腥气,就传到了她的肺腑。 此时此刻,阿福尖叫都哽在了喉间,只得浑身哆嗦着,凝视着那怪物下一步的动作。 猛然一声如刮冷风的长嘶,阿福几乎感觉到那尖锐的獠牙已经触碰到了她的皮肤,似乎下一刻她莫说一魂一魄,就连骨头渣子,都会被吞的一无所有。 阿福动动嘴巴想哭,只能紧着闭上了眼睛,不想看到自己被吃的画面,只希望好歹死,也死的痛快些最好。 等了一瞬,只听得一声痛苦的尖鸣,怪物的獠牙并没有咬到她的身上,而是被当空劈下的一道白光打的翻滚在地,压断了几棵树木,连连退却。 心头感叹自己命大,阿福抬起头朝那白光处看去,只见月亮慢慢从云中现出身来,一道兰白的身影自空中翩然落下,停在了阿福面前,衬着满身的月光,飘飘然通身出尘的神态,美的仿佛昙花开绽,或动或静都是一副极美的画面。 阿福色胆包天,张着嘴巴观看,刚想开口唤一声“大仙儿”,却听一道熟悉的声音自不远处响起,似是带着些怨愤,怒声道:“若她不遭遇危险,你永世都不愿露面了么?禹之神君!” 阑珊:十一 皎白的月光静静铺洒在林子里,阿福愣神之间,见不远处一颗大树后面,悠悠走出来一人,那人的姿态动作拿捏的端庄有度,只是周身破旧脏污的衣衫和头上歪歪扭扭的发髻,有些坏了这高深的景象。 阿福眼睛敞亮,一眼便将那人认了出来,惊讶的唤了声,“朝纠。” 说着,似乎意识到了方才朝纠话中的意思,阿福讷讷的指着大仙儿道:“大仙儿不是阑珊桥下的大妖么?你方才为何唤他神君?”说着,挠着脑袋又不解道:“你们为何都来了这里?方才的妖怪呢?” 朝纠看看阿福,本想张口回答她的问题,奈何阿福一口气问了太多,一时竟不知从哪个开始回答比较好。 禹之此时的面色有些冷峻,望着朝纠道:“朝纠,你不该来管这件事情。” 朝纠拔高了嗓门,“我不来管,仙帝也必然会派别人来管,我知道你一定没有陨落,所以就想借此机会,看看三百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禹之看看一脸茫然的阿福,转过脸去,对着朝纠道:“这件事情,我以后自会和你说。” “你已经封印不住她了,她迟早会想起以前的事情,仙郡也迟早会知道,你还想带着她拖到什么时候?” 朝纠质问的声音咄咄,禹之静如湖泊的眼眸微微暗下光来,沉默了。 站在一旁不明所以的阿福听的云里雾里,不解的插言道:“什么陨落?封印谁?” 禹之没有说话,朝纠哀叹一声,眼神看向阿福,竟像是看着个傻子。 阿福觉得这其中必定有什么误会,便朝着大仙儿那边蹭了蹭,笑呵呵的道:“原来你们不是妖怪,果真都是神仙。”罢了又道:“我想你们弄错了,是这山里的妖怪吞噬了我大威哥的魂魄,你们该去封印它,好救我大威哥。” 朝纠摇摇头,从怀中摸索了半天掏出一抹萤萤的光来,朝着一方的天空猛然一抛,那光便如流星一般在天际滑过,落向了梧桐镇的方向。 看着那光芒远了,慢慢不见了,朝纠对着阿福嘟囔道:“我已经将那小子的魂魄夺了回来,之所以一直没有归还,不过是想诓你进山,逼他现身。” 阿福觉得自己又傻了,“你不是说他是神君么?为何还要诓他出来?” 朝纠长长叹息一声,“因为他三百年前,做了件错事。” “朝纠!” 禹之冷喝一声,然后快速闪身,将阿福揽在了怀里,猛然后退几步,望着朝纠道:“你不必多说,三百年前你不是我的对手,如今就算是我灵力已损,你也仍旧不是我的对手,你我朋友一场,我不希望你牵连其中。” 说着,大袖一挥,一道灵力凝成的刀光冲着朝纠砍去,朝纠慌忙躲闪连连后退,急的不顾衣衫被划的更破,恨铁不成钢的吼道:“你即已出来,仙君便会很快知道,为了个妖女折了几千年的道行,值得吗?” 耳边呼呼的风声乍起,阿福觉得自己倚在大仙儿怀里腾空而起,慌乱之间两手抱的更紧,只听得头顶深沉的音色响起,贴着她的额头,轻轻应了声,“值得。” 再次落脚的地方,阿福感觉自己仿佛处在了另一番世界里,这里云雾缭绕,晚霞映照的天空绚烂多姿,山峰之中松竹苍翠欲滴,仿佛周遭一切,都被染上了极为浓重的色彩,可细看,又觉得清雅自然,远处山谷连着云端,翻滚如浪的白云,就是这一副山水画卷里,最恰到好处的留白。 踏空而行,阿福也不知走了多久,只听着她侧耳大仙儿的呼吸似乎越来越乱,落地之后,大仙儿踉跄一步,猛然吐出一口血来,吓的阿福惊呼一声,忙扯着自己的袖子往大仙儿唇上擦。 禹之只轻轻摇了摇头,便带阿福到了一处竹屋休息,这里和之前阿福住过的院子一样,都已经收拾的井井有条,仿佛只等她来,住下就好。 阿福扶着禹之躺下,去桌上拿起一只碗来,四下里寻了寻没有水,便跑到门外,百步之远的湖边,撇了一碗清澈的湖水给禹之端到嘴边,见他轻轻啜了一口缓过神来,阿福才坐在床边,一颗心咚咚的乱跳着,心里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要问出口,可当周遭静下来之后,竟又不知从哪个问题开始问起。 沉思片刻,阿福率先道:“你,你没事吧?” 禹之点头,知晓阿福此时心头动荡,便轻声应道:“没事。” 阿福又问道:“朝纠老头说你是神君,你真是天上的神君吗?” 禹之看着阿福的眼睛,心头微漾,应道:“是。” 阿福眼睛透出晶晶亮光,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果真见了神仙,可看看面前气息虚弱的大仙儿,心头有些怀疑道:“你不是神仙吗?怎么神仙也会生病吗?” 禹之耐心道:“三百年前损了些修为,如今不适宜大动灵力,歇息歇息就好。” 阿福似懂非懂,想着听之前朝纠话中的意思,该是大仙儿曾经犯下过什么错误,导致如今没了脸面去见自己的上级,再回味一下朝纠之前提到过的什么“妖女”“封印”之类,再联想到本该镇压在阑珊桥下的大妖,阿福觉得,故事的往来经过,她已经推断了七七八八,大概可能或许,是大仙儿当年奉命到凡间收妖,结果垂涎那山中大妖的美色,一仙一妖之间,顺理成章的衍生出了一段缠绵悱恻的故事, 最后导致仙帝指派的任务没能顺利完成,大仙走投无路无法交代,又舍不得心爱之人,只能将自己镇压在阑珊桥下糊弄了三百年,眼下三百年时间到头了,不知接下来大仙儿又该怎样糊弄人了。 想到这里,阿福惊叹自己聪明之余,心底又有些微微的吃味,在想到大仙儿为了那太行山中的妖女做了这么多之后,竟觉得有些难过。而那妖女呢?阿福心里替大仙儿生了怨气,觉得大仙儿已经为她做了这么多,那妖女逍遥三百年,如今大仙儿有了难处,她竟是连面也不露了么?这种无情无义的事情,莫说是修炼了几百年几千年的妖魔神仙,就算是只活个短短几十载的凡人,也做不出来。 可,那妖女会是什么样子的呢?该是大仙儿之前唤过的,那叫阑儿的姑娘吧。阿福看着禹之,一时间有些愣了神,不知怎的,脑海里忽然忆起了梦境里有人朝着她一声声的唤阑儿,仿佛她本不是阿福,而是那梦里的阑儿。 阿福脑中忽的电光一闪,想起大仙儿曾经说过,她会慢慢的想起一些东西,包括他。 莫不是!阿福心头一惊,双手一抖,捧着的碗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莫不是她就是那妖女,大仙儿三百年前封印的大妖,就是她! 白瓷的碗猛然间从阿福手中落到地上,与地面接触后,极其干脆的响了一声,一块儿碎裂的残片落到阿福脚下,碰到阿福的鞋子,阿福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低头一看,阿福见碗掉落的时候洒出的水湿了禹之的衣服,便赶紧扯起自己的衣襟去擦水,擦了半天发现衣襟彻底湿透了,阿福才颇有内疚的呆在一旁,张张口尴尬的解释道:“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禹之神情如常,垂眸拂袖之间,衣摆上的水渍消失不见,又恢复了寻常模样,再看看阿福,安慰道:“阿福不必内疚,往后一些日子,还要多劳你照顾了。” 阿福脸颊泛红,忙向后退了一步,“我,我再去给你打一碗去。”说着,阿福又去旁边屋里寻了一只碗,跑到之前打水的湖边,重新舀了一碗水。 舀完水,阿福蹲在湖边,双手捧着脸看着湖水中自己的倒影,觉得她之前那惊天地泣鬼神的推理有些可笑,虽然她如今跟着大仙儿日子过的滋润了些,比以前圆润了些好看了些,但是姿色也实属算的上是平常,就这般寻常的模样,放在小小的梧桐镇上也打动不了几个少年,更莫说能打动九天之上一方神君了,阿福觉得,大仙儿就算是用一根手指头来跟她比,都比她好看,她就算是剥上几层皮,也不至于感动到大仙儿不顾天纪对她沉迷疯癫吧。 由此可见,若说那阑儿姑娘是她,简直是痴心妄想。 可是,为什么会有人在梦里唤她阑儿呢?阿福皱皱眉头,百思不得其解,扭头看看身旁已经静到没有波纹一碗水,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怪自己胡想这么多做什么,想大仙儿那样活了千年的神君都有搞不定的事情,更莫说她一个小小的伙计阿福了。 阑珊:十二 阿福觉得自己是个随遇而安的人,似乎比起生活了十几年的梧桐镇,她更喜欢如今这个幽静美丽的林子,好像原本她就属于自然,到这灵气十足的地方,就好比鱼儿归了海洋,觉得舒心自在。 自打阿福知晓了大仙果真是仙人之后,便觉得这个世上一切都有可能,甚至一日湖泊里化出一条龙来,而后那龙又变作了个人,阿福都在张着嘴巴呆呆看了片刻之后,迅速接受了这个事实。 当时那人一副张狂的样子,看见阿福之后,更是傲慢到了极致,直接昂着脑袋去寻了禹之说话。 阿福在他们的对话当中,听出那人名叫赤岇,本是北海的龙尊太子,此次前来,是站在朋友的角度劝说大仙儿回仙郡复命,大仙儿不肯,那赤岇便忍着性子一直劝说,最后大仙儿说了什么逃婚的事情,似乎一下子揪住了那赤岇的软肋,才让赤岇搭拢着脑袋出来要走。出门看见阿福,赤岇又折了回来,将额前的头发向后甩了甩,咬牙说了什么乌龟炖汤不炖汤的话,最后见阿福一脸茫然,才撂下“笨蛋”两个字,扬长而去了。 阿福觉得自从遇到大仙儿之后,她也果真成了笨蛋,短短时间内发生了太多她不能理解的事情,心头烦乱的时候,阿福便想起梧桐镇上曾经有个教书的先生说过,人在不知道以后要做些什么的时候,就先努力的干好眼前的事情,她眼下要做的就是听大仙儿的话,照顾他,为他沏一杯茶煮一壶酒,或则做一些扫地擦桌子之类的琐碎活儿,其他的任何想不通的事情,都可以不再去想。 平静的日子过了没有多久,继那龙族太子赤岇来过之后,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人对大仙儿进行劝说,有的满脸惋惜,有的则四下警惕似乎怕被旁人发现,而他们无一例外,都用一种极其怪异的眼光看着阿福,这令阿福尤为不解,觉得自己老实本分,也并未得罪过什么人,为何大家都这样看她。 最后一个来的人是老头儿朝纠,朝纠慌慌张张寻到这里,看到阿福便张张嘴巴,想要同她打个招呼,又似乎尴尬的不知如何开口。 阿福将手上的海棠花苗放到一旁,冲着朝纠挥了挥手,笑呵呵道:“朝纠,你来了,等我一下。”说着,阿福快步跑到湖边将手上的泥土洗了洗,又跑了回来,埋怨朝纠道:“亏的我们还是朋友一场,你又来抓阿鱼么?” 朝纠不似往常那么没有正形,急的跺了跺脚道:“我抓他做什么?是仙郡如今果真知道了这件事情,正准备抓你们呢,你们倒是快想想办法呀!” 阿福不解,“我瞧着阿鱼不像是坏人,为何总是抓他,不过是放走了一个妖怪,让他再将那妖怪抓起来不就好了。” 朝纠看着阿福,忆起“落难”之时,阿福的慷慨相助,无奈的叹了口气,“若他真肯那样做,也就好办了。” 阿福想了想,犹豫道:“要不,我去劝劝他?” 朝纠扭头向小竹屋那边看了看,拉着阿福到一个隐蔽处,悄悄问道:“你什么都没有想起来?” “想起什么?”阿福回忆一番,“是借你的那两个铜板么?” 朝纠脸上的表情端的正神秘,在听到两个铜板的时候,不禁抽搐了那么一刹,略过这个话题道:“你知道禹之神君为什么这么看重你么?” 一听人说大仙儿看重她,阿福一张脸瞬间红了通透,不好意思的捏着衣角道:“之前我以为阿鱼是想买我回去做丫鬟,可后来,他竟说要娶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看上我了。” 朝纠在一旁肯定道:“是,他是看上你了,想当年老夫为他将天上地下顶美的女子都介绍了个遍,都没能入他的眼,老夫本以为他是个清心寡欲的清高人物,没想到是瞎了眼睛。” 阿福心里又是美,又有些不乐意,指着自己鼻子上的麻子对朝纠说:”你休要看不起人,我近日照镜子,发现我脸上的麻子都淡了,比以前要好看呢。” 朝纠扫了一眼略有鄙夷,“是你的封印要松了,将要现了原形,你没察觉你如今妖里妖气的么?” 阿福呆在当场,“什么意思?” “自然你就是那……” “朝纠!” 不远处一声呵斥,打断了朝纠的话,禹之站在竹屋前阿福种下的海棠那里,沉重脸看着嘀嘀咕咕的两人。 朝纠望着老友有言难诉,便气道:“她用不了多久就会想起来的,你在害怕什么?你是怕她恨你么?” 禹之眼波微动,望向了阿福,并没有开口解释什么。 阿福迎上禹之的目光,觉得自己就算心思不够玲珑,从近些日子人们说过的话里,也渐渐推断出了一个事实,再一次证实了她之前那个荒唐的想法。 难道她果真是三百年前祸害苍生的大妖? 阿福呆呆的望着禹之,不可置信的确认道:“他说的对么?我是不是那妖女?” “阿福不是妖女。”禹之眼眸中拂过万缕春风。“阿福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 不知怎的,阿福眼底竟有些涩涩的,“你是为了我,将自己镇压在阑珊桥下三百年,瞒了这世间三百年?” “就是他!” 禹之还未开口,朝纠先蹦出来做了证人。 阿福心头震惊,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可,可,可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了呢?” 朝纠捋着自己凌乱的羊角胡子, 哼了一声道:“自然是他怕仙郡知晓你的存在,便耗费自身修为封印了你的妖力,如今过了三百年,封印怕是要消失了,到时候往昔种种,你便会全部忆起。” “我……”阿福后退一步,突然之间心底慌乱,“我该做些什么呢?” “阿福,别怕。”禹之上前,拉住了阿福的手,让她后退的步子停了下来,“我会保护你的。” 阿福抬起头来,觉得耳边嗡嗡作响,细细品味,仿佛阿鱼这句话,她分明也是听过的,念过的。 “你能怎么办?”朝纠在一旁直跺脚,“待她的封印彻底解除,你便藏不住她了,当年全盛时期的你尚且难以保全,更何况如今灵力大损!她是上古大妖,你还能有灵力再封印她一次么?就算你能,瞒过了仙郡三百年,你还能再瞒三百年么?” 禹之拉着阿福的手一紧,坚定道:“我不求天长地久,哪怕只能活一天,我也会保护她的。” 阿福眼睛一红,落下泪来,想要挣脱开禹之的手,没想到愈挣扎,对方反而拉的愈紧。 “我不知道三百年前发生了什么,可我却不愿别人为了我付出太多。”阿福另一只手扯住禹之的袖子,诚心道:“朝纠方才说我想起之前的事情会恨你,可我却知晓你为我在阴冷的阑珊桥下呆了三百年,自我成为阿福以来,你是对我最好的人,你是唯一一个在我起床后为我做饭,在我危险的时候时时护着我的人。阿鱼,哪怕我想起来了什么,我也要告诉以前的我,恨不得你,我应该像保护最亲的人那样保护你。” 禹之心头震颤,强压下涌到眼底的情绪,却见阿福一副倔强茫然的模样,又道:“我不知道我曾经是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妖怪,所以仙郡才一定要拿我归案,如果眼下将我交出去你就可以脱身的话,我也愿意。” 说着,阿福眼泪簌簌落下,无措道:“可我只知道我是阿福,我从小到大除了干活就是干活,从没有做过一件恶事,为什么突然之间,我就成了妖怪呢?我……” “别怕,有我。” 伴随着一声极柔的话语,阿福被猛然拥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听着耳畔有力的心跳声,觉得整个世界仿佛都静止了,她不再害怕,也不再那么慌张了。 “你,你们!” 朝纠在一旁看着,摇着脑袋唉声叹气了半天,也实在是拿面前的两个没有办法,只能甩了甩袖子,转身离开了。 阿福不知道禹之拥了她多久,只知晓她的一颗心慢慢的静下来,然后沉溺其中,仿佛水到渠成,很久之前便经历过这个场景。阿福觉得,她是喜欢阿鱼的,不知道以前的自己对阿鱼是一种怎样的情感,反正现在,她觉得很安心,很依赖。这种感情不同与她对大威哥,甚至不同于她对梧桐镇的任何一个人,仿佛此生此世有这么一个人伴着,便可以到了永远,又仿佛本就刻骨在心,如今不过慢慢觉醒,慢慢蔓延。 阑珊:十三 阿福听禹之说过,他们所在的地方叫栖山,远离人间和仙郡,是世间难得的一处灵秀之地。阿福最喜欢栖山的晚霞,太阳在落幕的时候从最低的一个山头隐去,山谷之中茫茫云海,被余晖灼出大片大片暖色的红,天际照耀飞舞的霞光,像是燃烧了一团团炙热的火焰,光芒映照过来,落在禹之的眼眸里,那画面伴着悠扬的笛声,让阿福觉得美到了极致。 日子一天天过去,阿福心里渴望能一直像这样,在这里不受旁人的流言蜚语,没有太多太多奴役的劳动,和自己欢喜的人,看日落,听雨声,闻花香,采野果,他们不伤害任何人,人们也干扰不得他们,日子过的静且自然,仿佛可以直到天长地久。 有时候阿福心中又会隐隐的有些烦闷,对于以前的事情,她还只在梦中有零星的片段,依旧没能想起太多,会在意大仙儿眼眸中的深情是给阿福的,还是给之前的阑儿,纠结到苦恼的时候,阿福又会自我安慰,计较那么多做什么呢?与其在这里多愁善感哀怨自叹,还不如去门前种一种花草,大仙儿总会看着她种的花草,笑眯眯的,变戏法似得拿出些糖果给她。 期间月老朝纠又来了几次,来的时候斗志昂扬,走的时候灰头土脸,无论他怎样劝说,大仙儿都是一副漠然坚定的模样,直到一次几个身披铠甲的天将到了栖山,大仙儿神情之中才有了微微不安的波动。 清早的时候,大仙儿说想喝南山上的茶,阿福赶早提了个篮子,翻过山头去南山上采茶。迎着朝阳,阿福将沾着露珠的最细嫩的茶芽采摘到篮子里,摘了不过一半儿的时候,天空中的太阳渐渐隐到了云里,阿福抬头看了一眼,以为要变天了,便低下头紧赶采了起来,想着动作快点儿,趁着下雨前,还可以多采一点儿。 不一会儿,湛蓝的天空渐渐成了一片苍茫的白,紧接着那抹白又添上了隐隐的灰,到最后灰色愈来愈浓,成了乌压压的,铺天盖地的一片阴云,无边无际的罩在栖山上。 雷声乍起,阿福拎着篮子不自觉的一个哆嗦,只觉得那阴云之中有什么极其强大的东西,对她生成一种前所未有的威压,这般情况她隐隐觉得似曾相识,脑海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挣着抢着,想要冲破阻碍逃出来。 又一道惊雷由上至下劈下了,阿福顺着电光看去,心头一慌,觉得那道雷劈下的方向,正是他们居住的竹屋,此时此刻,大仙儿还在里面。 扔下蓝子,阿福朝着竹屋的方向快速跑去,咬牙拼着自己最快的速度到了竹屋门前,却见他们的院子里已经密密麻麻围了一群人,那群人阿福不认识,却见他们一个个手中拿着锋利的武器,满目警惕的盯着站在海棠花旁的大仙儿。 “阿鱼!” 阿福唤了一声跑过去,却见禹之蹙起眉头,满是怜惜的道:“你怎么回来的这么快?” “我,我。”阿福看看周围的人,指了指天空道:“我见天气不好,便有些担心你。” 往日里禹之听到阿福这般说的时候,必定会极其温柔的笑笑,然后揉一揉她的头发,眼下只满目无奈,似乎不知该拿她怎么办。阿福看看周围的人,立在那里有些茫然,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不知道阿鱼的为难,是不是因为她。 围在一旁的,其中一个头领模样的人见了阿福,手中的兵器出鞘半寸,又收了回去,朝着禹之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有些为难,又异常谨慎的道:“禹之神君,您若护着她,我等知晓不是您的对手,可眼下仙帝已经命人布下了诛妖大镇,若您不肯放手,那便是你们两个玉石俱焚呀。” 禹之摇摇头,“我意已决,是生,是死,我都同她一起。” 阿福看看阴沉沉的天空,林中风起了,望向迎风而立的禹之,不知为何眼睛里已然满是泪水,似乎以往似乎前世,这样的事情她已经真真切切的经历过。 该是感受到了禹之的决绝,那领兵的天将并不曾多说什么,只惋惜的摇了摇头,朝着周围的下属比了个手势,然后一瞬之间,周遭围兵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禹之上前,伸出双臂将阿福紧紧的拥在怀里,下巴蹭着阿福的头顶,轻声道:“是我不好,三百年前保护不了你,如今还是保护不了,但我发誓,绝不离开你,天上地下人间地狱,哪怕我们变成了一缕灰尘,也要在一起。” 阿福听着,眼泪簌簌落下,觉得脑海中一团乱麻,扰得脑袋一阵阵闷痛,忽听的耳边一道乍雷又响了,震的心头气血波荡,有种撕裂般的疼痛。 双手紧紧的抱着脑袋尖叫一声,阿福在禹之怀中颓然跌倒,痛苦的想要将自己整个人都蜷缩起来,若不是禹之拥的紧,阿福甚至想将自己的皮肤剖开,将自己的经脉咬断,才能缓解那欲裂的头痛。 整个栖山的天空黑暗暗的压了下来,林子里的飞鸟走兽,四处尖叫着逃窜,随着一道闪电劈下,栖山落霞的那个山峰起了浓浓的黑烟,轰隆的雷声又一声到了,阿福惊恐的将头埋在禹之怀里,却觉得刺骨的疼痛没有再袭来,周身有柔柔的光晕将她护住,伴随着着雷声阵阵,护着她的身体不时发出一声闷哼,阿福抬起头来,觉得有几滴温热的血,落在了她的额间。 “阿鱼。” 阿福抬着头轻唤一声,看着一向淡然如水的禹之,此时此刻他已满目通红,伤痕累累。 “听话,别看。” 有些冰凉的手蒙上了阿福的眼睛,颤抖的臂膀将她拥的更紧,阿福不想因自己牵连旁人,稍稍挣脱一瞬,便觉得震耳的雷声如万千钢针刺向脑海,那里面有许多许多的东西翻涌挣扎着,近乎将她撕裂。 惨叫一声,阿福重新跌落禹之怀里,靠近了,才觉得那痛楚果真小了许多,只是察觉到拥着她的身体愈发孱弱,像是即将支离破碎,如今未曾倒下,不过仅仅是为了护着她。 一道道尖雷在禹之身上落下,阿福觉得脑袋嗡的一声,然后许多许多的画面喷涌而出,夹带着千百种复杂的情感,一瞬间,悲伤难过,痛苦失落,甚至浓浓的恨意,一下子涌进了阿福的脑海,她无处发泄,望着面前脸色苍白血衣斑驳的禹之,一掌打在了他的肩头。 阿福没有想到,她不甚用力的一掌,将一直护着她的禹之打的如同一片叶子坠落在地,她意识过来心怀愧疚,想要过去扶起他来,一道道直迫灵魂的惊雷,劈的她脚步踉踉跄跄无处安放。 树上的叶子被风吹折,簌簌的落下了,落满了禹之兰白的衣衫,阿福望着那一向纤尘不染的人,此刻正痴痴的看着她,一双眸子与衣衫上浸出的鲜血红成一抹颜色,似是不想看到她这般模样,又心心念念,万般无奈。 风起了,将栖山往日的美景搅的七零八落,阿福被周遭巨大的威压压迫的无法抬头,心头生起的愤恨,一瞬间让她想要毁天灭地同归于尽。阿福不知道自己此时什么模样,只觉得抬手之间耳际嗡嗡作响,然后栖山湖畔满池的湖水乍起波涛,那波浪随风翻涌着,如一柄尖锐的长矛刺向天际。 轰隆的雷声顿了一瞬,继又铺天盖地的袭来,阿福只觉得浑身上下体无完肤疼到麻木,她不明白为什么突然之间天地之间容不下她,为什么她从未招惹任何人,上天却为她判了死刑,三百年前是,三百年后还是! “阑儿。” 噪杂的风声和雷声当中,有人唤了她一声,阿福顺着声音望向禹之,却见他如往常一样,笑意盈盈,柔似暖阳。 “你要照顾好自己。” 极其寻常的一句叮咛说出,阿福听在耳际,望着面前亲切熟悉的身影,竟开始慢慢变淡,如昙花一瞬慢慢凋零,如雨后彩虹退了颜色,一点点消失在了她的面前。 阿福张张口想要唤他的名字,话到嘴边,却无法发出声音,只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 栖山上的风停了,雷声渐渐止了,头顶的乌云慢慢消散,阿福望着空落落的身旁,良久才喃喃唤了声,“阿鱼。” 阑珊:十四 头顶的树荫茂密繁盛,遮住了大片晚春的阳光,多色的牵牛盘旋着树干往上,在露水浓重的地方开出一面深紫掺杂着浅蓝的花墙,头顶的鸟儿掠过了,发出几声轻脆的啼鸣,紧接着树木的枝干带着叶子晃动几下,从里面探出一只半大的猴头来。 溪水旁的浅草丛中拥着一块儿平坦的巨石,巨石上此时侧卧着个素色衣衫的少女 ,似乎睡的极浅,听到方才的动静眼皮动了动,接着翻了个身,并没有理会突然出现的猴子,闭着眼睛继续浅寐。 那半大的猴子看了,抓耳挠腮了一阵,跑过去跳到少女跟前,一开口,竟口吐了人言,可见是已经开了灵识。 “大王大王!” 那猴子冲着少女唤了两声,紧着道:“野猪和青蛇他们昨天又出山去了,抢了很多东西,据说还杀了人。” 少女听了,睁开眼睛,一双眸子竟比岩石旁的溪水更为纯净透彻,听了猴子的话,先是苦恼的托着腮,又摇了摇头道:“小猴,我有什么办法,我又打不过他们。” 猴子也叹了一口气,坐在少女身旁,学着少女的模样托起毛茸茸的猴脑袋来,无奈道:“是啊,大王又打不过他们。” 说话间,呼呼的风声在身边起了一瞬,紧接着一只毛色翠绿的鹦鹉飞来,落地时也化作了少女模样,不过似乎修为有限,两侧鬓角,还贴着几片嫩黄的羽毛。 猴子见鹦鹉化作的少女来了,便高兴的跳起来,夸赞道:“盈盈,你的妖力好像比之前更强了。” 叫盈盈的少女伸手拽了拽猴子的耳朵,然后看着一旁边托腮苦恼的少女,道:“小阑,你就不要苦恼了,我们打不过他们,不惹就是了,他们现在出了山林作怪,去吃那些人类,就更不会欺负我们,岂不是更好?” 托腮的少女听了劝告,反而将一张娇嫩的脸揉的变了形状,闷声道:“可我是……” “我知道。”盈盈过去伸手搭在少女的肩上,“你爹爹是这太行山里的妖王,他死后,长老们扶持你做妖王,所以你要担负起保护太行山治理太行山众妖的职责。” “是!” 少女握紧拳头,面上立刻做出一副义不容辞的模样来,可这表情刚刚摆出,却听一旁的盈盈又道:“可后来呢?扶持你的大长老呢?” 少女无语,猴子接话道:“嫌弃大王天资愚笨,教了大王十年之后心力交瘁,悄悄归隐不问林中事了。” 猴子话说了,少女的头低了几分,盈盈又道:“你们再想想二长老。” 说起二长老,猴子有些生气,叉腰道:“那老头儿嫌弃大王没出息,竟然叛变到了青蛇那里。” 少女的头又垂下了几分,盈盈口直心快,又道:“我们就剩下三长老了,可是三长老她……” 说着,盈盈一抬头似乎望见了什么,说话的语气忽然低了几分,变的磕磕绊绊起来。 少女以为盈盈不好意思说,低着脑袋大实话道:“三长老都老糊涂了,整日里就知道唠叨。” 说罢了,几个只觉得耳边一声怒吼,苍老且带着沙哑的声音将调门拔到了最高,冲着少女喊道:“乔阑!枉我老婆子尽心尽力辅佐你这个妖王多年,没想到你竟说我是老糊涂!你忘了老妖王刚死那年,是谁将你拉扯大?是谁带着你东躲西藏逃过危机?又是谁一直不离不弃,啊?你如今竟说我是老糊涂!我哪里糊涂?你个没良心的丫头,亏我昨日里还藏了些好吃的给你,你竟这样说我!” 说到这里,那突然出现的老妇人歪着脖子想了半天,喃喃自语道:“哎,对了,昨天我把好吃的放到哪里了?是昨天放的,还是前天放的?放的是荔枝,还是枇杷?”说完,老妇扭头就要走,走了几步又疑惑道:“我方才出来是要干什么?我为什么会来这儿?” “哎呀。”忽然之间老妇一拍大腿,“我得赶紧回去,隔壁坡上的花鹿,还等着我接生呢。” 说着,老妇脚下的步子迈的快了几分,匆匆朝着隔壁的山坡去了,留了三个在那里相视无语,片刻,猴子打破了寂静,朝着乔阑和盈盈问道:“隔壁山坡的花鹿不是前天就生了吗?” 机灵的盈盈将手指比在唇间,“嘘”了一声,悄悄道:“让她去吧,不然小阑又要挨上几个时辰的抱怨。” 猴子一听,赶紧捂住嘴巴,不住的点了点头。 待老妇走远了,猴子见乔阑有些灰心,便安慰道:“大王别气恼,其实支持我们这边的还是挺多的,后山上就有十几号呢。” “十几号?”乔阑听了一时有些不大置信。 盈盈在一旁打击道:“后山那一窝小兔子,吹个风都能吓的跑回窝里,他们能干什么?” 说罢,盈盈挨着乔阑近了些,推心道:“其实眼下我们这样挺好的,若你真的很厉害,那青蛇他们也未必能放过你,就是看放任你也掀不起什么波浪,你才能活的自由自在。小阑,别多想了 ,这样挺好的。” 乔阑叹息一声道:“可是我爹爹在时,告诫过大家不要出山,说出了山,会引来祸患。” “我们又没有出山,再说若是引来祸患,那也是青蛇他们,和我们没关系的。” 听着盈盈的安慰,乔阑顺手折下一棵草放进嘴里,自我埋怨道:“我爹爹在时这山里就很平静,他们没有一个逾越规矩的,可我爹爹一走,他们就不像样子了,这都怪我不好。” “那能怎么办?” 盈盈腾空一变,重新化成鹦鹉。“若是找青蛇他们打架,我可不敢,你就是敢,你也差的远,所以小阑,还是就这样吧,不管他们了。” “可我心里总隐隐的有些不安。” “别胡思乱想了。”盈盈扑闪了两下翅膀,“我前天发现了一个好玩儿的地方,我们一起去吧。” “真的吗?” 乔阑一听,顿时将愁绪抛到了脑后,一伸手将身旁的猴子抓起,腾空化作一道斑斓的流光,跟随着盈盈朝着林子的某一处赶去。 太行山山高雄伟,森林密布绵延不绝,其间流水云雾奇珍异草应有尽有。 盈盈发现的地方,是个低凹的山谷,流水汇聚到这里形成一个平静的水洼,似乎随着雨季到来,流水时多时少,冲刷的水洼周围满是细白的沙子,光着脚丫踩上去,沙子微微下陷,细腻的砂砾在脚面上轻轻流过,带着白日里太阳灼晒的余温,像是被自然亲昵的触摸。 戏耍的累了,乔阑脸上遮了一片梧桐的叶子躺在沙地上,迷迷糊糊刚要入睡,便听见耳边一道不甚友善的声音,带着庸俗至极的媚态娇声道:“呦,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妖王大人呀。” 乔阑隔着叶子也能听出来这是谁,就算是对方化成了灰,乔阑也听的出来这就是那青蛇的相好,林子里一只骚气极重的花狐狸。这花狐狸仗着自己在青蛇的洞里睡过几次,性子傲慢的上了天,总是对着林子里的其他妖精指手画脚,尤其是看不起乔阑这个有名无实的妖王,仿佛青蛇没有将乔阑宰了吃肉,就是对这狐狸一件极其碍眼的事情,所以见了之后,大多时候都会夹枪带棒的讽刺上几句,其原因乔阑知道,不过是这狐狸以为那青蛇打心里喜欢的是她,所以醋意上脑,乱了方寸。 这定然是无妄之灾,乔阑心里清楚,青蛇一直以来都是个有野心的,当初爹爹在时它未能为非作歹,一来畏惧爹爹的实力,二来也感念爹爹的救命之恩。如今爹爹已经死了,那青蛇没了顾忌,便展露出了自己的野心,之后想来也是瞧着她实在是成不了什么气候,便念及一下恩情放她一马,但是乔阑知道,但凡她有一丁丁点儿能威胁到青蛇的地方,那他必然会杀了她以绝后患,这个道理明眼的妖精都能知道,只可惜这狐狸被情爱糊了脑子,分不清是非。 起初的时候乔阑气不过,也曾和这狐狸打过架,虽说这狐狸一直靠着美色上位,修为稀薄,可乔阑的妖力也上不得什么台面,两个人最后抱在一起抓头发拧耳朵,各自挂了狼狈相,也没能分出高低来,但是经此之后,那狐狸见了乔阑损上两句过过嘴瘾也就算了,再不敢轻易动手。同样,乔阑也不再撸起袖子和这狐狸打架,回顶几句,气势上做做交锋,也就是了,如今碰巧又遇见这狐狸,乔阑想着,怕是又少不了一顿嘴帐了。 听狐狸唤一声妖王大人,乔阑并没有从中听出任何任何一丁点儿尊敬的味道,话语之中,倒全都是浓浓的讽刺意味。 一伸手将脸上的梧桐叶子拿了下去,乔阑拿眼角扫了狐狸一眼,似是看了这世上最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学着林子里那只高傲的孔雀,轻蔑的哼了一声,没有言语。 越不说话那狐狸反倒是毛了,气呼呼的扭着腰身冲到乔阑面前,质问道:“你什么态度!” 乔阑冷声呵呵一笑,将梧桐的叶子重新盖在了脸上,不想在此情此情这么好的地方,与这狐狸再打的披头散发。 阑珊:十五 平静的沙滩上忽起了一阵强大的威压,紧接着利剑出鞘的声音响起,察觉到危险袭来利风扫过,乔阑就地一个翻滚爬起身来,虽然躲的及时,脸上的梧桐叶子还是被划破了一道口子。 一旁水里的猴子和树上的盈盈见了,不禁发出一声惊呼,乔阑也奇怪为何今日狐狸如此厉害,抬头一看,才发现那狐狸已经被吓的变回原形,夹着尾巴在那里瑟瑟发抖。 乔阑也愣住了,朝着狐狸身后看去,才发现那里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似乎果真是一个人,那人通身不见一丝妖气,兰白的衣衫纤尘不染,青丝如瀑直垂到腰间, 眉目之中薄情淡然,手执宝剑杀气四溢,周遭的树木,都开始翻动着叶子微微弯了枝干。 乔阑脑子一空,愣神呆呆的看着,那人握着宝剑向前一步,走近了狐狸身旁,狐狸害怕极了,露出尖牙朝着那人咬去,却被对方剑尖一挑,抛出去了老远。 乔阑看着狐狸的肚皮分明是破了,鲜血洒出来溅到她的脸上,才让她恍然回神。 率先尖叫一声的是猴子,猴子吓的上窜下跳,奈何是在水里,越跳的欢腾脚下越是不稳,噗通一声倒在水中,险些将自己淹死。 紧接着喊逃命的是盈盈,跑的时候只顾看身后,一头撞在了树上,晃晃悠悠掉到地上,鬓上鹅黄的羽毛都被撞落了几根。 逃跑失败的两个看着忽然到来的人 ,猴子赶忙用爪子护着自己毛茸茸的脑袋,颤着声音朝乔阑报告道:“大王,是,是人类!我,我听说林子外面的人专门吃猴脑子,他们,他们将猴子锁起来,活着敲开脑子吃。”说着,猴子还一只手比划着放在自己脖子上,做出一副被捆的样子,然后自己将自己吓的两眼一翻,噗通一声又栽进了水里。 乔阑身体反应显然要快过脑子,飞身而起将猴子一把捞出,刚想逃跑却听盈盈哇的一声哭了,接着猴子的话道:“听闻外面的人不止吃猴子,他们还吃鹦鹉,据说都是拔光了毛油炸的,呜呜,太残忍了!” 那忽然到来的人似乎对他们这一番表现有些意外,便将目光放在了看似正常些的乔阑身上,乔阑一见对方把目标定向了她,忽觉得双腿一软,险些跪下,搜罗了脑海中无数恭敬的词语,想起年前一只飞过太行山的老鹰落在这里给他们讲过人间的故事,似乎人们口中极高的尊称,就是一声,“大人。” “大,大,大人~” 乔阑将语气表现的极尽谄媚,边说边小心翼翼的向后退着,“我,我们不好吃的,您要是想吃东西,我,我,我们可以给您去摘点儿野果,或者采些蘑菇好不好?” 那人听了,未曾言语,仍旧执着剑向前走了一步,吓的乔阑腿一软跌在沙滩上,撇着嘴巴道:“我,我就是根破木头,烧火都不旺的,大人饶命啊!” 求罢了,乔阑见对方神色稍稍有些异样,但是脚下的步子却不曾停歇,手中的长剑剑尖所指的地方,隔了数寸,沙土都被划出一道蜿蜒的痕。 乔阑觉得求救无望,想要同那狐狸一样拼了性命的时候,却见对方身形一晃单膝跪在地上,手中的长剑插进沙土当中,支撑着身体大半儿的重量,似乎有些摇摇欲坠,又强忍着使自己清醒。 乔阑觉得奇怪,睁大眼睛朝那人看去,靠近了才发现对方面色有些不自然的苍白,嘴唇隐隐发青,似乎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额上的汗水形成一颗颗水珠顺着脸颊落下,那人见乔阑靠近了,眼神一冷,将手中的利剑握的更紧。 一见此番阵仗,乔阑吓的向后一跳,怀里的猴子从惊魂中回过神来,扯着乔阑的袖子道:“大,大王,我们快点逃命吧。” 乔阑点点头,唤一旁盈盈一声,抓着猴子便朝着别处飞快的跑了,可跑了几步,乔阑又停了下来,有些犹豫道:“他好像受了很重的伤。” 猴子劝道:“大王,他不受伤我们就跑不了了,据说靠近外围的山上,动物们都被人类捉住吃了,不仅如此,他们还将动物们关起来,养肥了再剥皮分筋,连血都要吸干,肠子都要掏出了煮了,很可怕的!” “可……”乔阑犹豫一瞬,“我父亲在的时候,林子里有了误闯进来的人,都是会将他们送出去,再设障眼法堵住路口的。” “今时不同往日,今时不同往日。” 盈盈飞过来连着感叹了两句,“老妖王在时,林子里什么风气?如今什么风气?我们自保都是不易,哪里还能管一个人类。” 乔阑点点头,觉得有些羞愧,可事实确实如此,便又向前跑了一段路,跑着跑着,还是停了下来,将猴子放在地上,叮嘱盈盈道:“我是我父亲的女儿,就算是我法力低微,这件事情也不能不管。盈盈,你带小猴先走,我回去看一看,那人受了伤,如果放任不管,他定会被青蛇的那群喽啰吃了的。” “可是大王……”猴子有些放心不下。 “小猴你放心,他眼下受了伤,我机灵一点,定然会没事的,再说了,这山林是我们的地盘,环境我比他熟悉,大不了我再找机会逃跑,你说是不是?” “大王。”猴子泪眼汪汪唤一声,仍旧有些不情不愿。 “那,那你小心些。”盈盈似乎比猴子更了解乔阑的性子,只得叹一口气,十分慎重的叮嘱一句。 乔阑点点头,给自己鼓了鼓勇气,化作一道流光朝着水池边去了。 到了沙滩上,乔阑落地化做人形,发现那人盘膝坐在了原地,似乎是在打坐吐纳,静的察觉不到一呼一吸。 小心翼翼的迈着步子靠近了,乔阑看着那人之前紧簇的眉心已然舒展开来,似乎面色也恢复了不少,剑眉之下一双眼睛轻轻阖着,长长的睫毛在橙红的余晖下,落下一弯美丽的扇影。 乔阑看了片刻,觉得这人生的果真好看,比起她在太行山里见过的所有的精怪妖类都要好看,干净的像是不染尘浊的雪,清冷高傲,难以触及。 “喂。”乔阑唤了一声,见对方没有反应,便肃了肃嗓子道:“这太行山深处,不是你们人类该来的地方,不过妖精也有妖精的规矩,我如今送你出去,你以后莫要进来了,再进来,我,我,我可要吃人了。” 乔阑刚说完,便见那人蓦然睁开了眼睛,一双眸子似乎断绝了七情六欲,淡漠的像一汪冰泉,乔阑觉得心肝儿有些迫的慌,想要后退一步,却发现冰冷的长剑已经横上了她的脖子。 心道一声糟糕,乔阑冲着那人呵呵一笑,谄媚道:“大人,您不要冲动,不要冲动。” 说着,伸出两根手指来捏住长剑,想要让它稍稍离自己的脖子远一些。 “方才那猴妖唤你大王,你是这太行山里的妖王?” 那人漠然开口,带着几分冷意。 “是,是吧。”乔阑承认的有些心虚。 “那我便要杀了你!” “啊?”乔阑惊讶一瞬,见对方果然要下手,忙阻止道:“你凭,凭什么杀了我?” “因为你们霍乱人间,杀的百姓妻离子散民不聊生!” “我没有!” 乔阑反驳一句,“我从没有出过林子,人不是我杀的!” “那便是你纵容手下杀的。” “我,我的手下也就是方才那两个,你也看到了,更不可能是他们。” 握剑的男子眼波一动,冷声道:“你休要骗我!” “我没有,绝对没有!” 边说着,林子里似乎有了什么动静,惊起了几只飞鸟从空中掠过,乔阑抬头看了一眼,伸出手指道:“我对着这几只鸟发誓!” 转眼,鸟儿从空中快速飞过,四散而去,林子里传来一阵拖沓声,夹带着女子哭泣的声音。 乔阑正侧着耳朵听,忽然之间觉得自己后领被人一把抓住,然后极其不温柔的拎进了一旁半人高的草丛里,并被对方用手死死的捂住了嘴巴。 扒开草丛的缝隙,乔阑看向来人,哭的那个正是之前被身旁这位用剑挑飞的狐狸,此时正捂着流血的肚子,带着青蛇手下的一帮喽啰,朝着这边来了,看样子,是果真要吃了对方给狐狸出气。 那群妖到沙滩上看了看四下里无人,鼻子灵敏的又四处嗅了嗅,唾骂道:“这里可没有什么人味儿,只有猴子和那草包的味道。”边说着,那长了半尺长鼻子的猪妖被它鄙夷的表情衬托的更加丑陋。 听到野猪口中说一声草包,狐狸心头觉得尤为过瘾,甚至觉得腹部的伤都缓和了些许,讽刺道:“什么草包,人家那可是正统的妖王呢。” 野猪不屑的啐了一口,“妖王?她连青蛇的一根手指头都打不过!”说罢,那野猪又极其警惕的朝四下里看了看,见没什么异样,扭回头朝着狐狸道:“猪爷我近日忙的很,没功夫陪你玩儿,你们狐狸一族最爱说谎,你和那草包再斗气打架,也别扯上我们,若不是看在你陪过青蛇几次,猪爷就吃了你!” 狐狸一听,忙解释道:“我说的是真的,方才真的有一个拿剑的人伤了我,当时乔阑那不要脸的妖精也在,还有跟着她的那只猴子!” 野猪低吼一声,冲着狐狸露出两颗尖锐的獠牙,怒声道:“你说那闯入的人格外厉害,一招就将你打伤,怎么这边不见那草包和猴子的尸体?” “我…我…” “我看分明就是你打不过那草包,想要利用我们几个给你出气!哼!近日风声比较紧,仙郡都管到这里来了,我和青蛇没空和你们在这里胡闹,再有下次,猪爷我就拔了你的皮!”气的唾沫横飞的说罢了,野猪呼哧呼哧的喘了几口粗气,扭头便朝着林子里去了。 旁的和野猪一起来的几个显然要懂些风情,在狐狸的脸蛋儿或者腰上蹭了一把油水后,一个个才跟着离去,留了狐狸自己化做原形舔舐了一番肚子上的伤口后,哭哭唧唧的离开了。 阑珊:十六 乔阑看着小河滩上的一众妖精渐渐走远,捂在她嘴巴上的手才缓缓松开,乔阑扭过头去,见那人仍旧将剑横在她的脖子上,面色似乎又有些不好了,想必这一番屏着气息隐藏,耗费了不少心神。 