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在前面 首先,这本书肯定会是爽文。在起点混,规矩我还是懂的。 但我并不想写那种,三两句话功夫主角就能收服一个人,刚到这个世界就能精明干练。 去趟外国还得倒时差呢,穿越就必须无缝切换吗? 就比如打魔兽或帝国,进游戏好歹还是要先扫迷雾。我不想跟开了全图一样,落地就盖房子、敌我位置还一清二楚。 爽点不应该就是在拨开迷雾找到敌人的瞬间吗? ------------------------------------- 其次。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每个人行事都有自己的出发点,配角们并不是一开始就应该围着主角转的。 这些人,他们才是原本就生活在那个世界里的人,他们原本是在向各自的目标前行。是主角的出现,闯进来打扰了他们。 先有打扰,再谈改变、收服,或打败。 主角会赢,当然也会收服一些人、打败一些人,但其中有一个过程。包括主角自己,也有一个适应和成长的过程。 这个过程,也是我想写的东西。 ——以上这些,是这本书的一个基本盘。 如果不能接受这个基本盘,那很遗憾,不建议看这本书。 不然你可能会觉得:为什么这个女人这么坏,都三天了还不臣服于主角?为什么主角这么弱,还会被人打一顿?为什么这个国家的人都这么笨,全部人直接听主角的不就好了? ------------------------------------- 再说说三观。 我不想讨论三观‘好或坏’的问题,这没有意义。 世界上就是有各种各样的人,三观这样的,三观那样的都有。 那书里也是有各种各样的人。 是人,不是圣人。 人有七情六欲,贪嗔痴念,我认为是很正常的事情。 总之我只能保证主角在现代社会的时候是个遵纪守法的。 对了,说到这个问题,大家可以看一下封面上的那个书名。 几点说明 【更新】 我不是全职,主业有时候忙有时候不忙,反正写这本书我是放弃了别的休闲活动,业余时间都用在上面的。每天4000字保底,发布的时间也不固定,但能多写就多写。 【评论】 差评最好还是发到本章说里,一则我能知道具体哪里让人不爽了;二则发在书评区影响别的读者;三则以后我可能会找个时间把书评区的差评删掉,但你们打字也辛苦。 我已经很扑了,但还是想“尽量”尊重大家发言的权利,也恳请大家发评论尽量不影响别的读者选择看这本书,万分感谢。 【求支持】 订阅、月票、推荐票、好评这些,希望肯看这本书的朋友能尽力而为吧,不强求,但我确实很需要、非常需要。 因为这本书没有推广位曝光,只能靠这些票一点一点的吸引读者。 【感谢所有支持我的人】 很不好意思的一点是,我基本很少回复留言。 因为,现在的更新量,我时间都是挤出来的,看一下评论很快,要想怎么回复就比较久了。 还有一个主要原因是,有的回复了、有的没回复的话,我又会觉得不太好。 不过我都有看,偶尔在做事的时候掏手机看一下,要是有差评的话就等一会再看一眼看有没有好评挡住它。 看到推荐月票订阅打赏好评,也会感到很多的正向鼓励。 所以是真的很感谢支持我的你们,甚至于一直以来如果不是有一些老读书的鼓励,我可能早就不写了。 真的谢谢! 推书章 推两本书。 《三叩法门》半叶棠 【朋友的书,文笔吹爆、用典考究、字字斟酌。】 简介: 七月汴梁,东别院种植的半叶海棠,经历夏初繁华后早已凋敝。前线战事快报递来已有几日,自驿使离开后,叶念安再也没有离开过住处。 回顾半生,为复仇他卜过无数卦,相了无数字,只为争那线天机。此时他手提紫毫湖笔,为自己写下一个字…… 擅易者不卜,入得此门,此生不可卜算自己,切记切记! ------------------------------------- 《来寻》 这个是我的第一本书。 完结得比较匆忙,结束得比较遗憾。但还是收了尾的。 因为实在太扑了,我也确实很难再投入太多时间在没人看的书上。 当然,现在写的这本我会好好写完。 第1章 痴呆儿 长街之上,一个婷婷玉立的婢女走过。 二楼茶馆靠窗位置上的张恒目光落在她身上,不由眼睛一亮。 二八佳人,芳华正茂。 心中才赞了一句,张恒又看到那婢女正在拉着一个衣着华贵的少年。 那少年十四五岁年纪,却质如美玉,望之温润沉静,气宇不似凡俗。 “那人是谁?”张恒开口问道。 茶桌上与他对坐的是个中年人,名叫邓景荣,是京中五城兵马司的老胥吏,对这一带颇为熟悉。 邓景荣向窗外一看,便知张恒是问谁,他还是确认了一句:“大人问的是那位少年公子?” 张恒淡淡笑了笑:“年岁虽轻,看起来倒颇有几分不凡,想来是个人物。” 他话里的意思是:若是对方家世不俗,自己倒是可以去交结一二。 邓景荣殷勤地给张恒添了杯茶水,说道:“那是王家的三公子,名作王笑。” “卖酒的那个王家?” “张大人也认得?” 张恒心中轻笑,王家再富也只是商贾,自己却是清贵的进士,看来交结可以,却不该由自己先开口。 如此想着,他面上却故作讶然:“那就是王珍的三弟了?我只听说他有个二弟颇通商事,却未听说他还有个三弟。” 说罢,他微带着些叹息,又摇了摇头道:“我与王珍同是今科举子,我有幸中了进士,王兄却是差些时运,可惜呐。其实他文章还是不差的,若再攻读三年,许是能够高中。” 邓景荣是老胥吏,如何听不出来张恒话中那丝若有若无的自矜,恭维道:“大人年轻就高中进士,又人品俊秀,定然前程似锦。” 张恒笑着摆了摆手:“有什么用呢,宦海沉浮,一辈子都未必能赚到如王家一样的富啊。” “大人是清贵人,商贾之家比不了的,比不了的。” 张恒又道:“王珍兄也真是的,我与他相交莫逆,没想到他连家中有几口兄弟也不肯明言。” 邓景荣笑了笑,道:“大人有所不知,楼下那位王三公子看起来样貌不凡,其实却是个……痴呆儿。” “痴呆儿?”张恒愣了一愣,忽尔露出一个颇为玩味的笑容,随口道:“看起来却是不像。” “从小便是个呆的,比五岁孩童还有些不如,但也不爱闹,平时就安安静静呆着。”邓景荣唏嘘道。 “能生在这样的富贵人家,呆些就呆些吧。” 邓景荣又道:“说起来,下一科王家大公子应该不会去考了。” “为什么?”张恒微微愣了愣。 私心里,他还是希望王珍再考的。 最好,再落榜几次。 张恒这样想,倒也不因别的。一是自己考上了,便想看别人落榜;二是王珍那样的商家之子,他嘴上说着羡慕,其实却有几分——看不上。 却听邓景荣道:“楼下那位王三公子,马上就要与淳宁公主成亲了,王家若成了皇亲,王大公子这科举之路自然不能再走了……” “尚公主?”张恒诧异道:“一个痴呆儿,怎么能尚公主?” 张恒口中这‘尚’字说的便微微有些重,因为这尚,不同于娶,倒相当于入赘。 邓景荣便娓娓道:“依照本朝惯例,尚了公主便不能科举、不能入仕,所以但凡有些才识的,便不会动这门心思。何况这种事看起来美,说白了不过是入赘皇家,往后再也不能纳妾、不能出入青楼楚馆……此中规矩甚多,甚至夫妇俩一年也难得相聚,与鳏夫无异,一般人受不住。” 张恒点点头,想到自己寒窗苦读二十载,如今一朝高中是何等的清贵快意,若让自己去当什么附马,相当于在一棵树上吊死,那无论如何也是不换的。 他便道:“本朝公主俱选庶民子貌美者尚之,不许文武大臣子弟得预。这我也是知道的。但,这痴呆儿,也未免太……呵。” 邓景荣道:“其实愿意当这附马的人也有许多。但若只看样貌气度、身世人品,这位王三公子确实是……” “确实是其中佼楚。”张恒揄揶道。 他心中冷笑:“从礼部、储王馆到司理监这一层一层,却也不知是谁操办的这事?大概是随意遴选的,却不知眼见未必为实。呵,选了个傻子当附马。天下间就是这样敷衍了事的人太多,朝局才会糜烂至此。” 下一刻,邓景荣又神神秘秘地说道:“但这其中却还有别的门道……” “还有门道?” “王家二公子王珠,张大人也听说过吧?” 张恒点点头:“听说过,他在商贾之事上很有些手段。” “庶民中想当皇亲的人也多,愿意往里头使银子的也不少。但王二公子出手,岂有不中的?” 张恒愣愣有些心惊,轻声道:“天子嫁女,竟还有人敢收银子?” “唏,这世间办事,哪样没人收银子?”邓景荣压低声音道:“仅小的知道的就有两条门路,一条是嘉宁伯府,一条是内官监里的大太监。” “嘉宁伯是当今国舅,是皇后娘娘的亲弟弟,淳宁公主又非皇后嫡出,乃是庶公主。只要王家愿意使了银子,此事自然玉成……” 听着邓景荣娓娓道来,张恒眉毛一挑,忽然道:“这王家老二,好厉害的手段。” “是啊。”邓景荣附合道。 张恒冷笑道:“一招棋,既能绝了大哥科举的路,又把弟弟从分家产的人选里摘了出去,同时还让王家一举从商贾成为皇亲。一举三得,他若是入仕,倒是个人物。” “这……”邓景荣一时语塞。 这种事,看山得山,看水得水。邓景荣原先以为王二公子一番运作只是想为家族谋一个勋贵。 如今听张恒这么一说,他也觉得王家老二是个心机深沉的。 邓景荣忽然便有些暗悔起来,背后议论王二公子的是非,若让人知道,免不了有些麻烦。 他便又给张恒添了一杯茶,笑道:“今日小的不过是与大人闲话几句,当个玩笑话听了便是。” 张恒点头道:“我是读书人,不是市井长舌妇。你且放心吧。” 呵,今日与这小吏喝茶,倒也长了几份见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啊,看来往后为官,各路牛鬼蛇神都要注意打点。 说话间,他又朝窗外看去,只见一条巷子中有个四五十岁的读书人摇摇晃晃走了出来。 “那是罗大人吧?”邓景荣顺着张恒的目光看去,说道。 张恒神情颇有些复杂,道:“不错,罗德元,与我是同榜,他还未封官。” 邓景荣点了点头——还未封官,自己就不好在张恒面前称罗德元为‘大人’了。 这罗德元年过四旬才中进士,又肥头大耳颇有几分丑陋,听张恒这语气显然是瞧不上他。 邓景荣便道:“说起来,这位罗进士租住的院子便是王家的产业。” “哦?”张恒往窗边靠了靠,眯着眼望向罗德元的背影。 只看这眼神,邓景荣便确定他与罗德元不太对付,便笑道:“这姓罗的长了个猪样,却有些好福气,娶了个年轻貌美的娘子……” 张恒皱了皱眉,似乎微微有些不快。 他站起身,掏出银子掷在桌上。 “我还有事,就先走了。这是茶钱,若还有余,你下回喝茶。” 邓景荣眉开眼笑道:“这怎好意思,张大人太客气了。” 张恒脚步匆匆下了茶楼。 他面上平静,其实心中火烧火燎的,于是他深吸了两口气,刻意放慢脚步,往罗德元家的方向走去。 想到罗德元家中那个娘子,他微微有感到口中有些渴意,但还是尽量让自己显得像在漫无目的地散步…… 巷口有一间布店。 布店门口,一对少年少女的主仆二人正在对话。 名叫王笑的少年身穿一袭白色绸衣,面如冠玉,像是太上老君座下金童。他眼神清澈,目光中带着些好奇,正在四处打量。 而那个婷婷玉立的婢女似乎正在教训他。 “公子怎么跑出来了,面料都还没选呢……”少女的语气间微微有些责备,却又有些宠溺。 王笑没有说话,只是一脸好奇地打量着街头巷角。 “那公子你乖乖在这里等我,我选了布料马上就出来。” “好。”王笑应道。 “你别乱跑哦,我在店里一眼就能看到你。” “好。” 路过的张恒心中好笑,这痴呆儿只会说‘好’。 他也没有心思观察这对主仆,装作不经意地便转进巷子。 王笑看着张恒的背影,忽然想到,这条巷子好像也是自己家里的产业。 于是他决定看看自己家的产业。 少年转过头,只见那个名叫缨儿的婢女正低着头,很认真地在挑布匹。 他轻轻笑了笑,抬起脚从便跟在张恒身后进了巷子。 巷子中都是宅院,颇有些闹中取静之意,此时也没有别的行人。 青石板的缝隙里有青草长出来,风景不错倒是不错,白墙黛瓦,像是很有历史沉淀的古城。 王笑心想,这里好像是什么‘京城’,如今自己也是在京城有一条整街的富二代了。 还真是人生如梦呵。 一朝身死,大富大贵! 可惜,暂时还要装成一个痴呆儿,免得吓到大家。 另外,也不知到底是谁要杀自己。 “我这么可爱,居然有人要杀我。”——名叫王笑的少年轻轻摇了摇头,在心里开了个玩笑。 只见走在前面的那个青年书生脚步匆匆,背影看起来有些急不可耐…… 张恒终于在一个院门前停下来,还转头四处打量了一番。见到王笑,他愣了一愣。 王笑像个呆子一样直愣愣地走着。 张恒见没有别人,便扣了扣门环。长三短四,一共七声,像个暗号。 过了一会,木门被打开,一个美妇探了探头。 “恒郎。” 声音仿佛化了的蜜。 青年书生便急不可耐地往里扑去。 “嘤!” 木门嘭的一声关上,王笑吓了一跳。 这光天化日的。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继续巡视着自家的产业…… 看了一圈,王笑走了几个巷子便往回走,再次路过了这个宅院。 突然,门‘吱呀’一声开了。 却见那青年书生衣衫不整,脸上满是慌张。 两人对望了一眼,都各自吓了一大跳! 王笑心道,这么快? 张恒心道,完了完了,被人撞见了。 “你……你是个痴呆儿?” 王笑心中翻了个白眼——有你这么打招呼的吗?你才痴呆,你全家都痴呆。 他只好如傻子般露出一个空洞的表情,像是在回答:“对,我就是个痴呆。” 张恒四下一看,见巷子里没有旁人,忽然一把扯住王笑便往院子里拉。 王笑不由心道,完了完了,撞破了这对男女的事,要被杀人破口了。 嘭的一声响,木门又被关上。 王笑凝神看去,却见屋前的台阶上立着一个衣衫半裹的美妇。 还真是,美得摄人心魄…… 下一刻,他看到在那美妇脚下,却还趴着一个肥头大脑的男子,后脑勺破了个大洞,也不知是不是活的…… 第2章 仙人跳 “我是一个痴呆。” “切记切记,我是一个痴呆。” 王笑在心中默念了两遍,努力管理着自己的表情。 地上那个男子脸朝下趴着纹丝不动,看后脑的伤可以判断出,死得很透了。 王笑前世一辈子过得平平安安,没经历过什么大凶之事,这还是初次近距离观察人体后脑勺的内部形态。他强压着想呕的冲动,摆出一脸空洞的神情。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张恒语气极快,“被这小子撞见我了,若是他说出去,我的大好前程就要毁于一旦。” 王笑用余光看去,见阶前那美妇抱着双臂,样子风情万种,眼中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讽意。 “那你待如何?”她开口道。 说着,她目光在王笑身上来回睃巡了一番,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又道:“这便是王家三少爷吧,还真是极俊俏。” 张恒无心理会,他来回踱了两步,忽然抬起头,嘴里迸出几个字来。 “一不做,二不休。” 王笑不敢乱动,用余光看去,只见张恒俯身拾起了地上那块带血的大石头。 那石头原先似乎是用来压老坛酸菜的,但看这美妇,显然不是会做酸菜的——王笑心想。 张恒的手有些抖。 他只是个清贵的读书人,一辈子没做过杀人这种粗活。 刚才打死了罗德元那是意外,这下再要打死这个痴呆儿却是另一回事,张恒难免有些怯场,但想到自己的绵绣前程,他咬了咬牙,高扬起手里的大石。 忽然,王笑蹲下身去。 “咦,豆花。” 张恒低头看去,只见这个粉雕玉琢的少年转头看向自己,一脸傻笑地开口说道—— “哥哥,是豆花啊,能盛一碗吗?” 张恒愣了愣,心道,哪来的豆花? 他顺着王笑的指尖看去,却只看到罗德元的后脑勺。 “嘘。”却见王笑手指放嘴上,压低声音道:“不要告诉别人哦,缨儿姐姐不让我在外面吃东西。” “呕……” 张恒真心觉得这个痴呆儿太恶心了,他再次咬了咬牙,手里的大石头终究是挥不下去。 他的目光转来转去,过了良久,他还是放下手里的石头,来回又踱了两步,忽然一把拎起王笑。 “说,这里是怎么回事?” “煮豆花吃。”王笑道。 张恒厉色道:“谁煮豆花?” 王笑有些迷茫,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说,谁煮的豆花?”张恒又问了一遍。 王笑脑中飞速地思考着,他张了张口,本来想说“我煮的豆花”,但下一刻,他硬生生将话头收住。 眼前这个神色狠戾的青年绝不是个好糊弄的,一旦他发现自己能有正常对话的逻辑,一定不会手下留情。 于是王笑用呆滞的眼神望向前方。 “说话!谁煮的豆花?”张恒神色愈厉,猛然扬起手一巴掌狠狠摔在王笑脸上。 白白嫩嫩的脸瞬间泛起一片淤红。 王笑飞快地闭上眼,以免张恒看到自己眼中的怒意。 你给我等着。 但,现在的情形,干脆哭出来吧。 决定了!应该哭出来。 少年用力挤了挤眼,却是一滴泪也没有。 哭,快哭。 “我太惨了,从小被人抛弃,还英年早逝,死后还穿越到一个痴呆儿身上,惨不忍睹啊惨不忍睹啊……对了,说起来,这个院子也是我家的产业,可真富啊现在。” 哭不出来。 王笑张开一丝眼缝偷偷看去,只看到张恒眼中精光迸出,极警惕地观察着自己的表情。 完了。 台阶前的美妇忽然道:“恒郎,你快走吧,以免再让人看到。” “那此处怎么办?” “若有人问,奴家便说:我夫君逗弄王家少爷,不小心被他推倒在这石头上。如何?” 张恒沉吟了片刻,眼睛一亮,道:“好。” 他一掀长衫,俯下身将罗德元翻了个面,把那石头垫在脑后的伤口处。 做完这一片,他忽然声色俱厉地又向王笑喝问道:“谁干的?” 王笑依旧一脸茫然。 美妇道:“一个痴儿,你逗弄他做甚?” 她握起张恒的手,柔声道:“你路上千万小心些。” 张恒点点头,打开院门,四下探了探,飞快地闪身出去…… 美女款款过去,栓上门栓,手轻轻撩了撩头发,转过身来深深看了王笑一眼,笑道:“你不是个痴呆。” 王笑吓了一跳。 他转过眼看去,只见眼前的女人一双眼睛如深潭一般。 一对眼,他飞快地低下头,不开口说话。 这女人莫不是在试探自己? 对,一定在试探自己,刚才自己表现的明明是那么的像一个傻子——王笑在心中给自己打了打气。 “奴家名叫唐芊芊,王公子你可以叫我芊儿。” 她莲步轻移走上前来,伸手在王笑脸上轻轻抚了抚,秀眉轻蹙,柔声道:“痛不痛?瞧把这张俏脸打的,怪叫人心疼呢。” 吐气如兰。 王笑感觉一颗心扑通扑通跳,脑中却只有一个念头——“我还是个孩子啊。” “王公子就别装了,你进来第一眼看人家时,奴家就知道你不是个痴儿。”唐芊芊悠悠道:“你一看奴家,眼中就藏了防备,怎么会是个痴儿。是怕奴家吃了你吗?” 王笑咧开嘴“嘿嘿”傻笑两声,道:“你不给我豆花吃……” 唐芊芊捂着嘴轻笑起来,眼睛弯弯的。 “怎么,奴家若真去盛一碗豆花,王公子敢吃吗?” 哈?这女人怕是真做的出这种事——王笑发现,自己真的遇上了硬茬。 “来,奴家给你擦点药。”唐芊芊执起王笑的手,便将他拉进了屋里。 屋中物件不多,桌上摆了些书,有一股脂胭的淡淡香味,进门最显眼的却是一张大床,还挂着淡雅的帷幔。 王笑被按在床上,他发现这女人看着柔柔弱弱,力气却是极大。 自己显然是打不过她。 他实在是有些紧张,不知道这女人要给自己敷什么药。 其实现在脸不怎么疼了,不敷药也不要紧的——他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告诉唐芊芊,又担心对方是在诈自己。 唐芊芊的手在王笑脸上来回抚了抚,眼中秋波流转。 下一刻,她往王笑身上压过来…… 王笑吓了一跳,下意识就喊道:“别这样。” 唐芊芊并不放手,眼中笑意更甚,轻声问道:“王公子承认自己不是痴呆了?” 王笑暗悔不迭,心道,还不如就她让那个了算了。 “放心吧,奴家不会杀你的。”唐芊芊道:“你家二哥是个厉害的,杀了你,对奴家也没好处。” 听了这样的话,王笑也不知是该松口气,还是该更害怕。 “其实,我……一直是有些傻的。”王笑只好一脸诚恳地说道:“你放心,今天的事我一定不告诉别人。” “真的吗?”唐芊芊露出一个颇为纯真的好奇表情,就像个懵懂的小女孩,“但是奴家不信呢。” “我说话算话,一定不说。” “但奴家还是不信呢。不如这样?让公子成为奴家的人,想来这样便可以放心了。” 她的手又开始划来划去…… 想到屋外还横着她的死**家,王笑深吸了两口气,挤出一个无辜的表情。 “唐姑娘,你别这样。” “那公子不妨告诉奴家,为何要假装成一个痴呆?”唐芊芊悠悠道。 这,从何说起呢——王笑颇有些为难。 “唐姑娘,大家都有秘密,你何必要逼我呢。”他无奈道。 “哦?”唐芊芊眨了眨眼,放慢语速道:“王公子你的秘密藏在哪里呢?不如让奴家的秘密与它……会一会?” 王笑:“……” 这显然不是去幼儿园的车,他觉得自己有些晕车。 “奴家可不是开玩笑。”唐芊芊的手又抚到了王笑脸上:“看这张脸,以后得迷死多少女儿家?奴家真的不介意把你……” 好吧,这是你逼我的。 “我不是痴呆,但你也不是那个死者的妻子。”王笑只好硬着头皮道。 “哦?” “一开始看你的神情我就觉得奇怪了。”王笑道:“再看你这床,只有一个枕头,榻前也只有你的便鞋。屋中除了几本没翻过的书,根本没有死者生活的痕迹。” “所以呢?”唐芊芊显得颇感兴趣。 “根据那‘恒郎’来的时间及死者回来的时间推算,你这应该是——仙人跳。” “何谓仙人跳?”唐芊芊贝齿轻咬,问道:“莫非,是一种闺中的招式?” 王笑颇有些无语,只好道:“用老话说,叫‘扎火囤’。” 唐芊芊含笑不语。 “猜对了?”王笑略有一丝得意。 “勉强算是……一语中的。”唐芊芊又笑道:“那王公子不肯就范,是怕奴家‘扎’你吗?” 王笑试着从她身下起来,挣扎了一下却是一动也不能动,只好无奈道:“姑娘若想要钱财,我可以给你。” “是吗?奴家可听说王家的财产都攥在王老爷与老二手上,再看三公子你这身上也没有‘别的’东西呀……” “我……我下回可以带给你。” “真的?”唐芊芊眼睛亮亮的,似乎很是惊喜,“公子还愿意来见奴家?” “一定,一定。”王笑连忙道。 “但奴家不信呢。” 唐芊芊说着,忽然一把将他的腰带扯下来。 王笑吓了一跳,连忙闭上了眼。 再睁开眼去看,却见唐芊芊已将腰带上的玉佩解了下来。 “这便当作公子留的信物。若往后你不来,奴家便告到王老爷跟前。”唐芊芊道:“便说是……你弄大了人家的肚子。” 王笑颇为无语,那玉佩他也不知好坏,一时也没别的主意。 却见唐芊芊站起身,将玉佩收了,开门喊了一声:“花枝。” 不一会儿,一个模样颇丑的丫环也不知是从哪跑了出来。 这名叫花枝的丑丫环进了屋,恰恰撞见王笑从床上爬起来,正在绑腰带。 两人对视一眼,花枝转过脸去,正了正神色。 王笑颇觉有些无辜。 唐芊芊淡淡道:“你家老爷死了,去清水坊衙门报个案吧。” “是。”花枝低声应了,转身便往外跑。 唐芊芊则凑着王笑耳边,媚语如丝地轻声道:“一会衙门的人来了,得要编一套说辞,免得人家知道我们之间的秘密……” 她将‘秘密’二字咬得有些重。 王笑耳朵里有些痒。 却听唐芊芊道:“你且这般说……” 第3章 冯不露 生活在京师地界上的人,无足轻重如蝼蚁一般的有千千万万。 但却也有不少人身世地位不俗,或背后沾连着权势。 这其中,那些飞扬跋扈的不可怕,遇到了绕着走便是。最可恶的是:有些人明明身份不凡,平日里非要摆寻常人的做派,让人防不胜防,一不小心就得罪了。 “所以,作为京城里的捕快衙役,行事就要小心,再小心!”——这是冯丰第一天当捕快时,他师傅告诉他的。 就是凭这样一句经验之谈,让冯丰在十六年间一直平平安安,最后还熬成了清水坊衙门的捕头,认识他的人都称他‘冯不露’。 ‘清水坊衙门’不是‘清水衙门’,只因衙门是开在清水坊,所以市井间习惯那么称呼而已,其实油水颇厚。 冯丰很珍惜自己的差事,这天接到报案,一听案子发生在积雪巷,他便决定亲自去一趟。 因为积雪巷是王家的产业。 王家虽只是卖酒的商贾,但这年头,商贾能发家的,哪个是没靠山的? 如果问王家的靠山具体是什么人物,冯丰也不甚明了,只隐约听说户部和五城兵马司都有人关照。但王家马上要成为皇亲的事他却是知道的。 这种时候在积雪巷发生了命案,冯丰便更加谨慎起来。 名叫花枝的丑丫环推开院门,冯丰却不急着进去,先是四下观察了一番。 积雪巷从东至西而过,南面是王家的高墙,北面则是一排院落。 这排院落朝南的方向被王家高高的院墙挡了光,稍稍显得有些阴。整体的环境却也还不错,巷子中住的大多是在王家做事的管事,另有几户租了出去,租户也多是些还算体面的人家。 如此看过,冯丰才进到院中。 死者肥头大耳,却是读书人打扮,脚上还蹬着官靴,一看就很麻烦。 冯丰不由心中暗骂了一句——死哪里不好,非要死在我的地界。 “见过差爷。” 冯丰抬眼看去,不禁心神一晃。 虽只是惊鸿一瞥,他也看清那妇人貌若天仙,摄人魂魄。 以他办案的经验,但凡沾了这样的红颜祸水,案子背后就会牵连着极难惹的人。 于是他飞快屏住呼吸,转过头去一眼也不敢多看。 余光中看到一个少年,冯丰便偷偷打量了他一番。 只看这少年的容貌气度、衣着佩饰,在冯丰心里这案子便已然水落石出了。 肯定又是哪家王孙公子勾搭人家的美貌妻妾!杀身夺妻,实在是另人发指的……妙事啊。 真是坏事变好事。 冯丰的手指轻轻在衣摆上敲着,心情多云转晴。 根据以往的经验,一会这个少年应该会给自己一笔银子,当作结案以及封口的费用。 他按捺住心中的期待,打算先了解案情。 死者名叫罗德元,是个新科进士,还未封官——冯丰暗想:“进士!这种身份的死者,了结起来比较难复杂,但收的银子也多。” 新孀妇罗氏,自称姓唐,三个月前在罗德元进京赶考的路上与他相识并成亲,婚后赁居于此——冯丰暗想:“苦主不是京城本地人,那就好处理了。” 于是冯丰转向王笑,手还轻轻掂了掂,眼里有些期待——这位公子,快来吧。小的人称‘冯不露’,这案子一定给您安排的滴水不露。 王笑却是没有开口。 “这位,是王家的三公子。”唐芊芊介绍道。 哪个王家? 冯丰愣了愣,忽然福灵心至,道:“不会是清水坊王家吧?” “正是。” 冯丰心中莫名的惆怅起来——听说王家老三是痴呆儿,能不能杀人夺妻不好说,但肯定不会付银子给自己平事了。 果然,王笑傻傻说道:“好大的鸟,从那里飞过去了。” “鸟?” 唐芊芊点了点头,庄重的脸上带着悲伤,缓缓说道:“今日午间,夫君外出归来,见到王公子在门外玩耍,便请他进来小坐。奴家正在沏茶,却忽然听到一声惨叫,转头一看……呜……呜呜……” 她抹了抹脸上的泪,哭道:“却见我夫君他……他已经倒在地上。然后,只见一个黑衣蒙面人从院墙那里一翻,就不见了踪影。” 王笑抚掌大笑道:“飞!飞过去了。” 冯丰一愣,心道这也太假了。 “这供词未免有些……”他不想得罪任人人,便耐着性子问道:“那这黑衣人具体是如何杀的你夫君?” “他……呜呜……”唐芊芊捏着袖子又拭着脸上的泪水,哽咽道:“夫君被那人一脚踹在心窝,脑袋撞在那石头上就……就没了……” 冯丰真的有些无奈,在他眼里,这罗德元定是院中这两人杀的。 但王家三公子他不想惹,这美妇背后指不定沾着谁,他也不想惹。 可是在京师地界上大家做事也有一套规矩的。要么你们花点钱,我冯不露来摆平;要么,你们自己个把事情做得妥当了。 还从未见过有人这样糊弄的! “一个是痴呆,另一个是无知妇人。都不懂规矩,这不是为难我吗?” 冯丰心里想着,吩咐人把罗德元抬着,打算带回衙门让仵作先验验。 两个衙杂一前一后才抬起罗德元,冯丰目光落在尸体下面的地上,突然身躯一震,呆滞在那里。 却见那地上,端端正正写着八个正楷小字—— “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冯丰嚅嚅嘴,喃喃道:“居然……” “居然是真的是这么回事!” 他上前细细观察了那八个字,嘴里念念有声:“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看了一会之后,他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你们看到那黑衣人的模样了?你夫君真是被‘木子’杀的?他……他现在白天也出来杀人啦?” 唐芊芊眨了眨眼,一脸迷茫地问道:“木子?” “就是那黑衣杀手。”冯丰道:“这个月一共死了八个了,不对,算上这个就九个。每具尸体下都留了这八个字。你可看到那凶手的模样了?” “他蒙着面,身量颇高。”唐芊芊迟疑道。 她似乎努力想了想,再也想不起别的,啼哭道:“差爷,你可一定要为我夫君作主,他死得好冤呐。” 冯丰又向王笑打听,王笑说来说去无非就是‘会飞’、‘飞得好高’之类的。 “黑衣蒙面,身量颇高,应该不会错,关键是字迹相符。” 这案子扯到那个连环杀手身上,冯丰反而松了口气,他不愿在这院中多呆,便匆匆命人抬着尸体回衙门,临走时又叮嘱唐芊芊将地上的八个血字留着,回头还有人要来勘验。 王笑看着一众捕快衙役出了院子,正想着自己是不是可以跟出去,花枝已把院门关上。 唐芊芊转头看向王笑,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来。 她脸上还挂着泪花,前一刻还端庄悲伤,下一刻破涕为笑却是风情万种。 王笑心道,姐姐你演技这么好,是京城电影学院毕业的吗? “王公子你看,只要我们通同一气,旁人便不知我们之间的秘密了呢。”唐芊芊说着,又贴了过来。 王笑颇有些无语,这女人说话总让人觉得像在开车。 他一低头,看到地上的字,忽然想到——什么时候写上去的?先前翻尸体的时候分明还没有。 自己与这女人在屋中的时候,花枝那个丑丫头干的?那……这个花枝就是杀手木子了? 连环杀手耶。 唐芊芊似乎极喜欢看他害怕的样子,手在他脸庞上划着,柔声道:“不要怕,奴家会保护你的。” “那我就先回去了。”他小心地观察着唐芊芊的表情。 唐芊芊长长的“恩摁”了一声,道:“这院里死了人,奴家好怕。” 你刚才还叫我别怕,说会保护我的。 王笑颇为无语,道:“天色也晚了,我……我要回家吃饭了。” “不陪奴家吃饭吗?” “不了……”王笑转头看去,见花枝正在厨房忙活,似乎在和面。 “不了吧?”他勉强笑道,“我不爱吃面。” 话一出口,他颇有些后悔,心想要是这女人说做别的给自己吃怎么办。 “少爷……少爷,你在哪?” ——巷子里有个慌张的声音在喊,听起应该是缨儿在找自己。 “有人找我了。”王笑连忙道。 唐芊芊便咬着他的耳朵,轻声道:“说好了要再来看人家哦。” “一定,一定。”王笑如蒙大赫,如受惊的兔子般就往院门外窜去。 他还特地绕了点路,离厨房里的花枝远一点——“啧啧,连环杀手。” 吱呀一声,院门打开,王笑闪身出来。 呼,松了一口大气。 下一刻,又被人一把抱住。 他心头一紧。 回头一看,却是缨儿。 “呜呜……少爷你跑哪里去了,吓死我了……说好的不要乱跑,你现在越来越不听话了,缨儿好伤心哇……呜呜呜……” 王笑好不容易才从这个泪水哗哗的丫环怀里挣出来,拉着她便跑。 两人跑到街口,王笑回头一看巷子里没人追出来,一颗心才算放下。 缨儿只当他又在玩躲猫猫之类的,便拍着他的衣服柔声道:“下次不要再乱跑了好不好?” “好。” “那我们回……”缨儿整理着他的衣服,忽然发现玉佩不见了,她吓了一跳,连忙四下看起来。 王笑正心有余悸,忽然发现缨儿牵着自己的手便往回走。 他吓了一跳,赶忙拉住她。 “回家。” “少爷啊,你的玉佩掉到哪里啦?我们去找回来好不好?” 少女脸上带着些慌张,却依然表现得极有耐心,尽量带着笑容与王笑说话。 王笑摇了摇头:“很危险,不过去。” 缨儿道:“没关系的呀,我们去把玉佩找回来就走。” 王笑颇有些无奈,怎么能因为自己是个痴呆儿就不相信自己说的话呢。 他只好道:“玉佩,在家。” 自己真是太机智了。 缨儿努力回想了一下,疑惑道:“早上穿衣服的时候明明系上了呀……是少爷你收起来了吗?” “收起来了呢。”王笑道。 缨儿才拍着胸脯道:“吓死我了。” 王笑看缨儿的模样,突然有些颇有些好奇。 一个玉佩而已,有什么打紧。 莫非像红楼里的通灵宝玉? 但也不是没有可能嘛,连穿越这样的事都发生了,衔玉而生也不足为奇。 “玉佩,我生下来时,含在嘴里?”他问道。 虽有些没脸没皮,但实在是太好奇了。 却见缨儿笑了笑,摸了摸自己的头。 “你又在犯傻了,哪里有这样的事。”她带着与有荣焉的表情道:“那可是贵妃娘娘赐的玉佩,一定要收好哦。” 王笑颇有些失望。 至于什么贵妃娘娘为什么要赐自己玉佩,在他想来,大抵上是因为自己可爱吧。 …… 夕阳下,缨儿牵着她的少爷往回走去。 小姑娘脸上虽然不显,心里却颇有些介意。 她能闻到自己少爷身上有淡淡的胭脂香味,想来是哪家妇人又将他偷过去逗弄。 那些妇人脸上挂着得意,手在少爷脸上捏来捏去,嘴里还要嘲笑他是个傻的——想到这样的场景,缨儿便感到生气,同时又有些自责。 于是好对王笑千叮咛万嘱咐起来:“少爷以后一定要跟紧我,不要乱跑哦。” “我知道。” “少爷,你最近好奇怪,你以前都是自称‘笑儿’的啊。” 王笑心里很有几分无奈,他真的觉得那样很傻。 “少爷你知道了吗?”缨儿又问了一句。 “笑儿知道啦。” 他一脸乖巧地应着,心中暗暗叹了口气道,唉,我太难了…… 第4章 擀面杖 王家人口众多,府邸占地面积颇大。王笑由缨儿牵着,转得晕头转向才回到自己的小院。 院子不大,胜在干净雅致,墙角栽着些榆叶梅,院墙上爬着藤蔓。 堂屋坐北朝南,窗明几净,格局方正——用王笑的话来形容便是‘两室一厅、一厨一卫’。 伺候王笑的除了缨儿,另还有一个粗使丫环名叫‘刀子’。 因王家是做酒水生意,府中丫环多以酒为名,别的丫环大多是‘秋露、潭香、玉沥、桑落’之类的雅名,到了她这里却只有‘烧刀子’这个名字。 后来大家嫌‘烧刀子’叫起来拗口,便唤她刀子。王笑昨日听缨儿唤她名字,还以为这是个女护卫。 缨儿是贴身丫环,相貌才情都是一等。