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年少初遇 谢桓醒来,入目竟是片嫣红的幔帐,他撑着床铺坐起身,掀开的也是绣着菊花吐蕊纹样的被面,他仔细环顾四周陈设,不大像永宁侯府。 又见床前坐着乌压压一片人,离他最近的他认得,是他的嫡亲姑母,这赵国的皇后。 立于皇后身后的夫人他也认得,永宁侯夫人,他的母亲谢吴氏。 他一时只觉得头疼,抱着脑袋回忆自个儿是否忘了些什么。 唔!是了,今日中秋,他姑父在麟德殿设了宴,宴后他与楚家宛姐儿一同去寻席间不见了的溶锦公主玩耍。未料寻过一处偏僻殿阁,他让宛姐儿在门口等着,自个儿推了门进去,公主没寻着,寻着位锦衣华服的男孩儿,惊鸿一瞥,像极了他今生要来寻的那位故人。只是他尚未瞧清面容,便被那人重重一推,仰面倒下磕了脑袋,人事不知。 原是如此,他万分焦急,“姑母,那男孩儿现下在哪里?可还能寻着?” 皇后想来他是因着磕了脑袋的缘故,说话也没头没脑地,教人寻不着方向,“什么男孩儿?” “阿娘,桓哥醒了么?” 正当谢桓不晓得该如何诉说之际,殿外突然闯进来一名约摸五、六岁的女孩儿,小小的玉人儿,着一身樱粉色绣折枝堆花襦裙,脑袋上梳着两个精致的双螺髻,胸前垂着几根细细的小辫子,辫子尾端缀着璀璨的珠花,脖子上戴了金项圈,上边儿还嵌了龙眼大的珍珠,拾掇得相当精致。 连平日里一向跟在皇后身边的许嬷嬷,都小心翼翼侍在一旁唤着“公主!小心脚下。” 唔,她原是嘉贤公主,皇后的唯一所出,闺名唤溶锦二字。 想必是今日日子好,不单单只见着这一位贵人,紧接着后头走来一身着蓝色蟒袍的小公子,端的是一副皎如玉树临风前之姿,若教算命先生逮着,那必定要吹一番“此子面相不凡,贵不可言,我观来日必成大器”之语。 诚然这世道上大多算命先生都爱鬼扯,但若是这番话放在他身上,旁人听着,也不会觉得夸张。 赵国的大殿下池钧,可不是贵不可言么? “殿下小心!”一稚嫩女声响起。 说时迟那时快,池钧一脚踏进殿中,另一只脚还未抬起,谢桓已从床上扑了下来,冲进他的怀中。倒是不见方才的孱弱,使这位素来冷静自持的大殿下吓得愣了好一会儿。 而出言提醒的,则是与谢桓一同离席的楚家宛姐儿,任吏部尚书兼谨身殿大学士,楚信大人的嫡长孙女楚宛。 池钧将谢桓提溜开来,谢桓难过得连连后退,却不是他矫情,实在是池钧眼里的陌生神色太过明眼,“你认不出我了?你竟认不出我么?” 因着谢桓的举动,谢吴氏歉意地向池钧施了一礼,“倒是对不住大殿下,桓哥儿今日磕了脑袋,怕是神志不大清醒,冲撞之处,妾身代他赔罪。” 提及此事,若说最紧张的,莫过于溶锦了,原是今日宴会过后她与钧哥偷偷在甘露殿里互换了衣裳,给钧哥打扮成了女孩儿,自己穿上钧哥的袍子当了男娃娃,倒颇为好玩。 谁料半路杀出个谢桓,匆忙地从外头跑了进来,她本意是想上前去蒙住他的眼睛,只是袍子太长绊了一跤,却把谢桓推了仰面倒下,人事不知。 事后钧哥教她绝口别提换衣裳的事,若有人问起来,便说是他把谢桓推了。 一方面,溶锦想来一个男孩儿穿女孩儿的衣裳实在是有失体面,不好宣之于口,何况钧哥还身居高位,当得上万民之表率。另一方面,她又觉着钧哥二话不说便替她背了黑锅,委实太耿直,暗戳戳地下定决心,要与钧哥当一生一世的狗腿子,以报今日背黑锅之恩。 如今只是不知,依这谢桓的脑子,还记得多少,因此她悄悄拉了拉池钧的袖子。 池钧回以她安慰的微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上前对谢吴氏道“细说起来,合该是我向夫人道歉,今日小世子摔的这一跤却是因我而起。” “你当真认不出我了么?”谢桓固执地问,眼眶里有水光在打转。 “认得的,你是永宁侯家的小世子,还未向你道歉,今日害你摔了一跤,实在对不住。”池钧摸了摸他的头。 谢桓顺着蹭了蹭他的手,重新扑回他怀里,抱住他的腰,仰面问“你真认不出我了!说好来生也要来寻我,我可一直都记着的。”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好像池钧只要再说一句不认出,他便要立刻哭出来。 谢吴氏面露尴尬,将谢桓扯开来“桓哥儿,不得无礼,还不见过大殿下?” 谢桓瘪了瘪嘴,带着哭腔说“桓哥儿见过大殿下,殿下千岁……千……”终于还是憋不住,哭了出来。 池钧有些手足无措,不晓得该如何是好。 这下一屋子的人都蒙了。 “我认得你的。”溶锦试探地去拉他的手,却被他一下拍开。 “母亲逢年过节便带我来清宁宫请安,你自是认得我了,可谁要你认得了。”谢桓吼完便跑了出去。 “我……”溶锦有些失落。 谢吴氏反应过来,向皇后行了礼,“娘娘,今日桓哥儿有些反常,妾身便先将他带回去了。”又向池钧行了礼“今日桓哥儿冲撞了大殿下,只好过些日子妾身再带他去永安宫向昭仪娘娘与大殿下赔罪了。” “无妨。” “既如此,娘娘,大殿下,公主殿下,妾身便退下了。” 待谢吴氏走后,余下的夫人们也陆续离开。 池钧回到永安宫时,宫内寂静异常,无张灯结彩,无欢声笑语,全然不似中秋佳节该有的半分热闹,宫人有条不紊地打扫着,谁也不敢发出大的声响。 他心下微沉,向主殿走去,宫人向他行了礼,替他挑了帘子,刚走近母妃平日休息的罗汉床,一盏茶便向他砸了过来,他不敢躲,滚烫的茶水尽数泼在了他的脚上,好烫,但他却不敢动。 “你今日在甘露殿所行,瞒不过我,我是否告诫过你,谨言慎行,不可出格?我既早早为你安排了路,你走就是,若是不服,再有下次,你这腿也别要了,下去!”赵昭仪厌烦的挥了挥手。 “是,母妃。” “慢着,回来。” “母妃还有何吩咐?” “今日你可见着永宁侯府的世子了?过了腊月你也到了上书房的年纪,我瞧着可替你选做伴读。” “母妃安排就是。” 赵昭仪见他不多言语,心下越发不耐,“下去罢。” “是。” 出了主殿,他径直往东偏殿去,招了小和子过来,“安嬷嬷呢?” “在呢,殿下,唤老奴何事?”瞧着池钧这一瘸一拐的模样,“娘娘又发脾气了?” 池钧不语。 安嬷嬷放下手中的活,去找了药膏来。 没娘疼的孩子总是格外早熟,外人眼里冷静自持,事事优异,待人接物从未被旁人指点过半个不字的大殿下,关上门来却得不到亲娘的半分喜爱。原本该在母妃怀里撒娇的年纪,却早早学会了忍耐,好不委屈。 都说皇家泼天的富贵,外头的人只见里头的人生来尊贵,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皇室的天之骄子若说委屈,旁人可该如何过活? 说委屈不过矫情的话,有钱有权哪里会委屈?殊不知这红墙黄瓦,也不过是座华美的牢笼。 是啊,有钱有权哪里会委屈?若说委屈么,池钧早也习惯了,便算不得多委屈,不奢望着母妃的爱,只为母妃守着这天下最大不韪的秘密,起初是惶恐的,如今也只剩下麻木。 过几日,谢吴氏便携谢桓来永安宫请安,谢桓的眼睛仍跟着他转,死不悔改。 谢桓的这双眼睛生的极好,皎洁明亮,与溶锦生的如出一辙,他也极愿意被这样的眼睛多瞧几眼。 赵昭仪见过谢桓后,便将选伴读这件事向正德帝提了提,正德帝觉着十分可行,次日便找皇后定下了此事。 “朕也觉得这个提议不错,桓哥儿与钧儿年纪相仿,也该上书房了。” “只是,会不会太抬举谢家了?”皇后道。 正德帝笑着握了皇后的手,“谢家是你母家,你是朕的妻子,陪着朕刀光血影走过来的,这是朕许你的偏爱,任谁都有偏爱之人。你不必因此惶恐,你做着朕的皇后,朕自然想予你最好的。若不是你生锦妹伤了身子,罢了,你该知道朕的心意。” “阿爹,阿娘,你们在讲什么?”溶锦不晓得何时从外边儿跑了回来,腻在正德帝的怀里问。 “在讲要将桓哥儿选做大殿下伴读的事。”皇后笑眯眯道。 “什么是伴读?” “便是日后桓哥儿要同大殿下一块儿上书房,是大殿下的同窗了。” “那什么又是同窗?” “便是一同在书房听师傅授课。” “阿娘,锦妹也想要上书房,想要伴读。” “锦妹!你若是想读书,阿娘另给你选夫子,不可胡闹。” “我不,我偏要与钧哥,桓哥一同上书房!” 正德帝将溶锦抱到腿上坐着,“无妨,告诉阿爹,作甚想上书房?” “想就是想咯,阿爹既说我是这赵国顶尊贵的人,可肆意妄为,既是肆意妄为,我却又从哪里寻个缘由出来?” 正德帝笑了笑,摸摸她的头,“这话是阿爹说的,那么来年夏日你便与钧儿他们一同上书房。” “那么伴读呢?阿爹,锦妹也想要伴读。” “不若等元宵节时皇后把功勋宗室适龄孩子召进宫来让锦妹挑选如何?”正德帝转头问皇后。 还不等皇后答句“不妥”,溶锦便已开口“不用等了,锦妹选好了!” “嗯?”正德帝诧异“锦妹选了谁?” “锦妹不晓得是哪家的,中秋节时她与桓哥一起玩的,锦妹只晓得她叫宛姐儿。” “上次臣妾见过,是次辅家的孙女,楚宛。” “唔,楚信家的么?”正德帝若有所思道。 “是。” 第二章 年少初遇2 正德帝一向是个办事效率奇高的人,何况这事还是应承下溶锦的,遂过不多久便办妥。 实则这事办起来的其中坎坷,远不如时日上看起来那样好看。起初楚家并不大愿意将女儿送进宫来,族里人商讨过,做公主伴读自是无上荣宠的事,可这份荣宠亦不是谁都担得起,一想到溶锦要求与殿下们一同读书,楚家一众长辈们顿觉头疼。这外头女子可远不比溶锦这个公主活的肆意,依着男女七岁不同席的规矩,得避嫌。更何况宫里皆是金尊玉贵的殿下们,进宫以后的许多事楚家都得细细考量,万万容不得半点差错。 这厢楚家一直犹豫不决,溶锦终日又问得紧。最终正德帝逼于无奈,在一日早朝后将楚信特地留下来谈了许久,谈了些什么旁人不得而知,总算楚家把这事应承下来,正德帝也好松口气。 想着如今宫里只有三位适龄的殿下,溶锦与二殿下沐锋又都要年中才满七岁,正德帝便打算在来年七月开上书房。 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这话搁在溶锦身上体现得那叫一个淋漓尽致,连去紫宸宫请安的次数都多了起来,正德帝一高兴,连着几日上朝都笑眯眯的。 底下一众臣子不禁哗然,虽皆知嘉贤公主得宠,出生周岁便早早被封了公主,竟不想是如此盛宠。一颦一笑都能左右着正德帝的喜怒。 新年前,溶锦最后一次见着谢桓是在除夕夜宴上,谢桓邀了她二月二十陪他一块儿过生辰,溶锦欢喜极了,谢桓扭捏了一会儿又问她可不可以带着池钧一路。 这使得溶锦颇为犯难,“且不说赵娘娘规矩颇多,轻易不会放钧哥出宫门,只怕阿爹也是不会允的。” 谢桓失望的“啊”了一声,“那该如何办?都将我选做大殿下的伴读了,连一块儿过生辰都不允么?” “自古以来便是君在前臣在后,哪有堂堂殿下围着臣子转的道理?这不合规矩。” “那你为何能轻易应承我能来,池钧便不能?未必你便能不守规矩了?” “我自然是不必守规矩了!我是这赵国最最尊贵的嘉贤公主,什么规矩不规矩的,我向来是没规矩的,左不过阿娘不应承我,阿爹也舍不得拘着我。”溶锦骄傲地昂着头,模样可爱极了。 “那我生辰那日便见不得大殿下了么?”谢桓失落道。 溶锦细细想来,倒也不是没法儿,“你若是实在想同钧哥玩耍,我倒是可以在阿娘面前替你求了恩典,在清宁宫给你过生辰,这样一来便不必钧哥出宫了,届时你再带上你宫外的友人进宫就是。” 如此甚好! “那便说定了?”谢桓眼睛亮亮的。溶锦瞧着也欢喜。点头道“记得将宛姐儿也捎上。” “嗯!” 二月二十那日,溶锦早早地便起床让许嬷嬷给拾掇了一番,梳双丫髻簪了珠花,戴了珍珠发箍。选了前些日子刚做的粉底织金莲花纹披风,下头配的是月牙白蝶纹百褶裙。 自个儿瞧着便心花怒放,欢欢喜喜地去永安宫邀池钧。 还未到三月,早晨还有些冷,许嬷嬷拿了斗篷给她披上,又揣了个手炉在她手里,这才蹦蹦跳跳地出门了。 赵昭仪不苟言笑,溶锦有些怵她,费了好些功夫才将池钧带出来,趁着时辰还早,他们又折去昭庆宫把淳铭也提溜了出来。 待他们风风火火地回到清宁宫时,谢桓与他的友人们都已到齐了,只是溶锦对着这一院子女孩儿叽叽喳喳,总觉着自个儿走错了地方。 三人好一番对视……不,眼瞅着淳铭这魂儿都被勾去了的架势,显然并没有空与他们眼神交流,只有溶锦、池钧两个站在清宁宫门口大眼瞪小眼。 不知是谁家的姑娘先瞧见了他们,带头行礼,“臣女见过大殿下,三殿下,公主殿下,殿下们千岁万安。” 一屋子莺莺燕燕一蹲下,谢桓这才露了个头出来。 “大……大殿下,你今日真……真好看。”说罢,手挠了挠红彤彤的耳朵。 池钧“……” 闻言溶锦偷偷望了望池钧,一身淡蓝色云纹团内袍,外头搭紫色裘衣,觉得钧哥与平时并未有何不同。 又扭头瞧了瞧淳铭,对着一屋子莺莺燕燕,口水都流下巴了,溶锦嫌恶地递了根手帕,恨铁不成钢,“快擦擦,都五岁了还流口水,活该阿爹不让你同我们一块儿去上书房。”此时再瞧池钧,这对比起来形象委实不要太玉树临风。 “你们刚在玩儿什么?”溶锦跨过门槛边走边问。 “投壶啊!你瞧不见么?”谢桓越过溶锦来到池钧身旁,“大殿下可会投壶?” “不会。” “不如我来教殿下如何?”池钧本想拒绝,却架不住谢桓笑得殷勤。 “好。” 正午时分,一行人在院子里吃了席面,完了浩浩荡荡往御花园去,淳铭兴致勃勃地与她们一块儿玩儿捉迷藏,池钧便在一旁的亭子地坐着瞧,眼神羡艳,却不讲话。 一路上谢桓跟池钧跟得忒紧,溶锦几次都插不进去,觉得他简直抢了自己狗腿子的饭碗,疯狂眼神警告,那厮便跟瞎了眼似的,非不与她眼神交流。 溶锦气的看不下去,把正在游戏的楚宛拉了出来,“气死了气死了,我们去别的地方玩儿。” “嗯?作甚如此生气?” 溶锦望了望谢桓,再次被他黏在池钧身上的眼睛气的肝疼,瘪了瘪嘴,“无事!只是想走走。” 楚宛拿帕子掩嘴轻笑,又替溶锦捋了捋额边碎发,“那便走走?” “走罢!”溶锦挽着楚宛的手臂。 她们一路走着,一路聊着天,“宛姐儿,你可晓得桓哥为何尽跟女孩儿玩儿?” “我也不甚清楚,我与桓哥儿是在过年走亲戚时相识的。两府又离得近,他便时常过来找我玩儿,只是特别爱讲自己是女孩儿,任谢表叔怎么打都不改口。后来便由他去了。” 溶锦咯咯地笑“说来你可不信,我也时常觉得自己该是个男孩儿,我还偷偷穿过钧哥的袍子呢!” “你行事颇大胆,我瞧着也不像女孩儿……”楚宛话没讲完,被远处传来的一阵拳打脚踢骂骂咧咧所打断。待听清楚,溶锦早一阵儿风跑没影了。 楚宛无奈,只好跟了上去,楚宛其实并不大想去掺和,家里人早教导过,伴君如伴虎,进宫跟在殿下们身边,他们是君,自己是臣,行事当守本分,谨慎,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当她缓慢走近时,只见着溶锦扶着一个半躺在地上脏兮兮的小少年,颇高,约摸八九岁。溶锦轻轻拍打着他的背,学着平日里许嬷嬷哄她的话,嘴里念念有词,“不哭不哭哦。” 少年被打的疼极了,却依然咬牙坚持,“公主能否离我远些?” 溶锦以为他不好意思,“哭也没关系,你哭罢,有我在呢,旁人不敢笑话你。” 少年正视她,第一次,这么多年,有人与他说,你哭罢,有我在呢。 “我瞧你衣着不像是内侍,你是哪家的哥哥?认不得来路了么?你往哪儿来的?不如我与宛姐儿送你回去罢?” 他不讲话,只狠狠地推开她,一瘸一拐地跑远了,溶锦望了望楚宛,觉得没法儿追。 稷言跑了很久,快到清露宫时停了下来,一拳头砸在了地上,他无数次痛恨过自己的狼狈,但第一次,这么强烈。 今日是他的生辰,听讲说永宁侯家的小世子也过生辰,嘉贤公主特意替他求了恩典,在清宁宫摆了席面…… 有人可以鲜衣怒马,快意一生,有人却寄人篱下,唯唯诺诺,隐忍不发。 他人抬头见星辰,唯我低头见尘埃。 你哭罢,有我在呢。 他低头瞧着自己脏兮兮的衣裳,破破烂烂的鞋面,回想起刚刚公主的模样,我一定将她身上蹭脏了罢?他想。 他快步走进清露宫,舅舅在廊下读书,听到动静抬头望向他,“又被二殿下打了?” “嗯。” “不会太久的,忍忍便罢了,殿下,家族派我来跟着你,便是对你寄予厚望,终有一天我们还是要回去的。” “我晓得了。”他回到自己的屋子,坐在书桌前想翻开书读,却如何也读不进去。 他一会儿想起当年赵国大败齐国,他在金华殿门口偷听到,父皇说,稷言平时不哭闹,懂事,不如便让他去做质子,总不会被嫌恶刻薄了去。可母妃教导得他听话懂事原是博宠,那一瞬,却真真成了笑话。 又想起被赵国二殿下沐锋欺辱时,“他们都说我身份卑微,再不济我也是这赵国尊贵的殿下,而你,只是齐国的弃子,异国来的,才是最最卑微的人,呸!” 又想起,你哭罢,有我在呢。 可那样美好的公主,终不该是他能觊觎的。 稷言攥紧了书,指尖因为太过用力而显得苍白,手背青筋凸起。 稷言,你不配呢。 第三章 书房趣事 原本溶锦是记着向宫人们打听打听邺城勋贵亦或是宫中可有如稷言这一号人物的,可返回时与谢桓他们玩得热闹,又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 或许这便是旁人所说的缘分罢,第二日下午,溶锦瞧着日头颇好,撇下一干宫人独自往御花园去,路过一处池子,便移不开步子了,这月份,按理说是下不得水的,奈何溶锦与旁人自是不同,偏要行旁人行不得之事。 她脱了鞋袜,选了一处不起眼的石头一坐,冰冷的池水沁入肌肤,溶锦冷不丁地一哆嗦,但初初冷过以后,溶锦渐入佳境,倒是自有一番乐趣。 只是旁人都晓得这月份的池水下不得,那定是有些道理在里头的,这厢溶锦便是吃了这没文化的亏,这水戏着戏着,倒把自己给折了进去,当脚开始抽筋时,才开始害怕起来,想她嘉贤公主生来便比旁人高贵,她自个儿从来都觉得自个儿非池中之物,哪怕是七国所有公主与她提溜在一处,那也是比不过她的,只是如今还未名垂青史,倒真要成这池中之物了么? 怪只怪她不听劝告,如今悔也来不及了。 她扯着嗓子嚎叫着,只愿哪个宫的宫人听见,救她一把,想来她深明大义,是断断不会治他们偷懒的罪名的。 只是她喊了许久也未见有人,她暗戳戳地想着,若是有人肯来救她一把,当牛做马她也认了,便是以身相许也不说二话,全然忘了去年中秋她才将自个儿卖与池钧做狗腿子。 她是想得极美的,这宫里不是宫人便是内侍,谁人敢要公主做对食,这上赶着不要命的事常人可做不出,诚然,非常人也没那脑子能救她上岸。 她一边想着一边嚎着,果不其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来了么?” “是我,公主。”对方回话使她安心,即便她并不晓得对方是谁。 那人很快走到她面前,将她抱上岸,“公主怎么在水里,宫人们呢?” “我撇开他们偷偷出来的,无人晓得。”溶锦抬头瞧他,“你是昨日的哥哥么?” “是。” “我脚抽筋了。”溶锦不好意思道。 听罢,稷言将她的脚握在手心揉了好一会儿,又捂在自个儿怀里,溶锦有些不好意思地蜷缩着脚趾,“将我袜子穿上罢,怪脏的。” “无妨。” “我连着两日都遇着你,倒是有缘得紧,你还未与我说,你是哪家的哥哥?” “卑贱之名,公主无需记挂。” “自是要记挂着的,救命之恩,当……”溶锦抬头瞧稷言生得甚是俊美,当牛做马之词卡在喉咙,倒蹦出句“以身相许来。” 无心的一句话,把稷言吓得不轻,左右溶锦已上岸,无性命之忧,他便匆匆离去。 留溶锦一个人将鞋袜穿好,暗自纳闷嘀咕“怎么,做我嘉贤公主的驸马还委屈你了不成?多少人上赶着都求不来的福气,你却还不要,真真是不知好歹。” 此事过后到开学前,溶锦都不敢再独自出宫门玩耍,毕竟若是又出了意外,却又哪里再来个稷言救她一把? 因着一众即将同窗的小伙伴儿们都被拘在屋里预备开学。溶锦一个人待在清宁宫里,无趣到了极点,瞧着头上的蘑菇都长了一箩筐。 让她去永安宫罢,她不敢,去昭庆宫罢,她又不想。 这么干耗着,终于在她快崩溃的前夕开学了。 她兴奋得一晚上未困着觉,好容易挨到了卯时,许嬷嬷一喊她,便一咕噜从床上蹦了起来,倒把上了年纪的嬷嬷吓了一跳。 赶紧拾掇拾掇,喝了碗热牛乳下俩栗子糕便兴冲冲往上书房去了。 一路上都忍不住兴奋,走两步都要笑出声来,到了上书房,她原以为自己该是第一个到的,结果反倒成了最后一个,她像朵被暴雨摧残了的花,一下就蔫儿了,笑容逐渐凝固,闷闷地往自个儿座位上跪坐下。 坐在她旁边的楚宛拿帕子给她把嘴角的糕点屑擦拭干净,见她精神不佳,问她,“怎么啦,可是瞌睡未睡醒?我瞧你精神厌厌的。” 溶锦往桌子上一趴“本以为我是最积极的呢,结果别人都来了,就我最后一个才来。” 楚宛忍俊不禁,“我道是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皇后娘娘疼宠你,多让你睡了会儿罢了,你瞧桓哥儿,现还趴在桌上未醒呢!”说罢指了指谢桓的位置。 溶锦看了谢桓,果然趴在桌上补瞌睡,心情一下子又愉悦起来。背脊打得老直。 过不多时,总师傅便进门了,他们站起身来给总师傅行了礼,瞧着谢桓被池钧强行提溜起来那软趴趴的模样,溶锦便忍不住笑。 总师傅给他们还了礼后,复坐下。 开始吹起了长篇大论,“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男儿若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这读书啊……” 溶锦这才抬头打量了讲台上的总师傅,才及冠的模样,身形硕长,面如冠玉。 “宛姐儿,你说这总师傅不过才及冠的岁数,怎么就是翰林院大儒了,都做到掌院学士,怎么着也该大腹便便,知天命了罢?”溶锦好奇。 楚宛摇头,“我也不知,大约是天赋异禀。” “说不定还是走后门的,不然瞧他这岁数模样,我如何瞧着也不像正常升迁上来的。”溶锦捂嘴嘲笑。 “公主可别诨说,人家定是有真才实学的。”楚宛严肃道。 溶锦正想开口,却被总师傅逮了个正着,“嘉贤公主,烦请将臣方才所讲复述一遍。” 溶锦窘迫极了,扭扭捏捏地站起来,她如何晓得总师傅讲到了哪里,低头盯着楚宛,楚宛指了指书上内容,溶锦歪头瞧了半天也没瞧明白,总师傅不耐烦,用戒尺敲了敲讲桌,“嘉贤公主!” 溶锦被这突然一声吓得一激灵,抖了抖,“大约……大约……大约是书中自有黄金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顿时哄堂大笑。 索性总师傅没再为难她,叫了她坐下,嘱咐了“好生听课”后又指了一人,那人从容不迫地站起来,溶锦瞧出来是恭亲王的嫡长子,赵括。大约是二哥沐锋的伴读罢。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 他答得真顺溜,溶锦忍不住想。 下了课后,收拾了东西,溶锦挽了楚宛走在最前头,一走出上书房就见着柔贵妃牵着淳铭在路口等着,溶锦拉楚宛上前请安,“请柔娘娘安。” “臣女见过贵妃娘娘,三殿下千岁万安。” “听讲说你们都上书房了,铭儿可劲儿闹腾,非央着我要来瞧瞧你们在上书房是个什么光景,本宫便带他来接你们下学,跟皇后娘娘通传过了,不如中午就在柔娘娘这儿用午膳?” 溶锦没应,转头等着池钧他们走过来跟柔贵妃行了礼。 “柔娘娘可知会过赵娘娘了么?”溶锦歪头问。 池钧有些局促地握紧了宽大衣袖下的手。 “知会过了,就等着你们了。”柔贵妃怜爱地摸了摸池钧的头,另一只手牵起了溶锦,这就往昭庆宫去了。 远处沐锋望着这一幕,握紧了拳头,眼睛红红的,“这便忍不得了?往后这样的待遇多了,谁叫你生母卑贱,即便生下了你也不过是个才人,到底是粗使宫女出生,设计怀了龙种,也没那做宠妃的命。”赵括调侃道。 沐锋瞪他。 “你瞪我有何用?你要不高兴就往齐国那小子那儿撒气去,他怕你,我可不怕,若不是我父王非要我进宫,大殿下那儿使不上劲儿,你这伴读,我还真不伺候。”说完,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大步走了。 溶锦他们一行人走到半路时,正巧遇见了从浣衣局出来的稷言,溶锦上前与他打招呼,他只撇了一眼便抱着手里的衣筐径直离开,谢桓气不过追上前拦下他,嚷嚷,“你这人好生没礼貌,人家与你打招呼你为何不理?” “与你何干?”千娇万宠长大的孩子,莫名其妙,天真极了。 “走吧,他也不理咱们。”楚宛上前拉他,既然人家不理,何必自己贴上去。 他们都各自走了,池钧却觉着他并不像谢桓所说的没礼貌,那神情,倒有些像自惭形秽。回头望他,正巧瞧见他回头望着溶锦背影这一幕。若有所思。 “你与这孩子相熟么?”柔贵妃问溶锦。 “不大熟,只是上次他被二哥欺负时救过他一次,问他是哪家的,他也不说。”溶锦没好意思说那日池子的事,丢人不说,指定还要挨好一番批斗。 “他是说不出口的。”柔贵妃叹道。 “咦~柔娘娘认识他么?” 后来柔贵妃告诉他们稷言的来历,溶锦才晓得稷言的身份原是这番光景,怜惜之余,心中又多了份道不明的情绪,涩涩地,惹人难受。 第四章 一起逃课 溶锦那日听过稷言的境遇便记在了心里头,近几日课上总也不得劲,每每神游,总想着该如何再打听打听他才好,譬如他在宫中的住处,以至于课上学过的东西课后一概不知。 又恰逢这几日,溶锦明显察觉到,但凡是有总师傅上课那天,她必被针对,为此她很是苦恼,一开始想要上书房的那股子劲头一过去,上课便觉得有些烦闷了。 “宛姐儿,你说总师傅为甚老是针对我?莫不是他其实晓得我讲他坏话了?”溶锦扭头问楚宛。 楚宛面上镇定,心里头慌得一批,“公主殿下,总师傅让朗读课文呢,您能盯着书讲话么?” “我这不是怕你听不清么。”溶锦讪讪。 “我听的清的。”楚宛言罢,又抬头望了望讲台上的总师傅,如坐针毡。 “哎,我真想把这节课逃了,我是一刻钟也坐不下去的。” “什么!你想逃课?”前方谢桓猛地扭过头来。 你真不怕你脖子扭断么,“嘘,你小点儿声,你是生怕别个听不见么?想害死我!” “知己!实不相瞒,我也想逃!” “你有什么妙招么?”溶锦撑着手肘问他。 “不如你装病罢!你装晕,你一仰面倒下,我立刻背了你出去。” “能行么,总师傅也不像是个傻的,再说,万一我一晕,头在地上磕出个好歹来你负责么?” “我瞧你这头长得甚好,多半不会有事,你晕就是了。”谢桓眼睛亮亮的,溶锦看的一时恍惚。 “那你快转过去,待会儿你听见动静便开始演。”溶锦推他。 谢桓转过去后,溶锦瞅了眼总师傅,瞌睡打的正香,对不住,打扰了,溶锦在心里默默地给他作了个揖。 “咚!” 来了!!! 谢桓立马从位置上往后方跑去,讲台上的总师傅吓得险些从椅子上拽下来,“出了何事?” “总师傅,嘉贤公主晕到了!学生这就背她去御医院。” 总师傅挑眉,恕我直言,尔等演技甚是拙劣,“背的动么?” “那可不,你瞅我这身板!”谢桓举起胳膊捏了捏拳头。 没眼看。 “行行行,去罢,下学之前回来,今日的任务知道么,明儿检查。”总师傅扶额。 谢桓也不耽搁,赶紧背起溶锦便往外跑,起身时,还险些没站稳,载个跟头,哔了狗了,这狗逼真重。 跑出上书房,谢桓立刻将溶锦放下来,“你这一天天的,食了些什么东西,真重!” 自古以来这女子的外貌便轻易说不得,何况是一向爱拾掇自个儿的溶锦,当下便使了拳头往他身上招呼,“你说什么呢!” “好好好,你人小我不跟你一般计较。” 溶锦翻白眼,“你多大似的。” 谢桓伸了伸懒腰,“出都出来了,玩儿些什么好呢?” “御花园去玩儿泥巴!”溶锦一蹦三尺高。 “求你做个人好么,玩儿泥巴,亏你想得出。” “那你说玩儿什么?回上书房玩儿大学之道你玩儿不?”溶锦气急。扭头便想走。 谢桓见势不对,忙扶了溶锦肩膀,“我错了姑奶奶,我的公主殿下!” 溶锦马上回身,惊喜道,“走!玩儿泥巴去!” “这……”谢桓为难。 溶锦立刻垮脸,“回去了!” 谢桓拉她,“诶诶诶,你别走啊!泥巴我是委实不乐意玩儿。不如玩儿捉迷藏?”小心瞄她一眼。 “可!”溶锦兴奋道。 谢桓舒了口气,“你先去躲,我先找你,我数五十个数,你藏好了。” “可!”溶锦溜之。 溶锦跑出一段儿,在一座恰似冷宫的宫门口停下来,上头写着“清露宫”,她推开门,仔细打量着,不像是有人住的地方,应该不是哪位娘娘的住处,便大胆走了进去,关上门,躲在墙角。 躲了好一会儿,也未听见脚步声寻来,实在没劲,眼睛突然瞅见不远处有架梯子,宫墙这么高,爬上去正好可以瞧见谢桓那笨蛋找不着她的样子,她忙去拖了梯子扶正,两下便爬了上去。 正爬上墙头,一只腿儿搭了上去,另一只腿儿还没动,梯子便倒了。 她愣了片刻,直道吾命休矣! 想来约摸是她太过优异,惹得上天嫉妒的缘故,前次未曾整死她,便又轮到今次,真真是应了那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正想着该如何自救,毕竟这冷宫比之御花园还要偏僻几分。 “谁在那里?”溶锦朝声源处看去,一少年走了过来,是稷言! 溶锦好似见了救星一般,欢喜坏了,“快快帮帮我,我下不来了!” 稷言走过去帮梯子重新扶好,“扶好了,你下来罢!” 溶锦低头向下看去,上来时怎未发觉梯子有这么高?直感觉一阵头晕眼花,“我……我害怕。” 稷言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袍,心里忍不住抱怨自己为何未穿件体面的,若是这样上去抱她下来,一定弄脏了她,“你将腿放下来,别怕,我在下边儿能接着你,定不会教你摔着,你下来时没两步就能够踩着我的手下来了。” 溶锦望向他伸出的手,“会将你手踩脏罢!” “无妨的。” 溶锦亦未细想,按他说的,就着他的手便下来了。 “今日多谢你了!”溶锦低头缴着袖子,脸微红。 “举手之劳,谈不上与公主讲什么谢不谢的。” “左右若不是你在这里,今日我是下不来了的,多少还是该道声谢。”话间溶锦又仔仔细细打量了这地儿一番,确确实实是要比冷宫干净些,刚自个儿却有些眼瓢了,“这是你的住处?” “是。” “那你可否与我细说细说,你到底是哪家的哥哥?” “卑贱之名……” 稷言话未说完便被溶锦打断,“又来,每回问你都如此搪塞我,你可晓得站在你面前的是嘉贤公主?” “自是晓得。” “既如此,你便该晓得我这人是万万搪塞不得的,前两次便罢了,如今你几次救我,我几次问你都不肯说,我不过瞧着几次相遇都这样巧合,想来你我是极有缘分的,便想与你结识结识,你倒好,对我不理不睬,你可知再没有旁人敢在我面前这样不知趣的?” “是我不好。” “不是你不好,你很好的,稷言!”