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碎碎念 大家好呀,这里是用故事换酒的忘忧酒馆。 这几天已经写了几个小故事,小伙伴们看了过后呢,跟我说感觉还不错,但是呢,作为一本小说,我还是希望把酒馆写出一条主线来。 一个是因为没有主线的话,这样每天一个故事,我真的要查好多资料啊hhhhh 自己本来是一个很懒的人吧,又没那么喜欢学习,每天因为一个故事的2000字就很纠结,甚至有点头疼,我今天要写谁的什么故事,一天两天还好,如果要一只写下去就变成了故事集,意义不大。 所以呢,昨天忘忧没有营业,就是在考虑这个问题。这两天可能我还是会把它的更新暂停,我要好好设计一下这个主线w 那么,就先说到这啦,挥挥~ ——忘忧酒馆打烊中—— ——3.20重新营业—— 和小伙伴磨了很久主线,因为个人时间原因先往后开了才来通禀各位客官,望您多多包涵。 ——谢谢您—— 关于更新 的确最近在弄论文,没怎么写酒馆。不过相信我依旧是爱你们的! 然而有个问题是,申请签约一直没有收到回复,莫名没有动力。 等论文用完了再回来好好更新,爱你们! 楔子 临山闻音 “先生?”小童从木屋中拿了点心送出来时,发现桌边坐着的那人还未曾动过杯盏,眼看着这酒就要凉了,遂出言提醒道。 座上那人这才回过神来,道了声谢,便向那琴声传来的方向看了一眼,又转向小童问道:“弄弦者,何人?” “哦,那是……” “奴家,忘忧。”木屋中弹琴的姒手下琴音未滞,轻声应道。 外头那人听得是姒的声音,便也不再多话,只听着这琴声,随手拿了桌上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叔夜当年作得此曲,三千太学生求教而不得,却不知姑娘从何处听来?” 姒勾了勾嘴角,应道:“前几日梦中所闻,勉强记下。想来奴家不得真传,与原曲必有出入,辱了尊听了?” “他若能得闻,该是可以瞑目了。”说着,那人又饮一杯酒,长叹之余讲起一段往事—— 那年,他才与夫人玩笑说过“三公夫人”的玩笑,便要出门到山中会友。 来到山中亭上,分明约好的时辰已过,友人未至,他正要离开,却听见山中隐约琴声,遂一路循声而去。 “……煌煌灵芝,一年三秀。余独何为,有志不就。” 来到那弹琴之人所在,便见他半醉半醒,散发倚山石,纵然如此手下抚弦章法亦不曾乱,口中念念有词。 “谁人窃听?”只听一时琴音已毕,却是那弹琴的公子发现了自己。 他只得上前拱手向那人行礼,开口说道:“公子琴音悠长,令人不觉沉醉。” 弹琴那人只是一笑,漫不经心地说道:“不过心中所想,有什么可沉醉的。” “不然。”他便是这般,一时全不顾礼节,也不怕人说自己附庸风雅,连忙上前两步道,“采薇山阿,散发岩岫。永啸长吟,颐性养寿。” 弹琴那位公子听过,不觉心头一喜:未曾想到,这世间还能遇知心之人。 二人就地而坐,相谈甚欢,似是好友重逢,相识恨晚。等得天色渐暗,两人一同下山,他便邀了那抚琴的公子往家中去。 家里夫人已备好了晚饭多时,见有客人来,忙又去温酒添菜。待的晚些时候,那弹琴的公子已道别归家。 来到内室,夫人问他:“你素日与阮公交情颇深,怎的今日又多了一位?” 他笑了笑,向自己夫人玩笑着说道:“放眼天下,我愿意结交的,恐怕也就只有这两人了。” 妻子不解,看了看自己丈夫,又想了想那散发不羁的公子,只好奇道:“你既这么说,我得要好好看一看这两人。” 他只是一笑:“这有何难,改日请他们来便是。” 于是这一天,他请来阮、嵇二人来家为客。好酒好菜自不必说,交谈之间,三人皆不拘礼法。二客扣弦而歌,主人家自然也乐在其中。 晚些时候,他自然留了二位客人在家歇息。三人本都是豁达不羁之人,如此来二客也并不推辞。倒是这一晚,女主人在那两间客房中间的屋子里,不惜凿壁以见客。 待的次日二客辞别归去,他才来到了屋中与夫人玩笑:“夫人以为,此二人如何?” 只见那夫人目光一转,浅笑嫣然,开口只道:“依我看来,二人才智远高于你。”说到这,她有心一顿,只等着夫君的反应。 他听过这话,不由得有些失落,只撇了撇嘴,亦玩笑着回应道:“难道,我就无过人之处不成?” “君临山而闻涛声,此般见识与气度,又岂是旁人可比?”妻子眉眼间笑意更甚,四目相对时尽是化不开的温柔。 木屋中的姑娘只是轻笑,开口便道:“先生这故事,倒真合了这酒‘山中旧音’之名。” 门外先生亦只是一笑,看得桌上两碟点心,便开口询问道:“却不知这两碟点心,可有其名?” 并不等那姑娘答话,小童便先开口应答:“这是八斗宴上的璞玉糖,恒少斋里的浑金果。” 那人闻言,意味深长地一笑,才开口向屋中人不紧不慢地谢道:“姑娘有心了。” 其实这桌上,本该还有一道点心,不过他既然没有说起那个故事,便也无需给他了。 或是他自己并不觉得那个故事,有多重要。便是他自己提及的那位嵇公子,因不愿为官,又恐累他仕途,洋洋洒洒千余言写下一封绝交书。 分明两人初遇便是故友,一朝决绝竟要如此大张旗鼓。他感念于心,却无以为报。 多年后,嵇公子为人所害。那时他虽曾有一众门生故吏,却无奈自己已称病不问事。再奈何圣谕之下不得违背,况世人皆知二人已无瓜葛,着实不可插手。 如他所言,三千太学生奔赴刑场跪地请教,当年那一曲琴声悠扬,终成绝响。 此后多年,他不曾从不保故友性命这事中走出来,日日夜夜都痛恨自己的“不义”。为不负嵇公子临终所托,为那一句“吾儿不孤”,他将那年弄弦公子的孩子视如己出,培育成人。 此后,老母丧,他回乡背土堆坟,手植松柏。世事似再不与他相关,纵有天家恩赏,曾位列三公,却是到临终时故宅不能庇子孙。 当真是如他夫人所言——临山之高士,耳可闻涛声。此般见识与气度,岂是旁人可比? 酿酒的小童从后院来到屋内,正想向那琴边的姑娘说什么,便只听得门外那人已渐行渐远。 “姑娘,那人……”门口的小童见得那人离去,可这屋中分明还有一碟点心未给他。 那姑娘只是轻叹一声,淡然开口只道:“罢了,随他去吧!” 酿酒的小童见了这般,便自己往那柜子边走去,寻了许久未拿到他想要的东西,才开口问了一句:“姑娘,今日……” 那姑娘此时才缓过神来,略作思索,从那柜子上的一个抽屉中找出一卷上有积尘的丝线,转手递给了那小童:“今日只有这个,大概那件东西,会有与之有缘之人带来吧!” 小童接过那丝线,略皱了皱眉,终是点了点头,才往后退下了。 那姑娘重新坐回琴边,信手弹起一支不知名的曲调—— 昔日尚书郎,两袖清风扬。 悬丝阁楼上,笑语阁东墙。 第一章 不知何处 “姑娘,今天……”小童才在后院里看了些酒,过来要向那姑娘询问今日开哪一坛,便发现木屋里空无一人。 什么消息都没留下,桌上的琴,却是断了一根弦。 小童见状,心头一惊。 正在这时,一黑衣公子从木屋外进来,便是四下里扫过一眼,向那小童问道:“她呢?” 小童来不及作答,便见得那位公子已迈步往桌边来。 小童连忙行了礼:“萦君。” 萦并不搭理,只看见琴弦已断,皱紧了眉头。 “最近,都来些什么人?”萦在琴前坐下,只看着那断掉的琴弦,冷冷地问。 小童头埋得很低,他知道这话自己不能说,但萦开口问了,又好像不能不说。 就在这时,后头酿酒的小童手上捧着一壶酒来到木屋中,见了萦只忙把酒奉上:“萦君一路辛苦,先解解渴?” 萦抬眼看了小童手中的酒壶,他早听说忘忧之境有好酒,便是略缓和了颜色,也不再多为难他们。 那小童见状忙上前将酒壶往这桌上一放,就拉了另一人往后院去了。 这边,那日日在木屋中弹琴的姑娘来到碧烟掩映之中的檀音飘渺处。 阳光,彩云,拨开层层叠叠的仙雾后亦见有竹林,再往里走些便见一竹屋。 她走到竹屋前,听得里头清音未绝,只得在门外等着。待得一曲已毕,她才迈步向屋中走去。 “父亲。”她这一声轻唤,恭敬得好像与坐在箜篌那边的男人没有丝毫除却师徒之外的情分。 那人抬眼看向自己的女儿,却只有一句:“没拿到?” 她连忙屈膝跪地,头不敢抬起,双目只看着从床边泻到地上的阳光,等着父亲开口斥责。 “怎么回事?” “女儿无能……找不到那个人。” “忘忧之力也找不到?” “请父亲,多给些时日……一定能找到的。” 那男人见她怕成这样,也不再问什么了——毕竟是自己的女儿,从来对她太过严苛,至于如今回趟家怕成这个样子。 他只是继续弹起面前的箜篌,一曲《风入松》韵味悠长。 那跪着的姑娘缓缓起身,小心翼翼地退出了竹屋,唯恐扰了她父亲的兴致。一路向外走,不多时便已到了绿云之外,这是她来时的路。 “姒,救我。” 正要施法回到忘忧之境,便感应得有人唤自己,她连忙闭目凝神,循声随风遁去。 “七叔?”一个阴冷潮湿的山洞中,浓重的血腥味令她不自觉地屏息凝神,迈步上前来到那个唤自己前来的男人身侧,连忙将他从血泊中扶着坐了起来,“怎么会这样的?” “不想竟有人,怨咒我睚眦至此。”他一边说着,一边口吐鲜血。 姒听过这话,先是一愣,连忙搀着睚眦起身向山洞之外的地方去,可才向外走了几步,就见睚眦身上又多些伤口。 神兽之列,世人誉则天地庇之,世人谤则日月催之,莫说睚眦,就是姒也不能幸免。不过多年来,好像从未见过有谁伤成这样。 姒只得将睚眦的胳膊架在自己身上,她着实不知该怎么办,只得闭目凝神带着睚眦寻解救之法。 待的姒睁开眼时,看得这是一处荒山。这深山之谷草木葳蕤,周围陌生的景象,令姒也慌了神。 “什么人?”山谷深处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这声音有某种令人不可抗拒的力量。 姒转头看了一眼睚眦,只怕再这样下去,他就该现出原形了。却是不等她开口,又听得那山谷中传来声音:“多么虔诚而美妙的祈求,来,我可以救他。” 姒将信将疑,又不敢拿七叔睚眦性命玩笑,左右并不见人,这声音又实不知从何处而来,只开口应道:“晚辈修炼不勤,还请前辈见怜。” 话音未落,只听得一阵讥笑之声,又见得一黄发白眉蓝目,一袭黄袍,满身煞气之人自西北方而来。 “敢问前辈……” 那人打断了姒的客套话,也不说明身份,目光落到睚眦身上时嘴角勾起一个弧度,似是在看一个天大的笑话,等得看向姒时才问:“他是你什么人?” “我七叔。”姒应答道。 那人点了点头,心道:我还以为龙生九子真就都那么金贵,没想到也会有被世人怨怼至此的一天。 姒见得那人不言语,先小心翼翼地把睚眦放了下来,才上前两步来向着那人深行了一礼:“还望前辈……” 那人先是“哼”了一声,继而饶有兴致地打量了姒一番,笑道:“我可以救他,但我为什么要救他?” “前辈,想要什么?” “蟠龙之骨。” “不可能!”姒想都没想,脱口而出这三个字,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之后,忙捂住了嘴。 而正是这一句“蟠龙之骨”,似是响彻云霄,天边一声巨雷打下,那忘忧之境中正饮酒的萦一瞬间感到自己如芒在背,好不自在。 萦听闻姒到了忘忧之境而寻来,等了这许久仍不见她,甚是无聊,便索性借得这忘忧之力去人间游历一番。思及至此,他起身来取了架上那卷落满尘埃的丝线,向后院去了。 而姒这边,不及多说什么,一旁睚眦身上又添了不少新伤,草木气息中多了几分鲜血的味道。 “前辈就不能,要别的东西?”姒试探道,神色之间已急切得不行。 那人一笑,也不再多为难她,便是先迈步向睚眦这边来。 姒转身看着,心道:既然这人肯先救七叔,就是好事。 睚眦本已是奄奄一息,双目紧闭,却在那人靠近时挣扎着要逃开。 姒不解,连忙迈了两步过来开口劝道:“七叔你别……” “你怎能入穷奇之境?”还不等姒把话说完,睚眦已是拖着一口气斥责她了。 姒一愣,目光挪到那位前辈身上——他就是穷奇,看起来,没那么坏啊? 穷奇冷笑一声,开口便道:“性命难保了,还有功夫挑救命恩人?”说着,只见他口中念念有词,抬手时身后双翼乍现,一道金光自他掌中向睚眦身上去了。 睚眦神力本就不足与穷奇相抗,再加身受重伤避闪不及,却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受下这救命之恩。 姒看着睚眦身上的伤一点点愈合,心里的石头仿佛落了地。 “别高兴太早。”穷奇转身看向姒,玩味着开口继续说道,“你,可要怎么谢我?” 姒先看了看睚眦,目光再转向穷奇,略作思索开口说道:“前辈想要什么?” “你去人间杀一个惊世之才,我便不再追究此事,如何?” 姒听得这要求,眉头一皱,她从未去过人间,遑论杀什么惊世之才? 睚眦站起身来,迈步上前来开口就向着穷奇质问道:“你就不怕世人咒骂?” “睚眦,你还是太年轻了。”穷奇只是云淡风轻地说了这话,转身随风遁形。 第二章 琴曲有误 “你不会真要去吧?”等得穷奇离去,睚眦连忙向姒郑重其事地问道。 姒微微蹙眉,终是开口说道:“既然前辈已说了,我……” “逆天改命会受反噬,我怎么向大哥交代?”睚眦一点也不放心:自己这个侄女从小到大就被关在琴房,别说是人间,就连同族的门她都不见认得齐全。 姒只得先左右看了看,才开口说道:“七叔,你先带我回去再说吧。” 睚眦叹了一口气,摇头应道:“罢了,是我连累了你,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地往一旁走了几步,继而凝神于风中遁形。 再回到忘忧之境,那酒馆门边的小童哪里去了? 睚眦与姒对视一眼,只以为是出了什么事,两人往木屋里来,又见并无异常。 姒一挥手,先是修复了断弦,继而才开了口向后院叫道:“你们干什么呢?” 后院两个小童一听自家姑娘回来,便连忙从后院过了来,又见睚眦,自是先行礼才答话。 “姑娘,公子来过了。” 姒目光一亮,自打她到忘忧之境来就没再见过萦了,忙开口问道:“他在哪?” “等不到你,已走了。” 姒听了这话,不由得撅了撅嘴。睚眦见了,倒是一笑:“他要敢欺负你,七叔帮你揍他。” “七叔最疼我了。”姒这才笑了起来,又示意两个小童退下后,让睚眦随意坐下,自己坐到琴前来起弦一曲《文王操》。 一曲已毕,睚眦恍若还在梦中——那年睚眦向周文王荐姜尚,待武王伐纣成功后,彰睚眦辅周有恩,不仅为他正名,还令造兵器时都雕刻上了他的模样。那时的睚眦,何等风光。 “七叔?”姒轻声唤道。 睚眦亦只是会心一笑,叔侄又说几句话后,睚眦便离开了。 姒见得睚眦离开,才琢磨起穷奇所说之事,便起身往后院走来。 “姑娘。” 姒向两个小童示意之后,便闭目凝神遁形而去,再睁眼时已在风中见了人间景色。 “姒,你还挺听话的。”姒刚到了人间,就听得耳边穷奇的声音响起。 穷奇能这么自在传音,看来自己到的这个年分并不安稳。姒心里如是想着,便在这空中停下,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 乱世中人,原来是这样——背井离乡,妻离子散,流离失所…… 这些姒当然是第一次看见,心中恻隐之心一动,再想到要杀人,却是有些不忍了。又想了想七叔的性命,姒深吸了一口气,稳了心绪——穷奇既然要自己杀一个惊世之才,到了乱世也是正好。 “穷奇眼中,什么样的人才称得上惊世之才?” “姒,你往远些地方看。” 姒听得穷奇这话,便口中念诀飞身入云后,再扬起衣袖将云雾拨开,只见有一人羽扇纶巾,春风得意气度翩翩,腰间宝剑,胯下白马四蹄矫健,身旁随侍扛着金镗,当是儒将典范。 见得那人下马入了酒馆,姒便御风而往,从无人之处现形后,念诀拿了琴来,亦迈步向酒馆里去。 “这位姑娘,您这是?” 姒才进了酒馆,被那伙计上下打量得有些失措。她抱着琴的手略紧了紧,抬眼时便见方才在云端时见的那人,便只看着那人不说话。 “公瑾,你们认识?”一旁有人约是注意到了有人往这边看,便开口提醒道。 姒一听了这称号,心头一惊——穷奇要自己杀的人,竟是他? 周瑜转头看向姒,并不觉这姑娘眼熟,不过见她手中有琴,只向那店家招呼道:“店家莫为难她,让她过来吧。” 听了这话,店家亦想姒点头示意。姒走到一旁来,只将琴往桌上一放,并不去与周瑜行礼,只顾起手弄弦。 一曲《流水》似山中清泉汩汩,继而又如杨柳风中潺潺。正在她曲中弹到百川汇而为一,波涛汹涌将入海,众人如痴如醉时,姒的耳边突然传来穷奇的声音—— “姒,你还不动手?” 姒心头一慌,琴音未错却是气息已乱,一时难以平复。众人仍沉醉曲中,只觉是波涛汹涌浪潮澎湃,唯有公瑾顾而望之。 待的曲毕,不等众人回神,亦不等周郎起身上前来询问什么,姒连忙抱着琴跑出了酒馆,随风遁形而去。 “姒,你为何不动手?” 姒没有理会穷奇的声音,只是闭目凝神随风而归,重新来到了忘忧之境。她来到木屋中,将琴挂好,随手拿起那本平日里翻看的书,竟发现上头出现了一行从前不曾有的字—— 江南童谣说:“曲有误,周郎顾”。 姒心头一惊,从来听说天命不可违,没想到要改变什么,竟是那么容易的事。 这般想着,姒刚要从木屋中出来,只见天边突然暗下来,狂风起,闪电雷鸣之后,雨若倾盆一般。 忘忧境内从来都天朗气清,纵然有雨也是微风细雨润物无声,从未有过如此天气。 姒的耳畔传来穷奇的声音:“姒,敢违我命?” “不敢。我将再至人间。”姒闭目以心念传音,这才一切如初了。 穷奇神力,姒着实不敢与他相抗,可是周瑜那样的人,她又如何下得去手? 姒转身回到木屋中,见得墙上那张琴,眉头一皱,便又取下了那琴来,往后院中去。 再次来到人间,姒仍是抱着琴,不过在路上走着。如此乱世,众人逃难唯恐不及,像她那样抱琴款步,倒真是显得与众不同。 姒见得众人以自己为异类一般,心中一时不知作何感受,只往无人之处去后,隐了身形御风往高山之上去。 姒在山中无人之处显露身形,在草木中的小径上彳亍。待姒来到山巅想要起弦弄曲时,便见此处已有一人在。 那人该是觉察到有人靠近,便警惕地转头来看向姒,开口却只是一句:“是你?” 姒见这人翩然于此,似玉树之临风,他不是周瑜还能是谁?只是算起来,从那日酒馆一见到现在,该是过了许久,姒一笑:“公子记得我?” 周瑜开怀一笑,便三两步迎上前来向姒恭敬地行了一礼:“姑娘琴艺了得,瑜自不敢忘。” 姒亦颔首向周瑜示意,却不知如何应答。 “当今乱世,姑娘……” “山中抚琴度日而已。” 周瑜听了这话,点头称道:“姑娘有此雅兴,瑜洗耳恭听。” 姒也不疑心其他,不过随意坐下,琴往腿上一放,又左右看了看,起弦一曲《高山》。 一曲终了,周瑜只觉耳畔余音未尽,人竟似仍在曲中。 姒当然知道这是绝佳的动手机会,可就是下不去手。难得地,穷奇没再传音。 良久,周瑜才开口说道:“前人高山流水觅知音,瑜能闻得姑娘作此二曲,实在荣幸。” 姒只是一笑,并不答话。伯牙子期么,她心中一动,可惜周瑜即便是钟子期,自己也着实不能是俞伯牙。 第三章 山中风雅 “只是姑娘那日作《流水》时,似有心事?”周瑜思及往事,终是开口问了一句。 姒微微一愣,却只是略显尴尬地赔笑。周瑜也自悔,他虽不解女儿家心事,但如此开口相问着实冒犯了。 姒开口说道:“那日听人唤公子,公瑾?” 周瑜闻言一笑,只觉自己未免太不成体统,连姓名也忘了说与人知道,便拱手示意道:“在下周瑜,字公瑾。” 姒点了点头,她略作思索才开了口:“听说周公子精通音律,难怪能听出不同来。” 周瑜轻笑:“姑娘谬赞,不过姑娘琴声不比寻常管弦,其中自有天地灵气,今日《高山》,莫说是山中飞禽走兽草木野经荒石,就连寻得那高耸入云处俯瞰人间沧桑竟也是如在其中。姑娘年纪尚小能作此天籁,真是世间无双。” 年纪尚小?姒忍俊不禁,要说起来自己说他周瑜“年纪尚小”倒还差不多。 周瑜见姒如此,浅笑之余,目光落在姒的琴上。 若他所见不差,这该是传闻中周文王姬昌为悼念长子伯邑考加少宫弦后,武王姬发又增少商弦以正八音的第一琴,不由得心中大喜。可姒亦是喜音韵之人,能得此琴必然也费了不少功夫,周瑜又不好多问,只开口试探着问她:“瑜不才,那日闻姑娘《流水》惊涛之句,今日又有幸得闻《高山》凌云之势,心有所感,不知……” 姒听了这话,心头自然也是高兴的,便示意周瑜以她的琴来弹奏一曲。 周瑜见姒如此,心中再痛快不过。来将姒的琴取过,弦动声若金石绝响,只在山中便奏得一曲《长河吟》。 风萧萧,水茫茫,殿宇远,角声壮。 暮云苍黄,雁断西风凉。 惊涛浪,甲兵强,马为风,船逐阳。 滚滚长河浪,远志泪辞乡。 奔入海,不言劳。 乱石山岗,怎阻少年郎? 华年在,鬓无霜,得知音,酬沧桑。 丹心剑,碧血裳,一骑敢开疆! 纵横纷繁沉浮上,吾辈功名扬! 姒听得此曲,自是喜爱非常。她只记得许久以前在书中有《长河吟》的记载,可只是寥寥数语带过,今日得闻此曲,便要骂那收录书卷之人没个见识了。 “周公子这一曲,当真是此间绝唱。” 周瑜闻言一笑,将琴还与姒时笑道:“姑娘的琴极好,瑜不过借光而已。” 姒摇了摇头,将琴取过时才猛地一惊,这琴当然是好,只怕周瑜心里已犯了嘀咕,只开口应道:“这是家父求得,如今在人间,也只有这琴能与我为伴而已。” 周瑜闻言自觉心中一怔,便是开口劝慰姒一般说道:“姑娘若有所需,瑜自当孝犬马之劳。” 姒一愣,她不觉得自己那话有什么不妥,不过好像周瑜听出的那番意思有什么不对,只摇头回应:“周公子,这,如何当得起……” 周瑜只当姒客气,又想得如今乱世,他身为儿郎尚不知后事,更何况眼前这姑娘独自一人在山中,便只道:“堂堂七尺男儿,死尚不惧。况知己难寻,姑娘不嫌弃才好。” “如此,多谢周公子了。”姒着实不好再推辞,她也着实不会作这些言辞。 周瑜这才放了心一般,忽而又想起什么来,便向姒问道:“冒犯姑娘,还未请教姑娘尊姓?” 姒听过这话,心中一动,浅笑道:“姜忘忧,山野之人罢了,周公子不必如此。” “姜姑娘,冒犯了。”