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们私奔吧 琴心 我叫琴心,是一名书童,女书童。 我为什么要强调是女书童,因为大家在提到书童的时候总带有一些或明或暗的性别歧视,潜意识中认为书童就是男性,这当然不妥。 因为总有女人需要书童,而女人带个男书童总不是一件太和谐的事情。 所以,我,琴心,有幸成为了主人的书童。 我的主人是一位潜力无限的女剑客。之所以说她潜力无限,是因为她的实力实在有限。 武道三重境界:守拙、抱朴、归真。我们都只在守拙。 一名书童和主人的境界相同在主人看来是一件极为不妥当的事情,因此在五年前我初次摸到守拙的门槛时就被主人没收了佩剑,剑名落英。 由于这本来就是主人赐予的佩剑,因此我也没有什么意见。 再者当时我只有八岁,兴趣完全不在剑道上。 我的兴趣?你认为一名书童的兴趣是什么?自然是读书。我读书很快,一目十行未必,三行总是有的。 成为主人的书童后,蒙主人的福,我可以在她摊开书籍的时候站在边上一起看。 我更喜欢看才子佳人的读本,妖媚女子,文质书生,花前月下,山盟海誓,精彩纷呈。 可惜主人更喜欢看武功秘籍,我又没有资格自己去找书看,于是没奈何只好跟着读了许多武功秘籍。 不过自从八岁那年读了《守拙三感》,随便练了练,练个境界出来被主人收了佩剑后,就再也没敢按着书上的方法动手实践了。 只能在心里将各门心法武功各自化成一个小人,让他们在我心中互相打斗,图个乐子。 我一直以为在春熙园陪主人看书就是这一生的全部故事了,直到有一天,主人突然对我说:“琴心,跟我私奔吧。” 私奔我是知道的,高门女子和落魄书生冲破世俗的枷锁,为爱亡命。 但是,跟我?先不说性别问题,我对主人的确没什么心思啊。 我表情复杂的看着主人忙碌的收拾细软的背影,百感交集。 犹豫着是要顾念主仆情谊,忍辱负重,还是勇敢说出内心的想法,割袍断义。 主人扭过身来,看到我发呆,不悦的呵斥道,“傻楞着干嘛,快来帮我收拾衣服,林公子该等急了!” 一道闪电划过脑海,我如释重负。 哦,对,林公子,数月前拜访过大老爷,确是风度翩翩的一位佳公子。只是没想到两人怎么就勾搭上了? 疑惑归疑惑,主人的命令还是要执行的。说实在的,能够亲身参与此前只能在小说读本里看到的私奔桥段还真让我有点小兴奋。 三下五除二,我收拾好了贴身衣物和金银细软,正要催促主人上路,却发现主人在两个金钗之间犹豫不决,“琴心,这两件钗子,哪个更配我今天这件衣裳?” 主人就是主人,临大事而有静气,我就不行了。 我赶忙随手指了一个,看着主人施施然戴上钗子,还要在镜子前端详一番,骂了一声自己沉不住气,还是忍不住劝道,“主人,林公子……” 这三个字仿佛咒语般灵验,主人将钗子拔下,连同之前没能获得临幸的那支钗一起塞到我手中,叮嘱道:“都带着,一会儿让林郎帮我看。” 得嘞,这还没出门,林公子就成了林郎。 我赶紧胡乱将钗子塞进包裹,拿起主人的佩剑“红妆”,就要前去探路。 “等等,把那把也拿着。”主人伸手一指,角落里那把“落英”还挂在架子上。 我没动,不知道是不是主人考验我忠诚的又一次陷阱。 “让你拿着你就拿着,这次不比以往,行走江湖,你那点花架子也许还能有点用。” 我得了命令,只好快步走去,将落英摘下,握住剑柄的瞬间,剑身颤鸣了三下,联动我的心脏也跟着快速跳动,我有点发怔,这感觉,仿佛老友相聚。 只是现在不是叙旧的时机,我压下心头几点遐思,配好落英,轻轻推开房门。 冬夜,廊道里无人走动,几点气死风灯闪着惨白的光,将廊道照的不真切。我观察了一会儿,确认没有脚步声和呼吸声,回头对房内点点头,示意安全。 看到主人起身跟上,我继续向前探路。 一路无惊无险,在打发了两拨守夜的小厮,几名护院教头后,我们终于摸到了后门。 后门紧锁,我正思考怎么带主人翻过院墙,就听到头顶一声轻浮的口哨。抬头看去,是一张年轻可恶的笑脸。 “我叫剑胆,我家公子的书童,奉公子的命令,特来迎接两位姑娘。” 这个人笑起来真讨厌。 —————— 剑胆 我叫剑胆,是我家林公子的书童,男书童。 我为什么要强调男书童,因为总有人觉得女人也可以做书童,这是谬论。 我不是对女性有什么歧视,只是书童这个行当本身有它的特殊性。 端茶送水是其次,行走江湖时与自家公子并肩作战,日常旅途与自家公子说点不伤大雅的荤笑话,这些女书童能做到吗? 我自幼随公子练剑,至今仍是个高不成低不就的抱朴境,虽然公子说我十岁入境,十五岁即成就抱朴,就算放在一流高门中也是了不得的成就了,但是有公子珠玉在前,我也没什么好骄傲的。 公子说他有三好:读书、赏雪、听雨。我说那我也有三好:陪公子读书、陪公子赏雪、陪公子听雨。 公子是个近乎完美的人,之所以说近乎,是因为他只有一点小瑕疵。 多情。 每游历到一处,必定会有一位佳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追随一程,琴瑟和谐,直到这段游历结束,公子就会将佳人送回,不再过问。 我倒不是对公子的做法有什么异议,只是看才子佳人小说中山盟海誓矢志不渝,觉得那样更好。于是私心想着,什么都要跟公子学,除了感情。 这一日,我奉了公子的指示,熟门熟路的接了一对主仆去见公子。 主人是毫无惊喜的闺门女子,大家闺秀,美则美矣,只是这些年见过太多如出一辙的高门女子,并无新意。 倒是她的女仆,配着一柄秀气的长剑,脸上除了她这个年龄常有的童真,还有很少在女子脸上看到的英气,很有意思。 发现我在端详她,女仆似乎有些恼火,冲我呲牙咧嘴的,我倒没有生气,只是觉得好玩,也摆出一副针锋相对的凶狠面孔。 “剑胆公子……” 听到宋家小姐呼唤,我赶忙收起鬼脸,笑道,“不敢,姑娘唤我剑胆就行,我是公子的使唤书童,当不得姑娘一声公子呢。” 宋小姐掩嘴一笑,“好,剑胆。”随后指了指女仆,“这是我的书童,琴心。琴心,见过剑胆公子。” 书童?我愣了愣神,仔细想了想,女书童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 琴心碍于主人的命令,不情不愿的施了个万福,“见过剑胆公子。” 我也敛衽抱拳一礼,“不敢,见过琴心姑娘。” 琴心似乎还有点委屈,我也不去深思,温声对宋小姐道:“姑娘,我家公子已备好马车,出了小巷就能看到了。请姑娘与车夫说明,他自会带姑娘前去寻我家公子。” 宋小姐看我停步,不解道:“你不与我们同去吗?“ 我洒然一笑,“有人追上来了,在下为两位姑娘拦上一拦。” 此时余光看到琴心已经拔出了佩剑,她脸上似乎没有什么惊讶之色,我心下微动,难道她也觉察到了来人? 宋小姐点点头,随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并没有提及琴心的去留,而琴心似乎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我对这个女仆,不,书童,更好奇了。 随手拔出佩剑站到她身边,伸了个懒腰,终于不用装的一本正经了,看着两人有点并肩作战的意味,玩笑道:“剑名‘墟’,与公子游历殷墟所得,抱朴境,擅长防守。“ 琴心原本镇静的面容流露了一点慌张,只是很快掩盖了过去,也学着我道:“剑名‘落英’,主人醉酒后所赐,如今,大概是守拙境吧。不知道擅长什么。” 越来越有趣了。 我画了道剑弧,嘿嘿笑着,“那你放手去攻,我来为你守住周身。放心,没有人可以在我的剑围中伤到你。” 琴心点点头,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面容沉静似水。 我突然发现她很好看。 第二章 落英缤纷 琴心 落英之名,取自于陶潜《桃花源记》:“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 落英剑身狭长,剑锋极薄,故剑速极快,可于不可能处出剑,舞到极快时,可如落英缤纷。 大敌当前,我似乎并没有太过紧张,反而在想些有的没的。 耳中脚步声越发清晰,来人有三名,境界不知,但手中的落英给了我莫大的勇气。 “来了。” 身边有沉着的声音响起,是剑胆。 话音未落,黑夜中依次浮现出三个身影,三人呈品字型占位,居中的中年人体型壮硕,双手青筋暴起,是宋家两位大教头之一,因功得赐宋姓,取名宋虎,身兼鹰爪与巨象两种武学,外家功夫强横,不可等闲视之。 另外两人年龄稍轻,大约二十来岁,生面孔,一人带剑,一人佩刀,此时兵器都未出鞘,面色不善。 宋虎先是瞥了一眼斜握剑柄的我,眼中讶异与不屑一闪而过,随后凝视剑胆片刻,沉声道:“阁下可是林公子身边的剑胆少侠?” 剑胆在人前装的一本正经,闻言抱拳躬身道:“不敢,正是在下,宋先生可有指教?” 被称作宋先生的宋虎面上略有得色。 此人三十岁时自创了一套虓虎拳,名字响亮,只是连小姐都私下取笑之为病猫拳,然而宋虎却常将这套拳法视作可比肩绝学的高超武学,也以此拳法传授一些没什么武学天分的孩童,并以大家自居。 因此,剑胆这一声先生,可谓挠到了此人痒处,甚至都没听出来剑胆语气中的嘲讽。 宋虎嘿然一笑,“指教不敢,只是想请问剑胆少侠,我家小姐现在何处?“ 剑胆一脸讶异神色,口气可恶的紧,“宋家小姐的下落在下如何知晓,不如问问这位琴心姑娘,她是宋小姐的书童,理应知晓才是。“说着还朝我眨眨眼。 我愣了片刻,好啊臭剑胆,竟然拿我当挡箭牌! 在场众人目光聚焦过来,我心想反正都是个死,怎么也要拉个垫背的,把心一横,狠狠剜了一眼还在挤眉弄眼的剑胆,“小姐被他家公子拐跑了!” “既然如此……”宋虎冷笑一声,“那就请剑胆少侠将林公子请出来,在下有事讨教。” 我正琢磨着剑胆怎么再胡搅蛮缠,却骤然听到他嘴里迸出三个字。 “你不配。” 我回望去,剑胆依旧是一副装出来的和煦笑容,仿佛刚才那三个字是我臆想出来的。 只是从宋虎的表情看来,他跟我听到了相同的内容,宋虎狞笑着连说了三个好字,然后重重跺脚,身形一闪冲了上来。 好快! 我瞳孔猛缩,好不容易捕捉到宋虎的身形,只听到剑胆凑到我耳边,“上了。“ 上什么?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被推了一把,然后就看到了宋虎那张狰狞的面孔出现在了眼前,剑胆的后半句话炸了开来,“就按说好的。“ 说好的什么? 没时间考虑剑胆的胡言乱语,我现在眼中满是宋虎急速放大的暴戾大脸,还有他熟悉的拳架。 拳架? 是了,鹰爪功,外家拳中以刚柔并济著称,拳法大家宋道在著作《拳经》中点评其为“以外至内,修到顶点时,有撕金碎玉之能。” 同时,也提出了克制之法。 下盘! 我倒持落英,仿着脑海中小人对战时演练过千百遍的姿势,旋转身体坐在地上,将剑尖自下而上递向宋虎怀中。 宋虎没有像我想象的将胸口送到剑下,身形不停,只是右臂骤然弯曲,手肘猛然砸向剑锋。 明知不该,我却仍然有些愣神,这厮胳膊不要了? 只听金玉交击之声,我才醒悟,原来他袖筒里藏有铁板! 一愣神的功夫,剑身被压,宋虎趁机微微侧身,迅速欺进我一臂之内,左爪顺势往我天灵盖罩下。 我仍然坐在地上,长剑被制无法回防,只能等着自己被开瓢。 “梆!” 没有血肉飞溅,没有天灵见光,一声巨响后,我除了脑袋有点发懵外,毫发无损。 “你忘了?” 剑胆的声音听起来居然没那么可恶了,“放胆去攻,没有人可以在我的剑围中,伤到你。” 这小子,居然有点靠谱。 —————— 剑胆 不出所料,在被一捧一激后,宋虎终于沉不住气,攻了上来。 但是让我忧心的,不是他凌厉的拳脚,而是对方另外两个人丝毫没有插手的意图,只是一人原地不动,一人趁着我为琴心解围的功夫,从墙上绕到了我们身后。 我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们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赶到,说明我方的行动早已在对方预料之中,那么他们为什么不在我和琴心二人会合前就拦下两人呢? 而且,从一开始,他们就仿佛不急于要人,反而更像是在……拖延? 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来不及深思,宋虎又冲了上来,我定了定神,决心立决胜负,无论对方的目的是什么,既然知道了他们想要拖延,那么自然要速战速决。 “上!” 这次,琴心没再愣神,没有点头回应的空挡,只是用长剑做了应答。 落英剑漂亮的连续三次变幻,似真似假的将宋虎的身形完全笼罩。 虽然刚刚就已经欣赏过,但是这一手漂亮的阳关三叠,还是让人叹为观止,千军避易的气势与妖娆美艳的身段相结合,无疑值得绘成画卷,无数次欣赏。 宋虎眼看难以分辨剑路,索性大喝一声,双臂交叠在身前,肌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暴涨。 巨象功! 三声难分先后的声响后,宋虎身上倒退一步,身上出现了三个大小递进的异样红点,虽然很快消退,却能看到原本巨大的肌肉缩小了不少。 三剑,居然不是诱敌,而是实实在在的三连击,一关更进一关,连续三次叠加。