溶锦情急之下唤出稷言二字,稷言猛的抬头,“公主既已晓得我叫稷言,为何又要来问我。” “我自个儿晓得是一回事,你诚心说与我听又是一回事,我是诚心想与你结识的,但你须知我想与你结识与你也想与我结识是不一样的,只有你也想与我结识,我们的结识才有意义。诚然,如今是我想与你结识,你却不想与我结识。” 我想的。 很想。 可纵然稷言心中一万个愿意,面上也是不能表露的,身份悬殊,他终归是不配。 “公主高贵,我是不配与公主结识的。” “你只管说你想与不想,别说你不配!”溶锦都如此说了,稷言却依然不为所动,她心里是有些生气的,却也不晓得自个儿在气个什么劲。 “不想。”稷言低头瞧她,随即往后退了一步,“我不想的,公主。” 溶锦就这样看着他往后退着,好像她是什么洪水猛兽,心里那股涩涩的情绪又浮了出来,顿时眼红,一滴泪就这样砸在地上,不觉便吼出声来,“我以为你会想的!” 稷言不晓得她为何非要与他结识,分明该与她保持距离,见她落泪却又格外不忍心起来,到底也才是个九岁的少年,狠不下心来,抬手便想要给她试泪。 “拿开你的脏手!”谢桓不晓得何时来的,大步冲上前,打掉稷言伸出来的手。 扶着溶锦的肩膀上下打量,“你身上怎么这么脏,还哭了,是不是这个人欺负你了?” “不……不是……” “快些离开吧,你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格外扰人清静。” 谢桓气冲冲地瞧他,“离开便离开,谁稀罕在这儿!你瞧你一身脏的,让人见了就烦!小小年纪便如此趾高气昂,日后还指不定多恶心人!”话毕,拉了溶锦的手掉头就走。 溶锦被拉着,回头望他,对他挥了挥手,好像还说了句“对不住”。 稷言露出了嘲笑的神色,不必讲对不住的,他这样的人,看上去也确实不像是做得出好事的。 出了清露宫,溶锦问谢桓,“你是怎么找着这儿的?” 谢桓直想翻白眼,“你哭这么大声,我能听不见么?”又问,“那家伙是不是欺负你了,你瞧你这一身灰。” 溶锦低头瞧自己,的确是很脏,“不是,是我爬墙头下不来的,他帮了我,你误会他了。” 谢桓诧异,“是……么……那你为何会哭。” “他说他身份卑贱,不配与我结识,我才哭的,按理来说,与他无关。” 误会人家了……谢桓懊恼的挠了挠头。 “要不我们回去,你与他道个歉罢,你刚说了那么难听的话。”溶锦拉他。 “我……我不好意思,你都说了,我刚说了那么难听的话,现下回去,我实在……”实在是开不了口。“不如过段日子罢,我们再出来玩儿,邀了他一路?” “也好,只是他多半又是不愿的。” “多试几次,他总肯心软的。” “哦。” 第五章 做朋友吧 “想来与赵国这公主交好,并无弊处,你如此戳人家心窝子作甚?”稷言他舅舅走出屋来调侃他。 “不相干的人罢了,我如今做着质子,与她身份悬殊,何必上赶着不要脸?” 他舅舅又往平日读书的地儿一坐,好一副悠闲的做派,“诚然你嘴上说着不相干,须知只有在意一个人,才会纠结自个儿是否堪堪匹配。” “罢了,你一大把岁数,我与你讲这些个作甚,左右我哄不过你,只是我觉得,无能为力之事,当舍断罢了。”稷言抬脚往自个儿屋走去,他舅舅暗自嘀咕“我才堪堪二十来岁,却又何来一大把岁数之说……” 话未毕,却又听见门口传来那两人细细的商讨声。 “不若你今日早些出宫,去多多寻些民间有趣的物件儿,明日你我来赠与他,大抵世人都爱这些个赠来赠去的把戏。” “倒是个好主意,那我今日便早些出宫,只是如今宛姐儿她哥哥不在邺城,不然我们便需不着这样急吼吼的。” “为何?” “你不知,她哥哥当年可是邺城纨绔中了不得的人物,坐的是头把交椅,招猫逗狗之事信手拈来,还怕寻不着有趣的物件儿……” “唔,这样,诚然我并不晓得这二者之间该有些什么关系,不过你与他安排这出场却是着实让我惊艳了一把……” 声音越来越小,直至听不清。 他舅舅直摇头,“想来接下去你有好些时日不得清净了。” 溶锦与谢桓交代得清楚,第二日他果然带了些有趣的物件儿来,譬如两只叫来福与旺财的蝈蝈,又譬如还有一本名《霸道王爷难驯服》的话本儿。 据谢桓言,这话本儿可是他尽心挑选得来,他在《霸道王爷俏神医》与这本之间纠结好久才定下。 “当时我觉着罢,稷言这模样与霸道王爷极为符合,我便琢磨着先参悟参悟,指不定能学着精髓,拿下稷言。” “那今日你先不要将这话本儿赠与他,先借我参悟参悟。” “你参悟这些作甚?” “自然是学着精髓,拿下他!” “拿下谁?” “稷言呗。” 谢桓瘪了瘪嘴,“不妥,你悟性不够,想必参不透不说,反倒易弄巧成拙,这事儿上,你只需听我的便成。” “行罢。” 当日下午,溶锦便带着谢桓去过清露宫,谁料竟吃了闭门羹,遇见稷言的舅舅在廊下看书,只得了句“他不在,改日来罢。” 谢桓放下物件儿,坐在宫门口泄气,“他这是故意跟咱们过不去罢,因知你我今日要来,特意躲着。” “谁教有些人说话不过脑子,伤了人家的心呢?”溶锦拿着手里的团扇挑衅地对着谢桓扇了扇。谢桓拿开,仰天长叹,“说得好像是你一人独来他便要见你似的。” “倒也是,多半也是不见的。” “不如咱们去昭庆宫找柔贵妃娘娘支支招儿罢?” “作甚要找柔娘娘,不找我阿娘?”溶锦纳闷。 “你脑袋里是浆糊么,你要作死找了姑母,隔天姑父便晓得了,那小子铁定不会有好果子吃。”谢桓戳了戳溶锦的脑袋。 “嗷!” “走罢!”谢桓站起身来拉了溶锦往昭庆宫走。 去了昭庆宫,柔贵妃从小厨房里端出井水里湃过的瓜果给他们放在院儿里的石桌上。 “想同稷言殿下结识?”柔贵妃诧异,毕竟他们头一天上书房那日,她去接他们下学,谢桓还一副瞧他不顺眼的样子。这没过多久,竟想着跟人家结识。 “想是想,想着结识过后能交好便再好不过,可人家不搭理我。”谢桓趴在石桌上。看溶锦一个劲儿地在那儿吃,心里颇不是滋味,打掉她的手,“便知道食东西,不做正经事!” “嗷!”溶锦不满。 “循序渐进吧,许多事情不可一蹴而就。”柔贵妃将橘子剥了递给他俩。 “那要循到何时去?”谢桓接过。 “他心里有心结呢,岂是那般容易就解开了?” “什么心结?”谢桓问。 “上回与你们说过,稷言殿下早年被齐国送来,这些年明里暗里的,想他过得并不如意,但我细想,他初初来时似乎也不大对劲,约摸他在齐国时便过得不舒心。那么处境使然,他是未曾学过如何待人好的,他时时言不配,只怕是怕自个儿留不住。” “不敢,拥有么?” “想来是的,稷言殿下这样的人,那便轻易招惹不得,你若是招惹成了,便不能轻易舍弃他。”柔贵妃用帕子替他们擦了额头上的汗,“便譬如你们在路边救了只流浪猫,闲时去瞧瞧它,与它喂顿饭,却不将它抱回家,或许时日一长又不再记得它,于你们而言,不过少了件无关紧要的事罢,于它而言,却已然成了它的习惯,当分别来临,它失去的便不是某个人,却是它黑夜里的那盏走马灯。” 这些谢桓与溶锦从未细想过,他们生来尊贵,便只有别人巴结他们,万没有他们依附别人的。黑暗尚且未曾见过,又如何能体会那无尽的孤独呢? 谢桓心中好是懊恼,为何要嘴瓢说了那些不知轻重的话,想必是极戳心窝子的,真是越活越倒退了。他与柔贵妃告辞,拉了溶锦往外走。 “我们走,去找他,去道歉,为我的不知轻重,不分青红皂白。” “你不别扭了?”溶锦笑。 “嗯!” 走到清露宫,谢桓往闭着的宫门口一坐,向溶锦招了招手,“过来坐着,你将头伸过来贴近门缝,他若是在里头,只需一说话,你一准儿听得见。我呢,就在这儿守着,他若是从外头回来,我立马给他逮着。” “好!” 稷言从御膳房端了剩饭回来时,又见沐锋在清露宫附近,稷言面不改色往他身边经过,却被一把抓住了袖子,“又吃剩饭呢?” “放开!” 沐锋纠缠“我便不放,你又能奈我如何,今儿个我不乐意,打算往你这儿出出气!” 稷言不耐烦,将饭放一边,站的笔直,一动不动,“要打便打,打完我得快些回去。” “你倒乖觉。” 等谢桓他们听见动静赶来,沐锋已走了,稷言躺在地上,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额头上还有在地上摩擦过的痕迹,渗出血。他努力想爬起来,手却使不上力。 溶锦跑向他,想扶他起来,刚走近,便被他呵斥。 “公主别过来,离我远些!” 脏! “你这是作甚,都伤成这样了,尽逞能,怎么不自个儿站起来?”说话声音已带了哭腔。眼泪快要溢出眼眶,到底还是个小女孩儿,哪里见过这么大的架势。 稷言望向她,怎么又哭了呢?想替她擦擦眼泪,又怕自己满手的血脏了她的脸,索性别过头不去看她,声音也带上了自个儿未查觉的温柔,“你走罢,等我过一会儿自个儿能爬起来。”我身上不干净,怕弄脏了你华贵的衣裙。 谢桓看不下去,冲过来将他的手环过自己的脖子,“锦妹,搭把手,我背他。” “嗯!”溶锦手忙脚乱地扶着稷言的手和背。 谢桓终究比稷言小两岁,稷言已隐隐有了少年的影子,谢桓却还是小男孩儿的模样,背起他来也吃力,索性谢桓始终不曾放开手,踉踉跄跄的,也背到了清露宫。 溶锦一边扶着稷言,一边用另一只手推开宫门,谢桓使劲嚷,“稷言舅舅,快些出来,稷言受伤了!” 他舅舅镇定地从屋里拿了药箱出来,将他扶在平时自己看书的椅子上。“一惊一乍嚷嚷,有失风度,就放心,今日便是遇不着你们,他自个儿也能回来。” 这时候了你还跟我扯风度呢?谢桓嘴角抽抽,“什么风度不风度的,我一向是没风度的,如今风度这玩意儿能使稷言伤口愈合么?若是能,我定做出个翩翩公子的做派来,但现下显然是不能。” 溶锦看着稷言上药,明明很疼,可他宁愿握紧椅子扶手,流一头的汗,也不吭声。她替他轻轻擦了汗,又从袖笼里拿出一个小橘子,细细剥了,递他嘴边,“吃一口,便不疼了。” 稷言抬头看她,笑的眉眼弯弯,不自觉张开了嘴,一瓣橘子塞进来,很甜。 “甜不甜?”溶锦问。 “甜。” 谢桓登时对着他俩挤眉弄眼。 瞧把你骚的,溶锦推他,又与他使了使眼色,“你正经事还未办妥呢!” 谢桓立刻站直,扯了扯衣袍,竖了竖衣领,咳了两声,“那个……稷言,我上次……还有那个……上上次,可能……也许……说了些不中听的话,你能……能原谅我么?” “咚!咚!咚!”谢桓紧张得好似能听见自个儿的心跳声。 “晓得了。” “晓得了?”谢桓忍不住重复,晓得了是几个意思?这到底是原不原谅啊? “舅舅,送客罢。” 稷言舅舅将他俩捉出去,关上宫门。 谢桓愣了,看向溶锦,“所以我们又被嫌弃了?” “现下看来,的确是的。” 这哔了狗的人世间还能不能好了? 第六章 她的生辰 “爷当真是无情,妾跟你时清清白白一个女儿家,如今你提上衣袍却又翻脸不认人。” “本王昨日却是被下了药,想来神志不清,既唐突了姑娘,姑娘便报上府邸,本王自会赔上黄金百两。” “怎么爷觉得,妾堂堂礼部尚书府嫡女的清白只值黄金百两?想昨日你与妾一夜风流,好生凶猛,妾现下身子还不大爽利,好似马车碾过一般……” “啪!”稷言重重敲下手中的书,恶狠狠地盯着他两个唱大戏的,今早他刚洗漱完到书房读书,便眼见他两个蹲在门口,真是未曾料到,他两个竟逃课来他书房堵他。 想来是这几日每回下了学前来找不着他的缘故,今日便聪明了一回。 这几日,他两个确确实实是与稷言较上劲儿了,稷言可谓是敌进我退,他两个便是敌退我追。今日可算逮着人,神神叨叨说要与他演个有趣的话本儿,结果开口便是这样的虎狼之词,他真真是忍他两个不得。 “你二人可晓得自个儿演的是个什么东西?” 稷言刚一问完,谢桓登时眼前一亮,“怎么,你亦觉得这话本甚是有趣罢?” “我只想将你二人轰出宫门去,你却与我说这话本儿有趣!”稷言咬牙切齿。 “不够有趣么,那下午我再将《霸道王爷俏神医》与你买来。” “不必,全都不必。” “噢,我晓得了,你应当是不大喜欢这类的话本儿。” “的确是不喜欢。” “那我只得将府中收藏的绝笔孤本《画青楼》拿与你瞧了。” “你便闭嘴!”言罢又将他二人轰了出去。 “这该当如何?”溶锦问谢桓。 “不怕,待明日我又去寻些个物件儿,想来他应当是不大喜欢情爱话本儿。” 谢桓说到便做到,第二日果真又寻了只会唱曲儿的鹦鹉来。 “泥人儿,好一似咱两个。捻一个你,塑一个我……我身上有你,你身上也有了我……” 淫词艳曲! 听得稷言额间青筋凸起,这样露骨的曲儿,便是他想装听不懂也难! 果不其然下场便只有一个,那便是又被扫地出宫。 “你也忒不靠谱了些!”溶锦抱怨。 “这把你属实是冤枉了我,那卖鹦鹉的掌柜只说会唱曲儿,未曾说会唱的是这样的曲儿。”谢桓也是恼,待他今日便去那黑心肝的鸟铺子大闹一场,使他这铺子关门大吉,也好教他晓得欺骗消费者的下场。 “罢了,你明日重新再寻个靠谱的物件儿来。” “行罢,容我想想。” 于是这样不消停的日子又过了几日,但无论他两个怎么想法儿,稷言始终将“任你风起云涌,我自岿然不动”的原则贯彻落实到底。 眼瞅着溶锦的生辰也日益逼近,稷言这厢却无半点进展,可将她好一顿愁,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在他两个可劲儿折腾,一哭二闹三上吊下,稷言总算是应承下八月初五来参加溶锦的生辰。 原是那日溶锦又爬上清露宫的墙头,死活不下来,谢桓假意嚷嚷将稷言骗出,稷言不知真假,便以为她真要寻短见,问她怎样才肯下来,她说“你若是不肯同我结识交好,我便不下来。” 那时他什么也顾不得了,只得说“好。” 在谢桓的提示下,又问他八月初五来不来参加她的生辰,稷言好一顿应承,终将她哄下来。 目的达成,二人便喜滋滋地离开。 眼见他二人走出清露宫,稷言心内重重一叹。 明明晓得他不该应承她,可她一朝他落下泪来,他便又动了不该动的妄念。 溶锦生辰那日,稷言特意换上了衣柜里最体面的衣袍,一件靓蓝杭绸锦袍。将预备送与溶锦的生辰礼放进袖笼,想想又觉不稳妥,遂揣进怀里。 出了宫门,八月的天,风有些大,似乎是要来场暴雨,但他考量着路途也不大远,便还是继续前行。 走出一段路,在一个拐角处瞧见了一道玄色身影,不确定对方有无发现他,此刻他只想逃离,疯狂往反方向跑,余光瞥见那道玄色身影动了动,也向他追来。 若要是想些法儿的话,他是能够逃的,却又想到舅舅让他韬光养晦……他便只能用着笨法儿一直跑,后头的人越逼越近,想到还要参加溶锦的生辰,指不定这是这一生唯一一次。小孩子向来忘性大,即便这些日子一直惦记着他,无非是得不到罢了,小孩子总是对得不到的东西趋之若鹜。得到了,或许便不在意了,他不能失去这次机会。 便任性一次吧,在这么多年无能为力的屈从里,只任性这一次。 当他终于下定决心时,他的脑袋遭受到了重击,是一块沐锋不晓得从哪里找来的大石头,一时未反应过来,重重地跌在了地上,衣袍也随着摔下的动作磨破。他甚至能感受到脑袋上的液体流动。 沐锋走近他,居高临下地踢了他好几脚,“跑啊,怎么不跑了?我听谢桓他们议论,溶锦邀了你去参加生辰?稷言,你不过是齐国送来的一条丧家犬,凡事好好想想自个儿配不配!”又向他吐了口水,手上还准备了小鞭子,使劲儿往他身上打,他想着自己这模样横竖是去不成了,便只管护着怀里的东西,蜷缩着,将后背漏出来,任沐锋发泄,好在沐锋也未发现他的异样。 “凭什么你这条狗便入了溶锦的眼?我堂堂殿下没有资格去,你也不配去!”好一顿拳打脚踢,稷言觉得身上痛极了,“都看不起我,都看不起我,全都看不起我!” 风越刮越大,眼见快要下暴雨,沐锋走了,路上宫人行色匆匆,谁也没有停下来瞧他一眼,亦或是帮他一把,他往墙边爬去,背靠着,歇气。 连喘一口气胸口都疼的厉害,全身上下如散架一般,脑袋上的液体也在流。此刻最担心的,却是怀里的东西。 将手往衣袍干净的地方蹭了蹭,颤抖着从怀里拿出与溶锦准备的生辰礼,用干净的牛皮纸包着,上边儿写了“生辰吉乐”四字,笔锋刚劲有力,是他亲手所写,打开纸包,亦是他亲手做的宫绦。 宫绦上的玉原是他从齐国带来的玉佩,这是他浑身上下唯一最值钱的东西,将玉佩上的玉拆下来,打磨成了一块小玉石,又雕了莲花纹,他记得她有好几件衣裳都是莲花纹,第一次见她时,也穿的件粉底织金莲花纹披风,想必是极爱莲的。 狂风大作,乌云密布,豆大的雨点落下来,他赶紧将东西收拾好揣进怀里。歇得够了,还是冒着雨,扶着宫墙,颤颤巍巍地往清宁宫去。 在临近清宁宫的拐角处停了下来,八月的雨来的快,去的也快,等了约摸一个时辰,等雨停后才往宫门口去,从虚掩的门缝,他瞧见了溶锦,她今日很精致,是细细拾掇过的。身旁坐着皇后与正德帝,一桌的友人们陪着一块儿吃着席面。笑的眉眼弯弯,目光所及之处那个男孩儿,是谢桓。 稷言的心突然沉了下去,酸酸瑟瑟的,比刚刚被沐锋殴打时还要难受,这一刻只觉得自己可笑,相比起自己这条异国来的丧家犬,她的亲人,能见得光的友人,才是她最终的依靠。 阴暗角落里一无所有的他,又凭什么奢望能在她心里占据一席之地? 奢望罢了…… 罢了,罢了,是他自不量力…… 是他摆不正位置…… 他将东西放在虚掩的宫门下,敲了敲宫门,又强撑着快速跑开,躲着见有人出来捡了才落寞的回了清露宫。 一回清露宫便支持不住,倒下不省人事,受伤又淋了雨,夜里发起了高烧。烧了一天一夜,再醒来已是第三日。 舅舅与他说,昨日嘉贤公主来瞧过他,今日听说往常欺辱他的二殿下被正德帝狠狠责罚了,个中原委不得而知,宫中流言只传说是二殿下打了嘉贤公主,将嘉贤公主脑袋上磕了个大包。 他不晓得的是,那日溶锦来瞧过他后,扬言便要去紫宸宫告状,是他舅舅拦了下来,“公主能帮他一次,帮不了一生,二殿下若因我们殿下被责罚,来日在你不晓得的时候,会更加变本加厉报复回来,想必来日下场,不会好过今日,你若想他好,便装作什么也不晓得。” 溶锦失魂落魄地走了,一个人坐在门沿边哭了好久。 才有了后来的事。 稷言猜想,溶锦应当是替他出了头,即便不是,他也只当是了。 他动了妄念,他想她眼里有他,不必太多,只要她原本全心全意望向别人时,轻轻瞥了他一眼,便已知足。 便是在这一瞬,他原谅了天命对他的不公,也原谅了自己那颗不知天高地厚想要靠近她的心。 他在黑暗里太久了,好容易有这样美好的公主愿意在他身边,他便迫不及待想要抓住。他想告别黄昏,想摆脱藏身的黑暗,想向她的光里坠落。 他本可以忍受黑暗,要是不曾遇见她。 第七章 床前月光 稷言大病未愈这些日子,溶锦时常下了学便来瞧瞧他,有时是她一人,有时携了谢桓,却每每都在他宫里摆了膳,吃完了才离开。因着溶锦,稷言的病也去的快些。 八月十五这日,溶锦更是早早来了,他还未下床,她便坐在床沿,“我瞧你病这几日,在床上躺着怪无趣的,因你上回说不大喜欢那些个情爱话本儿,我便托谢桓带了小人儿书来。” 一听是谢桓带来的小人儿书,稷言眼皮没由来地一跳,可瞧着溶锦一幅兴致勃勃想要与他分享的模样,他又舍不得推拒。 溶锦从袖笼里掏出精心准备的书与他瞧,“谢桓与我说这书可好看了,昨日我随意翻来瞧了几眼,也确实不错,不似前几回那样不靠谱,我特意忍着想要瞧下去的兴致,要来与你一同分享的。”她指着封面上的字凑到稷言眼前,“《深夜奇闻录》” 稷言一听这名儿便觉着不简单,但转念一想,能在市面上买着的,应当也不会太过惊世骇俗,便任由溶锦讲下去。 似是眼见稷言面部过于僵硬,溶锦安抚道,“唔,不过是名儿听着怪渗人的,实质上里头的故事好玩极了。”稷言不语,示意她接着讲下去。 “这第一话讲的是一日小白兔蹦蹦跳跳到路边的包子摊问老板有无一百个包子,老板很是遗憾的回答它说‘没有’,小白兔说了句‘这样啊……’,便失落地走了,第二日小白兔又蹦蹦跳跳来到这家包子摊,问老板有无一百个包子,老板依旧回答‘没有‘,‘这样啊……’,小白兔又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包子摊,第三日,小白兔又蹦蹦跳跳来到包子摊问老板时,老板欢喜地讲说‘今日猜测你会来,恰恰多做了一百个’,此时小白兔兴奋极了,说‘太好了,太好了,老板,我买两个’哈哈哈哈!” 稷言听着只觉额间抽搐,这样可爱的小人书,怎会取这样一个奇怪的名儿?又听溶锦一阵咋呼,“咦,我瞧这个也极有趣,我讲与你听。是一只龟与兔比谁跑得快,兔子腿脚矫健,飞快便跑出多远,龟在路边瞧见一只蜗牛,对它讲‘你上来,我背你’,过后蜗牛便上来啦,走出一段路,龟又遇上了只蚂蚁,对它讲‘你也上来罢……’,于是蚂蚁也上来啦,蜗牛见蚂蚁上来后,对它讲‘你要抓紧哦,龟跑得太快啦’哈哈哈哈!” 溶锦笑得直弯腰,差点岔过气去,稷言却只是微微弯了弯嘴角,溶锦以为稷言不笑是不爱这样的故事,便不再说话,只低头把玩着腰间佩戴的宫绦,是他送她那条,这几日好似日日都挂着。 稷言见她蔫头耷脑的,想来是误会了,又硬生生转言问了句,“你瞧着,甚是喜欢这条宫绦,我见着佩戴了好些日子。”说话间,自己也未发觉地带上了笑意。 溶锦点头,“我晓得这是你赠与我的,自然是喜欢。” 那日他并未露面,她却晓得是他所赠,“其实那日……”稷言还未说,溶锦却捂住了他的嘴。“不愿提及便不必说,我都明白。” 稷言愣愣地看向她,眼睛湿漉漉的,不由失笑,她总是格外容易红眼。只是她真的明白么,他原以为她只是个有些娇憨的小公主罢了,经这几日熟识,才发觉他心心念念的这位小公主却是有些不大聪明。 也不晓得她所想的,是否是他想表达的那个意思。 又听她开口,“今日阿爹会在麟德殿设晚宴,届时晚宴结束还会放烟火,往年我从未在宴会上见过你,想必是礼部未将请帖送来过,今日便由我诚心邀你,你可愿去?” 稷言望着她的眼睛,沉溺了进去,都未来得及细想,只听见自己说,“好”。 “就晓得你会答应,前些日子已经吩咐了主衣局给你做了几身新衣裳,过会儿该是会送来了,这几日我日日在你宫里摆膳,御膳房是极会看脸色的,今后必不会再胡来。” 溶锦转着那宫绦,又看向他,“稷言,我阿爹从来便教导我,该是我得的,谁也不能敷衍了我去。你今后有我,有从小混迹在宫里的大魔王谢桓,还会有钧哥,铭弟,宛姐儿给同你交好,你既是齐国的殿下,便该好好守着自己的尊贵,不可随意让旁人轻易敷衍了去。” 稷言沉默着未曾搭腔,心里却泛起了涟漪。 溶锦一直等到赴宴前主衣局送来了衣裳才回清宁宫,她是要跟着皇后一同赴宴的。 稷言仔细瞧着这些华贵的衣袍,选了件玄色阔袖蟒袍。 走在路上,还总觉着恍惚,有种不真实感,宴会上看着众人推杯换盏,即便无人认得他,也未曾有人与他搭讪,但他心里仍激动得突突直跳。一直到晚宴结束,溶锦一行人向他走了过来,稷言望着她,这颗心才有了着落。 “稷言,今后,你有我们了!” 淳铭从溶锦身后支了个头出来,“还有我还有我。” 谢桓上前来抱了抱他,池钧双手前后交叠,弯腰,喊了声,“稷言”。 楚宛亦上前福了礼,“殿下。” 溶锦拉了他的手,说,“今后,你再不是孤身一人了。” 直到多年以后,稷言依旧会时常忆起此情此景,那是他珍藏在心里多年的美梦,他的小公主与他说,他今后再不是孤身一人了。 那晚,他们一同看了烟火,她兴致勃勃地看着烟火,他的目光却一直紧跟着她,那场烟火虽未曾入眼半分,但他始终觉得,今后即便有再多烟火,也比不过今日这场,美得叫他心动。 她还带他去了许多地方,那些地方都有着她成长的痕迹,她说她只带亲近的人来过这些地方,是她的一方天地,如今,他也算是她亲近的人了。 他们最后登上了最高的宫殿,他俯视着眼前这些红墙黄瓦,也不再认为它们是座华美的牢笼。 因为她说,他今后,再不是孤身一人了。 他直到夜深才回清露宫,洗漱后吹了灯歇下,中秋的月光格外亮,从窗外照进来,撒在他的床头,他想起了溶锦,一如这床前白月光。 晚上睡得太晚,次日一觉醒来,已是巳时,舅舅也未喊他起床。 洗漱后路过走廊,舅舅叫住了他,进了书房,“族里来信说,你父皇如今行事越发昏聩,前两年得了一美人,无家族依靠,是微服出巡时识得的民间女子,今年刚添了一子,你父皇竟打算废了太子,立这婴孩为太子,自古太子立嫡立长,嫡长不济,便立贤者,万没有幼子出生便立太子的。” “若不昏聩,也不会败与赵国,齐国当年国富兵强,明明比之赵国有过之而无不及,先挑了事端,却吃了败仗。”稷言提起这位父皇,眼里充满着不屑。 “族里倒有意撺掇你父皇,立这种毫无背景的婴孩做太子。” “太子是谁都不甚重要,到头来与我们相争的,还不是那几位罢了,这样的人,本就与我们构不成威胁。” “近日嘉贤公主对你倒越发亲近,赵帝如此看重她,倒不失为一个机会,你若抓住了,利用好了,也可是增加你回国夺嫡的好筹码。” 闻言,他眸光微冷,深深地望着他舅舅,“于你而言,是不是身边的一切都可利用?利用她么?我不愿,我要与她坦诚相待,我要光明磊落。” “殿下,你得识清你的处境,我不晓得你如何想,但有些把戏,你玩不起。” “我晓得我是个怎样的人,我心里是有数的,我的确是玩不起那些个翩翩贵公子的把戏,只是我不想与她的一场相识到头来都是利用,我想坦坦荡荡的,我想她这一生,永远都能用皎洁的目光望向我。” “你还是年纪尚轻,想法幼稚。随意出现个人,就往一生去想,须知这一生何其漫长,年少情深尚不能相守到最后,何况幼时玩伴。” “舅舅,你体会过自由的滋味么?体会过罢?可我在遇上她之前,从未体会过,我不懂什么是自由,我人生的每一场抉择,都与我无关,直到遇见她,我好像懂了,我只要一想到她,我便觉着,我这个人,是自由的。”稷言定定地望着他,“她其实不大聪明,又太过良善,我若是有心骗她,她根本分辩不了,可我不想骗她,我想她过得好,我想她这一生都心无杂念,我想她永远都遇不上别有用心的人。”稷言说罢,离开了书房。 他如今,只想做个光明磊落的人,她以诚相待,他便不能带了目的去接近她。 她使他在颓废中睁眼,在灰烬里重燃,是她救了他,是她使他明白,他在这世上,是真真切切活着的,他的心,是自由的。 所以他怎么会利用她呢?不会的,他可是这世上,最最希望她能过得好的人。 如若可以,他多想永远都在她身后,护她周全。 第八章 偷听墙角 清晨起来便与人争论,说得多了想得难免也多,心中则有些烦闷,稷言想着昨日拿去浣衣局的衣袍该是洗好了,准备亲自去拿回来,也好走两步散散心。 不料穿过院子打开宫门,却正好撞见推门的溶锦,他先开了门,溶锦不曾反应得过来,倒让二人撞个满怀。 稷言眼疾手快稳住溶锦,“怎么这时候来了?又逃课啦?” 溶锦站稳低头整理衣着,“才没有,原是今晨醒来,许嬷嬷摸着我身上有些烫,想来是昨晚吹了风罢,招了御医来珍脉,果真是发烧了,是向师傅告了假的。” “唔,难得。” “你只管取笑我,却不管我生病了难受不难受。”溶锦说这话,颇有些无理取闹在里头。 “我只见你这脸色极好罢,不像是个病人。”稷言揶揄道。 溶锦脸色好那自然是因着脸红,稷言说她难得,莫说旁人,连她自个儿都觉得难得,谁会想平日总是逃课的人真会正儿八经因病告假?且这病得确确实实轻,告假这事真是显得矫情了。于是她掉转话锋,“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原是想着去浣衣局拿洗好的衣袍的。” 溶锦一听立刻炸毛,“是不是那些宫人又敷衍你了?这样的事,分明该是宫人来做的!” 稷言笑笑,“不是,是我自个儿想走走。” “唔,是这样,那我且陪你去罢!”溶锦说着就要转身抬脚,稷言伸手阻拦,“原是这样打算的,那是不曾想过你会这个时候来清露宫,现下你来了,我便不去了。” “走罢,走罢!我陪你去。”溶锦只管扯着稷言的袖子往外拉。 “你特意来寻我,怎么好让你陪我做事?且你不还是个病人么?”稷言望着她的眼神意味不明。 溶锦心虚,“无妨的,左右不是陪你走走,也是守着你读书,与其守着你读书,倒不如陪你走走。” 稷言沉默了一会儿,“我只顾着我自个儿爱好读书,却忘了你不大喜欢,是不是这样太过于闷了,让你觉得无趣?” 溶锦连忙否认,“那自然不是,你晓得我这人一向不太会讲话,若我真觉得你无趣,大可不必来寻你,我既爱常常来寻你,那每回定是欢喜着走的,守着你读书也是有趣啦,只是我好动,想与你一同走走罢了。” 稷言听罢便不多言语,既是溶锦自个儿想走走,那便走走,也好。 只是想着身旁之人是溶锦,难免有些意踌躇。 路过上书房时,大约是逃课逃惯了的缘故,溶锦心里又有些心虚浮上心头,不由得脚步加快。 倒惹得稷言轻笑,“不是说,是告了假的么?怕什么?” “你哪里看出我怕了?”溶锦声音突然拔高,稷言只好示弱,“嗯……大约是我眼瓢了。” “那自然得是你眼瓢了,我只是想着里头的人见着我在外头玩耍,心里或许会不舒服罢了,我是为着他人着想,才不是害怕!”溶锦既叉腰又跺脚,这无理也要争三分的人,有理怎会让人。 稷言想想却没有继续与她争论,诚如溶锦所言,里头的人能瞧见外头的人,那么外头的人自然也能瞧见里头的光景。 师傅摇头诵课文,底下学生有提笔挥毫,有昏昏欲睡。 他启蒙得很早,来赵国之前恰恰是他刚启蒙的时候,却是请的他舅舅来教他读书,从未在上书房听师傅授过课。 上书房么?竟是这样。 这世道好像就是如此,里头的人如谢桓、溶锦,时刻地想要出来,而外头的人削尖了脑袋也进不去。 “稷言?”溶锦喊他。 “嗯?” “你喜欢读书么?” 稷言不晓得溶锦为何突然问起这样无厘头的话来,随即答道,“喜欢的。” “我是问,你想上书房么?” “不想,我不想的。” 溶锦听罢很是疑惑,“我见你盯着上书房目不转睛,还以为,你向往得紧。” 稷言此番瞧向溶锦,只见她眼神清澈,单单是疑惑的模样,才晓得原是自个儿多想了,“好奇罢了。我幼时启蒙便是我舅舅教导,不曾上过书房,瞧你三天两头逃课,想来上书房应也不大有趣,且我舅舅在齐国时被传言学问很是不错,与上书房的师傅比起来应也不遑多让,教我是绰绰有余的。” 咦,这样厉害么?那他平日里倒是深藏功与名了。 “唔,我瞧你舅舅怪洒脱不着调的,爱读的书应也是些个闲书,不曾想,竟是个才子么?”溶锦原想说他舅舅应是个只知招猫逗狗的纨绔,想想这样说人家舅舅又不大好,便折中说了个读闲书。 “大约是你见他平日里说话怪风趣罢,但他有时也是个正经人,那多半是夜深又困不着觉的时候。”稷言试图回忆起他舅舅,不免又觉得丢人。 