周瑜先是赔笑,的确问女子姓名不妥,但也不能连人家姓氏都不知才是。 姒应道:“周公子说笑,我不懂这许多规矩,不过山水之间图一乐而已。” 周瑜点了点头,他本以为姒会说出一段身世来,毕竟能有此琴之人绝非山野村夫,没想到她一个女子也不屑托先辈名望求一处庇佑,只安于山水,当真难得。 姒笑了笑,见周瑜如此反应,又道:“周公子日后定能大展宏图,名扬后世。” “如此,借姑娘吉言了。”周瑜只是一笑,他如今还与孙策一同开疆扩土,立誓要建立功勋,名垂青史。 见得天色渐晚,两人道了别,周瑜便下山去了。 姒看着周瑜渐渐远去的背影,待的他走远了,自己才遁形回到忘忧之境。 “姑娘。”刚进了木屋,小童便忙迎了上来。 姒见得他如此殷勤,略挑了挑眉,问道:“怎么了?” “那丝线……好像是……被公子拿走了。”小童犹豫再三,还是把这话说了。 姒听罢点了点头,又嘱咐道:“这事不要再提了,我去找他。” 小童点头退下,姒来到后院闭目凝神,口中念念有词,便遁形而去。待她睁眼时,却发现自己并未到人间,而是到了一处深山密林之中,暗无天日。 这是怎么回事,萦拿到了那丝线,一定是去人间才对啊,怎的自己到了这地方来? “萦?”姒迈步向前去,开口叫道。 “姒,他听不见的。” “啊!”姒循声望去,只见得人面蛇身的一目负尸正向自己过来,不由得叫了一声。 “他有什么好怕的?” 姒转头又往那边看去,见得青身蜪犬口吐人言,更是吓得不轻。 “姒,你不会忘了,自己原形是什么样了吧?” 这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姒只感觉周遭全是戾气,身上愈发觉得冷,着实不知这周围都有多少凶兽。 是穷奇!姒心中了然,放眼四海八荒,也只有穷奇能左右这些凶兽。 “睚眦,我可真是被你害惨了。”姒见得如此,也不知该怎么办了,又听得这一众凶兽哀嚎,只觉头痛欲裂,埋怨了一句。 睚眦本在山洞中听着水滴落下的声音,猛地感应到姒这一句抱怨,正要遁形追去却又难再查明在何处。他心头一惊,忙从山洞中出来,便是凝神念诀,往穷奇之境去了。 “穷奇!你给我出来!” 穷奇正在深谷中逗着前几日才见的毒蛇,猛地听了这一声睚眦的怒吼,便拂衣往外来了。 睚眦怒目向着穷奇,纵然明知自己神力不可与之相抗,也要向他讨个说法:“把她关入凶境,逼她逆天改命,如此不讲道理,你就不怕……” “哼,我有什么可怕的?”穷奇不以为然,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睚眦,继而笑道,“她应了我的事不做,是我不讲道理,还是她没道理?” 睚眦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心知姒是为了救自己才如此,可是穷奇这般行为着实可恨。便也是不管其他,睚眦念诀时风起尘扬,草木将催,便是又手握当年武王破商之剑向穷奇而来。 穷奇见状,不怒反笑,也不躲闪开,只是抬手挥袖之间让睚眦也入了那凶境。 “姒!”睚眦杀来时见穷奇已没了踪影,转眼便看见一众凶兽正与姒为难,忙叫了一句。 第四章 哪个阮籍 一众凶兽见睚眦赶来,尤其看了他手上宝剑都不敢再放肆,只得纷纷退避。 待的凶兽退避,姒才勉强缓过神来。她深知此番穷奇有心要自己继续活着,否则自己根本就不能撑到现在。 睚眦上前来拉住了姒,便仰头叫道:“穷奇,放她出去!” “七叔……” 只听得天外似有穷奇发笑,却是狂风骤起,飞沙走石,等得再可以目视物时,睚眦和姒已到了忘忧之境。 他们进到了木屋里,姒仍是坐在桌边,开口便向睚眦问道:“七叔,你怎么会来的?” 睚眦叹了口气,直道:“我还没问你怎么会到那去的。” 姒撇了撇嘴,没好气地反驳睚眦说:“要不是你,我也不能被盯上。” “他让你杀什么人?”睚眦有些好奇,穷奇那样的家伙要杀个凡人简直是易如反掌,为什么偏偏要姒去。 姒只是看着睚眦,并不答话。她心知那人杀不得,至少眼下她所能到的那个时间杀不得。两人沉默一阵,姒才开了口:“七叔,我想去找他。” “怎么这么小心翼翼的,让他回来见你。”睚眦看姒这样子,又好气又好笑:萦那个臭小子去了人间这么久,竟是没想着回来一般。 姒轻笑一声,摇了摇头说道:“我去找他,也去帮父亲找东西。” 睚眦这才点了点头,又略琢磨一番,才开口说道:“既是这样,我送你去吧。” 姒笑着点了点头,便由着睚眦带着她往后院去了。 两人随风遁形,来到人间后,再山水绝佳人迹罕至之处现了身。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姒略作思索,开口应道:“父亲要的东西拿到我就回去。”略顿了顿,她想起先前凶境,只觉心有余悸,向要转身离开的睚眦说了一句,“七叔,你来接我吧?” 睚眦点了点头,他心知肚明——姒这个小丫头,是怕了穷奇。 等得睚眦离开,姒才念诀拿来一本册子,翻看了几页之后又念诀将其放去原本位置。她琢磨了一会,便只轻声念了一句:“萦……” 还没等姒把话说下去,山中一阵清风,便是那黑衣公子萦来到了她身后,抬手拍了一下她的肩,轻笑道:“来找我了?” 姒转头去,上下打量了萦一番,先笑着点头,继而又无奈道:“丢了东西,会被责骂的。” 萦听得这话,只赔笑道:“我赔给你?” 姒只佯作不悦,便是迈步向山下去。萦连忙追上来赔礼,只道:“正好你来了,在人间玩些日子,怎么样?” 姒听了这话,转头看向他说道:“却不知公子在人间,都玩了些什么?” 萦听得这话,不由得一乐,只道:“除了你,没人入的了我的眼。” “嘁!少来这套。”姒没好气地道,“尽是那些油嘴滑舌的话。”继而她便走得更快了两步,只那话仍是说与萦听的,“我这次来还有要紧事,你别给我捣乱。” 萦见姒这般,连忙跟上来,开口却着实只有一句:“你且说什么事儿,我定能帮你些。” 姒听了这话,才停下了脚步转眼看向萦,略作思索才开口问他:“你知道阮籍吗?” 萦听了这话一愣,又连忙开口向姒问道:“哪个阮籍?” 姒一皱眉,心道:就知道你说帮忙又是哄人的;便是转而继续向前走,开口说道:“阮嗣同,和山涛、嵇康很要好的那个。” 萦听罢了这话,忙在心中默念了个诀,一手背在身后去似是在算着什么,应答时说道:“你记错了吧,是阮籍,阮嗣宗。” 姒闻言,停下了脚步,仔细想了想方才自己在那册子上见过的,分明是“嗣同”才对,这两个字千差万别,自己怎么会记错呢? 萦连忙迎上来,到了姒跟前来向她说:“我听人说,是个不见青眼的家伙,你打听他做什么?” “不见青眼?”姒有些不解。 萦听了姒这般回应,只向着她做了个翻白眼的动作,说道:“就是——这样。” 姒一下笑出声来,又向萦问道:“那他如何看人?” 萦见姒终于是笑了,只觉心里松快了不少,才继续说道:“只有在遇上他看得上的人时方露青眼。” 姒听得这话,点了点头,那书中记载的该就是那人没错了。看来真是自己记差了,姒在心里如是说。 萦这才放了心,转念又一想似觉得哪里不太对,又向她问道:“你找他做什么?” 姒应声答道:“要嵇康……问这个做什么?” 萦听得“嵇康”这两个字,心里已经乱成一团了:感情自己自打来到人间,就是在给姒帮倒忙。 萦本只觉得嵇康那般人物值得相交,加之凡人的命数而已,玩些日子就回去也不过如此。却不想,这人这么紧要,要因自己动了嵇康的命数,害的姒拿不到她父亲要的东西,可如何是好? “你怎么了?”姒见得萦半天不说话,便问道。 “没……没什么。” “你不会是,碰上嵇康了吧?” “只偷听过墙角罢……他是个男人,我又不能把他怎么样。” 姒听过了萦说这话,笑道:“听说嵇康才名远扬,亦是不可多得的玉面公子,你该不会……” 萦摇摇头,只应道:“你这丫头,满脑子都想些什么?” 姒只是一笑而过,她当然知道萦不会有这个念头。只是经周瑜之事,姒已明白在人间稍微行差踏错,动了凡人命数,都可能对后世造成影响。 何况那件东西,父亲已催过了,既来人间就一定要拿到,心里想着,便又开口向萦问道:“他离这远吗?” 萦闻言只装作委屈的样子说道:“哎,还以为你是来找我的。” 姒听了他这话,只是一笑:“拿到了东西,才好交代不是?” 萦只得点点头,便带着姒来到云端,直向阮籍所在之处去。 “喏,那是阮籍。”不多时,萦拨开云雾,指着奇山怪石边一个正在抚琴的不羁公子,说道。 姒顺着萦指的方向看去,略皱了皱眉头,刚想再问什么的时候,见得有个小孩子蹦蹦跳跳地向着阮籍去。 “那又是谁啊?” “他侄子,阮咸。” 姒略琢磨了一番,见那阮籍纵有几分放纵不羁,可这琴声着实不若书中所说神韵风流,更何况他的佩剑只是文人之剑,看来自言“少年学击剑,妙技过曲城”有些夸大了。 姒垂目细细听得那琴音,目中所见便是阮籍生平之事,却并未寻得半分与山涛等人交往之痕迹。 莫不是阮籍到现在还不曾与山涛、嵇康等人结识? 姒分明记得,那日在山涛的故事中窥得:他还未曾为官便已与二人交好,算来此时阮籍也该与山涛有些交集了才是。 到底,哪里不对? 第五章 赠君忘忧 萦见得姒许久都只顾着思索什么,心里不觉有些失措,只开口问道:“怎么了?” 姒这才回了神,她只觉得有些不对,却又说不上来哪里有问题,只摇了摇头,又道:“想来是时日不对,你就劳心多看看吧,我先回忘忧,过些时日再来。” “你就多在这呆几日又如何,反正都……”萦说到这,只顿了顿,心头念想一转,遍又道,“你要东西,我带去便是。” 姒闻言一笑,只道:“你别改他命数我就多谢了,过些时候我来找你就是。” 萦见得姒这般,便只笑着点点头,继而随风遁去了。 姒见得如此,便轻声唤睚眦来接她,两人便是从云中回到了忘忧。 两人来到木屋中坐下,睚眦见姒心事重重,才开口问道:“怎么,那小子欺负你?” 姒连忙笑着摇摇头,开口说道:“我是在想父亲要的那件东西,又怕改了那人命数……” 说到这,姒想起当日在山涛的故事中所见情景:嵇康的模样清晰,阮籍的音容相貌却像是被隐去了一般,这是为什么? “既怕改了凡人命数,让那小子赶紧回来是正经。”睚眦说完这话,才见姒若有所思的模样,遂不再开口。 姒突然想到什么一般,起身来向一旁柜子边去,便是广袖一提,皓腕一转,指上轻拈,口中念念有词,继而双手抬至胸前作乾坤移转,再双臂一张,柜面银光闪过之后有一幅画像在姒面前。 “找什么呢?”睚眦上前来看,见得那画中人一愣,“这不是……” “七叔!”不等睚眦说下去,姒连忙出声提醒,继而衣袖一扬便令那画像作为灰烬。 萦擅改凡人命数,却是不争之实。 睚眦只得点点头,他当然明白这事儿不是闹着玩的,便开口说道:“我去把他带回来。” 姒拉住了睚眦,摇了摇头:“他虽有改动,好在出入不大,届时再改也来得及。” 睚眦想了想,终是点了点头——左右先让姒把东西拿到,过了大哥那关,旁的事以后再说。 “接下来怎么办?” “我答应前辈的事还没做,他怕是……” 睚眦听过这话,心中不悦,只道:“别篡改天命就是,我去找那老家伙。” 说完这话,睚眦便转身向木屋之外的去了。 “七叔!”姒担心睚眦去找穷奇是自寻死路,可等到她追出来时,睚眦该已入穷奇之境了。 多思无益,姒便重新回到木屋,往后院去了。两个小童见了她,忙行礼示意。 姒轻轻点了头,便凝神遁形而去。等她再抬眼看四周时,发现自己是到了江边。她看着这滔滔东去之江水,心头感慨良多。 姒想起什么一般,掐指算了算年份,念诀取来忘忧之境中的一个酒葫芦,便迈步而行。 才刚要往城中当想去,便听得那边有一众人来。 姒只停了脚步,不多时便见了那一众白衣祭拜的人了。 小兵开道,来驱姒一般。 “姑娘,今日主公临江祭拜先人,还请……”正在那人还要说什么时,那后头周郎便已过来了。 周瑜眉间忧愁不言而喻,更多的是要保卫疆土的决心,当此特别之时,他更不敢有一处纰漏,连忙上来:“怎的开路也……”刚想说什么,见得众人中间的姒,只是一愣,“是……姜姑娘?” 姒点了点头,往前走了两步来到周瑜跟前,双眸看他一眼,便颔首垂目,开口时只道:“周公子,别来无恙。” 周瑜见姒如此,眉眼间似有动容,又见她手上的酒葫芦,终开口说道:“多谢姑娘,眼下瑜要务在身……”继而转向一旁小兵,“姜姑娘乃我之挚友,尔等当以礼相待。” 一旁小兵一声“是”应过之后,周瑜便拱手示意后转身离开。 姒跟着两个小兵往另一旁去,只在远处看着那祭拜的众人。 领头之人便是孙权孙仲谋了,此时他还不过是个未及冠的孩子。再看他左右,周郎张昭鲁肃等众人,又是仪仗与兵丁,当真是气派。 姒望着江水,心中只道岁月如斯不可回转,人终是有一死的。 等得祭拜之事已毕,众人都往回去时,那两名小兵亦引着姒远远跟在后头。 不多时有人来吩咐说,让小兵领姒去周府,姒连忙推辞,终是在城内寻得酒肆而坐,将酒葫芦往桌上一放,只待周瑜。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瑜才到来。 姒见得周瑜来,连忙示意他坐下。周瑜身上仍是素衣,面上忧容不减,见姒只道:“我意请姑娘到府中暂住,姑娘为何不往?” 姒浅笑着摇了摇头,开口说道:“周郎身系家国之事,莫要为我劳心。”继而又转眼看了看桌上的酒葫芦,“这酒本为周郎新婚,却不想一别到如今,却也只能赠君忘忧,聊表心意了。” 周瑜见了那葫芦,长叹一声,开口说道:“当年一别到如今江东之世,不过数年光景,思之倒似犹在昨日。” 姒只是一笑,这点时间于她而言不过是弹指一挥间,不过于凡人——姒想到这,不觉一怔,难怪周瑜刚见自己时愣住:周瑜不再是当初少年,自己音容样貌却没有变化,他会不会…… “既是岁月难回,周郎更要多保重才是。”姒说这话的时候,心中有些乱。 周瑜只是一笑,他并不问姒这些年情形,只抬手拿了那酒葫芦,打开后闻得酒香醉人,浅笑着说道:“姑娘劳心了。” “姒,你在等什么?” “穷奇,这逆天改命之事,绝不可为。” “姒,你要救他?” “穷奇,我只答应杀他,却未应过何时动手!” 姒凝神传信,待的最后一句话后,听得耳畔传来一声冷笑,便再无其他。 周郎在一旁饮酒,丝毫不疑姒之所想。 不多时,姒便起身向周瑜道了别,继而离开了这吴郡城,到了无人之处随风隐去。 姒重新回到忘忧之境,来到了桌边坐下,闭目后屏息凝神,像是在以神力窥探什么。 “姑娘?”那平常只在门边的小童见姒如此,只在一旁轻声唤道。 姒睁开双眼,看向那小童,又顺着他手所指的方向往外看去—— 忘忧酒馆今日,竟还有客人来。 姒点了点头,示意小童往后院去取酒。 第六章 东风有便 小童拿了酒往外送,姒来到琴前坐下。 “哼,这样的地方,能有什么好酒!” 小童听过这话,有些不悦,便把那酒往桌上一放就退了回来,向着姒便道:“姑娘,这人……” 姒抬眼示意小童不必再说下去,继而冷笑了一声,心道:这人但凡有些脑子,也不至于到这地步。 待的外头那人饮了两口酒,便又开口:“店家既有如此好酒,为何只在这样的地方?” 姒便是许久不弹琴,只应声道:“阁下既是来饮酒的,还是把故事说了再言其他吧!” “哼,你这姑娘好大的架子!” “阁下四世三公,奴家可不敢跟您摆架子。”姒没好气地回应道。 四世三公,是了,他当然是骄傲的。那年大将军何进请董卓入京,众人辞官而去,他因难舍家族骄傲留了下来。 后来,何进遭害,朝中敢于直言之忠臣都死于非命。他率本部人马退至渤海,命人送信与司徒王允,要里应外合共讨国贼。没想到,七星宝刀削铁如泥,十八路诸侯高举义旗,却都不及一女子的温柔刀催人性命。 那些年里,他纵弟令孙策先锋失利,不与接济使得曹操败兵而回,尊出身至于养虎为患,甚至因不善用人至于乌巢被劫,最终兵败如山倒,落得个儿子相争终于北方一统而所尊之主却是他人。 关中义士何其之多,奉衣带诏讨贼之有名之师,终于都付予他人。 “姑娘,知道的不少。”那人又饮了一口酒,意味深长地说道。 姒只是一笑,起手弄弦弹起一曲《东风残》。 细雨潜夜物正润,花鸟向阳争。 满园光景自销魂,儿郎铁骨铮。 抛却玉暖软香沉,凌云壮志生。 奈何不知应识人,千红不解春。 少年白发鬓上增,眉间存残纹。 狼籍旧枝残阳横,刀剑作回声。 “不知阁下,可还有没有些旁的故事?”姒一曲终了,心知那人听得入神,也不在乎他乐不乐意,只如此问道。 只听他“哼”了一声,又道:“你再弹一曲好听的来。” 姒冷笑了一声,便起身直往后院去,还不忘嘱咐小童一句:“让他喝完了赶紧走。” 小童闻言笑道:“从没见过姑娘对谁这么不耐烦。” 姒白了小童一眼,便转身往后院去了,屏息凝神随风而去,再现身时便是在江风之中了。 姒往下看了看,心中直道:这个穷奇,当真是发了善心。 按时辰算来,这一战就该是赤壁之战了。姒想了想,便起身隐入云端,只拨开云雾淡然看着人间。 此时正值隆冬,西北风正盛,寻常人绝不敢定火攻之策。不过,周郎竟连东风都算准了。既有东风之便,姒如是想着,便念诀取来了琴,起手将《东风劲》弹起。顺天而已,不过令东风再大些,只要不至于让曹魏全军覆没,不让曹操丧命,姒就算不得违背了天命。 隆冬之时东南风大作,这一晚,江上火光冲天,却不是亭台楼阁上的烛光照佳人,而是实实在在,属于刀枪剑戟的火海。 “赤壁之火与阿房宫之火,哪个更好看?” “九叔?”姒一曲已毕,听得有人说话便先将琴收了去,才转头来看向蚣蝮,叫了这么一声,略顿了顿又道,“你怎么在这?” 蚣蝮笑了笑,应道:“这话该我问你。” 姒听过了这话,直撇了撇嘴,转头看向人间,心里直骂自己:这可是江上,蚣蝮不在这在哪?倒是若被他知道自己要来插手凡人命数,只怕少不得去背两天龟壳。 “臭丫头,那是你能惦记的?”蚣蝮见姒不说话,只是看向那船上的人,开口教训道。 姒闻言一愣,转头来看向蚣蝮,没好气地应道:“九叔想哪去了?” 蚣蝮摇了摇头,故作姿态地叹了一口气,便才开口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都来找他好几次了。” 姒深吸了一口气,蚣蝮一向喜欢玩笑,不过自己这会却着实没有兴致同他说笑。人间数十年,于姒他们而言不过弹指一挥间,对人来说可就是一生。 赤壁之战结束后,周郎率人往南郡去,与曹仁对峙。这在姒他们看来不过是闲来无聊的一则小故事,在人间已经过了许久。 “九叔,我是来寻《长河吟》的。你可不许乱说!” “好好好,你忙你的去,我回去了。” 姒刚“嗯”了一声,便见蚣蝮转身离去,该是径直回了江中了。姒也不再多留,念诀拿了琴来,便向南郡去了。 稳坐云端,姒等着双方交战。等到双方约定之时,周郎出战,曹仁手下一人挽弓射箭,那剪上剧毒自然逃不过姒的眼睛。 姒正想出手阻拦,在念诀施法时却迟疑了。天命难违,天命所系…… 思前想后,姒便倚风来到南郡军营之西的山中——若所感不差,此间必有神农氏后人来到。纵然周郎此番在劫难逃,但也不能即刻赴死。眼下看来唯有寻到此人,才能有拖延毒性发作之法。 西山深处,草木掩映之中,流岚萦绕之处的清泉之后,姒循着神力所在寻来。 “姒卿?” “榆罔君亲到,看来此事我不必再说了。”姒见到这人,恭恭敬敬行过礼,松了一口气似的说道。 榆罔点头示意姒不必多礼,继而开口道:“以吾姓交王佐,姒卿……” “姒知错,请榆罔君恕罪。” 榆罔并不理会姒这般说法,又道:“增东风之势,助其破北来之军,姒卿难道……” 姒连忙将头低得更深,只开口应道:“榆罔君教训的是,那……” “吾本无责怪之意,姒卿既是受人之托,便该忠人之事。然不可逆天改命,今已全姒卿,亦备好所需,切莫再生他念。” “多谢榆罔君。”姒正说着这话,再抬起头来时便见自己已在山脚,手中已拿好了不知何时取来的药。 “切莫再生他念”的告诫仍在耳畔,姒便已转身往军营那边去了。 “军营重地……” “我为故友之约而来,劳望代为通禀。” “姑娘找谁?” 姒刚想说周瑜姓名,转念一想,此时周瑜重伤,若说是为他来难免为人疑心,略作思索正要作答,见得军营中走出来一人。 第七章 长河空吟 “怎么回事……”那人约是巡查将领,见得姒时先是一愣,上下将她打量了一番后,才木讷地拱手向她示意,“是,姜姑娘?” 姒一时想不起来这是谁,倒仍是点了点头。 那人便是当日江边带人开路的小兵之一,因周瑜当日特别嘱咐对这位姜姑娘印象格外深刻。不想今日见她来,又是几年过去,却不见这位姜姑娘有丝毫变化。 他纳闷归纳闷,既然这位姑娘绝非常人,这次来也定不会是只为一览东吴军威,便示意左右一切如常,自己上前来将姒请入营中,压低了声音问道:“姑娘……是为寻大都督来的?” 姒愣了愣,应道:“周郎身上伤势如何?” 姒索性不再避讳,也不顾左右而言他,眼下没有什么比人命更要紧,神农氏都特地来到西山,自己更不敢耽搁。 那人闻言,便直将姒带到周瑜帐外。 鲁肃正与医者从帐中出来,便是在此碰上了。 鲁肃一见了姒,只觉得眼熟。 姒拱手向鲁肃示意,又转向一旁的医者将那药递上,再抬眼看向鲁肃道:“周郎性命要紧,大人切莫耽搁。” 姒本意说完这话转身就要走,医者忙着查看那药,巡查之人已退了下去,倒是鲁肃上前唤了一句:“姑娘且慢。” 姒听鲁肃叫她,转过头来。 鲁肃上前两步来到姒跟前,先向她行了礼,又说道:“姑娘救大都督,乃是救了东吴,还请姑娘留下容我等以表心中谢意。” 姒正要推脱,便听那医者说道:“这药确是对症之药,多谢姑娘救我东吴。” 鲁肃亦是大喜,忙催着那人进帐去给周瑜治疗,自己再转头来向姒再拜道谢。 姒见得这人如此,也着实不知该如何推脱,只得点了头。 等得周瑜醒来,大败曹仁后的庆功宴过后,姒抱着琴,指上挂了酒葫芦,一路来到周瑜帐外。 “大都督,姜姑娘来了。” 周瑜听得这般通禀,忙出了帐来,向姒深行了一礼:“姜姑娘。” 姒只是笑了笑,便颔首看向了琴。 