难怪连经验老道的宋虎也只能选择最笨的硬憾。 琴心看上去居然有些失望,似乎对于未能一招功成有些不满。 我哑然失笑,看来是个从未真刀真枪搏杀过的主,虽然招式漂亮,但总归是纸上功夫更多,看来不能过多倚靠,作为奇兵可能更有效果。 我没有给宋虎缓口气的时间,琴心刚停下攻势,我就替了上去,招式是不见花哨的直入中宫,以剑气硬贯。 第一招,宋虎肌肉回复的原本的样子。 第二招,宋虎经脉贲张,显然已经难以承受更多剑气。 刚才琴心的剑招已经给宋虎造成了不小的麻烦,我只要接着给他造成伤害,第三招只要落下,就能结束战斗。 只要…… 眼角一点寒芒杀到,一直留心在另外两人身上的我,只好停下对宋虎的攻势,挥剑斩落了飞来的暗器,迅速倒退拉开身形。 是一直未动过身形,老神在在观虎斗的刀客。 刀客收回发出暗器的左手,右手按刀踏前两步,“宋前辈,请先休……” 话头戛然而止,刀客一脸不可思议甚而有些惊恐的看着宋虎的方向。 宋虎依然站在那里,脸色狰狞,只是脖颈间多了一条肉眼难辨的红线。 他身后不远处,琴心木然的瞪着双眼,手中长剑如落英缤纷。 看来,我还是低估了她。 第三章 天外飞仙 【琴心】 我杀人了? 我杀人了。 心脏怦怦跳的厉害,却并非因为杀人后的不适,更多来自身体上的压力。刚刚逼近极限的出剑,几乎耗光了我那点本就薄弱的内力,肌肉骨骼也都酸痛的厉害,呼吸也有些紊乱。这一剑对身体的负荷,是事先怎么也想不到的巨大。 身体气机紊乱,脑中也是千头万绪,这是我五年来第一次试着把脑中杂糅而成的招式现场使出来,效果出乎意料的好。本以为宋虎能够抵挡得住,谁知道他连动都没动,眼看着自己被我割破喉咙,从头到尾一丝反抗的动作都不曾有,这比他之前轻易破去我的杀招更让人惊讶。 手腕微颤,将剑身上本就不多的鲜血抖落。看着鲜血散开,我又回想起刚那一剑的始末,心中竟然隐隐有一丝兴奋,初次夺取生命的异样感完全被压过,我甚至泛起再试一次的念头来。心下默算,以当下的状态,再出一剑,甚至是两剑,似乎也承受的住。 我不由的将目光锁向那名离我最近的刀客,表情是我自己都没注意到的雀跃。 刀客似乎被我的目光烫了一下,脚步慌乱的退后,然后很快拔出佩刀,冲着同伴招呼:“苏离,你就这么看着吗!” 被称作苏离的剑客闻言嗤笑一声,从背后拔出两把剑反握于背,却没有上前相助的意思,语气不屑而慵懒,“我此次的任务,只是挡住他们往那处去而已,其余的,得加钱。“ 刀客呸了一声,却只得妥协:“加一倍!“ 剑胆似乎对苏离的话有些反应,眉头锁的更紧了,我倒没去深思苏离话里的含义,只是默默估算下一次出剑的角度招式。 《兵鉴》中对刀的描述为:“刀,九短之首,短柄,翘首,刃部较长。“ 此人手中之刀,刀身较常刀较短,一寸短一寸险,应是擅长近身搏斗,我只要能以步法与其拉开一剑的距离,就能占据上风。 我正思索的起劲,剑胆的声音蓦然不合时宜的在耳边响起,明明距离很远,却仿佛在耳边低喃,似乎用的聚音成线的功夫,“速战速决,我缠住苏离,你尽快解决掉刀客。“ 我点点头,又想起距离这么远,在黑夜中怕他看不真切,只好深吸一口气,“知道啦!“ 在场众人似乎都被这一声惊到了,纷纷咋舌的望着我。 我被盯的有点不好意思,脸上发烫,幸亏晚上大概没人看的清。心说这能怪我吗?书上又没讲怎么聚音成线,我没得法子就只能喊了呗。 剑胆果然是个不要脸的,冷不丁也学我喊了一嗓子,没的吓了我一大跳:“上!“ 不等我反唇相讥,剑胆就呼啦啦扑向了苏离,我只能悻悻住口,专心对付眼前的刀客。 既然要速战速决,那就再用一次那招好了。 我默念口诀,内息运转到最快,脚踏星位,一剑飞仙! 然而,在我剑招将出未出之际,刀客却似乎早有预料,身体斜向下蹲了几寸。我收剑不及,只能眼看着剑尖以毫厘之差从他头顶上方刺过,未能伤及分毫。 刀客轻松躲开后,甚至滑动短刀,借着我一冲而过的势头,在我腰上开了个口子,疼的我呲牙咧嘴。我虽然看到他还击的动作,但是在空中无法控制身体,只能眼睁睁中招。 踉跄落地,我飞快的点了两处穴位止血,此时刀客也转过身再次站定,眼神中再没有刚才的慌乱,“果然如我所料,你的剑虽然角度刁钻速度奇快,但是失之灵活,只要观察好你用剑的位置提前规避开,这剑招就毫无作用。“ 切,原来之前的慌乱只是做给我们看,让我和剑胆都以为这人是个软柿子,能够用杀死宋虎的方式轻松解决掉。奈何这招毕竟只是空有架子的半成品而已,如果不是偷袭,看来很难建功了。 剑胆幸灾乐祸的嗓门又开喊了:“喂,刚那招很帅嘛!有名字吗!“ 我没好气的喊回去。 “天外飞仙!“ —————— 【剑胆】 上当了。 琴心在刀客的攻势下左支右绌,刀客出人意料的爆发力给她带来了很大麻烦。七星步拉开距离本应是很好的策略,然而连续使用天外飞仙造成的体力不支,很大程度上延缓了她的脚步,使得保持距离的做法难以成行。显然刚刚的故作不敌,是对方诱敌之计,目的就是让琴心再使用一次天外飞仙后,再对上示敌以弱的他。我有些懊恼,如此明显的计策,却轻易骗过了急于回到公子身边的我。 我也陷入了泥潭。 鸳鸯剑苏离,成名已久,我早已料到会是个劲敌,却没想到他的实力竟比我想的还要恐怖。 两仪剑阵。 若非亲眼所见,我怎么也不会想象的到,仅凭一个人,两把剑,就能支撑起一座剑阵。 “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我默念了一遍公子经常念叨的话,深吸一口气,暂时对身前的剑阵和苏离的挑衅视而不见,专心思考破局之法。 要破两仪剑阵,自此剑阵问世三十余年来,公认只有两种方法。 第一种,是以至刚至烈的招式强行突破阵眼,一力降十会。二十年前君莫亭一役,少林上代神僧普心便是以大开碑手撕开两仪剑苏阳领衔的大两仪剑阵,并且将身为阵眼的苏阳力毙于掌下。此后普心为破杀戒而在少林中画地为牢二十年,神僧之名也落在了其弟子,也就是少林如今的神僧渡厄身上。 第二种,便是以阵破阵。三十余年前,惊才绝艳的苏阳创立两仪剑阵,无数名家受苏阳之邀破阵,除了自傲于剑阵之能,其中自然也有借助群雄之力雕琢剑阵之意。受邀的名家之中就有公子好友的父亲,当初的洗梅庄少庄主,三绝闲人之一的欧阳修。 欧阳前辈先后两次以自创的剑阵破去两仪剑阵,苏阳便随后两次革新两仪剑阵,两人见招拆招,互相切磋琢磨,一时传为武林佳话。在苏阳第二次革新剑阵后数月,欧阳前辈始终闭关破阵,终于欣喜出关后,却听得好友被魔教女子勾引,与正派人士为敌,最终落得身死道消的惨痛后果。欧阳前辈心灰意懒之余,险些毁去自创的剑阵,幸而被送来少子出生消息的报喜人所阻,此后几番辗转,剑阵的图谱被公子得到,以欧阳前辈之名命其名为欧阳剑阵,我也有幸观摩过。 第一种方法需要内力极为雄厚的高手,以大开碑手之类的强硬功夫破阵,武功招式方面,我倒是会一手伍丁开山,只是内力雄厚,我就力有不逮了。 第二种方法,我需要一个和我一样会欧阳剑阵的帮手,当世唯一能和我配合剑阵的公子不在身边,那么就只能希望琴心能在短短的时间中学会这套复杂的剑阵了。 首先,我得给她一个能够专心学剑的环境。 两仪剑阵极擅防守,当初若不是请出神僧普心,当世几无人能越过苏阳。但是同时这剑阵有个瑕疵,那就是一旦施展开来,就难以移动。这也是身为阵眼的苏阳明知难敌却只能硬憾大开碑手,死于掌下的缘故。 我不由有些庆幸当时没有一错再错,贸然冲阵的话才会真正陷入死地。继续无视掉苏离欠抽的挑衅嘴脸,虽然有点临阵脱逃的意味,目前也只好先帮琴心了。 片刻功夫,琴心就在刀客的攻势下左支右绌。我再不迟疑,佯装冲阵,在苏离蓄势以待后快速转身,向琴心那处战场赶去。 看到我飞掠而来,刀客放弃了对琴心咄咄逼人的攻势,虚晃两招就退了开去,转而对苏离破口大骂:“苏离,你怎么跟你老子一样没用!” 苏离原本玩世不恭的脸色蓦然变得阴狠起来,“秦陌,你找死?” 没工夫去关对面两人的内讧,我赶忙将打算告诉琴心,只是她的状态让我有点担心。 琴心浑身大汗淋漓,面色不自然的潮红,还泛着不详的青紫色。 “我中毒了!”琴心冲我吼道。 我头大如斗。 第四章 两仪剑阵 【琴心】 烦死了。 被看破招式,最好看的衣服被划破不说,对面那个叫秦陌的王八蛋居然用毒!阴险!小人! 但凡有点廉耻的江湖人都干不出这样的事! 还有可恶的剑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要让我学什么欧阳剑阵?我中毒了!眼看快不行了好吗!学这个能让阎王爷对我刮目相看吗! 剑胆发现我恶狠狠的盯着他,叹了口气,跟我解释道:“你中的毒叫蛇吻,能够扰乱人的心绪,使人烦躁不安,也能加快体力流失,你只要按我说的运转内力,就能压制住毒素蔓延。稍后我再给你解毒就好。” 舌,舌吻? “果然是下流胚子,居然用这么,这么色情的毒药!” 剑胆愣了愣,一脸欲言又止的纠结表情:“听着,我们现在必须要突破这两人的纠缠,赶到马车那里去,我家公子和你家小姐应该是遇到麻烦了。” 这不是明摆着吗?我不耐烦的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剑胆苦笑了下,“对面的苏离,就是那个用剑的,擅长使用一套两仪剑阵,你我单独行动是无法破阵的。因此,接下来我将要传授你一套剑阵,你我二人联成剑阵,才有破阵的机会。” 两仪剑阵? 我恍然,“你说的,可是欧阳前辈自创的剑阵?” 剑胆眼神一亮,“没错,你也听说过欧阳前辈,那就好办了。” 怎么就好办了? 欧阳修,“千古阵法四大家”之一,所创剑阵以“机变”著称。机变,即机智权变,指的是阵法千变万化,让人捉摸不透。这千变万化,不只是对手头疼,操持阵法的人也同样头疼,根本不是短时间能掌握的了的啊。 仿佛是看穿了我的不解,剑胆温声道,“不必担心,这套阵法与以往不同,只有一种变化。”剑胆顿了顿,语气中向往之情满溢而出,“因为即使是欧阳先生,也想不出第二种能破得了两仪剑阵的阵法啊。” 剑胆微扬的脸庞上洒着几点月光,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我接下来教给你的阵法,你要尽快搞懂,然后帮我。记住,但凡有一点未能掌握都不要上来送死,你我二人今日的性命,就在你手上了。“ 此时,秦陌与苏离似乎暂时放下了争执,两人一前一后包夹了上来。 剑胆按了按我的肩膀,示意我继续坐着调息,“放心,没有人可以突破我的剑围。“ 剑胆攻向苏离,在苏离撑起剑阵之时又反身将秦陌拉进了剑围。苏离以守为主,只有在剑胆攻上去的时候将他格挡回来,大多数时候似乎并不愿意与秦陌联手夹击剑胆,甚至也没有攻向我一招。 秦陌大为光火,对此极尽冷嘲热讽,威逼利诱,苏离却不为所动,依然老神在在的时不时递出一剑,没有加大力度的意思。 虽然有些疑惑,但这确实给了剑胆和我难得的机会,剑胆一边支撑剑围,一边密语传音,我一边调息真气,一边学习阵法,两人同时分心二用,倒也没出什么纰漏。 果然与欧阳修其他阵法不同,此阵的口诀虽然很长,但是针对性很强,甚至规定了每一步应该怎么走,操持阵法需要的不是随机应变,而是死记硬背。而这,正是我擅长的。 随着阵法的融会贯通,体内的毒素也暂时被压制住了。 我缓缓站了起来,盯着秦陌,目光不善。 场上众人看到我站起来,反应各有不同。 最先行动的是苏离,他如梦方醒般,加快了对剑胆的攻势,顿时令剑胆险象环生。另一方面秦陌面色一喜,虽然嘴上还是骂骂咧咧,手上也加快了几分。 我没时间放狠话,赶紧上前帮忙,攻向秦陌。 不多时,秦陌撑不住两人鼎立攻击,由苏离更多担起了防守,形成了我们这边,我主攻,剑胆主守,而对方则是秦陌主攻,苏离主守的局面。 这正是我与剑胆商议好的,尽量主攻秦陌一边,令更擅长防守的苏离扛起防守的任务。 是时候了。 正当我与剑胆准备运用欧阳剑阵破阵之时,刹那前还密不透风的两仪剑阵突然消失,而我眼前,就是秦陌倾力攻击而大开的中门。 未来得及多想,落英剑便轻松穿透了秦陌的胸膛。 我愕然,苏离早已趁着我和剑胆愣神的功夫远离,秦陌眼中变换着疑惑、愤怒、恍然,随后归为沉寂。 苏离。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设计让秦陌死在我们手上的? 这样看来,打从一开始他就只显露过两仪剑阵,给我们一种他只擅长防守,难以轻易攻破但也没有过多直接威胁的看法,让我们将攻击倾斜在秦陌身上。在我受伤后,为了让秦陌露出破绽,故意给我调息的机会,因为无论是出于理智还是仇恨,我都会在秦陌身上投入更多火力。此时他接过防守,麻痹秦陌后,再伺机停手。 甚至他的贪财,也一定程度上麻痹了秦陌。而宋虎的死,虽然有些意外,也很难说没有苏离的影子。境界相差仿佛的秦陌都能破解的招式,更加老辣的宋虎却被一击毙命吗? 太可怕了。 —————— 【剑胆】 看来是被借了一次刀。 不过无论如何,也算是破了局。 我心下稍安,转头看了下勉力站着的琴心,心下有些敬佩,嘴上却道,“琴心,你第一次登场就越境拿下两位成名好手的性命,一战成名,恭喜。“ 琴心听出了我语气中的戏谑,没好气地瞪了我一眼,再支撑不住,身子一软,竟然径直就晕了过去。 