他舅舅有时还会发疯说“旁人笑我太疯癫,我笑旁人看不穿”,稷言不晓得他从哪里捡来的话,成天要念叨个三四遍,问呢,只说是个他很是欣赏的才子,唔,倒是个不拘的才子,这才子间的惺惺相惜,他也是不懂。 “嗯,确确实实是如此。”溶锦应下他的话,他不晓得该如何承接下去,便沉默着不讲话,一路走着。 路过御花园时,不晓得溶锦发现了些什么,突然将他拽到矮树下,“怎么……” 尚未问完便被溶锦捂了嘴,“嘘!” 此番稷言只好向溶锦投去疑惑的目光,但愿溶锦能读得懂罢。 “那里有两名宫人,鬼鬼祟祟……”溶锦凑近了告诉他,他顺着她所指,果真见着另一头的矮树下有两名宫人…… “打听清楚了么?” “清楚了,杨侍卫他们队过会儿便会来御花园巡查,届时一定会经过这里。”这宫人讲完,又犹豫着添了一句,“小红,宫人、侍卫私相授受是大罪……” “我不怕,我心悦他,若他瞧得上我,敢与我轰轰烈烈来一场,有朝一日若我被告,死罪我也认了,若他瞧不上我,那就此作罢,我也少个念想。”那被叫做小红的宫人回答得很是果断。 “啧啧,原是风月场上的事,我还以为,我窥见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溶锦偷听罢啧啧摇头。 “什么风月场?我说过教你少看些谢桓带的那些个情爱话本儿,你总也不听。”稷言皱眉道。 “啧,那些书不正经归不正经,却胜在内容丰富多彩且长见识。” “见识?” “那可不,今日我见这两名宫人鬼鬼祟祟,不同寻常,便是从话本儿里看来的,那话本儿里有一反派,便是偷听得这样鬼鬼祟祟的二人密谋刺杀皇帝,立刻去向上司告密,上司通过他给的信息顺藤摸瓜,果然查出些事,上司上报给上司的上司,因此被升官,而反派也被上司提拔,从此官运亨通、平步青云。诚然我瞧不上这告密的做派,但若是她们真密谋行刺,我亦是要头一个告诉阿爹的。” “你这样学来,根本不妥,话本儿里的反派是低层,因此得了信息只能上报上司,那上司必然是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调查,调查得清楚了才敢继续上报,而你却不同,你身份高,直接便可说与你阿爹听。” “这样,便不妥么?” “那是自然,你可知,你这样一听得信息,不经调查便急吼吼的讲出去,若有人陷害与你,故意使你传递了假讯息,届时你会如何?” “会如何?”溶锦疑惑。 “若严重的话,大约会被褫夺封号,降为帝姬。” 见溶锦有些被吓着的样子,稷言又安慰她,“不怕,因你是溶锦,所以被陷害了也无妨。你阿爹只会信你是被人陷害,反而会帮你逮出那人,还你清白,届时吃亏的总归不是你。且这段数实在低级,无人会使,我这样说,是教你不要乱学罢了。” “唔!溶锦二字,这般厉害么?”溶锦惊讶出声,不等稷言继续教导,却立即惊动了那两名宫人。 那两名宫人颤颤巍巍来到溶锦面前,“见过嘉贤公主,嘉贤公主千岁万安……” 溶锦颇有些尴尬,只假装随意地挥了挥手,“不必害怕,如此大胆追寻幸福,勇气可嘉。” 谁知溶锦话一出口,两名宫人却越发抖得厉害,“求公主饶过奴才,奴才定不会再犯!” “不行!必须得犯!”如此大胆的爱情,还未萌芽呢!不能因为她的不小心便被扼杀在摇篮里。 而溶锦的一句呵斥,则让原本就如履薄冰的两名宫人更是惶恐,“求公主饶命,求公主饶命!” “额……我……我不曾想要责罚你们啊,我是说,真挺好……”溶锦想不明白,她好心鼓励,怎么反而让人更加害怕了? 稷言看出溶锦的为难,只对面前的人说了句“下去罢,公主不会追究,切莫再有下次了。” 两名宫人懵懂地抬起头,讷讷地望着稷言。 “下去!”稷言突然冷声呵斥,二人方反应过来,膝行远去。 第九章 吓着我了 “呼!”溶锦呵出一口气,像是吊了许久,乍然松懈。 “怎么了?” “稷言,你吓着我了……”溶锦声音颤颤,那姿态是何等的楚楚可怜,泪盈于睫,将落未落,像极了外头的小家碧玉遇上凶狠又蛮不讲理的混混。 “我……不过作戏罢了,怕她们多抖几时耽误你功夫,哪里就真吓着你了……” 溶锦不讲话,只委屈巴巴地望着稷言,这眼神好像真是有这样回事一般,弄得稷言一紧张就摒住了呼吸,生怕她哪时眼泪就扑漱下来了。 “好了,我下回注意耐心些……” 若溶锦真是那样娇弱的人,此刻便该更加矫情些,然则溶锦却不是那等上不得台面的小家碧玉,稷言更不是什么混混,这一出不过是溶锦作戏逗逗他罢了。 害怕是溶锦假意害怕,紧张却是稷言真心紧张,傻乎乎地以为真是自个儿语气过凶,将溶锦给吓着了。 要说溶锦有这爱作戏的毛病罢,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只是旁人从不曾被骗着过,也偏就稷言回回上当。 “嘿嘿!才没有被吓着,我骗你好玩儿来着。你说耽误我功夫,我倒没什么功夫可耽误的,只是她们一直求饶,堵得我不晓得说些什么好。” 溶锦变脸变得太快,稷言方知自个儿刚是被戏耍了,转过身道“你可曾听过‘狼来了’的故事没有?你下回再这样,我就不信你了。” 溶锦绕回到他对面,“你我且打个赌,下回你还教我骗着。” “不会。” “那得试试才晓得!诶!我见前头凤仙花开得好,你且等一等我,我去折几朵来。” 听得溶锦这事儿想来一出是一出,也不晓得等他两个到浣衣局要什么时候去了,倒也不是责备溶锦不专心,只是她总是这样突然跑偏,平白使稷言生出些不晓得明日与意外哪个先来的心境,与从前枯燥平稳的日子相比,显然多了许多惊喜,“这花好端端地开着,折了做什么?” “我昨日见宫人帮阿娘染指甲,用的便是这个,今日正巧路过想起来了,便想折来玩玩儿。” “哦。”稷言就这样静静地等她折完,才开口道“用凤仙花染指甲好像还要加明矾。” 溶锦听得一愣,“你怎么晓得?你要是不说,我都记不得的。” “我幼时见我母妃染过。” “哦……”溶锦眼珠狡黠地转了转,“不如你再陪我去趟御医院如何?” 这样一来,午膳前怕是去不得浣衣局了…… 见他不讲话,溶锦又扯了扯他的衣袖,“好么?” “走罢,你晓得我不会再拒绝你的。” 稷言话音刚落,溶锦蹦蹦跳跳地便走出去了,脚步很快,稷言就被落在后头。 等到了御医院拿了明矾出来,溶锦又变得扭扭捏捏地,像在打着什么坏主意,“稷言,刚我从御医院问了时辰,快午时了……要不……浣衣局不去了……左右衣袍洗好了宫人们会送来的。” 稷言听罢,一副果真如此的模样,“也罢,我早料到今日是去不成了的,那现下作何打算,是在清露宫摆膳么?” “唔,我原打算去上书房接宛姐儿下学回清宁宫的,用完膳好玩儿这个。”溶锦说着,扬了扬手里预备好的物件儿,又仔细思考了一会儿,“不过或许桓哥要去清露宫呢,那我就不回清宁宫了。” “为何?” “桓哥不去的话,你见我与宛姐儿做这些女儿家的事情也怪无趣的。” “那我且陪你一同去上书房,你出来也没带个宫人,我怪不放心的。” 这样的话听得溶锦很是臊面子,“我如今都是在上书房的人,也不小了,我如何出来的,自然能如何全须全尾地回去,只是可能会在路边玩上许久罢了……” 原来她自个儿很是清楚自个儿这毛病,这倒也让人多些欣慰了。 “先陪你去上书房,届时再做打算。”稷言一口敲定。 “好罢。” 两人一番商讨罢,这便往上书房去了,没等多久里头就下学,谢桓总是第一个冲出来的。 “嘿,你们是来等我的么?” “不是,来等宛姐儿的。”溶锦朝谢桓身后张望了会儿,见楚宛走出来,便立刻上前去挽了她,给她瞧自个儿手里的物件儿,“我折了些凤仙花,下午你同我染指甲。” “好。”楚宛柔声应承她,溶锦顺手将她的书箱递给谢桓拿着,“男孩儿就得做些苦力。” 谢桓颇为不满,“稷言也是男孩儿,做什么要我一人做苦力?” “稷言同我走这些路累着了,你要不做也行,我央钧哥做去。”说着要去将书箱抢回来。 一提到池钧,谢桓只得闭嘴,又将溶锦躲开,“行罢,我做!” “对了,你们刚说染指甲?真稀奇,我也要染!”谢桓听了一耳朵便插嘴道。 “你一个男孩儿染什么指甲?” “哪个说的男孩儿便不能染指甲了?我不管,总之我非要染!” “我管你管不管的,我大不了不理你!”溶锦拉着楚宛便要大步离去。 “你以为你不理我我便没法儿了么?大不了我教旁人同我染!” “你倒说说,谁同你染?” 谢桓立刻抓着稷言的手臂与溶锦嘚瑟,“这不有个现成的?” 稷言闷笑着背过身去,“我权当不曾听见。” 谢桓气急,又逮着后头不慌不忙出来的池钧,“钧哥,你同我染指甲罢?” 池钧疑惑地盯着他,“这样女儿家的精细活儿,我做不来。” 谢桓无奈,只好放低姿态,“好了姑奶奶,我认栽,我求你同我染。” “那么既然你诚心诚意地求我了,我便大发慈悲地应承你好了。” “嗬,你非要我这样放低姿态求你,也不怕差了辈儿,败了气运。” “我怕什么?今日你就算跪在地上给我磕个响头,我也是受得起的。” “不与你多吹了,我有些饿了。去哪里摆膳?” “去清露宫罢,桓哥与宛姐儿都去,钧哥也去如何?”溶锦转头问池钧。 池钧只说“你晓得我的情况的。” 溶锦听过便意味不明地盯着谢桓,谢桓被盯得一阵头皮发麻,“要说什么便快些说,你这样盯着我,打多大的坏主意似的。” “钧哥去不了清露宫了,你平日这样喜欢黏着钧哥,我今日出门不曾带宫人,你跑个路可好?” “怎么个跑法?” “你去昭庆宫让柔娘娘与赵娘娘通传声,就说钧哥在昭庆宫用膳了。” 谢桓转头望了池钧一会儿,还是咬咬牙道,“成,我去,但你们也要等我用膳。” “那你须得搞快些,来时你或许还要带回个跟班儿,届时更跑不动了。” “行罢,你少说些风凉话。” 这下谢桓便与他们分道扬镳,溶锦对着池钧笑谢桓,“桓哥这人又懒又叛逆,只有遇见跟你沾边儿的事儿,才果断得很。” 池钧听过只是笑笑,并不搭腔。 溶锦却晓得他这样子便是心里真欢喜的,像年初谢桓生辰那日夸了他那身衣袍好看,那时他也是淡淡一笑,过后却隔天便穿次,哪怕冬日过了,也是细心地收着,宝贝得很。 等他们一路慢悠悠地散着步回到清露宫时,谢桓已经同稷言舅舅唠了许久嗑了。 先进门的溶锦先见着,“啧,你倒是快得很。”又往周围检查一番,确定少了个人,“铭弟呢?怎么不在这里?” “他早用完午膳困大觉去了,哪里像我们,非要等着膳点才有得吃。” “就多这一会儿功夫罢了,哪里就饿死你了?” “我哪里同你比得?你今日怕是巳时才起来用膳罢?我却是卯时就到了上书房的,你想想,我这时候是不是该饿了?” “好了小鬼们,既说饿了,就该积极些。”稷言舅舅又来招呼他们用膳,像极了清宁宫的许嬷嬷。 用过膳,溶锦便同楚宛捣鼓起凤仙花,谢桓则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池钧身后挨个儿介绍着清露宫的寝殿。 溶锦顾不得手上的事情也要损他两句,“稷言的住处自有他自个儿来细说,你又凑去做什么?” “教稷言歇会儿罢,他累了,这等做苦力的事还得我来。” “你爱来便来罢……”溶锦继续低头捣着凤仙花瓣,真挺费力的。 不过没多时候谢桓又一个人蔫头耷脑地回来了,溶锦笑他,“你这苦力掺了水罢?这么快就回来了。” “钧哥同稷言下棋去了,用不着我了……” 谢桓紧挨着她们坐着,很是认真地一脑袋扎进来同她们一块儿琢磨着这凤仙花要怎么捣。 楚宛只得耐心劝导他远离这些女孩子家家的玩意儿,未免一不留神就娘娘腔了。 然则谢桓怎么会是那能听得进劝告的人,说了要染指甲,那便做不得更改。 “你们这力气这样小,哪里捣得出花汁,要真想做得出能染指甲的物件儿来,还须得我来帮帮你们。” 谢桓这样说了,溶锦同楚宛对视一眼,这才勉为其难地应承了下来。 谢桓也喜滋滋地接过捣花的碗来继续着弄。 第十章 闹乌龙了 “这须得捣成个什么模样?”谢桓问。 溶锦细细回忆起昨日皇后敷在手上那玩意儿,像是糊状,却又能滴汁水。她想象不出有什么词句来形容,转头问楚宛,“你可晓得,那是个什么模样么?” 楚宛也迷茫地摇头,她也只是见母亲染过,要说细细研究么,那是不曾有过的,若不是今日溶锦邀她染,等她自个儿用上,也不知什么时候去了,“不过,桓哥儿先捣着,约摸能成时,我们再唤他停下也行得通。” “可。” 谢桓这样捣着,等捣成她们要的那般模样,才又还给溶锦,她加些明矾进去,颜色好像又要鲜艳些。 溶锦认真搅拌,也不抬头,只随口唤,“桓哥,你去寻把剪刀来。” “哪里寻去?”谢桓站起身来正预备迈腿,突然又想到。 “你得去问稷言呀!” “那等我罢。” 等谢桓寻了剪刀来,由楚宛将手帕剪成条状。 “这是做什么?” “等会儿要将指甲包起来,我们没有其他的物件儿,只得损坏这个了。”楚宛解释道。 “哦,原是如此,有多的么,能够我用不?” “大约够罢,我与宛姐儿一人省点。”溶锦回他。 剪完手帕,溶锦与楚宛先拿谢桓做练手,一人染五个指甲。 而染指甲繁琐得很,要先拿着小竹片将花汁往他指甲上糊去,花瓣酱也得堆得厚厚的,最后糊得规规矩矩地,还不能染出去了,不然不好洗,一番拾掇完,才拿手帕条给包着,半点也不能被漏出来。 “我觉得,或许还能做出些别的花样来。”谢桓认真地提着点子。 “要怎么做?”溶锦与楚宛同时停下来,等谢桓讲。 “我们可以将帕子比着指甲的大小,裁朵小花出来,往花汁里泡会儿,再敷到指甲上来。” “小花的样式很是复杂,我们怕是做不出来。”楚宛很遗憾地对谢桓讲。 “倒也不必做个太精细的,只五瓣花瓣儿的那种小花就成。”谢桓试图退步说服她们。 溶锦似乎有点心动,对着楚宛道,“不如试试罢?” 楚宛见他两个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颇有些赶鸭子上架的意味,“那我便试试,却不一定能成……” “无妨,做不成便算了。” “对!” 得了他们的鼓励,楚宛便拿起剪刀裁起来,只是到底帕子太软,剪了两三朵也没能成型。 谢桓也想跃跃欲试,偏偏两只手上都包了个大包,很是不方便,只能瞪着楚宛手中的帕子干着急。 最终楚宛还是没能裁出朵成型的小花,“帕子上也没个样式比着来裁,我是真做不出来。” “那你蘸着花汁在帕子上描两笔?” “我们要做的花太小了,我手腕力度不够,描也只描得出个黑点儿来。” “要不我们去叨扰叨扰钧哥他们?”溶锦提议。 “哪个去?”谢桓问完,当下便有些后悔,她两个一向是爱奴役他的,他问这话,不是自投罗网是什么? 果然,溶锦与楚宛同时望向谢桓,眼神充斥着暗示,谢桓只得认栽,“好罢,我就晓得是我。” 谢桓用他那极不方便的手夹着两条帕子,又捧着盛着花汁的碗去描花样。 很快就带着描好的花样回来了。 只是两条帕子上的花样略有不同,一条花样要婉约些,一条花样要凌厉些。 “怎么两条花还不一样了?” “我教钧哥同稷言一起描的,快些。” 溶锦眼尖,迅速抢了一条来,“这条花凶巴巴的,像是稷言描出来的。” 谢桓凑过去一瞧,肯定道,“倒教你长了副火眼金睛。” “这条归我!”溶锦又扯过谢桓手里那条,“这条归宛姐儿!” “那我用哪条?”谢桓对着自个儿空空如也的双手道。 “不是说好了的么?你用我与宛姐儿剩的。” 谢桓听罢,心里头乐坏了,她们一定不曾反应得过来,先染的是他,说起来,也是她们用剩下的,他不想去纠正她们,只点头说“好”。 有了花样,裁起来果然要得心应手许多,楚宛轻轻松松地便裁好了一朵小花,池钧他们描花样的水平极高,只这样简单的花样也栩栩如生的,教人舍不得撒手。 楚宛裁完了以后,将小花挨个儿扔进碗里泡着,过会儿再捞出来,敷在谢桓的指甲上,“是这般么?” “大约是的罢,我亦是头一回染。” “那先这般罢。” 两个人同时工作,自是效率极高,不多时谢桓的十指便都包好,突然间手比平日里大上一倍,行动起来很是不便。 “桓哥儿手指这样不灵动,像个假人似的。”溶锦笑他。 “你可不要笑他,等会儿我们也这样了。”楚宛面上制止着溶锦,嘴角却也忍不住勾起来。 “哦,是这样,那我不笑了。”溶锦捂嘴。 楚宛先给溶锦染指甲,预备糊花汁时,溶锦却道,“我不要花汁糊了,我全都要小花。” “这样就太乱了,不会好看的。”楚宛劝她。 “不好看再说罢,我实在舍不得这小花多了被扔去。” 溶锦这样说了,楚宛便不再继续劝,就这样与她染着罢,不过敷小花可比糊花汁要快,不必怕着一不留神染到指甲外头去,反而节省了许多功夫。 等替溶锦染完,溶锦又顶着她那假人似的手又来替楚宛染,楚宛笑她,“若不是桓哥困着了,他必定得笑回来,不会平白吃了亏去。” 溶锦转头瞧了瞧趴着困着的谢桓,“那真是幸好了。” 他们染完指甲,已到了各回各家的时候,溶锦回清宁宫时,皇后还在院子里的秋千上倚着,一旁宫人打着扇子伺候。溶锦蹑手蹑脚地往前经过,却被皇后突然出声吓得差点一扑楞。 “做什么鬼鬼祟祟的,却是从哪里来?” “从柔娘娘那里来,唔,女儿还同宛姐儿染了指甲。”溶锦将手伸给皇后瞧。 皇后拉过面前来细瞅,“包得不错,只是将许嬷嬷前日给你做的手帕给糟蹋了。” 溶锦不依,挤着皇后身边坐下,“哪里就算糟蹋了?这做了东西,也算是用了。” 皇后顺过宫人手里的团扇轻拍溶锦的头,“你这帕子的布料是前些时候齐国新进贡的,磕宫上下统共只得这么一匹,你父皇就赏你拿去做了衣裳,想着你肌肤娇贵,许嬷嬷特意跑了趟主衣局将这点好料子来给你做的帕子,你却拿来包了指甲,怎么不算糟蹋了?” 溶锦脸红红的,“那下回,再不要拿好料子给女儿做帕子了……” “你父皇与许嬷嬷心疼你,下回得你同他们讲去。” “唔……”溶锦只管将头埋进皇后怀里,再不出声。 这厢皇后说了溶锦这帕子的事,楚宛回府时,她母亲自然也注意到了,楚宛的父亲行长,她母亲称作楚大夫人。 楚宛用膳时楚大夫人只远远看着她指甲包着不大灵动,还要丫鬟伺候着进膳。 等用过膳后才拉着楚宛的手问,“你这指甲,是皇后娘娘赏的,还是公主殿下同你弄着玩儿的?” “是公主殿下同女儿弄着玩儿的。”楚宛老实回答道。 “谁出的主意剪了这个?”楚大夫人指着楚宛其中一根手指问,刚细瞧才发现,这不是她给宛姐儿平日备的物件儿。 楚宛回忆了当时场景,继续作答“没有谁出主意,就近只有这样能用便剪了。” 那就不是溶锦主动的了…… 楚宛手里包的,是齐国贡品,全赵国只得一匹,听说是月牙白底,随着光影浮动流光溢彩。可不就是现下楚宛手里这模样么? 楚大夫人这样想着,满脑子都在考虑明日该寻个什么由头进宫向皇后请罪,她不是诰命夫人,进宫难得很,而楚家上下也只有楚老夫人是正二品的诰命。 剪了公主的衣裳,这事可大可小,在事情没有一发不可收拾前,她也不愿惊动楚老夫人。 “罢了……”楚大夫人不再多说,想着楚宛白日里陪着宫里的殿下们也够心惊胆战了,这会儿要说了这样的事,只怕惹得她徒增惶恐,自己的女儿做错了事,她在后头周旋罢了。 “桓哥儿同你们玩儿这个没有?” “玩了。” “那便好。”楚大夫人也想着按谢桓平日里那娘娘腔的做派,也该是玩儿了的,虽然这样说人家的儿子很不好,但事实如此,满邺城谁不晓得永宁侯府那天才世子是个娘娘腔? 因两府前后头住着,趁着当下还不算晚,楚大夫人立刻带着丫鬟婆子往永宁侯府去了。 等谢吴氏收到楚大夫人的拜贴时,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连忙遣婆子将人迎去了南大厅。 楚大夫人进门连喊两声“表嫂”,永宁侯的母亲,便是楚老夫人的亲姐姐,两家倒是,很近的表亲了。 听得楚大夫人这样急切,谢吴氏更加坚定了出事的想法。 “出了什么事?” “宛姐儿今日闯了祸,将嘉贤公主的衣裳剪了来包指甲,那布料,却是齐国进贡那匹。”楚大夫人声音有些不稳,此刻却是,真紧张的。 第十一章 挨打了哦 “不过……一张帕子么?”楚大夫人微微震惊。 “女儿还能诓您不成?您这样急吼吼地,莫不是想岔了?”楚宛登时便觉得楚大夫人想象力过于丰富了。 到底是想成了怎样一回事,才会使得她母亲这样大家族的主母乱了分寸?天色已晚了还要出府,也不知是去寻谁商讨对策。 说来也不怪楚大夫人会想岔,纵然楚大夫人也是世家大族的嫡女出身,却没有见过这样好的料子来做帕子的,如此坊间传闻嘉贤公主的盛宠,便是这般奢靡么? “是母亲想岔了,此番也再没有什么事,你回屋歇着去。”楚大夫人将楚宛往屋里赶,忽而又想起什么来,“不过,诚然是今日母亲想岔了,你日后行事,也要注意分寸些,公主胡闹便罢了,你是万万不能由着性子去的。” 楚宛无奈,“女儿晓得了,母亲做什么这样子紧张,女儿早说过,宫里几位殿下都是好相与的,再不济,还有桓哥儿帮衬不是?” 楚大夫人谨慎地将楚宛带进房,关上门道,“你莫要嫌母亲讲话世故,桓哥儿是皇后娘娘嫡亲的侄子,他即便是真做错了什么,也有皇后娘娘护着,你却没有的,记着了么?” 楚宛只得郑重地应承楚大夫人,“记着的。” 第二日到了上书房,几人包的帕子已经拆了,溶锦与楚宛的指甲都染得格外好看,楚宛出门时,楚大夫人见着楚宛拆了帕子的指甲,还说要楚宛下回也同她染一个,甚至连皇后这样见多识广的,都将这指甲夸了又夸。 偏偏点子是谢桓想的,却唯有他的指甲,难看得很,颜色淡淡的也就罢了,好几只都染在了外头。 “桓哥这指甲怎么一回事?昨日不是好好包着的,怎么是这般模样?” 溶锦不问还好,这一问,又勾起了谢桓的伤心事,“还能是怎么一回事,我那永宁侯父亲本是镇守边关,一年到头不回来的,谁知道昨日突然就回来了?也没有遣个人提前支应我一声,一家人好端端用着膳呢,见着我这手便遣人强拆了,又请了家法来将我一顿打懵,我倒想不通,染个指甲哪里就触犯家规了?” “嗯……大约是舅舅一介武夫,见不得你这娘娘腔的做派罢……”溶锦中肯地安慰道。 “我本就是个女娇娥,便是娘娘腔些又怎么了?”谢桓又忍不住强调。 “可你的的确确是个正儿八经的男孩儿啊!你怎么老爱这么说,老实交代,你前世孟婆汤掺水没有?” 说到此处,谢桓很是神秘地向他们勾了勾指头,示意他们围拢些。 溶锦嘴上嘀咕着“神神秘秘的……”身体却忍不住往前倾了又倾。 谢桓“嘘”了一声,“我实话讲给你们听,我前世,没有喝孟婆汤……” “为何不喝?”溶锦问。 “那自然是为了寻一人。” 溶锦听罢,顿时失了兴趣,“嘁,这样神神秘秘的,你不要说,你今生,是来寻你前世心上人的?”想起谢桓头一回见着池钧的模样,转头又指了指池钧,“你不要说,钧哥就是你前世的心上人?” 谁知谢桓很是谨慎的点了点头。 溶锦又问池钧,“那么钧哥,你前世喝孟婆汤没有?” 池钧听着谢桓的话,只觉得一头雾水,没来得及细想,只下意识接着溶锦的话,“大约喝了罢,我不记得有阿桓这号人的……” “你不记得我是罢?好,我先不同你生气,等几时你记起来了,别哭着求我原谅你,届时我是真不会轻易原谅你的!” 听着这话,池钧该怎么说呢,有些事情没有就是没有,便是他想有,也平白捏造不出来,“我想,大约是记不起的……” “是罢!你这人真是,连我都记不得了,你还能记得些什么?我若如你一般,连心上人都能忘记,何不青灯古佛,了了红尘?” 池钧被噎了一嘴,只结巴着说,“阿桓……我觉得……我们……甚是不妥……你换个心上人罢……” 谢桓顿时只觉得自己剃头挑子一头热,“好罢,真有你的,你从此不要与我讲话了,我要单方面与你冷战。” 池钧还想说点什么的时候,总师傅却进门了,溶锦赶紧戳戳他,示意他停止逼逼。 几人回到自个儿的位置坐好,谢桓从书箱里多拿出只笔来摆在两人之间的位置,“不要超过这条线!”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却让池钧将方才要说的话都憋了回去,只讷讷点头。 “也不要试图与我讲话,我不吃你那套。” 池钧也点头。 “也不要试图对我释放魅力,这套我也不吃。” 池钧依然点头。 “你为什么不讲话?” 池钧只得拿出一张宣纸来,一笔一划地写着“你不是不要我同你讲话么?” 谢桓看过冷笑着,“你是不是觉得你自个儿还很是风趣?” 谢桓是真被池钧气着了,一上午都不曾与池钧讲过话。 下学时又逢柔贵妃携淳铭来接他们下学,谢桓又阴阳怪气地支使溶锦,“你问那人去不去?” 溶锦问了,又答他,“那人说不去。” 此番谢桓才趾高气昂地走在前头,“他不去最好,那我便去了。” 这模样连溶锦都忍不住嘲句幼稚。 原以为谢桓生闷气罢,不过一日便该好了的,池钧自然也这样觉得,且他这屎盆子被扣得实在无辜得很,便没怎么往心里去。 谁知谢桓说到便做到,持续小半月了罢,愣是不曾与池钧搭过一句腔,有时两人往一处去,谢桓则又阴阳怪气地说,“早知他在此处,还邀我做什么?” 如此一来,聚会便甚是不方便,总是缺着一人,两人在一处罢,又甚是尴尬,谁也不同谁讲话,稷言是要同池钧两个下棋的,谢桓便觉得稷言不在他这头了,连带着对稷言都没有好脸。 为此池钧对稷言很是抱歉,平白给人家添了敌人。 最后溶锦他们不得不在中间做和事佬,溶锦问池钧“你真就这样同桓哥闹掰了?” 池钧则一脸莫名其妙,“却又哪里来闹掰之说,是他自个儿莫名其妙给我甩脸子,何况我是他心上人这事本就不能乱说,万一日后等他长大了,哪天回忆起幼时曾讲过这样的话,届时他尴尬得无地自容,依旧会对我甩脸子,我不过,提前纠正他而已。” 那头楚宛又问谢桓,“你从前那样依赖大殿下的,如今怎么不理了?” “是他本就不爱搭理我的,我若执意贴上去,到显得我剃头挑子一头热了!” 听见这话,纵然池钧脾气再好也忍不住抱怨了,“我哪里不爱搭理他了?我不过纠正他一次错误,倒被他说成什么了?堂堂男儿如此小家子气,半点风度也无!” 谢桓得知,也气得够呛“我便是小家子气了,那又如何?他便是有风度了?他有风度便是爱使别个高高地捧着他,别个不捧了,便说别个没有风度!” 众人见他二人之战越演越烈,之后足足两月,二人都不曾冰释。 可进了十一月,淳铭的生辰就快要到了,届时二人定是要同时邀请的,可这二人水火不容的架势,怕不是要将淳铭的生辰闹个天翻地覆…… 好罢,应当是谢桓一人闹得天翻地覆…… 于是和事佬溶锦与和事佬楚宛再次出马。 “眼看铭弟要过生辰了,钧哥你就当卖铭弟面子,此事作罢?” 好在池钧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不是我不想作罢,实在是他太小题大做。” “你也晓得桓哥这人一向小女儿家心思,你且当做谦让女孩儿罢了。” “他好好的男儿郎,做什么摆这女儿家的姿态,他莫不是日后真想做个娘娘腔么?” 溶锦暂且被堵了一口,“倒也不是这个意思,我不过举个例罢了,钧哥你考虑考虑,只当是为铭弟好?” 这边楚宛又劝,“诚然是大殿下对不住你,可事已过两月有余,此番也该将气消了。” “你们说这么多,怎么不见他自个儿来同我说对不住我?说到底,还不是不在意罢了……” 楚宛见此事或许是有转机了,便见缝插针道,“若是大殿下同你讲了,你二人便可冰释前嫌了么?” 谢桓还有些小傲娇,“或许考虑考虑罢!” 于是楚宛又去同溶锦商量,“此番怎么个打算?” “这样看来,无非是桓哥觉得钧哥不在意他罢了,这样一来岂不容易?只要钧哥对桓哥做一件不曾对旁人做过的事,以桓哥那心思,还不自个儿臭美死?” 楚宛想来也是,桓哥儿一向是爱自个儿脑补些故事的,但凡大殿下有一丁点示好,桓哥儿还不立马见好就收? “只是,大殿下肯么?” “钧哥肯不肯,还不是看我怎么吹?” 十一月初的邺城,恰好下了场大雪,那日溶锦特意忽悠了池钧去堆雪人,待池钧很是认真地堆完,溶锦才说要将它赠与谢桓,池钧想着两人还在冷战,本是不大愿意的,奈何溶锦分析利弊分析得头头是道,池钧也半推半就地应承下了。 等楚宛将谢桓带到时,见着精心堆好的雪人,气性顿时消了一半,又想着如今自个儿是小孩子模样,便是矫情些也无妨,只留下句“我或许考虑考虑罢”又趾高气昂地离开了。 第十二章 摆脱垫底 池钧听得谢桓撂下句这话,本又有些火气上涌的,但转头细想,谢桓这样说,实则该是气消了,不想溶锦他们再为难,便就此作罢。 他果然也是猜得极对,得了便宜的谢桓,过后便真不同他冷战了,慢慢地,又回到了从前的模样。 而淳铭也将在十一月里满六岁,他觉得自个儿年纪差不多了,又一心吵着要上书房,可偏偏正德帝觉得他还小,心智还远远不够,有着溶锦的例子,想来淳铭在上书房也必定坐不住,便是再留一留也无妨。 这事一直被淳铭念叨着,缠了正德帝好些时候。 后来又因淳铭生辰那日,正德帝问他想要个什么物件儿做生辰礼,这厮想也不想,身外之物皆不要,一心只想上书房之语脱口而出,正德帝寻思着他这小儿子莫不是真好学罢?倒颇有他当年的风范。 想来平日里不过是性子急些,这并不与爱读书冲突,于是心中一软便应承下来淳铭这无理的要求。 实则淳铭如此积极却是因着溶锦他们都在上书房,无人与他玩耍的缘由。 正德帝他,恰恰不曾透过现象窥得本质。 既提到上书房,不得不提的便是关于为淳铭挑选伴读的事,起先正德帝为他选了好些人,他死活不乐意,正德帝心中诧异,以为他自个儿有了主意,便问他心里可是有了人选,他扭扭捏捏支吾了好半天,才说自己想要个女孩儿做伴读。 正德帝不允,小淳铭便梗着脖子问他,“为何桓哥儿想跟女孩儿玩儿便可跟女孩儿玩儿,儿臣身为赵国的殿下,身份何等尊贵,却不能有点子自个儿的爱好?” 淳铭不晓得,为着谢桓这点子爱好,他差点没被永宁侯给一棍子打死。 “这赵国身份最为尊贵之人且在你面前,你却又哪里来的底气与朕两个扯尊贵二字,何况朕亦有许多求之不得之事,你可晓得何教顾全大局?祖宗规矩不可废,你那点子爱好,朕暂且当做不曾听过罢!”然则正德帝却不是永宁侯那等子武夫,能动动嘴皮子规劝,自然不会先上手。 “父皇不必因着儿臣年纪尚小,便用这些个冠冕堂皇的话来哄我,总之你该晓得儿臣这个人向来是宁缺毋滥的,今日父皇若不肯允了儿臣,来日儿臣便是独自一人上书房,亦不服从。”淳铭是哭着喊着,又捏了拳头使劲儿往正德帝怀里揍。 “你如今说话还挺讲究,冠冕堂皇与宁缺毋滥之词也会用了,倒是有文化得紧。”正德帝气极反笑。 总之选伴读这事到最后也不了了之,因着淳铭说着自个儿年纪尚小倒提醒了正德帝,淳铭原就是不该上书房的年纪,想想便由着他去,只撂下句若执意要女孩儿做伴读,那便一个人去上书房的话。 淳铭也是倔,果真就秉承着他那“宁缺毋滥”的原则,宁愿一个人上书房,也坚决不要男孩儿。 愣是眼巴巴数着日子等到了来年七月开学,独自一人欢欢喜喜去了上书房。 要说关于淳铭上书房这事,除了淳铭自个儿,那便数溶锦是最为欢喜。 