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思01 初见花桨 九月九,登高楼, 高楼不见月儿愁; 风儿来,云儿走, 又见月儿伴高楼; 歌儿唱,船儿摇, 船儿摇到相思桥; 长相思,愁断肠; 发如雪,鬓成霜; 阿妹就要披嫁裳, 阿哥何时回故乡? ——湘南民谣《长相思》 我和苗芒是发小,认识很多年,一起上过树下过河的交情。 其实呢,很多时候,是我一个人上树,一个人下河。 小时我皮得不行。 苗芒只是望着我,大声提醒我慢点、小心点、注意点、当心点、悠着点。 可在平时,他并不爱讲话,除了我,跟谁都说不到三句。 他只喜欢下棋,各种棋,围棋、象棋、五子棋、飞行棋。 却又是个臭棋篓子,跟我下象棋,往往一局下不到一半,就投子认输。 高考完,我选了心爱的文学系;他没跟母亲商量,默不吭声得,就报了数学系。 后来,我来了帝都,以写文为生;他去了魔都,做了程序员。 我再见到他时,已经是十年之后。 一日清晨,他忽然出现在了我家的院子门口。 一身笔挺的西装,肩膀宽大如故,面上多了些岁月的成熟,一双眼睛闪着光,对我笑道: “阿森,我想请你写本书,书是给我太太的,我要结婚了。” 我把他让进门,沏茶倒水,还大笑着拿出棋盘,想跟他来场久违的厮杀。 他却笑着摆摆手: “时间不多,我马上又要走了,让我尽快说完书的事。” 我把沏好的竹叶青递过去,打听他未婚妻子的情况。 他沉思片刻,盯着我的眼睛道: “接下来我要讲的故事,你可能会觉得震惊,但请你相信我——我知道你一定会相信我,这也是我为什么会来找你。” 我一怔,与他对视良久,他的眼神里充满了信任,我心头一暖,笑道: “当然,我当然相信你。” 他淡淡得笑道: “我的太太,并不是这个宇宙的人。” 虽然我有心理准备他会说出什么匪夷所思的故事,但是他这话一出口,我还是没忍住把嘴张成了个“O”型。 在写小说的人里,我自认为算是脑洞比较大的,可连我写小说,都没想到过用这样的设定。 苗芒冲我咧嘴一笑,接着向我讲述了他与他的未婚妻子——花桨——相识的神奇故事: 一睁眼发现自己穿越了的这种事,六年前恰好落在了苗芒的头上。 那时他大学毕业不久,在一家很有名的网络公司做数据工程师。 一个加班到三点的夜晚,他刚到家,便困倒在了沙发上。 再醒来时,却发现自己正坐在一把紫黑木椅上,着一身古式官服,眼前摆了张极宽的黑木桌。 桌子上放着签筒、印盒、笔架、一红一黑两个砚台和一块惊堂木,还有一张摊开的宣纸,上边密密麻麻写着小字,像是诉状。 似乎身在一个古朝的公堂之上。 两边各站着一排衙差。 抬头望时,果然找到了一块“明镜高悬”的匾额,背后还有四块写着“回避”和“肃静”的板子。 耳边不断传来一个人的催促: “东主,东主,该侬问话啦。” 出声的是一个穿着青衫、留着长须的老人,像是古装剧里师爷的打扮,说话稍带些魔都口音。 又听到桌前传来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桌子太宽,坐着看不到堂下近处的地面,苗芒便站了起来。 官帽左右的帽翅不断晃动,苗芒用手扶了扶,心奇不已。 堂下正跪伏着两个人,一男一女。 男的是三十多岁的样子,衣着华美,就是有点皱巴巴的;女的看起来神色憔悴,只穿了件水白的衣衫,年龄却不好说,但应该不到四十。 啜泣声便是那妇人发出的。 就在此时,他脑中响起了电子合成音: “欢迎来到侦探试炼平行宇宙时空,简称‘侦试平’!” “我是个木得感情的任务发布机器人!” “本次任务:查季宝钏告夫家李平私吞家财案真相。” “任务侦探:花桨、咖喱、苗芒。” “时限剩余:两个时辰。” “over!” 苗芒听完,左寻寻,右找找,又把手团成喇叭,放在嘴边,轻唤“试炼君——试炼君——” 无人应答。 似乎被卷入了一个“试炼时空”之中,需要做的是解开眼前这个案子的真相。 要不……尝试断一断案? 断完了,说不定就能穿回去了……昨天的代码还没写完呢…… 只是,这任务侦探花桨、咖喱又是谁? 大堂里只有一对男女跪在地上,还有一个师爷在身边,八个衙差分立。 围观的百姓密密麻麻,却都被拦在了院门口,距公堂隔得老远。 苗芒冲那师爷问道: “您叫花桨?” 师爷眼睛瞪得老大: “东主,侬叫谁呢?” 苗芒连称不是,又问: “那您是咖喱?” 师爷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东主,唔是刘师爷呀,侬昨日刚聘的唔,侬忘啦?” 苗芒干咳几声,看向堂下,让堂下的人也重新介绍自己。 那妇人抹着泪道: “民妇李氏宝钏,来状告夫家李平私用家财,擅养外室,请青天大老爷做主啊!” 她话音刚落,跪在一旁的锦衣男子便亮声道: “大老爷明鉴,草民李平,是季家的大掌柜,素来遵纪守法;草民在这扬都城里采买多年,人皆知我实诚,季家生意日益兴隆,可这恶妇却疑神疑鬼,怀疑草民养外室。请大老爷为我洗清冤屈。” 说完便冲着苗芒不住跪拜。 那妇人伸手去拉他的袖子,叱道: “当年若不是先父有恩于你,你哪儿能有今天。你怎么能这么没良心,在外人面前演戏编排我。” 李平脸色铁青,闭口不言。 即便是跪着,二人却又拉拉扯扯起来。 苗芒听了个大概,心酌莫非又是个“负心汉”的故事,又看了两眼诉状,问师爷道: “古代——咳咳,这个,我朝养外室算不算违法?” 师爷道:“不违刑律。” 苗芒一指堂下两人,疑惑道:“那这?” 师爷揪着胡子道: “养外室并不触犯刑律,只是……只是李平既是季家的女婿,又掌季家的财账,若是这养外室的钱出自季家,则难脱一个‘私吞家财’之罪。” 那民妇见拉不动李平,又朝苗芒拜道: “大老爷,他管我家财账多年,若是只花去些钱粮还好,民妇忍他便是,可他……他竟偷了我先母的传家玉镯,私给了那个贱人,定然是想卷了家财,去做一对长久夫妻。” 李平低声急道:“有人要偷你先母的玉镯,你倒是怪到了我的头上!” 苗芒问:“你母亲的玉镯可值钱?” 民妇答道:“那玉镯至少值两千两。” 苗芒歪头问师爷:“两千两是多少?” 师爷一愣,答不上来。 苗芒哑然,眼珠一转,又问:“那我给你的聘银是多少?” 师爷答道:“东主仁厚,给的是每月一两六钱银子。” 苗芒盘算,也就是一年十九两二钱银子。 那这两千两算个大数目了。 苗芒问:“你告你夫家可有物证?” 民妇凄然道:“民妇并无物证。” 苗芒又问:“可有人证?” 民妇声若蚊蝇,道:“亦无,同民妇告密的下人,昨天已被他……已被他私下打死了。” “没有证据私上公堂是要挨板子的!”李平咬着牙嘀咕。 民妇泪水涌了出来,道:“只是那贱人今日便要离开扬都,若是民妇再不来告,就再也没机会了。” 苗芒坐在堂上,不知所措 这案子……也不好断呀! 他是学数学专业的,若叫他写个算法、编段代码,他闭着眼睛都能做出来,可这审案断案,他哪儿会; 他虽面上嘻嘻哈哈、没个正经,但是非心极强,律法严苛,人命关天的事情,如若没有证据,便决不愿轻易给案情下断言; 可若是遇到这恃强凌弱、仗势欺人的事,又绝不愿让半步。 真是左右为难! 一点证据没有,时限又只有两个时辰,这该如何查案呢? 试炼君啊试炼君,穿越必备的金手指呢? 金手指,没有。 老婆,倒是有一个。 “证据嘛?我有。” 一声轻喝从堂外传了进来。 一个穿着鹅黄色轻衫的女子抱着一只黄白相间的猫从堂外走了进来,后边跟着几个衙差,推着三四个板车。 板车上堆满了东西,推车的衙差弯着腰,推得不快,看起来十分费力,车上的东西很沉,又像是书册,又像是账簿。 那女子还没迈进二堂,就冲着苗芒高高得挥着手臂,大声道: “嗨!parter!” 苗芒一怔,忙问师爷:“这,这是谁啊?” 师爷也是一怔,答道:“这,这是侬的夫人呀!” 苗芒道:“夫……夫人?”忽又想起什么,急问:“她叫什么?” 师爷脸上一乐:“侬早上不还说,是叫花桨吗?” 刘师爷有魔都口音,念成了“花酱”。 苗芒回过头看着这个“明媚如三春阳光,清灵如山泉溪响”的女子,喃喃道: “她就是花桨呀。” 长相思02 内室受气 从外边的拱门进来,穿过内院,就进了二堂。 桌案为界,堂上坐着县令,堂下跪着事主。 转眼间,花桨已经来到案桌前,把猫往苗芒的怀里一送,背手瞧着李平。 李平抬头看时,见是个极年轻、唇红齿白的姑娘。 弯弯的眉毛,大大的眼睛,一双眸子闪闪发亮,白皙的脸上未施粉黛,显得清新可人。 李平愣了一愣,拱手问苗芒: “这位是?” 苗芒只顾着去抱手上的猫,仓促间没顾上答话。 花桨笑道: “我是县令夫人,怎么样,能问你几句吗?” 苗芒这才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得道: “对,对,对,这就是本县令的夫……夫人,是……是个断案高手。” 他脑袋急转,想法儿给花桨编个理由。 苗芒随便编出的瞎话却让李平心上一紧。 李平眼中看来,比起堂上那位交头接耳没个正行的少年官爷,这女子反倒是多几分镇定从容的威仪,确实更像个心思缜密的断案老手。 只是……看上去太年轻了…… 李平立马换上了笑:“夫人您随便问,草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花桨并未马上开口,反倒是先走到李宝钏面前,将正在啜泣的她扶起,转头对刘师爷道: “她一个妇人,年纪又这么大了,你给她找个椅子来,别让她再跪了。” 刘师爷看了看苗芒,苗芒在拼命得点头。 刘师爷朝一个衙差挥了挥手,那衙差便行了一礼,往后堂去了,不一会儿搬来了一把木兰雕花的圆凳,花桨扶着李宝钏坐下。 李平见势不对,心道“不好”,忙冲苗芒道: “大人,草民才是受冤屈的那个人呀,这妇人只是示弱卖惨,您莫让夫人受她蒙骗呀。” 苗芒还未开口,花桨先接了话: “嗯?是嘛,原来是你受了冤屈呀。”她将重音放在了“你”字。 说完,花桨走到了堂前的板车旁。 四辆板车已经被衙差们竖着排一列,停在了二堂堂下。 “李掌柜,我刚刚出去,便是给你找证据来着——这一车账簿,你可认得?”花桨在第一辆板车旁问。 李平只用一眼便认出来了——那是季家的账册。 因为他太过熟悉,那账册是由他多年来一笔一笔地记录、核算、审对。 “认得,认得,这是季家酒楼的账册。” 花桨笑道: “不错,这便是你季家六家酒楼,七年来的账册簿子。” 堂上,苗芒歪着身子,凑到师爷的耳边,悄声问: “这季家是做酒楼生意的?很有钱吗?” “正是,这六家酒楼就是季家在扬都的主产。扬都商贾中,做酒楼生意的,前些年都是季家一家独大,只是,李宝钏的父亲——季老爷子死后,别家就慢慢赶了上来,但终归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师爷也小声答道。 苗芒呆了一呆,那句“李宝钏的父亲——季老爷子”,听起来总有种说不出的熟悉和幽默。 转念一想,恍然大悟! 哦!古时女子嫁人,是要改随夫姓的吧。 又听花桨继续问道: “李平,这些账册可是你每月核准。” 李平点头称是: “是草民每月核准,草民管季家财账六年有余,起先只是由草民负责核算,草民与这恶妇……这妇人三年前成了婚,才全权交由草民总理。” “哦,那我就放心了。”花桨笑道。 苗芒和刘师爷茫然对望一眼,全不知花桨何意。忽得苗芒想起一事,悄声问刘师爷: “他们三年前才成婚,莫非……莫非是二婚?”他瞅着堂下二位都不太年轻了。 刘师爷忙伸手掩他的嘴,悄声道: “东主慎言,他二人俱是初婚。” “那他们结婚时得多大了呀?”苗芒奇怪,按说古人结婚很早才是。 “二人少时经历坎坷,双双到了二十四岁方才成婚。” 苗芒心头一震,那二人今年便都是二十七岁,可对比二人,李平面上看来年近三十无虞; 但李宝钏的相貌,哪里像是个桃李年华的女子,自己一开始还以为她已年近四十。 这定然是李平平日里对她薄待许多所致! 苗芒心中充斥着一股对李平难以言表的厌恶,记忆中某扇本已关上的灰暗小窗又悄然打开。 这种丈夫太过可恶,判多重的刑罚都不为过! 怀中的猫,“喵喵”叫了两声。 闻这叫声,苗芒心中一震,那股怨怼的心绪竟消散许多。 低头看看怀里,怀中的猫瘦瘦小小,毛色黄白相间,十分可爱。 眼睛还是异瞳,两只眼睛,一个瞳孔是黄色,另一个是蓝色,像宝石一样,时而闪着光。 堂下。 花桨走到了第二个板车旁,第二车的账簿比第一车还要多一些,花桨问道: “李平,你可知这是谁家的账簿?” 李平不认得,摇摇头道:“草民不知。” 花桨又走到第三个板车前,手一指,道: “你可知这又是谁家的账簿?” 第三个板车上也是账簿,只是比商贾家所用的账簿宽些、大些,李平隐约认了出来,皱着眉道: “这……这似乎是钱庄的簿子。” “不错,这是扬都四大钱庄的账册簿子。”花桨笑道。 说着,她又一指第二个板车,道: “那一车,是季家六家酒楼附近其他酒家的簿子。” “这些便是我刚刚去为你找的证据。” 李平面上古井无波。 他是季家的掌柜,财账上都是亲力亲为。因此绝不会在季家账簿里留下一星半点的漏洞,这个县令夫人,要想从季家账上找出问题来,只会是大海捞针,比登天还难。 “李掌柜,你现在一定是在想,‘我做账向来谨慎,季家账上绝没有任何漏洞可查。’,是不是呀?”花桨笑道。 李平心中骇然:这女子好生厉害,竟仿若能提前猜中我的心思。 但心念一转,自己做账的功夫是季家老爷子亲授,自己又天资甚高,早已学全了本事,绝不会在账上留下漏洞,没什么可担心的。 这女子只是出言咋呼罢了。 李平笑道: “夫人开了个好玩笑,草民做账自是实事求是,何来漏洞之说。”他虽嘴上这么说,但心中莫名其妙有了一分担忧。 花桨笑而不语,此时,二堂外的内院中传来一阵喧哗,花桨眨了眨眼,道了声: “来了,来了,正主也该到啦。” 二堂外的内院,先是一队衙差,带着个妇人进来。 那妇人一袭红裙,画着远山黛眉,面涂兰芝桂香,身材婀娜,步履轻盈典雅,腰上配了个碧绿的石榴荷包,那荷包随她的莲步一行一晃。如此大红配大绿,若非气质出众之人,自是难脱俗气,可到她身上,却只让人觉得风姿绰约、韵味十足,有种香艳的美感; 后边,是两个衙差推着一辆板车进来。 板车上载着个大圆木桶,桶上贴着个“季”字,有酒香气远远飘来; 再往后,几个商贾打扮的富态男人,风风火火要往内院闯,却被看门的衙差用水火棍架住,急得又是捶胸又是顿足。 红裙妇人已经来到堂下,盈盈跪好;酒桶车远远得停在了内院,有衙差将桶盖扶好,没一会儿,二堂便闻不见酒香了。 见到来人,李平和李宝钏都是脸色惶变。 李平狠狠得咬着牙,小声冲她嘀咕“你怎么还没走!”,那妇人却浑若未闻,也不朝李平看上一眼; 李宝钏离了凳子,作势就要往上扑,伸手去撕那妇人娇艳的脸庞,却被两名衙差奋力死死拦上。 红裙妇人同李宝钏捂嘴一笑,冲堂上拜道: “奴家林欣儿叩见青天大老爷、老爷夫人。奴家不知何处冲撞了夫人,正要出城,却被夫人差人拦回,带到这公堂之上。” “若是奴家有得罪的地方,还请老爷、夫人海涵,奴家给您二位行礼了,还请大老爷早些放奴家回去。” 说完用袖子半遮着面,朝苗芒一瞥。 一波春水,无尽荡漾。 苗芒瞬间便从脸红到了脖子,又从脖子红到了耳朵,脑袋像个熟透的番茄。 长相思03 外室凶猛 扬都地处东南,人丁兴旺,商贾众多。 扬都城的县衙,一扇高丈余的朱红大门朝南开着,进门处,照壁洁白,如同羊脂玉石雕琢一般。 扬都县衙有两座公堂。 宽阔空旷的外庭院中,气派庄重的那座,叫大堂。 外庭院常年冷清,就只有一左一右两棵参天的水杉杵着,树干光秃秃的,像是宣示官家权威的旗杆; 大堂煞气较重,专断些杀人放火的刑案官司。 外庭院以北,走过一段石砖铺成的过道,一道挂着油纸灯笼的灰石拱门后边,便是铺满了青石地砖的内院。 内院虽小,却远比外庭院温馨不少,墙边种着芍药、牡丹、海棠、兰花,正中央的假山池中还有几株荷花含苞待放,又有青竹汲水,生活气十足。 一栋比大堂稍矮的公堂正坐落院内北侧,便是二堂。 二堂内专打民案的官司,尽是些解不开、绕不清的邻里乡亲、家长里短之事。 二堂堂上。 苗芒将猫捧在眼前,想用这法子遮一遮林欣儿的视线。 一转头,却见花桨在一旁对他龇了龇牙,一脸的鄙夷。 苗芒冲她牵强一笑,连连摆手,请她赶紧审案。 苗芒也弄不懂今天怎么如此丢人。 又不是没见过好看的女孩子,至于这么不堪嘛! 他哪里知道,当初在京城时,不知有多少的王孙公子,踏破了绣春楼的门槛,一掷千金,为的便是能见林欣儿——这“色艺双绝”的名倌一面。 哪怕只是能被她远远瞧上一眼,就够出去跟人吹嘘好几天的。 她这眼波传情的功夫,纵是勾栏中的老手、瓦舍里的熟客,也情难自持,更何况是苗芒,这个憨直的少年郎呢? 林欣儿偷看了李平一眼。 一年多前,她得知了表哥的消息,将毕生积蓄都作了赎身钱,离开了绣春楼。 在踏出绣春楼那一刻,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还能有一日,会再次擦上厚厚的脂粉,重新画上艳妆,用上这媚人的眼功,来对付这个昏官。 只是不知今日能有多少成效。 花桨轻咳两声,轻快得道: “你没得罪我,请你来,是问你几个问题,你答完了呢,自然就会放你走。” 林欣儿看了她一眼,不觉心中大奇。 没想到差人抓她的县令夫人,竟然只是个二八年龄的黄毛丫头。 她还原以为,县令夫人是个如李宝钏年纪的难缠妇人,此时心中不免有些轻视,但还是面上不变,柔声道: “夫人请问,若非私事,奴家自当相告。” 花桨道:“自然不会问你私事,堂下跪着的李平你可认识?” 林欣儿还未开口,李平先抢着道: “夫人,林欣儿是草民幼时的同乡,去年流落来扬都,与草民自是相识。” 只听李宝钏“呸”了一声: “她何止是你的同乡,还是你的表妹,又是你养的外室!是专干勾搭男人勾当的贱人!” 李平闻言,咬牙强忍,不再做辩解。 林欣儿朝李宝钏斜瞟了一眼,面上丝毫不惧,收了笑,又同苗芒盈盈一拜,道: “大老爷听禀,李平确是奴家表哥,只是怕闲人口舌是非,才不敢贸然相认;至于外室之说,纯粹李氏污蔑奴家清白,请大老爷明察。” 她的声音听来,既悦耳,又好听,还有让人说不出的舒服感。 李平在她身旁也跟着拜倒,连连称是。 苗芒完全不敢再看她,只低着头挠猫。 花桨偷瞄了苗芒一样,撇撇嘴道: “你向我说即可,大老爷忙着给猫抓虱子呢,顾不上听你禀报。” 林欣儿捂嘴一笑,又是说不出的妩媚动人,离得近的那名衙差,“咕咚”一声,咽了个口水。 “林欣儿,你在扬都钱庄可开有户头?”花桨大声问道。 林欣儿犹豫片刻: “是有,可不知,官府有不许妇人开户头的道理?” “当然没有。” “莫非夫人是想知道奴家存了多少银子?”林欣儿笑道。 花桨也笑道: “那你肯说吗?” 林欣儿却是笑而不语。 花桨又问: “你在扬都的四大钱庄均有开户吧?” 林欣儿笑了笑,打量了一番苗芒,又看了看刘师爷,再扫了一眼堂上的衙差们,唯独没有看向李平,柔声道: “正是,这钱庄就像男人,奴家怕一个不牢靠,便分几家来存。” 花桨抬起头,快速眨了眨眼,复又望向她,道: “去年六月你刚来扬都,七月初,便存了一百七十六两银子在大亨钱庄;” “八月初,你又去了永富钱庄,开了个户,存了一百九十二两银子;” “九月初,你去康百万钱庄存了二百零四两银子。” “我说的,可有差错?” 林欣儿盯着花桨的眼睛,脸色如常,沉默片刻,开口道: “时间久远,奴家记不太清了,但既然夫人查了,自然便是对的。” “这之后,直到本月,每月月初你都会去存一笔银子,而且是四大钱庄轮流着存,可是如此?”花桨继续问道。 林欣儿眼波转了转,反问道: “此事必不是钱庄伙计所说,四大钱庄严守规矩,自不会泄露奴家存银之事,夫人从何得知?” “自然是我查出来的。”花桨神秘笑道。 林欣儿眼睛斜瞟,正见堂下放满了账簿的板车,便大致猜出了七八分来,心中对花桨的轻视已全然不见,冷笑道: “四大钱庄那么多账,夫人倒是看得仔细……可不知夫人对奴家存钱一事,有何见教啊。” 雁过留声,水过留痕。 钱就如水,若是动了,必然就会留下痕迹。 苗芒似乎也想通了这个道理,躲在猫后,插嘴道: “那这些钱你从何而来,是不是李平给你的。” “大老爷,奴家自幼学得几分琴棋书画的薄技,这扬都爱听琴的公子哥儿甚多,多少打赏奴家一些碎银子,奴家便攒了起来,每月存入钱庄。” 她说完,又冲着苗芒吃吃一笑。 “大老爷若是不信,奴家可到内堂为您抚琴一曲,让您验验奴家的成色。” 她说“验验”二字时,分明故意加重了语气,盯着苗芒,似是另有所指,饶是苗芒这个没经历过风月场的程序猿,都能明白她的意思。 苗芒心中叫苦,真不该插这个嘴,脸上的红霞好容易才刚褪去,林欣儿冲他一笑,就又难以自持。 他只好弓着腰,夹着腿,举着猫,都快躲到桌案底下去了,生怕漏了怯出个大洋相。 花桨挪了个位置,正挡在了苗芒身前,背着手,冲苗芒摇了摇手指。 苗芒哑然失笑,心中又是无奈,又是感激。 苗芒再看向李平,林欣儿刚才说话,都是当着他的面,可李平脸上的表情都没有一丝变化。 他愈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这二人之间定然是无耻的“金钱关系”! 一旁的李宝钏,早已气得胸膛起伏,一手扶着心口,一手撑着凳子,叱道: “你这贱人,分明就是那贼汉子偷了我家的财物,私会时交予你,不然哪个公子听曲儿舍得给那么多银子,你……你们还偷去了我母亲的玉镯……贱贼人!贱贼人!贱贼人!” 说到最后,已经有些语无伦次,只反复骂着“贱贼人”三个字。 每骂一次,双腿就颤抖一下,好似每说一句,就想朝林欣儿脸上,蹬上一脚。 只是,衙差拦得紧,她连林欣儿一个衣角都没有碰到。 “说别人是贼,是要讲证据的,无凭无据,您可不要污蔑好人。听曲儿给不给钱,那要看弹琴人的技艺。给钱,便是有人欣赏奴家。若是……” 林欣儿将“若是”二字拉得老长。 “若是换作某个黄脸哭丧的婆子,怕是倒贴钱都不愿意哟。” 她说这话时,还特意往李宝钏上下打量。 林欣儿说起俏皮话来,就好像百灵鸟在叫。