还好我反应神速,赶忙扶住了她,再好一阵手忙脚乱,将她抱了起来。没法子,只好带着她去公子那里,再随机应变了。 好在今晚月色难得的好,一路走得顺畅,不多时,便赶到了公子下榻的凤栖楼。 客栈大门一如往常打开,门口亮着几盏灯笼,深夜无人走动,从外部看不出什么剑拔弩张的气氛,难道是我多虑了? 驻足片刻,我定定神,一手拖住琴心,一手按在剑柄上,跨过了门槛。 掌柜正在柜台算账,一名跑堂的正趴在大厅的桌上像是在打瞌睡。听到有人进来,掌柜停下了拨算盘的动作,眼含歉意道,“对不住客官,本店已客满了。您不妨去其他客栈瞧瞧。” “是嘛,真不凑巧了。”我一脸懊恼,“都怪内人贪杯,误了时辰,打扰了。” “不妨事,您走好。” 我转身走了出去。自始至终,跑堂的都没有丝毫动静。 掌柜是公子的老相识,不可能不知道我所来何事,看来事有蹊跷。眼下只能赶快先找个地方安置好琴心,再来一探虚实。 将琴心安置在隔了两条街的客栈,我换上夜行服,一路踩着房顶回到了凤栖楼。 掌柜之所以如此,必定是有人在监视他,并且他认为我的能力帮不到公子。这样看来,不是敌手实力已达化境,我等无可匹敌,便是有把柄在手,令公子投鼠忌器。 刨除多年不曾露面不知生死的几位前辈不谈,武道可达化境的高人,当下的武林屈指可数,若是真的不小心得罪了那几位,我等只能束手就擒而已,根本不必将我阻在小巷之中。所以来人的实力最多与我和公子联手的实力,在伯仲之间。 我跟随公子多年,熟知公子脾性。以公子万物不挂怀的心性,能用来胁迫他的,实在少见。 思虑再三,仍是理不出头绪,我定定神,从楼顶沿墙往楼下攀去。 “林公子,令嫒的性命,就在你一念之间了。“ 刚摸到二楼窗前,就听到公子房间传来的女声。 我心下震惊,令嫒?从未听说公子有女儿啊? “我既说了退隐,那便是退隐。你宋家食言而肥的功夫,林某不才,是学不会的。“是公子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异样,我放下心来,从窗子的缝隙看进去。 房间里有三个人,公子坐在床边闭着眼睛似乎是在养神,门口站着一个浑身包裹在黑布里看不出样貌的怪异黑衣人,宋小姐坐在桌前,此前应该就是她在说话。 宋小姐此时满脸羞红,在烛光映衬下妖冶动人,语气却是阴狠异常,“林琅,既然你如此不在意那个贱婢的性命,那我就发发善心,送她去见苦命的娘亲!” 宋小姐恨恨起身,重重拍桌,作势要走。 公子叹了口气,缓缓开口,“宋圭,你要报复,我理解。”公子似乎是对门口的黑衣人说话,眼睛依然没有睁开,“当年闯宋家时,我不慎重伤于你,令你几成废人,我一直过意不去。” 黑衣人打断了公子的话,嗓音如刀割般刺耳:“我从未怪过你,这次也不是私人恩怨。” 公子点点头:“我死以后?” 宋小姐急忙道:“宋家绝不会为难她。” 公子充耳不闻,直到黑衣人开口:“宋圭以命为誓,保琴心无虞。” 宋小姐埋怨的看了一眼黑衣人,他却无动于衷。 琴心?!我心下巨震,难道她竟是…… 还未来得及深思,只听公子笑道:“我信你。” 我如遭雷击,只见公子睁开眼,眼中却是白茫茫一片,再不见往日的飞扬神采。 公子他,瞎了。 我再忍不住,大喊一声砸破窗户冲了进去。 第五章 三年之约 【琴心】 头痛欲裂。 比小时候与人一起偷喝米酒宿醉醒来时还疼。更要命的是,身上也是没有一丝气力。我呆呆躺床上许久,昨晚的记忆才一点一滴回到了脑中。 宋家拦截,巷口搏杀,破阵突围,然后…… 记忆戛然而止,我一激灵,赶紧摸了摸身上。 还好,衣服还齐整。 不是信不过剑胆,而是我对自己的美色心里太有数了。 回了回神,我缓缓坐了起来,这时才发现屋里还坐了一个浑身包裹的严严实实的黑衣人。惊讶之下,我赶忙起身摸向床头的落英。 “我叫宋圭。”手指还未碰到剑柄,就听到那人让人头疼的声音,“今后你随我学剑。” 宋圭?这名字简直如雷贯耳。宋家当代掌剑人,年少成名,却在最光彩时败于魔教妖人剑下,几成废人。此后沉寂数年,直到三月前突然现世,三剑逼得前代掌剑人弃剑投降。 简直是天才加励志的云端人物。 怎么就要收我为徒了? 宋圭见我半天不回话,继续道:“如果你不愿……” “我愿意!”当下滚下床就要磕头。 宋圭“嗯”了一声,抬手示意我起来,“拜师礼就免了,心诚即可,剑胆在楼下等你,你随他去了结一桩旧事。” 没来得及细问,宋圭便径自离开了。 我稍微缓了下神,一肚子的疑问看来只能见到剑胆再问了。 下楼果然看见剑胆呆坐在大堂,呆头呆脑的,我上去拍了他脑门一下,嬉笑道:“剑胆,见着你家公子了没?” 剑胆居然没还手,只勉强扯了扯嘴角:“你随我来。” 我见他神色不对,估计是林公子有些不妥,心下有些黯然,只好默下声来,跟着他走,一路都在寻思宋圭所说的旧事是什么。 一路无话。 “到了。”前方剑胆突然停步,我闻言抬头,原来已经走了这么远。 眼前是一座新坟,封土还未干透,坟前墓碑上分明写着“林琅之墓”。 我不知怎的,心中突然一恸,“剑胆,这是……” 剑胆轻声,“公子之墓。” 我不知怎么安慰他,只得学常人安慰丧亲家属的话道:“节哀……” 剑胆闻言嘴角动了动,似乎要说什么,良久却只道了一声:“谢谢。” 呆立半晌,剑胆突然递给我三柱香道:“给公子上柱香吧。” 我点点头,在一旁点燃的香火上引燃了香,念叨了两句早登极乐,英年早逝之类我也不知道有什么意义的话,鞠躬三拜,上前插在了香炉中。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我问剑胆。 “我会回公子故居守灵三年,然后再看吧。” 离别突如其来,就像第一次见面一般猝不及防。短短一天,经历的生死却远超过去十几年,我偷眼看去,剑胆仍是盯着他家公子的墓碑,表情清冷。 我突然很有些不悦,发狠似的踢了踢脚下的新土,鞋尖染上了一层泥土。 剑胆见我不回话,只得接着道:“你随着宋先生学剑是很好的,宋先生的剑法、为人,即使是公子也是推崇备至的。” “嗯。” 我还在生闷气。 剑胆一脸无奈,看着我踢土,突然笑了笑,走上前来。我仰头看着他,剑胆比我高了两个头,靠的这么近,阳光都被遮住了。 我眯着眼瞧他,“干嘛?” 剑胆只是笑,然后飞快的伸手向我,我愣神之间,错过了躲过的时机,心想着他果然还是要还回来,只来得及低头,然后就感觉头顶一沉,却没想象中的疼痛。 “守完灵,我就来看你。” 感受着头顶的抚摸,我心绪乱糟糟的,只能来回摩挲着冰凉的剑柄,声如蚊呐:“说好了。” 良久,头顶一轻,我抬头看去,剑胆目光温柔,“宋先生来接你了。” 我回头看去,老师不知什么已经站在来路,虽然站着还远看不清表情,我还是蓦然红了脸。完了,丢脸丢大发了。 “你随宋先生去吧,”剑胆温言道,“放心,等你回头看不到我时,我再走。” 我点点头,转身走了两步,回头看去,剑胆果然没有食言,还在笑着跟我告别。 我又走了两步,心下惴惴,三年时光,他忘了我怎么办。指肚摩挲剑柄不停,突然福至心灵,我得给他一个信物。思索了一番,身上属于自己的东西除了衣服就是一把剑了。剑是不能给的,还要练呢。目光绕过剑柄,心下有了计较。 我回过身走回剑胆身边,他笑着问我:“怎么回来了。” 我不答,从剑柄上小心拔下剑穗,递给他。 剑胆接过剑穗小心的放到怀里,我满意的点头,觉得他做得不错,准备回头。 剑胆叫住了我,然后把一块玉佩放到我手里,“这块玉是我贴身之物,权当信物交给姑娘了。” 我俏脸一红,说什么贴身之物,怪怪的。 我不愿露怯,想将玉佩学着挂到腰上,却怎么也挂不稳,心下着恼,瞪着剑胆。 剑胆莞尔,接过玉佩蹲下身轻轻给我挂好。我看着他的脑袋,寻思着是不是摸回来,只没来及上手,他就站了起来,我只好悻悻的收回手掌,装作无事发生,心想着三年后等我长高些定要还回来。 “我真走了。” “嗯。” 我转过身向老师走去,不时回头。 他一直在。 —————— 【剑胆】 待到再也看不到琴心,我转身走到了墓地不远的林中。 “公子,她走了。” “嗯。” 公子眼中的雾气还未散去,这毒确实猛烈。 我推着公子所坐的轮椅离开树林,问道:“公子,怎么中的毒?” 公子叹了口气,“她长的很像她母亲。” 我心下恍然。 宋小姐宋稚,与琴心是同母异父的姐妹,年龄也相差无几。宋家与公子商议好借着公子的名头以私奔为幌子还回琴心,却暗地以宋稚冒充,接近公子下毒。不料公子内力深厚,且机警过人,及时驱毒并与宋稚虚与委蛇,只被毒气伤了眼睛。 “宋家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预谋?” “若是早有预谋,根本没必要与我商议还回琴心,只要握有人质逼迫我就行了,恐怕这次的波澜都是宋家小姐的盘算。” 我一惊,“宋稚?” “不错,我们都小觑她了,恐怕宋家也被她玩在股掌之间了。”公子摩挲着轮椅扶手,“她不知如何得知了十多年前的旧事,认定我就是害死她父母的祸首。她先是说服宋家家主与我商议归还琴心,还成功让宋家同意以她为幌子,然后雇佣听雪楼从中作梗劫下你们二人,让我和宋圭都误以为是宋家食言,更拿捏住宋圭对小蝶的愧疚,以逼迫我就范。若非你及时出现,我可能就要真死了。” 我脊背冰凉,委实难以想象如此一个看起来天真无害的大家闺秀,竟然心机深沉如此,如果琴心不是剑法天资惊人,如果不是苏离暗自放水,后果不堪设想。我突然想起一事,忙问道:“那琴心跟随宋圭学剑岂不是很危险?” “不会。宋圭在宋家地位特殊,即便是宋稚也只能借他的愧疚行事一次罢了。而且我能推算出来的事情,宋圭不至于还被蒙蔽其中,无非是不会对她宋稚一个小辈出手,但要谋算宋圭,她还嫩了些。如今我假死避世,不好再带着琴心在身边,由宋圭保护她,是最好的办法了。” 我对公子的才智自然是深信不疑,但不知为何,心底还是有些不安稳。转念一想,三年也不是太过久远的时光,想必不会有太过危险,稍稍放心下来,接着与公子说道:“公子确定是听雪楼吗?苏离会加入听雪楼可算是奇闻了。” “除了听雪楼,哪家杀手组织敢于接下刺杀魔教少主的契约?”公子自嘲的哼了一声,“即便这个少主从来没把自己当魔教中人。” 我手心微微冒汗,“公子,你瞒我也太久了。” 公子哈哈一笑,“我并非刻意瞒你,而是我自己都不愿提起这个身份罢了。而且也不是什么大事。” 我想了想,虽然好像哪里不对,但也不必深究,于是问道:“那我们下一步如何?” “守灵。” “嗯?” “你不是跟我女儿说了要为我守灵么,男子汉一诺千金。” 我大窘,公子怎么什么都知道,“这个……” 公子转过头,笑意玩味,“连我都没摸过我闺女的头,手感如何?” 我更为窘迫,不敢搭话,只好顾左右而言他,“回草庐也好,如今正是赏花的好时节。” “我瞎了。” 额…… 我赶忙想办法找补,“这不是暂时的嘛,兴许等回到草庐就好了呢。” 公子总算好好坐了回去,我趁机抬手擦了一把脑门上的虚汗,然后虚握两下。 手感极好。 第六章 归 【琴心】 又回到了宋家。 门高丈许,应是楠木打造,几无修饰,给人古朴厚重之感,顶上悬着檀木匾额,上书“宋府”二字,细看去匾额中间有道细缝,竟似乎是剑痕,不由有些诧异。自有记忆时起,我就一直窝在春熙园陪主人读书,别说宋府大门了,前堂都没怎么去过,仔细想来,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宋府的大门。 想到主人,我突然发现忘了跟剑胆打听昨夜事如何了,老师又是一副冰山面孔,看不清喜怒,不太敢向他老人家问询,只得进府后想法子打探了。 时值清晨,府门紧闭,我在老师眼神示意下上前敲门,两三下后,府门缓缓打开,从内走出一人。 来人四十左右年纪,面容清癯,带着几分不知冷暖的笑意,眉眼透着几分锐利,眼神似是不经意间从我脸上划过,并未停留,径直看向了我身后的老师,微微鞠躬,作揖道:“二爷回来了。” 老师是宋家当代家主宋珏的弟弟,因此门房将其称为二爷,据说老师下面还有妹妹叫宋蝶,早已离世,这名字还是主人院子里几个下人嚼舌头被我听来,当时一旁的主人勃然大怒,掌掴了几人,后来再也没见过那几人,想是被逐出了府。 老师应了一声,然后问道:“兄长可在府中?” 门房将师父与我引入府门,贴近老师轻声道:“大爷正在小书房等您,”顿了顿,声音更轻到微不可察,“稚小姐也在。” 老师脚步微顿,对门房道:“我自去兄长处,你引我新收的徒弟去剑阁,让询儿帮她安顿下来。” 待门房点头称是后,老师又转身对我道:“询儿早你入门两年,年齿也大你许多,你当尊他为兄。”不知是否错觉,一直表情冷淡的老师在提到这个未曾谋面的师兄时,眼中竟仿佛闪过几点光芒。 我自然躬身应是,心中对师兄有了几分好奇。 老师未多作停留,径直走了。门房轻咳一声引起我注意后,笑道:“请随我来。” 我跟了上去,只听门房问道:“此前未曾见过小姐,不知小姐如何称呼?”说着半转过身,脸上笑意真诚了许多。 我摆摆手,口称不敢,“我叫琴心,是大小姐的书童,一直陪主人在春熙园中读书不曾外出,自是无缘见过大叔。” 门房在听得我的名字后好像有些诧异,听到“主人”二字时眉头微皱,不知何故似是有些怒气,“姑娘身份尊贵,怎可称他人为主!” 我有些愕然,门房皱眉片刻,似是整理措辞,接着对我解释,“二爷是老太爷嫡子,更为掌剑人,身份贵重,姑娘如今拜在二爷门下,便是与宋家嫡女一般,不可妄自菲薄,以免让人看轻了二爷。