那人见乔阑眼神变化,分明发现了他的虚弱,杀意刚起,却见乔阑将一根手指比在唇间,做了个禁声的动作,过了片刻,才小声的开口道:“他们当中有一个耳朵十分灵敏,你若方才说话,说不定就被他听到了。” 听了乔阑的话,那人眼神当中略有迟疑,最终还是将手中的剑收了回来,开口问道:“你为何要帮我?” 乔阑坚持道:“我父亲在时就是这样做的,误闯进来的,都会将人送出去,但你若贪图了这里的东西再次硬闯,那遭了害,也只能怪一个贪字了。” 那人看着乔阑,“这里到处都是青蛇安排的属下,你能将我送出去?” “我在这林子里长大,对这里十分熟悉,总有办法的,但是,我也有个要求。” “什么要求?” 乔阑有些害怕的指了指那人手中的剑,“你该是人类中的修士吧,你的剑很锋利,我送你走可以,但是你不能伤害这林子里的其他妖精。” 那人垂眸沉思一瞬,冷声道:“这世上总是一报还一报,若你们没有做下恶事,报应也不会来到。” 乔阑心有不服,见对方冥顽不灵,从草丛里蹦起来道:“你这人,你!你!”当啷一声,伴着宝剑出鞘半寸,乔阑话语一转,回转了八度,放软声音问道:“我是说,你!你这人叫什么名字呀?” 剑气收敛,那人看着乔阑,四目相对凝视片刻,似是有些不可置信一个妖精竟会有这般纯净如水的眸子,忙挪开目光放到剑上,应道:“我叫禹之。” 乔阑一见对方又将目光放在了剑上,心里一慌有些发怯,耳边的话只听了半成八分,磕磕绊绊道:“鱼鱼鱼……” 第一次听自己的名字被唤成这样,禹之闭上嘴巴,并不想纠正。乔阑回过神来,早已经忘了刚才对方说过什么,脑海里只剩下了一个“鱼”字,便爽快的道:“那我唤你阿鱼好了。”说着又用手指着自己道:“我叫乔阑,是上古时候就有的一种阑杉乔木。” 禹之听闻阑杉一词,有些惊讶的望向乔阑,却见她解释道:“你们人类活的时间短,阑杉树又极少,你没有见过也不为怪。” 沉默一瞬,禹之并没有说话,而是站起身来,看了看四周,打算朝着别的地方走走,乔阑跟在后面道:“这太行山里方圆千百里,树林又高又密,到处都是迷障,你走不出去的。” 禹之停下脚步,回头望向乔阑,“你会帮我?” 乔阑点点头,“会,我是这里的妖王,总不能看无辜的人被吃了。” “那好。”禹之应下,“你无需为我带路躲避其他妖怪,你只需要寻一个地方,护我十日周全,到时的我灵力恢复,自会离开。” “可。”乔阑揉着脑袋,有些犹豫。 见乔阑犹豫,禹之不留情面问道:“你妖力低微,能斗的过巡查的妖么?” 乔阑摇摇头,“不能。” 禹之迈开步子,朝着乔阑靠近几步,居高临下诱导道:“既然你不能,那就按我说的办,到时若责罚到了,我护你这小妖一条性命。” 乔阑听了半懂不懂,只觉得这人看着相貌堂堂,竟还是个善于说大话的,不像她做妖的这般实诚,自己不行就是不行,遇见打不过的跑就是了,何必吹嘘一番惹人发笑呢。 再一想,乔阑觉得,以她的本事,莫说青蛇,就是他手底下的喽啰都不一定打的过,可若放任这人不管,内心里又觉得违背了爹爹留下来的规矩,再说这人生的好看,若是被那帮野蛮的妖给开膛破肚吃了,未免也有些太过于暴殄天物了。 思虑再三,乔阑决定将禹之藏在她夏日里常用来纳凉的,一处瀑布旁的小山洞里,那个小山洞外杂草丛生,入口小,里面却是十分宽敞,若不是有一次后山那群崇拜她的兔子中有一只掉了进去,她也不会英雄主义上脑钻那种地方。乔阑记得当时进去了,还尤为震惊了一番,那里面空气流畅,另一处出口临着瀑布,被一块凸起的巨石稍稍遮挡着,加上雨季珠帘般的水流断断续续的落下,在瀑布外很难看的出来。有时候乔阑惹了林子里的哪个妖精,或者被三长老连番念叨的时候,就会叫了猴子和盈盈到这里来“避难”,山洞里还藏了不少他们闲时存下来的耐放的山果,就算是在里面住上十天半个月,也不至于被饿死渴死。 打定了主意,乔阑在前面悄悄带路,将禹之带去了那个山洞,安顿好了之后,乔阑又去自己住的地方收拾了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来,来回折腾了好几次,终于在禹之忍受不下去,下了逐客令后,乔阑才踩着脚下的东西,叮叮当当的离开了。 安顿好禹之之后,乔阑又去找了猴子和盈盈,一猴一鸟儿见乔阑安然无恙,便也放下心来,几个围在一起商量了一番,猴子一般无条件听从乔阑大王的主意,盈盈则觉得放任那人不管算了,他们几个妖力低微,根本就将他送不出去的,若惹了青蛇那帮残暴的妖,他们几个必然也没有好果子吃。 乔阑一向胆子不大,听盈盈这样一说,想起青蛇和野猪那帮妖曾经撕碎过几个不服管教的小妖精,那场面血腥至极残忍至极,让乔阑连着做了好几天噩梦,直到青蛇开始出林子忙碌,才慢慢缓过神来,如此一想,乔阑也有些后怕。 犹犹豫豫,思想挣扎了整夜,第二天天刚擦亮,乔阑就悄悄跑去了禹之藏身的山洞,一进洞乔阑跳了几下,才发现昨天她摆弄的那些瓶瓶罐罐乱七八糟的东西已经被收拾的整整齐齐,禹之衣衫半褪,背靠着一处石壁打坐,乔阑观察他的气息模样,竟是比昨天好了太多。 瞪着眼睛,乔阑顺着禹之的脸往下看,看到对方只着中衣,领口处微微翻开露出的胸膛时,默默张开嘴巴怔在了那里。 “做妖的,都这般放荡么?” 冰冷的声音在洞内响起,禹之快速披上外袍朝着乔阑冷声道。 乔阑回过神来,听了禹之的话,忙解释道:“也不是,三师傅教过我利用美色,可我总学的不像,三师傅说我搔首弄姿的时候像猴子,后来便不再教我了,可是狐狸或者蛇族的女妖,她们却天生媚态,不用学也比我强。”说着,乔阑竟有些失落。 禹之听了,系着衣带的动作稍缓,看乔阑手里又拎着两个瓜来,语气放柔了些,道了声,“多谢了。” 乔阑放下手中的两个瓜,有些为难的朝着禹之道:“你,你也别谢我了,我今天就是想和你说,我, 我送了你这两个瓜,就不来看你了。” 禹之眼神一动,唇角有些不屑的轻笑,“小妖精,怕了吧。” 乔阑眼神一暗,“我打不过他们。” 禹之转身踱向乔阑,细细看了她一眼,将眼光挪向别处,似是有所了然,问道:“你的爹爹,妖力可强?” 乔阑自豪道:“我爹爹是这林子里的妖王,他能护卫一方安稳,是这林子里最厉害的妖。” 禹之又道:“ 那你的爹爹,寿命可长?” 乔阑垂下脑袋,有些难过,“我爹爹只活了五百年,竟还不如一些妖力不如他的活的久。” “你不知,上古阑杉的秘密?” 乔阑抬眸望向禹之,不解道:“什么秘密?” 禹之了然,轻笑一声,“你的先辈们将这个秘密守护的极好,竟是到了下一辈儿,连自己的子孙都不知晓了,不过既然先人有意,我又何必做那恶人,你若想知晓,到时自然会知晓。” 乔阑听的云里雾里,但联合过往种种,还有先辈们的事迹,也能推测出几分,便追着禹之问道:“阿鱼,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我这么低微的妖力,是不是和阑杉的秘密有关?” “无可奉告!” 禹之大袖一挥,转身坐在了一个石板处,来来回回开始擦拭自己手中的剑。 乔阑一看,赶紧去她收拾的那堆物件里,翻腾出一个掏了瓤的水瓢,跑到瀑布那头洗了洗,又接了一瓢清水捧到禹之面前,讨好道:“阿鱼阿鱼,你行行好,你若是知道就告诉我。” 禹之将剑放在一旁,看看乔阑手中的水,又看看面前亮晶晶的眼睛,反问道:“你果真想知道?” 乔阑点点头,伸手去拉禹之的手,见他下意识的躲了一下,还以为对方是嫌弃她手脏,忙将手上的水在自己衣衫上蹭了蹭,又去拉起来,将水递到禹之手中。 “阿鱼你喝,这里的山泉最甜了,你还有什么想吃的,一并告诉我,我都去给你找,只要你告诉我。” 看着一双期盼的眼睛澄澈透亮,禹之入神了片刻,才垂下眼眸道:“我想喝茶。” 乔阑赶忙拍着胸脯,“我帮你采!” 说罢,又跑到已经收拾好的那堆东西里面,左右翻腾出一只竹编的篮子,快速的跑出了洞去。 看着慌慌张张跑走的背影,和重新乱成一团的山洞,禹之伸手捻起飘在水瓢里的一片叶子,心中鄙夷道,妖精就是妖精,就算做事乱七八糟,却还是一副勾人的模样。 阑珊:十七 近日,后山的一窝兔子们发现,它们一向懒洋洋的乔阑大王突然变的十分勤快,总是拎着个篮子山前山后的忙碌,不是去采茶叶,就是去摘野果,然后会警惕十足的钻进瀑布旁那个隐蔽的山洞里。 整个太行山林里的妖,都知晓后山的一窝兔子格外团结,而且十分听乔阑的话,眼下乔阑叮嘱几个兔子守好洞口周边,但凡一有风吹草动,就要赶紧向她报告,几只兔子也恪尽职守,兢兢业业的趴在草丛里细细观察,然后看着乔阑一趟又一趟,十分狗腿的讨好着洞里的某人。 就如眼下,已经入了夏的天开始闷闷的有些热了,乔阑闭着嘴巴不敢言语,手中拿着一把芭蕉叶子的蒲扇,在为石壁前打坐的人讨好的扇着凉风。 其实禹之对于乔阑这般狗腿的作为并不见多么受用,可几次拒绝,对方便以为是自己做的不够好,接下来,就会加倍狗腿的讨好,甚至茶水捧到唇边了,乔阑恨不能替他咽了下去。 若是实在是受不住了,禹之便会指使着乔阑出去,可过不了多久她还是会回来,并且一边忙碌着,一边将他收拾好的洞里,第无数次的弄成一团乱。 禹之曾在一本古籍上见过阑杉的记载,所以对于乔阑祖先隐藏的这个秘密,心有理解,这些日子以来,禹之闭口不说,是不想破坏他人一片苦心,可他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这般无奈的承受着别人的软磨硬泡。 若是在仙郡的时候,他禹之但凡遇见个稍有烦躁的年轻人,便会一张结界将人阻在外头,可是眼下这是在太行山里,他又身中蛇毒,若下了结界,无非就是告诉林子里的妖他在这里,如若那样,情况便十分不妙了。 身旁扇着的风忽大忽小,此时微微的,甚至有些察觉不到了,禹之睁开眼睛,侧过脸向身旁看去,却见坐在石头上为他扇风的乔阑,已经闭着眼睛垂下了脑袋,呼吸匀整沉静,分明是要睡着了。 啪嗒一声,蒲扇掉在了地上,乔阑惊的猛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睡着了,赶忙捡起蒲扇,双手拿着使劲朝着禹之扇了两下,仿佛越用力扇,便能补回方才打盹儿露掉的几下。 禹之一个吐纳轮回还未结束,忽的一阵风动将他垂在肩头的发丝一下子搅上了面庞,在眼前织成一片毫无章法的网。禹之胸口起伏,长出了一口气,便见乔阑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正扑上来用手将他脸上的头发拨弄下来。 细细的有些微凉的手指触碰在脸上,让禹之想拂袖打开的动作一停,感觉胸膛有什么东西轻轻搔过,直钻进了心房。 乔阑慌乱的伸手扒拉,抬手之间一时没了方寸,不时触碰到禹之的脸,在见他眼眸微动,长长的睫毛扫过指尖的时候,乔阑觉得神经一痒,触电般缩了回来,如此近距离的四目相对,让她一颗心砰砰直跳,满脸羞愧,霎时脸颊便灼了起来。 愣神一瞬,禹之收回目光,不禁再一次感叹,妖族女子果然本性放荡,随时随地都在想着用美色勾人魂魄。 乔阑也在心中感慨,传言中说外面的人类无恶不作,可以吃尽全天下的东西,面前这阿鱼看上去清雅淡然,总能让她心头砰砰乱跳,乔阑觉得,这可能是天性使然,就像老鼠遇见猫,虫子遇见鸟儿,本性里能生出些自己不能自控的东西来。 这两个各怀心思静了一瞬,禹之率先开口,似乎稍稍有些记恨乔阑方才的引诱,便冷声道:“阑珊木的秘密我告诉你,你以后,不必再对我这般殷勤了。” 乔阑一听,觉得辛苦多日终于有了回报,便忙不迭的点着头答应,生怕哪一处风吹草动干扰片刻,阿鱼再换了想法。 “阑杉,是上古天地初开的时候,用来支撑山脉的一棵神木,随着山川日月变换,吸收天地灵气,便逐渐生出了自己的灵识。古书上有过记载,从古之今,大山大川之间有阑杉所在,必能保一方太平,可随着时间流转,阑杉后代子孙的能力逐渐减弱,能统领一方妖物已是不易。” 乔阑听到这里,点点头,“我爹爹当年就能威震这整个太行山里的妖。”说着,又望向禹之道:“那秘密呢?爹爹从没有告诉过我任何秘密。” 禹之撇了乔阑一眼,“阑杉后代的修为就算极不成器哪怕是个草包,其原身作为上古神木,还是会隐藏着一股十分强大的力量。” “强大的力量?” 乔阑听了,暗暗运了一番自己的妖力,还是觉得稀薄异常三三两两。 禹之沉凝一瞬,语气变的格外郑重。“你父亲所不愿告知你的秘密,就是他寿命短暂,你灵力低微的原因所在。” 乔阑细想片刻,心头一片茫然,“阿,阿鱼,你说明白点儿。” 禹之垂下眼眸,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打了几下,才叹一口气道:“阑杉木燃其自身,便会产生极其强大的妖力。” 燃其自身! 乔阑心头一惊,念及过往种种,才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爹爹御火之术那般好却不肯教我。怪不得我偷偷学了之后,每一次操控便觉得疼痛难忍,爹爹当初只说是我不适合御火,原来,他是不想,不想……” “他不想让你学会之后,过早的燃尽了自己的生命。” 乔阑念想起爹爹,心头难过,想起爹爹说过的,说阑杉一族一代又一代已经为这天地间牺牲了太多,他即希望她可以继承阑珊的使命,又不希望她有所作为,只想让她像个普普通通的小妖精一样,无忧无虑,平平淡淡的过完这一生。 心头突然之间被巨大的悲伤侵袭,乔阑觉得自己此时思绪乱到翻江倒海,脚下的步子错乱的挪了几下,踩到了之前为了讨好禹之放在那里的茶碗之后,才清醒过来,不知该说什么,只慌忙道歉道:“对,对不起。我,我……你……” 察觉到自己语无伦次,乔阑闭上嘴巴,望向禹之时,见他第一次颇有耐心的想要听她说话,她却喉中一哽,不想再言说任何了。 身形一闪,乔阑化作一道流光出了洞口,此时此刻她只想去问问三师傅是不是这样?为何三师傅宁肯多次骂她笨,也舍不得告知她这个秘密?为什么林子里年长些的妖,都不知她这个秘密? 回到自己的洞中,乔阑见三师傅又在收拾包袱,似乎又要去给后山那只上个月就已经生产了的麋鹿接生,看到乔阑回来,首先便绷着脸,骂了一声,“臭丫头,整天就知道出去疯!” 乔阑走到三师傅面前,这次再没有“嫌弃”三师傅的唠叨,只开口,有些难过的唤了声,“三师傅。” 三师傅听到乔阑这么唤她,收拾着包袱的手一顿,抬眸望向了乔阑。 “你知不知道,我爹爹瞒着我的秘密?” 三师傅难得没犯糊涂,回忆了一番,尴尬的道:“你,你说这个做什么?” “你教我时总怪我笨,为什么不告诉我那件事情。” 被乔阑这样一问,三师傅还有些不好意思,摆摆手道:“那种事情有什么好说的,再说了,这和你笨有什么关系?” “我……”乔阑知晓长辈们是为她好,可还是想要再次确认一下,“三师傅,我还是想要你亲口告诉我。” 叹了一口气,三师傅觉得事情追问到了这个份儿上,说了也就说了,于是几步到洞外看了看没有旁的妖,便到乔阑耳边,悄声道:“我当年,实打实看见过你爹爹和林子一个女妖精关系不清不楚。” “……” 乔阑愣神了一瞬,没想到还能听到这般多彩的消息,那主人公还是自己的爹爹,于是脸颊一红,忙摆摆手道:“不,不是这个。” 三师傅一惊,“那还有哪个?你爹爹为人作风正气,也就那一次喝多了酒犯了错误,难不成还有另一个女妖精?” “不不不!”乔阑忙解释道:“不是说这件事情。” 三师傅听了茫然的摇摇头,“那其它方面有什么隐疾,我便不知道了,毕竟你爹爹年轻的时候也没有爱慕我。”说罢了,竟是一面失落的样子,又开始收拾起了包袱,念念叨叨的说起了那麋鹿生孩子的事情。 乔阑见三师傅果然真不知晓,便悻悻出了洞口,琢磨了半天,想着连三师傅都不知道的事情,那林子里一些年轻些的妖精必然更不知道,年长些的几位师傅当中,大师傅已经归隐山中,乔阑也不知晓他到底去了哪里,而二师父投靠了青蛇,不知是不是沾染了青蛇的性子,现在凶的很,见了乔阑都恨不能要吃了她,这些年来要不是她处处躲着,凡事也不出风头,乔阑觉得自己说不定骨头渣滓都不剩了。 为了弄清楚事实,乔阑还是决定去寻二师父问上一问,到时候她好声好气同他说话,相信二师父也是会告诉她的,毕竟小的时候,二师父也曾抱过她。 找了几个林子里的小妖问了问,那几个消息灵通的都告诉乔阑,二师父和青蛇他们一起出了林子,说是到太行山外去了,乔阑心中焦急,觉得自己有些等不及二师父回来,所以决定出去找一找。 拿了个包袱收拾一番,乔阑觉得自己囊中羞涩,实在是没有什么玉石宝器或者值钱的东西可拿,所以干脆空着手,想着走一步算一步,妖到人间自有路。 走了一段路,乔阑又想起了自己应过阿鱼的,说护他十日周全,如今期限未到,她不辞而别也有些不好,所以又折回步子,朝着山洞那处去了。 阑珊:十八 到了瀑布旁的山洞口,乔阑像以前一样唤了一声,知晓对方不会应答,便直接进去,却发现洞中已经空空如也,地上她搬过来的瓶瓶罐罐,也已经重新被收拾的整整齐齐,而一直放在石台旁的那把剑,此时也随着主人一同离去,不知踪迹。 乔阑站在洞中,想想近日来与禹之相处的种种,不免也有些失落,其实她知道他是一个外冷心软的人,他也会一边打坐,一边听她絮絮叨叨的说着山前山后鸡毛蒜皮的琐碎事情,如今一个人突然之间一声不吭走了,这让乔阑编排好的一肚子离别话语烂在腹中,无处说道。 不过失落归失落,这种情绪在乔阑心头盘旋了片刻便慢慢淡了下去,心中只遗憾,今后的日子怕是再见不到像阿鱼那样好看的了。想到这里,乔阑不自觉有些红了脸颊,想着幸亏盈盈没在这里,若盈盈看到她这样,必定是会嘲笑她思春的。 自我羞愧了片刻,乔阑四下里看了看周围,莫说盈盈,就算是后山那几只爱打洞的兔子,都没见着影子。乔阑放下心来,坐到禹之常打坐的石头上,闭上眼睛想了想禹之的样子,自言自语道;“以后成亲,就找阿鱼这样的夫君,只是希望脾气再温和些就更好了。” 边嘟囔着,乔阑脑海里便不停的出现禹之的身影,本来还有些为他担忧,可细一想他该是个稳妥的人,既然已经决定离开,便也证明他的伤已经大好,他有着离开这里的本事。 不多挂念,乔阑做正身子吐纳了一个来回,想起禹之所说的话,便抬起手,犹豫片刻,学着爹爹御火的样子,开始动用御火术。 起初的时候,乔阑只觉得周身有些灼的慌,稍稍坚持片刻,掌心的火焰便会带着钻心的疼袭向全身,乔阑痛的低呼一声,赶紧收手,心下里怀疑是不是自己身上出了什么差错,还是她御火的方法有些不对。 不过还好,乔阑记得二师父也是可以御火的,只不过是因为爹爹的御火之术无人能及,二师父才极少在众妖面前御火,此次她去找二师父,就算是二师父不知晓阑杉的秘密,她也可以向二师父请教一下御火的本领。 稍稍缓了几息,待火焰灼过的疼痛感退下去,乔阑才起身出了山洞。 片刻,瀑布旁的翠竹林子,兰白的衣衫一闪而过,飘然远去。 连说带求,半路还碰见狐狸打了一架,乔阑才突破青蛇在林中设下的层层关卡,朝着林子外面去了。 乔阑记得小的时候,其实爹爹是不允许林中的妖私自出去的,怕破了与人类相处的界限,可自打青蛇在这太行山里掌了实权,之前的规矩便被统统抛在了脑后 ,乔阑觉得她此次速去速回,只找二长老问明事情原由,绝不多做逗留,其实也不算是坏了爹爹的规矩,再者说了,乔阑安慰自己,她此番去只是想确认阑杉的秘密,和她的御火术是否正确。若她讨得了二长老欢心,教她使用真正的御火术而自身不被灼的疼,那她说不定就会变的十分强大,若她变的强大,她就可以保护更多的动物,这样一来,也是为了这个林子好。 顺着山路出了林子,看着周围的树木逐渐的不那么粗壮茂密了,山里的动物也少了许多,乔阑知晓,离人类的村子已经不远了。那只飞出过很远的老鹰曾经和乔阑说过,出了林子是不能随意动用妖力的,若是被人类发现是妖,就会被抓起来活活烧死。乔阑为了安全起见,隔了老远便开始拄着棍子走,那只鹰还说过,说人类里的男子分明是喜欢妖精美貌的,可往往美貌的妖精,也是得不了好下场,于是乔阑慎之又慎,又将自己的脸上涂了灰。方才在山路上碰见个砍柴的樵夫,乔阑冲着那樵夫嘿嘿一笑,黑脸衬着白牙,险些将那樵夫吓的魂飞天外,后来那樵夫缓过来才问乔阑,是不是村子里闹了妖,出来逃难的。 乔阑点点头,想着其实不仅是她和猴子盈盈这样的妖恐惧人,怕是人类当中那些弱小的,也会怕妖,尤其是青蛇手下的那一大帮,莫说人怕他们,就是林子里的妖见了,也是极其害怕的。方才乔阑听那樵夫说附近的村子里闹妖,便想着定然就是青蛇那帮家伙,又出来祸害百姓吃人放火了。 那砍柴的老头儿不过六十来岁,乔阑活了大几百年,但见那樵夫长的老,便也甜甜的唤了声爷爷,又打听了一番附近哪个村子里闹妖闹的最凶。 那花白头发的樵夫伸手冲着梧桐镇的方向指了指,说那里最凶,罢了又千叮咛万嘱托乔阑千万不要去,他是家中有孩子等着吃饭,无奈了才出来砍柴挣钱,若是没有天大的事情,可是千万不能去梧桐镇的。 乔阑点点头,谢过那樵夫好意,便将手中拄了大半天的棍子放到那樵夫的担子上,自己快速朝着梧桐镇跑去了。 梧桐镇本是太行山脚及不起眼的一个小镇,不过河流山川的走势到这里做了停顿,山水相互,也形成了一处风水极佳的灵秀之地。 乔阑到了梧桐镇上,见镇子里空空荡荡,到处都有房屋的断壁残垣,有的人家从紧闭的门里悄悄开出一道缝隙,看见乔阑只一个人,似是才松下一口气。乔阑同样战战兢兢,因为她听闻人类的一些修士,譬如阿鱼那样的,修为也是十分了得,她自己孤身一个,若是遇到了捉妖的修士,下场必定也是惨极了。 小心翼翼的穿过整个梧桐镇,乔阑在梧桐镇东头儿的一座小石桥上,遇见了个跛脚乞讨的人,十分和气的问了问才知晓,原来妖怪出来害人,大部分是在晚上,具体的日子并不能确定,就如那六月里说来就来的暴雨,让人们猝不及防难以招架。 往往人一开了话头儿,心底的防线就容易卸下,那跛脚乞丐见乔阑总是笑眯眯的十分和善,平日里也极少有人这样恭敬的朝他说话,便敞开心扉多说了几句。那乞丐告诉乔阑,之所以妖怪们近日连连祸害梧桐镇,是因为第一次闹妖的时候,村民们合起伙来在村子里设了埋伏,妖怪来的时候点燃了埋在周围的松油,烧死了一两只残暴的妖怪,本以为是一次得了胜利的战斗,不曾想却是埋下了大患。 山林里的妖怪们血腥残暴,一见自己的同类死在梧桐镇,便将这一笔账记在了心里,若不是镇子上神仙庙里的仙人显了几次灵,怕是整个梧桐镇的人,都已经被妖怪吃光了。 乔阑一听神仙显灵,吓的心头一个激灵,忙想着寻个地方躲起来,那乞丐看出乔阑害怕,以为她是在恐惧妖怪,便十分热情的邀她到自己的住处去。乔阑觉得这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所以赶紧谢过那乞丐,帮他拿起身旁的一只破碗,朝着乞丐的住处去了。 到了地方,乔阑四下里望了望,觉得这乞丐的住处虽然乱了些,也是不错的,最起码墙不漏风,屋不漏雨,比她之前看到的那些民宅,也不差到哪里去。 乞丐见乔阑四下观察,便解释道:“这里啊!本不是我的家,镇子里闹妖闹的厉害,有几家条件好的,或者胆子小的,都举家搬迁到了别处,留下这空房子,就便宜了我们叫花子喽!” “我们?” 乔阑心头疑惑,莫不是她也像是个叫花子,这个疑惑刚刚起了,便听的屋里有快速的脚步声传来,一个稚气的小女孩儿跑过来,脸上带着几分病气,朝着乞丐连着唤了几声,“爷爷,爷爷!” 乞丐笑呵呵的应了一声,指着那小女孩儿对乔阑介绍道:“这是我的孙女阿福,前些日子被妖怪吃人吓到了,生了病,一直不见好。” 小女孩儿过来,看见阿福,怯生生的躲在乞丐后面,懂事的朝着阿福唤了声,“姐姐好。” 乔阑嘿嘿笑了几声,自己竟有些害羞了,朝着乞丐问道:“这里,这里就你们两个吗?” “唉。”那乞丐叹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一个风干的馍递给身边的孙女阿福,抹了一把眼角流出的泪水,声音苍凉的道:“年前的时候,我们还是一家五口,阿福的爹爹是这附近村子里的猎户,一家人日子过的虽不富裕,也平安喜乐,可那一夜我们所在的村子里闹了妖怪,阿福的爹娘和弟弟都被妖怪给吃了,那时我这个跛脚的老头子和阿福在地窖里整理过冬的白菜,才逃过一劫。” 乔阑心头有些难过,想想方才镇子上房门紧闭的人们,不解的问道:“那这里其他的人,明知道闹妖,为什么没有逃走呢?” 乞丐摇摇头,摊开一张满是裂痕的手,无奈道:“能逃到哪里去?谁都不知道下一个闹妖的地方会是哪里!我和阿福,还有这镇子上的好几户都是从别的村子里逃过来的,但这世道不知怎么了,闹妖的地方越来越多,人们民不聊生,不知该逃向何处呀!” “那……那……”乔阑支支吾吾了半天,也不知该怎样才能解决眼下的难题。 说起妖怪来,乞丐念及死去的家人,愤愤不平的指着天道:“依老头子看呀!那帮吃人的妖怪,迟早是要遭天谴的!” 阑珊:十九 阿福是个很乖的孩子,喜欢追在乔阑身后一声声的唤姐姐,乔阑觉得阿福就像是太行山后山那一群可爱的兔子,纯真善良,总是小心翼翼的顾及着别人的感受。 乔阑生在太行山中,熟知各类药草的属性,阿福的病适合用什么样子的草药,乔阑心里多多少少也有个数。 快入夜的时候,乔阑向老乞丐和阿福谎称出去上茅房,实则趁着夜色掩映,化作一道流光去到山里给阿福寻找药草。在山中反反复复寻找的时候,乔阑脑子里也在不停的胡思乱想,她从不明白青蛇那帮妖为何如此野心勃勃,难道人和妖和平共处不好吗?难不成诺大的太行山已经满足不了它们的口腹之欲了么?还是青蛇从不甘心统治一个小小的太行山,它的野心让它想要得到的更多?乔阑突然念想起了爹爹说过的话,爹爹说过其实人也好妖也好,心底的贪欲,永远是一种难以遏制难以填满的东西。 不知怎的,乔阑边采着药草,脑海里忽然又想起了阿鱼的身影,也不知他离开山洞后去了哪里?有没有顺利的离开太行山?也不知以后他们两个还能不能再相见?她今后,还能不能看到像阿鱼那样好看的脸? 带着露水的药草在手中握了一把,乔阑在草丛中站起身来,正打算快速的返回他们居住的院子,一扭头,竟发现梧桐镇的方向已经红彤彤的火光一片,侧着耳朵细听,似乎还能听到其中隐约的咆哮声,尖叫声和哭嚎声。 乔阑意识到不好,望着梧桐镇的方向,察觉到那里果然有着十分浓重的妖气,甚至乔阑还丛中察觉到了一股青蛇独有的冰冷的腥气。 想起那热心肠的老乞丐和懂事乖巧的阿福,乔阑顾不得其他,丢下药草便朝着梧桐镇的方向去了。 熊熊的火光蔓延到了天际,似乎这火是人类燃起,炭火当中还有几只面目狰狞的小妖尸体,大火抵御了一部分妖的进攻,却也损坏了人们的房屋田地。 反应过来,乔阑赶忙以自己最快的速度,朝着阿福所在的院子里去了,离的愈发近了,乔阑的脚步稍稍顿下了些许,因为她确实已经察觉到了她一直以来十分畏惧的,代替她统治了整个太行山的大妖,青蛇的味道。 乔阑念起爹爹还在的时候,她和青蛇曾经在一起跟着几位师傅学习过,青蛇不管学什么都要比她学的快学的好,乔阑那时觉得青蛇各处都好,还向爹爹说过,若是她到大了仍旧妖力不济,那就让青蛇做了这个林子的妖王,也能保得大家无恙。乔阑记得那时候爹爹是摇头的,他只说青蛇不适合,青蛇的野心,连他都猜不通透。 那时侯,乔阑只觉得爹爹庸人自扰,谁知爹爹一去,青蛇就以极快的速度在众妖之中奠定了自己的位置。乔阑知道自己平庸,便觉得青蛇这样做也没什么,可当青蛇开始吃了太行山第一个不听他命令的妖之后,一切都开始变了,众妖开始变的惶恐,似乎整个林子里也再没有了什么规矩可言,反倒是只要惹过青蛇一伙,那么必定落不了好下场。 青蛇并没有花太多的心思对付乔阑,似乎她这草包妖王在他眼里,并不觉得有多少威胁,后来当乔阑觉得青蛇做的过分了,被妖王的责任感驱使,去向青蛇讨说法的时候,青蛇当着她的面活生生吞了一个武逆他的下属后,乔阑乖乖的闭上了嘴巴,彻底知晓自己与对方实力悬殊,根本无法抗衡。 算起来,后来乔阑在林子里做的最露脸的事情,也就是和青蛇的露水相好狐狸,打过一场披头散发连抓带咬平分秋色的战役了。平日里的时候,乔阑但凡听闻青蛇在哪里,必定都是绕着走的,如今若是要正面碰上青蛇,心头难免有些胆怯,但想一想之前还怯生生唤她姐姐的阿福,乔阑思虑一瞬,还是朝着阿福所在的院子里去了。 越过墙头直接进去,乔阑发现屋内起了熊熊的大火,白日里那热心肠带乔阑回家的老乞丐,已经了无声息的躺在院子里,似乎被什么东西用爪子剖开了肚腹,五脏六腑被拉扯出一地,死的极其凄惨。 乔阑心有惋惜,几步过去看了看,见那老乞丐大睁着眼睛,瞳孔已经涣散无光,却仍旧保持着死前巨大的恐惧,乔阑记起爹爹说过,这世间的人若是死不瞑目,便难以入黄泉渡轮回,长长久久的徘徊在黄泉河畔,忍受着刀刮火灼般的苦楚。 伸出手轻轻的抚在老乞丐的眼睛上,体力妖力稍动,乔阑为他缓缓合上眼睛后,不由的心头沉重,叹了口气,然后快速站起身来,四下里寻找阿福的身影。 看着房屋里燃烧着的熊熊大火,乔阑心头担心阿福是不是已经烧死在了火里,正犹豫要不要冲进去看上一看的时候,却猛然听的后墙那边传来一声稚嫩且惊恐的尖叫声,那声音乔阑听在耳边,正是阿福无疑。 快速的,翻身出了墙外,乔阑倒吸一口凉气,见一只长着利爪的妖,正流着满口的唾液,扑向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阿福。 见此情景,乔阑大喝一声,“住手!”忙捡起一旁的棍子,朝着那利爪的妖物打去。 猛然挨了一记打,那妖物怒吼一声看向乔阑,乔阑趁此机会已经纵身越过妖物,护在了阿福身前。 阿福抬头见了乔阑,仿佛一下子有了依靠,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乔阑盯着眼前的妖物,之所以这利爪的东西被称之为“物”,是因为这是青蛇那帮妖培养出来的,一些被用妖力强行催化的凶猛动物,这些动物并不曾经过修行,灵识未开,只如一般圈养的猛兽一般,听的懂施法者简单的命令。 面对乔阑,似乎那妖物察觉出来乔阑身上没有人类的味道,一直十分警惕的,低声嘶吼着盯着她,跃跃欲试着不敢向前,再嗅一嗅乔阑身后阿福的味道,又目光贪婪不舍得离去。 其实此时此刻乔阑也有些犹豫,因为从种族上来讲,毕竟她和这妖物都是太行山中衍生出来的,血脉上更近一些,可若放任这妖物将阿福吃掉,乔阑也是万万做不到的,若那样的话,即使不是她吃了阿福,那她也与杀了阿福的凶手没有什么不同。 突然之间,乔阑心头的警铃大作,一股冰凉的血腥气息,慢慢包裹了她的全身,与此同时,那利爪的妖物似乎受到了什么命令,长着血盆大口嘶吼一声,朝着乔阑身后的阿福扑了过去。 乔阑心头一紧,此时此刻也没有犹豫其他,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就是不再管什么妖什么人,保护身后的阿福,就是她眼下要做的唯一事情! 将妖力凝结在手中的长棍之上,乔阑自知她的实力虽然不济,那也是同青蛇之类的相比,若是收拾眼前这个头脑简单的粗暴妖物,也是绰绰有余的。 长棍在乔阑手中发出一抹流光,飞舞起来如一道流星坠落银河,就在那妖物飞扑而起的时候,乔阑一跃向前迎了上去,长棍带着凌厉的势头,直插向那妖物满是尖牙的大口! 极其惨烈的一声嘶吼响起,那妖物轰然坠地,喉中插着长长的棍子,鲜血淋漓抽搐了几下之后,双腿一瞪,没了动静。 乔阑心头砰砰直跳,愣神看了那妖物片刻,回过神来想要将阿福拥进怀里,一扭头却发现阿福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她的身后,可嘤嘤的极其压抑的哭声,还留在耳际。 “呵呵呵!”一阵尖锐中带着些嘶哑的冷笑声起了,听的乔阑浑身一颤,心道遭了。 “妖王大人,你可要认清,你是人是妖?” 乔阑朝着声音的来处看去,那十字的路口,不知何时已经盘起一只粗壮的大蛇,那蛇的体型似乎已经大到了极致,身上的鳞片泛着墨绿的光芒,随着身体的蠕动微微抖动,竟是比一层钢铁盔甲还要厚重,最令人诧异的,是那蛇的头上已有了两个圆滚滚的凸起,远远看去有些像蛟龙的犄角,乔阑心头震惊,这青蛇莫不是,已经有了化蛟的迹象! 阿福被青蛇盘在尾尖,本来被如此庞大的一条蛇抓住已是恐惧到了极点,再加上青蛇口吐人言,更是直接将阿福一个本就病弱的孩子,吓的直接晕了过去。 乔阑抬头看着,青蛇依旧还是青蛇,依着青蛇的妖法修为,几百年前便已经可以化作人形,可是青蛇似乎对人类或者仙家的面貌尤为厌恶,一直以来都以本体的面貌出现在众妖和世人面前,只是乔阑爹爹在的时候,青蛇会将自己收敛成小树粗细,不像现在,张狂的毫无顾忌,只恨不得以一己之力,便可翻了天地。 阑珊:二十 青蛇唤乔阑一声“妖王大人”,语气与狐狸的讽刺不同,不过是轻描淡写,极其不屑的一个称谓。乔阑看着突然到来的青蛇,本想笑上一笑说几句好听的话缓解一些当下气氛,可看到青蛇尾巴上卷着的阿福时,乔阑只觉得面部僵硬,笑一笑只会滑稽无比。 “青,青蛇,你能不能,放过那孩子?”乔阑尽量将自己的语气放到最柔和,用自认为最友好的语气,朝着青蛇说道。 “放过她?”青蛇冷嗤一声,“凭什么?” “因为,因为你不能滥杀无辜!” “无辜?”青蛇声音嘶哑,狂笑的时候又带了一丝尖锐的阴柔之气,“我们不杀人,难道就只能等着被人所杀?” 乔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低声道:“我们回山里不好么?” “你这个懦夫!” 伴着一股冰凉的腥气,青蛇巨大的脑袋徒然到了乔阑面前,猩红的信子触碰到乔阑的脸,颊上瞬间留下一道血痕。 “多年以来我留你性命,不过是看那老头子对我有收留之恩,没想到像你这种草包,也来坏我的好事!你胆小懦弱心慈手软,那老头子将妖族交到你手里,简直就是瞎了眼!这世间,只有我青蛇可以做那万妖之王,我不仅要整个太行山,我还要统领整个人界!假以时日,我便会有足够的力量可以同北海幽罗甚至仙郡抗衡!而你,你什么都做不得!你就是个废物!” 乔阑后退一步,愧疚的难以抬头,方才昏过去的阿福不知什么时候醒了,看见乔阑,虚弱的声音唤道:“姐姐,救我。” 乔阑看着阿福,想着阿福只是个无辜的孩子啊,她和她的爷爷,在不久前还对她这个萍水相逢的人十分友好,若这世间的人该死,那也该是作恶多端丧尽天良的人们,而不是善良的老弱百姓。 “青蛇,我要救她!” 乔阑抬起头,虽然还是有些害怕,但是心底对于青蛇的恐惧,更多被心底涌起的责任感所掩盖。 “你确定?”青蛇瞳孔凝成一条直线,似乎乔阑的决定,在他的意料之外。 “我确定。” 乔阑点点头,向前了一步,不在乎脸上青蛇方才划出的伤口还在往外浸着丝丝鲜血。 “哈哈哈!” 青蛇仰天大笑,嘶吼道:“不自量力的东西!你拿什么来和我抗衡!” 乔阑估量一下自身实力,心头一横,忍着疼痛在掌心打出一道火焰,朝着青蛇诓骗道:“我爹爹的御火术你不是没有见识过,往日里我不用,不过是没有练到火候,如今我既然敢面对你,就有足以和你抗衡的实力!” 青蛇素来谨慎,也从未听闻林子的小妖们说过乔阑使用御火术的事情,况且乔阑本人平素胆小平庸,如今突然之间敢于正面挑衅他,这让青蛇一瞬有些不敢轻举妄动。 掌心的火焰灼的乔阑疼痛不堪,后背都已经起了津津的一层汗,为了不露马脚,乔阑面色淡然,朝着青蛇虚头巴脑的打出一记火焰之后,趁着青蛇躲闪之际,朝着他的尾巴扑了过去。 乔阑知晓自己这么做无异于孤注一掷,因为以她的实力,必定打不过青蛇,几招过去必然露出破绽,唯一救阿福的可能就是趁青蛇不注意将阿福抢夺过来,然后走一步说一步,寻机会逃走,可这一下若救不下阿福,那么她算是彻底惹怒了青蛇,到时候青蛇恼怒,便会将她一口吃掉,骨头渣滓都不会剩下。 心头思绪千万,乔阑看准空挡,趁着青蛇躲闪之际飞快的冲了过去,幼小的阿福求生心切,也在拼命的挣扎着,小手伸出来不停的挥舞。乔阑靠近了,一只手极快的打出一缕掌心焰打在青蛇的尾巴上,青蛇躲闪时吃痛,下意识的松动了尾巴,这让乔阑抓住机会,抱住阿福滚落在了一旁。 不顾后背落地时擦破的伤口,乔阑如平日里拎着猴子一样,拎起阿福胡乱的选了一条路便要逃跑。 没跑几步乔阑便觉得有什么东西铺天盖地,极快的朝着她们来了。 青蛇意识到上当,心头对于乔阑存留的最后一丝忍耐到了尽头,长尾一甩掀起屋顶的瓦砾,如一阵狂风卷雨,袭向了乔阑和阿福。 愈发近了,乔阑觉得背后和头顶的瓦砾变成了一把把削皮刮骨的刀子,纵使她已经尽了全力逃跑,可仍旧觉得,离死亡仅剩一步之遥。 碎裂的瓦砾落地了,划出一道道深深的痕迹,乔阑虽然已经尽量在躲闪着,可是仍旧觉得背后开始火辣辣的,似乎鲜血已经染湿了衣衫。乔阑知道自己不能停下,因为她察觉出青蛇已经追了过来,若她稍稍有丝毫停滞,那么被青蛇抓住,她和阿福,连个全尸都难以存留。 鼻息间青蛇冰冷的腥气越来越重,乔阑却觉得眼前的路愈发模糊,神思稍一松动,只觉得青蛇巨大的尾巴已经卷到了她的腰上,心头慌乱之间,乔阑一松手将阿福抛了出去,心想着是生是死,便是要看阿福的造化了。 腰间青蛇坚硬的鳞片边缘已经切进了乔阑的皮肤,乔阑痛的两眼冒了泪花,拼命挣扎也只觉得腰间的蛇尾越卷越紧,青蛇冰凉尖锐的獠牙,似乎就要咬向她的颈间! “救,救命……” 乔阑觉得呼吸越来越紧,逃生无望,只无奈的心下茫然的呼救一声。 紧接着下一刹,乔阑只听得一声极其痛苦的嘶吼响起,卷着她的青蛇身体剧烈的颤抖了几下,将她甩到一旁,而后青蛇似乎如临大敌,惊异中又带着十足的警惕道:“竟然是你!” 来人音色不见高起,平静淡漠的道:“收起你的小伎俩,我已经上过一回当,不会再有第二回了。” 乔阑听这声音如空谷幽泉沉静悦耳 ,十分熟悉,抬起头一看,却见火光隐隐处,一人迎风而立,兰白的衣衫伴着墨色的长发微微吹起,锋利的长剑紧握手中,目光望向乔阑这边,眉心簇起几道漂亮的弧度。 “阿,阿鱼。”乔阑刚刚认出来人,呆呆的唤了一声,却觉的耳边风声忽疾,青蛇似乎孤注一掷,朝着她冲了过来。 乔阑慌忙后退几步,退到墙壁处退无可退后,忽觉得一只手轻轻扶上了她的腰身,将她拥进怀里,带离原地。 与此同时,方才猛然攻击乔阑的青蛇见势收手,趁着禹之分神救人之际,一闪而过,逃了个了无影踪。 乔阑觉得霎时坠入了一场梦境一般,呆呆的看着身前的人,只觉得眼前一双眸子如淬了这世上最毒的阿芙蓉,一瞬间,便勾住了她的全部心神。 似乎是察觉到乔阑的目光有些灼人,禹之将揽在她腰间的手收回背在身后,轻轻握了握拳,望向了青蛇逃离的方向。 乔阑身体失了支撑,晃了一下赶紧立稳,看禹之一眼,想起自己刚刚色迷心窍的样子,瞬间红了脸,回忆一下方才发生的事情,乔阑提起神经,紧张道:“阿福呢?你有没有看见阿福?” “跑了。”禹之音色平静,淡淡的开口。 “哦。”乔阑点点头,想着跑了正好,跑了还安全些,可隐隐的,又有些稍稍的失落。 禹之似乎读出了乔阑心头的小情绪,目光看向远处,又道:“她自己受了伤,还想回来救你,我告诉她我会救你,便让她先走了。” 乔阑听后心头一晴,眉眼弯弯笑成月牙儿,愉快道:“多谢阿鱼救我!可……”乔阑稍一转念,又问道:“阿鱼怎知我有危险?为什么会来救我?那青蛇说又是你,难不成你们认识?” 禹之转过身,朝着镇子外走去,张张口本想回答乔阑的问题,不曾料想到乔阑一开口竟问了这么许多,于是干脆闭上了嘴巴,快步向前走着。 乔阑跟在禹之身后,接着又问道:“我看你的修为甚至比青蛇还要高上一些,你们人间的修士都这么厉害的么?” “不是。” “不是什么?你方才用的那一招叫什么?可不可以教教我?” “……” 禹之停下脚步,沉默一瞬,蹙眉看着乔阑满身斑驳的血渍问道:“你受伤不疼么?” 乔阑点点头,指着自己的眼睛道:“疼,你看我眼里都疼出泪花了。” 禹之望过去,果然见乔阑虽然嘻嘻的笑着,可是面色苍白,带笑的眼底晶莹一片,脸上的血痕已经有些干涸,可到底新伤未愈,看上去让他的心有些隐隐的疼。 伸出手,禹之轻轻触碰上了乔阑的脸颊,入手的触感柔软细腻,带着微微的冰凉,刺激的他即刻将手收了回去。 深呼一口气,心头思绪努力调整平稳,禹之重新屏着呼吸轻抚过乔阑受伤的脸颊,一阵微痒过去,乔阑脸上还在作痛的血痕,顿时消失了无影无踪。 “咦?”乔阑伸手摸了摸脸颊,感觉十分惊奇,“你竟会疗伤?” 说罢了,乔阑蹭过去拽住禹之的袖子,央求道:“阿鱼阿鱼,我背上身上也是疼的,疼的我走一步都想发抖,你快帮我治一治吧。” 禹之扫了乔阑一眼,“话那么多,我还以为你不知道痛呢。” 乔阑拉下脸来,叹一口气道:“爹爹去了之后,我修为不济,脾气也不好,便常常挨打,挨打多了就发现,若闷声不吭的话,身上的伤口只会更疼的。” 禹之听了,话语放软,“疗伤的法术只对于小伤有立竿见影的效果,身上的,还是需要慢慢调养的。” 乔阑点点头,刚要接着继续走路,却见一个白瓷的小瓶突然递到了面前。 “这是上好的伤药,你可以先吃一颗。” 乔阑抬起头,见禹之面容无波,眼眸之中却是柔光一片。 也不多客气,乔阑接过来打开瓷瓶倒出里面碧绿的药丸吞下一颗,然后走几步看向身旁的禹之,走几步,又欲言又止的望过去,终于在走了一段路,望了无数回之后,禹之忍受不住,转过头朝着乔阑问道:“你想说什么?” “我, 我, 我……”乔阑支支吾吾半天,最终还是红着脸问道:“阿鱼,是不是你要帮我治身上的伤口时,也要摸我?” 