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 身上的泥土变的很湿润了,耳畔的雷声逐渐清晰,渐渐的难以忍受。 周围的白虫不停地蹭我的身子,”惊蛰了,快起来呀。” 是时候该醒醒了,我已睡得太久。 …… 我的家族有一个残忍的传统,每一代虫王在临终之前都会产下十数枚卵。十七年后,惊蛰之时,卵便孵化成虫,而后互相撕咬,胜利者成为下一代虫王。最先孵化出的那只往往具有天然的优势,它以极快的速度杀死看上去强大的对手们,未及杀死的弱者便也不足为惧。 每一代虫王都遵循着这样的传统,它使我们的家族日益繁盛。 小虫子们告诉我: “伟大的王后,您是最先醒来的,快些开始杀戮吧。” “只要轻轻咬破它们的喉管,您就是王了。就那么轻轻松松的,您就成为王了。” “杀呀,可别心慈手软。” “咬啊,别做窝囊的懦虫。” 我感到无比烦怒,一代一代祖先们的记忆从识海深处涌上来。我把每一代虫王杀伐的盛况都观赏了个遍。绿色的血浆,锋利的牙,在睡梦中被杀死的失败者的惊恐的突出的眼 原始的杀戮的欲望控制着我,记忆里的场景与现实交织融合,我分辨不清。 我向最近的一只虫豸爬去。她的脸孔与第三代虫王的幼妹如此相似,我几乎可以看见她惨死时的样子,白嫩的肚皮被划开,周围的虫子飞快的钻进肚里,去啃食血肉,以表对胜利者的衷心。她会变成一张薄薄的空壳,摆放在新王的奠基仪式上。 再远一些的那个,她会身首异处,脑袋摆放在王宫当口。与她紧挨着的那个,则会因奋力抵抗而体无完肤。 胜利似乎唾手可得,只需要遵循本能地杀戮就好,我已占尽了优势。 我爬到那虫豸旁边了,她的手下脸色冷淡,似乎是知晓自己主人的死期将至,可她们毫无办法,她们无法参与这场王后之争,这是规矩。也无法叫醒熟睡的主人,因为未发育完全的虫豸无法被唤醒。 我看见她的喉管了,我浑身的细胞都叫嚣着“杀了她” 我的牙就要碰到她的肚子。她还未醒来,晶莹的眸子包在粘膜里。很快的,死亡会唤醒她。这双漂亮的眼睛会布满恐怖的血丝。 我,是新的王。 夺王 “快呀,别犹豫,时机可不会等您。” “小心,别大意,第十七代的虫王不正是从背后偷袭,杀死了比她更早醒来的虫吗。” 我的部下善意地提醒我。 仁慈不属于王者,善良会杀死自身。我当然明白。 上肢的酸痛提醒着我时间的流逝,八只虫子已命丧我手,泥土充满了腥味儿。 我和某个姊妹迎面碰上,唇颚相交,乒乓作响,胸足也相互钳制着。 我从她冷澄的眸子里看见了自己血色的眼,和狰狞的神情。我极力的想要绞下她的颚与足,她也更加顽强的抵抗。呐喊声四面响起,我们的部下,将我们团团包围。失败者会沦为它们的口粮。 很久了,一秒钟变得像一个小时一样漫长。酸痛的感觉几乎快要麻木。我们仍相持不下,我已经很疲惫了。 可我必须坚持,这是你死我活的战场。 久战可对我不利,我试图撤下一只足预备偷袭她,不料,被它猜中。一个恍神,她的利足已穿进我的胸膛。 我几近绝望,真是可笑啊,到头来却为她人做嫁衣裳。 眼角的余光里,四周的虫子缓慢地向我聚拢,死亡气息愈发浓郁。 心脏的刺痛感并未如预想一般的到来。 “走吧,走的远远的,我不喜欢这样的家族,也不喜欢杀戮” 她的足滑落下来。 竟有这样的好机会?我突然穿透了她的心脏。 我说过的,仁慈只会杀死自身。 我杀死了剩下所有的同胞姊妹。我胜利了。 蜕 离开孵化我的洞穴,我来到属于我的堂皇的宫殿。 我遵循老大臣的指导,进入泥藻,休眠49日。虫的甲壳会逐渐褪去,我会长出人的身体。我是这巫术的第一代尝试者,我要去人类社会学习他们的本领,这是议会讨论的结果。虫族需要勇者,更需要智者。这方面我们可有血的教训。 再次醒来,我穿着人类的长裙。衣服的束缚让我很不适应,衣料对胸腔的压迫让我感到窒息的危险,我几乎本能的要把它撕碎。“进入人类社会,您须要忍耐。这是为我们虫族。”老大臣善意地提醒。 我知道他说的有道理。我强力忍耐着来自身体的本能的排斥。 “我想要看看自己。”我吩咐道。 侍者给我搬来了镜子,“这是您现在的样子,变成人类也是大美人呢。” 我看见一个白净的人类少女,坚硬的甲壳变成细嫩的皮肤,多余的足也不见了,长成修长的四肢。 我哆嗦着触摸镜子里的脸,吓的大叫起来。搞什么啊。我才不是这种奇奇怪怪的东西呢。 老大臣颤颤巍巍地走进来。“您请息怒啊,这也是为了……虫族” 在我的怒视下,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头快要贴到地板上。 我简直要被气乐了。“虫族?狗屁的虫族,我连亲姊妹的感情都可以不顾,你跟我讲族群?” 老大臣吞咽一下口水,“王上,您那是杀伐果断。舍私情而顾大局啊,您说是不是?”触角降到最低,眼睛斜斜地看向我。 我当然不会真的责罚他,挥手让他离开。 我适应着新的人类的身体,真真是累的慌。气发过了也就算了,职责是要当起来的,拥有千百代记忆传承的我怎么能有孩子气呢?刚刚在身上涂抹的泥巴又被我小心的洗去了,人类不喜欢泥土。 眼界更加清晰,望着水面那个奇怪的倒影,我小声的呢喃。 “我为了族群,谁又为了我呢” 无能童子 和吴能的相遇,说来实在是奇怪的很。她并不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却执意请求我收留她。 那天,我和几个大臣在深林里散步,讨论着进入人类社会的具体事宜,不觉走远了一些。 有一瞬间,我心下忐忑,忽觉草木异动。四下里寻找,便在树后发现了她。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蹲下来的时候,还没有一旁的柴火垛高。 我几乎是立刻就想掐死她,我不知道她到底偷听了多少,我只知道一旦消息泄露,我们所有的努力都会白费。世世代代所有的虫王手上都流过人类的血,就像没有哪个人的鞋底未曾压过虫的尸体一样 我的手指快要触摸到她的脖子的时候,她猛地说:“你需要一个向导,你需要我。”我颇玩味的看着这个丫头。