今后万不可再自贬身份。” 我见他说的郑重,虽然不知他怎么对我的身份这么关心,却也知道他是一番好意提醒,赶忙答道:“知道了,今后一定注意。” 门房微笑点头,又为我说起那位师兄的跟脚,语气透着几分亲切,“二爷的大弟子名叫欧阳询,是洗梅庄主欧阳修的少子,有龙凤之姿,少时便有神童之称,拜在二爷门下后剑法更是一日千里。询公子家世显赫却不以此自矜,待人接物自有章法,常使人如沐春风,姑娘可以多亲近。” 想不到门房大叔也对师兄如此推崇,似乎还真是个了不得的家伙,我不由更为好奇。 正思索着,却听门房道:“到了。” 眼前是一处幽深的院落,外观看着与别处似乎没什么不同,只在门口立着一块人高的石碑,上书一个“剑”字。我书法一般,剑法也稀松平常,却也看得出这字着实写得……很普通。 “这字如何?”我正端详着石碑,却见院内走出一个唇红齿白,看着伶俐可爱的小孩。 小孩?不是说师兄比我大了许多吗?难道是返老还童? 小孩见我愣神,不悦道:“问你话呢,看着挺机灵,怎的像根木头?”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听门房大叔大笑道:“近儿,不许胡闹。”然后为我介绍,“这小鬼是二爷的儿子,取名宋近,本意是让他近朱者赤,却不料顽劣非常。” 我心中恍然,门房虽然说他顽劣,语气却满是宠溺,看来与老师家关系亲密,这时却听宋近不满道:“好你个关策,净向着外人说话,莫不是见小姑娘好看就……哇,疼!” 原来是被称为关策的门房大叔捏住了宋近的小脸,不让他胡言乱语,“这可不是外人,琴心姑娘是你爹新收的徒弟,你该叫师姐。” “呸,”小鬼宋近揉了揉脸,空呸了一声,“按进门先后,我才是师兄,询师兄那般,我让了也就罢了,这回说什么也甭想还把我往后排!” “近儿,早课半途而废,加倍。”院内传出温润的男子声。 宋近勃然大怒,反驳的话还未开口,就见一位儒衫青年款款步出,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多言一句,便加一倍。” 宋近怒气勃发,却飞快捂住自己的嘴巴,双颊鼓鼓,煞是可爱。 来人没有理会宋近,上前与关策互相见礼,然后看向我,微笑道:“琴心师妹,我是欧阳询,你可与近儿一般,称我询师兄。” 果然如沐春风。 我赶忙上前行礼,“见过询师兄。” 师兄点头答礼,然后对关策大叔道:“多谢关叔引师妹前来,还请入内用茶。” 关策摇手推辞道:“不了,人领到了,我还要回去看门,就不叨扰了。” 师兄也不坚持,拱手送别。 少顷,师兄对我和宋近招招手,“随我进来。” 我带着好奇打量着让人交口称赞的师兄。师兄身材颀长,面容俊朗,剑眉星目,口若含丹,总之…… 比剑胆好看。 —————— 【剑胆】 “啊嚏!”许是江上风大,我连打了两个喷嚏。 我扶着公子站在船头,凝神望去,以剑仙李太白而闻名天下的长江三峡,确是不凡。不提两岸嶙峋的怪石,单是阵阵似有金石之声的江风,伸手去抓,竟仿佛握有一无柄长剑。此剑无柄无形,散与天地,聚在手心,纵横三千丈,凝于咫尺间。 江风愈紧,游人三三两两进仓躲避,我脑中风剑却越发清晰,突然心有所感,仰头随风呼啸,连着三声长啸,被风裹挟着,不知去了何处。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啸声消失片刻,公子笑语,“剑胆,可是有所悟?” 我胸中激荡,一时不能言,只能使劲点头,又想起公子看不见,急的面红耳赤。公子等了片刻不见我答话,便伸手搭上我的手腕,催声道:“坐下调息。” 我依言坐下,静心调息良久,终于压下了汹涌的真气,“公子,我好了。” 公子点点头,“你方才啸声暗与风声相合,是听风有得?”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公子,我嘿然一笑,“公子真神人也,我确有所得。我方才在风中,只感觉手握剑锋三千丈,剑气纵横天地无拘束,恣意得很。” 公子无奈叹气:“我早说过你马屁功力实在太差,以后不许拍了,”在我抓耳挠腮时,公子又道,“方才所悟可有凝练为剑招?” “只有模糊两剑而已,我心中隐隐有一念,所得应有三剑,且第三剑方是精华,”我顿了顿,不好意思道:“不过这三剑我已起好了名字,就叫‘剑气长’,公子觉得如何?” “不错,比我起名功夫好多了。” 我转念一想,问道:“那琴心姑娘原本名字是什么?” 公子面色一动,缓缓道:“林洵,出自《诗经邙风》,‘自牧归荑,洵美且异。’” “林洵,”我咂摸片刻,“公子起名功夫不差。” 公子看了我一眼,却没怪我拍马屁,“这名字不差,却是她母亲起的,我哪里想的出来。” 一时无言。 江风渐缓,观景游人多了起来,公子不愿多呆,让我扶他进仓歇息。 数日顺流而下,途中美景不表。只说这一日,公子与我从渡口下了船,抬头看去,渡口牌楼上写着两个大字“苏州”。却是到了江南。 人都言江南好,尤其三月草长莺飞之际,古人常以“烟花三月下扬州”为美,我却在明媚阳光下入坠冰窟,只因为苏州这地方跟一个人的名字联系在了一起。 “公……公子,我们其实可以去找别的大夫的。” 公子自然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没搭理我,只是挥挥手,示意我快点推轮椅。 我只得认命赶路。所幸离开不过数年,沿途变化不大,熟门熟路,不过半天时光就在一处山中庄园门口停下了之前渡口所买的马车。 果不其然,门上停了几只乌鸦,正阴森森的看着我们二人。随着几声乌啼,院门大开,一个老妪面色阴鸷,闪身出来,两步就靠到了近前,我丝毫不敢动,也来不及反应。 只见老妪端详公子片刻,然后突然抬手就向我打来。我心下大震,心知抵挡不住,只能腰腿用力,想要尽速退开。 “姨娘,你这样我就走了。” 老妪掌风在我鼻头炸开,却未伤我分毫,“琅儿误会了,多年不见,姨娘只是想探探剑胆功夫长进如何了。”说着手掌变按为抚,眯着眼在我脸上拍了拍,“胖了。” 乌鸦婆婆声音娇滴滴的,任谁听到这声音,再看到她的面容,都会浑身不舒服,我也是忍不住抖了两下。 乌鸦婆婆,毒仙,沈妆。 艳名与毒名早已远播四十年,幸亏这人无论怎么说也是友非敌,否则我就是从长江游回洛阳也断然不会进门。 等到几人一起进屋,乌鸦婆婆就问起了公子这一路的过程,公子与她交谈,我就侍立一旁,只听公子道:“姨娘不要怪剑胆,这次全是我低估了敌手。” 乌鸦婆婆冷哼一声,“主辱奴死,若是你父亲……” “我不是他。”公子也冷声道,“剑胆也不是什么奴仆。” 气氛一时僵了下来,我冷汗直冒,眼看着乌鸦婆婆修长的手指在桌上弹动,心弦紧绷,随时准备开溜。 乌鸦婆婆手指骤停,我心头警铃大响,飞身而起,挥剑破开窗扇,正要跳窗逃跑,只听她对公子柔声道:“多少年了,你这孩子还是这么犟。” 说完冷眼瞪了过来,嘴角讽笑:“跑?你跑的过毒吗?” 我心中乱骂,面上堆笑,打哈哈道:“婆婆用毒天下无双,小子只是觉得气闷,想开窗透透气。” 公子知道我不自在,也可能是听不得我拙劣的马屁,摆手让我出去。我如蒙大赦,飞快溜了出去,半刻不想多呆,这女人实在可怕。 院中空气清新许多,我站在阳光下,深深呼吸。 如获新生。 第七章 往事 【琴心】 今日学的经典,有个顶了天的牛气名字《剑法总纲》,作者也有个顶了天的名字“崔琰”。崔琰出身于五姓七望之一的清河崔氏,年少时十分驽钝,才名不显,直到三十岁时一鸣惊人,逐一击败各家高手,成武林执牛耳者,暮年之时更汇聚天下剑法精粹成三卷书册,便是今日所学的《剑法总纲》是也。 开篇讲完,询师兄停下喝了口水,随后和煦问道:“琴心,近儿,可有滞涩不明之处?” 我自然摇头,这部经典之前便早已通读过,今日更被询师兄点出几个关节,理解更是通畅,而且开篇文字极有崔琰剑法风格:简洁。文章语义清晰,并无过分晦涩的语句。而宋近也是摇晃着小脑袋,一副颇为不耐的样子。 稍后片刻,见我二人确实没有要问的,询师兄满意点头,便继续讲解下去,“开篇明义之后,崔大家接下来就将笔端点到了剑意之上。自远古大能创立剑道以来,剑之一道即分为三:法、术、意。崔大家师承古学派大师郑玄,因此一脉相承,以剑意为重。宋家传家之学,亦是如此。 “而今学派领头人物则是大师董仲舒,便是他提出的罢黜百家,独尊剑道,自那以后,只有凭借剑法才能在朝堂上立足。董大师认为法在意先,剑道须先得剑法框架,再以剑意填充。这一派在数百年前盛行非常,不过近百年随着古学派大师层出不穷,而今学派难以为继,已逐渐落寞。” 师兄讲到此处,我举手提问,在得到首肯后,问道:“剑道三门,有没有以术为先的学派呢?” 师兄沉吟片刻,沉声道:“却是有的。大约百余年前,有一草莽大才,无师无传却仿佛天授一般,不过弱冠之年剑道便返璞归真。其人剑路无迹可寻,与人交战,往往以寥寥寻常招式轻易获胜,无论对战之人还是围观看客都一头雾水,可谓诡异至极。后来方知此人便是以术入道,并不刻意钻研剑法与剑意,而是因敌制宜,以术破法。 “此人拒绝了各家各派所有招揽,甚至专门收拢被各家拒之门外的所谓‘天资低下’之人,自成一派,名为圣教。若是如此倒也罢了,可他却专与正道为敌,于是被群起而攻之,其人门派更被痛斥为魔教。” 我初闻此等秘辛,惊讶之余甚至对那位草莽英杰有些敬佩,却听宋近不屑嚷嚷:“什么专与正道为敌,那人疯了吗?我看怕是正道各家担忧原本被自己视为草芥之人纷纷得道,自身地位被威胁才……” “不得胡言!”询师兄声色俱厉,吓得宋近一哆嗦,咬着嘴唇眼角泛泪,却不肯低头认错。 师兄叹了口气,温言道:“此事出你之口,进我二人之耳,”说到此处看了我一眼,见我忙不迭的点头,又继续道,“旁人须不必知晓。近儿,你尚且年幼,不懂此处关节,我原不能责怪于你,只是此事干系太过重大,若被旁人听得你竟对魔教妖人有维护之意,莫说是我与师尊,怕是整个宋家都要遭逢大祸。你可知晓了?” 宋近见师兄说的可怕,也知道自己又险些闯祸,他虽然性子执拗,却也不是不识好歹之辈,赶忙对师兄作揖道:“近儿知晓了,多谢师兄点醒。” 师兄又温言劝了他几句,然后看了看天色,起身说道:“今日早课便如此了,我们先去用膳,然后稍事歇息,午后师尊便会亲自前来教导剑法。” 宋近与我闻言起身,宋近更是舒了口气,放松不少。 宋近少年心性,路上便恢复了顽童风格,不时与路过的男女仆从逗趣,师兄也只含笑摇头,只在他过分胡闹时才佯怒呵斥一二。宋近也知道师兄不过是故作严厉,认错不过三秒,便又死灰复燃,如此再三,师兄便也不再管他,他更是变本加厉,却也引得众人开怀不少。 一路上,我又不自觉的脑中开始模拟出两个小人互相拆招打斗,各自以奇秒招数对敌,乐此不疲。直到坐下用饭,才悚然一惊,我这样模拟剑招,岂非也算是…… 以术入道?! —————— 【剑胆】 度日如年啊。 我当初就该顺着江水游回洛阳去的。待到四五月间,饮酒作乐,观赏牡丹不好吗?心下哀叹,手上却是不敢懈怠,将分门别类的各种食物投喂给乌鸦婆婆所豢养的各类毒物。毒物自然是千奇百怪,面目可怖。比如人脸大的蜘蛛,眼睛密密麻麻的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还有不知名的长达丈许的蠕虫,互相撕咬,绿色汁水流了一地,气味难以言表。虽说这些毒物都是自幼见惯了的,心底还是不由得发怵。更何况这偌大的庭苑被毒物挤的满满当当,被众多触之即死的毒物围在中间,又只有一笼之隔,这笼子看起来也没那么结实,心里难免惊悚。 听着笼中毒物让人头皮发麻的细碎咀嚼声,闻着空气中令人窒息的怪异气味,脑中却响起一声温柔的女声:回来啦。 我惊喜四顾,周围除了面部可憎的毒物外并无其他,哪能不知道自己是幻觉了,毕竟主母多年前便已故去,若非如此公子怎么会离开此地去浪荡江湖呢。 心下黯然,手上不停。喂养完毒物后,就该去喂毒物头子了。去厨房料理完晚饭,伺候公子与乌鸦婆婆用完,这一日才算过去。 此番回来,难得的生活又规律了起来。练剑,喂食,家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倒是有了几分田园牧歌的雅趣。如果把毒物换成鸡鸭,乌鸦婆婆换成琴心,如此平静度日,就完美了。 如此过了半月,公子眼睛渐渐有了好转,眼中不再白茫茫一片,已经能够模糊视物,我自然大喜,一半自然是为了公子康复,另一半却是有望能远离乌鸦婆婆了。所幸乌鸦婆婆也因为公子的好转大发慈悲,准了我一天假,陪静处庄中有些烦闷的公子出去山外游玩。 公子视力不佳,不宜骑马,于是我利索的收拾好马车,一边操纵着马车向山外驶去,一边与公子谈笑,“公子,你这次‘身死’的消息传出去后,江湖上还不知有多少美人要黯然魂伤呢。” 公子轻笑一声,“只怕弹冠相庆的大侠更多一些。” 我陪笑两下,又问道:“公子是魔教少主,那主母她岂不是……” 公子“嗯”了一声,并未多言,我心知公子不愿多谈,隐瞒此事也必有缘故,于是将话题引向别处,“公子似乎与宋家结怨颇深。” 公子谈及此事也有些唏嘘:“我当年年少气盛,一意孤行,硬闯宋府要人。重伤宋圭不说,更逼死小蝶,事后南宫也羞愤自尽。