禹之身形一僵,千年修为在这一刻,方寸大乱。 阑珊:二十一 禹之的药确是好药,这是乔阑经过一夜调养之后得出的结论,本来乔阑还担忧青蛇会去而复返,可是出乎意料的,青蛇以及他的那帮喽啰,一下子从梧桐镇退了个干干净净。 清晨的时候,乔阑举目望着残破不堪的梧桐镇,听着耳边人们失去亲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第一次真真切切的感受到,青蛇他们的罪孽有些过于深重了。可细想,乔阑又惭愧无比,爹爹临终的时候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将太行山交给了她,而她只顾独善其身,却纵容了青蛇一帮妖跑出梧桐镇祸害百姓,事情到了今天这一步,造成这样的结果,她有着不可推卸的罪责。 昨天夜里稍稍缓过神之后,乔阑背着满身伤痕跑遍了梧桐镇寻找阿福,可连着找了好几圈,都不见阿福的身影,直到早上,村子里一个敲锣的更夫告诉乔阑,昨天夜里阿福病重晕倒,被逃难的人一起带着,去往了青州的方向。 乔阑向那更夫询问了前往青州的路,本欲快速的朝着青州城里去寻阿福,却被禹之在石桥上拦住了脚步,不许她踏往青州一步,其原因不过因为,乔阑是妖,禹之怕乔阑妖性大发,伤害了青州城的百姓。 当时禹之面色端的如那千年寒冰,仿佛若乔阑执意踏出石桥一步,便即刻将她斩杀当场,而乔阑觉得自己对凡人的世界似乎并没有多大兴趣,此次去不过是确认阿福无恙,如若阿福安然,那么她便想着即刻返回,绝不迟延。 当时乔阑说明了原由,禹之的面色缓和了许多,却依旧没有让开脚步,最后乔阑灵机一动,拉起禹之一起赶路,并且指天立地的发着誓,若她有丝毫伤害他人的行为,就让禹之即刻吃了她。 禹之将手中的剑隐去形体收回袖中,对于吃了对方这个粗暴的说法,微微蹙起眉心,表示有些难以适应。 一路上,禹之淡然自若,而乔阑愈发走着,则愈发想要收回曾经说过的,对人间不感兴趣的话,因为沿路遇见的挑担的,骑马的,都让乔阑觉得新奇无比,每一样都想凑上去好好的问一问,看一看,可每次都被禹之阻止,怕她伤害旁人。 为此,那些摆摊的骑马的落了清闲,一直跟着乔阑的禹之却是遭了“口舌”之秧。 “阿鱼,你看那一串一串的山楂外面裹着什么?” “糖。” “糖?糖和山楂?好吃吗?” 禹之脚步顿了下,似乎回味了很久,应道:“好吃。” “你吃过吗?” “很久之前,吃过。” “很久是多久?” “就是很久……” “阿鱼阿鱼,你看那姑娘往嘴巴上涂的红红的是什么?真好看。” “胭脂。” “你涂过么?” “………” 又走了一段路,快到青州城的时候,路旁过来一群人,吹吹打打格外喜庆,道路两旁的人都在朝着队伍前面骑马的红衣男子,不停的说着吉祥的话语,锣鼓乐队后面,一顶轿子被鲜红的绸缎系成团团簇簇的花朵,一阵风过,将轿帘掀起一道缝隙,新娘子身着嫁衣,顶着鲜红的盖头坐在轿子里,拧着帕子,紧张又娇羞。 娶亲的队伍走近乔阑这边了,乔阑学着一旁边路人的样子,拱手朝着那新郎官和花轿欢快的道了几声“白头偕老””天作之合”的吉祥话,这话淹没在人群中,新郎官没有听真切,倒是跟在花轿旁穿红戴绿的媒婆十分欢喜的道了声谢,然后从一旁边丫头托着的红盘当中,抓起几个油纸包裹的糖果,笑眯眯的朝着乔阑和禹之道:“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乔阑笑呵呵的将糖接过来握在手里,自己剥开一颗放进嘴里,甜的眯起了眼睛,余下的本欲揣进怀里,一扭头看见一旁边静立的禹之,便快速又剥了一颗,递到禹之唇边,热情道:“阿鱼你尝尝,好甜呢。” 禹之将头扭到一旁,并没有接下乔阑的糖。 乔阑以为禹之不信,或是不好意思,便举着糖跑到禹之另一边,劝说道:“真的,你尝尝,要是不甜的话,你就吐出来。” 禹之头稍向后仰,又躲开了些许。 乔阑不死心,踮起脚向前递了一递,眼神之中满是期待。 禹之避无可避,犹豫一瞬张开口,快速从乔阑手中含住了递过来的糖果,一言不发朝着青州城的方向去了。 乔阑追上去,望着禹之如冰似雪的气质,知晓他已将自身神韵敛去七分,可凡人望去,仍旧觉得翩翩公子,遗世独立。忆起方才那媒婆对他们友好的调笑话,乔阑朝着禹之重复道:“阿鱼,那人说我们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禹之脚步一顿,扭头看向乔阑,本欲张口说话,意识到嘴巴里还有方才被强喂的那颗糖果,便含糊不清的低语了一句,“不知羞!” “羞什么?”乔阑这会儿不知那里来的勇气,反驳道:“我三师傅常说,妖也好人也好,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自然衍生的规律,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 禹之听了,没有说话,因为追究起来,乔阑这话说的到底也是有道理的,谁知心头这样想了,便听得一旁的乔阑十分遗憾的道:“只可惜人妖殊途,如若不然,阿鱼,我……” 乔阑话说到这里,一抬头迎上禹之的目光,四目相对,都快速躲开,乔阑也将余下的话一下子咽回肚里,心头暗暗有些紧张,但又想着妖难道不应该都是敢爱敢恨的样子么?其实打心里,她是喜欢阿鱼的,若他也是太行山里的妖,那她就让三师傅做主,让他们两个结为夫妻,永生永世在一起。 各怀心思,到了青州城里,乔阑四下里打听了一番,在几个赶车的车夫那里,打听出逃难来的百姓都集中在了城南的一处破庙里,等候着当地官府将难民的口粮发放下来。 乔阑紧赶着又跑去了城南的破庙,在众多老弱病残哭声连连的难民当中,却没能寻到阿福的身影。乔阑以为自己找错了地方,遗憾万分决定离开的时候,却被一个骨瘦如柴的妇人拦住了去路,那妇人四下里看了看,抹了一把眼泪小声告诉乔阑,说她找的那个姑娘,已经被同行的几个丧了良心的同乡人卖到了妓院里,年岁小的时候给那些老鸨龟公做丫鬟,年岁大了有了姿色,就卖身做了娼子,若没有人救,那姑娘这辈子就算是完了。 乔阑对人间的规矩有些不懂,但是妇人所说的事情,乔阑也能感受出其中严重,于是向那妇人道了谢之后,便拉扯着禹之,将青州城里大大小小的妓馆,找了个仔仔细细,最后在城郊一处两层的花楼后院中,寻到了被困在地窖里的阿福。 似乎是阿福年龄小脾气倔,惹怒了妓馆的老鸨子,便被人锁在了地窖里,什么时候服了软,什么时候才能出去。禹之握住阿福的袖子诊了片刻,说是已经被人喂过药草,此时性命已无大概,可乔阑瞧着阿福面色苍白气息奄奄,便央求着禹之用他疗伤的方法,将阿福的病治好。 谁知乔阑这话说出了,禹之却是站起来背过身去,轻摇了摇头道:“人的命格在她入轮回的时候便已经定下了,若被强行改动,对她不好,对你我,也不好。” 乔阑不解,“我喜欢阿福,我只救阿福,不可以吗?” “她的命格若被你改动,说不定反而会受无妄之灾。” “那……”乔阑思索一瞬,“那我们,将她救出去可以吗?” 禹之不为所动,乔阑求道:“阿福的爹娘被妖吃了,她怕极了伤心极了才生了病,现在她的爷爷也被妖害死,我若连她都救不了,留她在这里自生自灭,我一辈子都难以安心。” 空气沉静了一瞬,就在乔阑觉得有些失望的时候,听的耳畔轻柔的声音道:“好,我们带她出去,但是你只能将她送回破庙当中,她以后的命运你不得再干涉。” 乔阑低下头,轻轻点了点,虽然她有时候呆呆的,可心里清楚,她无处安置阿福,若是将阿福带回太行山中,那里各类精怪繁多,阿福在那里只会是一个异类,她妖力低微,根本保护不了阿福周全。 抱起阿福,乔阑朝着地窖口抬头看了看,却听得哐当一声,有人用木板将地窖口盖了起来,显然是有人发现了他们的闯入,先盖起来,后喊人前来抓他们。 果不其然,不消片刻,随着外面人声吵闹脚步拖沓,乔阑不用细想,也知晓必然已经围了许多的人,准备将他们捉拿。 来回踱了几步,乔阑想不出其他办法,便借着地窖口上破木板透出的零星光亮,看着禹之问道:“要不,我稍微用一些些妖力,逃出去吧。” 禹之干脆拒绝,“你不许在人间动用妖力。” 听着地窖口的人越聚越多,乔阑心头急了,“那,那,那怎么办?” “我来。” 禹之静静应过一声,随着话音落下,乔阑甚至来不及思索为什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她这百姓点灯,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便转换了地方。 阑珊:二十二 安顿好阿福,乔阑放心不下,又折回去把卖掉阿福的那几个人好一顿吓唬,才和禹之并肩行着,离开了青州城。 出城的时候,正巧遇上了青州城里过庙会,乔阑一双眼睛简直不太够用,走走停停,四下里瞧个没完,终于在受不得那油炸食物的香味之后,腆着脸朝身后的禹之问道:“你有钱没有?” 禹之一愣,摇了摇头,乔阑也摇头啧啧两声,好好的望了那摊子一眼,才转身离开。 出了青州城,乔阑走了一段路,见禹之还跟着,便问道:“你不是怕我在青州城里滥杀无辜么?我现在都出城了,难不成你还怕我返回去?” 禹之直言道:“妖性难测,不得不防。” 乔阑耸耸肩道:“我从不吃人,若那些人不惹我,我也绝不打架。” 禹之疑惑,“你即和那蛇妖不是一伙的,又为何出了太行山来到人间?” 乔阑一听,便将自己去寻二师父学习御火术的事情讲说了一遍,禹之看看乔阑,沉凝了一瞬,道:“你二师父已经死了。” “啊?” 乔阑大惊,“什么时候?” 禹之静默不语,乔阑遗憾道:“虽然二师父从小就看不起我,父亲不在的时候还打骂我,可我还是不希望他死了。” “他祸害人间,自然该死。” 乔阑沉默半晌,低声道:“那,那我还是回山里吧。”说着,便开始慢吞吞的,朝着太行山的方向去了。 走了两步,乔阑发现禹之留在了原地,竟没有再跟着了。 眼下要办的事情都已结束,乔阑恍然想起禹之在梧桐镇救她的情景,便扭回身问道:“阿鱼,你不是不辞而别了么?为什么还会突然出现在梧桐镇救我?” 一句话似乎戳到了禹之心底极尴尬的位置,犹豫一瞬才道:“你在林中救我 ,我答应过你,护你这小妖周全。” 原来如此,乔阑听了,心头隐隐有些遗憾,回头又望了禹之一眼,才重新迈步准备离开。 走了不过十几步,乔阑便听得身后有人唤了一声,“阑,阑儿。” 这声唤的乔阑心头一动,几步跑回去问道:“阿鱼你叫我?” 禹之面上渐渐泛起一丝红晕,看着乔阑好奇的眼睛道:“不必着急回太行山,我,我近日闲来无事,可以陪你四处走走。” 乔阑一听,眼睛里现出了光芒,可稍一转念,又暗了下来,“我爹爹从不许妖在人间逗留的。” 禹之思索一瞬道:“由我看守,你必然不敢的。” 乔阑觉得此话有理,便即刻将心头的担忧抛之脑后,欢快道:“那我们去哪里呢?” “去买方才的小吃。” 乔阑疑惑,“你方才不是没有钱么?” “方才是方才,此刻有了。” 一听禹之这话,乔阑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拉起禹之的袖子,将他扯到别处,极其小声的问道:“难不成,你方才做贼了?” “……”禹之一时竟哑口无言,但见乔阑看着他的眼神越来越复杂,不得不出言解释道:“我会点石成金。” “点石成金?”乔阑被这一传说中神奇的法术惊的满心欢喜,忙扯着禹之的袖子摇了摇,谄媚的道:“阿鱼,你教教我吧,教教我吧。” 禹之转身往青州城内折去,顺手将自己的袖子理了理,干脆的拒绝道:“不教!” “为什么?” “因为你是个笨蛋。” “………” 到了青州城里,各处热闹的地方转了一圈,夜里时,两人才在一家民宅里落了宿,那民宅的主人是个三十出头的妇人,衣着朴素,却生的文静端庄,见乔阑和禹之两人前来,上下看了一眼,便若有所思的微笑着,打算将乔阑禹之两个安排到一处房间休息。 为此,乔阑看看禹之,想着自己不会吃亏,便没有拒绝,反倒是禹之出言解释说,两人还并未成婚,那年轻妇人才做了罢。 安排好了之后,那年轻妇人朝着乔阑悄悄挤了挤眼睛,乔阑看不懂,回过屋里去寻禹之相问,谁知禹之竟低声笑了笑,只告诉乔阑,这青州城的女子倒是温柔多情,最懂男人心。 乔阑不明所以,但想想自己或许果真愚笨,也就没有多问什么。其实打一开始的时候,天边显了夜色,乔阑四下里没有寻到山洞,便看到一个树洞,领禹之过去看了看,打算在那树洞里过夜,谁知禹之刁钻,竟是百般嫌弃,瞪了乔阑一眼之后转身就走,继而才寻到这家民宅里面。 住在这民宅里,乔阑和禹之的房间只隔了薄薄的一层木墙,乔阑翻来覆去良久,总觉得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似乎有什么极其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可细想又觉得没有头绪,无从说起。 起身在地上来来回回踱了不知多少圈,乔阑实在是无聊极了,便轻轻敲了敲隔在两个房间中的木板,问道:“阿鱼,你睡了么?” 乔阑屏着呼吸等了片刻,对面仍旧安静一片,没有人回应。乔阑心道,没曾想看上去那般出尘的一个人,睡起觉来竟如死猪一般。玩儿心起了,乔阑每隔上一会儿,总去将那木板敲上一敲,对面一直都没有任何动静传来,就在乔阑以为是不是禹之又不辞而别的时候,那头才传来一道极其清冷的声音。 “玩够了吗?” 乔阑赶紧收手,嘟囔道:“我睡不着。” “今夜星光不错。” 乔阑惊喜道:“难道你要陪我看星星么?” 隔壁平静的声音中带了隐隐的笑意,“你若睡不着,可以去数一会儿。” 乔阑白眼儿一翻,隔着半开的窗户望向外面,确实觉得星光朦胧,格外宁静。 到窗前将窗子轻轻推开,皎白的月光洒了下来,乔阑抬头看去,望着天上星星点点的光,就如太行山林子里那群受了惊从草丛中飞起的萤火虫,飘散在整个漆黑的夜里。 一阵微风袭来,轻轻带起乔阑的长发,乔阑趴在窗台阖上眼睛,细嗅了几下微风,又蓦然将眼睛睁开,因为她察觉出这微风里,有着一股极淡极轻的,血腥气。 到了清晨的时候,乔阑才迷迷糊糊进入梦乡,一觉睡到日上高杆,醒来之后到民宅中四下里看了看,刚开始反醒自己不该这样逗留人间的时候,禹之静立在了乔阑身后,淡淡问了句,“想吃什么?” 乔阑回过头,神情一呆,没想到禹之竟会前来问她这个问题,本不想叨扰,话到了嘴边却变成,“都,都,都可以,我不挑的。” 禹之点点头,面容无波,转身朝着厨房里去了。 乔阑意识到今时今日禹之竟体贴入微为她做饭,一张老脸瞬间红的如同煮熟的虾儿。 其实,乔阑想着,他们这样子,有些像一对新婚的夫妻,这样想着,乔阑觉得若是真的也好,其实她打心里还是十分喜欢阿鱼的,待以后他们儿孙满堂,女孩子像她一样温柔贤淑,男孩子像阿鱼一样风姿出尘,他们相亲相爱,一家人和和美美的过一辈子,多好。 胡思乱想间,身背后突然有人唤道:“阑儿。” 乔阑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笑的眯起了眼睛,随意的“嗯”了一声。 “你在想什么?” 乔阑下意识含羞道:“在想我们两个成亲。” 对方似乎有些吃惊,确认道:“我们成亲?” 乔阑本想点头,稍后反应过来之后神经一紧,意识到自己方才说过什么,尴尬的转身,只能“嘿嘿”的干笑了几声。 禹之并未生气,也不曾嘲笑乔阑,只静了片刻,开口道:“饭菜快好了。” 乔阑捣蒜般的点点头,不敢直视禹之的目光,将脑袋扎到胸前,快速去了厨房。 一顿饭菜过后,乔阑见禹之仍旧是那副淡淡的模样,不曾言说什么,便忍不住开口问道:“阿鱼,你,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禹之将手中茶杯放下,十分自然的道:“因为在山洞的时候,你也是这样待我的,甚至更体贴。” 乔阑想想自己之前做过的那些扇风倒茶的谄媚事迹,不好意思的挠挠脑袋道:“我就是这么个人,闲不住的。”说着,乔阑抬眸望向禹之,十分诚恳的道:“阿鱼,这次救阿福,还是要多谢你了。” 禹之不语,看着乔阑,知晓她必然有后话要说。 “我爹爹在时,从不让妖族逗留人间太久,如今虽然我无能,林子里的许多妖都不再受这条规矩约束了,但是别人可以不听,我是爹爹的女儿,我必须听。从梧桐镇到青州,我耗费的时间已经不少了,现在既然事情已经办完,我就必须要回到山里了。”末了,乔阑看看禹之,有些惋惜,又无奈道:“阿鱼,我知道你一定不是一个平凡人,只是以后山高水远,有缘再见了。”说罢,乔阑又摇了摇头道:“还是不要见了,你一个异族到了太行山中,会十分危险的。” 空气沉了片刻,乔阑低下头,轻声道:“不过,我怕是会想你的。” “阑儿。”禹之轻唤一声。 乔阑抬起头,蓦然迎上一双炙热的眸子。 “能不能,多陪我几天?” 阑珊:二十三 为什么会决定留下来陪阿鱼?这个问题乔阑思来想去,实在是编排不出什么合理的理由来,最后只得反醒自己色迷心窍别无它由。 乔阑安慰自己,活了这么大,难得遇见个喜欢的男子,她不可能陪他永远的留在人间,他也不会陪她返回山中,如此,她只花两三天的时间好好爱一场,从此回到太行山里再不出来,想必爹爹也会原谅她的吧。 民宅的那个年轻的妇人,因娘家爹爹生病,便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去住,除却乔阑两人住的这两间,只将旁的屋子房门一锁,提前收了几天的租金,便笑呵呵的离开了。这下子不大的农家院里只剩下了乔阑和禹之两个,两个人进去出来说说话,逗逗狗喂喂鸡,甚至那妇人种在门口的菜园子,都被乔阑挑水浇了一遍。 禹之总是静静的,在乔阑做这些的时候在一旁看着,不时也会搭上一把手,虽然许多时候还是会责备乔阑笨,但是眼睛里,一直都带着隐隐的笑意。 乔阑有时候想问禹之是不是也喜欢她,可是每次鼓起勇气话到了嘴边,又羞得像是被人勒着脖子,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而禹之则似乎见惯了她这般欲言又止的模样,总会垂下眼眸,再骂上一句“笨蛋”。 近日来,似乎从上次乔阑碰见青蛇那次之后,附近镇子里闹妖的事情越来越少了,乔阑心头反而有些担忧起来,因为她知晓青蛇必定不是被她劝说的浪子回头,只可能是在暗地里酝酿着更为猖狂的行动。 想想身世凄苦的阿福,乔阑觉得,若是青蛇再做祸害人间的事情,那她一定要去做些什么,否则她余生苟且偷活,必然也会生活在愧疚当中。 盛夏之后,一年一度的乞巧节便开始了,人们将折好的花灯放在河中,让带着幽幽烛火的彩灯顺着河流而下,五彩斑斓的颜色随着水流漂动,像一条熠熠光彩的星河。 乔阑蹲坐在离院子不远的小河旁,数着沿河飘过来的,还没有熄灭的河灯,不时捞起几个打开,瞧一瞧人们朝朝暮暮许下的心愿。 身后有脚步声慢慢的近了,伴着一阵悠扬的笛声,乔阑蹲坐在河边,没有回头,借着河岸柳树下灯笼的光亮,隐隐绰绰看见禹之的身影。 挽起袖子从河里再次捞起一个莲花河灯,乔阑打开了,凭着细微的灯光和极好的视力看清上面的字迹,欢快的朝着身后的禹之道:“阿鱼,方才有个人许愿金榜提名然后娶到一位贤惠妻子,我等了半天,终于等到了一个求得如意郎君的,你说我将他们两个的河灯放在一起,他们会在一起吗?” 悦耳悠扬的笛声蓦地停了,禹之望向湖面,看见那用水草系在一起的一簇簇河灯,问道:“那些是什么?” 乔阑看着河面的灯,伸手一个个指着道:“那个是希望重病痊愈的,他旁边那个是希望妙手回春的,还有那个,那个是渴望得一个孩子的,另一个我等了半天,终于等到了个期望丈夫早死的。” 禹之握着笛子,将手背回身后,疑惑道:“为什么求子的和期望丈夫早死的要放在在一起?” 乔阑理所当然道:“人死了不是都要入了轮回么?既然那人丈夫要早死,死了的话就会重新投胎做人,重新投胎投到求子的那家,难道不是两全其美吗?” 翠色的笛子在修长的手指尖转动了几个来回,禹之轻笑一声,点评道:“倒也合理。” 得了夸奖,乔阑心头愉悦,转过脸问道:“阿鱼,你有什么愿望么?” 禹之抬头仰望着星空,似乎是思索了良久,忆起了一件很久远的事情,“曾经,似乎是位列仙班。” 乔阑听了,点点头,学着禹之的语气点评道:“虽然有些困难,但我相信,你会实现的。” 得到认可,禹之望向乔阑,眼眸中带起些许柔情,静静的看了良久,才道:“待过了明天,你就另寻个地方栖身吧。” 乔阑道:“什么意思?太行山里不好么?” 禹之将目光移到那些河灯处,声音似乎隐隐有一丝沙哑,“或许,别的地方也很适合你。” “不了。” 乔阑起身,蹭到禹之身前,“太行山里有猴子和盈盈,还有三师傅,还有后山的一群兔子,我虽然算不得什么真正的妖王,但是他们都是我的家人。” 说着,乔阑看看禹之,神情之中难掩伤感,“阿鱼,虽然以后可能见不到你了,但是,我一定会想你的,以后我望着太行山里的漫天云霞,一定会念起你的样子,我,我……”乔阑说着,竟开始有些语无伦次了,“阿,阿鱼,我喜欢你,可是人妖殊途,我也没有别的办法,我……” 突然被一双臂膀紧紧的拥在怀里,乔阑觉得心头砰砰乱跳,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对方的,只感受周身温暖的像是即将落幕的余晖,光华绚烂,融进了她的生命当中。 嘴唇贴着怀中人儿微凉的耳际,禹之闭上眼睛,将怀中的人儿抱的更紧,似乎冲破了禁锢在心头的枷锁,如痴如醉,低声言语道:“阑儿,我也喜欢你。” 乔阑听着耳畔的言语,心头的甜蜜与惊喜不知如何表述,自我激动了半天,干脆一伸手,环上对方的脖子,将自己咬到嫣红的唇,主送递了过去。 小河中未曾熄灭的河灯越聚越多,河面都在灯火的映照下反射出粼粼的光,这一个吻细腻而漫长,仿佛不在乎身在何方,不在乎地久天长,只在此时此刻,给彼此心底留下最刻骨的映像。 不知过了多久,感受到怀里的人儿失了力气,渐渐瘫软在怀中将要沉沉睡去,禹之才将乔阑拦腰抱起,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而方才站立的地方,静静的落着一个堇色的香囊,觅光的夜蛾靠近了,停留了片刻,便如汲了这世上醉人的酒,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乔阑似乎做了一个极美的梦,梦中她身披彩霞,欢快的朝着心爱的人跑去,她爱的人也在等待着她,那时苍天大地为他们作证,从此一刻结为夫妻。只是不知为什么,乔阑只听得周围热闹的礼乐声音,不知何时换成了轰隆的雷声,再一抬头,乔阑发现原本漫天的红霞,已经变成了铺天盖地的阴云。那云层厚的让她喘不过气来,她跌跌撞撞的冲向前去,发现等着她的阿鱼啊,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拴上了满身铁链,沉在了冰冷的水中,难以抬起头来,而她自己似乎也被一道惊雷劈中,钻心的疼痛从手臂间,蔓延到四肢百骸。 “阿鱼!” 乔阑惊叫一声坐起身来,头晕了一阵,听着耳边吵吵闹闹的,待晕眩的房屋停止转动,乔阑才看清,身边的人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狐狸,而平日里风骚刻薄的狐狸,此时满目慌张,正呲着自己尖尖的牙齿,撕咬着乔阑的胳膊。 乔阑吃痛,抬脚便将丧心病狂的狐狸踹开老远,狐狸跌在靠墙的柜子上重重的摔下来,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和乔阑斤斤计较打上一架,反而不顾疼痛,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朝着乔阑不住的叩头道:“妖王大人救命,救命啊!” 这一顿折腾,将乔阑看的一头雾水,晃晃有些发晕的脑袋,才看清狐狸此时满身伤痕,爪子都被咬掉了半只,平素里高昂的脑袋叩在地上,已经沾满了泥土和伤痕。 虽然平素打打闹闹事情不少,可乔阑和狐狸毕竟没有什么刻骨的大仇,本想赶紧过去将狐狸扶起,乔阑一动身,才发现自己浑身软弱无力,如吃了林子里的麻醉果子一般。 “你你你,起来。”乔阑起身坐在床边,赶紧朝着狐狸摆摆手,阻止她继续叩头。 狐狸眼力灵活,立马起身到乔阑身边,眼眶里泪汪汪的道:“妖王大人救命啊!” 乔阑抬起受伤的胳膊道:“我还以为你要吃了我呢?怎么反而求我救命?” “青蛇,青蛇有危险了!不不不!”狐狸语无伦次,又连连摇了摇头,“是整个太行山中的妖,都要完了!” 乔阑不解,但从未见过狐狸这般,赶紧问道:“你说明白些,怎么回事?” 狐狸想起青蛇,哭的愈发难过起来,断断续续的道:“仙郡,仙郡设下诛妖阵,要诛杀整个太行山里的妖,青蛇拼了命才将我和野猪送出来,他让我们找你,让你求你那相好,放过我们吧!” 乔阑听的云里雾里,不明白道:“仙郡的诛妖阵我听过,但是为什么会诛杀我们呢?”细一想,不等狐狸回答,乔阑恍然,有些无力道:“是因为青蛇它们滥杀无辜,对不对?” 狐狸一听,哭的更凶了,“青蛇说,你那相好是仙郡的人,他让你求一求,只要仙郡散去诛妖阵,那么他便永生永世不再出太行山一步。” 阑珊:二十四 乔阑心头大乱,知晓狐狸一族最善于说谎,便又问道:“你即说青蛇放了你和野猪出来,那他为何自己不出来?” 提起青蛇,狐狸哭的愈发悲戚了,看看乔阑,恨到咬着牙,又无奈道:“青蛇被你那相好钉了乾坤钉,此时已经受了重伤,若不是及时躲进了太行山中,怕是性命都没有了。” 乔阑一时有些难以相信,“可是阿鱼他,他……” “他眼下被野猪引到别处,我才能趁机进来与你说句话,前日夜里你二师父已经被他亲手杀了,此时野猪,怕是也要凶多吉少了!” 乔阑惊的心头直颤,站起身来,整个人都有些摇晃,“不会的,怎么会是阿鱼!” 狐狸尖叫道:“野猪见过你那相好,你那相好便是诸天之上镇守一方的神君,野猪说第一次与他交手,便是青蛇偷偷放了蛇毒才能脱身,这世间凡是中了蛇毒的,无论仙妖魔,都会短时间内修为大损,后来青蛇本想抓住他,找了很久,却不敢想那神君竟是胆大包天躲进了太上山里妖族的地盘!” 乔阑心头想起和禹之相处时的种种疑惑,猜度过他或许不是寻常的人间修士,也大胆的设想过他是仙郡某位不起眼的仙官,不曾想,竟会是堂堂四方神君之一! 如此说来,从一开始的接近,会不会就是一场别有用心的利用? 推开狐狸,乔阑迈步朝着外面就要走,“我去找阿鱼,我去找他!” 跌跌撞撞刚走了几步,乔阑忽然又停了下来,将自己满手的指甲掐进掌心,努力使情绪平静下来,未曾回头,朝着狐狸问道:“你是说,诛妖阵已经开始了?” 狐狸被乔阑这突如其来的镇定问的慑住了心魄,一时忘了哭嚎,连连点头道:“是,方圆五百里,其妖尽诛!” 乔阑在自己掌心托起一簇火焰,炙热的火苗灼的整个手臂直颤,带起的疼痛感,让原本还残留着些昏沉的头脑,瞬间清醒起来。 转过头去,乔阑看着此时狼狈万分的狐狸,开口问道:“你是留在这里,还是和我一起回去?” 狐狸上前,此时此刻不知为何,心头对乔阑升起了一种敬畏之情,匍匐着爬到乔阑脚下,眼里哭的懦弱,却异常坚定道:“回去,青蛇还在林子里,我要回去陪他。” 乔阑二话不说,像平时揽起猴子一样,将狐狸的后颈一提,化作一道流光朝着太行山的方向去了。 乔阑知晓,既然那人能给青蛇钉上乾坤钉,亲手杀了二师父,修为必然在野猪之上太多,野猪此去拖不了太久,而那位禹之神君昨夜里柔情似水,让她陷在他处心积虑备下的迷魂香里,不过是想让她沉醉在一场风花雪月的美梦时,灭了她的家园,诛杀了她的亲人! 踏进太行山地界,狂风已经肆虐起来,乔阑迎着风强行闯入阵中,一阵飞沙走石之后,自己也不知道被卷到了何处,只感觉像是被摔进了一处荒芜的山坳,枯枝碎石垫在身下,之前与青蛇打斗时留下的旧伤顿时裂开,渗出殷红的血来。 乔阑顾不得其它,忍着疼痛站起身来,四下里环顾一番,看见一处山谷当中燃起熊熊火光,映照着天空之中的层层阴云,都泛出了诡异的红来,似乎那云红到极致,又会纷纷扬扬的掉落,落雨般坠下无数燃烧的火球。伴随着火光的,还有回荡在山谷之中,一声声瘆人魂魄的惨叫,那叫声当中,有许多乔阑都听着耳熟不已,仿佛是一把把带着倒勾的尖刀,直刺进了她的心脏! “猴子!盈盈!三师傅!” 乔阑哭喊一声,朝着那火光处跑了过去,越走近了,便发现路上开始断断续续有妖类和动物的尸体,其中不乏与她打过架的,问过好的,往昔里或笑或恼的音容,如今全都变成了一具具残破不堪的尸体。 乔阑只觉得双腿开始发软,越往前走着,炙热的火焰开始灼的她浑身疼痛,可心底执着的劲头涌起来,让她毫不犹豫的往前,不能退缩分毫! 后山当中往日里青青郁郁的草丛,此时已经灼的焦黄一片,乔阑看见那曾经拥在一起,用最崇拜的目光唤她妖王大人的几只兔子,已经被倒地的焦木砸的四分五裂了无生机。 乔阑眼底流出泪来,不顾炙热的火光,飞快的朝着自己的洞中跑去,可原本熟悉的地方,此时此刻变的一片陌生,乔阑从山坡树木倒塌的废墟当中认出自己的家,到了洞口,却发现自己双腿颤抖着,简直失了踏进去的勇气。 脸上的泪水似乎都被周遭纷纷不断的火光灼的滚烫起来,乔阑抬起袖子抹了一把,动动哽到如被绳索扼住的咽喉,沙哑的唤了声,“三师傅!三师傅!” 连着唤了几声,她从小到大生活的山洞中,并没有传来那声熟悉的回应。 乔阑用手挥开飘在洞中的浓烟,猛的咳了几声,待眼睛能看清周围的景象后,乔阑惊喜的发现,那待她如亲生女儿的三师傅,此时正十分安静的坐在床边,手边还揽着那个随她穿梭在大大小小的山谷里,为许多动物接生的旧包袱。 快速扑过去,像自己平日里最乖的那样,乔阑轻轻趴在三师傅腿上,呢喃着唤道:“三师傅,臭丫头回来了。” 身旁依旧静静的,没有人回应她。 乔阑眼底的泪水控制不住从脸颊落下,滴在三师傅落满黑灰的衣衫上,湿出一圈斑驳的痕迹。 心头如被刀割着跪了片刻,乔阑从地上站起身来,为三师傅拂了拂落在发上的灰,指尖触碰到三师傅的鼻息之间,发现那里果真已经寂静一片。 咽下自己心底所有的悲伤,乔阑顾不得嚎啕大哭,直将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才放声呼喊一声,感觉她的天都要塌了。 将三师傅的尸体轻轻的放在床铺上躺好,乔阑跪在床前重重的叩了几个头后,才起身跌跌撞撞的出了山洞,朝着猴子和盈盈住的地方去了。 猴子将自己的家安在一处满是桃树的地方,盈盈说猴子胆小,便同他住在同一片桃林里。乔阑躲避着从天空不时坠下的流火,素色的衣衫被溅起的火星烫的褴褛不堪,往日里觉得不过几息便能到的山路,此时此刻漫长的像是走了她的半生。 到了狼藉一片的桃林,乔阑提着心肝唤了几声猴子,害怕极了像方才唤三师傅的时候一样,四周静的如跌进了一片死海,没有丝毫的声音出来应她。 连着唤了几声,像乔阑最不想看到的那样,没有谁回应她,甚至连林子里那些青蛇的手下,那些爱张牙舞爪欺负她的妖,都没有一个跳出来嘲笑她此时的狼狈。 就在乔阑失落到了极点的时候,忽的隐隐听到桃树底下,似乎有一道虚弱的声音嘤嘤的哭泣,然后如重新遇见希望一般,惊喜的唤了一声,“妖,妖王大人。” 乔阑猛然抬起头来,四下里观望了一番,发现那被灼到焦黄的枯草丛下有什么东西在轻轻蠕动。乔阑跑过去,惊喜的看见猴子从中探出脑袋来,原本近乎金黄的绒毛,已经被灼的卷曲焦黄,似乎看见乔阑,猴子的精神便有了全部的依托,又唤了一声妖王大人,哇的哭了起来。 乔阑过去,边哭着安慰,边伸手将压在猴子身上的草拨开,可越安慰,发现猴子哭的愈发撕心裂肺,仿佛那痛苦已经超越了身体,刀割火灼都难以比拟。 听着猴子的哭声,乔阑扒着杂草的手,也慢慢的僵了下来,因为草丛之下,护着猴子的那双手上,还有着化形时未曾褪尽的羽毛,盈盈不落尘雨的羽毛,为猴子遮住了所有烈火的灼烧。 “盈盈,盈盈!” 乔阑疯了一般扒开草丛将盈盈抱在怀里,平日里最爱美的盈盈,此时已经被火焰灼的面目全非,任凭乔阑拼了命的呼喊,也再未能睁开眼睛看她一眼。 猴子哭的一句话都难以言说,乔阑心头搐痛,举目望去,整个太行山漫山遍野都是星星点点的火光,不仅如此,头顶遮天的云阵当中,还在如落雨一般坠着簇簇流火,乔阑听着耳畔猴子和整个山里的哭声,几尽崩溃的撕心裂肺哭喊一声,想着究竟是什么样子的罪孽,须的将整个太行山的生灵诛杀殆尽! 一颗火球落下了,砸到了乔阑身边,火星飞溅起来的瞬间,胆小爱哭的猴子扑上去,护在乔阑身上,就像盈盈护着它时那样。 乔阑伸出双臂,将瘦弱的猴子护在怀里,一双眼睛通红的,像是染了满目的血色。 周遭的火苗似乎受到了什么牵引,呼呼的燃动起来,火势却没有在太行山中继续蔓延,而是凭空向上,如千万把利锋尖刃,指向了整片天空的云阵。 乔阑一颗心疼啊!仿佛千疮百孔,被拿在炙热的火上反复煎烤。 猴子似乎察觉到了乔阑的变化,抬起泪汪汪的脑袋,唤了声,“妖王大人。” 阑珊:二十五 猴子一声妖王大人,直戳到了乔阑的心底,是啊,父亲临终的时候将整个太行山数以万计的妖托付给她,而她呢?昏昏碌碌苟且偷生一事无成!她眼睁睁看着青蛇祸害百姓,让许多许多的**离子散流离失所时,她没有办法,如今她又看得整个太行山生灵涂炭付之一炬,她仍旧渺小的一无所用! 眸中灼起了焰火的红,乔阑掌心腾起一簇火焰,而此时此刻,仿佛以前那股被灼烧的疼痛感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心底无限的悔恨,惋惜,还有愤怒! 她恨自己无用,辜负了父亲的托付,也恨那个分明是利用,却勾起了她一片真心的人!虽说那些受过伤害的凡人无辜,可也不该用整个太行山为其陪葬,冤有头债有主,她太行上山里众多良善的妖,又何尝不是无辜至极!仙郡如此做法,与祸害百姓的那帮妖物,又有什么区别! 乔阑抬起头一阵狂笑,禹之啊禹之,不知你是否后悔曾经说过阑杉的秘密?杀了二师父,是不是怕她掌控了真正的御火术?不过如今没关系啊!她是这整个太行山的妖王,就算是她尝尽烈火灼身的苦,焚尽阑杉的每一片枝叶,她也愿意,为太行山挡下这流火惊雷的诛妖阵! 周遭的火焰似乎开始朝着这边聚拢,慢慢的,一簇簇火焰腾空而起,飞舞着,盘旋着,在空中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以乔阑为中心,开始卷起狂风直冲天际。 乔阑浑身上下的每一根神经,已经麻木到失去直觉,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操控起如此强大的火焰,心头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冲上去,打败那些所有企图毁灭太行山的人们,然后保护猴子,保护盈盈,保护三师傅,保护后山的那窝兔子,甚至保护那些与她吵过架抬过杠的妖们。 太行山的整个上空,巨大的火焰漩涡,仿佛是夕阳落幕时映照在天际的晚霞,它美丽变幻,仿佛将要灼尽一个原本绚烂的生命,让铺天盖地的乌云,都开始了一点点退散。 乔阑也觉得自己尽要疯了,整个人已经渐渐的融进了那火焰当中,开始分不清自己到底在哪里,仿佛意识开始洒在各处,慢慢消散,难以收拢…… “阑儿!” 耳畔呼呼的风声吹过,似乎是有人在唤她,乔阑回过头,看见一道兰白清冷的身影站在她身后,往日里从容淡泊的神态,此时倒显了慌张无措。 “呵呵,呵呵,哈哈哈!” 乔阑仰天大笑一声,一双眼睛愈发红了,“我如此一个草包妖王,哪里值得你禹之神君费尽心机!如今你看我狼狈不堪即将魂飞魄散,我的家园尽毁死伤无数,是不是觉得大功告成志得意满?” 乔阑此时已经有些癫了,禹之心头焦急不忍,但察觉到阴云之上布阵的诸位仙官,还是攥了攥拳头道:“你收手吧,我应过放你一条性命,便会向仙帝为你求情,你何必这样拼了性命!” “放我一条性命。” 乔阑喃喃念过一句,“可盈盈的性命谁来放过?三师傅的性命谁来放过?那后山里为你守过门的兔子,又有谁来放过?你知道的,他们是善良的,从不曾造过杀孽啊!” 禹之不敢直视乔阑的眼睛,低语道:“像阿福那样的人,也是何其无辜,太行山里屠戮血腥的妖太多了,且狡猾强大,仙郡舍小而取大,才决定一并诛杀。阑儿,你生性善良,我若护你,必也能保护周全的。” “舍小取大?这就是你们仙郡自诩正义的决策?呵呵呵!” 乔阑苦笑一声,眼泪落下来,又被火光快速的灼成干痕,“阿鱼,是我目光浑浊,看不出你竟是高高在上的神,还错将自己一颗心傻傻的给了你!可是如今,我告诉你,你也看错了,我本是妖,我嗜血狂傲,我如今不仅要开杀戒,还要这诸天之上千百位仙官为我陪葬!” 痛到极致大喊一声,乔阑控着漫天的火焰,朝着头顶的阴云袭去,一瞬间天际狂风大作火光流转,厚厚的云层,竟被灼的几近透明。 呼呼燃烧的火光当中,一声长剑出鞘的清脆低鸣响起,那声音乔阑很熟悉,正是她讨好禹之的时候,为他在洞里日日擦拭的那把佩剑。 炙热的火焰当中,乔阑觉得自己已经被灼的千疮百孔,而背后突然冰凉一片,那把她熟悉的长剑,如刺透了这个世界上最脆弱的东西,穿透了她的身体。 漫天的风声忽的停了,乔阑身体顿了片刻,回过头,看不清那个她昨天夜里还满心喜爱的男人是什么表情,只见他从容淡然一步步向她走近,那姿态,好像从不为她一个小小的妖被诛杀,而起任何波澜。 火焰簇成的云霞,似乎没有了力量支撑,渐渐的熄灭,淡了下去,乔阑耳边只听的到呼呼的风声,然后自己如同一片枯萎的落叶一般,从天空快速的跌落。 眼前渐渐变的迷蒙起来,乔阑似乎看到了她的爹爹,看到了盈盈和三师傅在向她招手。 其实懦弱的想一想,乔阑觉得自己落下个这样的结局也好,她死在了太行山里,她为爹爹留给她的太行山拼过自己的所有,她如所有阑杉的祖祖辈辈一样,用自己的生命守护着一片土地,并且最终埋在了这里。还好,这里还有她最爱的亲人伙伴。可是感受到胸口的冰凉,乔阑又觉得无比难过,在这场爱情游戏当中,她像是个不曾见过市面的傻子,傻子最容易被骗,落个这样的下场,也实属活该了吧。 后来,乔阑不知道自己究竟跌在了哪片泥里,不知道那漫天的诛妖阵有没有因此退去,不知道余下的妖有没有逃过一劫,不知道她曾经的阿鱼,有没有为她落过一滴眼泪…… 九天之上,负责诛妖阵的仙官向仙帝禀告了此次诛妖的情况,仙帝反复斟酌了几番,再次确认道:“禹之神君,不见了?” 仙官如实道:“那妖王本是一株上古的阑杉乔木,在其欲燃尽其身图谋不轨的时候,是禹之神君阻止并刺伤了她,随后两人坠落山谷,我等本欲前去相助,没想到那山谷当中妖力大作,神君心存善念,耗尽修为降服,并留那妖王一条性命,将她镇压在一处风水适宜的地方悔过,可是禹之神君却就此不见了,怕是,凶多吉少。” 说到后面几句的时候,那仙官语气都有些断断续续,说一句,抬眸悄悄的观察一番仙帝的神色,又说一句,再抬头观察一番,可到后来,那仙官才发现仙帝不过是稍稍眯起了眼睛,并不曾言说什么,倒是一旁边静立的北神君站出来,朝着仙帝劝道:“禹之向来谨慎,仙帝不必多虑。” 仙帝听了,点点头,一挥手,便让那仙官退下去了。 时光荏苒,一去百年,一缕神识飘荡在阑珊桥旁,来来回回不知过了多少年,终于有一天,化身成了一个呀呀学语的女孩儿,坐在阑珊桥的石阶上,睁着一双迷茫的眼睛,看着桥上来来往往的人们。 阑珊桥旁有一间新起的茶肆,茶肆的老板是个精明的买卖人,这日正出来给桥头讲故事的人发铜钱,一转头瞧见粉嘟嘟的女娃娃一个人坐在桥边,便过去问道:“娃娃,你阿爹阿娘呢?” 女孩儿抬头看着茶肆掌柜,对他的话满心迷茫,摇了摇头。 那茶肆掌柜的又问:“你可是这梧桐镇的?” 女孩儿眨了眨眼睛,再次迷茫的摇了摇头。 茶肆掌柜的直起原本弯下的腰,弹了弹自己袖子上的灰,问道:“娃娃,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儿听了,正巧看见一片叶子被风吹的落下了,漂在了阑珊桥下宁静的水面上,女孩儿凑过头去朝着桥下看了看,看见自己倒映在水里的影子,脑海里忽的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有个女孩儿似乎也是这张脸,她小小年纪病重难医,饿昏了之后跌进了河里,再也没有起来过,不知为何,如做梦一样,自己竟成了她的模样。 茶肆掌柜的仿佛等的失了耐心,用脚尖踢了那女孩儿一下,再次问道:“问你呢?你叫什么名字,知道么?” 女孩儿张张口,不知想起了什么,甜甜道:“阿,阿福。” 从此,阑珊桥旁的茶肆里,便有了一个小小的,来来回回忙碌的身影。长大后掌柜的夫妇告诉阿福,她是掌柜的在某个不知名的野山沟里捡的,若不是掌柜的善心大发,她早已经不知喂了哪头野兽,骨头渣子都不会剩下。 阿福对太小的时候已经记不大清楚,便十分相信掌柜夫妇的话。掌柜夫妇还说,她阿福若是有良心,就要做牛做马为茶肆干活报答他们夫妻两个,待长大了,就嫁给他们的儿子大威做妾,那样的话,不仅能为大威哥生儿育女,还能继续在茶肆干活,所以干活干活不停的干活,成了阿福活着的,唯一的事业。 