周瑜会意,便引着姒往营地中空地上来,巡查之人奉命略做收拾,便只留了几人立侍左右,便不再打扰他们。 姒将酒葫芦往周郎怀中一扔,便回身琴放好,自己坐到琴前,思量再三,弹起那一曲《流水》。 曲到了百川汇聚之时,鲁肃已来到近处,他这才想起当年与周郎、孙策等人到酒馆的往事,思之恍如昨日,却已过了多年。鲁肃想到这,猛地心头一惊,难怪觉得那位姑娘眼熟,竟是多年来音容相貌未变分毫。 “姑娘琴音依旧,瑜,佩服。” 姒只是淡然一笑,看向周瑜时心之所念又无处可说。今日她有心奏初见时所弹的曲子,便是过了今晚,所有见过她的人都会忘了这么一位“姜姑娘”,且周郎,命不久矣。 那日酒馆中一曲《流水》,后山中相逢奏起《高山》,纵是姒这般看淡了光阴之人也深知世间知音难寻,遑论周公瑾而立之年。 姒想救他,却不敢,更不能。 良久,姒才应道:“周郎所作《长河吟》才是令人难忘。” 周瑜浅笑,他当然记得那时借姒的琴信手弹起的《长河吟》,只是后来世事沉浮,到如今已不复少年心性了。 周瑜轻轻点了点头,继而两人各自起身交换了位子,便听得周郎再弹《长河吟》,比起当年的慷慨激昂,倒多了几分世事沧桑。只听得—— 风萧萧,水茫茫,暮云苍黄雁声寒。 斜阳外,浪涛涛,滚滚东流辞意健。 奔入海,何艰辛,长风乱石阻归程。 纵南行,挥手去,直捣沧海会有时。 问人生,叹华年,时不我与华叶衰。 举杯醉,对月吟,愁肠千结寒声碎。 长河水,奔腾急,壮志难酬空悲切。 知音少,洒泪还,断弦残曲与谁听? 一曲终了,周郎未曾回神,姒亦听得心中难平。她知道,此番之后,此曲便是绝响了。 姒说不出心中是何感想,但终归自己不能泄露天机,更不敢逆天而为。 也正在此时,姒看见琴身之上似抚过金光,才知道为何穷奇非要自己来杀周瑜—— 上古第一琴之魂,游历人间久不归位,此世化身便是他周郎。琴在姒手上,便是只有姒才能杀周瑜。 姒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心中万千思绪,莞尔道:“周郎此生,朝上楼台抚琴聆风,暮有娇妻红袖添香,又得伯符将军器重,江东万民归心,何愁壮志难酬,知音难寻?” 姒说完了这话,垂目凝神之时,狂风骤起,一阵飞沙走石之后,此处便只有周郎拿着一个酒葫芦,该是一人在此饮酒,好像方才的一切都未发生过。 姒已重回云端,东吴得胜之师大奏凯歌之时,天边已经破晓。 姒在云中隐匿了身形,便是抱着琴回到了忘忧之境。 来到木屋中,将琴放好,却是不觉滚下泪来。古往今来,知音难寻,不想如今寻得却只有数面之缘分。 “姑娘怎么了?” “哦,风沙太大,有些不舒服罢了。” 小童一愣,也不再多问,便忙着去收拾东西了,只听他埋怨着道:“姑娘说走就走了,扔下外头客人不管,甩了好大的脸呢!” 姒闻言,才想着小童玩笑:“他脸再大也没你大不是?” 小童听了这话,倒愈发没好气地应道:“姑娘惯会玩笑。” 姒见状也不再多理他,只想了想,又开口问道:“他还没把东西还回来?” 小童听得这话,才一本正经地来到姒跟前,摇了摇头。 姒略作思索,直道:“罢了,我去看看。” “哎,你才回来又走啊?” “不然你去找他?”姒应声玩笑着道。不过,萦的确在人间太久了,再这样下去只怕至于凡人命数无法复原。 “我!我不敢。” 姒听得这话,又见小童想到萦时那惊恐的表情,不觉笑出声来,只道:“哪就吓成那样了?” 小童努了努嘴,只往门边蹲着不再说话了。姒见了这样子,自是起身往后院去了。 第八章 山有扶苏 姒以忘忧之力来到人间,仍是高山之上,甚至这山间草木草木都仿佛与那时的南郡西山并无二致,只是世间的人已不再一样了。 “你来了。”萦不知什么时候到的,该是姒往山下来时在山泉边小坐时,感应到她的气息而来。 姒看着萦,竟是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怎么了?”萦见姒这模样,便慌了神一般,毕竟他在姒面前从来都从容不起来。 姒仍只是看着萦,心里有话却说不出来,只是耳边一遍又一遍响起《长河吟》:知音少,洒泪还,断弦残曲与谁听? 萦也不论其他,上前便把姒抱在怀里,低声说道:“以后你在哪我就去哪,好不好?” 姒亦抬手抱住萦,许久才开口说道:“谁要你跟着,不过气你哄我罢了。” 萦听得姒终于开了口,才算放了心,却是舍不得放开她,只低头在她耳边说道:“不就是《广陵散》么,你就非得等着看三千太学生送他?” 姒收回手来,轻推了萦一把,却不想被萦抱得更紧。 “说说看,你都去哪了?” 姒开口应道:“忘忧的规矩,要听故事,是不是得给我来一壶酒?” 萦闻言一笑,手也不松开,只是低头来顶着姒的头,轻声说道:“你就不怕再被我灌醉一次?” 正当萦说到这,便听得一旁有脚步声。 “咳咳……” 萦只是轻描淡写地转过头去,姒侧目见得那人同时,连忙推开了萦。 嵇康倒只是浅笑着道:“嗣同,你也太不够朋友了,怎么瞒着我?” 姒听得这话,只觉面上一热,连忙低下头来。萦上前来向嵇康拱手示意,只玩笑着道:“忘忧不喜欢出门,叔夜兄见笑。” 姒刚想说什么,又见得这两人如此熟络,便也上前来拉了拉萦的衣袖,却不说话。 萦顺手又将姒搂在怀中,向嵇康玩笑道:“忘忧,这是嵇康,嵇叔夜。” “嵇公子。”姒被萦搂着,便只向嵇康略微颔首示意。 嵇康拱手示意后,向萦玩笑着说道:“从前见书中写‘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总觉是后人牵强附会,没想到嗣同真有这般福气。” 萦转头来看了姒一眼,才转向嵇康,玩笑着应道:“叔夜兄谬赞了。” 三人一同下了山来,姒才发现此处与南郡本是千差万别,一时仿佛心跌入了谷底。等到嵇康带着两人来到街市上,路过一家酒馆时姒不觉愣了神。 萦见得如此,便笑着向前叫了一声“叔夜”,只说三人同往酒馆小坐。嵇康当然不会推脱,三人一同进来,小二迎着三人往里头坐下,酒菜点心上来以后三人倒也不太拘束。 只就在他们交谈之间,门口进来了一位抱琴的姑娘,就坐在他们相邻的一桌。她放好了琴,略将琴音作了调整,便起弦弹了一曲《高山》。 姒眼见着这般情形,只是一愣,恍惚间所见该是自己与周瑜初见时的场景。 “这是……” “这位姑娘是为叔夜兄而来的。”萦不等姒继续问下去,便抬手搭在她的肩上,抬眼看向嵇康玩笑着说道。 嵇康笑而不语。那边姑娘起手弄弦,一曲《扶苏》绕梁之音从她指间流出。 姒只先拍掉了萦的手,再转头看向他,半开玩笑地说道:“你可正经些吧,这一曲《扶苏》倒是不错,不过……” “不过?”嵇康轻轻挑眉,他一早听过萦说起过未婚妻“忘忧”也颇擅音律,只是今日《扶苏》之曲在他听来已属佳音,不想她还能听出些瑕疵。 嵇康话音刚落,姒应声道:“山有扶苏,隰有荷华。要的是天地山川之灵,这位姑娘想来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不曾见过奇山异石,没有听过风过风过山野,便只有其形,不得其魂了。” 嵇康闻言,点头称是,又笑道:“书中说曲有误,周郎顾,没想到忘忧姑娘耳力堪比前人。” 萦也只是笑着应承:“叔夜兄过誉。” 唯有姒听得“前人”二字,心里颇不是滋味。于自己而言,不过是借忘忧之力随意往来的时日,人间却已是世殊时异,知音难在。 萦觉察到姒虽微笑着颔首,却隐约有些不悦。略作思索,他转头向那位正在弹琴姑娘开了口:“姑娘,可否借琴一用?” 那位姑娘本是听得姒一番言谈,心中有些不甘,又有“阮公子”为她向自己借琴,便是想看看这位“忘忧姑娘”可有些本事,索性点头起身来往另一旁坐下。 姒与萦交换了眼色,便起身迈步往琴前来。见得这琴,姒先是一笑,继而道:“山华奏《扶苏》,姑娘有心了。” 姒早就听出这琴在人间绝非凡品,不过自然是比不起她平日那把琴,便只如此寒暄道。 待的那姑娘笑着点头示意,姒才起手抚琴。 《扶苏》再毕,左右人都恍若还在山中临风听松,嵇康更是不禁开口吟道:“山有桥松,隰有游龙……” 姒先颔首与那位姑娘示意,继而起身回来,先看了看萦,目光再转向嵇康,玩笑着应道:“忘忧献丑。” “忘忧姑娘此曲堪称天籁,又何必自谦?” “忘忧……姑娘姓什么?” “我姓姜。” “我拜姜姑娘为师可好?” 那位姑娘这话一出,还不等姒做什么反应,萦先帮她应付了起来:“姑娘,叔夜兄已是良师,何必贪多呢?” 嵇康闻言也是一笑,只转头看向方才弹琴的那位姑娘,笑道:“姑娘辛苦,叔夜受之有愧。” 姒看着这二人如此场景,想起当时酒馆中自己一曲《流水》惹周郎回顾,嘴角勾起的弧度似略显苍凉。 萦见得如此,不多时便向嵇康道了别,只说是要带姒去逛一逛,便领着姒从酒馆中出来。 “你怎么不告诉我?”两人在街上走走停停,萦终是开口问道。 姒向萦看了一眼,继而轻笑:“周郎是琴魂所选,我不过白听了《长河吟》而已。” 萦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他们要借忘忧之力到人间,须要信物指引。姒与第一琴朝夕相伴,要去寻琴魂归位自是顺理成章。而萦一直没有回去,只是在替姒等那一曲《广陵散》。 人间浮沉,于他们来说,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 第九章 命数有定(上) “萦,我想……” 还不峰姒把话说完,萦已开了口:“琴魂已归位,你还怎么去?” 姒略皱了皱眉,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眼前一亮便向萦应道:“我可以,寻《惊鸿》去。” 萦听过了这话,略有些不悦。 姒见他不肯点头,轻笑了一声,饶有趣味地说笑:“我看你在这挺好的,嵇康公子人品才貌都是上乘,你只小心,别改了命数就是。” “我看那周郎才是样样出色。”萦没好气地说了这么一句,便只站在原地不往前走了。 姒闻言,敛了玩笑,只拉着萦往路边来,看着他这般神色不禁莞尔一笑,继而低声说道:“难道人会为只开一季的花念念不忘不成?” 是了,周郎于姒而言,便是那凡人院中花,春过花便落,人能见下一年的花开,那同一朵花却是不能再绽放一次了。 萦亦看向姒,应声只道:“那你还要去?” 姒略微垂目不知思索了什么,半晌才道:“琴魂既已归位,《长河吟》以祭往生,也算是贺他功德圆满。” 萦不再多话,他知道自己劝什么都没用。这么多年了,姒第一次到凡间便遇上周郎,上心些也是无可厚非,只是萦心里总有些不痛快。 姒见萦如此,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这次她一定要走的。 两人又继续向前走,正见着有马车过来,随从向路上招呼着行人。 猛地想起什么,追了两步上前来问萦:“你,见过山涛了吧?” “怎么说起这个来?”萦不以为意,他到此间之后便结识嵇康,对山涛虽闻其名,却不稀罕去结识那盼着做官的人。 姒听了萦说这话,不由得皱眉道:“你胆子也太大了,这就跟我一同回去。” “你不要《广陵散》了?”萦听过姒说的这话,应声玩笑着反问道。 姒瞪了他一眼,只道:“他都快被你害得断子绝孙了,还只顾着玩笑。” 萦一愣,这才想起那日无事翻书时见过书中记载,嵇康之子嵇绍是被山涛养大的,这才觉自己做事实在欠考虑。 姒见萦这样,不再往下说,他自然该知道轻重的。 萦只低头不语,于他说来,嵇康又何尝不是古今难寻的知音? “他眼下都还未成亲,哪来的孩子?”萦硬着头皮说道。 姒亦冷淡地说道:“如此来,世上并无《广陵散》,琴宗那里交不了差,难免天族不来查。” 萦听得姒口里“天族”二字,更是皱起了眉头。不过这事儿也怨不得别人,终是自己擅改了凡人命数,却又做不得这天地之主。 两人继续往前走,姒不再劝萦回忘忧的事,倒是萦带着姒来到自己在人间的住处,便是随意坐下后,才继续来说这要紧的事儿。 “若现在回去,那……” “他们都会忘了你。”姒应声答道。 姒说得轻描淡写,心里却不大舒服。嵇康于萦,如何不是周郎之于姒? 人海茫茫,能得一知己何其不易;只是凡人数十年光阴于他们而言,如何不是转瞬之间? 萦犹豫了。 他思及当初自己从忘忧取了悬金之丝来到人间,化作一条蛇隐于山涧,正玩儿得起兴,被一个叫钟会的人给逮住了——钟会要抓了萦去给他爹泡酒贺寿。 萦正想好好教训一下钟会,就见了嵇康从远处走来。钟会与嵇康似是早有不和,两人说话时便有针尖麦芒之意。嵇康三言两语地将那钟会说得哑口无言,钟会自然是抬脚就要走。 “等等。” “嵇康,你还有什么话说?” “山石草木,蛇鸟虫鱼无一不是天地灵物。士季兄何必,跟它过不去?” “哼,嵇公子好大的架子,要知我家……” 不等那人说完,嵇康已略动了动胳膊,手便落到了腰间剑的剑柄上了,浅笑道:“却不知,这位,是哪家的公子?” “你!” “罢了!”钟会心知此间自己并未带几个帮手来,一旦动手……好汉不吃眼前亏,便只冷笑着将手中的蛇往水中一扔,“嵇康,今儿本公子就给你这个恩典。” 这话说过,钟会便迈腿离去了。 嵇康哪会把这点小事儿记在心上,不过萦到过几次人间,太明白世态炎凉,却是心中感念。是以后来,萦幻化为人形,以阮籍之名与其相谈甚欢,为避免与那“阮嗣宗”撞上,才说字为“嗣同”。 姒见萦许久不说话,也不多问什么——若她自己有得选,周郎…… 姒深吸了一口气,不再往下想。只是嵇康那般人物,确实是世间少有,既于萦而言与众不同,倒不如…… “既然你不走,我就先回去了。”不知两人沉默着过了多久,姒看着萦,如此说道。 萦听过这话,只皱着眉头看着姒,却终不再说话。 姒起身便往外走,至于这人间的事,她心里已经有了办法。 萦起身追了出来,拉住了姒,看着姒许久才说道:“擅改天命之事,我一力承担。” “你知道是什么后果吗?” “三十六道天雷,无妨。” “无妨?” “他救过我。” “可你救不了他!”姒几乎是喊出了这一句话,却更像是对自己说的。 萦思索再三,终于开口说道:“若易地而处,他也不会离开。” 姒微微一愣,点了点头,嘴角却是苦笑,继而开口说道:“既然如此,等嵇康时日耗尽,你一刻也不许多待。” 萦闻言先是一愣,继而点了点头。他知道,这是姒能做到的最大限度了。 姒见得如此,便随风遁形,直回到了忘忧之境。木屋之中,琴已摆好,两个小童一左一右地侍候着,都是一脸担忧地看着姒。 其中一个想要开口劝两句,却终是什么也没说。 姒已按规矩,沐浴焚香,在这琴前斋戒守了三日。人间,该又过了好几年了吧。 终于,姒抬手示意两个小童去了后院。一切都已准备妥当了,姒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抚琴,起弦时,却是反弹那一曲,山涛故事中流出的《广陵散》。 那时姒从山涛提及嵇康时听得此曲,便只混说是“梦中听闻”。没想到这么多年练琴记曲的功夫,却用在了此处。 第十章 命数有定(下) 忘忧之境,往来客人的故事可以入酒,可以入曲,但唯有这反弹之曲实是冒险。 屋外狂风乍起,雨似瓢泼,一并见天边忽明忽暗,听得那雷声震震,便是比那日穷奇施法更令人喘不过气来。 姒手下未乱,琴曲不敢稍有差池,但面上颜色已改。 一曲已毕,一切恢复如初,姒方一收手,便整个人倒在了琴边。不多时,头上龙角已现,面上也渐露狰狞之相,纤纤玉指现出鹰爪之状,双腿变成了尾巴,身上蛇鳞也现出不少。 姒是囚牛与凡人之女,虽然从来都在囚牛身边,但神力终究比不得其余的神兽。反弹忘忧境中曲,以求神游其中但凡人命数可不受影响,却少不得折损神元。 两个小童在后院帮着姒做法,当日给山涛那坛酒还剩下这些,当真是该庆幸。待的听见姒的琴声已绝,两人也算是松了一口气。这般逆天改命之事,当真是前所未有。 两个小童这边收拾完后,边从后院往木屋中来,却见这木屋中四壁结冰,甚至连屋外的那一排排竹子上也都是霜雪,天边不见暖阳,一切都那般阴冷。 两人连忙来到琴边将姒扶起,却是无论如何唤她也没有回音。 “这可怎么办?” “恐怕……”这小童不敢说下去,便只是与另一个交换了眼神。 也就在这时候,有人从屋外进来。 “这是怎么了?”蒲牢听得天雷大动,便于云端查看,却不见人间有大事发生,不想巡查之间竟来到了忘忧之境。 两个小童见了蒲牢,因了扶着姒只得点头示意:“蒲牢君。” 蒲牢不大在乎这些,目光直落在了姒身上,上前来查看一番后便向二人问了事情缘由。 两个小童面面相觑,却是不敢说出实情。 蒲牢知道这忘忧是琴宗为寻散落人间的绝唱特地设立,如今令姒在此一来是让她磨练心性,二来也让她看看人间冷暖,却不想时日不多,就成了这样。 蒲牢皱了皱眉,气运丹田抬手以将神力渡给姒。 不多时,姒睁开了双眼,她才见了蒲牢,连忙撑着便要起身来行礼:“三叔。” 蒲牢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别无他话,便拂袖离去。 姒立在原地看向蒲牢离去的身影,继而气运丹田,自己疗伤,勉强收了头上龙角,身上蛇鳞,又将爪子变作双手,尾巴化作双腿,重新幻化为人。 “姑娘……” 姒摇了摇头,示意小童不必往下说,只是见得忘忧之境毫无生气,风声呼啸所过之处尽是萧瑟,不禁皱起了眉头。 方才那一曲,当真是令忘忧之境飞沙走石,一并连草木生机都付与另辟往生之境。姒心有所动,却又不能再改变什么。 “那日,袁公留下了什么?”姒气若游丝,终是问出了这一句。 小童连忙往陈列物品的架子那边去,取来了一枚兵符。 姒见了这,先是一惊,继而凝神窥探,才知那日袁绍心中所念不过不该派淳于琼镇守乌巢,不该放任谋士们勾心斗角云云。 姒不由得冷笑一声,七十万大军败给七万人马,他不怪自己,却对帐下人马心存怨怼,这样的蠢才纵出生在汝南袁家,又有什么脸面骄傲。 “忘忧复原尚需些时日,我眼下还得离开一趟。你们……” “姑娘放心,交给我们就是。” 姒点了点头,又嘱咐了一句“若他回来,记得报我”,便将兵符收在袖中,迈步径直往后院去了。 随风遁形来到了一处并无人迹的高山之巅显形之时,姒只觉疲惫,便靠在那怪石上调息。 温润清风拂面,云雾之中走出一个衣着虽不华丽却十分考究的男人,他见了姒在此调息,便停下了脚步,免得扰了她的心绪。 姒知道有人来,便收了身上功力,抬眼见得嘲风,连忙起身相迎:“八叔。” “姒卿怎么到我这来了?”嘲风浅笑着问道。 姒一愣,她分明是往人间去的,怎么会到了嘲风的瑶碧山来? 见得姒并不说话,嘲风也只是一笑,继而说道:“既然来了,我带你逛逛。” 姒只点了点头。自己这个八叔,从来只喜欢凌云之巅,若非那轩辕之台已名花有主,他只怕要日日夜夜守在那。 瑶碧山,的确是通天地之山峰,传说这是盘古之骨化作的天地之柱,又有人说这山下至十八层地狱,上到九重天——不过,传说而已,听听就好。毕竟这要是真的,那厉鬼岂不是都能爬到天上去? “没想到这些日子,姒卿长进不小。”嘲风一路带着姒四处观望,所言之物姒都能对答如流,故有这么一句夸奖。 姒只是笑着回应道:“万物皆有定数,这些日子在忘忧,见了不少东西。” 嘲风只是轻笑,并不言其他。不多时,有鸾鸟口衔琅玕枝向姒而来。姒不明所以,嘲风示意她只管收下。 “八叔,这……” 嘲风不等姒继续问下去,只是轻声说道:“治好了伤再去。” 姒低头看向手上拿的琅玕枝,还来不及太多反应,便见嘲风广袖一扬而作法。姒顿时觉得有一股力量自掌中而来,便是贯通血脉,在为自己修复神元。 等得此事已毕,姒向嘲风拱手行礼道谢。 “忘忧之境的事不必担心,六哥将岳山竹挪了不少。”嘲风说到这微微一顿,他知道姒对忘忧之事心中有愧,便宽慰道,“既然万物有定数,便顺应而为,不可再任性了。” 姒低下了头,只应道:“八叔,我知错了。” 嘲风似乎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忘忧出了这么大的事,姒还得一刻不停地奔走,真不知道自己这大哥在想什么。不过,他这个作叔叔的,也只能到这了。遂在姒再次拜谢时,嘲风已随风遁形离去了。 姒凝神念诀,便是直向人间而去。 江上东风吹散晨雾朦胧,姒在江上倚风凝视着什么。 水流依旧,涛声依旧,日出依旧,甚至连霞光都与旧日并无二致。 可是,故人已不再。 姒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感觉,不可违天命,更何况自己最初就是为杀他而来。 一时间,只觉尝遍了个中滋味,却也只有一垂眸,一叹息,随江上雾消散在风里。 第十一章 山中雨来 姒只在风中看着人世间,听得远处有飞禽走兽往来之声,她便循声而去。 青山之巅,山中流水潺音,姒见了天边飞鸿白鹭,又听着草木掩映的野径中走兽的喘息。 姒显出身形,便是转念时身上金光现出,一众野兽约都有所感应,便是前来朝拜一般倾巢而来。 姒一念起,便是这山中光芒万丈,花鸟虫鱼,怪石泉水,似乎都在此时有了灵气。 也就在此时,正有一队人马正往山中前来。姒听得马蹄声渐渐近了,其中音乐夹杂着些许杀气,便飞身而起,挥手扬袖,这是在示意各路飞禽走兽不必前来。 算来,天下仍不太平。当此之世,蝼蚁偷生,草木精灵更是终日惶惶;烽火中家国不保,覆巢之下,何来完卵? 只是,姒总觉得,来人中有一人,气息十分熟悉。她不确定来的是谁,但按年份算来,既是有意往那兵符后事中寻得天地,该是不会相差太远。如是想着,姒也不稀得特地幻化人形,到底此时休养才是她的头等大事。此间山水正好,又有鸟兽为伴,区区凡人更是伤不得她。 姒如是想着,便径直在山中查看。 前来游玩的,是曹植和他的一众好友。 