身旁的一名年轻衙差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你……” 李宝钏半天就只能再说出个“你”字,两眼一翻,就从凳子上跌了下去,瘫倒在了地上。 长相思04 花桨破局 正值夏日,太阳早已过了三竿。 内院的地上一片明亮,二堂屋顶翼角的影子映在院子的地上,像一把锋利的刀子。 磨得再好的刀子,也比不上人的舌头锋利。 李宝钏倒下时,林欣儿脸上是一副无辜的表情,李平转头看了一眼,叹了口气,依然跪着没动。 花桨最先冲过去查看,说人只是昏了,让衙差先扶到后堂,去请郎中,再嘱咐让家中的丫鬟好生照看。 李宝钏被衙差托着胳膊抬走后,苗芒“噌”得一下,火气就上来了。 他坚信,家里中出了这种事,全都是丈夫的错。 正是李平,正是他在纵容外人欺辱内室! 如果心中没鬼,自然就不会有鬼撬得动墙角! 苗芒满肚子愤懑,对李平大声道: “李平,你当真已不顾夫妻情分,她这么气你夫人,也不见你说半句话回护。” 李平犹豫良久,才强撑道: “草民跟表妹纯属清白,这恶妇诬告在先,又出言不逊,吃些苦头确实应该。若不是念在先岳父大人当年……草民早就……早就不与她过了。” 花桨轻叹一声: “由来只有新人笑,谁人闻得旧人哭。” 苗芒咬牙怒道:“好一个纯属清白!好一个吃些苦头!你是在要她的命啊!” 花桨平静道: “你若是还记得先岳父的恩情,就不该做出这种错事;如果做了错事,也该大方认了,好聚好散又何妨?” 闻言,李平的表情微微一动,却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自此,李平、林欣儿二人都紧咬后牙,不发一言,似乎吃定了花桨无凭无据,能奈我何。 苗芒是既生气又无奈,看花桨的样子,一直在好言相劝,估计她也没了什么好办法。抬眼时瞥见了案桌上放着的签筒,他盯着签筒,里面放着红色和绿色的刑签。 一个可怕的想法爬上了苗芒的心头。 动刑? “不行,不行。” 苗芒用力得拍了拍脑袋,然后使劲儿摇了摇头,想将这可怕的念头驱赶走。 他虽然平时嘻嘻哈哈、没个正行,可在大是大非的事情上,向来守得极严。 逼供,无论事实如何,都是绝不可以去做的事情! 苗芒这一番举动,没逃过花桨的眼睛。 花桨忍俊不禁,一面笑一面摇头,她似乎看出了苗芒,既犹豫又坚守的矛盾心理。 她的内心,也在不禁感叹: 新搭档,原以为是个逗比,现在看,却又像个铁憨憨。 花桨清了清嗓子,忽然冲了刘师爷,问了一个跟案情无关紧要的问题: “刘师爷,不知这扬都近年来物价可稳固?” 刘师爷道:“唔居扬都多年,扬都不似北岸兵祸连连,近些年都是安居乐业,物价安稳,无大的波动。” 花桨快速眨了眨眼,兀自点了点头,随后对李平道: “李掌柜,我再问你几个账上的问题。” “夫人但问无妨。” 李平面不改色得道,对于账目的问题,他早已胸有成竹。 “不知道季家酒楼去年六月收入多少?前年六月收入多少?” 花桨此言一出,刚刚还冷静如常的李平,额头竟忽然有些见汗。 “天长日远,草民记不清了。”李平沉声道。 花桨从第一个板车上随手抓起两本账簿,递给了他: “记不清你就查一查。” “我来说,你自己慢慢查。” 只见她也不看账目,张口便诵道: “去年六月,六家酒楼总月毛利一千五百八十两整。” “去年七月,一千七百三十两整。” “去年八月,一千八百三十两整。” …… 说完去年的账,花桨问李平: “我所言,从去年到上月的账目,可有差错?” 李平哑声道:“并无差错。” 花桨又接着开口道: “前年六月,六家酒楼总毛利一千五百五十两整。” “前年七月,一千九百三十两整。” “前年八月,两千零五十二两整。” …… “我所说,前年到去年的账目,可有差错?” 李平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用力得喘着气,一时竟答不上来话。 一瞬间,一道电光从苗芒脑中流过。 他本就是做数据工程的程序员,对数字非常敏感,苗芒大声问道: “李平,刚刚你伸冤之时,说你这几年将季家的生意越做越大,可为何从前年到今年,这收入却越来越少!” “这少的钱去哪儿了!” “林欣儿便是去年六月来的扬都吧?” 苗芒认定,定然是李平将原本属于季家的收入,用一种巧妙的手法,做成了亏损,然后将银子送给了林欣儿。 苗芒一直在等李平答复。 可李平过了许久,才喘匀了气,接着闭目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口气勉强道: “大老爷,正是这几年季家生意越做越大,需要四处开销的地方才更多,故而毛利减少,草民并没有什么好解释的。” “这做生意不如做官,和种庄稼一样,总有丰年亏年,只是碰巧去年生意差了些而已。”说完他便直视苗芒的眼光,毫不躲避。 苗芒被他用这话一搪塞,又是一阵无语。 却听花桨道: “那就奇怪了,为何我翻遍了季家酒楼附近别家酒肆的账册,十多家里,单单发现,只你季家一家,收入从去年忽然减少,而且是六家酒楼,每一家的利润都忽然减少。” “季家的六家酒楼,都散在这扬都四下各处,若说是一家收入有所波动,倒也合理,若是每一家都是如此减少,却说不通。” “难不成是有人将一笔钱私拿了,再刻意将这笔钱平摊到每家酒楼的账上?” 忽然,苗芒站起身来,他想到一个关键! 接着拿起笔架上的毛笔,奋力回想刚刚花桨所说的数字,苗芒不会捏笔,就像拿筷子一样攥着,蘸着墨,直接在状纸的背面列起了表格。不多时,他将笔放下,道了声: “果然!” 抬头见花桨正站在自己身边,苗芒同她点了点头。 花桨大声问道:“前年六月与去年六月,季家酒楼利润相差多少?” 苗芒大声答道:“一百七十一两。” 花桨又问:“林欣儿在钱庄所存多少?” 苗芒答道:“一百七十六两。” 花桨问:“前年七月与去年七月,季家酒楼利润相差多少?” 苗芒答:“一百九十八两。” 花桨又问:“林欣儿在钱庄所存多少?” 苗芒答道:“一百九十二两。” …… 他俩一问一答,将季家酒楼前年与去年的利润相差多少,与林欣儿当月存入钱庄的钱数,一一对比,再依次大声报出来。 在场的人用心去听,便能发现,这两笔款,每月的差额,都在十两银子以下,很容易便能想到,这就是同一笔钱。 也就是说,林欣儿每月存在钱庄里的钱,照推算,就是季家酒楼每月亏损的金额。 李平的身子已经开始颤颤巍巍,快跪不住了。 刚刚苗芒和花桨对答时,每问答一次,李平的头便往下垂一寸;他俩说完,李平的头已经像八月枝头的柿子,快垂到地面了。 苗芒厉声喝道: “李平,这下你还说林欣儿的钱,不是你给的吗?” 长相思05 情窦暗生 李平身子要往一旁倒。 一个身影一下子窜到了他的身边,正扶住了他,将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竟然是一直都没瞅他一眼的林欣儿。 林欣儿似乎在与李平耳语什么,李平竟似还魂一样,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吐出,不断喘着气。 刘师爷喝道:“公堂之上,岂能窃窃私语!” 林欣儿在他耳边悄声说的是: “表哥,你说过,要一起回湘南看小时候的油菜花田。” 恰得其时,好似来接受胜利果实一般,李宝钏被两名丫鬟扶着,又回到了二堂。 丫鬟搬来了一张靠椅,给她坐下,她看起来气色好了一些,虽还有些虚弱,可精神倒振奋了不少。 林欣儿冲着花桨咯咯笑道: “夫人真是好手段!” “这几车的账本,怕不是要数日才能看完吧。” “又能记得不差分毫,确是了得,我表哥栽在你头上,无话可说。” 花桨笑了笑,没有再说话,既然事实已定,她也不愿欺人太甚,若是林欣儿就此认罪,让她多说几句也无妨。 哪知林欣儿又来了这么几句: “可惜呀,可惜!” “我若强辩这是巧合,难道夫人就非要拿这莫须有的证据,来定我二人的罪吗?” “难道钱庄的钱还能自己说话,偏说自己就是从季家酒楼来的吗?” 她回过头,冲苗芒道: “大老爷,奴家在京城也有几个相识,您若是就要强定了这个案子,奴家便要找人去刑部闹上一闹,看这荒唐的证据,会不会让刑部的老爷们笑掉了大牙。” 花桨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苗芒这下真的有点按捺不住性子。 明明就是李平私吞家财偷偷给了林欣儿,已经是清清楚楚的事实摆在了面前,可林欣儿还在狡辩。 那个可怕的念头又似魔鬼一样,浮上了苗芒的心头。 苗芒的内心在不断挣扎,手往行刑的红签上伸了三次,却又缩回三次,最后干脆大叫一声: “李平、林欣儿,你们是招还是不招!不招大老爷我可要动刑了!” 林欣儿却似毫不在意,“哈哈哈”大笑起来,道: “青天大老爷,您可不能屈打成招呀!” “您若是看上了奴家有几分美貌,想以此要挟,大可不必,若是夫人不介意,奴家便随了您去内堂,给您弹上几首小曲,好好服侍服侍您。好让您可怜可怜我们这两个伤心人,饶过我们,放我二人回乡。青天大老爷?”最后一句,她一字一顿,似乎另有所指。 “夫人”正双眼看天,好似没听到。苗芒则脸涨得通红,脸上又是窘迫,又是愤怒。 一旁的李宝钏满脸哀容,轻声劝道: “大人莫为他俩贼人动气,不若……不若就放了他们去,只要这贼汉留下和离书,我季家家大业大,也不在意他偷走的那几千两银子……只是我母亲的手镯……罢了,母亲泉下有知,定然也不会怪罪我。” 此话一出,二堂的后堂,墙挡上的地方,竟传出些骚动声,似乎后堂有人,在交谈;李平身躯一震,貌似想到了什么要紧的事情。 花桨眼睛一亮,听得明明白白,见得清清楚楚,不再出声。其他人没有她这种玲珑心思,据是未闻。 林欣儿浑然未觉,冷笑一声,继续道: “和离,你想得倒美,你们如此害我表哥,休了你这恶妇还差不多,”林欣儿阴恻恻得笑道,“到时候,您这半老徐娘的颜色,也好嫁给个更坏的老头。” 苗芒再也忍耐不住,她不仅死不认罪,竟然还反诬别人是存心害她。 苗芒一掌拍在了桌子上,手震得生疼——第一次坐堂,他倒没想去用那惊堂木——拍完忍着疼,便去取签筒里的红签。 可手伸到一半,却被人抱住,竟是那只黄白相间的小猫,它刚刚还在怀里睡着,不知怎么忽然醒了。 小猫对他眨着眼睛,一黄一蓝的两只眼睛,像宝石一样。 那异色的瞳孔似乎有魔力,一瞬间,苗芒便觉得自己没那么愤怒了,心静了许多,头脑也清醒很多。 它将苗芒的手臂轻轻放回桌面,又用舌头舔了舔,手也没刚才那么疼了。 小猫钻回苗芒的怀里,用稚气的声音,小声说了句: “别着急,慢慢来,会有办法的。” 猫竟然能开口说话,苗芒心中好奇,可不知为何,竟也生不出震惊之感,只觉事情似乎本就该如此。 花桨也来到了他的身边,板着张俏脸盯着他。 苗芒觉得无地自容。 自己真是只会添乱,如若这一顿板子真打下去,花桨之前的心血就都白费了。 她年纪虽小却通达人情,既冷静又聪明,像是个经验丰富的名侦探,而自己就是个愣头青。 苗芒想开口道个歉,结果还没开口,脑门儿被结结实实得赏了个爆栗,听得她银铃般的嗓音: “冷静下来了吗,我的县令大人?” 苗芒揉着脑门儿,满脸歉意得点点头。 花桨笑道:“那样做是不对的。你要用心看、用心听、用心学——没关系,以后我有的是时间教你。” 以后? 苗芒一怔,这次的穿越不是只有两个时辰吗?难道还有下次?难道下次也能见到这个女孩子吗? 不知为何,苗芒的脸上又兀自红了,他不好意思得把脸偏向一旁。 额头上一点都不疼,可似乎还留有些温度,是她食指的温度吗? 奇怪,奇怪,太奇怪了,自己只见了她那么一会儿,怎么就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明明根本就不了解她,不知道她是哪里人,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甚至不确定她来自哪个朝代,是不是个现代人,可听她说话,看她断案,一想到“以后”,一想到“还能见到她”,就有种抓不着、道不明的感觉。 这种感觉似乎从前都未曾有过。 林欣儿给他的感觉,像火,特别是那眼神,灼得人生疼; 而这种感觉,像水、像雨、又像风;既让人温暖,又让人清爽;既让人期待,又让人害怕;既想要得到,又害怕失去;既希望它能变得强烈,又怕它太过强烈会稍纵即逝;既想将它紧紧握着,又怕太过用力让它碎掉; 太矛盾了!太矛盾了! 为什么完全没办法用逻辑来解释!为什么完全没办法用公式来表达!这种捉摸不定的感觉究竟是什么?! 苗芒似乎陷入了魔怔,闭目苦思,没有答案。 耳边听到花桨轻快的笑声。 “好,我们继续审案——李夫人,你说你母亲的玉镯丢了是吧?” “是。”李宝钏答道。 花桨道:“你说是李平偷的?” 李宝钏苦思道: “我放在内室,女使们都不许进入,只有一个婆子和这贼……李平才能入内,那婆子自我出生便照顾我,似我半个母亲,定不会拿,必然是李平偷去讨好这贱人了。” “我让人去搜了林欣儿的住处,没有找到玉镯。”花桨道。 林欣儿冷言道:“既然没有,如何便说是我表哥偷了?” 哪知她一开口,李平竟然拉了拉她的袖子,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林欣儿一脸不解得看着他,李平并未回答,只是眼睛盯着地面,在努力思索什么。 花桨道:“如果只是单单没找到玉镯,倒还好,可衙差们却连一件首饰都没有找到。” 像林欣儿这样的女子,一个每月能存那么多银子,怎么可能连个首饰都没有? 李宝钏恨恨得道: “她家中没有,必然是——是了,是了,她本就打算今天一早出城,一定是把一干财物藏了起来,想偷偷运出城。” 李平拦她之后,林欣儿便也不再言语,只冷笑看着李宝钏。 刘师爷忽然插嘴道: “奇怪,此案闹这么大,城门一早就戒严了,出入都要搜查,却也没查到什么金银细软、珠宝首饰。” “伊若是要销赃,此案喧嚣尘上,扬都城中一时也难找到买家;伊拉如此费心敛财,必然舍不得丢弃; “这玉镯、首饰,一定还藏在扬都城里。” 花桨沉默了片刻,眼光闪烁,对李平和林欣儿柔声道: “你们若是将藏物之处说出来,我会为你们求情,或许县令大老爷会轻判你们。” 苗芒忙转过脸,急急连道:“正是,正是,你们不要再……再这样了。” 可却听林欣儿一声冷哼,道: “那大老爷和夫人就开始找吧,若是真能找到,我就认了这个罪。” 长相思06 好聚好散 烈日悬空,阳光照在县衙大院的屋脊上,两座公堂就像是两只张着大口的貔貅。 二堂以北是个更加精致的小院,小院中珍奇石玩、奇异花草相映成趣,左右是雅致的厢房,南面是二堂的后堂,与二堂前堂只是半墙之隔。 转过墙,便是正审着案子的二堂前堂了。 小院是县令亲眷、来访贵客落脚的地方,已算是县令的私宅。 二堂堂下。 林欣儿的蛮横态度,让整个案子走向了不死不休。 苗芒冷静了下来,眼神中多了一分认真。 一种许久未见的认真,他下棋之时,这种认真便总是闪在他双眸中。 花桨也不再说话,而是往内院的拱门望了望,似乎在等什么。 拱门处,廊檐下,看热闹的人群里,几个富态的商人还在来回踱步,似是焦急万分。 花桨吐了吐舌头,对刘师爷道: “刘师爷,您去跟那几位钱庄的老板说一声,只是借他们的簿子用用,一会儿案子结了,我亲自给他们送回去,给他们赔不是。”刘师爷便出了二堂。 刘师爷刚走,李平开口了。 他向苗芒拱手道: “大人,草民愿意与李氏宝钏和离,求大老爷放我与表妹二人回乡。“ 林欣儿闻言,面有讶异,忙拉他袖子,轻唤“表哥”。 李平以目示她先不要说话,柔声道: “事已至此,多辩无意,缘分已尽,你我离开扬都,回湘南去。” 他声音转高,又道: “这扬都纵然繁华,可在我心里,也比不过湘南乡间的一亩薄田。” 闻眼,林欣儿的面上,竟然全是温柔之色,完全不见了挤兑苗芒时的妩媚、呛声李宝钏时的蛮横。 苗芒又惊又奇。 他还在苦思如何让这二人服罪,可没想到,一直以来都负隅顽抗的李平,竟然主动让了步,难缠泼辣的林欣儿,竟就这么随他服了软。 这是怎么了?是什么让她们忽然变成这样? 苗芒心上一软,好聚好散,也算是善始善终吧。 不知怎得,苗芒却还是有些失望,追回那些钱财只是其次,他真心希望的是,今日堂上,李平能够幡然悔悟,回到季家,好好待李宝钏,可没想到,到最后竟然是这样的结局。 苗芒的失望,源于他童年的经历。 那时他父亲忽然就走了,父亲走的第二天,母亲就病了,病得很厉害,从此以后,他便再也没有在母亲脸上看到过笑容,只有冷漠,对他,对身边人,对世事无尽的冷漠。 他对负心汉的痛恨、对李平的愤懑,可能只是童年时对父亲回家的渴盼,现在又把这种潜意识中的渴盼,投射到了李平的身上。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花桨笑着看着李平。 李平又转向李宝钏,语气平静,道: “我入赘你家三年,你家始终拿我当外人;你家逼我改姓,我不从,几位季家叔叔就总来与我挑事;你季家那几个叔伯,无不是嫖赌清欢,在这扬都是出了名的,若不是我一心操持,怕是季家家业早被人谋了去。” “你我和离,我只要人走,你季家以后如何,和我两不相干。你……你自珍重” “他们当你是外人,可我……我哪里当你是外人,我若当你是外人,又……又何必嫁给你。”李宝钏一脸伤心。 林欣儿冷冷得道:“你若不当他是外人,为何成婚之前,还逼着他签那契条,他辛苦为你家操持,自己能落得什么好处。” 林欣儿的脸就好似面具一样,朝李平时,满怀笑意、温柔无尽;对苗芒时,又是妩媚、又是诱惑;对李宝钏时,时而冷脸,时而嘲讽。 苗芒暗叹不已,这女人太可怕了! 可是苗芒哪知道,林欣儿这变脸的本事,只不过是青楼女子,讨饭混吃的本事,又有几个苦命女子是心甘情愿想用的呢? “签契条,什么样的契条?”花桨问道。 “季家吃人的契条。”林欣儿冷笑道。 林欣儿拉了拉李平的袖子,李平犹豫了一会儿,才从怀中取出一块锦囊,又从锦囊中拿出一张折叠的四四方方的小纸,举过了头顶呈上。 花桨接过,摊在桌案上,竟然是一张契约,写在了熟宣纸之上。 契约上大致写:李平入赘季家,娶季宝钏为妻,掌季家的酒楼生意;只按掌柜支付报酬,但季家的产业李平无份,将来若是有子嗣,只有男丁能分得家产,且不能归到李平名下;此外,李平不许纳妾。 苗芒看完,心中疑窦丛生,这哪里是招婿,分明就是请了个长期苦力! 忙问李宝钏:“可有此事?” 李宝钏道:“那是婚前几个叔伯强逼着签下的契条。” 林欣儿叫道:“你敢说里面没有你和你爹的意思!” 李宝钏拿手挡在眼前,似乎又要淌眼泪。 林欣儿说到“你爹”时,李平眼睛一睁,伸手阻她,道: “表妹你不要再说,她确是被叔伯逼迫,跟她和季……她父亲绝对无关,这个我清楚。” 他讲最后几个字时,看向李宝钏,一字一顿得讲出来,似乎内心十分肯定。 李宝钏的眼泪忽就涌了出来,嚎哭了良久,等泪止了住,才道: “好,好,也不枉我二人夫妻一场,你总算还能为我说一句公道话。” 她忽又道:“你要走,好,我只要你先答我一句话,答完之后,我便与你和离。” 李平道:“什么话? “你这一年厌我弃我,究竟是因这贱……你表妹,移情别恋了,还是……还是介意我年轻时那件错事?”李宝钏说着说着,就又哽咽起来。 李平听完此话,仰天长叹,闭目良久。 “成婚前,我便知道那事,我若介意,又怎么会和你成婚,前几年又怎么会和你安好。” “我自己都是个痴人,怎么会苛责你。” 他说完这话,转脸看向林欣儿,面上竟也流下了两行热泪。 “我当初苦等表妹数十年,以为她再也回不来。终还是天可怜见,让我二人再见,那时我却……却已与你成婚两年有余。” “我与表哥自小青梅竹马,我家十年前搬去燕北,走之前我与表哥约好回湘南再会,不想造化弄人,赶上北狄作乱,数年间我流落江北、河西、京城数地,直到去年来扬都,才两复相见。”林欣儿的眼神中,有历经艰难的凄苦。 苗芒听得惊异万分,原来事情并非就是简单的“负心汉出轨坑害原配”,而是……而是个中还有这么多曲折,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还有,李宝钏似乎年轻时做过什么错事,她很怕李平介意,心中便有了芥蒂。 “一抷愁绪,几年离索,山盟犹在,锦书难托。” 花桨在轻吟。 她脸上也闪过一丝的悲伤,可很快就不见了。 苗芒不懂那诗句的意思,可心里也生出了一股离愁、悲凉之感。 也不知花桨怎么能记住那么多的诗句,出口就有,自己就只能记住几个线性变换的数学公式,当年考试最头疼的,就是考这些古言古文。 堂上无声良久。 李宝钏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开口轻叹道: “好啊,好一个青梅竹马。” “钱算是我季家欠你的,我先母的玉镯,丢得日久了……是不是你偷的,我都不想再问了……你二人走吧,把和离书签了就走吧。” 她话音刚落,几声苍劲的喊声从苗芒脑后传来,惊得他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 “不可!” “侄女万万不可!” “大老爷,不可以呀!” 片刻间便有三个人影从匾额后转了出来。 苗芒心中一奇,走下来,伸着头,往他三人出来的地方望,发现自己坐着的这面墙后边,竟然还有个堂厅。 堂厅以外,是个小院,小院中有假山花草,左右还有几栋厢房,自己一直正面朝前坐着,没发现公堂后边,还这么别有洞天。 忽又想起,刚刚李宝钏昏倒,似乎便是从这里抬进去的。 长相思07 变故陡生 那三人,俱已跪在了堂下。 一见这三人出来,李平便忽得怅然若失,叹了口气。 他们都跪着,苗芒看不清样貌,见刘师爷从外边回来,忙问: “他们三个是谁,怎么从后边出来的?” 刘师爷也是面上一怔,同苗芒挤眉弄眼,说不出话来。 李宝钏出言道:“这是民妇的几位叔叔,是亡父的同宗兄弟。” 三人抬头说话,苗芒这才看清他们的面貌,三人都是四五十岁的年纪。 三人中跪最右边的那个,体态微胖,笑容可掬,开口道: “大老爷,这李平偷的是我季家的家产,我季家家产,也不是李氏一个人说了算,不能她说给李平,就给李平。