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谁逆相思 大明王星。 东南大梵音寺,大雄宝殿经声梵呗嘹嘹。 西侧长寿佛殿后灯房内,一个小沙弥跪伏在地,为自己刚刚失手打破的长明灯向路过的老僧忏悔。他的哭诉无人问津,老僧只目光明灭的注视着八万四千展灯中,一盏明明刚刚点燃不久的油灯自然熄灭。满展的灯油如故,殿中无风,老僧眼看着周围万展灯光,随着这一盏的暗淡而纷纷火苗摇曳微脆…… 许久无人理会,却感觉眼底的青砖越来越暗。小沙弥差异之下猛然抬头,只看到那老僧的侍者,长身凭空立在东方正中,正徐徐点燃一盏油灯,而这一盏灯的重燃,竟令西北角的万盏不知何时只剩火星的灯芯,骤然一振,纷纷渐渐,火势旺盛摇曳;那侍者轻薄的伽蓝褂衫,立在空中没有一丝浮动的迹象。 沙弥看着自己手中的残破的灯盏,缓慢但却是肉眼可见的在修复,当它终于重新完好无损,燃起光明时,老僧已经背手和侍者远去。 “不是因为她破了,只是因为她灭了。” 说的是灯,还是人? 小沙弥摸着光光的后脑,默默继续刚刚念到一半的燃灯偈诵…… 西北边陲的冈波梵底多山上,老瑜伽士左手转动着转经轮,右手沿着右绕的佛塔的方向,一个一个逐一播动着佛塔底座上的经筒,他身后的小阿扎顶着一团蓬乱的头发,一手拉着一串常常垂地的佛珠,一手扯着他冬帛的下摆,不停的央求,“堪布,堪布,今天再讲一个故事嘛。” 他回身,放下播动经筒的臂膀,抚摩小阿扎的头顶,苍老的大手,一条条青筋暴露,黑红的皮肤间,老年人黑褐的色斑都看不分明,只有指尖发灰的指甲能看出不同的颜色。 “那就再讲一个彭川紫圣时期的故事吧,”沙哑的声音像是身侧那些多年没有上油的经筒,每一转都发出吱嘎晦涩的声响,但在这山风呼啸间,应和着隆冬的枯草被风吹来砂石击打的节奏,又是那么相得益彰。 “堪布怎么总是讲那时候儿的故事啊,那么多有意思的事儿怎么都缠到一块儿去了?” “因为呵,玛尼石要一层层垒起来才成堆,有意思的人和事儿,也要扎到一堆儿,才够写成一卷歌。” “那罗桑也要和有意思的人一块儿玩儿。” “好啊,那罗桑要先背好人规,做个合格的阿扎。” “背好了人规就有人陪我玩儿了吗?” “你还要精通五明。” “然后呢?” “然后用你的智慧去修行。” “那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有人陪我玩儿呢?” “会有那么一天的,到了那一天,自然会有人来找罗桑一块儿玩儿,” 也终有一天,后人也会将你们的故事写成一卷新歌。 呼啸的风声吞没了一老一小的声音,它似乎永远没有餍足,将古老吟唱的咒语从曾经亿兆年前的辉煌,一直吹向今日彭川最遥远的东方,如风马缤纷的色彩,在空中飞扬,恒古不没…… 恒星,华清。 华清池碧,湛如玉,清池边人,冠游龙。 翠玉叮咚敲棋盘,落子从容,却如金戈交伐。 胜负已见分晓,乌衣男子扶额,轻叹,“世人求的不过是长生,她确是只盼七情六欲。” 对面女子扬手又落一子,可有可无,“生恩牵绊两百余载,一朝解脱,未尝不好。”手腕起伏间,素白袖口纹绘的青龙有异彩流动,如华清池水波荡,只是寻常。 男子墨冠上跪坐的麒麟玉雕似乎打了一个哈欠,指骨微松,随意再添一子,徐徐,“这一子,终是落错了。” “呵,七世贞烈,九转青灯,早该料到不是么,修福,不修慧。”女子抿唇,左手微抚右臂袖口,又落一子。 “无慧是真,可这福却又不知在何处,”冠上麒麟似乎已有起身之势,男子却仍云淡风轻,“本想用它来拖,没想到竟失天元,我退便是了。” 终是一子错下,满盘落索。 一时间兽啸龙吟,两人双双望向池中,只见碧波荡漾,那波心景色分明是昆仑山倾,中州陷,冥星坠银河…… 缁霜二色再不复清华游戏之态,“复盘!”“复盘——” 华清山门——天功所就,不似人为:高八十仞,宽九十丈的汉冰玉门楼盈额上,金木水火土,五色极品灵晶点缀的楼宇繁华,据说每百年都会重绘一新;下面十八根汉冰玉柱并盈额最上飞檐的灿灿金龙用的自也不是凡夫的阿堵之物,原是铸上品飞行法宝才用的金秘石;这二十尾翔龙的定睛之目,额上之脚,腮边之须,并五爪内筋,样样质地可让五品以上铸造大师徘徊数月观摩。 蒲公此刻立在第七、第八门柱隔出的第七门正中,要进不进,看神情,尚算平和。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平日熟稔无比的指法,现下是断断续续怎么也掐算不清楚了。 华清山门每日繁华,修士如织,几十年难见五门以上有人进出,此刻,好奇驻足观望的修士已经不觉过百,并逐渐增多。第七门内接引的元婴真君再是焦虑,却也投鼠忌器,不敢妄动驱逐,以免耽扰卜算。 蒲公身边的小徒弟左手平持着一个老旧八卦七星阵盘,也分毫不受周围修士影响,右手低垂在袖内飞速掐指,口中兀自喃喃,“这位萱苏真人一生坎坷,父难靠,母不慈,姊妹无亲,朋友相背,姻缘屡困,继女相轻,收徒忤逆。本身又是童时灵根受损,少时悟性不足,成年寡少机缘,可谓财法缘侣一样不沾。咦,奇怪了!”小童仔细打量阵盘中间隐现的白骨:眉骨间隐有兴家顺道之气,兼又是寿命绵长的额骨之相……。如此骨相,如此生平,又如此中夭,怕不是?小童看了一眼依旧举步不前且神色逐渐凝重的师父,术之一道通天不难,转命尚可,然若要回魂么,他识趣的抿住了口。 第1章 归来 这日午前,春光正好。十二岁的广韵随叔祖鹿冥自云端缓缓落下,初听到的,并不是迎客的鸾鸣龙吟,而是一片雀跃欢腾的孩童之音,便并不去看正面百丈远的华清山门,只会心一笑,目光左凝,看那玉白墻面,红宝做顶,不过三层高的一片育蒙馆舍。 鹿冥仙君也随他望去,黏须对迎来的同辈笑道,“千年前,可未尝见如此活泼景致。” 那华清迎客的仙君先拾一礼,也笑道,“这处学馆,却是五百年前才增立的。”再开口却是面色一肃,郑重面向广韵稽首:“不知司徒公子尊驾,有失远迎。” “劳仙君久候,广韵惭愧。” 两方人互道寒暄,相携向山门而入,羊脂凝玉铺就的路面光可鉴人,伴驾扈从虽不如何隆重,却也自有一派仙家清素。 沿山门西行百丈,华清山脉外围,一间小小的蒙学里正在日常炸锅中:童音本就清脆,千余孩童,纵多间舍内书声朗朗,多间寂然无声,可但凡有四五间蒙师一时疏散或是放课,这如百雀啼鸣的嘈杂就甚硝烟上——幸而每间馆舍特设的隔音结节,里面的声音透得出,外界的声响却进不来。 “这小小少年竟是天玑门人幺。”一个清冷稚嫩的童音喃喃。 此刻,蒙馆内三楼的一扇窗内,一个小女童看得分明,刚刚的两厢人进得居然是第7门。 华清山门18柱隔十七门每每是入由前八,出由后八,第九门非大庆重宾不开,5门为贵,6门吉,7门天玑,8门释修。 “难怪要劳烦婴上修士相迎。”刚刚呢喃的人正兀自揣测出神,却不妨被身边的小姑娘一拉,“思思,思思!” 甜腻腻的童音附耳问道“你又在看什么呢?”相思的视线转回来,抿嘴笑着摇了摇头。 小姑娘显然不信,把住相思伸长了小脖子往窗口外探头望,凡人目力至多不过二十丈,她当然是连山门的模糊影子也望不见,死心了撇撇嘴,“真是的,这一天下来,就见你发呆、走神儿了!” 依旧报以一笑,相思不知该怎么解释,发呆不过是震惊,望向窗外,也不算是走神,只是两百丈外都分分明明,人物景致太过引人罢了。 看着小姑娘瞪大了眼睛,气呼呼,乖萌萌的样子,相思真想伸手去揉揉她的发顶。可伸出手,看看自己眼下的小爪子,只能退而其次的拍了拍小姑娘的手顺道摸一把过瘾。 教习真人这会儿不在,室内嘈杂的童音一浪高过一浪,相思的眼神不禁游弋,扫视周遭的孩童,一张张稚嫩熟悉又陌生的脸庞,一色的六岁以下身量,一色的专属蒙童的青玉色法衣,算上自己,不多不少,正好六十个。这就是拙正蒙馆这一届最优等的甲序蒙童了。久违了的无忧无虑,世事蹉跎,她几乎都不记得自己也曾有过这般优渥的童年生活。 在今日早修之前,才要迈进甲序,五岁的楼相思不知为什么,竟被早已惯走的门槛绊倒。之后,在侍者搀扶下踉跄起身的女童,就已然换了一个芯子。 壳子小了,芯子老了,但好在,再小也是自己的壳,再老也是自己的芯,身魂几乎相契速融。 初初回来的震惊,不过在蒲团上坐定了半炷香,便开始舒缓。虽是隔了242年,很多五岁时候的印象不太分明,可是端坐在青璞讲座上的明玉真人,相思确是认得分明。 那是前生一百五十岁,刚回华清外门不久,机缘巧合下,目睹了这位真人从误食腐元草直至灵丹枉效而抱憾坐化的全程。因是自己的第一任蒙师,相思当时很是虔诚的跟随超度的释修足足念了七日的往生经。结丹真人五百寿元,明玉真人此时样貌与将要坐化时并没什么不同。 又因着明玉真人在半炷香的功夫里,温声细语的,两次点名关切问候自己有没有摔痛,要不要去后厢休息,相思进一步肯定了这副小身板正是五岁时候的自己。 这便是重生了吧,修真界转世重修,或是当生夺舍的,已经算有大机缘,可谓万不存一;至于时空逆转重溯再来的,就更为罕见了。不过相思前世最爱读仙家逸事,虽然匪夷所思、穷极造化,却也有所耳闻。 曾经247年人生,比上如微尘,比下,却也足有余。依她的残破经脉,能苟延残喘两百多年,甚至结丹,真的已经算是侥天之幸了。父母对她毫无期盼,只有浓浓的不耐和根本未曾如心。她身死之前,心早已死了,那痛到窒息,生而无恋的感觉似乎还在胸口翻涌。这样想着,那一刻的万剑穿心之痛,反而没那么清晰了。