传说这曹植曹子健,为天纵奇才,十岁时便诵读天下文章,更是有“言为论,笔落即文章”的佳话。后世书中有人说:“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健独占八斗”。 不过,这仪容服饰、车驾仪仗之类与人说道的表面文章,曹植可从来不在乎。且看这来的一众人,也没人会对这位曹植公子作什么奉承,一路且说且笑,竟是纵情狂歌而来。 姒虽在山中,倒也听得他们吟唱,便倚着苍木怪石,随手挑弄着一旁的山涧流水。这天地精华,万物灵气,当真是付予了锦绣山河。 人渐渐近了,姒也无谓这些,不过…… “奇怪,难道这杀气不是来源于他们?”姒分明方才觉察到有人来时感觉到杀意,怎的他们马蹄轻快,狂歌恣意,好似又没了杀心? 姒飞身念诀来到云端,拨开云雾俯身往下一看,却是在半山腰中,有一众人马已先做了埋伏。杀气熏天,凡人或有感觉不到的,可姒却是看得清楚。 眼看着曹植等人渐渐近了,姒仍只在云端。那是仅用了一年时间就平定西部,名震天下的临淄侯,自然不会是这么轻易被人暗害的。 不过,那些早已埋伏好的人,似乎还有另一个办法——此间草木葳蕤,他们早已备好了引火之物。 曹植等人纵有武功,但终究人力上差些,再有那四面草木,便是以为插翅难飞。 姒看在眼里,只冷“哼”了一声,便是飞升而上以便施法。就在姒覆手之间,天边风起云动,不多时,大雨已至。 刺杀曹植之人本以为胜券在握,谁曾想功亏一篑。曹植等人感念上天好生之德,便将贼人捉拿。 姒见如此,便收了法术,自己也往较低处来看了看人间——雨过天晴,青山依旧,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想来,也不会再有什么事,她便回身往山中怪石清泉那边去。 一众人马欲要离开,曹植仰首往天边看去,恍惚之间似见得云雾之中有一女子,云淡风轻地拂袖而去。他略作思索,便令众人先回去,自己仍旧往山中去。 众人知道曹植心性,也不作他言,更有此间贼人要拉回去审讯也不好再多耽搁。曹植遂往山中前行,众人半道折返而归。 姒自然是仍在山中,不过听得曹植仍往山中来,便向那山涧之后的山洞中去。人间之事姒本不能插手,方才那场雨虽不至违了天命,但终是动了曹植命数,此番自然不能再见他。 姒低头看了看自己衣裙下那条尾巴,扯了扯嘴角。她为萦的事儿反奏忘忧,原本就还未完全复原,纵有嘲风帮忙疗过伤,却竟令一场山雨也受不住么? 姒只觉有些累,便靠着洞中石头闭目养神。 曹植自是一路往山中来,到了那山涧流水之处,便停住了脚步。他下马上前来,似在感应些什么。 便就在曹植欲要向山涧之内探查时,他只看得金光一闪,隐约见得那洞中有一位姑娘,额上龙角,青丝散漫,白衣之下有一条尾巴。 曹植只往后退了两步,拱手深深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去。 姒仍只在闭目养神,只一直觉得来人身上气息很熟悉,却始终想不起来是谁。金光乍现时她亦抬眼向外看,便见得来人高冠锦袍,分明是天权宫的那位。 这曹植,竟是文曲星转世?姒不由得皱了皱眉,这都什么事,才在忘忧担心改命之事若被天族发现,这会子自己就动了天族历劫的命。 不过文曲星向来出将入相,再加上曹植这般出生,该是一生顺遂才对,难道……姒连忙掐指算来,却是巨门星也在此间。 姒深吸了一口气,亏得曹植是个男儿身,不然还不知要成什么样子。见得曹植离去,姒只在这山洞中休养。 接下来的几日,曹植都不惜车马劳累,便是一人一马往山中来“答谢”救命之恩。不过,并非行祭祀之礼,带的东西十分随意,也不设什么香炉供果,却是每日来这山涧之前喃喃些什么。 到了第九日,姒便趁着曹植还未到山中,自己便化作人形,先从山上下到山脚下。 曹植仍是一人一骑从远处而来,姒也并不上前去答话。刚在二人眼看着便要擦肩而过时,曹植勒住了马,转头向姒说了一声:“姑娘留步。” 姒便转身看着曹植,应声道:“公子有事?” 曹植一愣,上下打量了姒一番,只觉得心有所感,便开口应声问道:“姑娘要往何处去?” 姒听了这一问,不由得一笑,继而应道:“公子是要与我同去?” “正有此意。”曹植浅笑着点了点头,便下了马来,牵着缰绳与姒一同往城中方向去。 两人并肩前行,曹植时不时转头来看姒,又琢磨了许久才道:“我想起来了!” 第十二章 凡胎肉眼 “公子在说什么?”姒听过了曹植这话,不由得一愣。 就算姒当初跟着祖父去天族,因看什么都新鲜就四处逛去了,不知不觉到了天权宫去冲撞了文曲星,那也是两三万年前的事了,这文曲星就是再记仇,也不该这会子来算账吧?遑论此时在人间,更该是头一次见面,曹植这话更是让姒心中不平。 曹植只是笑道:“那年随父出征,见得远处高山上朦胧雾气只见,有一女子与飞鸟为伴。如今想来,该就是你了。” 姒听了这话,更是吃惊。没想到文曲星此番来到凡间,神识未完全去除,竟能见瑶碧山上景色。她想再追问什么,但又着实不知从何问起。 一路上二人走走停停,曹植时不时看向姒,便是心有所感,随口吟道:“罗衣何飘飘,青裾随风还。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 姒听着曹植这几句,并不与他附和,只转眼瞥了他一眼,又继续向前走。 “公子可是得罪了什么人?”姒想起什么来,又似是感应到什么,遂问道。 曹植先是一愣,继而又是一笑,只应声答道:“高树多悲风,利剑不在掌。” 姒并不再理曹植,她当然知道这位临淄侯心有丘壑,不过锋芒太露终究不是好事,但又不能泄了天机,便索性不说话的好。 两人来到城中时,天色已有些晚了。曹植请姒往宅院中去,只说是吃顿便饭而已。 姒不觉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后人记载陈王与友人斗酒十千,便应着跟着去了。 曹植自牵着马,引着姒来到魏王宫。先是把缰绳扔给一旁侍从,后又转身招呼姒。 纵然天下还未太平,不过这魏王宫倒真是处处是风景。姒原以为曹植是领自己去临淄侯府或是别院,不想他竟是径直往魏王宫来。 “我跟着你,别说话。”姒传音与曹植。 曹植一愣,看姒向自己使了个眼色,便向左右问道:“你们,可曾见着什么,听见什么?” 左右摇了摇头,还有人玩笑着道:“公子莫不会是进山开了天眼了?” 曹植白了那人一眼,只道:“好了,随口一问罢了。” 如是说着,曹植便引着姒一路往魏王宫的园子中去,来到亭上坐下,令人取来了瓜果点心,便示意他们都退下了。 “怎么他们……” 姒并不等曹植把话说下去,只浅笑着传音与他道:“本只有你看见我,到这会才反应过来!” 曹植先是一愣,继而又是一笑,只道:“看来众人都是肉眼凡胎,唯……” 听得有人来,曹植忙止了嘴里的话,便听得小厮报来:“公子,主簿杨修到了。” 曹植点了点头,抬手示意那人退下,看向姒时略有些不好意思——他把杨修那事儿给忘了。 “公子自便。”姒如是说道。 曹植点了点头,便起身往小阁去了。 姒本就没打算在这多待,眼下曹植去见别的客人,她便起身往那屋檐上去。早在书中知道有个杨修最是能言善辩,此番当然要看看那人是什么模样,姒如是想着,便来到小阁之后,隔着屏风窥探。 杨修正与曹植谈古论今,隐约见屏风后有影子,却又不太真切,似当他要去辨认时那屏风后头就什么都没有了。 曹植见得杨修往屏风后看,自己便也转过头去,遂看见了姒躲在屏风后头。曹植轻笑一声,又转头回来向杨修玩笑:“德祖在看什么?” “子健,那屏风……” “屏风怎么?”曹植起身来到杨修身侧,循着杨修的目光望去;曹植当然相信姒所说,只有自己能看见姒,不过听得杨修这般言语,曹植当然是起了玩心,开口道,“我肉眼凡胎,你可别是见了黑白无常了?” 听过曹植这话,莫说是杨修,就是姒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黑白无常才不长我这样呢!”姒传音说道。 曹植先是与杨修说笑,继而心中应道:“你怎么到这来了?” 姒被曹植这样一问,便是目光一转,恰看见此间有一壶酒,只传信应道:“就许你这有酒,怎的给我的就只有瓜果?” “去山中这几日没少带酒,你不是都没动吗?” “一个人在山中喝酒能有什么意思?” 曹植听得这话,不由得一笑。偏此时杨修正在向他说“门活”之事,直道:“子健,我当时可有差错?” 曹植回想杨修所言,应道:“你何曾有过错,父王从来以德祖为心腹,依我看来,还可加令官之名。” 两人遂是一笑,又谈笑不多时,杨修便起身请辞而去。 姒见得杨修离开,才从屏风后头出来,先坐到了曹植身侧,一抬手便拿了他跟前的酒壶,先自顾自地饮了一口酒。 曹植看姒如此也不恼,反而觉得这姑娘不拘于规矩,比起那些循规蹈矩之人更多几分世外之率真。 “酒不好。” 曹植挑了挑眉,心道:“姑娘有好酒?” 姒将手中酒壶放下,玩笑着说道:“公子胆子也太大了。” “嗯?” 姒笑着上下打量了曹植一番,玩笑道:“你既说见过我在山巅云雾之间,又知当日山中之事,如何敢把我叫到这魏王宫来?” 曹植听得姒说这话,正要答什么,却见姒将头一转直看着一旁墙上挂的琴,不由得挑了挑眉,继而起身去将那琴取下后交与姒。 姒并不避讳什么,接过了琴来随手弄弦,便听得曹植念念有词:“弹琴抚节,为我弦歌。清浊齐均,既亮且和。取乐今日,遑恤其他?” 姒听得这话,便停了指间琴音,直将琴往曹植身上一推,便拂袖离去了。 曹植刚想再说什么,却见姒就从自己眼前凭空消失,不由得长叹一声。 外头有人听得里头琴声、吟唱之声已绝,又听见曹植长叹,只当他是喝醉了,连忙进来,又是忙着收拾杯筷,又令人端来了醒酒汤。 姒才从魏王宫出来,欲要回忘忧之境一趟,哪知便遇上了黑白无常。 “姒卿在这,叫我们好找。” 姒一愣,只木讷地应道:“两位仙君……找我做什么?” 黑白无常上前来先向姒见了礼,才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 “有个人喝了忘情水之后就拿着两个酒葫芦,念叨着要再见故人一面。” “他还少了一魂,不知去了何处。” “阎王查了许久才知那是姑娘的东西。” “已经是第六年了,姑娘还是去看看吧。” 第十三章 故人不再 姒闻言一愣,这么说来,那人是…… “我跟你们去。”姒心知肚明,凡人死去之后归冥界,喝过孟婆汤前尘尽忘,过了奈何桥神识恢复,继而转世投胎,常人而言五年期满就该魂飞魄散。 周郎的三魂七魄少了一魂,因是上古琴魂冥界并无处可查。他迟迟未去转世,竟是为了那两个酒葫芦吗? 姒心中一动,便跟着黑白无常来到了冥界。 “姒卿,你得现真身才能过去。” 姒点了点头,便是凝神之时金光照身,继而她现出真身。的确,以人形往来冥界,着实不太方便。 “快去吧。” “多谢二位。”姒向黑白无常行了礼,便念诀起身,直向忘川对岸的望乡台上去了。 望乡台上那位玉面郎君已等了太久,只是三魂七魄少了一魂,只怕转世后阳寿也不会太长。 “听说,公子找我?”姒上前来向他开口,目光中似有什么期盼,但终归是心知肚明,昔日互为知音的周郎已不再。 那人转头来见到姒的模样,先是一愣,不过立马就平静了下来,只将两个酒葫芦捧着奉上,轻声说道:“在下前尘已忘,怕唐突了姑娘。但此物我既带到了此处来,必是极要紧的东西。如今物归原主,也不枉人间相识一场。” 姒刚要再上前些与他说什么,便见得两个酒葫芦随风飘到了自己跟前,而那“人”已不在了。 姒拿着那两个酒葫芦,只垂目看着,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青青山中有新坟,渺渺黄泉无归人。 奈何桥头叹往事,孟婆赠汤尽前尘。 忘川河畔写三生,望乡台头梦旧痕。 今日此地送君去,当年音讯何处闻? 一别故人再不见,若得重逢应识君。 他年相见未有凭,空把流水付琴声。 酒香杯满奉义沉,长河尽处知谊深。 何处儿女敢忘忧,无常泪落为索魂。 姒从望乡台上飞身回到忘川河畔,黑白无常仍在这候着她。 “姒卿,他转世轮回,若是有缘还会再见的。” “是啊是啊,你别太难受了。” 姒深吸了一口气,略作思索后向黑白无常说道:“多谢两位仙君,不过他少了一魂……” “阳寿肯定不会比这一世长了。” “不过你放心,不会亏待他。” 姒点了点头,念诀收了那两个酒葫芦,向黑白无常行了礼,便转身离开了冥界。重新来到了人间,与姒随黑白无常去冥界的时辰并无太大出入,只是她总觉得有些不真切,仿佛自己也死了一回似的。 不过,死,姒不由得一笑,自己除非被掏心,否则还真是死不了。 姒只在风中,并不显形,没有人能看得见她双眼中写满的遗憾与苍凉。深吸了一口气后,姒飞身来到云端,便是往江东那边去了。 在云端中拨开云雾,姒看见如今的江东国险民富,虽说如今天下大势不平,但东吴的确称得上是鱼米富庶之乡了。 长江水东流,涛声依旧。可是故人,却是再也不见了。 姒本以为几万年来,她已经习惯了,有人来,有人走。甚至因为从小在囚牛身边自己都不知道母亲在哪,如今竟也开始想要去寻什么不再之故人了,当真是有些荒谬。 姒凝神念诀,取来了那张琴,便就在这江河之上,江风之中,起弦弹了那一曲《长河吟》。 不知是不是因姒弹琴太入神,只见从那琴中现出一道光。 “姜姑娘,别来无恙。” 姒手下琴声未乱,便只应声定睛一看,轻声唤道:“周郎?” 刚叫出口,姒便后悔了。这是琴魂,周郎已归了地府去转世投胎,怎么可能是周郎呢。 却见琴魂淡然一笑,看着姒,却是不说话。 姒转头只看着琴,起手又弹一曲《流水》。琴魂凝神闭目来听,待得一曲再弹到狂风卷起惊涛骇浪,百川汇聚时,琴魂睁开双目来只看向姒。 “多谢姒卿。”不知过了多久,琴魂的话音在姒耳边响起。 待的姒要转头再与琴魂说什么时,便见他又隐入了琴身之中。姒弹过《流水》,便念诀将琴收走了。 古来高山流水酬知音,如今知音已不再,便也不耐再作《高山》。姒看着长江流水,深叹一声后,便倚风而去了。 重新回到了魏地,姒只在云端查看,才见得:那山下有往来军士巡查。 姒略皱了皱眉,当初在吴地青山绿水之间遇周郎,也不曾有人这般封山。思来想去,姒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妥当,便倚风往城中去,寻了无人处现身后,便四处查看。 往来之间听得有人说,五官中郎将曹丕府门前被人盘查,到底都是魏公亲儿子,未免太过分了些。 姒听过众人口舌之间的闲碎话语,心里也明白了几分。如此想来,那在山下巡查的人该是与曹植没什么太大关系,而是有心人作出这许多文章来。 想到了这,姒边迈开了脚步,径直去找寻临淄侯的宅邸。 “姑娘,您找谁?” “劳军士通禀,我应子健之约而来。”姒如是答道。 那人将姒上下打量了一番,冷笑着说道:“姑娘莫不是慕名而来?” 姒听得他这话,略皱了皱眉,应道:“我确是应约而来。” “姑娘可有拜帖?” “我……” 也就在这时,曹丕正从临淄侯府出来。 曹丕刚出了门,便见得姒在门口,遂往这边来:“怎么回事?” “大公子,这位姑娘说她来找三公子,但不见拜帖。” 曹丕上下打量了姒一番,见她模样气质均非俗流,便轻笑着拱手说道:“在下曹丕,字子桓。不知姑娘……” 姒见了,亦稽首还礼,应道:“贱名忘忧,曹公子不必客气。” 曹丕点了点头,又看着姒,点了点头便开口说道:“姑娘为何事寻我三弟?” 姒应声答道:“我与临淄侯有约,故而前来。” 曹丕点了点头,抬手抚须时便道:“子健方醉,姑娘去了反而不好。不如……”他微微一顿,见得姒在听闻自己说曹植大醉时并不意外,便紧接着说道,“请姑娘到我府上一叙,待明日我亲自再送姑娘过来,如何?” 姒被曹丕这一席话说得不知该怎么办,只先抬眼看了看临淄侯府,目光继而转向曹丕,笑着应道:“公子有心,忘忧却之不恭。” 第十四章 天理昭昭 “请。” 姒抬眼看了看这车驾,嫣然浅笑,继而开口说道:“公子车驾,忘忧不敢当。” 曹丕遂抬手示意仆从去了车驾,又转来向姒说道:“既如此,此处到寒舍也不远,我与姑娘同往便是。” 姒听过一愣,终是点了点头。 曹丕引着姒一路往自己府上去,随从自然跟在其后。一众人来到曹丕府门前远处时,见有巡查军士守备,恰碰上一辆运送绢帛的车过来。 姒已听人说曹丕府门进出需得检查,却不想就在自己眼前,那些人竟打开了装绢帛的车,将里头的东西乱七八糟地扔了一地。姒侧目来看曹丕的反应,却只见得他不经意嘴角一勾。 “公子不生气?”姒挑眉问道。 按寻常道理来说,曹丕好歹也是魏王公子,堂堂正正的五官中郎将,就算真藏匿了些什么也不至轮到几个小兵来查才是。 曹丕转向姒,先是拱手示意,应道:“姑娘受惊。” 姒见曹丕如此,便只还了礼,继而自行告退而去。曹丕自然出言相留,不过姒开口说道:“想来公子事务紧要,忘忧还是不打扰的好。” 曹丕这才不再说什么,不过在姒转身离去时,他示意随从暗地里跟踪。 这点伎俩自然是瞒不过姒的,她在这路上走了许久,继而往一拐角中去便隐了身形,便是随风向山中去了。 曹丕回到府中后,先是与吴季重说起什么“文和公妙计”的话,又提及主簿杨修。正在这时候,有小厮从外头来禀告曹丕,说是办事不力跟丢了一个姑娘。 “公子这是何意?”吴季重听过了小厮的话,正想劝曹丕莫为女色所惑,可又见得曹丕面色不改,全不像是要寻什么佳人的模样,遂开口问道。 曹丕先是抬手示意家丁退下,才开口向吴季重说道:“先生不必多心,那是我三弟之友,今在门口见了些事离去,所以……” 吴季重闻言先是一愣,继而想到什么一般,又是一笑:“莫非临淄侯三番五次去山中寻的,就是她?” “哦,如此说来,先生也知道这事?”曹丕挑了挑眉。 吴季重点了点头,应道:“听说那日临淄侯与友人郊游,山中遇了刺客甚至不惜用火,后天降大雨才……” 曹丕只是一笑,应道:“有这等巧事?” 吴季重点了点头,继而又作思索才道:“不过没有人知道后事,只听下人们说,临淄侯连日往返于城中与山中。至于那姑娘来历,想来,还得仔细查查。” 曹丕深以为然,不过又因听得“天降大雨”,又想到姒通身气派绝非山野村民可与相论,更觉得这位“忘忧姑娘”不简单。 姒回到山中,听得飞鸟走兽提及山下往来兵士巡查时还不忘对往来百姓作盘查,好像是在找什么人。 “他们能找谁?”姒挑了挑眉,抬手任一直鸟儿落在自己指尖上,只笑道,“左右不会找你去给他们唱歌不是?” “人家跟你说正经的,你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姒又是一笑,只抬手示意那鸟儿自己往一旁树枝上去,又转向身侧猛虎,俯身摸了摸它的脑袋,扫视四周之后才道:“你们多小心就是了,我随风来去自在着呢,他们奈何不得我。” 一众飞禽走兽这才不再说什么,偏是那草丛中的一条蛇出来,向姒吐着信子,悉悉索索不知在说些什么。 “此话当真?”姒听过先是一愣,继而又想起方才在临淄侯府门前遇上曹丕,提及曹植大醉的事儿,心头不觉一惊。 原来是曹洪大军将发,曹操令曹植去作监军。姒思前想后,终是凝神随风而去,直入临淄侯府便寻着曹植所在而去。 这屋中珍肴美酒气味尚存,仆人收拾了东西都往外去。姒见得再无旁人,也不管其他,便是抬手剑指向着曹植一点,力量却被反弹了回来。 姒这才想起,书中有言曹植喝酒误事,想来也不差这一回,只是心中不禁感叹亲兄弟之间竟至于如此。思前想后,姒又念诀起手,便是掌中凝起一汪水便向着曹植脸上去。 “谁!”曹植这才惊醒,抬眼看见姒在这,不由得一愣,“你……” “你像什么样子!”姒可不等曹植说完话,先骂了这一句。 曹植先是抬手拭去脸上的水,另一手抬起按了按太阳穴,又往外头看了看天色,才想起自己这一醉已误了大事。 “这……” “还不快些起来?”姒刚说完了这话,见得曹植起身,自己便往一旁坐着等,可不敢再让他出什么岔子,不过—— 曹植正在整理衣冠,突然见得姒神色不太对劲,便上前来问她:“你怎么了?” 姒皱着眉头,目光中有惊恐与慌乱,看向曹植时欲要开口,却犹豫了。 “你说话啊!” “他们……在放火烧山。” 曹植闻言一愣,便是也不换身上配饰有没有照礼数准备周全,便转身迈步要往外走。 姒见状连忙起身上前几步拉住了曹植:“你干什么去?” “烧山岂是儿戏?”曹植说这话时,分明言语间已有怒气。 姒心头一怔,继而来到曹植面前,与他嘱咐道:“你听我一句劝,莫再节外生枝了,我先回去了。” 话音刚落,姒便凝神念诀,随风遁去。她来到这山巅之上的云端,见得山下火光已起,便眉头一皱升于云中,金光之间现出真身来。 “天理昭昭,因果有报。上德不宁,何以安疆?哀鸿遍野,手足互戕。征者唯利,颂者图望。圣训乃古,今者作伥!世间纷繁,此时相讨!” 一时间电闪雷鸣,便是九天星河落下,山中飞禽走兽来到山巅似是在朝圣一般。至于山下,莫说是火,点火的人,就是那山下流水人家也不能幸免于难。 依山傍水良田宅院,只在这时化作汪洋。姒心中怒气不止——世上人要打仗引得烽火连天,征兵夺利——这些人的勾心斗角,姒不管,甚至哪怕有山中之火天命所系她无能为力也就作罢,但如今却是因兄弟夺嫡又加自己所在,姒决不坐视不管。 天理昭昭,这些世上的人当真以为,他们作得天地之主不成? 第十五章 我来迟了 山中神灵怒而雨若九天银河落,不多时就波及到了城池之中。 曹植看着姒离开本就不放心,不曾想他正要去追,便已听得天边巨雷之声。 “遭了!”曹植不假思索地向外奔去,家丁见他急匆匆地出来,便以为是要赶着去与大军会合,还连忙吩咐车驾准备。谁曾想曹植一并连雨伞都懒得接过来,便是战靴都没穿上就令人备马直向府门而去。 