想想这一年来被总师傅的各种针对,想想每次考核的垫底,溶锦总觉得,去年这时候为着开学的欢喜,终究是场错付。 听讲说淳铭来了上书房,她仿佛见着了希望,便是凭着淳铭平日里那副德行,想必总师傅也不会看他太过顺眼。这样一来,总师傅便不会有太多精力与她作对。 淳铭年纪最小,个子又矮,被总师傅安排在了第一排,后头是谢桓,一落了坐便和谢桓叽叽喳喳起来,可谓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丝毫没有注意自个儿一抬头就是总师傅,所以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当淳铭被总师傅提溜起来时,溶锦下意识便想到了自己,代入感极强的她,已事先替淳铭紧张了起来。 “三殿下,臣刚刚讲了什么,殿下可晓得。” “我如何晓得你教了什么东西,左不过是些没用的东西罢了。” 总师傅失笑,“三殿下,我不允许你这样说自己。” 书房里安静了一会儿,随即大笑声传来。 淳铭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自个儿刚却是被内涵了,立马羞红了脸,气鼓鼓地坐下。 从此同总师傅不对盘的人又添了个淳铭。 这一上午就这么去了。 下了学淳铭立刻便往外冲,一副要找人拼命的架势。 还是谢桓将他提溜起来,一同去了清露宫。纵然淳铭想反抗,到底年纪上差了一节,力量便悬殊得很。 等在清露宫摆了膳,几个人围在一桌,溶锦真是一刻也等不得,乐呵呵给稷言讲淳铭今日的糗事。 她捏着嗓子学着总师傅的模样。 这头谢桓也学,全然不理会淳铭幽怨的小眼神。 讲到热烈之处,溶锦甚至哈哈大笑,全然没有半点淑女的样子,还是池钧呵斥了声“食不言”,方静下来,稷言不由扶额忍俊不禁。 用完了膳,谢桓与淳铭两个便躺在罗汉床上困午觉,七月天气渐热,楚宛一只手拿扇子给他俩打着,一只手拿了书读,溶锦则跑去院子里瞧稷言与池钧下棋,她并不瞧得懂,只是心中觉得这消遣时光的活动甚是高级,像是那些个才子才摆得出来的架势,她人杵在这儿,也能沾沾才气,好让自个儿显得高级些。 不过没瞧多久,她终究还是坚持不下去,便开始装怪,时不时扯了这个的衣袍,时不时拉拉那个的头发,玩得累了,索性趴在石桌上也困觉。 稷言偏头见她困了,只笑了笑。 清露宫的石桌建在廊下,上午时日头照不过来,但下午时会透一缕过来,他平日不曾注意到过,照到的是哪个方位。等时辰到了未正时,一缕日光便打在了溶锦脸上,正处于梦中的溶锦不安地挥着手,像是要拂去它。稷言只得将一只手抬起,用宽大的衣袖替她遮了头顶。 池钧意味不明地盯着他笑了好一会儿。 稷言被盯得有些窘迫,“不如你来罢,你这当哥哥的,却不如我积极些。” “那不如你占占便宜,当一回她哥哥……” 谢桓午觉醒时,稷言与池钧的棋战况正激烈着,谢桓不由分说,一屁股将池钧挤开,将正下的投入的两人吓了一跳不说,连溶锦也被闹醒,差一点就将棋盘给扬了。 “你这是做什么?”溶锦不满。 “自然是想帮钧哥一把咯。”说着就往池钧身上挤,石凳就这么点大,池钧都快掉下去了。 “你都不懂这棋是怎样个规矩,你帮什么?帮倒忙么?。”溶锦嫌弃。 看着谢桓拿着棋子胡乱在这儿指点江山,池钧无奈,“好了,别胡闹。” “我哪里在胡闹了?” 溶锦翻了翻眼皮,跳下石凳,往池钧那方去,一手提了谢桓的后领子就往屋里走,“你给我放下,怪力狗贼!” “我就不放!”进了屋子,溶锦将门合上,“宛姐儿,快快把铭弟放出来,咬……” 溶锦话还没说完,楚宛便快速跑来捂了她的嘴,悄悄耳语,“嘘,铭弟还未困醒。” 溶锦转头往罗汉床上看了看,果真还在睡着,怪不得进了门谢桓这厮便不嚷了。旋即起了坏心思,轻手轻脚去将书箱打开,取出笔墨砚来,磨好了墨,拿笔蘸了,往淳铭脸上拿过去。楚宛与谢桓就将脑袋凑过来看着。 溶锦拿笔在淳铭一双眼皮上点了两点,又将鼻子圈起来又点了两点,然后圈了嘴巴,最后在脸周画了个大圈,大圈外画了两只耳朵,这便大功告成! “三殿下醒了会哭罢?”楚宛细细问。 “会不会哭,试试不就晓得了!”谢桓说罢便去推淳铭,“铭弟,起来了!摆晚膳了!” 淳铭一惊,噌的坐起身来。未困醒的眼睛半睁着,茫然地看着前方,越发像只小猪。 三人有些不厚道地憋不住笑。 “要用晚膳了么?”淳铭呆滞地问。 “不忙,我诓你起来呢,我们一会儿要去校场踢蹴鞠,外头两人还在下棋,你去搅了他们的棋局去。”谢桓坏笑。 “嗯!好。”刚睡醒的淳铭呆呆傻傻的。 木讷地走出屋子,活像个假人似的。 “钧哥!言哥!别下棋了,去校场踢蹴鞠!”淳铭揉了揉眼睛,感觉眼前有些黑,还未反应过来,就见池钧同稷言笑了笑他,他二人本笑得内敛,但淳铭直觉是在笑他。 “怎么了?”淳铭纳闷。 “先说好,告诉你了,一会儿可不得哭。” “嗯。”淳铭乖乖道。 池钧想了一会儿,想不出怎么个形容,便转头对稷言说,“不如还是端盆水来?” 池钧说罢,稷言便去净房端了盆水出来,一来身为男子,稷言房里自然没有镜匣,二来端盆水正好让淳铭照了,顺便还能洗把脸。 直到稷言将水端出来让淳铭照了,一阵哭声从清露宫传出,好似要穿出天际,溶锦才惊觉,怕是将淳铭惹到了。 第十三章 甚是俊美 “不哭不哭哦!”溶锦赶忙上前去安抚他。 大约是瞌睡刚困醒,淳铭多少有些气性,“我上午刚被取笑了,你们下午又来作弄我,呜呜呜……合着净欺负我人小,闹不过你们了!” “倒也不是这个意思,我们就是,娱乐娱乐。”溶锦讪讪。 溶锦此番话讲出口,却不晓得,这娱乐的精髓,是要被娱乐的那人也同你一样觉得欢喜,才能是娱乐,倘若被娱乐那人不觉得欢喜,你事情做得过了,却同他讲,不过是娱乐娱乐,那么那人定会认为你不仅行为上欺负了他,言语上亦没有对不住的意思。 果然,淳铭听罢,恰好便是那般认为,“我不觉得这是娱乐,因我自个儿并不觉得欢喜,呜呜呜……你们这样,就是在以大欺小……嗝!” “不是这样的,铭弟,你且听我们狡辩……不是!听我们解释!”此番谢桓也是有些急着了,连话也说不清楚,反倒越描越黑,使淳铭越哭越厉害,被池钧拍过一巴掌便讪讪退到一边去,不再开口。 “好了,好了,三殿下可别再哭了,待会儿扰了稷言殿下舅舅的清净。他们心里也是觉得此番做得不对的,等会儿玩耍时,他们多带着你些,此事便揭过了,好么?”楚宛忙又接着安抚道。 “你们……”淳铭指着他们,心里有气却没地儿出去,大约是觉得,这般算是很敷衍他了的意思。 “不哭了,听我的,男子汉大丈夫,如今你也是上书房的人了,再哭像什么话,宛姐儿给你擦干净。”楚宛给他往石凳推了坐下,又绞了帕子给他一遍遍擦拭。 边擦边念叨着,“擦干净了,便不许再哭了。” 擦好时,楚宛将他推往盆边,“好了。” 淳铭将信将疑地在盆边照了好一会儿,才打着哭嗝问“那还……嗝……去踢蹴鞠么?” 谢桓望了望头顶,这日头正大着,踢蹴鞠却有些热了,可淳铭好容易不大哭闹,总不能同他讲,‘刚我不过诓你来着’罢?“这日头毒辣,踢蹴鞠不大安逸,倒不如去御膳房养鱼的塘子里钓鱼还好些。” 他看了看众人,“铭弟觉得如何?” “成……成罢。” 见无异议,谢桓便想抬脚。 溶锦却道,“可是一路走去也晒得很呢……” 稷言柔声回她,“那你且等我进屋拿两把伞。” 稷言很快从放伞那屋出来了,说拿两把,果真是两把。 “不能给我也拿一把么?”谢桓微微撅嘴。 “清露宫只得两把,你是男孩儿,不如便让一让女孩儿罢?” 谢桓听罢很是遗憾,却没再做纠缠。 倒是楚宛,很合他心思地接了一嘴话。 “便把我用那伞给桓哥儿罢,我同公主殿下打一把也是够的。”楚宛谦让道。 “还是宛姐儿心疼我~”谢桓笑眯眯地抢过伞,举到池钧头上去,“你我也一同打!” 于是一行人便出发了。 御膳房这塘子夏日里美得很,不单单只做来养鱼,塘子面上还浮着大片荷叶,其间穿插着荷花,二三出头,这样既能剥莲子吃,还有莲藕挖。 他们各自领了鱼竿,规矩地坐在塘边,楚宛路过御膳房时提出想要给他们做些吃食,如此,便不同他们在一处了。 淳铭跟溶锦耍懒,也偷偷跟着楚宛去御膳房顺了宫人们网鱼的鱼网。 “既是钓鱼,你们这样耍懒有何意思?”谢桓朝他们鱼网附近扔了一石子。 “你钓你的,做什么管我们,把我的鱼儿都吓跑了!”溶锦炸毛,不服气地也抄起石子向他扔去,谢桓又还回来,一来二去,原本平静的水面惊起一圈圈涟漪。 “你们再扔下去,鱼都不往这片儿游了,既要钓鱼,那便好好钓。”池钧向他们警告。 “好的,钧哥”谢桓立刻规矩。 “呕……”溶锦翻了翻眼皮。 “你是不是嫉妒我,嫉妒我有人管着?” “你怕不是瞌睡没困醒,我做什么要有个人来管着我,疯了罢!” “有人管便是有人在意呀,你却没有。” 溶锦实在忍无可忍,道了句“有病”便不再理他,只认认真真地盯着鱼网。 然则钓鱼这事也很是有些学问在里头的,须得有耐心,自然,光是有耐心也不够,技术好不好也重要得很。 溶锦因着是头一回钓鱼的缘故,对此显然是一无所知,以为只要网一撒、饵料一放,不消片刻,鱼儿便会入网。 实则钓鱼却是个漫长的过程,越急躁反而越不容易有收获,可溶锦眼见稷言都钓了两条上来,连谢桓都有了收获,心里便越发不耐。索性使了性子撂挑子不管了,就在一旁打起瞌睡来。 稷言见溶锦心情不爽快了,便想着不如将自个儿桶里的鱼给了溶锦。 虽然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但稷言觉得,彼时要先授人以鱼,才能使那人欢喜起来,届时他才有施展授人以渔的机会。 约摸等了一刻钟,见溶锦确实是困着了,又用余光扫过众人,发觉无人注意到他,便悄悄将自己桶里的东西轻轻往溶锦的网里倒去,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般做完,才戳了戳溶锦。 “快收网,鱼进网了。” “啊?啊!哦!”溶锦一惊醒,忙擦了嘴角。在稷言的帮助下成功将网里的鱼倒进自己的桶里。 这下溶锦的眸子与方才判若两人,盯着重新放进塘子里的鱼网熠熠生光。 自以为做的天衣无缝的稷言望着她,也不禁弯了嘴角,开始指导起她来。 得了鱼过后的溶锦自然是兴致大增,立刻全身心投入这场教学中,不曾注意到稷言桶里的鱼早就没了。 而远处的谢桓小眼一眯,早已发觉事情并不简单。 谢桓盯着池钧,望了望他的桶,暗戳戳地觉得若是池钧也像溶锦一般不老实就好了,只可惜,他做事永远都是一丝不苟的样子。 便是在这个时候,楚宛携宫人端着吃食来了。 “殿下们先过来亭子歇会儿,吃点吃食。” 谢桓眼睛一亮。 好机会! 便赶紧催促着池钧先过去,“你快些过去,吃食这东西先到先得!” 池钧“……”你脑子没毛病罢? 池钧觉得谢桓有些莫名其妙,不知为何,总觉得他要搞些事出来。 还未多想,走进亭子听楚宛挨个儿介绍着吃食,原本的思绪也被打散。 “嗯……我做了龙须酥,切了些瓜果,顺道端了些牛乳,瓜果和牛乳都是冰窖里湃过的,夏日消暑解渴是最合适不过。要不先尝尝龙须酥罢,我第一次做吃食呢!”楚宛期待的看着众人。 直到见他们都伸手拿了放进嘴里,“如何?” 众人齐点头。 得到了肯定,楚宛越发高兴,积极地为众人倒牛乳,递瓜果,倒把一旁宫人们该做的事抢了。 待吃完吃食,众人回到塘子边。楚宛又带着宫人往御膳房去。 “你不与我们钓鱼么?”溶锦问。 “不了,我再回御膳房做些龙须酥带出宫去,也教家里人尝尝。” “好罢。” “你听我解释,说来你可能不信,的确是鱼自己动的手,溜进你桶里。”谢桓这边好似有稀奇。 池钧“???” “真的,约摸……约摸是瞧你生的甚是俊美。想来鱼也是挑长相的,我长得或许不如你长得合它胃口。”谢桓脸一红,又扭捏起来,颇有些不堪入目,有种猛虎落泪的感觉。 倒不是说谢桓生的五大三粗,要说起来,谢桓如今虽还是小男孩儿,却也俊俏,看得出日后必是个惹邺城一众闺阁小姐芳心暗许的模样,只是毕竟是个男孩儿,偏偏做出如此姿态,当真是没眼看。 “你觉得我信不信?” “真的,这鱼指定有自个儿的想法。”谢桓有些急,此时此刻他巴不得池钧跟溶锦一样笨就好了。 “拿回去吧,我自个儿钓。”池钧一向做事规律,颇有原则。 “你是不是不喜欢这鱼。” “倒不是。” “既不是,为何不要这鱼。” “自然是想要自己钓。”池钧义正言辞。 “可你又钓不到。” 池钧“……” “既然不是不喜欢,你又钓不到,为何还要坚持不要这鱼?” “我……”要你寡。 “我晓得了,你讨厌我,所以不是讨厌鱼,你只是讨厌我的鱼。” “我……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讨厌我?” “嗯。” “既不讨厌我,那就是喜欢我,喜欢我就得喜欢我的鱼,恰好我的鱼也喜欢你,你便不能还我,唔,爱屋及乌。” 池钧“……” “那鱼便是你的了,不许还我了。” 池钧“……好。” 苍天可鉴,池钧真不是喜欢谢桓,实在是这厮嘴炮过于厉害,又甚是不要脸,他被堵得还不了嘴,导致一时竟反驳不得,每回张嘴想要说上两句,又怕哪里说错了,谢桓便如上次一般,说生气就生气,哄起来又委实废功夫。 一来二去…… 罢了,如今他要这样想,池钧也没办法。 第十四章 你吃点吧 谢桓见池钧接了他的鱼,全然不觉得人家只是想讨个安静,还真以为如他说的那般,池钧是爱屋及乌,可将他好一顿嘚瑟,“钧哥,你是不会钓鱼罢?我来教你,钓鱼这事儿,我颇有心得。” “不必,我想自个儿琢磨着,要有趣些。”池钧婉拒。 “自个儿琢磨哪里有趣了,琢磨不出来还容易钻牛角尖,反倒急躁,且你须知,钓鱼这事儿急躁不得的,不如我来教你还学得快些。”谢桓劝道。 “当真不……”池钧还没讲完,谢桓又眼鼓鼓地瞪着他,池钧心里咯噔一跳。 罢了,谢桓这性子总要惯着些…… “你教我罢……我……”我认栽了,自然,池钧下半段不是这样说的,池钧说出口的是“我思来想去,还是你教我比较有趣”。 得了池钧的“肯定”,谢桓总也忍不住脸上的笑意,池钧本是不大耐烦的,却架不住谢桓笑得真挚。 就看在他笑得如此好看的份上,耐烦些。 池钧心想。 如此,池钧得谢桓教导,也钓上了一条鱼来,虽然称不上多,好歹也有了收获,溶锦那厢亦是如此,后来一口气网了三条,再加上原先稷言偷偷给她的那两条,足足五条! 诚然网鱼要比钓鱼容易些,却依旧考些技巧,这不免教溶锦有些得意了,又说稷言从教溶锦钓鱼开始,就不怎么管自个儿的活儿了,以至于几个人围在一处清算时,才发觉稷言鱼不见了,溶锦很是疑惑,稷言只说,“或许是那两条鱼好动,跃回塘子里了。” 溶锦便不做多想,随即众人预备打道回府,后才警觉少了淳铭,怕他有什么意外,又折回来寻他,却不想他仍坐在塘子边打瞌睡,这……委实危险! 等将他叫醒,收拾工具时,不曾想,他的鱼网里,竟有一条鱼么,这……委实便宜他了。 溶锦唏嘘完才紧跟大部队,嘚嘚瑟瑟往前走,而这把能在池钧面前露一手的机会,使得谢桓也欢喜的厉害,于是嘚瑟的人又多了谢桓一个。 哪怕到与楚宛出宫门的路上,都始终笑眯眯的,楚宛好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不住提醒,“桓哥儿,你是个男孩儿。” “我晓得啊,做什么突然提这个?”谢桓纳闷。 “无事,就是提醒你,大殿下也是男孩儿。”楚宛认真地看着他,希望他能明白自己的暗示。 “宛姐儿,你为何怪怪的?”谢桓挠头,“唔!你瞧前头安仁宫跪了一人,像是沐锋!”谢桓突然指着前方惊讶道。 楚宛这时也抬头望去,好像是。 他们走进,楚宛见他汗流浃背,背上的衣袍都汗湿了,额上也出了汗,按照家里交代的,她此时此刻应该立刻走开才是,可到底于心不忍,想着书箱里还有几根未绣花纹,干净的白锦帕,便拿了出来,又从食盒里摸了两个果子,偷偷上前去,“臣女见过二殿下,二殿下擦擦汗吧,我这里还有两个果子,无核的,偷偷吃了,也解些渴。” 沐锋未说话,她便把东西塞进他手里,不想沐锋狠狠扔了出去,“不需要!” 楚宛愣了,这下才反应过来却是自个儿多管闲事了,“那……臣女便先告退了。” “今日所见,不许向任何人提及!” “是,臣女晓得。” 坐在回府的马车上,谢桓问她,“自古娘娘们教导殿下是常事,何况沐锋向来与我们不和睦,你今日为何多管闲事?倒不像你平日谨慎的作风。” “桓哥儿今日未曾阻拦我,倒也不像平日。”楚宛笑。 “唔,约摸是今儿个欢喜,何况从前我对稷言也多有误解,可想表面所见未必能窥得事实,且他不过只与我们不和睦,到底没做实质上的坏事。” 楚宛听罢,也不说话,就静静地看着他。 谢桓脸有些烧了,“唔,你盯着我做什么?” “无事,就是觉得,桓哥儿长进了不少。” “我……我就是不跟小孩子计较!” “又来了,老把自己当大人,你……”楚宛还未说完,马车便停住了,外头嬷嬷撩开车帘,“姑娘,楚府到了。” “那我便下车了?”楚宛看向谢桓低声道。 “嗯。” 等楚宛到正厅时,已经摆了膳,祖父伯叔们都已开席,有下人替她撩了帘子,女眷这边却还在等她,待她行礼问安后坐下,方才开动。 “劳烦长辈们等着了。” “无事,下人们也是掐着时候摆的膳,只是我同你母亲、婶婶们商讨着你哥哥的婚事,也不急着动筷。”楚老夫人道。 楚宛的哥哥名唤楚悦,今年刚满了十八,按理许多公子在这个年纪即便未曾娶妻纳妾,大多也是有通房的,她哥哥身侧却干干净净,可见人品贵重,又年少有为,任都指挥使司经历司经历。经历这个位置虽然不高,但再往上升可就不得了了,何况还他有个在内阁任次辅的祖父,且外貌英俊硬朗,在邺城未曾成家的一众公子中算得上是翘楚。 如今到了成婚的年纪,家里给说了中军都督府左都督家的嫡幺女柳眉。两家已交了庚贴,定过聘,只等来年春天柳眉及笄,八月里就要将人迎进府。 只是刚听得楚老夫人说,这柳眉前些时候小日子里落了水,如此大病一场,怕是不大好了,柳家的意思是想再养几年,身子养好了再嫁过来,这一场闹得大,楚家也明白,这一养怕是不晓得要养到什么时候去了。 这般模样,楚家若要退婚,也是情理之中,柳家自然不会有微词,只是在外头难免落得个不好的名声,且楚悦年纪也不算小了,再要相看世家大族的女孩儿,只怕是不易。 便是这么个原委,楚家很是头疼,一时进退两难。 听及此,楚宛脑袋里下意识地冒出今日安仁宫那个身影,他日后也是要成婚的,不晓得他是否也会相看女孩儿,唔,应当不会,殿下娶正妃,好像都是皇上、皇后挑中了直接赐婚定下的。 那么成婚过后呢?楚宛年纪小,还不曾明白成婚是个怎样的光景,是像她父亲、母亲那般么?唔!会有女孩儿像她母亲对待她父亲一般对待他么? 楚宛这般想着,脸却先红了。 “宛姐儿这是怎么了,脸红红的,可别是夏日里贪凉,受了风寒,发烧了?”楚老夫人关切道。 “不……不是,老祖宗切莫忧心。”楚宛连连摆手。 “许是宛姐儿年纪不小了,听了他哥哥的婚事才将脸红了。”她二婶打趣道。 楚老夫人听了大笑不已,直道“来日宛姐儿说亲,定要说与这赵国最好的儿郎!如今宛姐儿常在宫里走动,最好到时让老爷向圣上讨了赐婚的恩典。” 这“赐婚”两字落入楚宛的耳里,却越发让她浮想联翩。 以至于连续好几日上书房时,这位向来是师傅眼里的好学生楚宛,走神的次数不亚于淳铭。 “宛姐儿,你是否有事瞒着我们?”溶锦问。 “没……没有”楚宛忐忑。 “定是有的,你这几日上课老是走神,被抓包的次数都赶上铭弟了。”谢桓插嘴道。 淳铭“就是!” 等等。 淳铭“???” 几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将楚宛围在御花园的亭子里,出又出去不得,可要让她说些什么,一想到那个念头,整张脸又烧起来,像只熟透的大虾。 “你们……你们别问了!”楚宛气急。 谢桓却不依不饶,她越是支吾其词,偏偏就让人越觉得有些什么,“你该不会做坏事了罢?” “没……没有!别问了!别问了!” “往往恼羞成怒是被人戳中了心事的体现,你指定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谢桓觉得自个儿聪明极了。 “真的没有……”楚宛着急地哭了。 旁人都未反应得过来。 恰逢这时沐锋从这里路过,看着众人中间哭着的楚宛,脸色略微阴沉。 直直地走进亭子将楚宛拉出好远,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的,也不说话。 还是楚宛先反应过来,向沐锋行了礼,“臣女见过二殿下,二殿下千岁万安。” “嗯。”依旧冷冷的。 楚宛下意识以为沐锋觉得刚刚自己是在告密,连忙摆手解释,“我……我没有将你那日的事说出来!”怕他不相信,又连忙补了句“真的!” 沐锋听得她的解释,脸色越发阴沉难看,先前在御花园听见她的哭声,以为她被欺负了,特地将她带出来,谁知道她想的却是这茬儿,罢了,想也想得到,他们几个平日一向是玩的好的,怎么可能会欺负了她去,倒是他多管闲事了。 “你以为我将你带出来是因为这个?”沐锋这样问她,却不等她回答,只留下句“罢了”,便大步走开。 楚宛愣愣的看着他的背影,脸上刚刚消下去热意又蹭蹭地冒了上来,像是在证明着什么一般。 楚宛觉得太过丢人,又掩面蹲下。 第十五章 未来嫂嫂 她自觉向来端的是少女老成,如此这般答非所问,真略显冒失,且人已走至视线之外许久,她也不曾将刚没答好的问题想出个所以然来。 她楚宛此番丢人! 甚是丢人。 “宛姐,你蹲这儿做什么,刚母妃唤宫人来教我回昭庆宫,说是外祖母携我小姨进宫来瞧母妃,现搭了戏台子听戏呢!走,一起听去!”她见淳铭向她跑来,后头跟着溶锦,却不见池钧与谢桓。 “大殿下与桓哥儿去哪里了?怎么只你二人?” 提起这茬儿,溶锦似乎很是来气,“钧哥去清露宫同稷言下棋去了,不晓得桓哥这巴巴地去当狗腿子做什么,人家两个下棋,未必然还要他去递棋子么?” “有一说一,钧哥他们的活动确实是要高级些,若不是你强拉我听戏,我也是不想应承那宫人回宫的。”淳铭公平道。 “你说什么?”溶锦朝淳铭飞去一记眼刀。 “我说你讲得对……”淳铭认怂。 “本就是如此,且先前都说好了要一同听戏的,结果他见钧哥不去,说反水就反水,说来说去,分明是他不大耿直。” “对!是这么个道理!”淳铭附和道。 “你真怂!”溶锦瞪了一眼淳铭,遂即大步往前走了。 淳铭“……!?”我正是这么怂。 见溶锦走远,淳铭拉了楚宛起来,“我们也走罢。” “那便走罢!”楚宛蹲得太久,站起身时还有点眩晕,稳了稳身形才向他们走去。 她记得,淳铭口中的外祖家姓柳,满邺城这么多家柳姓的达官显贵,偏就这样赶巧,他哥哥说亲的那家,恰恰便是淳铭的外祖家,柔贵妃么,正好是她未来嫂嫂的胞姐。 “三殿下小姨的闺名,可是单行一个眉字?” “唔,约摸是。” 那真是赶巧。 因着她如今在宫里走动的缘故,倒能提前见一见这未来嫂嫂了。 踏进昭庆宫时,戏台子已经搭好,柳夫人坐在柔贵妃旁,后头坐的那位着白底绣绿梅纹长身褙子的少女,想必就是柳眉了,倒是个清秀婉约的佳人,楚宛瞧着,只见面色极好,还透着些红润,不过柔美了些,却又哪里来的身子不好之说? 柳眉身旁,又坐着名同楚宛差不多大的女孩儿,单从衣着来看,应是柳家哪位嫡出的女儿。 楚宛略加思索,还是先上前行礼,“臣女见过贵妃娘娘,娘娘千岁万安。”又转头看向柳夫人她们,“宛姐儿请柳夫人,眉姐姐安,不知眉姐姐身旁这位是哪家的姐妹?” “什么姐妹,倒差辈儿了!这是我长子之女,蕴姐儿,按理该唤你一声姨的。”柳夫人言罢对柳蕴使了使眼色,“蕴姐儿快见过楚姨!” “蕴姐儿见过楚姨。”浓眉大眼,声音轻快,动作爽朗,倒颇有将门虎女的风范。 只是楚宛自个儿也才八岁,这……怎么就当姨了么? 道理好像是这么个道理,楚宛她哥哥娶的是柳蕴父亲的胞妹,那么楚宛同她父亲,便算作一辈了,唔!似乎年岁不大对…… 还未等楚宛想清楚呢,又被淳铭这大嘴巴打断了,“唔!你教柳蕴?名字真好听!” “多谢三殿下夸赞。”柳蕴大大方方地应承下来,也不认生。 “你长得也好看,特别是这眉眼,很是英气,一点儿也不显得娘娘腔。”淳铭一本正经胡乱评价,却须知夸女孩儿长相是要夸美的,夸人家长得英气,委实算不得什么好话。 “英气?我听许多人这样说过我。女儿家英气些好看么?” “那是自然,前朝有位女将军,便是生得这般,又有真才实学,能战场杀敌,这教什么来着……唔!巾帼不让须眉!你瞧着,日后想必也该是个这般的女将军。” “铭儿!好好听戏!”柔贵妃呵斥了淳铭,生怕他教坏了小侄女。 “罢了,教三殿下说说也无妨,妾身倒巴不得蕴姐儿是三殿下说的那般模样。”柳夫人这样劝柔贵妃。 柳夫人这话说得不假,要晓得柳蕴她,却是个早产儿,都说七活八不活,柳蕴便是八月里就生了,那时生下来小小的一个娃娃,大夫都说养不活了,连请来宫里的御医也如此说,然而生命是很奇妙的,当年都说活不下来的娃娃,如今也成了个活蹦乱跳的鬼精灵。 这些年那样小心翼翼养着,好不容易养得康健了,自然是往活泼些教的,柳都督也格外宠孙女,不拘着她学女工琴棋书画,倒教她学骑马射箭,如此,反倒比寻常女孩更英气些,而柔贵妃近两年也越发喜欢活泼好动的孩子了,特别是见着同淳铭一般大的,便有些爱不释手。 于是她便将柳蕴招到身旁来坐着,用手搂着她,“我们听戏,不同他讲话了。” “嘿!”淳铭小声逼逼,见柳蕴大大的眼睛无辜地望着他,只这般望着,却并不理会他,于是又伸手戳了戳她的手,“你同我讲话罢。” “臣女不敢!” “你过来,我告诉你一个密秘!”淳铭神神秘秘地小声朝柳蕴招手。 柳蕴将耳朵将信将疑地凑过去,“悄悄告诉你,你要是不同我讲话,明日一觉醒来,会变成丑八怪。” “谁说的?” “我说的!哈哈哈哈哈哈!”淳铭捧腹大笑。 “你说了不算。” “算的,不过你既理了我,这便成不得真了。”淳铭说着,好像确有其事一般。 “你能不能好好听戏?”溶锦揪住淳铭的耳朵。 “诶!锦姐轻点儿!疼!”淳铭忙捂住耳朵。 “疼就老实点,仔细听戏!” 淳铭嘴上应承着,可哪里闲得住,“诶,这七仙女为何要说自己是天上的织女?这男的不是董永么?” 今日想着有许多小孩子,柔贵妃特意点了《天仙配》,此时正好演到七仙女为董永织布还债,她告诉董永自己是天上的织女,见董永孝顺,特意下凡助他。 “她不说自个儿是织女如何解释十日织了这么些布?” “做什么不直说自己是七仙女?织女不是与牛郎是一对儿么?” “你管这些做什么?左右七仙女与织女都是神仙,又扰不了结果。” “那可不一样,七仙女是玉帝的女儿!” “织女也是!” “既是玉帝的女儿为何会做织女?” 溶锦此时此刻,恨不得掐死淳铭,“我与你说不清楚!” “我与你还问不清楚呢!”淳铭也不甘示弱。 如此这般,溶锦又同淳铭吵得不可开交。 “宛姐儿平日爱听什么戏?”却听得柳眉轻声问楚宛。 “平日要陪公主上书房,能听着戏的时日不多,无甚爱听的,倒是偶然听过一出《牡丹亭》,映像深刻。” “唔!”柳眉诧异,原以为楚宛这个年纪的女孩儿大多好《天仙配》、《白蛇传》一类的呢,“宛姐儿有何见解?” “无见解,要真说来,我是没听懂的,这情爱故事,甚是晦涩,印象深刻的缘由,便是这情之起因,很是莫名,且不知起因,又一往而深,我听仙侠奇缘、江湖风云,都能听懂,偏这相思之故,不知作何解。”楚宛老实道。 “那是你还小罢,我想同你讲讲,偏这事只可意会……唔!约摸是,你遇见谁,谁使你心中‘哐当’一下子,就是那起因了。” “那眉姐姐对哥哥,是这般么?”楚宛问。 “是呢。” 可不是么,六年前十二岁的楚悦如何顽劣,邺城世家勋贵皆知,楚家走了关系,将楚悦扔进军营磨炼。谁知恰逢齐国来犯,跟着稀里糊涂地立了军功,虽是个小角色,但凯旋那日,远远跟在主帅后头,也狠狠风光了一把,柳眉便是在那天初见楚悦,那时名动赵国的年轻将领不在少数,她偏就瞧见了犄角旮旯里的楚悦,只一眼,那时她就只听见心里“哐当”一声,便真应了那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后来多方打听,才晓得对方是楚家的嫡长孙。 从那以后,便可劲儿在他面前溜达,好在总算是入了他的眼,他说会干干净净等她长大。 再后来,便是定亲了。 本以为这庄事该是这样顺遂,谁料那日她失足落水,大夫说此番严重得很,那时她害怕极了,怕楚家不要她这病秧子,便求着母亲说,养个几年也能嫁。 “宛姐儿,你帮帮我。”柳眉只这样突然对楚宛说,楚宛不曾明白要怎样个帮法,柳眉却再不肯讲,如此,楚宛也没有再问。 待她回府时又听得众人议论他哥哥的婚事,想到今日那柳眉,便对楚大夫人讲,“今日在宫中见过眉姐姐,身子却不是你们说的那般柔弱,且脾气甚好,若嫁进来,会是个不错的嫂嫂。” 楚大夫人信了,终究没再提退婚的事,如此柳、楚两家就这样说好了,不曾想,冬日里柳眉又实实在在地病了一场,她果真也还是个不折不扣的病秧子。 此番楚宛始知原先在宫中见那一场不过是个计谋。 第十六章 淳铭被罚 如此,楚宛便觉得她这未来嫂嫂有些心机了,日后若真嫁进楚家,可该如何? 她不知,她未来嫂嫂压根儿不是个心机深沉女子,柳眉她,却是个好嫂嫂,风月场上的计谋,实则算不得一个计谋。 因她不知,便时时盘算着,如何教他哥哥晓得这桩事。 楚悦六月里被派去外省办差,腊月初才回邺城,一回来就发觉妹妹瞧他的眼神总也不对,可临近年关,公务繁忙,也无心去管。 楚宛憋了许久,终于在楚悦得空那日同他说了,原以为揭开柳眉的真面目,楚悦看清了她,那么这桩婚事便黄了,谁晓得她费心说了这许多,只得楚悦说了句“什么!你说她又病了?我回来也有些日子了,你怎么不早说?” 楚宛诧异,楚悦这听话的重心究竟在哪里? “你不气愤,她骗了你?她原是个病秧子,他们柳家,这是骗婚!”楚悦与楚宛却在意的不同,此番,倒教楚宛急了一场空。 “你不晓得,我原是见过她的,我只关心她病了没有,你做什么提这个?我的妹妹,你真是个榆木!”楚悦说完便急吼吼地出了门,也不晓得他要往哪里去。 楚宛心中很是莫名,不过她这年纪在风月场上也的确算是个榆木,待多年以后方明白,风月场上的计谋,实则无关计谋,只关风月罢了。 待她明白,那是多年过去了,而眼下要紧的事,应是明日该如何帮溶锦应付总师傅留下的功课。 谁料明日,一向爱出问题的溶锦却没有要紧事,倒是淳铭,栽了好大一个跟头。 原本入了腊月,只等正德帝封了印,上书房就可放假,大家团团圆圆过个春节,好不热闹。