请大老爷为我季家做主。”他说着,还朝李宝钏瞪了一眼。 左边跪着的,身材又瘦又小,帮腔道:“是啊,我们不同意,我们要治李平的罪。” 中间那个,看来年纪最大,身材瘦长,留着山羊胡,一双三角眼,额头宽,颧骨略高,最后一个开口道: “草民季心远,是宝钏二叔,叩见县令大人。请大人治李平‘私吞财物’之罪。” 他说起话十分精练,咬字有力,意思明了,就是请县令给李平定罪。 林欣儿脸色惨变,叱道:“好好好,我们把钱都还给你们,行了吧。” 季心远眼角偷瞄她,面无表情,继续对苗芒道: “既然罪妇已经认罪,还请大人速速宣判,等判完了案子……” 他说到一半,又瞟了林欣儿二人一眼, “……等判完了案子,钱自然就还给了季家。” 苗芒还未及开口,花桨先问了: “你的意思是,要县令大人先治了罪,再讨你家的银子?” 季心远后边那个胖子,满面笑容,接道: “是了是了,请大老爷先将这贼汉贼妇收监,银子的事儿,并不着急。” 他左边跪着的那个又瘦又小的季家叔叔,耸耷着头,私下拉了拉他的衣角。 胖子忽又道:“还有我季家的传家玉镯,这个也很紧要,请大老爷替我季家同他讨回。” 苗芒心下犹豫,他倒是希望能将双方调停,原本李宝钏已是退让,可这季家的长辈,却似乎一心要惩治李平。 林欣儿怒目瞪着季家三老,三老却一个老神在在,一个面带冷笑,一个低头不言,没一个搭理她。 李平轻拍了拍林欣儿的肩,同她轻轻摇头,嘴唇微动,跟她说了些什么。 林欣儿先是一愣,紧接着脸色突变,连连拉他的袖子。 李平轻轻甩开她的手,朝苗芒朗声道: “大老爷,‘私吞财物’一事,是李某一人所为,与表妹林欣儿无关。若是季家人定要追究李某的过错,李某一人承担便是。” 他朝林欣儿温情得看了一眼,轻声言道: “方才她出言不逊,只是心急草民安危,绝非故意中伤,大老爷您大人有大量,莫要和她计较。您是少年才子,风华正茂,她仰慕您良久。” 苗芒闹不懂他为何突然夸自己,挠了挠后脑,讪笑道: “不计较,不计较——她确……确实挺厉害的。” 李平又朗声道:“草民谢大老爷。” 接着,他又向花桨叩首,恭敬得道: “夫人风采绝代,宽和大度,草民刚才不识好意,望夫人不要怪罪——表妹她是个可怜人,无依无靠,请您饶恕她。” 苗芒心下不解,这李平好奇怪呀,刚请自己别计较林欣儿做的事,又请花桨饶恕她。 花桨冲他笑着点点头,她似乎能明白李平的意思。 “你放心,我会回护她周全。” 她此话刚出,季家三老皮笑肉不笑,表情怪异极了;林欣儿却一脸的慌乱,她似乎也不太明白李平究竟要做什么,只是预感绝不是什么好事。 李平又转向季家三老,面无表情得道: “你三人好自为之,夜晚睡觉,莫怕有人敲门。” 苗芒更摸不着头脑,他这话似乎是在气季家三老仗势欺人。 说完此话,李平便对着苗芒长跪不起,头也不抬。 整个二堂又是一片寂静。 苗芒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便环视众人,想找个援兵。 花桨仿佛想到了什么,低头沉吟,一双俏眉紧缩; 李宝钏已不再流泪,只是满脸的戚容,两眼无神得盯着堂中的柱子; 季心远三人,都铁青着脸,死盯着桌案下边,苗芒被他们盯着,只觉腿下凉飕飕的; 怀中的猫倒是悠闲,在他的锦袍上随便抓着玩; 只有刘师爷一脸平静得在旁站着,苗芒便悄声问他: “刘师爷,现在当如何?” 刘师爷捋了捋胡须,皱着眉头,思索良久,不知道拔断了多少根胡子,方才从嘴里蹦出了六个字: “当先追回财物。” 苗芒冲他翻了个白眼。 苗芒又想了半天,轻咳一声,装出做父母官的威仪,大声道: “李平,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错了就要接受惩罚,这是男人的担当;违法了就要承担刑罚,这是公民的义务;是无论古今都要遵从的道理,也是国家能长治久安的基础。” “本官判你……” 他忽又发现,自己也不知道,这罪名该判个什么刑罚。 “……咳咳,总之,你先将李宝钏先母的玉镯交出来。” 苗芒说完,却不见李平做声,他还是保持着跪伏在地的姿态。 林欣儿轻轻摇李平,不断轻声唤着“表哥”。 桌案太宽,李平伏在地上,苗芒也看他不清,便站了起来,可还没站起身,便听得林欣儿“哇”得一声大喊,口中不断号着“表哥”。 花桨大喊一声“不好”,便抢了上去。 李平已经斜倒在地上,双目紧闭,胸前殷红一片,右手握着一把匕首,匕首的另一端插进了心口。 苗芒完全呆住了,傻傻得站起来,手足无措,不知该做什么。 听得右手边又是一阵慌乱,丫鬟惊叫出声,喊着“李夫人”,回头看时,是李宝钏又昏了过去,两个丫鬟在手忙脚乱得掐着人中、顺着胸口。 李平的手握刀柄握得很紧,花桨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将他的手指掰开,匕首直直穿过肋骨的缝隙,直插在他心口的位置。 他插刀的速度应该很慢,很疼,却忍着没有吭出一声,是不想让人察觉。 他这是一心想死。花桨心惊不已。 身侧的地上,还留下一个“九”字。 李平右手食指沾有血,应该是他生前用最后的力气写下的,“九”字后边似乎还有什么没写完。 花桨摸了摸李平的脉搏,什么都感觉不到;摸脖子,也没有了跳动。 李平已经死了。 花桨盯着李平胸前的殷红一片,也完全呆住了,不断回想案情,回想李平所说的话。 苗芒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也过来查看。 花桨转过脸看他,苗芒吓了一跳,花桨脸色像纸一样,白得吓人。 她从一开始进二堂,脸上都一直是笑嘻嘻的,不是眼睛在笑,就是眉毛在笑;就算不笑的时候,酒窝里、眸子里都带着几分笑意。 如果这笑是酒,恐怕苗芒早就不知醉成什么样了。 可现在,花桨的脸上没了半点笑意,她喃喃得对苗芒道: “我错了,我弄错了。” 花桨确实弄错了,弄错了好几点。 她原本以为,李平刚才说的话,只是为林欣儿求饶;其实是李平已有死志,在留遗言,李平是在将所有的罪责担在自己的身上,希望花桨能在自己死后,不要再牵连林欣儿。 而且,李平的死,让花桨将许多之前忽略的线索,一下子串联了起来,她已经明白了,这起看似普通的“捉奸案”,远远没有那么简单。 原因只有一个: 李平的罪,本不至死。 长相思08 花桨救人 事出其反,必有其妖。 苗芒也想不通:李平并没有理由去死。 即便在古代,“私吞家财”的罪,也不至于让人抵命吧! 季家人不也说,只要将他收监嘛! 苗芒忽然眼睛一亮,忙问林欣儿: “林欣儿,你表哥刚才跟你说了什么?” 林欣儿睁大了双眼,看着李平,下巴不停打颤。 “表哥说……说他很想陪我回湘南,回去听我唱歌……”还未说完,泪就涌了出来。 苗芒跪在地上,此时心中又是慌乱,又是难受,一时间,心绪很难镇定下来。 他一个现代青年,哪里亲身经历过这种悲壮的场面;原本以为只是个家庭调解的案子,都已经柳暗花明,各得其所,自己小惩大诫,大家好聚好散就行了,却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就出了人命呢? 季心远三人见李平忽然倒下,一开始,面上也是震惊万分,三人乘着慌乱,私下嘀嘀咕咕了半天,其中又瘦又小的那个人,拉着其他俩人反复比划,最后三人相视点头,似乎是达成了一致。 此时他们仨正远远得跪着,不发一言,只往一旁稍微挪了挪,生怕衣服被血迹弄脏。 此时,又有一队衙差,拉着几个板车进来内院,把板车停在了二堂外的空地上,每辆板车上,也有一个大圆桶,与之前推来的酒桶很像,上边也都贴了个“季”字。 季心远轻咳一声。 “大人,现下元凶已有一人伏诛,请您也尽快将这贼妇一并抓了,再问出我嫂嫂的传家玉镯所在。”季心远不带感情的声音响起。 花桨冷冷得道: “季家叔叔对玉镯可真是上心呀!” 林欣儿本还在大哭,听了季心远的话,哭声竟突然止了,又大笑了出来,大笑之后,对着季心远冷笑道: “若我也死了,你家的传家玉镯,岂非就找不着了?” 话音刚落,林欣儿已起身到了李平身前,伸手就去拔李平胸前的匕首。 匕首此时还正插在李平的胸口。 花桨刚才只是将李平的手指掰开,不确定他身死,并不敢贸然动他胸口的匕首,怕造成二次伤害。 苗芒起初还在发愣,等林欣儿的手伸向李平胸口的匕首时,才猛地反应过来,要上前阻止,可刚站起来,匕首已被林欣儿拔了出来,带出来的血,正贱到了苗芒的左眼上。 苗芒下意识闭上眼睛,心中大叫不好,忙用手去擦脸上的血,微微瞄着眼睛,模模糊糊之间,便见林欣儿高举匕首,刀光一闪,就往腰腹刺去。 恍惚间,又有一个黄色的身影闪动。 擦掉血迹,再睁眼时,先见到,林欣儿本来殷红的裙子,似乎变得更红了; 林欣儿眼睛瞪得老大,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像是见到了什么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她双手握着的那柄匕首,刀刃上满是血迹,鲜红的血顺着刀刃往二堂的地上滴落。 可刀刃却并没有如愿刺进她自己的腰腹。 因为,一只手紧紧得握住了刀刃,手心正在往外渗着血液。 那只手十分白皙,渗血的手,像冬日的红梅一样,白如雪,血如梅。 握着刀刃的是花桨的左手。 林欣儿这一刺,用得力气很大,她决意要死; 去抓刀刃的手,用的力气也很大,花桨也决意不让林欣儿死。 两个人一开始都用了极大的力气,刀刃才会在花桨的掌上,长长拉了一段,才会因此而满是血迹。 林欣儿呆在当场,手上没再用力气,可竟忘了松开握刀的双手,就这么睁大了双眼,保持着双手握刀的动作。 苗芒急道: “快放手。” 林欣儿这才回了魂,双手一松,往后踉跄着退了两步,腿一软,又跪在了地上,嘴里喃喃念着: “为什么不让我死?” 花桨淡淡得道: “我答应过你表哥,会回护你周全。” 林欣儿放手后,花桨一时还没松手。 苗芒冲到她面前时,她一手握着刀柄,将左手慢慢自刀刃上展开。 苗芒能看见她的左手在微微发颤。 花桨脸上没有笑,甚至是没有表情,苗芒也看不出她到底是在痛苦,还是在生气,又或是什么其他情绪。 花桨做了几个深呼吸,试着动了动左手手指。 手指都还能动,只是一动手指,花桨就倒吸气,两道吓人的伤口就在往外渗着血,稍微一会儿,整个手掌就是一片血肉模糊。 花桨把匕首往背后一扔,“当”得一声,匕首落在了墙角的石板上。 她捧着左手手掌向上,腿上一软,顺势便坐到地上,坐得太急,没收住劲儿,屁股硌到了,“哎呦”叫了一声。 苗芒心急如焚,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索性就跪在她跟前,想从衣服上撕些布条下来,好给她包扎,可身上的官服怎么都撕不动,急得他骂了声娘,回头看堂上,衙差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做什么,苗芒让刘师爷赶紧叫郎中来。 刘师爷正站在他身后,也是手足无措,连连解释道: “刚刚李宝钏昏倒,已经让人去叫了郎中,此刻应该快到了。” 苗芒双眉拧成一团: “再派个人去催一催——先去给我找几根干净的布条。”他着急花桨的手掌还在渗血。 回过头时,却见花桨已经从自己鹅黄的衣衫上,撕下了两块布条,勉强笑了笑,递给苗芒,请他帮忙包扎。 苗芒接过,可他哪儿做过这个,笨手笨脚,紧盯着花桨的手,生怕碰疼了她,好不容易缠上一段,花桨手一颤,他心就一颤,又赶紧解开,连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无助过,发现自己除了敲代码、推公式、下棋,真的什么都不会,只会给别人添乱。 花桨“扑哧”一声,在这时,竟然还能笑了出来。 苗芒紧张关切的神情、认真包扎的样子,显得又乖巧、又可爱,像个孩子。 想到这个逗比、铁憨憨的搭档,竟还有这样的一面。 “好啦,好啦,你不要这么紧张啦,你一紧张,我就疼得更厉害了,你放松,对,笑一笑,逗我开心,我反而就不疼了。” “懂了吗?”花桨细声细语得道。 可苗芒脸上挤了好半天,挤出的笑比哭还难看。 看他滑稽的表情,花桨又是被逗得一笑,仿佛手掌如她所说,真的没那么疼了。 可花桨的手掌还是在渗着血。 苗芒忽又想到一件重要的事,抬眼找了找,果然院中还停着那辆酒桶车,他忙回头对刘师爷道: “快,快,快去看看那桶里,还有没有酒,有就拿些过来。” 可以用酒给伤口消毒呀。 刘师爷一脸狐疑,招呼两个衙差一道出去,边走边嘀咕:县太爷是急昏了头吧,这会儿还想喝酒! 苗芒回头之际,一个小小的身影也凑了过来——是那只黄白相间的小猫,它在花桨的伤口上舔了一舔。 苗芒回过头,正瞧见,心一急,拿手去拍猫的脑袋。 “哎呀,你这死猫,净添乱,伤口感染了怎么办呀!”苗芒急嚷。 小猫头一躲,他竟拍了个空。 小猫换了个位置,继续舔花桨手上的伤口,苗芒欲再拦它时,却见花桨手上的伤口,竟然已不再渗血,又听小猫轻声得道: “花桨别害怕,会没事的。” 长相思09 逼迫甚紧 这,这,这只猫又说话了! 苗芒一下子想明白了,对着小猫小声问道: “你……你就是咖喱?” 小猫歪头一笑,“瞄”了一声。 咖喱,竟然是一只猫! 花桨手上的伤口,较浅处已经开始愈合,较深处也不再出血。 花桨轻轻动了动每根手指,虽能动的幅度都不大,但看来并没有伤到神经,咖喱又舔了舔,伤口仿佛已经开始闭合。 咖喱的舌头似乎有治伤的神效。 只是两道难看的“沟”,就留在了花桨的手上。 苗芒轻手轻脚,把布条小心翼翼得绕在了花桨的伤口上,又郑重其事得打了两个结。 花桨轻叹了声道: “大概要四五天才能好吧,希望不会留疤。”她的语气充满了不确定。 手是女孩子的第二张脸。 没有女孩子想在自己的脸上留下疤痕。 何况她还是个很美的女孩。 她的手上皮肤像珍珠一样白皙、圆润。 这双手应该去做的是绘画、写作、弹琴和其他一切美好的事情,绝不应该是,去握利刃的刀锋。 咖喱跳到了花桨的怀里,轻声道: “放心,一定不会的。” 苗芒满肚子的话,却好似都挤在了胸口,不知道该先说哪一句。 憋了半天,终究只问出了一句: “你还……还疼吗?” 花桨冲他露齿一笑,道:“不疼了。” 花桨看向伏在地上啜泣的林欣儿,轻声叹气: “她真是个苦命人,是我的错害了她,我对不住她。” 苗芒不解,明明是花桨刚才出手,救下了林欣儿,怎么反过头来,向她道歉。 苗芒心里的确也在懊悔。 既懊悔自己没能发现李平的死志,又懊悔自己帮不上花桨的忙,还懊悔……内心还有一丝愧疚,却也完全说不出来是什么。 见苗芒和花桨站起身来,季心远又开始用波澜不惊的声音催促。 “大人,这女子您看该如何处置?” 他一说话,苗芒就有气。 他刚才咄咄逼人,先逼死李平,又险些害了林欣儿,连累花桨受伤,他到底跟李林二人,有多大的仇怨,非要如此赶尽杀绝。 苗芒回头盯着他,瞪大了眼睛,反问道: “你说如何处置?” 季心远对苗芒的不快,浑若未见,道: “自然是先问出玉镯下落,而后按同案犯处置,为防这贼妇再行忤逆,以小人之见,应该先打断她的十指,打折双脚,塞上嘴,若还不放心,割了她的舌头,以防她咬舌自尽。” 他说得十分轻松,好似做这种事就如吃饭睡觉一样平常。 花桨轻道:“她已经不会再死第二次了。” 苗芒没好气得道: “你若是把她舌头割了,她还怎么说出玉镯的下落。” “这个简单,准备好纸笔,让她用牙咬着写,便是了。”季心远心中早有对策。 “还没审完,你就先把人打残了,到最后,要是发现抓错了人呢?” 季心远换上“苦口婆心”的语气,道: “大人,此案还有什么可审,这不已经很明白了嘛。您不若早些发落,别耽搁了夫人回屋养伤。” 老狐狸看出了苗芒对花桨的关切之心,故意拿花桨来激他。 这话果然有效,一提花桨,苗芒的脸色就软了下来。 苗芒转头看花桨。 花桨右手环抱着咖喱,左手垂在一旁,低头沉吟,不知道在想什么。 苗芒想找人商量,却发现刘师爷还没回来,他出去拿酒,有半晌了,远远望见酒桶车旁也并无人影。 苗芒心烦意乱,但他已经打定了主意,无论玉镯的事怎么样,此案都不会再牵连林欣儿,李平已经用命抵了两个人的罪,而且,林欣儿是花桨奋力救下的,决不能让人再辜负她的好意。 苗芒对季心远冷言道: “我把你嘴塞上行不行?” 季心远笑道: “大人,小人又不是案犯,您塞小人嘴做甚?” 苗芒一字一顿得道: “我嫌你话多。” 季心远又是一笑: “那小人便不言了,请大人酌情审理。” 说完,他就真的不再说话,只直挺挺跪着,两眼放空,面无表情,就这么等着。 苗芒摇头,真拿他没什么办法。 可这个案子,真的是走到了尽头。 李平为什么死,也没办法知道了,就算他畏罪自杀吧;可他死了之后,季家传家玉镯的下落,就只能靠林欣儿来解答了。 苗芒不愿再用强,只好好言劝道: “林欣儿,你快说出玉镯下落,本官决定了,只要找到玉镯,就恕你无罪。” 林欣儿似乎已经把眼泪哭干了,就呆呆坐在地上。 她脸上的妆都花了,原本美艳的脸,看来像个花猫,她来时精心画了厚厚的妆容,哭了这一场之后,就成这样了。 她自己还仿若未知。 林欣儿回了回神,看了看苗芒,看了看花桨,又看了看花桨身后地上沾满血迹的匕首,低下了头,不知在想什么,悠悠道: “大老爷,我表哥的尸首,请您允许我带回湘南老家安葬。他生前不能回到家乡,死后我也要带他回去。” “好,落叶归根,人之常情,我答应你。但你也要从实招来。”苗芒应了她。 苗芒心酌,依李宝钏李平二人的冲突,李宝钏应该不会再收殓李平的尸首了。 季心远眼角微跳,远远瞄了瞄李平的尸首,心里默默盘算着。 林欣儿挣扎着站起来,往前挪了挪步子,苗芒忙护在了花桨身前。 林欣儿却只走到了离花桨三四步远的地方,复又拜倒,“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花桨本来在沉吟案情,被她这三声“咚”响吓醒了。 林欣儿自从出现,走、坐、跪、言都无不是礼仪端庄,先前她拜苗芒时,是先把手放在身前,再将额头贴在手背上,既大方优雅、又不失礼节,可现在却直接将头,磕在了冰冷的硬实地面上。 “你……” 还没待花桨说完,林欣儿眼神真诚,抢着道: “县令夫人,谢谢你。你是个大善人,又是个奇女子,我羡慕你,我像你这么大时,可不能如你这般活得潇洒自在。你会有好报的。” 说完,又是“咚咚咚”三声响,她额头上已经有了一片红印,梳的云髻也有些脏了。 “县令大老爷,您能娶到夫人,一定是前世积了很大的功德。望您本世也不要做恶人。” 说完又是三个响头,再跪好时,额头上已有血渗出。 不知为何,她这话说完,苗芒心似绞痛,他没有半点惩治坏人的光荣感,反倒是有种说不出的难受,觉得心被拧着,他很想就这么做出决定: 不审了!不问了!玉镯也不找了!你们各回各家!谁都别再找谁的事! 可这又怎么可能呢? 难断不过家务事,就是这些道不了、说不明、掰不清的家务事,才最让人烦恼。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家家总有歪嘴的和尚,念了一嘴的歪经; 多少家庭,多少人,身不由己,可又能怎么办? 他自己的父母,他自己,不也是如此嘛! 苗芒不忍再看林欣儿。 苗芒决定了,她若是不说玉镯的下落,自己就这么一直等着,也不再逼她。 他回到了桌案后边,抬头时,正看见二堂高挂的牌匾“明镜高悬”。 林欣儿有气无力的声音传来:“季家的传家玉镯,我也不知道在哪儿。” 花桨闭上了眼睛,似是知道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什么?” 苗芒猛得回头,吃惊不小。 季心远喝道:“胡说!” 林欣儿抢道:“我没有胡说!” 苗芒又惊又疑,自己都已经这么说了,为何林欣儿还要隐瞒! 苗芒急问:“手镯不是被李平偷去的吗?” 正此时,刘师爷回来了,笑嘻嘻得,手上提着个酒坛,轻轻放在桌案上,悄声对苗芒道: “东主,这酒不错呀。”他未知刚才发生之事。 苗芒又好气又好笑,摆摆手,让他把酒坛放一旁。 苗芒迫切得期盼着,林欣儿能给个合理的解释。 林欣儿摇头喃喃道:“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表哥偷的。” “那他没有把手镯给你吗?” 林欣儿道:“没有,没有给我。昨晚他来找我,只说要出大事,让我把首饰都交给他,然后他抱着首饰盒子就走了,走之前,嘱咐我今天一早就离开扬都,不要等他。” “那你为何没走?” “她自然是为了等李平。”花桨轻叹,插嘴道。 林欣儿道:“表哥还说,若事有万一,一定要想法儿讨……讨知县老爷欢心,尽力自保。”她说“讨知县老爷欢心”时,苗芒脸上一烫,想到早先林欣儿所为,瞬间便明白了,这个“讨欢心”不是字面意思那么简单。 苗芒红着脸问:“那……那后来,你就没见过他了吗?” “我再见表哥时,便是今日在这二堂之上。” 接着她垂首喃喃道: “‘九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可惜奴家年老色衰,入不得大老爷法眼。也帮不上表哥什么忙。” 苗芒脑中思路急转,忽得想通一事,他猛得一把拉过刘师爷,抱着他的肩,他比刘师爷身高高出许多,抱着他的肩就好像抱着个中学生似的。 苗芒捏着他的肩膀,咬着牙问道: “刘师爷,我平日做官的名声怎么样?” 刘师爷“恩恩呀呀”半天,才道: “东主官声自然是极好的。” “本官是不是挺好色的?”苗芒问。 刘师爷笑道: “东主年少有为,春风得意,风流些也是人间雅事。” “本官是不是也很贪财?”苗芒又问。 刘师爷想了一会儿,道: “东主牧守一方,殚精竭虑,收些资银也是无可厚非。” 苗芒哑然。 好色贪财! 原来,自己的前身竟真的是这副德性! 长相思10 贪官苗芒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苗芒绝倒。 