阑珊:二十六 历经种种,一切仿佛不过大梦一场,浑浑噩噩间,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是阑珊桥茶肆里的阿福,还是太行山上,那狼狈一场的乔阑。 或许,都是吧。 那日,栖山的雷劫随着禹之的离去慢慢消散,她满心迷茫从栖山赶往太行,又从已经翻天覆地的太行山,游荡到阑珊桥旁。 大威哥或是病好了,一家人举家搬迁去了南方,留了茶肆空荡荡的已经开始破败,桥头也少了那时常围在一起听故事的人,如今她再回忆起来,阑珊桥的故事,果真荒唐。 期间,那东海的龙尊太子赤岇来寻过她,骂她红颜祸水,为诸天之上最谨慎的禹之神君引来大劫,让他如今身陷囹圄,日日遭受天雷惩罚受尽痛楚。 念及那个人,乔阑觉得,若三百年前诛妖阵诛杀太行山的时候,恨他的绝情,恨他的利用,可如今再念起,若是没有他,她必然已经在诛妖阵下魂飞魄散,她就算是自我牺牲护的了妖族一时,也必然护不了永久。她不甘心盈盈三师傅,还有山中诸多妖的枉死,可是细想,三百年前那个柔弱的小女孩儿阿福,她亲人尽亡流离失所,最后枉死他乡,她又该去恨谁?怨来怨去,还是只能怪她当年懦弱无能,不能向父亲一样,将太行山治理的井井有条,让那些包藏祸心的妖类俯首称臣,不敢跃雷池一步。 细想下来,乔阑觉得自己果真是个祸害,不仅害的太行山近乎毁灭,也让那仙郡之中高高在上的一方神君修为尽毁堕入牢狱。 当年仙郡诛妖替天行道,他不过是诛妖阵中例行公务的一位神君,他将她留在太行山外,不过也是想在大劫当中,留她一条性命。 乔阑想想,苦笑一声,当年她被亲人的死打击到疯魔,妄图以一己之力对抗百家仙官,她濒临末路之时,迫于无奈,才让他瞒天过海,代虚弱的她镇压在阑珊桥下三百年,而她被他耗尽修为隐去妖气,投生之后,竟开始死心塌地做了个人。 在茶肆的那些年,乔阑日日守着阑珊桥,她知道桥下的水是多么冰凉,那里常年不见阳光,饶是镇子上最落魄的乞丐,也不会选择在桥下栖身,更何况他一呆,便是三百年。 有时候,乔阑心头涌起一股冲动,她想像三百年前一样,杀向仙郡,将她的阿鱼救出来,他们从此天高水远,永远不再出现在世人面前,隐居永生永世。 这个念头起的时候,乔阑刚刚站起身来,月老儿朝纠便来叩响了她的门,知晓她忆起了前尘往事,月老儿二话不说,扯起她的袖子,带她去了人间各处走一走。 起初的时候,乔阑不明白朝纠的用意如何,只在人间一处街市上,看见个年轻的妇人怀里抱着个粉嫩的娃娃擦肩而过,乔阑才猛然转身,泪流满面。 那妇人身上穿着件黄绿相间的衣衫,头上别着支雀翎状的簪子,正满脸严肃,朝着抱在怀里的孩子训斥,不许那娃娃贪吃人家的糖果,小心被人骗了去。 “盈盈。” 乔阑轻唤了一声,那妇人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看见乔阑后怔了一瞬,微微一笑,似乎记忆里并不认识这个人,便以为自己听岔了,世人千百,不过是重了姓名而已。 朝纠站在乔阑身旁,望着那渐行渐远的妇人,叹了一口气朝着乔阑道:“当年闹妖之时枉死的百姓都已经入了轮回,仙帝斟酌再三,最后决意让太行山中,未曾有过杀孽的妖也一同入轮回,不过为人之后生平好坏,还是要看各人造化了。” 乔阑静默一瞬,心头的恨意渐渐淡了些,“那他呢?” 朝纠叹息一声道:“我知道你想救他,三百年前你已经原身大损,若不是禹之假意杀你实则相救,怕是你早已经魂飞魄散了,如今以你一人之力,就算是将整个仙郡屠戮千百,也伤不了仙郡根本,不过是为他,再添上一条罪孽而已。” 见乔阑神色哀伤,朝纠又安慰道:“他曾是仙帝最信赖的人,如今欺上瞒下做出这等事情,仙帝也是气他背叛,我如今还像以前一样唤你一声丫头,作为朋友,听老夫一声劝,仙帝不是个昏晕之人,你且等等,或许等上十年二十年,他也便被放出来了,不过若是到时,你们仙妖殊途,还是莫要再有牵连了。” 乔阑静静的听着,喉中哽的如刺了千万根钢针,沉凝许久,转身朝着梧桐镇的方向去了,良久,才音色遥遥的对朝纠道了声,“多谢。” 太行山,已经变幻的不似她在时的模样,那里衍生出来的妖魔精怪,也再认不得她这个不见经传的妖王,乔阑回到梧桐镇,或是碰到相熟的人了,还会打声招呼唤她一声阿福。可日子久了,便不知从那里开始的传言,梧桐镇里人人都道她是个妖怪,人们对她退避三舍,甚至有些意图伸张正义的,将黑狗血泼的她门口淋漓满地。 乔阑日复一日,像之前一样,沏好了茶水,做好了茶点,在门口等候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继续停留在这里,听一听那关于阑珊桥的传说,可茶水在杯中放到冷却,糕点生出了霉斑,却再没有一个人,来她这里坐一坐了。 夏天过去,秋天到了,湖畔那颗老柳的叶子落了满地,乔阑便每日拿起扫把,将阑珊桥上上下下扫上一遍,有时候靠在桥栏杆上向下望去,能感受出阑珊桥下,阿鱼为他自己设下的阵法隐隐还在,不过那人却转换了地方,从阴暗的阑珊桥下,换成了仙郡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遭受着日复一日的雷刑,那雷刑的滋味她也受过啊,似乎穿透皮肤,一刀一刀刻在了骨头肺腑当中。 其实三百年后,阿鱼该是知道必然瞒不过诸天之上众位仙官的,也知道罪责迟早会降临,却仍旧想要同她在一起,哪怕不过短短数月或是寥寥几天,可惜她三百年前呆笨,三百年后依旧愚钝,迟迟未能冲破封印忆起往事,也白白辜负了他这般用心。 青州城外的那处别院,已经变换了主人,她和阿鱼种下的芭蕉还在,只可惜物是人非,再没有人伴着她,为她奏一曲笛音了。乔阑最后一次去的时候,取走了阿鱼曾经为她准备的那件喜服,每日摩挲着上面并蒂连理的花枝,后悔当初自己仓皇的拒绝,该多么伤了他的心。 似乎这世上诸多东西,都是有灵性的,房屋老树,也随着主人的满心苍凉,变的破旧起来。 秋末的时候,掌柜的一家回了家乡祭祖,听闻她这妖孽住在了他们的茶肆里,便如同旁人一样,绕过这条路去走。乔阑知道,其实大威哥是远远的望过她的,大威哥娶了新妇,像是个富贵人家干练的姑娘,大威哥疼爱他的妻子,再没有了纳妾的心思。 秋天过去,皑皑白雪覆盖了整个大地,破旧的茶肆里再没有冒起袅袅的烟火气,茶肆外的雪,也再没人踏出一双脚印。 乔阑蜷缩在屋里,听着外面呼呼的寒风,静坐了一天又一天。 随着北风吹的愈发急,雪花呼呼的飘着,由细细的冰沙,变成大片的鹅毛,再由鹅毛,团成一团团散落的絮子,而她的茶肆里来过的唯一客人,便是受过她两个铜板恩惠的,那仙郡之中法力最弱油水最少的月老儿朝纠。 朝纠来乔阑这里坐了半晌,见她呆呆怔怔一言不发,只相见的第一眼,问了句“他怎么样了?” 朝纠唉声叹气了半天,才道:“他和你一样,仙帝每见他一次,第一句话便是请求放过你,诸天之上便只有他一个傻子,害怕仙帝会追责于你。” 乔阑抱着那磨的已经稍稍褪了颜色的喜服,泪水啪嗒啪嗒的流下,哭尽了眼泪,又目光怔怔的,开始望着某处沉静,她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或是在等什么,也可能是想将他在桥下度过的那三百年,也熬过一次。 朝纠走了之后,整个冬天里,便再没有人来过了,直至冰消雪融,天气入了春,才有南归的燕儿,到她檐下啄上一口新泥。 慢慢的,阑珊桥下的水,随着雨季的到来涨了几分,一日乔阑正望着满巢的燕子出神,却听见沿河当中,又传来了哭声。一些枉死的魂魄告诉她,说是上游河中闹了妖,遇上蟒蛇走蛟,沿途祸害了无数村子,死了许多许多的人。 乔阑听后,心头震了一瞬,但想着祸有天报人由命数,就像当年的太行山一样。 再后来,有个人间的少年过来求过她斩杀那走蛟的蛇妖,说那蛇妖,本是太行山里的妖,三百年前被太行山里一场诛妖流火打击的修为大损,剥了一只狐妖的皮披着,才堪堪逃过一劫,后来隐在山里修行三百年,到了化蛟之时,便用速成之法,沿河引发了巨大的水患,淹没了许多沿河的村庄田地。 乔阑低着头,没有去问那跪地的少年如何知道这件事情,脑海里却忆起多年前阿福那张病弱的小脸。她在世为人的那十几年,用的便是阿福的模样,只封印开始解除,她才又慢慢变回原本的样子。乔阑又想起那时候,狐狸是整个林子里最爱寻她吵架的妖,她那阴阳怪气的腔调撇起来,能把最好脾气的猴子都气的跳起来。 可如今,她们都不在了。 轻拂着手中喜服的手慢慢停了下来,乔阑透过窗子,望向外面苍茫的天空,空洞的眼神渐渐露出一丝温情,如遭遇苦难的人过尽千帆,慢慢扬起一抹笑来。 阑珊:二十七 若说六界当中最是秀丽壮阔的,当属仙郡无疑,它将漫天云霞踩在脚下,流光彩璃的一座座宫殿,将周遭千百里的竹林花海都比下了颜色。穿行其中的宫女仙娥,脚步轻盈平稳,衣袂翻飞时,如舞着一曲灵动的舞蹈,天际飞过的白鹤,不时传来一声悠远的啼鸣,一位负责传令的仙官从仙宫大殿匆匆出来,踏起白鹤便朝着遥远一处高耸的山川去了。 仙郡的天牢,在一处磅礴的瀑布之后,水流从万丈高空急速落下,如一把锋利的刀刃,切断了天牢唯一的出口,传令的仙官驾着白鹤飘然而至,那白鹤靠近瀑布不减速度,直接化作一道白光,护着仙官穿过瀑布落到里面的山洞里,待那仙官捧着卷宗朝着里面去了,白鹤才收了翅膀,徘徊洞口,不时抖一抖溅在白羽上的露珠。 禹之分不清日夜,不知道自己在天牢里已经待了多长时间,只知道刺骨的惊雷会毫无预兆的毫无规律的落下,每每痛到彻骨的时候,脑海里便会想起心心念念的那个身影,她的音容笑貌她的一举一动印在心头,就像阑珊桥底黑暗无边的三百年一样,所有的痛苦,便也都能熬过去了。 牢房四周加注了先人设下的禁锢之术,可以困住任何一个犯了错误,臆想逃跑的人。随着捆绑犯人的铁链开始丁丁当当的响动,禹之知晓这个天牢里必然有了人进来,因为这里被困的人都寂寞了太久,见了新来的犯人或是执行命令的仙官,便忘却了自己曾经做过的错事,如一个新生的婴儿一样,对新奇的事物感到好奇,或者不过是想要寻些事情,以打发漫长的没有尽头的时间。 此次来的仙官,步履走的极轻,似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快速朝着天牢的某一处来了。 禹之静静的垂着脑袋,身上斑驳的血迹沾湿了散乱的头发,听得那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近,直到停在面前,禹之才轻轻抬起头,等待着仙帝对他,所定下的新的责罚。 那仙官走近了,在牢门前画了一个极为复杂的纹路,紧锁的牢门便咣当一声开了。边进牢房,那仙官边笑呵呵的朝着禹之道:“恭喜禹之神君,贺喜禹之神君。” 禹之面容淡淡,轻应一声,“我如今这般境遇模样,实在是想不出有什么可喜的地方。” 仙官将手中仙帝亲笔的卷宗交到禹之手中,倒像是实打实的为他高兴,“仙帝宽宏,念在神君劳苦功高多年的份上,赦免了神君的罪过,神君只要从这天牢里出去,便还是九天之上,主掌一方的大人。” 禹之张口欲问,便见那仙官似是早已料到,面上带着笑道:“卑职火速赶来,不过是为了传达仙帝的旨意,其它事情,神君出去后便知晓了。” 朝那仙官点点头,禹之手握卷宗,起身便朝着瀑布那处去了,在这天牢的许久,听着外面连绵不断的水声,他总催眠自己还在太行山的那个小山洞里,他依旧静坐着,身边有她恬噪又可爱的声音,她总为了讨好他做些奇奇怪怪的事情,还爱将他收拾好的山洞,重新倒腾的乱七八糟,有时候禹之沉溺的久了,便不敢再睁开眼,因为害怕眼前仍旧是黑洞洞,空落落的一片。 出了天牢,禹之立在瀑布之下,抬眸看了看眼前的磅礴,又忆起了当年太行山中,那如落珠帘的山涧小河。 看了片刻,禹之叹息一声摇摇头,刚欲离开,却被身后一声轻唤,牵住了脚步。 “阿鱼。” 那声音听在禹之耳朵里,竟比天牢之中,犹如削肉劈骨的雷声还要震人心颤,令他心头千百种情绪一瞬涌上眼眸,灼的眼底通红。 “阑儿!” 迫不及待的转身,禹之惊喜的发现,他心心念念的人就站在面前,身着红衫,上边满绣了并蒂连理朵朵花开,唇角带着浅浅的笑,那笑容在与他四目相对之后,便荡漾到了眼底。 “阿鱼,我穿嫁衣,好看么?” 禹之忽的心中一痛,痛过此生受的所有苦楚,“好看,阑儿穿什么都好看。” “阿鱼,我们成亲吧?” 禹之点点头,笑的落下一滴泪来,“好。” 得了应答,乔阑朝着身后竹林唤了一声,“朝纠。” 月老儿朝纠沉着一张脸出来,眼眶红了大大的一圈,在职几百年,从未主持过如此难以挤出笑来的婚礼。 将手中姻缘线织成的红绸交到两人手中,朝纠悄悄抬手摸了一把眼泪,朝着九天之上漫天彩霞,高声呼道:“吉时到,一拜苍天!” 乔阑手中握着红绸,面上带了几分羞怯的笑容,悄悄看了禹之一眼,见他果真已经对着辽阔无边的苍天跪下,便也随着他,行了第一个叩拜之礼。 朝纠有些纷乱的羊角胡子抖了一抖,似乎用了极大的力气,再次高呼道:“二拜大地!” 两人手握红绸,又是一拜。 朝纠立在一旁,并未急着呼第三声礼,反而朝着乔阑轻声问道:“丫头,这礼便要成了,可还有遗憾?” 乔阑摇摇头,感激的望着朝纠,“没有了,多谢。” 朝纠站直身子,最后一声,喊的十分嘹亮,浑厚的声音在九天之上甚至整个仙郡回荡。“夫妻对拜!” 随着乔阑禹之两人相对一拜,朝纠紧着高呼一声,“礼成!” 这一瞬,仙宫大殿甚至诸宫正在忙碌的仙官,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朝着声音的方向望去。 随着最后一个礼成,乔阑缓缓直起身,见禹之正望着她,从来淡泊清冷的他,此时已经泪流满面浑身颤抖难以自抑。 “阿鱼,我们从此以后,便是夫妻了吧。” 禹之点点头,跪着将心爱的人轻轻抱住,颤着声音应道:“永生永世都是。” 乔阑千言万语到了喉间已无力说出,只轻轻叮嘱道:“你要好好的。” 禹之应下,一滴泪顺着脸颊滑落,落在乔阑身上,而后竟如穿透了一层薄雾一般,直坠到了地上。 “阑儿,阑儿。” 禹之一遍遍呼唤着爱人的名字,却不敢抱的太紧,生怕自己太过激动了,会吓到她,会惊的她消失不见。 乔阑抵在禹之怀中,感受着他砰砰有力甚至已经慌乱的心跳,心底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甚至神思沉沉,想要闭上眼睛慢慢睡去。 看着怀中人儿轻轻阖上眼睛的那一刻,禹之自觉要疯了,纵然他所剩无几的灵力已经尽数为她灌注,可自方才相遇的第一眼,他便感受的出来,他的阑儿,他此生唯一的妻子,已经空洞的只剩下了一丝虚弱的,仿佛随时要被风吹散的神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甚至不敢多问,生怕自己稍有激动,他的阑儿便要消失了,可尽管他万分的小心翼翼,他爱的人,还是离他而去了。 朝纠上前,哭到鼻音浓重,看着依旧僵在原地,保持着怀抱姿势的老友,直感觉眼泪又涌了上来。 “上次太行山诛妖阵,那青蛇趁着丫头对抗仙郡的时候,竟剥了一只八尾狐的皮披着避难,最后虽然损了修为,但却逃了性命,后来那青蛇隐在一处深山里偷偷修炼,不知使用了什么邪法,短短三百年便要化蛟,化蛟之时引起暴雨沿河而下,淹没了不少村庄,祸害了无数百姓。后来,后来……” 朝纠讲述到这里,声音哽到苍老异常,“后来那青蛇沿河到了梧桐镇,路经阑珊桥的时候,被丫头截在了路上,并借用你留下的阵法,将那蛇妖诛杀在了阑珊桥下,而她,修为耗尽,神形俱损,只留了这一丝薄弱的神识,托我带来见你。” 朝纠望着禹之,有些话本想听从乔阑的意思,不必多言,但是心头还是忍不住,试了几次,终究开口道:“她拼了性命保得人间一方安定,不求功德,不过只请求仙帝饶你罪责。禹之兄,我老头子以前也怪过你迷了心窍自甘堕落,竟爱上一个妖女,还荒废了自己的修为和仙位,可如今我瞧着,她值得!” 跪在地上,慢慢匍匐下身体,禹之将苍白的手指深深抓进头发里,直到满手血痕,仍旧难以平静,心中的悲痛在这一瞬间似乎被放大到了极致,闷声吐出一口血来,望着那血迹中倒映的狼狈身影,先开始极其隐忍的抽泣几声,到最后难以遏制,撕心裂肺唤了一声“阑儿”便觉得目光沉沉,整个世界,都塌了…… 在以后许久的日子里,禹之望着沉寂的阑珊桥,总在静静的想着,他如今到底在等什么?被封印的那三百年他不觉得苦,因为心头有期盼,无论结果怎样,他知道她还活着,并没有死在太行山那场本就不公的天谴当中,可如今呢?他在苍茫天地间,所有她去过的地方探寻了许久,都没能寻到一丝关于她的踪迹。 住在她曾经住过的那间茶肆里,禹之将周遭落满的灰尘擦拭一遍,仿佛看到她曾经一个人寞落的呆在角落里,一坐便是一天。 后来,梧桐镇里的人都知晓,那住过妖怪的茶肆里住了一个神仙般的人,他将那茶肆打扫的一尘不染,将鲜红的海棠花儿种了满院,却不接待任何一个前去讨茶的客人,只一个人守着一个院子,伴着两只毛色土黄的小狗儿,依着老柳吹一支悠远寂寥的曲子。 冬去春来,不知过了多少年,河畔的老树叶子落了又长,阑珊桥冬雪堆积的泥渍被雨水冲唰洗白,融融的太阳慢慢落了西山,将天边的云朵,染上橙红一片。立在桥头的身影,被余晖拉的细长,伴着微微的风,沉默着,不发一言。 天边一道发白的星光落下了,紧接着有人脚步匆匆磕磕绊绊的朝这边走来,赶到了不问主人,端起石桌上的茶水仰起头一饮而尽,罢了放下杯子,吧咋了一下嘴巴,才欢喜的朝着禹之道:“老友,我刚得了个好消息。” 禹之不语,似是已经习惯朝纠方才失礼的行为,依旧望着河面,静静的听着。 “九天之上近日来彩霞纷飞,掌星宫的仙官说,该是要有大功德之士位列先班了。” 禹之眉梢微扬,仍旧不语。 朝纠见未能吊起胃口,接着又道:“我这人好事,便顺口多打听了一番,那仙官说近些年,有大功德的人不多,唯前些年阑珊桥镇蛟这件事情,还算的上是件大事,在沿河各地,还有老百姓修庙祭奠的,受的香火不少。” 歪着脑袋看了看禹之,朝纠嘿嘿一笑道:“冥冥之中,果然自有天意,怕是你当初将自己镇压在阑珊桥下的时候,也不会想到自己设下的阵,有一天会遂了主人的意,在危难之中护她几分吧。” 禹之低头,眼眸之中透出一丝难得的温柔,“造化弄人,我也不过前些日子,才隐隐察觉到她的存在。” 朝纠故作凄惨的道:“我这清苦的差事,不过赚个成人之美的赏钱,哪成想这都赚不到,你那成亲的彩绸,还是我用了上好的锦线织的,可惜呦,赔本喽!” “是赔本了呢。”禹之应下,平静道:“阑儿攒的那两个铜板,可是她全部的积蓄了,在我看来,可比宫里满屋的珠宝还要珍贵。” 朝纠撇撇嘴巴,将羊角胡子翘到了天上。 天边的云霞慢慢散了开去,夜幕拉起,星光静悄悄的钻了出来,忽隐忽现,洒满了整片寂静的河畔。 夜啼的杜鹃在枝头轻轻歌唱,似乎唤了一声又一声,阑珊,阑珊,阑杉………… 卿卿:一 卞安城里,行人络绎热闹繁华,临街诸家商铺将店口的招牌粉刷的崭新花哨,酒馆里笑闹的声音,夹杂着店小二响亮的招呼声透过门窗传到街上,开青楼的老鸨子更是精明嘴巧,让标致的姑娘半依在门前,穿着单薄多彩的衣裳,撩拨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客商。 沿路从正街一颗百年的老槐树那里往南一二里,卞安城里最红火的镖局大门敞开着,来来往往的人竟比那青楼酒馆也不见稀少。衣衫齐整统一的伙计们,或赶着满载货物的马车,或轻装背起一个包裹骑马驰骋,也有许多像康亭这样的,只抱着一个枕头大小的箱子,将东西送至不过几十里外的一个村庄,这趟活儿虽然挣得银子少,但好在轻便闲适,康亭前阵子刚跑完一趟远镖,爬山涉水疲累不堪,如今接个近的,倒也能缓一缓精神。 康亭算是金秋镖局里顶勤快的人,为人机敏勇敢性子热络,颇得镖头赏识,同镖局的人大都是些粗鲁的汉子,有什么需要识字算账的活儿,也都愿意叫上康亭一起,一年到头下来,康亭挣的钱除了补贴家用,还能剩些存余。父母就只他一个儿子,身子骨都还硬朗,老两口平日里种些瓜果拿到集市上卖,也能攒下不少银子,如今康亭的家境,虽比不上卞安城中一些家大业大的富户商人,比之一般百姓,已经算是十分优越了。 送这趟镖的时候,康亭为了尽快将镖送到地方,也为了避开三伏天里灼热的太阳,天刚擦亮的时候便已经出发了,到了距离卞安城三十里的漫山林时,天才彻底亮堂了起来。 康亭要走的这条路,只算是穿过了这林子的一个角儿,据老一辈儿的人说这林子大的很,秋日里南飞的大雁到了这里,也要绕着飞,生怕迷了方向,更恐怖的是,有人传言说这林子里有鬼,误入了林子深处的人找不到出路,活活饿死在山林里面,变成鬼魂之后来回徘徊,还是走不出来,久而久之生出了怨气,若是见了活人,必然是要索命的,所以走林子这段路时,人们往往都会结伴而行,中途不敢休息耽搁,一口气走完这断路程,才敢歇一歇脚。 其实这趟镖最开始的时候,不是康亭来押的,可巧那原本领了镖的人是镖局里胆子最小的瘦子,说是这林子里最近出了些事情,瘦子害怕,不敢前来,才央求康亭一起来押,可巧前天夜里,瘦子病重的老娘亲一口气没能上来,人没了,瘦子挂孝在家,这镖便只能康亭送了。 康亭之前刚从外地押镖回来,忙活了一些家里的事情,也没有细问这林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如今走近了,发觉这林子,确实比以往的时候,更加诡异静谧了。 越往林子里面走,头顶密密麻麻的叶子遮住了阳光,野草丛生的道路两旁,开始泛起了一层薄薄的烟雾,随着或明或暗的光线照耀下来,显得格外诡异,仿佛进了林子,便踏进了另一个世界。 康亭一个人在林中走着,一开始的时候还哼着一只卞安当地的小调,可走了一会儿,便发觉在这幽深的林子里,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似乎都有些变了味道,周围窸窸窣窣的昆虫鸣叫,和头顶不知什么鸟儿扑棱着翅膀飞翔,这些再平常不过的声音,在此时听来,竟也感觉出一种静到极致的死寂。 逐渐失去了兴致,康亭停下口中哼唱的小调,加快步子走了一会儿,发现离林子的出口还是很远,于是康亭边走着,脑海里迫使自己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因为有时候觉得路远了,分一分神,走着走着也就觉得近了。 康亭将枕头大小的匣子用包袱包好,在怀里抱了一段时间,又背在背上背了一段时间,走了没多远,只觉得周围草丛里昆虫的声音都有些稀少了,反而隐隐之间,似乎有呜呜的哭声传来,且那哭声越来越近,正在慢慢的向着这边飘来。 康亭在镖局干活,爬山涉水多年,夜路赶的不算少,之前怪异的事情也碰见过那么几回,却没有一次像如今一样,大白天林子里冒哭声。 康亭停下脚步细细的观察着,右脚的靴子里藏着一把精铁打造的匕首,这是镖局他那教功夫的师傅送给他的,师傅说这匕首打造的时候,曾经淬过黑狗血,不仅能防身,还有辟邪的作用。康亭微微弯下腰身做警惕状,只小心翼翼,待那哭声近了,若是有危险,便拔出匕首来,是人是鬼都要拼一拼性命。 那哭声似乎随着前方弯曲的道路转了一个弯儿,果然朝康亭这边来了,康亭凝神观望,先见了几片随风飘落的白纸钱,然后有几个人,抬着一口漆黑的棺材,哭哭啼啼的朝着这边走来。 康亭极为警惕的看了一眼 ,待看清那跟着棺材的人,又慢慢的直起了腰身,静静的观望起来,因为那跟随着丧葬队伍的人里,有几个他看着脸熟的,该也是卞安城里的,其中一个康亭还认识,那人住的离他家不远,胆子大力气大,常给人做抬轿抬棺的活儿,康亭一家为人和气,几辈儿下来,与这家邻居处的都不错,康亭也敬那人年岁长,唤他一声二壮哥。 抬着棺材的人哭哭啼啼着与避在一旁的康亭擦肩而过时,康亭没有声张去同二壮哥打招呼,生怕雇主责备,扰撞了人家的丧事,谁知康亭没有说话,那二壮看见康亭,却是留了个心眼儿,趁着换下来没有抬棺的空档,慢了一步到康亭身旁道:“小亭子,怎么就你一个人?” 康亭朝着二壮呵呵一笑,拍了拍自己背后的包袱,如实道:“这次送的东西不大,也不算十分金贵,我一个人脚步快些,擦黑赶个来回,一天也就够了。” 二壮朝着那丧葬的队伍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道:“你可注意点儿,这林子里最近不太平,已经死了好几个人了。”说着,指着那棺材朝着康亭道:“看见那棺材了吗?那棺材里面装的并不是死人,而是一张招魂的符箓。” 康亭疑惑道:“符箓?” 二壮见队伍拉开了些距离,加快了语速道:“前几天这林子里又死了一个人,是被活活挖了眼睛,血流尽了死的,这装了符箓的棺材,就是那家人为横死的人招魂用的,不管怎么说,这林子里是邪乎的很,你还是快些走吧,多留个心。” 康亭点点头,见二壮哥说了话便转身赶着那抬棺的队伍去了,紧赶着挥挥手,压着声音道:“我会小心的,谢谢二壮哥!” 那二壮已经走近了棺材,没有再大声回话,生怕打扰了这场招魂的法事,也朝着康亭摆摆手,算是有了个回应。 看着抬棺的队伍越走越远,康亭立在原地,觉得这林子诡异倒是诡异,对于自然他也存在着一番敬畏之心,但总没有像二壮哥说的那样,如同这林子就是吃人的怪兽,会叫人有去无回。 不去想那些神神鬼鬼的,脚下的步子倒是快了起来,不为其他,只因为康亭觉得时间已经不早了,尽快将手中的东西送到地方,雇主愉快,他也算是了了差事,归途就算是再磨蹭,总也就是自己的事情了。 平平安安出了林子,康亭又赶了不算近了的一段路,才将背上的匣子,交给了雇主托付的人家。事情完成之后,康亭又留在那镇子上吃了顿饭,吃罢饭从小饭馆里出来,日头已经有些西沉的架势了。 方才那家饭馆的饭菜做的十分可口,康亭每次完成差事觉得心里轻松,不由得便敞开了怀,哪曾想肚子里存的粮食多了,腿脚反而不如之前轻快了,倒腾着两条腿到了漫山林的时候,太阳已经沉沉的落了西山,夜色黑压压的拢了过来,若不是头顶不太清亮的月亮还在挂着,简直让人以为头顶蒙了一层漆黑的布。 康亭之前也是常走夜路的,尤其是在夏季,白天里太阳能灼干人的一层皮肤,到了晚上山风才能将整个世界吹出几分清亮,所以一些赶路的人,便会借着夜晚明亮的月光赶路。康亭之前也这样试过,觉得倒还不错,所以对如今夜里经过漫山林,并没有太多的感想。 夜晚的森林,和白天时似乎完全变幻了模样,本就不太明亮的月光,到了林中更是稀稀落落零零碎碎,康亭仗着眼睛好,勉强还能看清道路,脑袋里想着镖局里大大小小的事情,脚下的步子深一脚浅一脚,开始走进了漫山林中。 走了一段路,康亭觉得林子中似乎不光是树木变了影像,就连草丛中昆虫窸窣鸣叫的声音,都换了另一种音调。 边胡思乱想着,康亭边用耳朵细细的听着周围的情况,刚走了没多久,便听得耳后有车轮碌碌的声音传来,扭回头看去,便见一匹老马拉着一辆木板车,上面坐着三个中年的汉子,似乎是喝了些酒,有些坐立不稳,带的马儿都摇摇晃晃,将地上灯笼照出的光,拉扯的忽短忽长。 卿卿:二 独自走在漫山林里的康亭,没能引起车上几人的主意,康亭瞧着那几人该是做木材生意的,从身旁过的时候,瞧见他们的木板车上有堆割木材留下的刨花,那刨花里还放着一坛酒,旁边油纸大开,是一只拆的七零八落的烧鸡。 康亭看了一眼,也并未将这几人放在心里,只不过觉得这寂静的漫山林,似乎有了一点人气,于是趁着那马儿带着人气越走越远,康亭也加快步子走了一阵,心中盘算着回到家,估计也就是夜半三更了。尽管每次出去,康亭都告知娘亲不必留晚饭,但是无论回去的多晚,娘亲还是会将饭菜留在锅里,或是一碗南瓜的稀饭,或是几个素菜的包子,有时候还会有半碗肥软的炖肉。 借着依稀的月色往前走,康亭心头胡思乱想着,想起了同镖局的大哥小弟们,又想起了城中那卖豆腐的王姑娘。康亭是一次押镖的时候,路过城西,瞧见了正在摊位前帮着母亲收摊的王姑娘,那王姑娘生的不算漂亮,却也五官清秀,笑起来的时候唇边有两个小小的酒窝,为人和善,干起活来勤快又利落。 康亭觉得这样的姑娘很适合自己,便想着待手头一趟大镖完成了,就去城里找一找那个最能说会道的媒婆,托她到那王姑娘家说一说亲事,他常和同镖局的小吴去那王姑娘的摊子上买豆腐,那王姑娘见了他们总会羞红了脸,给的豆腐也比旁人多二两,所以康亭本以为那王姑娘也是中意自己的,可是这世上人算不如天算,康亭出了一趟镖回来之后,最是感觉惊天动地的事情,就是那王姑娘竟然嫁人了,且嫁的人不是旁人,正是和他一起买豆腐的小吴。   康亭还听说,那小吴花钱找了这卞安城里最是能说会道的媒婆到那王姑娘家说亲,并没有费多少气力,亲事便成了,四里八乡的人都说两个年轻人本就互相爱慕,如今媒婆一牵线,门当户对,可当真算的上是一门好姻缘。 康亭觉得,可是好姻缘呢,怪不得每次小吴买豆腐,总是比他还要积极,那王姑娘给他多一两豆腐,也给小吴多一两,康亭本觉得是小吴占了他的便宜,笑闹着诓了小吴好几顿酒菜,如此看来,白吃了人家豆腐的,是他康亭呀! 这件事情,康亭伤心了足足有两三个时辰,两三个时辰之后,见小吴看他时面带歉意,康亭便也释怀里,想想自己的好兄弟娶了喜欢的好姑娘,这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他不过是尴尬自己自作多情多吃了人家几两豆腐,至于对那王姑娘有多么深刻的感情,倒是不至于,毕竟不过是“觉得合适”,两个人其实话都未曾多说过几句,最多也就是,“王姑娘,来一斤豆腐。”如今细想,那王姑娘每次都悄悄朝着他身后的小吴多看几眼,然后再应下一声,“好的,小哥。” “小哥。” 康亭走着走着,自己嘟囔一声,如今细品,那声小哥,叫的才不是他! 想到这里,康亭不自觉尴尬的红了脸,一抬腿将脚边的一颗石子朝着草丛里踢了过去,那石子扑腾一声掉进了厚厚的草丛,紧接着竟是传来一阵哈哈的笑声,那笑声听在康亭耳朵里,觉得恶意十足贪婪十足,仿佛极其凶猛的野兽,突然觅到了可口的食物。 屏住呼吸,康亭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细听了一下那笑声还在,不过不是他方才踢石子的草丛里,而是在前方道路拐弯的地方。 将脚下的步子放到最轻,康亭慢慢向前走了一段,顺着林子中弯曲的小路稍稍转过一点,便见之前与他擦肩而过的那辆木头板车停在那里,马儿似是感受到了什么,不停的徘徊着脚步想要逃脱,奈何缰绳牢牢的拴在树上,逃脱不得。 康亭顺着声音的源头看去,瞧见那板车上原本坐着的几个醉意熏熏的汉子,正围在了一旁的大树前,康亭再往前走了几步,借着灯笼细弱的光芒,看清那几人围住的,分明是个身材纤弱的姑娘,那姑娘面对几个汉子,后退几步站在树下,手中提着个忽明忽暗的灯笼,林中的风将她薄薄的衣衫带起了,半遮住了面庞,让康亭有些看不真切,只知晓那几人看着姑娘的眼神贪婪淫秽,仿佛已经将那姑娘的衣衫看落,尽数**站在他们面前。 看到眼前场景,康亭手中的拳头不知不觉握紧,他也算走南闯北这么多年,有些人欺辱弱小的嘴脸已经看过许多,若他就此不管,那女子腰身细弱,怎么能禁得住几人的折磨,就算是逃得一条性命,受此侮辱,怎么还能在这世上活下去,他是寻常人家的儿女,便也看不得平民百姓遭受欺凌,他人单力薄,改变不了这个世道,但是绝不能让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苟且! 眼看着那几个男人就要上前去撕扯姑娘的衣衫,康亭上前一步,大喝一声,“住手!” 这寂静的林子里突然出现了这样一声呵斥,那几个男人均是一怔,扭回头看见康亭,也忆起方才在路上遇见过,再一看康亭只身一人,便都长舒了一口气。其中一个体型肥胖的站出来,对着康亭吼道:“臭小子!赶你的路,少管闲事!” 康亭寸步不退,盯着那人道:“我让你们住手!” 那几人对视一眼,瞧着康亭是个死心眼,不肯后退。其中一个看上去精明些的,朝着康亭嘿嘿一笑道:“小兄弟,我懂你的意思,你要是愿意,稍等片刻,待我们几个兄弟快活过了,就给你怎么样?” 康亭不为所动,仍旧喝道:“我让你们滚开!” 几人见康亭软硬不吃,便有些恼了,那胖子到板车前拿过劈木材的斧头,在手心淬了一口唾沫,指着康亭道:“你小子走不走?不走老子剁了你!” 康亭向前一步,依旧坚定道:“这人我救定了!”说着,不待那人反应过来,纵身一跃便冲向前去,到了那胖子跟前,待那笨拙的胖子蛮力还没使出,便踏着身旁一棵老树借力,横扫一腿踢中了那胖子的半张脸,胖子身体脆弱的地方猛然受力,哀嚎一声倒在地上,一伸脖子吐出一口血沫来,里面还掺杂着两颗断裂的牙齿。 那胖子受这一下,心灵上的吃惊比身体并不少,挣扎着站起身来,脖子都难以扭正,话也不敢轻易再说。 余下两人呆呆看着康亭,反应过来后退一步,又停下了,那精明的眼珠子一转,快速跑到板车上拿起一根半人高的铁棍,余下一人则抄起了那个脑袋大小的酒坛,两人二话不说,同时朝着康亭劈头盖脸的打来,康亭看那架势,分明是对他起了杀心。 猛然后退几步,康亭躲过攻击,借着一棵树隐身的空档,弯腰从靴子当中抽出那把精铁的匕首。 论起来,金秋镖局算是整个卞安最大的镖局,凡是进了金秋镖局的人,都会有教拳脚功夫的师傅教大家一些简易的防身之术,当年康亭进了镖局之后,学功夫的时候最得师傅喜欢,师傅夸过康亭是难得的武学料子,便时常将康亭叫到跟前,一对一,当做亲传弟子教导,多年以来康亭勤奋刻苦,不出师傅期望,就算是放眼整个卞安城,他康亭的身手,也算的上是拔尖的。 年前的时候,还有官家府里的人来请康亭做贴身的护卫,俸禄待遇自是比金秋镖局好的太多,如此机遇,康亭当初却没有太多犹豫便拒绝了,一来他舍不得金秋镖局上上下下的伙计们,二来也过惯了自由自在的生活,入了官家府中,必然规矩森多,最后就是他有些看不惯,官府吃着百姓公粮,却傲然人上欺压平民的作风。 后来有人嘲笑康亭目光短浅不分好赖,康亭听了后不过笑笑,他要什么,自己知道便是了。 借着树干做隐蔽,康亭盘算了一下当前形式,这三个人看样子不过是平日里卖力气的,打斗之间脚步凌乱,只靠一身蛮力,那胖子受了伤,已经不敢贸然上前,余下的那个看似精明的抢先拿了铁棍,实则胆子不大,拿酒坛的那个粗鲁莽撞,全看那精明人的行事。 瞬息思索之间,康亭从树后闪身,握着匕首使出几个利落的招式,招招攻击那拎着酒坛的人。 被康亭这样连番攻击,那拎着酒坛的人脚步乱了章法,只双手不停的挥舞着胡乱敲打,后只听的“啪”的一声,那酒坛打在坚硬的树干上,稀里哗啦碎了满地,与此同时,康亭的匕首已经架在了那人的脖子上。 那人感受着脖颈间冰凉的触感,吓的身体瑟瑟发抖,康亭趁着夜色吹了声口哨,朝着那人道:“你那同伴已经跑了,留了你在这里等死呢。” 那人闻言四下里一看,才发现那抢了铁棍的精明人,已经解开了拴马的绳子想要逃跑,受了伤的胖子也挣扎着往车上爬,那人见了眼前情况,已过中年的汉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粗狂的声音哭的断断续续,连连求道:“大爷,饶命啊~” 卿卿:三 不知何时,夜里的风忽然起了,穿过林子时,带着一丝凉意。 康亭见几个醉酒的人狼狈逃走,才回过身去看那方才被困住的姑娘。 一转身,借着姑娘手中灯笼隐隐的光,康亭看清那巴掌大小的脸庞后,矢神一刻,见那姑娘生的果真漂亮,青春的年纪如一朵绽开的花朵,素白的薄衫隐隐透出点点红来,恰好衬着嫣红的唇,为过分孤冷的气质添出几分妩媚,只那墨黛的柳眉之下,一双莹莹含水的眼眸有些空洞,望向康亭的时候,让康亭没来由的,感觉一阵心紧。 “姑,姑娘。”康亭一只手挠挠脑袋,不敢离那姑娘太近你,生怕吓到她,认为他也是那图谋不轨的坏人。 那姑娘未曾应答,只将目光由康亭脸上,慢慢移到了他的手中。 康亭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手中还握着匕首,便赶紧将那匕首收回靴子里,再次朝着姑娘道:“姑娘莫要害怕,我不是坏人。” 那姑娘不语,康亭以为她还在害怕,便解释道:“我是卞安金秋镖局的伙计,我叫康亭,我看姑娘只身一人在这里赶路,想必家里是有什么急事,若是姑娘不介意,可告诉我要去向哪里,我好送姑娘一程。” 姑娘仍旧不应,康亭无法了,捶着脑袋在原地想了半天,认为眼前这姑娘刚刚受了惊吓,必定不肯再轻易信他,可扔她一个人在这里,康亭总也有些于心不忍,思来想去,便又道:“那这样,姑娘你在前面走,我离你稍远一些走,若是你怕我有不轨,也能跑的及,你看行不行?” 这话说罢了,那姑娘抬眸看了康亭一眼,让康亭觉得她那原本有些空洞的眼睛,透出一丝光来。 “你走吧。” 面对康亭万分的热心肠,那姑娘回应他的声音,简直冷淡到了极致,这让康亭感受到,一个人的声音或是欢快或是悲伤,或是亲密或是淡漠,却从不似眼前这姑娘一样,似乎说话便只是说话,并不曾涵盖着人本身该有的任何七情六欲。 “可是,你……”康亭看看四周隐在夜色里没有尽头的林子,和眼前孤身一人的姑娘,总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你没听过,这林子里有吃人眼睛的鬼怪么?” 康亭一听,伴着姑娘冷冰冰的声音,又四下里看了看,小声道:“你别说,我还真觉得这林子里阴飕飕的,要不,我们快走吧。” 姑娘唇角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反问道:“你不怕么?” “有一点。” 康亭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怕是怕,人们不常说一句,“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么,我为人虽然有时候也有做的不对的地方,但自问从未恶意害过他人,所以便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姑娘听了,静了一瞬,没有再与康亭搭话,反而提着自己的灯笼,一步一步朝着林子里去了。 康亭跟在后面紧追了几步,赶忙提醒道:“姑娘,你走错路了吧,那是往林子里面去的。”这话刚说完,康亭便觉得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踉跄几步跌在了地上。 从草丛里爬起来,康亭再朝着那姑娘离开的方向看去,只见月光隐隐,越往林子里,便越是黑成了一团,只依稀看到一盏灯笼忽明忽暗,渐行渐近。 康亭被这一摔,似乎方才心头那股路见不平声张正义的热血之心稍稍淡了下去,再细看去,发现那离去的姑娘手中拎着的灯笼透出的光,红的有些不自然,透着一抹浓浓的腥气。 意识到这一点,康亭赶紧从地上起来,看看周围重新陷入一片诡秘的林子,回到正路上走了几步,发现自己竟是出了一身冷汗。 一路太平,回到家的时候,已经近了深夜,康亭回家并没有惊动家人,胡乱吃了一口剩在锅里的饭菜,简单洗漱一番便回到自己的房间躺下,以前的时候差事顺利完成,心里轻松了,回到家总能沾床便睡,如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海里情不自禁想的还是夜里遇见的那个姑娘,康亭在想,她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她独自一个人,又要到哪里去?想来想去,康亭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知晓一觉醒来日上三竿,险些误了镖局开工的点。 到了镖局的时候,新婚燕尔的小吴悄悄把康亭拉到了一旁,提醒康亭说方才知府的小舅子差人来过了,指名道姓说是要找他,小吴瞧着那帮人横行霸道,不像是有什么好事情,便留了个心眼儿,见了康亭悄悄的知会他一声。 康亭一听那知府的小舅子,大概也就明白了他来的目的,因为月前的时候 ,卞安城知府大人那最是擅长恃强凌弱的小舅子,在卞安城的街道上,同一个外乡逃难来的卖草鞋的老夫妻两个要保护费,那对老夫妻身无分文,编了几天的草鞋,手都磨破了,也没能卖出两口子吃饭的钱,哪里还有多余的交那无底洞一般的保护费。那天里知府大人的小舅子见老两口不识“抬举”,便让手下几个恶犬似得的奴仆将他们编的草鞋拆的乱七八糟。 据附近做买卖的人说,那对老夫妻本就是家乡有了灾情,日子过不下去了,才逃难至此,如今毁了他们的草鞋,简直就是断了他们的生路。人一旦走到了绝境,那原本怯弱的老夫妻也便什么都不怕了,指着知府小舅子的鼻子骂了几声苍天无眼,可这几声苍天无眼,让那知府小舅子的火气如浇了几瓢油,呼呼的冒起来,咬牙让手下的恶仆将那老夫妻痛揍一顿。 老夫妻已经年迈,加上奔波多日食不果腹,本就没有多少力气,怎么能抵得过日日喝酒吃肉的恶仆,不过几下拳脚,老夫妻的身上便都开始见了血,旁观的人一个个心中不忍,可任谁也没有胆量去为一个素不相干的人,得罪这卞安城里最是嚣张跋扈的人物。 可这世上的事说不准,人世间也并非都是些只知晓明哲保身的人,就在那老夫妻被打到奄奄一息的时候,碰上了正巧要去城西买豆腐的康亭。 