那一生中,只有些恩无力回报,对有些有缘的微末修士帮扶的还不够。其余,她从不求长生,曾经对道侣的依恋或是偶尔建功立业的热血也在认清自己的愚蒙之后慢慢淡了。一切的坎坷不过是因为自己蠢,那么不论是天意还是人为,又有什么可记恨呢?愚而可笑的一生,明明不过就是昨天,相思闭了闭眼,真希望一切记忆如凡人灵前烧的纸灰一样,风一吹,就都能散了,不再记得一片。 再定一定神睁开眼,身边的小姑娘早已经侧过身子和隔席的小童子开心的说笑起来了,相思微笑的打量着甲序周遭的布置、周围童子的案上的玉帛书,显见这为期一年的蒙学是快结束了,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也并没有几天了。只不晓得今日是彭川历上哪一天? 这么打量着,目光就又不受控制的望到了窗外,一片片细数着山门门柱上的龙鳞,那里,距离蒙馆,少说有140丈开外了吧,相思心中且喜且忧。前世儿时的记忆的确不多,但240岁结丹时候的神通还历历在目,超过21丈便是耳目极限了。此刻,相思明白知道自己显然是识海未开,眼前这一切并不是用神识探知的。这样的耳目明晰,真的是少年时候那七八年缠绵床榻时最想要的神通呵。一股郁气慢慢呼出,不自觉间,身形惯性的五心朝天,身正,脉正,双目微敛,舌抵上颚…… 相思进入冥想状态的同时,刚刚抽身离开的明玉真人,回到了甲序,不需要一丝威压,上位者的气场只凝眉一扫,室内七八成的孩子就乖乖安静下来了。 第2章 第三名 相思是被法衣不断拉扯,不得不出定的。物我两忘,不理尘世喧嚣,即便幼童的身体没有引气入体,还不能吸收灵气滋养,但冥想中的安然寂静便足以是人间至乐的逍遥了。 尚在咀嚼定中滋味,就听清脆的童音唧唧喳喳在一旁道,“听到了没,思思,今年学里前五名的嘉奖居然是去颐清池!”小姑娘尤自欣羡万分的感叹,“哇,颐清池呦,我连颐清圣地的外围都没进去过呢,族长叔叔说要到七岁生辰入准备宗门了才带我去一次呢,思思你好棒呦,怎么能又考了第三名呦……” 颐清池!相思的心头挨了重重一击,这竟然就是那一天吗?垂头,一双稚嫩的纤弱的五岁孩童的双手慢慢握紧成拳…… “思思,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啊,”见同席的小闺蜜只知道傻傻的盯着自己的一双手来看,小姑娘不乐意了,趴在楼相思耳朵上大声嚷了一句,“楼思思!” “肃静!”明玉真人,温柔而不失威严的声音伴随着惊堂木敲击的声音落下,足够令这些孩童安静一刻,“再说一次,三日后去涵咏馆测试灵根,切记要告知家中长辈,此番更生正值我华清十年一次开山门广收弟子之日,良莠纷至,切需由家老杂役接送妥当,切莫误了时辰,攸关一生仙途造化不可不慎!” “是,真人!”周遭齐齐的童音终于唤回了相思的思绪,是了,这就是那一天了,自己最不愿回想的,揭开日后两百多年在修仙界如猪狗蝼蚁一般艰难攀爬的日子。一口齐整乳齿上下打战,错落击玉。小小的震动声在一片童子放课后的喧嚣中并不分明,却瞒不过身边的小姑娘。 小姑娘转过脸,两个包包头上的苏萏华轻轻颤动,带出一阵香风,“思思,你今日究竟怎么了呢?你莫吓我呦。” 真是可笑,还以为此生无憾,刚刚回来就不得不面对此生第一憾事,这回来的,呵,日子真是好。强压着胸口一口浊气,相思强撤出一个似哭似笑的笑容,“没事儿,我就是高兴傻了。” 挤出了丁室,置身于一群兴高采烈散学的童子中,蒙馆外,阔别了两百年,相思再次见到了那位分神仙君,那位自己孺慕依赖了几十年,直到两百多岁,还以为,他不过是位被自己这个逆女带累了的,落魄了的元婴真君——楼家凤池。此时节,华清同辈晚辈间多雅称一句“疏桐”的翩翩公子。 那一年,她不备之下得知这位仙君的真身,不由百年大醉梦醒,残破经脉中,血肉基石段段坍塌;那一刻才真正知道一句仙凡有别;仙家所谓断情绝爱,那一时,她自以为,自己悟了,以为自己这一生再没有牵挂。 从不曾妄想过,仙凡可以再见,这一刻,在一片生机热闹中,她迟迟不敢迈步,只想冲口问一句,“这位仙君,这场历练,可还满意?” 混迹一众内门杂役间,楼凤池眉间微挑,这小丫头,今日有些不寻常呢。 被抱上那久违的拉风的白玉毛笔座驾,越过他爹,如果这具看上去还算不错的分身算是“爹”的话,越过“他爹”臂膀,相思依旧木木的,无意识的回头看那笔豪分分撒撒落下的一个个《千金赋》的方块文字,慢慢消散在空中。空中婴上修士来往不若山门前熙攘,却也委实不少,像这样恣意张扬的坐骑确是不多,这份明艳风流,先让习惯了维诺谨慎的相思熟悉中多了三分不适。 从华清派山门下的蒙馆到九大主峰之一的钟灵峰路程很远,就是一个练气中期的外门弟子用御风诀一刻不停,也得走上三天。记得前生,最初到外门时,她几乎日夜思念阿爹和母亲,最先学会画的就是急行符。一年年攒了每月三天的假日,从一年可以回去三次到最后一年可以回去十二次。那最初三十多年的外门的日子里,竟然是一次也没去过外门不过两刻钟凡人脚程就到的坊市。 不过对于元婴修士,这点儿路,御器飞行就不过是一刻钟的事情。 “闺女,给爹说说,这回考完了想吃点儿啥,咱明个儿到哪耍去?” 望着脚下一座座熟悉的峰峦频频闪过,听着久违了的,她这位致力演绎不着调的爹的,“楼氏教子”调调,眼里的迷惘渐渐被潮湿替代,突然就忘记了问那一句“我这个闺女身上,可曾真的流着你楼家一滴经血?”那一生多少月沉星稀,经脉痛的寸寸断裂,只盼着能痛晕,痛晕了可以如凡人一样梦回儿时,自己还是阿爹的掌上明珠,还有人喋喋不休的宠溺痛宠。 这重活一世,真的好,只还能听到阿爹这么神清气爽的叨叨,就当真是好。便是做戏又如何呢,世人都求长生,她那一生求的却不过是父爱母慈。有情有牵,有依有伴,最卑微庸俗不过的凡夫俗子的念想。都说血浓于水,可便是并没有血又如何呢?自己那一世百年追忆,思慕不得的,不就是这片刻的“真实”温情么。 感受身前小人儿的情绪激荡,楼凤池的眉梢又是一挑,这孩子,果然,不是大道之器。唉,就这样吧,再佑她五十年,结丹以上勉强也可以驾驭仙器,此生不出华清总是余生无忧了。 靠近阿爹的胸膛,相思的拳头慢慢松开,唉,就这样吧,只要迈过明天那道坎,这一次只要经脉不损,虽然灵根是真的差,好在有两百年的历练,拼一拼总有三分把握考回内门,那这场大梦中,就还有四十多年父爱可期,凡夫俗子七十古稀,能有这四十多年父母双全,这一遭,就当是白赚的一世轮回了。 转眼到了钟灵峰半山腰,停在那再熟悉不过的,两百年未见的苍翠竹楼前,相思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跟上了阿爹的步子,屏息平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心绪,又要面对了,对自己有真正生恩的女子,她的母亲…… 第3章 那一年的今天 曾经那个二百四十二年前的今天,清晰的不忍卒视,那个兴高采烈的欢腾的抢先奔上竹楼的女孩儿,朝那不知在书房看什么的女子大喊,“阿娘,我这次考了前五,训导真人奖励明天去颐清池一游哦!”当时,她的阿娘是怎么回答的呢,随着反手朝她脸上打响的巴掌,头也不偏一分的落下一句,“凡孽肚子里藏不了二两谪仙露,骨头怎忒轻,还不退下!” 她从三岁识字开始就被鞭挞,好多次,要不是阿爹及时护着,早不知转了多少世了。小孩子么,尤其像她这么天生发呆的,领了再多的“教训”,大约都是学不会走心的,哭一场,照旧是恋恋粘粘往爹娘身边黏。 可偏偏是那一次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竟把她骂的开了点窍,“多看你一眼都折修为。”虽然那会儿,还是不脱呆傻。但那种一盆烧得正旺的火苗被哗的一盆凉水当头浇灭的感觉,生生击中小小的胸膛。 并不是第一次得到奖励,却因为这一次奖励,训蒙真人嘉勉的话多些,小小同窗们羡慕的目光多些,小小的人儿,觉得这是本分正途,是自己挣得的足以让爹娘欣慰的事…… 她那时候,是真的不懂,自己如何就“轻贱”了?以往母亲本家的子侄,甚至母亲师姐妹的直系后嗣在术法或者大小五艺上但凡有寸进,都会常被拿来“激励”自己不要再这么呆傻。她一直以为,这些都是正途,是值得欣慰的。为什么,现在自己不过是在阿娘面前,报告的声高了些,笑开了漏的齿多了些。但是她一路回来连阿爹都没有舍得泄密,在蒙馆里更是绷住了,连笑也没敢笑,怎么就“轻狂”了? ……那轻描淡写打发的结果就是,家中没有人和她解释“颐清池”,第二日,她又一路浑浑噩噩不敢“轻狂”,听三不听四的,不知怎么就一头栽进了不该进的区域……再后来,因福得祸,本来就几乎是废材的三灵根雪上加霜,岌岌可危,七八年间缠绵病榻,不要说修炼,没有人搀扶,自己连站都站不起,最后勉强治愈,确是久病延疾,不知是哪几种丹毒叠加导致,在好不容易日夜不休熬了三个月终于可以引气入体之后,七条主脉竟然每到阴云无月之时,就要寸寸断裂,待日出之前再寸寸愈合,生不如死…… 微微闭了闭眼,相思把眼底的潮意压下,在书房门口谨慎的道了一句,“母亲,孩儿回来了。” 这一声之前,阿爹早先一步进了书房,和那个女子嘀咕,“夫人大人那,后个儿就测灵根了,您看,这两天先甭让宝贝闺女再学那些个鬼画符了成不,咱仨找地方好好耍耍?” “进来,”威严的女声并不等阿爹的话落下就响起。 “是。”相思刻意压着酸意,稳住脚步,规规矩矩的进了书房,抬头仰望那书案旁美丽女子的侧颜,乌发长眉,一双桃花美目偏射出丝丝锋锐,鼻骨偏高,颧骨稍稍突起更显五观立体明媚。上辈子小时候,她觉着,自己的阿娘实在是太明艷,自己的阿娘怎么可以这么漂亮,真是做梦梦见她娘都要把她美醒了。可是后来,跟那天玑宗外门的老头儿,坑蒙拐骗混灵药的那些年,她渐渐知道,这样的相貌,大约是有些失之宽厚的。 “两日后考校。”女子依旧不看她,只掷来一卷玉帛。相思知道这是自己接下来两天要自修的课业。 楼凤池斜眼看那一双小手稳稳接过玉帛,明显有几分不自然的生疏,待要再细看一看,便感觉身前坐着的女人转身。于是微垂了眼听她要说些什么。 “这凡孽两年来只知道轻狂,绝不可能长进。赤霄崖的殷红果,算算终该熟了,我这两日就去取来给小云衢测灵根前服下。”言外之意,后日,她只有去护着小云衢测试灵根的道理。 姬云衢,日后华清派顶顶有名的“皓魄仙子”,这时候儿,还姓夏。明明是单火的爆裂灵根,却被众多修士追捧为天宫清冷的嫦娥。相思那一生只觉得云衢就像天上的浮云一样,是自己永远只能仰望的存在。可是这会儿,许是刚刚两百年梦回华胥,一切都还有些不真实的朦胧,就像在蒙馆细数窗外的门柱龙鳞一样,思绪不自觉的翻飞,云衢云衢,云中之路不明;皓魄皓魄,月落微光不清。长姐这样的名号,似乎并不……呵,长姐,是了,她不单是母亲的女儿,也是那赫赫姬家的直系血脉呵,这时候,这位长姐的公开身份,还只是母亲夏家的一个普通旁系子弟,因灵根绝佳,而被大舅娘抱来养在身边。 云衢和相思的第三次灵根测试时间一样,都赶在这一年,就在后日。这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测试,关乎修士一生否泰。 便是母亲如此重视,这些年少了姬家支持,想来也是长姐的终生憾事吧。 相思无意识的打量着这一间书房的娟细缛节,两丈见方不算十分精巧,却处处见华。挺括金章楠木桌案对面的窗格上爬满璀璨晶莹的朝露花枝,正午日照应下如同山门门额上绘彩的极品晶石,刺目得看不清窗上精铁隔断出来的究竟是哪个上古篆字。顺着朝露花枝举目,便见棚顶隔出的方楞上参差掉着三十多种兰草,算是不差的聚灵阵仗,半开的香草隔断足有九架,七八种浓香,四十几种淡味总在一处,恰恰好是安神镇魂的良药。那一世小时候是惯了的,并不觉得什么,这会儿,却只觉着胸闷气短,两眼皮直想往下耷。 “哎,不是我说,夫人大人哪,那云衢小姑娘是可怜,从小没了爹娘,可她能跟咱宝宝亲亲闺女相比吗,啊?咱闺女测灵根的大日子你不去坐镇,给人家孩子跑前跑后您是要跑哪般那,我说夫人那?哎哎哎!” 第4章 雁回楼 阿爹的叨叨这会儿是真如醍醐灌顶,精神不由一震,相思只来得及瞧见天边女子乘坐红莲一闪而过的背影。烈火红莲——夏擎霜,客观上说,夏擎霜真的很美,但是在这美人如织的修仙界,哪怕只是在夏家本家,这位嫡系的大小姐也排不上前十。但要说到武力,呵,夏大小姐是自筑基始在华清派就没落下过百强。华清派九峰的元婴真君实在不少,每一峰上,最少也逾一甲子,可元婴道号之外还有外号的,确也是实在很少。但夏擎霜这“烈火红莲”的号确是在初初结丹就被人称颂了,在校场擂台上,那是得让多少同阶须眉生无可恋…… “切,就你会飞,就你了不起。走,闺女,爹带你去喫雁回楼的‘塔上题名’!”手里的玉帛被一把夺过扔在满书房唯一的书架——桌旁三尺的矮机子上,下一瞬,相思已经被阿爹抱起来坐上了肩头,“带我们宝贝儿思思喫好东西去喽!” “好!” 又到了华清山门外,在坊市看着那提斗大的三个乌金字“雁回楼”,从新来过的真实感铺面而来。那一世,大约在相思结丹前后,这里便没有“雁回楼”了,取而代之的,是座“忘忧斋”。 记得这样清,只是因为那时候,她终于得了那“萱苏”的道号,那人便以此邀她来这里相庆。结丹之前她心灰意冷,微薄积蓄散尽,无心插柳却侥幸金丹。她知他不过是借机请她饱餐,她那会儿确实几个月都没开过火了,道号终于赐予,但外门执事任命的调度迟迟没有接到,门派的供奉就没法按时领取。储物袋里只有些刚刚积攒的炼器材料,所以也就诚实。至于那个吃相么,如果她家小青在的话,肯定会被狠狠鄙视,她家小青一定会斜着她骂:“楼相思!你还有没有点出息!知不知道矜持两个字怎么写?”呵,矜持?这两个字要是能当饭吃饱该有多好。 不过,她的小青,这会儿,应该在哪儿呢?主人怂,灵兽更窝囊,那只天天向她抱怨炼丹童子养的鲶鱼都有灵兽丹喫,天天嘲笑她头发乱的像画符的秃毛毛笔,天天吐槽她储物袋比脸干净……那只臭屁傲娇的小灰泥鳅,自以为精明得不得了,却在倒贴着伴了她一百九十九年之后,临了又把灵兽空间里的家当掏空了一大半…… “走,闺女,这边,今儿,咱们进楼内楼!”阿爹的声音换回了相思的思绪。 华清自上古紫圣期立派之初,便以天上瑶池,仙家阆苑为立派之宗,处处定要菁华流郁。下属坊市多如恒河沙,下域小星的附属派系零总不提,单就这恒星之上的处处产业,必然是处处有讲,而这山门外的第一坊,“华清坊市”更几乎步步可道。 先是所谓“彩分五色,景有七绝”,而雁回楼作为这坊市中上万年来排名前五不坠的食肆,更是独占景中两绝:“雁翅起、九曲回”。 所以虽是食肆,确是单论观景一样,就收益弥多。 楼顶“雁翅起”的飞檐雅座,是不敢想的,能借阿爹的真君荣光进着楼内四维合抱,“九曲回”的游廊抄手,便是多得了。 思即那一生唯一的道侣,资质平平,却甚爱这些奇绝淫巧,数术阵法学得也并不见得多高明,秘境中让他找生门是绝没可能,可各种消金窟中的花牌彩头,再是七套九扰的阵法都能凭着感觉走得如鱼得水,手到擒来。相思当时不过六十几岁,还有些少艾心性,为他这一点“感觉”爱极也恨极,却是不由记得了他说过的很多话“游廊之妙,唯在回楼,九曲之绕,柔胜娥眉之魅。”这样话听得多了,相思也会偶尔遗憾在外门三十多年,自己就没进坊市一次,而五岁以前和阿爹逛的记忆又早已模糊了。 而今有幸进入楼内楼,老蚌含新珠,那丝压不住的小小雀跃还是有的。拉着阿爹的手沿着游廊缓步走来,明明步步平踏,花香鸟语,只见四围楼廊合抱中,一片中空花园,园中西北归雁塔塔座梵文幢幢,白孔雀展翅在第二级台阶上甫才展开尾翅,转头间就已经到了第五层的一处廊边雅座。她和阿爹座定,才看得到这一层绕廊座上已满八成。有的位置明明不过在近前,宾客菜色却似隔了十几丈外,蒙蒙看不分明,有的回廊对面席面确是杯着分明,这便是是否开启阵法回避之别了。 相思微微一笑,以自己如今的目力测度,对面也不过二十丈远,这就是肉眼凡胎有时更胜神识的好处了。神识常被惑被禁,诸多仙家手段却往往难防凡人的一双眼。这也便是修仙大族还要豢养些凡奴的原因所在了。不唯体修吃得起护院的饭碗,但凡五识有异的凡人都是奇货可居。想到这里,眼中又有点酸,几十年前的往事一桩桩不受控制的外溢,阿效哥,香云姐姐,你们如今身在哪里?可还安好? “闺女?”楼凤池面上不显,心中却狐疑,这小丫头,刚刚那算是什么眼神?老妪对着死了独子的遗腹孙子一样,似苦还乐? “阿爹,让我来点,”赶忙提起精神,摆出小女孩子在陌生地方稍显侷促,却强自镇定的情状,接过行堂盘中的竹板,煞有介事的食指轻滑,装模作样的翻看着竹板上浮现出的一样样色香味具全,如在面前的菜色。 楼凤池并不再关注对面女童拿不起放不下的惯常拘谨作态,只微瞇了瞇眼,打量她的灵台,神魂安稳,没毛病。大约刚刚那会儿只是又呆出新意了吧,也是,能有什么事儿,自己看得这么牢,这丫头,命长着呢。 垂目看菜的相思轻轻淡笑,两百年离索,学不来人世营苟,唯今学会的,也只有使人宽心而已。 清风,无需识字,只将这空白书页翻回起始,冰火难容也罢,相思无益也好,空无一物,无物可期,这从回的最初,他们都算不得贪心,求得不过是一段红尘悠悠,织一片岁月静好…… 第5章 此去不孤 “这便是瑜郎所谓,‘可生可杀,可恨可爱!’”相思的竹板刚放下,就听紧邻一桌上青衣冠带的修士品评这“九曲回”。 他对手座,葛巾修士手捋长髯,“道友所言极是,都道那‘玉蕴一笔’不过徜徉山水,却不知那泼墨间,不独得天地钟灵,也更有人工之妙!” “彭川毓秀十分,华清得其三,今日能到这雁回一游,真是畅快平生!” “正是!正是!可浮人生一白!” 正疑惑这“玉蕴一笔”究竟说的是何许人也,她阿爹手中的折扇点点,在廊柱上滑动,园中东南的九层戏台便尽在眼前,阿爹心情似乎不错,也不问她,直接点了第七层的说书,相思再看廊外花团紧簇中就只余一座六角亭中支一条讲案,除了两鬓皆苍的老先生,另有一坐一立两短巾少年弦鼓助兴。 这会儿,“话说上古圣帝开彭川,七星首聚卅六分”的开场已经过去,稍稍听了两句,便知道正是讲着一段“莫欺少年穷”的修真传奇。 相思对这类公案并没多少兴趣,许是那一世两百多年,见多了和自己一样的茕茕蝼蚁。她不反对“有志者事竟成”,但有几个人的志向能抵得过踉跄世事,抗得住岁月无情?功法神兵要是容易得,修真路上便不该是累累白骨,而应开满鲜花了。不说自己那百十年间在那几片荆棘小洲上苦熬岁月,就是在华清派内,真正的元婴遍地走,金丹多如狗。可一帆风顺就能称君道尊的,再是世家大族又有几人?谁不是九死一生里才挣得多一线天机?世俗凡人长说,“孤坟多是少年人”。这么说来,但凡还有一口气在,谁又不是一段传奇?