还以为,自己是个什么正面角色,像少年包青天一样的正义化身。 没想到,却是个又贪财又好色——想到刘师爷拿着酒坛上来时,笑嘻嘻的样子——说不定还是个好酒的大昏官! 我的前身是个反派!! 这穿越的套路怎么那么烂俗!! 苗芒在心中腹诽不已。 “大人秉公办事、高风亮节、英明决断、官声赫赫,扬都远近闻名。” 出声的是季心远。 不知他长得什么耳朵,远远得,竟也偷听得仔细。 他不夸还好,越夸苗芒越觉得心慌。 季心远一拱手,道: “大人,贼妇还在狡辩!猖狂至极,请您听小人一言,用刑吧!” “你可就别说话了,我求你了!” “别”字是四声,天津方言,苗芒满心的无奈。 他不再理睬季心远,还是轻声问林欣儿: “李平跟你说过季家传家玉镯吗?” 林欣儿咬了咬嘴唇,面色凄苦得道: “奴家也是方才听李……李夫人所说,才知道玉镯的事,表哥从未跟我提起过,玉镯必然也不是他偷的,若是他偷来不给我,他偷来给谁?一定……一定不是表哥拿的。” 林欣儿似乎陷入了魔怔,嘴里不断重复“不给我,还能给谁”、“一定不是表哥拿的”。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从旁响起: “不给你,当然是给其他的姘头了!” 说话的,是季家三老中那个皮肤白净,慈眉善目的胖子。 他在三人中年纪看来最小,笑起来像极了弥勒佛。 “给其他人……给其他人……给其他人……”林欣儿喃喃道。 她双眼圆睁,渐渐说不出话来,只抬着手臂虚抓那胖子。 她想站起来,可腿上没有力气,又跌在了地上。伏在地上,乱舞着胳膊,咬牙切齿,眼睛茫然无神得盯着季家胖子,她咬得太过用力,嘴角有血流出。 胖子斜眼看她,冷笑连连。 不好! 苗芒一下子就站了起来,林欣儿的那种眼神他太熟悉,那种充满了冷漠、厌弃、怨恨的眼神,一直伴随着他,直到他离开了家,去远方读大学。 林欣儿已经快精神崩溃了,不能再刺激她了。 苗芒往案桌上用力一拍,大声道: “本案不要再审了,把林欣儿带下去休息。” 众人不解他为何反应这么大,花桨已经抱着咖喱到了林欣儿跟前,蹲下查看她。 季心远忙道: “大人,不可如此。” 刘师爷也劝道: “东主,此举不可,这么做会坏了东主的官声。” 苗芒把脖子一横,冲刘师爷不好气得道: “我还有什么官声可坏。” 说着,从案桌后绕了出来,也要到林欣儿跟前儿去看看,边走边回头叨叨: “大老爷我撂挑子不干了!行了吧!你们要审,你们上去审!” 刚迈出一步,季家胖子就像个炮弹一样,一把窜了过来,抱住了苗芒的腿,竟然号哭道: “大老爷不可呀,大人不可为了这贼妇坏了官声呀!” 哭着哭着,还悄声道: “大老爷,扬都美女还不多嘛,您何必太怜惜这个。” 他声音很小,而且只在号哭间隙往外蹦着字,为得只是让苗芒一人听见。 那胖子身形又宽,胳膊用劲儿极刁,左右腿换着抱,苗芒甩了他半天,又抬脚提了几脚,可也没把他甩开,急得苗芒直想拿手指戳他的眼睛,可他又把脸贴在苗芒官服上,也不知道是眼泪还是鼻涕,尽往官府上左右来回抹,苗芒是又急又怒,又恶心又无奈。 堂下,林欣儿开始大笑不止;身后有人轻唤“叔叔”、“东主”;身下,像是有团泥黏在腿上,号哭嚎啕,如丧考妣。 整个二堂恰如闹市、鸡飞狗跳、乱作一团。 入口廊檐下的百姓离得远,看堂上看得不清楚,只听见二堂里闹哄哄的,不知是谁接耳叨了一句:“虎爷,您看这衙门审案怎么比乡下赶集还热闹。”闻者是钱庄掌柜,微微颔首,身边众人也纷纷点头称是,以为奇观。 忽然,“啪”得一声,有人拍了一下惊堂木。 二堂里声音顿止。 笑声、哭声、喊声全都停了。 堂上。 花桨正龇牙甩着右手,她不知何时到了堂上,咖喱已经不在她怀里;一旁还站着李宝钏,不知她何时也已经醒了,后边跟着个丫鬟虚扶着,眼睛望向抱苗芒腿的季家胖老头。 李宝钏冲那胖子好声好气得道: “五叔,你莫要再抱着大老爷,你都快把大老爷官服扯掉了。” 胖子这才松手,往后退了退,用手去抹眼泪,看上去,还真是哭得情真意切。 苗芒心中一片恶寒,忽想起林欣儿,抬头看时,林欣儿却已经伏在地上,没了声响,咖喱蹲在她身边。 苗芒心里“咯噔”一下,赶紧上前,忙把她的上身抱起来,他胳膊劲儿大,直感觉怀里的林欣儿又瘦又小。 林欣儿呼吸平稳,竟然是睡着了。 咖喱眨了眨眼睛,悄声对苗芒道: “没事了,她睡醒了就会好了。” 咖喱似乎又施了什么神奇的魔法。 花桨轻拍了一下惊堂木,道: “既然县令大老爷不审案子了,那就由本夫人来审,诸位可有意见吗?” 说完她朝苗芒眨了眨眼睛,苗芒发现,花桨脸上的悲伤已经不见了,又恢复了一脸的笑意。 花桨又看了眼李平的尸首,微微颔首,眼睛闪闪放着光芒。 苗芒没有注意到这些,他此时只紧紧抱着怀里的林欣儿,就好像他小时候,他母亲第一次发病时,他抱紧自己的母亲一样。 可季心远却瞅了个正着,连连心惊,原本他以为,花桨也如苗芒一样,是个年轻好操纵的性情之人,他眼神毒辣,刚才李平、林欣儿自戕,花桨眼中的悲戚、哀伤自是逃不了他这个老狐狸的眼睛。 可现在,花桨的眼神哀而不伤,显然心里已完全不受李平自杀的影响,眼神、气度绝不像一个二八年纪的少女,倒像是个已历经沧桑、通达世故人情、“以出世之心入世”之人。 苗芒脸色凌厉,怀抱林欣儿,大声问道: “夫人代本官审案,你们可有意见?” 无人应答。 “那好,就请由夫人代本官审案,一切如本官亲为。” 苗芒说完,李宝钏站起身来,走上前来,行了一礼,淡淡得道: “大老爷,夫人,请恕民妇无端,这玉镯一事,民妇想就此作罢,不再追究。” “李平已因此物丧命,诸多恶事皆是由这玉镯所起。” “若是再因此物,要其他人遭罪,想必母亲泉下有知,也不得安宁。” 苗芒心头一热,大声道: “本官也认为如此最好,元凶既已伏法,不必再多生是非。” 季家胖子却哑着嗓子道: “大人,夫人,玉镯物虽小,但毕竟是我季家传家之物,还是应该查个明白,给季家先祖一个交代。” 他号了良久,嗓子哑了。 花桨望了望他,对李宝钏笑问道: “不知道这位是季家何人呀?” 李宝钏恭敬得道: “这是民妇五叔,季家长辈,名讳心诚。” “心诚,心诚,这名字好,我觉得呀,你下次再抱腿哭时,少嚎一些,你看你嗓子都哑了,要多流几滴眼泪,也好对得起‘心诚’这个名字。”花桨俏皮得道。 苗芒哭笑不得,刚才季心诚抱着他哭时,只听见震耳的鬼号,却也没见掉几滴眼泪,倒是官服上全是黏糊糊的鼻涕,被季心诚用脸揉得一片一片。 胖子季心诚惶惶然说不出话来,只好朝季心远脸上看去,挤着眼睛求援。 季心远轻咳一声,道: “祖宗之物,不敢轻放。” “否则是为不孝。” 说完他朝李宝钏看了一眼,李宝钏眼神一黯,向后退去,一屁股坐在了靠椅上,没了神采。 (谢谢昨日龙虎泽威大大的推荐票,这是本书第一次收到推荐票,意义重大,万分感谢,客串留名此章,以作纪念。) 长相思11 花桨坐堂 姜还是老得辣。 季心远给李宝钏扣了一顶“不孝”的帽子,不找回祖宗之物,就是不孝。在这个年代,这俩字可是连皇帝都担待不起。 花桨朗声道:“好,说的好,本夫人也认为玉镯应该继续查下去。” 季心远闻言,立马带着二人朝花桨拜倒,高呼: “夫人英明!巾帼不让须眉也!” 苗芒不解其意,忙放下林欣儿,跑到花桨身旁,连忙低声道: “她都这样了,你还想怎么审?” 花桨见他一脸紧张的劲儿,莞尔一笑,道: “怎么了?你心疼她了?” 苗芒脸上一红,急道: “你……你别胡扯,我……我不是心疼她,我……我是想……我……你……那你刚刚还救她做什么。”他不愿告诉花桨他想起了他的母亲。 他从不在他的大学同学面前提起他的母亲,他的父亲,甚至他的家庭,他的成长环境。 他们只知道他是个逗比、是个开心果、是个能给大家讲笑话、逗闷子的人。 在小时候一次又一次同学的讪笑中,他学会了一件事: 不要轻易向人讲出自己的不幸。 花桨撇了撇嘴,道: “救人是救人,查案是查案,又不冲突。” “你……” 苗芒还欲再言,却听到季心远道: “大人,您都已经说过,由夫人代为审案,现在莫不是要言而无信?” 自己挖坑埋自己——苗芒此时的内心真实写照。 苗芒还在犹豫间,脑门上结结实实挨了个爆栗,花桨把他往旁边一推,柔声道: “去去去,快没时间了,站一边,好好看,学着点,别捣乱。” 接着,花桨把惊堂木一拍,对季心远道: “季家叔叔,这妇人刚刚睡过去了,你看如何是好呀。” 季心远拱手道: “夫人,可差人打些井水来,将这妇人泼醒;不然烧些热油也行,用刷子往身上一刷,不由这妇人还装睡。” 花桨连声叫“好”。 苗芒身上直起鸡皮疙瘩,好像有人在拿毛刷往自己后颈刷油一样,心中焦急万分。 花桨一拍惊堂木,大声道: “刘师爷!” 刘师爷忙应了声。 “你差人把林欣儿抬到卧室去,好好照看,不得有闪失。” 花桨又对李宝钏身边的一个丫鬟道,“你跟着他们去,一定好好守着林欣儿,她一时半会儿还醒不了,别让别人欺负她,出了事我就唯你是问。明白没?” 刘师爷、苗芒、季心远都是脸上一愣,他们都以为,花桨是要让刘师爷安排衙差准备刑具,可没成想,竟是找人扶林欣儿下去休息。 刘师爷呆立了半天,没有回话。 花桨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指,刘师爷这才反应过来,着人将林欣儿背进了后堂小院。 季心远忙道:“夫人,这人带下去了,还如何查玉镯的下落?” 花桨笑道:“谁说我要靠她查玉镯的下落了?” 季心远道:“莫非夫人信了贼妇的鬼话?” 苗芒嘟囔道:“本官倒觉得李平不像是个会偷东西的人。” 季心远沉声道:“李平偷了季家的钱!” 苗芒又小声嘟囔:“那是你季家欠人家的,他应得。” 季心远每说一句,苗芒就低声怼他一句。 花桨轻咳一声,道: “这钱确实是李平拿了无疑,不过这个玉镯嘛……” 花桨故意没有说完,而是望向了李宝钏。 李宝钏闻声道: “现下想来,民妇也觉得玉镯并非李平所拿,这事很是蹊跷。” 李宝钏面有苦色,颦眉苦思,道: “李平虽然这一年来对我冷淡不少,但……但以他以往的品行,也不至于偷东西……如果他是小偷小摸之人,我父亲也不会放心将我许配给他,更不会将季家的家业交给他来操持……”李宝钏的声音中竟然有了些悔意。 说罢她盯着李平的尸首,李平的尸首已经让衙差移到了一块竹席上,蒙上了一块白布,已经看不见脸了,只等官司结束,让林欣儿抬回去。 人死身灭,事已至此,无力回天。 季心远缓缓道: “宝钏侄女莫要念旧情,可知旧情坏大事。”季心远讲话时,故意将“旧情”加重了念,似乎是在暗示李宝钏什么。 李宝钏果然不再说话,又恢复了满脸的戚容。 花桨眼中精芒一闪,笑道: “新情旧爱,都是人之常情;爱了就在一起,不爱就分开,也没什么好指责的,着实不该寻死觅活。” 她顿了一顿,又道: “不过,这个玉镯确是李平拿的。” 苗芒忙问:“你如何知道?” 花桨道:“我就是知道,而且我还知道,林欣儿并不知道李平拿了玉镯。” 季心远道:“夫人为何如此确定。” 花桨同他盈盈一笑,道: “我就是能确定。不仅如此,我还知道,玉镯在什么地方,以及……玉镯究竟是做什么用的。”她说到“做什么用的”时,季心远一直平静的脸上,眼皮竟在乱跳。 季心远面上故作镇静,内心却已在翻江倒海。 李平死后,季心远只好将目标转成那块玉镯,他四弟略微猜到,事情的关键,与玉镯有关。可玉镯的用途,怎么用,四弟也完全拿不准,他自己就更完全不知了。这个小女子又从何得知,莫非是看出己方三人总盯着玉镯,故意出言相诈? 但要回玉镯是阳谋,无论如何,都是可行的。 季心远神情严肃,大声道: “祖宗之物,关系甚大,还请夫人将玉镯所在告知小人,小人定有重谢。” 苗芒心中一乐,这老狐狸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都敢在公堂上公然行贿了。 花桨道:“其实,这玉镯眼下就在这内院之中。” 季家三人脸色大变,就连喜怒不形于色的季心远都面露惊讶之色。 李宝钏忙道:“夫人莫要开玩笑。” 花桨笑道:“我没有开玩笑,是李平刚刚才告诉我的。” “夫君已死,如何能开口说话。”李宝钏失色呼道。 花桨眨了眨眼睛,道:“是他写给我的。” “他在死前最后时刻,不是写下了个‘九’字吗?” 苗芒也在思索,难道这个“九”字,是李平故意留下的死亡讯息? 花桨却不着急继续讲下去,打了个哈欠,撑了撑手,举了举右胳膊,又缓慢得抬了抬左胳膊,她左手重伤未愈,只能慢慢得动。 “哎呀,中午没能睡个好觉呀——季家几位叔叔,你们跪了这么久,困不困呀?” 花桨忽然没由头得问了这么一句。 长相思12 夫人兵法 春困秋乏,夏倦冬眠。 对于瞌睡虫来说,一年四季皆可眠。 老年人觉多,可季家三老的岁数,显然还没到成瞌睡虫的地步。 三人闻言一愣,纷纷摇头,道,不困不困。 花桨眼珠一转,道: “我看,不如这样吧,三位叔叔也都跪得累了,不如起来,在内院中走一走,万一,万一一不小心就找到玉镯了呢。” 三人又是一愣,不知道这精怪女孩到底想做什么,另两人都盯着季心远,想让他拿个主意。 季心远沉吟良久,拱手道: “那小人谢夫人美意了。” “哎呀,好说,好说,你就在这二堂、内院随便找,找到了也省了我的事儿了。”花桨笑道。 苗芒目瞪口呆。 他惊讶的是,花桨会说玉镯就在这内院中。 更惊讶的是,季家三老竟然就听她的,真的就开始分头找了! 胖子季心诚和那个瘦子已经用袖子遮着脸,到内院去了。 时值正午,内院里艳阳高照,俩人才出去一会儿,就被晒得满头大汗,颈脖发红,叫苦不已; 季心远则是站在刚刚李平倒下的地方,站了半天,盯着地上的那个“九”字苦苦思索。 苗芒的思绪也跟着一起沉入那个“九”字。 “喂喂,别想啦,没什么用的。”花桨来到了他身边,同他悄声讲道。 “没用?”苗芒差点叫了出来。 花桨把右手食指放在唇上,对他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偷瞄了还在苦思的季心远一眼,悄声问苗芒: “我闻到酒香了,你是不是让人拿了坛酒,在哪呢?” 苗芒低头找了一圈,在桌案的桌角处寻了一小坛,正是刚才刘师爷兴致勃勃拿回来的,他将酒坛拿起来,却见酒坛是紧紧盖上的,并没有酒味儿散出来。 苗芒将酒坛递过去,道: “你鼻子可真灵,我一点酒味都没闻见——哎呀,你怎么拿,我喂你喝吧,这坛酒还蛮重的。”低头看花桨,他才想起,她只有右手能用,这坛酒他单手可以轻松提起来,可对于女孩,怕是有些重。 “没事,放心吧,我会武功——不过,我也不喝,我有妙用。” 说着她一伸手,便将小酒坛接了过去,又“咚”的一声,放在了桌案上,把盖子打开,一阵酒香扑鼻而来,似乎还有花香混在其中,很快便弥漫整个二堂,两旁的衙差们都纷纷吸气。 季心远本在埋头苦思,忽闻到酒香,转头看堂上,花桨正对着酒坛,夸张得嗅着酒香。 季心远像是只被狠抽了一鞭子的马一样,忽然转了个身,拔腿就往堂外跑。 刘师爷刚好从后堂回来,看着院里恍若疯癫的三人,叹气道,活了那么多年,见过那么多事,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离奇审案的。 花桨见季心远出去,又看看堂下的李宝钏,她今天哭太多,哭累了,竟在靠椅上幽幽睡着了。 花桨复又将酒坛盖好,欢快得道: “好好好,终于把这老狐狸也骗出去了,让他好好晒晒大太阳,吃吃苦头。” 苗芒吃惊的长大了嘴: “不会吧,你这么做,就是为了捉弄他们三个?玉镯不在这里呀。” 花桨神秘得眨眨眼,道: “天机不可泄露,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她又摆出了一副教官的派头,装出“老气横秋”的架势,道: “咳咳,你,年轻人,在试炼里,不要总是那么冲动,要跟我好好学,多听,多看,不要总被人牵着鼻子走,要会用兵法!” 她小嘴往堂外一嘟。 “看,这就叫‘以逸待劳’。” 苗芒哑然失笑。 花桨的身高、外貌,看起来也就十六七岁的年纪,自己都已经是二十多岁——“奔三”的“老年人”了,她竟然管自己叫“年轻人”,还把这捉弄人的法子联系到《孙子兵法》上,活脱脱一个“小老师”的模样。 “好好好,我跟你好好学这《孙子兵法》。” “这不是《孙子兵法》”花桨严肃得道。 “难不成还是《老子兵法》?”苗芒有些摸不着头脑。 花桨撇嘴道: “猪头,这是《三十六计》,不是《孙子兵法》!” 丢脸丢大了。 苗芒捂着脸,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见刘师爷回来了,花桨冲他摆摆手,把他也叫了过来,三人就这么围成一圈,站在堂上的小角落。 花桨表示,要跟他们说说悄悄话。 她的第一句话,就把刘师爷吓得腿直哆嗦。 “刘师爷,你老实交代,季心远给你塞了多少钱?” 刘师爷两只腿像是在打摆子,挤眉弄眼朝着苗芒求助,苗芒却心中茫然,不懂他是什么意思,忽而想到什么,张大嘴长长得“哦”了一声,刘师爷见他似乎明白,也心下一松。 “猪头,你也老实交代,季心远给你塞了多少钱?” 苗芒苦笑,他一个多小时以前才来,他哪儿知道季心远给他的前身塞了多少银子。 他刚才“哦”,是因为,他早先便猜到了,自己这个前身,定然就是个好色好酒好收钱的大贪官,风评肯定也差。花桨刚才一问,他便想到了,像今天这样的巨贾官司,“前身君”肯定也收不少的银子,刘师爷算作“共犯”,多少也会被打点一些。 苗芒挠着头道: “我确实记不清了……我来得晚。” 苗芒冲花桨眨了眨眼,花桨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 “对啦,你怎么知道我们收钱了呀?”苗芒问。 花桨眉毛一扬,道: “我猜的!——而且,我不仅知道季家给你们塞钱了,而且还知道李平也给你们塞钱了!” 苗芒惊道又张大了嘴,他怎么也没想到,自戕的李平也给自己送了银子,可为什么李平却……忽然,他想通了其中的曲折,一定是李平送的银子不如季家多,所以才…… 想着想着,苗芒就在自己脸上用力扇了两个巴掌,花桨惊道: “猪头,你做什么呢?” “打这贪官几巴掌,为李平出出气。” 苗芒真的是带着对“大贪官”的怨气在说话。 (感谢各位的推荐票,特别感谢本书第一名粉丝蜀黍的小媳妇儿每天不停的推荐票,给予了我诸多写作的动力。) 长相思13 托妻献子 花桨被他的模样,逗得“哈哈”一笑。 这人呀,看起来似乎又傻又笨,可又有些耿直,有些可爱。 她装出“义愤填膺”的样子道: “那你可要多打几巴掌了,你这个贪官,不仅贪财,还很好色。” 苗芒脸上一红,嘴硬道: “我……我哪儿好色了,你……你不能诬陷我。” “怎么诬陷你了,我有证据的,你说,为什么林欣儿打扮得那么妩媚?”花桨笑嘻嘻道。 “为……为什么?” “那是因为,她早就知道今天要上公堂,是故意这么打扮的,目的,就是为了用她的姿色来勾引你这个大色官。” “你这个大色官,应该早就‘臭名远播’了,她用这法子,是为了帮一帮她心爱的表哥李平,若是你看上了她,就能放李平一条生路。”花桨道。 “这……这不就是美人计吗?”苗芒眼睛瞪得老大。 “是——的——而且,这是她自作主张的美人计,李平原本应该是叫她早点出城,不要等他,所以林欣儿一来,李平就说了那句‘你怎么还没走’。” 苗芒脸上一红: “我……我还以为,他是怕林欣儿阴魂不散缠着他,他为奸情所迫、急欲脱身才那么说的……” “奇怪,为什么他们俩人,一个让赶紧走,一个却又偏偏要回来?” 花桨眼睛里有光在闪: “因为他们俩之间有情。”。 “情,情……爱情吗?”苗芒讷讷得道。 花桨点了点头,道: “因为情,李平才要林欣儿早点走,他应该一早就知道今日凶多极少,很难再出去,就不想林欣儿也陷进来。” “因为情,林欣儿才自作主张要回来,她不是软弱的女子,她选择和所爱的人‘并肩作战’,而不是做‘逃兵’。” 苗芒心中震动不已,他隐隐觉得,林欣儿似乎经历过许多事,绝不像外表看上去那么柔弱,她的内心其实远比许多男人坚强。 她甚至能有勇气随心爱之人去死,这是苗芒在他的时空所从未见过的。 苗芒的脑中,兀得又冒出来“并肩作战”这个词,他不自主得打量着花桨。 花桨似乎也经历过许多事。 这么小小年纪就能够通达人情,把自己完全不懂的这些人情、爱恨考虑得清清楚楚,是不是她的内心,也绝不会像外表看来的瘦瘦小小,一定也比自己、比许多男人要坚毅、通达许多呢? 至于,爱……爱情吗? 苗芒不懂。 或者说,他不明白。 什么是爱,从小到大,都没有人教过他,他也没有经历过; 他知道友谊是什么,他有一个最好的好朋友,可从来都没有过爱情;他的父母之间也没有爱情,父亲失踪,母亲生病; 他习惯性得在朋友中扮演逗比的角色,有女孩喜欢过他,他却从没有真正喜欢那些女孩,他扮演“快乐的人”太久,以至于都忘了自己内心真正的样子; 他也从没有真正接受过谁,即使是离得再近,他也小心得将自己的秘密包裹在心里,不让他人发现。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花桨脸上的忧伤一闪而过。 她叹了口气: “他们二人……李平最后选择去死,一部分原因便是为了保全林欣儿,在季家的三个老头子从后堂出来的那一刻,他便以为你这个‘大贪官’选择了帮助季家,在那之前他刚刚才醒悟,李宝钏和季家三老并不是一伙儿的,或者说,季家三老和李宝钏的目的是不同的。” “什么?你是说,季家三老和李宝钏不是一伙的?他们为的不同?——那李平又是如何醒悟?他一开始不知道吗?”苗芒不解的问道。 花桨冲苗芒歪了歪头,道: “是啊,你好好想想,李宝钏和李平呛嘴,为的是什么;季家三老和李平呛嘴,又为的什么。” “季家三老是绝对不愿意李平走的,换句话来说,他们为的是李平这个人,无论如何都不能放他走。” “那李宝钏呢,她不……不也要李平这个……这个人?”苗芒不明白。 花桨伸出了两根手指,比划道: “差别在于,李宝钏其实是肯放李平走的,甚至可以放弃传家的玉镯;而季家三老是绝对不愿放李平走的。” “所以,当李宝钏同意和离、好聚好散时,三老立马按捺不住,从后堂冲了出来。” 