康亭见了眼前场景,便将手中的豆腐扔了,出手拦住了那几个恶奴,并言说自己是来这老夫妻摊子前买草鞋的,那知府的小舅子认识康亭,知晓这是卞安城里少有的练家子,便也给了一分薄面,摆摆手让康亭滚蛋,不要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康亭不肯离开,那知府的小舅子便恼了,问康亭撕烂的草鞋买不买,康亭二话不说掏出腰中银两给了那老夫妻,言说这是买草鞋的钱,那钱转手又被知府小舅子的恶奴抢了过去,说是应收的保护费。 事情到这里的时候,康亭与那知府的小舅子还并未生出多大的仇来,可屋漏偏逢连夜雨,坏就坏在,前阵子知府的小舅子去卞安城卖酒的白家铺子里,求娶白家姑娘做妾,那白姑娘死活不肯,只说是已经有了心上人,知府的小舅子眼看美人不能在怀,便买通了姑娘的姑姑,打听那姑娘的心上人是谁,那白姑娘的姑姑旁敲侧击,从白姑娘口中打听出她喜欢的人就是常来卖酒的康亭小哥,这一下子将那知府的小舅子气的火冒三丈妒意上脑,近些天甚至近几年亦或这辈子所有的气,都撒到了康亭身上,什么“小白脸”“臭武夫”“王八蛋”之类的骂了一通不起作用之后,便开始采取实际行动,治一治康亭。 镖局的小吴将知府小舅子找来的事情告诉康亭,并十分谨慎的将自己暗地里所听所闻告诉康亭,说是那知府的小舅子仗着姐夫的权势,暗地里手头还有几条人命,都被他那做知府的姐夫遮掩了过去,那逃难来的老夫妻就是个很好的例子,若是那日没有康亭插手,怕是那知府的小舅子定会将人打的只剩一口气,留了那老两口不是重伤无医而死,便是不能自理活活饿死。 末了,小吴还劝康亭,实在不行出去躲躲风头,过一段时间再回卞安。 康亭听了,只笑了笑,他的家就在卞安,他能躲到哪里去?躲的了一时,躲的了一世么?况且凭这世间谁来说道,错的是他康亭么?他本没有错,又何必躲。 小吴见康亭不听,本欲再劝,却听见街头有吵吵闹闹的人声传来,还夹带着不断的哭嚎声。 片刻,同镖局的几个伙计卸下自己手中的货物,都朝着门外看去了,康亭隔了老远听见人们吵吵嚷嚷,大概是昨天夜里死了什么人,今早上被人发现尸体,才用板车拉了回来。 这世上生生死死难免意外,康亭本不欲看这热闹,可刚转身,却听有人说,死的是外地来的几个做板材的手艺人,昨夜里路经漫山林的时候,被鬼魅挖了眼睛,掉在水渠里淹死了! 卿卿:四 隔着人群远远的看了一眼,康亭瞧见那溺死的几个人被堆放在一个木板车上,拉车的是一匹瘦弱的老马,走到康亭这边的时候,似乎与他瞧了个对眼,竟是脚步踟蹰了片刻。 而这片刻功夫,康亭瞧见平板车上一张了无生机的脸,朝向了他这边。 看清那尸体面容,康亭惊的倒退一步,虽然尸体的皮肤已经被河水泡的发白,但那张脸分分明明,就是他昨夜里见过的。那尸体大张的嘴巴里缺掉的几颗牙齿,还是他一脚踢下去的,可令人恐怖的是,他昨夜里救了那姑娘赶人走的时候,这几个人的眼睛还是好好的,如今康亭挤过去靠近了看一看,发现几具尸体都一样,只剩下两个已经泡烂的血窟窿。 身背后一凉,康亭想起昨夜里那姑娘和二牛提醒过的话,说是那漫山林中有吃人的鬼怪,眼下看来,果真蹊跷。 拉着尸体的车子从街道上渐行渐远了,康亭愣在原地呆呆的看着,忽然肩头被人拍了一下,吓的康亭下意识握起拳头就要打过去,转身了,却见小吴正仰着脑袋往后退,见康亭收了手,便如往常打闹的时候一样,忙喊道:“康亭,打人不打脸!” 康亭及时收了手,看着小吴,嘿嘿一笑道:“我方才走了神了。” 小吴靠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康亭疑惑,“你知道?” 小吴合着手掌,朝着老天爷拜了几拜道:“你一定是在感谢老天爷,保佑你福大命大,昨夜里你也过了漫山林,好在安全到家。不过呀,也实在是太险了,看来我们以后赶路能绕便绕,若是实在绕不了,也不能晚上走那路了。” 康亭点点头,确实也觉得十分诡异,便想着今后那漫山林,还是能不去就不去的吧。 想到这里,康亭不知怎的,又忆起了昨天夜里那位神秘的姑娘,康亭说不清她是人是鬼,若果真是人,那昨夜里如果他不出手,那么那姑娘的下场必定极惨,那几人死了也算遭了报应,若那姑娘是鬼怪,那么那些人**熏心自寻死路,不死在漫山林,也还会去祸害别处的姑娘,如此一想,又是活该。 热闹看完了,康亭同小吴一起回了镖局,进了大门,发现同镖局的人都在议论那尸体的惨状,有几个还摇头啧啧可惜的,有一个说卞安城的知府大人见这事情没什么油水可捞,便定了那几人是醉酒溺水而亡,根本不过问眼睛的事情。 康亭想着,知府大人可能更喜欢看到的案子,是一个姑娘被几个混球欺凌,不堪受辱告到衙门,那几个混球捧着白花花的银子,同知府大人诉说自己的“冤情”,然后知府大人秉公处置,用自身威严说服那不知廉耻的放**子回家反醒,若是那女子不依,知府大人便铁面无私,将人扣押起来处理。 这几年来,卞安城里这样的案子可不在少数。 不再去想那么多,康亭转过身又去忙碌了,镖局的掌柜是个不错的性子,大概也听闻了知府大人的小舅子来寻康亭的事情,便差人将康亭叫了过去,商量下来安排康亭再走一趟远镖,待过些日子回来,说不定知府小舅子的火气也就消了。 康亭打心里本不愿意去躲避,可若是执意拒绝,反而伤了掌柜的一片好心,所以稍加犹豫,康亭便应下了这件差事,领着镖局几个身体好脑子灵的伙计,赶马车护着几箱子丝绸,送往了京城的方向。 正值三伏天里赶路,不是太阳暴晒就是大雨连绵,将东西送到了再返回,怕是天都要入秋了。 行程当中走走停停,一切都在康亭的预料之中,从卞安押镖送往京城,放在一整年里,也算的上是件大活儿,康亭之前跟着镖局的老人跑过几次,到了各个地方什么风俗什么规矩,到了京城走什么样儿的路,他临走之前已经盘算完毕,回程再到了临近卞安地界的时候,果然山谷里吹来的风已经带起了一丝秋日的凉意。 站在前往卞安必经的山坡上,康亭站在高处望向卞安城的方向,那里的景象一如往常,只是遥遥望去,仿佛远在另一头天际的漫山林,大片的深绿中,已经透出了零星的微黄。 回到镖局交代完这趟差事,康亭第一时间便返回了家中,久日不见的娘亲高兴的做了一桌子菜,只有父亲在短暂的喜悦之后,便开始愁眉苦脸起来。 康亭知道父亲在愁什么,临回家时,他从自家菜园子那块地里回来的,估算着已经收了一半儿的菜园子,如今只少了稀松几棵,爹爹娘亲平日里勤快,就是放在菜摊生意最不好的时候,菜也不能剩下这么多,那便说明自家已经许久没有卖过菜了。匆匆赶回家里后,康亭瞧着爹娘身体都好,并没有生病,只爹爹不住的叹着气,九成九,是为园子里的那些菜发愁。 康亭在爹爹面前摆好碗筷,又将自己打的散酒倒出了些,端起碗来喝了一口,才开口问道:“可是那恶霸不许我们卖菜了?” 康亭爹爹没有言语,只满面愁容,正往过端饭菜的娘亲听了,抹了一把眼泪道:“在这卞安城里,他还就成了王法了。” 康亭爹爹咂了一口儿子倒的酒,叹一口气,望着康亭劝慰道:“这古往今来,都是民不与官斗,咱们不过是个平民百姓,那里来的底气同官家置气。我说亭儿,你的事情我听四里八乡也言说过几句,那酿酒的白家姑娘纵然生的漂亮,可性子泼辣,不是我们这种人家可以镇的住的,你看你……哎。”接下来的话康亭爹爹不知怎样说出口,不由得又叹了一口气。 “亭儿,这卞安城的好姑娘多的是,你又是个顶好的小伙子,莫要死心眼儿,总在一棵树上吊死,你看人家小吴娶的王家姑娘,不就挺好的一个媳妇么。” “……” 康亭吃着饭菜,听着二老说话,原本还想着宽慰他们几句,谁知提起那王姑娘,竟让他也不知从何说起了。 谁知康亭娘亲一见儿子不说话,便以为他又念想起了那酿酒的白姑娘,再次苦口婆心的劝道:“你细看,那白家的姑娘分明也是不耐看的,不如我托张媒婆……” “娘亲。” 康亭再听不下去了,便出言解释道:“我不过是平日里喝惯了白家的酒,才常去白家买酒,那白姑娘长的什么模样儿我都没有细看过,不知那白姑娘怎么看上了我?” 女人天性多疑,有时堪比得上那戏文中抽丝剥茧破案的神官,康亭娘反问道:“那为何你偏爱喝白家的酒?卞安城里酿酒的那么多,你为何不喝张家的,李家的?说起来你那表舅媳妇的妹夫家就是酿酒的,一家人的生意,你怎么不去照顾?” 这一番话问出了,饶是康亭心思坦荡,竟也一时干张口不知作何回答,生怕自己再说出什么话来,又被娘亲抓住“把柄”。但是有一句话,就是父亲说的“民不与官斗”,康亭倒是认可,不是他胆小怕事害怕那知府的小舅子,而是因为他可以豁的出去,家中还有父母,他们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几颗菜便能愁的整夜里睡不着觉,更莫说与官府恶霸斗天斗地了。 康亭食不知味,胡乱扒拉了几口,心下里之前的傲气也慢慢淡了,想着他这般小人物,若不再起什么风浪,全然让那知府的小舅子认为自己已经赢了,放过他一码也就是了,人生在世,有时也得不得不低头。 康亭想的这般美好,可事实证明,有时候一味忍让,你觉得可以了,对方却觉得你的谦卑远远不够。 夜里的时候,康亭吃罢了饭,闲来无事到街上转了一圈,正百无聊赖准备回家时,抄近路路过一个小胡同,那小胡同里黑压压的,由于住户少,路上连窗户里透出的光都没有,康亭走着走着,便听得身后有脚步声跟来。 康亭好心,以为也是赶路的人,便想着胡同窄,避免撞到彼此,他走快些,出了胡同就宽敞了,可康亭发现他脚步快了,对方脚步也在加快,便又以为人家是有急事赶路,于是停下脚步,贴墙避在了一旁,好让对方先过,可康亭发现,他一旦停下,那人也便要停了。 心头起了警惕,康亭朝那人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不语,康亭便只听得黑暗中有一阵细碎的声音,像是那人摸黑打开了什么东西,紧接着,一阵淡淡的药香传入康亭鼻息间,康亭轻嗅一下,反应过来暗道不好,刚要撒腿逃跑,便察觉胡同两头都有人走来,而他已经开始头脑昏沉,腿脚不听使唤了。 脑后猛然挨了一下闷棍,康亭一阵头晕眼花,倒在了地上,昏昏沉沉间听到来人急忙道:“快,装起来,扔到漫山林里。” 卿卿:五 身上突如其来的疼痛,让康亭从昏迷当中清醒,挣扎一瞬,发现自己被那些人装在了一个满是尘土的粗布麻袋里面,手脚也被绳索紧紧的捆住。想起昏迷前听到的话,康亭估摸着此时已经到了漫山林,那些人难道是想要将他扔在这里自生自灭? 刚想到这里,康亭便听得身边一人有些犹豫道:“要不将他扔在这里得了,这林子里挺诡异的,他又被捆着,不被鬼怪弄死,自己也得饿死。” 另一人似是有些不耐烦了,啪的一声打了那人一记耳光,“那位爷说了,让我门把这小子在这儿杀了,做成恶鬼杀人的样子,你收钱的时候不手软,如今心软了吗?” 那人捂着被打疼的脸,似乎幡然醒悟,下了决心道:“杀,杀了他!” 康亭一听,便知晓坏了事情,若是平时,他以一对二必有胜算,如今吸入迷香浑身瘫软不说,还被束住手脚,在这林子里荒无人烟,就算是呼救,怕是喊破了嗓子,也没有人能听见。 脚步声紧接着到了耳边,康亭屏着呼吸不敢大声叫嚷,隔着麻袋,康亭在黑暗里细细的听着,断定出那人的方向,待听得利刃之声扬起的时候,康亭朝着反方向猛然翻滚了几下,滚到了什么位置他不知晓,只怕被粗壮的老树绊住,再脱不了身。 事实比康亭设想的要好那么一些些,随着他拼命的翻滚和追赶的越来越急的脚步声,康亭察觉到地势有些改变,猛然用力几下,不顾身下的荆棘刺破背后的皮肤,一咬牙,似乎滚落了一个小山坡。 在山坡下落定之后,康亭被撞的头昏脑涨,呼吸稍稍用力,都会引得全身疼痛,而那两人追杀的声音还在附近,康亭不知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怕是到了这山坡里,再滚能到那里去?更何况他这般连番几下,不过是出其不意,再有片刻根本快不过那两人的脚步。 可不管怎么说,也必然不能坐以待毙,康亭闷哼几声,又打算翻滚几下,可一动弹,发现自己似乎撞上了什么东西,再也难以移动分毫。 就在康亭以为到了绝路的时候,忽然察觉隔着麻袋,隐隐透出一抹鲜红的光来,而那追杀他的两人分明脚步近了,却忽然停住,似乎见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竟如杀猪一般嚎叫几声,哭喊着跑远了。 康亭蜷缩在麻袋里一无所知,正有些发愣的时候,忽然觉得紧束的麻袋一松,赶紧挣扎着露出头来,却被眼前灯笼鲜红的光,灼的有些睁不开眼睛。 稍过一瞬,适应了周围坏境,康亭抬头望去,见那鲜红的灯笼已经从他的身边移开,一个素色衣衫的姑娘静静的立在那里,面容无波,带着一丝冷意,一双眼睛有些空洞的望着方才那两人离去的方向。 “姑,姑娘?” 康亭一眼便认了出来,这姑娘正是之前他从几个板材商人手中救下的那位,如今风水轮流,倒是他成了柔弱无助的那个了。 束着手脚的绳子不知什么时候松了,康亭挣脱出来,扯疼了浑身磕磕绊绊留下的伤口,倒吸一口气站起身来,朝着那姑娘单薄的身影道:“多,多谢姑娘。” 康亭的这诚心实意的道谢,并没能引起对方的任何回应,空气静了良久,夜露更深一阵风吹来,康亭冷的瑟了一下身子,再看那姑娘,却仍旧是夏日里的单薄衣衫,这让康亭觉得仿佛一滴寒露,便能将她整个人凉透。 向前走了一步,康亭察觉到自己疼到麻木的脚似乎有些扭了,拐了几步到那姑娘身前,思索一瞬还是利落的将自己的外衫脱了下来,朝那姑娘递过去。 “我的衣服有些脏,你要是不嫌弃,就先披上。” 那姑娘垂眸扫了康亭的衣衫一眼,靛青的颜色洗的有些微微发白,上面沾着零星斑点的血迹。 康亭的手伸出去,那姑娘的眼神只在上面留了片刻,并未伸手去接,音调冷冷道:“还能走吗?” 康亭听着耳边不起波澜的声音,反应过来忙点了点头道:“能。” 姑娘掌着鲜红的灯笼在前,在漆黑的林子里,默默的朝着一个方向去了。 康亭并不疑有它,收回自己的衣衫搭在肩上,拐着一只脚静静的跟着。 似乎夜色已经过了正浓,林子里渐渐泛起一层朦胧的雾霾,康亭紧跟着那盏鲜红的灯笼,才能勉强看清脚下的路,根本分辨不出自己身处何方,而他们走过的地方,似乎草丛里的蛇虫都在慢慢退散,头顶的鸟儿静悄悄的,不敢在四下乱飞。 周遭的空气愈发静谧了,只剩了他一个人或急或缓的呼吸声,康亭觉得悄悄咽下一口唾沫,都是眼下最大的动静。 “那个……”看着静静走在前面的姑娘,康亭忍不住出言道:“得姑娘相救,还不知道姑娘姓名呢?” 不出所料,没有人回应他,康亭又道:“我叫康亭,是卞安城的一个平头百姓,还是个镖局的伙计。” 对方仍旧未答,康亭干脆自我言语起来,“若姑娘不愿说话,也就罢了,不管怎样,这次还是多谢姑娘了,如果不然,怕是我就要命丧于此了。” “不必谢我。”前方忽然有了应答,音色仍旧淡淡的,“一报还一报罢了。” 提起上次的事情,康亭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多了一句嘴道:“我胡乱出头,想必没有我,姑娘也会安然无恙的。” 鲜红的灯笼忽然之间停了下来。康亭一抬头猛然停住,察觉那灯笼开始红的有些热烈,而姑娘的衣衫被夜风吹起,带的周遭泛起一阵森森凉意。 康亭意识到自己似乎话多了,尴尬道:“对,对不起。” 那姑娘回转身来,一双美丽却无比空洞的眼睛望向康亭,两片樱唇似动非动,音调如结了三冬的寒冰。 “你不怕?” 康亭忍着身上的伤痛,将背靠在一棵树上,看看那姑娘,又望向黑洞洞不见光亮的天,静静道:“我不怕他们,他们却要杀了我,我怕你,你却将我救了,你说这世间的事情,怪不怪?” 姑娘眸光一转,走近康亭,伸出手轻轻从康亭的鬓角拂过眼睛,最后落在脸颊上,碰到康亭擦破皮流出的血,才慢慢收回手去。 “你是这些年,这么多人里,唯一一个没有求我放过你的。” 这姑娘似鬼如魅,康亭心里已有定数,可果真没有想到,她就是连连挖眼杀人的鬼怪。 “你……”康亭张张口,也不知说些什么,就算是杀人夺命有违天理,也不该是他来指责,更何况他连那草菅人命的恶霸都无可奈何,更莫说管这阴阳两界的事情。一时间,康亭也只静静的,等待着,想着哪怕他被眼前的姑娘索了命,也便是他康亭的命数吧!这般死法,总好过窝囊的屈死在权贵的手下。 空气静了片刻,康亭觉得自己等了良久,那姑娘并未动手,只似乎看着眼前狼狈的康亭,想起了许久之前的很多事情,眼神一暗,便又背过身去。 “你跟着我,我送你出去,从此以后,莫要再靠近这漫山林了。” 康亭有些意外,一时间呆在了原地,待反应过来,发现那姑娘已经走出几步。 “姑,姑娘。”康亭忙追上去,唤了声姑娘,却又不知自己要说些什么。 鲜红的灯笼在前方悠悠摇晃了起来,康亭擦亮眼睛,发现那灯笼里燃烧的两团火球,竟像是人的一双眼珠。 速度并不快,又走了一段路,周遭的雾霾依稀有些淡去了,东方的天际稍稍显出了一点白,康亭借着灯笼的光看的远了,发现他们似乎离林子外的大路,已经越来越近了。 红色的灯笼忽明忽暗,慢慢停了下来,康亭朝那姑娘望去,见她一双漂亮的眼眸之上,不知何时遮上了带血的白纱,似乎眼角之处,还隐隐有着血泪往下流淌。 “到了。” 姑娘回头朝着康亭说话,虽然眼睛遮着,康亭却感觉她在望着他。 并没有朝着大路快速离去,康亭留在原地看了看那姑娘,不知怎的,有些心疼一个孱弱的女孩儿为何成了这样,如此空空手一无作为离去,总有些放心不下。 姑娘将脸扭到别出,声音轻轻的,像是被风折了翅膀的蝴蝶。 “我没有眼睛,那些人要了我的眼睛,我只有拿他们的照路了。” 康亭望着她,脑海中有些画面在隐隐挣扎,心头汇了千言万语到了嘴边,似是叮嘱,又不知作何用途,再次应道:“我,我叫康亭,我……” “安卿。” “安卿。” 康亭垂眸低喃一声,只觉得埋到很深的记忆里,似乎有过这么一个名字。 寂静的林中,声音比树叶拂动更加轻盈,康亭立在原地,看着那抹纤弱的身影,伴着一盏朦胧的灯笼,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渐行渐远,慢慢消失不见。 东方天际的白愈发明显,康亭回头再看了两眼,转身朝着山路的方向一瘸一拐的去了。 卿卿:六 康亭一路走走停停,遇上了个赶牛的车夫,才将他捎到卞安城里。回到家,康亭托家人去向镖局里告了假,一个人躺在床上左思右想,翻来覆去都是林中那个姑娘。 “安卿。”有时候康亭念想起来,会不由自主唤上一声,只觉得整个世间的女孩子,都不如她的名字动听美丽。 养伤的期间,那白家酿酒的白姑娘还来看过他,带着卞安城里上好的点心,坐在他的屋里,腔调如她的人一般泼辣强势,几句话便将那知府小舅子逼婚的事情讲述了一遍,还问康亭愿不愿意娶她,若是愿意,两个人明日就成亲,她什么聘礼都不要。 一番话将康亭说的甚是无奈,想想那知府的小舅子多次与他为敌,大部分原因,正是因为眼前这白姑娘,康亭可是敢指天立地的发誓,他常去白家酒铺子卖酒,仅仅是因为喜欢白家的酒,而并非如那买豆腐时一样,喜欢卖酒的姑娘。 当面拒绝一个姑娘的话,康亭原本不好意思说出口,可事到如今也不得不说,莫要凭白惹一身麻烦不说,还得耽搁了人家姑娘的心意,于是康亭将自己的话语放到委婉最委婉,柔和最柔和,诚恳最诚恳的,跟那白家姑娘说明了自己的心意。那白家姑娘内里性子豪爽,虽然心有失落,也未曾说出口,起身便走了人,前脚刚走,康亭娘亲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进来,劝慰儿子放下就好,这卞安城里,好姑娘多的是。 同镖局的几个要好的,同小吴一起也来看了康亭,至于康亭伤是怎么受的,大家心知肚明,都没有过多言语,只在旁人走了之后,小吴凑过来,问康亭失踪的那夜到底去了哪里? 康亭如实回答,只说是被坏人扔在了漫山林,后来他用匕首将棍棒的绳子割断,才逃了出来,言语之中,直接略过了安卿相救的事实。 小吴听了,在只有他们两个的房间里还四下看了看,有些惊恐的提醒康亭要小心些,因为康亭失踪的那夜,漫山林那边又死了两个人,还是被什么东西活活挖了眼睛而死的,同之前所有死者的死相一样,都是惊恐的张着嘴巴,血从眼眶流了满脸,可怕极了。 康亭联想到安卿和那天发生的事情,心头斟酌了一瞬,低下头沉默着,不再言语了。小吴见康亭有些心不在焉,便以为是他伤处又疼痛了,连连提醒了几句小心,才将抱在怀里的二斤豆腐轻轻放下,出了门去。 康亭望着那包好的豆腐,觉得自己此时此刻脑子里再容不下别的事情,睁眼闭眼都是安卿一个人提着灯笼沉默不语的身影。 将十指交叉枕在脑后,康亭觉得自己或许有些魔怔了,从小到大,从未有过一个人在他心里留下这样的映象,让他时时刻刻想着,没有恐惧没有目的,只是想着,好奇她的一切事情。 一阵秋风过了,透过半开的窗子吹了进来,让和衣躺在床上的康亭打了一个寒颤,不由得,康亭又想起了那抹单薄的身影,秋意正浓,林子里想必愈发寒凉了。 想到这里,康亭如撒癔症一般,翻身从床榻上面起来,脚腕被扭伤的地方已经好了七七八八,只要不太用力,正常走路已然没有问题。从衣柜里随便翻出一件秋裳为自己披上,康亭揣着攒下的几块碎银子,转身出了家门。 到了街上,康亭脚步不停,直奔老槐树东那家裁缝铺子里去了,这家裁缝铺子是十里八街口碑最好的,不仅用的料子时兴好看,且针线细致,就是费用稍高了些,除却婚娶这类大事所用的喜服,很少有寻常百姓的常衣到这里来做。康亭进了那裁缝铺子,在铺子里面选了良久,定了块腊梅红的料子,留下银子,吩咐那家最手巧的裁缝,做一件芳华少女穿的斗篷。 转身出了裁缝铺子之后,康亭本欲往家中返回,脑海里忽然念想起了些事情,便叫了个赶车的车夫,往城郊的一个方向去了,康亭记得那里有个不大的村子,小时候有一次随父亲推着车子走街串巷,到城郊村去卖集市剩下的蔬菜时,还曾去过那个村子。幼时太小的记忆有些不大清楚了,康亭只记得自己走不动了,被父亲推在车上,余下的除了一串沾着自己口水的糖葫芦,就剩下一个瘦弱的小孩儿,似乎也叫“卿卿”。 到了那个村子,康亭对这里的景象已经全然没有了记忆,再大一点上了学堂,便没有时间跟着爹爹卖菜,也没有机会来过这里了。 沿路走了一段,康亭发现似乎原本村子的位置只剩下一间间破旧的草房和断墙,后来人盖房选的地方,大多都集中在了这个老村子靠西的方向。 或许这村子离城里远,平日里生人来往较少,康亭走了片刻,旧茅屋里出来一个端着水瓢的老人,看见康亭,招呼道:“谁家的娃娃,可是来寻人的?” 康亭停住,过去朝那老人拱手行了了礼,见对方白发苍苍,便开口道:“爷爷好,我是从别的村子里来的,确实想寻人。” “寻谁啊?”老人似乎有些耳背了,侧着耳朵大声道:“我年纪大了,这个村子里老的少的都认识,你说说,你是来寻谁的?我给你指指路。” 康亭一喜,可张张口,心底一片茫然,试探着问道:“这里,可是有位叫安卿的姑娘,年岁算下该和我差不多大。” “安卿?”老人眉头一簇,皱出几道深深的褶子,想了半天,还是摇摇头道:“娃娃可是记错了?这村子里叫青青的是有一个,不过才七八岁,同你一般大的倒是没有。” 康亭有些失落,点点头应了一声,“那,谢过老爷爷了。” 既然没有,康亭也便没有再寻下去的心了,毕竟自己不过鬼使神差,到底在找寻什么,他也不知道。 谢过老人家,转回身走了几步,康亭似是心中还隐隐有些放不下,便又回头问道:“老爷爷,我记得约有十二三年前,这里是有个叫安卿的姑娘,她又瘦又小,眼睛却很漂亮,一直望着我的糖葫芦。” 隔了段距离,老人家耳朵似乎听不真切,康亭的话听了七七八八,依稀听到“十三年前”“眼睛”一词,便又皱起眉头,十分惋惜的道:“十三年前?造孽啊!” 康亭不明所以,又返回去问道:“什么造孽?” 似是提到了什么紧要的事情,那本来和蔼可亲的老人忽然拉起了康亭的手,压低声音神秘的问道:“是不是她回来了?回来报仇来了?” 康亭满心疑惑,“什么意思?” 那老人朝着康亭做了个禁声的动作,干枯苍老的手一使力,拉着康亭朝着自己破旧的茅屋里去了。康亭虽然不明所以,但是可以察觉的出来老人并无恶意,也就顺从着进了黑洞洞的屋内。 原本房门开着,老旧的房间里还能透进一丝光亮,老人进门之后哐当一关,整个屋里便黑压压的,分不清白天黑夜。 破旧的桌角上,一盏油灯幽幽燃起,老人给康亭拉了把吱呀乱响的凳子,自己寻了个木墩坐下,叹一口气,便惋惜道:“我老头子虽然老了,耳朵不好使,但是记性却是一顶一的,若是说这村子里有没有同你一般岁数的,叫安卿的姑娘,那便也是有的,只可惜,她人已经不在了。” 康亭心头一紧,赶忙问道:“她,她……”张口了,发现自己笨嘴拙舌,不知该从何问起。 老人哀叹一声,摇摇头道:“那是个命苦的娃娃。” 康亭不语,静静的听着,唯恐自己一句话说错了,便会将老人的记忆打散。 “那女娃娃的爹爹是个酸秀才,念了几本书,便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家里人省吃俭用供他到城里拜老师,他却色迷心窍,把钱都败到了妓院里,那时他那媳妇刚生了个小子,整日里哭哭啼啼,老爹娘气的一病不起,这还不算,那安秀才还悄悄卖了家里的房屋田地,要拿到妓院里给妓女赎身,当年要不是有四周邻里借给那一家子几件破草房,怕是就要流落街头了。” 康亭听着,也簇起眉头,“这世上,怎么还有这样的人?” 老人年岁大了,看的到底通透些,无奈道:“这世上是有错的人,可不全然都是错的人呀!那安秀才拿着钱,并没有将妓女赎出来,那妓女没能等到赎身就重病咽了气,安秀才花了钱财,抱着他和妓女的女儿回了家,那女娃娃生的不似我们村里人,又白净又乖巧,尤其是那一双眼睛,漂亮极了。” 边说着,那老人家的语气慢慢变的沧桑起来,仿佛历经世事,已然看淡人间。 “后来,安秀才回到家中,走到哪里,家里人和街坊邻居都戳着他的脊梁骨骂,一开始那安秀才任人指责也不言语,后来便有些失心疯了,一日家里人没看住,摔到井里淹死了,后来就剩了女娃娃,和秀才的媳妇孩子在一起过。” 卿卿:七 幼小的安卿后来的日子过的怎么样,不用康亭多做思考,也能猜度的出来。当时必然所有的人 ,都同情安秀才的妻子孩子,对于安卿这样来路不正的人,总会多几分议论和嫌弃,安卿活着本身,就是那安秀才和妓女苟且的证明,更枉论安秀才的妻子有着人之常情,必然恨极了那妓女和丈夫,更莫说对安卿好了。 那老人讲述到安卿在这村子里生活的时候,并没有说太多话,只低头摩挲着自己满是老茧的手,连连说了几声“苦”。 手掌一道一道的纹路,代表了老人坎坷艰难的一生,人到暮年,对于以后似乎并不再有多大的期盼,一低头一阖眼,尽是往昔经历的种种。 “这村子离山近,翻过山那头,就是大到没边的漫山林,那些年世道不太平,不知怎的,村子里就闹了妖,老头子的儿子儿媳,还有孙子,就是在那次闹妖的时候死了的。” 说着,老人抬眼看了看已经破旧黑暗的房间,“当时这房子还是新翻盖的,里里外外亮亮堂堂,儿子儿媳将家里收拾的干干净净,就我那小孙子淘气些,总爱往屋里搬弄些和好的泥巴。” 讲到自己疼爱的小孙子,老人低下头嘿嘿一笑,用手背悄悄抹了抹眼泪,又叹了一口气。 “如今剩下我老头子,就有些不中用了,就是将屋里收拾干净,这屋还是越来越暗,就像老头子的命一样,亮堂不了几天喽~” 康亭听着,心有不忍,安慰道:“不会的,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说完了,康亭细细琢磨自己常对老人们说的这句吉祥话,如今品来,竟觉得没有多少欢喜滋味。 老人也觉察出来,呵呵一笑道:“看这世道上,像我老头子这样的是瞎活着,还要长命百岁,不该死的求天求地,也逃不过。” 康亭听了,眼神一暗,“安卿她……” “那女娃娃啊?”老人伸出右手,张开五个手指,“也就是五六岁的模样,那时村子里来了个跛脚道士,说是有了不再闹妖的办法。” “什么办法?”康亭不由得屏住呼吸,觉得心头有些急了。 老人并没有即刻回应康亭的话,似在心头缓了一瞬,才道:“寻个年岁小的娃娃,装到瓦罐里烧死,抬到山上祭了山妖。” “祭山妖!”康亭从凳子上跳起来,“你们将她祭了山妖?” 老人闭上眼睛,又抹了一把眼泪,“我当年刚没了儿子孙子,恨那山妖恨到了骨头里,若不是村里人拦着,恨不能即刻上山找它拼了命!可我孤身一人豁的出去,村子里还有妻子孩子的人豁不出去啊!我心里怕那山妖,他们更怕啊!” 康亭有些颓废的坐回凳子上,忽然感觉心底有些悲哀,“她当时那么小,她也怕呀。” “后来,村子里的人,联合附近几个闹妖的村子一商量,决定还是用一用那道士的办法,毕竟代价,不算是很大。” 康亭攥起拳头,有些不忍再听下去,紧紧的闭上了眼睛。 “那时四里八乡的孩子,哪一个不是家里的宝贝,就算是有些瘸有些傻的,人们也不愿意交出来,后来不知是谁提议,他们便想起了,那已经死了的安秀才和妓女的小杂种来。” 说着,老人话语顿了片刻,眼神中有些不忍。 “后来,人们把那女娃娃抓起来,任她哭喊求救,还是将她捆起来装进了个大瓦罐里,用牛车将她拉到了山里搭好的祭台上,摆好柴火,点起了火。” 康亭听到这里,声音忍不住颤抖,“那,她的眼睛呢?” 老人垂下头,用苍老的手将脑袋抱住,低声道:“挖了,人们见那女娃娃哭喊的凄厉,便怕她以后变成厉鬼回来报仇,就有人动手挖了她的眼睛,让她找不到回家的路。” 康亭想想那个孤零零的单薄身影,闭上眼睛强使自己的眼泪不落下来,“人们好狠的心。” 这句话说出来,并不是康亭指责旁人,而是这件事情讲说到这里,康亭记忆里淡去的一些画面,也隐隐出现在脑海里。 记忆里他依旧坐在父亲买菜的木轮车上,听闻似乎哪里有什么事情发生,四里八乡的人都跑去看了,康亭只记得他个子小小的,眼前的大人一层又一层,多的看不到尽头,而他手里拿着一串还没有沾上口水的糖葫芦,只是忘了是要送给谁。 懵懵懂懂中,康亭坐在父亲的板车上挤在人群里,攥着手里的糖葫芦,人们说话的音量似乎故意压的很低,然后隔了老远,康亭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又一声极其绝望的哭喊,那声音像是将人投进了刀山火海,不仅仅是疼痛刻骨,而是满心里对这世间无尽的绝望。 听着那仿佛撕裂了胸膛的哭喊,康亭手中的糖葫芦一时没有握紧,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康亭难过极了,呜呜的哭了起来,父亲以为他心疼糖葫芦,捡起来吹干净再递给他,康亭仍旧觉得心里空空的,难过的想哭。 处在狭小黑暗的房间里,油灯小小的火苗仿佛慢慢的不存在了,康亭觉得四周围黑洞洞的,仿佛此时此刻他已然身处在了那窄小黑暗的瓦罐里,心头的痛楚如一阵阵炙热的业火,周遭空气越来越闷,压的他近乎喘不过起来,简直想要撕破嗓子哭喊几声。 再也忍受不住了,康亭猛然站起身来,打开破旧的木门就要出去,门开了一道缝隙,刚刚触碰到外面的阳光,身后苍老的声音起了,一下子唤住了康亭的脚步。 “小伙子,我不知道你是她什么人,但是老头子这些年总有直觉,那女娃娃一定会回来的,人们当初的所做作为,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康亭回头望了望那老人,心头哽了许多东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仿佛揭露了以前的事实,无关于他,却让他难以面对,只能逃似得跑离了那老人的院子。 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跑,直到康亭觉得扭伤的脚渐渐疼的难以迈步,才慢慢停了下来,落在身上的阳光让康亭的思绪渐渐挣扎回现实,伸出手看看已经掐破的掌心,再环顾了四下里陌生的坏境,康亭长长的呼了一口气,靠在路边的一颗落了叶子的柳树旁,等着路上有没有往来的车辆。 天入了夜的时候,康亭才回了卞安城里,路过那槐树旁的裁缝铺时,康亭又进去给了那掌柜的几钱银子,要他将工期赶紧一些,那裁缝铺的掌柜是个敞亮人,告诉康亭料子已经裁好了,收了钱夜里赶一赶活儿,第二天下午便能做好。 康亭谢过那掌柜的,才一瘸一拐的回了家。 第二天,康亭依着时间去了裁缝铺子,那件腊梅红的斗篷已经叠的整整齐齐,放在了柜台最显眼的位置,康亭取了衣服,又花钱去东街雇了辆代脚的马车,便朝着漫山林的方向去了。 到了漫山林外,康亭让那赶车的车夫等在原地,声称前些日子在林子里丢了东西,去找一找便回,然后独自抱着包袱,一步一步进了漫山林里,直到夜色渐渐擦了黑,才从林中出来,坐着马车回到卞安。 而夜色席卷下的漫山林里,一块平坦的石头上整整齐齐的摆放了一件腊梅色的斗篷,斗篷一旁的油纸里,包着一串剔透晶莹的糖葫芦。风声渐渐近了,在幽幽夜色中,一盏鲜红的灯笼由远及近慢慢飘来,到了石头前停住,静静的立了良久。 卞安城里,树上渐渐落光了叶子,一夜秋风过后,地上留下满满一层白霜,康亭的伤口早已经好了彻底,本打算回到镖局复工的时候,镖局掌柜的却满心歉意的来,给康亭结了当月的工钱。康亭看着桌上多给出的几两银子,知晓掌柜的是什么意思,也能明白他的难处,诺大的金秋镖局上上下下养活着百十口人,能发展到今天不容易,不能因为他一个伙计和官府过不去,断了生意的路子,那么到时日子难过的,便不止他康亭一个人了。 康亭本也是个热血的性子,最看不惯这世上不公的事情,然而如今落到自己头上,此时此刻他竟觉得无所无谓,眼下只满脑满心里,想的不过漫山林里一个安卿。 若是日子总这样浑浑噩噩,过着也算过着,可这世上良善的人一味忍让,并不能得来恶人的体谅,就在康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窝在家里发呆的时候,一群凶神恶煞的衙差突然闯进了康亭的家里,说是要捉拿,漫山林里挖眼杀人的罪犯! 报案的人是知府小舅子手下的一个走狗,说是据他查证,几个板材商人死亡的那夜,康亭也押送货物经过漫山林,而后来死的那两人,知府小舅子说是他派人去向康亭学习武艺的,结果人却死在了漫山林。单凭这些还不算,那前阵子赶车送康亭去漫山林的车夫,也指认康亭无故进人漫山林,说是去寻东西,结果去时背着包袱,归来却两手空空,知府大人一听便断定,康亭十有八九,就是去丢弃杀人凶器的。 卿卿:八 突如其来的罪责,让康亭无以辩驳,只觉得就算是跟着衙差走,到了知府大人的面前,也没有人愿意听他辩解一言。此时此刻,康亭才明白平日里细致谨慎的小吴,为何前些日子一提起知府大人的小舅子,就让他加倍小心,如今看来,他就此跟着衙差进了大牢,怕是这辈子再出来,就难如登天了。 看了看前来抓他的衙差,康亭并没有哭天喊地的叫冤枉,如今他到底冤不冤枉,怕是没有人比那知府一家子更清楚了。 前来捉拿康亭的人足足有七八个,每一个都凶神恶煞的如同刚刚解了绳索的疯狗,在康亭父母哭天喊地的叫嚷声中,连踢带拽,将康亭拉去了卞安城里最不见天日的大牢。 知府大人不过应着小舅子的恳求,拔掉康亭这颗碍眼的刺,也好拉一个替死鬼,为自己多日未破的挖眼杀人案向朝廷做个了结,所以审案的过程,不过是将康亭那些林林总总闻所未闻的“罪状”列举一番,从未给康亭这个“凶手”,任何可以辩解的机会。 康亭知晓,若他犯的不过寻常打架伤人的法,家里花些钱也可了事,可如今,就算是家底在知府老爷面前倒光,家中二老在府衙大门前磕头到头破血流,也未必能挽回当下的局面。 坐在潮湿的茅草堆上,康亭望着昏昏暗暗昼夜不分的牢房,脑海里忽然想着,是不是当年她被捆绑着塞进瓦罐的时候,比如今的他还要无助茫然,还要绝望一千倍一万倍。 必然是的吧,康亭垂下脑袋,有些乱了的头发遮住脸庞,愈发让自己隐在黑暗里,不让眼泪落下,隐隐之中脑海里那些淡忘的撕心裂肺的哭喊,一波一波在耳畔响起,让康亭感觉自己的一颗心像是被人用刀子铁锤狠狠敲打,疼的他瑟瑟发抖,想要倍加怜爱的拥住什么。 牢房外好像下了一场连绵的秋雨,康亭看不到,只察觉到本就寒凉的牢房当中愈发阴冷,而杂乱肮脏的牢房一角,滴滴答答漏下来的水,已经在地上堆成了一滩,逐步侵占蔓延到这间牢房当中,所有干燥的,可以容身的地方。 牢房里当值的狱卒在一个时辰之前已经换过一批,后来的一批中,有个人四十来岁瘦弱男人认得康亭父亲,因收了康亭父亲的钱财,便也趁旁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照顾康亭一些,虽救不得康亭出牢狱,塞个馒头递件旧袄的事情,还是可以做到的。 康亭坐在牢房一角,见四下里人少了,便朝那瘦弱男人打了个招呼,问了下时辰,心中盘算着自己的事情。 待估摸着又过了约一个时辰的时间,康亭站起身来,朝着牢房外巡视的狱卒喊道:“找你们管事的来,我有话说!” 其中一个巡视的狱卒见多了康亭这样喊冤的罪犯,便拿着鞭子想要过去教训一顿,未及他走近,康亭便道:“这件事情有关你家知府大人的仕途,耽搁了,你担待的起吗!”康亭冷着一张脸喝道,态度不卑不亢,一时竟震慑的那狱卒犹犹豫豫,没敢上前,最后骂骂咧咧说道了几句,还是朝着牢房外禀告去了。 半个时辰之后,康亭便被人捆绑着,用长长的绳子拴在一辆驴车的后面,赶去了漫山林的方向。 此去漫山林,康亭并非是要将安卿杀人的事实供出来,好洗脱自己的罪名,而是自己做实了自己的罪名,同那昏庸愚蠢的知府大人说,他这件天大的杀人案,若只有那赶车的车夫做证人便潦草定罪,那么上级细细查看时,必定能从中查出疑点,一个连凶器下落都不明了的案子,必然不算完整,既然怀疑他那次拿着包袱去漫山林是为了丢弃凶器,那么凶器的地点只有他知晓,于是康亭便要求,前去漫山林,亲自找出凶器。 高高在上的卞安城知府大人听了康亭的话,斟酌一番,瞧着康亭竟然对于杀人的罪名供认不讳,便想着康亭无权无势,派人好好跟着,必然翻不出什么花浪来,若是歪打正着,被他留在漫山林的包袱里果真就是凶器,那可谓是他官途生涯中的大功一件,高升之日不会太远,所以大袖一挥,派了几个衙差看押着康亭,前往了漫山林。 康亭脚步踉踉跄跄的跟在驴车后面,从卞安城到漫山林的距离不算近,康亭脚下的步子迈的飞快,跌跌撞撞间膝盖已经磕的红肿,冒出了丝丝鲜血,就算是他想停下来休息,前方拉着车子朝前跑的驴子,也未曾允许他休息片刻。 一阵秋风吹来,寒气仿佛已经能钻进骨子里,康亭不住的往前跑着,头晕眼花中,抬眼看看不远处黑压压的林子,心里竟一下子仿佛有了终点,想要哈哈大笑几声。 比起被糊里糊涂的斩了脑袋,或者在那暗无天日的牢房里过上一年又一年,然后日渐虚弱重病而死,康亭更情愿在自己临死之前,能看一眼思念的人,就算见不到,那么让他死在漫山林,也比在任何地方要好。 康亭望着秋雨过后,西方渐渐落下的太阳,想着他已经盘算好了时间啊 ,都说鬼魂畏惧阳光,眼下只要安卿愿意,他们便能见上一面。想到这里,康亭仰着头,呵呵的笑了,赶着驴车的衙差回头看看康亭的模样,以为他是疯了,便觉得正是康亭这疯子让他们辛辛苦苦跑去那阴森森的林子,不由得火气更大了几分,隔了老远朝着康亭淬了一口唾沫,然后手中的皮鞭朝着驴子的屁股狠狠一抽,驴子吃痛,嘶叫一声,加快了步子朝着前方跑去。 进了漫山林,本来已经有些发暗的天,更是被头顶密密麻麻的树叶遮断了所有的光线。月亮还未升上来,此时此刻的漫山林,竟是比夜半三更更加黑暗几分。 赶驴车的人进了漫山林,便没有像方才那样同随行的人大声说笑了,一个个警惕的盯着四周,踹打着康亭,让他朝着扔“凶器”的地方前去。 康亭在一处拐弯的地方停了下来,胡乱指着荒草丛生的山林里面道:“我将凶器,扔在了林子深处。” 那几个看押的衙差看着黑压压不见尽头的山林,互相看看彼此,一时间犹犹豫豫,谁都不敢上前,胆怯的模样,与方才凶神恶煞的姿态,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康亭冷笑一声道:“你们要是不敢进去,我自己去拿。” 其中一个胆大的衙差,用手中抽打驴子的鞭子狠狠的抽打了康亭一下,呵斥道:“少,少耍花样,前面带路,快点!” 康亭背上受了鞭子,身体颤了一下,涌起一阵火辣辣的疼,咬牙未曾发出痛声,迈步朝着林子里面去了。 静悄悄的,四周蛇虫鸟兽发出的声音,在寂静的林子里,似乎都诡异的异于寻常音调,几个人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前走了片刻,衙差们见康亭还是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便停止了向前,其中一个一把拉住康亭的衣领,怒骂道:“小子,你是不是在耍我们!” 康亭呵呵一笑,“不敢走了么?” 那衙差听了康亭的挑衅,气的端起拳头就要打,刚刚举起还未落下,便听得四周围隐隐的,像是有人的哭声传来,那声音悠悠荡荡,似乎飘在空中远在天边,又随着一阵风起,就在耳际。 几个衙差不由得纷纷想起关于这林子里的,多如星斗的诡异传闻,一个个腿肚颤颤便想着往外逃去。 康亭看准机会,趁着众人分神之际,身上捆绑着绳子,猛然朝着林子深处跑了几步。