手不觉放了下来。“继续说” “王上,您需要一个向导,您对人类的认识恐怕全部来自您的手下吧。虫对人的认识就像人对虫一样不真实。融入人的生活需要人来引路。所以请您留下我吧。” “你倒还蛮有意思的,至少跟你的族人相比。留下你倒也不是不行。只是,我好奇的是,我为什么非要收养你呢?” “我不想这么平淡的度过一生,我想有传奇一般的经历,英雄一样的故事。让我跟着您吧,天涯海角,我都是您最忠实的臣子。” 我冷笑:“忠实?这样吧,既然你想逃离,不如索性更彻底一些。” 我命巫师把她变成与我类似的样子。“那么,现在,你是我妹妹了。跟我走吧。” 她很高兴的样子,柴火垛也不背了,就跟在大臣们后头跳着走。我回头看她,恰好与她四目相对。一张笑脸在树荫下沁染得绿绿的,眸子水润灵动,那是属于森林的眼睛,那是人中的精灵。见我看她,便歪嘴痞笑。 有意思,真有意思。我愈发的喜欢她了。 老莱 吴能真是个泼皮性子的,笑、叫、怒、骂,都一样的洪亮响彻,完全没有一丁点儿她这个年纪该有的矜持。自从进了殿里,她便死乞白赖地要与我黏在一起,冷眼冷面都没法儿阻隔她的热忱。她对一切事物都感到格外新奇,哪怕是一个简单的食盆也能被她翻来倒去折腾半天。也许,她眼中的我也是这许多新奇事物中特别的一种吧。 有几日,她突然嚷着要我微服私访,可对于以嗅觉来辨识对方的我们来说,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不过她既然提出这种要求,恐怕是终于对地底的生活感到厌倦了吧。 选了一个有雾的早晨,我拉上吴能去找老莱。这家伙一向喜欢小孩子,尤其喜欢用他拉碴的胡子去蹭孩子细嫩的脸。 “我们去哪儿?” “当铺” “嗯,这倒是了,所有地底的陪葬,照理来说应该都归您所有吧。这么说来,您一定很有钱咯。说不定比世界首富还厉害呢。”她忽然吃吃笑起来。 “那么,我也是首富秘书了吧。总不好这样露面。”便又摆出异常庄重的样子,用叶子去揩满是泥巴的鞋,五个手指头不停地拨弄她的头发。 我憋着笑,竟没能憋住,先是隐隐地笑,后是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起来。 她露出奇怪的神色,却禁不住跟我一起笑起来。 店到了,门不敲而自开。一个邋遢汉子守在一旁迎接我们。 “你要的东西全给你备齐全了,只是别断了我的青蚨血。”他边说着,边递给我一个精致的盒子,外边刻着紫凤金銮,镶嵌的是红蓝宝石。绸缎做里,金丝绣绘,更兼有血玉珠饰。内里只一张粘有密码条的银行卡。 “新皇见面礼而已,不必客气”他微微摆手,接着逗弄吴能去了。 老莱是老顽童了,谁也说不清他活了多久,只知他每年都靠青蚨血续命。青蚨血珍贵,他便负责整个虫族行走人间的开销,以作交换。 回去的路上,吴能问我,“老莱是不是彩衣娱亲的那个孝子?” 我说:“他是用伪装将自己封印的人。” “吴能。” “嗯?” “回去的路还很长,你想听故事吗?” 她用力点头。 “很小的时候,父母像守护珠宝一样疼爱他。慢慢地看他长大,会为他多吃一碗栗菽而展露笑容,会为他一点点的小小进步而欢心雀跃。他天生享有父母全部的爱,只因为他是父母的孩子。 到了读书识字的时候,情况就大不相同了。他渴望独行的自由,逍遥的快乐。去探寻自然蕴藏着世间的一切秘密。可是他必须隐忍,他要接受父亲安排的教育。为了守住父亲的爱,他必须做家族思想的传人。 强迫使灵性散失,勤奋弥补不了它,勤奋本身源于热爱。 他成为所有人眼里的庸才。父亲的叹息萦绕耳畔 ‘唉,反不如小时侯’” “他为什么不逃走呢?天地之大,还愁无路可去吗?” “逃?怎么逃,幼时的天性岂是那么容易就改变的?他一生追逐的只是被爱。一个毫无安全感的人,哪里会晓得逃呢?” “他就这样把自己封印在小时侯了吗?” “呵,可不是嘛,人人颂赞的彩衣娱亲,只是怀缅儿时的爱而已。” 钓 按照计划,我进入人类社会,扮演一个合格的富家千金。 当然,这得拜托老莱。我佯装成他失散多年的女儿,傲慢,安静,又不知礼数。剧情他来安排,我只负责对对台词。很快的,人们对我的存在习以为常,不再有人缠着我问那老掉牙的寻亲故事。庸俗的新闻总是速朽。当谈论的热情失去,故事本身就会在人们的口耳相传中衍变为传奇。剧本是不重要的,只要大纲完整,任何细节都可以凭空想象。 想象是有好处的,多么破洞百出的剧本也会在想象里生死肉骨、枯木生枝。那么,作为主角的我也就理所应当的存在着。 我以他女儿的身份举办各式宴会,商界的、政界的、学术界的来者不拒。我以一日千里的速度学习人类的礼仪,甚至青出于蓝。我试图和各界人士交朋友,当然,只是混个脸熟。 聚会持续的举办着,圈子越来越大,人也越来越多。不计成本的投入,效果倒是很显著的。 具体就体现在农药公司的命名仪式上。 密密麻麻的人海和持续的堵车引来了各路媒体的围观。 宣传是成功的。姜公之钩既已垂下,便只待鱼儿来吧。 叶隐 公司正式建成那日,电话几乎被打爆。应聘者排成长龙。 圆脑袋的敲门进来,先是大段的自我介绍,唾沫横飞,后又毕恭毕敬地递上简历,“有劳有劳”,最后推门出去。下一个换成是尖脑袋的,也是一样。 光脑袋的,戴圆帽子的,板寸头的,许许多多年轻的、年老的面孔时隐时现。 人海涌上来,落下去。选了谁,淘汰谁已经完全记不清楚了。 叶隐是最后进来的。很年轻的小伙子。站在门口,怯生生的,问一句“您好” 一股怪异的熟悉感袭击了我,我胸口发闷,喉咙也干涩着,好像卡了什么东西似的。 我注视着他,耐心地听他讲完。 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我决定跟着他。 一路上,他买来面包给乞讨的老人,帮路过求助的女孩修理自行车。一群孩子围着他嚷嚷“哥哥、哥哥” 夕阳在他身上打出柔和的曲线。我竟然觉出该死的温暖。 他要上楼了,我不应该跟上去的。我没忍住。 “辛苦了,跟我走了这么远的路……其实,我在想,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还是,被发现了啊。 “没有的事“我慌忙解释。 “那么进屋坐坐吧,天气太热了。” 我就进屋了,奇怪,为什么我会这么自然的听从他的安排? “您恐怕不知道吧。我们并不是第一次见面。我曾经作为一个学生参加过您的宴会。很抱歉,我对管家欺瞒了身份。这也是不得已的。我情不自禁的向您靠近,就好像我的心脏长在了您的纽扣上。” 他垂下头。夕阳照进屋里,温暖而悲凉的美。他的眼神也如此凄迷。喝茶的工夫,他梦呓一般的呢喃“我是没有心脏的人。不,没有心脏怎么能称为人呢?我没有心跳,没有体温,可我能看见每一天的太阳,我察觉到人们的痛苦,我确确实实地活着。我曾经用刀划破自己的胸膛,一刀又一刀,血流出来,却看不到筋肉。割破了十几层皮,血流满地。可是我的胸膛是空的。你知道我的心去哪里了吗?” 我听着,后脊背也冒出一层冷汗来,仿佛是我自己的心脏在遭受着凌迟,胸口的位置一顿一顿的痛。歉疚的感觉潮水一样涌上来。我隐约觉得这事兴许与我有关。“我,我不知道”我支支吾吾地,本能地想逃。 我狂奔着离开了。 观戏 我强迫自己不去想叶隐的事,尽管好奇心无休止地捶打着我。夜深无人的时候,我曾循着记忆去那栋房子里寻他。可每每爬到窗前,却不忍翻窗进屋,只得原路离开。心里隐隐感到他与我有着某种联系,像是同处于蛛网上的两只苍蝇,即便是远远相隔,也不自禁地想要向对方靠近。 我暗中调查过他,经历简单得像一张白纸。如常人一样读书上学,没拿过什么奖项,成绩也一直不高不低。熟识他的人没有不称赞他的。如我所见,他真的只是一个热心善良,有时犯一点小迷糊的单纯孩子,如果不算他大学里中途退学的“劣迹”,便再无新奇可聊的谈资了。 除却这些俗闻,我所奇怪的却还有一事。他身上的气味太过特别,不属于虫,不属于人,也不属于其他任何的种族。 连日来思考不出,便只得遗憾放弃。也许是新鲜劲儿过去了,我忽然又对他失去了兴致。公司还有很多事等待我去做决断。我要垄断整个行业,让虫子的生杀予夺完完全全掌握在我们自己手里。这是我的职责,是我存在的意义。我,是虫族的王。 实验室是双层的,地上供人类研究员使用。地下供虫族精英观察学习。虫族与人类结构有异,化形格外困难,智力也极难启及。唯有这种方法,才能让虫族弯道超车。 胜利需要时间的打磨,这事儿可急不来。 维持好公司的日常运作,我决定用更长的时间去体验人类的生活。 我无法明白如此年轻的生物何以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占据全球。更加好奇他们所谓的权利与义务相对等的社会关系和暗默无形的道德。我倾心于此,我无比着迷。 我常整日沉醉与勾栏瓦舍,陋巷贫窟。那里有我想象之外的罪恶。欺骗者陷于被欺骗的境地,贫穷在代际之间传承,酗酒,吸毒,淫乱,撒泼,我看向人间最黑暗的角落,听过最无助的呻吟。感到无比快活。 我正品着白咖啡,看着街边乞讨的老人。谄媚的笑,虚荣的怜悯。与咖啡的醇美正好相配。 这么美好的时刻竟被小侍从打断。 “大人,王宫那边请您回去一趟。首席大臣说是要紧的事,请您速回。”白蚜前来报信。 “知道了”究竟什么事情,我不清楚。但不安的感觉已经涌上心头。 我飞速地回去,老大臣在门口恭候多时。 “吉甲不见了” 吉甲是那些失败者们的尸体,它们由新皇决定堆放于某处。 “哪一代的?”我追问。 “全……全部”老大臣说着便抬起头。 四目相对,惊讶几乎要溢出眼眶。 必定是有什么神启。但愿不是坏事吧。 食人之夏 吉甲的事情一直没有头绪,转眼冬天快要过去了。 地上一点雪也没有,备好的棉衣还未及穿上,春天便已经来了。我问吴能,地上的冬天一直是这样的吗? 她说,不是的,父辈的童年里,雪是堆得很高的,大狗钻到雪堆里,只剩一小截尾巴露在外面。檐上挂着的冰溜溜是可以吃的,胳膊那么粗,黏在舌头上还晶莹地闪。 “我来告诉你真正的冰雪吧。目里所及,全是银白景象。冰川山一样地耸立。水全结成了冰,大陆架从海水里挣脱,死的尸体封印在冰里,活的生物相互残杀,以对方的血肉为食。 冬天不是这样温柔的样子。冬天不鞭挞人,夏天就要来吃人了。” “有什么办法呢?人有吃穿用度,国家有科技竞争,哪一样都停止不了。就好像两只角力的螳螂,即使知道黄雀已经越来越近,却没有谁愿意做先松手的那个。” “会被吃掉的吧,还不松手的话。” “嗯,会被吃掉的。” “你呢,你不是人类吗?不想做些什么吗?” “巧者劳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 对视,沉默,阳光在玻璃大楼间变换着闪。 我忽然想到叶隐,如果是他的话,会做出什么选择呢? 被沉浸的世界 时间已经遗忘了这块土地,这里是永恒的黄昏。 记不清楚是几月几号,总之,是很普通的一个日子,街市繁华,人烟阜盛,挖土机像往常一样轰鸣,霓虹灯照样把晚上照耀成白天。 夜宵摊子已经开张了,晚霞却迟迟没有落下,整个天际,从东到西,由南至北,都是绯红一片。 公园里,孩子们指着天空向他们的母亲嚷嚷:“今天的彩霞没有回家呀,我们也不回好不好。” 母亲拉着孩子走了,始终没有抬头看一眼天色。 轮椅上的老人不停地低语:“乱套了,乱套了”他的儿女没有听见,嘱咐他别把饭菜弄到地板上。 老莱和吴能在一旁玩得尽兴。我凝重的看着窗外景色,只是本能地感到恐惧。 不知什么原因,我下楼,久久伫立在道路旁。 耳畔的议论声由小及大,渐渐的,扩散到了街头巷尾。子夜的时候,每一个房间的灯都亮着。人们聚在阳台上,孩子一样地凝视着天空。天空还是天空,不因凝视而改变分毫。 伴随着持久晚霞的,是通讯的中断。没有人能打出一个电话或是发出一个信息,男人们抽烟强作镇定,女人们聚在一起,讨论这不详的晚上究竟是出了什么岔子。 …… 灾难是从何而起的,已经不大清楚了。大概是与外界的中断使居民大量失业开始的吧。企业家们已是伤损大半,银行金融更是叫苦不迭。人们排长队去银行取回自己的血汗钱。银行却迟迟不能拿出。 