苗芒忽道: “哦,我明白啦,李宝钏只是季家三老打这仗的‘前锋’,三老也并没有跟这个‘前锋’交底儿,当这个‘前锋’退缩了的时候,他们就不得不自己上场打仗了!” “聪明!已经活学活用,用上兵法了!”花桨真心夸道。 得她夸奖,苗芒脸上又是一红: “那……那季家三老为什么会在我的后堂里待着呢?” 这话一出,却是立马挨了个轻轻的爆栗。 “打你这个大贪官——刚刚还夸你聪明呢。” “那肯定是你这个大贪官收了人家的钱,对人家说‘你们尽管在后堂旁听,本官定然给你们家一个公道。’喽!” 苗芒听了,连道,是了,是了,又道了声“确实该打”,说着又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子。 花桨“咯咯”一笑。 “对啦,还有一个事我不明白,为什么李平觉得自己死了,就能保全林欣儿呢?”苗芒又问。 花桨想了想,眨了眨眼: “原因有几个,不过我现在只能告诉你一个,那就是——你这个大色官!” 苗芒窘迫难当,脸上又是一红,忙问道: “怎么……怎么又是我?” “你仔细想想,李平临死前和你我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花桨很认真得道。 苗芒很认真得去回忆,可惜他没那么好的记忆,李平具体的用词,他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李平先求自己饶恕林欣儿,又请花桨善待林欣儿,又骂了季家人几句。 花桨见他紧锁眉头,就知道他想不起来,直接开口道: “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只以为他是因为要被收监,所以托付我照顾他的表妹,我也答应了;他说他表妹仰慕你,我以为是故意拍你这个贪官的马……马腿,好让你一开心就犯糊涂,给他判轻点,唉……可他自杀的那一刻,我才明白……” “可他实际的意思,是在‘托妻’!是想他死后,你能将林欣儿收为小妾!” 长相思·筑14 何忍分离 苗芒的下巴快掉到了地上。 他听说过“托妻献子”的相声,那只是个玩笑而已,难道真的有人会做“托妻”这种事。 “这……这也太荒谬了,哪有这么做的,这还是男人嘛!”苗芒急道,声音也高了许多。 花桨抿着嘴,翻了个白眼,道: “在很多朝代,穷苦人家的女子能有多少选择。林欣儿……应该之前便流落在风尘之中,她身上那一套妩媚的功夫,一般女子是不会的。” 苗芒还是想不通:“你不是说,李平很爱她吗?很爱她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正是因为爱她,才会这样做。李平打定主意自杀,你这个‘大色官’声名远播,肯定挡不住林欣儿一身妩媚,我又是……李平以为我又是你的夫人,看起来是个宽厚的主儿,不会薄待她。他为林欣儿考虑很多,这就是他爱的方式。”花桨叹道。 “事实上,他做对了,你果然还是如他所想,很关心林欣儿;我也如他所料,会善待林欣儿。他是个好男人……” “我不是关心她……不不不,我不是那种关心……我是那种关心……他,他算什么好男人,他要是个好男人,就不应该丢下林欣儿自己一走了之,还把她托给别人!”苗芒说急了,声音又大了一些。 苗芒的眼前仿佛浮现了两个身影,他生命中曾经最重要的两个人。 可一个走了,像李平一样永远得走了;另一个在他走后就病了,像林欣儿一样痛苦得病了。 花桨怕他吵醒李宝钏,忙伸手捂他的嘴。苗芒的嘴唇上传来了花桨手心中的温暖,苗芒心上一震,住了嘴,只是两只眼睛不住得凝视着花桨的脸,花桨的眉毛弯弯的,眼睛亮亮的,两个酒窝,就算不笑的时候,也好像装着酒,看多了就会醉。 花桨却好似浑然未觉,等苗芒安静下来,又冲着苗芒的脑门打了个爆栗,柔声教训他道: “你呀,要多站在别人角度思考,站在古人角度思考,不要总是执拗于你一个人内心的想法,你要多见,多体会,等你见过更多的人,体会过更多的事,就会变得宽容、包容,你的心就会打开,你会遇见到各种离奇曲折的爱,各种光怪陆离的人心。” 苗芒还是皱着眉:“爱……爱,离奇曲折的爱?” 花桨眼睛闪着光,像是对苗芒说,又像是对自己说: “这世上,无论你去过多少的时空,到过多少宇宙,经历过多少的时光,只要你能知道,在某个时空的某个地方,有个人一直记着你,牵挂着你,爱着你;你也记着他,牵挂着他,爱着他。你这一生度过的每一秒,都会是值得的,美丽的、充满意义的。” 苗芒听得似懂非懂,他似乎在花桨眼里看到了晶莹,可只是一瞬间,花桨眨了眨眼,那晶莹就不见了。 苗芒皱了皱眉,头摇的跟拨浪鼓似得:“我不要离奇曲折的爱,我就要最简单的就行,在数学上,简单的就是最好的。“ 他小声得嘟囔着: “我不知道那么复杂的道理,我只知道,爱一个人——我是说,如果爱一个人——虽然我不知道什么是爱,就应该像阳光一样,就应该无时不刻得陪伴着她,宠爱她,温暖她,保护她,照亮她的路,不让她感到害怕……我真的不知道该做什么,可我知道,绝不应该做什么,那就是绝不能离开她,哪怕你能赋予了这个‘离开’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他又想起了他那早已记忆模糊的父亲。 花桨眼中黯然之色一闪,低声道:“世事哪儿能都如人愿。” 说完便把脸转向了一边,苗芒看不到她的眼睛,她轻吟了一句:“好把音书凭过雁,东莱不似蓬莱远。”好半晌都不再说话。 苗芒听不懂花桨口中的诗,可他懂得花桨刚才眼中的意,不知道为何,心里竟有种酸酸苦苦的感觉。 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情深,既然相遇,何忍分离! 突然,刘师爷笑了,露着两颗缺了的门牙,“呵呵呵”得笑个不停。 花桨和苗芒说话时,他一直默不作声,二人都下意识把他忽略了,他就一直在默默得认真得听着。 他的笑声吵醒了不远处的李宝钏,李宝钏不解得朝这边望了望。 刘师爷忙捂了捂嘴,老眼放光道: “东主,侬和夫人说的,唔听不懂,也不晓得,但是拿让唔想到唔年轻的时候,就是拿这样的感觉,唔越想越开心,就忍不住笑出来啦。”刘师爷口音又像魔都话,又像绍兴话,“拿”就是“你们”的意思。 二人都听懂了,他是在说:你们让我找回了年轻时光的美好感觉。 二人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连花桨脸上都有些红,花桨伸手想再赏苗芒一个爆栗,可手伸到他额头上时,只是用手指轻轻揉了揉,道: “猪头,总有一天你会找到你的光,你也会变成别人的光,你要fighting!” “不过,我们眼下,要先将这个案子给断清楚了,还当事人清白。” 苗芒不断用力得点着头。 苗芒急速得转着脑子,这一刻,他好像进入了一种下棋时的状态。 “现在的疑问有四个。”他掰着手指,轻声道。 “第一个是,李平的死除了为保全林欣儿,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第二个是,李平死前,季家三老很针对李平;李平死后,为什么又在疯狂找玉镯。” “第三点是,李平留下的‘九’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第四点……”苗芒对花桨笑了笑,“就是玉镯到底在哪里,你为什么说知道玉镯在哪里。” 花桨眨了眨眼,酒窝里像盛着酒,笑道: “第四个嘛,我马上就能回答你。至于其他三个,要再等一等,还缺一个东西将所有的点连成线。” 苗芒奇道:“等什么?” “等他们把玉镯找出来。” 花桨远远看向堂外,季家三老已经在风尘仆仆得往二堂进了。 (《长相思·筑》已完,接下来进入后半段《长相思·解》,花桨要逐渐揭开这件普通离合案背后的离奇真相。前半段中,很多有意无意的细节都是线索或铺垫,在《解》篇中,也将再次一一呈现。实际上,本案的真相已能窥见一二,小可爱们大可以打开脑洞,大胆猜一猜。) 长相思·解15 师爷中招 去请仵作的衙差回报说,仵作今日有事回乡,要再等一两个时辰才能来二堂。 衙差刚下去,季家三老就奔了进来。 三个人都是满头大汗,季心诚胖胖的脸上,被晒得红一块、白一块,季心远的小眼被热得眯得更小了,还有个瘦小的小老头看起来更瘦了。 他们一进来就围住了刘师爷,连声问道: “玉镯呢,玉镯呢?” 刘师爷愣愣得,被他们问得眼睛睁得一个大一个小,说不出话来。 季心远好半天才喘匀了气。 “酒桶里的玉镯呢?” 刘师爷皱眉道: “酒桶里那里来的玉镯?” “玉镯放在了酒桶里,刚才你去取酒,是不是拿走了玉镯。”胖子季心诚还在喘气道。 刘师爷急道: “侬个老门槛,萨告诉侬酒桶里有玉镯的,萨告诉侬是唔拿的!”刘师爷一急,口音更重了,连乡骂都出来了。 季心远松开他,转头对花桨道: “夫人,那酒桶里空空如也,定然是这厮刚才取酒的时候,趁机拿走了玉镯。” 苗芒这才反应过来,季心远说得蛮有道理的,莫不是李平留下的“九”字就是“酒”的谐音? 季家正是做酒的生意,李平是季家掌柜,将玉镯藏在酒桶里,最是方便,再趁着运酒出城,将玉镯带出扬都,也是顺理成章。 他又想起刘师爷出去取酒,自己却没在酒桶车旁寻见他,过了很长时间,他才回来,给自己只带了一个小酒坛回来。 古怪,古怪! 被三人围在中间的刘师爷,老泪都快要急出来了,不知道该从何开始解释,嘴里“得得得”说出来的俚语,花桨连听都没听过。 刘师爷大概怎么也想不到,案子审着审着还审到了师爷的头上,真是活久未见呀! 花桨偷笑,看局面差不多了,咳了咳,“咦”了一声,把手一摊,歪着头,道: “谁说玉镯在酒桶里了?” “啊!” “什么!” “二哥,你不是说……” 季心远三人惊叫出声,季心远的下巴都快掉地上了。 苗芒拍拍额头,想起了刚刚花桨说的“天机不可泄露”,彻底明白了,这就是花桨的兵法“以逸待劳”,又无奈又觉得有趣。 花桨左手还不敢动,只有将一只右手伸着,手心摊向季心远三人,脸上是浮夸的吃惊表情。苗芒“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暗叹,你这演技也太假了。 季心远望了望花桨,又望了望刘师爷,结结巴巴道: “这……这……这……” 花桨“哎呀”一声,道: “季家叔叔,你们快别再扯刘师爷的衣服了,他这么大岁数了——不对,你们都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打架呀!” 苗芒憋着笑,问刘师爷道: “刘师爷,刚才我让你去取酒,你为何去了那么久,还给了本官带了这么一坛酒。”说着指了指桌案上的酒坛。 刘师爷苦笑道: “东主,那酒桶里就这么高的酒,木得喝呀!阿拉又去酒楼,给侬买了坛杏花酒回来呀。”他说着用小拇指比了比,意思是酒桶里就只有这么点儿酒了。 季心诚急道: “刚才酒桶就是空的?” 见三人不再拉扯他,刘师爷用力一挣,哼道: “骗侬组啥!” 季心诚哑着嗓子道: “二哥以为‘九’是‘酒’的谐音,玉镯在酒桶里。” 刘师爷骂了声: “瞎七搭八……” 出口而出的又是听不大懂的乡音俚语。 季家三人自认理亏,也不还嘴就任他骂。季心远偷偷瞪了花桨一眼。 苗芒轻咳一声,笑道: “无妨,无妨,本官刚才也猜测李平所留‘九’是‘酒’的谐音。” 花桨这时候才“哦”了一声,道: “原来你们是这么想的呀。” 恍若她刚明白这其中的误会一样。 “这酒桶呀,是我在城门口儿,看见有个酒车从城外进来,觉得……觉得又大又圆,像个澡盆,洗起澡来一定很舒服,就借了过来,我刚才还纳闷儿,你们仨老头儿围着本姑娘……本夫人的澡盆做什么呢,原来是找玉镯呀!”花桨一本正经的得点了点头。 这话听起来像是在说季家三老“老不正经”。 季家三老脸色铁青,季心远双手微微发抖,看来真是气得不轻,一时话都说不出来,花桨一脸天真烂漫的表情,他又不好发作。 苗芒又想笑,怕忍不住,就往院中望去,见到在单独放置的酒桶旁边,还有几个板车,板车上载着的也是圆桶,同样也贴着“季”字,远远看去,竟然跟酒桶分辨不出来。 苗芒心奇,那几个板车是什么时候到院里的,遥指圆桶,问李宝钏: “李夫人,那几个桶子里放的是什么?” 李宝钏只抬眼看了一眼,便脱口而出: “那是季家的米桶,盛的是米。” 苗芒见那米桶跟酒桶做得几乎一模一样,又问道: “米桶和酒桶可有差别。” “并无差别,只是上贴‘季’字写法不同,季家人都知道。”李宝钏声音微弱道。 苗芒心道,怪不得刚才季心远一出去,就知道直奔那酒桶而去,若是自己出去,估计得挨个找遍了,才知道哪个装的是酒、哪个装的是米。 忽然苗芒眼光闪动,忙问李宝钏: “为何你家又有酒桶,又有米桶。” “季家的招牌杏花酒,都是自家买米酿造,每隔七日,便将米运去季家庄园,再将酿好的酒运回季家酒楼窖藏,素日都是李平亲自看护运送,可这些米桶为何在此……” 李宝钏没说完,忽然“啊”了一声,瞪大眼睛道: “大老爷,今天正是出城运米之日。” 苗芒顿悟:李平可以将首饰盒放在了运米的桶里,用米盖好,出城时,士兵搜查,也不可能将米都倒出来搜查桶底,这样正好可以蒙混过关。 忽又想到,那些米桶是衙差推进来的,除了自己,就只有花桨能调动衙差,转眼看向花桨。花桨正冲他神秘得挤着眼睛,用手比划了个“四”,又指了指他。 苗芒一下子就明白了,“四”说的是自己之前提出的“第四个疑问”——“玉镯到底在哪里”,花桨一早就知道,玉镯藏在米桶之中。刚才故意不告诉季家三老,是为了让他们吃一吃苦头,看花桨的意思,应该是想让自己揭露谜底。 她聪明至极却又古灵精怪,通达人情却又天真烂漫,真是个让人完全看不透的女孩! 苗芒冲季家三老一挺胸,慢条斯理得道: “本官早有想法。” “你季家平日要运米出城,这李平若是将首饰放在米桶中,岂不是可以轻易混出城去,故而,将你们今日出城的米桶车,又叫了回来……咳咳,不如随本官一同查看这些米桶吧。” 季家三老学聪明了,没人答话,也没人动弹,面面相觑。 苗芒见他们不动,有些尴尬,倒是先听李宝钏问道: “大老爷,此话当真?” 苗芒瞥了眼花桨,她在捂着嘴偷笑,苗芒故作严肃道: “本官确信,玉镯就在你季家,今日要运出城的米桶之中藏着。” 他话音刚落,李宝钏就冲了出去,季家三老见她出去,赶忙跟上,忽然就没了半分犹豫。 见他三人这表现,苗芒心疑: “这仨人有问题呀。” 花桨走到苗芒身边,笑着道: “问题很大——他们都出去了,你怎么不去呀?” 苗芒苦笑道: “那你得先告诉我,究竟在哪个桶里吧,那边桶那么多。” 花桨一撇嘴: “你为什么不自己好好开动脑筋呢——其实,我也不知道。” 苗芒嘴张得老大。 花桨莞尔一笑,道: “不过有人知道。” “谁?” 花桨伸出三根手指,往嘴边横着一划: “你知道,猫的鼻子比狗的还灵吗?” 苗芒猛一回头,“咦”了一声,四处环顾: “咖喱呢?” 长相思·解16 吾之狗腿 李宝钏众人回到二堂时,咖喱也在其中。 它优雅得坐在一口红色的大箱子的箱子盖儿上。 箱子是被一个衙差捧着送进来的,众人都簇拥着进来。 刘师爷在一旁护着,李宝钏一脸期待。 季家三老落在了后边,其中两人脸色铁青,而胖子季心诚则是满脸痛苦的表情,左手紧捂着右手手背,额头上豆大的汗珠直在往下掉。 苗芒奇道: “季心诚,你这手怎么了?” 他慌慌张张得道: “小人无事,小人无事。” 咖喱进了二堂,往花桨的怀里一跳,小声道: “刚才那个胖蜀黍,非要抢着拿箱子,我看他不像好人,挠了他一下。” 花桨抿嘴一笑,道: “你看他慈眉善目,长得多像个好人呀。” “他的心是黑的。”咖喱不服道。 李宝钏碎步走到苗芒跟前,立马恭敬得跪下拜倒,脸上欢喜,嘴里谢道: “多谢大老爷,民妇的玉镯找到了。” “真找到了?!” 苗芒虽然知道花桨这次绝不会骗人,但还是有些惊讶,又见那个箱子还是扣上的,便又问道, “箱子打开看了吗?” 刘师爷上前拱手道: “得夫人吩咐,还未打开。” “打开吧。”花桨轻快得道。 刘师爷应声,命人将箱子放在地上,箱子没有锁,只是简单扣着,刘师爷将箱子盖儿打开。 箱子里,有一些金钗、步摇、璎珞、钿花、绒花,整整齐齐依次排好,还有一个朱红的小木箱,一些锦帕布娟。 苗芒见其中并无玉饰,心下好奇,又听花桨吩咐: “将那个小木箱打开看看。” 刘师爷又小心翼翼将那小木箱打开,苗芒见是一些用锦帕包着的小玩意儿,伸手打开了一个锦帕,正是个白玉的镯子,他心下一喜。 “快快,李夫人你快看看,这是不是你家的玉镯?”苗芒转身递给了李宝钏。 李宝钏接过,千恩万谢,不住端详,口中连道“像,太像了。” 季心远面无表情,远远看着。 苗芒心中欢喜,想到案情就要大白,却无意中瞥见花桨脸上并无笑意。 只听,李宝钏一声轻呼: “大人,这个并非是民妇的传家玉镯!” 苗芒一下子愣住了,听花桨道: “那小箱里还有东西,再看一看,找一找。” 苗芒忙去拿,将箱子中所有锦薄都打开了,这下更糊涂了。 因为那小箱中,竟有大小相同、差别不大的九个玉镯,均是羊脂白玉的材质、扁圈条的造型,李宝钏也一时分辨不出来,究竟哪个才是她先母的家传玉镯。 苗芒奇道: “你怎么会连你母亲的玉镯都认不出?” 李宝钏勉强分辨出有两对不是,可剩下的五个却怎么也分辨不出来,苗芒看着那五个玉镯,不由得也以手加额,那五个玉镯都是羊脂素玉,透体奶白,他看来也是一模一样,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李宝钏正忙着分辨时,花桨却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李夫人,我听县令大人说,你的家传玉镯,是价值两千多两吧。” 刚刚众人出去之时,苗芒与花桨闲聊案情时,提过这个。 苗芒猛得一怔,看向花桨,花桨的眼神也在闪着光,苗芒想到了一个要紧的事情。 他还清楚得记得,审案一开始,李宝钏便说过,她家的传家玉镯至少值两千两。而这里这么多“两千两”的镯子,都是从林欣儿的箱子里找出来的,问题来了: 一个人若是有这么多家财,何必还要冒着风险去偷别人家的钱呢? 刘师爷也眯着老眼观察那几个玉镯,犹犹豫豫道: “唔也买过几块玉,成色与这几块差不太多,都只有几两银子,最贵也不过十几两,你家这玉镯总不能因为是家传,就贵那么多吧。” 李宝钏倒是又真诚又焦急得看着花桨,可却不知为何,扭扭咧咧得说不出话来。 花桨叫刘师爷将玉都呈上来,摆在了公堂的桌案上,仔细端详。此刻她是主审,正坐在了公堂的官椅上,苗芒踱过去,悄声问他: “你还懂玉呀?” 花桨没顾上看他,拿起一个手镯迎着光打量,随口应了句: “略懂,略懂。” 苗芒一笑,这口气,很像是行家在谦称。 他又问道:“你看这些玉镯值多少钱?”他多希望花桨能告诉她,这些玉镯价值连城,所以林欣儿、李平便没有理由去偷季家的玉镯。 可花桨的回答却让他失望了。 “从玉的成色、做工上讲,这些全部都是很普通的玉镯,不值什么钱。”花桨摇摇头,她也想到了苗芒所想到的,“林欣儿并不是个有钱人。” 苗芒眼神一黯。 可随即他眼神又是一闪,忙道: “若是如此,李宝钏为何非说玉镯值两千两?又或者,传家玉镯不在这堆当中?” 不知何时,花桨脸上就又有了笑意,对苗芒悄声道: “偷偷告诉你,传家玉镯就在这其中。” 苗芒大惑。 此时,一直冷眼旁观的季心远,忽然开口。 “大人,夫人,这些物件儿也不值什么钱,不如就一并给了小人。” “林欣儿呢,我季家大人不记小人过,养外室之事,也不与她计较了。再补她几十两银子,作为这些玉饰的赔偿。不知您看可好?” 苗芒心下更奇了,问道: “诶呦,季心远,你怎么突然变这么大方了?刚才不还对着林欣儿喊打喊杀的吗?” 季心远脸上挤出了几分笑,又道: “上天有好生之德,小人受大人和夫人一顿惩戒,已然明白事理,不愿再做伤人之事。” 这话连苗芒这种铁憨憨都听出来是假的。 二哈改不了拆家,这老狐狸怎么可能突然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一定是有什么阴谋。苗芒腹诽。 花桨没有理会季心远,而是又轻唤了一声“李夫人”。 李宝钏见搪塞不过,“唉”了一声,讲出了一件她决不愿提的事情,这件事对于别人还好,可因她本就被人认为“早有前科”,所以算到她身上,就怕惹出是非。 “母亲的玉镯,”她幽幽开口道,“论成色、论质地、论做工,民妇也觉得就值个十几两银子,只是,几个月前,萧玉人来扬都,民妇访友时,遇见了他,他看见了这个玉镯,要出两千两买下。” 果然她一开口,胖子季心诚就冷哼了一声“好不要脸。”,李宝钏的头就又是往一旁垂。 苗芒疑道: “萧玉人是谁?为何他说出两千两,你就觉得值两千两。” 他话音刚落,季家三老竟都面带讪笑。 刘师爷咳了一声,道: “这个,萧玉人名满京师,是天下少有的鉴宝大师——但知县大人不爱玉器,故而不知。” 苗芒看了看刘师爷,发现他又在冲着自己挤着他那对大小眼。 苗芒瞬间明白,刘师爷这是在外人面前给自己打掩护呢。他这话,既解释了萧玉人是谁,又为东家的孤陋寡闻维持颜面。苗芒不觉轻声怒赞: “怪不得做官都要找个好师爷,刘卿真乃我之好狗腿子也!” 长相思·解17 神奇玉镯 刘师爷有些眩晕。 东主怎么说起话来,连自己都骂! 刘师爷在心中怒骂自己贪财,当初就不该贪他给的聘银多,来做这个师爷。 苗芒忽又觉得事情很奇怪,对李宝钏急道: “那你刚刚为何不直说?” 李宝钏又是神色怪异,扭捏说不出来。 刘师爷只得又凑过来,贴着苗芒耳朵道: “东主,萧玉人在扬都时,多有妇人找其鉴宝,后来被曝与一富商内室有染,被当场捉了奸,赶出了扬都城去。” 苗芒“哦”了一声,原来是个男人呀,听名字还以为是个女人呢,忽然又回味那句“与一富商内室有染”,大惊,忙以目示李宝钏,询问刘师爷。 刘师爷连连摇头,又悄声道: “并非李氏,事主后来搬离了扬都,但去见过萧玉人的妇人们,事后都避之如讳,不愿再提。” 