淳铭自然也是如此想的,谁料偏偏在封印这日翻了船。 他们这些住在宫外的,一向来得早,除谢桓到了上书房便补觉外,余下的人都认真捧了书预习,不过谢桓却同他们不大一样,哪怕谢桓学业上半点不上心,只单单回府做个功课,每回考核依旧名列前茅。 而溶锦又要比淳铭积极些,淳铭总是最后一个来的便罢了,来了以后却不大老实。 “唔!锦姐,你今日很是积极嘛,怎么不补瞌睡了?” 溶锦头也不抬,正翻着功课仔细瞅着,挑挑哪里还漏了的,“今日总师傅会检查功课,年底都要总结功课的,昨日我央了稷言好久,他才应承帮我补一些,可我与他字迹很是不同,故而才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只等蒙混过关了去。”翻着翻着又想起来,“遭!我忘了你是不知的,你功课是不是还欠着许多没有补?” 淳铭听过便不以为然,“我功课一向是母妃替我搞定的,我又不需操心,若是这档子事,那便算不得一桩要紧事,我便补瞌睡了,天塌下来也不要教我起来。” 淳铭这样困下了,待课上到一半,正德帝却猛然出现在门口,溶锦细思正德帝出现在门口这事应要比天塌下来严重些,遂戳了淳铭起来,淳铭开头是很不耐烦的,结果恰恰对上正德帝蓄满怒意的双眼,始知自个儿要完蛋了。 且说后宫之中,众妃皆在皇后宫中说话,许嬷嬷得了前头的消息进来禀报说“皇上早朝散了,但正在紫宸宫与众殿下谈话,冯秉笔的意思,殿下们约摸不会回各位娘娘宫中用午膳了。” 柔贵妃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淳铭一向不爱读书,上书房也是为了图个新鲜,这些她都是晓得的,平日他与溶锦有个什么,都是她在后头兜着,往年也没有封印这日留殿下们去紫宸宫说话的例子,所谓做贼心虚,便是如此,就怕淳铭在上书房出了什么岔子,遂问,“三殿下呢?” 却见许嬷嬷尴尬起来,她微微蹩眉,心沉了沉,“你讲就是。” 许嬷嬷才道“老奴也不晓得是不是真的,说是皇上罚了三殿下在紫宸宫外跪着……” 柔贵妃立刻站了起来,瞧得出是担心得很了。许嬷嬷只得安慰道“娘娘先别急,许是误传了也未可知,老奴已差人往紫宸宫打听了。” 柔贵妃却不这样认为,她的儿子她晓得,前头能传出这样的话来,多半是真的了,不然好端端封印的日子,留殿下们在紫宸宫谈什么话。 众妃瞧她脸色不好,忙安慰她,说是等出去打听消息的宫人来回了话再做打算不迟,可她心里早认定了,此番淳铭定是不大好的。 一直等到派出去的宫人前来传话,“贵妃娘娘,皇上请您去趟紫宸宫。” 传这样的话,那就是真有事了。 柔贵妃半点不敢耽搁,匆匆赶到紫宸宫,见冯秉笔与殿下们一同从里头出来,忙问,“三殿下究竟闯了什么祸?” “三殿下未闯祸,只是在课上困着了,恰好今日皇上封了印,来上书房瞧殿下们读书,正好撞见了。”冯秉笔笑,一路引着柔贵妃进去,“娘娘不必担心,皇上终归还是宠着三殿下的。” 冯秉笔这样说,柔贵妃稍稍安心了些,刚走到门外头,却又听见正德帝凶巴巴呵斥,“朕打你板子了么?哭!朕以为你要上书房是真好学,往日朕宴请群臣,喝高了总要拿你小小年纪便迫不及待要上书房的事来说一说,如今看来,翰林院那些个大儒怕都晓得你淳铭是个什么德行。日后只是不知,究竟是朕被百官耻笑,还是你被百官耻笑!” 柔贵妃听得心惊,深吸了口气,跟着宫人撩了帘子进去,正德帝见她来了便没再继续责骂,只是将事情原尾告知与她。 在正德帝看来,七岁的孩子应该十分懂事,他当年身为中宫嫡子,却非长子,出生时上面好几个兄长都已成年,他七岁时已经懂得守着自己嫡子的尊贵,向往着入主东宫。可淳铭不一样,他生于安逸,外祖家体面,母妃位高且得宠,他自然不必顾虑太多。 柔贵妃的想法亦是如此,她并不拘着淳铭要做个如何顶天立地的人,也不拿他去争个什么万人之上的位置,她愿只愿淳铭此生平安顺遂即可。 见儿子跪在那里哭得抽抽搭搭,柔贵妃心都要碎了,却不敢在正德帝面前胡说什么,只得垂首等着正德帝开口。 “你性子温柔,管不住孩子,朕不怪你,可铭儿比不得锦妹,锦妹是公主,胡闹些,将来也不过下嫁时朕费些心思,寻个妥帖的驸马,铭儿若再继续胡闹下去,将来可是要被赵国子民唾弃的,你能在他后头周全一时,能周全一世么?” 柔贵妃屈膝在地,颤抖地应着,“臣妾知罪,臣妾日后定严加教导。” “铭儿已不再适合养在你身边了。”正德帝面色深沉,见柔贵妃落泪也十分不忍,他或多或少也能感受到她作为母亲,要忍受母子分离很是不易的,只是关乎淳铭的教养,他不得不狠下心道“今日起,铭儿就跟着朕住在紫宸宫,你不在他身边,他自然就少些依赖。” 柔贵妃耳朵里嗡嗡的,脑子一片空白,眼眶里蓄满了泪水,一点头就落了下来。 正德帝见不得,只吩咐冯秉笔将柔贵妃送出去,淳铭眼见柔贵妃要走,立马从地上扑到柔贵妃怀里,“母妃不要走,儿臣不要离开你!” 见柔贵妃不敢开口,又转头向正德帝认错,“儿臣在课上打瞌睡确确实实是错了,但求父皇息怒,不要儿臣同母妃分开,儿臣过后再也不犯了。” 正德帝听过只转头,并不应承他,淳铭始知今日这旨意,正德帝是下定了,可他却不愿与母妃分开,见求情无用,只紧紧抓住柔贵妃的裙摆。 正德帝见状,瞪了柔贵妃一眼,柔贵妃只得颤抖着狠下心推开淳铭,跪在地上磕头谢恩后转身离开。 只听身后不断传来淳铭的声音,喊着“母妃!您不要儿臣了么?不要儿臣了么……” 走出紫宸宫才听不见淳铭的哭闹声,想着今后淳铭便不养在身边了,一时也难以接受。 不知紫宸宫的宫人们是否尽心侍奉……罢了,紫宸宫的宫人自是不敢不尽心的,她心中难受,只吩咐冯秉笔日后多照看照看淳铭,便乘了肩辇离开,到了昭庆宫,几乎是一路捂着嘴哭着进了屋子。 紫宸宫的人很快便来收拾淳铭的东西,她又强打起精神照看,将穿的,用的,一律送出去,她想跟出去塞银子,那头的人也不敢要,“皇上说了,今后除了节日与三殿下生辰,娘娘可将三殿下接回来住,其余一律不许进紫宸宫看望,私底下也不能接近三殿下。” 柔贵妃一个没忍住,重重地跌在地上。 这般,真是将她与淳铭隔开了,不是只作养在别处,是实实在在的分离了。 望着紫宸宫那些宫人没有带走的,往日淳铭爱把玩的那些个小玩意儿,恍然一场大梦一般,这个儿子,她生过没有?生过的,只是如今不准养在她膝下了,连见也不许见。 第十七章 雪上加霜 古往今来,在紫宸宫长大的殿下好像是没有过的,或许也有过罢,史官记载的那些个过往也算不得多真切。毕竟入了紫宸宫的殿下,都是些个不凡的殿下,无论最后坐上那个位置没有,也总不可能满天下地嚷嚷“我是这紫宸宫长大的殿下”。 没坐上的,坐上了的不乐意提一嘴“我没在紫宸宫长大,我不如他”,坐上了的,更不愿提一嘴“我是因着在紫宸宫长大才坐上了这个位置”。 但无论淳铭是不是这开天辟地第一人,不可否定的是,淳铭此番能得正德帝亲自教导,即便不能入主东宫,左右前程是差不离的。 那些个宫人这样劝柔贵妃。 可她们都不懂柔贵妃,柔贵妃哪里要是前程,前程要来做什么?前程这玩意儿,倒不如淳铭在她膝下承欢来得重要些。 待她冷静下来,也仔细琢磨过了,只等过几日正德帝气消一些,再去央了皇后娘娘求情。 左右皇后娘娘的话,正德帝总会听些。 她是这样盘算得极好,谁料祸不单行,傍晚时有宫人来报,说是三殿下发起了高烧,现下已招御医了! 这又将柔贵妃整理好的思路尽数打乱,正德帝说过不许她进紫宸宫看望,天色已晚,她又不能再去叨扰皇后,此番只急得如热锅的蚂蚁般,晚膳也未传,困也困不着。 柔贵妃不好过,昭庆宫的宫人们累得也不好过,此番劝也不劝了,只帮着柔贵妃想法儿,如何将淳铭要得回来,这昭庆宫,只有三殿下在,才是最最要紧的。 柔贵妃折腾了半晚,第二日一早便急急忙忙往清宁宫去了,去时皇后正才起床,许嬷嬷将风尘仆仆的柔贵妃请进殿内坐着,又上了热茶。 柔贵妃哪里用得进,满脑子都是淳铭烧退了没有。 在等待皇后梳洗的这些时辰里,柔贵妃一直绷紧着心里那根弦,是一刻也不曾放松。 皇后梳洗罢从净房走出来时,见到的便是柔贵妃这幅憔悴的面容,刚往主位上一坐,柔贵妃便踉跄着几乎是扑在她脚边跪着。 “皇后娘娘,臣妾没法儿了,昨日……昨日傍晚宫人来报……说铭儿病了。” 皇后将柔贵妃扶起来,唤许嬷嬷搬来椅子,让柔贵妃坐着。 “你先莫急,容本宫想想。”皇后亦有些焦灼,“你我若立时前去,只怕皇上在气头上,多半不会见。倒是可以让锦妹一试,偏锦妹又是个不妥贴的,去了也起不了作用。” 柔贵妃见皇后面露难色,心下失落。 “阿娘,是哪个在哭……”溶锦从殿外进来,待揉完眼睛,方瞧清是柔贵妃,瞌睡立时醒了一半,“唔!是柔娘娘,是不是铭弟出事了?” 柔贵妃只是哭,溶锦赶过去抱抱她,待稍稍好些,柔贵妃才开口,“你铭弟他,病了……” “病了?”溶锦惊讶完,又转头安慰柔贵妃,“那我立刻去瞧瞧他,柔娘娘不要急。” “你去哪里行,你惯是个要旁人操心的。”皇后不大认同她的主意。 溶锦本想反驳,但想想自个儿好像的确是皇后说的那副德行,如今柔贵妃正急着,此事便任不得性。 “不如女儿去邀了钧哥一路如何?想来钧哥要比女儿妥帖些,待我们弄清楚是个什么光景,再来回话。”溶锦同皇后打着商量。 提到了池钧,皇后才放话“去罢”。 溶锦这便出发了。 “只是瞧瞧么?臣妾私心,想着能让铭儿回昭庆宫。”柔贵妃到底有些遗憾。 “皇上的性子,你我还不晓得么?你若想得进法儿,何苦求到我这里来?”皇后顿了顿,继续道,“何况阿柔,你听我的,这是好事。” 柔贵妃怔怔地望着皇后,“臣妾若是个有野心的,此刻的确该偷着笑了,可臣妾所求,并不是那个。”她难受极了,“当年生铭儿时,宫里多少姐妹羡慕我生了殿下,说我是个有福的,那时不觉得,只晓得无论儿女,都是我生的,如今想来,我宁可不要这福气,若生的是位帝姬,即便不能如锦妹这般,周岁可封公主,至少不必受这等苦楚。” “即便今日不分离,日后铭儿大了,总是要出宫开府建牙的,哪能一生承欢你膝下?再说生儿女都是恩赐,什么这不要那不要的,可别糊涂了,今日不过病了,你急躁些,想岔了,待你清醒些才晓得,能得皇上亲自教导,才多少人求不来的。” 柔贵妃拿帕子擦擦眼角,“娘娘说得是,但娘娘便当臣妾冥顽不灵罢,臣妾还是,想央您求一求情的。” 皇后亦不再劝了,“罢了,待皇上心情好些,我去一趟紫宸宫,只是皇上应当不会松口太多。” 柔贵妃只管点头,“能多一时,便一时,臣妾也认了。” 皇后便不多说。 这厢溶锦同池钧一路上也加紧着脚步往紫宸宫去,到了门口磕头问安后,冯秉笔出来将他们迎了进去。正德帝此时正在书房看书,溶锦哒哒地跑过去伏在桌面,软软道,“阿爹,铭弟病了。” “阿爹晓得,招过御医了,锦妹是不是想去瞧瞧?”正德帝怜爱地抚了抚她的头。 溶锦点头,“是!阿爹,将铭弟还给柔娘娘罢,柔娘娘很是难受……” 正德帝蹩眉,“是柔娘娘教你说的?” “不是,是女儿悄悄瞧见的。” “你先去瞧瞧你铭弟,旁的便不要说了。”溶锦见正德帝面色是真不大好,昨日也动了好大的怒,此刻也不敢多说。 “那女儿先去了……” 池钧也跟着溶锦出门,正德帝却将他留了下来,“钧儿留下,父皇问你。” 溶锦去偏殿见着淳铭时,烧已退了,人也醒着,就是精神厌厌,眼睛红红地,才哭过不久,溶锦也见不得这般场面,也跟着红了眼,“不要哭了……” “我母妃还好不好?她想不想我?”病中的人一向要比平日来得敏感些,溶锦只安抚他,“不大好,柔娘娘很担心你,所以你要快点好起来。” “母妃她,用得进膳么?” 溶锦这便不晓得了,“不晓得,不过你若担心她,今日我便留她在清宁宫用膳。” “嗯。” “你不要怕,万事有锦姐在呢,锦姐会时常来瞧你的,你只需养好病,旁的再不要多想。” 淳铭应承着溶锦的话,他也晓得自个儿病了,母妃是要担心的,此番该是要好好将病养全,春节时母妃见着他康康健健的,也少些忧愁。 过会儿池钧也过来了,溶锦问他,“阿爹问了些什么?” 池钧只说“没什么”,溶锦便没有多问,池钧亦交代淳铭了些事,两人便离开了。 回清宁宫时,柔贵妃果然也还在,便回话说,淳铭烧退了,只是同样担心柔贵妃好不好,该说的,池钧一样没落,尽数讲给柔贵妃听,讲完了才告辞离开。 溶锦也按应承下淳铭的,留了柔贵妃用午膳,又监督她多吃些,直到柔贵妃摆手说真用不下了,才罢休。 再后来除夕晚宴后,正德帝将淳铭带回昭庆宫,那时淳铭的病已大好了,母子再相见,自然又是好一番契阔,明明才十几日未见,柔贵妃却觉得隔了半生那样长,总瞧着他是否清减了些。 相逢却匆匆,柔贵妃还未将儿子瞧够,次日春节一过,紫宸宫的人便又来将淳铭领走。柔贵妃再不舍,也忍了。 一直到正月过完,二月初,那日瞧着正德帝心情实在不错,皇后一直惦记着应承下柔贵妃的事,正德帝迟迟不入后宫,皇后便亲自前去,紫宸宫的人听讲是皇后娘娘亲自过来,特意禀报了正德帝,到了紫宸宫门口,还是正德帝亲自出来搀她进去。一路搀到了东暖阁,扶着她往明窗下坐了,又吩咐冯秉笔去准备暖茶。 “皇后今日怎么亲自来了?正月刚过,还冷着,倒不怕冻着自己。”正德帝握着皇后的手,总觉得不大暖和,大约真心悦一个人就是这样了,总想要她好了就该更好些,再好些……没完没了的。 总之,再好都不够好。 “今日听说你欢喜得紧,磕宫都赏了南城的绸缎与脂粉,你久不入后宫,我甚是惦念,不如你来告知我,何事使你欢喜?” 提及此事,正德帝又是一脸喜色,迫不及待地与皇后分享,“今日批四哥呈上来的折子,说是南城水患治住了,年前就在闹着,闹了这样久,现下总算是治好了。” “那可真算是喜事了,不怪你这样欢喜。” “四哥还着人运来了好些东西,给你的都是最好的,可还喜欢?” “喜欢的,锦妹也喜欢呢!嚷着主衣局做了好些衣裳,给宛姐儿也做了几身去,如今会疼人了,说宛姐儿陪她读书辛苦了。”皇后端起茶轻泯一口,余光瞥了眼正德帝,随后用帕子擦了嘴,“说起来,近日上书房课业是有些多,臣妾心疼锦妹,每晚都吩咐小厨房熬些汤给锦妹,如今铭儿在你这里住着,宫人们伺候可还尽心?” 第十八章 各退一步 “朕眼皮子底下的人,自然是不敢不尽心的,要说细致入微,该还是欠了些,实则朕也觉得让铭儿离了贵妃有些不妥,然学业上,贵妃的确是不大适合教养铭儿了。”在这事,正德帝颇为犯难。 皇后听得正德帝心中立场也不是那样坚定,倒松了口气,想着今日或许要不了什么功夫了,遂做担忧状,“铭儿小小年纪,是离不了贵妃,旁人照顾铭儿哪里会有贵妃尽心些。” “那不如将铭儿养在你宫里?”正德帝试探着问。 皇后低头绞着帕子,说着有些犹豫,“臣妾这宫里也是养得,只是皇上可要想好,养在了臣妾宫里,这名份上,可就不一般了。” 中宫养子,名分上也是嫡子,只是古往今来,都没有贵妃之子被养做嫡子的。 诚然,淳铭已经做了古往今来唯一养在紫宸宫的殿下,再多一桩古往今来没有的事,也不觉得多稀奇了,只是正德帝略略思考过后,也觉得的确不能这样做。 这可将正德帝难倒了,“那依皇后所见,此事该如何?”说完又添了句“却是不能再回昭庆宫的。” “真是再不能回了么,在到年纪出宫开牙建府前,都不能回了么?” “真不能,贵妃性子不适合教养铭儿。”正德帝果断地拒绝。 皇后一时头大,“不如皇上让些步罢?教贵妃指个贴心的嬷嬷,照看着铭儿知冷知热的,也好让贵妃安心。” 正德帝又觉得不妥,现下已是将淳铭的教养放在第一位的,他连柔贵妃都不放心,怎么可能放心嬷嬷,“怕就怕嬷嬷嘴碎,总在主子面前说些不该说的。” “能过臣妾眼的,自然稳妥。” “那……也成罢。” 罢了,皇后的话他总是信的,再说他平日本就不大空闲,现下又要管淳铭的教养,生活上自然就落下些许多,总不能教淳铭一直凑合着罢?这一凑合,又得几年去了,纵然不是精致的女孩儿,再怎么也该要讲究些。 “皇上既然让了这步,可否再让些?铭儿如今不着调,乃是性子未定,不如等开了骑射课,若那时年终考核时,铭儿得了好名次,便许他回昭庆宫罢?那时性子早定了,虽说过个三四年也该出宫开牙建府,到底全了贵妃一个念想。”皇后又试探道。 正德帝觉得这样也行,便许了。 过会儿正德帝反应过来,有一种自己被诓了的感觉,“皇后。” “嗯?” “你不会是算计着朕,就等着朕下旨罢?” 宫人这时候才将茶点奉上来,还特意备了皇后最爱吃的豌豆黄儿,皇后忙拿了桌上的糕点塞进正德帝的嘴里,“皇上说笑了,臣妾不敢。” 正德帝无奈地看着她,就着她的手吃下,嗯……这一大口委实有些噎人。待嘴里空闲些,又下了茶。 正德帝此番狼狈。 他刚要开口说什么,皇后又满满当当地给他塞了口,待他再将这一口咽下去,赶忙用手捂了嘴,“再不要喂了,再要喂,朕不是被这糕点噎得驾崩,便是多年维持的身材不保。” “说什么胡话?皇上还年轻着,多吃两口也不会怎么样。”皇后笑眯眯道。 “朕今年已是三十又四的年纪,哪里还年轻?” “那自然是在臣妾心里还年轻着。” “那让朕瞧瞧,此番你心里那个朕是个什么模样……” 那此番究竟是谁在说胡话也分不清了…… 过后皇后便将今日谈妥的事说与柔贵妃听,柔贵妃听后虽有些失望,到底接受了。过了两日,便将身边的徐嬷嬷指了来淳铭身边,淳铭也因此开始求上进,只是到底底子差,学起来也颇为吃力,连着几日读书到深夜,白日便显得精神厌厌的。 柔贵妃听闻,越发是心疼不已,暗自垂泪。 这样的勤奋一直持续到正德十四年腊月,池钧满了十二岁,次年七月开了骑射课,才算歇了口气。 那时的他也有十岁多,在这紫宸宫里,足足住了三年半才回昭庆宫,淳铭回到昭庆宫时,原以为柔贵妃会敲打着他,骂他怎么舍了她这样久,谁知只是说了句“下回你自个儿机灵些,不要教你父皇再逮个正着了”。 柔贵妃这样说着,淳铭恍然被逮着上课打瞌睡这事昨日才发生,挨了顿罚又回来的。直到柔贵妃终于抹了抹眼泪,说“再不许离我这么久了……” 这才反应过来,真许久了,三年,教他从男孩儿变成了一个少年,这三年徐嬷嬷给他伙食安排得甚好,他身量再长个一年就有柔贵妃高了。 他心下动容,只伏在柔贵妃膝头说,“再不会了,母妃……” 第二日上书房时,他们都来贺他,终于回母妃身边了,他笑着谢过他们,又再谢过池钧与谢桓一遍,“这回我晓得你们让着我了的,这才教我有机会回母妃身边。” 池钧只安慰他别做多想,“即便你这回没有考过我们,父皇也会将你送回去,这三年来,你的努力父皇都见得着的。” “嗯。”他只点头。 谢桓这又从书箱里摸出两本情爱话本儿递到溶锦桌上,“喏,昨日刚买的,我看完就给你麻溜送来了。” 溶锦一边接过一边趴在桌上干嚎,“不能再看了,再看就要瞎了……” “这话你一年前亦说过,结果坚持不到三日,又央着我从宫外给你带,说话总同放屁一样不负责任。”谢桓憋嘴道。 “你这样总拆我台就很没意思了,稷言就从不拆我台……” “那是稷言,我是我,自然是不同的,且我们都看得出来那是稷言……”谢桓才讲到一半,被桌子挡着的大腿便被楚宛掐了一遭,“啊”了一声,遂闭嘴。 “你怎么了?”溶锦问。 “不小心撞了桌角。” “你刚说稷言什么?” “没什么,我说今儿下午要不要邀稷言去校场骑马去?”谢桓眼神飘忽。 “你刚说的不是这个。” “刚我要说什么我也忘了,这不撞了桌角么,一打岔就想不起来了。” “你再仔细想想!”溶锦有些心急,这种听话听到一半,别人突然不讲了的感觉很是难受。 “我真想不起来了!”谢桓连连告饶,真想一嘴巴子抽死自个儿,怎么就嘴瓢了呢? 如此,溶锦只得作罢。 待下午时,溶锦提前遣宫人同稷言说了,等会儿要骑马的,换好了衣袍便往校场过去就是了。 稷言听过便照做,等他到时,几个男孩儿都在吐槽溶锦她们的骑装怎么是个浅色。 嗯……好罢,实则只有谢桓在讲不停。 溶锦便很理所当然地回答道,“这七月天气不好,太热,许嬷嬷说浅色凉快些。” “哦……是罢,你要说你爱美我反而还信些。” “真不是,真是今日热得难受,许嬷嬷才给我们备了浅色的骑装……” 谢桓还想说点什么时,见稷言走近了,池钧便教谢桓停止逼逼,立时就有内侍将马牵来。 要说骑射课开得不久,几人如此热衷骑马也是因着谢桓的缘故,谢家一家子都是武将,纵然永宁侯一年到头不回府的,也有那些个叔叔伯伯们好为人师,又是教他骑马射箭,又是教他舞刀弄枪。 说来心酸,谢桓学这些的时候还小得可怜,叔叔伯伯们却觉得他既是天才,悟性想必也比旁人高些,是以旁人还在当孩子,手里还在耍布偶时,谢桓手里已经能握弓了。 所以要心酸自然不能他一人心酸,再大些认识了溶锦他们,便时时也教他们骑马射箭,如此众人一同心酸。又说众人一同心酸罢,便算不得心酸了,那却成了一种乐趣。 譬如当下,众人一同赛马,这才真真是极美的一副场面,真该教邺城一众深闺少女来瞧瞧,什么教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张扬又肆意。 然赛着赛着,溶锦却有些力不从心了,她肚子疼得很,刀剜似的,好像要死过去了。 过后真是力不从心了,连拉缰绳的力气也没有了,校场众人骑马声太大,她嘤咛出的一声“救我”,也无人听得见。 这样直立立地从马上摔下去,却听得有人比她先摔了,她又恰巧摔在那人身上。 她挣扎了几下才瞧清是稷言,此时他的双手还呈横抱她的姿势,她便问他,“你疼不疼?” 稷言开口只说“没事”,脸却煞白到了极致,这时众人才听见动静赶过来了,楚宛过来扶她,她才说“我肚子疼……” 楚宛又问哪里疼,溶锦这才指了指小腹,楚宛听过脸亦红了,只说“不是什么病,你先不要动,我去喊人请肩辇来。” 稷言又问她其他地方摔着没有,她说“我在你上头,要摔着也是你摔着,我其他没有哪里痛的。”又问他,“你哪里痛么?” 稷言当着她的面依旧只说“没有”,她便没有再问,因为她太疼了。 肩辇很快就来了,稷言强撑着将她抱上肩辇,弄得溶锦也忍不住脸红了红。 第十九章 哐当哐当 等稷言将溶锦扶正,楚宛同几个男孩儿说,“你们不必跟到清宁宫了,不方便。”便遣着抬肩辇的内侍一同走了。 纵然众人都很疑惑为何不去御医院,反而回清宁宫,想问却被楚宛眼神断了开口的动作,还以为溶锦得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病。 抬肩辇的一走,稷言这才站不住,谢桓去扶他,又眼尖发现了稷言衣袍上的血,还是在大腿这位置,“你腿流血了,怕不是挂在哪里了。” 说完又觉得不对,稷言衣袍整齐,却没有哪里是挂坏了的,怎么会流血呢? 又想起刚溶锦摔下来时,那处压的便是这里,谢桓这才晓得溶锦原是来了月信,遂即嚷了出来。 稷言脸一红一白,晕了过去。 众人慌忙又将稷言背去了御医院,御医院检查出来,原是摔折了腿,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一折,少不得要修养个三四月。 御医是这样说,但谢桓觉得不对,只单单折了腿,怎么会晕倒,再三折腾御医重新摸一把脉。却将御医院的御医折腾了个遍,都说没伤。 “你们,可曾听说过内伤?”谢桓这话说出口,御医觉得刚应是被谢桓戏耍了,冒着丢饭碗的风险将他轰了出去。 池钧比谢桓谦和又靠谱些,“真无大碍么?刚刚他突然直立立地就晕了过去,实在是惊险。” 大殿下的性子满宫上下都没有不耐烦的,他这样问了,御医又细细解释,“六腑五脏都没有什么问题,晕倒么?最多是受惊了,坠马这事,大多人都会被吓着,却没有什么稀罕的。” 池钧觉得稷言应该不是坠马才被惊吓这晕倒,他哪时并不是摔下马立时就晕的,但是御医已经说了六腑五脏都没有问题,便只得作罢。 要说稷言这晕倒么,的确不是惊吓,乃是害羞,后来那日回去过后,他做了个梦,梦里是溶锦,同他在一处,他这才始知,他在青春少好的年纪,红鸾星动了。 又说溶锦,关于来月信这事,她在那些个情爱话本儿上看了不少,或许懂得一些。 话本儿上也说过腹部会痛,她拿不准腹部究竟是个什么地方,便以为自个儿是肚子痛,且年前楚宛同她说她月信来了时,只说出恭时会有血,她亦摸不准这血是这么个出法。 坐在肩辇上时,她瞧见了稷言衣袍上的血,晓得这是自个儿留的,却因以为自个儿得了什么了不得的病,当时不曾想这么多,后来得知是月信,她觉得自个儿再不敢直视稷言了。 可稷言毕竟给溶锦当了回肉垫子,还将腿给折了,不管旁人说不说,她自个儿也是该去清露宫道声谢的,终于她纠结许久,还是决定一个人悄悄去清露宫,那时她决定只去瞧他一眼,道个谢便离开,遂邀了楚宛一路,结果楚宛半路又想起昨日落了把团扇在校场,便不同她一路了,溶锦同楚宛说,“或许我回来得很快,届时你直接去清宁宫便是了。” 楚宛回答她说“好”。 溶锦在清露宫门口杵了许久,最终还是深吸一口气进去了。 这是刚用完午膳的时候,溶锦想着里头或许有人在午睡,遂没有大喊大叫,只悄悄进了稷言的屋子。 稷言果真在困着,见他腿上绑着一圈儿,困着很是不易,溶锦便没有打扰他,便伏在稷言的书桌上玩儿,没多久也困着了。 待稷言醒时便见的这一副场面,他心中的少女伏在他平日读书的地方困着,屋子里照不进日光,她睡得很是安稳,他以为是梦的,坐在她身旁掐了掐自个儿,疼的,不是梦。 稷言瞧了很久,这真是一副难以移眼好场面。 他无事便提笔将她画下来,他很怕溶锦突然醒来,画得很急,画完来不及晾着便卷起来收着了,收完笔却因手忙脚乱没挂好掉了下来,溶锦惊醒。 两两相望,此番又将脸红了。 “刚在作画,不小心惊醒你了么?”稷言率先打破尴尬。 “嗯,你画了什么?我瞧瞧?” “画得不好,扔了。” 此番话题又断了。 许久溶锦才磕磕巴巴地问,“我昨日……你衣袍上的血……你送去浣衣局洗了么?” “洗了。” “你……你可晓得,那是什么?” 稷言琢磨着溶锦或许晓得自个儿是怎样一回事,这事说起来很不好意思,但他若说不晓得,此话很假不说,哪日被谢桓这大嘴巴嚷出来了才最是要命,便说“晓得的,这却没什么,你自个儿注意些,这几天再不要碰凉水了,冰窖里湃过的吃食也一概不许吃。” 溶锦听过当场石化在当场,结结巴巴地说“我……晓……晓得了,你也要注意腿上的伤……我……我先走一步!” 匆匆便跑出去。 楚宛到校场时,本以为这时候校场应无人了的,便走得大胆些,穿过练箭场时走的靶子后头,却恰巧听得“嗖”的一声,一只箭矢正中靶心,靶子后头还冒了个箭尖出来。 她登时被吓着了,忙吼了声“有人!” 楚宛这么多年来,一直是按着名门淑女来教导,少有一惊一乍的时候,今次却连着两日破例。 那人听见她的声音,好像策马过来了,她便悄悄从两个靶子之间露了个头,一见么,却是沐锋。 沐锋身骑骏马,额上有些汗珠,瞧着是少年人意气风发的模样,平日里楚宛很少注意过沐锋,此刻炸然见着同平日不出彩的模样相差甚远,有些惊讶,却觉得这样的他难掩风采。 大抵外貌这玩意儿同气质也有很大的关系,如桓哥儿这般张扬的,邺城那些个未出阁的少女谈论起美少年,总要将他拉出来遛一遛。楚宛觉得若是平日她也来谈论,定不会将沐锋的名字加进去,可此刻她听得心里“哐当”一声响,又觉得这样的沐锋,也担得起美少年三个字,来得却并不比桓哥儿差多少。 沐锋过来问她,“你伤着没有?” 楚宛说,“没有。” 沐锋抬手就着袖子擦了汗,“那便好。” 楚宛见他不大讲究,这么热也没有喝口水,本着同窗的情意问他“你出门没带宫人?” 他眼神暗了暗,又成了平日里一向深沉的模样,“没有。” 楚宛见不得他这双眸子暗下来,冲动问他“不如我去御膳房给你做些吃食罢?” 沐锋听过疑惑地望着她。 她才反应过来刚自个儿有些莫名其妙了,“我见你热得很,想给你做些降温的吃食。” “唔!原是如此。” “那你在此处耍着,我很快过来,你就放心,我做的吃食好吃得很,我特别爱给亲近的人做吃食,还没有人说过不好的。”楚宛说罢便预备离开。 却不晓得哪句话取悦了沐锋,他忽的一笑,楚宛看得心狂跳,这……也太美了些。 他只说“好”。 楚宛此刻又想起原先来此处的目的,去守门内侍那里拿了团扇过来,“你先拿这个扇着,我很快回来哦……” 然而楚宛并没有如她所说很快回来,她从御膳房拿了些牛乳,搅了冰渣子在里头,又放了些水果,这原是谢桓教她做的,那时他们还笑他,毕竟从没有厨子这样做过,谁知做出来竟意外的好吃。 她做好过后,就端着出发了,不料半路被一个毛毛躁躁的宫人撞洒了,那宫人忙磕头谢罪,她只说教她将这些洒了的吃食处理干净便回御膳房重新做去。 这时多耽误了许久,她本想着,或许他不会等她了,但又怕他还在等她,便还是做了原先的吃食过去,他要是不在原地了也没什么,她只管她自个儿没有食言。 不曾想么,她去时,他随地坐在练箭场边,还在等她,远远瞧着很是落寞,这时天色已经很晚,她都遣宫人去清宁宫说要回府了,他也确实执拗,她端着吃食走到他身边“我做了两次,第一次做的被宫人洒了,又重新做了一次。” 他抬头说“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我不会食言的。”她将碗推到他面前,“尝尝。” 他不太会回应旁人的热情,于是一口气将牛乳先喝了个干净,又几筷子扫光水果,他觉得这便是很捧场的意思。 楚宛却担心他用这么快,下半夜会不会胃疼。 他却先她说“很不错。” 她笑着说谢谢,沐锋又说,“你的扇子被我弄坏了,很不好意思。” 楚宛想起他刚落寞的模样,“你等这么久,不会是怕我怪你罢?不会的。” “你要回府了么?” “嗯。” “我送你罢。” “不用了,天色已经很晚了,你也该回宫用膳了。”楚宛连连摆手。 “我送你罢。”沐锋重复一遍。 楚宛觉得,他果真是个执拗的人,她便是再拒绝一回,他也会重复一遍“我送你罢”。 便应承他了。 他果真将她送到宫门口,她上了马车,掀开帘子,他却还在原地。 她朝他摆摆手,示意她要走了,他才淡淡一笑转身。 第二十章 宫外如何 沐锋回安仁宫时,天色果真很晚了,庄妃的宫人还特意过来说庄妃娘娘睡下了,教他动静不要太大。 沐锋觉得这样一番多余的行为委实不必,他一贯晓得她的规矩,也守了这么多年,这巴巴地来提醒他,哪里是提醒他守规矩,无非是教他晓得,无论如何他那卑贱出身是改不了的,他虽养在庄妃名下,但庄妃并不认他。 他只点头说晓得了,便回了自个儿的屋子。 那也不能传膳了,索性坐在灯下将楚宛的团扇从怀里取出来观摩。 是了,这把扇子并没有坏,乃是他私心藏了起来,他不晓得他这样做算不算心中有疾,只晓得若是旁人的扇子,他不会多瞧。 