有人开始去超市抢购,却发现物资早已被聪明人先一步抢走。 尽管在人们的狂烈要求下,政府部门把存粮全部拿出,按人头分配,也不足全民三个月的需求。想要采取战时管制的措施,强迫农民交粮,却遭到近乎是暴力的反对。 迫于生计,人们渐渐以物易物,原先昂贵的首饰,衣服,古董名画现在仅仅只够换取一口袋粮食。 贫穷的市民无法生活,盗窃抢劫案件逐日增加。可是监狱却不能供给这么多人的衣食住行。事实上,警务员们的工资也缩减的厉害。每月不过两袋米,一桶油和一些家用物什而已。 犯罪的惩罚改成了缴纳粮食。故意杀人只需要赔五百斤米面给被害者家人,外加一百斤米面的秩序费便可以逍遥法外。狱里的囚徒以各种名义被无罪释放。 一些政府官员与黑社会人联手推翻政府,他们成了社会的更高等级。他们用很少一点物资笼络最年轻力强的小伙子们,为它们守住庞大的家产。 文明的秩序已经覆灭了。 绝望蔓延在每一处荒凉的街道上,和每一个愁苦的人的喉咙里。 焦响 这里是混乱的黄昏,这里是被黑夜遗忘的角落。 夕阳在人们无助的期盼中,分毫不移。残阳提供的热量,与其消耗达成了惊人的平衡。温度不再发生变化。降水却奇怪的增加了。广为流传的解释是,我们与外界并没有完全断隔,气压仍然存在,气流随季节的变动交换各自的水分。 没有人质疑,这个时候真实与否早已不再重要。 没有人能让新的一天重新开始,就像没有人能逃脱出去一样。 夕阳未能落下的第72个小时里,不断有逃离失败的人向大众哭诉他们的遭遇。行人、汽车、火车、飞机等等行驶了一段距离便会陷入血色浓雾之中,无论怎样努力也无法离开。而一旦ta萌生退意,回去的道路又会出现在眼前。 “离开”在人们的口耳相传中变得异常恐怖。他们说浓雾里有妖怪,一旦误闯进去,心智就会被啃食。又说,这怪物必定是个独眼的。那抹斜阳就是它的眼睛。它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们,追踪逃跑之人的动向。 怪物的童话故事传久了便不再新奇。逃走的愿望既已不可能实现,机场便成为最荒凉的地方。 一场大雨后,绿色的藤蔓像地毯一样铺满了整个机场,跑道的混凝土被植物根部破坏,机身则被植物的枝叶完全覆盖着。 被禁锢的世界里,万物都透着墨绿色的死气。 怪异是难以被发觉的,特别是当月东升、日西落都成为历史的时候。我们的居民和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的一样,在一层不变的日子里抱怨生命的无意义,又在动荡不安的岁月回忆曾经的平凡和安稳。 财富在几百个小时里,亟亟交换着主人。被欺凌者摇身成为施暴者,穷光蛋发迹露出颐指气使的嘴脸。侮辱、欺压千百倍的释放,而这一切也许仅仅是一场欢娱。 人的悲辛与我无关。人族的剧院里,我只是一个观众,而好的观众决不干涉演员的演出。 看戏的悠游并不纯粹。森林也没能逃脱这无望的世界,数亿双眼睛注视着我。我是虫族的王,生来如此,死去亦然。虫族的剧本要我那做台柱子,而我必须胜任。 极净 不长的时光里,人依靠智慧逐渐与自然分离,他们毫无根据的给地球上的每一寸土地规定主人,自以为掌握了天地运行的奥秘。他们崇拜精神,崇尚思想,却不知道肉体比头脑蕴藏了更为隐秘的力量。 而被人类舍弃的本能,却一次又一次拯救着它的信徒。 基因深处的声音叫我尽可能早的和多的购买土地及物资,尽管当时的我并不明白其意义何在。只是在超市壁立,银行倒闭的景象里暗自的庆幸。 智慧没有教会人怎样在危机中生存,尽管他们知道如何避免更大的错误。智慧帮助人在泥藻中挣扎求生,本能却叫人早早地避开。 被诸神抛弃的人间,人们靠秩序维持薄弱的平衡。少数人的悲欢丝毫不能动摇他,群体的狂躁却那么容易地冲垮他。 人间的混乱全然无法制止,罪恶海水一样淹没了这块土地。晦暗的小巷里,忧郁的行人踢到新鲜的尸体。幽深的树林中吊死的青年吐出粉色的舌头,残阳愈来愈红,霞光浮动,血色浑然无法化开。 我带着吴能去找破产的商人,希望以贱价收购那些颇有实力的民生工厂。厂长见了我们点头哈腰,几乎把自己弯成一只虾米,见到我们送来的礼品时,礼数也不顾地乱翻起来。 他翻看的时候,吴能也便默然地看着他。 “我们会收下所有的员工,对吧?”她忽然抬头,低垂的眼眸里现过一丝乞怜。 我本想拒绝她,嘴里却说出另一番话。“我需要一个理由。如果足够动听的话,或许就可以呢。” “算了,没什么,随便说说而已。”吴能强笑,摆手。 出厂门的时候,乌压压一大群蓝制服围住了我们。我不得不停下来。哀切的眼睛来自女人,冷漠的眼睛属于男人,零星几个襁褓孩子哇哇地哭。黑眼睛、黄皮肤的人群里,我嗅见一段熟悉的味道,接着是一张熟悉的脸孔。我看向他,他的眼睛里倒映着另一张笑靥。 “是叶隐”他的模样已经大变了,结实了许多,笑容还是那样柔和。只是牙齿变得黄了,一双筋脉纵横的大手握住另一双细嫩些的。我就那样看着他,冷静施威的人群渐渐遥远了。空茫茫的土地上,我们三个人。我在南极,他们在北极。我看着极远的天边模糊的一点。 乱飐 白雾笼罩的世界渗进了丝丝缕缕的蓝,涌动着,翻腾着。凉风从领口灌进去。北极的影子愈发大了,恍恍惚惚显出那青年人的面孔来。 “王喓喓,王女士,您的家室和运气足以让所有人羡慕。可这世上不尽是您这样的人哪。您瞧,他们,他们都有家庭要养活。这些姑娘、小伙子们,都是顶识趣的人。您帮我们这么一下。我们准会记恩的。” 他的语气恳切,眼睛却陌生得像是另一个人。 “我们在哪儿见过吗?” “似曾相识,王女士,但我敢肯定我们是第一次见面。” 原来,已经忘记了吗? 我终于还是答应了他们的要求,不是因为叶隐,也不是因为围堵。只是忽然就转变了想法。 称赞把我淹没,他们的嘴开开合合,两片唇瓣嚅动着,渐渐变成两半颚的样子,身形也渺小了。交叉的两只手,一晃变成四个,再一晃又是八个。怔定了去看,却又是白嫩纤长的一双,分开着的五个手指头。 白日里竟也会做梦吗?收获盐厂的欢娱已经不在,只剩下不安与懊丧。 回去的时候,我与吴能岔开了。