曹植一跃上马,拉了缰绳便一路往城外赶去,才刚到了城门口就见得护城河已快淹没城门吊桥,直向着胯下马身上狠狠抽了一鞭子。 马吃痛向前奔去,但越靠近那山,水流就越着急。直到了马不能行之处,曹植见得水流如此,而雨犹未停,又兼山间猛兽顺势而来,便仰头向天:“此系一人之过,与百姓无关,望上天垂怜!” 姒在空中,听得曹植这话,只是冷笑应道:“以九天之水,正善恶之报!” 姒当然知道百姓无辜,但就像曹植怜惜百姓,她亦怜悯草木鸟兽。凭什么普天之下皆是王土,对山中草木说采就采说伐便伐,鸟兽虫鱼被他们肆意猎杀? “姒卿,还不住手?”九重天上,果然有仙界之人来了。 六界之中,最狂妄的便是人,最不自量力的也是人。这山中一草一木一花一石一鸟一虫,哪个不是天地造化所生,论起年岁来便是当世人叫一声祖宗都使得,护佑人间自有其因果,凭什么要被这些不知好歹的人决定生死? 人有天命,是仙界所定。司命缘机却是从来不写草木鸟兽的命格,由得他们自生自灭。人死后往冥界求往生,飞禽走兽死后便是神形俱灭,或有造化的为妖为魔不得见天日,这未免太不公平! 姒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她为什么要停手? 见得姒并无收手之意,仙界风神雨神雷公电母倒是先动手停了雨。紧接着,又听得云中有人向姒呵道:“姒卿,你可知罪?” 姒应声道:“我无罪!” “百姓罹难,生灵涂炭,还不认罪?” “如此说来,山中草木鸟兽何罪之有!”姒分毫不肯让步。 见得雨停云开,又有云端光芒令地上积水退去,曹植却不往城中,而是驱马往山上去。 姒的话音刚落,天雷便已向她而来。 姒没有躲闪,也没有再反抗:她心知肚明,一道天雷就能算清的账,便不会再有人去追究了。此番如果她再不肯退一步,非要一个公平,只怕就不只是山中草木虫鱼神形俱灭了。 仙界,天族,他们当然是骄傲的——受命于上神盘古氏,管辖六界,定下世间因果命数,镇压妖魔鬼怪,谁敢不从? 天威不可测,神怒不可犯,姒算是明白了。 从云端往下坠落之时,姒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接住了自己,侧目时才见是山中百鸟相迎。重新来到山巅之上,被雨水打湿过的地面似是温柔了很多。她只是躺着,而身上的每一处似都在汲取地上的水。 山中的飞禽走兽都守在这,直到马蹄声渐近。 猛虎怒号,曹植胯下马儿受了惊,他连忙从马背上跳下,一路沿着山中泥泞道路来到山顶。 姒知道是他来了,只是她已经说不出话了。 曹植一步一步向前来,不知是不是因落汤鸡的模样再加衣裳上沾了泥,此时此刻的他一点也不像魏王公子临淄侯,倒更像空有志气却对世事无能为力的落魄人。 “我来晚了。”曹植来到姒身边坐下,低头看着她,如是说道。 姒侧头不看曹植,皱着眉,传音与他:“你不该来。” “只是监军,又不是主帅,没那么要紧。”曹植说着,上前来将姒扶起,任她靠在自己怀里,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说道,“是我不好。” 姒勉强勾了勾嘴角,她当然听了些所谓“临淄侯受山妖迷惑”的说法,只是没想到那些人竟会放火烧山。她不怪曹植,只怪自己看不透人心。 过了许久,姒总算是有了些力气,才抬手往曹植身上推了一把:“快走。” “你这个样子,我怎么走?” 听得曹植言语中的担忧与焦急,姒抬头来看着他。 四目相对之时,姒才发现曹植看自己的目光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害怕,即便自己这般模样在他眼里那样清楚。 曹植淡然一笑,略作思索才开口说道:“我不怕你。” 姒闻言一愣,继而点了点头。她实在是没力气了,便只靠在曹植怀里,思绪不由得回到当年—— 姒第一次到仙界去,看得往来仙童仙女都整齐有序,只觉得这规矩大得很。她只一路向前走,便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天权宫。 “哎,小姑娘,你从哪来?” 姒抬眼看着那小童,轻笑着说道:“我一万两千岁了,你才小呢!” 那小小童一愣,上下打量了姒一番,又琢磨着今日凌霄殿神仙云集,这才恭敬地向她行了礼,却不知该怎么称呼她。 “哎,别这么麻烦。我听着琴声过来的,弹琴的人是在这里头吗?” “你问的是文曲星君……” 就在这时候,文曲星君正从天权宫出来,见得小童正与姒说笑,便过来查看。 文曲星君见了姒,不禁失笑,从来听闻姒卿耳力非凡,不想今日在此遇见。他只拱手与姒示意,还来不及说话,便见—— 姒也不知还礼,只上下打量了文曲星君一番,又上前来扯了扯他的衣裳:“你这锦袍好漂亮,比九雉姐姐的尾巴还好看。” 文曲星君闻言先是一愣,继而又是一笑。一万两千岁,这年纪于仙来说自然不小——毕竟这位文曲星自己也才不过五千岁;可对于神兽来说,可就真只是个小孩子。 “姒卿喜欢?”文曲星君并不恼,只是由着姒前后转着圈看自己的衣裳。 姒抬眼看着他,点头说道:“你知道我?” 文曲星君点了点头,继而又是一笑,只蹲下身子来看着姒的眼睛说道:“凌霄殿有宴,我出门迟了,姒卿带我过去好不好?” 姒刚点了头便转身要走,看得四周却犯了难,只皱了皱眉转回去看向文曲星君说道:“方才听得这边琴声正好寻了过来,我……” 第十六章 无需挂心 “你还要在这待多久?”姒终于开口向曹植问道。 曹植低头看着姒,开口只道:“你要赶我走?” 姒坐起身来,转头目光扫过周遭一众鸟兽,又转来看着曹植笑道:“他们饿了。” 曹植听罢这话,亦转头看了看周遭的飞禽走兽,尤其是那几条又粗又长两眼盯着自己吐信子的花蛇,当真是目光都绿了,他转来目光再落在姒身上,只说道:“那我更不能走,不然他们伤了你可怎么办?” 姒怔怔地望着曹植,心道:他纵是文曲星君下凡如今也不过是肉体凡胎,况且他还知道我并非凡人,怎会有要护我之心? “我说得不对吗?”曹植看着姒发愣的模样,开口问道。 姒连忙回了神,看似平常地站起身来,便是凝神转瞬之间化为人形。继而只见姒手拈作兰,提腕至胸前一绕,复上举以通天,其身飘然而起,金光四射。 不多时,姒重新回落于地,一切恢复如往常。 曹植起身见天朗气清,又看得鸟飞于天际,兽奔入林中,山中草木生机盎然,不觉目光一亮;再抬眼看向姒时,分明见她笑靥嫣然,心中却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姒向曹植走了两步,笑着问他:“你早知我并非常人,便不该这般小心。”略顿了顿,又开口说道,“你还是快回去请罪要紧。” 曹植闻言不禁笑了起来,亦上前来,只抬手便拉着姒上下转着圈打量了一番,直道:“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姒一愣,眼前仿佛仍是当年在天权宫时的情形,开口应道:“忘忧。”略顿了顿,是又想起往事,直道,“公子可还记得回去的路?” 话音方落,就见曹植嘴角一扬,开口应声说道:“不记得,还请忘忧姑娘带路。” 姒听过了曹植这话,白了他一眼,感情五万年了他还是改不掉要人带路的毛病。姒抬手引来一只羽毛斑斓尾巴极长的鸟,那鸟儿落在她左手指尖,又见她右手抬起单指向那鸟儿一点。 鸟似惊却不飞走,只是扇了扇翅膀。姒右手指尖金光点在这鸟身上,便是隐去其羽毛颜色而令其知晓来路归途。姒收了右手,左手手指轻轻一挑,那鸟儿便飞到了曹植那边去。 “这是做什么?” “送你啊!”姒说着,手上轮指一转,便听得马蹄声由山下传来——是曹植的马。 曹植笑着点头,又转眼看了一眼这鸟,遂拱手向姒行礼以后,转身上马而去。 看见曹植走远了,姒便敛了面上笑意,皱眉忍着伤痛时又觉腿下一软,直摔倒在地,现出真身时口吐鲜血。 曹植这一路总觉心中惴惴不安,又实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偏是那鸟儿有所感应,忙落到了他拉着缰绳的手上来。 曹植见着这小东西落下,遂低下头只看着它。 那鸟儿冲着曹植不停地叫,可曹植哪听得懂?无奈之下,那鸟儿又扑腾着翅膀飞起来,在曹植头上绕了一圈又一圈。 只听得那鸟儿的叫声愈来愈凄厉,好像是哑人心中焦急万分却说不出一个字,一时间仿佛天都暗了下来,山中草木亦显得苍凉了几分。 就寻常而言,山中鸟雀多是一鸣千应,恨不得比试出谁唱得更好听,怎的到了它这周围万物都沉寂了下来呢?山中草木深,天边彩云黯,曹植心头一紧——她有麻烦了。 曹植刚一皱眉,还不等他开口询问什么,那只鸟儿约是觉察到他不经意的一声叹息,便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后奋力向高空飞去。 曹植仰望着那娇小的身躯刺入云层去,不多时又见它奄奄一息地落下来。他连忙拍鞍飞身而起接住了那只鸟儿的残骸,只在心有所感时,目光已证明他有所决定。 等得曹植亲手将那只鸟儿葬于山中后,一路纵马回到城中。当然,他是该去领罪受罚的,不过从魏王宫出来之后,先回了自己府上,却是不经意间听得下人们议论着说什么“有位姑娘来见侯爷,被五官中郎将请了去”的话,便也不论其他,迈开步子径直就去了自己兄长,曹丕,五官中郎将府上。 与那日姒所见不同,这门口的往来巡查兵士已经不在。门上侍从见曹植来都觉得稀罕,再见得他怒不可遏的模样更是大气不敢出。 曹植一路来到外厅,下人忙奉茶来,曹丕听过通报后往内堂出来。 曹丕来见得曹植正喝茶,但面上怒气未消,便开了口:“三弟这是……” “兄长,成日当真悠闲。”曹植将手中杯子往跟前一放,起身向曹丕拱手鞠礼。 曹丕笑着示意曹植不必多礼,两人各自落了座,一旁下人自然也给曹丕奉了茶。 曹植却是不论其他,开口便说道:“父王不日又要领兵远征,兄长可别忘了这两日安排夜宴,以火点灯照明,为父王送行。” 曹植有心将“火”说得极重,目光灼灼只盯着曹丕,生怕错过了自己这位“兄长”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 曹丕闻言笑着点头,便是全未听出“火”字的弦外之音。直到曹丕见得曹植这般神情时,才觉得有些不对劲,遂开口问道:“贤弟不必为那监军之事不悦,为兄定会在父王面前为你……” 曹植听得这话,嘴角冷笑已无需遮掩,便听他开口说道:“兄长果有此心,弟当感念于心,他日结草衔环以报恩。” 这话说得阴阳怪气的,看似感谢,却听得曹丕心头颇为不安。 不多时,曹植便起身请辞而去。 曹丕退到后堂中来,眉心不展,见邢颐、桓阶、陈群仍在此间。几人相互见礼重新落座之后,曹丕连忙开口相问:“诸位间可有谁知道,三弟他……” 邢颐起身开口就道:“临淄侯三番五次饮酒误事,此番更是弃行军大事于不顾,公子何必还以他为念?” 桓阶也抚须而笑,和着邢颐这话说了下去:“子昂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阶听闻,是城北山中有妖呢!” 陈群闻言也是大笑,继而说道:“伯绪兄所言不差,魏王也以此为患,不想下令放火烧山……” 曹丕听得“放火烧山”这四个字,便连忙开口向陈群问道:“放火烧山?” 第十七章 王鸾祭天 “大公子不知道这事?”桓阶挑了挑眉,仍是笑着反问。 曹丕木讷地点点头,他这才知道为何方才曹植有意提及那个“火”字,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曹操引军待发,大军出征时日定在五日之后。 这一晚,魏王宫中家宴,曹植再次向曹操请罪,又献上《五游咏》。 曹操见之,对其中“九州不足步,愿得凌云翔。逍遥八纮外,游目历遐苍”等诸多句子赞不绝口,直道:“子健文章辞赋溢美,但于家国时政军务之事,还是该多花些心思。” 曹植点头称是,父子俩饮酒论文。曹丕只在一旁看着,仿佛他是个外人。 等到曹操大兵将发之日,曹植上前开口诵道:“行行将日暮,何时还阙庭。车轮为徘徊,四马踌躇鸣。路人尚鼻酸,何况骨肉情?” 曹操正为子健文章大为感动之时,曹丕在一旁目中带着泪光,正担忧地望着曹操。 大军远去,声势浩荡。 接下来很长一段日子,此间烈日炎炎,仿佛那太阳被架在了空中似的。 曹植又是连着数日往山中去,还不说未曾得见姒在何处,就是这山中流水将涸,草木似乎都要枯死了一般。 思前想后,曹植便是更加坚定了什么决定一般。他回到府中之后便开始斋戒,七日之后入魏王宫向母亲请了安,便令公车令以魏王鸾驾往司马门出,一路向金门而去。 在金门之外,曹植早已命人备好了祭祀所需,一切都以帝王祭天的规制办。他当然知道这不合礼法,但他不想去顾这些了。 吉日辰良,斋戒循方。是彼今日,朝觐上苍。 不吝私养,采帛帷昌。倾其宝藏,华盖御彰。 披丹霞衣,袭素霓裳。鄙无珠光,复呈文昌。 牺牲美酒,玉珥琼浆。金银为箸,美玉为觞。 俗子凡夫,迎神高堂。日月齐光,国祚绵长。 长剑以歌,祈免罪降。浩然正芒,民生安康。 祭礼完毕后不多时,天边传来巨雷轰隆之声,忽而风起云动,甘霖降临。 姒静静地躺在山巅之上云雾飘渺之间,受烈日灼烧之苦,更有为祸人间篡改凡人命数、逆天地而行修此间山中草木,要等着上苍降罪才是;加之神元本未完全复原,当真是丢了半条命。 等到天边一声巨雷,姒才艰难地睁开了眼睛,听见雨声时她连忙翻身拨开云雾往下看,才见得金门之外王驾高轩,是曹植借魏王仪仗祭天祈愿。 这…… 怎么会这样? 雨落沾衣,姒不由得长叹一声,竟是自她来到此间,曹植时不时又得当个落汤鸡。 等得风雨静了,姒从云端回到了山巅,金光之中重新幻化为人身,就在她现身之时,山川草木焕然一新,应都是重新活了过来。 鸟鸣山幽,草木芬芳,雨后的气息中有些与往常不一样的清甜。 姒从山顶往下走,经此一番,她只觉目光所及都只在咫尺是那般真切,迈开步子踩在地上都是一种享受。青山不老却名苍,小径无人故唤野。所见每一处风景,所闻每一丝声息,所行每一步,都那样令她心旷神怡。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在原地等她回来。 姒沿着山间小路在山中走着,直到见了曹植葬那只鸟的地方。 “怎么回事?”姒看着那被翻动过的土壤,她已知道那只鸟儿离开了,却还是向一旁众生灵问道。 只是,他们都没有应答。 姒点了点头,悲伤,愤怒,无奈,她也不知道哪一个词才是此时此刻的心情——自己在山间漫步的惬意,是曹植向上天求来的,更是这埋在土里的小家伙用性命换来的。 姒抬起手来,左手翻掌时手指向着一旁轻点,右手立掌,心中念着祈魂诀。不多时,便见埋葬那鸟儿的地方有新苗破土而出,少时便已成了一株参天之木。 姒收手之后,向着这棵树深行了一礼。她很明白,自己现在能做的,也只有这个了。她凝神遁形而去,便是径直到了临淄侯府中来。 “你怎么来了?”曹植正在案前看书,见了姒进来,却是也不说话,只在心里默念。 姒只是站在原地,双目怔怔地望着曹植,并不开口询问什么。她能听见曹植要对自己说的这话,却辨不出其中喜怒,刚要细细去他眼中找些蛛丝马迹时,却是—— 曹植见得姒并不应答,目光重新落在书上,却只一瞬,再看向姒时表情已显得十分讽刺,眼神里只写了可笑二字——“每次遇见你,就没什么好事。” 姒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差,她没想到曹植心里想对自己说的话,却是这一句。一时,她只觉得好像身上某处在流血一般——身体里鲜血越来越少,周身便觉得愈发的冷。 “每次遇见你,就没什么好事。” 一句话,把姒的思绪拉到了那年。文曲星君与姒一同往凌霄殿的方向去。 引不引路的不知道,不过姒对文曲星君的锦袍倒是十分好奇。她索性念诀缩小了身形,蹲在他脖子后头欣赏这衣裳上的色彩纹样。 来到凌霄宝殿,各路神仙来与文曲星君见礼时,姒仍在文曲星君脖颈之后那块窝着。 蒲牢隔的老远就看见了姒,连忙走了过来—— “文曲星君。”蒲牢向文曲星君寒暄道。 文曲星君见了是蒲牢,便是正还礼时,就觉自己领后略紧了紧,跟着就是姒被自己这位四叔震得从文曲星的衣裳上一路滑了下来。 蒲牢见姒吃痛地趴在地上,也并不念诀令她恢复身形,只是寒暄之后便转身走了。 等得蒲牢渐远了几步,文曲星君抬手时心中念诀,便是将姒捧在掌中,继而也落了座。席间,文曲星君念诀隐去了姒,直把姒放在了自己桌上。 “你没事吧?”文曲星君向姒传音道。 姒站在文曲星君的酒杯旁,看着他摇了摇头,嘟囔着道:“那是我三叔,我最怕他了。” 文曲星君听过这话,不禁一笑,继而压低了声音问姒:“奇怪了,你连我都不怕,如何怕他?” “每次碰上他,准不会有好事。”姒仍是嘟囔着埋怨,到底蒲牢总是教训自己,而且他的声音简直就是震耳欲聋,对继承了囚牛非凡耳力的姒来说,不亚于在她的头颅中置一面时时被敲打的鼓。 姒此时看着曹植,却只有淡然一笑,继而遁形离去。 第十八章 用心良苦 重新回到山中,姒心里总觉难受,又实在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对。 曹植所说,的确不差。那天他来山中游玩,却被人行刺,好在有惊无险;第二次见面,他醉酒延误监军之事,魏王大失所望;此番第三次见面,他方假借魏王鸾驾仪仗祭天,还不知后事会如何。这桩桩件件,的确是没有一件好事。 可分明,自己是想帮他的啊!姒心里如此想着。当时因心急想要保他性命才行雨,哪知曹植从那天起便时常入山,以至有传言说山中妖女勾引临淄侯,到那天放火烧山…… 姒抬眼看见山中草木依旧,竟心里生出些苍凉来:分明那时,是曹植自己说要答谢救命之恩,又说“监军而已,又不是去作统帅”,怎么就成了自己给他带来了厄运了?到底,还是自己看不透人心吧,姒心里这么说着。 曹植仍在案前,手上的书早已被放下。就在姒转身遁形离去的时候,曹植心中亦十分不平。他何尝不知道姒是一心为自己,那时若无她出手相救,自己早已经丧命山中,可是…… 就因为自己行事不计后果,本想多次往山中寻姒以示报恩之诚心,却没想到险些给她酿成杀身之祸。曹植心中怎能不恨,怎能不悔?姒是九天神女,曹植不是不知,也正因如此他更明白自己能做的,无非只有在姒受伤时陪她一时半刻;此次祭天,便是报了当日救命之恩了。 曹植知道,此番以魏王鸾驾开司马门往金门去的事一定瞒不住,自己若再与姒有瓜葛,莫说那位五官中郎将、自己的亲兄长曹丕还会动什么手脚,就是一向疼爱自己的父亲,也必不会折了王者之威—— “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只此往日的一句话,曹植便对自己的未来心知肚明:自身难保之人,又如何能顾全他人呢?更何况姒本就不该插手凡人纷争,此番为自己受了重伤,曹植又如何再忍心让姒被卷得更深? 曹操当然很快就知道曹植以自己的鸾驾开司马门而出,随即便派人传令,不仅处死公车令,更要紧的是加重了对诸侯的禁令。不多时,又有消息传回城中,杨修因“鸡肋”口令之事被曹操以“惑乱君心”为由处死。 曹操大军无功而返,偏这日曹丕请安时又向曹操奉上了杨修交给曹植的《答教十条》。曹操拿得此物,心头便愈发对自己这个文采斐然的儿子失望。 如今杨修已被处死,曹植无疑失了臂膀,更有多番事务失了曹操厚望;在司马懿、邢颐、桓阶、吴季重、陈群、贾诩等人劝说之下,曹操更是下定决心——“废长立幼,取乱之道也”,遂令谪曹植于陈,立曹丕为嗣。 曹操病情每况愈下,于是魏王后卞氏将曹植留在左右侍奉。 等到曹操大限已至,铜雀台芳菲尽散,昔日莺歌燕舞也已不复。当初赋中“望园果之滋荣,仰春风之和穆”似已去了千年,眼前种种倒是真真应了后头那句“听百鸟之悲鸣”。 城中种种变故,当然都逃不过姒的耳目。她仍只在山巅,听风聆雨,琴就在手边,思虑许久才起手弹起《古艳歌》:“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正在这时候,天边又有鸟飞回来,只在姒跟前扑腾着翅膀叽叽喳喳了一阵。 姒静心听了鸟儿歌喉婉转,便点了点头,继而感慨了一句:“当真是用心良苦。” 鸟儿归林后,姒再起手弄弦,便是不自觉地顺着那鸟儿方才的吟唱弹起了《怨歌行》的末尾几句:“吾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长。今日乐相乐,别后莫相忘。” 子健的手笔,当真不俗。姒先是轻叹了一声,继而嘴角一勾,心中直骂道:凡人心思真是麻烦。当真只有这山中绝尘之世,才能有些清净。到了现在,姒才开始有些后悔——自己怎么就应了忘忧之境这使不上劲又不得好的鬼差事。 不过,曹植的确该离开此地了。 姒深吸了一口气,自己这番来到这是为《惊鸿》,如今正是时候。她念诀将琴放回,继而站起身来便要往山下去。 山中之虎来到姒跟前,直向她长啸一声。 姒脚步一顿,便点了点头:是了,自己这会子这么去找他,岂不是白辜负了他一番良苦用心?思及至此,姒于风中遁形,直向魏王宫那边去。 “命之七步之内作诗,若能则贬之,若不能则杀之。” 姒隐匿在那屋檐上,听得下头有人与曹丕这话,只觉这兄弟之情刺骨得紧。 这不,紧接着那一句话就派上了用场。 曹植面容憔悴,却是正冠朝服对着自己的兄长跪地称臣,听罢七步成诗之命仍未起身,只是拱手向着头戴魏王冠冕的曹丕开口提醒了一句:“请,命题。” 曹植的眼睛并不看曹丕,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什么“情为兄弟,名为君臣”,不过是说来堵人口舌的罢了。