宋家自家主以下数位顶尖高手也被与我同去的所谓长辈们几乎屠戮一空,若不是有宋珏勉力撑起家中,朝中又有其叔父宋念身为九卿重臣,原本显族之一,更是隐隐有中原第一家气势的宋家几乎因此一蹶不振。” 如此深仇大恨,宋家的狠辣报复似乎也在情理之中,此时又听公子道:“其实我当时若是能冷静下来,未必不能想出一个完全之策。只怪一听到小蝶被囚,我就乱了方寸,然后被左右一激,便犯下大过。此后我细细思量,竟发觉一切都是我那圣王父亲的谋划,可笑我还以为自己能在教中一呼百应。于是心灰意懒,便退出了教中,一心陪母亲住在了沈庄。” 我面露恍然,君莫亭一役后,正派如日中天之势已成,魔教逐渐无力抵挡,更担心正派中人齐心覆灭魔教,于是设计除去正派首脑,不但给正派势力狠狠打击,甚至还能让正派人士都生不出同仇敌忾之心。宋家恐怕几乎惨遭灭门之际,都想不到魔教少主居然是个用来蒙骗他们,诱使他们未向各家求救的幌子。 想到此节,我不由幽幽一叹,“宋家倒是遭了无妄之灾。” “倒也未必。”我转过头望去,公子面无表情,“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我与小蝶…… “真的是偶遇吗?” 第八章 洛阳花 【琴心】 “琴心姐姐,琴心姐姐,快尝尝这酥!”人还未近前,宋近咋咋呼呼的声音便从门外传了过来。我无奈笑笑,只得放下看了一半的书,等他过来。不知为何,刚见面时对我爱答不理的宋近,这一年来却越发粘我了,或许因为我是府里除下人外不会骂他的? 正想着,宋近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他纵身一跃想跨过门槛,却无奈小胖腿被绊了一下,眼看就要摔。我看在眼里,自然不会袖手旁观,随手挥动,带动一旁的蒲团到了他身下。宋近双眼紧闭,等了片刻发现没有预想中的疼,试探着睁开眼,看到身下的蒲团,嘿嘿一笑知道发生了什么,仰起头冲我傻笑道:“姐姐,吃酥。” 原来他摔倒时双手护着酥举过头顶,却是宁可摔着自己也不愿撒了酥。我好笑之余又有些感动,忙上前将他搀起,为他整理皱巴巴的衣物,衣服果然又脏兮兮的。宋近起身时一边嚷嚷着“无事”,一边又将双手捧了过来。 我看着他紧紧捏着的双手,笑着把手掌伸了过去。宋近小心的将手中的酥放到我手心,一边跟我念叨着酥的来头,“好让姐姐知晓。这酥是集庆斋每年有数的极品,只有城中的显贵府邸才能分得,轮到咱们小一辈儿,也就指头大小,根本不够吃。” 我看着手中的一团酥,块头倒是挺大,就是卖相有些怪异,显然是被人将分好的酥随意捏合成一团。我看着毫无食欲,又不愿拂了宋近一番好意,正在犹豫着怎么推辞,却听宋近道:“姐姐快吃,若是不够我再与你抢去。那些小子才不是我的敌手。” 我明白了,府上发的酥太小不够吃,小孩子们于是互相争抢,这才有了手上这奇怪的酥团。原来他一早就不见了人影,就是去争抢酥了。看着宋近有些脏却雀跃的小脸,我心下感动,先用袖子为他擦了擦灰,再掰开酥团道:“分食之。” 宋近开心点头,一口就吞下了半块酥,使劲咀嚼,闭着眼一脸享受。我看他吃的香,挣扎了一番也把这看不清原貌的酥放进了嘴里。 “怎样怎样,姐姐可还喜欢?” 我点点头,平心而论这酥确实美味,但我对吃食一向并不上心,远没有宋近这么欢喜。 宋近见我点头,乐的手舞足蹈,“我再去抢!” 我赶忙拉住他,“你一早就跑了,早课还没做呢,这已快到巳时了,师兄……”我还没说完,只听到师兄二字,宋近就悚然一惊,抬头看了看天,脸色发白。 我又好气又好笑,一年多了,宋近一点都没变,一如既往的贪玩好斗,好吃懒做,怕大师兄。你说你既然怕被骂就乖一点嘛,想玩就别怕被骂呀,到底是小孩心性。 我把他按到蒲团上,展开书,“快看。” 宋近难得没有顶嘴,赶紧念了起来,我又一阵头疼。宋近看书从不默读,与很多小孩一样,必须要一字一字大声念出才行,再加上他天生嗓门就大,一读起书来,整个房间仿佛都在震动,天幸他不爱读书。 不多久,救星来了。 师兄进门就对宋近问道:“酥呢?” 宋近仿佛没有听到,只是念书的声音大了些许。 “你是不是又偷把我桌上的酥吃了?”大师兄一脸无奈,“你若要吃,与我说一声便好,何必偷呢?” 我也看向宋近,只见他放下书籍,郑重其事道:“偷来的香。” 师兄看到地上的酥粉,轻笑道,“你倒是有些同门情谊。” 我叹了口气,正要起身赔罪,宋近却挡在我身前,“姐姐吃的是我从别院抢来的,师兄的酥是我一人吃的,我自担之。” 师兄被他气乐了,“你是如何能大义凛然的?倒显得我小气了。” 师兄摇摇头,坐在了上首,从袖中拿出一块小方盒,递给了我。我打开一看,却是一块品相精美的酥。“这是府上方才托人送来的,我又不爱吃,就给师妹带来了。” 我谢过师兄,好奇道:“这酥原来不是人人都有的吗?” 师兄笑着为我解惑,“只有宋府男性子弟,或者如我这样拜师入门三年以上且在宗谱里有记录的弟子才有。” 我恍然,却见师兄对宋近道:“早课做的如何了?” “可称完美。” 只读了不到一页书的宋近理直气壮。 —————— 【剑胆】 洛阳。 千年来的首善之城,为了防止高来高去的侠士随意出入,城墙高达五丈,距离还有数里,雄壮的城墙就已依稀可见,倒是不容易迷路。 路上行人如织,且越靠近城墙越是拥堵,纵马疾驰是做不得了,只能跟着入城的人流缓缓向前流动。心知着急无用,我也就放缓了心绪,随意四面观察起来,上次匆匆来去,行动又多是在夜间,倒是没机会仔细观察洛阳民生。 右手不远有一架马车与我并驾齐驱,两马驾辕且都是身高五尺以上的良马,想来是身家不菲的士族人物,毕竟再过豪奢的平民按律也只能用一匹马拉车。驾车的精壮汉子感受到我的目光,转头向我望来,面上有问询之意。我忙在马上抱拳行礼,汉子驾车中双手不便,只点头示意一番,我也不以为意,却是不好再观察下去,只能把视线投到左边。 左边是一辆平板牛车,车上放有各类陶器,色彩品种单一,样式也不甚新奇,让人提不起兴趣。倒是车上坐着一老一小,颇有嚼头。老人大清早就带着硕大的斗笠,看不清神色,只是拉着缰绳的双手青筋暴突,指节粗大,却佝偻如鸡爪,似是鹰爪功一脉。老人身旁是一个面上多有灵气的稚童,正不转睛的盯着我瞧,眼珠提溜乱转,见我冲他微笑,也不怕人,只是回以笑意。笑容却没有稚意,脑中闪过一个突兀的念头,总觉得眼前是个成年人。 正有些疑惑,却听得有人在说话,我向下方看去,马头前面出现一个负剑少年,身着劲装,看年岁不过十一二,正轻抚着马头,与我搭话,“敢问公子可是来参加誓师大典的?” 我并不认得此人,也不知道什么大典,眼见此人没什么恶意,便敷衍道:“未曾听说大典,不过是来见故人。”说到故人,心中不免一荡,却是有些迫不及待。 少年闻言抬起头来,面上全是疑惑,“北疆异族作乱,崔太尉广发英雄令,募集天下豪杰北上平乱,公子竟然不知吗?” 避世隐居三年,辞别公子后又一路急行,倒是错过了不少讯息,我略一思索,回道:“此前闭关苦修,未曾想发生如此大事。” 少年点点头,并未深究,只是继续自来熟聊下去,“我观公子气宇不凡,想来应该是成名大侠,此前不知也无妨,但已然到了洛阳,如此盛事想必是不能错过的。”说罢一脸期待的看着我。 我有些无语,哪里还不知这少年的意图。想必是他想去参与大典,却因为并无名气又年岁不高,未能如愿,故而出城想找个看起来有资格进去参加的人物,跟着混个进场机遇罢了。 我对这等朝廷大事自然兴趣全无,更何况还有个约定要履行,心下不耐,正要赶他离开,却听见少年指着城头大声叫着什么。周围顿时人声鼎沸,都在向城头看去。 我抬头望去,一袭白衣独站城头,风华绝代。有风起,衣抉鼓荡,一如牡丹盛放。 那一日,我远见她在城头绽放,未曾入洛,便已看遍姹紫嫣红。 第九章 重逢 【琴心】 誓师大典还有几日,整个宋府都在为此忙碌不已,甚至宋近都被安排了几项任务,整日里被抓着彩排。 大师兄作为年轻一代弟子的代表,更是有重任在身——代表全洛阳年轻剑客宣誓——好几天不见踪影了。 也不知是不是所有人都把我忘了,没人提我该干些什么,师兄也只是告诉我继续勤加练剑而已,于是我突然成了整个府上最闲散的人员。 不过我自然没什么失落的,原本就对男人的征伐没什么大兴趣,更何况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与剑胆的三年之约,就在这几日了。 这一日,我依旧坐在府门台阶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发呆。 宋府进出的人很多,开始都会有意无意瞄我几眼,时间久了众人也习以为常,可能以为我在练什么入定的功夫,见怪不怪了。 突然,一只黑乎乎的小手从后面拍了上来,我知道来人是谁,也未躲闪,只转头看着自己洁白无暇的衣服上留了一个小手印,“宋近,你怎么来了?” 宋近一脸浓妆,又因为跑得急,汗水滚下,带动妆粉滑动成一条一条的沟壑,模样怪异。 我忍着笑捏了捏他依旧肥嘟嘟的小脸,宋近被我捏脸已成习惯,不再像最早时候挣扎,只是口齿模糊的说:“姐姐怎坐在这里,真真让人好找。这几日做什么彩排,可是闷坏了,好不容易得了空,赶紧来给姐姐解闷儿了。” 是你自己想要解闷吧。 宋近这小孩一直不肯叫我师姐,只不情不愿的以“姐姐”代替,我也不甚在乎师姐师妹之类辈分,只老师似乎特别重视长幼有序,就顺水推舟由着他乱叫,不想倒成了习惯。 所谓得了空,想必是他玩心实在收拢不住,偷跑出来玩而已。 我心下好笑,却也不点破,毕竟他爱玩的性子,被收拢了好几天也着实辛苦,便拍拍身边的台阶示意他坐我旁边。 宋近不是个喜静的性子,学着我捧脸坐了片刻,屁股就不住扭动,对来往的行人失去了兴趣,问我道:“姐姐在看什么。听府上人说姐姐已这么定坐了好些天,总不能真是什么入定的法门吧?” 我想了想,反正老师也是知道的,告诉他也无妨,“等故人。” 宋近老成的挑了挑眉,“男的?” 我斜了他一眼,“是。” “帅不?”宋近笑得越发鸡贼。 我哪里不知他在想些什么,没急着反驳,随口顺着答道:“还行。” “跟我比呢?” 我好笑地看着宋近肥嘟嘟的小脸,可爱有余,但要说帅还太早,“自然是比你强一些的。” 宋近睁大眼睛,似乎我说的是多么令人诧异的事情,“那岂不是比师兄还帅!” 我差点没忍住翻个白眼,这孩子怎么对自己的长相如此自信?懒得搭理他,坐回原状,盯着行人继续发呆。 宋近也安静了片刻,真的只是片刻,然后就拉着我的袖子,“姐姐,那人叫什么?” 我再忍不住,翻了个完美的白眼。 宋近见状急忙解释:“姐姐误会了,我在洛阳少年郎中还算有几分薄面,”也不知他是跟谁学的这种场面话,“不说一呼百应,八十应总是有的。咱们整日走街串巷,对洛阳熟门熟路。姐姐说下这人名字特点,我们去找岂不是事半功倍。” “我是等人,又不是寻人,只要坐在这里便可,何必漫天撒网呢?” 宋近挠挠头,思索片刻,“那他总要从城门进来吧,”见我点头,宋近两眼放光,继续道,“那我派几人去门口等着,一见姐姐所等之人,飞快来报,姐姐不是能早日见得了?” 我虽然觉得没什么必要,却不好拂了他一番心意,再而三的打击他也不好,便点头应允,“只不知是否太过麻烦。” 宋近胸脯拍的啪啪作响,“姐姐放心,我这些兄弟都是自幼玩惯了的,平日里没少过他们的酒肉吃食,这点小事想必不至推脱。” 我倒是对这小子有点刮目相看了,没想到他平日里看着不务正业,却暗地里把养士的行为学了几分,虽然看着有些玩闹的意味。只能说不愧是望族子弟吗? 我有些心动,另一方面又对宋近小团体的本事有些好奇,于是抱拳道:“如此,有劳近弟了。” 宋近也豪气还礼,“姐姐只管放心便是。” 于是我让宋近跟我回房,画了几幅画像让他带走,想必三年而已应该不至有太大变化,想了想又在画像背面写上他的特征:一把巨大的剑。 照旧过了几日,宋近的一个“酒肉朋友”赶来宋府,见我在门口,忙上前行了个拳礼,我也起身回礼,只听他道:“姐姐请知,有一人与姐姐画上有七八分相似,正往南门而来。” 我豁然起身,宋府正在洛阳城南,如此正好。 我跑了几步,又转身回去,对门房里这几年来已愈发熟稔的关叔道:“关叔,我出去一趟,若有人问起便说我出去寻友了。” 关叔笑着点点头,我见状不再耽搁,随着宋近的朋友赶去南门。 到了南门我有些傻眼,平日里也没见洛阳这么多人啊。到了跟前才得知南门这几日已经行了管制,许进不许出,只能等在城门里,大海捞针一般找人。 我盯着闻讯赶来的宋近,他也知道好心没做成好事,有些尴尬,我也不忍责怪,只安慰的拍拍他的头,“不妨事,我们回去等他也是一样的。” 这时带我们前来的那位少年却开口了,“姐姐何不去城门上等人呢?”见大家往向他,又不紧不慢道:“姐姐一袭白衣,在灰黑色为主的城门上想必醒目的紧。那人自然看得到的。” 另一位少年质疑道:“只是城门重地,自然有人把守,如何能上得呢?” 一位有些矮胖不甚起眼的少年闻言出口,“不妨事,我父与城门司校尉有旧,姐姐只管随我来便是,我来疏通一二,必不会误事。” 不成想,宋近的小班子居然还真藏龙卧虎,我还有些犹豫:“这会不会太高调了?” 宋近一句话打消了我的犹豫:“怕什么,反正姐姐好看。” 说得对。 在宋近鼓动下,我迷迷糊糊就上了城门楼,随即一眼就望见了远处那人斜挎着巨剑,巨剑剑柄末端绑着一束极为不相称的剑穗。