刀子则是个粗使丫环,容貌普通,力气虽大却绝不会武艺,算是‘徒有虚名’。 王笑与缨儿回来时,刀子已从大厨房端了饭菜摆在桌上,接着又烧火打水。 两个丫头一通忙活,缨儿便让王笑伸手在盆里,她给他搓着洗了,又细心擦干。这种行为让王笑很有种重回幼儿园的感觉。 待他在桌前坐了,两个丫环侍立在身后,他便更觉得不自在起来。 昨天是‘初来乍到’他不敢多嘴,所以像傻子一样被摆弄了一天。 此时他却已熟悉了环境,没那么怕生,便招呼两个丫环坐下来一起吃。 缨儿与刀子却只是摇头不肯,于是王笑如傻子一样撒泼卖乖起来。 终于,两个丫环无奈,端着碗筷一左一右地坐了。 “都是伐木累,以后一起吃。”——仗着自己是个痴呆,他决定用习惯的语言表达心中的满意。 “什么是伐木累?” “就是一家人。” 缨儿便夹了一筷子菜到他碗里,笑道:“少爷又在说傻话了……” 这样一起吃饭,自然比有人站在身后看着吃得香些,用过饭后,两个丫环很有默契地再次分工,刀子负责洗碗收拾,缨儿则负责喂王笑果脯点心吃。 看着眼前的蜜饯,王笑颇为抗拒,摇了摇头,还往后仰了仰。 这东西糖份高,吃多了容易发胖,还容易得糖尿病。拒绝。 “少爷,你又这样了。” 缨儿似乎有些无奈,将手收了回去。 王笑松了口气。 下一刻,却见小姑娘贝齿轻咬,将蜜饯咬开,颇为细心地将里面的核剥了,又送到王笑嘴里。 王笑:“……” 这样不卫生诶姐姐。 看着王笑又在摇头,缨儿脸上便有些疑惑起来。 “少爷,你今天好奇怪诶,平时最喜欢吃果脯的。” 王笑只好张开嘴。 “少爷真乖。” 待完成了这项喂投活动,缨儿又想到一件事,颇为紧张地对王笑道:“少爷,你把玉佩收在哪里了?拿出来吧。” “玉佩,收得很好。” 他心中暗道:“看来要尽快弄些钱,把这玉佩赎回来。” 缨儿却依然有些不放心,好言好语地劝了几句让王笑拿出玉佩,王笑却只是摇头。 过了一会,她只见自家少爷往床底下一爬,却是拿出一根擀面杖来。 这擀面杖她昨天就见过,当时只道是男孩子好动,喜欢耍这些棍棒。 下一刻,王笑却说出一句让她大惊失色的话来——“昨天,有人用这个,敲我的头。” 烛光下,主仆两人对望了一眼,心中所想各不相同。 王笑是考虑了一整天才决定将事情告诉缨儿。 一方面,他需要缨儿告诉自己事发之前发生了什么;另一方面,他心中虽是相信这个丫头,但还是想看看她的反应。 缨儿却是真的吓了一大跳。 昨天西府二夫人把自己叫了过去,说是选了些花样给自己做衣裳,以备少爷成亲时穿,自己回来时便觉得少爷有些不对,居然是发生了这种事! 王笑微微眯起眼看去,只见眼前的小丫头已经是泪花闪闪。 接着,缨儿一脸心疼地便将他揽在了怀里。 “少爷……呜呜……” 缨儿的手微微还有些抖,小心翼翼地往王笑后脑勺摸过去。 当她碰到一个很大的包的时候,便再也忍不住,眼泪长流下来。 “少爷……呜……都是缨儿不好,不该不在少爷身边……” 王笑只觉得如下雨一般,他在缨儿背上拍了拍,道:“我没事,但想不起来,是谁打的呢。” “这些坏东西……”缨儿抽泣道。 “可是,是谁呢?”王笑疑惑道。 刀子推门进来。 见缨儿抱着王笑哭得厉害,刀子吓了一跳,三两步跑上前揽着缨儿,问道:“姐姐怎么了?” 缨儿一边抽泣一边哭诉起来:“昨日个西府二夫人来唤我,我便带了少爷过去,到了那边,堂少爷说他来领少爷……可是……呜呜……可是我回来时却只有少爷自己睡在花园里,堂少爷却和一帮朋友在聚会,也不知那些人当中哪个烂了心肝的……拿这棍子……拿这棍子打了我们少爷……” 刀子听了亦是大惊失色,抱着缨儿哭作一团。 屋中顿时一片哭啼。 王笑却算是了解了大概情况。 他昨天醒来时便在一个花园里,脑袋痛得厉害,再一看地上的擀面杖,他便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只一眼,他就知道自己是被这根棍子给打死了。 接着名叫缨儿的古代女子就牵着自己,穿过各种曲径通幽、亭台楼阁……经过一夜的心理建设,他接受了‘自己如今是个名叫王笑的痴呆儿’的事实。 暂时来说,还不宜曝露‘如今的我不是痴呆’这个大秘密。 当务之急是找出那个一棍子打死自己的凶手。 对了,还要搞点钱把玉佩赎回来。 目前嫌疑最大的应该便是这位‘堂少爷’了。 于是王笑向缨儿问道:“打我的人,堂少爷?” 缨儿哭着道:“堂少爷怎么会打少爷你呢,一定是他那些朋友中有人……” 她本想说‘有人坏了心肝’,但她又不想让自家少爷面对人世间的丑恶,便抹了抹眼泪,道:“许是那些人中,有人和少爷开玩笑失了手呢。” 王笑颇有些无语。 开玩笑?那家伙可是把我干掉了诶。 但他又不好明言自己已经被打死了。 少年在心里叹了口气——前天让人敲了一闷棍,今天又让人摔了一巴掌,还真是好欺负!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堂少爷有哪些朋友呢?”他问道。 缨儿虽也觉得委屈,却还是拉着王笑的双手,道:“少爷怎么能叫‘堂少爷’,那是你的堂兄呢。” 好吧。 “堂兄有哪些朋友呢?” 缨儿摇了摇头:“那些人缨儿哪会认得呢,我们以后不与他们玩了,好不好?” 王笑鼓了鼓腮帮子,还是“哦”了一声。 这世道有人要杀自己,哪是不与他玩就能解决的呢? 但眼前只是个很关心自己却不知事由的小姑娘,王笑便伸手擦了擦她脸上的泪花,轻声道:“缨儿不哭,我没事。” “缨儿没哭呢,只是眼里进了砂子。” 似乎怕王笑不信,她又轻声道:“少爷帮缨儿吹一吹好不好?” “哦。” 王笑觉得这种幼儿般的对话很傻气,但他还是无奈地朝缨儿眼里吹了口气。 却见少女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 他能看到那里面有真真切切的关心与爱护…… “这个擀面杖,要不要还回去?”王笑挥了挥手里的棍子,问道。 他自认为这是个黑色幽默——就好比,自己握住了凶手刺来的水果刀,还反问一句“需要我给你削个梨吗?” “少爷你又在说傻话了,我们留着擀面多好呀。” 缨儿却是摸着他的头说道,语气像是一个——幼儿园老师。 而这件事王笑能从缨儿嘴里问到的情况也只有这些了,接下来他只能自己一点一点去探明白。 先从了解这个陌生的环境开始…… 这个时代的夜晚没有灯红酒绿、十里洋场,三人便围在放着烛火的桌前,刀子做些刺绣,缨儿捧着书给王笑读。 王笑听着那些半懂不懂的文言文,发现缨儿虽总是说‘少爷又在说傻话’心中却没把自己当成一个痴呆。 她读的是《左传》,但她自己也只是识字而已,断句却断得一榻糊涂。 王笑心中好笑,才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便问道:“我们,哪个朝代?” “少爷你又忘啦,我们国号‘楚’呀。” 楚国? 王笑颇有些疑惑。 “大楚兴,陈胜王?”他开玩笑般乍呼了一句。 缨儿拿书在他头上轻轻一敲,道:“少爷你别说胡话了,陈胜都过了一千多年啦。” 哦,那大概是平行世界吧——王笑心想。 他本想再多问几句,刀子看了看天色,起身去端水。 这两个丫头都是抬头一看就能知道时辰,对这个技能王笑颇为叹服。 缨儿给王笑擦了脸,拿掉外套,她却在床头坐下来,让他枕在自己腿上。 昨天王笑浑浑噩噩没有在意这些,今天却颇有些抗拒。 缨儿便道:“少爷你这两天好奇怪哦。” “哪有。”王笑只好躺下。 缨儿抿嘴一笑,颇有些自得。她发现,自家少爷越发有些不听话,但只要说‘好奇怪’,他就会乖些。 她轻轻给王笑按着头,问道:“后脑勺的伤还痛不痛?” “不痛。” “少爷以后会嫌弃缨儿吗?所以不想枕着缨儿了。” 王笑道:“这样,你不舒服,腿麻。” 缨儿愣了愣。 她才发现他似乎在收着力,脑袋压下来也没有往常那么重。 这个一向傻不愣登的少爷似乎真的懂事了一点。 “少爷,你知道吗?所有人都说你傻。但缨儿觉得,你只是长大得慢些,总有一天,你也能慢慢懂事,慢慢变聪明呢。” ——名叫缨儿丫环心里这般想着。 过了一会,她看王笑闭上眼睡着了,才小心翼翼地站起来。 听到门关上的声音,王笑缓缓睁开眼,看着床顶上的帷幔,自言自语道:“这辈子,也该好好活啊……” 第6章 巡捕营 楚朝开国后设立了五城兵马司治理京师治安。后来京师盗贼日多,五城兵马司对其职责渐渐表现出力不从心,又增设了京师巡捕营。此后数朝间,巡捕营不断完善,渐渐替代五城兵马司成了巡备京师、缉盗治安的主要衙门。 及至前朝,边关烽火日浓,各地反贼迭起,京城治安愈发混乱,于是楚朝的厂卫特务机太平司也参与进京师的治安管理。多方衙门权职交错,功能叠加,再次加剧了官员冗肿、军纪废驰、敷衍怠惰的局面。 到了如今的延光年间,京师治安更加糜烂,敢在天子脚下行不法事的,多是些身手了得的悍匪或亡命之徒,朝庭不堪其扰,为了激励巡捕营,又出了一套赏罚制度:捕杀真盗一名,则官升一级、赏银二十银。相反,一年内超过三起凶案未破,则军官降一级。 因此,京师巡捕营形成一个极怪异的场面,一方面,很有些身手了得的军官脱颖而出;另一方面,却又混着极多的吃空饷的军官与赢弱不堪的兵士。 此时来到王家的这两名巡捕营中人却显得有些精干。 两人中,年长的名叫耿正白,是个小把总,四十余岁,看起来就是‘年富力强’四个字写在了脸上。 年轻的那个二十岁左右,也姓耿,名叫耿当,国字脸,浓眉大眼,看起来憨头憨脑。 反正在王笑眼里,两人的形象气质都很像刑警。 邓景荣负责带路引见,互通姓名之后便赔笑着坐下。 冯丰则负责说明来意,介绍案情。他将昨日罗德元之死的经过向王珍娓娓道来,竟如说故事般讲得颇为精彩。 “……因此,我们便确定杀手就是最近正猖獗的杀手——木子。”这句话之后,马丰结束了声情并茂的发言。 邓景荣惊叹不已,轻声喃喃道:“一个月间杀了九人,凶残呐凶残。” 耿正白与耿当却是面不改色,大刀阔马地坐着,耿当还不停地拿眼打量王笑。 王笑本犹豫着是否把昨日所见一五一十说出来,什么凶手是那个‘恒郎’之类的。然而他转念一想,既然答应了唐芊芊保守秘密,出尔反尔总是不好。 再说了,那个名叫花枝的丑丫头或许就是木子,杀人不眨眼的连环凶手,自己总不能虎头虎脑的就得罪了——这般想着,他便眼观鼻鼻观心坐着,一句话也不说。 王珍更感兴趣的却是那八个字,缓缓说道:“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此句,出自《道德经》第七十九章,‘是以圣人执左契,而不责于人。有德司契,无德司彻。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意思是,这杀手认为自己杀的人都死有余辜。用典颇妙呐……” 妙什么妙,大哥你这样会被当成书呆子的——王笑颇有些无语。 邓景荣却是瞬间换上一脸敬佩,煞有介事地拱手道:“大公子博学多才,实在让人佩服。” 王珍很是谦虚地摆了摆手,侃侃道:“此句出自《道德经》,是老子所曰。圣人姓‘李’,所以你们称杀手为‘木子’,然否?” “然!然!”冯丰也是一脸叹服,赞道:“大公子聪慧过人。” 王笑心中暗道:“什么跟什么嘛,既然那句话是老子所曰,你们就该称那杀手为‘老子’。” 却听冯丰又道:“本来案子已经水落石出,也与贵府三公子无关了。但……巡捕营的两位上差昨夜拿到一个贼人,正好也是颇有武艺、身量颇高。因此想让三公子前去认一眼。” 他话一说完,耿当便站起来,道:“不错,昨夜就是俺拿的人。” 王笑心中暗忖道:“若按笔迹而言,那杀手是花枝的可能性更高些。这个铁憨憨不会是捉错人了吧?” 那边王珍脸上浮起礼貌的笑容,沉吟道:“按理说协助上差办案,是我们这些百姓之责。可惜我三弟尚且年幼,又受不得惊吓,怕是力有不逮。” 一言既出,冯丰与邓景隆脸上便有些‘果然如此’的表情。 他们向耿正白看了一眼,目光像在说:“上差你看,小的也没办法了。” 耿正白站起来道:“本不该来麻烦贵府的,但早晨我们找苦主唐氏去认过,那女子吓坏了胆,分辨不出那人是不是木子,如今见过木子的便只有令弟,还请大公子通融。” 王珍依然端坐着,道:“并非我不通融,可是我三弟婚期在即,确实不适合到衙牢之地认人,不吉利。” 他说着,又招手唤过了自己的小厮米曲,低声吩咐了几句。 王笑心中却在奇怪,婚期在即?自己明明才十五岁啊。 那边耿正白与耿当对望了一眼。 耿当颇有些不情不愿,压低声音道:“阿伯,俺就指着这桩功劳……” 耿正白却是轻轻摇了摇头,来之前他便听邓景隆说过这王家老三要尚淳宁公主,这样的皇亲绝不是自己这种身份的人能强求的。何况此时王珍将这个拿出来作借口,再纠缠就要得罪人了。 “如此,叨扰了。”耿正白只好拱手道。 却见王珍的小厮米曲正好端了一个小托盘进来,上面还盖着块红布。 邓景荣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眼中便泛起了光。 冯丰也是咽了咽口水。 果然,王珍笑道:“正是因为有几位这样矜矜业业的上差,我们这些老百姓才能安居乐业。就比如昨日,若非冯捕头,谁知我三弟会出什么事?一点小意思,还请不吝收下。” 谁知我三弟会出什么事?——王笑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句话,又打量了王珍一眼。 却听耿当道:“俺不是来要银子的,俺只凭自己的武艺捉贼赚银子。” 说着,他也不见礼,一转身就往外走去。 “慢着。” 突然有人说道。 耿当转头看去,却见一直未说过话的王笑站了起来。 王笑转向王珍,努力做出一副呆模呆样,道:“大哥,弟弟想去,认得那人。” 王珍微微眯了眯眼,打量了王笑一会,脸上浮起包容的笑容来,道:“笑儿啊,你越来越贪玩了。” 王笑其实是有些紧张的,怕被王珍看出不妥来,于是连‘我’都不敢自称。 “笑儿不贪玩,笑儿帮忙。” 王珍缓缓道:“孟子曰‘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笑儿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王笑心中一愣,干嘛,一言不合就吊书袋? 知命者不立岩墙下——这是让自己不要干危险的事?去趟巡捕营而已,能有什么危险的。 “笑儿知道,还知道下一句是,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 王珍有些诧异,道:“笑儿怎么知道的……呀?” “缨儿给我念的,她每天都念书给我听。” 王珍点了点头,大概是表示缨儿是个负责任的好丫环。 “笑儿真要去?” “嗯。” 王珍想了想,喟叹道:“也好,往日大哥常叫你要读书,难得书中大道你竟能读进去。尽其道而死者,死命也。也好,不是因为贪玩,你想去就去吧。” 王笑心中颇有些腹诽,去趟巡捕营而已,说得这么郑重。 “好。” 王珍又转头看向耿当,很平静地说道:“还请上差照顾好舍弟,鄙人与贵都司张大人也算是相熟,若舍弟稍有不妥,让鄙人跑去打搅张大人,却也不好。” 一句话说话,耿正白微微色变,挺的笔直的腰都稍稍垮了一点。 邓景荣眼皮跳得厉害,心中暗道:“王家大公子分明气场不低,就这样还声名不显,那个‘商事上颇有手段’的王二公子又该多厉害?” 如此想着,他便微微有些懊恼,昨日不该因为贪杯茶喝,就与张恒议论王家是非。 一行人出了厅堂,缨儿听说王笑要去巡捕营,便表示自己也要跟着少爷一起。 王笑是极不想让缨儿同行的,奈何小姑娘打定了主意不能与少爷分开,他拿她毫无办法,只好将她带上。 出了府门,邓景荣与冯丰便告辞而去。 王珍着人备了马车,于是耿正白与耿当乘一辆马车走在前面,王笑与缨儿乘一辆马车跟着。 此趟出门王笑本就是为了见见世面,观察一下这个时代,便掀着车帘撅着腚往外看。 等马车拐到东大街,一路下去都极为热闹,商铺林立,走贩如织,行人往来,联袂成云。有衣着富贵的,也有衣不蔽体的,有满面红光的,有骨瘦如柴的。 酒楼茶肆,古玩典当,花鸟鱼玩…… 王笑只好时不时向缨儿问上一句:“那是什么?” “少爷你以前也见过的呀,那是杂耍卖艺呢。”缨儿转头看去,也是眼睛一亮。 却见一个穿黑衣的小姑娘正在一张大桌上翻跟头,一连翻了十几个跟头后,她双手支着桌面倒立过来,用脚趾夹着一张小弓,另一支脚趾夹箭拉弦,以一个极怪异的姿势将箭射了出去。 箭去如流星,射在远远的一间酒肆二楼的靶子上。 顿时叫好声一片响起。 王玩凝神看去,那小姑娘不过十三四岁年纪。脸晒得黑不溜秋,脸上干裂的厉害,嘴唇更是裂了好几条血沟。她站起身来后,只见她的腿却已弯成了畸形。 听着四周的叫好声,王笑却忽然觉得兴味索然,将车帘子盖上,闷闷地坐了。 “少爷怎么不看了?”缨儿马上就察觉到他不太高兴。 “围观者觉得她本领了得,但小小年轻就练了这一身技艺,又该吃了多少苦头?” 缨儿一时也有些愣怔住,想到那小姑娘两条腿变形得极为难看,她也觉心中不忍。 下一刻,她再看向王笑,目光却有些奇怪起来。 王笑才发现自己一时语快,这句话逻辑清楚、语气顺畅,要是让缨儿起疑了却是麻烦。 但他也不敢多做解释,只好鼓了鼓腮帮子,作出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好在不久之后,马车便到了京师巡捕营。 王笑虽不认得木子,却知道罗德元不是旁人所杀,打定主意一会见到了耿当捕的那人就说自己记不清。 这般想着,他便由缨儿牵着下了马车,跟着耿当走去…… 第6章 巡捕营 楚朝开国后设立了五城兵马司治理京师治安。后来京师盗贼日多,五城兵马司对其职责渐渐表现出力不从心,又增设了京师巡捕营。此后数朝间,巡捕营不断完善,渐渐替代五城兵马司成了巡备京师、缉盗治安的主要衙门。 及至前朝,边关烽火日浓,各地反贼迭起,京城治安愈发混乱,于是楚朝的厂卫特务机太平司也参与进京师的治安管理。多方衙门权职交错,功能叠加,再次加剧了官员冗肿、军纪废驰、敷衍怠惰的局面。 到了如今的延光年间,京师治安更加糜烂,敢在天子脚下行不法事的,多是些身手了得的悍匪或亡命之徒,朝庭不堪其扰,为了激励巡捕营,又出了一套赏罚制度:捕杀真盗一名,则官升一级、赏银二十银。相反,一年内超过三起凶案未破,则军官降一级。 因此,京师巡捕营形成一个极怪异的场面,一方面,很有些身手了得的军官脱颖而出;另一方面,却又混着极多的吃空饷的军官与赢弱不堪的兵士。 此时来到王家的这两名巡捕营中人却显得有些精干。 两人中,年长的名叫耿正白,是个小把总,四十余岁,看起来就是‘年富力强’四个字写在了脸上。 年轻的那个二十岁左右,也姓耿,名叫耿当,国字脸,浓眉大眼,看起来憨头憨脑。 反正在王笑眼里,两人的形象气质都很像刑警。 邓景荣负责带路引见,互通姓名之后便赔笑着坐下。 冯丰则负责说明来意,介绍案情。他将昨日罗德元之死的经过向王珍娓娓道来,竟如说故事般讲得颇为精彩。 “……因此,我们便确定杀手就是最近正猖獗的杀手——木子。”这句话之后,马丰结束了声情并茂的发言。 邓景荣惊叹不已,轻声喃喃道:“一个月间杀了九人,凶残呐凶残。” 耿正白与耿当却是面不改色,大刀阔马地坐着,耿当还不停地拿眼打量王笑。 王笑本犹豫着是否把昨日所见一五一十说出来,什么凶手是那个‘恒郎’之类的。然而他转念一想,既然答应了唐芊芊保守秘密,出尔反尔总是不好。 再说了,那个名叫花枝的丑丫头或许就是木子,杀人不眨眼的连环凶手,自己总不能虎头虎脑的就得罪了——这般想着,他便眼观鼻鼻观心坐着,一句话也不说。 王珍更感兴趣的却是那八个字,缓缓说道:“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此句,出自《道德经》第七十九章,‘是以圣人执左契,而不责于人。有德司契,无德司彻。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意思是,这杀手认为自己杀的人都死有余辜。用典颇妙呐……” 妙什么妙,大哥你这样会被当成书呆子的——王笑颇有些无语。 邓景荣却是瞬间换上一脸敬佩,煞有介事地拱手道:“大公子博学多才,实在让人佩服。” 王珍很是谦虚地摆了摆手,侃侃道:“此句出自《道德经》,是老子所曰。圣人姓‘李’,所以你们称杀手为‘木子’,然否?” “然!然!”冯丰也是一脸叹服,赞道:“大公子聪慧过人。” 王笑心中暗道:“什么跟什么嘛,既然那句话是老子所曰,你们就该称那杀手为‘老子’。” 却听冯丰又道:“本来案子已经水落石出,也与贵府三公子无关了。但……巡捕营的两位上差昨夜拿到一个贼人,正好也是颇有武艺、身量颇高。因此想让三公子前去认一眼。” 他话一说完,耿当便站起来,道:“不错,昨夜就是俺拿的人。” 王笑心中暗忖道:“若按笔迹而言,那杀手是花枝的可能性更高些。这个铁憨憨不会是捉错人了吧?” 那边王珍脸上浮起礼貌的笑容,沉吟道:“按理说协助上差办案,是我们这些百姓之责。可惜我三弟尚且年幼,又受不得惊吓,怕是力有不逮。” 一言既出,冯丰与邓景隆脸上便有些‘果然如此’的表情。 他们向耿正白看了一眼,目光像在说:“上差你看,小的也没办法了。” 耿正白站起来道:“本不该来麻烦贵府的,但早晨我们找苦主唐氏去认过,那女子吓坏了胆,分辨不出那人是不是木子,如今见过木子的便只有令弟,还请大公子通融。” 王珍依然端坐着,道:“并非我不通融,可是我三弟婚期在即,确实不适合到衙牢之地认人,不吉利。” 他说着,又招手唤过了自己的小厮米曲,低声吩咐了几句。 王笑心中却在奇怪,婚期在即?自己明明才十五岁啊。 那边耿正白与耿当对望了一眼。 耿当颇有些不情不愿,压低声音道:“阿伯,俺就指着这桩功劳……” 耿正白却是轻轻摇了摇头,来之前他便听邓景隆说过这王家老三要尚淳宁公主,这样的皇亲绝不是自己这种身份的人能强求的。何况此时王珍将这个拿出来作借口,再纠缠就要得罪人了。 “如此,叨扰了。”耿正白只好拱手道。 却见王珍的小厮米曲正好端了一个小托盘进来,上面还盖着块红布。 邓景荣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眼中便泛起了光。 冯丰也是咽了咽口水。 果然,王珍笑道:“正是因为有几位这样矜矜业业的上差,我们这些老百姓才能安居乐业。就比如昨日,若非冯捕头,谁知我三弟会出什么事?一点小意思,还请不吝收下。” 谁知我三弟会出什么事?——王笑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句话,又打量了王珍一眼。 却听耿当道:“俺不是来要银子的,俺只凭自己的武艺捉贼赚银子。” 说着,他也不见礼,一转身就往外走去。 “慢着。” 突然有人说道。 耿当转头看去,却见一直未说过话的王笑站了起来。 王笑转向王珍,努力做出一副呆模呆样,道:“大哥,弟弟想去,认得那人。” 王珍微微眯了眯眼,打量了王笑一会,脸上浮起包容的笑容来,道:“笑儿啊,你越来越贪玩了。” 王笑其实是有些紧张的,怕被王珍看出不妥来,于是连‘我’都不敢自称。 “笑儿不贪玩,笑儿帮忙。” 王珍缓缓道:“孟子曰‘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笑儿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王笑心中一愣,干嘛,一言不合就吊书袋? 知命者不立岩墙下——这是让自己不要干危险的事?去趟巡捕营而已,能有什么危险的。 “笑儿知道,还知道下一句是,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 王珍有些诧异,道:“笑儿怎么知道的……呀?” “缨儿给我念的,她每天都念书给我听。” 王珍点了点头,大概是表示缨儿是个负责任的好丫环。 “笑儿真要去?” “嗯。” 王珍想了想,喟叹道:“也好,往日大哥常叫你要读书,难得书中大道你竟能读进去。尽其道而死者,死命也。也好,不是因为贪玩,你想去就去吧。” 王笑心中颇有些腹诽,去趟巡捕营而已,说得这么郑重。 “好。” 王珍又转头看向耿当,很平静地说道:“还请上差照顾好舍弟,鄙人与贵都司张大人也算是相熟,若舍弟稍有不妥,让鄙人跑去打搅张大人,却也不好。” 一句话说话,耿正白微微色变,挺的笔直的腰都稍稍垮了一点。 邓景荣眼皮跳得厉害,心中暗道:“王家大公子分明气场不低,就这样还声名不显,那个‘商事上颇有手段’的王二公子又该多厉害?” 如此想着,他便微微有些懊恼,昨日不该因为贪杯茶喝,就与张恒议论王家是非。 一行人出了厅堂,缨儿听说王笑要去巡捕营,便表示自己也要跟着少爷一起。 王笑是极不想让缨儿同行的,奈何小姑娘打定了主意不能与少爷分开,他拿她毫无办法,只好将她带上。 出了府门,邓景荣与冯丰便告辞而去。 王珍着人备了马车,于是耿正白与耿当乘一辆马车走在前面,王笑与缨儿乘一辆马车跟着。 此趟出门王笑本就是为了见见世面,观察一下这个时代,便掀着车帘撅着腚往外看。 等马车拐到东大街,一路下去都极为热闹,商铺林立,走贩如织,行人往来,联袂成云。有衣着富贵的,也有衣不蔽体的,有满面红光的,有骨瘦如柴的。 酒楼茶肆,古玩典当,花鸟鱼玩…… 王笑只好时不时向缨儿问上一句:“那是什么?” “少爷你以前也见过的呀,那是杂耍卖艺呢。”缨儿转头看去,也是眼睛一亮。 却见一个穿黑衣的小姑娘正在一张大桌上翻跟头,一连翻了十几个跟头后,她双手支着桌面倒立过来,用脚趾夹着一张小弓,另一支脚趾夹箭拉弦,以一个极怪异的姿势将箭射了出去。 箭去如流星,射在远远的一间酒肆二楼的靶子上。 顿时叫好声一片响起。 王玩凝神看去,那小姑娘不过十三四岁年纪。脸晒得黑不溜秋,脸上干裂的厉害,嘴唇更是裂了好几条血沟。她站起身来后,只见她的腿却已弯成了畸形。 听着四周的叫好声,王笑却忽然觉得兴味索然,将车帘子盖上,闷闷地坐了。 “少爷怎么不看了?”缨儿马上就察觉到他不太高兴。 “围观者觉得她本领了得,但小小年轻就练了这一身技艺,又该吃了多少苦头?” 缨儿一时也有些愣怔住,想到那小姑娘两条腿变形得极为难看,她也觉心中不忍。 下一刻,她再看向王笑,目光却有些奇怪起来。 王笑才发现自己一时语快,这句话逻辑清楚、语气顺畅,要是让缨儿起疑了却是麻烦。 但他也不敢多做解释,只好鼓了鼓腮帮子,作出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好在不久之后,马车便到了京师巡捕营。 王笑虽不认得木子,却知道罗德元不是旁人所杀,打定主意一会见到了耿当捕的那人就说自己记不清。 这般想着,他便由缨儿牵着下了马车,跟着耿当走去…… 第7章 产业链 巡捕营虽说是营,历朝下来已扩建成一个占地极大的衙门。 进了大门,先是一个颇大的校场,一侧的架子上放着些刀枪剑戟之类的武器,挂着些弓。校场另一侧则是靶子与马房。 地上有些杂草,显然这校场上没有多少人操练。 也不知是王笑的错觉还是什么,一进巡捕营,他便觉得视线变得暗红下来。 地上沙土间似乎沾起着陈年的血迹,暗暗的、旧旧的,让人有些压抑。 穿过校场,进到一个大堂。 大堂上人很多,有些嘈杂。中间摆了一排长桌,长桌后面坐着老胥吏执着毛笔正记着什么,桌子前面则是穿着巡捕服的公人排着队,手里还捆着各种五花大绑的贼盗,像是在等着登记。 “清河巡逻王明明,捕获偷鸡贼一名,记末等功一笔……” 诸如此类的吆喝了一句之后,便有各种各样的求饶声响起。 “小的冤枉呐,那鸡,是自己飞到小的怀里的啊……” 不像是在缉盗,倒有些像在市场卖菜做生意。 王笑颇有些好奇地四下张望着,跟着耿正白叔侄二人穿过大堂,一路上七拐八绕,时不时有人抱拳唤一句“耿把总”,走了一会之后才到巡捕营的牢房区域。 耿正白让牢头开了一间审讯房,让耿当领着王笑进去坐着等,自然有人去将犯人押过来。 耿正白是个小把总,回了巡捕营便有不少事找上来。于是他叮嘱耿当看顾好王家三公子,自己便先去忙旁的事。 这个房间颇有些阴森的气氛,缨儿有些害怕,紧紧拉着王笑的手。 王笑便轻轻在她手背上拍了拍,安慰道:“缨儿不怕。” 他声音沉稳,缨儿便觉得安心了些,却也没发现自己的少爷没往日那么傻气。 不一会儿,两个狱卒便领着一个高个青年进了审讯房。 这青年高高瘦瘦,脸上带着不少淤青,看起来却颇有几分清秀。他身上穿的确实是一身黑衣,但不是想像中那种夜行衣,反而像是捡了几条黑色的破布稍稍裁剪后套在身上。此时他手上脚上都戴着颇重的镣铐,走起路来叮叮当当,显得有些笨拙。 耿当看到这青年进来,颇有几分激动,站起身向王笑问道:“三公子,你快给俺看看,这人是不是杀手木子?” 他少年心气,想要捉捕名震京师的连环杀手,再加上这是他当上官差后捕的第一个犯人,不免有些期待。 王笑装模做样的打量了两眼之后,摇了摇头道:“不是的。” “怎么会不是。”耿当愣了愣。 看着眼前这个模样生得极好看的富家公子,耿当也不知道他‘痴呆’到了何种程度,便挠了挠头,不甘心地又问了一句:“他是不是昨天打死罗德元那个?” “他不是,昨天那人,不一样。”王笑颇为坚定。 “咋就不是呢。”耿当颇为失望起来,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那这只是个普通凶犯了?这小子有几分身手,俺费了好些气力才逮着的。” 王笑听说这高瘦青年身手不错,便又打量了他几眼,似乎对他颇感兴趣。 却听耿当对那高瘦青年道:“你倒底姓甚名谁?因何杀杜掌柜?早点交代了让俺报上去。” 那高瘦青年却只是闭着嘴不说话。 “嘿,逮了个哑巴回来。”耿当道,声音有些气恼。 一个狱卒探过身来,俯耳对耿当道:“这小子在牢里也是一句话不说的。依小的看,他未必就不是杀手木子。再说了,这小子杀人是许多人都瞧见的,小耿爷你还不是想怎么报就怎么报。” 他最后这句话却是贴着耿当的耳朵说的,声音颇轻。 王笑虽然没听清他具体说了什么,却也还能猜到,杀良冒功他都听说过,这种添油加醋的事自然不会少。 耿当却是直接摇了摇头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俺想实实在在地领功劳。” 那狱卒脸上的表情便有些讪讪然起来。 王笑便心中暗道耿当此人实诚。 “只是这小子一直不开口,却是麻烦。”耿当又气恼地说了一句。 那狱卒便再次讨好道:“小耿爷若想要他开口,小的一会就对他用刑?” 耿当犹豫了片刻,对那高瘦青年提醒道:“你可想好了,若是再不开口,俺便让人用刑了。” 那高瘦青年闭着嘴唇,就是不说话,但眼神中似乎有些犹豫。 王笑对他印象颇好,便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示意让他说话。 “我杀了杜家兄弟,要判几年?” 就在快要被带走的时候,高瘦青年还是开口说道。 “嘿,要判几年?”耿当咧嘴一笑,道:“你杀了三个人,当然是杀人偿命。” 高瘦青年愣了愣,眼神颇有些黯然。 他又看了王笑一眼,问道:“你们在指认我是不是一个叫‘木子’的杀手?” “然后呢,你是吗?”耿当没好气道。 “我可以是!”高瘦青年语气甚急,又道:“你要我认什么罪都可以,只要官爷你能答应我一个请求……” “嘿,你当小爷我是来与你做生意的?”耿当有些不快,自语道:“还以为是条大鱼,原来是个没骨气的。” “官爷,官爷,你听我说。我姐姐、姐夫都让姓杜的害死了,家中只有一个四岁的侄女,只要官爷你能替我照看,我什么罪都能认。”他说着,又转头看了看那两个狱卒,道:“我知道你们巡捕营的规据,要是拿到大盗,赏银二十两。只要有五两银子官爷就能将我侄女养大,我什么罪都能认的。” 王笑在一旁听了,心中暗想:“这小子有点傻,这种事当众说出来……” 然而,当他转头看向那两个狱卒,却见他们脸上非但毫无惊讶,反而带着些期待的笑意。 王笑方才恍然大悟——这个‘规矩’显然就是这些狱卒告诉犯人的,让这些要被问斩的犯人捡些大罪认下来,骗朝庭的赏银,然后大家分银子。 这是一条产业链啊。 当着自己的面,毫不顾忌的说这种事,看来这个产业链还相当成熟。 果不其然,那两个狱卒便围着耿当劝说起来。 他们也不提要耿当分银子,这种事,到时候赏银下来了,但凡不是傻冒,都不会忘了他们这样的知情人。 因此,两个狱卒口口声声只是说那四岁的小女娃该有多可怜。 “小耿爷,此事对所有人都没坏处,能得银子不说。关键是还能救一个可怜的孩子……” 耿当两条粗眉拧在一起,显得颇有些纠结。 这个刚刚当上官差的青年,也立志过不要被楚朝官场上那些龌龊事腐化。但这第一个案子,世俗就向他伸出了一双有力的推手。 往前走一小步,冒功领钱救人,看起来一点坏外都没有。但以后呢?以后每一桩案子,都有人能让自己与钱沾上边。 高瘦青年看向耿当,目光满是期待。 “你姐姐、姐夫是被杜掌柜害死的?”终于,耿当问道。 高瘦青年恨声道:“不错,我姐夫原在杜良骏手下干活,后来这畜生窥觑我姐姐,便伙同他兄弟打死了生生打死了我姐夫,还掳走了我姐姐……我姐姐……” 他说着,眼中泛起了目光。 耿光有些默然,喃喃道:“你杀了三个人,肯定是要偿命的。” “我愿意偿命,可是我小侄女是无辜的。” 耿当重重叹了口气,咬了咬牙道:“俺也不要你认别的罪,你家侄女俺替你养。大不了,俺以后少买些酒喝。” 一句话说来简单,这个时代,要扯大一个孩子却绝不是易事。 对于耿当而言,也是经历了不少心理争斗——如今才拿住第一个人犯,就要养他家里一个口人,长此以往,自己那点俸禄够吃什么。 王笑却是暗暗摇了摇头,暗道耿当这家伙以后在巡捕营混不开的。 