这样的故事,也就是哄哄初初入门的小修士罢了。果然,临近叫好的座位上差不多都座的是练气修士,气息外泄,再不是刚刚紧邻座那两位一般光华内敛的修者了。 心中哂笑,这廊道九曲实在委屈,说它有九九再九九之数都不为过。端着腼腆一笑看着对面男子,是了,这正合了阿爹这具分身要经“一场热闹”的历练吧。依自己此刻的心境,到是更想静心看一看归雁塔上的经文。可看着阿爹脸上表情丰富的样子,心中却不知为什么反而更静了,就这样热热闹闹也不是不好。 相思不知道的是,人工之妙,又岂是她前生不过初初金丹的能力所能测度?雁回楼内的热闹不独眼下内楼外楼座位可以聚散听书,远在五德星也一样可以热热闹闹的同观一场大戏。 阿嘉丽一边心满意足喝着手里的蜜汁,一边开心的高声喝彩,不觉兴奋太过,丝毫没有注意到,口袋里今早刚换到的灵珠,早已经打赏的所剩无几了。兀自扬声大喊,“伙计,再来盘云吞!” 这两三月来,阿嘉丽已经是此间雁回小分号的常客,跑堂小倌儿练气中期的修为,别的能耐没有,可这认人的本事绝对是一绝,何况眼下这荆钗布裙却难掩绝色的丽人,当下麻溜跑过来,半矮了身子撂下茶盘一搓手, “哎呦喂,这位姑娘原谅则个,”再一搓手,“您看,” “哦呀,哦呀,先给灵珠是吧”阿嘉丽很有自知之明的开始掏兜,自从连续一个月每天赊账之后,她很自觉的养成了点菜先交珠子的好习惯——一掏,再一掏,再再一掏,额,“呵呵……” “哎,没事儿,没事儿,”哎,美人儿,就是美人儿,谁叫人家是美人儿呢,傻笑也这么美,身在玉都,纵然萧家的贵人见不到,但玉都养灵脉更养修士,小二也是很有几分美色当前的定力,很快定了神儿,举起茶壶,“给您续上了哎,姑娘您慢着哪。” 呵呵,阿嘉丽很不尽兴的下了楼,沿着玉都人声鼎沸的大道,踢踢踏踏的往赵府旁边自己寄宿的小院子挪。 完蛋了,今天又光顾着听说书,忘记打听萧家的事情了!一手懊恼的拍着自己的脑门,另一手托着七八个月的大肚子,阿嘉丽撇着娇俏的红唇,翻了个白眼向上,便是倒霉的样子,也有三分异域美人的娇憨魅色不经意流露。 天边湛蓝,难得无雨,一行白鹄朱喙延颈,优雅南来,美人秀项微仰,不觉看得出神。自然也成了她人眼中的风景。 一辆四匹独角兽拉着的银白马车,正缓缓从她对面而来。 “哎呦这妮子,啧啧,夫人您看。”庄夫人身前的侍女盈月咂舌,眼波翻转,这已经身怀六甲,胎位正当,母体康健,如此美色,还竟是个皮实好生养的。 庄夫人还未开口,一旁侍立的明婵却只摇头,“夫人要的,可不止色润、易子,更得性子温和才好,不然,我们何苦择了这许多路,专门来寻这萧家门房?” 一旁的润月更是掩口笑,“可不是么,还有一条啊,婢子斗胆猜着,便是这萧家的女郎,再是旁支,能在这玉都住着得,总归七代以内都出过润玉的主子,咱们夫人是真真为着司徒家考量,不晓得多少代开外的庶子女就也有了这养玉的本事呢?” “想得美呢”盈月不服气,“咱们司徒姑爷家什么时候缺这旁门左道的小伎俩了!” “是是是,咱姑爷啥都不缺,”明婵赶忙拉架,“拘他哪家娘子呢,但凡叫姑爷不再缠着夫人就好!” 车中端坐的女子并不理会女婢们的斗嘴,只笑看着瞧车窗外异域女子的腹部微微自得,自家那个淘气的“小猴儿”也已经练气初期,未来十年总可以省省心了。 全然不知道自家已经被当做物事儿,被人家挑拣了一场。阿嘉丽此刻攥紧了粉拳,信誓旦旦,算了,去他奶奶的谋定后动,大不了姑奶奶我到时候羊水一破就冲到他们萧府门口生去!“对,就是这样!”我敬爱的长生大帝啊,你可一定要保佑你最乖巧美丽的女儿和外孙吉祥如意! 第6章 天穹之下 同一片星海之下不同的晴空,小羽也在抬眼望天,准确的说,他是在望眼前雁回楼的雁翅楼顶。他今年不过八岁,却因着个子高,不仔细打量骨龄,咋一看已经象是个十一二岁的小伙计了。今天在坊市门口遇到位好客,一上午跑腿下来,竟然就赏赐了块中品灵石,比之前一年揽活儿挣得都多上不知多少倍。 小羽抚了胸口,那里贴肉藏着那块中品灵石,这够给阿叔买一瓶小还原丹了。但是阿叔从不让他买疗伤的丹药,这一年只叫把他所赚的灵石都攒下。 “来,小宇。” 浑厚声音在这坊市闹街也格外响亮,引得小羽低头。 就见雁回楼内楼门,大门口,一位看上去金尊玉贵的中年面貌男修,正递了三块中品火晶石给他身前一样紫金丝绦束发的男孩子。男孩子接过,落落大方的转手扔给门人。 被前方台阶上男孩子腰间异彩流光的珮饰晃了眼,他也叫小羽吗?只不知道是“语”还是“玉”?一年前,自己也是这样由阿叔带着进了这楼,阿叔当初递给自己打赏门人的,也一样是三块中品灵石呢。 长长舒了一口气,小羽眼睁睁看着那小公子随着自家长辈进入那片片银羽纹饰的金棕大门内,一直到那通向内门的门楼又一次合上。才又抬起头仰望那一双直入云霄的雁翅飞顶,总有一天,我会堂堂正正的带着阿叔再进这雁回楼,我带着阿叔。 低头转身,挺起小小的胸膛,高瘦的小男儿头也不回的向着雁回相反的方向而去。 修士就餐,半缘修道,半缘清心。怕心魔难再进阶,怕转世难再为人,腥风血雨之后,难得坐下来几次,求得不过是片刻安心,这一口吃食怎么也不要造杀有情之物,确又为了这一口口腹,亿兆年来精益求精,甚至不惜炼制丹药佐味,以食入道道,所谓食修在中古时期就已有记载。华清素重清雅,这“斋”字一道的讲究不可谓不多。 当初在附星大陆一家并不多出彩的小店跑堂,相思记得自己有幸听一位食客品鉴,那店里掌勺的一道拿手菜“狮舞绣球”,说是主由仙灵芸豆魔研磨成汁,点鲁成腐后,需再加上十二味仙草,三味仙菌,两味仙谷而成,不说后面的成菜用工用料,就是仙芸豆腐这一味主料就需要掌勺人自己七七四十九道工序并十二个时辰的真火熬制,才有更居中主盘的位置敢放,相思记得,那一味菜也不过就是七个中品灵石。 这么精益求精恨不得当丹药来炼,当法宝一样制,实在彰显修者尊重。 对着每道才色下以上品为单位的菜色价码,相思心中唯有苦笑,这份尊重,自己多少年不曾消受了?那一世筑基以后,等闲是不吃东西的,不是不爱,是实在储物袋空空,没有贪这一口的本钱。筑基以前,补元丹都买不起,只靠外门一月十粒的辟谷丹撑日子。离开外门以后,一度辟谷丹也买不起,就是凡人地里的番薯都刨出来生啃过。 这下真不用装样子,相思抖着手,晕乎乎颤着点了一套双冷四热陪汤配点的半桌寻常家宴,就被对面阿爹拿了竹板折扇一撒,加了两倍以上的菜色,凑成一桌满满的折桂小席。 心中强记暗算,这一餐不算打赏,不算一会儿阿爹兴之所至,再游赏一遭九曲回廊,就足要六百七十二块上品灵石。 在凡俗界,王朝不过千百年就是一次更迭,金银珠玉的流通,往往十里不同价,百里不通易,据说甚至有那不甚开化的愚民,海中的贝类竟然也可以用来抵偿作价。但这修仙界确是自上古圣帝有史载以来,货币以灵石作价,亿兆年来,不曾有甚大数变更。 因着灵气含量,一颗中品灵石,抵得一百下品,上品亦是一百颗中品的量。但这是对附注修行吸收说的的,要是用来兑换买卖,这个比例,如今时节也就多加了一成半到两成,一般一块上品灵石可以换上一百二十枚中品,一枚中品大多是值上一百又十五颗的下品。另有一些灵石的边角磨成珠形或未磨的成行碎料都统称灵珠,在华清等闲是用不到的,附星以下确也是交易常见的。不过大约在世家或宗门修士眼中,也就如凡人用的铜板,微末到了可以不计的程度。 到压轴的‘塔上题名’四拼一套的主点上桌,相思的心绪已经可以非常淡定的接受这天价的一餐。心中自嘲,凡人常说,一饮一啄皆有定数,所以自己那些年来那么庸庸碌碌,实在也是咎由自取是不是?平生的福气,总角之年就都已经消耗品尝的差不多了不是么,实在是怨不得他人呵。 看阿爹显是被廊外说书老者的说白迷住了,仗着眼下莫名好的眼力相思已经勉强看清阿爹至少抛出去四十几块上品灵石打赏了。麻木的起身布菜。 “闺女,你吃,你自己吃,”一着菜还未举,就被她阿爹抱起、按下座回去,“这老丈讲得有趣,阿爹不顾你了,你自己玩儿好了,慢慢吃着,觉着哪样好咱多捎十份百分的回去。” 十份、百份……相思已经无力叹气了,那时候万箭穿心临了的时候,自己口袋里还有三十个中品,五百七十二个下品灵石,她看长姐拿出来的时候,多么自豪,珍而重之的嘱咐,一定要长姐帮她平均分给刚进蒙学就读的十七个夏家旁支孩子。死前两个时辰,自己刚向钟灵馆交了两架新打出来的屏风,结算了材料本金出来,自己那会儿多么得意,真是平生炼制最得意的作品了,虽说不过是屋里显摆的物件儿,只几个中级防御阵法,并一个中级聚灵阵,实在不堪大用。但是多漂亮呵,能凭空幻出三七之数的纹样,并可定了一七之数的风景,人在屋中坐,景在眼前现…… 那几个灵石,呵呵,长姐该不会怪她死了死了还要故意为难吧。哈哈,好还念姐姐皱眉的样子,应该,就快见到了吧。相思舀起一调羹花盏中的果肉,酸甜滋味,直沁心脾。 第7章 听 低眉压下心头种种翻滚,讲书的内容慢慢进了几句入耳,这书中主要讲的是少年何云孤身飘零,终于修行有成,回头来将小半生恩怨一桩桩了结。这一回正讲到他自小有一桩父母和世交修仙大族定的婚约。对方族长却在何云父母双双陨落之后,欺何云年幼失怙,上门以明月珠易婚。又当场将孙女另配何云的堂兄,少年何云当场砸碎明月珠、撕毁婚书,并发下重誓,元婴不成,绝不归家。 亭中老者惊堂木一拍,效仿何云语气,“兀的那斯!我何云今日在此立誓!夺妻之辱,誓不敢忘,我何云与你黄家从此恩断义绝,天道有定,他日我修行有成,你总跪斧衔草我亦不耻!” 