他怎么就做了这样一桩事呢?大约是她说,她爱给亲近的人做吃食,他没有被谁亲近对待过,诚然她不过无心一说,诚然他们平日交情一般,但这并不妨碍,他觉得她好,至于她哪里好,他亦说不上来。 正在长身体的少年,不用晚膳自然熬不住这漫漫长夜,下半夜他饿得胃疼,疼醒了又困着,困着了又疼醒,少年蜷缩在一团,折腾了半宿。 今夜稷言亦辗转反侧,满脑子都是溶锦的面貌,下午匆匆描的那副画不好,晚间又重描了回,如此细致、重视,方配得上热烈的情意。 溶锦回宫时听了宫人讲楚宛不来,也没有往心里去,她甚至不曾反应得过来,这般两厢都揣着各自的少女心事,鸽了对方一遭。 溶锦是很早就吹了灯上床困觉的,偏怎样都困不进去,又起床挑了灯读起话本儿来。 这回这话本儿甚是悲惨,读得溶锦眼泪汪汪,她躺着时,那泪一直往耳朵里钻,再过会儿鼻子也不通气儿了,吸得她头晕,又坐起来读,坐起来眼睛雾雾地,面前都模糊了。总之这一番形容,可想是何等悲惨。 那话中女角儿,早年也是个颇受宠的公主,金尊玉贵地养着,最后却和亲远嫁他国,然只是如此却没什么教溶锦好哭的,溶锦看得开,左右她们公主最后都躲不过这般宿命。 偏生情爱话本儿悲惨的缘故都离不开心悦之人,那公主年少时心悦的人,乃是宫中一名内侍,她又是位从来都向往宫外自由的公主,然则她虽是位从来都向往宫外自由的公主,但那内侍身份低微却陪她出不了宫,她原想着日后寻个软弱些的假驸马,再偷偷同内侍在一处,这万水千山,总有的是时候看。 谁料后来他们那些情意终被皇帝发觉,皇帝觉得堂堂公主心悦内侍何等丢人,不如做没生过这个女儿,便教她远嫁和亲,内侍也被处死,如此他们相隔两国,公主再没有机会瞧一瞧母国的山水,别国的山水不养她,她始终觉得自个儿像是被困住了,整日郁郁寡欢,这一过多年后,偶然得知内侍早已身死,遂终于自尽。 从此再不知万水千山,是为何种风情。 且说这宫外的万水千山,溶锦亦想瞧瞧,她只听宛姐儿讲过,宫外的建筑,是黛瓦白墙,宫外的街道,是熙熙攘攘。宫外有灯会,有庙会,有能听书吃茶的茶肆,有人来人往的酒馆,有她们女儿家最爱去的脂粉斋,也有话本儿里才子佳人常相遇的书斋……街边有卖唐人的摊子,有捏面人的摊子,也有算命的摊子…… 她哭或许是觉得她同这话本儿里的公主也没什么分别,都是金尊玉贵地养着,却从未见过外头的天地。 她原就好奇外头的光景,偏今日特别强烈,读过别个的人生,方知人生得意须尽欢,许多事情想着了就要做,溶锦怕如这话本儿中的公主一般遗憾又草草地过完一生。 于是她又哭了…… 第二日上课时,她眼睛肿得像个核桃,也没有再要谢桓带来的话本儿,“前日你给我看的那本,太难受了,我从头哭到尾……” 谢桓见她这幅要死不活的样子,摸摸鼻子,“是有些虐身心。” “教你少看些话本儿罢,你却不听,看了又走不出来。”淳铭道。 “这日子过得太安稳无趣了,总想晓得晓得旁人是怎样过的一生。” “如今晓得了,你心里头又不好过。”淳铭实在是不知,为着别个的人生,有什么好哭的。 “我平日也没有看过这样伤情的,以往桓哥给我带的那些个话本儿,哪样不是蜜罐里捞出来的?”这话便有些怪谢桓了。 谢桓只得解释说,“我就瞧上这公主内侍的戏码极为新颖罢了。” 溶锦便不做多为难,想了又想,问池钧,“我前次听阿爹说,你的殿下府在建着了,过不了两年,你就能离宫了……” 池钧亦笑,“这才开头建,早着呢,不急。” “真不急?不急先拿我住着,你不要出宫了。”溶锦逗他。 “好罢,我是急的。”池钧老实道。 “不晓得以往有没有公主在京里建了公主府的……”溶锦这样叹气。 “怎么?你想出宫去住?”谢桓疑惑,不晓得她好端端地,怎么突然想到出宫了。 “是呀,外头多热闹,我整日听得你们说起,很想瞧一瞧,那究竟是怎样一番光景。” 确实,宫外比宫里要有趣多了。 “我想若是你的话,你同姑父随意提一嘴,这公主府立时就建成了。”谢桓打趣道。 “真的么?”溶锦两眼放光。 “是不是真的,你一试便知。届时钧哥同铭弟都出宫开牙建府了,我们亦不会再上书房了,那时你的公主府也落成,这宫外头的景致,我同宛姐儿带你们好好游去。”谢桓说着,也有些向往了,恨不得他们的府邸明日就落成。 “只是这般,言哥怎么办?”淳铭突然想到这遭。 “是哦,他该怎么办?” 众人都没有想到这遭,如今想到了,未免教人糟心。 “罢了,我先问问,我有公主府没有,万一我没有呢?届时我就同稷言在宫里了,你们时常来瞧我们也是一样的。”溶锦这样道。 诚然溶锦嘴上这样安慰众人,却无法这样说服自个儿,她真的愿意留下来陪稷言么? 她又想到那话本儿里的公主,觉得来日不大长。 所以后几日正德帝摆驾清宁宫时,她便问了,“阿爹,女儿能有公主府么?或许,历代有公主在京里建公主府的么?” “怎么?锦妹想离宫了?”正德帝问她。 “是啊,女儿怕来日和亲嫁去别国,就见不得我赵国的山河了,可是女儿还没有见过赵国的山河呢。” 正德帝听过便安慰溶锦不要想这么多,赵国还是有能力不教溶锦非要和亲的,“锦妹若是想要公主府,说就是了,又扯什么和亲,装得这样可怜,听得阿爹若不立时洒两滴眼泪,都对不起你的一番酝酿。” “好罢,女儿想要,只是女儿想要,阿爹就能给么?”溶锦摊牌。 “你往常想要的,哪一样阿爹没有给过?”正德帝觉得溶锦有些摸不准自个儿的实力了。 “是这么个道理,那我的公主府何时动工?”溶锦表现得太过于心急,正德帝不由得正视起溶锦的问题来,“锦妹,是不是哪个在你耳边嚼舌根子了?怎么这么想出宫?” “没有,是女儿看的一话本儿,话本儿里的公主,远嫁和亲,还没有出过宫就没了,是以女儿想在及笄前多瞧瞧我赵国的山河,怕往后嫁去别国就见不得了。” “谁给你看的话本儿?”正德帝严肃问。 溶锦往皇后身后缩了缩,“是……是桓哥,我想,看些话本子应没什么罢?”又摇了摇皇后的胳膊,“阿娘,你替桓哥说两句好话……” 皇后虽也觉得溶锦看多了话本儿不大好,但这场应实数意外,毕竟她母家的人,她是晓得的,且桓哥儿一向有自个儿的主见,也不像是谁教的,多半是溶锦自个儿想看话本儿,桓哥儿随意去寻的一本罢了。 “罢了,小孩子看些话本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正德帝听是谢桓找来的话本儿,同皇后想的一样,也没再多提,只很正经地同溶锦细细解释,“锦妹放心,阿爹不会教你和亲的。” 溶锦却道,“如今赵国皇嗣,只得女儿这一个公主,若哪日非要女儿和亲不可,女儿也不会推辞的,女儿享赵国子民所奉之荣华,自当解赵国子民之忧。女儿只是想多见识见识宫外头是哪般光景罢了,和亲么,女儿不抗拒的。” 正德帝怜爱地抚了抚溶锦的头,溶锦这些年日益长大,也懂事了许多,他其实更愿意溶锦不这样懂事,只做个任性的小公主就很好,可溶锦到底越长越好,他却很少有这样同她亲呢的时候了,“锦妹放心,即便哪国攻上了邺城,即便阿爹御驾亲征,也不会教你和亲。” “呐,阿爹疼女儿是阿爹的事,女儿要履行公主的责任亦是女儿的事。”溶锦一向将小爱同家国大爱分得很清,只要不是正德帝主动不要她,哪日真需她来抚平战乱,她亦是愿意的。 第二十一章 处罚宫人 正德帝抚着溶锦头的手一顿,“你还小,用不着想这些……你便做着你的小公主,万事有阿爹,不必太懂事,人啊,要任性些才欢喜。” “这不是,说到此处了么……”溶锦讪讪。 她正想开口讲点其他的,缓和缓和氛围,却被正德帝先开口打断。 “原本阿爹打算来年春日南下巡查,带你出出宫门的,既然你这么急,不如便改到今年秋日就出发,也好教你散散心。”正德帝突然说起。 溶锦听着这话委实惊喜了一番,这算不算想什么来什么? 正德帝见她愣着不言语,笑道“怎么?欢喜过头了?” 此番溶锦她,确确实实是欢喜过头了,满口应着,又问“有多少人能去?” 多少人能去,现下还定不了,但正德帝何其懂她,只应承说“总归你那些个上书房的同窗都去得了。” “如此,那于我来说就是所有人都能去了!” 溶锦很是雀跃,却忘了此番,她的所有人里头,又将稷言给落下了。 她近些时候,有意无意的,不大愿意提及稷言,也不是说闹了什么别扭,相反,稷言为救她,还折了腿。 她心中亦是感激的。 却偏是这般罢,使她更烦闷了。 说不清这是种怎样的感觉,那时稷言将她护在怀里,情况紧急的时候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直到晓得这不过虚惊一场,且是令人很不好意思的虚惊一场。 她才开始胡思乱想,她同稷言,好像有些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隔在他们之间,正野蛮生长。 溶锦心中隐隐有些排斥,又很不安着,她不晓得该怎么克制自个儿的这种情愫生长,也不晓得该如何再面对稷言,甚至不晓得该怎么理清他们之间的情意变化。 明明之前就很好,怎么突然这样了呢? 之前的时候,无论稷言在做什么,只要在他身边,她就有一大堆的话讲不完,哪怕他在做着事,不大应承她,她也能在清露宫一待便是一下午的时光。 那事过后,他们之间变了,讲话也不能如从前那般随意,才开口两三句,她便会脸红结巴,也奇奇怪怪的。 特别是谢桓他们总爱打趣她与稷言,即便他们总在关键时刻收住了嘴,但溶锦或多或少也感觉得出,稷言大抵对她有点意思。 这让她更觉得不适,她不爱他们这样打趣她,就好像他们之间明明没什么,硬被凑做了一处一样。 她有时觉得,稷言既为她折了腿,她该对他更好一些,再好一些。有时又觉得,她亦有自个儿的人生要过,他二人,本就不大相干的。 这样的话讲出口,必定教人心寒。可她憋在心里,又教自个儿心烦。 幼年她初见稷言时,觉得他很是俊美,又懂得多,或许这么小一点儿的孩子总喜欢比自个儿大,又懂得多的大孩子罢,这大约叫做,慕强。 后来渐渐长大,她却觉得宫外更吸引她,如此要求谢桓时时都要带些新鲜玩意儿进宫,而稷言却同她一般,对外头的事情一无所知。 如此,她对着稷言,便没有一开头非要同他有点什么那种冲动了。 也不是疏远罢,只是他到底同其他与她交好的人一样了,无非是,不再特别而已。 因她爱着自由,便也喜欢自由的人,稷言不得自由,便注定成不了得她喜欢的人。 如今的喜欢尚不关风月,是很简单的相处。 这天,溶锦将南巡的事同上书房的同窗讲了,一个个的,都欢喜得很。 “是去南城?”谢桓惊讶道。 “嗯,怎么了?” “听说南城很是繁华,且南城的女孩儿们讲话都温柔得紧。” “是比邺城还要繁华么?宛姐儿也是温柔的人儿,南城的女孩,有宛姐儿温柔没有?”溶锦笑道。 楚宛轻轻捶了溶锦一下,“怎么说到我这里来了?” “未必我说的假话不成?夸你呢,还不乐意了?”溶锦扯着谢桓的袖子将楚宛这幅面貌指给他瞧,“脸皮薄呢,说不得她了。” 谢桓点头称是,又想起什么,问她,“你这些时候,去瞧过稷言没有?” 没有,很久没有了。 “我今日去瞧瞧他罢。”溶锦道。 “也好,终归你去瞧同我们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了?” 谢桓到底没说。 溶锦又问他去不去。 “你不是不晓得,我这些时候盯着钧哥的府邸做工呢,哪里得空?” 那时谢桓晓得池钧的府邸开始建了的时候,问池钧想要个什么样的府邸,若是想要个别出心裁的,他去想法儿弄。 即便池钧一向是个守规矩的人,想着这到底是往后一生的家,也动了心思,隔不久,便画了张图出来,那是很别样的一张图,想必池钧他,用了很多心思。 得池钧所愿,谢桓先去求了皇后在正德帝面前说话,又求了永宁侯给他前前后后寻人。 如今邺城世家勋贵都晓得,谢世子为着大殿下的府邸,可谓是忙得脚不沾地。 溶锦也晓得池钧的事,谢桓一向是放来第一位的,也不再问。 过后下学便一个人往清露宫去了,瞅着御花园池子边的莲花开得好,便折了一朵来,瞧病人么,总得带点什么不是? 快到清露宫时,却听得两位宫人在路上嘀咕“齐国来的这条狗好大的排场,给他洗完了衣袍还要紧着送来,半点耽搁不得!” 身旁另外那宫人也笑,“宫中传言,他前些时候在校场为救嘉贤公主,腿都折了,也没得公主半分青睐?” “莫说青睐,我亦听说嘉贤公主因此反而厌弃了他?” “为何?” “好像是当时嘉贤公主恰巧倒在他怀里?你想,我若是嘉贤公主,倒在这么个人身上,这同被宫里的内侍轻薄了有什么分别?是我,我也对他避如蛇蝎。” “真是,近日谢世子他们也没有来清露宫了,只怕,也是瞧着嘉贤公主的脸色。” “你莫说,谢世子那样的人物,才是配得上嘉贤公主的人呢?你不妨大胆想想,或许谢世子心悦嘉贤公主呢?这狗这样的做派,怕是也遭谢世子厌弃了……” 那宫人还欲继续,背后却被人重重踢了一脚,扑在地上,不等她呵一句“是谁!” 转头身边的人也被踢了一脚,抬头一瞧,正是她们口中的嘉贤公主。 “宫中传言?谁传的言?”溶锦一脸怒色睥睨着她们。 “奴才……奴才不知……求公主饶恕奴才!奴才再不敢嚼舌根了!”两名宫人连忙磕头认罪。 “不知?若是不知,便是你们传的言。” 此刻两名宫人跪在地上,溶锦站着,随后弯下腰来食指抬起其中一宫人的下巴,“编排主子,本宫要怎么罚你们呢?” “奴才们再也不敢了,只求公主不要责罚!”两名宫人在溶锦的威压之下,不敢抬头,只一味地往地上磕。 “不要责罚?那不行啊~”溶锦瞧着地上的二人,忽的一笑,“宫中是否还传言,慎刑司该添人了?” 宫人听闻大吓,还不曾多求几句好话,只听溶锦道,“去前头清露宫跪着,跪足十二个时辰,明日这时候,去慎刑司罢!” “公……”求饶之词卡在喉咙,抬头只见溶锦眼神吓人,二人才始知,今日完了。 心如死灰,只膝行着远去。 溶锦站在原地,瞅着手里的莲花,原本是要赠与稷言的,此刻却,半步也走不出去。 她从来没有这样责罚过宫人,她深知宫人们伺候主子是很不易的,便一向很体恤她们,从小因知自个儿喜欢乱跑,宫人们跟着费力,出门时,也从来都不遣宫人跟着。 长这么大,连肩辇也只传过那么一回,此番为着她们胡言乱语,却直接一罚便罚去了慎刑司。 到底虽是胡言乱语,不可否认的是,溶锦心虚了。 在原地杵了许久,终究没有勇气往清露宫门口走去,身下离清露宫也很近,转头这面这宫墙便是清露宫的宫墙,若是从这里翻进去,是稷言的院子,她伸手抚了抚,开口是一句“对不住,容我再想想”。 转身便离去。 稷言在院子里将来龙去脉听了个真切,也听见了那句“对不住,容我再想想”。 随即苦笑一声。 他舅舅也在院子里,该听不该听的,也听了个囫囵,“你们这代少年人的把戏,是比我们当年要多一些了。” 稷言转头不满地瞪着他,他方知既是少年人,多少也有些叛逆,他心中引以为重的事,说不得。 说了,那是要翻脸的。 便道“你当我不曾说过……” 稷言不理他,转身去开宫门,果真有两名宫人跪着,身边摆着盛他衣袍的托盘。 他弯腰拾起自个儿的物件儿,对着宫人说,“不必跪了,你们走罢。” 两名宫人恨恨地说,“公主罚,不敢不从。” 稷言也不是什么天大的好心肠,她们羞辱了他,还上赶着做好事,只是他一向不喜欢不相干的人在眼前杵着,“爱跪便跪罢,跪远些,挡路了。” “你算个什么玩意儿?凭什么指使我们?”这话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我算个么,一句话能教你们连慎刑司都没命去的玩意儿~” 第二十二章 是在逃避 稷言眼神阴郁,两名宫人没由来地打了个冷颤。 他不再理会她们,转身关上宫门。 即便他嘴上说着狠话,心底却清楚得很,她们所言皆是事实。 他不过苦日子的时日久了,竟忘了,自个儿原是这么个不堪的人。 不怪溶锦心里没有他,也不怪旁的人瞧不起他,是他原就不配。 竟忘了要守着本分,还以为……还以为她的眼里能容得下他,到头来,不过是痴心妄想。 罢了罢了…… 本该如此。 而溶锦回宫后,她说要想想,却非但没有想得透彻,反而越来越烦燥。 心中那些个别扭的心思,掺着今日听见那些所谓的宫中传言,一时搅得她消停不得。 她一方面觉得,她如今与稷言这处境十分尴尬,为着那些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缘由,她已冷落稷言许久,导致如今,他好像又回到了当初没有遇见她的时候。 可她遇见他,与他结识交好,想的就是能让他既是齐国殿下,就该守着殿下该有的尊贵,若任由如今这般发展下去,那么她同稷言相识一场的意义又在哪里? 可要她如从前那般,到底过不了心里那关。 另一方面她也实在气,气不过那两名宫人的胡言乱语。 稷言生来没有错,为什么总是得不到世间善意? 他原是那样温柔又有才华的一个人,为什么旁的人只因他父皇的过失便全盘否定这个人? 她想了许久,又发觉自个儿冷落他的缘由与这些人也没有分别。 她想将自个儿纠正过来,却发觉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对稷言保持平常心。 纠结许久,还是决定第二日上书房时讲与谢桓听,想来谢桓对稷言应是实打实的平常心,他是怎样的态度,若实在难过心中那关,便跟着他学好了。 于是第二日,她将个中原委,一字不差地尽数落入谢桓耳朵里。 “什么?那宫人真这样猖獗?”谢桓惊讶道。 “未必然我还诓你不成?现下那宫人,还被我罚了在清露宫门口跪着呢。”溶锦气呼呼道。 “唔!” 那必然是真的了,溶锦待下一向宽和,鲜少动怒。她若是对宫人动怒,那宫人必定犯了教她不可饶恕的过错。 这般想来,溶锦又有些心虚,她罚得这样重,还有一部分被戳中心事,恼羞成怒的缘故在里头,毕竟对着稷言,她也的的确确有那么些别扭,导致近日的冷落,才教那些个宫人有闲话可传。 固然传言可恨,但她对稷言,到底不似从前了。 这是真的,做不了假。 “我今日同你去趟清露宫。”谢桓突然道。 “什么?“溶锦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吓了一下,又问“你不是还要守着钧哥的府邸做工么?哪里得空?” “前几日要忙些,现下那些个工人很是上道,便不须我时时守着,空一日出来也无妨。” 主要是,传言既是传言,须知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之理,他今日去一遭,便是为断了这源头。 且他近日虽忙着,叮嘱溶锦常去瞧瞧稷言,但他也不是没有发觉,溶锦或许并没有上心,她不上心,楚宛必定同她是一卦的,池钧那情况又摆在那里,淳铭更是个不妥帖的,该还是要靠他走一遭。 殊不知旁人在他眼里不妥帖,他在池钧眼里,也不是个妥帖的。 “那好罢,你心中有数就成。”这样也好,溶锦想着。 “我也去!”淳铭道。 “你又去凑什么热闹?” “他们都去得,我怎么去不得?” “那你想去便去罢。”溶锦无奈。 “如此,且不如众人一同去,那所谓宫中传言,自然不攻自破,稷言他该有的尊贵,谁也不能敷衍了去。”谢桓重重地拍了拍桌子,就这么敲定。 “是这么个道理。”溶锦点头。 课后众人一同去了清露宫,门口果然有两名宫人跪着,跪了快十二个时辰,却不如他们料想的那般奄奄一息,显然是有人过来送过吃食的。 谢桓当着她们的面,大大咧咧地闯进清露宫,将稷言拉出来。 稷言一出现在溶锦眼里,溶锦便不由自主地紧张,对着稷言那副无辜的眼睛,愣是生出了些心虚,此番教她留下也不是,离开,也不是。 真是怪尴尬的。 只见稷言愣愣地跟着谢桓走,走到门口时,谢桓对着两名宫人牵起稷言的手,“你二人可瞧清楚了,我们感情好得很!” “幼稚!”人群之中,是淳铭啐了一口。 此番真是教溶锦逗着了,忘了方才还尴尬着,只一门心思笑谢桓去,“听见没有,铭弟都觉得你幼稚。” 谢桓将稷言的手高高举起“那又如何?” 稷言这才反应过来,谢桓定是从溶锦嘴里听过了昨日发生的事,心酸之余,也不由自主地笑起来,“好了,再往下就是胡闹了。” 溶锦本是尽量不去注意稷言,偏他一出声,她就总也忍不住去关注他。她轻咳一声掩饰尴尬,提醒那两名宫人,“是不是该到去慎刑司的时辰了?” “跪也跪了,慎刑司这罚,委实重了些。”池钧道。 “我有个主意。”众人侧目,谢桓接着道“就先放你二人下去,你二人既喜欢嚼舌根子,那么所谓宫中传言,一日之内,若不能扭个方向,届时慎刑司便真跑不掉了。锦妹觉得如何?” “便这样罢。”溶锦挥挥手,示意二人下去。 “那便进去罢,不要堵在门口了。”池钧招呼。 他穿过众人,恰巧隔在了谢桓与稷言之间,导致谢桓不由得放开稷言的手。 如今加了骑射课,下学便不是往日的午时,而是申时了。特别是午正到下学这期间,一直练习骑射,很是废体力,一天的课过去,谢桓说累得很,一进门便倒在稷言的床上困觉,溶锦则跟着楚宛琢磨着女工,淳铭瞧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也躺去困了。 池钧同稷言照常下棋,只是今日池钧的棋风与平日大不相同,步步险招。 “你今日是笃定了要赢我。”稷言笑他。 池钧但笑不语。 过会儿谢桓醒了,又跑来搅局,一个人叽叽喳喳,吵得溶锦没办法去好好研究这刺绣。 她过去揪着谢桓的耳朵,“能不能安静些,你影响到我了!” 跑得太急,溶锦揪着谢桓耳朵那只手的披帛滑落在地,稷言正巧坐在她身边,便很是熟练地捡起来,重新挽在她手臂上。 谢桓眼珠转了转,忽笑道,“到底是影响到你了,还是你心疼某人孤立无援,你不得比我清楚?” 溶锦听过又有些尴尬,捏着衣角强装镇定,“你说什么呢?” “我说稷言今日被钧哥杀得片甲不留,你心疼了罢?”谢桓的眼珠在他二人之间转得飞快,觉得索性嚷了,不如便再大胆一些。 “我……我没有……” “有也没什么,你大方些,像我一样,若是钧哥处于弱势,我也会心疼的。” 池钧立马严肃地拍了拍谢桓,只想着他能闭嘴才好,无他,只因溶锦此刻脸色极为不好。 “这……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我瞅着,是一样的。”谢桓却没有发觉溶锦的异样,自顾自地说着。 “不一样,哪里都不一样,你喜欢钧哥,我却讨厌稷言,就是这般不一样!行了罢?” 谢桓不曾料到溶锦会突然有这样大的反应,尚不知该如何开口,却见稷言脸色也煞白。遂即开口道“锦妹,你这样就很不对了,我们自小是一同长大的,你怎么能当着稷言的面这么说,何况稷言为了救你还折了腿,再怎么样,也不能恩将仇报罢?” 溶锦见谢桓一个劲儿地维护稷言,多日来围困她的那些别扭,此刻尽数化作了伤人的话讲出来,“折了腿!折了腿!为着他折了腿,做什么都要我让步!明明我心里已经难堪得很了,你却只顾稷言的感受!凭什么呀,就凭他为我折了腿么?”溶锦哭着将稷言装棋子的棋笥往腿上砸,“既是这般,那我还他就是了!” 稷言见状急忙用手去挡,溶锦那结结实实的一下子便尽数打在了他手碗上,立时红了一片。 溶锦见又是稷言,气不打一处来,“你做什么又来这套,这样假惺惺的,对我好能有你什么好处,你说!你要说得出来,我便许了你,从此你再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这话是真将稷言伤着了,手也尴尬得不晓得往哪里放。 “锦妹!你怎么能这样?稷言也是一番好意!”谢桓拍拍稷言的肩膀,“她是这般的,你不要往心里去。” “是!我就是这般!就我一人坏透了,你们都是知恩图报的君子!” 溶锦哭着跑了出去。 稷言沉默了一会儿,问谢桓,“你为什么要说这些话来伤她心?” “我……我想帮帮你的……你是心悦锦妹的对不对?我也想你同她讲清楚啊!你须知人这一生,要同心悦的人在一处,才欢喜……” “对,我心悦她。”稷言眸光暗了暗,“可是为什么我心悦她,她就一定得同我在一处,难道就因着我幼时过得不好,此番又救了她,所以她的美好生活就得分我一半?这样一来,我是欢喜了,但她欢喜么?她不会欢喜的,这不公平。” 稷言说完,也急急忙忙地跟了出去。 他脚不方便,杵着根棍子像蹒跚学步的孩童般,踉跄着前行。 第二十三章 谢桓晕倒 他晓得她心情不怎么好时,便喜欢坐在御花园的那池子边。 所以即便他要慢她许多,也不会急得失去方向。 寻着路过去,她果真在池子边的石头上坐着。 他一瘸一拐地走近,溶锦抬头见是他,没好气道“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说永远不许你出现在我面前了么?” 稷言没有应她,只是很艰难地蹲坐在她身旁,吓得溶锦赶忙扶着他,毕竟这身后便是池子,稍不留神便很容易摔了,何况他脚还不方便,“我都说得那样伤人的话了,你怎么还要过来……” 溶锦不是没心肝的人,气头上说出口的话多伤人她也晓得,何况平日里她从不这样的,终归还是被此事困扰太久的缘故。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么,总是既敏感,又好面子的。 谢桓当着众人的面打趣她心中一直在意的事,她自然要生气些。 此番静下心来,也真心实意地觉得刚说的话有些过了,想着要怎么先开口服软才好,却听得稷言说“我本来也不怎么想来的……” 溶锦听过用拳头挥向他,亏她刚还想服软来着。 “但我还是来了。” 此番溶锦又无语了,只低头绞着自个儿的帕子。 他总是这样,不知不觉便教她觉得他待她极好,以至于每每她想要丢下他,临了了又过不了心里那关。 溶锦沉默地考虑着,过了许久,见稷言也没有要再开口的意思,便问他,“你想不想听我说真话?” “你说。” “我不是讨厌你……稷言,我刚说的都是气话……是桓哥总爱这样打趣我们,我不喜欢这样……” “我明白。” “可,我终究不能如从前那般待你了,你也能想明白么?” 稷言没有接话,溶锦这样讲,无疑是对他判了死刑。 溶锦又接着道“我也不晓得从哪时候起,或许是我坠马那一日,我头一回晓得男女之防。因是你接住了我,我心中除了拂过害羞之外,更多的却是不适,我还没有来得及理清头绪,没来得及想明白我对你究竟是何种情意。又读过一话本儿,那话中女角儿也是位金尊玉贵养着的公主,她却爱上了一个,永远不能陪她看遍万水千山的人,她一开始以为他们来日方长,不急一时,却不曾想,他们并没有来日,后来公主远嫁和亲,甚至不知她那爱人是生是死,而那位公主至死,也不晓得自个儿的母国是何种光景,我觉得我同那公主太像了,所以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宫,我亦渴望自由,我想见我赵国宫外的万水千山。” 溶锦看向稷言,“可稷言你,却得不了自由,我若想要自由,便注定要丢下你,我既不能丢下自由,又过不了心里那关,去丢下你,因你为我做过的事实在太多了,如此我便,甚是困扰,这桩桩件件的搅在一处,我真不知该怎么办了。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才更介意桓哥他们以你来打趣我,因我能从他们嘴里感觉出来点什么,所以我不是讨厌你的,我只是,讨厌这样不适的感觉。” 稷言张了张嘴,溶锦却制止了他,“你先不要讲,听我说。” 溶锦顿了顿,开口“我晓得这样对你是很不公平的,可一件事总得有个结束罢,这样拖着,教你我都不好过。” 溶锦有些哽咽,她说不下去了,因最后这一句实在伤人,但到底该结束的,也要趁早讲清楚,“稷言你能想明白么?这些年我对你的好也够多了,此番南巡,我会在你与自由之间做个选择,若是我选择了自由,稷言……你别怪我,我从此或许永远不会来见你,阿爹为我建了公主府,我会出宫去住。但我会为你安排好一切,你放心,你不会回到幼时过的苦日子,这便,算作一个补偿罢。” 稷言预备许久,终于鼓起勇气,“是我不好,我该早些向你说明的,我是喜欢你……” 溶锦抬头一愣。 稷言又叹气道“你放心,我是喜欢你,却是无关风月的喜欢,因你是我在这里落魄之时,第一个真心待我好的人,所以你对我而言,于旁的人自然要特别些,要说于情爱之上么,却又少一些,所以你不必因此而感到困扰。甚至我所对你好的一切,皆是为了全你这些年的相护之恩,你要晓得,是你相护之因在先,才有我报恩之果在后,所以你也不必愧疚,你不欠我的。” 稷言苦涩地回答她,“可你什么都不欠我的,我却教你因我困扰良久,这反倒教我不安了,所以你也不必为我安排后路,你有什么想做的,尽管去做就是,我这个人,你不必去管我的感受,我一向凉薄,没什么感受的。” 溶锦落着泪,“我好像,终归还是算有负于你了。” 稷言见不得她哭“你先回清宁宫,不要想太多,做小公主么,就要整日欢欢喜喜的才像个小公主,所以你不妨任性些。” “那桓哥怎么办?我刚发了这么大的脾气?” 稷言只说“一切有我”。 “那么就一切等南巡过后再说了?”溶锦问。 稷言回她,“好的。” 如此,二人便是约定好了。 但准确的来说,这算不得是一个约定,只算稷言单方面无条件的,服从溶锦的宣判。 第二日上课,谢桓果真如同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同她嬉笑打闹,甚至又带了本话本儿来。 “这回这个不虐罢?”溶锦问。 “不虐了,哪敢给你读虐的了?” “那便好,你快转回去,师傅来了。”溶锦催促谢桓。 谢桓转过去了,他见溶锦依旧是没心没肺的模样,很想说点什么,却又怕好心办坏事。 昨日稷言跟出去过后回来,模样很是伤情,他问稷言怎么了,稷言却道“没什么”。 又说“我同她已经约定好了,她这厢稳住了,你也莫要生她的气。” 然而稷言走后池钧也教育了他一番,他还正心虚着呢,哪敢生气,便道“我不大生气,本也是我不见眼色,只是我为你不平啊。” 稷言听过很严肃地告诉他“我却没什么的,只要你们不再有什么隔阂就好。再有,从今往后,你再不要在她面前提我了,诚然她是比旁的小姑娘要外向些,是个不大一般的小姑娘,但你须知,她终究是个小姑娘,以我打趣她本就很教她尴尬了,何况被旁人听去,少不得要四处传言,便是对她名声,也不大好。” 稷言讲完,又想起什么,“对了,以后我不在,便是看在我的面子上,诚然我没什么面子,那就算作我求你,若是她再有脾气不好的时候,你让着她些。” 稷言对他交代完,又同楚宛也交代,“你一向是细心的人,她平日里粗心大意的,你要多看着她,免得教她再大意受伤了。” 