人家两个狱卒满心期盼地看着你,就等着你带他们一起发财。你到好,自己往里垫银子就算了,断人财路,以后谁服你? 王笑心中这般暗自摇头,他看向耿当的目光却微微有些欣赏起来。 哪知那高瘦青年盯着耿当,思索了一会之后,居然淡淡道:“你不用我领罪,我不信你。” “嘿,你还跟俺来劲了。”耿当颇有些恼火,“你待如何?” 高瘦青年看向王笑,道:“我信他,他像是有钱的,我听你们喊他王家公子。” 耿当又气又笑,忿忿骂道:“穷生歪计的东西,俺没看出来你小子还是人精,你想得美。现如今哪个大户人家招丫环不是挑挑捡捡?哪里招不到好的丫环?你侄女才多大,又不能干活,人家犯得着给你养吗?” 王笑颇有些愕然,听了耿当这句话他才明白,原来这年头,能给人家当丫环居然还是可遇不可求的好事。 由此可见楚朝贫苦人家生活的艰辛,毕竟,若是能活得下去,谁愿意做下人? 一时间,耿当与高瘦青年的目光都向王笑看去。 耿当暗想,他只是个痴呆,如何能做决定? 高瘦青年则是有些期待——他见王笑与缨儿身上的衣服都是上等料子,脸上的气色也是极好,丝毫没有贫苦人家那种长年风吹日晒导致的脱皮与红斑。自己的小侄女若能进这样的大户人家,便不用再担心挨饿受冻、横死街头,长大以后甚至还能像这个大丫环一样体体面面…… 缨儿在一旁听着,心中也觉着这家人可怜。她有心想要帮忙,又知道自己一个丫环做不了主,便轻轻握着王笑的手,目光颇有些恳切。 王笑被几人看着,有些不爽起来——都看我做什么,都忘了我是个痴呆了吗? 他心中有个想法,又不想让人看出自己不是痴呆。 想了一会之后,他走到那高瘦青年身边,踮起脚在他耳边悄声道:“耿当不欠你人情,你就不信他。那我也没有白替你养侄女的道理……这样吧,你给我当护卫,以后替我做事。” 高瘦青年一愣。 却听王笑又说道:“你别多说。若是同意,你就点点头。告诉耿当去哪里接你侄女。” 高瘦青年看着他脸上天真烂漫的表情,颇有些呆住。 但他能看到这个奇怪的孩子眼神的真诚。 于是高个青年点了点头,对耿当说道:“我侄女在东垛桥二巷西边第七座屋子里,还请你们照料……” 看着两个狱卒将人带走,缨儿忍不住向王笑问道:“少爷,你和他都说什么了?” 王笑道:“我说,能帮忙,但要先问大哥。” “那少爷你为什么要和他说悄悄话?不想让缨儿听吗?” 王笑道:“刚才那个人,和滚蛋也说悄悄话,我学他。” “少爷啊,人家官爷的名字是‘耿当’,不是‘滚蛋’……” 第8章 老高头 既然问过了话,耿当就领着王笑主仆往回走,七拐八角再穿到大堂时,便听到有哀嚎声传来。 之前大堂虽然也有不少人求饶叫冤,却只是嘈杂,此时这个哀嚎却有些撕心裂肺。 王笑顺着那哭声看去,却见是个干瘦老者伏在地上,向一个官差不停磕头。 那老者衣裳破烂,手上带着枷锁,花白的须发乱糟糟,脸上涕泪横流,哭起来的时候瘦瘦的脖子上像只包了一根骨头,只看起来颇为可怜。 被逮到巡捕营来的多是些悍匪或老油条,纵有一些被冤枉的,也多是闷不吭声的老实人,少有这样歇斯底里哭的,便都把目光落在这老头身上。 “哭嚎个啥子!”一个戴着枷销,脖子上纹了老虎的大汉骂道:“老子竟与你这样的窝囊玩意儿坐一个牢子,没来由丢了老子的脸。” 又有一个身材削瘦,面相油滑,还留着山羊胡子的汉子笑嘻嘻道:“这牢里有吃有喝的,关上个一年两载出来,又是一条好汉。哭啥哭?” 便有人朝那山羊胡道:“你关上一年两载还能出来,这老头怕是要没那许多光景喽。” “哈哈哈哈,瞧他这又瘦又老的,竟还能偷东西,佩服,佩服。” “你们这些光棍关了就关了,不兴人家在外面有婆娘?” 一帮老油条便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时不时便有人哈哈大笑起来,显得颇为皮滑。 缨儿见这些人有的纹面、有的满脸横肉、有的奸滑、有的带着刀疤……她心中害怕,拉了拉王笑。 王笑却是不走,还看得饶有兴趣,他觉得自己太喜欢这群人了。 他甚至看到那个山羊胡汉子一边笑嘻嘻的,一边偷偷从官差身上顺走了一串钥匙以及一个荷包。 发现王笑的目光,那山羊胡汉子将手指放在嘴上“嘘”了一声,还眨了眨一只眼睛。 王笑亦是眨了眨眼。 巡捕营真是个好地方,三教九流,人才市场。 “吵什么吵!”一个面相凶恶的官差喝道。 接着,他拿了条鞭子在那老头身上重重摔了一鞭,骂咧咧道:“老不死的东西,嚎,让你嚎,有胆偷银子没胆认。” 那老头挨了一鞭,摔在地上嗷嗷直叫,脸上泪水更甚。 “官爷呐,小老儿真的是冤枉呐,那银子真不是小老儿偷的……” “不是你偷的?”那官差冷笑道:“还敢跟老子嘴硬。” 说着又一鞭甩下去。 耿当看不过眼,过去拦住那官差,轻声道:“袁环,怎么回事?” 王笑心中好笑,这官差竟名叫‘圆环’。 袁环瞥了耿当一眼,不耐烦道:“你别管闲事。” “俺是怕你捉错了人。”耿当低声道。 “老子告诉你,这回老子还真没捉错人。”袁环冷笑道,末了他还自言自语地喃喃道:“一天到晚俺俺俺,哪招来的土冒……” 耿当脸色一变,嚅嚅着正要开口。 忽然听到有人笑了出来,一个有些稚气的声音道:“哈哈,这回没捉错人,那就是前几回捉错人喽。” “少爷,你不要乱说。”缨儿拉了拉王笑,轻声道。 一时间,却有不少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那纹着老虎的大汉讥讽道:“这狗屁官差,一看就不是好鸟,果然是个时常逮错人的,哈哈哈哈。” “笑什么笑。”袁环鞭子一挥,凑到王笑面前盯着他狞笑道:“哪来的小兔相公,后面洗干净了吗?敢到环爷面前放肆。” 王笑眨了眨眼。 这家伙面相又不好,嘴里又不干不净的。 正好自己又是个痴呆。 于是他直接啐了一口,啐在袁环眼里。 “老子干了你丫的祖宗!”袁环怒极,举起鞭子就要挥下去。 王笑既然敢啐他,就是余光中看到耿正白从那边过来。 “住手!” 果不其然,随着耿正白一声大喝,袁环手中的鞭子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干什么!”耿正白走了过来。 袁环其实并不太怕耿正白这个把总,因为他自己的亲爹还是个千总。 但众目睽睽之下,他却也不能在把总面前放肆,骂咧咧道:“把总,这个小免崽子取笑我,还啐了我一脸。” 众人目光看去,王笑背着双手,一张好看的脸上带着纯良无辜的神情。 耿正白便在袁环肩上轻轻拍了拍,压低声音道:“这位公子家里与都司大人相熟。” 袁环脸上阴晴不定起来。 既然拿出都司大人来压了,那自己就是被白欺负了一顿,这场子一时半会也找不回来,他只好朝耿正白拱拱手:“知道了。” 袁环这算是给耿正白一个面子。 他转过身,一脚踩在那老者身上,恨声道:“老不死的玩意,让你他娘的多嘴,接下来有你好受的。” 接着他提着那老者就要走。 “慢着,这案子你还没说明白呢。”耿当忽然道。 袁环没想到自己才给耿正白一个面子,耿当反而还敢跟自己叫板,咬了咬下唇,神色愈发狠厉起来。 “耿蛋是吧?你刚进巡捕营,有些规矩怕是还没弄明白吧。”袁环盯着耿当,冷冷道。 他念耿当名字的时候,发言故意含糊了些,听着便有些像‘蠢蛋’。 “他说自己是冤枉的,俺们就要再问清楚。”耿当道。 袁环手指在他胸膛上点了点:“有些规矩你不懂,我告诉你,新来的多看、多学、少开口。知道了吗?” 耿正白并不想得罪袁千总的儿子,拍了拍耿正的背,道:“别插手别人的案子。” 耿当道:“可是这人是冤枉的。” “冤枉?”袁环踩在那老者背上又加了些力道,踩得那老者惨叫了一声。 他听着这惨叫声狞笑了起来,向耿当道:“好,你说他冤枉,可以。但若是我没捉错人,你以后但凡见到我,恭恭敬敬叫一声环哥。” 这要求听起来并不算过份。 袁环看着自己脚下的老头,心中却知道,只要耿当答应了,就等着一辈子被自己踩在脚下吧。 耿正白向耿当摇了摇头。 耿当低着头,有些犹豫起来。 那老者却是苦嚎道:“小老儿真是冤枉的……” “好,俺答应你。”耿当道。 袁环笑了笑,吩附人去把苦主和人证叫回来。 “好香油坊的郝老板是吧,昨天你丢了一枚三两六钱的银子,是也不是?” “是。” 袁环点点头,又问道:“这老高头是个卖油翁,时常在那你进油,是也不是?” “是。” “昨天你丢了银子,正好是老高头来沽油时,是也不是?” “是。” “你丢了这枚银子,有店里的伙计做证,是也不是?” “是。” 袁环在郝老板身上一拍,道:“把银子拿出来。” 郝老板眼睛转了转,颇有些不情不愿地探手入怀。 “利落点!不会吞你这点银子。” 袁环抢过郝老板手中的银子,往身后一个胥吏手里一抛,道:“老方,你掂掂,几两几钱。” 老方一手捧着这银子,另一只手抚着长须,微眯着眼,轻轻一掂,显得极是专业。 没有人能怀疑老方掂钱的手艺。 “三两六钱。” 一语说完,耿当脸色一变。 袁环面露得意,摸着自己的嘴走了两步,忍不住笑了出来:“有些人呐,总喜欢多管闲事。老子明明白白地办案子,他非要横插一手。这下没话说了吧?” 耿当一拍脑门,拉起地上那依旧哭嚎不止的老高头,问道:“你说,咋回事?” 老高头一把鼻涕一把哭,道:“小老儿真是冤枉的啊。” “呸,人证物证俱在,还敢叫屈。”袁环又是一脚踹在他身上,骂骂咧咧道:“不是偷的抢的,你哪来的这么大一枚银子。” 王笑微微皱眉,心中暗道,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办案,还敢称人证物证俱在、明明白白? 他这般微带嘲讽地想着,旁人却颇有些服气,叹这案子办得不错。还有人说这老高头太滑头,惯会哭丧。 “你说你这银子哪来的?”耿当见老高头模样凄惨,又问了一句。“你再不说,俺也救不了你。” “这银子……是小老儿……卖了一双儿女换来的呀!” 老高头终于忍不住喊了出来,声泪俱下,枯木般的身体不停抖动,让人望之不忍。 一听这话,那纹着虎的大汉骂骂咧咧道:“没用的老玩意,卖儿卖女,你他娘还不如真去偷。老子竟跟你这种窝囊废坐一个牢子。真他娘的晦气!” “卖儿女?”袁环鞭子狠狠摔在老高头背上:“卖儿女?卖得了正好三两六钱吗?我看你别叫老高头了,叫老滑头好了。” “就是。”郝老板站了出来,指着老高头道:“他那双儿女骨瘦如柴,眼见就是养不活的,送人都没人要,谁会花银子买?” 那方姓胥吏亦是抚着长须,摇头道:“这年头人命如草,穷人家养不活孩子多的是抛在路边,卖不了这个钱,卖不了喽……” “耿当!愿赌服输,你别在那婆婆妈妈的了。”袁环道。 王笑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有心为耿当与老高头出头,却又不想惹人怀疑,一时心中颇有些犹豫。 “算了,不管了。” 他咬了咬牙,还是站了出来。 “郝老板,你怎么知道这枚银子就是你的?” 郝老板见眼前突然跑出来一个富贵公子盯着自己问话,愣了一愣。应道:“我当然知道,这银子我天天看,如何会不认得?” “天天看,你在店里也看吗?”王笑又问道。 “对啊。” 王笑又问道:“沽完油也看?” “对。”郝老板不知底细,只好耐着性子答到。 下一刻,王笑飞快地抢过他手里的银子。 “你干什么!”郝老板吓了一跳。 却见王笑跑到长桌边上,拿过一个喝水的碗,倒上水,直接就将银子往里一丢。 “你要拿我的银子干嘛!”郝老板破音道 王笑抬头头道:“这银子不是你的。” “小兔……小兄弟,你胡说!这银子如何不是他的?”袁环神色有些可怕。 “你们看,这银子丢在水里,一点油腥都没有,肯定不会是油坊里出来的。”王笑的声音回荡开来,颇为清脆。 耿当挠了挠头,心想,这王家三公子不是个痴呆吗…… 第9章 袁千总 大堂上,众人围着那只碗,大大小小的眼睛瞪了好一会。 突然,那些三教九流的人犯都哄堂大笑起来。 “大家伙,瞧这银子,便像是这牢里的菜一般,清汤白水,硬得咬不动,还他娘的半点油腥也没有,哈哈哈哈。” “莫不是这脑满肠肥的郝老板太小气,又给舔干净了吧?” “这小胖球若有这等技艺,大可替老子也舔一把。” 王笑看了一眼脸色如猪肝一样的郝老板,心道,这个话就有点过份了。 但不知为何,他还是低下头,偷偷笑了笑。 袁环听到这些起哄却极有些气愤,拿着鞭子打了一圈,骂道:“都起什么哄!这算什么?谁知道是不是老高头把银子洗了。” “嘿嘿嘿,老高头若是有这样的脑子,老子就不是广安坊第一神偷了。”那山羊胡子的高瘦汉子应道。 “那你是什么?”有人搭腔作捧哏。 山羊胡子大笑道:“让老高头当第一,老子当第二。” “哈哈哈哈……” 登时又是一片哄笑。 袁环气极,一鞭子就重重向山羊胡子抽去。 山羊胡子眼珠骨碌转了一圈,咧着嘴笑着,身子飞快地闪到纹着老虎的大汉身后。 啪! 鞭子被纹虎大汉手里的镣铐挡下来。 纹虎大汉眉毛一竖,手向前一套,直接便将袁环提起来,狞笑道:“老子肯让你们逮,是给你们叶千总面子,你丫敢朝老子招呼,要了你的小命信不信?” 袁环被铁链挂着,脚不能着地,心下大骇,嘴里不停嚎叫起来。 场上又是一片哄笑。 “干什么!” 随着这一声大喝,一个中年军官从后堂走出来,他四十余岁,颧骨颇高,看起来有些精干阴狠。 袁环连忙喊道:“爹,救我!” 袁庆目光狠狠在袁环脸上一瞪,袁环连忙改口道:“千总大人,救我。” “白老虎,把人放下。”袁庆道,声音很是威严 白老虎狞笑道:“放人可以,但这小子动不动拿鞭子招呼,老子也怕在这牢里被人欺负了。” 袁庆便走过去,压着声音说了几个字。 王笑站得不远,能勉强听到是“给你天字四号房”之类的,大概这巡捕营的牢房还有三六九等之分的。 白老虎这才嘿嘿一笑道:“好!” 说着将袁环放了下来。 袁庆四顾一看,又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那个叫老方的胥吏便连忙凑上去将事情经过细细讲了。 袁庆朝桌上放着水和银子的碗看了一眼,目光便盯在了王笑脸上。 王笑努力展现出一幅人畜无害的天真表情。 被这样一个带着杀气的阴森军官看着,若说心里没有紧张那是假的。 袁庆若有深意地看了王笑一会,淡淡道:“既然罪证不足,就把人放了吧。” 老高头的狂喜与郝老板的失落在王笑眼里却像是失了色彩。 他忽然意识到,在这个时代,有些人一句话就可以决定另一个人的生死。 那对于自己呢? 这个姓袁的千总是不是一句也话也以左右自己的命运? 下一刻,袁庆转过身,朝大堂后面走去。 “呵,真是个机灵孩子。”他丢下一句话。 被这样赞了一句,王笑却很有些不爽——自己本来就很机灵,要你说吗? 于是这个‘机灵的孩子’撇了撇嘴,在许多人的目光中,摆出一幅傻憨的模样…… 耿当既然答应了王珍要照看好王笑,便准备将他们主仆二人送回去。 正当他打算跨上马车的时候,却见后面马车上的王笑飞快地跑到自己面前。 “三公子怎么了?”耿当颇有些疑惑。 王笑道:“耿大哥,这个你拿着。” 说着,他拿了几块碎银子塞在耿当手中。 银子是出门前王珍给的,本就不算多,此时王笑只好一股脑塞给耿当。 “这,俺怎么能要你的钱呢?”耿当像是被那银子烫了一般,将手收了回去。 “你答应收养那个女娃,这便需要花银子。另外那两个狱卒没在你那捞到好处,还是要打点一下,以免以后生出龌龊。还有老高头,不妨让他将一双儿女赎回来。”王笑语速极快,如连珠炮般说道。 耿当极有些惊讶。 这王家三公子听说是个痴呆儿啊,那这是在做什么? 下一刻,王笑又将那银子推回他手里。 “这银子你当借的也好,送的也好。你义气深重,为人方正,因此我心中敬仰。又见你济危扶贫,便也想出一份力。再推却,就是瞧不起我。” 若是别人有这样的行事话语,耿当自然颇为感动。 但一个痴呆儿这样,便让他觉得有些诡异起来。 莫非是自己的真诚与正直感动了上苍,于是借王家三公子的躯壳来勉励自己? 那边缨儿上了马车,刚要伸手去拉王笑,却见自家少爷飞快地跑到前面,她连忙又跳下来,提着裙子小跑着追了过来,正好见到王笑将银子递出去。 缨儿便有些愣怔在那里…… 回去的路上,王笑很快就发觉缨儿有些异样。 说起来也是,自己今天做的确实有些过了,换着花样的闹腾,怎么也不像是一个五岁智商的痴儿行事。 卖弄什么呀,若是被这丫头看出来了,还得编一套说辞。 比如:前天被打了一棍子,所以突然开窍了。 有些假啊。 但也只能这样了。 于是,王笑郑重地看向缨儿,开口道:“缨儿啊……” 他平时都是叫‘缨儿姐姐’,此时这声唤则显得有些不同,这是语重心长说正事的口吻。 没想到只喊了这一声名字,缨儿便愣愣地落下泪来。 少女的睫毛很长,泪珠又大又晶莹,滴了两滴之后便径直在脸上划了一道泪痕,梨花带雨,看起来极是楚楚可怜。 王笑吓了一跳。 这丫头总不会是发现,她的少爷死了,被自己借尸还魂了吧? “你不要哭,事情不是那样的。”其实他也不知道缨儿认为的事情是哪样。 王笑这还是第一次哄女孩子,一时有些手忙脚乱起来,无非是说“怎么了、不要哭”之类的。 “少爷……少爷你果然还是这样……”缨儿道。 王笑愣了一愣:“还是哪样?” 缨儿抹着泪,抽泣道:“少爷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待别人好,你给官爷银子,交待他让老高头把孩子赎回来,缨儿都看到听到了。” 唔,你都听到了?我果然还是败露了。 王笑只好轻叹了一声。 却听缨儿又道:“十年了,少爷果然还是没有变过。当年你救我的时候也是像今天这个样子。旁人都说你傻,我却知道少爷你一点也不傻,只要见有人需要帮忙,少爷可以成为最聪明的人。” “是……吗?”王笑愣在那里。 “少爷啊,你又忘记了吗?缨儿与你说过好多遍呢。那年,雪下得好大好大,积雪巷的雪有半个人高……” “所以才叫积雪巷?” “哈哈,对啊,缨儿都没发现。”缨儿又哭又笑起来,含着泪道:“那年少爷你跟着祖夫人去给下人送炭,走在巷子里的时候摔了一跤。祖夫人拍着少爷身上的雪说没事,但少爷你就是赖着不肯走呢,你说雪下面有个人。本来所有人都不信的,但少爷你又哭又闹的就是不走,祖夫人又是最疼你的,便让人将雪铲开,才发现冻僵的缨儿呢。” 王笑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他只好拍着缨儿的背,道:“都过去了。” “缨儿想祖夫人了,少爷你想不想?”缨儿说着,伸手握过王笑的手,轻声道:“祖夫人走了以后,缨儿就只有少爷一个亲人了。” 王笑忽然有些恍惚。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漫天的白雪。 年幼的孩子跑来跑去,冻僵的少女紧紧闭着眼,老祖母的面容和蔼,带着让人安定的宠溺笑容。 “我的孙儿不是傻子,总有一天,他会比你们都要聪明……”脑海中隐隐有个慈祥的声音在说,能让人感觉到被溺爱的喜悦。 一时间,他分不出自己是现代的灵魂附在王笑身上,还是自己就是多了一段记忆的王笑。 只好抚着额头皱了皱眉。 “少爷,你怎么了?” “大概是有些晕车吧。”王笑道——都出现幻觉了。 马车晃来晃去,王笑被自己‘晕车’的笑话逗得轻轻笑了一声。 但这一刻开始,他知道自己就是王笑。从这一刻开始,他不要再时时刻刻担惊受怕有人发觉自己的异常。 他伸出手,把缨儿脸上的泪抹干净,笑道:“原来你是个爱哭鬼,每天哭一次鼻子。” “哪有。”缨儿颇有些不服气,道:“因为想到祖夫人才哭的,要是她看到今天少爷的作为,也不知该有多高兴。” “我很机灵吧?”王笑稍稍试探道。 缨儿便理所当然道:“我家少爷当然聪明,总有一天,会比所有人都聪明……” 马车回到王家,耿当便算是完璧归赵,拱了拱手,自行离去。 王笑看着他的身影,心中便盘算起来——这小伙子心眼实诚,又有些身手,该怎么和他套交情? 王家的两个门房,一个酒糟鼻一个麻子脸的却是偷偷打量了王笑主仆一眼,心道三少爷这两天连着出门,每次缨儿姑娘还都是哭着回来,想必是这傻孩子在外面受了欺负。 于是两个门房对望一眼,各自心道:“咱们一定要把门看好了,别让三少爷出去……” 第10章 积雪巷 吃过饭,王笑无非又是与缨儿、刀子围着烛火打发了一个夜晚。 一直到他假装入睡,缨儿才返身回了自己屋中。 王笑前世是个夜猫子,本就不习惯这么早睡,此时枕着手想着白天的事更是难以入眠。 袁庆一句话就可以决定老高头的命运,那自己一个商贾之子的命运,是不是也掌握在别人手中? 虽只是惊鸿一瞥的念头,他却觉得难以释怀。 就像是有一根刺横在心头,让人不得不去想。 想了一会之后,他便有些怀念起以前的宵夜来。 于是他决定出去逛逛,哪怕是熟熟悉悉地形也好。 因上次在看门的酒糟鼻和麻子脸那吃了瘪,这次他便打算爬墙出去,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间,他便往院子后面走去。 王笑这个小院后面没有别的院子,只有一个花园,过了花园便看到一片芭蕉树,畔着小小的池子,池旁还有一个小亭子。似乎是以前供人画画的地方,如今已经闲置,倒是堆了好些酒坛。 亭子再过去又是一排灌木丛,后面才是接近三米的高高院墙。 王笑略一打量便有了主意,呼哧呼哧拿了酒坛便摆在院墙下。 他来来回回搬了好多趟,终于堆了一个半山形状的梯子。 踩着酒坛爬上了院墙,他低头一看,只觉离地颇高,只好先用手趴着院墙将身子放下来。 好在他年纪虽小,身量却已颇高,挂在墙上晃了晃,估摸着不至于摔伤,他便跃了下来。 “哎哟。” 这一跤摔得脚心发麻,王笑老半天没能爬起来。 似乎是脚扭了。 抱着脚休息了一会,他抬头看了看,只觉得月色中这个巷子似乎有些眼熟。 积雪巷? 吱呀一声,墙对面有个院门被打开,大概是院中人听到王笑刚才那声痛呼,便出门看看。 只见一个丫环探出头来,与王笑对望了一眼。 虽有些不太礼貌,但王笑第一个念头确实是,这丫环长得可真丑。 第二个念头却是——这丫环好生面熟。 接着,他心里便有些暗道不好,这开门出来的可不就是唐芊芊身边的花枝吗? “自己真的是个蠢蛋,跳下来摔伤在连环凶手面前。” 花枝见是王笑,走过来将他搀了起来,也不说话,扶着他便往院子里走去。 这丫头看起来瘦瘦小小的,力气却是极大。王笑也不敢反抗,就像一只被捏住了命运的后脖颈的猫。 才进了院子,唐芊芊从屋中出来,见到王笑,脸上便露出极有趣的笑容来。 “王公子一日未见,这是想奴家了?” 声音柔柔的,还透着些惊喜。 王笑脸上讪讪然也不知如何应,千辛万苦从墙头翻过来,被人家瓮中捉鳖了,还能说什么。 花枝道:“他跳下墙,扭伤了脚。” “这可真可谓是‘一支红杏出墙来’呢。”唐芊芊捂着嘴笑了笑,颇有些风情万种,又道:“扶到我屋子里吧。” 她说着当先进了屋,还将被子推了推,花枝搀着王笑将他放在床上。 “去打盆水来,要井底的冰水。”唐芊芊吩咐道。 说着,她伸手便抬王笑的脚。 “我自己来。” “别动。” 唐芊芊说着已解开他的鞋袜,只见脚腕上肿了一大片。 “忍着点。” 说话间,她手里一扳,动作极是利落,将他脚骨正了过来。 这一下极疼,王笑额头上顿时冒出一头冷汗。 “怎么不喊出来?”唐芊芊柔声说着,还拿手帕给他擦着汗。 “没来得及喊。”王笑道:“你还会正骨?” “奴家会得可多了,王公子要不要一一试试?”唐芊芊咬着唇道。 这等虎狼之词吓得王笑一跳,连忙岔开话题,低声道:“今日,我去过巡捕营了。” 正好花枝端着水盆进来,他便连忙止住话头。 脚放在冰水里,感觉没那么疼了。 “你出去吧,没喊你就不要进来。”唐芊芊又吩咐道。 于是房中便只有两人,坐在床上。 烛下看美人,王笑反而颇有些不安起来。 唐芊芊感受到他的不安,嘴角的笑意更浓。 “接着说,我去了巡捕营以后,见的那人据说身手不错,但我看他也不过是个寻常人家,不是什么杀手。” “奴家知道,那两个差爷早上也让奴家去认了。” 王笑道:“唐姑娘放心,我虽没指证他。但你的事,我什么都没说。” 说话间,唐芊芊又凑近了些,盯着王笑的脸看得不停。 “王公子深夜来找奴家,就是要奴家放心?奴家又怕你说什么?” 王笑低声道:“我既未说罗德元的事,也未说花枝的事。” “花枝的事?”唐芊芊好笑起来,“你觉得花枝就是木子?” “不……不是吗?” 唐芊芊道:“她不过是个丫环,如何会是什么连环杀手?” “但昨天那八个字,分明写得一模一样。”王笑压着声音道,表情有些神秘。 “京师隔三差五就会有一个连环杀手,杀人之后无影无踪,极难追捕,却没人想过这是为什么。王公子想过吗?” “为什么?” 唐芊芊道:“你想听?” “嗯。”王笑点点头。 “你既然想听,奴家也只好告诉你。”唐芊芊柔柔道,“京师居大不易,人与人之间难免有些口角争纷,失手打死人的事也常有,便有人看出其中的商机,做起为人替罪的生意。” 王笑微微有些恍悟过来。 唐芊芊道:“给人替罪,一种方法是带个‘凶手’过来当场收拾手尾。还有一种方法……就比如,奴家事先就知道木子的身形样貌、手段习惯,若临时出了事,便可以将现场伪装成木子所为。” “那这些信息,你们怎么知道的?还有那字迹……” “自然是买来的,字迹也是照着练的,花枝那笨丫头练了好几天才练会。”唐芊芊笑道。 王笑眨了眨眼,一时很有些无语。 真是卖什么的都有。 还有这女人,家中常备替罪羊,显然不是一个好相与的。 “也就是说,没有木子这个人?”王笑又问道。 唐芊芊道:“也许有,也许没有,但这九个人,肯定不全是他杀的。” 王笑却觉得这件事比连环凶手还要可怕。 京城之中,有一批人手里捏着免罪符,肆无忌惮地杀人。 眼前这女人就是这样的人,还不知倒底是什么身份来历…… 唐芊芊却是抬起王笑的脚擦干,还放在自己腿上。 纱裙丝丝滑顺,透出些软柔与温热。 王笑缩了一缩,脚却被她拿住。 “奴家的秘密告诉你了,你的秘密却还没告诉我呢。”她悠悠道。 “我的秘密?” “比如,为什么装成一个傻子?” 王笑沉默了一会,还是老老实实道:“有人要杀我。” “哦?要不要奴家保护你?” “我也不知道是谁要杀我。”王笑轻轻叹了口气。 唐芊芊道:“不是你大哥?” “我大哥?” 再想到王珍那张看起来很好相处的脸,他心中颇有些后怕,便问道:“我大哥为何要杀我?” 唐芊芊捂嘴笑道:“奴家不过瞎猜的,你紧张什么?” “你总不能无缘无故瞎猜,是因为什么?”王笑压着声音道。 “自然是为了他的仕途,你与淳宁公主的婚事若成,他再也不可能中第,对有些读书人来说,便相当于一辈子都毁了。”唐芊芊说完,又凑在他耳边道:“当然,这是奴家猜的。” “我与公主的婚事?”王笑颇有些吃惊。 唐芊芊道:“怎么?” 她目光在王笑脸上凝视了一会,有些疑惑起来。 “你……你看着我做什么?”王笑紧张道。 唐芊芊道:“若非看你这张脸,奴家简直怀疑你是冒充的王家三公子。” 王笑吓了一跳。 却见唐芊芊又捂着嘴笑起来。 这女人很聪明的样子,他只好道:“我实话与你说,我前天被人一棍子打在后脑上,再醒来,便觉得开窍了许多。但以前的许多事却都记不清了。” “前两天才开的窍?”唐芊芊道。 “真的,目前还只有你一人知道,不要告诉别人。” 唐芊芊见他目光颇为诚恳,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她又轻声道:“那……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吗?” 王笑一慌,连忙岔开话题道:“我为何要娶公主?我不是个痴呆儿吗?” “想必你二哥有些盘算。”唐芊芊道。 至于为何一个痴呆能娶公主,她也颇有些耐心地向王笑解释了一番。 “那,淳宁公主又是个什么样的人?”王笑问道。 唐芊芊捏着他的下巴,道:“王公子一定要在奴家面前提别的女人吗?” “我……” 我真的是拿这个女人没有办法——王笑心中长叹。 接着,他又想到王珍说话办事沉稳,在家中地位又高,这样一个人若是要杀自己,只怕是不好躲。 “我若是想在巡捕营里捞人,有什么办法?” 唐芊芊道:“你若真想要人护卫,奴家说过,可以保护你。” “真的?有条件吗?”王笑颇有些喜色。 “能要什么条件?”唐芊芊悠悠道:“只要你成了奴家的人。” “那你还是告诉我怎么捞人吧。”王笑叹道。 “你若真想捞,可以去西四街兴旺赌坊,找小柴禾。”唐芊芊道:“奴家关于木子的消息便是向他买的。” “小火柴?” “小柴禾。” “哦。”王笑道:“他做这个生意对吧。” 说着,他便想站起身来。 “今天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事。以后要是有要我帮忙的地方。我一定……” 话音未了,却被唐芊芊拉了下来。 “王公子不留下过夜么?”她说着,一双眼睛泪汪汪的。 “我……我得回去……”他一时有些手忙脚乱,随口胡诌道:“我灶上的火还没关……” 第11章 蜂窝煤 唐芊芊似乎很喜欢看王笑惊慌失措的样子,按着他就是不让他起来。 “既然来了,哪有走的道理?”她笑道,缓缓俯下身。 王笑看着她一点一点压下来来,忽然灵光一闪,道:“对了,有件事我差点忘了与你说,是个赚钱的法子。” 说到这个,他自己倒是颇有些兴致盎然起来,连害怕也忘了。 “我不是说要拿银子来赎我的玉佩吗?为了这事,我考虑了好久,想到几个赚钱的方法,你给我参详一下。” 萧芊芊一愣。 王笑却已接着说道:“现在虽是立秋,但马上天就要冷下来了,到时候到处炭火用的都多。” “你是要做炭火生意?” “不是我,是我们。”王笑颇有些直勾勾地盯着唐芊芊,目光中满是期待,“我有一个好产品,我们合伙做,如何?” 唐芊芊绝不是第一次这样被人盯着,但以往那些男人这般盯自己只是眼馋自己的身子。 眼前这个好看的少年却居然是想和自己一起做生意? 不知为何,她微微有些意动,按在王笑身上的手便微松了松。 “你听我说,我这有一种炭火名曰‘蜂窝煤’,成本又低,烧起来却比别的炭火要旺得多。”王笑说着,摊开手掌在她面前比划了一下,道:“大概这么大,一个圆柱形,中间有洞,如蜂窝一般。” 唐芊芊见他伸出手到自己身前,本还以为他要捏自己,待见他说得很有几分认真专注,便自嘲一笑,耐着性子听起来。 “因它是这样的形状,受燃的面积又大,起火快,温度高,气味还小,定然是比别的炭火好用的。” 王笑说着还站起身来,从屋里的铁炉子中把拉出一块旧炭火,道:“你看,你这个炭烧到最后,中间却还不好烧到,蜂窝煤却不同……它还有一个好处,是只需要要用煤渣便可以制成。你有纸笔吗?我画给你看……” 桌上倒是有笔纸,他来之前唐芊芊似乎就在练字,在一张笺纸上写了几句诗。她字迹娟秀中带着些灵逸,颇有些赏心悦目。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匆匆一瞥间看到这样一句诗。 王笑也不好细看她写的什么,只扫了一眼,便另拿了一张纸出来,拿笔在上面画蜂窝煤的样子。 画了一张平面图,又画了一张立面结构图,王笑才满意地点点头。 “呶,你看。便是这样一块煤快。” 唐芊芊凝眼看去,只见眼前的少年面如冠玉,眉宇间丰采奕奕,让她颇觉有趣。 “你看我做什么,你看这个。”王笑又将纸一抬。 唐芊芊低头一看,他手中的画却颇有些难看,线条有粗有细,歪歪扭扭。 但好在也能看出来画的是什么。 “人家说画如其人,你这画却与你的人相去甚远。”她笑道:“你是想用这赚钱的门路换回你的玉佩?” “玉佩你可以先不还我。”王笑道:“若真赚到钱再说,我在家中毕竟出门不便,凡事还须由你出面主张。” 他说完,不等唐芊芊反应,又拿起笔在纸上写起来。 写了好久之后,他才将纸递了过去。 “这是窝蜂煤的制法,你可以找人试着做一下,若是可行,我们盘个门面来做,应是能小赚一笔钱财。但一定要注意保秘,安排信得过的人……” 唐芊芊低头看去,却见纸上的字颇有些东倒四歪,但行文分明,步骤清晰,略略一看她便明白过来,无非是将煤渣、碳粉这些混着压制成形再晒干。 “真可行?” “你一试便知。”王笑盯着她的眼,低声道:“我们一起做这生意,如何?” 他凑得颇近,一双眼里带着颇为迫切的渴望。 唐芊芊对上这样的目光,不由脸一红。 “照你这么说,你是信得过奴家喽?”她轻问道。 王笑道:“连我开窍的事如今都只有你一人知道,不信你又能信谁?” “那好呀,我们一起做。”唐芊芊笑道,说着双手环在王笑脖子上,眼角含笑,吐气如兰。 王笑假意没听懂她的一语双关,带着些欣喜点头道:“你不会后悔今天的选择的,这样,到时候赚了钱,我们一人一半。” 唐芊芊没好气道:“你不过动动嘴,却想从奴家这赚走一半银子。” 王笑道:“这东西不难,成本又不大,本就是卖个主意。切记,这容易被人学去,你要注意保密,还有,我们收煤渣就行,不需要上等的炭火,你这两天打探一下要多少本钱,若是不够,我去想办法……” 他交待起来便显得颇有些絮絮叨叨。 唐芊芊也未不耐烦,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老气横秋的说话方式。 待王笑说到口干舌燥,她才打趣道:“好了好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做什么大买卖的。” “你不懂,我急需用钱。”王笑道。 “奴家一个女人,自然不懂。总之我明日就给你弄,好吧?” “一言为定?” 唐芊芊“嗯”了一声,拿指尖在他鼻子上轻轻刮着,悠悠道:“夜深了,我们歇了吧,小财迷。” 王笑眼皮一跳。 他却是早有准备,身子一矮,一溜烟躲过了她的环抱,飞快逃出门去。 “我真得回去了,再见。” 唐芊芊一愣,说话间已不见了王笑的身影。 她只好摇了摇头笑笑,低头看头手里的纸,心道:“真是个奇怪的人,怪有趣的。” 