虫族半月一次的例会可不能带着她。 还未到呢。一波又一波的大臣便前来迎接。这迎接,倒莫如说是催促。 长老们齐齐聚在门口,见我来了。忙推搡我进来,又严实地堵上洞口。“他们来了”“到我们的森林里来了”“还带了锄子和斧头”“他们是要对我们下手啊”长老们七嘴八舌的说。咒骂声自然不少,将之连贯起来可是颇费了番工夫。 “这也没有什么办法呀。饿疯了的人来森林讨口吃的,只要不大肆地破坏。能容便容下吧。” “就怕他们撒农药。对了,您那公司,倮皇,如何了?咱们的孩子学的怎样?” “孩子们都很用功。白蚜尤其有天赋。各个方子基本上都能背熟了。实验室里也能做一两样出来。只是解药尚无头绪。报复反攻更是希望也渺茫。怕是要等待一段时间了。” 又说了些无甚紧要的话,四下里散了,各自管自己的一块地方去。我也回到了水泥城市里。 广场的广告牌上,新一任执政者的笑脸显得伪善而做作。执政官流水似的变动着,往往一个人的面孔刚刚认熟,广告牌上又变成另一个人的样貌。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我脑海中酝酿着,或许,我早已这么想了,只是尚未察觉呢。 齐孱 米粮厂的谈判比想象中的更为艰苦。 对方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少年。面孔还透着稚嫩,身体似乎怯怯的,总是咳嗽。掩口的动作却优雅得像是王子。难怪叫做齐孱呢。想必是十分孱弱了。还未及见面,老莱就与我说起过他。这是一个狼子,要千万当心。我记下了,怀着一种别样的憧憬。 刚去的那天,他有事忙着,我在会客室里等他。茶水、糖果一应备着。 吃坐的久了,安静下来,便闻见一股子檀香。循香而去,便看见了他,在一众男女客人里谈笑风生。低垂眼眸,长睫毛微翘,迎着光,散出淡淡的一轮。 正欲走时,他忽然向我这边看来。眼眸寒冷,两根冰棱从眼睛里冒出来,迅速地延长,像是要把偷窥者刺穿。我见过很多双这样的眼睛,它属于狼,属于虎,属于历史上某些威名赫赫的将领,而决不该是这样的少年。 回到会客室里坐着,那双阴鸷的眼睛仍然挥之不去。它让我想起惊蛰的早晨,湿润的土地和腥臭的血。 半晌,他进来问好且兼带着道歉的意思。目光温柔、谦和有礼。 “这儿怎么没香?”他淡淡地问一句,像是随口一说, 一旁的经理却诚惶诚恐地回答:“问过客人了,客人说不用的。” 提到我,我忙接话“是这样没错。”其实,刚进门时,经理招待的太过殷勤,我实在记不得他究竟问了什么了。 “哦,下次还是要仔细些。”他懒懒地说。“让您见笑了,这些家伙贯会偷奸耍滑的。” “我们的新客人好像很喜欢偷看啊。偷看可是罪过,但是美女永远无罪。” “多谢夸奖了,不过我可不喜欢高帽子。” “为什么不喜欢呢?赞扬可比忠告好太多。赞扬让人面露笑意,劝谏却使人心生烦怒。人生苦短啊。人应该永远想一些开心的事情。烦恼的事提也不要去提。” 从观念到文艺,我们聊了很久。只是始终不能谈到收购的事情上去。每当话卡到嘴边,就轻易地被盖过。 事情没有谈成,却无论如何生不起气来。就好像我来找他,只是单纯地看望朋友。聊天吃茶,宾主尽欢。 临走的时候,他优雅地道别,微笑。嘴唇的弯曲恰到好处。有段距离了,他的声音又响亮地冒出来“你是一个有意思的人,希望,我们不要太早变成敌人。” 进了屋,老莱问我:“与他交手,感觉如何。” “开始还警觉着,不知不觉就很放松。他真是一个危险的人,叫人轻易就放下戒心。” “这就对了。他常常这样杀人于无形。他的父母耗尽一辈子的心血才打拼出一个小小的公司。他一接手呢,不过两三年的工夫,就将这些资产扩大了十数倍。 就没有人不服他的。有人说他是天之骄子。他所有的对手都惨遭厄运。你看,连老天也护着他。” “说老实话,这么大年纪了,还耍滑”我强作责备之态。 “是,大人。“他嬉笑。”在我看来,那些诉讼啦,意外啦,全是他的手笔。人人都怀疑他。可是没有证据啊。” “有一个被他害得被通缉的。半夜溜进他家里。保险箱也撬开了,四处都找遍了,愣是没找着齐孱诬陷的证据。正准备逃走了,突然又被齐孱发现了。他心一横,拿起刀就要杀人。据他说,刀是狠狠地砍下去的。可人却是一点儿也没伤着。反被齐孱捉住,绑到派出所去了。后来被判了个无期。” “他现在可真是疯了,没人相信他真的砍过齐孱。人家身上可是连疤也没有留下一道。” “那,你信吗?” “我?或许信吧。也许他真是武学传人也未可知呢。” 蜚 从米粮厂回来的第二天,自来水公司便被愤怒的人群团团围住。原因无他,只是为了水管里涌出来的绿水。据说,是一种植物污染了自来水。 人群冲进去的时候,负责管理的机器人已经被绿色藤蔓死死缠住,发出无力的呀呀声。从脚下铺的瓷砖到头顶的天花板,层层叠叠都是深浅不一的绿色叶子。据回来的人说,屋里的看守是活活累死在里头的。人们碰到他尸体的时候,他还维持着一个奔跑的姿势。 有人试图割断藤蔓,把这倒霉的人解救出来,却发现这种看似柔弱的东西仿佛是铁打的一般,有关部门也派人来了,刀砍、火烧,统统是无用功。且愈是卖力地破坏,它便长得愈加葱荣。 …… 它是从市郊一路奔袭来的。它的出现和生长无人知晓,它的爆发却是刹那间人尽皆知。 指针走向七点的时候,母亲们喊孩子起床洗漱。拧开水龙头,一股清澈的绿水汩汩流出。孩子还睡眼朦胧着,迷迷糊糊含下一口水,舌尖触到一丝甘甜。孩子惊喜着叫笑“妈妈,水是甜的,是青苹果味的。水管里流出汽水了。”边说着,拧开水管,叫母亲来瞧。 母亲呢,其实并不相信,信步踱来。登时。四只眼睛瞪得滚圆。一条条绿毛虫一样的东西从管子里冒出来。趴在水池里,一动不动,细一看却是毛茸茸的叶子,尾端还有鹅黄色的细毛。 母亲急了,眼圈胀得红红的,纠起孩子的领子,急急地催他快吐。孩子吐不出,母亲的眼泪已落下来了,脸憋得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吐,快吐呀。” 孩子被母亲的样子吓坏了,哇哇大哭起来,也就更加吐不出来了。