相思一颗心碎碎合合,自己日后的路,不过是巴望在戏中和爹娘痴混几十年亲情,多尝一尝那一生最想要的味道而已。哪有心肠体会戏中他人思量。 她不屑再听,只举目桌中打算尝尝“塔上题名”,品品看塔上自己的名字是甜是咸,就转头指了自己这一桌服侍的小厮布菜,可这一转身间,却望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华清外门的分总辖域繁复,弟子们最常交接领命的,就是直属宅舍的区域执事。那一世三十多年的外门光阴,相思一直住在流云区,那一片弟子的顶头执事,她自然是记得熟得不能再熟。 “要我说,若是无情,就将来成了婚又值得什么;”说话的汉子看面貌象是三十出头的凡人,年纪看来是筑基年纪不小了,相貌在修真界也不过是平平,方颜剑眉宽唇,品一口茶,接着转头对同席的道友品评,“若是无情,任是退了,又怎么不能重续这一段姻缘,傻小子纵不识的情字,也需知道大丈夫能忍胯下之辱,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既断姻,何必又断交?若能为我所用,啧啧,可惜了明珠蒙尘。” 相思挑眉一看,他耳下半寸露出一颗红痣,果然是这位师叔呵。想想又不由好笑,统理流云区时,那么一板一眼,清风明月,原来早岁竟也是这般狡侩的念想吗?呵,凡间多少多情败给利禄,修仙之人,不独长生难求,磊落的资格也不是人人能够选择。少年意气固然锋锐伤人,却也是令相思羡慕不得的可爱。 “疏桐兄!哎呀,真是相请不如偶遇!”突兀的声音响起,楼凤池微不可查的皱了一下眉头,但是很快起身迎向几步外不请自来的一对父子。 相思闻声回头,呵,又是熟人呢! “是汪兄啊,几月不见,修为更见增益啊。” 疏桐,说的是阿爹的外号。来人已经走到桌前,这位“偶遇”的汪姓真君,与相思的阿爹同属钟灵峰。道法并不十分高明,炼丹手段确在钟灵峰可以位列前三。当然,前提是钟灵峰以术法见长,少有丹师。他出身汪家旁支,汪家虽然和当世超级世家或者古传承世家相比就很不够看,却也算是如今华清派中上的大家族。这位汪姓真君平日里行走于宗门之内很有几分自尊自贵的意思。尤其自觉在钟灵峰内是有几分重量人物。若说他认为值得交际的,满钟灵峰也没有几个,不巧,相思的阿爹,“疏桐公子”算是一位。 楼氏,中古青贤时期传承下来的香火绵延兴盛之家,当今在外行走的楼氏子弟甚为稀少,“疏桐公子”——算是已知游学华清的楼氏子弟中,血脉最为纯正之一了。除去楼凤池本人的风仪,甚或秉性不提,单就这一个“楼”字,就很值得一众过江之鲫拜谒殷勤了。 要说这位汪姓真君再心向往之,对上相思阿爹这种长袖善舞之外还滴水不漏的,其实是毫无下手之处的。但是那一生就因为相思的那一场意外,两人不得不有了交集。 相思记得,自己灵根受损之后,阿爹遍卖身家,倾尽所藏为她收购灵药补救,钟灵峰众多同道之人也多是慷慨解囊,已权仙家缘法。唯有这汪真君,一改往日斯文,白眼立现。虽然缠绵病榻,相思也听到身边侍候自己病体的外门弟子不止一次抱怨。听说汪真君那一颗辅神丹,要价着实不菲。 天道忌狡,到相思万箭穿心之前,这位汪真君在他那四品丹师的位置上也没有寸进。重新来过,尚还未经历那一场天谴,相思只觉着眼前人,不过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罢了。 两方人互道寒暄,加椅添着匙。 席间,汪真君的幼子自然坐在了相思身侧,虽然诸多修仙大族体统规矩愈见繁琐,但强者为尊亘古不变,只要是有修为在身,就不存在所谓男女七岁不同席的说法。况且,相思这会儿,也还没到七岁。 这位汪真君的幼子汪晓宇,说起来,与相思的关系是真的更近些了。那一生如果儿时还有几分情谊值得惦念的话,同龄人中,数来数去,好像只有那个勉强可以算是青梅竹马的崔家六郎,而汪晓宇,很小,相思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是崔六郎的伴当了。 崔家才算是名副其实的中等炼丹世家,后来崔六郎“麒麟真尊”的火炼之道更是在区区两百年间就定鼎五级丹师,也算是一代天骄。 想得远了,相思还来不急招呼小友,那厢阿爹已经和汪真君相谈甚欢了。不得不说,“疏桐公子”某些时候,涵养功夫和术法一样精湛。 “还没恭喜思思小姐得到去颐清池的机会。”她这里确是汪晓宇先开了话风。 看小的男童有板有眼的布上新加菜色,又一本正经的交代:“颐清池,池域有七,练气之前只能在第一区域,浸泡时,足踝没水即可。想来这些您都是知道的。” 相思听得一愣,她还真不知道,这一路思绪太过纷杂,还没来得及告知阿爹,更不要说询问了。不过闻弦音而知雅意,她在等汪晓宇接下来的话。 第8章 惊鸿振翅 果然,略略试过几样菜色,男童微微报赧,降低了些声音,“我想说的是后日的测灵根,舍妹,”说到一半他抿了抿女孩子一样秀气的菱唇,“我妹妹晓婷,她是四灵根,如果,我说如果那天你们能碰上,可不可以,请您鼓励她一下,她,最听你们这些大家族的公子小姐讲的话了,谢谢您。” 想来,这话他这些天已经跟很多同龄的孩子说过了,都念的像台词一样熟悉了。相思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晓宇晓婷兄妹似乎和她是同一蒙馆的小同窗,而这晓宇更是和她同为甲序。 他这说的,定然就是三日后的灵根测试了。 时下修真世家尤为注重子弟灵根的后天滋养,十岁之前,足足要测三次。 第一次是甫生三日,测试灵根属性为主,之后便会各有针对,浸泡药浴。 第二次测试,是待到孩子三岁,经年药浴,灵根资质自然会有所取舍变迁,这一次就是主测灵根的资质。这之后,视幼童的根骨情志,三到七岁不等会送去蒙馆学习一年,课程不过是一些修仙界的基本常识,其更主要的作用是进入宗门的一个过度期。让这些世家的公子小姐慢慢适应一下不能呼奴使婢的生活,为将来的宗门清苦修行打个基础。这一年蒙学合格结业之后,便是第三灵根测试。 这最后一次测试的时候,正好是童子的根骨已定,先天之气消尔殆尽,有那万千中无一的隐灵根之流,此刻也是苏醒之时了。 后两次测试的结果其实并不会有多大不同,最多不过是无数天才地宝滋养着,灵根资质多数不过是能强上百分之一二罢了。但是可怜天下父母心,高阶修士血脉更是不易,每年各大宗派世家蒙馆的灵根测试都会吸引大量的内门精英弟子和散修围观,无他,欣赏难得一见的高阶修士聚会。很多世家,是多半的直系亲族都会来的,可以想见众仙云集的场面。 纵使只有拙正一馆的蒙童都有上千之数,况且华清本门的蒙学馆就有十几所,山门外散修的蒙馆也有几家,到时候能不能遇到真的很难说,所以晓宇才会这样遍地撒网的“假设拜托”吧。 况且相思她们这一次的灵根测试更是极为热闹,正是赶上华清派十年一度开山门收取弟子。届时临近修仙城镇,甚至是周遭数几凡人国度都会有孩童来复选重甄。可惜那一生她在颐清池遭遇不测,并没有赶上这样的盛况,之后六七年间更是在病榻上度过。 “好。” 一餐毕,宾主尽欢。汪真君大有相见恨晚之势,于是大手一挥,居然当场订下了四个“雁翅起”观景站位,美其名曰为相思的结业考中第三道贺。 当然,雅座就是有灵石也还是不用想的,那几个位置每年年初就已经预定一空了。 那一世幼时有没有踏上过“雁翅”,相思已经毫无印象了。虽然知道汪真君的目的并不单纯,也知道自家阿爹眼下不是拿不出这一份灵石。但一看到侍女托盘中四枚银灰色的雁羽观景位匙,再多的矜持也没有了,况且几百岁的人了,矜持什么的多余感情早就应该不存在了吧? “多谢世伯!”不再理会阿爹的推脱之词。相思黏起一羽,提着裙摆,放任自己欢快任性的向着九曲回廊的尽头跑去,明日会如何,她真的不知道,甚至不敢去想,趁着还有这一双可以自由奔跑的双腿,她害怕错过。 “这孩子!汪兄见笑了,哎哎,闺女!闺女!慢着点儿!” “雁翅”之上,骑在阿爹肩上,相思张开稚嫩的双臂,身随翅亭起落,衣襟飘扬,心随身动,昂扬舒展。浑然忘记身在何处,一生雏鸟啼鸣不觉引吭而出。就是那一世两百年,也从没人教过她如何是啸,但此刻置时而身万里白云波涛汹涌之间,时而急转向下俯瞰华清山门,心之所至,情之所溢,怎是那驭器飞行可以体会的豪情。 便是站在这最末的尾羽之上才最有味道吧,高处望最远,低处落最深。楼凤池挑眉,一生凤吟接上那稚嫩雏音,清音起,越古今,一吟便是一曲万年。 这就是分神强者的力量吗?相思被这一生凤吟激荡的差点神魂失守,那一世247年岁月的执念窘迫,电光火石间,隐隐就要炸裂! 这样的石火电光,恰是多数修行人一世寻觅不得的,她不能免俗,在意识到的当下就急于想抓住。 在这一份疏狂之下,汪晓宇也不由抓紧观景台栏杆嘶嘶嗷嗷,奋力大喊起来。这样的肆意,小宇以往是绝没有过的,他的母亲并非正氏,修仙界强者为尊,日后龙腾万里,虎跃千山时,谁也不必提谁的出身,可庶出的孩子,再是资质超脱,未成大树之前,总难免自卑于人。可身在这浩渺云海间,人身何其渺小,尚不知身在何处,又何必提什么嫡庶,又在乎什么身外! 要毁掉一个孩子的心志需要多久?相思没有算过,但她知道自己,卑微和拘谨已经沉淀在骨子里,结丹之后,用宗门贡献点换了内门左学的几次听讲机会,恍然警觉,却已经是锋刀利刃挖心彻骨,也定性难为了。 