衙差们知晓丢了康亭是大罪,便想着赶紧将他抓回来,刚动一步,却见康亭哈哈的笑了起来,那笑声在诡异的林子里一声声回荡,周遭隐隐的哭声,都被他盖了下去。 康亭仰面大笑,直到眼底冒了泪花,望着那些仗势欺人的走狗,想想这世上那些只手便遮住了许多人一生的人,怒吼道:“我就算是被恶鬼索了命,也不会死在你们手中!”说罢了,康亭心头决绝,漫无目的,朝着深不见尽头的林子里去了。 眼前不知是被黑暗还是眼泪迷蒙着,什么都看不到,耳旁也只剩下了呼呼的风声,已经磕到红肿不堪的双腿鲜血淋漓渐渐麻木,康亭不知自己走到了那里,在朝着什么方向,只觉得越来越疲乏不堪,不知被什么东西一拌,踉跄跌倒的时候,康亭仿佛听到了耳畔野兽贪婪嘶吼的声音,在慢慢靠近。 圆盘似得月亮慢慢升上了天空,皎白的月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洒了深深浅浅的一滩,林中的黑暗渐渐褪了几分浓意,地上泛起晶莹,结出大片的霜白。 一个人蜷缩在地上,意识昏沉,寒冷和痛苦席卷着身体,仿佛下一刻,苍穹之中那颗属于他的星斗,便会摇摇坠下落入深海,一个生命到了尽头,脆弱且悲哀。 卿卿:九 滴答,滴答…… 落水的声音传进耳朵里,让康亭恍惚觉得,他好像又被抓回了那个漏水的监牢当中,将如大多锁在卞安牢狱里的人一样,装着不甘和愤恨等待着死亡的那一天。 猛然睁开眼睛,康亭忍着疼痛坐起身来,本以为入目还是牢中那几盏昏黄的灯,却发现四周围,是一片萤萤如雪的光,那光像是沾了月色的皎白,自一条条粗壮的藤蔓当中散发出来,照亮周围的景象。 怔怔的,康亭朝四下里看了看,青砖砌成的房间空旷寂静,墙上用极其鲜明的颜料,描绘着不知哪个朝代的场景,带着荧光的藤蔓自裂开的墙缝中挣扎出来蔓延滋长,侵占了这里的大半儿空间。 这有些梦幻的场景,让康亭觉得不像是被抓回了牢中,倒像是已经在夜里满身伤痕受冻而死,如今离了阳世,到了阴间而已。只是传言都说人死了,就什么都感受不到了,康亭却觉得动弹一下,一双腿疼的像是被人拿着锤子敲打。 随着起身的动作,康亭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身上滑落而下,低头一看,却见一件腊梅红的披风盖在了他的身上,随着起身的动作,那披风轻轻滑落,垂到了他的腰间。 康亭捧起披风,一时激动的难以言表,稍稍动作却险些从躺身的地方滑落下来。康亭小心站稳,借着藤蔓的光芒凝神一看,猛然后退一步,却发现他躺身的地方,竟是一个精工雕琢的棺盖,四周还镶嵌着几个黄绿带彩的宝石。 盯着面前的棺盖看了片刻,康亭一颗心噗通乱跳一阵,又慢慢缓下神来,不得不再一次细细的看了看自己所处的地方。乍看第一眼的时候,除了这怪异的藤蔓,康亭只觉得格外清冷,静的有些怪异,如今再看,发现这地方不见窗子,屋顶也比寻常房舍矮上一些,而康亭方才站立的身后,一口掀了盖子的棺材静静放在那里,似乎那棺材里面有什么东西挣扎着想要出来,尖尖的指甲不停的抓挠着棺材的木板,显得格外瘆人。 饶是康亭胆子不小,如今猛然进了这般诡异的场景,后心也不由得起了一身冷汗。 稍过一瞬,康亭壮起胆子,抽出自己靴子里的匕首,慢慢挪动步子,朝着那棺材走了过去,到了棺材前定睛一看,康亭才发现那棺材里面已经空空如也,并没有什么张牙舞爪的僵尸鬼怪,而是一只巴掌大小的松鼠,似乎落进去便再难沿着光滑的棺壁上来,只能在里面焦急的来回抓挠。 康亭长舒了一口气,用刀背拍了拍小松鼠的头,见那小家伙开始躲在角落瑟瑟发抖,呲着牙做凶恶状,才伸手将它一把拎出放在了地上。 那松鼠受了惊,也分不清康亭是好是坏,一溜烟朝着一处钻了过去,康亭顺着那松鼠离开的方向,才看清一团发光的枝蔓背后,隐着个通往外处的洞口。 康亭看着洞口,原本迈了几步,打算赶快出了这不知哪代古人的墓室,低头一看自己手中的披风,便又停了下来,心头渐渐涌上一阵难以言喻的欣喜。康亭觉得,这披风他当初分明不是放在了这里,如今完好无损盖在他身上,就证明有人将它收了起来。而他昨夜里受了伤,又被捆绑着,就算是没有被恶鬼索了命,也会被林子里的野兽吞食,如今他也安然无恙的站在这里,分明证明,是这披风的主人,他日思夜想的安卿救了他,若他此时走了,万一她回来找不到他,两个人就此错过怎么办? 更何况,如今他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就算是离开卞安,去了别的地方,做个逃犯战战兢兢苟且偷生一辈子,又是何其痛苦。 心下一定,康亭将手中的披风好好收在怀中,刚打算寻个地方坐着等待片刻,一转身,却见一盏熄灭了的鲜红灯笼挂在枝蔓上,一道纤瘦的身影立在灯笼下,静静的抬头望着。 “卿,安卿。” 康亭一喜,忙唤了一声。 安卿神色依旧,目光从灯笼上面收回,走近棺材,望着里面细微的抓痕,有些意外道:“你怎么不走?” 康亭低下头,“我,我无路可走了,而且,而且我想再见一见你。” “见我做什么?你不怕,我剜了你的眼睛?” 一阵凉风忽然近了,腥红的指甲轻轻划过康亭的面庞,如一把锋利的刀子,刀锋蜿蜒蠕动过皮肤,仿佛稍一用力,便会将康亭的面皮切开,剜出眼睛甚至五脏六腑,放在那盏焰火鲜红的灯笼里。 康亭深呼一口气,伸手将抚在面庞之上冰冷的手握在掌心,凝视着面前那双有些空洞的眼睛道:“为你照了路,也比死在那些人手中强。” 手心一空,康亭发现安卿已经站在了几步之外,似是想要岔开话题,朝着康亭道:“你若不愿意走,可以在这里养伤。” 康亭点点头,心下欣喜,赶紧应道:“好。”罢了,又感激道:“谢谢你救了我。” 安卿不语,转身欲出去,康亭心有所愧,沉沉道:“当年,当年我年幼无知,不知道那是你,对不起。” 安卿身形僵了一瞬,思绪似乎陷入了多年以前,掌心悠悠托起两团鲜红的火焰,衬着本就嫣红的唇,更加妖冶神秘。 “就算你知道是我,又能怎么样呢?如今你不也被逼得走投无路么?” 康亭握在身侧,原本为自己鼓气的手慢慢松来,叹息道:“我确实无能。” “或许当年杀我的人当中,许多也并不认得我,我也并不认得他们,那些人心中对我有愧,不敢看我的眼睛,便生生将它挖了下来。”说着,安卿将手中燃烧的两团火焰收起,仰头望着挂在藤蔓之上鲜红的灯笼,苍凉道:“杀我的人太多了,除了挖眼睛的几个,余下的我并不能全部记清他们的样子,我只记得他们蛮横又懦弱,他们贪婪又自私,他们轻易就判定了一个人的生死,余下的,我的记忆里便只剩下没有尽头的黑暗和疼痛了,我什么都看不到,痛极了想要呼喊,却又不知该喊谁。” 漠然的音调像是在陈述一段别人的故事,安卿的思绪却仿佛陷入了痛苦里难以自拔,一个人立在那里静了良久,才沙哑道:“直到有一天,我发现那些人的眼睛,也可以为我将路照亮,我也可以看到他们恐惧害怕无助的样子,他们哭着向我求饶,就像我当年,撕扯着自己的胸膛求他们一样!” 康亭觉得心痛不已,再不管不顾什么礼仪伦常,快步过去将安卿拥在怀里,只觉得满身冰凉,“人都说鬼怪可以摄人魂魄,我从后来见你的第一眼起,确实对你念念不忘,你虽是鬼魂杀人夺命,我却觉得你比活在世上的许多人纯净百倍。卿卿,若只要你愿意,我也可以做你的眼睛。” 安卿呵呵一笑,有些无奈,背过身去不再看康亭。 “你还是走吧,我虽杀了很多人,却知晓这世上有的人不该杀。” “我……”康亭犹豫一瞬,看看自己手中的斗篷,支支吾吾道:“我腿受了伤,怕是一时走不了。” 话音刚落,墓室门口传来一阵窸窣声音,然后一个毛茸茸的脑袋钻进来,似乎是方才的松鼠迷了路,又转了回来,圆溜溜的眼睛看到安卿的时候还没有反应,目光扫到康亭之后吓的尖叫一声,跳起来窜了一下,飞快的逃了出去。 “留在这里吧。” 耳畔的声音似乎柔了几分,康亭惊喜道:“真的?” 安卿沉默,康亭又道:“我,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不用麻烦你的。”而后,康亭不好意思道:“那,那我住在这里,你住哪里?是不是我占了你的屋子?” “这不是我的墓室。” “啊?” “这世上,只有生前享有功名利禄的人,才会修建自己的陵墓,好妄想死后也可以继续享受荣华富贵。” “确实是。”康亭点头认同,这世间寻常百姓安然活过自己一生便已经满足,哪里还有金钱或者精力,去畅想身后的事情。“那这墓室的主人呢?” “扔了。” “啊?”康亭这一声,音调分明拔高了八度。 “这人生前已经享受了人间的优越,哪里有什么咽不下气的,想来魂魄已经入了轮回,剩下的不过枯骨一堆,扔了也便扔了,没什么用的。” 康亭想来也是,看看眼前花费不菲的墓室,倒是觉得白白便宜了他这个“后来人”。 回过头,康亭看见那盏鲜红的灯笼已经缓缓落下,回到安卿手中,两簇幽幽燃动的火焰重新点燃。 “你,要走了么?” “我入不了轮回,飘荡在这世上,不能离尸身太远。” 康亭目光怜惜,将手中的斗篷展开,过去披在安卿身上,轻声道:“夜里凉,你披上些。” 安卿眼波动了一瞬,没有开口,掌着一盏鲜花红的灯笼,慢慢去向了远方。 卿卿:十 康亭发现,他如今所住的墓室,原本在一座山的斜坡上面,这斜坡经岁月演变有些改了容貌,导致雨季里充足的雨水从这边山坡流过,久而久之,便将这斜坡冲刷的露出了山体里的土壤,埋在这里的墓穴,也被冲了出了一角。 这森林里草木丛生,如今正值深秋,阳坡处的草已经被晒的干枯,康亭出去抱了些松软的放回墓室里,想着虽然墓室的主人不在了,可那毕竟是人家的地盘,他鸠占鹊巢已是不好,再睡在人家的棺材板上,更是对死者的不敬。 来来回回几趟,康亭终于将那墓室打扫的干干净净,像了个住人的地方,只除了挪到墙角的那具棺材还有些碍眼,其他的整整齐齐,映照着墓中藤蔓萤萤的光,倒也显得格外漂亮。 康亭出去之后并没有走多远,知晓这林子又深又密,其中必然藏了许多凶猛的野兽,而他腿脚有伤,便只采了一捧颜色花哨的野果回去,虽然眼下有些食不果腹的感觉,但康亭想想能见到心爱的人,便觉得心头不胜欢喜。 回到墓室,康亭发现地上躺着一只体型肥硕的野鸡,像是被人刚刚拧了脖子,鲜血还在顺着嘴巴往外流淌。康亭四下里看了看,不见安卿的身影,轻轻唤了几声,也只他的声音在墓室里回荡了几圈,并不见回应。 康亭拿起那只野鸡来,呵呵笑了两声,觉得定是眼下阳光太烈,她有些害怕不愿意出来,想着到了晚上,安卿必然是会回来看他的。 一直盼着到了夜里,就在康亭像一个新婚的妇人望穿秋水的时候,他盼望的安卿终是来了,这一次带给康亭的,是几个满是芝麻的烧饼,康亭高高兴兴接过一个咬了一大口,一抬眼却见安卿挂在藤蔓上的灯笼,似乎比昨天更亮了一些。 看看自己手中的烧饼,康亭觉得喉中一涩,望着安卿道:“卿卿,你是不是,又杀人了?” 安卿摆弄着灯笼的手一停,朝着康亭冷笑一声,“是啊!怎么,你嫌弃这烧饼?” 康亭摇摇头,将手中的烧饼又咬了一口,“我信你,我知晓你杀的人,都是凶神恶煞丧尽天良之辈。” 安卿继续摆弄着灯笼,眼神空洞,怔怔望着里面两簇燃动的火焰道:“我受尽这世上最痛的苦,你也没有资格劝我良善。” 康亭垂下脑袋,哀声道:“对不起。” 一句轻若鸿毛的道歉说出,墓室里却是寂静一片,良久,康亭抬头望过去,见墓室中已经空空如也,只枝蔓上一盏纸糊的灯笼,在荧光照映之下,透出惨惨淡淡的光来。 躺在干草堆上一夜无眠,墓室里的温度,比之外面白霜四气的天,不知暖了多少,康亭翻来覆去想了许多事情,当初若不是安卿,他早已经死在了那两个杀手的乱刀之下,她手下留情没有杀他,他难不成还要劝她放下屠刀?这世上最该放下屠刀的,不应该是卞安知府那些人么? 隔天,康亭觉得自己的腿好了许多,便拿着匕首出去,折了树枝欲做些简单的生活用具,看见一丛多色的秋菊时,还特意采了回去,想着给安卿看看。如今凡是他能做的,能找到的东西,康亭都留心备了两份,细想着今后两个人作伴,怎么能只顾他自己。 可当康亭满心热情准备好了一切之后,安卿却再没有出现过了,夜里康亭立在墓洞门口,望着黑压压不见尽头的林子,一片茫然。之前的时候,康亭知晓安卿在漫山林,如今身处其中,他却不知晓她到底在哪里。 据康亭多方打听的故事里,幼小的安卿被人们捆在瓦罐里烧死之后,该是为了供奉山妖,将瓦罐抬进了山林之中,可到底埋在哪里,康亭细细打听寻找,却始终没能问出结果。如此沉痛的问题,康亭一直难以开口询问她,到如今茫然失措,竟也还是不敢去想。 日复一日,时光流水,一场寒意凛冽的冬雨到了,白天里还是连绵不断的雨滴,到了傍晚,天空开始飘起了细沙般的雪砾。康亭听着外面雪沙打在枯叶上发出的毫无规律的声音,看看种在棺材里的,那朵杂色的菊花已经开败,颓成一团缩在土壤中。 墓室里,柴火的光亮将壁画照映的忽命忽暗,那棵带着荧光的藤蔓,似乎有些畏惧炙热的火光,竟比平日里缩小了不少。 康亭躺在自己整理好的干草堆上,望着壁画上热闹成婚的一对男女愣愣出神,不知不觉中,那壁画在火光的摆动中慢慢活了过来,身着喜服身配红花的新郎官变成了他,而那新娘盖头掀开,变成了一个长相妖媚的女子。 那女子朝着康亭勾魂一笑,移着步子款款走来,一股沁人心魄的香气若有若无,钻进了康亭的鼻息神识之间。 康亭头脑开始昏沉,觉得身体有种难以言说的燥热,睁开眼睛细细一看,见那媚态十足的新娘子已经近了他的身边,不停的扭动着自己丰腴的身体,有意无意的触碰,让康亭觉得那处的皮肤由内而外的灼烧了起来。 踉跄一步跌倒,康亭用力摇了摇头,努力克制自己,眼前却还是有些朦胧不清,唯一的景象,便是那红衣的新娘已经褪下了衣衫,裸露着诱人的饱满,跨坐在他的腰间,伸出一双宛若游蛇的手,轻轻探进了他的衣衫。 燃着的柴火不知烧到了什么,发出“啪”的一声响动,康亭意乱情迷之间,顺着裤腿摸进自己的靴子里,抽出匕首,极快的刺进了那新娘的胸膛里。 随着一声刺耳的尖叫,康亭觉得身上一轻,便立刻以极快的速度退到一旁,牙齿做力,咬破了自己的舌尖,鲜血顺着唇角蜿蜒而下,康亭才逐渐清醒了过来。 墓室里面空空如也,方才的红衣新娘已经不见踪影,康亭小心翼翼到那壁画前看去,却见墙面上是一副五谷丰登的景象,哪里有什么成婚的新娘。 一股焦糊的味道传进鼻腔里,康亭猛然想起,自己之前烤的一条巴掌大小的鱼还在火上,时间一久,怕是已经焦成了黑炭。 赶紧转身,康亭看向火堆,却见一双纤弱白皙的手自火苗之上直接将鱼取下,拿在手里看了片刻,轻笑一声丢在了火里,那本已经烤干的鱼儿遇了火,腾的一下着了起来,同火堆化成了一团。 康亭看向来人,高兴的一颗心简直要蹦起来,本想即刻跑到喜欢的人身边,却觉得胸膛处凉意袭来,一低头,却见自己的衣衫前襟大开,加上方才皮肤的燥热未曾褪去,显得红痕犹在暧昧一片。 脸色一红,康亭拢好衣衫赶紧解释道:“我,我,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有……” 安卿踱到棺材前,看着土中那棵枯萎的花朵,在康亭已经囧到无处可避的时候,轻声道:“我知晓,若是有什么,你此刻已经是一具干尸了。” 康亭一听,回忆一下方才的情景,后背不禁起了一层冷汗。 “迷魂本是生长在坟墓之上的花朵,根茎扎进地里,吸食死人的血肉,若是年份长久的迷魂,花朵的香味可以使生人迷情,然后根茎穿透人的五脏六腑,直至将人吸成一具干尸才会离开。” 康亭听着,忙抬头看了看墓室之中荧光的藤蔓,疑惑道:“是它?” “不是。” 康亭放下心来,“我以后会小心的。”稍一细想,康亭又问道:“近日里,我确实感觉到有些东西蠢蠢欲动了,为何之前没有呢?” 安卿转身,坐在康亭拼凑的一个简易的板凳上面,应道:“这里很少来生人,尤其是晚上,我多日不来,他们便要将你当成了盘中餐了。” 听了这话,康亭一个八尺男儿,竟有些委屈的道:“你再不来,我就死了去找你。” 安卿嫣红的唇角轻挑,“这倒是个好主意。” 康亭将杀好的另一条鱼穿上树枝烤在火上,哀怨道:“死便死了,若是被方才那精怪杀死,晚节都不保。” 火光红彤彤的,安卿竟是轻声笑了。康亭目光柔柔的看过去,见她笑盈盈的模样,比他此生见过的所有景色都要美丽,仿佛两人不过是芳华年岁少年少女,在时光正好的时候相遇,彼此知心,良辰美景相伴此生。 “再看,你的鱼又要糊了。” 耳畔的话刚落,康亭便闻着一股轻微的糊味传来,跳起来赶紧将火上的鱼取下,才发现鱼儿对着火的那面,皮肉已经焦黄一片。 康亭拿着鱼,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再抬眼,才发觉今日的安卿并没有掌着灯笼,一双眼睛比以往的时候更加空洞,仿佛那里面是一湾死水,并不曾映出这世间的任何景象。 伸出手,康亭想要轻轻触碰她的眼睛,近乎触到长长的睫毛了,那双眼眸里仍旧没有他的倒影。 “我看不到的。” 轻轻一声应答,让康亭一颗心疼到极致,伸手抓起安卿的手放到自己脸上,带着些恳求道:“卿卿,你用我一只眼睛吧。” 安卿转过头,空洞的眼睛望着康亭不曾言语。 康亭犹豫一瞬,又道:“我还是有个条件的,就是你下手的时候,伤口尽量小一些,我在卞安城里,虽不是什么富家公子哥,却也算的上是拔尖的美男子,若是伤口太丑陋了,我倒是没什么,只是怕你嫌弃。” 卿卿:十一 一场雪断断续续下了一夜,翌日清早,这世界仿佛改头换面,被白雪覆盖了一切。 康亭踏着没到脚踝的积雪,在林子里穿梭了一大圈,野鸡山兔都已经躲进了洞里,唯有枝桠间,不时飞过几个瘦弱的鸟儿。 康亭捡了些柴火放在洞里晾着,一旁只剩下几只雪天之前打到的兔子,康亭望望已经晴朗的天,心头盘算着,该是回城里一趟了,除了购置些日常用物,也要看看家中父母是否安康。 起了这个意,康亭便做好了打算,这林子里他呆的时间不短,去往卞安的路大致在那个方向,他也心里明白,眼看着太阳照了两天,林中的雪化了七七八八,康亭才赶一大早,朝着大路的方向去了。 一直走到中午,康亭才走到押镖时走的那条大路旁,若是顺着路徒步走,难免会碰见几个卞安城里见过他的人,所以康亭犹豫再三,便想着等等,看看有没有外乡来的车马之类的,托人家稍上一程。 天公做美,康亭立在草丛里徘徊了片刻,正琢磨着这个主意能不能行得通的时候,便听得有车马疾驰的声音传来,康亭定睛一看,一辆马车近了,刚跳出来站到路边打算问上一问,便听得那赶车的人隔了老远,大声呼喊道:“让开!让开!” 康亭常年赶路,见对方面色慌张,该是有要紧的事情,便赶忙后退一步,伸出去准备拦车的胳膊还僵在空中没有收回,听得不远处马儿驰骋的声音又近了。康亭本欲接着挥手去拦,那骑马的人还未走近,便朝着康亭吼道:“滚开!” 康亭反应过来,还未来得及后退一步,便见那骑马的几人擦着康亭的身体疾驰而过,那些人约有七八个,均是一声黑衣,黑布蒙面,腰间别着利器,杀气十足,若不是康亭身形灵巧稍向后仰了一些,怕是已经被那几匹飞驰的高头大马撞翻在地了。 路上的雪化了之后,被往来的行人车辆来回践踏,本就已经撵成了一滩烂泥,如今马蹄奔腾而过,将康亭身上溅的满是泥渍。 康亭低头看看身上的泥巴,咒骂的声音还未说出口,便听见不远处打斗声起了,那些后追过来的蒙面人,纷纷抽出刀剑,杀向了前方马车里的人。 立在原地远远的看着,前方驾着马车的几人,倒也有些身手,只不过加上赶车的才三人,与后来那七八个下手残酷的黑衣人,根本难以匹敌。 依着康亭热血的性子,路见不平,必然不能见死不救,凭着直觉康亭便认定了那数量居多的黑衣人,以多欺少盛气凌人,不像是什么好人,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如此猖狂的作恶,难免让康亭想起了卞安知府那一窝蛇鼠,不由得气上心头,抽出靴中匕首便跑了过去。 康亭的身手,虽不像传言中江湖大侠那般神出鬼没以一挡百,但若是对付眼前二三也是稳操胜算。康亭的加入,让那原本处于弱势的三个顿时轻松了不少,一群人缠斗在一起过了不下百十招,康亭见那三人打斗间竟将他挤到了马车旁,而后其中一人大喊一声“上车”,康亭便觉得被人推了一把,便顺着那力跳上了马车,还未回头看看其他情况,就听得耳畔一声惊雷响起,然后四周围冒起浓浓白烟,随着一声清脆的马鞭声,马车飞快的朝着远方驶去了。 康亭撩起车帘探出脑袋朝后面看了看,浓浓白烟当中,并不见黑衣人骑马追来,便不解的问:“他们怎么不追了?” 身后不知是谁应了康亭一句,“再追下去,就临近卞安了,他们这次刺杀失败,不会再轻易出手了。” 康亭不明所以,坐回马车看向车厢里的人,见两个男子也正静静的看着他,像是在细细观察,片刻过后,其中一个岁数稍长些的朝着康亭一拱手,谢道:“多谢少侠相救,若是没有少侠出手,怕是我们这次就难逃了。” “路见不平,应该的。”康亭应过一声,同样也细细看了看两人,方才说话的中年男人一身束袖武服,方才打斗的时候,也是他的身手最好,该是名护卫,而他身旁的年轻公子,看上去同康亭差不多年岁,生的唇红齿白,文质彬彬,虽然周身衣衫一般,确是贵气十足大方气派,方才与黑衣人打斗时,倒也颇有身手,只是如今面色苍白,右手护着左肩的臂膀处,已经鲜红一片,而那血迹似乎之前便有,有过简单包扎,只是方才打斗的时候动作剧烈,又挣开了伤口。 似是察觉到康亭的目光,那年轻公子解释道:“有仇家追杀,之前便是死里逃生受了伤,还未来得及医治。”说罢,那公子犹豫一瞬,见康亭眉宇清澈一片坦然,又忆起方才仗义相救之举,开口道:“我京都赵昭,这位侠士,可是卞安人?” 康亭点点头,一抱拳,“康亭,卞安人士。” 互相介绍完毕,康亭见那受伤的赵昭眉头紧蹙,便知晓定然伤的不轻,好心提点道:“卞安城西有个百草药堂,那儿的老大夫脾气不好,医术确是不错,人品也端正,你们若是求医,可以去他那儿看看。” 马车里的中年男子没有说话,倒是赵昭点头,道了声:“那,劳烦康兄带路了。” 康亭点头应下,想着这几人是外乡人,既然遭人追杀,想必行踪也不会大张旗鼓的暴露,如今他坐上他们的马车进城,也算是正好。 进了城里,康亭应言带几人去了城西的医馆,自己却未曾露面,抄一条小路朝着家的方向去了。 到了家里,关上门看到已然愁煞心肠的父母,康亭给二老叩过头,报过平安之后,便又悄悄的出了门去。 头上蒙着一块儿粗布的围巾走在街上,康亭本想购置些东西速速回去,却见四处墙上,都张贴了官府捉拿他的告示。 康亭用围巾遮着脸,走近细看了一下,发现那告示上,凡是近几年枉死的人,都算在了他的头上,甚至那柳巷里一个妇人同某个衙差偷情,结果被发现打死了人家丈夫的事情,都成了康亭做的。康亭甚为无语,但罪多不压身,就算是如今说街上雷劈死了谁是他康亭的主谋,那也无所谓了。 原本不想理会这些,但是康亭刚走了几步,便听得一旁有人议论说,别的不知道真假,但是前些日子那一头撞在桌案上的白家姑娘,就是为他康亭殉的情。 康亭疑惑不解,便停下步子多听了几句,却原来,那知府的小舅子被白家姑娘拒绝婚事之后,还是贼心不死,便用旁门左道的方法霸占了白家的酒铺,想要逼得老两口将闺女交出来嫁给他,可那白家姑娘的泼辣性子九成九是随了白家老两口,夫妻两个就算是一辈子穷困潦倒,也不会干出卖女儿的事情。知府的小舅子见自己机关算尽仍旧不能得逞,又气又恼,便趁一日白家老两口外出之时,强行到那白家家里,想要玷污了白家姑娘,到时候人是他的了,白家姑娘不嫁也得嫁,嫁也得嫁! 可这世上,天不遂人愿的事情太多了,尤其是知府小舅子这般贪婪的愿望。当那白家姑娘即将遭遇**的时候,如白家酒一般烈的性子上来,一头撞在了自家厅堂,供奉祖先的石案上,霎时间头破血流,生死不知。 白家老两口听闻出事,急匆匆赶回家里之后,那白家姑娘已经奄奄一息了,一家人请了郎中诊治许久,才保住了一条性命,眼下人还一直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康亭听闻了此事,心中为那白家姑娘惋惜的时候,却听人群中又将话题扯到了他身上,说是那白家姑娘临死前,脑子里装的定然是心爱的康家情郎,莫说清白家的姑娘受此侮辱已无颜面活在世上,更何况那白家姑娘,还要为他康亭守住贞洁,越说着,一番以他和白家姑娘为主角的,感天东西,相爱却别离的故事,便开始在街头巷尾传了起来。 这一番,让康亭脑海里又念想起了他和白家姑娘接触的时候,不过是进了铺子,那白家姑娘笑眯眯的问他,“要几斗酒?”他回答“两斗。”然后便再没有下文了,每次白家姑娘在的时候,给他盛的酒总要多一些,当初康亭还在镖局里夸奖过那白家做生意实诚,从不缺斤短两。实打实算下来,康亭觉得他同那白家姑娘说过的话,还不如同嫁给了小吴的王姑娘说的多呢。不过经这一番事情,康亭还是为那白姑娘心有惋惜,毕竟芳华年岁,却落了个这样的下场。 去离家较远一点的集市上采买了些东西后,康亭便琢磨起了出城的方法,之前他不曾想到官府会通缉他如此严密,以为稍做乔装便能出去,如今看来是有些困难。 来时路上遇见的几个人,必定不是什么普通人,进城的时候只出示了一块令牌,那守城的便毕恭毕敬将他们的马车放了出来,并没有例行检查,那令牌上刻了什么字康亭没有看清,但是断定,必然也与官家权贵脱不了干系。他是在逃罪犯,若那几人是官家的人,就不能再去找他们,康亭抬头望着日暮渐渐落下的天,蹙眉思索了起来。 卿卿:十二 若说康亭在卞安城里最信得过的人,除了家中父母,便是同镖局那娶了王姑娘的小吴了。 天到黄昏的时候,康亭悄悄去寻了小吴,小吴心思细腻,琢磨一番,便用押镖的箱子将康亭送出了城去。到了城门口的时候,守城的人认得金秋镖局的车马标识,小吴笑眯眯的暗里塞给那守城官兵一些银子,求他们小心些检查,莫要坏了托送的货品。果然这世上钱能办到许多事情,那守城的官兵装模作样检查半天,只打开箱子看了一眼,见里面整整齐齐都是绸缎,并没有往下翻搅,藏在里面的康亭,也并没有被查找出来。 出了城后,康亭谢过小吴,又托他照顾家中父母,自己才转身朝着漫山林的方向去了,本来小吴建议康亭在城里留宿一晚,第二天清早再走,康亭则心里另有打算,他怕自己突然离去一夜未归,安卿看到之后,会以为他跑了,像多年前那许多人一样,毫不在意的抛弃了她。 比起在卞安城里的忐忑不安,康亭在踏进漫山林的时候,心底竟像是有了着落一般踏实下来,细想这感觉,就像是漂流在外的游人回到家中,期盼着见到深爱的妻子。 提着小吴给他备好的灯笼,康亭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林子里,四周围一片寂静,与之前他未遇见安卿时,那诡异的场景大不一样,似乎她与他走的近了,这林子里的所有精灵鬼怪,都会对他退让几分,这让康亭联想到自己近来的生活,没来由有了种吃软饭的感觉。 想到这里,康亭还不禁轻笑一声,谁知笑声刚落,背后一道柔柔的声音便问道:“笑什么?” 康亭听着悄无声息突然出现的声音,只觉得亲切无比,笑着道:“原来在镖局的时候,几个朋友在一起喝了酒,他们便嘲笑我不该卖劳力挣钱,该去,呵呵……” “该去什么?” 玩笑话要说出口了,康亭竟唰的一下红了脸庞,扭扭捏捏支支吾吾道:“该,该打扮打扮,做个上门夫婿。” 身背后突然没了言语,康亭越想越尴尬,忙回过身拉起安卿的手,“今夜,今夜比较黑,我送你回去。” 安卿不加犹豫,也未曾挣脱开康亭的手,直接拒绝道:“不必了。” 康亭停下脚步,回眸望着安卿,犹豫一瞬,还是将自己心头憋了许久的话说了出来。“我,我想为你选个地方,好好安葬。” 安卿静默一瞬,依旧摇摇头拒绝,“不用了。” 康亭有些心急,解下身上的包袱放在地上,打开了,里面竟是些纸钱香烛类的物品,极少才是他要用的东西。 “小时候听村子里懂一些阴阳的人说过,人死在什么地方,若是有怨,魂魄便会徘徊在什么地方,我,我想让你离开那个可怕的瓦罐。” 安卿垂眸看着康亭置办的东西,原本有些空洞的眼睛此时满是哀伤,沉默良久,似乎心头挣扎了千百回,最终还是拒绝道:“不,我不想拖累你。” 康亭站起身来,用手握着安卿的肩膀,让她不得不面对他,“说什么拖累,我喜欢你,做什么都不是拖累。” 安卿未曾动弹,任由康亭情绪激动,将她一把揽进怀里。 “小时候,村子里有个人说我命格不祥,所以爹娘早死,大娘恨我娘夺了她丈夫的爱,恨我克死了她的丈夫,便巴不得我也死了。那时候,好像果真我与谁亲近,谁便是要灾祸临头,后来他们害怕山妖,用生人祭祀的时候,便都想要杀了我,那几个触碰过我的,挖了我眼睛的人,他们也没能得个好死,后来我怨气不散徘徊在这个林子里,所有图谋不轨想要接近我的,也都死在我的手下,所以康亭,你看看,我果真命格不祥,会将灾祸带给别人。” 康亭的怀抱抱的愈发紧了,“我不怕。” 安卿闭上眼睛,苍白的脸颊一滴血泪缓缓落下,“你没有遇到我之前,不也是卞安城里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么,如今沦落到这荒山野林中游荡,与个游魂又有什么区别?” “不!”康亭痛惜至极,“当年没有人疼爱你,如今我只想要守着你,陪着你。” “其实当年,你就已经陪伴过我了。” “嗯?”康亭不解。 “那时我被村子里的人数落嫌弃,整日里与猫狗抢饭吃,你坐着木板车到了村子里,手里握着个啃了一半儿的糖葫芦,我害怕挨打,就站在那里看着,不敢接近,不敢上前,不敢问你糖葫芦好吃不好吃,你就坐在车子上面看着我,一直看,直到走了老远,村子里有人拦住了你家的木板车买菜,你才停下来,跑回来将那糖葫芦给了我。” 对于年岁太小的事情,康亭有些记不清晰了,便用下巴低着怀中人儿丝丝冰凉的头发,好奇的问道:“好像是有这件事情,我却也不清了,你如何还记得我?” 安卿贴着康亭的胸膛,带着些鼻音,闷声道:“一串糖葫芦,对你来说不算什么,可是那却是我短暂的一生中,最美好的味道。我记得你,记得你的眼睛,记得你耳后那颗痣。” 康亭失笑,心疼到眼里冒出泪来,“娘亲说我小时候吃什么都流口水,那时脸皮倒厚,竟将流着口水的东西送了姑娘。” 听了康亭的话,安卿笑笑,一双眼睛似乎也有了细微的光亮,“那时你不光流口水,还长的又胖又丑,双下巴都搭到了肩膀上。” “呃……”康亭语顿片刻,没脸没皮道:“那时是那时,如今也算是仪表堂堂,做个上门女婿也是绰绰有余,怎么样?你要不要?” 安卿抬起头,虽然看不真切,却能听出康亭说笑的语气中,稍稍带着一些激动和颤抖。愣神之间,只觉得温热的气息慢慢靠近,柔软的唇轻轻贴上她的额头。 康亭先是蜻蜓点水的一下,后又将吻变得密密麻麻,一路向下,直到吻上两片轻点血色的唇,便有些收持不住,辗转加深。 “康亭。”沉沦之间,有人轻唤了他一声。 康亭睁开眼睛,忽然觉得怀里空空如也,他深爱的人,此时已经离开了他。康亭有些慌了心神,连唤了两声,“安卿,卿卿。” “夜色深了,你早些回去吧。” 她又走了,康亭垂下脑袋,觉得有些失落,还是听话的捡起自己的包袱,朝着墓室的方向回去了。 回到墓室收拾一番之后,康亭躺在松松软软的干草堆上,仰头看着头顶萤萤光亮的藤蔓,回味起今天的事情,先是为父母的操心感到难过,再后来想到他与安卿两个人的进展,便没来由的,又被欢喜装了满膛。 静悄悄的,洞口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窣声音,康亭侧着眼睛看过去,发现之前那只有些迷糊的松鼠,此时不知为何又闯了进来,在看到康亭的时候,又惊的跳起来,慌张失措就要逃跑,结果没选对路,一头撞在了墙壁上。 康亭看着好笑,便将自己今天买下的烧饼掰下一块儿扔给那松鼠,那松鼠先是吓的瑟瑟发抖,之后小巧的鼻子耸动了几下,似乎是闻到了香气,慢慢挪到那烧饼前面,捧起来试探着咬了一口之后,便开始大快朵颐起来。 看着松鼠将烧饼吃完,恋恋不舍才离开,康亭心中还笑这小家伙警惕心太小,一口吃的便被哄了心去,想到这里,康亭又念起了安卿,当年他半串毫不在意的糖葫芦,便让她记到了今天,纵使恨透了这世间人,也对他留有情分,康亭甚至在庆幸,当年给了她糖葫芦的人是他,若是换做旁人,他的卿卿,就不会对他这般有心了。 男人有时候,会比女人心思还要复杂,想的越多,康亭心头竟对莫须有的事情渐渐吃起味来,自我酸涩一顿过后,又谢天谢地一番,想着若是安卿因一个糖葫芦心里装着别人,那便遭了。 若说初冬的寒冷,还带着一丝秋日的温柔,那么日子渐渐到了深冬,大地都屈服在了一片寒冷当中。 每隔上一段时间,康亭就会选个阳光较好的日子进城,因为天气好,进城的人比较多,查起他来,反而没有那么容易,可是后来康亭发现,城里贴着的通缉他的告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全部撤了下来,悄悄回家问过父母,才知晓官府不知为何,竟将他的案子压下来重查,似是有什么厉害的人物发现了康亭案子当中的诸多疑点,迫使知府大人,不得不重新立案。 有了这一转机,康亭父母还求说康亭回家居住,康亭安慰过父母,还是去街上采买了一些东西,打算出城去往漫山林。 康亭出城的时候并未乔装,走到城门口的时候,难免心里还有些忐忑。低下头刚走了几步,康亭忽的听到身后脚步声走的正急,似乎有目的性的,正是朝他这边。 心头稍加警惕,康亭察觉街道上一道身影已经近了他的身后,那人抬起一只手,猛然拍向了康亭的肩膀。康亭反应灵敏,回转身利落出手,便与那人过了几招。 卿卿:十三 康亭没有想到还能遇见那天马车上的人,追上前唤他的是那个中年男人,那人出门购置东西,在人群中认出了康亭,便热络的想要打个招呼。 与那人知应过几句话,康亭见他似乎话到嘴边总是欲言又止,不过人家的事情,康亭觉得萍水相逢,也不好多问,便拎着自己的包袱,出城返回了漫山林。 夜里的时候,康亭同安卿说了这件事情,安卿笑说康亭,那人定是家中有女儿或者妹妹,相中你相貌堂堂,便想着说回家里做上门夫婿。 康亭望着安卿咯咯取笑他的模样,只也随着呵呵傻笑着。 日复一日,在漫漫寒冬里,康亭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将满地的白雪捏成各种形状,捧到安卿面前,看着她咯咯的笑,然后心里就像是尝了这世间最甜的蜜糖。 夜幕过了浓处,临近黎明的时候,康亭看着那抹纤弱的身影掌着一盏鲜红的灯笼渐行渐远,才转身返回荧光悠悠的墓室当中。进去了,才发现一穿着暴露满身妖气的女人,正以一种极其撩人的姿态躺在康亭收拾齐整,铺了一床素色铺盖的干草堆里。 那女人见康亭进来,带着几声鼻音哼哼笑道:“好个痴情的郎君,奴家都有些羡慕安卿了。” 康亭目光不曾在那女人身上多留,径直到树蔓中拿出藏着的包袱,从里面掏出一个水瓢大小的黑泥坛子,摆到 那女人面前。 “迷魂,我已经应你的要求,找来了黑泥坛,里面放的都是陈年的腐土,你先扎根到里面,我再将你移到城外的乱葬岗上。” “好呀郎君,就依你。”迷魂女妖呵呵娇笑几声,也应下康亭道:“到时候,我便告诉你安卿的埋骨之地,和她不愿意跟你走的原因。” “一言为定。”康亭立在原地,望着那女妖匍匐着妖娆的身子爬到黑泥坛旁边,然后伴着一丝极为淫•靡的**,慢慢蜷缩起身体,直到变成一株枝叶墨绿,颜色诡丽的花草生在坛中,才逐渐停止了变幻。 康亭上前捧起那坛子,出了墓室,发现东方的天际已经透出大片的白,太阳暖融融的照下来,似乎这个漫长的寒冬,在这场大雪之后,即将要过去了。 踩着及到脚踝的雪,康亭到了林子边缘那条常有人来往的大路上时,太阳已经到了正午。 沿着那条路走了约有半个时辰,康亭发现这条路上来往的人似乎比之前多了一些,听人们的言语,该是这林子里整个冬天除了一个杀人逃亡的劫匪,再没有出过路人枉死的事情了,人们观望了一段时间后,便又开始陆陆续续走上了这条路。 康亭将人们的言语听在心里,说不出是喜悦还是难过,感觉无论他怎样作为,委屈的始终都是安卿一个。 卞安城里他的案子在入冬后不久便没有了动静,康亭也同安卿说过回城的事情,若是她愿意,他就将她带回去,他可以在城郊买处院子,将安卿葬在房前屋后的树荫下,白日里他去劳作,夜间便是夫妻,他愿意做她一辈子的眼睛,守着她护着她,不在乎在旁人眼里,他是不是孤寡一人苍老而终。 可事与愿违,康亭每次央求,都被安卿一口拒绝了,康亭知晓安卿心有隐情不愿多说,迫于无法,才找到了迷魂女妖相问。 路上的白雪经行人踩出一个缺口,太阳一照,便如人心一样,慢慢的融化成了一滩。 康亭低头走了片刻,听得身后有碌碌的车轮声近了,便将脚步往路边挪了几分,好让车马顺利通过,谁知车马声到了他身边,却是逐步慢了下来。 “康兄。” 康亭侧过脸看去,正巧看到马车里有人掀起帘子唤他,这人康亭映象深刻,正是之前路上所救的,那受伤的赵昭。 康亭停下脚步,怀里抱着坛子,点了点头回应道:“赵兄。”罢了,康亭又笑笑,“该是我逾越了,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称呼一声,赵大人?” 马车里的赵昭面容一直带着浅浅的笑,听到康亭的话,神情稍怔了一瞬,很快又恢复了原样。 “救命之恩大如天,你我一见如故,便不是逾越。”赵昭边说着话,边打量了康亭一番,疑惑道:“康兄要进城?” 康亭摇摇头,觉得面对眼前这位身份神秘,且气度雍容的“赵兄”,扯什么慌,都不能瞒过他的眼睛,干脆如实道:“去,城东郊外的乱葬岗。” 赵昭目光在康亭手中的黑泥坛里留了片刻,望向康亭道:“上次一别,一直想寻康兄谈几句,如今仓促遇见了,不知康兄可否有时间?”未等康亭回复,赵昭又道:“我也正巧赶车去往城东,若是康兄不嫌弃马车简陋,可捎上康兄一程,这样即达成了赵某的心愿,又省了康兄的时间,如何?” 康亭望着赵昭,见他目光诚恳,并不见张狂蛮横,便点头同意。 上了马车,康亭发现之前遇见了两次的那个中年护卫也在,见了康亭,那人朝康亭打了个招呼,然后让出坐位,朝着外面去了。 马车里静了一瞬,赵昭开口道:“我与官府有些交集,却不算赵大人。” “既然不是大人,那便是大人之上了。” “为何这么确定?” “是你原本就不曾瞒我,赵是大梁国姓,皇亲国戚非富即贵。我虽不算学识广阔,却也通晓一些世事,当今皇帝第五子,正是阁下的名讳。初见时不太确定,眼下却是确定了。” 赵昭颇有深意的看了康亭一眼,“只因为一个名字?” “不。”康亭摇摇头,言语之中多了几分敬畏,却并没有任何谄媚。“卞安城的知府在这里为祸乡里已经许多年了,之所以敢这么大胆的徇私枉法,除了他自身培植在卞安的那些爪牙,更多的是因为,据说那知府在朝中有强大的靠山,若是派了其他官员来查这卞安知府,必然动作不会这么快速有效,只有身份权势要高于他许多的人,才能将他和他的爪牙,甚至背后的靠山一网打尽。而卞安城里,最近并未听闻到了什么大人物,那便说明那位大人物该是微服出巡。” 说着,康亭目光中带了几分感激,“后来,我的案子在众多的冤案当中被率先提了出来,证明那位大人物对我颇有关注,我康亭长这么大,是个直性子的平民百姓,自认并不曾交结过什么官家人物,只除了,除了……”讲说到这里,事情已经点明,康亭便觉得直提赵昭名讳有些不好,先不说是皇子身份,更多的是因为只萍水一面,他却揭开了原本压在他头顶的,这辈子都望不到头的阴云,对这点,康亭便觉得直呼其名,是大不敬。 赵昭为人慷慨,倒不计较那么许多,伸手拍了拍康亭的肩,神秘一笑道:“其实除了那日你出手相救,之前我也听过你的名字。” “之前?”康亭不解,细细琢磨半天,仍旧想不起来,只得摇摇头道:“殿下,又在说笑了。” 赵昭将脑袋靠在车壁上,似是忆起了之前沉痛的过往,感慨道:“被贬的那些年,身边人也跟着受尽苦楚,或死或伤,沦落各地,教功夫的厉师傅躲避追杀时,曾经逃到过卞安,隐姓埋名在一家镖局做了武学教头,还收了一位极为满意的弟子,卞安人士,姓康名亭。” 康亭惊奇道:“厉师傅!” 见赵昭笑着点头,康亭又道:“那师傅现在在哪里?可还安好?” “不必记挂。”赵昭望着康亭道:“厉师傅多次夸你,却可惜你出生百姓,纵使才华过人,在卞安知府压制之下,也极难出头。原本我并未将厉师傅的话放在心上,如今果真见了,才知晓厉师傅看人不差。” 赵昭顿了片刻,极为凝重的道:“我要你出堂指认卞安知府罪过,然后入京辅佐与我,你可愿意?” 康亭一听,满心欢喜,刚欲应下这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时,一低头看到手中捧着的迷魂花朵,脑海里想起安卿一个人掌着灯,在诺大且黑暗的林子里独自游走的景象,又忆起她被他的一束花,一个雪球哄的笑呵呵的样子,心中当下做了决断。 “我可以指证贪官的罪行,却怕是不能追随殿下了。” 赵昭有些意外,“你……?” 康亭捧紧手中的坛子,即决定了,心头也便释然了,侧过脸看着路旁匆匆而过的风景,笑笑道:“就像是旁人说的那样,我怕是,被迷了心窍吧。” 随着马车外面,赶车的车夫一声尾音拖长的“吁~”,马车缓缓停下,坐在外面同车夫一同赶车的侍卫掀开帘子,朝着赵昭道:“殿下,岔路口道了。” 赵昭不语,康亭谢过,直接跳下了车去,朝着乱葬岗的方向去了,刚走了几步,却听身背后赵昭道:“迷魂吸食腐肉迷惑人心,你要小心。” 