同时,在她家门口外,一瘸一拐的少年对着高高的院墙跳了两下,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 自己真是个傻子,爬得出来,爬不回去。 王笑只好一脚深一脚浅地向积雪巷外面走去。 好在这条路他走过一次,走得虽然慢,也还是走到了自己家的院门口。 院门紧闭。 他只好拿起门环咚咚咚敲了几下…… 麻子脸透过门缝看了看,不由揉了揉眼,接着跑回去把酒糟鼻摇醒。 “你猜我看到谁啦?三少爷在门外面呢。” 洒糟鼻迷迷糊糊道:“睡迷糊了是吧?三少爷都没出去。” 麻子脸低着声音道:“不会是鬼吧?我一个人不敢开门,你陪我一起去。” 两人一起回到院门处,才颇有些胆战心惊地问道:“三……三少爷?” “嗯,开门。”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王笑才终于算是回到家了。 “三少爷,你什么时候出去的……呀?” “你们不要管,这事不要说出去。”王笑道。 走了这么远,他颇有些困顿,交待了一句后便抬脚往自己院里走去。 谁知麻子脸居然应道:“那哪成呀?我们作为门房,也是忠于职守的,进出了什么人,都是要一五一十说的……哦。” 王笑颇为无语。 夜色下,他忽然作了一个决定——迟早要把这两个门房打一顿…… ------------------------------------- 这一夜,他睡得很香。 梦里他如愿以偿地将两个门房打了板子。 之后似乎还梦到了唐芊芊…… “少爷,起来了哦。”耳边是缨儿温柔地唤着。 王笑揉了揉眼,迷迷糊糊道:“缨儿今也不带我出门吗?” “说好不出去的哦。” 什么时候说好的,分明是这丫头单方面说的好的。 王笑便嘟囔道:“那我再睡一会,反正也不出去。” 缨儿道:“少爷得起来了,都日上三竿了,而且老爷回来了,你得过去问安呢。” 王笑坐起来,皱了皱眉。 “老爷回来了?” “少爷啊,老爷是我喊的,你得喊‘爹’回来了。”缨儿有些无奈起来…… 王笑这两天倒是从缨儿那里收集了一些信息。 王家老爷姓王——这条大概是废话。 总之王笑这个便宜爹名叫王康,‘康’是杜康的康,之所以起这样一个名字,自然是因为王家世代酿酒,算是京城属一属二的酒商。 王康有两个姐姐、一个弟弟。如今两个姐姐都已外嫁,他与弟弟王秫却未分家。只是王康住在东府,王秫住在西府。 王康的元配夫人是湖北粮商苏家的女儿苏氏,王家前三个儿子都是苏氏所生,而在生王笑之时苏氏因难产过世。 苏氏过世之后,王康续弦娶了京城粮商出身的崔氏。后来又纳了两房小妾,一个是张姨娘,一个是王笑那天见过的笑点极低的沈姨娘。 王家人口自然不会这么简单,但显然王笑以前痴呆的时候也没记住那许多人。 缨儿便只挑了这样核心的人物再重复叮嘱了一遍。 ——说起来便是一个后妈、两个姨娘,另有哥哥嫂嫂弟弟妹妹若干。 王康住的地方叫杜康斋,说是斋,其实是个颇大的院子。 到了杜康斋之后,缨儿还是在外面候着,王笑自己进到大堂。 王康也是刚刚回府不久,正在后面换衣服,堂上便有一群人一边说话一边等着。 满堂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有,王笑看到这样的场面便极有些觉得头大,他认得的也只有大哥王珍、姨娘沈氏。 因见王珍与一个小姑娘之间有个空位,想必是自己的位子,他便走过去老老实实地坐好。 虽怀疑可能是王珍敲了自己一闷棍,他也不至于在这种场合发怵…… 第12章 杜康斋 王笑才坐下,旁边的小姑娘便轻声叫了一声:“三哥好。” 她不过八九岁模样,模样生的极好,却显得有些怯怯的,打过招呼后便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似乎也不指望自己这个痴呆三哥应话。 “唔,免礼。”王笑下意识应了一句。 那边沈姨娘便“噗嗤”一声笑出来,笑道:“瞧三哥儿与五丫头这对答,他这气度,竟跟个大官人似的,哈哈哈。” 听到这‘五丫头’三字,王笑才知道这小姑娘是张姨娘生的女儿,应该名叫王玉儿。 果然,站在那的张姨娘听了,目光便看向自己的女儿,颇有些欣慰与怜爱。 “沈氏,在孩子面前你别没大没小地开玩笑。”下一刻,端坐在上首主位上的女人转头稍瞪了沈姨娘一眼,淡淡说道。 王笑目光瞄去,只看这妇人衣着配饰便知这是自己的继母崔氏了。 崔氏四十多岁年纪,已显出老态来,加上长相死板,论样貌自然比年轻貌美的沈姨娘差了不少。再加上她摆出一幅刻薄神态,便有些不讨人喜欢。 崔家是京中数得上号的大粮商,崔氏年轻时本有婚约,奈何还没过门对方就过世了。她脾气又不好,在家中呆成了老姑娘。她最后嫁给死了老婆又有三个儿子加两房小妾的王康,这桩婚事论起来也不好说是谁高攀了谁,只能说是门当户对。 此时崔氏说完,便对自己身边的一个少年道:“既然如此。宝儿,你也带你妹妹去给你三哥儿问个好。他马上就是附马都尉了,沾他的光你也是算是与皇家联姻。嘁,没准你去问个安,他还能分你个皇庄。” 她这么一说,配合着语气表情,便像是讽刺王玉儿没来由向王笑打招呼是别有用心一般。而一句‘你也带你妹妹去’便将自己的一儿一女与王玉儿这个庶女划分开来。 那边张姨娘脸色便有些讪讪然,而本来还带着笑意的沈姨娘也止了笑,王笑身边的王玉儿则是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反倒是崔氏身前那少年笑了笑,他名叫王宝,只比王笑小一岁,此时听了母亲这话,他脸上便露出轻蔑的表情来,还自言自语了一句“白痴附马”。 这一声自语声音颇小,在能听清与不能听清之间。 堂中众人便如没听到一般。论真论起来,王宝说的却也算是客观实在。 王笑微微眯了眯眼。 接着王宝便领着一个五岁的小丫头过来,两人分别唤了一句:“三哥好” “唔,免礼。”王笑应道。 这种兄恭弟爱的气氛中,王宝忽然凑在王笑耳边,轻声道:“傻子,一会我去欺负你的缨儿。” 这句话声音颇轻,语气中却是带着极大的嫌恶与挑衅。 听了这话,王笑身体里突然便生起一种强烈的害怕与排斥。 这种感觉极为奇异,他脑海里分明还在有些不以为然地想“不过是一个初中生也想惹我”之类的,身体却涌起类似肌肉记忆般的反应,如条件反射般地就想要逃。 他强压住这种不适感,向王宝瞧去,只见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眉宇间带着深深的戾气。 十四五岁的男孩本就是在叛逆期,最是容易走极端的时候。崔氏这个母亲显然也没有好好培养孩子的心性,似乎还起到了一些反面的影响。 此时的王宝的表情看起来便极有些顽劣,带着一种——要把王笑欺负到死的深深恶意。 感受着身体里原始的恐惧,王笑明白过来:自己这个痴呆儿以前没少受王宝霸凌。 但,今非昔比了。 于是王笑轻轻笑了笑,一幅懒得理王宝的样子。 王宝本准备好看王笑急得大哭的样子,此时得到这样一个反应,他愣了一愣,心中便暴怒起来。 “这个白痴,既敢用这样的表情应付我!” 然而此处不是发作的场合,王宝便在王笑耳边冷笑了一句“你等着瞧”,说完,他拉着妹妹王环儿退到母亲崔氏身边。 目光再看向崔氏母子,王笑心中便有些摇头。 应付完这些,却又有一男两女三个孩子过来问安,这次叫的却都是“三叔”,想必是王珍与王珠的孩子。三个孩子倒都颇为可爱,尤其是最小的那个女娃,不过三四岁年纪,奶声奶气、粉雕玉琢,极招人稀罕,似乎是二哥王珠的独女。 看着这些大大小小的脑袋在眼前晃,王笑只觉得不堪其拢,光是记名字都让他头大不已。 这些向自己打招呼的都还只是辈份小的,想来厅上剩下的大半人都本该是自己去问安的。 想到这里,王笑不免有些庆幸自己是个痴呆儿。不然以这个时代的人情复杂,绝不是他一个独来独往惯了的现代灵魂一时半会能接受的。 过了一会,王康才换了衣服出来。 他去京郊办事时穿着布衣,回府后便换了一身舒服的丝稠,显得颇为贵气。 王康时年四十又八,依然显得年富力强。他年轻时显然也是相貌堂堂,如今留着三缕长须,很有些威仪之姿,不像商贾,倒有些像官员。 崔氏连忙上去扶着王康,颇为殷勤地问道:“怎么就老爷自己回来了,却不见二哥儿?” 王康道:“城中铺子里有事,他先去打理了。” 崔氏便笑道:“这孩子实在是有些辛苦,马不停蹄的。” 王笑听着这一番对答,将崔氏的表情尽收眼底,心中推定崔氏显然是极怕这个二哥王珠。这种情况,要么崔氏是个吃软怕硬的,要么就是王珠颇为厉害。 接下来便是自己这帮为人子女的上去给王康请安,王笑便跟在王珍身后有样学样。 “珍儿给父亲请安。” “宝儿给父亲请安。” “玉儿……” “环儿……” 王笑此时才发现一件事—— 王康一共四子二女,长子王珍,二子王珠,三子王笑,四子王宝,五儿王玉儿,六女王环儿。敢情除了自己,另外五个孩的名字是按‘珍珠宝玉环’来起的,倒与《红楼》中有些相似,算是古时人家常用的起名方式。 这分明是瞧不起自己这个痴呆儿嘛。 再想到王宝比自己只小一辈——说明生母苏氏过世后,王康分明就是马不停蹄就娶了崔氏。 王笑本就是以旁观者的角度看这些事,此时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委屈不妥,只是看向王康的目光便不像别人那般敬畏。 待这些儿女辈的向王康问过安,便轮到孙辈上前行礼。 果然,那粉雕玉琢的小女娃是二哥王珠独女,小名叫王思思。 一众儿孙请安,除了王笑,每人都被王康训斥了一顿,只轮到王思思时,王康才露出了些为人祖父的笑模样。也不知是因为王珠有出息些,还是因为这小女娃确实可爱。 有趣的是,连崔氏都对王思思赔着笑说话,想来是看王珠的面子。 接着便是众人坐着叙话。 说是叙话,却是大家趁着王康这个一家之主喝杯茶的功夫汇报功夫,提提困难。 这一环节,王珍的妻子陶氏便显得颇为活跃,谈了谈内院里的开支用度,哪些丫环婆子得力,言语间似乎还谈到什么田庄,惹得崔氏有些不快。 王笑才知道内院财权竟是在大嫂陶氏手中,居然不是崔氏。 这种事他也不在意,本以为今天就要这样混过去,谁知王康一开口便点到了自己。 “如今府中第一要紧的便是笑儿的婚事。这件事夫人你亲自操持吧,各项用度无需节检,勿失了我们王家的体面。”王康淡淡道。 那边崔氏捏着帕子应了,脸上现出些喜色来。 王康又道:“还有笑儿的礼仪,珍儿你亲自教吧,该背的催妆诗与谢词赶紧背了,免得到时候出丑。他脑子愚钝些,这些事就要早做准备。” 王笑心中有些不爽,哪有这样当面说人坏话的。 正说着,忽然听得有人喊了一声“大哥”,王笑转头看去,却见一个与王康长像有几分相似的男子走进堂来,想来便是自己的叔叔王秫。 却听王秫道:“大哥去看过了?那些庄田如何?收成可好?” 王康面色便有些不豫,拂袖哼道:“天子嫁女,何等大事,你们浑不操心!一个个却竟在我跟前打探公主的嫁妆,烦也给你们烦死。” 王秫只好讪讪道:“我不过是忧心今年的不够粮食酿酒,大哥何来打探一说。” 王康敲打了一句也就够了,淡淡道:“不过是被人问得烦了,不是针对你。” 王秫又道:“听说了吗?关内又有蝗灾,朝庭像是要禁酒……” “到前厅去说。”王康说着将茶杯一放,站起身来,指了指王秫与王珍便往外院走去。 王珍亦是站起身,先交待王笑等他回来学礼仪,才跟着王康过去。 当家作主的男人们走了,满堂的妇孺又捻酸作势地说了一会,这天早上的聚会才算可以散了。 王笑才知道这京郊的田庄是公主的嫁妆,怪不得刀子说“田庄分明是我们少爷的,却被人觊觎”。 今天过来,半点好脸色没见着,听来听去却是一群人卖了自己换来田地,如今各自盘算着怎么分——这般一想,他便觉着有些没意思。 出了大堂,只见缨儿与王珍的大丫环潭香正站在一处。 见王笑出来,潭香便迎上来道:“大少爷让三少爷且等一会,等他与老爷谈完事回来。” 接着潭香又让缨儿先回去,道是回头自然会把她三少爷送回去云云。 缨儿颇有些不放心,潭香便笑她“在自己家中能有什么事”之类的,缨儿无奈,只好一步三回头的往自己院子走去…… 第13章 四少爷 沈姨娘与张姨娘、王玉儿一起出来,沈姨娘便笑着邀张姨娘母女去自己院中小坐,张姨娘闲着也是闲着,能去听沈姨娘说说笑话,便很有些意动。 王玉儿却不想去,带着自己的丫环便往自己的院子走去。 王笑本是与潭香在池边闲坐着晒太阳,忽然见王宝跟在王玉儿主仆身后走着,模样还颇有些鬼祟。 王笑心中突然萌生出一个念头,便对潭香说道:“我去与弟弟妹妹玩,一会回来。” 潭香便笑道:“好,三少爷不要去太久哦。” 王笑一脸天真地点了点头,朝着王宝的方向便跟了上去…… “小姐,你今日不该向三少爷打招呼的。” 说话的丫环名叫芳醅。 她是张姨娘特意给王玉儿讨来的一等丫环,样貌秀丽、性格沉稳,又比王玉儿大上几岁,不似别的小丫头般毫无心计,由她侍候着,王玉儿便时时有人提点。 此是芳醅说完,王玉儿便笑应道:“他毕竟是我三哥,见面打声招呼而已。” 芳醅轻声解释道:“我见四少爷与大夫人有些不高兴。” 王玉儿轻声道:“我明白的,只是见三哥今天似乎有些不同。” “小姐明白便好。” 说着,芳醅心中微微有些叹息——大家大族之中,痴呆儿与庶女这种身份,连互相问个好也要惹人白眼,可怜自家小姐,小小年纪就得学着知书达礼。 忽然,她发觉有只手在自己股间摸了一下。 这一下吓得芳醅整个人一抖,她转头一看,却见是王宝。 惊呼声本已到了喉咙里,此时她却不敢喊出来,只好慌慌张张行了个万福,道:“四……四少爷。” “四哥?”王玉儿转过头,有些疑惑。 王宝脸上带着些奇怪的笑意,抬起一只手放在鼻前,手指轻轻抚着掌心,像在回味着什么。 “五丫头,你愈来愈不把我放在眼里了。”王宝道。 王玉儿一听便有些失措,低声道:“四哥,妹妹定然不敢这样的。” 王宝皱了皱眉,凶恶地瞪了她一眼,道:“你凭什么与那白痴打招呼,我进去时都未见你有如此殷勤。怎么?那死掉的女人生的三个孩子就全是了不起的?连个痴呆儿也能爬到我头上!” 他这话与其说是王玉儿听的,倒不如说是自己发泄。 王玉儿听了这样肆无忌惮的话,几乎要吓呆在那里。过了一会才轻声道:“四哥你是与母亲一起来的,妹妹给母亲行了礼,一时便没顾得上。” “你少糊弄我,”王宝道:“或者你寻点东西赔给哥哥,或者以后我像欺负那痴呆儿一样欺负你。” 十四岁的王宝说的这句话,听在九岁的王玉儿耳里——其实是觉得有些幼稚的。 但她知道自己这四哥真做的出来,打骂自己、泼脏东西、或许欺负自己的丫环等等,想来便觉不堪其扰,而且也没处告状,长辈们只会说是闹着玩,自己便不止一次见过他将三哥打得极凶,还把和了尿的泥往三哥脸上抹…… 这事王玉儿曾告诉过张姨娘,张姨娘却只让她别管,她多问了一句,却被亲生母亲打了一巴掌 “你一个庶女,倒管起嫡哥哥间的事来了,谁给你的能耐?”——王玉儿永远记得张姨娘说这句话时的表情。 此时,她真的怕这些事落在自己头上。 “四哥,妹妹给你赔罪,要不然我把这个给你。” 说着,她摘下手中的玉镯替过去。 这是她极喜欢的镯子,摘时还有些心疼。 王宝讥笑道:“我要你这玩意做甚?你以后若是听我话,我倒还可以多送你几个。” “妹妹没有别的东西了啊。”王玉儿道。 “呵。”王宝笑了笑。 他便指了指芳醅,脸上露出些奇怪的表情来。 “那也没别的办法,把你这丫环让我一天吧。” 半个月前,王宝刚与房里的丫环春醴经了人事,如今最是有些上头的时候,此时一看芳醅,他只觉浑血都涌到脑子里。 今天他本来是打算教训王笑一顿,再让他把缨儿让给自己。可惜从杜康斋出来时没看到缨儿,又见王笑与大哥身边的潭香呆在一处,没办法教育王笑。 他本有些失望,正好瞄到容貌皎好的芳醅,再想到王玉儿也是个好欺负的,便跟了过来。 他心里还有些得意,父亲这个姓张的小妾一院子人都是闷不吭声的性子,欺负了就欺负了。一个丫环,对于自己而言本就是个予取予求的物件,只要王玉儿不声张,又能有什么事? 王玉儿年幼懵懂,此时听到这样的话,脸上颇有些迷茫,道:“四哥,你又不缺人伺候。” 芳醅却是如当头一棒,一下子慌了神,忙跪在地上哭着求王宝饶过自己,声音很是凄惨。 王宝便蹲下来,在芳醅耳边轻声道:“你若不应,我有的是办法整你们,让崔婆婆打死你也没有人替你出头。但你若依了我,以后好日子有的是。要胭脂要首饰,哪样我拿不来给你。” 芳醅却只是不停摇头。 她心中泛起极大的恐惧,就四少爷这种年纪,自己与他出了事,哪会有什么好日子?要点胭脂?呵,等待自己的只有被大夫人拖出去打死一条路。 如此想着,她顿时泪眼婆娑起来,又不敢哭得太大声,以免连累了自家小家的名声,只好苦苦哀求着,连“饶命”这样的话都喊了出来。 这般楚楚可怜的姿态落在王宝眼里,他心中那个念头反而更强烈起来,便拉过芳醅的手,将她往无人的院子里拉。 王玉儿虽然还没明白过来,但看芳醅哭得可怜,也知道被王宝带去不是好事。她便紧紧抱住芳醅的另一支胳膊求王宝不要这样。 见这模样,王宝心中大为光火。 “我今天是给你面子。”说着,他又推了王玉儿一把,凶道:“你也别哭闹,不然我让崔婆婆打死你的这丫头。” 一句话将王玉儿吓住,只好拿一张哭得眼泪巴巴的小脸看向自己的四哥。 芳醅亦是觉得绝望,飞来横祸,自己竟是前后都是死。 王宝正暗自得意,肩上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他转头一看,却是王笑。 “痴呆!我没来找你,你反倒送过来。”王宝眉头一拧,嫌恶地骂道。 王笑道:“你要找我做什么?” 王宝不耐烦道:“你今天运气好,我没空你理,快滚!” 说着抬脚就向王笑踹过来。 王笑闪身躲过,反脚一勾。 王宝年纪小,又不知节制,每晚与春醴玩耍,白天还要上学堂,连着弄了十几天,身子颇为虚浮。被这一勾,登时摔在地上。 王笑本就见到他有两团黑眼圈,此时又看他如此孱弱,便道:“都这样了还调戏丫环,别的不说,你这小树一棵,身子骨就吃不消。” 王宝顿时暴跳如雷,爬起身便向王笑打过去,一边还怒吼着:“你个白痴蠢猪!竟然敢打我!” 他堪堪扑到王笑面前,王笑格了一记,一只手便“啪”一声在他脸上打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倒也不重,却分外响亮。 王玉儿还在哭,却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 王宝脸上不痛,心中却觉得极是屈辱,气得面目狰狞,张牙舞爪再次扑向王笑。 可惜他身高体格都不如王笑,竟被王笑一手提住两只手腕动弹不得。 王笑转头对王玉儿道:“你们先回去,切记今天的事不要对别人说。” 王玉儿愣了愣,点点头,飞快地拉着芳醅就跑…… 第14章 亲兄弟 “你个白痴蠢猪!放开我!” 王笑听了笑道:“我不过打你一巴掌,这就气到忍不了了?那是你还太年轻,不知道世人能欺你辱你到什么程度。” 他语气颇为轻松随意,姿态有些高高在上,却决不傻气。 王宝既是咬牙切齿的恨,又惊讶至极,恨声道:“你……你不痴呆了?” “你替哥哥高兴吗?” “我高兴你个头,白痴蠢猪。” 一句话骂出来,王笑又是一巴掌打在他脸上。 “你他娘的,你竟敢打我,我告诉我娘。” 又是一巴掌打在脸上。 王笑道:“你骂一句,我打你一巴掌。” “我会怕你?”王宝心中大恨,梗着脖子骂道:“你个蠢猪杂种!我不会放过你,我要趁你不注意把你屋里那丫环给弄了!她叫缨儿对吧?你不是最在乎她吗?杂种。” “那你太狠了。”王笑道,语气冷冷的。 王宝恨骂道:“跟我斗,就你个孬种!” 王笑道:“也对,你这个年岁的孩子,不知道怕。” “怕你娘个……” 下一刻,王宝觉得腰间一松,却见王笑把自己的腰带扯下来。 “你要干嘛?!杂种!变态!” 王笑动作极有些利落,迅速将王宝的手与脚都绑在一起。 还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我以前开淘宝店的,经常干打包的事,熟练吗?” 王宝骂道:“你绑我?你想干嘛?!” “你猜。” 王笑说着,一把扯掉王宝的鞋,将他的袜子脱下来,直接塞到他嘴里。 “呜……尼……甘……深么?” 两人此时离院墙边的芭蕉林不远,王笑提起王宝,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 “呜呜。” 也不知王笑从哪里找了一把花锄,挖地挖得起劲。 王宝费了好大力气才将嘴里的袜子吐出来。 “你……你要干什么?” 王笑语气轻松道:“你没看出来?我打算把你埋了。” “埋了?你要杀我?” “很惊讶吗?” 王宝道:“我……我们是兄弟啊。” 王笑像是听了极好笑的笑话,讶道:“你还知道我们是兄弟?也对,像你这种要分家产,还要找我麻烦的兄弟,早些斩草除根没有坏处。” 分家产?——王宝一愣。 蠢猪,你都要入赘出去了,竟还想分家产! 王宝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愣了一会之后,忽然冷笑起来,恨恨道:“你个蠢猪杂种,我会怕你吗?想吓我,做梦吧。” 王笑有些不耐烦地走过来,拿起他的袜子又往他嘴里一塞。 一会之后,他挖了一个洞,径直便走过来,提着王宝,将他头朝下往洞里一塞。 比划了一下,刚刚好够埋一个头。 王笑二话不说,直接便开始填土。 小兔崽子,跟我比狠。 王宝不能相信这个事实——自己的兄长,居然真的要杀自己。 手足相残的事不是没听过,哪有十四五岁就开始的? 一辈子从来没经历过被活埋这样的事,他登时吓得忘了挣扎。 头朝下让他有些晕起来。 真的要死吗? 耳边还传来这个变态兄长的自言自语。 “你知道了我不是痴呆这个秘密,必须得死了,别怪三哥心狠……我这几天遇到一个女人,在她面前我和小白兔一样,呵,但不是所有人都能欺负我,就你这样的……” 王宝如遭电击,身子一颤。 三哥在外面还有女人? 因为要杀掉我,所以才告诉我这些秘密吗? 完了! 土硌在眼睛上让人难受得很,王宝紧紧闭着眼。 接着,有土落在鼻孔里,让他感到恶心。 黑暗、窒息。 似乎有蚯蚓在脸上爬。 想要呕吐,却不能呼吸。 更深的黑暗、更深的窒息。 终于,恐惧战胜了屈辱,求生的欲望战胜了一切。 王宝疯狂的挣扎起来,也不知做了多少个鲤鱼打挺之后,他才将脑袋从泥土里拔了出来。 如同噩梦结束,他虚脱到瘫在地上,身上所有的力气流光,他觉得自己马上要猝死过去。 心脏疯狂地跳动,肺部剧烈的扩张收缩,呼吸,这一刻的恐惧深深地铭刻在他心里。 他想昂起头,他不想哭。但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仿佛要将一辈子的泪水都流干,泪混着泥土,如粪便般沾在脸上。 王宝知道自己非常狼狈,但他不在乎了。 王笑皱了皱眉,道:“洞挖的不够深。” 说着,又开始挥动锄头。 突然,王宝挣扎着,费尽全力在他面前跪下来,“呜呜呜”叫个不停。 “有话说?你要是敢喊,我一锄头砸死你。” 王宝脸上惨白,疯狂地点点。 王笑这才一把拿出他嘴里的袜子。 “三哥!三哥!我的三哥,我,我不会再找你麻烦,我以后看到你和缨儿,我绕着走。” 王笑支着锄头想了想,又轻轻笑了笑,微微有些摇头。 王宝急道:“我也再也不欺负玉儿和她丫环。你的秘密,我一定不会说,一定不说!” 王笑端详了一眼手里的锄头,又端详了王宝的脑袋一眼,似乎在掂量着什么。 “我保证!”王宝道:“我对天发誓,我若对三哥再动半点坏心思,必不得好死。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王笑方才点点头,将手中的花锄一抛,拍了拍手道:“这个洞先留着,以免以后要用。” “三哥,我……” “你有钱吗?”王笑忽然道。 王宝怀疑自己听错了!自己现在是被这个白痴哥哥打劫吗? “有银子没有?”王笑又问了一遍。 “我有,我有。”王宝连忙道。 王笑一拿将他拉过来,往他怀里一探。 “就这么一点?” 王宝恍恍惚惚点点头,道:“我只有这么多。。” 王笑眉头便皱起来。 “三哥,我真的只有这么多了。”王宝急道:“我年纪还小,也没有要用银子的地方,我娘从不给我银子。” “那你去跟你娘要点银子来。”王笑道,语气平静,但不容置喙。 若不是被缚着手脚,王宝真的想捏自己一把,他真的怀疑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往日里痴痴呆呆的三哥,现在像个绑匪一样勒索自己,让自己去找娘亲要银子。 “我,我没有理由去跟娘亲讨银子呀。”王宝极是为难。 这种败家子做的没品的事,他从来没做过。 “那这样吧,”王笑踱了两步,在王宝耳边悄声说了起来…… 第15章 败家子 崔氏正坐在房中与纪嬷嬷说话。 纪嬷嬷是崔氏的乳母,又随她到王家来,自是被崔氏倚为心腹肱骨。 “大夫人或许可以借这个机会,将内院的财权抢回来。”纪嬷嬷道,脸上满是果绝。 崔氏沉吟道:“怕是那姓陶的媳妇不好对付。” 私底下,她向来是管王珍的夫人陶氏叫‘姓陶的媳妇’。 纪嬷嬷劝道:“哪有婆婆身子康健,却让媳妇掌钱的道理?再有,这府里,在外面赚银子的是老爷与二少爷,内里操持的是大夫人你。老大读书不成,花银子却厉害,吃闲饭的人,还让他媳妇攥着家里的钱,岂有此理?” “她毕竟是长房长媳,性子又厉害。” “那怕什么?这事说来说去,还是老爷与二少爷说的算。只要二少爷能支持大夫人你,老大两口子怕是屁都不敢放。” 崔氏叹了口气道:“可惜老二不理会这些事,内院里用的这些银子在他眼里算什么?连点零头都不算。” “依老奴看,这次老三的婚事就是个极好的契机,大夫人多找姓陶的要些银子,再推些麻烦给她。”纪嬷嬷极有些运筹帷幄的样子,说道:“老三尚公主的事是二少爷亲自促成的,若婚礼的环节出了岔子,他定不会再容忍这个大嫂。” 崔氏眉毛一动。 突然门外王宝喊了一声:“娘,我进来了。” 待王宝走到面前,崔氏便笑道:“今儿个怎么没去学堂,还空过来?” 她说着,低头看王宝眼上的黑眼圈,便心疼道:“你读书用功是好事,却还要爱惜些自己的身子骨。你看你,人也瘦了不少,眼睛也熬红了。” 王宝侧过头,躲过崔氏的手,道:“娘,我有件事与你说。” 崔氏笑道:“宝儿想说什么说便是。” 王宝颇有些犹豫,却还是开口道:“孩儿刚才碰到老三,他说……他说他愿意把皇庄卖给我们,一千亩二十两银子。” 崔氏“噗嗤”一声便笑出来,捂着嘴道:“那傻瓜说的话宝儿你也当真?若真有这样便宜的良田,为娘买他几万亩又有何妨?” 这般被笑话,王宝脸上便有些恼意。 崔氏也不知他在恼什么,摸了摸他的脑袋,笑道:“宝儿莫恼,你理会那傻子做甚。” 王宝道:“总之他已经不是傻子了,如今为了弄银子,他说愿意签保证书卖田地。” “他不傻了?”崔氏惊得半天没反应过来,还用手探了探王宝的额头,心道,莫不是我的宝儿傻了。 “娘亲,我说的是真的。”王宝拨掉崔氏的手,不耐烦道。 崔氏吃惊地捂了捂嘴,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王宝已经把王笑要自己传的那句话传到了,此时心道果然娘亲不会那么容易被他骗钱。 没弄到银子,他也不知该安心还是不安。 此时被问起,又不能实话实说,王宝便随口应付道:“我也不知怎么回事。总之,他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我推测,他其实早就不痴呆了,可能是为了不用去学堂吧?他其实一直在装呆。” “竟有这样玩劣的孩子?!就为了不去学堂?”崔氏几乎惊掉了下巴。 “这算什么。”王宝咬牙切齿道:“我看他走路一瘸一拐的,一定是在外面和人打架。他这般急着弄银子,一定是在外面混青楼楚馆……” 崔氏吓得一下站了起来,惊呼道:“老三才多大?就跟人打架?!还敢到青楼里耍?!败家子呐。” “苍天呐!”连纪嬷嬷也捧着心口道:“竟有这样的败家子?” 王宝撇了撇嘴,道:“不然这府里吃喝用度一应俱全,他要银子做什么?” “对,宝少爷说的对!这老三,马上要入赘给皇家,急着在外面混青楼,不得了!寻些个下等娘们给他生孩子也未必不可能。”纪嬷嬷道。 崔氏忙不跌捂住王宝的耳朵,向纪嬷嬷骂道:“老货,当着宝儿的面说这些不堪入耳的话。” 纪嬷嬷忙道:“老奴错了,老奴被那老三给惊着喽。” 崔氏双手按着王宝的肩,急道:“我的宝儿哟,你可千万不能和你老三这样的人来往!沾了这些恶习,便是一辈子都毁了!” 纪嬷嬷忽然道:“大夫人,依老奴看,这事也未必不好。” “好?”崔氏转向纪嬷嬷,语速飞快道:“如此这一看,这老三也是个有心计的,能有什么好?” 纪嬷嬷低声道:“他既愿意签保证书,我们不妨就向他买,一千亩二十银这样的价格,与白送有什么差别。” “唏,纪嬷嬷你莫非傻了,他签个保证书,还能真做数?”崔氏道:“那皇庄说是赐给他的,还不是攥在老爷手里?” “但以后的事谁说的准呢?”纪嬷嬷低声道。 “你是说等以后老爷不在……” 纪嬷嬷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反正不用多少银子,拿个文契在手上,有利无害。谁知道有什么机会替宝少爷争一争。” 崔氏点点头,深以为然。 纪嬷嬷又道:“何况,这老三这般急着要银子,便是弄大了谁家姑娘肚子也是有可能的。他也不容易,我们自然该帮帮他。” 崔氏与纪嬷嬷对望一眼,马上便明白过来。 这老三这般有心计,谁知道以后会不会和宝儿争?如今旁人尚不知他不是痴呆,且先纵容着,到时候祸事越惹越大,一旦抖出来便让他身败名裂。 “宝儿,这里是二百两银子你拿着。让你三哥写一张契书,让他卖你良田一万顷,切记,要让他签字画押按手印。” 崔氏做事颇有些雷厉风行,拿了银子便放在王宝前面。 “你们两个年轻都小,只当是兄弟之间开玩笑,但立了字据,这事他便赖不掉。”崔氏又交待道:“若是有人问起,你只说你三哥与你关系极好,想问你借些私房银子。你借了他银子后,是他自己一定要给你立的字据的。” 纪嬷嬷亦是道:“对,你三哥是附马都尉,家大业大,万顷良田对他来说不算什么,这两百两银子却是你全部私房。” 崔氏道:“对,就是这么个理儿,这二两百银子是你对你三哥的恭顺,那万顷良田是你三哥对你的疼爱。明白了吗?” 王宝有些迷茫起来。 居然,还真让王笑那小子猜中了,一张破纸还真能换二百两银子。 想到那万顷良田,他又咽了咽口水,他虽只有十四岁,却知道那代表着自己一辈子生活无忧,锦衣玉食,成年以后,想找多少个漂亮丫环都可以。 到此时,他才有点明白过来,今日这事,似乎是各取所需。 到底是王笑傻?还是娘亲傻?还是自己傻? 提着银子出了门,王宝便看见王笑倚着一根草,倚在墙上等自己,样子有些痞坏。 这是这个三哥不为人知的一面,凶狠、狡黠,就像一匹狼,全然不同于往日那种小绵羊的模样。 这样的王笑,在十四岁的王宝心中,留下了一个极深的印象。 “拿来吧。”王笑见王宝走来,吐掉嘴里的草根,伸手接过那一包银子。 王宝看了一眼王笑递里的字据,惊道:“你……你怎么知道是一万顷。” 王笑随意笑了笑,揽过王宝的头,轻声道:“今天的事你要敢告诉别人,我半夜到你屋里做了你。” 王宝心肝又是一颤! 下一刻,只见王笑眼神里的狠厉退去,又回到那种呆板无神的表情。 就像个,人畜无害的傻子。 王宝目瞪口呆。 “三少爷,我找了你好久,大少爷忙完了,喊你过去呢。”潭香小跑着过来,像王笑道。 王笑回过头,展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灿烂笑容:“潭香姐姐,我和四弟,一起玩呢。” “是吗?见过四少爷。”潭香笑拉过王笑:“奴婢带你去见大少爷吧。” “好。” “三少爷,你手里提的什么?奴婢来拿吧。” “不用,我能提。” “三少爷真乖……” 两个人越走越远,只有王宝留在原地呆若木鸡。 他盯着潭香的背景看了一会,咽了咽口水,下一刻,他脑海中却又回想起王笑刚才可怕的眼神。 王宝今年唇上刚长出细细的胡须,这让他觉得有些丑;他娘亲崔氏并不算美丽聪慧,德行也不好,他便偶然能听到下人在背后议论。 如此种种,都让这个王家四少爷有点自卑,他打心眼里羡慕苏氏所生的那‘两个半’兄长。 两个‘半’因为王笑在他心里本来只算半个人。 如今看来,苏氏所生的儿子就是样貌出众、脑子聪明、手段厉害。 样样将自己比下去! “凭什么!” 王宝重重一拳打在院墙上,只觉得心火熊熊烧了上来。 第16章 陶然居 王笑提着银子走到王珍的院子。 他抬头一看,院门处的牌匾上写着三个大字——陶然居。 字迹颜筋柳骨,极显笔力。 门口的木柱子上还刻着一行小诗:“更待菊黄家酝熟,共君一醉一陶然。” 因王珍的妻子娘家姓陶,王家又是酿酒的人家,故取‘一醉一陶然’之意作陶然居。 还未进门,便能看出些读书人的隽永意境来。 但这种意境显然只存在于字句之间。一进院门,王笑便隐隐能听到陶氏似乎正在与王珍争吵些什么。 “好歹你也是个举人,看他们能轻慢了你……” 潭香连忙喊道:“大少爷、少奶奶,三少爷来了。” 陶氏闻言便出了屋子。 她年轻时应该也是个美人,如今却有些发胖,身上还带着些颐指气使的傲慢气质。 此时见了王笑,她便笑道:“三弟来了,你到自己大哥这,怎么还提东西来,定是缨儿让你带的。” 陶氏说着,走上前,伸手便去接王笑手里的布包,一边还笑道:“客气什么呢。” 王笑缩了缩手,道:“这是四弟给我的。” 陶氏:“……” 尴尬神色一闪而过,她只好打趣道:“谁稀罕你这玩意不成,你大哥在堂里等你,进去吧。” 王笑便依言进了大堂。 陶氏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向潭香招了招手,引着她到了别的屋里,问道:“三弟弟是从老四那里过来的?” “是。”