我摸了摸串成项链戴在脖子上的玉佩,笑得开怀。 相隔几里地,也不知传音收不收得到。没来得及尝试,就看他突然抬头看了过来,面目未曾大变,只是下巴上多了一层胡须。 我没来由的想着摸上去该是如何手感,笑意便涌了上来。 好久不见。 —————— 【剑胆】 “道左。” 只留了一句传音,琴心便匆匆下了城门,约莫是被自己造成的影响吓到了。 我会心一笑,见人流恢复正常,正要催动马匹向前,却纹丝未动。 原是那少年仍在原地定定望着城头,马儿训练有素不愿踩踏,就只得停在了原地。我心下不耐,握鞭在他肩上轻拍几下,“少侠,劳烦让让。” 少年醒了过来,语气坚定:“娶妻当如是。” 我太阳穴狂跳,强忍着没把马鞭甩在他还算清秀的脸上,轻哼一声,微微调整马头避开了他。 道左。 我控制着缰绳缓缓向路左靠过去,那少年阴魂不散的跟了上来,“大侠,在下江夏周瑜,未知足下?” 我懒得与他掰扯,随意糊弄道:“无名之辈,不足挂齿。” 少年声音不再响起,想是终于放弃了跟我混进大典的打算,我心想终于得了清净。 未成想他居然还是依依不舍,“观足下气魄,抱朴境界已深,甚或已经摸到了归真门槛,且又如此年轻,不该是无名之辈。莫非足下是哪家隐士弟子,走的是‘自出山门无敌手’的路子?” 我第一次正眼看这个少年了。 须知境界之分十分玄妙,剑意,内息,招式,种种因素不一而足,故而难以严格划分境界,只有自己感觉本身到了某个境界,那就是到了。 这也给分辨他人境界高低造成了很大不便,往往只有交手后才能得知对方境界大概。 能一眼看透对方境界所在,若非是境界超过对方太多,那便是有极为特殊的手段。 江夏周氏,倒是没听说过有此等手段。 我心念急转,对自己跟脚避而不谈,而是试着套话,“你既然出身名门,为何不凭借身份自行进去呢?” 到底是少年,心思单纯,轻易就露出了底细,只见他赧然一笑,“在下只是周氏旁支,又声明不显,本领低微,入不得大人法眼。” 看来他具有某种望气天赋,本身剑道天赋并不如何。 我得出了判断,却也没有深究是何种望气天赋,一是担心被对方警觉出我的探查,另一方面也的确是兴致缺缺。 这种天赋对高门大户意义非凡,对我而言却裨益有限。不过也可以略微结交一二,毕竟总有门第愿意豢养此类人物。 又稍作攀谈,终于到达了可容八匹马车并驾齐驱的巨大城门,城门之宽已经让人惊叹,城墙的厚度更令人咋舌。 门口有个简易岗哨,用作维持治安与检查,我下了马,配合着完成了检查。 只有在检查兵器时闹了一点风波,负责检查的小头目似乎认出了我的兵器,打量了片刻,幸而未有多言,只说了一番不可寻衅滋事之类的话就顺利放行了。 牵过同样检查完毕的马,我稍有急切的向城里走去,想了想还是叫上了周瑜,毕竟相逢一场。 入城不久,果然在道左一家酒楼二楼看到了正靠窗,右手支着下巴发呆的琴心。我招呼周瑜一声,将马匹交给门口的小厮,快步迈上了楼。 琴心还在呆呆的看着窗外,好似并未听到我上楼,我好笑的纵身上前,一巴掌就往她头上拍了下去,琴心吃痛的喊了一声,转过头冲我怒目而视,“臭剑胆,我就知道你心眼小!” 眉眼依稀与印象中重合,原本略有婴儿肥的收为鹅蛋脸,眉宇间的英气未曾失去,只是多了一些若有似无的媚意,脸上曾经覆盖着的细微绒毛也脱落不见,只留下光洁娇嫩的皮肤,吹弹可破。 见我端详的细致,琴心脸上又渐渐浮上几坨红晕,更添姿色。 “这位便是姐姐的故人吗?” 闻声看去,这才注意到琴心对面还坐着一个小孩,刚才奶声奶气问话的似乎就是他,琴心也从再见的激动中缓过来,为我介绍,“是了。近儿,这便是我与你说的剑胆,剑术一般,人品马虎,只是尚有几分义气还算看得过眼。” 想来是宋家小辈,被称为近儿的小孩上前与我见礼完毕,我不由好笑,“不想琴心姑娘如此谬赞,愧受了。” 琴心皱起鼻头轻呸一声,又补充道:“单论脸皮,此人也能晋身宗师之列。” 正在说笑,周瑜也跟了上来,隔着几步踌躇不前,还是琴心发现了他,问我道:“这少年是与你同来的么?” 我招呼周瑜上前坐下,为他引荐,“这位是方才城门前偶遇的少年才俊。” 周瑜先是做了个环揖,连宋近也未漏过,方才坐下,“在下江夏周瑜,见过姑娘。” 琴心还了一礼,“洛阳宋妍,幸会。” 并无惊讶,所谓“宋妍”,想必是宋圭前辈为掩人耳目替琴心起的名字,为避免有心人探查她复杂的身世,也方便她出外,前辈行事果然滴水不漏。 宋小胖墩似乎是个急性子,几人聊了片刻,却听他不耐道:“姐姐,故人也接到了,不如我们去西坊玩儿吧。大典在即,各种稀奇好玩的人物都汇集在了西坊,正好也去找一处好玩所在为剑胆大侠接风。” 我本就有游玩洛阳的打算,闻言自无不可,琴心见我没有异议也表示同意,剩下周瑜想搭上宋府的线,更是欣然受邀。 于是几人下得楼来,一同向西坊走去。 宋近听说我有马匹寄存在此处,说了声好办,就一溜烟跑去前台说了几句,回来与我讲说掌柜会安排人将马儿送往宋府,待游玩完毕再去宋府马厩即可。 一路上,宋近还有意无意拉着周瑜落后我与琴心几步,给我俩聊天的空间。我不由啧啧称奇,转头给了他一个男人的肯定,宋近也郑重点头,仿佛在说一切有他。 几下视线来往都没瞒得过琴心,感到腰上一紧,吃疼之余更多是好笑,我忍着疼求饶,“姑娘放小可一手可好。” 琴心又狠狠拧了半圈,才轻哼一声揭过。 我转头看去,三年前只到我胸口的小女孩,如今已亭亭玉立,更是几乎可以与我平视,原本瘦削的身形也丰腴了几分,曾经平平无奇的地方如今也是大有气象。 视线落下不过数息,腰间又是一疼。 这姑娘也不知从哪里学会的这一招,杀伤颇大,我只好不住告饶,连连许诺不停,才换来高抬贵手。 我赶忙走到她另一边,这边实在是疼的不行了。 琴心嘴角噬着笑意,白了我一眼,半是玩笑半是认真轻声问道:“可有想我?” 我闻言看去,琴心并未看我,而是故作不在意转过头看着路边的小摊,我收起玩闹笑意,正色道:“不曾断绝。” 琴心又哼了一声,语气似乎终于有些满意,“还算有点良心。” 我如饮醇酒。 第十章 相思雀 【琴心】 西坊,官方名称是归夷坊,因处于洛阳西城之中,故俗称西坊。 此地是划分给周边小国各族在洛阳城中的暂居之地。 之所以单独划出居所,一是由于各族民俗不同,为防止民族冲突,二来也为了方便管理。 由于居民来源驳杂,西坊自来就是各类稀奇玩意的汇集所在,而且远来的夷人多是商贾,本就有携珍品通商的意愿,西坊就渐渐成了一处商品交易场所。 其中聚集了最多商家的一条街市,被命名为骡马市。 在地头蛇宋近的带领下,我们一行人选择的第一处观光地点便定在了骡马市。 宋近贪玩不假,但在老师和大师兄熏陶培养下,行事极有法度,并没有被各种好玩的物事吸引的迷了眼,反而称职的做了导游,为大家介绍起了骡马市的特色,“诸位且看,”他指着街头一块写着“骡马市”三字的大石讲解道,“此地便是西坊精华所在的骡马市,所谓骡马市,原指骡马交易互市之地,本是大宗马匹买卖所在,后逐渐演变为各类珍奇玩物荟萃之地。要说洛阳好玩之处,此地是非来不可的。” 入得市来,首先感受到的就是各类此起彼伏的吆喝叫卖声,配合两侧楼阁之上招展的旗帜,比城门口更拥堵几分的人潮,虽是早春,带有市井气息的热浪便已扑面而来。 “骡马市主街长不过里许,”人声鼎沸,宋近为了声音不被盖过,也扯着嗓子喊了起来,剑胆怕他走丢,将他扛在了肩上,让他扶着自己的脑袋跨坐,这两人倒是相处的甚为融洽,“其内商铺却多达数百家,更有五条分支小巷,内里各有千秋。” 此时,我们来到了一处商铺前,只见商铺牌匾上书“与君珏”三字,想来是一处玉石铺子。 正是早市时分,铺门却是紧闭未开,门前自有机灵的小厮,在我等驻足不到片刻时分,便迎了上来,笑意盈盈,“几位客官,请入内赏玉,本店近日新进了许多美玉,正等各位君子采撷。店内也备有各色茶点瓜果,便是歇歇脚也是好的。” 小厮唇红齿白,一口地道的洛阳雅言,谈吐也不落俗套,几人对视片刻,对这店铺印象还算不错,便决定入内赏玩。 小厮更是喜上眉梢,在前躬身将我们引进了门。 入内便是一静,随着身后小厮将门页关紧,街上的嘈杂也被关在了门外,想来是为了给客官静心赏玉的环境。 店内门窗紧闭,点着多支巨大的蜡烛,气味却不难闻,应是用的上品火烛,且有别处通风渠道,仅这一处便是巨大花销。 一楼装潢并不过分奢华,店主人显然有所克制,毕竟赏玉乃是雅事,装饰过度反而不美。 店内客人并不多,每波客人身边都有一个小厮悉心伺候着,不时有低声交谈,看来还兼顾着导购的职责。 我们身边也跟着一个小厮,却不是将我们引进来的那个,想来是各有专攻。 小厮也是一副热切笑容,自我介绍道:“在下名唤乐玞,接下来由我为各位服务。” 乐玞微微躬身施礼,礼貌又不过分谄媚,看来店主人调教的很好,“未知诸位是个什么章程,是有心爱物事专程探访呢,还是打算先遍览美玉,再挑个合眼缘的?” 我们本就是奔着赏玩而来的,自然是让他带着我们到处看看。 乐玞确实是个能言会道的,从和田玉到独山玉,从随身佩戴的玉玦到小国王冠上的玉藻,都能引经据典侃侃而谈。 于是除了宋近年纪太小不应佩玉,我们三人都挑了一块玉饰。 剑胆选了一块环形的玉玦随身配着,与他原本身上就有的一块搭在一起,走起路来叮当作响,倒是有几分悦耳。 周瑜选了一个绿意盎然的玉镯,说是孝敬母亲的,看来还是个孝子。 我则选了一个古朴玉簪,当然是剑胆出的钱。 出了店铺,已到了中午时分,宋近嚷嚷着饿,我们便跟着他进了一条巷弄,据宋近介绍说名为“细柳巷”,巷中多有各族美食。 众人挑选片刻,选了一家宋近极力鼓吹的酒楼。 酒菜才刚端上,窗边便飞进了两只小雀,停在了我与宋近肩上。 小雀名为相思雀,专用来短程传递消息所用,应该是宋府有急讯,仔细一看,果然发现在雀腿上绑着一卷纸。 我一边小心拆下相思雀的绑腿,一边为剑胆解释,“这是相思雀,公母两只成年后会结合为一对,此生不渝。等到它们结合后,将公雀捕捉杀死,并将其精血炼制成丹丸给某人服下,母雀就会将那人当成配偶,即便远隔百里也能准确找到那人所在,于是就成了传讯的工具。只要在府里给母雀建巢,那么百里之内服下丹丸的子弟就都能找得到,收讯后再将母雀放回,她便会自动飞回府中。” 剑胆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而周瑜则面露不忍。我想起当初听人说起之时,也是有些感慨,本应厮守相爱的一对,却因为人的横加利用而生死两隔,怎能不让人伤怀。 收拢思绪,摊开纸条,只见上面只写了两个小字:速归。却是师兄的笔迹。 师兄为人稳重,想必是出了要事。 我与剑胆一说,几人一合计,干脆全部回府,顺便让府上给剑胆和周瑜安排一下住宿,于是宋近哀叹一声,胡乱快速塞了些吃食,然后不舍的放下筷子,与我们一起下楼往回赶。 ———————— 【剑胆】 接到琴心师兄的飞雀传书后,我们一行人尽快的赶回了宋府。 出于对宋府的尊重,我不好去探听宋府要事,便暂时与琴心以及宋近别过,商议好稍后再会后,他们自去找师兄一探究竟,我和周瑜则在一个仆从的带领下先去别院安置下来。 宋府果然财大气粗,每个客人居然都能独享一座独栋的小楼,而且还安排了几个丫鬟听用,别说是乡下孩子周瑜,即便是自觉见多识广的本人也不禁咋舌。 先将周瑜安顿在一处小楼,仆从带我去往隔壁。 仆从将我带到后立刻告辞离开,我端详暂居的小楼片刻,便迈步跨过了门槛。 前脚刚一落地,蓦然有凌冽剑意从楼内迸发而来。 我对此当然早有准备,毕竟宋家可还有个心机深沉的女疯子一心要复仇呢! 墟早已与我心意相通,受内息略一牵引,便护在了身前,我虚握剑柄,甫一上手就是毫无保留的最强招式——“剑气长”! 三年来我日夜苦练,不过就成了第一式而已,被公子点评为“半步归真”。 来者见我横剑在胸,自然以为一向以防守见长的我,在骤然遇袭下本能选择了防守招式,剑意更盛,舍弃试探虚招,企图一招建功。 我心底冷笑,对方按常理来说并无过错,在占据偷袭优势的情况下全力以赴,是能够扩大优势,甚至可以一锤定音的选择,可惜如今在剑气长前,采用如此手段只能是弄巧成拙。 汹涌剑气自墟的剑身喷薄而出,巨剑横拍而去,悍然便是毫无转圜的以攻对攻! 墟的剑气后发而先制,潮水般的剑气瞬间将偷袭者的胸腹之间搅的七零八乱。 对方气机一停,直奔我面门而来的剑招不攻自破,整个人也被剑气一拍而退,裹挟着压制在了墙角,气若游丝。 若不是我不想在宋府杀人,方才一招留有余地,对方此刻恐怕已经气息断绝。 偷袭者已经无力反抗,我却丝毫没有放下剑的意思,毕竟正主还尚未露面。 果然,一段寂静过后,楼上走下了一个熟人。 “剑胆少侠果然实力惊人,猝然遇袭之下还能一招制敌,我那妹妹别的不说,看人的眼光倒是不错。” 我微微抬起剑锋,冷笑不已,“宋稚,你胆子倒是不小,真不怕我顺手把你宰了吗?” 宋稚闻言,捧着胸口作泫然欲泣状,“好凶哦,林公子就是教你这么对待手无寸铁的妇孺的吗?” 提到公子,我眼中冷意更甚,感受到我的杀机,墟也雀跃了起来。 宋稚放下了可笑的面孔,在我的逼视下不紧不慢的轻点着扶手下了楼,“我来呢,是来给你传递消息的。” “你倒是好心。” 