此刻天时地利,这天下无人知是“她”,且无人低眼看她,人生最放逸也不过如此,却依旧,那逍遥不过维持了几息的光景,也就是自己的声音落下,阿爹的凤吟还不到一半,呵呵,就一切都散了。 用力太过,不要说那丝裂纹一闪而过,就是本来的畅怀都不再。 说不懊悔,实在自欺欺人,相思现在只想顿足,但她也不能不知足,岁月慢慢,惊心能有几刻?这一遭若依旧止步于此,也算不枉这黄粱一梦了。 心中苦笑一声,冷眼看一边汪真君若有所思,小宇幼兽嘶吼。相思也不由蹙眉,这一场机缘巧合的造化因何而来,她不敢深想,那一生,绝没有这一遭…… 那一年,我以为足够苍老,怜悯痴情无用,臧否着世道人心——却不曾参透,人间最寻常,北雁常南来。 第9章 昨 当夜,相思做了一个梦,梦到前世她去颐清池时,遇到的一个老翁,她其实早已经没有这段记忆了,可是梦中,却宛如再次亲临。老翁拦住她,给她看竹竿上的五滴水,问她看到了什么?她前一天刚被骂的格外委屈,阿爹阿娘为她得的这个奖励有大吵了一场。她头脑混乱,阿娘布置的课业看了几遍,但一个符咒也没记住。正想着是不是泡完了池子归家就又要领阿娘的教训,心情极度烦躁,少见的骄纵脾气就爆发了,“麻烦让让!”老翁也不恼怒,笑瞇瞇又向她问一遍,“娃娃,你看到了什么?”她一向确实是骨头轻,怕硬也怕软,看到人家冲她笑,立时就没了脾气,看着眼前晶莹剔透的五滴水,不知怎么就冒出了一句自己不知在哪里听到的话,“镜花水月,转头成空。”梦里不知身是客,这话一出口,她梦中的自己就感觉心口发痛,再然后梦境就混乱了…… 第二日寅时一刻,窗外钟灵峰特有的晨钟响起第一声,相思就豁得睁开了眼,直愣愣瞪着眼睛望床顶,晨光透过帷幔绵延进来,九宫格南珠垂灯的光芒慢慢隐去。到三声钟响结束,才恍然心在梦外,身归韶华。 麻利的弹起小身板披衣、就履,整理床榻,然后自黄柏木桶里舀了昨晚提回来的山泉水漱齿、净面。钟灵峰共107眼灵泉,她家附近这一眼,虽是黄级也排不上,但是起码的强身健体之效还是非常明显,相思因此自小骨骼内脏就强健。她如今五岁,虽然身上青紫从没断过,但只要母亲不动用灵力,不用阿爹拦着,也等闲打不成重伤。 “嘶!”净面的时候用力过猛,相思仔细摸了摸,是触碰到了下骼骨旁的一块皮肉,稍稍仰头朝白璧镜面照了照,中间一小块深青色,周围一圈已经扩散出淤血的红点,应该是有些日子了,她年纪小,估计是净面也不仔细就没有发现。 取了巾架上鲛鳞襟擦完脸,走到桌案前坐下,凭着感觉在提斗内翻出一柄小菱花镜,并一小盒快见底的膏药。稍微摸均了点药膏在手上,拿小镜子照比着涂在刚发现的伤处,相思满意的瞧着那青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了。放下镜子,眼睛有点涩,多少年没有用过这么好的伤药了。 又留恋的看了一眼那还装了大半山泉小木桶,才双手举起为自己通发盘头,盘好用镜子照时又觉着奇怪,看了两圈,自己也不由得朝着镜子里的妇人发髻乐了。赶紧解开来,从新梳理出了昨日见到小同席扎的包包头,习惯性的又想找发钗,一扫平整的书桌桌案,才想到,母亲自小不许自己打扮,连扎头发的绸子也是没有一根的,只七八根葛树藤用一道真火草草炼成的韧筋散落在桌斗里。 随手拾了两条,一边一根把两个包包扎牢,又下意识的抚了抚一侧的小包包,自己昨天是梳的啥头发来着?努力回忆了一下,好像是娘说自己笨,小时候只教过自己一样单扎天马尾巴式的束发法子。刚到蒙学那会儿,在女童中间学了编麻花辫在鬓角两侧编了两条梳回来,母亲看到第一眼就朝她脸上招呼了一顿,然后干脆要把她脑后尺把长的头发也搅了,阿爹那次好求歹求,甚至咬牙拿了一柄母亲早想要来给长姐云衢的火系高阶灵器,才算留住她脑后的几根毛。 她小时候真的是极为手笨,虽然也知道爱面子了,知道秃头肯定要在蒙学里被笑话,但是比起每天扎不好头发也要领教训的情况,还真不如一了百了秃了算了。当时好像还求了一句是“请爹不要管了”,还是怎么说来着?然后母亲当时就炸了,说她顶嘴忤逆还是什么,大约是类似的话,最后结果就是她被扒了法衣,站在竹楼外罚站,相邻洞府的东来真君等几位长辈都来劝说,才在淋了大半夜雨水之后了结了这次教训。 那会儿是真的小,想事情也简单,如今再想,各家洞府自有结界,莫说雨水怎么就能淋下来,就是别家前辈怎么可能看得清,又进得来?所谓来劝说求情,也不过是因为母亲撤了阵法,为的?呵,算了,母亲这会儿,也还不到三百岁,太年轻。 再然后,她很长一段时间都吓得夜里失禁,尿湿半张床,早上去蒙学之前自己蹲着在竹楼外洗褥子,母亲是不许阿爹给她用净尘术的。洗不完就没早饭,她向来也是洗不完也洗不干净的,早上饿着肚子出门其实没什么,在蒙学小孩子堆里玩闹一会儿也就忘记了。只是那段时间里每天房间内的骚臭味让她现在想想还头晕。 大约是从那个时候,她就不太会喝液体了,不过这习惯日后倒也带来不少修炼上的好处,甚至在最初下到下界之辰打杂儿的时候,还为她避过了几次祸事,更加节省了灵石。也真是祸福难料。 往事如烟,都不过是再琐碎不过的点滴。想到那时候儿小哭包一样的丑丑小丫头,相思摇头笑了笑,真应了母亲的话,灵珠大点儿事儿就如丧考妣了。当时夜夜流泪的委屈,现在想来,实在太过微碎。 相思这会儿稍微有些不确定的是,母亲要是见了这发型,是会拿那一把桐花枝鞭子抽上一顿,还是直接砸了书桌上的白玉镇纸罚跪?那一世活到了庶女都有了玄孙女,虽说在高阶修士谱系里,自己那点岁数,大约比他们玄孙女的玄孙女还年轻。可在照拂庶女那一大家子的岁月里,再是呆傻的人,也日复一日被磨着看明白了很多事儿,那些个不入流的修仙小家族里,知道长生无望,表面再是堂皇,内里面多多少少都有些凡人富贵家的影子在,长辈儿磨搓宣排小辈儿,往往不是为着小丫鬟小媳妇本身,一巴掌下去,打得竟不知道是绕了多少个弯弯的阿七阿八。 第10章 “彭川界星辰图” 那一世一百多岁的时候,相思唯一一次顿悟明白的,竟啼笑皆非的和修道毫无关系,只是知道了她母亲其实很简单,隔上两天让母亲当众教训自己一顿就一切皆安了。教训得自己哭上一场,让其他人都看到自己的不长进,母亲就极爽快了。若是每天都能鼻青脸肿的被阿爹亲自送去学里,那就更好不过了。当然,最后这条,在修仙界有点儿难度。 心下实在好笑,这么想着,母亲的性子,有些时候,实在是像极了自己那一世的庶女。 罢了,今日要能侥幸避过这场大劫,后日就是当着万千的孩童在灵根测试上让母亲狠狠抽一顿又能怎样。那一世自己那庶女过五十整寿,她也难得有暇安生听了一段说书,说得居然是一个外氏女为了孩子能进族谱,竟然直挺挺把遗腹子生在了夫家大门口。和那等泼辣的比起来,自己被日后的小同门们鄙视几眼,实在没什么好担心的,毕竟,和命比起来,谁还稀罕脸呢? 头上打理好,尚无时间环顾自己的居室,却先一眼望到了桌案前方窗外的修竹,与这楼舍的名字倒是相得益彰,只是,可惜了。 母亲素喜富贵景象,这“幽篁楼”是阿爹的恩师璇溟仙尊所赐,外观的竹子,母亲不敢炼,当然也炼不化。可里间的一百七十二间房舍,确着实依着夏氏“风雅”,好好发挥了一番。除了阿爹闭关、灵兽、炼丹练器的那几间,母亲似乎不很稀罕去碰,其他的百十间就都被布置得堂皇。那时候小,只觉着晃眼。为了搏一搏母亲眼光,她偶尔还会在这些房间穿梭游荡。母亲多数不睬她的时候,她是一步都懒得走。到是记得有几间外门杂役的房舍未动,清幽典雅。她平时除了在竹楼外面摘些草叶树枝拼成挂画儿,就喜欢扎进一个张姓筑基女修的房间呆坐。 有一次不晓得母亲怎么就留了心,赶在宴请师姐妹的席上,好好让她领了一顿教训。那些仅剩的房间也就从此和张姓女修做的各色甜品一起消失了。也是自那以后,相思再吃不下几口甜味的东西,不过,这却也同样阴差阳错的对日后的修道之路提供了便利。 相思的居室,幸得免遭荼毒,原因只是怕她年纪小,心思散漫,不能按时休沐,毕竟,三岁起,就没有人近身服侍了。四面墻刷的不过是西塘湖蚌特有的哑光珠磨成的珠粉,除了东墻悬挂的彭川界星辰图,并一些日用床架箱柜,就是书桌上,也没有其他摆件。只不过这些箱柜的用料都不是凡品罢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养儿方知父母艰,那时候,庶女再怎么不得意自己,她也舍不得把那孩子带偏了一点儿。 相思知道自己和母亲的关系,是当母亲的不得意自己,可那就更难得了,养得再是懦弱无能,也终究留下自己一条命,那两百多年的日子,也并不是只有辛苦。 不再去掏这些肚子里百年前得灰,相思甩了甩头,转身挪到了东墻脚下,那一幅彭川界星辰图方方正正的悬挂着,这图就是在凡人眼中看着也是迷眼的壮阔瑰丽,画工何止精湛?那一片片星云如此辽远又详实,再多看一眼似乎就能把人摄入其中,徜徉星汉,不知今夕何夕。 微微瞇眼,真是太得意自己这糟回来之后的好眼神儿了,相思饶有兴致的细细观摩着这星图的分布,竟然是以南星域为主么? 在蒙学读书的小童子都知道,彭川界起七古星,以此七星统领七方星域。其中华清派所居东恒星域为贵,当中昆仑宗冥星域为盛,历来星辰图,除了释修单单要绘制西方大冥王星星域,哪一幅不是从中、东捉笔?难得这图竟是从南着眼,南方有什么?瀚星吗?以武入道的修士?他们有什么可看?据说南方主星绝灵,翰星上人修行的功法,似体修,又如凡人内功,历来为中东二域所不屑谈论。 