潭香道。 “他手里那包袱装的是银子。”陶氏语气笃定,道:“银子这种老朋友,我一摸便知道,估着那份量,少说也有二百两。” 接着,不用陶氏多问,潭香便将自己看到的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你是说三弟弟拿了一张纸给老四?”陶氏沉吟道。 潭香道:“是,虽远远看得不真切,但银子是四少爷从大夫人屋里提出来的,应该是大夫人给的。” 陶氏手指在椅把上轻轻敲了敲,沉吟道:“去让春盎来见我。” 潭香问道:“这白日里人多眼杂的,会不会让大夫人看到?” “那我去见她,到大院偏厅里谈,若让人看到,你便说是有匹好料子要给老四做衣裳。” “是,奴婢这就去找她。” 陶氏是雷厉风行的性子,说罢便起身到了地方,等了一会之后,只见春盎行色匆匆地小跑过来。 “少奶奶。”见四下无人,春盎飞快地行了个万福。 “这边说。”陶氏拉着她的胳膊,走到一匹布料前,假装看着布料,低声问道:“大夫人给了三弟弟一笔银子,做什么用的?” 春盎道:“她好像得了张纸,藏得很是严密。奴婢进去送茶,她特地等奴婢走了才藏的,再进去就没看到了。” 陶氏又问道:“她神情如何?” “与纪嬷嬷两人都高兴的很。” “哼。”陶氏冷笑了一声,道:“你想办法找到那张纸,找到了马上来见我。” 这事其实有些难办,崔氏房里有纪嬷嬷和崔嬷嬷,那都是眼睛如刀子一般的人物。 “是。”春盎虽为难,还是点头应了,又道:“还有件事,是关于四少爷的……” “老四?”陶氏道:“他能有什么事?” “四少爷和春醴,弄在了一起。”春盎低声道,脸上有些红。 陶氏愣了愣,低声道:“你确定?” “嗯。”春盎点了点头,脸上更红。 陶氏皱了皱眉,冷哼道:“依大夫人的性子,这丫头就不怕被打死?” 春盎听了,偷偷看了一眼陶氏的神情,心中暗道少奶奶还是与大夫人不同的,心中有将自己这些奴婢当人看。 她便应道:“一开始春醴也不肯,被四少爷用了强。之后她只好每晚缠着四少爷,想趁着他现在正在兴头,若是能怀上了,不敢奢望能当妾,只求还能保得一条命。” “不知活死的东西。”陶氏道:“你去探探她的口风,若是愿意帮我,以后事发了,我可以试着保她。” 春盎道:“这种事,只怕她不信……” 陶氏冷哼了一声,道:“你告诉她,若真能怀了,只有把事情搞大捅到大老爷面前,她才能活命……” ------------------------------------- 王笑到王珍院里时已到了饭点,便先在他院里用了饭。 饭菜也是从大厨房端来的,只是王珍院中的小灶上会再烧了一道五花肉,算是每顿都开小灶。 “红烧肉?”王笑摇了摇头,谢绝了王珍给自己夹的这一筷子。 王珍道:“三弟忘了?这是元宝肉,做法可与红烧肉不同。你看这肉,肥而不腻,而这蛋烧成虎皮,吸收了肉汁,味道极好。” 王笑再看这一碗红白有致的元宝肉,便知道为什么大哥大嫂都有些中年发福的样子。 于是他再次摇了摇头。 王珍叹了口气道:“娘亲以前在时,常亲手给我们烧这盘菜,你……” 他一转头,见了王笑木愣的神情,才想起起来,苏氏过世时王笑不过刚出生,他确实没吃过苏氏做的这道菜。 白驹过隙,十五年恍如昨日。 王笑看王珍神色黯然,一时很难把用棍子打死自己的凶手与眼前的形象联系起来。 “大嫂怎么不来吃?”王笑问道。 王珍回过头,向下人问道:“她人呢?” “少奶奶说是有点事要办,让大爷先吃。” “知道了。” 吃过午饭,王珍便开始教导王笑礼仪,与他说了婚礼的大略流程,又演示了面见天子要如此行礼之类的。 但其实,王珍自己也未见过天子。 礼仪这种事情,也是因人而异的。王笑长得好看,做起各种动作赏心悦目,自然难被人苛责。 王珍将动作说了,嘱咐他回去也要好好练,便开始让王笑背催妆诗。 “淳宁公主贵,结与秦晋好。天母亲调粉,日兄怜赐花。催铺百子帐,待障七香车。借问妆成未,东方欲晓霞……” 王珍念一遍,王笑便跟着念一遍。 念了几遍之后王笑其实已经能背下来了,但自己一个‘愚钝’的,也不知道能不能这么快就背下来。 他只好假装背不下来。 王珍又将这首诗写下来让王笑拿着,他自己却咬着笔头有些踌躇起来。 过了一会,王珍的小厮米曲跑过来道:“少爷,范公子又派人来催你去诗会了。” 王珍应道:“你且回他,我还有事,一会再过去。” 说话间还看了王笑一眼。 王笑便明白过来,大哥这是在等着打发了自己。 他便打算告诉王珍自己已经将那首诗背了下来。 转念一想,现在回去也就是在家玩玩具,缨儿也不会让自己出门。 “大哥,弟弟能不能,一起去诗会?”王笑问道。 他心里却在想着:就算是王珍要杀自己,总不能在自己和他一起出门的时候动手吧,多招嫌疑啊。 王珍听了这话,却是微微皱眉,显然有些不愿意。 然而他再看向王笑那张脸,却又愣了一下。 这张脸还有些稚嫩,却已生得极好看,与过世的苏氏极为相像,眼神纯良无辜,隐隐还带着些期待。 王珍猛然想到,母亲过世后,自己确实从未怎么亲近过这个痴呆的三弟。 “好。” “好。”王笑咧开嘴笑了笑。 王珍便摸了摸他的头。 过了一会了,王珍又皱了皱眉,问道:“你提着这包东西去?不嫌重?” “对啊,是四弟给我的。”王笑道。 王珍道:“你把东西放下,我派人给送你院子去。” “不行。”王笑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心道:“我出门还要用钱呢。” “这里面是什么?”王珍说着用手一提,奇怪道:“银子?四弟给你银子做什么?” 王笑道:“他说不能说。” 王珍苦笑着摇了摇头,向米曲吩咐道:“拿张三百两的银票给三少爷。” 声音不大,王笑还是听到了。 两百两银子换了三百两的银票,自己这大哥绝对是好人!自己居然还怀疑他,一定是冤枉他了。 过了一会,米曲有些为难的走过来,附在王珍耳边说了几句。 王珍的表情便变得极有趣起来,脸上挂起一丝自嘲的笑意,轻声叹了一句:“这女人……” 接着,米曲便递了一张银票到王笑面前:“三少爷,我用这个和你换好不好……呀?” 王笑眨了眨眼,确定那银票上是个‘贰’字而不是‘叁’字。 二百两? 王笑愣了愣,心道:“不是说好了三百两吗?” 他这一愣神的功夫,米曲只当他是个傻孩子,赔笑道:“三少爷啊,这是银票,和你手里的银子是一样能花的。你要收好哦。” “三少爷,我们换好不好?你看,我这个多好看……呀。” 呀你个头。 王笑叹了口气,接受了这笔交易。 “我这个大哥王珍,很可能就是敲我闷棍的人……” 第17章 满庭芳 坐在马车上,王珍恢复了云淡风清的表情,似乎对刚才的事毫不芥怀。 作为王家大公子,区区一百两银子带来的尴尬,他确实不以为意。 “刚才那首催妆诗,三弟背下来了吗?”王珍道。 王笑道:“背下来了。” 王珍讶道:“这么快?” 快?早就背下来了,还假装成背不下来好久了。 王笑颇为郁闷,这大哥显然当自己是个傻的。 却听王珍自言自语道:“还是孩子啊,孩童背诗总是快的。” 王笑更加郁闷——你才孩童,你全家都是孩童。 王珍又笑道:“记得以前我教你背诗,你也是跟我说你背下来了,第二天却忘得一干二净。还记得吗?谁知盘中餐……” 他说着,目光看向王笑,眼神中带着鼓励的光芒。 大哥,神经病啊?当我什么?小学生吗?——王笑心中无语至极。 王珍依旧目光炯炯,眼含期翼。 “粒粒皆辛苦。”王笑无奈道。 “孺子可教。”王珍点点头,“月落乌啼霜满天……” 又来? 王笑嘴角一抽,答道:“江枫渔火对愁眠。” 王珍却似乎有些上了瘾,又问道:“苏东坡的《念奴娇》还记得吗?” “大江东去,浪淘尽……” 王笑怕玩出事来,背了半阙便停下来,又做出呆头呆脑状。 王珍却意兴勃发,自己诵了后半阙词。 诵完又还叨叨了好几遍“遥想公瑾当年……雄姿英发”,语气喟叹,还带着向往。 就好像自己认得公瑾似的。 过了一会,王珍还不罢休,又问道:“《浣溪沙》还记得吗?” 大哥,这么爱考较别人,你去当老师啊——王笑心中腹诽道。 他转过头,偏偏马车不大,他没能躲开王珍鼓励的目光。 好吧。 这大哥还举人呢,问来问去也就是初中语文课本的水平。 王笑只好迎上他的目光。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 王珍一愣,嘴里将这半阙又念了一遍。 “然后呢?” 王笑只好接着背道:“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马车中终于安静下来。 王笑松了口气。 王珍却显得有些沉默下来,还微微叹了口气。 一会之后,马车到了地头。 抬头一看,是一个叫‘芳庭’的院子。 大门两侧的柱子上刻着两句诗充做楹联,分别是“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王笑一看这阵势便有些惊。 大哥不会是带自己到什么风月场所吧?自己还是个孩子啊。 虽然他确实很想快些长大。 “这芳庭二字,取自词牌名‘满庭芳’,也取自河东先生的‘偶地即安居,满庭芳草积’。”王珍侃侃介绍道。 “哦”——那就不是风月场所了,王笑也不知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 王珍、王笑、米曲,一共三人。门房对王珍显然颇为熟悉,笑着唤了一句“王公子”便请了他们进去。 随着一个婷婷袅袅的青衣丫王,绕过了一个极大的壁照,又一路穿花拂柳如逛公园般走了一会,便听到有袅袅琴音。 接着一转,便能见到很多读书人和美女,看起来颇有些衣冠……风雅。 还真是满庭芳草。 那种天涯何处无芳草的‘芳草’。 接着便有“王兄”之类的一团招呼,王珍才施施然然带着王笑入席。 盘腿坐下,王笑便向那案几上看去,只见摆着琳琅满目的点心、三壶小酒,好吃好喝的样子。 隔壁桌便有人低声细语向旁人介绍道:“那是王公子,单名珍,字正礼,举人,每次诗会的酒水皆是他供应的。” 说着,那两人还向王珍遥敬了一杯。 王珍便笑着点点头,举酒饮下一杯。 王笑心道,原来大哥是赞助商。 不一会儿,便有两个穿着白纱的女子过来,分坐在兄弟二人身旁添酒。 螓首蛾眉,佳人未语人笑,赏心悦目。 坐在王笑身边的女子低声道:“奴家名叫如云,那边是我姐姐玉梭。” 巧笑嫣然,声音也好听。 王笑心中点头,怪不得自己大哥喜欢来文会。 果然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却听坐在王珍身边的玉梭轻声道:“王公子好久没来了。” 王珍摇摇头,自嘲道:“既不再走仕途了,还来做什么。” 玉梭道:“人家都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奴家却知道王公子腹有诗书,无关仕途。” 王笑微微侧目。 这个玉梭姑娘有些不一般,莫不是大哥的红颜知己。 王笑想着,回过头又看了自己身边的如云一眼。 如云脸一红,伸手便去斟酒。 王珍忽然淡淡道:“我三弟年岁还小。” “是,奴家失礼了。”如云的手就缩了回去,显得有些怯怯的。 气氛马上就有些不一样。 虽然说不上来,但王笑能感觉到,自己这桌的氛围一下子就有了些危襟正坐的意味,全然没有别桌那种洒脱。 王笑正不爽,一抬头便见有两个人走了过来,在与王珍打招呼。 两人身上还带着一股青年才俊的味道。 “王兄。” 王珍笑应道:“范兄、张兄。” “王兄今日总算来了,玉梭姑娘可是担心了你好久。” 王珍自嘲一笑:“这阵子家中有些事务,范兄勿怪。对了,还未恭贺张兄高中,实在是……这杯酒,我先干为敬。” 那边三人说着话,王笑忽然一愣。 这……这不是那谁吗?到过积雪巷里那个。 “恒郎。” “嘤。” 这就是打死罗德元那个凶手嘛。 王笑心中颇有些不爽起来,也不知是为何,他就是看眼前这人不爽——因为这家伙是杀人凶手! …… 张恒正含着笑与王珍对答,目光一转,忽然瞥见王珍身边那人有些眼熟。 定眼一看,张恒手里的酒便洒了出来——这,不是那痴呆儿吗! “这是王兄的三弟。”一旁姓范的书生向张恒介绍道。 此时过来的两人,一人是张恒,另一人叫范学齐。 范学齐算是王珍的好友,也是个举人。 他家祖辈经商,是京城富商,但一直到他父亲这一辈才步入仕途,算起来门第暂时要比王家高不少。但在京城中,也只是被世家大族所瞧不起的存在。 芳庭便是范家的产业,专门用来招待文人墨客。 这满庭院的女子也是范家养的,每个都是容貌娇丽,琴棋书画样样皆通。 芳庭中,每场文会的支出,也是由范家承担。 这看起来是个白白赔钱的事,但范家愿意做,做得还很热衷。 打个比方,范学齐若想攀上朝庭中一个哪怕只有六品的官员,其实都是很难的事,更何谈真心相交?但他与张恒、王珍这样的人结下深厚的交情的话,谁知道张恒、王珍以后会是多大的官? 可能要穷尽几代人,砸下无数银钱,范家希望用这种方式,一点点铺开在达官贵人中的人脉。 从商贾步入官宦世家,路漫漫而修远兮。 范家对芳庭颇为重视,才让范学齐来主理芳庭事务。 范学齐接人待物上有些天赋。僻如,王珍已注定和仕途无缘,他依旧每天让人去请。 再僻如,他虽没见过王笑,却已了解过王笑的情况,所以在王珍还没有介绍时,他便能向张恒介绍“这是王兄的三弟。” “张兄。”此时见张恒愣在那里,范学齐又唤了一声,向王珍笑道:“想必张兄是见令弟人品俊秀,所以有些愣住。” 至于什么痴呆儿、尚公主,这些话范学齐自然不会说。 张恒回过神来,笑了笑,道:“哈哈,确实如此,令弟俊秀不凡。来,我敬王兄与令弟一杯。” 王珍将杯中酒饮尽,又倒了一杯,道:“舍弟年纪还小,不宜饮酒,我替他喝。” 张恒摆摆手,道:“不必不必,张某明白的。酒就不必喝了,一会王兄多作一首好诗便是。” 三人又聊了一会,其间张恒目光多次梭巡在王笑脸上。 待张恒与范学齐离去,王笑才揉了揉脸坐下来。 装傻装得都脸都要麻了。 盯着张恒的背影,他微微眯了眯眼,心道:“这家伙上次摔了我一巴掌。” 下一刻,却见张恒回过头,又向自己这边看了一眼…… 王珍自饮了一杯酒。 范学齐热情依旧,但王珍还是能感觉得出来:范学齐对自己与张恒之间的态度有一丝微妙的变化。 但说起来,张恒是年少高中的进士,前途无程,自己却是个落第闲人。范学齐这已经算是对自己太过热情了,还谈什么微妙的变化。 “大哥,那个张兄,你熟吗?”王笑问道。 王珍道:“见过两次而已。” 语气淡淡的。 王笑能听出来,自己大哥也不喜欢张恒。 世间最让人开兴的事之一,就是自己讨厌的人也有人一起讨厌。 值得举杯一饮。 王笑一杯酒下肚,便被王珍瞪了一眼。 王笑起身道:“我去嘘嘘。” 如云听了,马上便站起身道:“奴家带公子去。” 王笑跟着如云才走过了一重月亮门,突然身后有人喊道:“王三公子留步。” 回过头,却见张恒脚步匆匆地赶过来。 如云连忙行了个万福,只听张恒吩咐她道:“我带王三公子去解手,你在此等候便可以。” “是。”如云认得张恒,便轻声应了…… 第18章 张进士 王笑心中有些紧张,但已不像前日那般害怕,那时候他初来乍到,如今已皮实不少。何况这芳庭之中来来回回的人多。 “我们走吧。”张恒笑道,神情颇有亲切。 王笑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颇有些迷茫。 “我见过你,你……” 张恒微微眯着眼,紧盯着王笑的表情。 “你是大哥的朋友。”王笑拍了拍手,笑道。 张恒点头应道:“不错,跟我来吧。” 还真是个傻子——他心道。 “今日正好是个弄死这傻子的机会。” 张恒躲了两天,还派人去清水坊衙门查了,积雪巷的案子被定为亡命之徒所为,似乎与自己无关了。 但他依旧觉得不安心。 想来想去,是因为还没杀人灭口。 于是就在刚才看到王笑的一瞬间,张恒决定,杀掉这个傻子。 只有这样,才能高枕无忧。 以后有机会,还要把唐芊芊也杀掉,虽然有些可惜。 这般想着,他领着王笑到了一个荷塘边。 这个荷塘虽然不算很大,水却很深。此时池面上的荷叶已成残叶,周围也并无旁人。 这一处岸边有个大石,大石之下便是很深的池水,颇有些险,曾经还淹死过一个失足落水的丫环。 张恒已经计划好了,将王笑推入池里。一个痴呆儿,从小长在京城,定然是不会游泳的,很快就能淹死。 接着,再让自己的小厮将如云打死。 别人会以为:如云带王笑解手,没照顾好导致王笑落水而亡,如云心里害怕便一头撞死了。 这是范家的产业,出了这样的事,范家一定不敢声张,只会迅速安抚住王家。 王家不想和范家撕破家,连报案都不敢报。 呵,附马都尉?做鬼去吧! 脑中将这计划过了一遍,张恒道:“你朝这池里尿吧。” 王笑:“……” 他一听就知道张恒想干什么。 这主意显然是有点馊的。 还进士呢,一点想像力都没有。 缺乏行凶的经验嘛。 过了一会,王笑应道:“这,不好。” 张道:“没什么不好的。” 王笑只是呆头呆脑的摇头,脸上带着矜持的神情,低声道:“不行的。” 张恒耐着性子说道:“没关系的,这边没人看见。” 他脸上带着勉强的笑意,如在用糖哄骗无知孩童的人贩子一般。 “那好吧。”王笑点点头。 他转过身,手抚在腰带上,举目望向池面上的枯荷,风吹动衣袂簌簌作响。 午后的斜阳从身后照过来,将两人的影子拖得长长的。 顶风而尿,何等恣意? 张恒看着王笑的背影,眼中精光一闪,猛然欺身上前。 王笑低头间看到石头上的影子动了,嘴角扬起笑意。 张恒的手触到王笑的背的一瞬间,王笑突然蹲了下来。 “咦,这里有蟋蟀诶。” 张恒嘴角抽了抽,硬生生止住前向的惯性,脚又向前迈了两步,堪堪踩在石边。 呼,好险。 “咦,还有一只!” 王笑突然动了,身子一扑,撞在张恒脚上。 “噗通!” 王笑回头一看——哇,这池水真的好深。 只见张恒努力探出嘴来,喊道:“救命……我不会水!” 王笑露了一张笑脸,两根手指捏在一起,举起手向水里的张恒喊道:“哥哥你看,我捉到好大一只蟋蟀,我要拿给大哥看。” 咕噜咕噜…… 张恒又是呛了一大口水,努力探出眼,水花模糊中,只见王笑已经迈开脚跑得远远的。 “救命!” 咕噜咕噜…… 王笑还没回到月亮门那里,就看到张恒的小厮火急火燎地跑向池边,显然是听到了呼救声。 “有人落水啦!” 远远的,张恒的小厮尖叫起来,似乎还在想办法捞张恒。 王笑颇有些遗憾,只好施施然地对如云道:“我好了,我们走吧姐姐。” 如云浑然不知自己已在鬼门关上走了一圈,有些惊讶地对王笑道:“王公子,有人落水了?” “没关系,水不深。”王笑道。 如云便点点头应道:“嗯嗯,那就好。” 说着,她牵起王笑的手就往席上走去。 到了席上,王珍便皱眉道:“怎么去这么久?” “张恒哥哥让笑儿尿在荷塘里,我不肯,就走了。他自己尿荷塘里。”王笑应道。 他声音颇为清亮,四周的人听到都是一愣。 张恒?那个新科进士?居然做出这么伤风败俗的事来! 满庭芳草的园子里,留得枯荷听雨的池边,一个读书人,还是进士,居然如此不堪! 不光自己尿,还怂恿别人尿。 一众读书人互相看了几眼,脸上纷纷露出各种的表情来,有嘲讽,有不屑,有兴灾乐祸,有不以为然…… 张恒似乎人缘不太好,其中便有好几人嘀嘀咕咕地嘲讽起来。 范学齐听了动静便走过来,轻问道:“怎么了?” “呵,今科进士张恒竟往荷塘里尿尿。”一个书生笑道。 他是今科落第的举子,与张恒之间算是有些龌龊,此时便侃侃说道:“朝庭取士,只看一时文章,却不看德行。此事虽小,亦可管中窥豹。” 又有一落第举子站出来,正色道:“此事,不仅关乎德行,还关乎于礼!孟曰‘万钟则不辨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如此无礼之徒,也可登大雅之堂乎?” 范学齐一时有些懵住。 他大概能看出来事情是王笑说的,但他不会去问王笑,反而是向如云问道:“真有这样的事?” 范学齐一问出口便有些后悔。 如果是玉梭,可能会很八面玲珑地将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但如云这丫头是有些一根筋的,估计是会直接否认,这样就坏了王笑的面子。 王笑虽然只是个痴呆儿,坏了他面子也没什么,但这样还是会显得自己没有面面俱到…… 让范学齐意想不到的是,如云点了点头,应道:“嗯。” 如果王笑是个长相不好看的痴呆儿,如云肯定不会相信他。但王笑长得极好看,眼神还很澈净,脸上还带着真诚的表情。 所以他说什么如云都是信的。 何况,确实是张恒说要带王笑去的,也确实是往池边走了。 如云说完,不少人又是轻笑了一声。 张恒果然尿荷塘里了。 有人便直言道:“羞与此辈为伍!” 正在议论纷纷之时,突然,一声大喊响起—— “我家公子掉水里了!” 远远的,那小厮扶着张恒过来,两个人都湿漉漉如落汤鸡一般。 范学齐惊呆了,连忙派人去备毯子姜汤,又让人去请大夫,忙得不亦乐乎。 别的书生们却不乏有人兴灾乐祸地大笑出来。 “张恒在荷塘里尿尿,还摔水里了。” “呵,这小子最常说的话是什么你知道吗,‘那谁谁张某认得,他文章不错,可惜今科落榜了’多了不起似的,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他也跟你这么说过?这小子平日里就傲得很。” “还有一句,‘张某有幸中了进士’。” “哈哈哈哈,张某有幸中了进士,亦有尿进了池里。” “哇哈哈哈……” 一定要让这件事成为京城读书人的谈资才行——许多人不约而同的在心中盘算起来。 王笑饶有兴趣地听了一会,心中暗叹不已。 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这些书生聚在一起损人,是何等的功力深厚! 第19章 一伙的 “大哥,笑儿先回家,好不好?”王笑对王珍说道。 王珍正支着耳朵听得高兴,不由愣道:“你不多听一会……不是,多玩一会?” 今天这诗会多有趣啊,大家一起骂张恒,呵,进士也不是那么高高在上嘛——王珍虽然没有参与发言,但心中也觉痛快,只觉落榜之后很久都没这么开怀了。 “我想先回去。”王笑道。 王珍便应道:“那好吧,米曲,你送三弟回家。” 如云抬头看着王笑,心中颇为不舍——这王家三公子虽然傻气,却长得好看,又乖。他今天走了,估计以后也不会再来了。 “姐姐再见。”王笑却没有那么多不舍,反而颇有些喜悦。 终于可以揣着钱到外面去花了。 然而,下一刻却发生了一件让他欲哭无泪的事。 二百两银子,被王珍借走了一百两! 起因是几个举子找王珍明天一起聚聚,又说不好打搅范学齐。王珍二话不说就决定自己做东,结果身上又没带钱,便找王笑借了一百两让人去包场地。 真相却是这一帮落第的举子打算明天继续说张恒的坏话,所以不能让范学齐再当冤大头,王珍就当了冤大头——王笑极有些愤愤不平。 辛辛苦苦赚……骗来的钱,自己都还没花,就被有钱的大哥借了一百两。 有钱了不起,有钱就能出门不带钱,随口乱借弟弟的钱? ------------------------------------- “我们去西四街玩吧。”才出了芳庭,王笑就对米曲说道。 米曲便问道:“三少爷想去四西街茶馆听人说书?” “咦,你怎么知道?”王笑奇道。 米曲便有些得意起来——原来三少爷和自己爱好一样,喜欢听人说书…… 米曲并不是姓米,他从小就被卖了,记事起就在王家。 ‘米曲’是米做的酿酒用的酒母,也是王珍给他起的名字。 王珍原先的小厮叫醪糟,颇有读书的天份,王珍便还了他的卖身契,又给了一笔银子让他回乡科举。果然,考中了一个秀才。 此后米曲才当上王珍的小厮,他不像醪糟,他没有什么理想,一碰书本就困,只想着能跟着王珍像这样一辈子浑浑噩噩地过下去。 米曲唯一的爱好就是听书。 他一般不去西四街听。 西四街太远,而且王家大宅附近就有茶馆说书。 但西四街哪家茶馆好,米曲知道的很清楚。 茶馆叫草木轩,大堂里坐得满满当当的人,上面说书先生正在讲《精忠传》 米曲熟门熟路,带着王笑寻了个位置做了,要了壶西湖龙井。 王笑便将自己那一百两银票拿出来。 店小二嘴抽了抽,登时就为难起来,喃喃道:“这位爷,小店实在是找不开。” 米曲连忙拿了一串铜板递过去,又对王笑道:“大爷特意吩咐要照顾好三爷,哪能让三爷掏钱。” 王笑心中暗道:“他这么大方,就别跟我借那一百两啊。” 两人坐定,王笑做正座,面朝着说书先生,米迪侧坐着,转身看向说书先生。 “上回书说到岳鹏举枪挑小梁王……” 米曲盯着那说书先生,听得极为认真,时不时还跟着咦咦呀呀几声。 他怕三少爷丢了,还特意一手拉着三少爷的衣角。 一回书说得天昏地暗,也不知过了多久,米曲到吸一口凉气,叹道:“岳爷爷真乃了不得。” “三少爷,你说呢?” 米曲转头一看,直惊得魂回魄散。 却见自己捏着一个老汉的衣角,而王笑早已不见了踪影…… ------------------------------------- 兴旺赌坊。 坊如其名,极是兴旺。 赌坊里有很多玩法,也分了不同的区域。但大门一进来,正当中的赌桌上是最简单的开大小。 越简单,越吸引人。 一群人将这赌桌围得满满当当,吆喝声四起。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专注,这一张桌面,就是一方天地,是他们的江湖湖海、惊心动魄,也是他们的人生。 “大!大!大!” “小!小!小!” 吆喝声中,有一男一女两个人正在低声私语着。 两人都是十五六岁年轻,相貌出众,衣着不凡。男的叫秦玄策,女的叫秦小竺。 “你这办法真能行?我看着玄的很。”秦玄策低声说道。 他衣着华贵,却不是穿着宽袖长衫,而是箭袖衣,看起来颇为利落。 “怎么不行?你觉得哪有问题?”秦小竺应道,她也是穿着男装,束着头发,看起来有些飒爽。 秦玄策道:“到现在已经输了很多了,这就是个很大的问题。” 说话间,那骰盅被掀开。 “大!” “又输了。”秦玄策哀嚎一声,轻声问道:“怎么办?没钱了。” 秦小竺皱眉骂道:“贼杀才!到底哪出了问题?莫不是他这骰子有假。” “不无可能。”秦玄策随口道。 秦小竺便朝那摇骰子的柜头喊道:“你把骰子给我看看。” 柜头笑道:“两位客官也不是没押对过。现在输了钱,与这骰子有何关系?” 秦小竺道:“既如此,你把骰子给我看看,又有何关系?” “两位客官若是不想下注,便请离开就是。” “你给我看了,我才下注。”秦小竺道。 “我们哪来的钱下注?”秦玄策一听就急了,在她耳边轻声道。 “闭嘴。”秦小竺叱道。 “客官,请别耽误了我们别的客人。”柜头赔笑道。 这是他第三句笑语,三句笑语之后,再不识好歹,就要不客气了。 秦小竺道:“谁知道你这骰子有没有假!” 柜头的脸色就冷下来,跟你赔了三句笑,还没完没了,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有人闹事,轰出去!” 顷刻间便有八条大汉鱼贯而出。 秦小竺骂道:“贼杀才,我们在这输了那么多银子,敢这样对我们?” 正说着,却见一个少年踱步进来,朗声问道:“有人在吗?” 那少年凝神一看,像是吓了一跳,自言自语了一句:“唔,好多人。大家好啊,请问主事的在吗?” 柜头转头看去,见这少年相貌出众,衣着不凡。 “你们是一伙的?”柜头问道。 那少年愣了愣:“什么一伙的?” 秦小竺转头看去,只他模样极是俊俏,脸上的表情却极为无辜。 她觉得十分有趣,便应道:“不错,我们三个是一起的,你又待如何?!” 柜头心道:果然。这三个人一看就不像是来赌钱的。 柜头手一指,喝道:“给我打!” 场面登时有些乱起来。 秦玄策、秦小竺与赌坊的汉子们不亦乐乎地打了起来。 拳风阵阵,场面有些吓人。 混乱中,一个大汉操起拳头砸向刚进门那个一动不动的少年…… 看着迎面扑过来的大汉,王笑实实在在吓了一跳。 这大汉实在有些壮,他一时便愣在那里。 “啪!” 一声重响,秦玄策双掌挡住那大汉的一拳,痛呼了一声——“嗷!好痛!” “你何苦把人家也牵连起来?我还要护他。”秦小竺甩着手,向秦小竺抱怨道。 那秦小竺却是极能打,一人放到了三个大汉,一边打,一边嘴里还“直娘贼”骂个不停。 接着,又有十几个大汉鱼贯而出,将三人团团围住。 秦玄策哀嚎道:“完了,这下打不过了。” “贼杀才!我也累了。”秦小竺道。 王笑见此情形,连忙高声喊道:“我我跟他们不是一伙的,我是来找小火柴的。” “小火柴?” “不对,是小柴禾。我是来找小柴禾的。” 柜头道:“你是来找柴爷的?” “对。” “你和他们不是一伙?” “不是。”王笑应道。 “是。”秦小竺应道:“就是一伙的!” 王笑翻了个白眼——长得帅就是烦。今天我要是长得丑,这丫头定然不至于如此纠缠不休。 简直莫名其妙嘛,自己一点儿都不认得她。 柜头道:“到底是不是一伙的?” “不是,我都不认识他们。”王笑喊道 “就是,他给我们把风的。”秦小竺喊道。 柜头将手里的骰盅一摔,喝道:“他娘的,都给我押了。去见柴爷。” 第20章 小柴禾 小柴禾之所以名叫‘小柴禾’,还得从三十多年前说起。 他是顺天府宛平县人,那年冬天很冷,他偷了一捆柴禾,被人捉到了衙门。这种小案子本是可以一笑置之的。但不知为何,那县令判了他三个月的刑。 于是年纪很小的他就蹲了大牢,在牢里大家就开始叫他小柴禾了。 事实上,如果没有蹲这个大牢,他极可能熬不过那个又冷又饿的冬天。 也正是因为大牢里建立的人脉,他才入了行。在三十多年后,小柴禾便成了如今在京城黑白两道混得很开的柴爷。 此时柜头押着三个小家伙找到小柴禾时,他正在斗蛐蛐。 柜头便挤过去,俯在他耳边道:“柴爷,逮到三个小家伙,卖相都是最上等的,能换不少银子。但其中有一个说要找您的,要不,看一眼?” 柜头打算好了,只要柴爷点点头,便将三人卖了,这三人都是长得好看又白白嫩嫩,又正值好年岁,打包在一块卖就是一笔不菲的大收入。 小柴禾转头看去,目光在三人身梭巡了一下。 柜头连忙低声道:“小的将人卖到南方去,不管他们什么背景,保证让人查不到咱们头上。” 场上两只凶猛的蛐蛐斗得正凶,周围吆喝声震天,小柴禾却是看也不再看了,从蛐蛐场退了出来,不动声色地柜头吩附道:“带到后堂来。” 柜头一愣,知道这单贩人的生意黄了。 “那小子愣头愣脑,居然还真是来找柴爷的?” 后堂上,王笑三人被绑得扎扎实实地站着。 小柴禾在上首大马金刀地坐定,才开口道:“你们是来找我的?” 王笑道:“我是来找你的。” 小柴禾道:“谁让你来的?” 王笑道:“我自己要来的,我有单生意要与你谈。” 小柴禾笑了笑:“不是谁都能跟我做生意的,哪个介绍你来的?” 王笑愣了愣,轻声试探道:“唐芊……” 话还未说完,小柴禾便打断道:“你是唐爷的人?” 唐爷? 王笑脑中便想到唐芊芊将自己按在那里,柔声说着“只要公子成了奴家的人”时候的场景。 “咳,我……也算是她的人吧。”王笑道。 小柴禾便挥了挥手,吩附道:“给这小子松开。” 那边秦小竺连忙喊道:“我们跟他也是一伙的。” 王笑翻了个白眼——哈,一伙你个头,要不是因为你们这两人咋咋呼呼,自己也不至于被捆起来。 “你们的事一会再说。”小柴禾道,他轻笑了一下,不再理秦小竺,向王笑道:“说吧,唐爷什么事?” “唐爷没什么事,是我有事找你。”王笑道。 小柴禾又打量了他一眼,似乎在嘲笑他,一个细皮嫩肉的公子哥,能有什么事。 “说。” 王笑转头四下一看,见那柜头还领着人押着秦小竺二人,便轻声道:“这样方便吗?” 这么多人看着呢,接下来自己要说的可是犯法的大事。 小柴禾又道:“说。” 王笑道:“我想在巡捕营牢房里捞人。” “犯了什么事?怎么判的?” “杀了三个人,秋后问斩。” 王笑本有些犹豫,觉得那青年毕竟是犯了法,不好捞出来。可他再一想,问斩还是太过了,毕竟是一条人命。 小柴禾却只是淡淡地点点头,道:“可以,四十两银子。” “四十两?”王笑吓了一跳,惊呼道:“这么贵?” 他对这个时代的银子还没概念,只听说老高头卖了一双儿女才卖了三两多。 至于大哥王珍花的一百两,那是把一个什么楼给包场下来了,有钱人花钱自己也没得比。 “贵?”小柴禾皱了皱眉,站起身,说道:“爷刚才在斗蛐蛐,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王笑颇为老实。 “知道那是多少钱的赌注吗?” 王笑一听这种话就心中郁闷——谈生意就谈生意,你跟我装什么装,我让你别斗蛐蛐了吗? 只听旁边的柜头向前走了两步,如一个捧哏似得说道:“柴爷放着上千两的局都没看,来跟你谈,那是看唐爷的面子,你还嫌贵。” 王笑却不吃这套,他以前做网店,进货时和厂家砍价,这种套路见得太多了。 于是他斟酌着问道:“请问一下,我如果请一个护卫,要多少银子?” 那柜头一听就乐了。 嘿,哪来的嫩鸟,竟也敢找柴爷做生意。 小柴禾懒着理他,向柜头点了点头,背着手转过身去,意思是:你跟这小子说。 柜头便道:“那要看你怎么请了。刚才我们赌坊里那几个打手,你看到了吧?拳头可硬?这样的,一个月三两银子。” 王笑便在心中默算起来。 按这个赌坊保镖的工资算起来,这里的一两银子大概相当于……将近两千块钱。 那大哥这个败家子为了一个聚会,包了一个大酒店,花了二十万?!哪是什么诗会,分明是海天什么宴啊。 死败家! 想到自己借出去二十万,王笑颇为郁闷。 “要不要捞那高个青年呢?” 人家赌场的保安看起来又壮又能打,还那么便宜。自己却费劲巴拉地去捞那个高瘦青年,似乎很傻冒的样子。 “你们知道杜良骏吗?他好像是个什么掌柜。”王笑又问道。 那柜头颇有些不耐烦,哼道:“什么小鱼小虾,我们如何认得?” 却有一个正押着秦玄策的打手听了,应道:“俺知道,是东垛桥如意醋坊的掌柜,有兄弟三人。” 王笑道:“对,他为人如何?” “嘿,姓杜的鸟厮会些拳脚,因而嚣张的很,祸害了不少人,但前日果然让人给剁了……” 王笑问道:“大快人心?” “大快人心!” “好吧。”