说过这些,稷言还是不放心,又对池钧道,“终归还是你要稳妥些,她再有个什么,要你多看着了,你本也是她哥哥,往日你那些个兄长的责任全靠我来帮你,往后却再不能掺水了。” 听稷言讲完,他却觉得不对,话里话外,好像从此溶锦生命里再没有稷言这个人了,“你这些话,怎么跟交代遗言似的?是不是锦妹说什么不好的了?” “没有,我们也没怎么,我说的是南巡路上,你们多照顾她些。” 如此,他那时便没有再打破砂锅问到底,只是到底心有疑虑。 谢桓想得入神,等反应过来时,池钧已唤了他好多声了。 他转过头去问,“怎么了?” 却发觉听不见自个儿在说什么,再瞧池钧,他已是重影。 此番却是,晕了过去。 池钧背着他去御医院,才晓得他原是这些时候,没有好好休息,昨日又熬了大半宿,今早上也急急忙忙没有用早膳的缘故,池钧有些恼他,“不是说空得出一日么?做什么又熬了半宿?” 谢桓连忙做小伏低,“我不放心嘛,就去大致瞧了瞧,晚间即便提着走马灯,到底暗了些,也自然瞧得慢些。” 若早知修建一个府邸要谢桓这样忙前忙后,又休息不好,便早该不任性的,那时怎么他一提,他就兴冲冲地去拟了草图呢?“我也没有非要一模一样的,左右是那么个意思就成,要不你就紧着那些个工人自个儿建罢,你父亲寻的人,也不会出什么岔子。” “可是我想你住得舒适安稳,且你这样期待这个府邸,我是怎样也要做出你心中那个模样的!”谢桓急急拉住池钧的手,池钧大吓,立刻甩开,“你放肆了!” 谢桓见池钧甩开他的手,不由得撇嘴,躺着撒娇,“哎呀,我是个病人么!让我拉拉,我好难受的~” 池钧板着脸不出声,很僵硬地将手伸了出去。 谢桓满意的拉着,嘴上还不饶人,“你晓得你这教什么不?” “教什么?”池钧疑惑。 “教口嫌体正直,就是说么,你这个人虽然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很诚实。此番教我占便宜占得很是欢快么!”谢桓说着,又多摸了个一把两把。 第二十四章 南下巡查 池钧有心想要甩开谢桓的手,“你再这样我就……” “就什么?教侍卫将我大棍子撵出宫去?”谢桓却死命拉着,便教他动惮不得。 “你既晓得,还这么放肆!” “哈!你须知我脸皮厚得很,撵不走。” 谢桓这话说得不错,他的脸皮的的确确是很厚,每每池钧领教,也不由自主地服上一服。 谢桓说过又想起什么,问他,“你说,锦妹同稷言究竟怎么了?” “你别管他们究竟怎么了,终归稷言他,有自个儿的主意。” “我关心关心么……”谢桓讪讪。 “可你须知,有时你的关心,却会办了坏事,譬如这回,你不晓得人家究竟在此时此刻,想不想揭开那层窗户纸,现下什么事都摊开了,谁面上也没有好过。” “我……”谢桓欲言又止,模样可怜。 “害……你呢,我也没有教训你的意思,倒教你委屈上了。”池钧在为人处世之道上,无论对着谁都游刃有余,偏就谢桓,总教他无措。 “那你让我抱抱,就不委屈了。”谢桓眨巴着眼睛。 池钧没开口,谢桓便自动凑到池钧坐在床沿的腿上,抱着他的腰。 遂即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委屈是假,占便宜才是真。 池钧则挺直了腰,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 这么些年,池钧总想着谢桓这个人总得一副小女儿心思,一直以来都时刻提醒着自个儿,这个人么,总是要人惯着些的,却不曾想过这个人做什么要他来惯,他做什么也心甘情愿去惯,有些事想来极不符合常理,他便不曾想过,实则若是想,那也是想得通的。 如今已是七月下旬,八月中秋一过,便定下南巡的日子,在九月初十。 南巡前一日,溶锦终归是忍不住,去清露宫瞧了眼稷言。 即便他们如今正别扭着,即便前些时候那些个糟心的事困扰她良久,可真要不见,到底惦念。 溶锦去时,稷言正搭了梯子在院子里摘桃子,见是她来,只朝她一笑,“吃么?” 这一笑,又恍然回到了前两年,他们都没有长大的时候,每回她来,他亦笑着问她“吃么”。 “不吃。”溶锦看向稷言的腿,“好了?” “前两日拆的布。” “不是说伤筋动骨一百天的么?”溶锦疑惑。 “传言是死的,人总是活的,有的人身子强健些,有的人身子弱些,这便不可一概而论。” “唔,古人欺我。” 稷言从梯子上跳下来,溶锦心紧了紧,“你小心点!” “我心里有数,进来坐坐?” “不了,我就来瞧一眼就走。” “是往后都不来了么?” “未必,万一往后都来呢?” “万一往后都不来呢?” 溶锦没应他,她也晓得,往后不来的可能会更大。 “我先走了。” “这就走了?” “嗯。” 溶锦走到门口预备开门,只听得稷言在身后交代,“好好保重,日后一人住一府,就不要再马马虎虎的了,不然你又要受伤,我见不到你到底好不好,怪心慌的。” 说完又觉得多余。 “罢了,你走罢。” 她看上去哪里都马虎,偏躲他这件事做到了极致,可见她这个人也未必是真马虎,她自有正经的时候,只是他却见不得罢了。 他时常恨着自个儿的出身,他能为他的小公主做的事太少了,终日困在这清露宫里,她若打定主意不见他,那么他来来回回只能多嘱咐几句不痛不痒的话。 她听不听得进去,他也晓不得,她受伤没有,他还须得从旁人嘴里听来,若是伤得不重,旁人也没有什么好传的,那么他或许永不能知晓。 可她不知,即便她或许只是磕了绊了,他也会心疼上好久。 “嗯,我走了。”溶锦推开门往清宁宫跑去,只差一点,她就要动摇了。 “你们这些少年人哟,年纪不大,事儿挺花哨。”稷言他舅舅总是不合时宜地调侃他,也不是一次两次了,饶是稷言脾气再好,也忍不住想大义灭亲,诚然少了大义的由头,但这灭亲是一刻也不能等。 “在你没有掌握讲话这门艺术之前,还是少开口为妙。” “罢了罢了,我又忘了你心悦那小姑娘正心悦得兴头上,说不得。”他舅舅好言告饶。 稷言掉头就走。 “我见你愁了好些时候了,要不要我将我珍藏的桃花酿贡献出来你尝尝?” “珍藏?多久藏的?” “呵呵,春日里藏下的。” 稷言不置可否。 他舅舅转身去将酒坛子从他的书房里抱出来。 两人坐在石桌下对酌,稷言喝了口下去,没掌握住技巧,倒被呛了一呛。 “也不怎么好喝。” “你这榆木。” “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榆木,酒不会喝,心悦的姑娘也守不住。” 稷言垂眸,“她安乐一生,我就算是守住了。” 他舅舅嗤笑一声,不予置评。 稷言终归是个少年人,不怎么会喝酒,推杯换盏几轮下来,已醉得趴在桌子上讲胡话,手上却没停下来往嘴里灌。 饶是他舅舅觉得男孩儿喝点酒没什么,见了这场面也不由得心疼,到底是他一手带大的孩子。 他拍拍稷言的肩,“罢了,不要喝了,你也不怕喝坏了。” 稷言听罢,手停下来,嘴里又嚷着,“我怕什么?我什么都不怕!”过会儿又觉得不对,立刻纠正过来,“但是关于她的一切我都提心吊胆,原来我是会怕的,我也怕她不好过,怕她离开我……可是她要离开我,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舅舅想拖他进去睡会儿,他却赖在桌上不走了,“舅舅……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我留不住她……” 第二日南巡,宫中凡生养了殿下的妃嫔皆在随扈名单内,此番赵昭仪却因身体不适为由,推了出门的机会,正德帝没多说什么,宫里留个位高的妃子处理处理六宫事宜也是好的。 再则就是此番出巡由楚宛的哥哥楚悦来护卫出巡周全,三年过去,楚悦现如今已任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佥事,是个很有实权的官。 正德帝特准随扈官员可携带女眷,然楚家楚老夫人年迈,楚大夫人乃是楚家宗妇,须得主持中馈,楚悦只得一个正妻,尚怀着八月的身孕走不得,如此一来,楚家大房的女眷只楚宛一人而已。 出巡的马车依着位分来排,除溶锦外,众殿下皆骑马随着正德帝的圣驾在最前头,众殿下之间,还夹着个谢桓。 要说楚宛随扈,历来都有随扈官员携带女眷的,倒没什么稀奇,而如谢桓这样无个一官半职被强加进来的,才真算得上特准了。 溶锦则跟着皇后仅次于圣驾,而楚宛作为臣女,已是最后头去了,出发前溶锦特意遣宫人去后头将楚宛请到前头来坐皇后的凤驾,惹得众人侧目。 不过溶锦这人做惹人侧目的事不在少数,这一桩说来,真委实算不得什么。 一路上溶锦都忍不住掀开车帘来瞧,瞧她心心念念的山河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马车刚驶出皇宫进入繁华路段时,溶锦确也惊讶了一番,那些个铺子、摊子,同楚宛他们讲的一概不差,宫外也的确是白墙黛瓦。 马车驶入郊区时,又见着满天地的青山绿水,好像再没有比这更吸引人的了,到底是她惦记了许久的宫外,的确不同,这山水到要比御花园来得真切些。 车队行了一日一夜,方到南城行宫。 皇后仿佛体力不支,一到行宫便睡下,余下皆是溶锦在着手安排,小姑娘头一回出远门,精神头很是好。 正德帝见这样的溶锦,也倍感欣慰,好像他的女儿是真的长大了,欣慰之余也不免忐忑,现如今好好养在他身边,是金尊玉贵的一朵娇花,来日不知,她还会不会受苦呢? “你也早些休息,明日阿爹带你们几个孩子去登西山。”正德帝突然在背后出声。 溶锦被吓了一跳,转身问,“娘娘们不去么?” “想什么呢?娘娘们的体力,怕是登不了西山。”正德帝笑她。 “也是。” 溶锦听正德帝的话,老老实实地去睡了,第二日又起了个大早,因嫌马车太慢,便也要求骑马。 幸得西山人烟稀少,便是教溶锦策一回马也无妨。 溶锦沿着西山脚下的湖边奔着,稀奇道“这西山,倒像个卧佛!” “是像个卧佛,所以西山又教卧佛山!”谢桓接道。 “我倒听说也教碧鸡山。”淳铭接道。 “碧鸡山,好奇怪的名儿啊!” 不仅奇怪,还不怎么雅致,溶锦暗戳戳地想着。 “相传古时有凤凰停歇,见者不识,呼为碧鸡,故也称碧鸡山。”池钧解惑。 “我们今日要的是登上龙门,这乃是西山最高之处,又说龙门之上有个华亭寺,既入了龙门,再去华亭寺拜一拜菩萨,指不定能上达天听,成就一番事业!”谢桓对于登山很是兴奋,还在山脚下呢,就想着山顶上的事了。 “我阿爹即是天子,我要什么何须拜菩萨?” 溶锦这话没毛病,饶是谢桓听着不怎么舒服,好像也反驳不得。 “行!在座众位皆是天选之子,这菩萨么,还是我去拜!” 第二十五章 谢桓说完,策马往山脚去,等到了才将马牵给随行的侍卫。 “真要登上去啊?”溶锦慢他一步,望着眼前的高山不禁叹道。 “怎么?你怕?” 这同怕不怕倒没什么关系,主要是溶锦早晨起来懒倦,不大爱好出力的活动,累得慌。 “这山,确实有点儿高哦!” 见溶锦似有退缩的模样,谢桓悄悄凑到她耳边道“姑父此番南巡可不是微服哦,沿路官员都派人护卫着呢,你若是爬不上去,不是昭告臣民,你嘉贤公主不行么?” “啊!”溶锦听完一阵惊呼。 “怎么了?” “我先行一步!” 谢桓“……” 关乎脸面的事,溶锦向来不含糊,在众多侍卫的前呼后拥下,她率先前行,提起裙边同他们拉开距离。 起先溶锦不过想争一争气,正德帝对她过于偏爱,她亦不愿意臣民们觉得她这个人不怎么样,因此对正德帝有什么微词,然走着走着出了点汗,脑子清醒过后又不想争了,觉得也就这样罢,她阿爹才是皇帝,谁敢有微词,就干脆选了块干净的石头坐着等正德帝他们一路。 侍卫们碍着她公主的身份,也不敢搭她的嗑唠,一时间却有些安静得过头了,以至于她还能听见从身侧竹林里传来的小溪流水声。 索性等着也是无趣,溶锦便大胆地往声源处寻。 越走近越听得更清楚些,那是水从高处流下来,又拍打在石上传来的声音,甚是悦耳。 溶锦沿路没走多久便见一条小溪,溪中居然有未开败的白莲! 生在这月份,果真是奇了,溶锦蹲下身去用指尖碰了一下,随之惊动的还有溪底的鱼儿,鱼儿一散开,惊着溪水都要流得欢快些。 大抵是从未见过如此灵动的景致,不由得瞧痴了。 日头逐渐升上来,照射在白莲之上,刚刚鱼儿搅动洒在白莲上的水珠也顺着白莲一滴一滴地往下滴。 溶锦想要将这朵白莲摘下来据为己有,手指刚掐着花茎,不曾掐断,花蕊倒战栗了两下,溶锦想着,花儿或许也是会疼的,便收起了手,这时透过竹林照射在白莲之上的那一缕日光,正直直打在花蕊,景色宜人,溶锦离开此处风景,沿溪而上,步履轻快。 最终停在一处山峰,溶锦气喘吁吁,这会儿是真不能在走了,累得腿软无力。 而正德帝这边,因着山路崎岖蜿蜒,不大好走,正德帝带着他们走得很慢,未免等越爬越高,他们却没力气登顶了。 溶锦往下瞧时,见正德帝一行人有说有笑,半点不见劳累,自己却孤身一人,不免有些喝醋。 “你们好慢啊!” 溶锦大声吼道,也不管他们能不能听见。 吼完又继续坐着,好像山间光景都瞧了个遍,一时间没得瞧了,心里就空落落的,猫抓一般痒。 于是她又巴巴地俯首去瞧他们走到哪里了。 这一瞧么,却见他们离她也并不远,再几步就撵了上来。 溶锦扯了路边的狗尾巴草扔他们,“慢死了!” 谢桓接住,“我们这是保存实力,循序渐进,你先前跑这样快,后头才晓得有什么罪受。” 溶锦偏不信这个邪,等她登到太华寺时,果真是受罪了。 而她眼见众人上来,只是微微喘气而已。 “我说什么,你还不信我。” 溶锦哎哟连连,“此番信是信了,我却也吃了苦头,怕是没力气登上龙门了。” “这哪里成,山顶的好风光,怎么能少你瞧。” 这话溶锦听着受用。 “实在坚持不住的话,就传竹轿罢。”正德帝发话。 “不不不,这太折腾人了!”溶锦连连摆手,只得示意自己还行。 便不再抱怨,跟着他们前进。 再到后头,已没有多少力气,不单是她,几位少年显然也吃不消了。 “传竹轿罢?”正德帝关心道。 溶锦本依旧想说不用,又见楚宛也不大好,便说“传一顶罢,只传一顶,将宛姐儿送上去,女儿还是想自己登上山顶的。” 正德帝听着溶锦的话很是欣慰,虽则他也心疼溶锦是不是累着了,但同时他也有私心,西山虽不至是最崎岖高耸的,却也不是寻常女子说能就能登顶,他想让文武大臣、南城百姓都晓得,溶锦能得他偏爱,绝非是会投胎,是嫡公主而已,她自有不同,有担得起他偏爱的道理。 竹轿只传来一顶,楚宛也没有矫情,谢安后说去华亭寺里替他们做好斋饭午间食用。 众人在山腰处歇了会儿,也继续登着,正德帝不放心溶锦,还是给她传了手杖来。 传的是他御用的龙头手杖。 等到登顶,已是午时,楚宛在山顶处等着他们,带着华亭寺里僧人们接的泉水,山上没有宫人,楚宛守着臣女的本份,挨个递过去。 递给沐锋时,他才歇下来,气息多有不稳,指尖轻触了一下她,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望着他的眼睛,倒颤了颤,多少流露出了些不自然。 飞快将杯子脱了手,便狼狈逃开。 既已登顶,正德帝歇过便带他们去领略山顶的风光。 “阿桓你瞧!这是我赵国的河山!”池钧拉着谢桓的手激动地说着,他鲜少有这样失态,又孩子气的时候,此时此刻,却是真的欢喜。 谢桓举起二人紧握的手,“嗯?” 池钧讪讪,想要松开,“对不住,情不自禁。” 然而谢桓岂会教他如意,“既然握住了,就不许松开。” 池钧偏头见正德帝还没往他们这边望来,便低声说“这是什么地方,你也敢不守礼数?” 谢桓自然晓得他在意的是什么,用手指挠了两下池钧的手心才分开,“那好,等到了能不守礼数的地方再闹你。” 溶锦也觉得山顶风光美极了,想要同谁说说,偏头见二人这腻歪劲儿,又不想说了。 顾盼着寻楚宛罢,也不晓得她在望哪处放空自己。 明明都出来了,可见旁人一路叽叽喳喳,她总觉得欠点儿什么。 欠点儿什么呢? 她望着北方赵氏皇宫的方向,也不晓得稷言现下在做什么,在想什么啊? 然稷言什么也没想,只独独在想她。 想这么多年以来,他以为最不会离他而去的人,是为何会离他而去。 从前在齐国的时候,他过得不好,也拒绝过许多人的好意,那时他还小得很,心智却成熟得可怕,他不信任何人,只信自己。 那一年春日里遇见她,小小的一团,却想要为他撑起一片天,他觉得她可爱极了。 没成想从那以后便被她缠上,他有许多绝情又冷漠的招数去拒绝她,像从前拒绝过的那些人一样,可她委实可爱,那双湿漉漉的眼望着他,他就没办法狠心。 后来她爬上了他的墙头,她哭得伤心,她说想要同他交好。 那时他什么都顾不得,只想应承她。 不再权衡算计,也不想试探利用,他横冲直撞地一股脑将他能给的一切都双手奉上,他明白这是很危险的,他明白。 但他尤嫌不够,因他没有更多再去给她。 只有一颗真心,一颗廉价而又炙热的真心。 始知自己心悦上她的那一瞬,他此生所有年少无为的自卑跟拘谨,尽数都在她身上了,他看上去的冷静都是假象,只有他自己明白内心的风起云涌。 她的出现,同她带给他的欢愉,教他忘记了幼年的黑暗,也燃起了他的野心,他开始热衷于去扮作她所喜爱的那种温柔多才的少年,同时暗自为日后夺权而更加刻苦。 他也想要配得上他的公主。 他是真将她看得很重啊,重到他甚至觉得,就算她是正德帝用来掌控他的棋子,他也认了。 然则他终究是高看自己,正德帝早已忘记他是哪号人物,他在她这里也不过是个玩物,想扔也就扔了。 书桌上还摆着他为溶锦画的画像,一颦一笑都带着他跳动不止的心意,他的手拂过她的钗头,他何其尊重她,不敢再往下一寸,怕亵渎了他的公主,“溶锦,你怎么敢戏耍我?” 他现如今这般做派,到底算什么?她究竟拿他当什么?玩物么? 原来是玩物啊…… “呵。”他轻嘲一声,“罢了,是我自己逾越了……” 不知所谓地往上凑,终换来个,被厌弃的下场。 稷言的目光顺着南方望去,还是想她啊…… 不能想她了…… 溶锦一晃神的功夫,时辰早已过去许久,淳铭在前头喊她,“走了!去寺里。” “走了。”楚宛过来挽她的手,她这才发觉,原来大家都已经走了很远了。 “怎么?是瞧风景瞧得呆了么?”楚宛问。 “唔,约摸是。” 走到庙里,大家都在虔诚地拜菩萨,默不作声的。 只有淳铭,一个劲儿念着以后要姬妾满后院,要长命百岁,只做个闲散福贵人就好,处理国家大事的重任千万不要落在他头上。 溶锦不由得出言嘲讽“都说拜菩萨时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你小声些。” “你可知菩萨未必灵,我只是想着,或许能教父皇在不经意间听见我的愿望,只有愿望被听见了,才有机会实现,灵的,是父皇。”淳铭小声告诉她。 “原来你打的竟是这个主意,是我草率了。” “所以锦姐你要不要来拜一拜?”淳铭神秘兮兮地问她。 溶锦眼神微微躲避,“还是不了,我想要的就没有得不到的,那还有什么求的。” “说得也是,那我继续拜了。” “你不是拜过了么?” “我不得多拜几回,父皇听见的机会才大些么?” “可以,你很有想法,但不是很有必要。” “怎么说?” “阿爹已经用完斋饭,去找林慧大师参禅悟道去了,约摸是不会过来管你的。” 第二十六章 淳铭适才一听,随即也撂了挑子。 “怎么不拜了?”溶锦调笑他。 “明知故问,走,玩儿去。” “去哪儿?” “不晓得哦,我也头一回来。” “那就跟我走罢。”溶锦笑眯眯拉他去林慧大师的禅房,正德帝正同林慧大师品茶,闲谈天下时局,“去瞧瞧林慧大师是个什么模样。” “适闻林慧大师,乃幽谷先生得意门生?”淳铭问溶锦。 “约摸是。” “我瞧着,也没比谁多一双眼睛或是多两只耳朵,有什么可偷窥的?”淳铭茫然地望着溶锦。 “你懂什么?”溶锦拍了一下淳铭的头。 “你懂?”淳铭亦不服输,摘了树上的小果子来扔她。 “唔!疼啊!” 姐弟俩原本躲在暗处,一嬉戏起来动静就大了。 林慧随手摘下一片树叶飞来,“谁!” 溶锦二人立刻急急忙忙跑出去,“是女儿!” 淳铭也战战兢兢地缩在溶锦身后,“还有儿臣。” 溶锦自以为不动声色地移步到正德帝身后去,谄媚地捏着正德帝的肩。 正德帝对林慧大师笑道“小女顽劣。” 林慧大师深深地盯了溶锦一眼,客客气气地说“无妨”。 午间用膳时,正德帝说今夜不回行宫,就在禅房住下,明早还能起来瞧瞧日升。 众人没有哪个反驳,适才出门,只要不回皇宫,在哪处都是新鲜的。 这就应下了。 傍晚时淳铭过来敲响溶锦同楚宛的房门,说是选了个极佳的位置,若是瞧日落,好瞧得很。 两个姑娘就这么跟着去了,走了许久,才总算是到了地方,谢桓背了个什么,背了一路,问也不肯说,老神神在在。 溶锦虽有些好奇,却也懒得再问,他总要拿出来的,总不信他还捂得了一晚上。 现下天色将将日头西落,溶锦从山上往下瞧去,也总算明白了回何为万家灯火。 原本她走了这么些路,心里是有些气性的,不过瞧着这温山软水,再大的气性都歇了,正所谓“山水含清晖,清晖能娱人”嘛。 谢桓逮着池钧不注意的时候,又摸摸索索地去牵池钧的手,却被池钧一掌拍开。 “唔!打我做什么?疼啊!” 池钧自以为眼神凶狠地瞪了一眼谢桓,“既晓得疼,还敢动手动脚的?” 岂料谢桓非但不怕,还点了点头“是的,还敢。” “啧……”见池钧又怕是要呵斥他,他便叫嚷起来“哎哟,今儿个不晓得是哪个礼了人家,这会儿又不认了!” 谢桓吼得大声,池钧赶紧捂了他的嘴,压低了嗓子,“你别诨说,哪个非礼你了!” “那今儿上午牵我手的,是不是你?” 池钧听罢耳尖红了一红,轻咳一声,“是我。” “那不就得了,你可不是非礼我了么?” 池钧轻叹一声道“你别混淆着,这怎么能是一回事?” “怎么不能是一回事?你今日敢偷偷摸摸牵我手,明日就敢偷偷摸摸摸我腿,再就敢偷偷摸摸扒我衣裳,那可不就是非礼了么?唔,对了,你还不会承认……”谢桓越讲越来劲,池钧赶紧止住了他的话头,将手伸到他面前来,“你牵!你牵!” 谢桓忙不迭地将他的手宝贝似的握在手里,又摸了个一把两把占占便宜,“早这样知趣不就没这么多事儿了么?” 池钧没搭他的话,只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 也就谢桓撩人的这一会儿功夫,周遭的云都变换了了个模样。 日头暂且还挂着,只多了一抹红霞,衬得天都不再蓝,倒橙红橙红的,山下的湖倒映着天色,波光粼粼,诗中言“秋水共长天一色”大抵便是如此了。 谢桓松开手将背上背的个不晓得是什么的架子取了下来,又听得他叫嚷,“就是这时候,钧哥,你来画!” 这番动静惹得众人皆向他瞧去,他总算肯将捂了一路的物件儿悉数摆在地上,无非是些纸墨笔砚,无趣,无趣。 “锦妹,宛姐儿,你俩入画不?” “入罢,入罢,我俩做个什么动作?”溶锦臭美地整理整理衣襟。 “随意一点即可。”池钧柔声道。 一语罢便提笔,谢桓便在一旁说着,“这好风光瞧完便过了,总有忘的时候,画下来却又不同了,闲时便瞧两眼,也好时时挂念着,教自己记着这是一番何等的美。” 谢桓这话在理,有趣,有趣。 此时天将彻底暗下去,天地之间仅靠一道红光连接着,抬头是繁星满天,低头是灯火万千,每一帧都可是一副绝美的画。 可惜众人之中,唯有池钧作画能出手,旁人不过尚可,有形无神。 “啊呀,若是稷言在就好了,也好多一副景色。” 是啊,稷言在就好了。 其实,她也有点儿想他。 若是这时候同稷言在一处,就在这山顶之上,一块儿赏着晚景,虽则此刻晚风已足够温柔,但稷言在的话,应更甚。 可她一点儿也不想承认,连从旁人嘴里听来都觉得臊得慌。 仅余的红光与池钧的笔一同落下,众人便过来围做一团,谢桓拉着两个姑娘凑近了瞧,“真美哦。” 溶锦也点头,“美美美!” 楚宛指着画中一处阴影,“瞧这像不像桓哥儿的影子?” 乍然被提名,谢桓赶忙过来瞅仔细了,这一瞧么,果然是他,便故作羞涩道“还以为钧哥总那样正经呢,不成想么,竟爱来闷的,怎么,想藏回去睹物思人?那画影子哪成,来,我人就在这儿,快画我。” “又诨说。”池钧一把推开谢桓,自顾自地收拾起物件儿,谢桓哪能真被推开,笑嘻嘻地又凑过来帮忙。 池钧索性就撂挑子不管了,“你爱来你来,正好我累了。” “嘿,钧哥使小性子了,他急了!他急了!” “哪个急了?你可别诨说!” “又来了,又来了,钧哥每每都只这一句,耳朵都听出茧子了。”谢桓装模作样地挠了挠耳朵。 “钧哥可不像桓哥你,钧哥好面子,含蓄着呢!”淳铭笑道,这话的言下之意可就有点儿多,但大体概括一下,便是谢桓常挂在嘴边的那句“口嫌体正直”了。 谢桓听完“哇哦”一声,眼神猥琐得不像话。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又闹成一团。 玩闹的缝隙,楚宛恰好一偏头,就见矮木丛下漏出来一小节衣袍,她先是被吓了一跳,随即想起这衣角边儿像是在哪里见过。 于是她轻声告辞,“众位殿下先玩闹着,我先回禅房了。” “天色已暗下去了,宛姐,我送你罢?”淳铭道。 楚宛摆手,“山上安稳着呢,又不会出什么事儿,你便继续玩闹着。” 淳铭想想也是,便作罢。 楚宛提灯沿着来路走,一路上东张西望的,却没见着什么人,再走着,下坡时脚下却被一块儿玉佩绊住了,她拾起来端详,隐约觉得有些面熟,联想着那片衣角边儿,原是像沐锋的物件儿,可他的物件儿怎么会在这儿呢? 心下好奇,又探了几步,没成想脚下不稳,跌了一跤,一声低叹传来,映入眼帘的是一角玄色锦袍。 果真是这人。 她有万般疑惑凝在嗓子里不晓得如何开口,譬如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儿?他想做什么?他怎么不出声? 但无论哪个问题,都不适合开口。 他沉默地在她身前蹲下,楚宛不解。 “上来。” 她一听,连连摆手,“且不说男女有别,便是因着殿下身份尊贵,臣女也不敢冒犯。” “上来,别教我说第二次,再同我纠缠几时,咱俩名声都别要了。” “这……”楚宛刚落下一字,便见他凶巴巴地瞪着她,她便不敢再多言,扭扭捏捏地上了他的背,心想,这人真是凶透了。 一路上沐锋都静得可怕,楚宛也不敢胡乱挑起话头。 等到了禅房附近,沐锋将她放下来,她道完谢预备离开,却听得沐锋道“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出现在那里,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像一个怪人?” 楚宛想说“不是,你挺好的”,沐锋没给她这个机会,转身离开了。 这时楚宛真想说,你就是个怪人,不仅怪,还凶! 沐锋回到自己的禅房,原以为出来了,没有了庄妃的控制,也没有了赵括捣乱,他能有更多与她相处的机会。 毕竟他们的院子离得这样近。 他想让她见着他绝非庸懦之辈,他也有优于他们的时候,即便她晓得了他的锋芒,会成为他今后的绊脚石,他也不管了。 可偏偏,总是让她看见自己最狼狈不堪的一面。 他是真心中有疾么?他是个怪人么?可他也只想晓得,他们平日里都是怎么玩儿的,为什么他们总有那么多欢声笑语,为什么她的眼神里再也没有出现过他了? 他这一生或许没有什么拥有的,但她做的那碗不知名的吃食,他能惦念一生。 那是他头一回听见有人同他说“亲近”二字。 那晚他真的很饿啊,可是她太温柔了。 次日一早,正德帝就带他们下山回行宫,有地方官员向正德帝汇报政事,正德帝便让他们几个少年人自己带着侍卫出去玩儿。 等溶锦他们几个早跑没影儿了,正德帝处理完公务预备同南城巡抚上外头巡视,却见沐锋一人在屋子里读书,“怎么不出去?” 第二十七章 沐锋捏着书角,一时间窘迫至极,“儿臣……儿臣更好读书些。” “纸上的学问终究是浅显的,出去瞧瞧,眼皮子也要开阔许多。” “是。” 正德帝讲完,便同巡抚走了出去。 “二殿下真是刻苦至极,其中少不了陛下、娘娘们的教导,待日后学成,必能造福一方百姓,如此,实乃我赵国之福。”巡抚趁机恭维了正德帝几句。 大抵全天下的父亲都爱在旁人夸赞儿子的时候往末尾添一句“犬子愚钝”之类谦虚的话,正德帝也不例外,他说的是“天资愚钝,少不得要比旁人刻苦些。” 可从正德帝嘴里说出来的“天资愚钝”四字,沐锋听来却甚是刺耳。 以他的身世,从来都不配当最前头的那一个,所以他要收敛锋芒,将头筹让给父皇最中意的那个儿子,他不信正德帝就此认为他“天资愚钝”,他不信一个稳坐万里江山的帝王,瞧不出他这点伎俩。 他突然心酸,他的懂事好像并没有让自己好过一些。 正德帝要他出去瞧瞧,可他独自一人在街上游荡,根本不晓得将要去哪里,就连侍卫,都离他远远的,没有人愿意接近他。 途中他同池钧打了个照面,二人点头表意,便各自擦肩。 说来可笑,皇家的亲兄弟,竟生分至此。 池钧原本是同溶锦他们在一路的,南城巡抚因怕嘉贤公主头一回来不认路,便寻了当地同溶锦一般大的府同知夏昀家的嫡幺女夏熙来指路,池钧略觉尴尬,便同他们分路了,谢桓自然是巴巴地跟上来,“怎么还不好意思了?” “虽说身份摆在这儿,但我终究是外男。” “那你这会儿想好去哪里没有。” 池钧摇了摇头,他并不认得路。 “那就跟着我走罢。”谢桓背着手摇摇晃晃地走在前头,活脱脱一副市井痞子样。 “你认得路?” “我从小便在宫外混着的,到哪里都走不丢。” 池钧同谢桓一前一后地走着,突然便窜出个小孩儿来挡着前路,瞧着干干净净的,开口便要钱。 池钧见不得,便柔声教导“嗯?要钱?我见你衣着体面,可不像穷苦人家的孩子,小小年纪可要学好哦,怎可在外头骗人呢?你阿娘将你穿得体体面面可不是教你出来骗钱的。” 然而小孩儿确确实实是乞丐,没得做假,见池钧衣着华丽,便猜想他应当是个富贵公子,寻常的公子哥儿最怕被乞丐缠上,大多随便给点儿钱,也乐得少个麻烦,多个善举,偏偏今日遇上的是池钧,他却并不秉承着随便给点儿钱少个麻烦的想法,有意要教导教导赵国的花朵,可不得教他长歪了。 “哥哥,我不是骗钱的!”若是平时,小乞丐也就放手走了,可今日他连连碰壁,好容易逮着个富贵的,便不得错过,“哥哥,求您了,给点儿罢,我好饿的!” “小孩子不能撒谎。” “没有的,哥哥,我没有,求你了,给点儿罢!” “你再要这样,哥哥可要捉你去见官了哦。”池钧耐心劝说。 “见官”二字一落,小孩儿立马一抖,也不再在意是否能讨到钱了,若真闹到衙门,他必然有去无回,趁池钧不备,抬脚便逃。 