但是除去不晓得这图绘南星域有什么寓意,相思眨了眨眼,又眨了眨。这居然,是下品仙器!自己莫不是眼花了? 仙器是什么概念?法器、法宝、宝器、灵器、仙器。练气修士可以使用法器,筑基以后是法宝,以此类推,化神期用仙器是刚刚好。 但炼器材质已不容易得,炼器大师就更难访。宝器以下,使用的修士基本都是高一大阶,筑基用法器,金丹真人用法宝这样。相思自己,是结了丹依旧只有法器可用。普通元婴真人能拥有攻守两件宝器,婴后以前就算是圆满了。普遍认为,能有灵器用,那必然是分神以上的事情了。 而仙器,凡出世必要度器劫,凡劫云现不论天雷是否降下,铸造者便可成为天下公认的半步九级,当之无愧的一代宗师。修仙界大五艺,莫不是以九为尊,华清历上,多少大师止步八级,一生与铸造仙器无缘。 作为走入炼器旁支一道的修士,相思在女修中体力不错,与普通男修比又多几分细致,终其一生,只是一个二级炼器师,平生打造出的唯二法宝,就是那一对死前刚兑了灵石的屏风。她的技术还不稳定,就是那天侥幸活下来了,十年之内,也没有把握去考三级的胸牌。 相思伸出小手踮起脚,满足的抚摩着“彭川界星辰图”的边缘,见器如见人,她摸得不是星辰图,而是它背后那位一代宗师,那样一位站在炼器巅峰的修者。 长生路上,有些人会有些与众不同的直觉出现,这种直觉,有人来得早,有人来的晚,相思不知道自己的直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发现的时候,她已经有一百多岁了。 那几年,她托了一圈门路,终于把庶女那个大儿子送进当地一家有些年头的拍卖行做司仪的侍者。 在那以前,相思并没有机会接触真正的天才地宝。五十岁之前在华清派确实是处处可见不凡,但奈何她那时候一双眼上就像蒙了翳,只知道心心念念想爹娘,见不到阿爹人,就是能在他闭关房门口多走走都是好的,除此之外,对面走过的人是男是女都不在意,哪还有心思去看旁的东西? 一样米养百样人,从没睁眼到一手送上双修大典,庶女拿她当个仆妇还不如。那个没养过一天的长孙却记得她的好,短短十年不到,那拍卖行里的边角座牌,竟然给她弄了二十次不止,她就像是在黄昏中第一次睁开了双眼的旅人,她第一次知道了自己的直觉是什么。 第11章 纳虚袋 那种直觉就是,能一眼分辨出——眼前法器的品阶。不是用神识,只是用眼去看才会有的直觉。 在之后百年间,有限却刻意的诸多验证中,相思的这一直觉,从未出错。 所以虽然不敢置信,但又不能不肯定,这一幅“彭川界星辰图”是下品仙器无疑,但相思的见识修为差得太远,现在还并不能觉出它的不凡在何处。单就眼前所见,大约是有养魂、兼淬炼神识的用途。这就比仙器本身更加稀奇了。相思第一次怀疑自己的这个感觉是不是出了误差,那一生,自己也是这么小就有了这样的感觉了吗?养魂、淬神?这是要逆了彭川星海不成?这样的仙器,若是真有,也是要颠覆个把星洲争夺的对象。一定是感觉错了。 即便恁的作用也没,就是一幅单单的“星辰图”,能到了仙品,凡人常常观看延年益寿,百邪不侵也就罢了;但凡踏上仙途,就是个练气期的小修士,常常在这图边,就是日日倒卧,也有不亚世家药浴的功效;若能在旁修炼,事半功倍,几乎没有任何异议。 那一世后来,相思却是没有机会再看到它了,这件星辰图和“幽篁楼”内其它几十件原有的挂件、摆玩,据说都统统交换了她修补灵根的灵植。 这就更是一笔糊涂账了,那时候自己懵懂无知,除了汪真君那一味“辅神丹”,到了也不知自己究竟都吃了哪些连城妙药。在外漂泊百年也从没听说灵根受损还能补救的,甚至自己引气入体之后,那所谓的“丹毒”导致的经脉断裂之症,也是穷经皓首闻所未闻。不过,修仙界之大,就是最熟悉的钟灵峰也好,华清内门也罢,相思都也只不过走了十之一二而已,最后不过区区金丹就陨落,说一句孤陋寡闻的的可怜,也是抬举了。 可这“幽篁楼”内的物件儿,真的就抵不了那些药资吗? 璇溟仙尊是合体大能不错,可合体期的大能在华清派也算不得执牛之耳,真的,手中漏出给弟子房中摆设的物件儿,都能拿出来让诸天星轨抖上一抖吗? “叮咚!”屋角的滴漏提醒着时间,再是贪婪的注视着星辰图,相思也不得不迫使自己移眼,也强迫自己不再乱想,连这个阿爹都不是完整的,穷究其它又还有什么意义?眼下最要紧的,就是走好今天的每一步。 往巾架旁的白璧照背上整装,还是昨日那一身的蒙学法衣,没有任何不妥,却也十分不妥。 相思到底是亲手推拉起一个小世家,不论成果如何,但起码的修仙家族规矩确是早已习惯,阿爹和母亲这样的修为,又是这样的日子,依旧是这一身,实在是不妥。 虽然妥当了,母亲定然饶不了她,但既然头上都动了,不如索性利落到底好了。 对着白璧挑眉想了想,矮下身子,一顿摸索,从床下夹层里翻出一只纳虚袋,果然还在这里! 小时候每每得了阿爹的好东西,她都是立刻藏进这只凡人用的纳虚袋里,生怕被母亲看到责备。当然了,这里所谓的好东西,肯定都是长姐不屑的。有助长姐的哪怕是一根草,相思小时候也都早就巴巴的拿去献给母亲了。 后来她缠绵病榻的时候,阿爹再没有心情给她收罗那些小玩意儿,最初是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后来是慢慢能坐起来了,耳听到同龄人都纷纷步入练气中期,她却连基本吐纳都做不到。大把时光的荒废,常常羞愧的无地自容。只要清醒着,就一味奋力读书,哪里还有心情玩乐? 直到她打点行装往外门去的时候,小小的纳虚袋早就不在原处了。当时并不觉得有多遗憾,可是真正开始修行之后,才知道财之可贵,尤其困窘的时候,想想那不知所踪的小宝囊,咬牙发酸的时候真是太多。 这还真是个“百宝囊”,相思一边伸手进去探,一边就想起小青以前和她感慨,“投胎真是门高深莫测的术法”,也真是怪不得世间修者都对大能修士,世家子弟趋之若鹜,就这么个小丫头,随便零用玩儿乐的一点儿东西,恐怕都比自己那一世前前后后两百多年加起来的家当都富余。 相思没有意识到的是,这会儿,要是小青在,说的肯定不是“投胎”的问题,而是会坚决的叫她不要客气,然后果断的把减轻这笔“负担”的“麻烦事儿”全部包揽。不过,那一世中,相思一直没有这样“客气”的机会就是了。 眼下,还真的有点“麻烦”,在倾倒出来立时堆满了整个房间的小法衣中,相思又一次感谢自己这双重生回来就灵光了很多的眼睛,让这“麻烦”减轻了不少。她这会儿不能运用神识术法,分拣起来实在不易。这么好的眼神和感觉,半刻种的时间,她才勉强将防御阵法最佳的一堆挑拣出来。 当然不是为了单纯的防御,相思身上的防御,实在不少了。 颈上挂着的吉祥锁,手上的护臂护腕,腰上的犀带,腿上的护膝,脚腕的珠链,甚至当胸里衣上还嵌着护心镜。虽然累赘,但确实防御到位,可抵化神三次,元婴十七次的致命攻击。说来多少有些可悲,人家孩子防的是外人觊觎,不过以防万一。阿爹给她全副武装备的确是自己的母亲,不只是防备,更是实际常常在用的,早上习惯了迅速穿戴,只整理袖口时看到左手复胻蛇蜕的护腕有两三处明显的开裂,脚腕的珠链没有细看,只感觉到链上的垂珠应该也是脱落了几颗。这些也陆上虽然足御一时真正性命攸关的追杀,可是还不够,还有池中,池中的保障还没有,一旦自己再落水了呢? 虽然一遍一遍告诉自己,如今已经知道了规矩,头脑也清楚,明天绝不会再出那样的差池;何况上苍让自己从来一次,就算不可能是顶星的大气运,也总不至于要自己再做一只华清派半废的虫蚁。可是万一呢?万一又落水了,水下自己要怎么自保? 只回来了短短一天,但蒙学里最好的序位,雁回楼里铺张的席面,幽篁楼里仙器的滋养,一幕幕萦绕心头。相思自诩不是个贪慕富贵的人,或者说那两百年中疲于求生,她有自知之明,知道什么是不可能属于自己的。财帛动人心,她不是圣人,不义之财当然不取,可眼下,这都明明是她的,堂堂正正属于她,又怎么可能毫无所动? 一双挑拣法衣的小手井井有条,丝毫不乱,但相思知道,自己多少年来古井无波的心,颤了颤,但也只是颤了那么一颤,世人道荣华三更梦,修仙界,没有气运实力,不若一贫如洗还活得长点,况且她的执念确是不在名利权荣,让她最在意的,不论真假,那一世中,让她觉得心寒的也好,温暖的也好,总之亲人们还在她身边,她还有资格看见,听到。她只是想再多看看,多听听。 第12章 法衣 她要挑一件避水的法衣。 看着床上一字摊开了一排避水衣,利落的再拣出三件品阶最高的。 水粉的一看就是整副的深海蚌直接炼成,下摆十六服的珍珠丝绦,太繁缛,一眼扫去就不生欢喜;另一件整副砗磲炼制的,也太苍白了。 只最后一件玄色的甚合相思口味,可惜灵气涵容得太小心,不知是用得什么主材,只能表面看出每一根丝线是劈了胎发百分之一的粗细,用缠丝的法子织就,前后摆蛟纹海景绣法的也很是独到,却看不出纹绘隐现的关要在哪里。炼器一门枝节太繁,炼衣一道虽出同源,却在近古时候就已经另开门庭。相思现在能看个大概,知道百丈深潭之下可以如履平地,也就心安了。 抖开来上身,这份周到心思也让人点头,一应的配饰具足,冠履随心。拿着那顶小小凤冠,信手凭空改绘了几处,冠面光辉一变再变到和小男童的假冠差不多。鞋面上的海珠直接抹去隐了,再将帮口捎拉长,穿在在地上踏了踏,一双小靴子利落舒服。带上小冠,感觉发丝自然翻涌,上手一抚,两侧的包包头早就散开,结了发顶一围的玫瑰低攒髻,后勺垂下的长发也足道腰部以下,五岁的孩子还看不出腰身,却也加了不少的假发片,只是好在感受不到重量,便不再计较,随它去了。 