王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把高瘦青年捞出来,便咬咬牙道:“四十两就四十两。” 小柴禾这才转过头,问道:“你要捞谁?” 王笑一愣。 他发现,自己甚至没有都问那个高瘦青年名叫什么。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小柴禾撇了撇嘴,很是有些无语。 王笑又道:“但我知道他是前天入的狱,是因为杀了杜良骏兄弟。” 小柴禾点点头,淡淡道:“知道了,先交钱,三日后来提人。” 王笑道:“好,先付多少定金?” “嘿,听不懂吗?先交银子。” “哦。”王笑颇有些不情不愿,老老实实掏出怀里的一百两银票递过去。 “对了,还要再向你们打听一件事。有个人叫白老虎,脖子上纹了一只老虎,看起来很能打。认识吗?” “白老虎?”小柴禾随口道:“他原是李督师的亲兵,李督师被问斩后,他便成了亡命徒,犯过几桩命案,算是在京畿的悍匪中排得上号,此人身手过得去,脑子差了些。” “犯过几桩命案?”王笑奇道:“那捉起来不得问斩?” “呵,谁吃饱没事干会去捉他?”小柴禾冷笑道。 王笑道:“但我在巡捕营里见过他啊。” “那便是他自己去的。”小柴禾道:“他几日前绑了恭庄伯府的儿子想勒索点钱花。谁知道那小子早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又被白老虎吓到了。哈哈,赎金还没到,人直接吓死了。白老虎估计是到巡捕营牢里避避风头吧。” 王笑惊奇道:“为什么到巡捕营避风头?出京不好吗?” 小柴禾翻了个白眼:“出京?到处兵荒马乱的,哪儿有京城好?” “那伯府就这么算了?” “恭庄伯二十几个儿子,死一个算啥。”小柴禾不耐烦道。 “哦。”王笑又问道:“那天字四号房又是什么?” “那是巡捕营条件好的牢房,有床有棉被,每天能出来晒太阳,顿顿有菜有肉,还能从外面酒楼订宴席。不过女人就别想了,好在相貌好的兔相公带在里面也一样的……” 王笑问道:“免费的?” “呵,你当巡捕营是什么?那么大的衙门开着,哪样不要钱?”小柴禾冷笑道:“白老虎在外面弄了钱,到巡捕营里花,两方都快活。要你管这许多!” 他说着,忍不住又补了一句:“嘿嘿,这年头,悍匪能抢到钱,便是官兵的座上宾。你若想去天字房歇两天,爷也可以安排。” 王笑道:“那没钱的人怎么办?” “怎么办?等死呗。”小紫禾随口道,“没钱的、老实巴交的,便等着死就是了。这世道人命如草,正是爷这样的人捞快活的好时候。” 王笑愣了一愣。 小柴禾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低声骂了一句:“哪来的嫩货……” 接着,他转向秦玄策、秦小竺二人,脸上露出认真对待的神色。 “两位,莫不是从锦州来的?” 秦小竺冷哼道:“你怎么知道?” 小柴禾笑了笑,道:“这几天,京中有少人让小的打探两位的情况。” 他脸上的笑容其实是带着些讨好的意味的。 秦小竺道:“那你还不快把爷爷们放了!也不怕关宁铁骑把你踩成烂泥。” “这里是京城。”小柴禾笑道:“京城有京城的规据。” “贼杀才,有屁快放。” 小柴禾道:“刚才小的与那位公子的谈话,两位也听到了,小的做些牵头拉线的生意,在京中还算有些脸面。这么说吧,有人想与两位……” 他正说着,忽然余光中瞥到王笑,不由皱了皱眉,叱道:“你怎么还不走?!” 王笑道:“你们还没找我钱呢。” 小柴禾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那柜头便扯着王笑出了后堂,到前面拿了包碎银子给他。 王笑揣了银子进怀里,上下打量了那些肌肉硕大的打手几眼。 “你一个月三两银子?”他向刚才要打自己那个大汉问道。 那大汉一愣。 “哎哟,我的爷,您别挖我的人呀。”柜头无奈,推着王笑的背,好声好气地将他请出赌坊。 王笑也不在意,摇了摇头,往那家草木轩茶馆走去…… 米曲正站在茶馆门口跺脚,犹豫着是不是回王家让人一起找三少爷,又或许自己去找?但他又怕万一三少爷回来了看不到自己。 直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正焦急着,一抬头,却见王笑正笑吟吟地走来,两只手里还各拿着一串冰糖胡芦。 “三少爷!” 米曲如劫后逢生,冲上去就是拉着王笑不松手。 “我的三少爷啊,你可吓死小的了。你到底去哪了?” 王笑轻轻笑了笑,递了一串糖胡芦到米曲手里,笑道:“给你吃。” “三少爷,我们回去吧。”米曲心肝还在乱颤,拉着王笑便往回去。 王笑却是摇了摇头,指着热闹非凡的长街道:“不着急,我们买东西去,我有银子。” “买东西?”米曲愣了愣…… 这天傍晚,王家的两个门房麻子脸与酒糟鼻惊讶的发现,三少爷带了一车的礼物回来,其中居然还有分给自己的。 “天气冷了,你们看门,要戴帽子。” 两个门房登时感动不已,抚着那帽子长叹道:“三少爷虽然有些那个,但心眼可真好啊。” “就是啊,你看这帽子,这做工这料子!一看就暖和,还有这颜色,翠得晃眼睛……” 第21章 合伙人 月色静谧,院墙里的榆叶梅树枝轻轻晃动。 烛光里,刀子放下手中的针线,缨儿放下手里的书。 王笑有些困顿,听着缨儿的读书声,也不知何时就支着头坐在桌前睡着了。 缨儿看着他熟睡的脸就忍不住笑起来。 “少爷困了,今天就不洗脸了,我们扶他到床上去。”她对刀子轻声道。 刀子点点头,与缨儿一起扶着王笑,将他放躺下。 给他盖好被子,缨儿又凝视了一眼睡梦中的少年,才颇有些不舍地吹了烛火,与刀子走出房间。 “少爷今天带的烧鸡和糖葫芦可真好吃。”刀子忍不住又碎碎念了一句。 “是啊。”缨儿叹了一句。 她却觉得今天一整天过得极漫长,还像少了什么似的。 今天,一共只和少爷一起呆了两个时辰呢——小姑娘心里想着。 屋中,王笑睁开眼,转头看向窗户。 月光将少女的靓影映在窗纸上。 过了一会,人影离去。再过了一会,隔壁屋子也静下来。 王笑起身下床,轻手轻脚地出了屋,熟门熟路地爬上了院墙,他看着墙下,不由皱了皱眉。 这墙还是这么高,昨天就扭了脚,今天总不好再跳下去。 他正有些犹豫,却听吱呀一声,对面的院门打开来,花枝探头出来。 接着,这丑丫头便搬了条梯子过来,架在院墙下。 梯子很新,显然是今天刚买的。 王笑下了梯子,向花枝道:“谢谢你。” 花枝显然不爱说话,伸手指了指她小姐的屋子。 王笑一进到屋中,便看到唐芊芊笑意吟吟的脸。 “你终于来了。”她轻声道。 声音娇娇柔柔的,带着些喜意。 王笑突然觉得这一幕,竟然像是什么夫什么妇偷偷幽会的场景。 “我今天赚了二百两。” 这一句开场白之后,少年就喋喋不休起来,说来说去无非是说因哪些事花了多少银子,连糖葫芦的两文钱也没漏。 “现在这里,只有五十六两三钱。”王笑将小布包放在桌上,叹了口气,道:“若不是被大哥借走了一百两,现在我们就有一百五十六两三钱……” 唐芊芊听得极有耐心,脸上笑意更浓,问道:“你紧巴巴地跑来,便是要将这银子给奴家?” “对啊,不然呢?”王笑愣了愣。 唐芊芊长长的“嗯”了一声,拉过王笑的手嗔道:“你是想让奴家给你当外室么?嗯?” 外什么室?王笑吓了一跳,惊道:“我们不是说好合伙做生意吗,你不会忘了吧?蜂窝煤……” “你说过的事,人家怎么敢忘?”唐芊芊委屈巴巴道:“这事人家已经办妥了。” 王笑吃了一惊:“这么快办妥了?怎么办的?你有银子?” 唐芊芊笑道:“你别这么心急嘛,夜还长,坐过来我们慢慢聊。” 说着,她倚在床头,向王笑招了招手。 “不要。” 唐芊芊只是笑,也不说话。 王笑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小心翼翼地在床尾坐下来,道:“我能不急么,没有钱花我真的很难受。” “嗯?有多难受?”唐芊芊一双眼泪汪汪地看着他,满是关切。 “呃。” 你能不能不要老是开车——王笑有些恼起来。 唐芊芊捂着嘴笑道:“好啦好啦,奴家依你,说就是了,哼,人家可是为了你这事跑了一天呢。” “哦。”王笑只好道:“你也辛苦啦。” “奴家在城里城外一共寻了四个作坊,连着劳力一起盘下的,还让人去收煤渣,有多少收多少。” 她便娓娓道来,这手笔其实颇大,她本以为着王笑会大吃一惊。 没想到王笑只是淡淡点了点头,道:“对,最好能把京城所有的煤渣都收下来。这样我们一旦开始卖,别人想学也学不来。” 唐芊芊深深看了王笑一眼,点头道:“奴家也是这个意思,另外,今日还依着你的图纸,让人压了一个煤球试了一试。” 王笑连忙道:“可行?” “你说的事,那还用问么?” “嘿,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王笑忽然眉毛一皱,自语道:“我们的银子怕是远远不够用。” 唐芊芊故作委屈地点点头,道:“人家可是垫进去不少银子呢。” 她这样子便极有些楚楚可怜,王笑只好喃喃道:“我本以为你今天只是问问价格,没想到你这么快就盘了来,我这不是赶着过来给你送银子了吗?” 唐芊芊道:“人家花了一百多两,你却只带了五十两。” “什么五十两,我明明带了五十六两三钱。”王笑说着,忽然跳起来,惊道:“你花了一百多两?” “按你们这的比例算,你一天就投了二三十万进去?” 你一个搞仙人跳的,这么有钱?! 唐芊芊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问道:“什么叫二三十万?” 王笑喃喃道:“我是说,你就这么相信我?直接砸了一百多两?” 唐芊芊悠悠道:“这么论起来,你不是更相信人家么?昨夜就直接将这秘法给了人家……” 王笑连忙用手一挡,不让唐芊芊靠过来。 他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女人又想开车。 “我再想办去弄点银子。” 唐芊芊忽然用手在眼角擦了擦,委屈道:“我们做生意本钱都不太够,这种时候,你还花几两银子给丫环买礼物,呜呜呜。” 王笑翻了个白眼——你能不能别演啊大姐。 “我也给你带了礼物啊。”王笑只好从怀里掏了两个盒子出来。 “这个是给你的紫毫湖笔,这个是给花枝的菜刀。” 唐芊芊皱了皱鼻子,娇嗔道:“你刚才报帐分明还买了簪子,给你的丫环了?” “这个毛笔是最贵的。”王笑连忙道。 唐芊芊便柔柔一笑,柔声道:“弄不到银子便算了,正好本钱一人出了一半,你出主意我出力,我们男女同心,其力断金。” 王笑低头看去,见眼前的女子低着头,如小媳妇一般。让人心头一软。 唉,她又在演戏了。 “对了,你上次说,我大哥有理由杀我。”王笑忽然道。 “人家都说了是猜的。” 王笑道:“我听说我娘亲是为了生我才难产过世的,你说是不是因为这样,大哥心里头有些恨我?” 唐芊芊愣了一愣,轻声道:“何苦这么说……” “今天,有两次大哥都提起娘亲,我感觉他很想念她。”王笑道。 唐芊芊便嘟囔了一声:“哪有人因为这样就杀人的?” “但或许是各种原因加起来,比如他还欠我一百两……” 唐芊芊忽然抱了抱王笑。 不是之前那种调戏式的抱,就是一个普通的拥抱,像是一个安慰。 抱了一会便松开,除了又在王笑脸上摸了一把,也没有趁机揩很多油。 两人又细细谈论了一会蜂窝煤生意的事。 之后,趁唐芊芊去把礼物收起来的功夫,王笑一溜烟跑出了屋子,飞快地爬上梯子回了王家。 这种感觉,像是学生时代偷偷约完会,然后偷偷爬进宿舍。 王笑其实也不太明白为什么自己会那么相信唐芊芊。她明明是一个从事仙人跳的骗子,还与杀手黑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沾着边。 还时不时调戏自己。 但反正,就这样了,五十六两银子也已经给出去了。 月色中,王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乱。 比如忘了和唐芊芊说张恒的事。 比如忘了问自己要尚公主的事。 比如来了这个时代,还是有很多不习惯。 不习惯有性命之忧,不习惯每天明面对那么多的人。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属于这个时代。 在这里,有人一顿聚餐就要花二十万,而有人卖掉了亲生儿女只得了七千块。那自己呢?是要等死?还是要争一争? 第22章 江城子 “少爷,你起得越来越晚了哦。” 王笑睁开眼,看到缨儿那双明亮纯净的眸子。 “缨儿今天带我出去吗?” “不会哦。”缨儿笑道。 她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 早间的阳光透过窗纸,照得屋子里明亮干净。 “那我不起来,再睡一会。” “不行,大少爷又派人来找少爷过去了。”缨儿道。 “大哥?”王笑只好爬起来。 “是呢,大少爷一早就让潭香过来候着了。”缨儿拧了毛巾给王笑擦了脸。 王笑心中便有些期待起来——许是要把那一百两还给自己。 等缨儿给他梳了头,穿好衣服。王笑便道:“那我走了。” “少爷。”缨儿低下头,低声道:“缨儿戴着你昨天买的发簪子呢。” 王笑不由地咧开嘴笑起来。 唐芊芊说自己是财迷,自己也觉得没钱花真的很焦虑。 但把钱在值的花的地方,确实能让人心情很好…… 当王笑打着哈欠走进陶然居,只王珍正在纸上写着什么。 兄弟俩过招呼,王珍先是问道:“笑儿你昨天说张恒是‘自己尿荷塘里’还是‘自己掉荷塘里’呢?” “笑儿不记得了。” 王珍一时有些无言。 是哪一个字,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昨天,张恒醒后一直在否认,范学齐也很好心,主张王笑说的是‘他自己掉荷塘里’。 但众口烁金,张恒已经百口莫辩了。 包括王珍自己,也并不打算缺席下午的诗会,能听人诋毁那个傲慢的新科进士,确实让他感到舒服。 王笑看着王珍沉吟的样子,心道:“大哥你叫我来不会只为了这事吧?我的一百两银子该还我啦。” 他盯着王珍看了一会,只见王珍果然说道:“对了……” 对了,一百两? “……我打算亲自教导你的功课。以后你每天来大哥这里。” 王笑大吃一惊。 又惊又愤!甚至掉了一句英文出来—— “What the hell?!” 我是个痴呆儿啊,还有功课? 王珍微讶道:“笑儿你刚才说什么?” “没说什么,”王笑鼓着腮帮子道:“笑儿不想读书。” 王珍道:“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人怎么能不读书呢?” “可是笑儿是个痴呆啊!” 一言入耳,王珍忽然脸色一沉,怫然不悦道:“这话是谁跟你说的?” 王笑呆了一呆。 “米曲!”王珍冷冷道:“吩咐下去,若让我在府中听到有哪个不开眼的敢嘀咕三少爷一句,直接拖到我院子里打。” 这话听着霸道,王笑却极有些不以为然。 府里的下人倒不怎么说自己痴呆,但王康、崔氏、王宝这几个却没少说。 要是王珍能把王康打一顿,自己才叫服气。 于是当王珍又问了一遍“这句谁跟你说的”时,王笑便颇为光棍地答道:“爹爹说的。” 王珍:“……” 愣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抚额道:“那是爹爹骗你的。” “四弟也说了。” 王珍皱眉道:“我早与你说过,不要理他。” “昨天尿尿的人也说了。” 王珍脸上便有了怒气。 张恒? 这小子一惯是有些装腔作势的,确实是会说这种话的人。 “你别听他的,他读书读傻了。”王珍道。 王笑道:“读书能读傻了,那笑儿不读书了。” 王珍:“……” “笑儿啊,你成亲以后,就不能再住在府里了。”王珍道:“以后若无诗书傍身,难免要受人冷眼。” 大哥,你这话多没道理啊! 世间万事,钱财开道,你早日将我那一百两还我才是正经。我雇两个护卫,一个月六两银子的事,看谁敢给我冷眼? “笑儿有诗书,不怕受人冷眼。”王笑道。 王珍忽然笑了笑,岔开话头,道:“昨日我们在马车中背诗,你还记得吗?” “记得。” “《浣溪沙》你能背下,这很好。那首《江城子》记得吗?” 王笑道:“哪首《江城子》?” 王珍道:“大哥只教你背过一首。” 王笑闭着嘴,不说话。 王珍只好道:“那我们打个赌,笑儿要是能背出来,大哥就承认笑儿腹有诗书。” 王笑心中腹诽不已——很无聊啊大哥。在外面开诗会就算了,在家还要找我开诗会。 他只好试探道:“十年生死两茫茫?” 王珍摇了摇头。 王笑无奈,又试探道:“老夫聊发少年狂?” 王珍眼睛微眯了一下,问道:“接下来呢?” “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王笑心中颇有些不以为然,这个大哥,考来考去都没出初中语文的水平,难得了谁? 王珍又问道:“后面呢?” 王笑犹豫了一下,道:“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怎么样?五岁的孩童,记记力还是很厉害吧?。 王珍深吸一口气,执笔在纸上将词默下来,问道:“这词,是怎么填的?” 王笑翻了个白眼,心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这首词叫什么来着——唔,江城子·密州出猎。 “东坡先生在密州时填的。”王笑道:“笑儿有诗书,不用再读书。” 王珍又问道:“昨日的《浣溪沙》又是怎么填的?” 王笑皱了皱眉。 这个大哥果然是个书呆。 他只好回忆了一下,记忆里,自己以前那个很漂亮的语文老师用好听的语调说道:“这首词是苏轼在‘乌台诗案’后写下,体现了作者在逆境中乐观向上的精神。” “东坡先生,乌台诗案。”王笑道。 东坡先生?乌台诗案? 王珍凝神又打量了王笑一眼。 纸上的墨迹还未干,王珍的字写得极好,铁划银勾,力透纸背。 “酒酣胸胆尚开张”——字好,词句更好。 王珍从怀中拿出另一张纸。 纸上写着一句小词——“浣溪沙,山下兰芽短浸溪……” 这是他昨天默下来的。 范学齐看到这首词的时候,很有些惊讶,道:“王兄,你竟填了这样的好词!” 王珍愣道:“范兄也未见过这首词?” “王兄莫要开玩笑了,这样的词若之前有过,早已传世。”范学齐朗声道:“大家快过来看,王兄填了一首传世之词。” 再回想起昨日场景,王珍依然觉得难以置信。 自己的三弟,一个别人嘴里所谓的痴呆儿,脑海中竟能藏着这样的词句! 第23章 不成材 王珍闭上眼。 记忆里,那一年自己十三岁,隔着院门能听到娘亲的痛呼,然后,一声大哭,有人高呼着“生了生了”,但那之后,面色苍白的娘亲就永远离开了自己。 之后的几年里,那个新出生的孩子一直在傻笑。 后来才知道,他那是傻笑,傻子的笑。父亲没有给他取名‘宝’,而是取名‘笑’,或许是带着些自讽而伤的意味。 为了这样一个痴呆儿,娘亲葬送了性命——是谓恨。 娘亲葬送了性命,也要让这个儿子活着——是谓爱…… 想到这里,王珍猛然转身,双手按在王笑肩上,直视着他的双眼。 “你跟我说实话!” 王笑心中一惊。 只见王珍的眼神极是锐利,还带着些红血丝,全然不同于平日的温文尔雅。 “这词,哪里来的?!”声音冷冽。 王笑眼前一黑,几乎要晕过去——完了,被揭穿了! 正当此时。 潭香撞进屋里来,嚷道:“大少爷,不好了!老爷要打死四少爷!让你赶紧过去……” 王珍转头问道:“什么事?” “四少爷闯了大祸,老爷要打死他。少奶奶已经赶过去了。”潭香道:“少奶奶说,让大爷你也赶紧去。” 王珍点点头。 去肯定要去的,若不去,便要被人戳脊梁骨说自己刻薄无情,不顾兄弟死活。 “知道了。”王珍道。 “老爷还让三少爷也过去。”潭香又道。 王珍皱了皱眉,道:“与三弟有关?” “嗯。” 王珍便轻轻在王笑肩上一拍,问道:“笑儿与大哥一起去一趟好不好?” 王笑见他此时神态柔和,与刚才不同,心下稍宽。 “大哥凶我,笑儿不去。” 他决定接下来好好扮痴呆! 最近自己确实太放肆了,展露出太多智商与才华,太惹眼太招人怀疑了。 刚才王珍那个眼神相当的奇怪,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笑儿听话,你不用怕,有大哥在没事的。”王珍道。 大哥,我不怕别人,我就是怕你一个啊。 ------------------------------------- 王宝昨天差点让王笑活埋了,心理便有些阴影。 昨夜他也没心思与春醴再耍弄。却也一直没有入睡,发了很久的呆。 到了后半夜,王宝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过去,又一直做恶梦,最后梦到王笑挥着锄头要打死自己,便又惊醒过来。 因此他今天精神就很不好,偏偏昨天就没去学堂,今天是必须要去的。 王宝在学堂是和二房王秫的第五个儿子王珰混在一起,王宝曾和王珰炫耀过自己与春醴的事。 今日王珰见王宝有气无力的样子,便讥笑了几句。王宝便恼着要去打王珰,结果人没跑两步,摔晕在地上。 一群人将王宝送了回来,又请了大夫,崔氏自然是急得要死要活。 最后那大夫和崔氏说,让四少爷‘节制房事’,不然恐于‘子嗣有碍’。 崔氏一听就吓呆了。 什么叫节制房事?十四岁的孩子,哪来的房事?! 她一查,就将春醴查了出来了。崔氏便咆哮着让纪嬷嬷与崔嬷嬷把这丫头拖出去狠狠打死。 春醴一听说王宝晕过去时就慌了,求春盎救命。 春盎便想起少奶奶说过的要把事捅到大老爷那里,她急忙跑到王康那里求情,说是春醴怀了四少爷的骨肉,希望能保一条性命。 王康一听就勃然大怒,扬言要将还躺在病床上的王宝打死。 事情发展至此,王宝的院子里便闹出了极大的动静。满府的人都向这边涌过来,哭声震天,如哭丧一般。 春盎听着堂里崔氏的大哭声,忽然机灵一动。 她避开所有人的耳目,悄悄跑进崔氏屋里,翻了许久之后,终于翻到一张契书。 王笑以二百两卖良田万顷的契书。 春盎收好这封契书,急急心忙出了院子,一会之后便在路上看到急急赶来的陶氏。 “少奶奶,得手了……” 王康生气是真,却不是真心要打死王宝。 在他心里,与丫环那个了不是多大的事,他自己以前就…… 但这个四儿子身体既弱,却不知节制,这就是不成材了。 不成材的儿子要教训,但崔氏更要教训!——孩子长成今天这个德行,就是这个无知女人纵容的。 王康语气极硬,放言一定要打死王宝,就是要吓住崔氏。 他要让这个女人打心眼里害怕,让她以后再也不能宠溺王宝。 “老爷,妾身求你放过宝儿吧!” 崔氏抱着王康的腿,歇斯底里地悲呼道:“求你了!老爷,不是宝儿的错!都是那死丫头的错!是她,是她勾引宝儿的!” 她不这么喊还好,此时这么一喊,王康才真觉怒火攻心,大骂道:“住口!事到如今,你还敢这样护着这逆子,就是因为你这样事事推在别人头上,才会把他养成这样的废物!” “老爷啊!你信妾身,宝儿一向听话,就是那小浪蹄子有心算计他的……” “蠢妇!你以为你在救你儿子?你这是在害他!”王康抬脚想甩开崔氏。 在他心里,不因王宝玩丫环生气,却因为崔氏的愚蠢而怒火中烧。 多年夫妻,到此时,王康已对这种愚蠢感到绝望。 “慈母多败儿,你还没明白这个道理!” “老爷啊,求你放过宝儿,妾身以后一定好好管教他……”崔氏死死抱着王康的腿,哭天抢地道。 “蠢妇!两条路给你选,要么老夫今天打死他;要么送他到香山书院,你三年内不许再见他。” 崔氏几乎眼前一黑,惊呼道:“老爷!你这是要妾身的命呐,你怎么能忍心让我们骨肉分离……” 那纪嬷嬷、崔嬷嬷跪在地上,不停地哭,不停地磕头,两个老妈子额头上都磕得通红,看起来极为凄惨。 “纪嬷嬷,你快去请人来救救我的宝儿!去请大少爷二少爷,去西府请二夫人……呜呜……我的宝儿!” 陶氏进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鸡飞狗掉的场面。 崔氏转头见到陶氏,便连忙扑上去,拉着陶氏的衣裙,苦苦哀求道:“孩子啊,求你劝劝老爷吧,求你救救我可怜的宝儿吧。” “母亲,你这是做什么?”陶氏连忙拉着崔氏劝起来。 王康转过脸,懒得看崔氏的丑态。 转头的余光中,他忽然看到有张纸在飘落在地上。 纸上还有个手印,像是一封契书。 王康便俯身拾起那张纸。 “今,王笑以二百两价格将名下万顷良田卖与王宝,银货两讫,今具契书,概无翻悔。” 王康手拿着这封契书,手微微发抖起来…… 第24章 崔嬷嬷 附马作为楚朝的外戚,是在政治权势上受到了很大的限制,因此“公主俱选庶民子貌美者尚之,不许文武大臣子弟得预”。 而与政治地位上的限制相反,楚朝的附马却有一些别的比较大的恩典: 比如勋爵,“附马都尉,位在伯上”,楚开国以来,得皇帝宠信而封候的附马也不在少数。 又比如财产,“俱援金册,食禄千石”,这次淳宁公主出嫁,延光皇帝便赐了王笑良田万顷,以示恩典。 但,如今皇家也不富裕。面子虽要做,具体的情况却需要具体分析。 在遴选之初,王康与王珠便知道这其中的门道,在先帝时花钱选上附马大抵还能保本,到了如今的延光年间,那绝对是亏本的。 这几年天灾人祸不断,又有边乱不止。延光皇帝焦头烂额,肯定是没有钱的。但堂堂天子嫁女,总不能传出去说是亲家在往里贴钱。 所以,要想与圣上当亲家,既要舍得花钱打点,还要‘知分寸’。 王康、王珠就很知分寸。 前两天父子俩受礼部、宗人府之邀出京‘丈量田地’,一行人先是在京郊淳宁公主名下的庄田看了看,那小半块地里的收成,连半坛子酒都酿不出来。 但王康随即表态:“这庄田收成如此之好,定能让公主与附马婚后衣食无忧。” 宗人府便松了口气:“终于能减掉一个公主的花销了。” 接着,父子俩随礼部官员驾车在荒原上走了很久很久很久…… “两位请看,前面便是圣上恩赏的田地了。” 王康举目望去,满眼的荒草凄凄,皆是无法开垦的荒原。犹豫再三,他还是问道:“大人说的田地,是在哪里?” “应该还在前面的前面。” “前面……怕是到河间府地界了吧?” “哈哈,是啊。但我们不宜再往前了,万一遇到流寇就不好了。” 王康:“……” 王康本就没指望皇庄良田,这种事情早就心知肚明了。但他肯定不能跟别人说“皇上赐的是荒田”这样的话。 京城郊外三日游,他对这次丈量的良田表示出了极大的欢喜,开口闭口“天恩浩荡”、“君恩深重”。 这便是‘知分寸’了。 结果家中却是一个个都来向自己打探,想要分一杯羹,让他不厌其烦! 他心中便有一种“怪不得世人看不起我们这些商贾贱类”的感想,自己苦心孤诣为了家族基业谋划。这些人却是目光短浅!利令智晕! 此时,再看到手中这一纸契书,王康只觉得怒火涌上来,似要将自己的头皮都要掀起来。 他猛然将手里的契书狠狠向崔氏脸上一摔。 “蠢妇!鼠目寸光!你在内宅中,每日便是怂恿兄弟争财吗!” 一声大喝,全堂皆静。 崔氏见眼前的纸缓缓飘落下去,上面的手印红得刺眼。 她身体一抖,一股颤栗生起,巨大的恐惧罩下来,一时傻愣在那里…… 纪嬷嬷与崔嬷嬷对望了一眼,各自点了点头,弯着腰偷偷从堂上退了出去。 两个老婆子到了堂外,商量了几句,便分头行事起来。 纪嬷嬷极是慌张地领了几个丫环向院外跑去,四散开来到处去搬救兵;崔嬷嬷则是带了几个健妇,向玉宝的屋子里扑去…… ------------------------------------- 王笑随着王珍进了院子。 “啊!” 突然,一声极凄厉的声音响起。 王笑吓了一跳,便循着那声音寻了过去。 这院子比王笑的院子要大不少,绕过大堂,后面还有好几间厢房。 他笑边走边探,发现一间厢房里似有人影在活动。 于是他伸出手,缓缓推在门上。 动作很轻,门开得很慢,王笑有些犹豫。 低头间只见门缝下面有两道血流缓缓地流过来,在门槛处汇成一滩。 王笑眼皮一跳,直直愣在那里。 画面缓缓铺开,只见四个健妇正拿着胳膊粗的大棍,两人一组,再一次重重挥下了手里的大棍。 噗。 地上的两个丫环已不能再发出声音,她们嘴里塞着布,瞪着大大的双眼,表情中似还带着极大的痛苦。 青色的衣裙、黑色的青丝、白皙的脸盘、鲜红的血流,构成一幅渗人的画面。 “流血了,这丫环还真有了。” “呸,小浪啼子!勾引主了的低贱玩意!”一个健妇带着嫌恶的口吻,重重啐了一口。 接着,她们转头便看见了王笑。 王笑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脸上带着极茫然的表情。 他觉得地上的两个少女似乎是在瞪着自己,像在问自己为什么不早一刻来? 两个人都还很年轻,极明媚的样子。放在自己以前那个时候,也不知为会有多少男孩子追着宠着想着,在如今,却只是两个会被随意就打死的……低贱玩意? “哟,三少爷怎么来了?”崔嬷嬷见到王笑,从椅子上站起来。 她没什么好紧张的,脸上还带着那种假装讨好的笑容,眼睛里似还带着一丝得意。 王笑愣了愣,觉得这样的笑容眼神,搭配着地上的鲜血,形成了极刺眼的一幕。 “还愣着做甚?快把三少爷带出去。”崔嬷嬷从一个健妇手中接过棍子,向她挥了挥手,说道。 那健妇便向王笑走来。 “三少爷,我们去别处玩。” “你别碰我。”王笑皱了皱眉。 “噗!” 崔嬷嬷又是一棍子打在春盎身上,低声骂道:“你们这些蠢婆子做事,稀里糊涂的!这丫环都还没死透。” 春盎嘴里的布掉了出来,但已没有了喊声。 那一句“少奶奶救我!”永远咽在她的喉咙里,而那个承诺过会救她的少奶奶,此时正站在堂上冷眼看崔氏的笑话。 “三少爷看着呢。”一个健妇轻声提醒道。 “怕什么,痴呆儿一个。”崔嬷嬷轻声冷笑了一句。 王笑站在那里,他的视线被那个向自己走来的健妇挡住,但还能听到屋里的动静。 心中的怒火在翻涌。 他的手微微颤抖着,下一刻就要重重摔在眼前这个健妇脸上。 他不想再装痴呆儿了。 这个世道之下,他不想再像这样痴痴呆呆地、麻木不仁地看着,他想做点什么…… 突然,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 “笑儿,你在看什么?” 王珍一句话问完,皱着眉转头看向屋中,脸色瞬间如严霜一般冷下来。 “你们在做什么?!” 崔嬷嬷行了个万福,恭声道:“大少爷,老奴依府里的规矩,杖毙了这两个丫环。” 王珍冷冷道:“依府里的规矩?她们做了什么?” “一个勾引四少爷,一个偷东西。”崔嬷嬷道。 她并不太怕王珍,大少爷是读书人,读书人清贵,不沾内院里这些琐事。何况如今杖毙的是四少爷院里的丫环,又与四少爷有那种关系,大少爷要是插手,那就不太好看了。 果然,王珍没有再说话。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朝崔嬷嬷招了招手。 崔嬷嬷便走到他面前,轻声道:“大少爷,这两个丫环该死,老奴也是实心办事。” 王珍道:“我知道。” 崔嬷嬷笑了笑:“是……” “啪!” 王珍重重一巴掌甩在崔嬷嬷脸上,登时打得她半边脸通红一片。 崔嬷嬷倒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哭天抢地道:“大少爷哟,老奴做了什么值得您动手打?老奴伺候大夫人一辈子,若有什么错处,老奴自己……” “闭嘴!”王珍喝道。 崔嬷嬷身子一颤,噤若寒蝉。 “依规矩杖毙府里的丫环?呵,那为何会让三少爷看到?为何不拖到前院?你办事不用心,该是不该打?” “该,该!”崔嬷嬷趴在地上,重重磕着头,不敢再哭。 此时,上午的阳光依旧,照着满院的花草。 但这个院子,似乎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血色。 王珍扯过王笑的胳膊转身走去。 对于大家而言,这两个丫环的事将会就这样过去。 崔嬷嬷的动作够快,在王康、陶氏还没顾得上她们之前就把人先打死了。死无对证,主子们也不能再为了两个不值钱的丫环如何。 但对于王笑而言,这个事只是开始,虽然今天之前,他甚至都没有见过这两个丫环。 他回头看了屋里一眼,将这一幕记下来。 他可以现在就出头,像王珍一样将这几个婆子打一顿,有什么意义呢? 若是有一天,这样的事落在刀子身上,甚至落在缨儿身上,自己也是在事后将几个婆子打一顿?还是杀了她们? 王笑咀嚼着这种恐惧。 在他心中,‘掀翻这个世道’的念头在一点一点萌芽…… 第25章 二少爷 大堂上,王康已经停止了喝骂。 他在上首的位置坐下来,阴沉着脸,脸上带着极大的失望。 崔氏跪在地上,不停地哭,不停地嚎。 王宝跪在她旁边,身上只穿着单衣,显得孱弱不堪,看起来很可怜。 周围站满了人,哭的哭,劝的劝。有些人男妇老少都有,有东府的,有西府的,还有族里来的,比如王康的婶婶之类。 王秫的妻子周氏揣着手帕急急赶来,声情切切道:“他大伯,你就饶了嫂嫂一次吧……” “够了!”王康又向崔氏骂道:“你还嫌你做的丑事不够丢人?来要找多少人来求情?让多少人来看你笑话?!” 崔氏哭嚎道:“千错万错都是妾身的错,只求老爷你饶了宝儿吧,他还病着呢,身子骨又弱,求你别让他跪着了……” 王笑进到大堂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今天之前,他都不知道王家有这么多人。 王康本待再骂,转头看到王笑进来,便皱了皱眉道:“笑儿,你过来。” 王笑只好低着头走过去。 “这是怎么回事?”王康将那契书在王笑面前一晃,也不管他有没有看清。 事实上,他也只是随口问一句。 自己这个三儿子呆呆傻傻的,能知道什么,这件事显然是这对母子俩哄骗着他签了文契。 