母亲急忙帮他拾掇好,就一齐去医院洗胃。街道嘈杂,都是谈论绿水的声音。 没走多久,就看见排队的长龙从医院里蜿蜒到闹市。人人手里都端着一瓶绿汁水。有半个小时了,熙攘的人群才挪动了一小点儿。母亲的头上冷汗直流。昨天夜里还给孩子熬了一锅骨头汤呢,也没注意看,不知道是用的什么水,唉,这群天杀的土匪。 八点的时候,院长亲自出来了。拿着厚厚一沓印了字儿的纸。“经检测,这种自来水完全符合饮用标准,且微生物含量比常规水更少,为此前来的人,都大可回去了。” 为了证明自己话语的可靠性,他甚至抢过临近一位老者的杯子,便扬脖儿咕咚咕咚灌下去。 众人放心了,便四下里散了。 大家伙给这种植物起名为蜚,山海经里行水则竭,行草则死的怪虫。的确是十分的贴切了。 九点钟的时候,又有一家什么机构说这种植物其实是一种秋生的蔓草,陆生时是草,欲水则化虫。原是一样珍稀品种。不过环境有所变异,繁殖力就大大增强了。原本的名字念来拗口,何况这“蜚”字人人均已熟知,也就没有更改的必要了。 暗潮 照旧是例会,无非是些琐屑事。譬如兼并的厂子叫谁去督管,虫族的儿郎要怎样来安排。 杞人的话题是不可避免的,无非是谁先起头而已。 “这世界究竟要变成个什么样子呦?”白蛉率先慨叹。 “总得要寻个活路”蜉蝣接嘴。 “我看,还是要武力才能兴邦啊。虫族智力本来就低弱。弯道超车,谈何容易哟。咱们是虫,就该接受这样的事实,老学那些两脚倮虫的,岂不是,叫先辈们跌脸吗?”蝤蛴娇声道。 长老们更是一气附和。极弱的异议声埋没在虫群的嘈杂声里。辩得久了,也就自然安静下来,一齐看向最为年长的老大臣。 “当初学习人类,可是你们大家都同意了的。现在又闹什么回归,也不是个容易事儿。 蚜哥儿如今也快出师了,应该很快就能知道那个一夜之间侵占自来水及全部河水、湖泊、地下水的家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咱们也好安心些。” 众臣皆交首称是。 白蛉忽道:“王上吩咐过蚜崽子了?他怎说?” 白蚜是白蛉的独子。他从小聪颖,只是有时候脾气冲了些。显要人家里的孩子多少有这毛病,也没甚么要紧。 其父还是很以为傲的。 几天前,蜚爆发的时候,我去找过他的。 “呐,你会验那什么DNA的吧。” 我贸然闯进实验室,白蚜的脸色阴沉得要拧出水来。它堵在内夹门那里,目光阴鸷地看着我,六只足同一角度地交叉着,像是用墨线比量过。 “什么东西?你答应过的,如果没有什么要紧事,不会来打搅我。” 说罢,似乎有转身要走的意思。 我忙抓他到外间的水池间。指着一池似虫非虫,似草非草的东西。“你自己看罢” “这……”他小心翼翼地勾起一条,迎着光,仰面端详。 “怎么样?”我急切地问。 “给我些时间。或许半个月之后吧。我去找你。” “两个小时果然不行吗?” 他忽然正色,目光灼灼地盯着我:“谁?” 我竟有些泛怯了。“没有谁,我是说如果。” “绝无可能” 他转身又向实验室里去了。 现在在我面前晃动的是白蛉,与他至亲却毫不相似的父亲。 “约莫一旬工夫吧”我实话说了。 众虫又是一面儿忿忿之色。 “早说了,虫族走到今天靠的可不是脑子。一旬工夫,还天资聪慧呢。不过是个花架子摆设,当不得什么大用的。” 白蛉的脸色霎时白了。转而又红,“不……不”支支吾吾,吐不出一句完整儿话来。 我替他接了。“也谁知是不是早设好的戏码。究竟是人造的也不一定呢。” “这草的滋味也是能造得了的?我可不相信哪” “所以,还是要靠我们这些莽夫吧。” 又是一阵吵嚷,这回却是任谁也压制不下去了。 无名信 吵嚷了近一夜,唾沫星子费了不少,也没人能拿出个有效方案来。我实在懒得周旋,只好趁乱溜走,想着该找个什么由头推掉明日的例会。 进了屋,飞身扑到床上,却还未来得及寤寐思索、细细斟酌,便已沉沉睡去了。 醒来的时候,忽然看到一封信件,用一丝金线吊着,斜斜挂在大门正中。白纸上有几个毛笔大字,“今日子夜,桥底见。万望赴约。” 哦?这信连姓名也未曾留下。何事,何人一概未知,反使人生出一点期待。尤其,瞌睡来了便有枕头,任谁也要心情大好。 再看这“桥底”二字像是沾足了墨写划下的,笔力苍劲,还略略露出一丝睥睨。虽未写明,桥却只有一处。 别的什么钢筋大桥不是没有,只是近段时日,蜚的生长速度愈来愈快,少人问津的地方无不成了它的落脚之处。然则汽油短缺,乘车出行似乎也就没有必要。桥梁道路,便统统沦陷。水中的桥墩尚无大碍,近岸边的却是连形状也辨不出来,早不知什么底儿,面儿的了。 能有这底的,怕只有林中那座守林人所建之桥了。 我依稀记得吴能的叔叔便是那守林人,她常对我提起他,说是叔叔将她带大,虽也不大尽心,但好歹是有过养育之恩的。即是去故地,我想,无论去与不去,都该要知会一声。 四处找寻不到,不觉走到麻石台子上来了。这台子,原本是领导讲话,或是重大典礼举办的地方。现在已是公共闲聊场所了。下棋的,做小买卖的,修补东西的,都一起聚在这里。 一来是由于我没有强充面子的习惯,二来是因为私盖的房子实在太多,而这台子又恰处在正中间,位置倒也便宜。 “走呀,这上边,你得给他绕过来。诶,快被你气死了。” 听这声儿便知道是老莱在看小家伙们玩儿棋,走至近旁的时候,一局方了。 “下跳棋呀?你好歹也给教点儿什么围棋,象棋之类吧?也可以怡情养性不是。” “咳,游戏嘛,就得好玩儿。一本正经的讲什么功用,倒不如做学问呢。” “这倒是了,对了,你见着吴能了吗?这小妮子近来可有些不安分呀。常常一个人跑没影儿了。” “没准儿跟哪个后生私会去了,谁知道。”老莱笑着,用手背蹭蹭下巴。 吴能人伶俐,也勤快。原只是干些接待客人的活计,后来老莱见她整日里闲着,又实在喜欢她。便把管钱的事也交给她了。自己也乐得个清闲。 只是在小姑娘又实在太跳脱,这阵子新结识了几个伙伴,便只管四下里胡闹。要找她时人影子也不见。好在每月忙起来的时候也只有放饷的那一二天,略偷点懒儿也没甚么要紧。 老莱又喊了近旁的一个孩子来问。他说,吴能跟林大伯家的文斌关系最好,往常都是上他们家去的。