苗芒这才恍然,怪不得刚才胖子季心远骂人呢,原来是“家丑不可外扬”! 花桨开口问道: “萧玉人对这玉镯还说了什么?”她此刻似乎只关心玉镯本身,对其他八卦都充耳不闻。 “民妇说是先母遗物,不能卖,又问他,是不是看岔了。他大笑着说,他若是看走眼,这天下鉴玉的就都是瞎子了。他又问了我家的产业,我说是季家酒楼,他连说原来如此、果然如此。后来走时,他嘱咐我,这是个宝贝,千万要保存好。” “我看他眼神真诚,不像……不像是有假。”李宝钏皱眉道。 花桨忽又问: “你家酒楼酿的是什么酒?” 李宝钏一愣,怎么忽然问到了这个,忙道: “这扬都以杏花酒闻名,我季家的杏花酒便是扬都招牌。” 花桨指着案桌上的酒坛笑问: “这酒是你家的吗?” 李宝钏看看酒坛,摇摇头,道: “外观上,民妇看不出来。” “那你拿去尝一尝吧?你家酿酒,你不会不喝酒吧。”说着用手指轻轻敲了敲,以目示苗芒,请苗芒端过去,她左手还是垂放着,不敢乱动。 苗芒去端时,花桨冲他一笑,道: “要不你也尝一尝?” 苗芒连连摇头,忙道: “不了,不了,我从来不喝酒,也不会喝酒。” 花桨像是见到了鬼一样,张着嘴瞪着眼睛,随后面露遗憾,道: “好可惜呀,那你得错过多少好吃的呀。” 刘师爷有眼力劲儿,找人从后堂拿来几张小盏,分了几杯酒,酒香散开,芬香扑鼻。 李宝钏尝了尝,说有些像,但不肯定是还不是,此外从香气上闻,并不太像,她小时候所喝父亲酿造的季家招牌杏花酒,一开坛便是满院芬芳,四邻皆闻,此酒虽然也有香气弥漫,但远比不上当年。 花桨又让季心远尝,季心远尝了一口,吧唧了半天嘴,也没说出个是或不是,只说“这酒尚好,却难断是哪家。” 花桨目示苗芒,苗芒连连摆手,打死不喝。花桨“哈哈”一笑,让刘师爷说明真相。 “这确是阿拉刚从季家酒楼买回。”刘师爷道。 花桨歪头一笑: “奇怪,你季家的杏花酒是扬州招牌,怎么连你们自己都尝不出来吗?” 苗芒面露不解,问道: “这酒,还能喝出差别来?” 他只喝过一次酒,那次他喝醉了,说了许多胡话,从那之后,他就再也不喝酒了,自然也不懂酒。 花桨眼角带笑。 “当然有差别,这就好比颜色。同样的红色系,在外行看来,只会统称红色;而在行家眼里,这红却有绛红、大红、深红、水红,还有橘红、朱红、嫣红、玫瑰红。行家上色,只一眼就能看出差别。” “酒也是如此,光闻味道,就有酱香、浓香、清香、馥郁香;酒不同,喝法也不同,有的是开心时喝,有的是不开心时候喝;有的适合一个人,有的适合一群人一起喝。就拿这杏花酒来说,最适合的就是婚宴嫁娶热闹的时候,亲朋好友聚在一起一醉方休。” 她说到这儿,忽然话锋一转。 “这酿酒,就如同喝酒。这杏花酒,若是酿的时候,少一分材料,差一点时辰,就能让本该是上品的杏花酒流于平庸。你说是吧,季家叔叔?” 季心远嘴角抽动,敷衍道: “季家酿酒自有匠师负责,小人不清楚。” 苗芒被花桨说的一愣一愣的,悄声问她: “你还懂酿酒呀?” 花桨冲他神秘得眨眨眼,道: “略懂,略懂。” 花桨又故意高声道: “你们季家的招牌杏花酒,实在是平庸呀。” 苗芒不解其意,玉佩的事情还没着落呢,花桨为何总抓着个季家的酒不放。 李宝钏愕然道: “夫人不说还好,夫人一说,民妇确实有感,先父在时,我家的杏花酒闻名扬都,但近几年来,扬都城会做酒的人家多了起来,我家的酒也显得平庸了。” 花桨笑道: “不是别人家的酒都变好了,而是你家的酒变差了。” 李宝钏怔了怔,道: “夫人所言有理,仔细想来,此言非虚。” 花桨忽然闭目不言,睫毛微动,在急速思考。 片刻后,她张开眼,冲苗芒一笑,眨眨眼道: “现在,所有的点都连成线了。” 苗芒也疑惑得眨了眨眼,他明白花桨的意思是,她已经解开了案情的真相。 可苗芒的心里,却还塞着一个大毛线球,绕了一圈又一圈,团成了三个小毛线球: 李平到底为何而死? 李平死后为何季家三老盯紧了找玉镯? 李平留下的“九”字到底是什么? 花桨开始了拆解之旅。 花桨吩咐刘师爷,找个大碗来,要大;不然,拿个木盆来也行。 刘师爷依言出去,片刻,就找来一个彩绘瓷碗,花桨摆在桌案上,让李宝钏先别跪着了,起来等会儿。 随后,她将坛子里的杏花酒倒进了碗里,满满一碗,然后将桌子上剩下还未分辨出的五个玉镯都轻放在坛子里,做完这些,就坐在主官椅上,盯着碗里,一声不吭,像在等着什么。 苗芒心奇,难不成,这古灵精怪的女孩要上演什么魔术吗? 可“魔术”真的出现了。 放在酒中的玉镯,最右边的那个,竟然变了色,一开始五个玉镯都是奶白色,别无二致;而此刻,那块玉镯竟然渐渐变得橙黄,颜色似乎还在逐渐加深。 花桨轻呼: “好了,就这样吧,不再多等了。” 说着便将那块变黄的玉镯拿了出来,递到了李宝钏手里,道: “就是这个了,你看看。” 李宝钏接过玉镯,张大了嘴巴不敢相信,忙用手帕擦干那玉镯上的酒渍,不断用手抚摸,嘴上连道: “就是这个,就是这个,这确实是母亲的玉镯。” 说着她还把玉镯往脸上蹭了蹭,喜极欲泣,道: “确有当年母亲牵我时的感觉。” 她真情流露的做法,在季家三老眼里,却好似做作。 胖子季心诚大概手上也不怎么疼了,哑着嗓子,冷言激道: “现在你倒是有感觉了,刚才怎么没见你摸出来。” 长相思·解18 季家之秘 大自然是最神奇的魔术师。 这是苗芒第一次亲眼见到会变色的玉石,在这个年代,恐怕还没有人造玉的技术。 李宝钏眼中的惊讶之色全然不似作伪,是真的不知这玉镯竟还在酒中变色。 反倒是季家三老,一开始,玉镯变色之时,他们脸上也有一些惊异之色,随后三人对望一样,那个瘦小的季家老头狠狠点了点头,三人便很快平静了下来,而且胖子季心诚,竟还有心情,出言嘲讽李宝钏几句。 将玉镯交给李宝钏后,花桨回到座位上,笑嘻嘻得问季家三老: “不知季家叔叔们,可知玉镯会变色之事呀?” 季心远面不改色心不跳,道: “小人自是不知,不然早先便出言相告了。” 苗芒在心里疯狂吐槽: “你哪儿会有那好心。” 李宝钏紧紧握着玉镯,忙问: “夫人,您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花桨沉默片刻,不再笑了,严肃得问: “你父亲生前,没有将这一事,告知于你吗?” 李宝钏茫然摇头。 花桨道: “这玉叫琼浆玉,是很稀有的一种玉,萧玉人定是看出了这玉的来历,才愿意出高价购买。” “这玉在杏花酒中会逐渐变黄。若是在酿酒时,将这玉放入酒缸中。等酿酒的时日够了,再取出来时,这玉的颜色就会变得透体橙黄。酿出的杏花酒,便会更加爽口、甘甜。” “你季家之前所做的杏花酒,应该就是如此酿造的。” 正说着,李宝钏手上的玉镯,不知不觉又褪色,变回了奶白色。 “之后放置一段时间,这玉就又会慢慢变回原来的颜色。”花桨道。 苗芒忙轻轻鼓掌,悄声问: “我的天啦,这,这你都能知道,你也太厉害了吧。” 花桨冲他一吐舌头,道: “我不是说了,我略懂,略懂嘛。” 苗芒道: “你这哪是略懂,略懂,你这是太懂,太懂。” 李宝钏正拿着玉镯暗自发呆,忽又摇头苦笑道: “那先父为何不在生前将这秘密告知于我,不然……不然我季家这三年生意也不会被其他的酒家挤占。” 花桨看了一眼季心远,他脸上如古井一般,没有波动,看不出玉镯失而复得的喜悦。 “你父亲并非是不想将这秘密告诉你,而是不能将这秘密告诉你。”花桨道。 李宝钏奇道: “为何不能?” 花桨道: “因为他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就已经死了。” 李宝钏叹道: “先父确是发急病而死。” “不,如果我的推测没错,你父亲应该是被人害死的。”花桨也叹了口气道。 李宝钏闻言大愕,张嘴说不出话来。 苗芒也双眼圆瞪,心中暗叹,怎么这玉镯怎么还跟她先父有关,这不是她母亲的镯子吗? 季心远身后那个一直没出声的小老头,忽地跌了一跤,瞪了好几下腿才爬起来。 胖子季心诚忙帮着扶起来,挤着笑,连道“我四弟站久了,站久了。” 苗芒忙问: “这,这,这事又是从何说起?” 花桨先不答话,她站起来,把咖喱往案桌上一放,咖喱已经睡醒了,就坐在案桌上,显得无比得乖巧和可爱,眼睛却一直盯着季家三老中那个瘦弱的小老头。 花桨走到了堂下的第三个板车旁,翻找了一下,便摊开了两本册子,道: “从这里说起。” 堂下共有四个放账册的板车,苗芒记得,花桨说过,第一车是季家酒楼的账簿,第二车是季家酒楼周围其他酒楼的账簿,第三车则是四大钱庄的账簿。 那花桨拿出来的,应该便是某个钱庄的账册簿子。 李宝钏忙过去查看,花桨指给她道: “自五年前起,有一个叫“禾子”的人,每月都会往大亨钱庄里存一笔钱,一直到三年前的四月。当年四月存的那笔最大,是三千两,其他各月都是三四百两左右,四月之后的五月,又存了四百两。” “但自从六月开始,此人就不来存钱了。” 李宝钏不住翻看,花桨手一翻,又翻开了更多的册子来,摊开给她看。 “这个‘禾子’莫不就是‘季’子拆开?”苗芒问。 忽得,三老中那个瘦子发了发呆,同其他二人喃喃道:“我就说老大……”,可他刚说出几个字,胖子季心诚就一把将他的嘴捂住,捂嘴用的手,正是刚才咖喱挠他的那只右手,显然,即便要忍着疼,他也要把这瘦子的嘴死死按住。 季心远面上不快一闪而过,冲苗芒请辞道: “大人,我四弟身体一向不好,还请大人准许家弟带他到一旁休息,小人在此听讯就好。” 苗芒拿不了主意,也不出声,就见花桨随意摆摆手,道: “去吧,去吧,别跑了就行。” 花桨说话时,也没朝他三人望一眼,她说话的语气非常轻松,好似同他们开玩笑一般。那瘦子闻言,虽口不能言,但眼中尽是惧色,胖子季心诚便用力拖着他就往外走,还不时在他耳边悄声说着什么。 花桨也不管他们怎么作妖,待李宝钏看完不少账簿,又指着账簿上的一个日期同她道: “李夫人,这个日期,是否有些熟悉?” 她指的是三年前的四月某日。 李宝钏往盖着白布和竹席的李平尸首看了一眼,面色凄苦。 “三年前的四月,正是民妇与李平成婚;五月便是先父过世……”说着说着,声音就又有些颤抖。 苗芒也记起来了,诉状上确有写,李宝钏和李平是三年前的四月初八成的婚,次月月末她父亲便因病离世,李平执亲子礼主持的葬礼。 花桨问: “你父亲是什么病去世的?” 李宝钏抽泣半晌,随后才答道: “先父因急病去世,未及请郎中就殁了,民妇也没赶得上见最后一面。” 花桨又问: “你父亲是不是还留下了遗嘱?” 李宝钏点点头。 花桨看了眼季心远,笑道: “是不是遗嘱上还写道,将家产分给季氏叔叔们?” 李宝钏一惊,道: “这是季家之秘,夫人如何得知?” 花桨微微一笑,并不再言。 长相思·解19 孺慕情深 账簿、玉佩、存银、遗嘱。 苗芒飞快得将这些联系在一起,像下棋一样,在计算所有可能的棋路,缓缓道: “这存银子的人,应该就是李夫人的父亲,他每月都来偷偷存银,五月过世后,便没有人再来存银子。更奇怪的是,竟然也没有人来取银子。” “他存银应该就是为了李夫人,因此才会在千金成婚之月,多存了一些钱。” “这就很奇怪了。” 花桨笑着问: “你说哪里奇怪了?” 苗芒继续道: “季老爷子是得急病而死,却还有工夫留下遗嘱,这本身就很奇怪。” “可更奇怪的是,假设遗嘱真的是季老爷子留的,或者提前留好的,为什么只写了,将家产分给自己兄弟的事,却只字未提自己存银之事。” “若是存银之事有秘,那至少也应该将季家酿酒用到玉的事情——这个关系到季家家业的大秘密写下来,可还是只字未提。” “如此看来,季老爷子跟几位兄弟关系很好呀,好到了比季家家业、比宝贝千金还要重要的地步!”最后一句,苗芒自然是冲着季心远说的,语调已经有些严厉,他隐隐也察觉到了真相。 却不料,李宝钏脸上一红: “先父虽然一直身体康健,但人吃五谷杂粮,怎能不生病呢……这急病,也是无奈,至于与几位叔叔之事……先父跟诸位叔叔虽会因赌钱之事拌嘴,但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先父手足情深,分些家产给叔叔也是应当。” 李宝钏说话已经有些颠三倒四,内心似乎很矛盾。 听完李宝钏所言,苗芒气得直想跺脚,花桨都如此帮她了,这李宝钏竟然主动“投敌”,太气人了,简直是猪队友。 季心远立马借坡下驴,道: “没错,小人与长兄关系一向亲近。” “亲近怎么没把酿酒的方子留给你。”苗芒没好气得嘟囔道。 片刻后,苗芒还是没忍住,对李宝钏脱口而出,道: “你就没想过,这遗嘱是你几位叔叔伪造的吗?” 李宝钏惊道: “这怎么可能?” 季老爷子五年里存银的记录铺了一地,李宝钏跪在地上,低着头来回得看。蓦得发现,那些存银的记录里,不只是去年的四月,而是每年的四月都比其他月多存些银子。她忽就闭上了眼睛,留出了两行泪来。 她睁开眼时,对花桨道: “夫人,这银子确实是我父亲为我存的,我明白,不管别人说什么,我都明白。” “哦?”苗芒疑惑。 李宝钏道: “这五年里的每个四月,都会比其他月多存银子,而去年的四月,存的最多。” “那是因为,四月不仅仅是我成婚的月份,还是我的出生的月份。”花桨微微惊讶,她并不知道李宝钏的年纪、出生年月。 “所以,我父亲存银的月份里,每年的四月,存得最多;而去年的四月,又是我的生日,又是我成婚,所以就又比其他的月份存得更多。”说着,李宝钏朝花桨郑重得行了一礼,又朝苗芒行了一礼。 “谢过夫人,谢过大老爷。” 说完这些,李宝钏已经不再哭泣,脸上有了神采,眼睛看向远方,充满了孺慕之情。 就在刚刚,她为自己的心找到了一个支撑。 苗芒惊讶,他忽然想到了花桨所说的“光”。 难道,对于李宝钏来说,她的父亲就是她的“光”?虽然这束“光”已经不在了,可是只要想到有这束“光”,就会让人充满了温暖,充满了力量。 花桨犹豫了一下,又道: “如果我想的没错,这笔钱,应该是留给你和李平的,而且……” 花桨凝视着李宝钏的眼睛。 “……李平应该也知道这笔钱的存在,也知道你父亲为你存银的事情!” 李宝钏身躯又是一颤,李平已经死了,她也说不出,对李平究竟是什么样的情感,是爱,是同情,是痛恨,是悔不当初,还是怨生于情,父亲的事情怎么又和李平扯在了一起。 “呵呵!” 李宝钏还在思绪万分时,季心远冷笑了两声,铁青着脸道: “夫人所说这些,不知可有证据啊?” 花桨盈盈一笑,走到了第四个板车旁,苗芒这才想到,堂下共有四个板车,前三个板车花桨都介绍过了,还犹未知第四个板车上放的是什么。 第四个板车上似乎也是账册,但看来却又有些差别,册页的面积比其他车上的都要大。 花桨从第四车上拿起一个本子,将本子摊开,本子上竟然还画有图画,花桨翻到一页停下来,将这一页展示给众人看。 众人惊讶出声。 那一页上,画的竟然就是李宝钏母亲的传家玉镯,画旁还有小子注解。 苗芒勉强认了认,那字体他确实看不太懂,他心叹,看来自己以后要学的还有很多。 想到“以后”,就又想到了花桨说的那句“你要用心看、用心听、用心学。没关系,以后我有的是时间教你。” 苗芒心头一暖。 花桨将注解念了出来,道: “‘禾子’取款信物为白玉镯一枚,玉镯入酒,可变橙黄,大小……”后边还有对玉镯大小、粗细、特征的详详细细得描述。 李宝钏惊呼: “这不正是我先母的传家玉镯吗?——这册子是什么?” 花桨“嘿嘿”一笑,有些歉意得道: “这是四大钱庄用来记录存取款信物的图册。” 刘师爷忽得“哦”了一声,道: “怪不得,怪不得,唔刚才出门去找那几位钱庄掌柜,以拉火急火燎的,唔还说,只是借个钱庄账簿,不至于如此着急吧,原来夫人把钱庄取款信物的图册,也一并取了过来,这可是钱庄机密呀!” 苗芒恍然大悟,这存取款信物图册,相当于是放有“取款密码”的存根,若是被有心之人看了,将上边的信物,依描述伪造出来,就能将钱庄的钱提走。那几个掌柜不着急才怪。 他又想到,刚刚花桨用酒来识别玉镯,大概便是因为,提前看到这个册子。 他环顾堂下,四个板车、地上的账簿,加起来少说也有百册。花桨刚才找账簿时,都是一抓一个准,怕不是事先将这些账册都记在了脑子,她长得到底是什么脑子?她还随随便便出口就是一句诗一句词,怎么能记得那么牢? 这个女孩真的太神奇了! 长相思·解20 相思催人老 李宝钏拿着那图画看了又看,有和手上的镯子进行比对,忽得将那册子抱入怀里,闭目喃喃不停念道: “父亲……父亲……” “夫人,那您为何会说,我夫君也知道父亲为我存银的事情。” 李宝钏的心动摇了,她已经不再称呼李平“贼汉子”,“李平”,而是又称他为“夫君”,她似乎已经开始相信,她的“夫君”绝对不会做出偷盗这种事情。 李平是她父亲为她亲选的夫婿,她选择相信李平,实际上,是因为选择了相信父亲。 花桨走到了第一个板车旁,众人看向那一板车的季家账册,花桨随便翻开了几本,道: “李平未和你成婚之前,就跟着你父亲做账房,这里面的几乎每一本都有他的笔迹。” “你父亲从五年前开始存银,我看账时,在账上并没有发现任何漏洞。” “你父亲,每月都要转移出那么大笔的银子,没有李平的帮忙,根本隐瞒不了。” 李宝钏微微摇着头,道: “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已经有些糊涂了。我想不明白……” “你还不明白吗?”花桨淡淡得道,“李平如果要走,早就可以取了你父亲的存银,离开扬都。” “你的玉镯已经失踪了那么久了,他明明知道存银之事,你们季家的契条不给他留半点好处,他早早便可拿了你的玉镯,一走了之。他若要走,林欣儿必然也会随他走,他完全没什么可顾及的。” “他若是一早走了,就不会有今天这些事。”花桨说到最后,看了一眼李平的尸体,语气有些悲伤。 李宝钏也陷入了迷惘,痴痴得道: “是啊,为什么,他为什么不走……他为什么留下来,为什么又不告诉我这些?” 苗芒也在看着李平盖上了白布的尸体,李宝钏的发问,就好像一把刀在苗芒心上不断得割,他也为李平的死悲痛不已,他也想知道,究竟为什么? 悲伤的氛围却被打破了,一个不和谐的声音插了进来。 “既然,这银子是我大哥留下来的,那就请夫人还给我季家吧。李平身死人灭,侄女何必再为死人伤怀。”季心远又出言逼迫花桨。 他话音刚落,苗芒忽然转过头来,道: “季心远,公堂之上,本官让你说话了吗?” 季心远一下子被他吓到了。 这个少年县官不是个二傻子吗?怎么会忽然用这样的表情,这样的语气说话? “大……大人……”季心远一时语塞,却还想再开口。 苗芒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得道: “本官不让你说话,你不能说话,你要是说话,本官就要打你板子;夫人说话的时候,你要听着,不能打岔;夫人问你话,你要用好好的语气回答,不要阴阳怪气,不然,我还要打你的板子。” “你听懂了,就点点头,不要说话回答,因为我不想听你说话,也不想让你的话,污了两位夫人的耳朵。” 季心远真的不敢说话了。 苗芒说话时的脸上,没有威严的表情,没有恐吓的表情,也没有冷酷的表情,他只是很平常得在说那些话,他的语气简单、寻常、普通,甚至比一般人说话的声音还要小一些。 可是季心远真的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他几十年处事的直觉告诉他,现在最好就按苗芒说的做,不要开口,不要开口,千万不要违背他。 季心远微不可察得点了下头,苗芒便不再看他,只回过头等花桨继续讲话。 透过苗芒的眼睛,花桨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心里急速得变化着。 花桨走到李宝钏身边,轻轻得扶了扶她的胳膊,柔声道: “李平的事情,你比任何人都要了解,所以请你告诉我,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们究竟是如何认识、如何发展、如何在一起,又是如何分……分开的。只有这样,我才能找出李平为什么不走,为什么留下,又为什么这么了结自己的生命的原因。” 花桨也没有了天真烂漫的样子,而是变得很沉重、很沉重,沉重得像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 李宝钏沉默片刻,道: “李平是个外乡人,七年前的一个冬天,先母过世,出殡的路上,我父亲见他倒在路旁,就脱了衣服,给他盖上,又给他留了几块馒头和一碗酒。他后来竟循着酒香找到了我家,给我父亲磕头谢恩,我父亲见他知恩图报,又有酒的慧根,便将他留在了季家酒楼。从小伙计干起,再到账房,最后和我成婚,做了季家的掌柜。” “我父亲身前极其看重李平,觉得他重情义,知感恩,又……又是苦命人,必然能够善待于我,所以才将我许配给他。” 花桨眼神一黯,叹了口气,问道: “那他娶你,究竟是因为你父亲的恩情,还是真的爱你?” 李宝钏茫然摇头,道: “我不知道,他也是个苦命的人,我那时已经二十四岁了,我等另一个人等了整整八年了,我再也不能等了。我那时想,两个苦命人在一起,必然能相互珍惜,可没想到,天意弄人,他等来了他的表妹,我却等……等不来……”说到最后,竟然潸然泪下,再也讲不出话来。 苗芒轻声问花桨:“她在等谁?”他不忍问李宝钏。 花桨睫毛闪动,叹了口气,也轻声道:“战乱中,生离死别的人还少吗?”她也不忍问李宝钏。 苗芒想到了林欣儿提到的北狄动乱,和她十余年的流亡生活。 苗芒的历史学得一团糟,他最不爱记那些杂乱的名称,可他还是记得课本上的一句话: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他似乎能想到,在古代,战乱兴起的时候,多少事、多少人都会身不由己、被迫分离。 李平和林欣儿原本定好了姻缘,却因战乱而无法相聚,辗转数十年,才机缘巧合再在一起。 李宝钏定然也是在年少时,有过一段姻缘,但她所深爱的男子,也同样是因战乱而流落远方,了无音讯,她却一直在苦等。 因而,她才将两人都称作“苦命人”,李平先前也自称“我也是个痴人”,便缘起于此;李宝钏一开始担心李平芥蒂的事,也就是她先前这一段感情。 