果然,王笑只是一脸茫然地看向王康。 本就是个痴呆儿,事情很明显了,这对母子,也只能哄骗一下痴呆儿了——王康心中叹气。 却听王笑道:“外面打死了,两个丫环。” 王康皱了皱眉,道:“他们闹着玩的。” 事情到这一步,他已经不太关心王宝和那丫环的事了。一个丫环,死了就死了,萧墙之祸的端倪才是事关家族存亡的大事。 “可是,真的打死了。”王笑又说道。 王康有些不耐烦,压着不快,淡淡道:“知道了,笑儿别吵闹,到那边坐下吧。” 王笑愣了愣。 虽然是心中预料,他却还是有些失望,闭了闭眼又睁开,他缓缓走到位置上坐下。 又有人走进堂中。 来人还没有说话,但所有人的目光都已看了过去。 候在门口的丫环唤了两声:“二少爷。” 王笑转头看去,只见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步入堂中。 这还是王笑这几天第一次见到二哥王珠。 王珠的五官与王珍、王笑颇为相像,都是骨肉皮相极好的底子。但他比王珍清瘦,比王笑冷峻,浑身上下还透着一股不好相处的气质。 王笑心道:“这个二哥看起来,可比大哥刻薄多了。” 只见王珠走进堂来,首先就皱了皱眉,似乎不喜人多。 “父亲,母亲,二叔,二婶,大哥……六婶婆也来了,堂姑奶奶好……” 只听王珠行礼就过了好久,他显来不是注重礼教的人,招呼打得颇为敷衍,漏了不少人,甚至还有叫错的。 往日所有人都比王珠有礼貌,今日却只有他有打招呼,因为只有他一点也不慌。 崔氏好不容易等他打完招呼,如见了救星一般扑过去:“珠儿啊,你救救你母亲吧,劝你父亲别把宝儿送走,这是要了我的命呐……呜呜呜……” 老大王珍进来时崔氏如没看见一般,更不会去求王珍,因为她与王珍的妻子陶氏不对付。 但老二王珠不同。 王珠也不是她亲生的,平日待她也是如待旁人一般冷冷淡淡的。但崔氏却自认为自己对王珠还是极好的,如今正是‘烧香千日,用在一时’。 王珠被崔氏拉住衣角,又是皱了皱眉,淡淡道:“母亲请松手。” 崔氏便不敢再拉王珠的衣服,哭道:“珠儿啊,你看在思思的面子上,帮帮母亲这一回吧。你知道的,母亲平日最疼思思那孩子,有什么好玩意,都是紧着她,你帮帮思思的祖母吧。” 听了这话,陶氏便低下头,心中冷笑起来:“慌不择言了你个蠢妇,二弟弟可是最不喜有人利用敢思思。” 果然,王珠面色不豫起来。 但他却也没表态,只是向王康问道:“父亲?” 王康将书契递过去,道:“自己看吧。尺布斗粟之争,利令智昏!自古败家之兆,皆由此起!” 那所谓的‘万顷良田’虽是赐给王笑的,但却是王珠花钱替弟弟争来的,因此这件要如何处置,确实要过问一下王珠。 王珠接过书契,扫了一眼。 接着,他随手将手里的纸撕的粉碎。 “父亲息怒,一桩小事而已。” 一句话定了调子,崔氏只觉得自己终于活了过来。 却听王珠淡淡道:“此事,只结果而言,并未酿成什么坏事,不过是母亲花了二百两银子买……” 他最后一句话本只是玩笑,但说到这里,他忽然想到什么,目光向王笑看去。 王笑坐在那里,显得很老实。 王珠微微有些沉吟起来:崔氏花了二百银,买了一万顷注定无法到手的良田? 换一个角度看呢? ——自己这个痴呆儿的三弟,是如何将自己都没有的东西卖出去的? 感觉到王珠的目光,王笑心中颇有些惊,暗道这个二哥果然难缠。 王康依旧脸色不豫,骂道:“虽未有坏结果,但内宅妇人终日姑妇勃溪、彼此算计,成何体统?!” 王珠淡淡道:“若有人行差踏错,自然可以依矩而罚。但此契书上写得分明,是三弟与四弟双方自愿,并未犯家规。‘威之以赏罚,故人知劝’,但父亲难道还罚得了人心吗?” 父子两人对望了一眼。 王康与二儿子极有默契,一下就明白王珠的意思,尤其是最后一句话。 ‘威之以赏罚,故人知劝’——崔氏犯了错,若要处置她,便是为了让她吃一堑长一智。但王珠看得很明白,崔氏这个母亲,再怎么提点也是无用的,他懒得操这份闲心,也劝父亲也少操这份心。 王康虽明白了这一层意思,却心火难消,骂道:“双方自愿?他们母子二人难道不知道笑儿是什么样的!这是故意哄骗,不严惩无以正家规!” 一句话如当头棒喝,崔氏惊了一惊。 竟连老二都劝不住老爷? 她如发了疯一般站起来,指向王笑,大喊道:“我哄骗他?分明是他骗我的!他不是痴呆儿,他一直在装傻!” 一句话歇斯底里喊出来,让大堂上众人都呆了一呆。 王宝更是吓了一跳。 “娘!”他大叫一声,心里又怕又气。既怕王笑报复,又气自己这个娘脑子不好。 完了……王笑那个杂种分明向自己说过,若这件事敢说出去,就要再活埋了自己。此时二哥既然开口了,父亲现在再凶一会也会给二哥面子,偏偏自己这个娘还要把那杂种牵连进来,蠢妇!——王宝看向崔氏,心中极是气愤。 王珠则是再次看向王笑,若有所思。 “你现在为了撇清关系,真是什么胡话都敢说了!”王康喝骂道,胡子都气歪了。 “老爷,你信我。他早就不是痴呆了,他是为了不用去学堂,才一直在装!你们看他这两天走路一瘸一拐,就是在外面跟人打架!”崔氏大声嚷道。 她的第一句话并未有人相信。 但此时众人虽还是不信,却已将目光都看向王笑。 少年正安静地坐在那里,一脸迷茫地看向崔氏。 崔氏喊道:“你不是痴呆儿,不要装了!” 王笑似乎被吓了一跳,回话道:“母亲,笑儿不想去学堂。” “噗嗤……” 有人轻笑了出来,声音还有点好听,是个女人。 这一声笑落在王笑耳中,差点害他笑场。 王笑强忍住表情的变化,努力维持住脸上的迷茫表情。心中却咒骂起来:“沈姨娘!都什么时候了,你笑个屁啊!” 崔氏大喊道:“你别再装了!你和宝儿说得清清楚楚,你在外面混青楼、养女人,搞大了人家的肚子,急着要钱来摆平。所以才和宝儿借二百两银子用来安置外室!今天一大早我就问过两个门房了,你连着几天都有出门,有时候半夜三更才回来,身上还带着香气。为此,你昨天还买了礼物贿赂他们!” 一席话,满座皆惊! 难以置信! 但又如此让人想要相信! 西府的王秫夫妇本是带着一群儿子媳妇在旁边一边哭一边劝,此时不由愕然。 “苍天呐,竟有这样的事!”周氏惊呼一声。 王康叱道:“我看你是疯了。” “老爷若是不信,可以把后门的两个门房找来对质。”崔氏道:“分明是他骗了妾身二百两银子!” “疯妇!”王康气得袖子一拂,却还是吩咐人去把门房找来。 此时堂中众人反应各不相同,有人信,有人不信。 陶氏暗暗思忖起来:“崔氏这么说确实有道理,这哄骗三弟弟卖田的办法,她想不出来的。” 王秫心中也信了崔氏的话,他看向王笑,心道:“不愧是大哥的种啊!” 王康看向王笑,却有些走神。只见静静地坐在那里的这个孩子今年十五岁了,相貌神情像极了亡妻苏氏…… 崔氏见王笑还是那个安静的样子,便朝他喊道:“不错!我是贪你的万顷良田!但,是你算到了我会贪你的田,你才骗宝儿的。但此事与宝儿无关,是你先跟他借银子救急的!” 王宝终于松了一口气,心道:“娘也没有那么笨,还懂得将我摘出来。” 第26章 二百两 王笑依旧一脸天真。 但他心里也颇有些紧张。 要是让人知道自己不是以前那个王笑,谁知道会不会被当成冒充的打死,或者当成鬼怪捉起来? 而且,这种时候要是被崔氏揭穿了,那事情就变成自己骗了她二百两了。 众人的目光中,他开口道:“母亲不哭,吃果脯,不要哭。” 果脯是缨儿包好了放在王笑衣兜里的,好让他在陶然居有零食吃。此时王笑便掏了一块出来,举在崔氏前面。 自己是多善良的一个痴呆儿啊——他心道。 “你还装!”崔氏怒急交加,突然喊道:“你那二百两银子呢?如果你真是痴呆,那二百两肯定还在。但你花干净了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昨天一天就花光了!” 王笑愣住。 不仅是王笑,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崔氏的说法十分扯淡,而且难以证明,但她居然能想到这样一个方法来证明。 是啊,痴呆儿怎么会花银子? 今天这事,竟然有可能是真的? 甚至连王康都对崔氏有些刮目相看起来,他今天骂了崔氏好几句‘蠢妇’,却没想到这妇人也有如此敏锐的时候。 崔氏这一手技惊四座,其实是因为王家家大业大,没人真的把二百两银子当回事。但,只有她不同—— “我今天一大早特地去打听了,那二百两银子,你花干净了!”崔氏大声喊道,“纪嬷嬷,你人呢?” 接着,纪嬷嬷便一下从堂外窜进来。 “大老爷你听老奴说,大夫人也是被三少爷骗了啊。”纪嬷嬷哭喊道:“昨日三少爷骗走了大夫人二百两,老奴一直觉得不对劲,今早特地去三少爷院里,想要把这银子要回来……” “扑哧。” 又是一声轻笑。 笑声虽轻,却仿佛在说:“哈哈哈哈,给出去的银子还想要回去,还堂而皇之的说出来,哈哈哈哈……” 堂中许多人不禁嘴角一抽 接着,只听沈姨娘轻声说了一句:“妾身失礼了,妾身其实是突然想到了一个别的笑话。” “继续说吧。”王康淡淡道。 纪嬷嬷讪讪看了沈姨娘一眼,接着道:“老奴到了三少爷院里时,三少爷已去了大少爷那。但屋里缨儿姑娘正在翻箱倒柜的找东西。老奴可以将她的原话说出来——‘奇怪,昨天少爷明明带了一包银子回来,他睡前我还看到呢。怎么睡醒就不见了呢?今早他出门时分明是我给他穿的衣服,肯定没银子出去的,这院里莫不是进贼了?’接着,刀子那丫头便说‘我们再找找,总不能是少爷半夜起来花出去了吧’……” 纪嬷嬷说着这种口吻的话,形成一种极怪的感觉,众人又是一呆,身上起了一阵鸡婆疙瘩。 王笑心中又气又笑,暗骂这婆子偷听自己墙角。 “大家伙想想,这是怎么一回事?”崔氏大喊道:“晚上睡着时在,早上醒来便不见了,这不是趁着夜里出门鬼混是什么?!” 所有人再看向王笑,目光就大有不同。 王秫的五儿子王珰嘟囔道:“不过是二百两银子的小事,如何值得这样?” 却又有一个青年站出来冷哼道:“这不是二百两银子的事,他马上要尚公主了,这种时候,在外面混青楼,养外室,这是要获罪全家的大事!” 说话的是王秫的二子王琮,自己虽也是常在外面混青楼、养外室,此时说起话却颇有些义正言辞。 王笑目光看去,他不认得王琮,只知道这是王秫的儿子之一。 此时能感受着王琮话里的不怀好意,王笑忽然想到缨儿提及的那位“西府的堂少爷”或许会是此人。 那边陶氏站出来道:“父亲,母亲,孩儿多嘴插一句话,既使这二百两真花完了,也证明不了什么。三弟弟一向是最老实乖巧的。” 陶氏这么一说,众人又有些迷茫起来。 眼前的王笑确实是一幅呆呆傻傻的样子,崔氏的话听起来像那么回事,但细思起来却有点难以置信。 真有人为了不上学堂就装成痴呆? 沈姨娘便笑道:“就是说嘛,妾身前两天还见到这孩子在无人处踢石头呢,他一直是这一幅……” 她不像崔氏,会把‘痴呆’这样词说出来,说到这里便想了想才接着说道:“笑儿一直是这一幅乖巧模样,哈哈哈哈。” 她这么一笑,气氛便有些轻松起来了。 崔氏将王氏塑造成一个荡浪子恶劣模样,乍一听很是新鲜。但众人一看王玩的样子,再联想到崔氏平日的为人,心中便还是倾向于不信。 还真是什么事都敢编。 这时,王康的亲随带着那两个门房过来。 崔氏急向两人问道:“你们俩,将早上对我说的话再说一遍。” “是,因大夫人问起,小的便说了。这几日三少爷是日日都出门,前两次缨儿姑娘还是哭着回来的。前天晚上,三少爷一瘸一拐的回来,身上还带些香味……昨日他还买了一车的礼物带回府,还各送了我们一人一顶好看的帽子。因三少爷前日提过,他出门的事不要说出去,小的便明白他这是在贿赂小的。但小的是门房,门房的职责就是将所见的一五一十报与主人家,因此,小的看到什么就说什么,绝没有半句假句,小的在王家二十多年了,从未……” “知道了。”王康道:“王十七,你来说,王十八说的可是真的?” “都是真的,老爷你知道我们的,我们俩从来……” 王康淡淡道:“知道了,自去帐房领赏吧。” “是。”麻子脸与酒糟鼻便退了下去。 王笑看着这两人,心中大忿——原来这两人叫‘王十七’和‘王十八’,总有一天,要把俩人打一顿! 事情到这里,王笑身上披着的谎言马上就要被揭开了,一众西府的堂哥堂嫂们屏着呼吸,拭目以待起来。 王康便向王笑道:“你母亲说的是真的吗?” 王笑道:“母亲不哭,真的不哭。” 他还是一由傻模傻样的表情。 崔氏怒极,道:“你还敢嘴硬!” 她急于证明王笑不是痴呆,转了一圈,还是向王宝道:“宝儿,你来说,你说你三哥是不是痴呆?” 第27章 浪荡子 王宝心道:“我的娘,你怎么又扯到我。” 他既怕得罪王宝,心中又带着恨意。低头想了一会,最后想到父亲刚才说的香山书院的事,便咬咬牙下定了决心,道:“三哥不是痴呆,他就是故意骗我的,有人可以证明。” “谁?”周氏带着她的一群儿媳妇异口同声问道。 众人的目光中,王宝缓缓说道:“五妹妹房里的丫环芳醅可以证明。” 他特地不提王玉儿,只提王玉儿的丫环芳醅,这是他经过考虑的。 其一,芳醅不像王玉儿年岁小,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定然不敢提自己想要了她的事;其二,她只是个丫环,吓一吓自然就说了;其三,就算她不揭发老三,也有人会认识她在掩护老三,甚至会认为他们有一腿。 王宝这般想着,便转头向纪嬷嬷看了一眼。 纪嬷嬷是何等人精,马上道:“老奴去把芳醅带过来。” 趁着这会功夫,西府的一群堂哥弟堂嫂堂姐纷纷议论起来,如在谈论一出大戏。 “这个老三竟真有可能是个浪荡子、败家子?难以想像。” “大伯母编得出这种事吗?小小年纪,就跟人打架,骗家里的钱,还混青楼养外室,啧啧。” “怕真给大伯母言中了,那他真就是这一代最不肖的……” “你们说,为什么那个叫芳醅的丫环会知道这事?” “那自然是……” 过了一会,纪嬷嬷领着芳醅进了大堂。 芳醅一进屋,目光便深深看了王笑一眼,众人见这丫环肤白貌美、楚楚可怜的样子,心中那个清测便更加清晰起来。 王康道:“你听到什么,照实说。” 芳醅便应道:“是。” 王宝便向她问道:“芳醅,我问你,昨天你是不是见到我和三哥说话?” 他一看纪嬷嬷的样子,就知道这丫头被吓过。 “是。”芳醅低声道。 “我三哥是不是说话思路清晰,一点也不傻,他还说让你先走,还说不要告诉别人?” 芳醅犹豫了良久,终于开口道:“是。” 王宝心中一定,突然兴奋起来,大喊道:“父亲,二叔,你们听孩儿说,三哥要杀我!他在后院挖了一个洞,要活埋了我,说是留着我这样一个只会闯祸还要分家产的弟弟有什么用!那个洞现在还在……呜呜呜……孩儿是被他吓坏了,所以孩儿今天才会晕过去!孩儿昨夜,一直没有睡着,一直在做噩梦……” “苍天呐!” 崔氏与周氏同时提着帕子惊呼了一声,晕了过去。 两个妇人被人扶着,又是掐人中又是灌汤水,转醒过来之后周氏还好,崔氏却是哭个不停,嘴里不停喊着:“我的儿啊,可怜的儿……” 忽然,她的手指向王笑,恨恨道:“你这个逆子!年纪轻轻就心计沉深,装疯卖傻,不思进取,只知在外鬼混。更可怕的是,你还要杀自己的亲弟弟,手段残忍,心性恶劣,天地不容!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敢不认?” 事情此至,图穷匕现! 王笑猛然看向崔氏,眯了眯眼。 他发现,这个女人,背后似乎有人提点! 今日之事,有人在背后给她出谋划策。是谁?……王珍?王珠?王秫?王琮? 此时,众人皆已相信了崔氏所言,连陶氏也是嚅着嘴,一脸震惊。 居然,是真的? 竟有这样的恶劣的逆子! “不好啦……婶婆也晕过去了……”有人惊呼道。 登是又是一片呼天抢地。 呼喊声中,王康看向王笑,脸上尽是不可思议。他又惊又怒地叱道:“这些都是真的?!” 王笑一脸迷茫道:“今天的问安好久哦,母亲为什么生气?” “你还在装!” 王笑道:“笑儿肚子饿了,缨儿怎么还不来接我。” 王康盯着他的神情,想了想,转身向人吩附起来。一方面让人去查看王宝说的洞,一方面让人将缨儿带过来。 这次众人盯着王宝,却是议论不起来。 活埋自己的亲弟弟?竟然恶劣至此! 趁着这样的势头,崔氏便嚷起来:“我的宝儿心底善良,又恭顺你这个兄长,有心帮你,却没有这么多银钱。你便哄骗他说要卖田地与我,若不是为了这二百两银子,可能我的宝儿就被你活埋了……呜呜呜……” 这却是她又开始自由发挥了。 她不说这句话还好。 本来众人都已相信了她的话,此时却又有些迷惑起来了。 若依往日行事看,崔氏所言的恶劣行径,似乎更像是——王宝所为。 过了一会,缨儿便被带到堂中。 “少爷。” 她想向王笑走去,却被人拦住。 接着,王康道:“缨儿,我问你,这几日你常带笑儿出门,却哭着回来,是为什么?” 缨儿切切实实吓了一跳。 事情被发现了? 片刻之后,她脸上落下泪来,恭恭敬敬的低声道:“前前日是西府二夫人找奴婢,大前日是带少爷做衣服,前日是去巡捕营,昨日少爷是大少爷带少爷出去的。奴婢有两次哭着回来,是因为……” “是因为什么?”王康喝道。 是不是因为你少爷在外面有女人? “是因为……在西府,有人用棍子打了少爷!呜呜呜……”她终于放声大哭起来:“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没照看好少爷……那日出门,还有人拐了少爷,奴婢找了一下午才找到。前日去了巡捕营,奴婢才知道,那天是有人把少爷拐到凶案现场去了!所以差爷才让少爷去认凶手。这件事,奴婢真的吓坏了……呜呜……所以奴婢才不敢再带少爷出门……但是,但是前天晚上,少爷还是不知道在哪里扭了***婢怎么问也不说……呜呜……” 她一边哭一边说,说得断断续续,堂中众人却都又是吓了一跳。 事情至此,竟像是,要反转过来? 更让人吃惊的是,竟是有人要害王笑? 王珍、王珠本一直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此时终于变了脸色。 王康深吸一口气,又问缨儿道:“笑儿他,一直都是这个……呆呆的样子?” 缨儿道:“少爷不呆的,一直以来缨儿知道少爷不呆的。而且少爷是最良善的人,这几日缨儿心里害怕,但少爷还是笑呵呵的,所以一看到少爷,我才不怕的。” 这丫头一向是说‘少爷不呆的’。 看来王笑还是呆的! 第28章 看星星 王康脸色变幻,又问道:“你早上发现院里少了银子?” “是。”缨儿又害怕起来:“奴婢不害怕有贼,只是担心有人真的要害少爷……” 王康转向王笑道:“银子在哪?” 王笑傻愣愣道:“银子。” 说话间,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来。 王康伸手拿过,打开一看,里面却只有几枚碎石子。 没有银子? “笑儿你带这些石子在身上做什么?” 王笑却只是笑道:“这是星星。” 王康不得其解,又问道:“你前天夜里去了哪里?” 王笑呆了一呆。 所有人的目兴都看向他。 突然,王笑咧开嘴笑了一下,向纪嬷嬷道:“嬷嬷,再笑儿出去玩,看星星,看月亮。” 纪嬷嬷愣在那里。 却见王笑拿起一枚石子,声音清脆地说道:“看,嬷嬷卖给我的星星!一个星星,一两银子,好便宜!” 星星! 王宝如坠冰窟,那种窒息与黑暗再次盖上来。 崔氏猛然抬头,倒吸一口凉气。 空气如静止住一般…… 王康跌坐在椅子上,胸膛起伏。 大堂中,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崔氏。 每个人的目光都很有些复杂,又钦佩又嘲讽。钦佩她能编出那样光怪陆离的故事,嘲讽她最后还是证明不了自己的故事。 一个假的故事,如何能去证明? “大伯母怕是疯了。”王珰自言自语道。 过了一会之后,家丁禀报道:“老爷,小的没有找到四少爷说的那个洞,却在院墙处找到一堆酒坛,应该是有人从院墙内翻出去过……” “不用找了!”王康摆了摆手。 芳醅突然大喊道:“奴婢刚才说的话都是纪嬷嬷逼奴婢说的,奴婢昨天什么都没听到!” 芳醅一句话说出来,王宝猛然张嘴想喊,却喊不出声音来—— “他不是人!他是恶鬼!” “是恶鬼附在了这个呆子身上!” 王宝自己都不知道的是,他心里这一个念头,居然是最接近事情真相的。 空气静得可怕。 崔氏已然呆若木鸡。 王宝冷汗淋淋,突然,他听到王笑对自己说道:“四弟,你给我的银子花完了,我们再玩交换游戏好不好?” 我们再玩交换游戏好不好? 好不好? 王宝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宝儿?”崔氏如失了魂,走过去轻轻推了推他:“你不要晕……宝儿,怎么办?接着怎么办?” 椅子上的王康缓缓地伸手指向崔氏,开口道:“你这妇人,好狠的心!你一边哄骗笑儿卖你田亩,一边让纪嬷嬷半夜去将他拐出来,把银子骗回去,还千万百计地想要害笑儿!若非我娘留下了缨儿这样忠心耿耿的丫环相护,这孩子是不是已经死在你手里了?!” 王笑心道,缨儿真是个好丫环。 崔氏道:“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今天契书的事败露,你还敢编出这样的瞎话来骗全家人!当老夫是傻的吗?”王康大喝道:“我问你,是不是当老夫是傻的?!” 崔氏低着头,不敢言语。 她心中有极大的恐惧,却在心中低声重复着:“如果事败,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做。” “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做。” 王康指着崔氏良久,心中百转千回起来。 亡妻留下的痴儿终究还是遭到了这样的毒手,但自己…… 脑中过了无数画面,他又想到崔家,终究还是没把“休妻”二字说出来。 “你们母子,太让我失望了。” 王康意兴阑珊地摇了摇头,开口道:“珍儿,你来安排,把王宝送到香山书院,五年内不许回来。嘱咐院首,好好磨一磨他的性子。” “是。”王珍应道。 王康又向陶氏道:“笑儿的婚事,还是由你操办吧,辛苦你了。” 陶氏行了个万福道:“孩儿应该的。” 两句话出口,众人脸色各异。 老三生母早逝,名义上算是崔氏的儿子。如今他的婚礼,却是由长嫂操持。 这件事,会让崔氏成为笑柄。别人一听都会明白,这是继母德行出了问题。 更何况天子嫁女,陶氏操持这场婚礼,对应着女方的什么人?——对应着的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没有一个皓命在身怎么行。 这皓命,最后竟是落在陶氏身上。 在堂诸人都知道,崔氏这辈子都别想再压住这个儿媳妇了。还内院的财权?以后怕是要看儿媳妇的脸色过日子了。 但,意图杀害自己的继子,这个处罚还算是很轻了。 今天这事发展至此,竟是陶氏成了最大的赢家…… 王笑一脸无辜地打了个哈欠,嘟囔道:“今天的请安真的好久哦。” 其实,今天的事,有一半是他安排的。 他本只是想教训一下崔氏母子。不然有王宝这样恶劣的人在,难免让他担心缨儿的安全。 所以,昨天那包银子他就是故意给陶氏看的,也做好了万无一失的准备。 没想到的是,崔氏比自己想像中要狠得多。可惜,她越狠,遇到的反弹越大。 但王笑心中却也没什么得意的,他对死掉的两个丫环还是耿耿于怀。 自己对崔氏母子还是太心软了些,不然她们或许不会死。 此时,还有一点更重要的是,这场上,有两个最厉害的人一直在冷眼旁观——王珍、王珠。 这件事开场到现在,这兄弟俩便一直观察自己。 王笑知道,他们已经发现自己不是痴呆了。 他还知道,整个王家,别的人自己都可以搞定,这两人却是最难缠的, 他不能确定的是:他们会是自己最厉害的敌人,还是自己最强大的保护伞? 是否因为苏氏难产而亡,他们一直在恨自己? 第29章 全疯了 王笑余光看去,果不其然,王珍脸上挂着一丝自嘲;那边的王珠更是目光炯炯地在盯着自己。 让人很不安啊。 这般想着,王笑便拉了拉缨儿的袖子,轻声道:“笑儿要回去了。” 缨儿便向王康道:“老爷,那我带少爷回去了?” 王康点点头。 突然。 “三弟不是一个痴呆儿!” ——王珍站出来说道。 王笑吓了一跳。 果然,自己才应付完崔氏,王珍还是站出来,给自己来了这么一下。 西府的一群堂哥堂嫂又是精神一振,暗道:事情又要反转了? 王笑果然还是个打架、骗钱、逛窑子、养外室的败家子?! 崔氏本已心中绝望,听闻此言亦是看向王珍,目光切切。 王珍走出来,向所有人看了一圈。 “今天正好大家都在,我便告诉大家,笑儿不是痴呆儿。”王珍又郑重地说了一遍,高声道:“笑儿他,是……” 打架、骗钱、逛窑子、养外室的浪荡子!——堂哥堂嫂们目露期待。 “笑儿是坡仙再世!”王珍重重说道,神色激昂。 嘁…… 说的什么跟什么! 坡仙又是什么? 一众人极是失望——东府珍大哥怕是因为科考落地,受不了这样的打击,终究还是疯了。 “珍儿,你在胡说什么?”王康皱了皱眉,问道。 王珍素来沉稳,此时却显得有些神色激动,高声应道:“笑儿乃是先代东坡居士转世。” 沈姨娘再次没忍住,轻笑了一声…… 王琮与妻子对望了一眼,心道:疯了疯了,果然是疯了,东府的大伯娘疯了,大堂哥也疯了…… 王珍缓缓道:“父亲可记得,孩儿以前曾教过笑儿诗书?昨日孩儿又考较了他一番。先是问他记不记得东坡居士的《念奴娇·赤壁怀古》,没想到,时隔数年,笑儿依旧能记诵。” “那又如何?” 王珍道:“接着孩儿又让笑儿背《浣溪沙》,因孩子只让笑儿背过先代晏元献的《浣溪沙·一词新曲酒一杯》便未特地指明……” 王笑恍然大悟。他撇了撇嘴,心道:“那你早说啊,‘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嘛,还不是语文课本里的。” “没想到三弟却背了一首别的《浣溪沙》。”王珍道。接着,他神色郑重地将那首‘山下兰芽短浸溪’念诵了一遍。 堂中安静了一下。 众人心道:“这珍老大到底还是疯了。” “大哥,你到底想说什么?”王珰道。 王珍皱了皱眉:“你们都还不明白吗?王珰你可是上过学堂的。” 王珍有些恼意,道:“这是一首前所未有的传世新词,只出现在三弟脑中……” “三弟脑海中,有另一个苏东坡先生!换言之,三弟能作出与东坡先生一样惊世的诗词!明白了吗?” 王珠终于动容。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王珍的语气铿锵有力,一字一句道:“笑儿他,不是一个痴呆儿,他是一个天才!是妙手摘佳句的千古奇才。今日堂中,唯有他,能名登史册,万古流传!” 王康终于动容。 王笑已然愣在当场——这个大哥,到底在说什么? 王珍又向前走了一步,侃侃道:“今日,我又故意考较了笑儿一次。果然如我所想。他脑中,有另一个东坡先生,迹遇与历史上的东坡不同,似乎还经历过什么‘乌台诗案’,这说明什么?” 王笑脑中“铛”的一声——自己不该卖弄的,该多读史书啊。 “说明什么?” “我思来想去,唯有一个解释。”王珍道:“笑儿是坡仙转世……” “珍儿,你一向不信鬼神的。”王康道。 “但孩儿现在信了。不然孩儿实在想不到还有何解释。”王珍叹道:“实在想不出,笑儿脑海中为何有这样的名作。” 众人神色各异。 这些诗书之事,与这个商贾之家,还是有些不太熟悉。 “大家且听一听吧。”王珍说着,呼了口气,才开口缓缓吟道: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 一句词入耳,王珠的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年少弃文从商,却也知道这是一首怎么样的词。 堂中人大部分都是听不出这首词的好赖的,但看王珠的表情,便也能明白这其中似乎很厉害的样子。 有人喃喃道:“他不是痴呆儿,我就说他不是痴呆儿!”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王珍一词唱毕,微微闭目。 堂中再次安静下来。 王康静默半晌,突然仰天长笑。 “哈哈哈哈,名登史册,万古流传?我王家,富不入人眼!三代相传,至我王康,犹在贱类。生有一子,自幼痴愚,尚得公主,入赘皇家。哈哈哈,世间人如蝼蚁,禄禄攀爬……却原来,生有灵根,诗书自通,名登史册,万古流传?可笑啊可笑。” 王珍见父亲神色似哭非笑,劝慰道:“父亲,这是好事。自古奇才多有异处,想来三弟便是如此。” “为父明白,不就是苏东坡嘛,为父年轻时也读过。”王康三缕长须微微抖动,突然叹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为父知道的。” 王康嘴里念着,也不看王笑,径直向厅外走去。 这半日,于他而言,实在有是有些累了。 大半辈子,苦心孤诣地熬,为的是什么? 为了家族基业,百年传承。祖辈从无到有,积攒了几辈子的‘富’交到自己手中,自己便要让王家走向‘贵’。 所以,当年她过世不到两个月,自己就娶了崔氏,开始了十五年的同床异梦。 谋求了一辈子,却原来,这一切,十五年前亡妻走的那时就留给自己了…… 华芮,你知道吗?连笑儿都长大了…… 背对着满堂的亲人,王康忽然泪如雨下。 名登史册,万古流芳? “人活一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他看向天空,喃喃问道。 “老爷啊……”崔氏悲嚎了一声,瘫在地上。 她再不聪明,也知道王康嘴里那句‘十年生死两茫茫’是在说什么。 心中爱恨交织、喜怒哀愁涌上来,崔氏再次泪如雨下。 “妾身跟了你十五年了,却永远比不上那个死掉的女人是吗?!所以你就是不相信我们母子!苏华芮!你生的好儿子……” 哭声中, 王琮喃喃道:“疯了疯了,连东府的大伯父也疯了……” 第30章 酒坛子 王笑看着王珍,心中极有些不爽。 这个大哥,看起来四平八稳、温文尔雅,居然是这么有心计的人。早上他考自己诗词的时候,确实是有些突兀的。但偏偏他身上有着平易近人,和蔼亲切的味道,让人不自觉得地降低了防备。 但他分明已看出来自己不是个痴呆儿,为什么不揭发自己呢?自己确实是很恶劣的骗了崔氏二百两银子啊,总不能因为他分走了一百两,所以才网开一面吧? 大堂之中,有人掩嘴惊讶,有人瞠目结舌,有人忙着扶崔氏扶王宝。 王笑与王珍对望了一眼,像有许多话要说。 而王珠则是看着二人。 接着王珠似乎看明白了,摇了摇头,当先走了出去。 缨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老爷为什么要问自己那些问题。但她向来是不管别人是非,只一心顾她的少爷。此时她听了王珍的一席话,便重重的点了点头,脸上又再次落下泪来。 大少爷是祖夫人和自己的知己啊。 缨儿也不顾作为丫环要守的规矩了站出来说道:“大少爷说得对!三少爷从来就不呆的,祖夫人早就说过的……” 她的声音悦耳,却根本没什么气场,更别谈有说服力了,很快她的话就被淹没在众人的议论声中,并没有人理她。 但她还是极高兴,微仰着头看向王笑:“少爷,你果然是天才,能作出那么好的词。” 其实她虽然识字能看些书,却也分辨不出那两首词的好坏。但反正听起来很顺耳,又是少爷做的,那便是‘那么好’了。 王笑转过头看着缨儿,心中颇有些好笑,自己不过是背了两篇课文,这丫头却是一幅得了奥斯卡奖杯的表情。那要是自己以前考100分的试卷拿出来,她得乐成什么样? “那是苏东坡写的词。”王笑说道。 缨儿笑道:“对,是少爷脑中的苏东坡。” 王笑本来也不在乎这些事,苏东坡也不过是以前课文上的三个字而已。所以,他的注意力很快便被转移了。 “缨儿是个爱哭鬼。”他说道。 “缨儿才不是爱哭鬼。” 如果是在自己院里,两个人便能就着这个话题说上半天,但此时置身在这个大堂上显然是不行的。 王笑便伸手擦了缨儿脸上的泪。 然后他走到王珍面前,问道:“大哥,你有话要和我说吗?” 这是一个私聊邀请。 出忽意料的是,王珍居然拒绝了这个邀请。 “明天再谈吧,我今日还有个诗会。”王珍淡淡说道。 王笑:“……” 接着王珍伸手在王笑肩头轻轻拍了拍,笑了一笑,径直走了出去。 王笑极有些无语。 居然有这样的人,前一刻还激昂振奋地夸自己是旷世奇才,现在居然不和自己聊聊一些重要问题。反而忙不跌跑去参加什么诗会,就为了听别人说张恒的坏话。 这些读书人,和八婆有什么区别。 于是王笑只好与缨儿老老实实地回了自己的小院。 经历了早上的一幕,王笑发现,忽然有些喜欢自己这个小院…… 本来还打算找个时机宣布自己不是痴呆了,或者说自己的智力恢复了之类的。如今经过崔氏这么一闹,他却只能再装痴呆儿装一阵子了。 至少要等到风声过去。 于是一整个下午,他便窝在屋里和缨儿、刀子说说笑笑,玩玩闹闹。 依着王笑的主张,三个人还合力制作了一个飞行棋棋盘,王笑又花了很长时间向两个丫头介绍了游戏规则。 一开始他还注意着用五岁孩子的口吻说话,但刀子实在是有些笨,有几次王笑急了,说话其实很是流利,好在两个丫环玩得高兴也没注意到一点。 吃完晚饭,三个人才算正式开始玩,很有些不亦乐乎。 等到一只烛火燃尽,缨儿和刀子才打着哈欠依依不舍地从王笑屋里离开。 “今天没有给少爷念书呢。”出去时缨儿自语了一句,语气颇有些自责懊恼。 王笑这才想起自己打算好好读读史书的。 但读书哪有和女孩子玩飞行棋有意思? 又等过了一会儿,他听隔壁屋里没了动静,再次蹑手蹑脚地爬起来。 虽然今天有些迟了,他还是想要去见见唐芊芊,嗯,了解一下蜂窝煤的事。 谁知到了院墙下一看,自己费了老大劲垒好的酒坛,居然被搬走了,连能踩的物件也被搬得干干净净。 他在院墙下摸了一会,便有些悲哀的发现,三米高的光秃秃的院墙自己实在是爬不过去。 亭子里的石桌也搬不动。 他极有些气愤地石桌上踹了一脚,转身向院门走去。 