上午晚一些时候,他们俩会出来跟大伙儿聚一聚。只是今天却没见着。 我忽然有个不好的猜测,原是可去可不去的邀约,如今看来却是非去不可了。 静默桥头 林森树密,为子夜的黄昏新添了几分晦涩。桥尾,一片静寂,没有鸟声。河水似乎是干涸了,河床却是湿润的,生命在里面翻腾。 “喓喓打得好算盘啊。整个虫族都被你瞒过去了吧。啧啧,连我也差点要被你骗过去了。” “我能有何打算?倒是你心术不正还妄自诽谤他人。” “可你还是信我,不是吗。不然也不会来了。快去看你的好妹妹吧。我无意伤她,只是她太不听话了。用刺扎我两回呀。啧啧。简直要痛死了。” 角落黑暗处,什么东西簌簌耸动。 “那是你活该,像你这样的,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要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原先不曾注意过的一团藤球慢慢舒展开来,吴能半蹲着,口里止不住地骂,一边还死劲儿扭拽手上的两条蔓草。衣服以外的地方显出一道道或红或紫的勒痕。 齐孱的眼里掠过一丝凌厉。 “把她放了”我沉声。 “你先叫她不许乱动,碍我的事。” 我看向吴能,她的一张脸憋得通红,仍是忿忿的。凝视良久,才缓缓点了点头。 藤蔓旋即收走,却还堆在吴能脚边半步远的地方,恰好逼得她不能移动。 又一挥,另一丛碧草也围拢过来。 见我凝神,他似是觉得有必要好好解释一番。“这是禁音兰,不伤人的。只是让她那张臭嘴消停一会儿。她在里头好好的呢,你大可放心。”说罢,撩起一角来给我看。我方才心下安稳了。 “你为何能控制藤蔓。还有,你究竟是谁?”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我们可是血肉至亲。刚才怎么这样护着那个小妮子呢?别忘了谁才是你亲舅舅。” 果然,是上一代虫王留下的雄虫啊。唯有虫王亲嗣,才不惧人类刀枪。 雄虫虽向来无名分,却能在幼虫孵化的十七年里,暂代部分王职。幼卵孵出后,他们通常都会自行消隐。可这。。。这虫贪恋残生也就罢了,竟还能受这蜕身礼,人一样的出现在我面前。模样只是其次,气味也逼真得让人分辩不清。虫族精通此巫术者只有一位,可它效力多年,断没有擅自行为的道理。可面前这人又作何解释?何况,既早已认出我,又何必等这许多天? 事事纠葛,分解不清。周身血液一齐涌上大脑,又像是要化作蒸汽,热腾腾向上飞旋。鼻尖嗅到一股粘腻气息,身体便忽然地前后跌晃起来。树林也是醉醺醺的,荡漾着一层又一层紫色的波纹。桥、树、活着的会说话的人,都在波纹里变得扭曲了。 毫无防备的,它突然向我袭来,指甲又长又尖。五只指甲,从上往下,刺破我的肩头,却未能深入胛骨。 我矮身,解放肩膀的同时,顺势从背后绕袭,两手深深刺进皮肉,刺破骨骼,直到触及粘腻的液体。 “冒牌货怎样努力也赶不上正统虫王吗?”它忽然嘲笑一样看着沾染了我鲜血的手。 “分明连血都是一样的,可一个可以在阳光里生活。一个却要永远沉睡地底。哪怕能当十七年的王呢,却也只是一个连记忆也不能留下的狗屁副主。” 未说完,四周的藤蔓迅速地向我靠拢。我转身一跳,飞身上树。 树下,却有影影绰绰的一大团,似是要袭上来。我暗道不妙。 仗着自己有点底子,便自以为可以随去随来,却怎知它还有这埋伏一手。 不敢大意,我旋即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混杀 向下挥去,光是风刃便呼啦啦催垮一片。看上去确实是披坚执锐,腾腾杀来的一群,怎么战力竟如此之弱? 也许,它也无力招揽多么骁勇的卫兵吧。我不及细想。来者战力虽弱,可胜在数目多。即便是尸山,也足以填满一整条河渠。 绿的,彩的,白的,各色的肉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上攀升,渐渐形成庞然的一座。 我分心去看齐孱,它只是笑着,看着这一出并不好玩的闹剧。 “够了吗?堆积木很有意思?嗯?”边说着,我砍下欲靠近我的虫子的一对翅膀。 “堆积木没意思,看你堆积木却格外有意思。” “可我没时间同你耗。他们,这个时候肯定到处找我呢。要是被他们抓到,你可就死定了。” “谁要来呀?那群老头子,还是,你庇护的那些人类?” 一道震怒的声音远远的,从密林深处传来。“身为虫王,你竟然手刃幼虫,还庇护人类?” 我暗道不妙,定了定神。周遭世界,像是又醒过来了一样。我脚下堆着的,不过是连盔甲都还尚且细软的幼虫。什么攻击,什么围堵,统统只不过是幻象而已。 “你简直无耻,竟然使用禁术!” “我怎么会用那种短寿折命的玩意儿。是不是禁术,你细闻闻便知道了。况且,他们可全都是你杀的。我在旁劝诫不及时,还生生挨了一下呢。” “齐蝉?你怎么也在这里,快,离这个疯子远一些。”蝤蛴把凶手拉到一边。 “我是疯子?那他恐怕就是天大的骗子!”我吼道“他为什么还活着,我出生的时候,他就该死了。” “他活着,才好作证啊。出了你这样无情无义的王,真是我们整个族群的耻辱。他为什么不能活着?你登基的那天晚上,他还亲自划出自己的心头血,献给巫师,就是为了使你化形的时候可以少一些痛苦。只是因此,身体受到了损害。还叫我们都不要告诉你!你说,他为什么不能活着?” “胡说!这是计谋,他用了幻术,让我以为是它手下在攻击我。” 白蛉道:“即便是禁术,也不能混淆幼虫和成虫的攻击吧。” 我争辩道:“怎么不能?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我就是被你们口中的这个英雄设计陷害了。” 齐孱微微一笑,人类的脸和虫子的脸重叠在一处,分明是毫无相似之处的两张脸,却意外保有同样的神情。 “齐孱,你来说说是怎么回事。”青蚨说话了。她为了虫族,可谓是奉献一生,子子孙孙都为虫族效命。平日里最爱护幼虫,是个合格的长辈。听她开口,嘈杂的抨击之声瞬间安静了下来。 “是这样的。昨夜,我见王上偷偷离开。本想劝她耐心听听大家的讨论,又怕她心中不快,对我发火。便跟了一段路,细细斟酌了一会儿辞藻。谁料到她会来这里。我看见她招来很多幼虫。感觉有些不对,就想再等等,看看究竟。谁知,竟看到这一幕。我听到王上说,这些幼虫侵扰了人类的菜地,因此才把它们引到这密林子里来。这些小虫子,他们他们是无辜的呀。都怪我没能护好,怪我没用啊。” 一股酸水在喉咙口里翻腾。贼喊捉贼,也没有像他这么不要脸的。 阴会 “蝉儿,你的苦心,我们知道。”蝤蛴还是尖着嗓子,说着并不合适的温柔话语。 蝉,难道?我忽然明白过来。它与我同承一脉,自然也知道第二十一代虫王同样是蝉身,且它最擅长的便是用毒。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那事情便好解释得多了。 我努力回想着再见叶隐的那天,想象着那铺天盖地的蓝色,那千百年不会融化的永恒的冰山。不放过每一丝细节。我甚至触碰到那时干涩冰冷的风。齐蝉终于开口了。 “我看王上的脸色似乎有些不大好。我们虫族的王上肯定是由衷爱着自己的族群的,此事怕是有什么误会,只是一时也难以摸索清楚。事情毕竟还没有定论。不如,我扶她到一旁歇息一会儿。再与她谈谈,看是否遗落了什么细节,使人曲解呢?” 青蚨道:“果然蝉儿更谨慎些。便依你所言吧” 我强压着心中的喜悦,默默随他走远了些。 “你不适合演戏,真的,太刻意了。不过,我不介意配合你一下。” “在你看来,那些幼虫,蚯蚓只是你登王的工具而已吧。墨水里参了桃花粉,嗯?文士风流,以为从前冯居士用花研末是雅事,便人人效仿,一时成为风尚,到叫我大意了。你又把河道抽干,干蚯蚓磨末儿撒到淤泥里,蚯蚓干死在土里也是有的,不会有人注意。然后再用蚜虫的糖汁儿在短时间内把幼虫引来。糖汁、花粉和蚯蚓粉相作用,产生迷幻的效果。待我沉浸于杀戮之中,长老刚好就来了。 只是不知,这刚好是怎么做到的?” “闻你是闻不见的。这儿血腥气太重。不过,你倒是可以放开眼睛看看,这是哪儿。” 咯噔一下,我忽然想到他控制植物的奇异本领。再看,桥、泥果然已经不见了。光线暗了许多,树冠密得透不过阳光。我仍旧认出了这块地方。 “不错,这里正是王宫后院。” “啧啧,你可真是好本事,真没想到,你已经到了可以挪动整块植被的地步了呢。我只是不明白,扳倒了我,于你又有什么好处呢?难道你就会成为王了吗?” “舍我之外,还有谁?”他淡然地吐出一句,神情高傲得像是王子。 “吉甲丢了。” “嗯,我知道。说这个干什么。它们全部被我拿去配药了,不过现在也用完了。你就是向控诉我,恐怕也没有证据吧。” “真的是全部吗?那么,我放在褥子底下的那幅呢?也是你拿去的?” “谁会想到那里还有。——不对,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它重新活过来了而已。这很意外。连我也没有想到。除了第五十五代,曾有吉甲复活。此后,这许多年里,便再也不曾有过了。因此,大家都说吉甲复活只不过是传说故事。” “你见到她了?她在哪儿?”他还是一幅惓懒的样子。可我看见他的手,哦不,足似乎有些颤抖。 “他比你更有资格,不是吗?你在害怕。不如我们做笔交易吧?” 各自为王 “筹码呢?只一个?这天平似乎有些不大稳当啊。” “是,你有本事除去一个,就有本事除去第二个。你当然不怕。呵呵,你真以为只有你一个进化了吗?” “进化?我好歹也算皇族一脉吧,这点秘密还瞒不了我。虫王的血统最纯粹,基因也就最稳定,虽然放大了虫族的一般优势,但也滞缓了进化的初始速度。只有环境大幅异变之后的3万小时里,现有环境保持稳定不变的情况下,虫王才有激发变异的可能。至于您说的那一位,我更加不能相信了。现在人间的局势基本稳定,它若真有这实力,此时不出来争夺,在想扬名恐怕就难啦。扮猪吃老虎可不是什么时候都适用。正所谓天时地利人和。” “抱歉,一己之见而已,小生狂妄了。”他忽然抿嘴低低笑起来,然后认真的抚顺足上的细小纤毛。 “你能控制植物,自然会比我更加清楚永生竹吧。这种竹子没有心,砍多少下都不会死。虫族神话里有记载,不过,正史里已经没有了。” “你是说,永生……虫?” “我所知道的,有关这方面,现今最厉害的能力也不过是我们金蝉一族的脱壳办法。只是难免有一段不能算短的脆弱时期。即使有着这么明显的弱点,也仍被举国奉其为顶尖防御计。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不敢想象。” “他是我们角斗场以外的人,不必走我们的路。他只消立在那儿,不多时就能听见三呼万岁了。” “低级族人还会吹捧他为神迹呢。我突然想起……从前倒还真有一个博神迹上位的王。” “是啊。神迹万年未必得现。王位却是两三百年就有一位。我说,捕蝉的螳螂可要当心点儿黄雀。” “那么,如果交易,你的要求是什么?” “分家,你我各做一族之主。我们的族群太过庞大,在乱世里,集聚无异于是玩火自焚。你有王上的一切品格。只有你能挑起这个担子。” “哦?你想怎样分?” “让所有族人自行选择吧。你会赢走几乎全部的。我刚才可是听了一耳朵你是如何如何亲善、有魅力这样的话呢。”一片残叶掉下来,蜷在肩膀上。我轻轻将它佛落。 “原本在中下层中就很受爱戴。如今又扫除了上层的障碍。还犹豫什么呢?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了,不是吗。虽然上层与中下层间几乎是闭塞的,当然,你也正是利用了这一点,麻痹我们的神经。可是神经呢,是会醒来的。若是被发现有什么居心,那你的完美人设…… 早些决断吧,把生米做成熟饭,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唔,我可以同意,不过投票仪式我来主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