没有理会我的冷嘲热讽,宋稚脚下不停,朝门口走来,直到剑气边缘才停步,“匈奴使节今早已觐见了陛下,就在朝会上提出了和亲,陛下已经恩准了。” “这与我何干?” “匈奴使节提出的和亲对象正是琴心,”宋稚饶有兴致的看着我,“你的脸色真有趣。” “琴心又非王室公主,有何资格和亲?” 宋稚嗤笑一声,“随意封个称号收为养女就是,你以为历来送往异族和亲的可怜女子,有几个真是天子血亲?” 我心中烦乱,知道她所言不虚,却对她来传递消息的目的十分警惕,公子再三叮嘱,此人危险程度绝对不下于乌鸦婆婆豢养的宠物们。 “你又为何来告诉我?” “自然是想请你帮帮我可怜的妹妹,不至于被远嫁草原。” 我自然不信,“那又为何要埋伏于我?” “若是你连这样的危机都克服不了,我也就没必要告知你了。” “皇帝答应了?” 宋稚挑了挑眉,语气第一次没了讥讽,“你终于问了第一个有意义问题。答案是,并未直接否决。” “但也没有立刻同意?皇帝在打什么主意?”我略一思索,“宋家?” “不错。自三年前‘杀死’魔教少主以后,宋家在朝野之中声望与日俱增,我那叔公宋焘大人也从廷尉之职更进一步,晋身为司徒,终于得偿夙愿,位列三公。去年宋家又成功与太傅袁槐所在的袁氏结为秦晋之好,一时风头无两。” “袁家四世三公,朝中半数都为袁氏门徒;宋家满门英烈,当年隐约已是武林执牛耳者,可谓武林半壁。” “如果再加上匈奴铁骑,哪个皇帝能睡得安稳?” “如此,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问。” “这与你何干?” 宋稚突然捧腹大笑。 第十一章 和亲 【琴心】 “匈奴人是怎么知道我的?” 听罢师兄的解释,我理解了皇帝的犹豫,但是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千里之外的匈奴使节是怎么能想到让我来和亲的。 “这些年里你在洛阳早已艳名远播。” 师兄指了指宋近,“这多亏了你师弟大力鼓噪,再加上老师唯一女弟子的身份,当然也是你的确样貌不俗。 总之,今早匈奴使节团进城时为城门上的‘白衣仙子’震撼不已,再随便一打听,原来是早有‘洛阳第一美人’、‘洛阳第一女剑客’之称的宋家小姐。 匈奴王出名的好色如命,虽然是和亲,并不介意对方身份根底究竟如何,但使者若是能带个稀世美女回去,对他而言自然更好。 至于他们有没有考虑到更多的好处,短时间还不清楚。不过可以肯定的是,等他们想到更为深层的利益,更不可能放弃这次和亲。” “什么好处?” “其一,离间陛下与宋家。一旦你远嫁匈奴单于,原定由老师担任的北军校尉一职必然会换人,宋家一心想染指的军权自然旁落,岂能没有怨念。 而在陛下看来,与袁家联姻之后已如日中天的宋家,如今不但想插手边郡,甚至还要勾连匈奴,这与宋家二十年前的所为何其相像。 “其二,削弱北军。崔太尉此次力争组建的北军,本是为了吸纳江湖中有心建功立业的青年才俊,以抗衡单纯士卒难以抵挡的匈奴兵锋。 可如今威望卓绝的宋家掌剑人无法再担纲北军统帅,如何不让大家心生迟疑,甚至不满? 要知道,匈奴王庭多年前早已将北方草原诸门阀纳入囊中。如果我朝不能做到朝野一心,恐怕十数年,甚至数年后,匈奴携全国之力南下,到时神州陆沉也并非危言耸听。” 我眨巴眨巴眼睛,“我这就……神州陆沉了?” 宋近被吓得小脸煞白,嘴唇哆嗦,却与师兄所说的‘神州陆沉’毫无关系,“这要让我爹知晓了是我怂恿姐姐上的城门楼子,非得打死我!” 没理会宋近的碎碎念,我继续问师兄:“可曾知道家主那边是什么态度?” “虽然没有明确态度,但是就我看来,宋家似有意动。” “嗯?” “宋珏前辈获知宫里消息后即来找老师商议,老师本意是立刻传信与你,前辈却让我先找你回来‘探探口风’。” “如果不愿和亲或者拿捏不定,都应该立刻直接告诉我,只有担心我不愿听命,得知消息后立刻远遁,才多此一举。” “不错。” “为何宋家会意动,难道他们想不到师兄方才所言吗?” 师兄冷冷道:“想得到又如何?若能搭上匈奴这条线,区区一个还未成军的北军校尉一职,舍了又如何? 朝野离心,匈奴南下又如何?莫说匈奴未必就能灭亡我朝,即便是真的灭了,对宋家这等世家豪阀而言,又如何?” 师兄一连数个‘又如何’的诛心言论,别说是宋近,就连我都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师兄仍然面沉似水,缓缓问道:“既然师妹已经知道了宋家的意思,那么我就来完成一下长辈所托,‘探探口风’了。”师兄目光灼灼的盯着我,“师妹,你意如何?” 一直处在惊吓与恍惚中的宋近这时突然插嘴:“姐姐,咱们跑吧。” 我白了他一眼,没听说逃跑还带个娃的,转过头对师兄道:“师兄既然没有一开始就‘探探口风’,想必是有主意的。” “果然如此。”除了继续一脸茫然的宋近,我与师兄已经互相了解了对方的看法。“既然如此,我有上中下三策,师妹可以择一而用。” —————— 【剑胆】 “既如此,在下有上中下三策,剑胆兄可以任选其一。” 我看着周瑜自信满满的笑容,一时竟然无法确定对方是否是在说笑。 “下策……” “且住。” 我摆手止住周瑜接下来的可以预见的长篇大论,先问道:“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我对宋家不熟,不敢乱跑。” “所以呢?” “所以方才放下包袱就来寻剑胆兄了。” “然后你就在门口听了个干净?” 周瑜脸上一红,“非是在下唐突,实在是剑胆兄剑意太过霸道,一时夺魄。” 夺了魄倒也没妨碍你听书。 我心下腹诽,却也懒得追究,“你说的既如此是如何?” “以剑胆兄与宋姑娘的情谊,自然是英雄救美义不容辞,因此在下有拙计献上。时间仓促只能想到三策,兄姑且一听。” 我无可无不可的摆摆手,周瑜却似受了莫大的鼓舞,先是拿起桌上微凉的茶杯装模作样的喝了一口,再是清了清嗓子,这才开口,“这下策嘛……” 我冷眼看着他企图摆谱,没好气的打断了他,“我猜下策是逃跑吧,只要在皇命正是送达前逃了,宋家肯定会捏鼻子帮忙制造一个急症而亡之类的幌子,至于皇帝或者匈奴信或不信都无所谓,反正他们只要达成和亲目的就行,无论送上的是谁都可以。” 周瑜再次被打断,脸上愈发涨红也不知道是憋的还是气的,我看着他起伏不定的胸膛,毫不在意地继续刺激他,“这个宋近都想得到的主意就不用说来听了,你接着说。” 我拿过桌上的另一杯茶,仔细地喝了起来。 周瑜几度差点愤然离席,拳头紧了又松,最终还是重重呼出一口气,继续说起中策,只是语气再没有那种殷切,“中策在宋家。” 周瑜说到这里突然止口不言,我放下茶杯看了他一眼,他眼中闪着挑衅,“剑胆兄不妨再猜猜看。” 我嗤笑一声,放下茶杯缓缓道:“你都说的这么直白了,还有什么猜测的必要,无非是利用皇帝对宋家的不信任。本来应该是很好的办法,但是可惜我们没人能上达天听,只能想办法促使宋家反对和亲,如此操作太过困难,因此只能算作是中策,我猜对了吗?” 见我不但说出他的想法,连为什么算是中策而不是上策都分析出来,周瑜神色依然有些不忿,却带上了些佩服,“那兄台不妨连上策一起猜了。” 我心下好笑,揶揄道:“合着你就是来喝口茶听个书,说是三策,其实什么都要我自己来想。” 周瑜张口结舌,既想说出计策证明自己并非大言不惭,又不想轻易被我激将,一时间进退维谷。 我看他脸再这么红恐怕烧坏脑子,而且对他那句“娶妻当如是”的放浪言语也已经略作惩戒,就随手给他塞了个台阶,“请周瑜兄弟指教。” 周瑜叹了口气,认命道:“也罢,毕竟救宋姑娘要紧。上策就是让和亲的条件失效。” “这是釜底抽薪之计,”我点头道:“具体应该如何呢?” 周瑜原本在说出计策后略有紧张,大概是怕我继续讥讽,却见我不但没有出言讽刺,还正色相询,居然看着有些感动。 我看着他的神色,感觉古怪,心想之前是不是对他打击太大了点。 周瑜楞了片刻,赶紧接口道:“两国之所以和亲,是因为连年来匈奴虽对我朝连战连捷,但自身也受损巨大,抢劫边镇所获的收益远弥补不了自身的创伤。而我国因为边患连年不止,百姓疲敝朝野震动,此时也需要缓和局势。这是国家层面的条件。” 我连连点头,虽然对这个捡来的家伙最初印象不佳,但不得不说他对局势的剖析还是很准的,得到我鼓励的周瑜终于又自信的笑了起来:“国家层面的条件,我等几乎无法改变,只能从个人层面着手。而在个人层面,这个和亲的人选必须是身家清白,忠于王事,不会引起太大风波。宋小姐出身名门,身家清白自不用讲。那么落点就在‘忠于王事’这四个字上了。 “陛下本就对宋家有疑虑,之所以没有立即同意肯定也是怀着考察人选的意思。只要宋小姐表现出一些对王室的不满,或者对家族的忠诚远高于对国家的,那么即便有匈奴使节的要求,这个和亲恐怕也只能另选他人了。” 与我想的几乎一样,不同之处只在于,他的落点在于“忠于王事”,而我的落点却在“身家清白”。 周瑜虽然才思敏捷,毕竟却不知,琴心可是有着一个天字一号反贼的爷爷。就像他之前所说,皇帝必然会对和亲人选详查一番,到时琴心的身份必然会被无孔不入的镇抚司查个水落石出。 我们什么都不做,皇帝也不可能会让一个反贼的孙女去与兵强马壮的匈奴联姻,而宋家更不可能会引火烧身。 其实我只有刚开始时听闻和亲之事方寸大乱,就在与周瑜交谈中,便想透了此间关节,同时也对宋稚前来报信想要卖好的行为觉得有些可笑。 不对! 想到此处,我突然发现自己又无意间低估了宋稚。 宋稚不可能想不到,宋家无论如何都不会让琴心的身世曝光,这个女人之所以来找我,必然是宋家居然想要促成和亲! 但是宋家怎么可能会冒着皇帝震怒的风险促成和亲呢? 再联想到宋稚从头到尾都没有说她报信的理由…… 原来如此,宋稚当然不会关心琴心婚姻幸福,也不存在什么良心发现,她只是在威胁我,如果我不能破坏和亲,她就会曝光琴心的身世。 从一开始,她就看穿了宋家主事人李代桃僵的想法,心下不愿,也不肯公开与宋家高层决裂。 因此,真正需要摆脱和亲的从来都不是琴心,而是看似毫无关联的宋稚。 如此一来,所谓的上策就毫无价值,既然宋稚前来求助,就说明她不可能违逆家族的愿望,在皇帝使者面前变现出不忠的态度,这恐怕比公开与家族决裂更加让宋家震怒。 中策就更不用想了,原本中策就需要利用宋家在朝中的影响力,在宋家态度倾向和亲的情况下,根本没有施展的可能。 那么,只有学那莽夫,采取最粗暴的下策了。 非但如此,还要走的轰轰烈烈举世皆知。 否则,宋家完全可以继续推宋稚上台前取代琴心。 如此,有一个人就要提前见面了。 第十二章 天下楷模 【琴心】 我个人其实是倾向于下策的。 这三年来,我在宋府其实一直都没交到什么朋友。 除了宋近和师兄、老师外,我跟其他人都没说过几句话。 由于身份尴尬,原本同为家仆的几个朋友都纷纷疏远于我,各房各院的少爷小姐入门子弟也是与我保持着似有似无的距离。 更不用说原本伺候的稚小姐,如今连面都见不着。 去春熙园吃了几次闭门羹后我就知道,恐怕这辈子她都不想见到我了。 其实也不怪她,自家的书童突然莫名其妙就得以与自己平起平坐,谁心里也不舒服,何况小姐自来就不是什么宽以待人的性子。 因此虽然师兄极力反对,可剑胆一提要出逃,我就立刻答应了下来。 宋近立刻就拍起了剑胆的马屁,想来这样简单粗暴唯恐天下不乱的法子最得他心意,“剑胆,我真没看错你,够爷们!” 剑胆也是面有得色,连连吹牛,“那是,咱们这次就得给匈奴人长长记性,我大汉的姑娘,是他们这群畜生一样的蛮夷所能惦记的吗?” 师兄被这两个臭味相投的活宝气得脸色发青,却还是辛苦忍着怒气,徒劳地试图说服剑胆:“剑胆兄慷慨豪迈,愿意助师妹一臂之力,在下是很感激的。 “只是如今明明有着更好的法子将此事消弭于无形,何必要师妹行险呢?况且老师北上之时将师妹师弟都托付于我,若是师妹被迫远离洛阳流落在外,老师那边我如何去说?” 我是很佩服师兄的,如果是我,恐怕早就一脚一个把剑胆宋近都给踢出门了,能这么和颜悦色地对话,足见“温润君子”四字评语真不是老师随口一说的。 剑胆只一句话就把师兄堵了回去:“是琴心自己要走的。” 这家伙还是一如既往的推我出来当挡箭牌,也难为他三年了一点长进都没。 我心里想着出逃后一万种让剑胆还回来的方法,面上却依旧无比恳切地望着师兄。 师兄看着我殷切的眼神,楚楚可怜的表情,最终还是面露无奈,“若师妹执意要走,我这就去准备金银马匹,你趁着如今还未散朝,和亲一事还未公开,速速出城,如此或许朝中还能有转圜余地。” “不行。”我刚要答应,剑胆居然又义正言辞地提出了异议,“琴心偷跑了,肯定还有别的女子受牵累,我等行事不可如此莽撞。” 你居然有脸嫌师兄莽撞? “那你要如何。”师兄似笑非笑地看着剑胆。一旁的宋近一见师兄这表情赶紧停下与剑胆的打闹,眼观鼻,鼻观心,超脱物外。 “还要请欧阳兄鼎力相助。” 见师兄没搭理他,剑胆也不以为意,依旧不知死活地挑战着师兄的涵养:“还请欧阳兄发动洛阳中肯仗剑行侠的好男儿,与我一起去大闹鸿胪寺。” 宋近忘了保持超脱的姿势,嘴巴张成了O型,眼神中四分难以置信,六分盲目崇拜,恐怕已经把剑胆当成知己与榜样了。 师兄嘴唇颤抖,仔细看去翻来覆去就四个口型。若不是我深知师兄为人,一定以为那四个字是“你有病吧”。 师兄没答话,剑胆却不管那么多,招呼新晋小迷弟宋近道:“宋近,你赶紧去城中发布消息,就说匈奴遣使要我国称臣纳贡,更要强索百名美女为奴为妾,辱我华夏无人。