曹植从未庆幸过自己文辞美名远扬,直到此时方知若非有此名,自己已是刀下亡魂。 “你我为兄弟,便以兄弟为名。”曹丕话说到此,似觉太简单了,又或是要向曹植示威一般,遂又道,“但其中不可犯兄弟字眼。” 曹植嘴角一勾,那弧度冷得似要将这三月拖回寒冬去,点头领命之后缓缓站起身来。 一旁曹丕的心腹请了曹丕佩剑,自然不会放过了这个机会,旁的什么诗赋他听不出好坏来,但这数曹植脚下步伐他当然是能做得来的。 “一步。” “两步。”那人嗓门显然提高了些,眼下此间大概除了曹植自己,再没有一个人盼着他真是名副其实的天下奇才。 “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 “三步!” “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 “四步!” “五步!” “六步!” “七——” 就在那人一副小人得志,眼看着就准备拔剑一招致命时,曹植仰头向长叹:“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满座皆惊,从来只听说临淄侯才华绝伦,没想到这七步成诗于他而言亦不在话下。 一山难容二虎,如今纵已有天命定夺,大局已成,但曹丕断然是不会再留曹植在城中的。 第二十一章 我来迟了 山中神灵怒而雨若九天银河落,不多时就波及到了城池之中。 曹植看着姒离开本就不放心,不曾想他正要去追,便已听得天边巨雷之声。 “遭了!”曹植不假思索地向外奔去,家丁见他急匆匆地出来,便以为是要赶着去与大军会合,还连忙吩咐车驾准备。谁曾想曹植一并连雨伞都懒得接过来,便是战靴都没穿上就令人备马直向府门而去。 曹植一跃上马,拉了缰绳便一路往城外赶去,才刚到了城门口就见得护城河已快淹没城门吊桥,直向着胯下马身上狠狠抽了一鞭子。 马吃痛向前奔去,但越靠近那山,水流就越着急。直到了马不能行之处,曹植见得水流如此,而雨犹未停,又兼山间猛兽顺势而来,便仰头向天:“此系一人之过,与百姓无关,望上天垂怜!” 姒在空中,听得曹植这话,只是冷笑应道:“以九天之水,正善恶之报!” 姒当然知道百姓无辜,但就像曹植怜惜百姓,她亦怜悯草木鸟兽。凭什么普天之下皆是王土,对山中草木说采就采说伐便伐,鸟兽虫鱼被他们肆意猎杀? “姒卿,还不住手?”九重天上,果然有仙界之人来了。 六界之中,最狂妄的便是人,最不自量力的也是人。这山中一草一木一花一石一鸟一虫,哪个不是天地造化所生,论起年岁来便是当世人叫一声祖宗都使得,护佑人间自有其因果,凭什么要被这些不知好歹的人决定生死? 人有天命,是仙界所定。司命缘机却是从来不写草木鸟兽的命格,由得他们自生自灭。人死后往冥界求往生,飞禽走兽死后便是神形俱灭,或有造化的为妖为魔不得见天日,这未免太不公平! 姒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她为什么要停手? 见得姒并无收手之意,仙界风神雨神雷公电母倒是先动手停了雨。紧接着,又听得云中有人向姒呵道:“姒卿,你可知罪?” 姒应声道:“我无罪!” “百姓罹难,生灵涂炭,还不认罪?” “如此说来,山中草木鸟兽何罪之有!”姒分毫不肯让步。 见得雨停云开,又有云端光芒令地上积水退去,曹植却不往城中,而是驱马往山上去。 姒的话音刚落,天雷便已向她而来。 姒没有躲闪,也没有再反抗:她心知肚明,一道天雷就能算清的账,便不会再有人去追究了。此番如果她再不肯退一步,非要一个公平,只怕就不只是山中草木虫鱼神形俱灭了。 仙界,天族,他们当然是骄傲的——受命于上神盘古氏,管辖六界,定下世间因果命数,镇压妖魔鬼怪,谁敢不从? 天威不可测,神怒不可犯,姒算是明白了。 从云端往下坠落之时,姒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接住了自己,侧目时才见是山中百鸟相迎。重新来到山巅之上,被雨水打湿过的地面似是温柔了很多。她只是躺着,而身上的每一处似都在汲取地上的水。 山中的飞禽走兽都守在这,直到马蹄声渐近。 猛虎怒号,曹植胯下马儿受了惊,他连忙从马背上跳下,一路沿着山中泥泞道路来到山顶。 姒知道是他来了,只是她已经说不出话了。 曹植一步一步向前来,不知是不是因落汤鸡的模样再加衣裳上沾了泥,此时此刻的他一点也不像魏王公子临淄侯,倒更像空有志气却对世事无能为力的落魄人。 “我来晚了。”曹植来到姒身边坐下,低头看着她,如是说道。 姒侧头不看曹植,皱着眉,传音与他:“你不该来。” “只是监军,又不是主帅,没那么要紧。”曹植说着,上前来将姒扶起,任她靠在自己怀里,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说道,“是我不好。” 姒勉强勾了勾嘴角,她当然听了些所谓“临淄侯受山妖迷惑”的说法,只是没想到那些人竟会放火烧山。她不怪曹植,只怪自己看不透人心。 过了许久,姒总算是有了些力气,才抬手往曹植身上推了一把:“快走。” “你这个样子,我怎么走?” 听得曹植言语中的担忧与焦急,姒抬头来看着他。 四目相对之时,姒才发现曹植看自己的目光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害怕,即便自己这般模样在他眼里那样清楚。 曹植淡然一笑,略作思索才开口说道:“我不怕你。” 姒闻言一愣,继而点了点头。她实在是没力气了,便只靠在曹植怀里,思绪不由得回到当年—— 姒第一次到仙界去,看得往来仙童仙女都整齐有序,只觉得这规矩大得很。她只一路向前走,便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天权宫。 “哎,小姑娘,你从哪来?” 姒抬眼看着那小童,轻笑着说道:“我一万两千岁了,你才小呢!” 那小小童一愣,上下打量了姒一番,又琢磨着今日凌霄殿神仙云集,这才恭敬地向她行了礼,却不知该怎么称呼她。 “哎,别这么麻烦。我听着琴声过来的,弹琴的人是在这里头吗?” “你问的是文曲星君……” 就在这时候,文曲星君正从天权宫出来,见得小童正与姒说笑,便过来查看。 文曲星君见了姒,不禁失笑,从来听闻姒卿耳力非凡,不想今日在此遇见。他只拱手与姒示意,还来不及说话,便见—— 姒也不知还礼,只上下打量了文曲星君一番,又上前来扯了扯他的衣裳:“你这锦袍好漂亮,比九雉姐姐的尾巴还好看。” 文曲星君闻言先是一愣,继而又是一笑。一万两千岁,这年纪于仙来说自然不小——毕竟这位文曲星自己也才不过五千岁;可对于神兽来说,可就真只是个小孩子。 “姒卿喜欢?”文曲星君并不恼,只是由着姒前后转着圈看自己的衣裳。 姒抬眼看着他,点头说道:“你知道我?” 文曲星君点了点头,继而又是一笑,只蹲下身子来看着姒的眼睛说道:“凌霄殿有宴,我出门迟了,姒卿带我过去好不好?” 姒刚点了头便转身要走,看得四周却犯了难,只皱了皱眉转回去看向文曲星君说道:“方才听得这边琴声正好寻了过来,我……” 第二十章 甘愿受罚 姒思前想后,心中放心不下,便是凝神念诀遁形而去。 来到当初萦带着自己到过的他的下榻之处,姒看着这屋子里桌椅上厚厚的一层灰,抬头又见梁间满布着成网的蛛丝,便口中喃喃:“萦?” 没有人回应她,萦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出现。 姒深吸了一口气,闭目凝神念诀—— “你……”萦大概是被姒这咒语念得心神不宁,故而才来的。 姒看着萦这沧桑憔悴的模样,刚想开口关切几句,话到嘴边却只嗔怪着说了一句:“你怎么还没回去?” 萦只是垂目,并不作应答,他心里正不是滋味——嵇康为钟会所害而死,其妻长亭郡主过门不过两年便成了未亡人,眼下守着灵位不吃不喝,如今已是第三天了。 姒见萦如此,心里也明白了几分,只叹了一口气向他说道:“走吧……” “他还不到而立之年,那枉死城……” “你放心。”姒终于是说了这么一句话,向着萦微微一笑。 萦见得姒这般反应,直愣愣地看着她,思索再三想起琴宗忘忧之境的传说,便是开口问道:“你不会是……” 姒没有等萦继续问下去,只开口说道:“快走吧,不然就真回不去了。” 萦木讷地点了点头,两人一同遁形而去,刚到了忘忧之境,只听得身后一声天雷,不过这忘忧仍是天朗气清。 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木屋,两个小童也从后院迎了出来,开口说的都是“可算回来了”的话。 姒只是一笑,紧接着便示意两个小童往后去取来了山中旧音之酒,又拿来了璞玉糖、浑金果,见得三样东西齐全,她才松了一口气。 凝神闭目念诀,双手拈作兰花,双臂由面前交叉拉开,指尖点在额边,翻掌向天,紧接着收手至胸前一绕,便是催动金光笼三者于一处。 不多时,那日山涛先生所留的一卷丝线重新乖乖地回到了架子上。 萦在一旁为姒护法,不敢有丝毫的疏忽——他知道若非自己,本不该有这许多事。 二人收回神力,各自调息。 正在这时,姒听得外头路上有弦歌之声传来。那弦乐十分雄浑,通曲并无高亢凄厉之音,当真是雅中至雅,如金钟盛鼎。 姒心头一喜,直道:“我才在愁,可巧人就到了。” 萦仔细听来那曲子,是—— 青云器,生民秀,重奏乐府曲, 达音深,金石琵琶作阮名。 两人相视一笑,小童已寻好了疑声寻律之酒,虚华饼,软浮糕伺候着。只是今儿这位客人要说的故事姒着实没兴致了,她呀,一心只琢磨着人间那档子事儿。 “怎么了,心神不宁的?”萦见小童已都布置好,外头人也该到了,姒却连琴都不取来,便开了口。 姒听他这一问,转过头来看着萦,略想了想便只嘱咐着:“你照应着,我先走了。” 不等萦再说什么,姒已起身向后院去了,随风遁形不多时便已到了人间云头上,却是正看见北边云中一道紫色光影。 “遭了!”姒心头暗道不好。 那云中紫色神光掠过直入云天,是文曲星君归位而去。 姒思前想后,终是先继续向东阿云山去了。 “魏陈思王曹子健墓”几个字映在姒眼中,心里只觉得冷。姒眼中落寞悲伤已无须多话,心里更是被痛惜包裹着。 说起来,周郎与世长辞,姒尚还能去望乡台送一送他,可这曹植曹子健离去,自己却是没赶上相送了。 在此停留许久,姒才转身回了忘忧之境。 客人已经离开,屋子里的萦仍还坐着,不过从云中又来了一人。 只见紫光划破天际,直来到姒跟前,是文曲星君到了。 “文曲星君。”姒不自然地往后退了一步,抱起手来向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文曲星君见姒如此,面上并不露悲喜,只是抬手拿起那个酒葫芦,向姒兴师问罪一般:“大胆姒卿。” 姒只得把头低得更深了些,她知道这事儿瞒不过文曲星君,更有那纵车出司马门,这下自己可真是惨了。她思索许久,终是说出一句:“请文曲星君恕罪……” 文曲星君神色不辨喜怒,开口说的倒仍是讯问的话:“你可知道擅改凡人命数,后果是什么?” “我……”姒仍是低着头,不敢看向文曲星君,却是终说不出第二个字。 萦听得文曲星君与姒说话,便径直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三两步地来到了姒身侧,便是先向文曲星君行过礼之后才开了口:“不知姒卿犯了什么错,值得文曲星君亲自跑一趟?” 姒听得萦这话,不愿此事连累了萦,遂连忙抬头来看向文曲星君,不假思索地开口说道:“文曲星君教训的是,是我不好,我甘愿受罚。” 文曲星君目光流转于这二人之间,思索良久,嘴角略勾了勾,开口时却只向姒说道:“你甘愿受罚?” 萦见这文曲星君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眉头略皱,直开口向文曲星君冷言说道:“文曲星君想做什么?” “萦君莫怪我不给你面子,姒卿擅改凡人命数,更以忘忧之力肆意妄为,难道阁下就全无愧疚之心?”文曲星君说着这话,说的是萦,亦更是他自己。 说起来,文曲星君还真该感谢姒,否则此番下凡历劫根本就来不及凑个功德圆满。他知道姒改动天命并非本意,自己今日来本是想将酒葫芦还给她,再论一番凡间见闻便罢,却不想刚一到了这,就发现忘忧之境改天换日,还有岳山竹。 文曲星君神力感应之时,已知晓有旁人在;等得萦过来,才知萦在天外天中游历了一番才回来,但他身上又无端地多出不少凡人气息,便猜想是姒以忘忧之力为他掩盖了些什么。 萦听过文曲星君的话,又转头看向姒,心中羞愧是自然的,遂开口向着文曲星君说道:“文曲星君要罚,罚我就是……” “萦,这不关你的事!”姒先与萦如是说着,继而双眼愤愤不平地看向文曲星君,看他云淡风轻的模样,心中只觉他在人间为曹子健时可爱多了,便又说道,“姒,甘愿受罚。” 第二十一章 不得消停 “什么惩罚你都认?”文曲星君看着姒,试探着问道。 姒刚要答应,却被萦抬手拉了一把,遂转眼看向了萦。 文曲星君见得这二人如此,目光却是落在萦拉着姒的手上。 三人一时沉默不语,萦自然也放了手。 良久,才听得文曲星君饶有趣味地说道:“既然如此,姒卿可别忘了去请罪。”话音落下,文曲星君已转身离去,天边一道紫光去得似有些仓促,好像在逃离什么。 文曲星君回到天权宫门前,却是久久不曾再往前走。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了当年那个小丫头:头上长着缥色的龙角,浅金色的发丝随意散漫,额间碎金浮花缀珍珠,眼角清波浪蕊衬秋波,双耳如鳍,丹唇微张,一身白色衣裳外罩金纱。 不想,一晃竟是白驹过隙,他们再相见时,已过了近三万年了。 在人间时见到的姒,并不刻意与他隐瞒什么,秀眉之下一双水蓝的眸子比山中清泉更纯净,其中总闪烁着星光一般,着实令文曲星君难忘。 不过在人间时,姒倒是看上去成熟许多——看来小丫头这些年成长了不少,文曲星君心中想着,嘴角不禁露出笑意来。 “姒卿……”文曲星君在心中默念着。 等到神魂重归于天后,他的神识完全复苏,自然想起了在人间与姒有关的事,遂顺着酒葫芦的线索查到了忘忧之境。不想再见,却是这般情景。他心中如是想着,不觉轻叹了一口气,才继续向前走,回了天权宫中。 在忘忧之境中,文曲星离开,姒和萦两人看着天边紫光飞逝,便一前一后地回到木屋中来。 二人各自落了座,姒便向萦微笑着问道:“那人的故事如何?” “不怎么样。”萦沉着脸如是说道。 姒皱了皱眉头,也不再管他,便起身要往架子上去寻东西。正在姒拿了尘丝,正要继续找方才阮咸留的东西时,听得萦开口向她问道:“文曲星君怎么会有忘忧的酒葫芦?” 姒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却不说话。 萦走到姒身后来,双手扶着架子,身子向前倾,微微侧头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你就这么大方?” 姒只将一手臂从架子前收回,手肘轻抵着萦的前胸,继而转过身时另一手垂下来,玉手半掩着脸,开口玩笑着说道:“不过一个酒葫芦而已,你若稀罕,也给你一个就是。” “嗯?”萦非但不往后退,还有意凑的离姒更近一些,玩味着说道,“你不会是忘了你是我未婚妻的事儿?” “去你的!”姒在萦有意靠近时便已把手收了回去,听了他这话先是一愣,继而又抬手往他身上推了一把,直开口说道,“在人间由你乐意怎么说,回来了别跟我扯这些有的没的。” 萦不禁笑了一声,开口便是:“我就知道你在人间肯定长了不少见识,快说说,和文曲星君怎么遇上的?” “我和他两万多年前就见过,为那事儿回来还被训了一通,有什么可说的。” “谁要听那个!”萦说着,嘴角一勾,一张脸上却是写满了“你瞒不了我”这几个字。 姒遂不理会他,只继续找着阮咸留下的东西,却始终没见着,便向后院叫来了两个小童问话说道:“怎的,又丢了东西?” 萦见状深吸了一口气,抬眼瞥过那两个小童,直向姒说道:“怎的我在这你都不问,却问他们在后院的?” 姒听过了这话,又见这两个小童着实是一脸无辜,便抬手示意他们退回后院去,才又回来与萦相对而坐,开口就是:“我可不敢再丢东西了。” 萦挑了挑眉,嘴角的弧度变得有些僵硬,继而垂眸,只又向姒赔了不是,继而从袖中拿出了一根阮咸的弦递给姒,开口说道:“这会子不怕了吧?” 姒把那根弦拿了过来,才松了一口气似的笑道:“以后可不能再让你到这来了。” 萦闻言面上有些不悦,转头看向一边去,开口说话竟有几分酸:“是啊,我不来,可有的是什么文曲星君愿意来。” 姒听着这话,只皱了皱眉,“嘁”了一声之后便径直起身要往后院去了。 萦见状连忙跟上来,到了姒身侧来只拉着她便问道:“这就走啊?” 姒点头“嗯”了一声,便抬眼看向萦,挑了挑眉说道:“要不,你再去看看叔夜兄?” “我还是不去了。”萦喃喃着说道,想到嵇康,他心里还是有些难受。说起来,自己活了这近五万年,去了人间不知多少次,还是头一次与凡人称兄道弟。 姒点了点头,便也不再劝他,嘱咐了萦莫再乱动忘忧境的东西后,便转身向后院去,念诀遁形而去。 姒来到人间,仍是青山绿水之所在,不过又是另一番天地了。 周郎不再,子健不再,只有这山中草木一年新似一年,流水一日清于一日。 姒念诀化作人身,青丝白衣映天光,秀眉杏眼闭春芳。她正迈着步子顺着小路往山中走,听得风吹叶轻摇,又隐约听见山中某处有琴声,顿时更来了兴致。 仔细听来,那琴声悠扬,弹的是—— 清天鸟翔,闲话梦长。 有风和畅,琴音画堂。 未解所想,笔墨相将。 抛却诗书,两袖且扬, 姒正循着琴音继续向前走时,便听见那边有人唱和—— 曲有天籁,书留墨香。 长剑出鞘,自露锋芒。 世间碌碌,吾辈谁狂? 姒听到这,便不再款步走了,直转身遁至云端,拨开云雾来向下看。 姒见得说话那两人正是自己要找的人,自然是嘴角微扬,偏在这时只觉有人来到自己身边,转头一看—— “小蝠青?” 姒心知青年纪尚小,就喜欢四处去玩,不过寻常都只有晚上才能见着她,怎的今儿大白天地跑这来了? 青点了点头,遂是奶声奶气地向姒说道:“姐姐找到了好地方,也不带我玩!” 姒只是微微一笑,抬手便点了点青的眉心,开口玩笑道:“等你再长大些,我一定带你。” “我今年八千岁,你这话都说三千年了!” 姒只得摇了摇头,深吸了一口气,心道:萦这家伙,自己不来却把小蝠青送过来,当真是让人片刻都不得消停。看来此番回去,父亲得该与自己说忘忧境本是清净之地的话了。 第二十二章 一弦之曲 姒看了看山中说笑的两人,又转头看了看青,无奈之下只得先哄着青回了忘忧之境。 来到木屋中,姒先是让两个小童带着青四处去转转,再来见得萦仍在那,没好气地向他开了口:“你也太会给我找事儿了。” 萦先是一笑,看着姒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才说道:“你现在去也是白去不是?”略顿了顿,墨绿色的眸子一转,又道,“若是要在人间待些日子,不如就带着青一起去。” 姒当真是不再打算理会萦,头往一边转后,向萦埋怨着:“你在人间倒玩得畅快,《广陵散》不一样没取得?” 萦听了这话,只撇了撇嘴,刚想再说什么,就见外头又有人来—— “七叔!”姒见了睚眦,连忙起身去迎。 睚眦一路进来,见得萦在这,遂没了好脸色,开口便说道:“臭小子。” 萦先行了礼,却也不说话,他知道这会子说话讨不得好果子吃。 睚眦和姒落了座,不多时就听得小童传音说青遇上了麻烦。 “我去看看。”姒说着便起身要走,萦和睚眦自然也都一同出来。 忘忧之境共有三山,吴林山、牛首山、霍山,青在霍山有麻烦,是遇上了朏朏。 三人到时,正看见朏朏一动不动地盯着青,把青吓得那叫一个心惊肉跳。 姒见了,先上前去向着朏朏招了招手,朏朏会意便来到姒跟前。姒俯身将朏朏抱起,看着青那样子,不觉笑出声来,向着两个小童直说道:“亏得你俩把他带到这来。” 睚眦亦只站在一旁笑,看着姒抱着朏朏眉开眼笑的样子,他倒是放心了许多。 萦上前去抬手拍了拍青的头,玩笑道:“你都八千岁了,还怕这个?” “我……谁怕了!” 姒听了这话,目光便从朏朏身上挪到了青身上,只笑道:“是是是,我们小蝠青怕过什么!”看见青志得意满的样子,姒目光一转,继而又说道,“不过呀,我听说这忘忧之境里,不光住有朏朏,还有蛇和蜥蜴……” “啊!”青不等姒继续说下去,连忙叫着躲到了萦身后去。 姒抬眼来看着萦,嘴角微扬。 萦只得深吸了一口气,哄好了青之后便带着青寻好玩的地方去了。 姒见萦把青带走,便俯身把怀里的朏朏放走,这才转头看向睚眦:“七叔今儿来,可有什么事?” 睚眦只笑着摇摇头,说道:“嘱咐了你也不会听,不过叫你多小心罢了。” 姒点头答应之后,睚眦便离开了。 姒带着两个小童重新回到了木屋中,只看着这两人笑道:“他怕朏朏,你们也怕不成?” “姑娘可别拿我们开心了,朏朏除了你,还跟谁亲啊?” “可不是,我上次被朏朏抓了一下,现在想起来都觉得疼。” 姒只是笑,却并不说话。在这木屋中略坐了片刻,姒便起身往后院去,重新来到了人间。 正是寒冬腊月时,草木肃杀,放眼望去那原本成荫的树都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干,唯有这山中的松竹还有些活着的样子。 姒见山中如此,便也没那个心思一路走下去,只转身来到云端,远远地看着行人。 