苗芒心情沉重地看向花桨,花桨的脸上只有淡淡的忧,和一丝浅浅的悲,却没有哀和伤,苗芒越来越不理解花桨所说的“只要知道有人牵挂,只要牵挂着那个人,就是美好,就是生命的意义。”。 花桨察觉到他的眼神,轻声安慰他: “她会没事的。” 苗芒叹了口气,低声道: “你知道,她只有二十七岁吗?” 花桨微张了张嘴,她转眼看向李宝钏的脸,李宝钏今天并没有带妆,花桨原以为她已经近四十了。 苗芒现在才明白。他起初以为是李平对李宝钏不好,她才会老得这么快;其实是年少时的相思,在当初一直折磨着她的灵魂。 “最是相思催人老。”花桨轻叹,她眨了眨眼睛,眼中的晶莹一闪,又不见了。 李宝钏过了好久,才能开口说话: “也是我痴妄太深,若早知今日的悲剧,我早就应该放他走,再遇故人,本是好事,他苦等多年,个中滋味我早知晓。” “只是一叶障目,当时怎么都走不出虚妄。” 花桨无言半晌,才又叹道: “你不要怪自己,这件事也不怪你。” “因为,就算是你让他走,他也不会走,他娶你,是为了报恩,报你父亲的恩,恩情未尽之前,他绝不会走。” “他的死,就是对你父亲最后的报恩。” 长相思·解21 李平之谜 李宝钏又是一惊,问道: “报恩?娶我就是为了报恩吗?他要报我父亲的恩吗?他的死也是为了报恩吗?——他为什么不将这些事情同我说?” 苗芒不忍心,他有些急地开口道: “不,我不赞同,我不觉得李平娶你只是为了报恩,他当时是爱你的,你们身上有共通的地方,你们都在等待远方的人,这种共通的情感将你们连在了一起,让你们成为了彼此的光,温暖着对方,保护着对方,照亮对方的路,他一定是爱你的,才会和你在一起。” 说完苗芒就盯着花桨的眼睛,希望她也能告诉李宝钏,哪怕是骗她,都可以,李宝钏一定会相信她的话。 花桨也盯着苗芒的眼睛,两个人对视很久,苗芒的眼神里满是坚持。 花桨最终叹了口气,对李宝钏道: “是我想的不对,他确实是爱你的,只是天意弄人。让他不得不面临命运的捉弄。” 李宝钏听了她的话,似乎又想到了些什么往事,嘴角有了一丝笑意,她对苗芒道了声: “谢谢您,大老爷,您会是个好丈夫。” 又对花桨道了句: “谢谢您,夫人,请您告诉我,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花桨脸上也有笑意,她看了一眼季心远,季心远依然硬挺着胸膛,一言不发得站着。 花桨缓缓道: “用玉佩酿酒的事情,你季家的几个叔叔,一开始是绝对不知道的,如果知道,不会让你季家这几年,一直卖这劣酒。” “他们是在刚刚,在我将玉佩放入碗中时,才明白这玉镯要在酿酒时,放入酒缸中,才能发挥作用。” 苗芒问道: “他们三人,刚刚为什么那么费力得找玉镯呢?” 花桨道: “那是因为,他们那时候猜想,季家酿酒的秘方与玉镯有关。” 苗芒茫然不解。 花桨问李宝钏: “你的几个叔叔,从来没有跟你提过酿酒的事吧,他们只是让你来把李平送进监牢,对吗? 李宝钏点头称是,道: “我并不想让李平收监,只想让他能够回家。” “他是宁死也不愿回来吗?”李宝钏的语气有些失落。 花桨道: “并不是,因为他不能回,回家就是羊入虎口。季家三老一开始想要的,并不是钱,也不是玉镯,而恰恰是李平这个人,和这个人身上的秘密,最好是将他收监,这样他们就可以更好得逼问李平——你只是被他们利用的工具。” “后来李平死后,他们中有人猜测酿酒的秘方和玉镯有关,这才将目标转移到玉镯上,他们果然猜对了,猜中酿酒配方的那个人,恐怕就是刚才那位瘦小的季家叔叔吧。” 李宝钏忙道: “那是我四叔,季家上一辈人中,就只有我爹和他,懂得酿酒,我爹也最信任他。” 苗芒和花桨对视一眼,眼中的意思相似: 千防万防,内奸难防。 李宝钏已经理清了思路,问道: “二叔他们是为了从李平口中要到秘方吗?可李平又是如何知道的?二叔他们又是如何知道李平知道的?是我父亲告诉他的吗?李平如果知道,为什么一开始不帮我家酿酒呢?” 她一连串问了好多问题,而这些,恰恰也是苗芒想知道的。 所有人都在看向花桨。 季心远也不例外,他又惊又奇,花桨说的这些,与他们相关的,大致上都是对的,可是他们也不知道李平是如何得知季家酿酒秘方的?他们虽然一直管李平要秘方,可是他们也不明白,李平是如何在两个月前,突然得到了季家的秘方的。 至于如何发现李平有酿酒秘方,是因为那个傻子竟然在季家的酒坊,自己试验了一番,酿出了一些真正的季家招牌杏花酒,成品恰好被季家四叔撞见。 花桨继续道: “李平一开始并不知道秘方,他是在三个月前才意外得知的,而季家的叔叔们一定是在偶然的情况下,知道了这件事,所以一直纠缠李平。”当她说到“三个月”时,季心远心头一震,他想不通花桨怎么能,将时间说得那么准确,这个时间,连他们也拿不准。 李宝钏忙问: “是什么意外?” 花桨没有接着讲下去,而是走到了第三个板车旁,又打开了一个册子,册子的封面上写着“永富钱庄”,花桨翻到一页,将书页递给李宝钏看,苗芒、刘师爷也凑了上去,季心远远远得往书上瞄。 那一页写道: 户头,李平;取用二百两;持银票取钱者,萧玉人;取银日期是三月初九。 苗芒惊道: “难道是李平从萧玉人那里买到了这个秘密?萧玉人既然能认出这块玉价值不菲,必然也知道用玉酿酒的法子,若是告知了李平,以李平在酒上的天资,尝试过后,必然很快便能酿出酒来。” 刘师爷突然插了一句: “萧玉人虽然生性风流,但却是天下闻名的鉴师,伊绝不会为了钱,就泄露主顾的消息,伊若是这么做了,谁还敢去找伊鉴宝。这件事说不通啊。” “玉的事,应该不是李平主动去买的,而是萧玉人主动找李平卖的。”花桨道。 众人又是不解,既然,别人来买,都不会卖,那么,哪儿还有主动卖给别人的道理。 花桨道: “寻常情况下确实不会——刘师爷,你告诉大家,萧玉人是什么时候被赶出扬都城的?” 刘师爷思索半天,道:“ 是三个月前的一天……好像是三月初七。” 苗芒忽叫道: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刘师爷,萧玉人被赶出的时候,是不是身无分文?”苗芒问道。 刘师爷又捋了捋胡子,道: “听说,捉奸的那家人,带了二十几个家丁,将萧玉人外衣都给扒了,随身物品都砸了个稀烂,拿着大棒子将伊一路打出城去。” “那就对了,他出城那日,正遇到了送米出城、或者运酒进城的李平,季家素来都是李平做这件事。”苗芒感觉自己找到了整件事的头绪。 “萧玉人打听过季家的家业,若是喝过季家的酒,就会知道,现在季家的杏花酒大不如以前,又加上李夫人完全不知的态度,萧玉人便知道了,季家现在因为某个缘故,完全不知道用玉酿酒。” “他一时灵光,就将这玉镯的秘密,以二百两卖给了李平。在他看来,此事对季家有利,李平又是李宝钏的夫婿,也就不算泄密;又加上确实境遇窘迫,不得已而为之;等风声小了,两天后的三月初九,萧玉人又偷偷摸回扬都,在永富钱庄将银票兑付。” “后来,李平真的将正宗的杏花酒酿了出来,却无意中,被季家的叔叔们知道了。” “是这样吗,季家二叔?”苗芒看向季心远,问道。 长相思·解22 以死相报 季心远面无表情,答道: “回大人的话,大人所说,小人一概不知。” 李宝钏喃喃道: “我明白了,你们你真正想要的,是酿酒的法子,你们把我推前边来,告诉我外室,鼓励我捉奸,让我上公堂来告,都是为了逼李平,直到把他逼死……我竟然帮你们把他逼死了……夫君,你为什么不把这些都告诉我?同我相商呀?”说到最后已经是嘶声哭出。 苗芒心中悲痛,他眼眶涨得直红,他知道,林欣儿从去年六月来扬都,已经一年了,从那时候起,李宝钏和李平二人一定就心生了间隙,李平就算告诉了李宝钏,她会信吗?若是季家人反诬一口,李宝钏又会听谁的? “李平自杀,是因为,他宁可死,也要将这个秘密带到坟墓中去。”花桨道。 “为什么?”李宝钏和苗芒同时出声在问。 苗芒又接着道: “李平为什么宁愿自杀也不愿把这秘密告诉他们三个。”苗芒伸手怒指季心远。 李宝钏道: “难道,难道他是因为,记恨着二叔他们对他婚前签订契条的侮辱吗?” 花桨摇了摇头,道: “并不是,他死是为了报恩,向你的父亲最后的报恩。” 李宝钏和苗芒都愣住了。 花桨继续道: “李平,之所以,不想把秘方交给季家叔叔们,是因为,他猜中了更大的秘密。” “李平猜到了,你的父亲,当年,很可能,就是被他这群亲生兄弟给暗害了。” “你父亲死后,李平并没有怀疑太多。毕竟季家除了季老爷子,季家人排挤他,早是常事。在酿出杏花酒之后,季家几位叔叔,对他一定死缠烂打、软硬皆施,反倒让他对当年之事存了疑。” “那之后,他就又对‘禾子’存银之事有所怀疑。” 说着,花桨又从第三辆板车上翻出了一个册子,却没又翻开,继续道: “一个多月前,有人去查了‘禾子’的户头,这个人拿着信物,应该就是李平了。” “因此,在他没有查明当年真相,他绝对不愿将秘方和玉镯,交给季家的叔叔们。” 言至于此,李宝钏已经完全明白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许多违和的地方,也都一一想通。 父亲死后,几位叔叔平日里对她很冷淡,早年因为迟迟不嫁人的事,没少被他们骂“不要脸”,可忽然从半个月前,几位叔叔反而对自己和李平的生活关心了起来,还极力劝说自己来公堂告官,若不是自己在上公堂之前,并未将玉镯被盗的猜测告诉他们,怕不是李平也早被他们暗害了,再将玉镯盗去。 原来,李平最早对自己说的那句“有人要偷你先母的玉镯,你倒是怪到了我的头上!”指的就是季家叔叔们呀! 可李宝钏心中还有一事要确认。 李宝钏对季心远道: “二叔,是你告诉我,同我告密的下人,是昨天被李平打死的,到底是真是假?” 季心远面不改色道: “自然是李平打死的。” 李宝钏闭上眼睛,呼了一口气,似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复又睁开眼,开口道: “昨晚李平根本就未回季家,我是在酒楼客房找到他的。” 季心远面上依然没有波动。 苗芒也忽然想起来,刚见李平之时,他虽然衣着华美,却皱巴巴的,现在想来,一定是昨晚没有回家,睡在了酒楼客房,事出紧急,草草一眠,合衣便睡下了,因此才将衣服压成皱巴巴的模样。 李宝钏忽然跪倒,咬着牙道: “请大老爷、夫人,为我先父、我先夫洗脱冤情,将罪魁祸首绳之以法。” “哼!”季心远冷哼一声,事到如今,他也顾不上苗芒的禁言了。 “好啊,好啊!” “可惜呀可惜!” “大哥早已下葬三年,有什么可查;李平自作孽不可活,又有什么可查。夫人编的故事不错,可惜都无实据呀。” 花桨笑道: “刘师爷,仵作不知何时能到呀?我正好也会一手验死验伤的绝活,咱们得往季家的祖坟走一趟了。” 季心远脸色突变,说不出话来,李宝钏也是一呆。 花桨对李宝钏柔声道: “李夫人,我知道每家都有‘家丑不可外扬’的说法,‘家丑’是面子,‘是非’是里子,现在是关乎你的先父,还有你的先夫,咱们不能为了面子,而丢了里子。” 李宝钏明白了她的意思,脸上的软弱之色消失无踪,跪倒在地,颤声道: “请夫人为我先父开棺验尸,以明真相!” 花桨又道: “刘师爷,劳烦您差人找一找萧玉人,他是个大名人,应该也不难找到吧。”刘师爷闻言称是。 花桨又转向苗芒,笑道: “至于季家的下人们,就交给你这个县令大老爷了,我看,刚才审林欣儿时,季家叔叔所说的刑罚就挺不错,你把季家下人找来,在他们身上刷一刷热油,看他们招还是不招。” 苗芒在脸上故意摆出凶恶的表情给季心远看。 他阴森森笑道: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花桨道: “这就叫‘请君入瓮’!” 安排完这些,花桨再看季心远,他已经开始摇摇晃晃,站不太住了,其他季家二老都出去了,就他一人在这儿,孤立无援,连个搭把手的人都没有。 花桨还挺有爱心,忙对他身后的衙差道: “你们俩,来扶着他,别让他摔着了,不然看不到我表演验尸了。” 说着又对苗芒悄声道: “现在是‘擒贼擒王’了。” “不用!” 季心远大叫一声,颤颤巍巍得坐在了地上。 他大笑一声,喘了口气,道: “大人,好生厉害,吃了原告,现在又要吃被告,不知道林欣儿到底对大人施了什么法术,竟然比老夫的十锭金子还要厉害。” 苗芒脸上一红,季心远似乎觉得,自己是因为林欣儿的美色,才临时反水的。 苗芒举手又要往自己脸上扇巴掌,却不想被花桨伸手拦住,花桨哭笑不得,柔声道: “猪头,你快别扇了,脸都快打肿了。” 苗芒听到花桨说话,倒像是受了鼓舞,一跺脚,用另一只手扇了自己一巴掌,花桨现下只有一只右手能动,拿拦得住他左右开弓,苗芒扇完,又是一跺脚,对季心远喊道: “本官就是要做一个惩恶扬善、铁面无私的好官!” “哦?” 季心远阴阳怪气得道: “好,好,好,那既然大人铁面无私,不如大人就先将李平偷盗我季家财产一案结了吧。” 李宝钏喊道: “我说了,不要那些银子了,算我送给林欣儿的!” 季心远吼道: “你有什么权利给她钱,这是我季家财产,别忘了,我是季家二叔,你姓李。” 季心远一直都是冷静话少、城府极深,忽然间,却变得像泼妇骂街一般。 他心中自然还有一成算,只要这个二傻子县令上当,事情就还有转机。 长相思·解23 最后谜团 苗芒心中大惑。 他本想马上开口,却忽然想到花桨所说的,“不要总被人牵着鼻子走,要会用兵法!” 苗芒左思右想,“鼻子”还在,可“兵法”不会用呀,算了,还是求助“军师夫人”吧。 苗芒就死死盯着花桨的侧脸,花桨被他看得都有点不好意思了,明白他的意思,悄声道: “这老狐狸要演咱们了,在许多朝代,你若是将李平定为畏罪自杀,李宝钏就是罪人之妇,也要受到牵连,她若是被连坐,她所说的所有话,都无效了。季心远肯定知道这些,只是故作癫狂,实则引你入套。” 说完在苗芒脸上轻轻一捏,夸道: “可以呀,我的县令大人这次没有冲动上当,知道先来问我了。” 苗芒一挺胸,竖起大拇指比划道: “还是军师夫人厉害,本官差点就上了贼将的当了!” 可刚说完,却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又可怜兮兮得在花桨耳边问,那现在怎么办? 花桨咯咯一笑,说,瞧我的。 花桨重重咳了一声,故意抬高了语调,对季心远道: “咦,谁说林欣儿的钱就是季家的呢?” 季心远道: “夫人算的,林欣儿所存之银,与我家所少一一相合。” 花桨一皱眉,看向苗芒,高声道: “县令大人觉得呢?” 苗芒心领神会了,也高声道: “本官觉得,那是林欣儿给公子哥弹琴,公子哥赏的。” “你!”季心远双目远睁,用手遥指苗芒。 花桨又高声问李宝钏: “李夫人觉得呢?” 李宝钏冷言道: “我季家这一年经营不善,少赚了钱罢了,和旁人有什么关系。” 季心远又指向李宝钏,这次却已说不出话来。 花桨又对苗芒笑道: “季家这玉镯好看,你两千两买来给我吧,只是,不知李夫人可否愿意割爱呀。” 苗芒一愣,还没明白花桨的意思。 李宝钏却已开口,高声道: “民妇这镯子不值那么多钱,就二两银子送给夫人了。”说着便将玉镯递给了花桨。 花桨把那玉镯冲季心远晃了晃,笑道: “我先拿这玉镯把季老爷的存银取了,反正钱庄认物不认人,然后再把这玉磨成粉,做个美容,只可惜这种玉可遇不可求,怕是很难再找到第二块了。” “季家叔叔,你看如何是好呀?” 季心远手臂直伸,来来回回指着他们三人,却说不出话来。 忽得,从桌案上忽然传来一声猫叫,季心远如被雷击,身子抽了一下,白眼珠一翻,晕了过去。 此时苗芒脑中响起了电子合成音: “恭喜完成本次‘侦探试炼时空’任务!” “我是个木得感情的任务发布机器人!” “各位还可在本时空游玩24小时,祝各位试炼愉快!” “over!” ** 当夜,圆月,点点星光。 县衙内院的小亭子里,苗芒双手枕在脑后,一个人躺在长长的石椅上,透过亭子围栏的缝隙,斜望向灰白的夜空。 花桨不在,案结了之后,她就抱着咖喱出去逛扬都城了,刚刚跟班儿的衙差回来,说“夫人”逛完了白市,又要逛夜市,又叮嘱苗芒好好在家等着,不要乱跑,林欣儿要是醒了,就去问她“九”字的事情。 “季宝钏诉李平私吞家财案”最终以季家三老服罪告终。 季家二老再被提上堂时,季心远那个胆小的四弟,见大事不妙,竹筒倒豆子般把事儿全招了。他们三人当初,虽然仗着所谓“家族大义”,逼迫李平签了婚前的契条,但李宝钏的父亲季老爷子,他们的大哥,始终心倚女儿女婿,偷偷攒钱,并准备将酿酒秘方留给李平。季家叔叔都是吃喝嫖赌样样都占,正经本事却半点没有,也就四弟还好一些,只嫖不赌,也热心于酿酒,季老爷子信任四弟,无意中向他透露了口风,不想因此走漏了风声,引来了杀生之祸。 兄弟情深,竟至于此…… 只是,还有最后一个谜团没有解开。 李平留下的“九”字到底是什么意思?李平似乎还没有写完,“九”字后边似乎还有什么。 花桨走之前却神秘一笑,告诉苗芒,林欣儿所说的李平的遗言,并不一定是真的,这一切,等到林欣儿醒来,自然就能够知晓了。 因而,她大手一挥,命令苗芒不要乱跑,就守在府上,等林欣儿醒过来。然后……然后就自己带着咖喱去扬都城淘好吃的去了…… 至于林欣儿什么时候能醒,咖喱说它也不知道。它奶声奶气得解释说,自己的两只眼睛,一只能够看穿人的心境,另一只可以驱走人的负面感情,叫作“十分瞌睡之眼”,用过之后会让人很瞌睡,要睡上好久好久。 花桨纠正道,那叫“斯芬克斯之眼”,“斯芬克斯”是远古猫神的名字,不好记的话,苗芒可以叫它“七情眼”,因为它可以看到人的“七情六欲”。苗芒恍然,怪不得咖喱在堂上时,就说胖子季心诚的心是“黑”的呢。 于是,苗芒便一直在房间等林欣儿醒过来。等得久了,乏了,就出来到内院中,躺在石椅上歇一歇。 苗芒盯着天上的星星,随意得将它们连成各种形状,他也不认得这个星座、那个星座的。 他只知道两颗星星,一颗北极星,一颗天狼星,都是很明亮、很好认的星星,可惜现在是夏日,见到北斗对着的北极星,却看不到天狼星。 天狼星在这个年代,被人当做战祸的征兆;在后世,又象征着情人的眼泪。 战争与爱情。 苗芒今天见到了太多情人的眼泪,也感受到了战争给有情人分离带来的痛。 李宝钏十六岁时,便爱上了远亲家的一个男孩子,两人约定要相守终生,可还未来得及成亲,北狄战祸一起,那个男孩子便随军去了北方,后来经历了一场大战,就再也没有传回过消息,有人说他战死了,有人说他逃了,还有人说他流落异乡没办法回来了。 李宝钏便一直等。 等过了白天,等过了黑夜,等过了寒暑,等过了春秋,不知道流了多少的眼泪。每次有开门声响,心里都会咯噔一下,一次次满怀期盼去察看,又一次次满心失望得回来。美好的容颜就在这等待和眼泪、渴盼和失望中快速消逝。 她还要常常顶着家人的冷嘲热讽——特别是那几个不成器的叔叔,直到后来,季老爷子告诉了她李平的故事,两个相似的痴人,不知又经历了怎么样的猜疑、试探,才终于走到了一起。 却不想天意弄人!十年过去,李平等的人却又回来了…… 苗芒不想再想这个故事,他闭上了眼睛,他不懂,离人归来,这本该是个多么美好的故事,可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 苗芒的父亲抛弃了他和他的母亲,再也没有回来,他多希望父亲能够回来,告诉自己,当年是多么得身不由己才离开她们……如果真的那样,自己能原谅父亲吗?自己的母亲病了很多年,前几年也过世了,母亲的病、母亲的死,都要算在父亲的头上吗? 他忍不住在想,父亲是不是也如李平一样,自己一直认为,父亲抛弃了自己,抛弃了母亲,可实际上呢,他会不会也有难言的苦衷。 他不懂“情”,不懂“爱情”,父母没有教过他,也没有其他人教过他。他没有读过“发乎于情”的句子,也没读过“情深意重,积重难返”的情诗,他只见过大学中的男男女女楼抱在一起,软语温存,耳鬓厮磨,那便是“情”吗? 可眼前故事里的爱情,为何那样痛苦? 那为什么人们还要去爱呢? 还有花桨,自己把“爱”比作光,这道光是“一路陪伴”,她却说,这道光是“心心相系”,她到底因为什么会这样想? 月光更明了。 清风徐来,花香阵阵。 耳边蝉声鸣鸣,假山处水声潺潺,汲水的竹筒“咚”一下、“咚”一下得缓缓敲击着。屋檐下挂满了灯笼,青石板闪着光,整个院子的月光,温柔而明亮。 苗芒睁开眼,见一道流星划过天空。 忽然,苗芒发现,花桨所说的话似乎真的会应验。 她对苗芒说过,“等你见过更多的人,体会过更多的事,就会变得宽容、包容,你的心就会打开。” 花桨,花桨,这是个多么神奇的女孩子呀! 她聪明至极、古灵精怪,时而通达人情,时而又天真烂漫,时而伤心易感,时而却又彷如看淡了世间人情,超脱俗世尘埃,多么看不透的一个女孩子。 她说,“以后?” 本案以后,还会再见到她吗? 苗芒也不知为何,自己竟然会那么迫切得想再见到她,听她断案,被她赏几个“爆栗”,被她骂“猪头”。 恍惚间,似乎花桨那张俏脸,就又浮现在了苗芒的眼前。 苗芒情不自禁得笑了笑,见那张俏脸,也笑了笑,露出两个迷人的酒窝。 苗芒心中忙道,不好,不好,这样背后想人家姑娘家太不应该了,太龌龊了。于是晃了晃脑袋,想让这幻象消失。 可他晃了晃脑袋,眨了眨眼睛,却见这幻象还在,正露着齿对自己笑,一对酒窝笑得更欢了,像盛着酒。 而且他真的就闻到了酒香。 忽得,苗芒脑门儿上一疼,挨了个爆栗,“哎呀”一声,就坐了起来。 耳边就听得花桨欢快的声音:“猪头,别傻乐了,我给你带好吃的回来了!” 苗芒失笑,原来还真的是花桨呀! 长相思·后24 宿醉 第二天的一早,苗芒是在浑身酸痛、头昏脑胀中醒来的。 他一睁开眼,顶上是青色的纱帐,身上是一床锦被,头枕在一块木枕之上。 他忽就觉得右眼诓上有些疼,举起右手摸了摸,似乎还有些肿;抬手时,觉得右手拇指又有些疼,还用一块黄色的布条包扎着,那布条,看来还有些眼熟,好像……好像在哪儿见过。 一转头,见一张俏脸正趴在床边,是花桨。