欧阳兄听闻,愤而摔杯,号召所有义士一同来宋府共商大事!记着,尤其是太学院和北军军营两处尤为紧要,必须要把消息传到。” 宋近偷眼瞧了一眼师兄,见师兄没阻止,就一溜烟跑出去喊人了。 师兄这才反应过来,伸手想要去拦下宋近。只是还未起身,就被上前的剑胆把住了手臂。只见剑胆满脸堆笑,不知情的人看去还以为他们在把臂言欢,只有师兄的表情有些古怪。 “恭喜欧阳兄,今日之后,兄的声名必然传遍天下。” 师兄良久缓了过来,狠狠挣脱手臂,怒视剑胆。剑胆却不为所动,轻轻放下手臂,却不退回座位,依旧站在师兄身边笑意盈盈。 就在我几乎以为师兄要拔剑之时,师兄却突然转怒为笑:“还要剑胆兄鼎力相助。” 剑胆深深看了一眼师兄,也是连声大笑:“固所愿也。” 我摸不着头脑,只不过两人这下看起来是真的相谈甚欢了,倒是松了口气,放开紧握着剑柄的手。 —————— 【剑胆】 在无数人交口称赞的“洛阳楷模”欧阳询的号召下,一行人浩浩荡荡向着匈奴使节所在的鸿胪寺进发。 为首之人,自然是欧阳询。 只见他高冠博带,神色肃穆,说不出的风流倜傥,当得起一句“公子世无双”。 落后半个马头处在他左侧的,正是太学院近些年最为出彩的学生,邓伦。 太学院中汇聚了当今天下几乎所有除豪门子弟外最具天赋的年轻人们,能力压三千人人有望问鼎剑道的太学生,足见其人不凡。 与隐隐为年轻一代剑道魁首的欧阳询不同,邓伦一身剑客打扮,嘴角带着笑意,神色颇惬意,不停地与交好的几个太学生聊天欢笑。 事情一传开,越来越多的或是义愤填膺或是心怀叵测的人士加入了队伍,道路两侧的民众也都好奇地看着游行队伍,不时有浪荡子对琴心吹口哨,然后被教训一番赶走。 甚至不少路边楼阁上的少女向人群中英俊少年郎们撒下鲜花、手绢等物,我甚至还见有人将胭脂盒扔下,然后只听后方有人惨叫一声,也不知是谁中了彩。 除了光彩夺目的欧阳询和邓伦,最受关注的自然就是琴心了。 身为本次事件的主角,传言中匈奴可汗不远万里也要来讨要的洛中第一美人“苏妍”,此时正策马行在欧阳询的另一边。 不但民众和队伍中人对她好奇,就连邓伦都频频侧首装作不经意地隔着身材高大的欧阳询这边瞧。 “多亏你想的周全,”琴心撩开面纱一角,低声对我道,“如此就之后就少揍你一下好了。” 我收回端详队伍的目光,闻言笑着探出手按着琴心的脑袋,帮她整理一下有些歪斜的斗笠,“那还剩几下?” 琴心哼了一声,还未答话,年龄太小只能与我共乘一骑的宋近就哎呦一声堵住了耳朵,“求你们了,能别当着一个孩子的面打情骂俏吗?” 我赏了他一个板栗,然后在他出言反抗前摊手在他眼前,宋近一看是一只竹鸟,惊喜道:“天机楼的无羽鸟?” 见我点头,宋近声音发颤,“送我的?我就知道剑胆你靠谱!今后咱俩就是最好的好兄弟了。” 说着就要去抓。 我“切”了一声,收回左手,“的确是你办事伶俐的奖赏,可惜你似乎并不是很想要,只好继续留在我这,可惜了。” 宋近先是一怒,再是一喜,最后一哀,鼻头发酸,几乎就要流下泪来。 我见状不再捉弄他,这小子看着有些小大人的样子,但到底只是个八九岁的小孩,真要惹哭了也不知怎么收拾。 眼见要飞的竹鸟又回到了手心,宋近爱不释手,一张脸也恢复了明媚,随意道了两声谢,就自顾去研究竹鸟上的机关了。 我不再理他,只对琴心嘱咐道:“宫中这会儿必然已经得了消息,可能会派禁军进行阻挠,也可能不会。我们不用理会,稍后随我脱离队伍。到时京中的视线都会被鸿胪寺吸引,我们早已离京,那时就是天高海阔。至于到时京中的局面,就看他们大人物来收场了。” 琴心微微点头,示意自己明白,我略微放下心,只等接应之人发出信号,就找借口带琴心脱离队伍。 我又看了一眼欧阳询,眼神晦涩。 方才分明可以强行阻拦宋近散播消息的他,一番作态后欣然应允,恐怕也是看出了此事可以为他带来的巨大名望。 这位公子好友的弟弟,原本就年少成名,今日之后恐怕会更令天下瞩目。 “洛阳楷模”恐怕要成为“天下楷模了”。 天下楷模欧阳询吗? 想到此处,我眼神愈发玩味。 呵,上一位身负天下之望的天下楷模李元礼,可是未得了善终的。 第十三章 再次私奔 【琴心】 时隔三年,我又一次参与到了“私奔”的情节中。 不过这一次,我终于从配角升格成了主角。 面对未知的命运,我的心中同样充满了期待。 只是这一次,心中却没有了太多的不安,或许因为这一次与我一起出逃的不再是那个喜怒无常的小姐,而是那个嘴角常带着坏笑的家伙。 我也说不上为什么会如此信任这个人。 仔细算来我们一起度过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过只有一天,这个奇怪的事实让我觉得有一种时空错位的错觉。 然而相比于朝夕相对的师兄,我不知为何竟然对他的陪伴更觉安心。 或许是因为我们一起面对过强敌?或许是他遵守了一个并无多少约束力的诺言?更或许是因为他看似玩世不恭的表面下,却藏着是一颗充满责任感的心?” “禁军来了!” 随着一声略带畏惧的叫嚷,原本有几分郊游踏青散漫味道的队伍骤然紧张了起来。 窃窃私语之声不绝于耳,有几人更是趁着混乱悄然离开了队伍,毕竟在代表帝王威权的禁军面前,原本就是凑热闹居多的人自然有了退却之心。 所幸出现的禁军只有寥寥数骑,远远监视,并未逼近。 即便如此,黑衣黑甲的沉默骑士仍然给游行群众带来了莫大的压力。 “呸,废物。” 我闻声看去,却是暂代老师北军校尉之职的军司马曾参。 只见他面露不屑,显然是对那些脱离队伍的墙头草表示不满。 北军此次来人不多,虽然宋近听了剑胆的嘱咐,着力找人在北军中扩散消息,然而北军虽未誓师成军,但北军中人毕竟都是想靠着朝廷搏出身的,对于这种明摆着是对抗朝廷的活动心里肯定多有抵触,以免坏了仕途。 曾参此人出身草莽,早年参军,凭借实打实的战功才得以在四十岁年纪上得授军司马。 原本听闻北军组建,于是托了人花了大价钱转投北军,就是期望能在新军中争得校尉之任,只是没想到被老师争了去,据说其人对此多有怨言,认为朝廷只看名气不看军功,心中颇多委屈。 曾参身为北军堂堂军司马、代理校尉,前来参与此次针对匈奴的行动,想来是一次企图另辟蹊径的政治投机。 曾参见我看他,也没好气的冲地上吐了口唾沫,看来我这个老师弟子也被他恨上了。 “曾司马何其粗鲁。”却是初次得见的邓伦打抱出声。此前并无交集,不知他为何会替我出头。 有了领袖邓伦带头,围绕在其身边的众多太学生也纷纷出言讨伐,指责曾参的不雅行为,我倒没想到不过一口未必针对我的唾沫会引起如此群情激愤,可能是大家在禁军的压力下给自己的不满找了个宣泄口。 曾参也毫不示弱的带着部下跟太学生们对骂了起来,双方言辞愈发激烈,原本唯一有声望能压下此事的师兄不知为何置若罔闻,放任两方剑拔弩张。 见此情景,身为当事人之一的我无奈只好出言劝阻:“诸位请听我一言!” 这一声的效果出乎预料的好,不但两边的对骂骤然停止,其余众人也把目光投了过来,就连剑胆也一幅看热闹的表情盯着我,笑容可恶。 场上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在看着我,我脸上发烫,幸亏隔着面纱别人看不出。 也因为有了这层面纱隔绝目光,我似乎多了些勇气,动用内息,将声音远远扩散:“诸位到此都是为了给匈奴蛮夷看看我华夏好男儿的风姿,岂可在此内讧,白白让蛮夷看了笑话!” 周围依然静悄悄的,我心下慌张,正想着再说些什么摆脱这种尴尬氛围。 “说得好!”一个大嗓门突然亮起,给我吓了一跳。 却是曾参出声给我解了围,说着,他居然躬身一礼:“是在下方才行为无状,唐突了姑娘,还请姑娘原谅则个。” 我赶紧下马还了一礼,“曾司马也是无心之失,不必挂怀。” 邓伦也道:“敢作敢为,曾司马确是好汉子。” 为首的两人表了态,两边对骂不止的众人也都纷纷互相作揖道歉。原本由于出身不同隐隐互相看不顺眼的两边,经此一事居然也和睦了许多。 曾参与邓伦甚至已经合马一处,竟似多年好友一般,看得我有些纳闷。 眼见一场小风波总算过去,我重新上马前行,剑胆却贼兮兮跟了过来:“小琴心你可以啊。” 我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可惜隔着面纱他看不见,依旧自顾自说着:“方才我收到了接应人的消息,现在趁着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越来越多的黑骑身上,我们可以走了。” 我点点头,却见他身单独骑着马,宋近不知所踪,“近儿呢?” 剑胆朝另一侧努努嘴,“你师兄那儿呢。” 原来不知何时,剑胆已经将宋近送到了师兄处,宋近坐在师兄怀里不敢稍动,正襟危坐的别扭样子看着又可怜又好玩。“那我道个别。” “不必,我方才已经打过招呼了,”剑胆拉住缰绳,将两人的马头都向一条突然出现的小巷歪去,“他太惹人瞩目,你过去会吸引众多视线。” “可是……” “等我们安全了,你给他写封信,我托人送到如何。” “好吧。” 剑胆见我同意,再不多话,放开我的缰绳,轻声吆喝一声,纵马前奔,带路去了。我也赶紧踢了两下马腹,迅速跟了上去。 —————— 【剑胆】 傍晚的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洒在马蹄下的石板上,枝条随着清风摆荡,地上就多了一条流动的金箔河。 离开盛大的游行队伍后,我们在小巷中前行。 本就是背着正街的巷子,道路很窄,两边围墙屋檐靠的很近,几乎擦着身子,拐弯也多,不适合纵马疾驰,所以我们行进的并不快。 我之所以选择这条巷子也正看重了它不利于奔行的特点,正因为它不利于纵马,很少有人会选择这条路骑行,也因此在这个时刻骑马跟在我们后面的,十有八九是跟踪者。 “有人跟着我们。” 马蹄踩在石板上的声音响亮清脆,琴心的声音却清晰的传来。 看来她终于学会了传音,我想起三年前在另一条宽敞多的巷子中,琴心那一声震撼的大吼,脸上不由得泛上了笑意,回头看了一眼,几道身影被刚刚转过的弯道遮住,“无妨,我们只需继续前行,有人会处理。” “还能再快点吗?”我问道,不知她的骑术学得如何,早一刻到达预定地点,就能多一分安全。 “可以。” 得到肯定的答复,我有些惊喜,琴心的学习能力还是一如既往的强,只听我路上简略教她的御马之术,就能做到在窄巷中疾驰,甚至还可以再加速。 我心下赞了一声,又挥动马鞭抽了一下坐骑,速度再上了一段,回头看去,琴心果然紧紧跟着,并未看出力有不逮。 小巷并不长,在加速疾驰不过片刻后,巷口就出现了。 小巷的终点是一条正街,在巷口等着的,正是一直没有现身的周瑜。 本就渴望谋个出身的他留在洛阳,并且由欧阳询推荐去北军。 而作为交易的另一部分内容,他需要在此挡下所有可能的追兵。 我并未停留,只在错身而过时,与他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待到琴心的马尾也离开了小巷,周瑜在巷口瞬间立了一堵墙。 这堵墙由木板做成,比巷口略宽,远处看去足以以假乱真。 等来人看破墙的真身,我俩早已走远,想出这一办法并投入实施的周瑜也早就化入人群之中了。 至于追兵的身份,倒是很难猜测,不是因为想不出可能的来源,而是因为可能性太多了。 匈奴人有可能,宋府也有可能,甚至禁军也有可能。 宋府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拦下汹汹的游行人群,眼看谋划被破,心有不甘下作出反击是最有可能的,匈奴人不愿受辱想要抢人也是理由充分,至于禁军虽然可能性是最低的,却也不能完全排除。 不过追兵的身份并不重要,而且这只是第一波而已,在尘埃落定之前,远不能放心。 将追兵暂时抛到脑后,凤栖楼的招牌已经近在眼前。 我缓缓停步,纵身下了马,然后过去扶着琴心下来。“此时人群应该已经快到鸿胪寺,我们先用过晚饭,换装一番,然后步行出城。” “骑马不是更快么?为何要步行?”琴心随我下了马,听说要步行,有些惊讶。 我知道她没出过远门,就为她解释:“长途跋涉,步行是比骑马要快的。” 琴心下马后走路有些不稳,应该是夹紧马腹用力过猛,我扶着她进店坐下休息放松,“马匹长途行进需要每天吃几顿精饲料,极难伺候,还要定时清洁刷洗,走得快了还容易累,要长时间恢复。” “那长途跋涉的话只能步行了?” “也不是,运货的话,水上可以行船,路上可以用牛车。单人出行也可以骑骡子。” “骡子?” “不错,骡子的耐力远比马匹要好的多。” 看琴心似有意动,我想象了一下我们二人骑着骡子闯荡江湖的美好画面,有些不寒而栗,赶忙劝她打消想法,“现在去买骡子有些来不及,我们还是赶快出城的好。” 总算暂时让她暂时放弃了骑骡的念头,只是看她勉强点头似乎还有不甘的样子,我有些后悔卖弄经验。 吕掌柜并未亲自现身,只派了一个小厮前来。 小厮面上带着职业笑容,殷勤伺候,我随口点了几个菜,趁人不注意接过了小厮递过来的纸条。 看过之后,将纸条细细撕碎,抛出了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