忽而听得琴声中颇有淡泊之志,姒也不做他想,便循声向苏门山去。 来到了苏门山中,姒只在云端,拨开了云雾往下看,心道:那弹琴之人怎的这般天气里身着单衣,竟还不束长发以覆身? 这还不要紧,姒再仔细看,才发现那人弹的竟是一弦琴! 以一弦而作音,竟自成曲?姒心中大惊,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如此之人,莫不是琴宗之祖下凡来了?她抬手掐指算来,不觉深吸了一口气:这是苏门先生,孙登。 正在这时候,姒见有人从院外走来,一路来到孙登跟前。来的那人有几分眼熟,姒略作思索才想起——阮籍。 姒一心只听琴,也不在乎阮籍到底与孙登说了什么。不过那孙登,好似知道有人诚心来听琴的一般,便是手下琴音不绝,心中清净不改,竟是一个字都不与阮籍说。 阮籍几番求教不成,又在一旁立侍许久,终于长叹一声,而后离去。 姒见得阮籍离开,才遁形于风中向那人靠近,想观摩一番孙登是如何以一弦作曲调的,不想刚走近了些,一曲已毕,就听得孙登开了口:“贵客既已降临,为何又不现身?” 姒听得这话,只得现出人形来,上前去向孙登盈盈下拜行礼,丹唇轻启说道:“先生恕罪。” 孙登先向姒点头示意,继而仰天大笑。 “先生,笑什么?”姒见孙登如此,只一脸疑惑地发问。 哪知姒不问还好,这一话问了,孙登索性长啸一声,若鸾凤之鸣。若非此时寒冬,必能引山中百鸟来朝。 等得孙登兴致已毕,才上下仔细打量了姒一番,开口便是:“姑娘所求者,技也,勤加修习即可,何必来听老夫这不成曲调之音?” “先生说笑了。”姒不好意思地低了头,继而又说道,“先生琴技精湛,我……只想观摩一二。” 孙登大笑,继而起身收了琴,便要离开,只留得话音落在姒耳边:“效其形不如晓其意,晓其意不如入其境,入其境不如通其灵。” 姒见孙登离去,只站在原地琢磨着孙登这两句话,猛地想起当日说那位姑娘琴音无灵性的话,却不想自己今日才知“入境”“通灵”的话,心里只暗道:还好那事儿已无人知道,不然岂非班门弄斧? 四下看来,孙登已不知何处去了,姒还觉得方才那一弦之音仍在心头,遂念诀取了琴来。 姒随意坐下,将琴放在腿上,闭目凝神仔细回想着方才孙登手上的一起一落,可—— “你在干什么?”琴魂大概是在琴中待不住了,的确,这一弦之音,不得精髓,当真是能比那伐木拉锯更难听。 姒看了琴魂一眼,略皱了皱眉,又看向了琴,心中不免有些泄气,只应道:“方才听苏门先生一弦之曲,我……” 第二十三章 春归有酒 琴魂闻言失笑,开口说道:“此非一朝一夕之功,你且留着回忘忧去琢磨吧!” 姒闻言,点了点头。 琴魂重归于琴中,姒念诀收了琴,才一路往山中走去。寒冬腊月的,山里着实没什么风景,遂姒的脚步也挺快的。来到山中,姒在竹林之中找了一处合适的地方,嘴里念念有词,继而抬手往那边上一挥,就见一木屋已起。 姒走进了木屋中,又随意念诀取来些许必要之物,再取了琴来挂在墙上。 一晃已过了多日,寒冬已过了,水流声入耳,飞鸟枕云归,草木苏醒,日光渐暖。 这天,姒正在木屋中弹琴,便听见山中有一众人来往的脚步声。 姒将琴重新挂好,迈步子出门,转身来到云端查看,才知是一众人去山上祭神。 这会子祭哪门子的神?姒心中不解,年都过完了,此时春方归也还不到节庆,遂留了心继续在云端看着。 不多时,见那些人将祭品摆好,香炉烛火还在其次,这酒倒是真的香,就连守着忘忧之境的姒也忍不住想下去取一坛酒。 不多时,姒见得其中一人,其貌不扬,衣冠简朴,正执香上前来拜,嘴里却说的是:“天生我刘伶,酒是我的命。一次喝一斛,五斗消酒病。妇人之言辞,千万不能听。” 话音刚落,刘伶将香烛随意往炉上一插,又向着天边深鞠一躬,便转身去打开了酒坛子自己喝了起来。 姒见得这般,不觉深吸了一口气,心中直道:这刘伶,拿祭神来玩笑吗? 正在这时候,天边一道紫光划过,文曲星君现身时正好在姒身侧。 “渎神。”文曲星君只说了这两个字,姒听在耳里不觉打了个冷战。 文曲星君侧目瞥了姒一眼,继而又看向那喝酒喝得正欢喜的刘伶。 “星君,好兴致……”姒先行了礼,抬眼看着文曲星君,见他:峨冠束青丝,云衣霓裳外罩银丝绣紫锦长袍,手握一柄折扇称渊青;姒心里莫名有些发慌。 文曲星君并没有应答,剑眉鹿目中不露丝毫情绪,只仍看着刘伶醉酒发狂。 姒正不知该走还是该留,目光流转时正看见文曲星君腰间挂着的那个小葫芦的流苏坠子——那是忘忧的酒葫芦,竟被他拿来当做装饰。 正在姒心中想着“这家伙怎么这样”时,文曲星君目光正好落在姒身上,剑眉之下一双鹿眼中正映着姒略带不平的神色。 文曲星君轻笑了一声,继而问姒:“从人间带回来如此别致的东西,我可得随身带着。” 听过这话,姒眸子一亮,抬眼看向文曲星君时候也不自觉勾起了嘴角,开口时直道:“没想到高高在上的文曲星君,还有些人情味。” 文曲星君挑了挑眉,挑了挑眉,问道:“人情味?” 姒听了这话就知道是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咬住了嘴唇:天族那些奇怪的家伙,最讨厌自己被拿来与“人”相提并论了。别说什么“人情味”, 文曲星君见姒如此,又是一笑,看得刘伶喝了个烂醉,又转头看向姒,想起什么一般,开口问了一句:“你怎么在这?” 姒应声答道:“来寻《广陵散》。” 文曲星君听着《广陵散》,点了点头。忘忧之力可凭信物穿梭古今,她既要寻那曲子,来这也并不奇怪。 姒见文曲星君又不说话了,试探着问道:“星君今日,难得清闲?” 文曲星君听过这话,眉梢眼角堆了些笑意,开口应道:“姒卿,又得了好酒不成?” 姒只是一笑,应声道:“那儿不是,星君去……” 话才说到这儿,就看见文曲星君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姒,又听他开口道:“忘忧的酒,岂是人间浊物可比?” 姒扯着嘴角点了点头,遂将文曲星君这尊大神请到了竹林中的小木屋里来。 “拿来。”还不等文曲星君落座,姒先伸手向他要那酒葫芦。 文曲星君看着姒伸过来这只手,又垂目看了看自己腰间坠着的那个上书“思”字的小葫芦,便又抬眼看向姒,开口说道:“一个葫芦,姒卿也太小气了。” 姒皱了皱眉,应声道:“忘忧之境的东西稀罕着呢,哪是随便送人的?” “你当初,不是给了周郎两个?” “你怎么知道?” 姒才说了这话,看得文曲星君脸上笑意更深,便直在心里后悔怎么把话说那么急。起手念诀,她取了一个酒葫芦来,递给文曲星君时倒是加了一句话:“周郎可都还我了。” “望乡台上等了六年,已传得满天都是了。”文曲星君接过了酒葫芦,随口说道。 姒不觉倒吸一口冷气,看来这擅改凡人命数的事儿,自己是躲不过了。 文曲星君打开酒葫芦先喝了酒,见姒在一旁垂头丧气的模样,只是一笑:“你不会挨天雷的。” 姒听了这话,将信将疑地看向文曲星君,小心翼翼地开口试探道:“所以,星君来这,是怕我跑了不成?” 文曲星君只是看着姒,那目光简直就是在看淘气的小孩子,开口玩笑着说道:“蟠龙犯错,你跑什么?” 姒一愣,连忙开口说道:“是我……” 文曲星君才听了这两个字,便皱了眉头。 姒见状,也不敢再往下说,两只眼睛却是看着文曲星君,眸子里恨不得写上“是我错了”四个字。 文曲星君见姒这般模样,便是将酒葫芦放在身侧,一本正经地向姒开口问道:“不会要给我来一出李代桃僵吧?” 姒听过了这话,应声便道:“难道都萁豆相煎才好不成?” 文曲星君听过这话,想到当日作《七步诗》的情形,又看着姒神色如常,倒是不禁一笑。 姒本不觉有什么,但见文曲星君又笑了起来,心里便犯了嘀咕:他又在笑什么?我说了什么笑话不成? 文曲星君又将酒葫芦拿起,将葫芦中的酒一饮而尽后,便起身往门外去了。 姒见文曲星君离开,也没那个兴致去留,只将琴取下,起弦一曲《醉春归》,便听得文曲星君以旧词唱和—— 春归否,春归否,雪化清风今日酒。 鸟语将归秀木中,暖阳天际为卿候。 第二十四章 竹林琴音 又过了些日子,天气暖和起来,山中人也多了起来。这一日,又有不少人往山中来。 姒仍只在屋子里弹琴,往来人物从来与她无关,不过此时就在山中别处—— “敢问足下,这……” 被叫住的那人猛地一看了嵇康,便是也不再听他问什么,开口直道:“公子颜色如玉,气宇非凡,莫非仙人下凡?” 嵇康被这话说得一愣,只连忙笑着说道:“在下嵇康,嵇叔夜。”两人相互拱手示意之后,嵇康又开口向这人继续问道,“敢问山中,住的哪位高人?” “你是说,擅琴之人?” 嵇康闻言,笑着点头称是。 那人只笑道:“听说这山中有一先生擅琴,不过我没见过。公子要寻,自往山中去就是。” 嵇康谢过那人,便一路循着琴声来到了竹林之中。 姒听得有人往这儿来,不由得一愣,这才停了琴曲,起身往门外来,正碰上了穿过竹林而来的嵇康。 “在下冒昧,扰了姑娘兴致。”嵇康见了姒,连忙拱手向她示意,略带抱歉地说道。 姒只是一笑,还了礼之后,便只应道:“公子特意前来,何来冒昧之说?” 嵇康当然是特意来的,不过是因听闻此处有一位高人,想来求学罢了。 姒见嵇康只是浅笑而不说话,遂只开口向他说道:“先生向来随性,公子可往山中去寻。” 嵇康听过这话,直向姒点头道了谢,又抬眼上下打量了姒一番,只觉似曾相识,却又着实不知何处见过。 “公子,看什么?” 嵇康先是赔笑,继而眸子一转,向姒开口轻声问道:“方才的琴声……” 姒并不再多话,只是微笑着点头示意。她的琴声,专待有缘人,只在山中闻。 嵇康复又行礼正要再与姒多说什么时,正巧孙登从山中走来。 “小姑娘琴技渐长,怎的……”孙登好容易有了兴致来与姒说琴的事儿,却恰好见了嵇康在这,便只笑着说道,“原来,是有贵客到访。” 姒只笑了笑,便抬眼与嵇康递了个眼色。 “先生好,在下嵇康。”嵇康先与孙登见礼,又见姒对自己使眼色,才试探着向孙登问道:“先生莫非就是,苏门先生?” 孙登看嵇康行礼遂与他还礼,闻过此言,先向嵇康笑道:“不过是诨号罢了,嵇公子不必与老夫客套。”继而转眼目光落在姒身上,直玩笑道,“看来姑娘,已窥了天机。” 姒闻言面色一变,直拱手向孙登赔笑:“先生说笑,不过是,缘分使然。” “好一个,缘分使然。”孙登点头如是说着,继而目光又落在嵇康身上,“公子既来,便请往山中一叙。” 嵇康心中大喜,遂是应过之后便与孙登一同往山中去了。姒见二人离开,并不跟上去,只是重新回到木屋中,继续弹琴。 如孙登所说,琴技是练出来的,可他所说的效形,晓意,入境,通灵…… 姒心里琢磨着这些弹琴,琴曲中也流露了她那点惑而不解的心思。一曲已毕,天边紫光乍现,是文曲星径直来到了这木屋之外。 “咳咳——” 姒听得出有人来,再听得这故作玄虚的咳嗽声,便已知道是文曲星君到了。她心里直道天权宫连日清闲,嘴上却说道:“星君既来,进屋就是。” 文曲星君自然也不客气,便走进屋子里来与姒相对坐着,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才开口道:“我途径此处,听得你这曲子……” 文曲星君说到这儿有意一顿,浅笑着看着姒。 姒听得他不往下说,可算是舍得将目光从琴上挪开,一双眸子直看向他。 文曲星君见姒抬眼看向自己,才浅笑着继续往下说道:“技尚可,意韵不足,再加用心不专,着实该罚。” 姒听了他这话,也懒得问他罚什么,又垂目看向身前的琴,双眉微蹙,开口说道:“我只是有些不明白罢了。” “你作《高山》《流水》,甚至是周郎的《长河吟》能引人入境,不仅是因其中无需多少技巧,而是因你真真切切地见过曲中之境,知道它所述之事。”文曲星君一脸认真地看着姒,说了这许多,却看姒似懂非懂的样子,只是笑道,“不过,你如今能有这般技艺,已属不易了。” 姒仍是皱着眉头,听着文曲星君高谈阔论之后的这么一句宽慰的话,不觉扯了扯嘴角:“说得我像个小孩子似的。” 文曲星君闻言,便来了兴致,半开玩笑地应道:“事实也是如此吧?” 姒听过了这话,瞪了文曲星君一眼。 不过就算她不肯承认,文曲星君说得也不假,即便姒已四万岁有余,在神兽之列的确也只是个孩子;再有她母亲是凡人,神力受到不小限制,更是看着比同龄的一众神兽更小些。 文曲星君见得姒只是噘着嘴不说话,又是一笑,略作思索后才开口继续说道:“以后遇上不明白的,来天权宫找我便是。” “天权宫?”姒听了文曲星君这话,不觉心头一动,便是不假思索地开口说道。 文曲星君倒是被姒这反应逗得一笑,直点头应道:“不过,你可得带上忘忧之酒。” 姒听了这话不觉一笑,直说道:“星君归位这些年了,怎还贪这杯中物?” 文曲星君只是看着姒一笑,却并不说话。 姒见如此,便也不再问他,嘴角笑意未消,心中只道:这个文曲星君,还以为他是真要为我答疑解惑,却只是贪忘忧之酒,也太不像个神仙了。 “我不像神仙,可我就是。”文曲星君半开玩笑地开口如是说道。 姒听了他这话,看着文曲星君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惶恐,开口便道:“我……” “无妨。”文曲星君只是一笑,他才不会听什么旁人心声,不过是见姒方才看自己时眉眼带笑,猜她大概觉得自己不像个仙界中人罢了,遂略顿了顿又说道,“我可不会,和小孩子一般见识。” 姒听了这话,便只“哼”了一声,满脸认真地开了口:“我可比你长了七千岁!” “四万岁了,还与几十岁的凡人较真,不是小孩子是什么?”文曲星君看着姒,玩味着说道。 第二十五章 共游人间(上) “我才没跟凡人计较,只是这琴……”姒说到这,突然没了底气。 文曲星君看着她由一本正经到垂头丧气的模样,只觉她好像仍是当年那个小丫头,见她这么在乎这琴曲的事儿,遂问了一句:“姒卿,很喜欢弹琴?” 姒听得文曲星君这话,抬眼看向他,应声问的却是:“喜欢?” “乐在其中,不是吗?”文曲星君听姒反问这两个字,有些意外。 姒略作思索,却是皱起了眉头,只说道:“我也不知道,自记事起,父亲就教我弄弦听音。” 文曲星君点了点头,心里想着:怪道人人都说囚牛嗜音,当真是对此用情至深;继而又看着姒玩笑着说道:“等你成年时,恐怕六界没人能比你更通音律了。” 姒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成年,照着她现在这样子,要想能跃过龙门,恐怕还得花个四五万年潜心修习才行。 文曲星君见姒的脸色不好看,思索半晌便开口向她问道:“怎么了?” “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跃过龙门呢。”姒嘟囔道。 文曲星君闻言,不自觉地挑了挑眉:他倒是知道龙族跃龙门、凤族浴火涅盘,不过把这个作为成年的试炼,他还真是不清楚。又因见姒提起这事儿毫无底气,他便玩笑着开口说道:“有那么难吗?” 姒看着他,倒是不说话,只是一双眸子里写满了无奈。 文曲星君见状,心里也知这话自己不该问,可看姒现在这模样,着实觉得有些可爱。 “走吧。”文曲星君忍着笑,如是说道。 姒被他这一句话说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便应声问道:“去哪?” “春风温柔,正好带你看看人间美景。”文曲星君站起身来,又迈步向姒靠近了些,微笑着说道。 姒听过这话,眼中仿佛写上了“期待”二字,她早听说人间美景胜瑶台,寻山问水的事儿哪有她不爱的?她才刚起身要走,便是不经意地垂眸时看了看面前这张琴。 “念诀带上不就是了?” “会吓到人的吧?” 文曲星君听过了姒的话,目光便落在了那琴上——是了,他还是曹植的时候见过,周武王定七弦的第一琴。这琴,如此平常地拿出去,的确容易吓着人。 姒先是念了个诀将琴收了,略作思索又念诀取来一把琵琶。 还不等姒说什么,文曲星君眼中已发了光,开口便问她:“这是惑纣王的玉面琵琶?” 姒先是点头,继而抬眼看着文曲星君,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感情这琵琶,比那第一琴来头更大。 文曲星君见姒如此,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继而抬手一挥衣袖,将那琵琶真身隐去,令它看上去只是一把普通的琵琶。 “你早这样,我就不用换了。”姒嘟囔着说道。 文曲星君挑了挑眉,直道:“你在这弹琴弹了这些年,也让我听个新鲜不是?” 姒听得这话,总觉得有什么不对,正一脸狐疑地看向文曲星君,便被他拉着往外走了。 彩云端,春风软。 两人一路从风云之中来到了吴兴郡,在山巅一同现了身。 “江南风景,当真比得上瑶台。”姒看着山下微风弄轻烟的西湖,不觉感叹道。 文曲星君听了姒这话,勾了勾嘴角。姒左顾右盼地看风动烟波,寻山中新绿,文曲星君只侧目看着姒。 “你不看风景,看我做什么?”姒猛地一回头,发现文曲星君正看着自己,便开口问道。 他看向姒的目光,似乎比那烟雾中的春水还温柔几分。只是看姒这一回头,又听她问了这一句话,文曲星君收回目光,转头只看向西湖上的两座桥,一本正经地说道:“你不是,到过江南么?” 姒听了这话,不假思索地向他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文曲星君没有说话,只是抬眼望向北方。 姒本想再与他说些什么,看他目光向北,到了嘴边的话却是咽了下去。 “多谢。”不知过了多久,文曲星君嘴中才缓缓吐出这两个字来。 姒看着他,应声问道:“谢我什么?” “没什么。”文曲星君这几个字说得极快,继而转头看向姒,笑道,“走吧,下去看看。” “我总觉得我们来早了。”姒跟上他的步伐,一路往山中走着,只嘟囔着如是说道。 文曲星君闻言一笑,脚下步子放得缓了下来,姒所言不差,若是在唐宋时候,西湖景致该更好才是。 姒一面走着,一面左右看着这山中草木,想起什么来便向文曲星君问道:“这是孤山吧?” “这会它还没名字呢!” 姒笑着点点头,心道还好这会山里没人。难怪书里说“人间蓬莱是孤山”,不过这会子山里还没有梅树,倒有些可惜。 两人从山中下来,恰遇上渡船,便与船家说好了游西湖景致。 江南水乡的风景,怎一个温柔了得!不过时值早春,真真能见诗中说“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不过那都是后人言辞了。 两人在小船的甲板上,姒怀里抱着琵琶,正有兴致,想起的却都是唐宋人的句子,在此时此地,着实弹不得。 文曲星君见她似要弹琵琶却又许久不动手,浅浅一笑便开了口:“喓々草虫,趯趯阜螽……” 姒听得文曲星君开口,先是转头看了他一眼,继而嘴角上扬,再随意往甲板上一坐,便信手顺着他所唱的《出车》一曲往下弹了几句——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苍庚喈喈,采蘩祁祁。 方到了这儿,姒抬眼时忽而看见对面岸上已有桃花,遂又弹起了《桃夭》。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文曲星君在一边听着,不自觉轻声唱和,待姒这一曲已毕,才玩笑着与她说道,“怎想起这个来?” “你莫不会没见那边桃花?”姒应声反问道。 文曲星君只是勾了勾嘴角,心道:这丫头,当真只会与草木交心;继而又说道:“《桃夭》可不仅说的桃花。” “你那么认真做什么?”姒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不过恰好想起便弹了而已。 文曲星君又是一笑,目光仍只在姒身上。从来听她琴声纯净,沁人心脾,不想今日以琵琶弹《诗经》更是如春风拨雾,令人心旷神怡。 第二十六章 共游人间(下) 西湖一游结束,船靠了岸,姒从船上下来便一路往城中走了。 文曲星君付了钱,一路追了上来,见姒抱着琵琶在杨柳中左顾右盼,他便只远远地跟着。 新生的柳条掩映着姒的身形,她来到柳树下随意坐着,随手扣弦弹得一曲《上林春》。 文曲星君倒是听得明白,不由得思及司马《上林赋》,遂喃喃诵道:“左苍梧,右西极,丹水更其南,紫渊径其北……” 他自然是知道文章辞赋的,对音律古曲也可称得上精通,只是不曾想到了姒手上,竟是万事万物都能成音作曲,遂来了兴致。只见他上前来到姒身侧坐下,听着姒指尖流出的琵琶声,才知道后人诗文写道“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所言不虚。 一曲已毕,过了许久文曲星君才开口向姒开了口:“从来听说你擅琴,这琵琶……” “我被关在琴房里与他们为伴时,你还不知道在哪呢!”姒浅浅一笑,如是应道。 偏就是这时候,玉面琵琶之灵从琵琶中脱离,绕着姒的手臂吸食着神力。 “啊——” 文曲星君听得姒这一声叫唤,又见她将那琵琶往身侧一放,发现那玉面琵琶妖心不改,便抬手取来白泽毫,运足了仙气往姒手臂上一划。 往来人只见得杨柳之中白光一现,并不知其缘由。 姒先将琵琶抱起,凝神念诀将其中怨灵重新封印,再念诀把这琵琶收了回去。 “多谢。”姒转头来看向文曲星君,如此说道。 文曲星君挑了挑嘴角,玩笑着问道:“你,镇不住它?” 姒略带尴尬地一笑,应道:“万物有其灵,若什么都镇压,岂不是少了许多乐趣?” “嗯——”文曲星君眉眼带笑地点点头,尽管姒说得不无道理,不过,“所以刚才,被吓得不轻。” 姒瞪了他一眼,并不再多话。两人起身一前一后地往城中方向去,一路上见得不少修仙道人。 “凡人真能修炼成仙吗?”