她双手托住头,一双明亮的眸子,正盯着苗芒。 苗芒一怔,就一下子坐了起来,起得太猛了,一个巴掌大的物件,从自己的怀里飞了出去,掉在了床上,他还没来得及查看,就又觉得脑袋昏沉,背上、屁股上也疼得厉害,好像全身都挨了揍似的。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还穿着昨天的那身官袍,只是官袍松松垮垮,有些凌乱。 “猪头,你醒了?”是花桨的声音。 苗芒同她眨了眨眼,愣了愣。 “是……是,是啊,我醒了——我这是怎么了?” “你昨天喝醉了。” 花桨站起身来,边往外走边道,她的声音轻柔好听。 她身上穿的已不再是昨天鹅黄色的衫子,而换成了粉白色,外边又披上了红色的轻纱。她走去一个木桌前,伸手去拿木桌上的茶盏。 苗芒在床上找了找,寻到了刚才从怀里飞出去的物件,是一块小铜镜。 镜子里的自己,右眼框上有一块青肿,右脸似乎也肿了,红红的,他对着镜子一龇牙,脸就还有些疼。 自己这是怎么了?喝醉了?可自己是绝对不会喝酒的呀。 苗芒想下床,可左脚刚碰到鞋,就觉得左脚脚背也疼得厉害,就见花桨忙放下手上的茶盏,跑了过来,便跑便喊道: “你别动,你别动,我来扶你。” 苗芒心中的疑惑就像春天的野草一般生长,他对昨天最后的记忆,就是花桨好像给自己带了什么好吃的,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怎么今天的感觉……还别说,就真有点像喝酒断片儿了,他忙问花桨: “我昨天喝醉了?我……哎呀……”他说话时,扯得左脸还有些疼。 苗芒确实不会喝酒,也从来不喝酒,只醉过一次,那次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喝过酒。 花桨扶着他起来,道: “我昨天给你带了好吃的,你吃了之后,就……就醉了……” 苗芒奇道: “你给我带酒了?——不不不,不会的,我是绝对不会喝酒的。”他连连摇头。 那次喝醉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得将自己的许多事情,告诉了一起喝酒的“朋友”,可之后,那位“朋友”,却将他的事情,加油添醋得又告诉了其他人,从那之后,他就告诫自己,绝不会再碰酒。 花桨一噘嘴,急道: “你个大猪头,你怎么沾酒就醉呀,我昨天给你带了两块糯米醉糕,你才吃了一块,就……就……” “我就……就醉了?”苗芒动了下脖子,浑身一处连着一处得疼。 “嗯,是的。” “哦,那我是不是……是不是说了很多错话,做了很多错事。”苗芒有些担心得问,花桨已经把他扶到了屋中的木桌旁坐下,给他倒了盏茶。 花桨倒茶时,左手已经应用如常了,手上的绷带也没了,倒是右手拇指,也绑了根跟自己右手相同黄色的布条,苗芒想了起来,这黄色布条,难不成就是从花桨昨天穿的衫子上撕下来的。 “你的手好了吗?”苗芒轻声问道。 “嗯,已经好多了。” 花桨将左手伸给他看,手上的伤口已经结痂,她又弯了弯手指,手指正常,只是那两道伤疤触目惊心,实在跟她美丽的手掌不搭。 “还有啊,”花桨把左手收了回去,把包着黄布条的右手拇指伸到他眼前,大声叫道,“你看,这是昨天你弄的?你还不赶紧给我赔礼道歉!” 苗芒一怔,连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完全记不起昨天的事儿了——是怎么弄的,是我发酒疯打到你了吗?我向你道歉,是我不对。” 花桨轻“哼”一声,道: “是你昨天咬的!” 苗芒瞪大了眼睛: “咬……咬的?” 苗芒忙把自己的右手也伸了出去,问她: “那这个呢,该不会是你咬的吧?” “那也是你自己咬的。” “我自己咬我自己,然后又咬了你?我……我是变成丧尸了吗?”苗芒惊得瞪大了眼睛。 “是你要咬你自己,我伸手拦你,谁知你就拉着我的手,咬了我。”花桨噘着嘴道。 “我咬我自己干吗?”苗芒更不解了。 “你非要写一个承诺书,然后盖上手印,没有印油,你就要咬破自己的手指,往上盖。” “承诺书?什么承诺书?”苗芒连问。 “呶,这个咯。” 说着,花桨不知从哪儿变出一张纸来,纸像一张用墨画的鬼符,苗芒伸手去拿,花桨却把纸一收,道: “不许拿,就这么看。” 苗芒只好把脸凑上去看,纸上潦草的字迹,确像他所写,大而难看。 抬头是三个大字“承诺书”,正文处写着: “我,苗芒,要证明给花桨看,我一定会成为” 接着是留出一小块空白,后边继续写着: “的好丈夫,爱她,宠她,保护她,一直陪着她,做她的光,绝不抛弃她,否则罚我天天吃霸王椒,喝酸汤水,走路碰石头,睡觉呛口水。” 落款,写的是, “日期:未知,承诺人:苗芒,见证人:花桨”,两人的名字上边,还真按了两个红红的指印。 苗芒看完,连问: “这是我写的?” “当然是你写的,还是你求着我作见证人的。”花桨嘴一噘,然后就将纸变不见了。 苗芒又问: “那这是我写给谁的?我什么时候成丈夫了,我哪儿来的老婆,为什么‘好丈夫’前边是空白的,怎么没有名字?——咦,对了,你不就是我的夫人嘛。” ”呸呸呸,谁是你的夫人,那叫角色扮演……没写,是因为你还没老婆,等你有老婆了,我再帮你添上……哈哈,你要是再敢胡说,我就直接写上林欣儿的名字!”花桨装出一脸坏笑道。 “不不不,一定是你趁我酒醉,逼我写的,你这是违……违法的,无效!”苗芒说着,就指了指自己的头、脸、眼睛,还有左脚,窘迫道:“这些肯定就是我抵死不从,你逼我时,滥用私刑的证据!” 花桨翻了个白眼。 “你的头,是你自己撞柱子撞的……额,不过脸、眼睛、脚确实都是我干的。”花桨捂嘴偷笑。 “我就说吧。”苗芒一挺胸,却觉得背上也在疼,“我现在浑身都疼。” 花桨一下子站了起来,碰到了桌子,桌子上的围棋棋盘动了一下,棋子碰得“哒哒”直响,苗芒扫眼看见,这才注意到,桌上放着围棋,不过,好像下法不对,下的却像是五子棋,又见不远处的地上,还摆着象棋盘。 花桨大叫道: “喂,你个猪头,你昨天从楼上摔下去,还是我把你背上来的呢,你浑身疼也是你自找的。” 苗芒完全懵了,怎么昨天他还从楼上摔下去了? 我的天啦,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长相思·后25 我不像我,你不像你 “昨天,我好心给你带了两块糯米醉糕回来,你刚吃下一块,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花桨开始娓娓道来昨晚的经过。 苗芒苦笑:“我是真的沾酒就醉。” “你眼神迷迷糊糊,话特别多,还讲得飞快,讲了好多故事。” 苗芒忙问:“我,我都说了什么故事?” 花桨噘嘴道:“我昨天答应了你,不会将你所讲的故事,告诉任何人,所以,你问我,我是不会说的。” 苗芒惊异,道:“我也算在这任何人里吗?” 花桨道:“你是人,当然要算在任何人里!我可不能违背诺言!” 苗芒说不出话来。 花桨又道:“没事,我不会跟你说,也就不会跟其他人说,只有我自己知道。你个大猪头!”她说这话时,语气又有了些温柔。 “那,那后来呢?我怎么变的遍体鳞伤的?我的脸,我的眼睛,我的脑袋,你为什么又揍我呢?是不是我想做什么坏事?”苗芒低头看了看自己凌乱的官服,脸上有些发烫。 花桨笑道:“哈哈哈,你倒是敢,我可是会武功的,‘宁见阎王,莫见花桨。’说的就是本女侠。” “在院里,我见你醉了,就把你送了回来,可是进屋点上蜡烛,你就自己趴在桌上不走了,紧紧盯着这桌上的棋盘,自己跟自己下起棋来,你‘嗒嗒嗒’落子飞快,我还没反应过来,你就叫了一声‘再来’,把棋子拨了拨,就又要开一局。” “我劝你不下了,你自己吹牛,说要让我两子,让我跟你下一局。” 苗芒捂着脸,他大概猜到了接下来的剧情。 花桨问道:“咦,你怎么不好奇,到底是你赢了,还是我赢了?” 苗芒没好气得道:“我好奇我这一身伤,是怎么来的,不会是你下输了,气得打的吧。” 花桨龇牙一笑,道:“还真是,你眼眶上的伤,就是我投子认输的时候,用力过大,不小心砸的。” 苗芒一脸无奈,惊道:“你投子认输,怎么也要用那么大力气!” 花桨一跺脚,叫道:“你不知道你昨天有多可恶,没一会儿,你就赢我一局,而且赢了你还嘲讽我,说每赢一局就多让一字,下到第四局,还没到中盘,我就没得下了,你又说‘没事,围棋不行,换象棋也行’。” 苗芒问:“然后你就拿棋子砸我?” 花桨道:“哪儿有,我是那么的冲动的人嘛——我就又跟你下象棋,还是照样输,后来又换成了五子棋,结果输得更快了,你还嘲讽说‘五子棋可不能让你五子了’,我一气之下,投子认输的时候力气大了点,就……就不小心砸到你的眼睛了。” 苗芒心道,你怕不是直接朝我的脸“投子认输”的吧…… “不过,你下棋真的好厉害,我跟好多古人学过棋,可跟你下,完全不是对手。” 苗芒被她一夸,不禁脸红,忙岔开这个话题: “那,那我这脸又是怎么回事?” “哦,脸呀,”花桨坐正了身子,“我砸到你时,你捂着眼睛叫了一声,我就赶紧过去看,然后,然后你嘴嘟囔着什么,就开始脱衣服。” 苗芒嘴张得老大。 “我当时也是你这表情,一紧张,一巴掌抡过去,你脸就肿了,然后我听见你继续叨叨,说‘哎呀,好热呀,好热呀’,我才知道打错了。”花桨说着,伸了伸舌头。 苗芒的嘴好半天才合上:“那我就……就这么被你白抡了一掌。” 花桨叫道:“当然不是,我太用力了,自己手还疼呢。” 苗芒扶额苦笑。 “那后来呢?我这脑袋,还有我这脚,还有我的屁……屁股,怎么也疼得厉害,好像是摔着了。”苗芒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发现额头上鼓了个大包,还没消下去。 花桨道:“诶诶诶,你这脑袋可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打了你一巴掌之后,你嘴里喃喃着,非让我抱你,我不抱,你就非要来抱我,我想,坏了,我这一巴掌,好像把你打得更醉了,我不敢再动手了,就往后躲。我一躲,你就抱在那柱子上了。” 说着,花桨指了指苗芒身后朱红的柱子。 “然后,你嘴里,就一会儿念着‘妈妈’,一会儿念着‘爸爸’,一会儿又念着‘阿森’,念到最后,就‘咚’得一下,把头磕在了柱子上了。” 苗芒脑补出了当时的画面,默然无语。 花桨又笑嘻嘻得问道:“爸爸妈妈我知道的,可‘阿森’是谁,你没讲过他的故事耶,是你喜欢的姑娘吗?那我要不要把‘阿森’写在你的承诺书上?” 苗芒连道:“别别别,你可千万别,阿森是我最好的好朋友。他是个男孩子,不是姑娘。” 花桨“哦”了一声,语气有些失望。 “那这承诺书又是怎么回事?”苗芒问。 花桨继续道:“我好不容易把你从柱子上拉开——你抱得太紧了,把你拖到了床上,你嘴上老说着‘好想他们’,我就随口说了句,‘天涯若比邻’,你就跟我犟了,非说‘爱就要陪伴,决不能天涯’。” “然后,我就对你的‘爱情观’进行了纠正,可不知为什么,你喝醉以后口才突然变得很好,于是,纠正就变成了辩论……” 苗芒瞪大了眼睛看着花桨,喃喃念道:“我的天啦,我觉得,昨天不止‘我’不是‘我’,‘你’也有点不像‘你’了,在公堂上那个‘英明神武’的花桨,竟然会和一个醉汉‘辩论’。” 花桨眨眼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我’了,我那会儿就是生气了,觉得你持有的爱情观不对,所以就要和你争——而且,你连我的名字都念错了,我叫‘花桨’,不叫‘花桨’,第二个字要念轻第四声。” 苗芒连连道歉,默默念了几遍“花酱,花酱,花酱”。 “那我们都辩论什么了?”苗芒问。 花桨翻了个白眼,道:“这个,就不说了。反正结果就是,你非说,要用行动来向我证明,‘好男人要爱老婆,疼老婆,宠老婆’,然后就非要给我写个承诺书,让我当见证人。” 花桨在心里偷笑,其实是,她觉得有趣,就故意让苗芒写一个承诺书,自己做见证人,结果苗芒就真的写了,写着写着还问她,现在没有老婆,承诺书写给谁,花桨眼珠一转,让他先空着,以后有老婆了,再添上。 花桨继续道:“写完之后,你这个猪头,还要找印油按手印,找了一圈没找见,就要咬破手指往上摁,我伸手拦你,你见到有手指头就啃,把我的手指给咬了。”说着,花桨又把右手食指冲他晃了晃,那食指上,还扎着淡黄色的布条。 苗芒又是连声道歉,赔不是。 花桨笑道:“没事没事,咱俩扯平,我当时手一疼,就气得踩了你一脚……嗯,你这承诺书,就归我帮你保管了,等你有了老婆,我再拿出来给你。” 苗芒心中苦笑,花桨说不定真的练过武,这一脚,昨天踩的,今天还疼。 苗芒又问:“那这之后,我怎么又从楼上摔下去了呢,我脚都没法走路了,不会是又想去楼下发酒疯,然后从楼梯摔下去的吧?” 花桨摆摆手道:“不是不是,不是楼梯,你是从窗口摔下去的。”她一指旁边的窗口,那窗口现在还开着,有半人高。” “我又把你安顿到床上,见你安静躺着,我就走了。” “哪儿知我刚走到楼下,就听见有人不断叫我名字,我回过头,看见你二楼的窗子是开着的,你好像跨坐在窗口,跟我挥手,大声喊‘花桨,我专门为你创作了一首歌曲,趁着午休唱给你听’,我还奇怪,怎么大半夜成午休了,然后你就开始唱歌了。” 讲到这儿,花桨就停住,不往下讲了,只眨着眼睛,笑着看着苗芒。苗芒没懂她的意思。 长相思·后26 承诺书?卖身契? 花桨问:“你想不想知道,你到底唱了什么?” 苗芒连忙摆手,道:“我唱歌跑调,应该不好听。” 花桨笑道:“不不,你当时唱得很好听,一点都没有跑调。” 说着,她轻声唱了起来:“曾梦想仗剑走天涯,看一看世界的繁华,年少的心总有些轻狂,如今你四海为家,曾让你心疼的姑娘……” 苗芒默默听她唱,花桨的声音清亮悦耳,像屋檐的雨滴滴落的声音。 忽然花桨停了下来,苗芒问:“怎么不唱了?” 花桨一怔,道:“你就唱到这儿,然后就从窗户上翻下去了。” 幸好这是在古代呀,二楼摔下去倒也没什么。他忽又想起一事,忙问:“你……你没有听过这首歌吗?你和我不是一个时代的吗?” 花桨“啊”得一声跳了起来,叫道:“对了,对了,忘了跟你说了,我非但跟你不是一个时代,而且跟你不是一个宇宙的,我们俩是来自于两个平行宇宙——哦,咖喱也是,它来自第三个平行宇宙——所以,你所在宇宙的时代纪元,对于我来说是没有意义的。虽然咱们俩的宇宙在历史上会有一些差异,一些小的差异,但一点小小的差异就会导致很大的不同,这就叫作……嗯,‘蝴蝶效应’,你知道吗?” 苗芒点点头,连道知道。 “这个是‘混沌理论’的通俗说法,我们数学上对它研究挺多的,可以用‘余切序列’来模拟,我能用公式给你推导一个。”说着,苗芒就环顾要找纸笔。 “诶诶诶,你还是好好休息吧,我就是打个比方,像咖喱的宇宙,就是猫咪一起生活在月球。” 苗芒心奇不已,又问:“那这个侦探……试炼……平行……” “是侦探试炼平行宇宙时空,简称‘真是平’。” 苗芒连道:“对对,这个‘真是平’是什么?我莫名其妙就到这里来了,就遇见了你。” “就是试炼宇宙咯,怎么跟你解释呢,”花桨歪头想了会儿,眼睛一亮,道,“平行宇宙有很多很多很多,试炼宇宙就是平行宇宙的一种,不过我喜欢做侦探,就选择了‘侦探平行时空’——对,你也是我召唤的。” “是你选择的?我……我也是你选来的?”苗芒忙问,他心中充满了喜感,本来以为自己是被异世界召唤的勇者,结果发现,原来只是闯荡异世界的勇者召唤出来的跟班儿…… 花桨接下来的话,更让他哑然。 “我让系统选的,谁知道来了你这么个猪头!”花桨笑道,伸手又在苗芒脑门儿上,轻轻赏了个栗子。 花桨并没有说实话,她给了系统特定的选项,然后让系统选了一个和选项完全不同的男孩子。 苗芒此时,当然还不知道这些。 苗芒揉着额头,一脸委屈的样子问:“那我还能回去吗?” “当然能啊!”花桨眉毛一扬,道,“每段故事结束,你就能回去待几天。你要好好跟我混,赢了我会给你奖励的!” 苗芒苦笑道:“我不要什么奖励,你把我的卖身契还我就行了。” 花桨一愣,方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那“鬼画符”的承诺书。 “哈哈哈哈,那就要看你的表现了,要不……要不这样,你可以用你所说的方式来对待我,你要是能够‘感化’我,我就认可你的‘爱’的方式是对的,你这承诺书也就再也用不着了,怎么样,很公平吧,你试一试?” 苗芒看着花桨红扑扑的小脸,满带着笑意的酒窝,脸一下子就红了,忙把脸撇向一旁的棋盘,说不出话来,等了半晌,转过脸来,却见花桨还是笑盈盈得看着自己。 她似乎是认真的。 苗芒结结巴巴得开口:“试……试试就试试,你到时候可不许耍赖。” 花桨笑得更开心了。 …… 苗芒讲完了这个故事时,我呆呆得怔了半晌,然后才惊异得问道: “你说的都是真的?——不,我不是说故事本身,我是说,这个故事里的苗芒,真的就是你吗?完全不像是你呀!” 我上下打量着他,一个眸子里透着自信、从容、睿智、成熟,正值壮年的男人,哪里像是故事里那个傻傻憨憨、耿直莽撞的小伙儿。 苗芒轻轻一笑:“那时候,我还很年轻,不是嘛,我们都很年轻。” 他这话一出,我也有些怅然,是啊,我也是快奔四的人了。 苗芒又从西装的兜里拿出了一物,递给了我,我接过,见是一张折叠好的小纸,入手有些软,打开一看,竟然就是刚刚苗芒所说的“承诺书”,上边的字迹果真又大又丑。 可偏偏在“我一定会成为”和“的好丈夫”之间,被人写上了两个字——“花桨”,字迹清秀,一看就和苗芒的粗糙的笔迹不同。 我指了指这两个字,苗芒心领神会,说:“对,是花桨写的。” 接着他已经起身准备离开了,我把“承诺书”还给了他,他笑了笑,又推给我,告诉我,先借给我,好让我写他们的故事的时候,从纸上感受到“情”。 走到门口时,他又对我说:“花桨说的很对,‘等你见过更多的人,体会过更多的事,就会变得宽容、包容,你的心就会打开。’对我而言是这样,对她而言,也是。” 我不禁对这个神奇的女孩,有了更多的好奇,想知道他们之间更多的故事。 我忙问:“那你下次什么时候来——又或者,你可以带着花桨一起来,我请你们尝尝我自己做的烤鸭。” 苗芒笑道:“试炼的时限不同,我大概是一周到一个月不等的时间,会来找你一趟,讲述我们曾经的冒险故事,只是,花桨来不了,她到不了我们的宇宙,我也去不了她的。这就好像……” “好像酒精既可以融入水,又可以融入油,可油和水,永远没办法相容。”这个比喻倒是挺符合他曾经理科生的身份。 他提到了“酒”我忽又想到一事,忙问:“对了,刚才的故事里,你还没有告诉我,李平留下的‘九’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苗芒轻拍了拍脑袋,道:“瞧我,倒把这个给忘了。” “后来,林欣儿醒了,我们把事实真相都告诉了她,又问她‘九’是什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走到琴边,给我们唱了一首歌。” “九月九,登高楼,高楼不见月儿愁; 风儿来,云儿走,又见月儿伴高楼; 歌儿唱,船儿摇,船儿摇到相思桥; 长相思,愁断肠;发如雪,鬓成霜; 阿妹就要披嫁裳,阿哥何时回故乡?” “我问花桨,花桨说,听起来像是湘南的民谣。我忽然想起,湘南,是李平和林欣儿共同的故乡。” 苗芒将那首民谣念到最后一句时,我不禁眼睛也有些模糊,离家数十载,我和苗芒也许久没回了家乡。 苗芒眼睛也有些湿润,他转身便要走,忽然又回过头来,对我道: “还有一个事,我不该瞒着你,小时候,我下棋都是故意让着你的,我怕我总是赢你,就会失去你这个朋友。我小时候,太敏感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中充满了情谊,我拍着他的肩道:“这算什么,我在背地里还老骂你唠叨呢!咱俩扯平!” 我们俩相视一笑,拥抱良久。 帝都风大,他压了压帽檐,又离开了。 第一卷 卷尾语 亲爱的读者,你既然读到了这里,说明你已经看完了花桨和苗芒神奇旅程的第一卷故事,请允许我怀着万分感激的心情,向你说一声“谢谢”,感谢你对本书的喜爱,你们的阅读与支持,是我继续创作《花芒奇缘》故事的最佳动力。 小时候读书时,读到有个作者说,她写作,只是为了“小小得说”,然后让读者们“随意得听”,能够在心上留下“小小的”感动,便是心满意足了。这种想法,也与我创作的出发点不谋而合。 我以前创作短剧剧本、剧本杀剧本、悬疑剧本,也尝试过写一些悬疑小说,但渐渐得发现,其实我内心真正想写的,或者说,想告诉读者的,并不是一个个精巧的杀人机关、一件件匪夷所思的推理故事,而是人与人之间最真挚、最珍贵的感情。 人和人之间的情,如果伤了,就像撕坏的布,得需要多细心,才能又严丝合缝得缝到一起。古人讲“从善如登,从恶如崩”,这个道理在人情上亦是如此,小心翼翼经营的家庭、亲密关系,很可能就会因为一点点的小矛盾而分崩离析,一个幸福家庭、一份美好的关系,是需要各方多么难得的牺牲、多么小心的维持! 朋友,珍惜你现在所拥有的、或者即将要出现的亲情、爱情、友情吧,你们一定要握紧自己的小幸福!千万不要像故事中所讲的那样,等到失去之后,才悔当初、难追忆!“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每一个人都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光”。 第二卷《情人泪》即将登场,讲述的是两对有情人的故事,这世界上的言情小说千千万万,谁和谁都在谈恋爱O(∩_∩)O~,不过他们只是两对普通的古代情侣,一对因门第差异,一对因往事心结,在面临一场疑案和更大的阴谋时,能否打开自己的心,和对方勇敢地在一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