康亭脚步不曾停歇,应道:“多谢。” 卿卿:十四 卞安城东约二十来里的地方,有个荒草丛生的小山坡,上坡上面光秃秃的,不见几棵树木,这地方本是前朝战乱的时候,用来埋兵将的死人坑,后来陆陆续续,便成了无家可归之人,死后的栖身之地。在这里,人们掩埋新死的时候,几铲子铲下去难免会挖到前人的骨头,这种事情往往不算惊奇,收拾一顿黄土一埋,便都算尘归尘土。 康亭在一个新埋的土坟包前站了片刻,念叨了几句吉祥话,然后在黄土里面挖了个坑,将黑泥坛里的迷魂栽了进去。 刚移进土里的迷魂没精打采,艳到诡异的花朵都凋谢下来,康亭坐在坟丘前直到傍晚,见迷魂的叶子又打起了几分精神,才放下心来。 夜色擦黑的时候,四周围静悄悄的,一颗枯死的树桠上,扑棱棱飞起几只呱呱乱叫的乌鸦。小山坡背阴的地方,坟丘上幽幽泛绿的鬼火已经燃了起来,四周围空无一人,细听,却能察觉似乎有人声悄悄言语。 迷魂或是因为移动根茎,自身有些受损,未曾现出形体,只一道妖娆的声音带着浅浅的喘息落在康亭耳际,朝着康亭说话时,带着些许笑意,细听,却是有几分毛骨悚然。 “放着大好的前途不要,守着个死鬼,你倒是痴情。” 康亭不听那么许多,似乎与安卿相处的惯了,也不再害怕四周诡异的场景,直言道:“现在,该把你知道的告诉我了么?” “呵呵呵。”迷魂带着鼻音轻笑几声,竟是有些悲戚之意,“有你这般俊俏的少年郎为她打算,她倒是枉死也该瞑目了,可我告诉你,安卿瞑不了目,永远都不能。” 康亭听的有些气愤,呵斥道:“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呵呵,我胡说?我为什么要胡说呀?”那迷魂似乎觉得康亭的话尤为可笑,带着嘲讽和无奈的笑声在小山坡上回荡了一圈,尖声道:“我所言语,句句属实!” “她………” “想你这凡人也知道,枉死的人,不管在阳世徘徊多少年,永远都会保持着死时的模样,安卿死的时候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娃娃,而如今却是少女模样,你不觉得奇怪么?” 康亭沉凝不语,这件事情,他确实感觉奇怪过,但是他信安卿,她不说,那便是有她的苦衷。 “你难道没有想过,一个凡人的魂魄,纵使怨气滔天,又怎么能为你镇住整个林子的鬼怪野兽?你难道没有察觉,后来纵使她宁肯自己眼盲,迫使自己不去杀人,可她的灯笼也一直在亮么?你知不知道她的灯笼越亮,便说明那里面凡人的阳气,越浓重呢。” 康亭嘴唇有些微颤,“为,为什么?” 问完了,康亭竟觉得耳畔迷魂的声音带了几分要笑不笑的哭声,呜呜道:“因为她和我一样,都是迫不得已啊!”哭过几声,那迷魂又开始呵呵的笑了起来,“不过我比她还好一些,我还能借助你这痴情的凡人逃出来,她却是永生永世都不能了。” “她能!她能的。”康亭不说原由,只心里觉得,安卿一定可以的。 “她一直不肯告诉你她的埋骨之地,是因为她的尸骨,就在当年那大妖的洞中埋着,那大妖需要她这样一个纯净的载体,载满对人类的痛恨,并且助她修行长大,替它杀人,剥夺阳气,助他修成大功。那山妖法力高深,安卿就算是自己没有怨没有恨,也投不得胎,她永生永世,都会是那山妖的傀儡!” “山妖!傀儡!”康亭心头如被一道惊雷劈过,“那山妖在哪里?” “就在漫山林的最深处,不过少年郎,你怕是要白费力气了,漫山林里没有它的对手。” “有!”康亭咬牙,攥起拳头,不曾想到安卿所有的不幸,都是那大妖一手策划的,从生到死,受尽人世间所有痛楚,却不过是它股掌之中的一场局。 望着黑暗暗的乱葬岗,康亭目若明炬,坚定道:“我就是它计划中的变故,就算是拼了命魂飞魄散永不超生,也要将它诛杀,若我敌不过,那苍茫天地黄泉碧落,我便去找能敌得过的人,我偏不信这世上没了章法,善恶没了分明!” 迷魂有些意外,被康亭一个凡人此时迸发出来的气势怔的一时说不出话来,而后竟是收了所有怪异的声调,叹了口气,静静道:“也罢!也罢!”连说两声,迷魂将声音压的极低,在康亭耳边道:“我虽修为稀薄,但活的年岁倒长,如今也做一回好妖,不知能不能成全你们这对苦情人。” 康亭言语带了几分恭敬,“前辈请讲。” “我知那山妖本是太行山里的余孽,藏在漫山林,是因为在太行山一场天劫当中受了重伤,隐匿在此疗伤的。那山妖急于求成,修的是邪术,已经在山洞之中闭关许多年,眼下靠着安卿为他收集的魂魄,想来出关之日已然不远,但是到那个时候,那山妖功业大成化蛟成龙离去,安卿这个傀儡作为它修炼邪功的基石,怕是到时无用,便要魂飞魄散永远消失了,想救安卿,除非那大妖身死!。” 康亭心头憋闷,恨不能即刻斩除那山妖,但是冲动行不了大事,康亭立在那里,依旧静默着不说话。 站了良久,康亭转身离去,走了老远,察觉鼻息间迷魂散发出来的幽香若有若无的飘来,而后贴在康亭耳际,轻声言语了几句。 踏着良好的夜色回到自己居住的地方,隔了老远,康亭便见皎白的月光下,一个纤弱的身影坐在墓室的入口处,那样子像是栀子花静静的开着,一阵风过了,拂过枝头,便仿佛要将她折了,飘飘零零,落在地上。 康亭向前走了几步,看见那盏鲜红的灯笼忽明忽暗,在她身旁发着光,如一点萤火,想要照清楚前方的路。康亭记起有一次他看着她的眼睛,她说她看不到,灯笼可以为她照明,后来,他其实心里隐隐,还有些责怪她杀了人,如今想起,他就像是一个酒足饭饱的人,不知道饥饿的人为什么看着别人手里的馒头。 “卿卿。” 康亭隔了些距离,唤了一声。 安卿朝着这边望过来,音色柔柔的,如轻风拂过。“回来了?” 康亭“嗯”了一声,坐在安卿身旁,抬头看着天空的满天星斗。 “就要到春天了。” 安卿像往常一样,安安静静的听着,仿佛她的心里如同眼前一样空洞,喜欢康亭同她讲说一些所听所闻的事情,为她的空洞之中描绘一些别样的色彩。 “今天见了之前遇到的一个朋友,我的案子就是他查明的。” “你……”安卿张口吐出一个音节,似乎接下来要说出的话十分艰难,便重新在喉间整顿一番,轻声道:“若是案子撤了,你便回去吧。” 康亭听着,觉得漫天星斗一暗,侧过脸去望着身旁深爱的人,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此前是我贪恋你的陪伴,便一直没有让你离开。如今你不再是戴罪之身,回到卞安才是最正确的选择,留在这里,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康亭低下头,捡起一截树枝,在地上胡乱的画着,心头汇集了千万种情感想要宣泄,似乎只有手头做着什么,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 安卿的声音仍旧柔柔的,可说着说着,音色里带了几分哽咽,却又强使自己镇定。。 “你我阴阳相隔,人鬼殊途,你离开之后,心里有我我便知足了,若是那白家姑娘醒了,你就娶了她吧。” 咯吧一声,康亭手里的树枝断了,千万情绪竟是化成了一丝委屈,闷闷道:“我的心你还不知道么?为何又突然说这些。” 安卿抬头望着天,入目有些隐隐绰绰,似乎旁人的眼睛永远都是旁人的,她就算是抢了来,也不算明亮。 “你身上,有迷魂的味道。” “她……”康亭言语一顿,见被说穿,如实道:“她想要移根去乱葬岗,我便将她送过去了。” “你一直不太喜欢她,如今突然送她去乱葬岗,怕是她应下了你什么条件吧。” “是。” 康亭一时不知作何回答,知晓说谎,必然也骗不过安卿,只低头应了一声。 “她能让你交换的,无非就是关于我的事情,如今你都知道了,你若选择离开,我也谅解,或者,其实是我心里盼着你离开,我身边的 人都死了,我不想让你也受到伤害。” 望着星空的安卿,将目光放到自己的衣摆上,看着苍白的衣衫随风飘摆,最后一句话说出的时候,自己都难以遏制的难过。 “不。”康亭深呼一口气,心头憋闷的想要颤抖,却又隐忍了下来,语调不重,却掷地铮铮。“我一定可以帮你的,相信我。” 林子里一阵风过了,带了些许春日暖阳留下的融融气息,漫山林里树叶落地翻飞的声音止了,似乎大地已然清醒,万物即将复苏。 卿卿:十五 阳春三月的絮子,随着风从树上飘落下来,有时候一片两片,有时候纷纷扬扬,像是寒冬腊月积蓄已久的一场大雪,直到连绵一夜春雨到来,打湿地上一层白团团的絮子,终于才有了个消停。 卞安城里除却换了个还算靠谱的知府大人外,余下便没有什么可值得一说的大事了,倒是小吴的孩子已经在王姑娘的腹中高高隆起,康亭爹娘又在街上摆摊卖起了冬日存下的蔬菜,白家卖酒的白姑娘依旧昏迷不醒,听左邻右舍们讲说,怕是过不了这个夏天了。 康亭像许多旁观的人一样,为那白家姑娘惋惜,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出庭指证了那知府小舅子的种种罪行,让坏人得到惩治,也还那白家姑娘一个公道。 一切的一切,似乎就像这样慢慢的过着,可令康亭心头不忍的是,他心爱的人,似乎越来越虚弱了,弱到与他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短,而她手中的灯笼火光摇曳不定,几乎要灭了。康亭知晓,依着迷魂所说的情况,她在那山妖的掌控之中,曾经虽是为了报仇,却也不得不为它杀害生人性命,而眼下安卿却在拖着,她放缓了自己杀人的频率,是想拖延那山妖出关的时间。 至于为什么,康亭也能想出一二来,那山妖修的是旁门左道,若是出关,必定会是周遭百姓的一场浩劫,安卿本来什么都不怕,恨不得这世上的人都死了,可眼下,他却成了她心头唯一的牵挂。 她的心地,一直都是善良的,她恨过怨过,知道那滋味苦不堪言,也并不愿这世上,像她一样卑微可怜的平凡人,再重蹈她的覆辙。 康亭也曾试图想过别的办法对付那山妖,但是依着安卿的描述,衡量左右,实力相差毕竟太大,若是此时激怒那山妖,恐怕会像十五年前一样,又是一场血雨滔天。 康亭盘算来回左思右想,将卞安城甚至周边几百里外,凡是有些名望的术士法师走访了无数,一个个要么不信,要么开口便要天价酬金,再有的,听闻此事干脆闭门不出,生怕康亭再找了,就算是有那么一两个愿意出手相助的,不过都资质平平,帮不了什么大忙。 连日奔波,眼看踏遍了整个春天,天入了夏汛期将至,康亭仍旧没有什么头绪,唯一的办法,只剩下他扛着大刀,以凡人之力,去向那修行了几百年的山妖拼命,如此一想,不过以卵击石罢了。 到了后来,安卿再没有杀人了,她手里的灯笼再也没有亮过,不知何时,魂魄便会被那山妖拍的支离破碎。 康亭心急如焚,眼看雨水一场接着一场,河道里的水涨了数尺,却依旧没有头绪。 走在路上,康亭一筹莫展满心迷茫时,一辆拉牲口的板车忽然近了,康亭朝着路边退开了些,扭头朝那板车看去,才发现那板车里装的不是待宰的牲口,而是一张破席包裹着的,已经僵硬的乞丐尸体。 马车吱扭吱扭,朝着乱葬岗的方向去了,康亭望着远去的马车,脑子里忽然想起了一条极其重要的线索。 他助那迷魂生根在乱葬岗的时候,那迷魂曾经说过,以妖杀妖,万妖归王。 康亭初时不解,如今再想,传言沿河往下百里左右的地方,有个镇子叫梧桐镇,镇子上有座阑珊桥,那阑珊桥桥下镇妖的传说,他幼时也有所耳闻,前些日子他去青州求一位术士相助的时候,听那边的人说,阑珊桥下的大妖已经出来了,就住在阑珊桥头。一开始人们怕极了,可见那大妖并未做出伤害百姓的事情,久而久之,人们也便卸下了心防,只是极少再有人路过那阑珊桥了,就算是外乡人路经此地问路,人们也会指着阑珊桥之外的路给行人走。康亭心头盘算,既然那大妖不曾伤人,可见与漫山林这只有些区别,若是他去求一求她…… 想到这里,康亭心中其实是有些怯意的,纵使他胆子不小,烧香拜佛供奉仙官这类事情常见,若果真去寻一只大妖,难免还是有些害怕,因为人们言语中几百年前也好,十几年前也好,妖怪吃人的场景,都被描绘的血腥可怖,他不怕死,却也不想年少枉死。 可若不去求,他放下安卿且不说,漫山林周边村子数以千计的百姓,乃至整个卞安城,说不定就要经历一场浩劫,到时候,又会是一场生灵涂炭,他逃不了,他的亲人朋友也逃不了。 所以,康亭还是决定去。 抬头看了看太阳还早,康亭在路上扭转身,朝着卞安城的方向去了。 金秋镖局里养的马,脚力可算是上是顶好的,康亭骑马到了梧桐镇的时候,天色才刚刚擦了黑。 向镇子里的村民打听了一下阑珊桥的方向,那些村民都好心劝道康亭,走的时候离那里远一些,莫要惊动了里面的大妖。康亭谢过村民,还是毅然决然,朝着阑珊桥的方向去了。 沿河到了阑珊桥,康亭本以为,妖住的地方该是阴气森森,四周围乌鸦蝙蝠乱飞,风声吹起来,都是诡异的音调,可近了眼前才发现,这里除了安静些,与寻常的民宅没什么两样,传言里那住大妖的地方,也不是什么高大的树洞地坑,看上去似乎是一间久未开业的茶肆。 阑珊桥在夜色里静悄悄的,伴着河岸一颗磨盘粗细的老柳和倒影在河水里的满池星光,显得格外孤凉。 柳树上夜莺轻啼几声,拍打着翅膀飞远了。 康亭看了看四周,拴好自己的马匹,然后朝着那屋门紧闭的茶肆,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走近了,康亭鼓起勇气本想轻轻叩打门环,可抬头看看天空中月亮已经上了树梢,便又收回了手去,想着求人办事,深夜叨扰,总显得太过没有礼貌,于是康亭转身去了那颗老柳树下,打算在树下等上一晚,明早再去相求。可到了夜里的时候,善变的天忽然下起雨来,康亭从柳树下起来,四周看了几眼,便朝着一旁边一个小小的柴棚里去了,想着借人家的柴棚避一避雨,想必主人也是可以谅解的。 那柴棚门口跺着一堆高高的柴火,看那柴火的样子,很久都没有人动过,似乎已经有些年头了。 康亭过去,见那柴棚门口装了个破旧的木门,木门没有落锁,已经有些将要散架的样子。 雨点越落越急,康亭伸手轻轻一推那木门,才发现木门似乎是从里面上了栓,并没能推开。 康亭意识到里面或许有人,忙道歉道:“对不起,对不起,在下以为,以为里面没有人的。” 柴房里面静悄悄的,似乎果真没有人,康亭却没有再贸然进去了,后退几步,本想着到那阑珊桥下窝上一宿也可以,却听得柴房里面一道浅浅的女声起了,似乎有些怠倦。 “茶肆里没有人,去那里避雨吧。” 康亭一听,站在雨里看了看那一片漆黑的茶肆,还是驻下脚步没有去,想着那茶肆里虽然没有人,但是住了大妖,前去打扰,毕竟不好。 不管柴棚里的女子出于何意,康亭还是朝着那方道了声谢,正准备去桥下的时候,发现天空的雨来的快去的也快,地皮都未曾全部打湿,却又蓦地停了。于是康亭一转身,又倚在了那颗老柳树下。 第二天清晨,艳阳高照。 康亭看着时辰差不多了,便到那茶肆门前叩了叩门,斟酌了一下腹中言语,开口道:“晚辈康亭,求见……求见前辈。” 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回应他。 康亭想了想,便又唤了一声,“晚辈康亭,有要事求见前辈。” 仍旧没有人回应。 康亭细细琢磨片刻,以为对方是嫌弃自己诚意不足,便将衣摆一撩,双膝跪下,朝着门内道:“晚辈康亭,愿付出一切代价,求见前辈。” 这一次,门吱呀一声开了,却不是康亭对着的茶肆,而是昨夜里,反锁着的柴房。 “这里的主人已经移居别处了,你若是有事,到村子里打听打听,去别出找吧。” 康亭回过头,见一个女子立在柴房门口,十七八的模样,生的眉目如画面容绝美,脸色却有些苍白,神情平静自然,又有一丝哀意。 忆起昨夜避雨的情景,康亭赶紧起身,朝那姑娘道:“昨夜里不知姑娘在里面,打扰姑娘了。” “无妨。”对方摇摇头,并不见迁怒康亭。 康亭看了看茶肆,里面果真久久没有回应,便朝那女子问道:“这里的……人,搬走了?” “嗯。”对方应过一声,目光远远的望向了阑珊桥。 康亭有些失落,觉得心底的希望一下子又空了,便又问道:“姑娘知不知道,他们搬到了何处?” “不知道。”那女子神情始终漠然,倒也并未显得对康亭厌恶。 康亭心下空落落的,看看紧闭的茶肆房门,觉得自己尤为无用,只得朝那女子行了个礼,失魂落魄道:“谢过姑娘了。” 说罢,康亭去寻了自己的马,脚步沉沉,如灌了千金铁砂,朝着梧桐镇外走去。 卿卿:十六 康亭牵着马儿,依着那姑娘所说的话,在梧桐镇上四处打问那间茶肆主人的去处,有人摇头摆手不愿多说,有人说是去了青州,又有人说是去了永郡,还有好心的人劝告康亭不要靠近那间茶肆,说那里面住了一只大妖。 综合多人言说,康亭总算是明白了,大妖是大妖,茶肆主人是茶肆主人,他一时心急,竟是将那两者混为一谈了。后来康亭又同镇上的人问起了茶肆旁住着的那个姑娘,谁知一提起此事,那些人纷纷拎着手里的东西走的飞快,连门口乘凉的妇人,都匆匆忙忙抱着孩子回了家,并且哐当一声,上紧了门栓。 康亭细细琢磨一番,最后又牵着马,回到了阑珊桥旁。 昨天夜里雨虽没有下多少,风确是起了一阵,将树上的叶子卷的纷纷扬扬,落了不少在阑珊桥上。 康亭清晨见的那个女子,正拿着一把扫帚,极其细致的清扫着落在桥面的叶子和尘土,眉目之中满是寞落和怜惜,仿佛此时此刻不是在扫着一座普通的石桥,而是轻抚着爱人的脸颊,怕扫的重了他痛,又怕扫的轻了,桥面不能干净。 将马儿栓在昨夜栓过马的树桩上,康亭过去,张张嘴巴,竟不知如何问出口,莫不是要唐突的过去问道:“姑娘,你是妖么?” 犹豫了片刻,康亭想想安卿,终究还是将脸面放了下去,想着反正也已经求过了那么多人,不再差这一个,若是他的唐突惹了那姑娘不高兴,只要她答应帮助除那杀人的山妖,就算是将他剥皮拆骨挖心掏肺,他也心甘情愿。 走到阑珊桥旁,康亭望着那女子,二话不说噗通一声跪了下去,那女子似乎对他突然的举动并不见多么惊讶,依旧低头轻轻的扫着桥上的落叶,待那竹枝的扫帚一寸一寸扫到康亭身前,才慢慢停下,言语轻轻,乍一看和和气气,细听却是一种据人千里之外的漠然。 “我不是诸天之上的仙官,惩不了善恶,管不得生死,你若是有难事,还是想别的法子吧,在我这里,只不过是浪费时间罢了。” 康亭哀然,摇头道:“若是求仙官有用,我已经将十里八乡的神仙庙宇磕下了不知多少个头,可我一介凡人人微言轻,怕是不止九天之上诸位仙官不信,就算是凡夫俗子,也未必会有几人信我。” “世事本就多磨难,抱歉。”女子绕过康亭,拿着扫帚去往了茶肆旁的柴棚里,根本不曾听康亭讲说究竟为何事遭难。 康亭转过身朝那女子叩下几个头,声声至诚道:“在下卞安康亭,所求姑娘之事,并非为我自己,而是为了所爱之人,还有卞安附近不计其数的黎民百姓啊!” 女子脚步停留一瞬,却并不曾言语,也不再理会康亭的哀求,转身进了柴房当中。 康亭跪在门前,从晌午跪倒夜晚,又从深夜跪倒了黎明,一个人对着静悄悄的柴棚,讲述了十五年前那场惨绝人寰的祭奠,和如今大妖出关,将要带来的灾祸,但是无论康亭怎么诉说,房间里仍旧是静静的,第二天那姑娘也没有再出来,似乎独自待在里面,一直在等着什么,却又孤寂茫然的,不知在等什么。 等了许久,康亭开始头晕眼花支撑不住,等的失望透顶,觉得这次也和之前去求那些道貌岸然的神棍们一样,被拒之门外,又断了希望。 昏昏沉沉倒在地上,又被夜里的风吹醒,挣扎着爬起来之后,康亭心头想要放弃,不想再等了,不是他没有恒心没有毅力,而是他怕把所有的时间放在这个没有结果的地方,而耽误安卿所剩无几的时光。 若是实在走投无路,那时人生到头,他也愿陪在安卿身旁。 树桩上的马儿被栓了良久,已经啃完了树桩周边的青草,此时似乎也已经失了耐性,见康亭脚步虚软的过去,有些焦躁的来回踟蹰着马蹄。 翻身上了马,康亭用仅有的力气紧紧抓着绳子,随着马儿哒哒的离开不知走了多久,康亭头脑一昏,爬在了马背上不醒人世了。 康亭再醒的时候,是马儿跑了几步,从马背上将他颠了下来,跌在地上摔醒的。所在的地方康亭有些陌生,似乎从未来过,周围除了高高矮矮的稻田,便只剩下一座有些坍塌的破庙。 揉着被摔疼的胳膊和胯骨,康亭慢慢挪进了那破庙里,进去了才发现这儿似乎是个月老庙,月老的神象已经被人搬迁走了,该是移到了新盖的庙宇里,周围只剩下搬迁或盖庙时才用的红绸彩缎,还有往些年痴男怨女们留下的,挂在柱子上描有彼此姓名的彩色锦条,只不过眼下,都已经蒙了厚厚的灰尘。 康亭寻了个干燥的地方靠着柱子坐下,此时此刻饥渴难耐,瞧见从破旧的房顶漏到贡台瓦砾里的雨水,便挪过去喝了几口,然后靠着贡台缓缓坐下,心头无力无助无望到了极点,觉得他为人一世狼狈不堪,爱一个人悲惨且窝囊。 叹一口气,外面似乎下起了雨,康亭闭目听着外面哗哗的水声,念着他离开这么许久,也不知安卿怎么样了。 每每念及心爱的人,康亭便觉得自己浑身力气憋在心里不知如何释放,就像他被那知府小舅子诬陷暗杀,凭他自己,怎么也捅不开当初卞安城的那片天一样,就像他费尽心机想救心爱的人,却发现自己力量渺小,除了等死,什么都做不了。 人生许多事便是如此,拼尽全力,一无用处。 伴着哗哗的雨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进了庙里,来人跳进门来,抖了抖身上的雨滴便朝着阴暗暗的天空开了骂,骂那九天之上的掌雨官脑子进了水,一场雨下的稀里糊涂,荒里荒唐。 康亭睁开眼睛看去,见来人是个发色花白的老头,看上去年岁不小,不过听着方才对方骂天的架势,身体精神想来极好。那人骂了一通散了散心头的火气之后,转身看向了康亭的方向。 那花白胡子的老头看着康亭,似是对这地方十分熟络的样子,过去便盘腿坐在了贡台边,从怀里摸出一个桃子来,极其脆生的啃了一口,吧唧几下嘴巴,似乎桃子的**十分合他的口味,便点点头咽下,又咬了一口,转瞬之间,拳头大小的桃子便去了一半儿。 吃着桃子,那人迎向康亭的目光,嘿嘿笑了几声,努力端出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朝着康亭道:“小伙子,还没有吃过饭吧?” 方才看着老头吃桃子,康亭已经默默咽了一口口水,如今听对方一问,嘴巴还没有回答,肚子已经没有骨气的妥协,咕噜噜叫了一声。 那老头听到声音,也不曾嘲笑,低头扯过宽大的袖子来,从里面摸出一个油纸包递给康亭,“小伙子,我这里还有个烧饼,你拿去吃吧。” 康亭本不是个爱占便宜的人,不过眼下情况,也是十分羞赧的接过,连声道:“谢过老人家,谢过老人家。” 那老头听了,笑眯眯的看了看康亭,又望了望身处的破庙,问道:“小伙子来这庙中,可是求姻缘?” 康亭咽下几口烧饼,摇摇头道:“晚辈已经有了心爱之人。” 谁知这话说出了,那老头儿却凑近康亭,细细的嗅了几下,啧啧舌头感叹道:“一身阴气,怕是有折阳寿啊。” 康亭咬着烧饼的动作一停,惊奇道:“老人家,您,您什么意思?” 老人姿态随意,伸手挠了挠后背,捋着自己的羊角胡子道:“阴阳相隔,有缘无份呐!” 康亭将手中的烧饼一扔,朝着那老人噗通一声跪下,连连磕了几个头,求道:“老人家,您若是仙人,就请给指一条明路吧。” 那老人捋着胡子,抬头望着空荡荡,已经没有神像的贡台,思量许久,才悠悠道:“路倒是有,不过九死一生,看你愿不愿意走了。” 康亭将头重重的磕在地上,没有丝毫犹豫,“请老人家指点。” “你附耳过来。”老头儿呵呵笑了几声,朝着康亭招了招手。 康亭不疑其他,赶紧将耳朵凑了过去,听着那老人在他耳边细细的言说了几句话,一颗心噗通噗通跳着,说不出的震颤。 言罢了,康亭怔怔的望着门外哗哗的雨,过了许久都没有缓过神来,直到天空轰隆一声雷声起了,才顿时清醒,忙想起来同那老人道一句谢,可一转身,才发现身旁已经空空如也,只剩下方才从他手中掉落的,那半个满是芝麻的烧饼。 静静的,等到外面的雨慢慢停了,康亭才歇过劲儿来,起身出了门去,毅然决然的朝着远方奔波而去。 直到康亭的身影在道路一头消失不见,方才出现在庙里的老头才现出身来,捋着胡子望着空荡荡的小路,叹息一声,自言自语道:“朝纠啊朝纠,你终究是徇了私心啊!” 待老头儿感慨完毕,一道雷声轰隆而至劈在了老头头上,将那本就卷翘的羊角胡子劈的四散翘起起,如那怒气冲天的炸毛公鸡。于是乎,那老头便又指着天空开了骂,骂那掌雨官无脑,雷神官瞎眼…… 卿卿:十七 漫山林里那盏鲜红的灯笼又亮了起来,飘飘荡荡进了林子深处,然后在一座峭壁前,消失了无影无踪。 黑暗阴冷的山洞里,鲜红的灯笼穿过石壁飘荡进来,安卿捧着灯笼进了里面,借着隐隐的灯光,脚步移到山洞一处悬崖旁,停了下来。 脚下便是望不见底的深渊,浓浓的黑暗填满其中,周围像是遮上了墨色的幕布,阴飕飕的冷风如毒蛇的信子在身上丝丝游走,耳畔只能听得潺潺的暗河水声,随着汛期的到来,水流越来越急。 安卿行至山洞连接地底的断崖边,屈膝跪了下去,怯声道:“主人,阳魄取来了。”说着,手中托起一团柔柔的光辉,然后缓缓送进黑暗里。 片刻,地底有什么东西忽然发出了一声贪婪的喘、息,似乎久饿的野兽饱餐一顿美食,发出的餍足叹息。紧接着,有什么东西攀着石壁快速向上,黑暗里似乎还有光滑的鳞片擦过石壁的唰唰声,安卿身子微微发抖,还不待做好准备,便被黑暗里一道重击狠狠打中,纤弱的身体从地上飞起,摔到了山洞的石壁上,又跌倒在地。 “忘恩负义的东西!” 深渊之中突然升起了两团鲜红嗜血的光团,冷冷的盯着跌倒在地,被这一击打到虚弱不堪的安卿。 红光中深红的瞳孔绷成一条细线,似乎极其愤怒,想要碾碎眼前的亡魂。 “想想,若不是我,你现在怕还是一个五岁小儿的孤魂野鬼,我教你修行,教你杀人,教你时刻记得心中的恨,而你呢!” 黑暗中的巨兽散发着冰冷的血腥气,口吐人言时,腔调中自带了一丝刻薄和尖锐。 “想想杀你的那些人,想想你死的多么凄惨,啧啧!!怎的,如今竟是心软了么?还是勾结了什么人,存了什么良善的心!” 安卿爬起来再次跪好,虽然已是鬼魂失了肉身,经方才这一击,沿着苍白的唇,仍旧落下几滴虚无的血来,低着头回答道:“没有,并没有什么人。” “啪”的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又落在了安卿的脸庞,紧接着那两只巨大的眼睛消失,换做一只冰凉的手,带着长长的指甲和久食血肉的腥气,抬起了安卿的脸。 “我知道林子里住了个凡人,不过眼下出关在即,本座没有时间去收拾他,待我大功修成,定然将他撵成一团粉末,天上地下黄泉地狱,让你再也寻不到他!” 安卿心中一乱,辩解道:“他不过是个走投无路的平凡人,并不敢冒犯主人。” “不敢?” 隔着浓浓的黑暗,安卿能感觉对方嗜血的眼神扫过她身上的每一寸皮肤,尖尖的指甲渐渐在她脖颈处收紧,然后一点一点,掐了进去。 “你莫要以为没有你,我便出不了关,就算没有你收集的生人魂魄,本座仍旧会化蛟成龙,修成大功!不过你最好也老实一些,别忘了,你的尸身可是在我手里,若是胆敢有所背叛,我便让你和那凡人一起灰飞烟灭!” 安卿被掐的难以言语,只得静静的闭上了眼睛,生死仍由对方。 过了片刻,脖颈间紧紧钳制着安卿的手蓦地消失了,紧接着,又听着什么巨大的身形沿着石壁潜回了地底暗河当中,狠厉疯狂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山洞里不停的回荡着。 “这世上没有谁能阻挡我!没有谁!” 安卿跪在地上良久,听着深渊当中渐渐安静下来,才挣扎着站起身来,一抬头,那盏鲜红的灯笼飘飘荡荡的落在手中,转身穿过石壁,重新出现在了林子里。 康亭从梧桐镇回到漫山林已经有了些许日子,这段日子,他没有再四处奔波,而是陪在安卿身边,两个人说说话,抬头看一看星星,听一听雨声,因为心里倍加珍惜,日子过的安静且知足。 对于康亭之前的忙碌奔波,安卿看在眼里,也感动康亭的辛苦付出,如今停下脚步陪在她身边,安卿觉得哪怕她余下的日子不多了,有个人陪着,已经满足她当初的奢望了。她小时候,从对这个世界懵懂有了意识之后,命运赋予她的善意便少的可怜,她记得因为亲生爹娘的原因,村子里的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似乎“野种”这个名字,比安卿两个字还要流传的广泛,再后来,吃不饱,穿不暖,寒冬腊月里在各家的狗盆里抢一口吃的,生而在世的记忆里,吃过最好吃的东西,便是幼时的康亭递给她的一串带着口水的糖葫芦。 后来,她死了,死的孤苦伶仃好不可怜,心中恨意滔天怨气不散,成为孤魂野鬼之后,变成了那山妖筹谋已久的一颗棋子,她也变得嗜血,残酷,如同杀死她的那些人一样。 她在漫山林里独自静静的徘徊着,一直走了许多年,有时候听着头上的鸟儿成群,水里的鱼儿成双,安卿停留下脚步,就想着,有个人陪伴会是一种什么滋味?想来想去,最后面对现实,安卿便又清醒了,自己命格单薄,哪里会有个人容她依赖,陪伴左右。 直到某一天,那个带着糖葫芦的男孩儿,又突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他疼她,爱她,怜惜她,为她所做的事情一桩桩一幕幕她都看在眼里,他努力过了,安卿便也不希望他再飞蛾扑火了,他们阴阳两隔,他善良正义,她满手血腥,他们两个本就没有什么可能。像他那样的少年郎,应该意气风发少年得意,娶个如意的好姑娘和和美美,过上一辈子,而不是和她在一起。 所以,安卿便觉得,珍惜这段时间,是他们两个相爱一场所能做的最好的事情了,到时大妖出关引得血雨腥风,她敌不过那山妖,便只能拼尽自己所有能力,护得一个康亭安然。 安卿这般打算着,可在康亭心中,便又是另外一种盘算了。 在月老庙中得了那位老人一番指点,康亭马不停蹄,连夜又赶回了阑珊桥旁的那个客栈里,敲开柴棚的门,见到了那个静静的,怀里捧着大红喜服的姑娘。 康亭不多言说,只同那姑娘说了一句话,那句话康亭也不大明白前因后果所指,却深刻的记在脑海中。 诛杀妖邪,救扶百姓,以消罪责。 那姑娘本对康亭没有多少兴趣,听闻了这句话,目光才慢慢从喜服上抬起来,静静的看着他,目光满是情深眷恋,久久不曾移开,却似乎不是在看他,渐渐的,一双眼睛由一片枯死的苍原,生出些许光来,然后红红的,温热一片。 到最后,那姑娘也未曾给出康亭一个确切的答复,只鼻音里若有若无的应了一声,至于帮不帮他除妖,怎样除妖,都未曾言说只字片语。 康亭从梧桐镇出来,回到卞安拜别了父母亲人,在父母的声声哭泪当中毅然决然转身去往了漫山林。 眼下,汛期已至雨水将临,离那山妖出关之日,已是近在咫尺了。 出城之后,康亭一个人走在路上,迎面看见几个壮年的男子,跟着个术士模样的人,抬着一具棺材正往城中走去。这个术士康亭认得,也曾求过他,只不过这术士目中无人,一口咬定康亭是被鬼魅迷了心窍,辩不清真实虚妄,还言说若是康亭出上一笔可观的费用,倒可以看看能不能帮他驱除鬼魅。 看着对面抬着棺材声势不小的队伍,和那术士沾沾自得的模样,康亭知晓这术士其实有些许本事,平日里在卞安城里混的风生水起,只不过据说后来有被挖了眼睛的死者家属请去漫山林除妖的时候,踏进山林不过二三里,不知发现了什么,那术士竟被吓的尿了裤子。 两方人离得愈发近了,康亭朝着路边退了一退,想着死者为大,他避让一番也是应该的。擦肩而过时,那术士也看见了康亭,四目相对,极其讽刺的啧啧了两下嘴巴,摇头晃脑的走了。 康亭不与小人一般见识,刚走了几步,便见隔壁村的二牛哥叫住了他,两人交谈几句,不过是二牛哥随着康亭父母的意,劝说他回家。 康亭听了几句,只点头应下,心想着若那件大事顺利过去,他必会常回家去的。 一番寒暄罢了,康亭看着那抬着远走的棺材,随口朝二牛哥问了一句怎么回事?可这一问,却让康亭失神了许久。 二牛哥说,那棺材里的人,本是卞安一家富户的少爷,一日傍晚路过乱坟岗时,被妖物上了身子,阳气大损,本来家里人请了卞安城里顶好的大夫医治,已经有所好转,可没想到的是,那少爷竟是鬼迷心窍,独自一人跑去了乱葬岗,同个女妖风流快活,第二天家里人找到他时,脸都是煞白的。 后来,家里人怕他出事,便将那少爷锁在了家中,谁知那少爷被迷了心神,竟是拿刀刎了脖子,一命呜呼了,家中父母痛失爱子,痛恨女妖,便花费半生积蓄,请了那术士降妖,为儿子报仇。 那术士收了钱财,守在乱葬岗许多天都不见女妖出来,于是又叫许多精壮男子去引诱,仍旧不出来,到后来,那术士想出了个好主意,便是将那少爷的尸身拉到了乱葬岗去,果不其然,当天夜里就有女妖附在那少爷的尸身上痛哭流涕,那术士也趁此机会,收了女妖。 说到最后的时候,二牛哥竟是惊奇的连说带比划,告诉康亭道,那女妖不是什么狐狸野鬼,竟是生在坟头的一株迷魂草,因年岁久远才成了精怪,若不是那术士法术高强,不知还要祸害多少人呢。 康亭听了,久久没有说话,想不通那向来精明狡诈,能在漫山林诸多山妖鬼怪当中存活至今的迷魂,为何竟傻傻的,在尘世不过短短岁月。 卿卿:十八 夏到三伏,连绵的雨水下了半月有余 河道里汇集了山川各处的流水,水深的地方不见河底,早已及过人的头顶。 天刚入夜的时候,漫山林深处的地底,隐隐发出了阵阵巨大的轰隆声,似乎惊雷闷在了山川石壁当中,又像有巨大的东西冲破阻碍,下一刻便要破土而出,翻覆天地。 果不其然,随着夜色蔓延滋长,黑暗席卷大地,一股强大的力量自地底升腾而上,轰隆一声冲破石壁阻碍,巨兽坚硬的鳞甲在夜色里泛着幽绿的暗光,伴随着汹涌的地下河水,翻腾咆哮,冲向了河道当中。 夜色里,本就已经满涨的河水随着湍急的地下河汇入形成了巨大的波浪,以破竹之势,瞬息冲开了沿河两岸的河堤,河道两旁不消片刻便成了汪洋一片,并以极快的速度,朝着下游奔腾而去。 水中的巨兽上下翻腾,所到之处大雨倾盆浪花滔天,将沿河几里的房屋田地夷为平川,黑暗里,在巨大的浪花声中,还能隐隐传来人们的哭泣之声。 康亭提着一盏鲜红的灯笼,沿着河岸骑着马儿快速奔跑,他之前已经将沿河大水的消息散步到各个村镇,可是人微言轻,信他的人,百种不过其一,不过幸好,赵昭算是那百中之一,并且张贴告示提醒沿河百姓撤离。可这件事情兹事体大,赵昭虽有权利,但毕竟还未曾掌控朝纲,仅凭康亭一人空口白话,实在也是难以服众,能做的最多的也便是提醒而已,并不能强行让诸多百姓迁移。这么一来,信其有的,便携家带口去往了别的地方,不信的人,则不愿自己辛辛苦苦几代人安下的家业,因为一句没有实据的谣言撇下,许多人都认为祖祖辈辈已经在这里生活了百年之久,汛期有洪水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先人有明,将河道修的极其宽广,就算是有洪水,十里八乡也没听过哪辈人因洪水家破人亡的,顶多也就是折损些庄稼而已,哪会有康亭所说的,水漫村庄,一片汪洋。 雨水已经将浑身的衣衫湿了通透,康亭顾不得其他,回过头去,便能见沿河往上大雨闪电越来越近,此时此刻,他甚至顾不得救那被洪水淹没的百姓,只知晓自己若不拼尽全力,将会有更多的人遭受牵连,他心爱的人,也永远都逃不出那山妖的禁锢。 眼下情况,与安卿了解预算的不差分毫,那山妖本是多年前太行山诛妖阵之下侥幸逃脱的青蛇,虽留得了性命,却也遭受大创,只能躲在山中默默修行,修为大成化蛟成龙后,便可以脱离人妖两界,到时就算是仙郡想要抓他,也不再是件易事,再假以时日,这青蛇必能成为屠戮苍生的大害。 身后的狂风暴雨越追越近,汹涌的潮水已经近在身后。到了河水分叉的地方,康亭纵身一跃跳下马去,提着那盏忽明忽暗的鲜红灯笼,立在河堤之上,身旁摆了他央求赵昭提前备好的十几个半人高矮的大缸。 雷声闪电片刻便近了,天空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仿佛日夜即将颠倒,时光又退回到了日落时分。 借着天际的红光和一瞬之间亮如白昼的闪电,康亭隔了老远,便能看见那青蛇的身体,正在浪涛之中慢慢发生改变,似乎身上坚硬的鳞甲开始生出一道长长的鳍,一直从脊背,蔓延到了尾巴,硕大如猛牛的头,也开始变的宽扁,蛇头两侧黑影重重,竟像是生出了千万条细若纤毛的须子。 康亭看着越来越近的庞然大物,虽然已经在安卿的描述中有所预想,眼见了,还是惊的心头掀起滔天巨浪,不想自己一介凡人有生之年,竟能见得如此超乎想象的景象。 心头的波澜不曾停息,康亭甚至觉得在漫天的呼救哭喊声,浪涛声,风声雨声雷声的嘈杂之下,竟还能听到自己胸腔里砰砰慌乱的心跳,还有耳畔不时唤他名字的声音。 康亭觉得自己的手脚在雨水中泡的有些麻木,脑袋却是格外的清醒,他知道自己此时此刻正在做什么,接下来要做什么,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不管结局如何,都勇往直前永不后悔! 立在风雨中,眼看着雨水越来越大,已经遮住了眼眸看不清晰,那青蛇巨大的身体似乎就在眼前游过,上面纹络分明的鳞片,仿佛就要划破他的身体。 面对着潮水大吼一声,这一声呼喊瞬间被淹没在了铺天盖地的嘈杂声中,康亭一咬牙,将身旁的水缸推翻在地,看着里面预先备好的石脂水流向水中,在河面形成大片大片的油渍,紧接着第二缸第三缸,随着油水流向河中,河面腾起了大片炙热的火焰,随着河流游动,那火焰越烧越旺,仿佛在沿河岔口形成了一面火墙,霎时截住了那青蛇的方向。 被突如其来的火焰灼的浑身疼痛,青蛇在河中翻滚嘶吼一瞬,待看清康亭和他身边掌着灯笼,控着一团火焰将石脂水引燃的安卿时,不由得怒气滔天,巨大的尾巴一卷,便朝着河堤打来。 康亭不顾自己将要受到重击,努力将所有的水缸全部推到,一抬头见那蛇尾带着巨大的浪花打来,将淹在河中的树木拦腰折断,瞬间便到了眼前,这一刹,康亭仿佛觉得自己魂魄已经离体,他也已变成死尸一具。 忽然之间,身体轻荡荡的飘起,康亭发现自己竟在波涛汹涌中立在方才折断的浮木上,腰间一只冰凉的手扶着他立稳,安卿面色凝重,手中的灯笼经方才青蛇那一击,已经变得羸弱不堪,仿佛将将便要灭了。 康亭心头一急,摸了摸怀里的火折子已经湿透,眼下在滂沱大雨滔滔江水当中,除了安卿,没人能将那石脂水彻底点燃。 康亭拉起安卿的手,在滂沱大雨当中喊道:“快!点燃它!” 安卿点点头,刚欲有所动作,却见在关键时刻遭遇阻挠的青蛇已然失了神志,摇头摆尾再次袭了过来。安卿手下一顿,因为离了埋身之地太远,力量已经所剩不多,若用在点火和救康亭身上,她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在青蛇的袭击下救康亭,因为在安卿心里,其实就算是杀了青蛇让千万百姓得救,可若康亭死了,那便什么意义都没有了。 康亭眼前一黑,只觉得青蛇袭来之时天旋地转,自己身体一轻,已经落到了岸边的草丛之中,而安卿手中的灯笼已经灭了,她的身体摇摇晃晃虚弱不堪,似乎连面相也控制不住,惨死时的血泪在纱缎之下,顺着脸颊缓缓落下。 “卿卿……”康亭有些呆滞的唤了一声,耳畔却传来一道极轻的声音,似乎包涵了此生所有的情意。 “我拦着它,你快走。” 康亭望着眼前人,一双眼睛被眼泪灼的睁不开,看不清,听着那青蛇愤怒至极的嘶吼,康亭摇摇头,压下心头汹涌的情绪,如哄哪个不爱吃药的孩子一般,软语道:“你快到那灯笼里去,若是风浪过后有好心人,便让他带你回漫山林。卿卿,听话,听我最后一次,好吗?十三年前没能帮你,现在我只希望你好好的,你好好的我就好。” 安卿不语,仍旧立在那里不为所动,周身素白的衣裳已经如那血泪一样,现出了斑斑点点的殷红。 风雨之中,生死面前,两个人都固执的不曾退却。 眼看筹谋许久即将功亏一篑,甚至要眼睁睁的看着心爱的人魂飞魄散,康亭一颗心疼啊,如同被千万把刀子反覆凌迟,生不如死,这一刻,挫败感,无力感,愤恨感,还有满腔热爱,如同周遭漫天海浪一样席卷而来,让康亭忍不住痛吼一声,麻木的手指穿透血肉,仿佛听到筋脉尽断鲜血滋流,听到自己撕心裂肺一声嘶吼,一颗眼珠带着炙热的温度,从康亭手中投向心爱的人。 “你走啊!” 安卿手中的灯笼瞬间亮了起来,这一次映照出来的红,比之任何一次都要热烈鲜明,而她哭喊着,极其利落的托起一缕火引,将湖面点起滔天火焰,听得那青蛇在火光当中翻腾吼叫,安卿并没有离开,一只手垂在身侧,同她的整个人一样,不住的发抖。 已经蜕变了许多的青蛇理智迷失,此时此刻急欲沿河汇入江海,岂料大路已经被火焰阻拦,若是缠斗下去必然会错过化龙的时间,所以青蛇情急之下不多做判断,翻滚着沿一条小河奔腾而下,沿途水浪滔滔,声势浩大。 康亭跌在草丛间,意识昏昏沉沉,一双冰凉的手轻轻触碰过他那只空洞的眼眶,久久没有言语。 视野模糊间,康亭看着青蛇越来越远,知晓这些火焰只能灼伤青蛇,好让它改变河道,却远不能将其诛杀。 诛杀妖邪,救扶百姓,以消罪责。 若这世间情字不消,那么青蛇真正的葬身之地,该是在梧桐镇中,阑珊桥下了。 那时他的卿卿,就自由了啊…… 卿卿:十九 马儿一步一步,踩着泥泞的路面向前走着,空气中满是潮湿的气息,细听不远处,河水哗哗流淌的声音中,夹带着此起彼伏的哭喊。 康亭头脑昏沉,随着马儿步履的颠簸渐渐清醒过来,想要努力睁开眼睛,发现眼眸处似乎被什么粘腻的东西覆盖着,睁不开来。 疼的倒吸一口气,康亭伸出手去触碰了一下自己的眼睛,入手的粘腻带着血液独有的腥气,似是已经被昨夜的风吹了许久,有的地方已经凝成暗色的血痂。 