谢桓将他捉了回来,“你实说,是否在行骗,若不是,哥哥便给你钱,若是,你若知错能改,哥哥也饶了你。” 小孩儿被谢桓拎着双脚离地,奋力挣扎,一听,顿时红了眼眶,“不是的,不是的!我没有骗钱,我没有,这衣裳是官老爷发放的,说是陛下要来巡查,不许脱!我就晓得,穿成这样,哪里讨得到钱,哥哥,我只是太饿了。” 听罢池钧一愣,不知该如何处理,谢桓便在池钧的荷包里摸了俩碎银子给小孩儿,算是打发了。 小孩儿得了钱却不肯走,谢桓又从自己的袖兜里摸了两枚铜板给他,这才欢欢喜喜地走了。 他们转头看着小孩儿,果不其然便在买馒头吃。 池钧仍在原地发愣,脚下似有千斤重。 他此刻应做些什么呢? 他能做些什么呢? 谢桓拉扯着他,“走了,钧哥。” “原来以为南城繁华,却不曾想,这盛世之下,有着多少块遮羞布。”池钧望着喧闹的街道,被这一眼望不到头的繁华晃得头晕,眼里有些迷茫。 “历来都是这样的,这种事等你出宫开府建牙后见得更多。”谢桓安抚道。 “你是不是一早晓得是这样的结果,故意捉他回来给我瞧的?” “是,你总该晓得这些的。” “父皇他也晓得这些么?” “那自然是的。” “太恶心了……”池钧这一瞬只觉得天旋地转,谢桓连忙扶住他,“我带你去附近河堤走走。” 谢桓带着他走,慢慢走到郊外,外头的景色逐渐开阔,池钧的心境却不曾跟着开阔起来,反而陷入了更深的死胡同。 他赵国的子民,生在如此繁华富庶的地儿,却依旧食不果腹,甚至要靠着乞讨为生,而官员们做的,不是怎样去改善,而是去掩盖事实,“阿桓,怎么会这样?” “姑父难得来巡查一次,面子功夫总得做到么。” “不对,这样不对。”池钧连连摇头。 谢桓强迫着他停下来,将他身体掰正,好教他俩对视着,“贫富差距历来都有,钧哥,一碗水总是端不平的,朝廷若强行干预,根本行不通,富人们靠自身能力赚来的钱,也绝对不愿意分出去,而穷人……”谢桓顿了顿,“钧哥,我说句难听的话,如今科举制盛行,从不拒寒门子弟,前任首辅李宏远大人,便是寒门出身,你见适才那小乞丐,有手有脚,不过是父母从小便按乞丐教导罢了,如此自甘堕落,有什么可难过的?”谢家家训便是君子不为金钱媚骨,不为斗米折腰,谢桓自当奉为圭臬,他也认为这样的道理,但凡清白人家都能明白,若不能,那即便再穷,都是自己该的。 池钧听过皱眉,“是阿桓你过于苛刻了,书中言‘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识荣辱,礼生于有而废于无’,生民如此,不是他们的错。” “那是谁的错?莫非还是你我的错了?” “是朝廷的错。”池钧望着远方,忽而道。 谢桓嗤笑一声,调侃池钧“怎么回事儿啊钧哥?你这话听着像是要整改朝廷似的,你可知何人才能整改朝廷?” “啊?”池钧转过头一愣,谢桓凑近他“得要当皇帝,才能整改朝廷。” 池钧推开他,轻咳一声,“我从没想过,也没争那个位置的意思,你也别说了。” “你说这般忧国忧民的话,我还以为,就这一场,便燃起了你的野心呢。那你生在皇室,不争这个,你做什么?” “那便,戎马一生罢,乱世之中,先护得赵国土地安稳,旁的,我不行,也自有贤者。”池钧正色道。 谢桓一听这话,笑容当即便僵在当场,仿佛忆起了不堪回首的往昔。 他恍然想起,前世他也是一生征战,边关一场大火将他烧得尸骨无存。 他将夫婿交与家国,可家国却再不能将夫婿还给他,那时他只恨自己生为女子,不能挡在他身前护着他,而那样的绝望,他此生不想再体会第二回。 “不要,钧哥!” “什么?”谢桓突然拔高音量,倒将池钧吓了一跳。 “不要从军。” “这乱世,若不从军,怎么守得我赵国子民一世安稳?”他一向抱怨自己为什么生在皇室,从记事起,便按着母妃的安排来走,活得如同傀儡,不知生为皇子的意义,如今始知,生在皇室,为的就是解生民之忧。 “那……我代你去!” “军中规矩颇多,你向来是守不惯的。”池钧倒是随口一劝,谢桓是什么样的德行,他如何不清楚,别说守军规,便是谢家的家规,他却只怕都背不全,而谢桓仿佛真要驳赢他一般,一口咬定自己能行,“军中是规矩多,诚然我没规矩惯了,可若是为着钧哥你,也守得,真守得!” 池钧微微诧异,“阿桓,你正经的?” “我正经的,钧哥,我替你从军,为你笼络兵马,守护土地,你去争那个位置罢,钧哥,旁的人都不行,只有你行。” 池钧这才收起玩笑的神色,面上一僵,“我知你好意,我心领了,但此话休要再提。” “若是旁的人在那个位置,你今日所见,亦是你来日所见,而来日,你依旧会迷茫,你依旧什么也做不了。”谢桓笃定了主意要池钧去争,他也不是不晓得,若是要争,一路上的惊险绝不比从军少,但若是争那个位置,无论有多少阴谋诡计、多少惊险,他也能挡在池钧前头去,而前线混战之中,他却未必能时时护得住他。 何况他一向将池钧奉为神明一般,他也觉得池钧这样谪仙般的人,合该坐在那个位置,高高在上。 “我……” 谢桓“啧”了一声,“你在犹豫什么?你不去争那个位置,就你现在,你自己也晓得,你能做些什么呢?你现在的迷茫,无非都是以你今时今日的地位,配不上你的抱负。” 谢桓的话如当头棒喝,也的的确确敲醒了他,他皱眉道“你不觉得,我这是利用你么?” “利用?我甘愿。若我能为你带来利益,欢喜还来不及,我三叔曾说,唯有利益能建立永恒的情谊。你只要去争,但凡是刀山火海,我都挡在你前头。”谢桓紧扣着他的肩,一字一顿道“你只消说,你、敢、不、敢?” 在谢桓坚定的眼神中,池钧微微点头。 第二十八章 “我敢。” 谢桓神情乍然松懈,“那便说好了?” “说好什么?” “我从此只是你的臣,也只忠于你。”谢桓直直地望着池钧的眼,这双眸子里头一回没有出现吊儿郎当的爱慕,池钧见着的,只有严肃与忠诚,他好像不是在问他,他的言语坚定,他说“殿下,我是你的人了。” 此番言行仿佛某种最古老的礼节一般,听得池钧心中充斥着说不清的炙热,他正想说点儿什么回应回应,这人却换了嘴脸,正经不在,很快又成了那副无赖样来招惹他,“钧哥,你不说点儿什么?” 池钧一噎,垂眸沉思片刻,“我也会,尽我所能护你周全。” 谢桓咧嘴一笑。 池钧觉得谢桓并未听进去,强调道“我认真的。” “我晓得。”谢桓笑意未减。 “你不晓得。”池钧快步走到谢桓面前去拦住他,也学着谢桓先前的举动,强迫着二人对视。 谢桓一把将他的手捞在手里握紧,“没有谁比我更晓得,因没有谁比我更看重你,只有我了解你。” “胡言乱语。”池钧抽出手快步走开,只留谢桓一人在原地回味掌心的余温。 二人你追我赶撵到河边,浣衣的妇人见二人一个生得清雅出尘,一个色若春晓,瞧着便是大富大贵人家的公子,便多瞧了几眼,随后同一旁的妇人耳语起来。 谢桓大大咧咧地,不管这些,池钧却是头一回被这样直勾勾地瞧着,多少有些脸红。 再往河下游走,就是村庄,一派男耕女织的好场面,终究是朴实的风景更能打动人,这一刻,池钧觉得,为了他的子民,去争一争那个位置,得失倒也都值了。 “钧哥!走快点儿!”谢桓在前头喊他。 “来了。” 或许还为谢桓。 午时谢桓腹有饿意,拉着池钧帮农家丰收,借此在农家吃了一顿。 “你可别介意这饭里加了些粗粮,粗粮虽不比细粮,吃起来却也别有一番滋味。”谢桓捧着碗里的咸菜拌饭笑眯眯道。 “挺好吃的。” 池钧此话不掺假,谢桓眼里闪过诧异,扒饭的间隙瞧了池钧一眼,他居然吃得很认真,仿佛从未吃过的珍馐一般。 此时正是饭点,溶锦那边却无人回去用膳,一路上叽叽喳喳地吃着沿路卖的零嘴。 淳铭替姑娘们捧着没吃完却又舍不得扔的那些,心里一万个后悔,为何起先不同钧哥他们一路。 溶锦途中见有两位老夫人逛街,其中一位手不大方便,另一位就买了两份零嘴…… 本以为是个温馨的故事,而那位买了零嘴的老夫人却在…… 吃独食…… 她对楚宛说道“宛姐儿,等以后我们老了,我也要这样拉你上街来玩儿,你若是手脚不便,我也要买两份零嘴,我吃着,你瞧着。” “调皮。” 路过一秦楼,淳铭想偷偷进去开开眼界,顺道将溶锦他们甩掉,却被溶锦眼尖捉了回来。 “锦姐!你拉我做什么?” “你做什么去?” “……” 淳铭此番无言,溶锦不耐烦,“有什么却大大方方地说。” “瞧……瞧姑娘……”淳铭吞吞吐吐道。 “瞧什么姑娘,现成的摆在你面前你不瞧?” “你是我阿姐,算什么姑娘?” “你说我不算姑娘?” “我没这么说,我是要瞧不正经的姑娘!” “瞧什么瞧,你敢进去,眼睛都给你挖掉!跟我去茶肆听书。” 溶锦将淳铭拉到茶肆去,说书先生已开讲了一会儿,今儿讲的是一出《西厢记》,此刻正讲到“张生言‘月色溶溶夜,花荫寂寂春。如何临皓魂?不见月中人’,崔莺莺答曰‘兰闺深寂寞,无计度芳春。料得高吟者,应怜长叹人’张生惊叹,好一个出尘绝艳的女子……” 淳铭老大不乐意地盯着台上胡吹的说书先生,“我要瞧姑娘,才不要听这些个无聊的故事。” “这才刚讲着,你怎么就说人家不好听了?” “总之我不爱听。” “不爱听书就紧着茶吃,再不济你吃瓜果也行,别扰我。”溶锦将果盘推到淳铭面前去,自己认真听书,再不理他。 池钧与谢桓问着侍卫寻来时,台上说书先生讲着关键时候,“前三回所讲,便说到崔莺莺张生三通灵犀,虽则三通灵犀,却每回都受到阻碍,要说这阻碍……” 溶锦听得入迷,楚宛喊了好几声才应,“怎么了?” “大殿下来了。” “来了再坐着听会儿。”溶锦头也不抬。 “这时候到该回行宫的点儿了。” “怎么这么快?哎,到点儿了也坐会儿,我这正听到关键时候呢!眼见着红娘就要撺掇崔莺莺私奔了。”溶锦的手在空中虚晃了几下。 “行罢,那就听会儿。” 谢桓撩着袍子坐下来,他一向是爱听些情爱故事的,自然也听得仔细。 讲至最后,先生言道“那便预祝,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板子一拍下,今日的故事也就讲完了。 “走了。” “哦。”溶锦恋恋不舍地起身。 几人一同回了行宫,晚宴时,正德帝当着一众官员问起池钧“钧儿再有两月便十三了罢?” “是。”池钧恭恭敬敬地答道。 “也不小了,再两年便要离宫,正妃倒是不忙,但离宫后身侧总该有个人伺候着。”正德帝一边问一边有意无意地瞧向夏昀,“钧儿觉得,今日夏家女儿如何?” “夏小姐带着帷帽,面貌儿臣不敢细瞧,无从得知,不过锦妹一向爱好同俊美之人玩一块儿,今日见夏小姐与锦妹相处甚是融洽,想来是不差的,儿臣见夏小姐举止大方,谈话间也颇为得体,如此可见,内外齐佳。”池钧中肯地评价。 谢桓心紧了紧。 正德帝此举怕是有纳夏熙为池钧侧妃的意思,一府府同知的嫡女本够不上大殿下侧妃的位置,不过南方富庶,且夏家祖上乃是江南一带的首富,除夏昀外,族中各个是经商之才,家底颇为殷实。 如今正逢多事之秋,各国蠢蠢欲动,军事银子吃紧不说,河道工程也极为费钱,国库实在是有些羞涩,少不得要拉拢拉拢这些富商,许些甜头教他们甘愿出银子才好。 只是家底殷实有利有弊,例如夏昀的仕途,便止步于此,是以只能从女眷下手。 大殿下侧妃。 那是顶顶抬举了,日后只要皇家一句话,夏家哪能不心甘情愿地掏腰包,倒是同空手套白狼有异曲同工之妙。 谢桓以为池钧真有那意思,伸出脚在池钧桌下踢了踢他。 池钧一把将他踢开。 他又伸过来。 池钧只好不耐烦地拍了他两下,以示安心,继续开口道“儿臣以为,夏小姐如此兰心蕙质,乃是夏大人家教良好的缘故,如此也可见夏大人品德,儿臣如今虽未参政,却也听闻南城河道工程夏大人出力不少,儿臣今日斗胆谏言,来年河道工程竣工之日,父皇可赐封夏小姐乡君一爵,以示褒奖。” 正德帝听了池钧的话,满意一笑,“夏卿意觉如何?” 夏昀一听,立马跪下回话“臣惶恐,绵薄贡献担不起大殿下如此高赞,不过大殿下既有此言,臣定当为河道工程尽心竭力,祖宗基业不敢动,若陛下不嫌弃,臣愿献上臣名下产业五年收益。” 正德帝笑着承下,夏昀起身端着酒盏敬了正德帝一杯,如此皆大欢喜。 谢桓亦端着酒盏虚敬了池钧,压低声音道“你这一招可真损,一点儿不像平日里的君子作风。” 池钧以茶代酒回敬,“夏家有钱着呢,诚然我的确是坑了他一把不大厚道,不过这点儿钱于夏家而言不算什么,他们家不也挺欢喜的么,花点儿钱光明正大地捐了个御封乡君的爵位。” 谢桓看了他半晌。 池钧摸了一把脸问道“怎么了?” 谢桓忽的一笑,“你还挺无耻。” 池钧瞥他一眼,心道:你以为我这是为了什么?罢了,他也不晓得他这是为了什么,疯了罢。 “是,无耻,下回父皇再要塞给我哪家的女儿,我应承下就是了,也省得同哪个玩儿心理战术,徒费口舌。”池钧将酒盏重重地磕在了桌上。 “你如今越发有脾气了。” “近墨者黑罢了。”池钧不咸不淡道。 “你就仗着我心悦你,有恃无恐罢。” “同你说过许多遍了,这话不能拿出来乱说。”池钧皱眉。 “你私下也没许我说过,你倒是难伺候。” “那就别伺候了。” 池钧一落下话音,就见谢桓一直盯着他,盯得他心里发毛,半晌才道“行。” 而后谢桓就再也没同池钧讲一句话,只管低头吃酒,晚宴结束,就回了自己的屋子。 溶锦还特意来问他,“桓哥又怎么了?” “不晓得。” 他趁众人都歇息过后,跑去谢桓的屋子,结果门掩得死死的。 得,谢桓又生气了。 他也不晓得今日是怎么了,做什么要去惹谢桓,他平日真不是这样的,偏就是遇上谢桓,总能叫他情绪频频失控,哎,又怕是一顿好哄。 不过他一定要好好同谢桓说道说道,他若再要说心悦他之谬言,他就再也不哄他了! 大门无法入,池钧就只得翻窗户,谁料一进到谢桓的房里,就见谢桓沐完浴只着亵裤,从屏风后走出来,因着饮了酒的缘故,此刻眼下一圈儿都是红的。 第二十九章 在池钧看来,这场面不可谓不香艳。 好像他刚刚酒都未沾唇,心却醉了。 “怎么不穿件中衣?”池钧背过身去问。 “我在自己房里,讲究什么?”谢桓说完复又想起来,“我还在同你生气呢,该不理你的。” 心头一动,人就难免有些蠢笨呆傻,池钧道“哦……哦……那我改日再来……” 谢桓烦闷地“啧”了一声,快步走到池钧面前,“我说,你会不会哄人?” “不会,我走了。”池钧避开他的眼睛,转头往门口走。 谢桓又绕回到池钧跟前,见门依旧锁得好好的,窗户却开了一角,于是调笑道“怎么还不好意思了,哪有你这样做梁上君子的?” 池钧又转回去,“我没有,我不是。” “想来我乃天人之姿,你要来窥视我,也实属常事。”谢桓揽镜自赏,得意道。 “你要点儿脸。”池钧丢下这一句,便夺门而出,不再给谢桓开口嘲笑他的机会。 直到回了自己的屋子,才大口吸起气来,关上门背靠着,想到刚刚谢桓的模样,心跳得好像有些快。 池钧冲到桌前倒了一大杯冷茶,想要压一压,然而一口灌了下去…… 心还是跳得快。 他刚去找谢桓要做什么来着? 忘了…… 忘了便忘了罢,现下天色已晚,也该困觉了。 亥时已过,的确算不上早,除却他,溶锦也还醒着,不知是太过兴奋了还是怎么的,总之困不着。 “那便预祝,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说书先生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今日父皇此言,想要赐婚的意思太过于明显,连她都瞧得出。 哎,虽说父皇应承过她,不会教她和亲,可如今生逢乱世,不知哪时,就轮上她了呢? 有情人?她们这样的公主,都是要远嫁和亲来的,谈何有情人? 溶锦翻了个身。 “我是喜欢你,却无关风月。” 鬼使神差的,她想到了稷言,想到他说对自己没有男女之情,听过本应该松一口气的,但她好像并没有。 她甚至更加烦躁了。 有点儿想他。 她又翻了个身。 想他做什么?说好的再不往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不想了,困觉。 可稷言真对她没有男女之情么?她不信,稷言对她这样好,心里指定是有她的。 桓哥也曾常拿这事儿打趣他们……他心里应是有她罢? 算了,有她没她又怎样,她又不稀罕! 困觉。 稷言心里没她,那是有旁人么?他心里真的有旁人么? 那他会为她挽发描眉、替她作诗描画么? 他们是不是还会生一个可爱的孩子?孩子偶尔调皮,他会不会打他?算了,稷言这样温柔的一个人,一定舍不得打小孩儿。 想到他会对旁的人好,她有一点儿鼻酸。 可旁人哪有她高贵,哪有她好看,他连她都瞧不上,还瞧得上旁人? 赵国贵族应是没有,那会不会齐国有? 不过稷言四岁上就来了赵国,八成也记不得齐国女子长什么样儿了,但好像也不定,万一他与那女子青梅竹马呢? 不对,青梅竹马这样的词合该来形容他俩,同旁的人一概没有关系。 哎!想哪儿去了! 困觉! 翻身,困不着。 哎呀,好烦,她又不心悦他,想这么多做什么? 心悦! 溶锦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她心悦稷言? 不会罢? 再换来想想,稷言若真这样对旁的人,她膈应,但若是被这样对待的是她,她虽也膈应,却也比前者好些。 她真的心悦稷言么? 可若将他俩凑做一处…… 她又不乐意了。 啊啊啊!好烦啊! 她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啊啊啊,好烦啊!” 门外立刻有行宫守夜的宫人问道“怎么了公主?” “无事……做噩梦了。”溶锦不好意思地出声,再默默地躺回被子里。 “需要奴婢进内殿来守着么?” “不……不必了……”溶锦害臊地缩进被子,闷闷道。 他心里一定有她! 困觉! 翻身……又翻……再翻…… 啊啊啊!困不着! 那便抓鸭子罢…… 抓一只、抓两只、抓三只、四只、五只、六只、七、八…… 溶锦抓了一晚上鸭子,丑时过后才勉强睡去。 等第二日楚宛来喊她起床用早膳一直喊不醒时,才发觉溶锦正发着烧,身上也起了一身疹子。 楚宛赶忙传宫人去请随行的御医,一屋子人忙得团团转,楚宛一直守着她,溶锦已烧得迷迷瞪瞪,又吐又哭,偏偏又不转醒,嘴里一张一合,楚宛连忙附身去听。 “稷言……” 楚宛一愣,她是真没想到,溶锦嘴上没说,心里居然是惦记着稷言的。 饶是楚宛再迟钝,这会儿也晓得,能在梦中喊出来的名字,绝非无情。 此番溶锦的心意已经很明了了,局外人都瞧得清清的,只有当局者还不自知。 御医很快便来诊脉,溶锦也没再胡言乱语。 溶锦的身子倒没多大事儿,瞧着吓人,不过是水土不服罢了。 宫里出来的几位娘娘,或多或少也有此类症,只是前日溶锦吹了山风,瞧着便要比她们严重些。 她生了病,楚宛自然也不能跟着殿下们一块儿出去玩儿,就守着溶锦。 溶锦下午时烧退了,人转醒,倒没旁的话说,只是为着不能出去玩儿遗憾了一小会儿。 楚宛没忍住,告诉她“今儿你烧糊涂时,梦中喊了稷言殿下的名字。” “哦……不记得了。” 溶锦不想再提,楚宛也就不再多说。 再过后十几日,等溶锦好不容易病愈,正德帝又不放他们出去玩儿了,带着他们视察河道工程去。 圣驾一路走过昔年患过大水的地方,今已重建,瞧不出灾后模样。 河道总督与南城巡抚跟在正德帝身后汇报,听得溶锦跟淳铭走着路都想打瞌睡。 汇报总算是告一段落,溶锦央着正德帝自己要去别处玩儿,磨了许久正德帝才应。 正德帝一点头,溶锦立马就拉着楚宛跑了。 “你倒是慢点儿!”楚宛被溶锦拉着还不曾跑出几步路,就教溶锦慢下脚步。 溶锦一回头,就见淳铭也边跑喊着“锦姐!等等我!” 溶锦停下来等他走近了才问道“你怎么也来了。” “我觉得无趣么。” “确实无趣。” 二人吐槽着,就在这街上乱晃,只是晃着晃着溶锦便有些心不在焉,淳铭有好几回同她搭话,她都未曾反应得过来。 不多时候,就有池钧遣的宫人过来传话,说是大殿下同谢世子一会儿来找他们。 于是一行人便在街边等着,人来人往的,淳铭就一直盯着过路的人,生怕一个转眼就错过了去。 “诶,钧哥!在这儿!”淳铭在人群中瞧见了他们,谢桓在远处买零嘴,池钧就在一旁等着,淳铭怕池钧没瞧见他,还特意跑过去,因跑得太快,到池钧跟前时抓住池钧的袖子才缓了缓。 池钧低头看着自己被捏皱的地方,深吸了一口气,淳铭见状立刻狗腿地替他抚平,“我晓得我晓得,君子正其衣冠。” 淳铭适才将池钧的袖子抚平,谢桓又冲了上来捏住,池钧未见着人时皱紧了眉头,转头一见是谢桓,不自觉地就舒展开了来。 “锦妹她们呢?” “前头。”淳铭指了指。 谢桓眨眼便跑开,池钧快步跟上去,却被淳铭拉扯住,“钧哥,你不是不爱旁人弄皱你衣袍么?” 池钧也低头看着被谢桓捏皱的地方,还有谢桓的余温。 不想抚平。 君子正其衣冠,遇谢桓却难做君子。 他抬头见淳铭还在等他一个话说,轻咳一声,“我昨日才将他惹恼,你也晓得的。” 淳铭一派了然。 谢桓找着了溶锦她们,将手里的零嘴递出去。 “不吃。”溶锦道。 “怎么了,是不是病还没好全?” “好全了。”溶锦精神厌厌的。 “好全了怎么还这幅模样,这可是你往日爱吃的。” “现下不爱了。” “别这样,走,带你去桥边玩儿。”谢桓逗着她。 从后头撵上来的淳铭旁的什么也没听见,就听见了这一句,忙推着溶锦往前走,“走走走,去桥边去。” 溶锦没有推脱,任他们带着走。 桥边的确是好玩儿,谢桓与淳铭都兴致勃勃。 望着满眼的山与水,溶锦却一点儿劲儿都提不起来,越发的烦闷,隐隐有些鼻酸。 就这时候,谢桓道了句“瞧啊钧哥,宫外是真美,不晓得稷言何时才能见见这样的风光。” 就这样一句话,无端地教溶锦红了眼,溶锦背过身去摸手帕来擦。 心里想着,归期再近一点儿就好了。 未见宫外头天地辽远时,她十分期盼自由的青山与长川。可当她览遍之后,却因思念方寸之地那个人而没骨气地偷偷洒了两滴泪。 矫情。 “怎么了?”楚宛见溶锦擦眼的动作问道。 “桥边风大,迷眼。” 溶锦终究是不肯多说,楚宛却凑近了溶锦的眼睛,煞有其事地道“我给你吹吹。” 一行人在街上玩了个痛快才回行宫,如今是十月下旬,临近十一月中旬时,正德帝压了两月的政务也该回宫处理,好定下封印的日子,于是预备启程。 十一月二十四,圣驾启程,溶锦掀开车帘望外头,沿途依旧是来时的模样,她的心境却大不相同了。 她想见稷言,也想困住他,她受不了他的身边出现除她以外的人。 她受不了他会对旁的人好。 第三十章 她待稷言,或许一向都是不同的,从来都没有多纯粹,她不肯承认的那些,或许也都是真的,她为何受不了他对旁的人好,她该想想。 她心里多半是有稷言,只是年少时的心动来得迅速而热烈,便少不得要教人同旁的情感混淆了,也难免教人无所适从。 她暗自说服自己,那些她不敢言说的少女心事,其实说出来教旁人晓得,要将她与稷言凑做一处也无妨的,她何必同自己较真呢? 可若真这般,不就是…… 好像有什么就快要呼之欲出了,她烦躁地将车帘放下去,闭眼假寐。 她该想想的,她再想想。 圣驾抵达宫中时还不算晚,赵昭仪特意过来清宁宫将南巡两月宫中的大小事宜悉数报与皇后听。虽说南巡宫中走了大半主子,但到底还有一宫的内侍、宫人在,该有的事宜一概不少,这一报,就报到了酉时。 皇后见天色已晚,要留赵昭仪下来用晚膳,赵昭仪以永安宫小厨房已备好晚膳婉拒,携着池钧便谢安离去,拦都拦不住。 一路上,赵昭仪只问了池钧一句,“南巡路上,你推拒了你父皇的赐婚?” “是。” 赵昭仪没再往下接,池钧跟在后头心里却打着鼓。 一进入永安宫,池钧一只脚适才踏过门槛,另一只脚正抬起,便被赵昭仪一耳光扇了个措不及防。 他不敢闪躲,只堪堪站稳了身子,未免倒下难堪。 “我不过问你大小事宜久了,你如今竟又忘了规矩!” “儿臣向来谨记母妃教导,一日不敢忘。” 赵昭仪轻撇池钧一眼,“忘与没忘你不必解释,从今日起,往后半月,晚膳你不必吃了,每日晚膳时就在这院子里站两个时辰,背诵《内则》,从‘子妇孝者、敬者,父母舅姑之命,勿逆勿怠’背到‘子行夫妇之礼焉,没身不衰’,背错一字便多背一日。” “是。” 赵昭仪交代完便进殿,留下池钧独自一人在院子里罚站,背诵声缓缓响起,“子妇孝者、敬者,父母舅姑之命,勿逆勿怠。若饮食之,虽不耆,必尝而待;加之衣服,虽不欲,必服而待……” 现下已进冬日,正是易染风寒的时候,何况每日空腹在风口站两个时辰,便是铁打的身子也要熬不住。 池钧算是底子好的,撑了八日。 始觉自己染上风寒的次日,他一进上书房便见谢桓同溶锦两个笑得没心没肺,他不敢想,若是他接下了赐婚的圣旨,谢桓还会不会如同这般欢喜,一想到谢桓可能会难过,他便觉得这罚也值了。 溶锦课后又去了清露宫逮稷言,好像同多年前一样了,稷言又冷冰冰地躲她。 可如今她却不能像多年前一般,毫无顾忌地就躲在他书房门口等人,她只敢远远地望一眼,碰碰运气,大约是前几日头一回来时,见着过一回,他礼貌而又疏离,仿佛从不曾认识过她。 他做到了远离她,她却又后悔了,个中原委,她大概能猜测一二。 她又是想他啊,又不敢承认。 今日她也是远远地望着,岂料稷言一踏出宫门,见她在,又立刻转身回去,溶锦也不晓得怎么了,被稷言的眼神深深刺激到,当下便喊“稷言!你给我站住!” 稷言转过头来淡淡地问,“公主何事?” “你何必如此疏离?”溶锦气鼓鼓地回道。 “此番,岂不是公主所愿?” “那是前些时候,如今我又没那个意思了。”溶锦想上前去拉稷言的衣袖,却被稷言退后一步躲开。 “公主可真是任性呢,不过我窃以为,公主身份尊贵,应当有比我更好的人陪着玩笑,实在是不必来寻我,但求公主饶我一二,得个清静。” “你就这样冷漠,我以为……你心里也是有我的……你原来心里也是有我的是不是?怎么如今说没有就没有了?”溶锦委屈地控诉,稷言反问“那公主呢?公主心里有我么?” 溶锦暂且被噎得说不出话,但又想解释点儿什么,稍不注意就扭捏了起来,稷言嗤笑一声,“公主不必勉强,没有就没有罢。” 不是的,不是的! 大约……她心里是有他的! 稷言已经不耐,想要转身。 快说心悦他啊!快说! 溶锦有点儿着急,可嗓子就好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愣是说不出口。 稷言转身,就在这一瞬,溶锦脱口而出“我心里有你!稷言,我心悦你!” “什么?”稷言错愕地回头。 她心悦稷言,在她乘着归途的马车,瞒着所有人偷偷想他、念他、渴望着快点儿见到他的时候,或许就该想到了。 现下见了他,心情便舒畅起来,这更无须旁人多言,她自己就明白了。 总而言之,不就是她在青春少好的年纪,心里有了一个人么? 况且这个人也没什么特别的,无论是年纪、容貌,还是家世,皆与她样样匹配。 “我说……我心里是有你的,稷言……我心里有你!” 稷言有一瞬的失神,好像这几月将他折磨得快要发疯的自卑全是种笑话。 她说她心里有他。 稷言敛下眸子,沉声道“外头山清水秀,自有公主之爱,我不过是这四方之地的困兽,担不起公主的心意。” “我不爱外头了,外头虽的确是美不胜收,我开始也是真的新鲜欢喜,可后来却不同了,后来我见山和日丽欢喜不起来,高山流水欢喜不起来,听说书欢喜不起来,逛铺子也欢喜不起来,每行过一处,想的便是,要是你在我身旁就好了。” “对不住,我永远无法陪公主……” 他克制着,不敢再上前一步,怕重蹈覆辙。 “我说这样的话,没有旁的意思,是我在那个时候,比平日更想你,是我终于明白,没有你在,我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我行过的山水,都不能让我真心欢喜。直到我一回宫,我见到你,你在我眼里,我才又欢喜起来。”溶锦急切地解释,“你懂么,稷言?是温山软水,不及你在我身旁半分!” 或许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 她到底晓不晓得,她说这样的话,会教他误会,会教他觉得,他们之间,有无限可能…… 可他不想再那样了。 全心全意地付出,最后什么也没剩下。 “公主请回。”稷言说完这句,便转身关上宫门。 “我……” 溶锦无错地站在原地,她想不明白,从前那样珍视她的人,为什么如今连多瞧她一眼也不愿意。 她不是解释了么? 她说了她心悦他呀! 或许他没有反应得过来,他若是反应过来了一定会回来的,她应该在这儿等他,未免他想找她时她却不在了,便硬生生错过。 可她就这样等了许久,稷言再也没出来过,最终她还是失魂落魄地回了清宁宫。 他真的不在意她了么? 她是不大信的,多半是为着前一回她伤着他的心了,他生气呢! 那她就哄哄他罢。 再过半月便是除夕夜宴,这不失为一个绝妙的机会,溶锦特意差人往清露宫送了帖子,她想着他若是能来就好了,他应该会来罢? 那日到来之时,溶锦特意拾掇了大半个时辰,为的就是教他眼前一亮,说不定就原谅她了呢? 结果直到晚宴去了一半,她也没见着他人。 幸亏她还留有后手。 前几日收到除夕夜宴的帖子时,稷言不是没有心动,他也想去,想赌一把,赌她心里有他一席之地,但最终理智占了上风,她那样任性的人,心意怎么会长久呢? 他将帖子锁了起来,势必不会再打开它。 除夕夜满宫上下灯火通明,他想今晚所有人应该都是欢喜的,只有他在辗转反侧地揣测一个人的心意。 这时候门口传来宫人急切的声音,“甘露殿走水了!” “都是座废弃许久的老宫殿了,里头没人。” “你没听见适才那内侍说么?嘉贤公主在里头!” 稷言立刻坐起身来,传入他的耳朵里的只有一句,那就是“溶锦此刻有危险”。 他顾不上旁的,顾不上去纠结她心里是否有他,顾不上他的自尊,他只想她平安。 一路上他以最快的速度往甘露殿奔去,他也没再想过若是被旁人见着会如何,他只要一想到溶锦有危险,他就没办法思考。 越临近甘露殿时,真相就越是明了,静谧的夜里没有一丝慌乱,唯一的火光是大红的灯笼,直到他到了宫殿门口,他推开宫门,溶锦笑眯眯地站在院子里,“你来啦?” 一切尽在不言中。 原来她没事儿,那就好。 此番看来她早有预谋,也认真拾掇过自己,上着天青色素袄,下着暮山紫绣百鸟纹百褶裙,外搭牙绯底绣卷草纹披风,领口与袖边是鹅黄底绣折枝堆花,领口的扣子是白玉鸳鸯戏莲玉扣坠着珍珠做的流苏,脖子上带着莲花璎珞,头上绾垂鬟分肖髻,戴了镶着珍珠的发箍。 她一向精致,这会儿瞧着,比之月光也不逊色,她在等他上钩。 可他没有欣赏的精力,胸前剧烈地起伏着,快步走到她面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