姒压低了声音,一脸好奇地向文曲星君问道。 文曲星君扯了扯嘴角,不知该怎么应答:凡人可以成仙不假,不过与修不修练的关系不大,要紧的还是仙本神元。略作思索,他开口说道:“那你看,陈思王可是成了仙?” 姒被文曲星君这一反问,略作思索后点了点头,便又道:“那你刚才,可见了哪位星君仙友?” 文曲星君哑然失笑,这人间的事谁能知道呢。下凡来历劫的仙人,若不得功德圆满,还得再入下一世…… 想到这,文曲星君不禁微微一笑,转头看向一旁的姒,开口说道:“等他们功德圆满,还不知道要过多少年呢!” 姒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细细琢磨着“功德圆满”四个字,心中道:原来仙人也是有劫的,听上去好像比跃龙门简单不了多少,看来还是当人容易。 两人来到一家茶楼上,今年的新茶还没出,不过去年的龙井用桃蕊清露烹煮,倒也还凑合。 “不喝酒了?”姒看着店家将茶水点心备好退下后,才半开玩笑地看向文曲星君。 文曲星君看她如此,只轻叹了一口气,抬手抚上腰间缀着的小葫芦,开口道:“不得忘忧佳酿,怎么喝?” 姒看得文曲星君一脸愁容,不觉一笑;忘忧之酒当然是佳酿,不过都是别人的故事,人间的酒虽不如忘忧酒中意蕴,但必也有色香味俱佳之精品;她才要与文曲星君说什么,便见他抬手拿了茶杯轻抿了一口茶—— “还想去哪?” 姒只是手托腮思索着看向文曲星君,却不说话。 文曲星君倒不作回应了,只抬手拿了点心递到姒嘴边:“误不了你的事。” 姒先是一笑,继而张口便将文曲星君手上的点心吃了下去。 等得两人从茶楼出来,天色将倾。姒看着天边燕子向北去,心里竟平添了些感慨。 文曲星君只在她身后跟着,看她仰头望天边时,心里暗道:古往今来伤春悲秋的话着实太多,不知这丫头能懂多少? 一路走来,看夕阳连着波光,桥上只有他们两人。姒看着被暮光拉的极长的一双影子,只觉有些不真切。 眼下并非夏日,隐去了映日荷花;未至唐宋,便不存在那许多修饰;只有堤岸上柳色新,桃花笑,稚莺啼,早燕舞;并未沾染过多的烟火气,这样的西湖,倒更像世外仙境。 走着走着,姒便起身一跃,坐在那桥边栏杆上看着这春风皱粼波。 夕阳西下,流水映残阳,姒坐在栏杆上时而望向天边,时而看看水面,文曲星君倒只是看着她。 等到天色暗下来,姒便转身从栏杆上下来,文曲星君遂上前来要扶她。 “我又不是小孩子。”姒双脚落了地,看着文曲星君悬着的手,不禁笑道。 文曲星君浅淡一笑,收手时问了一句:“可想好了去哪?” 姒略皱了皱眉,思索良久才应道:“陈留。” 文曲星君闻言点了点头,半开玩笑地开口向姒说道:“忘忧,是为去祭拜故人?” “哪有什么故人?”姒应声反问,话说得很急,却是她自己也不相信了。周郎的墓亦在陈留地界,她的确有那个心思,可……不能说,遂略作停顿又开口道,“去看看不以青眼看人之人罢了。” 文曲星君只是一笑,看得姒遮遮掩掩的样子,自然是心知肚明。其实,他又何尝不觉可惜呢,在人间时不曾与这昙花般的人物相识,便只是抬手轻刮过姒的鼻尖,浅笑柔声地说道:“不必如此,我与你同去。” “当真?”姒本被文曲星君突如其来的亲密动作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又听过他这话,便只剩下满心欢喜。 文曲星君看着姒,只是浅笑。 两人来到凤凰山中,姒只听得山中有人夜读之声,便转头向文曲星君问道:“难道山中还有书院?” “万松书院。”文曲星君应声答道。 姒听过这话便点了点头,心道江南地界当真是书香墨韵所在。 第二十七章 往日难追 姒和文曲星君一同于云中往陈留地界来,约莫是看过西湖后其他景致再入不得眼,两人径直便往庐镇青山中去了。 墓园是后人循规蹈矩而建,并没什么景致,若把这园子较之公瑾,当真是庄重有余,风流不足。 文曲星君挥袖时,便在墓碑前设好了香案和供品,那墓碑上“吴名将周公瑾之墓”几个字,着实刺眼。 姒只走到墓碑的一旁随意坐下,念诀取了琴来,起手先是一曲《流水》,继而又起弦一曲《长河吟》。 文曲星君按着礼数拜祭过周郎,听得姒琴上的曲子,恍若看见滔滔江水东去,待姒琴音已毕,他才开口问道:“是,《长河吟》?” 姒点了点头。 也在此时,琴魂从琴中出来:“多谢姒卿。” 姒转头看向琴魂,忽而眸子一转,便开口轻声问道:“你可知道周郎现在何处?” “咳咳——”还不等琴魂应答,文曲星君先咳嗽了两声,待的姒和琴魂转头来看向自己时,他只道,“天机不可泄露。” 琴魂自然回到琴中,姒本还想问什么,却终咽回了肚子里。只见她垂目,手抚过琴弦,继而凝神念诀将琴收回,重新取来了琵琶。 文曲星君略皱眉,看着姒手上的琵琶,想到什么一般,开口只有一句:“你当真要拿它去?” “妖性难改,该让它再去历练一番。”说着,姒抬手念诀,继而便见那玉石琵琶悬空而起,金光之中缓缓现出一个绝色女子来。 “姒卿。”玉石琵琶上前来到姒跟前,盈盈下拜,举手投足之婀娜,一颦一笑都勾魂夺魄,“文曲星君。” 文曲星君在一旁,见得这玉石琵琶精眼中秋波,只勾了勾嘴角:“难怪帝辛不惜葬送江山,当真是尤物。” 姒听过文曲星君这话,笑话他道:“你倒是有做个昏君的潜质。”略顿了顿,她又上下打量了玉石琵琶精一番,继而又念诀拂袖,便是敛了她周身的妖气,收了她的法力,说道,“玉磬,你可知罪?” “姒卿恕罪,我……我再也不敢了……求您……” 不等玉磬把话说完,文曲星君已浅笑着开了口:“觊觎神元,可是大罪。” 玉磬听过这话,只吓得变了脸色,忙又抬头望向了姒。 姒先与文曲星君递了个眼色,毕竟忘忧之境里的一应事务不容仙界人咋舌,继而又转头看向玉磬,开口说道:“阮氏有子名咸,此番你当助他成就青史之名。记住一条,万事顺天而行。一旦心生他念,必教你神形俱灭。” “多谢姒卿。”玉磬先拜谢于姒,正要起身离去时又想到什么一般,便支支吾吾地向姒说道,“欢郎他……” 姒闻言并不说话,只是略转头瞥了一眼身侧的墓碑。 欢郎,这也是多年前的事了—— 伯邑考受醢刑后,魂魄不得安宁,遂每有丝竹管弦之声必有怨灵出没。 玉磬被姜子牙以三昧真火逼出原形后,九尾狐把玉石琵琶供于园中,任她重聚灵力以获人身。而帝辛的后宫中何曾少过歌舞?也就是那时,玉磬与伯邑考的怨魂结识。 后来,周文王为悼念长子增琴上第六弦以作少宫之音,这一缕怨灵才不再满心怨怼。再到武王加少商弦以正八音时,这怨灵见自己大仇得报,便自行封印于琴中,作了琴魂。 玉磬,当年本应与那九尾狐、九头鸡一起受天刑,但被睚眦带来送给最喜音律的囚牛了。因其妖性未泯,又一段缱绻心事,囚牛才把它置于忘忧之境多年。 至于第一琴,后来因神仙往来,辗转到了囚牛手上。后因琴魂每至当年伯邑考惨死之日仍怨气难平,囚牛便令他入世历劫;又为令姒晓善恶、识忠良,将第一琴交给了她。 “姒卿,我有一事相求。”玉磬神色凝重地看着周郎的墓碑,良久才开了口。 姒不能将琴魂之事如实告诉玉磬,故而只暗示玉磬当年的“欢郎”要历经转世轮回之苦,却不想她竟还有说辞。姒遂向玉磬眨了眨眼,示意她往下说。 “我知道姒卿让我重入人世是为给我机会,我不该有他话……可……”玉磬吞吞吐吐地,犹豫再三终是开口说道,“他年他转世轮回,我,只求伴他一生。” 姒略皱了皱眉,看着玉磬,开口便问道:“你可知道你要投胎为人,代价几何?” “散去五千年修为,若不能功德圆满,便神形俱灭。” 姒卿深吸了一口气,听着玉磬坚决的话音,姒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许久才开口问道:“一个凡人,值得吗?” “值得。”玉磬看向姒,不假思索地应道。 文曲星君会心一笑,玩笑着向玉磬说道:“你倒是有情有义。” 姒转头来看向文曲星君,开口便道:“你又知道了。” 文曲星君仍只是笑,却并不说话。 姒思量再三,转头来看向玉磬,只说道:“你若神形俱灭,我去哪再给爹爹弄个琵琶来?” 玉磬刚要应答,一旁的文曲星君忍俊不禁,便说道:“你放心,她若回不来,我送你玉石琵琶。” “这能一样吗!” 玉磬闻言一笑,便抬手做法,继而向姒递上一把玉石琵琶。 姒略作调试,听得其声若金石,这才点头向玉磬说道:“如此,你把眼下事办妥了,便可入人道。但必要记得,若心生杂念,便是六界不容。” “是。”玉磬说着,又向姒深行一礼,才转身离开。 姒抬手向着玉磬离开的方向一点,金光入其身,便是锁了她的记忆。 文曲星君见玉磬离开,姒若无其事地念诀收走了玉石琵琶,便只开口问道:“为何不告诉她?” 姒看着文曲星君,反问道:“好不容易修得个功德圆满,又说来做甚?” “听你这意思,他们要功德圆满很难吗?” “精灵修行,少则三五百年,多则数千年。”姒如是说道。 文曲星君听了姒这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仙人去凡尘历劫,最多不过三世,充其量不过两三百年,就算不得功德圆满也可他年再入红尘;相比之下这些精灵的确惨烈许多。 姒见文曲星君如此,笑着说道:“这次把《广陵散》带回去,我也该去请罪了。” 第二十八章 陈物有语 文曲星君看着姒,半开玩笑着说道:“你倒是会挑时辰。” “不能让你为难不是?”姒应声说道。 文曲星君先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继而又玩笑着说道:“你要是多给些好酒,我会不会被收买也未可知。” 姒挑了挑眉,见文曲星君腰间的葫芦流苏,浅笑道:“前些日子还说人渎神,这会就不正经了。” 文曲星君并不说话,只看着姒迈步要往外走,遂跟了上去。他并不问要去哪,只是跟在姒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于风中遁形,在姒在云端见得陈留地界有一山,上有奇形怪石无数,便转头向文曲星君问了一句:“这山中奇石有趣,有来历吗?” “天地造化,日月之灵,难道你要我学凡人编故事?” 姒听过了这话,只撇了撇嘴,便也不再问他,只拨开云雾到了山中现身。 文曲星君自然也跟了去,看着这山中草木石兽,他并无多少兴趣,不过是姒看什么都新鲜。 “你,都没见过?”文曲星君看着姒对什么都好奇的样子,不觉笑着问道。 姒转头看向文曲星君,略带了些不服气地说道:“难道你就都认得?” “走吧。” “去哪?” “跟我走就知道了。” 文曲星君卖起关子来,真是让人完全好奇不起来。姒看他随风遁形重回云端,便也跟了上去。 天边金光追着紫光去,便是两人一同到了天权宫外。 姒看得这几万年都没怎么变化的天权宫门,又转头看向文曲星君,直向他问道:“带我来这做什么?” “你要看什么,这儿都有。”文曲星君说着,便迈步往前走了。 姒将信将疑地跟了上去:尽管天权宫里存着什么都不稀奇,但要说自己想看的都在这,她可不相信。 天权宫里并无多少仙使,往来仙人们似乎也很悠闲,姒不由得扯了扯嘴角,心道:天权宫的差事,还真是清闲。 文曲星君倒是没打算给她一一介绍,只是一路往求典阁去。姒转头时候看见文曲星君径直向前,自然也是一路跟着来到了求典阁的门前。 “哟,哪来的小姑娘?” “是呢,从没见过星君亲自带姑娘来。” 姒刚要跟着文曲星君走进去,就听得门前的两根大柱子的对话,不由得笑道:“这么说,只有他能来?” “小姑娘,你,能听见我们说话?” “你……不是仙人?” “你在和谁说话?”文曲星君听见姒的话音,正在她向那柱子点头时,转头来看向她。 姒将目光从柱子上挪开,看向文曲星君,略觉有些意外地开口问道:“你,听不见?” 文曲星君面露疑惑之色,来到姒跟前来细细打量了门前的柱子,着实没看出什么来。 “星君头一次这么认真地看我,居然是因为一个小姑娘。” “谁说不是呢,在他门口站了这么多年,他几时正眼看过我们?” 姒听着柱子们这话,不禁笑出了声,直向文曲星君问道:“天天站在你门口,你却看都不看他一眼?” 文曲星君略皱了皱眉,拂袖便要往里头去,嘴里只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姒只勾了勾嘴角,垂目心中念诀后藏在衣袖中的指尖一动,便是一道金光击中了文曲星君。 门前的柱子还在说着—— “哎,星君又要进去了。” “我说你能不能别胡思乱想了,难道星君……” 正在这时候,文曲星君猛地转身来,先看了看左右的柱子,继而目光落在姒的身上。 姒只是看着他笑了笑,继而迈开了步子上前来向文曲星君行礼示意。 文曲星君也只是一笑,继而摇头抬手点着姒的额头说道:“你啊!” 两人相视一笑,便一前一后地进了求典阁。姒只看得这里头除了正位上的桌案之外,再无别的东西,遂开口叫住了文曲星君:“你是诓我来给你看屋子的不成?” 文曲星君听过这话,并不急着应答,只抬手时凝神念诀,双臂一振,这求典阁中的书架与高柜便都显现了出来。 姒看得这四周架子上那么多的竹简,不由得皱了皱眉,心道:怪道凡人总要求仙人降临,这把东西都藏起来的毛病莫不是跟阿子学的? 如是想着,她也懒得去管文曲星君是不是坐在了正位上,左顾右盼一番从一旁的书架上取下一卷《乐》来随意坐在地上记诵。 文曲星君见姒得了书看便不再动弹,只深吸了一口气,再念诀取了绕梁来,起手弄弦弹来一曲《凤求凰》。 姒本看着书,听得文曲星君弹琴,便将竹简一卷,起身上前来到了他身侧。 姒本对这曲子没什么兴趣,只是在文曲星君身侧坐下时看得这琴,顿时眸子一亮,说道:“绕梁……”略顿了顿,又继续说道,“不是被毁了吗?” “我才没那么容易神魂俱灭呢!” 姒浅淡一笑,便又向绕梁玩笑着问道:“铁如意的味道怎么样?” 文曲星君这会可是一点弹琴的兴致都没了,直收了手,看向姒的目光有几分不悦,开口说道:“你,很喜欢和他们说话?” “这曲子,弹来白糟蹋了绕梁。”姒知道是自己扰了文曲星君的兴致,不过听得他这么说,便亦没有好气待他,不过略顿了顿,又开口说道,“我用绿绮跟你换绕梁好不好?” 文曲星君本有几分不快,不过听了姒说这话,便笑着问她:“你就这么不待见司马相如?” 姒听得“司马相如”这个名字,冷冷地哼了一声,再说道:“溜须拍马作《子虚》,媚上卖文成《上林》,贪得无厌写《长门》,还有脸自比贤臣蔺相如,可别说他了!” 文曲星君听得姒这话,看她说起司马相如一脸嫌弃的样子,只觉得有意思,并不与她争辩,开口只说:“可这绿绮和《凤求凰》,却是真情所寄,你……” “卓王孙以宾客之礼待他,他分明可以大方求娶,却作贼人行径,拐带人家女儿,像什么样子?” 文曲星君看着姒,只是浅笑,并不说话。 人的世界,哪有她想的那么简单呢? 姒见文曲星君不再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便只凝神念诀取来了绿绮,直向他道:“怎么样,换不换?” 文曲星君先是一愣,继而笑着摇头说道:“且不说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真心相爱,这琴和曲都在他之前,你怎么……” “真心相爱么,那《白头吟》又怎么说?”姒虽不甚明白什么叫真心相爱,但男儿凉薄的故事她看得太多,更何况司马相如的确不是个好丈夫。 文曲星君只得扯了扯嘴角,先抬手接过了绿绮念诀隐去,便略作思索又向姒问道:“那司马相如才貌兼备……” “宋玉之流,我都不喜欢。” “那,登徒子呢?” “若登徒子见东邻女后还一心待其妻,才叫真心相爱吧?”姒说到这,抬手先收了绕梁,继而又说道,“若如檀郎那般……” 说到这,姒突然一顿,继而便起身拉着文曲星就要往外走。 “去哪?” “忘忧之境。” 第二十九章 花果留香 姒将文曲星君带到了忘忧之境的木屋中,两个小童见她回来自然也精神了不少。 不等那客人来,忘忧酒馆门前,已备好了一应事物。 花果清甜的香味与酒香,在风中融合得恰到好处。 凛凛凉风升,始觉夏衾单。 岂曰无重纩,谁与同岁寒。 不多时,客人已至,不见外地落了座。 小童见得这位公子眉清目秀自成风流,便是上了酒也不肯退下。 文曲星君已知道是谁,正要说什么,姒却不理他,只是自顾自地起手弄弦,缓缓弹来一曲《比目析》—— 看山看水忆朝夕,比目弃金鳞。 浪涛风雨何曾去,涟漪尽,难觅容音。 处处仙源寻迹,谁能解我忧心? 仿佛梦里又得卿,帘外月明明。 未辞辛苦天边聚,梧桐里,宿鸟哀鸣。 比翼而今只影,浮萍余恨青云。 门外来人本是吃着花果,随意饮酒,却突然长叹一声,只道:“主人家这琴声不错,当得起双栖一朝只,比目路中析。” 琴声未歇,倒是小童出言提醒道:“公子,这酒钱得要您一个故事。” 那人点点头,似要说什么牵肠挂肚之事,却又看了看桌上的花果,终是笑了笑:“今日难得主人雅兴,在下还是不提伤心事的好。” 屋中姒心中一动,一曲当毕时却乱了一个音,而后轻声说道:“公子愿说哪个,奴家就听哪个。” 文曲星君在一旁也只不做声,只是静静等着故事。 外头喝酒那位闻言点了点头,便是整理过思绪,说起一段往事—— 那日与好友出游,驾车而来,本想去杨家拜访岳父,也为当初饮酒向夫人赔个不是。 没想到的是,车驾刚入了城,便是万人空巷。男男女女都要来看看这传闻中的“第一美男”。 来到杨宅,院中草木依旧,亭台依旧。 “姑爷来了!” “让他等着!”杨家姑娘纵已归了潘家,这脾气却没改分毫。这话虽似气话,她却说得十分俏皮,丝毫没有要怪罪的意思。 男子绕过回廊走过画桥,来到这凉亭之上,小丫头们见了都只一笑退下。他连忙走到了夫人身边,有模有样地深行了一礼:“酒后胡言乱语,还请夫人息怒。” 一旁的女子面若芙蓉眉似柳叶,一双含情明眸却是有意避开了自己的丈夫。男子见状,亦不敢怠慢,连忙上前来替自家夫人倒茶递点心。 “听说潘郎风流,得不少美人眷恋,闹市中过掷果盈车,何必……” 男子见得夫人如此说笑,便知她已不恼,只应道:“如今我已如鱼得比目,凤有其凰,又何必再去看那些碌碌浮萍?” 只见夫人抬眼看着他,嫣然一笑,又接过了他手中茶来轻抿了一口,才道:“倒是你这安县才子知道什么叫比目鱼,凤求凰,我却只见浮萍来去,云书无寄。” 男子闻言遂开怀大笑,在夫人身侧坐下,抬手搂住她的腰,笑道:“天边明月,岂会因星辰失辉?” 夫人只是一笑,二人便和好如初。 “故事中的男子酒后到底说了什么?” “他说,河阳桃花好,愿舍命于其间。” “这怎是酒后妄言呢?”小童有些不服,河阳县的桃花灼灼天下闻名,莫说是舍命其间,就是有生之年能得见一次,也是幸事。 那男子眉心微动,抬眼看向屋内,似乎想起什么来。顿时四周风骤,竟有沙砾尘土随之而起,男子不得已而掩目,等到风停时,他又见了那年凉亭上的女子。 “姑娘怎的下了逐客令?” 坐在琴前的姒看着那琴,许久未曾开口。 其实就为檀郎一句“愿舍命于其间”,多年后杨家的那位姑娘病重临危时,特地嘱咐家人要将自己葬在河阳桃花林中。 下葬那日,十里桃花灼灼,东风过时捧来沾襟飞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文曲星君看着姒,许久才开口低吟这几句。 可惜后来,檀郎没能守住少年心性,竟作出望尘而拜之举。约是后来思及往事,羞愧难当,才至于未老鬓先秋。 小童不知其中道理,收拾好门前事物,退回来木屋中,向姒问了一句:“姑娘怎么也不见一见他,来往这么多男子,属他最……” “不过是皮囊罢了,纵是至情之人,兼有江海之才,可惜逃不过趋炎附势,附庸高门,只能落得个夷三族的下场。”不等小童说完,姒已蹙眉抢白,言语间虽有愤懑,却更多是可惜与无奈。 文曲星君在一旁,双眼看着姒,没辩驳什么,只是心中思及命簿注上所现情形—— 那望尘而拜,并非祈自己高官厚禄。 贾家位高权重,又是皇亲,谁能不敬重三分?偏一日贾家公子出游,来到河阳桃花林,便是沉醉其中。如潘郎说,这般明媚之地,又是春色撩人之时,哪有不爱的道理?遂要命人在这桃花林中,修建院落。 只是手下人细细查看下来,发现桃林深处有那么一处孤坟。 贾公子闻言不悦,便问是谁家丧葬于此,糟蹋了风水宝地。 手下人不敢隐瞒,贾公子知此事后,遂径直往潘宅来了。 “贾公子?”潘郎并非那般趋炎附势之人,纵仕途不得志,亦不敢贪慕权贵,更何况此等靠着女人裙带关系坐上高位之小人?便只照例行了礼,却也不多寒暄什么。 贾公子见状,亦不觉奇怪——他潘郎但凡是个惯于察言观色见风使舵之人,亦不至于在洛阳如此落魄,屋中连件像样的摆设也没有。 想那年,潘郎提笔落字,写下“高以下为基,民以食为天。正其末者端其本,善其后者慎其先”是何等书生意气,一心为民之热血,浑身傲骨不肯屈。 到如今—— “新闻尊夫人亡故,特备了些薄礼……” “贾公子有话,不妨直说。” “那桃花林风水宝地,得天地灵气,集日月精华,若只为一女子而不得为园,岂不是轻贱了无限春光?” “你!”潘郎拍案而起,却说不出下文来。 贾公子似十分满意潘郎吃瘪的模样,只玩笑着道:“要不,今日在下就帮潘兄,另寻仙源,也好让嫂夫人安息?” 潘郎目光如火,发将冲冠,却只有一句:“欺人太甚!” 他无权无势,无依无靠,仕途渺茫,除却这心头一腔怒火,再无其他。 贾公子说过了这话,只令手下将那一包袱的金银之物扔到了潘郎跟前,就带着人扬长而去。 潘郎心中有气,一路追出门外,却见马车离去,只得痛哭流涕,不觉双膝落地,以头抢地。 “姑娘,这朝凝露,还封坛入土吗?”后院酿酒的童子来到屋中,出声问道。 “嗯。”姒轻声应道,便再无他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