时间真的不早了,到白壁前最后整衣。 只一眼,相思就差点怔住。 那一世成人后,单就五官,相思称不上绝色,在美女如云的修真界,也就勉强持中。但在低阶修士中,就是这个“持中”也有些难得就是了。 眼前白璧中五岁的小人儿,这会儿软嫩嫩尚还雌雄莫辨,那一身玄色长衣垂地,宽袍深裾,银绣隐现,一尾蛟鱼缓缓游动,额顶云冠垂珠颤颤,眉中贴一菱镂空紫玉花钿,衬得雪白小脸更加剔透清冷,再对上那双明明灭灭说不上是放达还是寂寥的漆黑双眸,更好似凭空有了两分睥睨的威压。 苦笑一声,也许,就是自己小时候儿,面貌也并没有母亲说的那般不堪入目吧。只是这么个小孩子,这样也过了,忙不迭再次改动,相思终于满意,看着白壁里一身短打的小姑娘眨了眨眼睛。 当疏桐公子压着时辰踏进正厅,看到那个垫脚布菜的小姑娘时,不必遮掩也不由脚下顿了一顿。 早点更胜正餐,夏擎霜在这方面的挑剔颇多,洞府里常年领命打理膳食的杂役虽然没有经古老号的手段,却也很是难了,粥谷冷热各具精细,暗合丹理。在平常中等世家七八道友相聚,用来茶话雅宴也不差了。 相思给阿爹布在进前的几道,是今早刚从后厨一一细问来的。 母亲并没有立下食寝不语的规矩,但是以往只要相思主动开口,无论说什么,回应的必定不是一句厉斥“闭嘴!”就是斜眼不耐的一声“聒噪。”这些就是发怒的前兆了,她当然不敢在桌上造次。 无话可说也还是好的,最可怕是,母亲尤其喜欢在口齿留香时谩骂嘲讽,若是前一天的过错,举着间正好不停敲打,泼茶摔盏也很方便。相思顶着一头一身七七八八的汤汁菜叶,顽强的扒拉完碗里饭菜的时候实在平常。就是没什么差错,母亲所谓“看到你那卑贱相就咽不下,”这样的开场白之后,就是母亲一边优雅用餐,一边慢条斯理的将相思上数直至半年以上的“光辉过往”细数一番,说到不忿气处,不管以往罚了多少次,当下也一样是要罚的。 相思有时候打妄想,偶尔也会暗暗盼望,自家母亲为什么不去闭个关呢?十年八年,哪怕几个月也好啊,听说华清池的老祖们都是动轴闭关上万年的。 遗憾的是,那次意外之前的记忆里,母亲只有一次闭关,而且不到三旬的日子就出关了,可就那二十多天,相思还是不争气的想哭了不知道多少次。 劝是劝不住的,这样的日子多了,阿爹也懒得吵,只要母亲话音不对,就直接按着拂身而去。相思也养成了埋头用饭,尤其早上这顿点心更是一味喝粥,只盼着能早点紧去蒙学。一日日的,自己下肚的东西都不晓得,哪里还顾得上看阿爹用了些什么。 楼凤池低眼瞧着小姑娘第一次在自家饭桌上给自己布菜,习惯性的咧了几次嘴角都失败了。最后在心底诚实的叹了口气,在这正厅里,少见的没有往日刑堂狱那种压抑,多亏了这丫头足够傻。 轻咳一声,“这也是你东来叔叔入蒙学的时候送的?好好,回头好好谢谢叔叔。” 这算是这两年来看着这小丫头除了学馆统一的法衣,穿戴打扮的最像小女孩儿的一次了,就是可惜颜色暗沉了点。本以为这一套天启,两三百年以后她能穿得来时,自己也看不到了,没想到这么改改瞧着也能看过去。 “不用管爹爹了,你也坐下吃。” 相思满足的慢慢咀嚼口中香粥,糯糯淡淡,真是舒服。昨天那一餐太过浓重,偶尔沾沾口还成,要是日日那么刺激,却也实在受不住。 至于阿爹几乎外漏的惆怅,她只能视而不见。 “疏桐公子”的疏狂无状和他的术法精湛血脉尊贵一样为人乐道,用世俗界的一个词形容最是恰当——“膏粱纨绔”。修仙之人,追求本心,表象不过随心所欲,其实并没多少人当真。那一世这时候,就是相思那样整日里不很灵光,还有些呆的实实在在的小姑娘,也早已感觉到,阿爹,其实并不像母亲口中日日鄙薄的那般浮浪无德。 此时节,虽然真正轻浮无知的公子有世家保驾护航,浑浑噩噩混迹到元婴甚至更高也不是没有,但是小孩子对亲近的人似乎都有一种来自天性的本能,往往更容易分出灰色中间的那一丝白。而很多年之后的最后,相思不用再靠本能,明明白白的知道答案时,也不是没想过,会有那样的本能,自己和阿爹,是不是多少也有一点相关? 第13章 颐清池 往华清派九大主峰之首的九华峰而去,阿爹的声音伴着玉毫末尾的一个个“千金”之字洒下。 “九华峰与其说是峰,不若说是群峰,此山三万九千仞之上,分出九座子峰,高低参差,错落各秀。之所以称九华,正是因为大能在空中俯视,九座子峰之形,恰似莲花九办,清奇馥雅。” 这些相思早已耳熟能详,这是蒙学馆玉帛上的标准注解。可相思对九华峰的向往,不仅仅是来自玉帛,更是那世百多年来在灵气稀薄的附辰上日日用来支撑自己活着的画饼。 在那样的地道“下界之辰”——一一条灵脉都可以开山立派。不要说华清主峰,就是钟灵峰上,那百余山泉,任拿出一条都可以是下界奉如圭臬的“灵泉”,都值得下界几大“世家”顷全族之力大打出手。上百?呵,就是十几条,他们听来也是神话,那些所谓“长老”一生能不能见到几条都有待商榷。 可就是这样的神话一样的钟灵峰,和华清主峰“九华峰”相比,却不过是萤火之比皓日。 “九华山的山泉等等零零总总就不必要逐一细论了,只稍稍说一下九华圣地,九座子峰分外四内五。内五峰在华清派门内也是禁地,世人共知,五内华之中,有一仙池,名曰华清。自彭川上古紫圣时期华清派初初建立之时,就有‘天上瑶池,地上华清’的美誉。” 天上么?相思笑了笑,真正的三十三天上盛景,天道中人的种种天生神通,在彭川,不过就只是书面文字而已。 彭川此界修士亿兆年来累积,现在能触及轮回的法则,不过就是度化鬼修,人畜二道投胎有些便宜罢了。 古籍中记载,偶有天仙降世,只说天无定居,然彭川人性多情,而天道寡欲,所以此界为宜修得神通长生,而不能得生而自在之法。 “华清宗就是由华清池而来。” 相思按下心中腹诽,听阿爹接着说,“外四峰为世人共知的圣地有一十七处。今天咱们要去的颐清池和华清池是不能相比的,但也算是外四华一十七处圣地中的一处奇地,对修行初期最为有义。 其他十六处圣地不定潭洞崖涧,都是最低金丹以上的修士才能一试深浅的所在。 而这颐清池分九域,凡人练气也各有一份,这就非常难得了。” 所以,这就是各个蒙学甲序,小童子们不见得个个背熟“华清史”,就连十七处圣地,能记住十处就不错,但就是自己那明显学业平平的小同窗也对“颐清池”耳熟能详的原因。 可惜这样亲民的,蒙童都津津乐道的“颐清池”,在相思,那时确是一百五十多岁再回到华清时,才真的是从一个小蒙童口中知道个大概。 可笑自己病榻上足足看了七八年间的书,这样的常识却一直也不知道。岁月太久,很多记忆已经模糊,相思闭眼努力回忆,当年那个病榻上躺卧的小小少女却始终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她突然就有些理解那时的自己了,或许,只是不敢看而已吧? 就像母亲的师尊,那位被儿时的相思称作“姥姥”的女修,那个唯一让自己感受到了隔代人温暖的女子,却在自己灵根受损之后,从来没有来看望过自己一次。那个时候,小小的少女感觉自己被整个世界遗弃,什么都不敢多想,相思现在却有些明白了,那时候的“姥姥”,也是不敢的吧?不敢想,不敢看,亲眼看到自己从襁褓亲眼看大的孩子一生就这么废了,对于一个春秋不再,大限将至的修士,那会是一种什么滋味? 相思睁开了眼睛微笑,如果自己今天顺利度过了这一场大劫,依“姥姥”的性子,最多后日灵根测试之后,就会令母亲带着自己去她的洞府庆贺,到时候就能再见到“姥姥”了,当然,还有那些许久不见的小伙伴儿们。 在玉毫坐了半个时辰,听阿爹结结实实、絮絮叨叨讲了半个时辰的古。 那时候,相思觉着阿爹哪里都好,就是话太多,每天接送自己去蒙学就是不停的唠唠叨叨,吃的穿的,玩的用的,没一句正经。从早上看到纳虚袋里的东西,也能看出来,她这阿爹的关注点是有多么的不着调。可是这一路飞来,阿爹难得的一直讲着“正经事”,她却听得频频走神。 吃喝玩乐、点点滴滴,把女修才擅长打理的琐事反复观照,其实是知道和自己这个所谓的“闺女”缘分仅此而已吧。在这一场荒诞的际遇里,相思知道,自己是没有资格抱怨的。堂堂仙君,一场几十年的历练而已,还不过是一具分身,他即使不动用一丝神识观照,也是无伤大雅。不要说母亲是那个样子,就是蒲苇一样全心依赖的女修,厌了,也大可以一次闭关了事。无论彼此是否真正相关,这一处不择梧桐的毛竹落脚,阿爹已经足够用心。 距离颐清圣地一里路开外,法器禁行了。阿爹抱她下来,正堪堪遇到明玉真人带着其他四个孩童,从宗门各峰间交通的灵舟上下来。华清蒙学众多,他们拙正蒙馆最远,反倒成了来得最早的。后面陆续飞舟法器灵兽纷至沓来,两柱香左右,也就似乎到得大半了。阿爹的长袖善舞尽情挥洒,不仅是相思所在蒙馆的明玉真人,就是在场其他学馆的教习、或是学童长辈,阿爹都能相谈甚欢,众人朗朗笑声不断。相思乖巧的站在阿爹身边听着、看着,想着如果把纳虚袋里的留影石带来多好,将来,等到阿爹走了,还可以拿出来慢慢看看。 各家长辈慢慢退开,众位教习带领各自馆内童子,次第向着颐清圣地徒步而行。这一路并不需要攀岩,都是平坦缓坡。 “颐清么?” 相思转头最后看了一眼背后,正向自己挥手的阿爹,回身抬头,咬紧一口奶牙,长长的输出了一口浊气。 又要见面了,颐清。 你,可还记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