康亭强使自己睁开眼睛,发现夜色已经悄悄的退了下去,光明替代了黑暗,更照亮了昨夜经过了一场怎样的骇人的灾难。 手指从睁开的眼皮缓缓移动,触到痛处,康亭指尖一抖快速离开,稍过一瞬,又缓缓摸了回去。他本以为失去了一只眼睛,那里会变成血肉模糊的一片黑洞,可触手的感觉,他的眼睛还在,只是不见光明,如一颗顽石镶在眶里。 马儿颈间拴着一盏鲜红的灯笼,随着马儿的行走摇摇晃晃,里面悠悠的光已经彻底熄灭,一片死寂。 康亭挣扎着从马上翻滚下来,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眼前的事实,挣扎着,攀爬到一处积水的水洼前,康亭从水面隐隐绰绰的倒影中,果然发现他的那只眼睛又回了眼眶,除了周遭斑驳的血迹证明昨夜的事情真实存在,其它还是他往常的模样,不知安卿用了什么办法,他的一切,几乎不见变化。 起身从马儿颈上摘下那盏灯笼,康亭抱在怀里,轻唤了几声“卿卿”,可心头的感觉与往常大不一样,他能察觉的出来,那灯笼不仅失了光亮,仿佛也失了主宰它的灵魂,已经变成了一团死物。 林中鸟雀躲过了这场浩劫,叽叽喳喳的在林中飞过,康亭回过神来,眯着眼睛抬头看看初升的太阳,想着会不会,她已经先他一步回了漫山林。 想到此处,康亭踉跄上了马儿,马不停蹄朝着漫山林的方向去了。 往日居住的墓穴已经坍塌成了一片废墟,墓室之中萤萤光亮的枝蔓受不得阳光的照射,已经枯死成了一团,康亭徒手拔了许久,仿佛挖着挖着,挖成以前的模样,安卿就会突然出现。 可直到双手血肉模糊,一捧黄土,终究是掩埋了所有。 康亭跪在地上,失神痛哭了起来,良久才抬起头来,疯了似得朝着地下河崩塌的地方找去。 山壁塌陷了一半儿,露出里面庞大阴冷的洞穴,康亭顺着石壁攀爬进洞穴,在一处潮湿的角落里,寻到了一个已经碎裂成无数瓣的漆黑瓦罐,一个小小的人儿蜷缩其中,对这个世界失望透顶,然后在痛苦中,自己抱紧自己,渐渐没了声息。 康亭脱下的衣衫,用带血的双手,将小小的人儿轻轻包裹,小心翼翼的带了出去,而那碎裂的瓦罐,被狠狠的扔向河底, 他将她留在了他们看星星,听雨声的地方,那盏再没能亮起的灯笼就陪在她的身边。 康亭觉得自己一颗心突然间空了个干净,其实清醒的那一刻,便知道自己的寻找是一场自欺欺人的骗局。 昨夜里他失了一只眼睛,在雨幕中昏昏沉沉,意识模糊间,仍然能感受到她的亲吻,她说康亭啊,她不恨这个世间了,她愿她爱的人一生平安,愿能代替她把没有活过的日子,好好活着。 她此一生此一世,有过一串糖葫芦,有人愿意做她的眼睛,便已经很知足了。 康亭想要起身拉住她拥住她,可意识却被现实拉进了无底的黑暗里,再醒来,他便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漫漫两万里黄泉路上,河畔炙热的风如一把把淬了火的刀子飕飕的刮着,两岸红若晚霞的彼岸花一直蔓延到了远方。 路上的人大多已经忘却前生,目色茫然的朝着来世走去。 一缕孤魂飘飘荡荡走在路上,与大多即将往生的人不一样,这个魂魄满身镣铐,尖锐的刺扎进身体,将本就虚弱的魂体伤的愈发薄弱。 这世间,人身死之后便会重新轮回,生前作恶的下了地狱受苦,行善的来世福报满门,若是魂魄身受枷锁,便是生前有怨,做了为祸一方的恶鬼,被人镇压之后落如黄泉,是要被推入黄泉水中,日日削魂灭魄,长久受苦的。 “安卿姑娘。” 背后忽然有人唤那被锁的孤魂,听闻了声音,那孤魂回过身来,茫然的看着唤住她的人。 来人是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儿,此时正端着一副高深的模样,只是身上皱皱巴巴的衣衫,有些破坏了眼下努力摆出的形象。 “老人家,认得我?”安卿开口,音色平静,不怒不喜。 “安卿姑娘,为何突然到了黄泉?” 安卿淡淡道:“心中的怨气散了罢。” “呵呵。”老头儿轻笑两声,一双眼睛似是都已经看透,“世间人对你不住,你可还有恨?” 安卿静了片刻,看着彼岸的花不知何时谢了,墨绿的叶子生了出来,却再看不见花的踪迹。 “若没有他,便是恨的,他在,便不恨了。” 老头捋着胡子点点头,大袖一拂,去掉了安卿身上的枷锁。“老头子已去阴官那里看过你的判文,你虽有杀孽,但所杀之人,皆损过阴德有过罪过,因此你的罪孽,便轻上一重。再者,你诛妖救人,又是大功一件,如此功过相抵,受些薄惩,便也可入轮回了。” 安卿听老头说罢,不见多少欢喜,仿佛是下黄泉地狱还是转世为人,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 老头儿见自己的话如一颗石子打到湖中,竟不起一丝波澜,便有些挫败道:“这你不欢喜,那我再告诉你,老头子还在阴官那里为你说了几句好话,眼下你还未饮下孟老婆子的汤,老头子送你还阳,如何?” 安卿眼波微动,但想想之前同样助她修行的青蛇,迟疑道:“无功不受禄,你为何帮我?” 那花白胡子的老头儿一听,缩了几下脖子,小声嘟囔道:“到底是我出的馊主意,若不做些补偿,本仙官,心里还真有些过意不去。” “……” 安卿未曾听清,心下生出几分狐疑,本以为遇上无事说笑的闲人,打算转身便走的时候,便听那花白胡子老头儿似是喃喃自语道:“老头子在九天之上掌的是俗世姻缘,如此,便助你一助吧。”说着,猛然上前,一把抓住了安卿的肩膀,施了法决大声喝道:“丫头,跟老头子走吧!” 霎时间,漫漫黄泉路上一阵风起,不少孤魂目光呆滞的朝着这边看来,却发现方才起风的地方已经空空如也,不见尘烟。 …… 秋风瑟瑟,树上的叶子簌簌落了下来。 人们都道金秋镖局最出色的伙计康亭,前阵子在漫山林被鬼魅迷了心窍,过路人将他捡回来的时候,已经丢了半条性命,瞎了一只眼睛。 康亭娘联想到之前漫山林里杀人剜眼的一桩桩诡异的命案,心疼儿子之余,还庆幸自己三月里在庙中烧的香起了作用,保佑她儿子留得了一条性命,由此康家娘暗暗发誓,来年定要将庙里的香火烧的更旺。 躺在屋里的康亭从床榻上坐起身来,透过窗子看看外面秋意深浓的天,又低头看看自己满是疤痕的手,觉得果真如着魔一般,三魂丢了七魄,每天浑浑噩噩,仿佛自己已经不在人间。 镖局的小吴抱着自家的娃娃还来看过他,捎来许多镖局伙计们带给他的礼品和问候。 康亭有时候恍恍惚惚,觉得自己仿佛过了大梦一场,一切都那么虚妄,却又刻骨铭心念念不忘。 院子里传来一阵吵闹的说话声,夹带着王媒婆那独有的尖锐嗓音,康亭知晓,家中父母怕他再犯魔怔,便又想着为他娶一房媳妇,冲一冲喜气,定一定心思。 为这事情,康亭已经拒绝了无数次,就算是有哪家姑娘不嫌弃他瞎了一只眼睛,他也再难守着别人耳鬓厮磨,掏空自己的心思。 愣神间,康亭娘已经推开门进了康亭的屋里,瞧见儿子又在愣神,便将头扭到一旁抹了两把眼泪,转过脸来笑盈盈的道:“亭儿啊,这次说的姑娘,你定然喜欢。” 康亭摇摇头,“娘,你莫再费心了。” 这一拒绝,康亭娘亲眼眶又红了一圈,抬起袖子擦了擦,拍着儿子的手道:“你不知晓,说来也是件稀罕事情,那白家酿酒的白姑娘,本来在入秋的时候就已经要咽气了,家里连后事用的东西都准备好了,谁知道哪天一觉醒来,白家娘去看女儿,见女儿竟是自己坐了起来,除了虚弱些,竟是全好了。” 一听白姑娘,康亭多少有些动容,虽不欲与白姑娘成亲,但想想对方毕竟爱慕过自己,也是个率真的姑娘。 “那便是白姑娘造化好了。” 康亭娘瞧着,以为有门道,心头欢喜,又有些惋惜道:“可惜那白姑娘磕了脑子,没有变傻,一双眼睛却是不好用了,怕是以后做针线,会有影响。” 眼睛?康亭一听,微微一怔,随后又觉得不过巧合罢了。 爬在门外听墙角的王媒婆透过门缝见康亭愣神,便以为是在考虑,趁热打铁迈进门来,先尖着嗓子哈哈大笑几声,接着劝康亭道:“哎呀,眼睛不好用,养养也就好了,那白姑娘对小哥你的心思,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世上不是有一句话,叫做难得一人心么!”说着,那王媒婆扫了康亭有些无神的眼睛一眼,评判道:“我倒觉得白姑娘与小哥,最是般配了。” “王婶……”康亭刚唤一声,打算拒绝,那王媒婆显然没有给他机会,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条来,拉过康亭的手便递了过去,干笑了两声道:“年轻人,多处处,门当户对,感情总会有的,这是白姑娘给你的书信,小哥你看看再回复也不迟。” “是啊。”康亭娘也点头附和。 王媒婆说的亲事多了,见的自然多,一把拉起康亭娘往外走,笑呵呵的说道:“我王媒婆也年轻过,知晓有些事情不好追的急,有我们旁人看着,你不好意思说,待我们出去了,你好好琢磨琢磨,就能琢磨出情意了。” 说着,两个人脚步离开的倒是利落,还哐当一声,给康亭带上了门。 康亭握着手里的纸条,身子往床铺上一趟,随手想要丢到一旁,但又一念想,就算是拒绝,也是旁人的一份心思,如此丢了难免有些没有礼貌,于是便将那纸条拿到眼前,慢慢展开。 入目是一行极柔的字体,仿佛书信的人在里面掺杂了绵绵情意。 “卿卿”子衿,悠悠我心。 短短八个字,康亭看了一眼,猛然坐起身来,将“青青”改成的“卿卿”二字,让他一瞬间心头澎湃汹涌,难以自持。 反反复复看了几遍,康亭将那信纸小心翼翼的收起,扭头望着窗外,想着或许,该重新见一见那位白姑娘了…… 黄泉:一 若说九天之上,哪一位女仙官最是有名赫赫,那便是四方神君之中镇守北方的神君木子俍,其有名的原因除了地位高修为好,更主要的,便是她那张说起话来,如淬了天下奇毒的嘴巴。 这张嘴巴倒也公平,诸天之上凡是能动的一视同仁,上到堂堂仙帝圣尊,下到扫地洗衣的宫娥侍卫,就是仙郡之中脾气极好人缘极好的华云仙官到了她这里,脸色也要僵上一僵。 还不止如此,那木子俍纵使姓名和做事风格有一股男子的豪迈气,可自身体态却是风情妩媚,放眼整个仙郡,也算的上是一等一的美人儿,只是这朵带有尖刺的花朵,九天之上没有人敢沾染分毫,有些岁龄小的仙官背地里嚼起舌根,都道这木子俍神君孑然一身千百年,就是因为没人能受得了她的嘴巴和脾气,嫁都嫁嫁不出去。 这话木子俍也听过一些,往往撞见了也不觉得羞愧难堪,若是心情好,便会上去训上两句,若是心情不好,权当做了一阵耳旁风,并不放在心上,反正嘴长在别人身上,她管天管地,管不了旁人怎么想。 近日来,不管木子俍心情如何,再抽不出时间来管旁人的闲言碎语,因为前些日子朝事完结之后,那老谋深算居心叵测的仙帝,好声言说将她留了下来,然后把眼下整个仙郡最最难办的差事交代给了她。 木子俍本欲拒绝,但没能抵住仙帝一番感人肺腑的“真情剖白”,百般不愿之下,还是应了下来,如今木子俍每日处理完公务,就要去往芙蓉潋,安慰那因婚事不如意,而哭哭啼啼的公主殿下。 这场婚事说起来,也并非是仙帝那做父亲的不通情理硬要安排,而是自祖祖辈辈开始,仙郡与幽罗界为结友好,每一代都会有一次通婚。上几百年里,幽罗界的公主嫁给了仙帝的哥哥,如今再次谈起婚事,两界之中重要人物合计一番,便是将仙帝唯一的公主,嫁给幽罗界的少尊主倾凌,最为般配。 这件事情,幽罗界觉得合适,仙郡诸位仙官觉得合适,仙帝也觉得合适,唯有公主殿下觉得不合适。 这不合适的原因,木子俍也知晓,不过就是那天真烂漫的公主殿下早已经芳心暗许,和前些年飞升上来的一位俊年仙官有了缠绵悱恻的情谊,所以才对于这落到头上的婚事百般不依,每日里哭哭啼啼,寻死觅活。 而木子俍经仙帝一番诓骗,应下的差事,就是说服公主出嫁。 木子俍去到芙蓉潋劝说的第一天,公主殿下暗暗垂泪。 木子俍劝说的第二天,公主殿下哭声哽咽,泪水涟涟。 木子俍劝说的第三天,公主殿下嚎啕大哭,痛彻心肝。 为此,木子俍也有些无奈,觉得哪怕是仙帝派她去冥海镇压妖兽,也不至于这般难干,所以这日,木子俍边往芙蓉潋走着,边想着若是今天再劝说不通,她便撇下这差事不干了,左右不是什么大错,仙帝怪罪下来,任他唠叨两句便是了。 踏进芙蓉潋,木子俍第一眼便瞧见那娇滴滴的公主殿下,正对着满池的荷花暗自神伤,似乎是察觉到木子俍进来,便忍不住又开始落下了泪。 木子俍看着公主哭到红肿的眼睛,其实打心里也是有些心疼的,毕竟说起来,这公主殿下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小时候没少跟在她屁股后面玩耍,如今姑娘大了,有了自己的心思,可现实给了当头一棒,谁愿意隔了万里迢迢,嫁给一个见都没有见过的人。 这么一想,木子俍劝说起这门婚事来,便更加心虚了,刚开口唤了声,“公主”,便听得对方扯开嗓子,竟是又嚎啕大哭起来,嗓子都有些哑了。 这一哭,木子俍整个脑袋都觉得嗡嗡作响,方才的软善心思全都喂了狗,再忍不住自己的火爆脾气,一只脚踏在白玉雕成的莲池边缘,捏着自己的额头,不经脑子喝道:“哭哭哭!有什么可哭的!干脆老娘替你去嫁好了!” 话音刚落,整个芙蓉潋顿时安静了下来,伤心至极的公主一声哀嚎卡在喉间,又慢慢咽了下去。 啪啪,不轻不重,鼓掌的声音传了过来,木子俍反应过来,朝着那鼓掌的人看了过去,却见芙蓉潋门口,仙帝目光欣慰满面感动的望着她,点头道:“果然,这九天之上,还是子俍最能解我心忧。” “我……”木子俍了解仙帝素来狡诈,联想到自己方才的话语,便赶紧开口解释,可是仙帝却并不曾给木子俍机会,打断她道:“你方才说的话,我已经记在了心里。” 说着,回头瞧了跟在他身后的人一眼,十分严谨道:“禹之神君在仙郡最是说一不二的公正人物,方才的话,也可作证,是不是?” 禹之神君向前一步站在仙帝身侧,抬眸看了木子俍一眼,万年泰然的面色有些惊讶,但仍旧点了点头,证实了方才的事实。 木子俍面色尴尬,“我,我方才,不过是开个玩笑。” 这话说罢,木子俍抬眼瞧了瞧,发现仙帝面色已经沉了下来,这九天之上帝位至尊,就算平日里不见怒容,沉下脸来依旧威严十足。若放在平时,木子俍定然不怕,可眼下到底内里有些心虚,仙郡都知晓禹之神君说一不二,可她堂堂北神君,也不是什么说话不算话的人。 可,嫁给幽罗界倾凌那小兔崽子?长的是圆的还是扁的她也不清楚,再说自飞升千百年来,她从未考虑过自己的婚事,爱慕她的人虽然很少,但也不是没有,木子俍总觉得,自己一颗心里,已经容不下感情事了。 一旁边,方才哭哭啼啼的公主感动不已,一把拉住木子俍的手,抽抽搭搭的道:“俍姐姐,你对我的恩德,我永世不会忘的。” “……咳!咳!”木子俍干咳几声,到底也是一方神君,很快便收敛了自己的慌乱,故作惋惜道:“方才的话说的有些急,到底考虑不周全,即是与公主定了亲,那倾凌少主必然年岁尚小,子俍虽未成婚,可到底岁数上大过了人家许多,若我这般老太婆嫁到幽罗界,怕是倾凌少主心有不悦,于两界关系不好呢。” 仙帝面色稍缓,摇摇头道:“子俍不必多虑,追溯两界数次联姻,也不乏岁数有偏差的,终都成就了一段段佳话,想来幽罗界,也是不会在意的。” 说罢了,仙帝又问身旁的禹之道:“禹之神君,你说是也不是?” 禹之立在原地,觉得自己此时进退两难,抬眸扫过木子俍一眼,想想仙帝所说的事情,只得如实,点头道:“确有其实。” 木子俍一口气闷在胸腔,若是寻常时候必然夹枪带棒说上两句,但今时今日,倒是她不占理了。 “那……”木子俍沉凝片刻,又挣扎道:“两界联姻是大事,子俍历劫飞升,身世追溯起来不过一介凡人,嫁于幽罗界未来的尊主,到底有些高攀不上。” 仙帝笑笑,指尖不知何时,捻起了腕间的一串珠子,眼眸之中尽是筹谋,“子俍何必妄自菲薄,你以一己之力度过重重劫难,既能位在四神君之一,那诸天之上,便没有人不信服。若论出身,我仙郡凡是历劫成仙的,妖魔精怪皆有之,英雄不问出处,若说将我仙郡最得力的神君嫁予幽罗界,该是对方求之不得的事情。” “可……” “子俍啊。”仙帝叹息一声,中年不过的面容看着木子俍,竟生出几分慈祥的模样,“你虽比公主大些,算起来也是陪着公主一同长大的,如今你出嫁在即,不必心忧婚后之时,我择日认你为义女,以公主礼出嫁,想来以后倾凌,也不会亏待你的。” “我……” 仙帝面色一凛,手中捏着的珠子嘎然而止,“此事就此定下,子俍神君不必再谦让,若是拿两界联姻当做儿戏有了悔意,便让禹之神君再次作证,在九天之上诸界之中,昭告子俍神君悔过!本座敬神君多年良苦,定不追责!”说罢,仙帝并未再给木子俍任何机会,转身大踏步离开了芙蓉潋。 原本哭泣的公主殿下一听自己不用再去和亲,一转眼高兴的跑去了屋里梳妆,想来就要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情郎,片刻之间,芙蓉潋满是荷花的院子里,只剩下了木子俍和转身欲走的禹之。 木子俍心头火气涌起,又不肯出言反悔,一肚子火气无处发泄,看见禹之要走,想起他方才为仙帝作证的事,几步过去讽刺道:“禹之神君当年为个妖女,闹的整个仙郡都不得安宁,如今风水变迁,倒是要恭喜你,抱得美人归了!” 本是平等份位,禹之朝木子俍轻轻躬身做了个揖,诚心道:“当年禹之身陷囹圄之时,还要感谢子俍多次向仙帝求情,没齿难忘。” “呃~”木子俍用手捏了捏自己的下巴,然后做出最冷傲的模样,“哼”了一声,绕过禹之,昂头出了芙蓉潋。 黄泉:二 木子俍的婚讯在仙郡之中以极快的势头,压过了某某位仙官因作风不检点而缠身数日的丑闻,一跃成了九天之上众人乐道的头等大事,没有之一。 因木子俍本身仙位在那里摆着,平日里不管对她看过眼的,还是看不过眼的,见了面都会笑盈盈的道上一句“恭喜神君”,饶是得罪透彻的那几个,也不再像之前那样绕着她走,反而停留下来,细细打量上几眼。 木子俍觉得,若此时此刻说明这件事情本是她一时口快惹的误会,必然会让整个仙郡的人都笑话于她,还以为她木子俍的嚣张傲气,要折在一场婚事上。 细细琢磨,木子俍也能觉察出仙帝耍的那一把心眼儿,这般广而告之,免不了有几分激将的意味。 坐在北神君的宫殿之中,木子俍用手敲着素木的窗棂,看着仙娥们进进出出,将她的宫殿倒腾的披红挂绿,九色麋鹿运来一车车的婚事用物,乍看上去,倒是格外热闹。 仙帝即能做了九天至尊,必然有其高深之处,就比如木子俍知晓,仙帝必定拿捏死了她吃那激将法,算准了她决计甩不下脸面再拒绝这门婚事。 木子俍心里明白中了圈套,可琢磨一番,中一个人的圈套,总比在整个仙郡丢脸强,况且中圈套这件事情,天知地知她知仙帝知,总还能保留颜面,最多那禹之也知,不过木子俍心头安定,知晓禹之是个闷葫芦,最不愿到处说旁人的舌根,这事情进了他的耳朵,比一根针落进大海里都安稳。 而且成亲这件事情,在木子俍的心里,算不得一件大事,甚至比不得上次与那百花仙官打的一架。 说起来,那百花仙官在这仙郡之中,比之她木子俍还要矫情,平时最受不得仙郡之中哪个女的美过她半分,若是有,便会耍起她那造作性子,但凡哪个公正人物看不惯想要说她两句,任那百花仙官哭哭啼啼娇娇弱弱一阵可怜,便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这九天之上本就男子居多,那么一位绝色美人儿,男仙官大都端着风度,从不去招惹。 而她木子俍可不一样,想当年为人一世时,她在整个皇宫里都是最好看的,后几经劫难历练成仙,她也没有想过褪去凡人模样。镇妖邪平叛乱,周身伤痕浑身是血时,狼狈是这张面容,封君台上,她身着瑞兽灵纹锦衣,脚踏祥云,以女儿身受封一方神君时,荣耀也是这般模样,看不惯她的人多的是,可因这张脸而看不惯,还冒出头不知本分的,只百花一个,还被她打了下去。 是的,木子俍心狠手辣,从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人,以神君之力打那百花仙官,不过是动一动手指头的事情。 那日木子俍在路上训斥自己宫里一个犯了错的仙娥,被路过的百花仙官出言指责,说她心狠蛮横欺压旁人,当时一个色迷心窍的男仙官还帮着百花说话,两个人言辞咄咄,竟是要闹到仙帝那里。 当时木子俍便想着,闹到仙帝那里,仅是因为训斥了个仙娥,事情还有些不够分量,于是便挥起拳头将那百花和男仙官揍了一顿,才挤过了仙帝案头的其他要事,直接到了仙帝面前。为此,仙帝将木子俍一通责骂,并罚她回宫思过数月,这件事情不管百花仙官服与不服,总才算有了个了结。 这些年天下太平,这件事情放在木子俍心中,相对比宫里的花儿开了几朵,白鹤生了几只来说,算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了。 细一想,这件事情同成亲来比,可算的不分上下,伯仲相当,半斤八两,一般大小。 胡思乱想间,仙郡之中掌礼仪的华云仙官进门道了声安,然后将金丝锦线绣成的喜服放在木子俍身边。 木子俍看了一眼,是千年云霞凝成的红纱,上面满绣了幽罗界独有的红菱花儿,妖冶美丽,**神秘。 木子俍鼻腔里极不在意的哼了两声,鄙视道:“仙帝那老狐狸倒是肯下血本。” 华云仙官往日里安排完事情便告辞离去,这次倒停了下来,素日里半垂的眼眸抬起,看了木子俍一眼,开口道:“神君,明日便大婚了。” 木子俍点点头,不在意道:“还没忘。” 华云脸上微微带着的笑稍稍收回了些,细声问道:“婚姻大事,神君还是细细思量。” 木子俍抬头看了华云一眼,听出其中难免有些关切之意,又不似旁的仙官那般满面堆笑声声道喜。 “嫁人而已。” 木子俍轻笑一声,“正好让那些人闭嘴,不要再偷偷摸摸唤我老姑婆。” 空气中,似乎华云若有若无的叹息了一声,然后从宽袖当中掏出一个锦盒递给木子俍。 “听闻重山国有个习俗,女子出嫁,要伴着亲人送的礼物,这个你拿着吧。” 木子俍伸手接过,心里隐隐触动,脑海里埋了许久的情感莫名其妙的涌了上来,眼底一酸,又生怕自己哭出来,嘴巴又毒又尖酸的道:“在仙郡人人都道华云仙官好,果然如此,事事都想的这般周到,连千百年前鸡毛蒜皮的事情都能挖出来。” 华云将衣袖整好,不见生气,面上依旧带着几分和善的微笑,“爱怎么想怎么想,反正也就送了你一个。” 木子俍将锦盒随意扔在身侧,扭头看华云,言语生出几分调笑的意味,“果然人都道我木子俍为人坏透,逼得脾气顶好的华云仙官说话都能冒出刺来,你说是不是?” 华云不语,有些嗔意的轻瞪了木子俍一眼,然后将神情端的和气温柔,张开自己规整到一丝不差的衣袖,朝木子俍行了个极其标准的礼,然后迈着从容平稳的步子,退出了北神君的大殿。 仙郡之中,云霞慢慢褪去,月亮挂在一方。 夜里,木子俍躺在榻上,本觉得婚事无所谓,应该呼呼大睡,谁知辗转反侧,漫漫难熬,心头竟如当年卑贱到融入泥土时一样,又如几经劫难,死里逃生后一般,万种往事汇入心头,如烈火冰凌凝成的巨石来回碾压,反复受过。 似乎在记忆极远的地方,那些画面在木子俍脑海里甚至已经成了黑白,忘了天空是蓝是灰是晴是雨,忘了身边的人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服,开出的花朵飞过的蝴蝶,又是哪般斑斓。 那时候,母后坐在花园里将她揽在膝上,一下一下,细致的为她梳着头发,木子俍记得抬头一看,母后的眼睛里倒影出她的模样,嬉皮笑脸,满目光芒。 “俍儿是重山国最漂亮的公主,今后一定会有身披铠甲骑着骏马的少年,爱慕俍儿的。” “然后呢?”木子俍向往的问道。 “然后,母后就将重山国最珍贵的宝物都给了俍儿,让你成为最令人羡慕的新娘。” “好!”木子俍没羞没臊爽快应下,甚至有些迫不及待道:“那我什么时候嫁人?” 母后刮着她的鼻子,呵呵笑几声应道:“自然是长大以后,遇见喜欢的人。” 喜欢的人……… 木子俍闭上眼睛回味良久。 她喜欢过黄泉的花儿,喜欢过栖山的云霞,喜欢过北海的浪潮,喜欢过漫天星辰的变化,只是再没有,遇见过喜欢的人了。 翻了个身,慢慢睁开眼睛,木子俍起身将放在枕边的锦盒打开,里面晶莹剔透,是一颗冰晶化成的落言珠。这珠子对于木子俍来说并不是什么稀罕物件,不过是需要之时将这珠子捏碎,可穿越百万里,将一句话瞬息传到心中念想的那个人心里,除此之外,再无用处。 木子俍拿着珠子看了半天,险些即刻就将珠子捏碎,好问一问那华云仙官,可是对她日思夜想,今后仙郡幽罗两界隔了千万里,还要找她聊聊天么? 想了片刻,木子俍又将珠子缓缓的收了回去,想着自己自作多情,那华云一介仙官,拿出个珠子给她已经不错了,不过走个形式,还要求什么本质。 再者说了,木子俍想想盯着华云的那位,若是惹了华云,华云不会恼怒,可与那位打起来,怕是要费些力气,所以她还是消停消停的好。 神君殿灯火通明亮了一夜,这是仙郡大婚的习俗,不管成亲的人作何想法,反正旁人看上去热闹非凡,喜气洋洋,甚至有不少人在这天夜里酌上一杯小酒,庆祝仙郡里终于要少了木子俍这么一号人物。 仙宫大殿里,徇了私心的仙帝望着遥遥之处的北方,凝神望了许久,一阵风过,之前为木子俍证了婚讯的南神君禹之,静静的站在了仙帝身后。 仙帝不曾回头,似是自言自语道:“我这般徇私,终究对不住子俍。” 禹之望着灯火立了片刻,心头也有些动容,“幽罗界内乱,若是倾凌败了,他人掌权,于仙郡不利,到时候大战若起,又是一场生灵涂炭,仙帝是为众生徇私,想来子俍洒脱,也是不会怪的。” 黄泉:三 仙郡与幽罗界这场婚礼举办的声势浩大,至于各处细节怎么张扬,蒙着盖头坐在鸾凤轿撵里的木子俍一概不知,只听得耳边礼乐喧天贺喜连连,仿佛她的婚事,都被旁人乐呵了去。 随着盖头摇晃,木子俍手中捧着一个小巧的锦盒,在盖头打到脸上第十三次的时候,终于忍无可忍,伸手将盖头往脑后一撩,单手支着额,被外面的声音吵的心烦意乱。 娶亲的队伍踏入幽罗界的时候,一阵带着馨香的风吹来,将轿撵的帘子吹开一道缝隙,木子俍透过缝隙朝外看去,见身后灼红的云霞铺了几万里,经闹腾这么一回,她这九天之上最难出嫁的老姑婆,竟是嫁了人。 收回目光,木子俍扫了一眼轿外的幽罗界,从踏入的那一刻起,便置身在了悠悠夜色里。幽罗界夜长昼短,有时白昼不过一盏茶水的时间,可夜色又黑的不够彻底,天际的流光将幽罗界的宫殿,照耀的溢彩粼粼。 鼻息间隐隐花香袭来,淡雅中透着一丝妖冶,木子俍虽然与幽罗界接触不多,例行公事时,也曾踏入过一两次,虽只触及了边缘,却知晓幽罗界遍地都是鲜红的红菱花儿。 这红菱花长年不败,层层叠叠娇嫩的花瓣儿不断从花蕊之中伸展绽开,然后凋零,再绽开,似乎在木子俍的映象里,幽罗界的地面,永远都如铺了一层鲜红的毯子,踏上去,脚步声都显得极轻。 行了一段路,随着轿撵缓缓停下,欢快的礼乐声再次拔高了调门,木子俍正嗅着花香愣神的间隙,轿撵的帘子轻轻掀开了一边,一双手缓缓伸了进来,那手修长有力指节分明,白净到有些淡了血色,像是顽石剖开刚刚露出的白玉,又像是霜雪冻了千年凝结成冰,不染尘世浊埃。 随着手进来的,还有半截鲜红的袖口,颜色底料乃至锦线绣花,同她的喜服一模一样,木子俍微微挑眉,一伸手将盖头重新遮在脸上,然后伸手搭在了那只迎接她的,白嫩丈夫的手中,只觉得自己老牛拱嫩草,老妪戴新花,白白糟蹋了这倾凌小儿。 啰啰嗦嗦,一套繁琐的礼节过后,木子俍跟着宫人的牵引,进了一个宽敞的房间,伺候的人俯在地上拜了几拜之后,才都静悄悄退了出去,留了两个宫女在门口听候新主子使唤。 木子俍将盖头掀开,长出了一口气,抬眼环视了四周,不由得点点头,觉得旁人说的不错,这世上的宫殿除了仙郡的仙宫大殿,能与北海水晶宫相媲美的,就是这幽罗界的落幽台了,若说北海的水晶宫梦幻华丽,那么落幽台则是神秘高贵,眼前坠地的珠帘透着流彩的光华,脚下雪鬃兽的皮毛及到脚踝,踏上去如踩着绵软的云朵,不沾尘埃。 从陈设到构造,木子俍霎时觉得这般一比,她的神君殿就显得寒酸至极,除了半亩叶子墨绿的竹子,和一池肥硕的鲤鱼,竟再没有半点拿的出手的东西。 也罢,木子俍宽了宽自己的心,都已经历经苦劫入了仙班,怎可以再次陷入尘世之人才看中的钱财上面,不过木子俍也不得不承认,看来倾凌那小儿,过的并没有她想的那般凄惨,虽有内乱之争,却也纸醉金迷,活的自在。 这样也好,木子俍胡想着,一个黄金窝里养出的贵娃娃,十有十一二,必然是个好拿捏的主。 四周围转了一圈,外面叩门的声音突然起了,有宫女柔柔的声音传来,“王妃娘娘,新婚的甜汤好了。” 木子俍听着这个称呼,脑子里琢磨了几个来回,才忆起倾凌是幽罗界的少尊主,所以她现在随着倾凌,该是幽罗界的王妃,待什么时候倾凌坐了高位,她才能由王妃成了王后。 王妃?王后?管它什么,都是一些妇道人家的称呼,木子俍不由得感叹,她竟是越活越发回去了,竟由一个独当一面威风凛凛的神君,成了后宫里等待宠幸的妇人。 如此一想,木子俍觉得有些后悔,这比当着九天之上所有人的面悔婚,还要矢颜面。 机智多年,失策失策。 随着木子俍满不在乎应了一声,门外的宫女捧着甜汤进来,抬眼看新王妃顶着盖头坐在榻上,便将脚步放的愈发轻了。 一碗飘着几颗珍枣的甜汤递到手中,木子俍捧起来,将顶着的盖头撩开一条缝隙,轻吹了口气刚欲喝下,嘴唇触及汤水的那一刹,猛然反手掐住了宫女的脖子,与此同时,那宫女手中锋利的刀刃,在距木子俍的后心只有半寸时,蓦然停住。 嘎巴一声,那宫女脖颈一歪,唇角落下一弧血色,软塌塌死在了地上,同那宫女一起进了门来的,几个隐了身形的杀手同时出击,利爪暗箭飞镖吸盘,五花八门的朝着木子俍袭来。 木子俍不慌不忙淡然应对,想当年诛杀一只霍乱世间的上古妖兽时,那妖兽分身千百万,密密麻麻将她和兵将们困在其中,杀到最后,木子俍以一人之力拼出血路,身后的尸骨堆成了山脉,徒手生掏了那妖兽的心魄时,尚且不曾慌乱,更莫说眼下境况,儿戏一般。 随身兵器不曾出手,木子俍端着白玉雕成的碗,坐在屋内堆成一团,哀声连连的刺客身上,将温度正好的甜汤啜了一口,点点头道:“没有下毒,不过糖放多了,下次记得改正。” 或许这句话说的那刺客一阵心痛,哀嚎一声,断了生气。 与此同时,被惊动的侍卫乌泱泱围了过来,木子俍透过半开的门瞧见为首的人一身红衣,想是那倾凌小儿赶来英雄救美,于是兴趣缺缺从尸堆上下来,将丢在一旁的盖头重新顶在头上,本本分分的坐回榻上,手里捧着一只喝完了甜汤的碗。 倾凌进门之后见到地上横陈的尸体时不曾惊讶,在见到新娘子正襟端坐,态度泰然时,眼眸不自觉波动一瞬,然后挥挥手,让身旁的人将满地的尸首处理干净。 或是因为地上铺了雪鬃兽的皮毛,或是因为训练有素,那些侍卫极快的将屋里收拾一通,竟是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直到雕花的门轻轻合上,发出一声细微的声响,木子俍便知晓,收拾干净了。 可不知为什么,方才屋里人多的时候,木子俍觉得静悄悄的,如今人都走了,就留了倾凌和她两个人的时候,木子俍便感觉对方脚步踏在皮毛上面,将毛发压下,陷出一个坑来的声音,都犹在耳边。 隔着盖头悄悄咽下一口口水,木子俍安慰自己,不过是个不经世事的毛头小子,这种人她见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没有什么好在意的,这般一开解,木子俍又疑惑,是不是她独身久了,忽然面对这般白嫩的小少年,果真生出了什么色心歹意? 大抵是的吧,木子俍坦然承认,他们已然行过礼节,如此就算是她对他做些什么,也在情理之中,只怕是要温柔些,莫要将白白净净的孩子吓青了脸。 脚步声近到了她的身前,木子俍本等着那倾凌掀开盖头,却见对方那双生的极好看的手再次伸来,一把接过了她手里的碗,声音清朗的如空谷之中淙淙山泉,又似乎带着几分移山填海的低沉,谦谦温润之余,凭添霸道。 “想吃什么吩咐下去就好,以后不要再乱吃别人的东西了。” 这话说的有几分像是在教导小孩子,又似乎恰好还在本分之中的关怀,让木子俍话在口中转了几个弯,恶毒了显得不知好歹,温柔了又显得做作弱势,斟酌半天最终鼻腔里“嗯”了一声,算是个回应。 一声“嗯”罢了,对方气息里似乎轻“呵”了一声,似乎在笑,又似乎没有在笑,隔着一层红布,让木子一时有些琢磨不透对方。 身边的毯子塌陷了一些,对方的气息一下子靠近,木子俍察觉到倾凌坐在了她的身侧,然后素净是手握着盖头的边缘,一点一点,慢慢掀开。 这一刻,木子似乎能听到彼此咚咚的心跳声,毕竟身旁的人,注定是要在彼此的生命里留下一些印记的,木子俍此刻不多乞求,只盼对方生的根正苗红,最起码长的莫要像九天之上月老朝纠那般潦草,好让她以后的日子,觉得不那么碍眼。 随着那双手和木子俍的目光向上移动,先是棱角分明的下巴,而后是微薄轻抿的唇,过了挺拔笔直的鼻峰,一双幽深墨染的眼睛蓦然对上,透着几分暗暗的红,一如窗外开的正盛的红菱花儿。 木子俍张张嘴巴,在这双眼睛里滞留了片刻,似乎从对方眼里也察觉出了一丝惊讶,便即刻将目光挪到别处,缓了一刻又看回来,先发制人,开口便道:“你是倾凌?” 问罢了,觉得自己这话又无礼又白痴,无礼她可以忍受,白痴却有些意外了,却哪知,对方似乎为了配合她,更白痴的问了一句,“北神君木子俍,竟是你!” 黄泉:四 她堂堂北神君一介女儿身,几百年来质疑的人比比皆是,人们未曾见过她时,便觉得她该是虎背雄腰或是三头六足,否则往日种种丰功伟绩难以成就,待见到了她,发现不过寻常女子一般模样,便又心下觉得木子俍是凭着色相立足,卖弄自身风骚,便会有色迷心窍的人为她送死,助她登上高位。 木子俍往往听过这话之后,都是冷笑一声,这世上但凡试过她本事的人,大多都已经归了西天,有时候想想,木子俍觉得西神君廖缜说的也对,打架时存些慈悲之心也是善有善报的,最起码这世上还会有人说你厉害,而往往对手说的话更容易让旁人信服,就像与其将耗子杀光,不如留几只下来,证明猫的本事。 此时此刻木子俍听完倾凌一句,“北神君竟是你?”觉得这就是一句其味昭昭的质疑。 “是我。” 木子俍挑眉应下,心头起了几分警惕,本以为这幽罗界的倾凌少主不过是个白嫩天真的小男人,哪曾想第一眼打个照面,凭着木子俍多年看人的经验,想着眼下这小子,或许并没有她预想的那么好拿捏,似乎还有那么一丝丝,棋逢对手的危机感。 换了个姿态,木子俍侧着脑袋望向倾凌,似乎是自己这幅皮相深得对方满意,竟从倾凌眸中,读出了些隐隐可察的惊艳。 抿唇轻笑了笑,木子俍起身将压了满头的玉冠摘下,然后坐在妆台前轻轻梳弄了几下头发,背对着倾凌,在镜子里带着几分戏谑道:“以后我们便是夫妻了,我到底年长你一些,或许以后说什么做什么,难免会有点长辈的做派,倾凌少主可要多理解一些。” 倾凌稍怔,起身到了木子俍背后,一伸手拿过木子俍手中的梳子,将柔软的长发捧在手中梳了几个来回,一抬眸在镜子中四目相对,有些凌厉的眼睛竟带出几分笑意来。 “久闻子俍文武双全,自然多听教诲。” 子俍?听个小儿这样唤她,木子俍暗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尤其是头发落在旁人手中把玩,觉得浑身上下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想着若是放在之前,放眼几界之中有哪个小子这般对她,早被她揍到满世界哭着找娘了。 可不管怎么说,她木子俍能做到神君之位,证明大多时候,还是比较讲道理的,如今洞房花烛做些夫妻之间的亲近事,也是在情理之中。 想是这样想,可几百年来孤身一人,疼的时候苦的时候都一个人熬过了,虽然经历几劫,凡世历练也曾有过几回,早已经看透了所谓皮骨贞操,可如今突然有个人这样亲近的触碰,还是觉得百般不适,别扭至极。 木子俍矛盾之时,倾凌似乎看出了她心中所想,轻轻放开了手中的头发,然后踏着雪鬃兽的皮毛坐回床榻,朝着木子俍道:“幽罗界与仙郡不一样,婚礼过了之后,便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了,想来过上段时间,子俍就会觉得自在些。” 点破了心中所想,木子俍不过脑子,即刻反驳道:“我没有不自在。” 倾凌不语,木子俍抬眸一看,镜中他已经开始褪起了衣衫。 木子俍平日里作风不羁,行动之间稍带一股风流,有厌恶她的背地里说她风骚媚狐,如今果真要面对了,竟是稍稍有些怯了场面。 为了在气势上不被个黄毛小子压制,木子俍对着镜子轻褪了自己大红的外袍,里面薄薄的纱衣罩在身上,隐隐绰绰之中鲜红的肚兜,几乎罩不住内里的丰满。 似乎察觉到背后人动作一滞呼吸变紧,木子俍暗暗下定决心,缓缓转过身来,想着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如今一场荒唐婚事,让她北神君赚个俊俏的小郎君陪伴,也是值了,最起码这倾凌生的,比之前妄图揣摩她心意的那些人送的面首漂亮多了。可木子俍刚扭着纤细的腰肢走了一步,却听屋外有人近了,似乎跪在了地上,朝着屋里禀告道:“禀少尊主,指使刺杀王妃的人,抓住了。” 倾凌神情一顿,呼吸沉了一瞬,将目光从木子俍身上移开,似乎经过斟酌,轻声道:“我还有些事情,子俍先休息吧。” 说着,重新披上外袍,脚下步子迈的沉沉,便朝着门外去了。 随着两扇门吱呀一声重新合上,木子俍没来由的松了一口气,细想方才的情景,插腰骂了自己一声没出息,当年那些送的面首都被她派去锄了地,一个人自在惯了,如今成个亲见了那倾凌,竟比她厉劫之时落入蛇窟,被一口一口咬下血肉还要忐忑。 胡思乱想片刻,木子俍掀开床上绣了红菱花的锦被钻了进去,没人看到的脸上还带着一丝羞红,来回翻了几个身,木子俍扯起被子往头上一蒙,想她什么没有经历过,当年就有敌人因她是女儿身羞辱于她,两军对战之时竟在阵前上演起了靡靡春色,好让她羞愧分神,难以对敌。木子俍记得自己当时心头毫无波澜,杀对方的时候善心大发,一对春色鸳鸯是被她一刀砍死的,伤痕自两人身上绽开如同一笔画下,整整齐齐,永不分离。 如今呢,打不得骂不得杀不得,感受着对方的眼神和气息,竟还险些乱了分寸,实属不该。 或许是幽罗界当中一团烂事比之仙郡还要复杂,经夜里一去,倾凌直至天色透出隐隐亮光才回到落幽台和衣躺下,木子俍素来警惕,在房门轻轻推开的那一刹,便知晓有人来了,来人似乎怕吵醒她,关门的声音也把控的极轻,靠近了,身上带着几分夜里的露水气息,还有红菱花儿独有的淡雅香气。 木子俍察觉一道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未曾解开衣袍,动作轻盈的躺在了身边。 翻个身接着睡去,木子俍直到天光大亮才悠悠起身,再醒来倾凌已经起了,着好衣衫坐在一旁捧着本册子来回翻阅,门外等着伺候的宫女似乎已经等了良久,听到屋里有了声音,便推开门,将备好的饭菜呈了上来,木子俍过去看了一眼,回头瞧瞧倾凌,觉得他也算有心,备的都是她往日喜爱的口味。 其实自历劫归了仙位之后,木子俍如大多数修行者一样,也可以僻净五谷做个清心寡欲的仙人,可不知为何,或许生来根本就是个凡夫俗子,木子俍活过几百年,生死名利都已看淡,却唯独喜欢沾染这一点五谷烟火气,最爱吃的东西,便是凡世已经失传已久,曾经重山国的风味小吃炸酥卷,木子俍记得母后炸的卷子是她吃过最好吃的,当年那人成婚时,母后便炸了卷子给她送过去,她那时候满心里苦,只有卷子落在口中,带着一丝丝的甜。 再后来,木子俍记得她在黄泉之中,有子民供奉她也用过炸酥卷,只可惜那时她舌头无味,嘴巴尝不出热冷酸甜,心里却是有些甜意的,之后登了仙位,想要什么有了什么的时候,便对这炸酥卷格外钟爱,没想到嫁到幽罗界,还能出现在她的桌上。 捏起一个来放到嘴里尝了一口,与仙郡宫娥做的有些不同,却也别有风味。再看看一旁昨夜的红衣替成一声墨色的倾凌,眼眸正从书本中抽出来望向她,眉梢眼尾飞扬成几笔勾魂的弧度,带上几分笑意,竟有那碧落之颠摄魄花儿的味道。 木子俍看了一眼,张口夸道:“如今的后辈们,都喜欢争强好胜,像你这般细心稳重的,不多了。” 倾凌听了,放下书卷坐到桌前,拿起面前的筷子为木子俍夹了一些菜,纠正道:“子俍怕是不知道,其实依着年龄来算,你我本相差无几,只是子俍镇守一方之时,与幽罗界交集接触的人一直都是父尊,所以才会对我有所忽视。不过以后我们便是夫妻了,幽罗界规矩少,你可同寻常夫妻一样,唤我一声夫君就好。” 听着倾凌的话,木子俍一口菜吃的不知其味,怎么看怎么觉得眼前高出她许多的人,不太像是个毛头小儿,可对方不卑不亢,平声静气的言说一件事实,让木子俍有些哑口无言,不过唤夫君,还是算了吧。 空气静了一瞬,倾凌开口道:“子俍不好奇昨夜杀你的是什么人?” 木子俍二郎腿翘起,不咸不淡笑了一声,“想杀我的人多的是,想让你不好过的人也过的是,管他是谁!” 尽管木子俍毫不在乎,倾凌仍旧解释道:“父尊近两年将政事交予我后归隐,幽罗界中便总有一些人想要借机动动手脚,子俍嫁予我,今后的日子过的,或许并不如表面那般太平。” 倾凌说的这些,木子俍心里都清楚,可还是意外刚刚成亲,对方竟会诚恳将敝处说出,另她有些意外。 木子俍向来吃软不吃硬,当即张狂道:“该是他们碰见老娘之后,才会知道什么叫做不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