一路上想着王十七、王十八这两个混帐门房,走到一半,王笑还是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是搞不定这两个油盐不进的。 于是他掉了个头向前院走去。 王家很大,前院很远,路又不直,什么假山楼阁这里一个那里一个,时不时还有壁照挡着。走了好久,王笑才找到前院大门。 一把大大的铁锁挂在那里。 王笑叹了口气…… 月明星稀。 他有些失落地往回走去。 也不知自己的煤炭生意怎么样了。 走了一会之后,这位王家三公子发现:自己又迷路了。 他前世也逛过一些园林,比如苏州的拙政园、网师园之类,一路跟着导游走过去也要逛上大半天。 王家当然不比上这种传世名园。王家是一年一年扩建出来的,又毫无规划,就是胜在大而杂乱。 此时黑灯瞎火,连张地图都没有,王笑便有些无奈起来。 走着走着,他突然眼睛一亮。 只见有个小院子的矮墙外磊了一堆酒坛。 也不知道为何,他忍不住走了过去,伸手在光亮的陶器上轻轻拍了一下。 要不要搬过去? 有些傻吧? 但谁知道唐芊芊是不是在等着,嗯,跟我谈一谈煤炭生意。 搬过去还是太傻了,自己现在还是迷路的状态。 王笑自嘲地摇了摇头。 下一刻,小院的墙头突然有个小脑袋探出来。 “啊。” 王笑吓了一跳。 对方显然也是吓了一跳。 两人对望了一眼,对方才奶声奶气地唤道:“三叔?” “你是名叫思思吗?思思乖。” 王笑也算认得墙上这位,是二哥的女儿,生得极有些可爱。 第31章 王思思 王思思今年五岁。 她和王笑都是五岁的智力,但王家人眼中,她的五岁要比王笑的五岁聪明上一些。 王思思盯着王笑看了一会,有些不高兴地问道:“三叔,你是要偷我的酒坛子吗?” 一家人之间的事,怎么能叫偷呢? 王笑便笑道:“这怎么会是你的酒坛呢?你又不喝酒。” 王思思理所当然道:“可这是我的梯子呀。” 说着,她竟然爬过墙头,踩着酒坛一步一步往下爬。 王笑有些目瞪口呆,无奈地笑了笑,将她抱了下来。 “谢谢三叔。”小女娃倒还有些礼貌。 “不客气。” 大家都是五岁智商,还有共同喜欢的运动项目——爬墙。 大抵上算是知己了。 只见小女娃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回过头问道:“三叔,你要来吗?” 大半夜的,又不能丢下小侄女不管,何况自己反正也迷了路。王笑便跟了过去。 一大一小两人也没有走很远,不一会儿便在路边的一个假山附近停下来。 王思思四下看了看,轻声叫起来:“喵……” “喵……阿白、虎头,你在哪里?喵……” 她蹲在那里奶声奶气地喵了一会之后,便有几只小猫在假山后面回应起来。 一时间,喵喵喵的叫声此起彼伏。 “你们过来呀,喵。”王思思道。 小猫道:“喵。” 王思思道:“这是我三叔,没关系的,过来吧,喵。” 小猫道:“喵。” 王思思道:“我过不去呀,你们过来,看,我带了吃的。喵……喵。” 说着,她掏出一个布包,解开来摆在地上。 王笑闻到蛮香的鸡肉味道,忽然觉得有些饿。 “喵,你们快来吃呀,喵。”王思思又唤道。 “喵……” 她既然这么说了,那几只小猫只好颇为无奈地抬起脚小小翼翼地跑过来,警惕地观察了王笑几眼后,才挤在那布包前埋头吃了起来。 王思思蹲在那里看,显得极为高兴。 “虎头,你怎么这么脏?喵。”王思思道。 一只黄猫便颇为不满地“喵”了一声,围着她走来走去,时不时蹭她的膝盖。 王笑听它肚子里咕噜咕噜响,便问道:“它怎么还这么饿?” “它不是饿哦,它这是和我玩高兴哦。”王思思笑道,“是吧,虎头,喵……” 虎头? 这姓名好熟啊。 这不是大哥王珍的大儿子的乳名吗? 王笑便问道:“虎头不是你大堂哥吗?” 王思思嘿嘿笑道:“哎哟,人家想不了那么多名字嘛。是吧,妞妞,喵……” 王笑颇有些无语:“那这只就是你堂姐喽。” 过了一会之后,几只猫将布头上的鸡肉吃干净了,围着王思思玩了一会便跑得不知去向。 “回去了?”王笑问道。 王思思摇了摇头,嘟囔道:“思儿要等爹爹回来。” “二哥还没回来?” “是呀,为了要养活思儿,爹爹辛苦地赚银子呢。” 王笑:“……” 有钱人家的孩子都这么谦虚吗? 王思思又问道:“三叔,你要成亲了,新娘子漂亮吗?” 王笑更加无语。 两人就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小女娃说的多些,王笑说的少些。 一会儿要见到二哥王珠,王笑对此有些紧张。 他忽然又想到白天里的场景,也不知指点崔氏的人是谁,会不会就是王珠? 没想到等一会,等来的却不是王珠。 一个气质清绝的女子提着灯笼从小径那边走来,有些如诗如画的美感。 “桑落姐姐。”王思思唤了一声,扑过去抱着她的腿,撒娇道:“你怎么才来呀。” 王笑一听‘桑落’这名字,便知道她是这府里的丫环。 月光下还未见她容颜,却已能感受她的气质绝然不同于府中别的丫环。 “小姐啊,”桑落轻笑道:“都说了喊桑落要喊姨。” “哦,落姨。”王思思乖乖唤了一声,又道:“三叔在陪我等哦。” 桑落早已看到王笑,她手里提着灯笼,不方便行万福,便点头笑道:“见过三少爷。” 她十八九岁,容貌极是出色,眉目间还带着些知书达礼的味道。 王笑点点头,只觉得她与王珠的气质很是相近。 “奴婢带了灯笼,送三少爷一道走吧。” 她虽自称奴婢,语气间却让人有些难以拒绝的味道。 王笑反正是个痴呆,便老老实实地应了。 桑落便一手提着灯笼一手牵着王思思走在前面。 “落姨,爹爹怎么还没回来?” “今天铺子里事情多,二爷晚上不回来呢。”桑落道。 “又不回来。”王思思嘟囔了一句。 “思儿以后不要乱跑出来好不好?” 王思思道:“可是思儿要喂喵喵们吃东西呀。” 桑落道:“白天也可以喂呀。” “可是它们晚上也会饿呀。”王思思道:“刚才姨娘哄思儿睡,结果她自己先睡着了,思儿就趁机跑出来啦,嘿嘿。” 不一会儿便到了二房的院子前。 桑落便柔声道:“思儿你先回去好不好?我送三少爷回去。” “不好。”王思思极为干脆,“思儿和落姨一起送三叔回去。” 王笑见桑落有些为难,心道:“莫非她想让我先开口说不用送了。可是我迷路了……” 因王思思坚持要和桑落一起送,三人从便继续向王笑的院子走去。 前面一大一小两个姑娘一路都说着话。 王笑便听出了一些信息:王珠的发妻早几年过世了,院里只有一个姨娘邹氏,一个丫环桑落,另还有几个婆子。 果然是不喜人多的性子。 等到了快到院子了,王笑便道:“我到了,你们回去吧。” 桑落也不多客气,对王思思道:“思儿和三叔道别哦。” “三叔,思儿回去了哦。”王思思便对他挥了挥手。 王笑笑着挥了挥手,进了院子,掩上院门。 走在小径上,王思思忽然问道:“落姨,为什么有人说三叔是傻子?” 桑落想了想,答应:“你爹常说的‘慎独’思儿还记得吗?” “思儿记得‘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就是慎言、慎行、内省己身。”王思思奶声奶气地回答道。 桑落便问道:“那些说三少爷傻的人,可有慎言、慎行、内省己身?” 王思思想了想,道:“思儿不明白呢。” 桑落道:“他们说三少爷傻,却没有想过,是不是自己更傻才看不出三少爷不傻。” 王思思歪着头想了想,又说道:“思儿还是有一点点不明白……” “哪里不明白呢?” “祖父也说三叔傻呢,那祖父也傻吗?” 桑落便莞尔笑道:“这话可不能与你爹说哦。” “思儿知道,要是让爹知道了,他就不让祖父来看思儿了。”王思思道:“上次祖母在思儿面前骂了人,爹就好久都没让祖母来看思儿呢。” “你爹是担心你和他们学坏,知道吗?” “思儿可以只学他们身上好的地方啊。祖母虽然喜欢骂人,但祖母给思儿养了很多鸡呢,祖母还会吹笛子呢。” 桑落愣一愣。 她不由心道:今日之后,这满府上下,还能记得崔氏的好处的人,只怕也只有我家姑娘一人了吧。 提到崔氏,王思思小脸上忽然有了些难过的表情。 她低下头,嘟囔道:“落姨你放心,思儿不会学祖母骂人的。但你能不能和爹说?别不让祖母见思儿,下午四叔走的时候,我见祖母哭得好可怜哦……” 第32章 道寻常 王宝又梦到了王笑活埋自己的场景。 他猛然惊醒,在黑暗中喊道:“春醴……春醴……” 没有人应。 王宝才想起来了,春醴已经被打死了。 这里也不是王家,不会再有别的丫环来服侍自己了。在这个书院里,只有面色可憎的先生和硬梆梆的床板。 他有些懊悔,更多的却是愤怒。 自己终究在一夜之间失去了一切…… ------------------------------------- 而同一个夜里,王笑的梦里却没有出现王宝,就像是胜利者是不会梦到失败者的。 梦里,王笑又见到了那两个丫环被杖毙的场景。 他站在那间屋子前,无措地回头一看,却见王珍与王珠走了过来。 两人手上还拿着刀,似要杀自己。 “我是你们的亲弟弟啊。”王笑大喊道。 下一刻,他回过头,却见到那屋里,躺在血泊中的两个丫环,不知何时,竟已变成了刀子和缨儿。 缨儿微微睁开眼,突然崔嬷嬷冲出来,高举着棍子重重往下砸…… “不要!” 王笑大喊了一声,猛然惊坐起来。 一摸额头,竟是一片冷汗。 天光微曦,屋里还是很暗。 少年坐在床上喘着粗气。 突然,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少爷,你怎么了?”缨儿有些慌张地跑进来。 她刚醒过来,还正在迷迷糊糊,突然听到王笑屋里有一声大喊。 小姑娘自然是吓到不行,鞋都没踩就跑了过来,待见到王笑头上冷汗直流便知道他是做了噩梦。 “少爷不怕,少爷不怕。是梦呢……” 缨儿没带手帕,便用袖子擦着他的额头。 接着,她突然被王笑一把抱住。 她只好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安慰道:“少爷不怕呢,缨儿在的。” 王笑“嗯”了一声,感受着臂膀里的温度,方才心定下来。 只听缨儿小声地念起佛经来。 他其实是听不懂的,只觉得她的声音好听,那些喃喃呒呒的字句似乎有些让人安心的力量。 过了许久缨儿才停下,在王笑背上拍了拍,笑道:“好啦。现在没事了。” 王笑又“嗯”了一声。 “以前每次少爷做噩梦,祖夫人都给少爷念经哦。”缨儿低声道:“现在轮到缨儿来保护少爷了。” 王笑没有说话。 缨儿被抱着也看不到他的脸,只好问道:“少爷是不是哭了?你还说缨儿是爱哭鬼。” 天色像是突然间亮起来。 王笑感觉到怀里的人儿有些轻轻地发抖,低头一看,却见她竟还是光着脚的。 他便直接从被窝里爬出来,反手就拿被子将缨儿罩起来。 他打包的技术确实极好,动作又利落。缨儿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裹成一个粽子。 “少爷,你一大早上就闹。我的脚好脏的啊……” 王笑便笑了笑,道:“新游戏,缨儿是一只毛毛虫。” “我才不是毛毛虫。”缨儿道,“丑死了。” 被窝里极有些暖和,她一下就觉得没那么冷了。 王笑道:“你扮毛毛虫,今天我自己穿衣服。” “少爷你又吹牛,你才不会穿衣服。” 过了好一会之后…… 确实如缨儿所言。 那些襟啊衽啊的布他也搞不清楚,弄了好一会之后也只是将衣服裹在身上。 缨儿又笑又急,偏偏被裹得紧紧的,挣扎了一两下还出不来。 两人看着对方狼狈的样子,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今天却是下雨天。 吃了些糕点之后,缨儿有些兴灾乐祸道:“少爷你今天别想出去玩。” “大哥一会要找我的。”王笑道。 他在等着与王珍对质。 虽然有些害怕,但这一关终是要过的。 他便将飞行棋摆出来,打算一边下棋一边等王珍。 三人玩了一会,果然有一个仕女打着纸伞进了院子。 “看,我就说,大哥会来找我。”王笑道。 说着他转头一看,却发现来人不是潭香,竟是桑落。 不是王珍来找我?竟是王珠来找? 王笑便有些慌起来,他能感到王珠更难对付,还没有做好应付的准备。 那边桑落进了屋,唤道:“见过三少爷。” “桑落姐姐,你怎么来了?”缨儿笑道。 她说着,忙招呼桑落坐下,过去将湿伞挂起来。 刀子则是倒了杯热茶。 接着,四人便围着桌子坐下来。 桑落颇感兴趣地向桌上的飞行棋看了一会,打趣道:“这一下雨,天就要一天比一天冷了,还是你们懂得舒服,躲在屋里玩这有趣的玩意。” 缨儿便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轻声道:“我们是笨丫环,比不得桑落姐姐,还能帮二少爷打点外面的事。” 王笑听了微微有些惊讶。 怪不得这桑落身上有种女强人的气质。 “我也只是个笨丫环。若是得空,还得你教教我玩这棋。” 这样寒喧了一会之后,桑落才说起正事来,道:“二少爷昨天在铺里算了一夜的帐,刚刚才回府……” 王笑心道,果然是来找自己的。 “……才回府歇下。我便有空过来看看你。” 缨儿奇道:“看看我?” 桑落点点头,看了王笑一眼,又向缨儿轻声道:“这事,我单独与你说吗?” 缨儿见她是问自己,便摇了摇头:“我们当丫环的,哪有什么事主子不能听的。” 桑落倒也干脆,点点头,拿出了几张纸递给缨儿。 缨儿看了看,不解道:“桑落姐姐,这又是什么?” 第33章 古难全 桑落沉吟道:“三少爷下个月底便要成亲了。” 缨儿道:“我知道呀。” “公主府不比别的地方。”桑落斟酌着,缓缓开口道:“三少爷做了附马都尉,是不能带府里的丫环的。” 她的语气很轻,声音也是极好听的。 但一句话落在缨儿,却是重若千钧。 王笑心里泛起一股极不好的预感。 缨儿喃喃道:“什么……什么意思?” 桑落道:“意思是,到下个月,你就不用跟着三少爷了。” 缨儿便有些懵住。 桑落便拉过她的手,轻声道:“我们俩自小就交好,所以我特地求了二爷,到时可以给你还了身契。” 缨儿摇摇头,喃喃道:“我哪也不去……为什么从没有人说过这件事……” “说了又能怎么样?老爷与二爷定的事,难道还能因为你一个小丫环改了么?”桑落轻声道。 雨声唏唏。 屋中只有桑落一人在说话。 “这年头,兵荒马乱的,你出了府怕是难过下去。因此,”桑落指了指桌上的纸,轻声道:“这纸上,是我们王家酒行里最得力的几个年轻掌柜……都是二爷看中的人,相貌、人品、前途,都是没得说的。你相看相看?” “我知道你们主仆情深,今番过来,许是我一片好心,你还要怨我。可是这事便是这样,三少爷娶了公主,你定然不能再跟着了。这往后的日子,总需要指条路走的。” “还有刀子,这事你阿娘也问过我了,我也答应她了,满府的人任她相看,若有中意的我帮忙找二爷做主……” 这一席话本该是由陶氏来说,也不知为何是由桑落来说的,许是因为她与缨儿交好?又许是这是王珠的主张? 但总之,事情就这样突然摆在了王笑主仆三人面前。 王笑一时觉得心中有些乱。 若是这样,还不如今天就将自己带到二哥面前对质。 “昨日府里都在谈东坡词,我也听过一句。”桑落柔声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缨儿,我知你一时想不开。反正这事也不急,这份名单且留这儿,还有一个月多月,你慢慢考虑。” 桑落说着,站起身,向外面走去。 撑着纸伞的身影越走越远,缨儿却还是呆坐着,时不时摇了摇头。 “我不想跟少爷分开啊……为什么……” 这个被王笑打趣为“爱哭鬼”的小姑娘,今天又再一次流了眼泪…… 三个人都没有再玩飞行棋的兴致。 王笑这几天脑子里想的还是如何在这个时代立足的事,忙来忙去不过是‘安身立命’四个字,并没有太多的考虑跟公主成亲这件事。 乍一听桑落说要让自己和缨儿分开,他是颇难接受的。但再一想,还有近两月的时间考虑,他便安心了一些。 以他的社会经验来说,等自己赚够了钱,总是能让缨儿过得好的。 何况本来也没有让她一辈子当丫环的道理。 到时候买个房子,不对,买个院子,让缨儿自立门户或者如何,总归能有好的出路。 至于二哥那个名单——呵,咸吃萝卜淡操心。 这般想着,他便劝慰起两个丫环来, 劝了良久,她们才表面上看起来好了一些。 缨儿一边抹着泪,一边将那几张纸揉成一团丢在纸篓里。 吃过午饭,细雨微歇。 见王珍还没派人来请自己,王笑便让两个丫环去到陶然居问一下,顺便借几本书。 趁她们不在,他又将那几张纸捡起来收好,心道这都是王珠得力手下的资料,留着总是好的。 等两个丫环回来,却是说道:“大少爷不在家里呢,说昨天一夜都没有回来。” 王笑便愣了一下,昨天王珍明明跟自己说今天再谈的啊。 “大哥不会出事吧?” 刀子笑道:“少爷又说傻话了,大少爷又不是第一回夜不归宿。” 这么一说,王笑便想到那日在芳庭中见到的玉梭姑娘,他便觉得有些‘果然如我所料’的感觉。 念头一转,又不免暗自嘀咕:“总不会是不想还我那一百两银子,所以躲着我吧……” 却听刀子又说道:“听说大少爷在书铺里忙了一夜呢,今儿个还要再忙。潭香姐姐也打算过去帮忙。” “还有书铺?” “嗯,这书铺不是家里的产业,是大少爷的私产。也不是为了赚钱呢,就是大少爷喜欢,所以几年前盘了一间,连着一个印书的作坊,还卖文房四宝呢。”刀子是极喜欢谈论这些事的,难得见王笑有兴趣,便将知道都一股脑倒出来。 王笑便点点头,又见缨儿闷闷不乐的样子,便打发两个丫环去睡一觉。 她们自然是不肯的。 王笑便打着哈欠说自己也困了,要午睡一下,这才让她们回屋歇了。 他昨夜噩梦连天,便迷迷糊糊睡到傍晚。 醒来后才拿起借来的书,倚在床头看起来。 这几本都是史书。 实在是难看! 这时代读书确实是件辛苦活,标点符号也没有,注释也没有,全篇的通甲字、繁体字,难认得要死。 他先翻了一本《宋史》,看看那个没有经历过乌台诗案的苏东坡。 书上自然不会写公元某某年,这页是治平四年发生了什么,下页又是熙宁初年,接着又是元丰某某年,让人看得头大不已。 于是王笑极有些无奈地爬起身,披着衣服,如退休老干部一般,盯着书本钻研起来,还时不是提笔做一个记号。 这天晚上,王笑难得没有乱跑。 勉强算是消停了些…… 而同一个夜里,京城中却还有许多人在忙碌着自己的事情。 比如,王珠将一个装满了银子的木箱往前推了一推,向坐在自己面前的神枢营参将道:“王某是极想与高将军交朋友的……” 再比如,唐芊芊将一封秘信封在蜡丸里,交到花枝手上,轻声道:“想办法连夜送出京……” 第34章 读书人 烛火燃尽,天光大亮,又是一夜过去。 支着头坐在桌前的陶氏晃了一晃,醒了过来。 她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笑——还不到三十的女人,已觉得精力不济,竟是坐着也能睡着。 桌上的帐还没盘完,她揉了揉眼,接着俯案而作。 拨打算盘的声音偶有响起。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外忽有一声带着喜意的惊呼:“少奶奶,大少爷回来啦。” 接着门被推开,潭香领着王珍走了起来。 “少奶奶你这是一夜没睡?如今天冷了,也该披件衣服。”潭香道。 陶氏微微凝视了一眼她身后的王珍,轻声讥讽道:“连着两天夜不归宿,也不知哪个狐媚子勾的……” 王珍自嘲地一笑,也不说话,张开手,任潭香将身上的外套褪下来。 潭香见他不解释,便替其说道:“大少爷一直在书铺忙呢,少奶奶尽是说笑,哪有什么狐媚子?” 王珍在陶氏对面坐下来,扫了一眼桌上的帐本,轻笑道:“你到是做假帐的好手。” “妾身还得谢你一句赞不成?”陶氏冷笑了一句。 “还差多少亏空?”王珍问道。 “不用你管。”陶氏低着头,很有些恼意,又觉得眼睛酸酸的,“你放心,大不了我找娘家要,总不会欠了你们王家的……” 下一刻,却有一叠银票递了过来,盖在了帐本上面。 王珍的语气平淡,问道:“六千两,够不够?” 陶氏有些愣,一时心情有些复杂起,说感动吧,又觉得下不来台。 她只好将头埋得更低。 过了一会,她问道:“你哪来的?若是和老二挑明了借的,我不认的。” “知道你性子最是要强,我哪会和他说?”王珍淡淡道:“我把书铺卖了。” “呵,就你那书铺,能卖这个价?”陶氏不信。 王珍不喜她的语气,道:“爱信不信吧。” 潭香便笑道:“少奶奶,真的呢。大少爷这两日间做了好多事情。扣掉当年盘书铺的五百两银子,大少爷只用了两天时间,直接翻了十倍之利!” 陶氏有些讶然,看向潭香,让她接着说。 提起这件事,潭香颇有些激动,飞快看了王珍一眼,眼中异彩连连。 “大少爷前日个儿开了场诗会,现在已经名动京城了呢……”潭香有些语无伦次起来,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前日诗会,有个进士跑来与大少爷吵了起来,吵着吵着他便要与大少爷比诗词,结果大少爷说自己以后再也不作诗词了,旁人问他为何,大少爷便将三少爷是东坡转世的事说了……” “然后呢?” “然后那进士讥讽了三少爷几句,大少爷就打了他一巴掌。然后,许多人骂那个进士,说他不知廉耻,在别人的荷塘中解手。那进士很生气,又带了许多人来闹。结果事情闹大了,还来了一个翰林院的大官,似乎是那进士的老师。” 翰林院? 老师?还是座师? 陶氏虽知道王珍已无事归来,听了这句话还是有些担忧起来。 却听潭香接着道:“结果,结果大少爷将三少爷那两首词念出来,那些人就哑了火。大少爷和三少爷现在,已经是名动京城啦,大家都在传三少爷是东坡转世的事……” 陶氏知道王珍无事便好,至于什么名动京城的事她并不关心,又问道:“因此,借机把书铺卖了六千两?” 话一出口,她又摇了摇头:“不对,还是卖不了这个价的。” 潭香用力点点头,道:“只这样当然是卖不了的,但大少爷早吩咐人将全京城的《东坡词》都收了,还加印了三少爷的两首词在后面。现在京城里,这样一本《东坡词》就比原先涨了好多倍的价格,还是有价无市呢,也不知有多少读书人在书铺门口等着买……” 陶氏冷笑道:“平日也不见他们这么爱读书,不过是跟风而已。” “还有哦,那个翰林院的大官,很欣赏我们大少爷。大少爷送了他一册我们书铺的书,他当着众人问‘不已斋?此名何解啊?’,然后大少爷答道‘学生屡试不第,今后亦无缘科场,然,君子曰:学不可以已。故名不已斋’,那个大官就说……” 潭香模仿着一个大肚长须的高官说话的样子,一手放在身前,一手在下巴前虚着抚了抚,喟叹道:“善哉,天下士子若皆有此心,吾道不孤也!” 她这一下表演得颇为可爱灵动,王珍便轻笑了一声。 潭香极是高兴。 她不过是个丫环,这件事在她眼里主要是觉得王珍厉害极了,她却也没搞清楚这其中的关节,只能算大概看了个热闹。 陶氏却是明白的,潭香说的那个翰林学士是进士的‘老师’,想来该是‘座师’才对,那便是今科的主考官了。 这样一个人当众赞过的‘不已斋’三个字,卖六千两价格还是便宜了,若是让自己来运作…… 她打量了王珍一眼,微微觉得有些可惜,还是有些不甘地问道:“那‘不已斋’这个字号也一起卖出去了?” 王珍轻笑一下,道:“本就是开着玩的,再花五百两盘间别的店也是一样的。对了,我向三弟借了一百两,你替我还他吧。” 陶氏有些失望,道:“晓得了。不过一百两银子你也记在心上,别的事却不见你操心。” 王珍道:“闲散惯了。” 他明年才到三十岁,如今还未开始蓄须,两夜没睡便有些胡子邋遢,显得有些倦容。 这样的倦容落在潭香眼里,却让她极有些仰慕。她本就敬畏大少爷的清贵不凡,如今又见他翻手为云,却依旧还是云淡风清的样子,心中崇拜自然更甚。 让潭香没想到的是,陶氏却是皱起了眉头,有些不满起来。 却听陶氏道:“这么说来,你分明也是有商才的,却为何总是这样漫不经心?” 语气是苦口婆心,情绪却分明带着些不高兴。 潭香心里便真的很奇怪,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大少爷赚了六千两给少奶奶补窟窿,却反而让少奶奶不高兴起来? 王珍依旧是不咸不淡的样子,摆手道:“我哪有什么商才。” “你总这样!就是这样,才会让二房压一头。”陶氏道,她越说越觉得委屈:“我不过是亏了内院六千两银子,你就要熬两个晚上,但这点钱在老二眼里算什么?他攥着家里的大头。还摆出一幅养着你的样子……” “够了!”王珍本是眯着眼假寐,此时猛然张眼,冷冷喝道,“我以为你平日二弟弟二弟弟叫得亲近,还以为叔嫂和睦。怎么?才斗倒了母亲,就要开始斗二弟了?” 这句话却是极有些重的。 陶氏眼一红。 “斗?我让你去斗了吗?我不过是想让你谋条出路,你本来读书有成。结果呢?他非要替三弟谋划什么附马都尉,断了你的前程……” “吵来吵去还是这些话,有意思吗?我最后说一次,为三弟谋附马,这事二弟是先问过我,而后我极主主张的!” “即便如此,你总该为以后谋条出路,如今这举人算是白考了,要么就是家里的生意,要么就是书铺的生意,还有一条路子,表舅提的那桩生意,他又让我问你的意思。”陶氏努力压着情绪,劝道:“总不能让别人说是在弟弟羽翼下过日子,我娘家几个姐妹……” 王珍亦是压着情绪,放慢语速道:“我自然有在谋出路,下个月我便去闻道书院当先生。书院就在莲花寺胡同,不远,那边也算清闲,早间……” 陶氏一下站起来,急道:“你何时定下的?你明知表舅属意你来主理那桩生意的!怎么,你们王家靠了他十年,现在成了皇亲,便不拿他当回事了?要过河拆桥,鸟尽弓藏?”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王珍怫然不悦,讽道:“我们不过商贾贱类,如何拆得了堂堂户部侍郎?” 一语至此,夫妻俩压抑的情绪终于再也按不住。 陶氏道:“是!我是放利钱亏二万两,但这是我自己一人欠你们王家的,何况我也用嫁妆填上了。我们陶家可没欠你们家什么!这些年,你二弟倚着我表舅办了多少事?到头来呢,却还要让我在姐姐们前面受人白眼!” 她说着,瞪着王珍,道:“你知道她们是怎么说你我的吗?她们说,你当年是王家最成器的孩子,年少中举、前途无量。结果哄骗着我们陶家将我嫁给你,凭着这层关系,却是让你二弟赚的漫天富贵,把你养成了混吃等死的饭桶……” ‘饭桶’二字入耳,潭香捂着嘴惊呼一声。 “你说够了没有?!” 王珍一掌重重拍在桌上。 “嘭”一声大响。 那叠银票飘起两张来,缓缓在空中飘落下去。 “我没说够!”陶氏哭嚎道:“你勤学刻苦,一朝落地。我知道你心中有郁气。但表舅一番好心,你不该当成驴肝废。这全家上下,都没看出你有这样的商才,他却早早看出来了。你不知好歹,受着我娘家的好处,却只给我闲气受,你没良心!” “啪。” 花瓶砸在地上,碎了一地。 陶氏与潭香吓了一跳。 王珍对潭香道:“你去守着院子,别让人进来。” 陶氏只当他要打自己,冷眼看着王珍,讥笑道:“哈哈,十年夫妻,不过如此。怎么?你今天终于厌了我,有本事你……” “闭嘴!” 王珍一脚将地上的碎瓷踹在门上,低吼道:“蠢妇!你还在提你表舅,你知道他要我做什么吗!?” 陶氏一时愣在那里。 ‘蠢妇’二字入耳,让她想起了崔氏,她一惯是最瞧不起崔氏的。 今天自己竟也被这样骂。陶氏只觉得没有比这更大的羞辱。 气极无语! 夫妻俩都静默了下来。 “今科,我本来能考中的……”王珍突然叹道。 陶氏愕然看向他,复而冷笑道:“还在吹牛,你这男人越来越没用了。” 王珍淡淡道:“我是故意落榜的,有一篇策论,我思来想去,最后还是故意将卷子污了……” “是吗?为什么?” 王珍脸上又挂起那个自嘲的表情,道:“因为你表舅,户部白侍郎。他是不是与你说,他与几个同僚打算做粮食生意,又不方便出面,想让我来主理?” “那有什么不好?” “没什么不好,但你知道那粮食哪里来的?前年冬天,北面大雪、黄河结冰、西南地龙翻身,冰馁者不计其数,户部拨粮三十万石……哈哈,仅在他们几人手上就刮下来五万石!去年,山西、陕西、河南大旱,南直隶、湖广、两江大涝,各地飞蝗遍野,竟是一整年都是这样的年景,你知道他们刮了多少?整整刮了五十万石!大地多饥,饿殍遍野,对他们来说,却是好年景,好收成!这天下越有灾,他们赚的越多!” “是啊,这生意有什么不好?年年闹灾,年年赈灾,年年都有源源不绝的粮食钱米进来!你表舅说,让我放心,出不了差错。但我这颗心能放到哪里去?这些事,我光是听,我就觉得害怕!我怕你我安睡榻上之时,这天下饿死冷死的数十万数百万冤魂会来向你我索命!你说的没错,这十年,我们王家倚着你表舅办了不少事,这府院,一年扩建一次,库房里的银子一年比一年多……但我怕,怕有一天这全家人都要被抄家灭族!” 陶氏红着眼愣在那里,说出不出话来。 “知道什么叫抄家灭族吗?虎头今年有这么高了,获罪的话就可以问斩了。”王珍盯着陶氏,冷冷道:“你知道私吞赈灾粮的罪名落在头上的话,京城百姓的牙齿,会将我们咬成什么样吗?” “一滴血肉都不会剩。”王珍自己回答道,“我可以带你到菜市口看一看。” 陶氏腿一软,跌坐在椅子上。 良久。 王珍深吸了一口气,叹道:“总而言之,二弟说让三弟去遴选驸马是我同意的。科举这条路,也是我自己不愿走的。我这种出身家世,一入仕途,定然是躲不过潮流漩涡裹胁。 这些日子以来,我看着那些意气纷发的新科进士,若说羡慕也有,若说庆幸也有。但若为官不能为民谋利,为商却还要剥掠世人,我情愿什么也不做!往后读书教人,我大可做个真正百无一用的书生……” 第35章 放妻书 屋子里安静了很久。 陶氏也盯着王珍看了良久。 眼前的男子年近而立,虽还是相貌堂堂,却早已没有年少时那种陌人上如玉的翩翩风姿,他开始发福,开始变得困顿而温吞。此时两夜未眠,他脸上的胡渣有些丑,身上的衣服带着些臭。 陶氏转过脸,擦了一把泪,忽然道:“我们和离吧。” 王珍愣了一下。 “你看你如今,可有半点上进的样子?”陶氏道:“这样的日子我也过够了。怎么说呢?就像你每顿要吃元宝肉,我便陪着你吃成了个胖丑妇人,那到好,结果你却在外面风流快活。是,那些个二八佳人,年华正好,又能与你诗歌相和,知你懂你。而我不过是个钻进钱眼里的蠢妇,我跟我全家人,都是攀附在表舅羽翼下的钻营鼠辈!你既瞧不上我这样的,我亦瞧不上你这温吞性子,以前我当自己嫁的是人中英才,却原只是个窝囊废物。既然两相嫌恶,那干脆从此一别两宽!” 王珍嚅了嚅嘴,没有说话。 “十年夫妻,眅目生怨。从此以后,你过你的诗书风流,我过我的世俗利禄,正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为你王家操持半生,今日只求你予我一张放妻文书。那二万两银子的亏空我已经拿嫁妆填了一万五千两,今日这六千两算是我欠你的。再就是……一双儿女留给你王家便是。” 王珍摇了摇头。 陶氏道:“我并非是在与你赌气,为了你的科举仕途,我前前后后付出了多少?到头来你说不考就不考了,问过我一句吗?如今我想明白了,你写了放妻书,从此这京城十里花场,你自去逍遥。我陶文君亦能重梳婵鬓、另娉高官。” 她淡淡说着,拿了一张纸摊在桌上,又拿了笔递在王珍面前。 “写吧。” 王珍红着眼,默不作声。 陶氏又将笔向前递了一递。 王珍一把打掉眼前的毛笔,重重一脚踹在桌上。 桌腿被他踹断,满桌的帐册银票倒下来,砚里的墨水洒出来,溅了一地模糊。 “我不会写的!” 王珍说着,袖子一甩,气冲冲便摔门而去。 他不愿让家中别人见到自己夫妻吵架,也不出院子,就在院子中的石桌上坐下来,兀自气闷不已。 却忽然有人喊了一声:“大哥。” 王珍抬头看去,却见王笑从院子前面绕过来。 少年风华,踏步而前。 王珍微微有些恍惚——当年,自己也是这般年岁,一朝中举,意气纷发。 “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接着,自己便娶了陶文君,红盖头下,娇颜浅笑,态浓意远淑且真…… 等回过神,王笑已到了眼前。 “笑儿?”纵使心情不算好,王珍还是勉强笑了笑。 王笑颇有些欲言又止,四下看了看。 “没想到大哥这后院里竟还有这样一片菜地,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实在是别致啊。”王笑道。 这句话是他想了一会才说的,语气流畅,思路清晰,自觉颇有些世家公子的礼貌与风度。 王珍点点头,淡淡道:“我不过种着玩的。” 王笑愣了一愣——大哥,这不是我要的反应啊,你没注意到我说话的样子聪明伶俐,一点也不痴呆吗?你就没有被我吓一跳吗? 王笑只好打了个“哈哈”接着道:“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大哥实有陶渊明风范。” 王珍转头问道:“笑儿你过来,就是为了夸我?” 王笑深吸一口气。 与王珍对视了一眼,他终于还是开口问道:“大哥,你没看出来我不痴呆了吗?” “早看出来了。”王珍道。 “什么时候?”王笑讪讪道。 “一开始只是有所怀疑,”王珍道:“芳庭里你针对张恒,我便确定了。” “为什么?” 王珍道:“你以前待人接物向来是一视同仁,那日你却能感受出……张恒那小子让人生厌,想必是开窍了。” 开窍? 这词用的真好,不愧是读书人。 王笑用力点点头,道:“你就不吃惊吗?” 王珍叹了一口气,喟叹道:“我很吃惊啊。” 王笑翻了个白眼,心道:你看起来根本不是吃惊的表情啊。 “那你就没有话要问我吗?” “有啊。”王珍叹道。 王笑再次深吸一口气,有些紧张。 他在等王珍盘问自己。 王珍却是抬头看向天空,心里却有些怅然——“十年伉俪,终究还是要走到和离这一步么?” 王笑实实在在等了好一会。 终于,他有些恼起来——大哥,你倒是问啊!你不问,我这两天心里一直很不安! “大哥,你不问我是如何开窍的吗?” “那笑儿是如何开窍的?” 王笑松了一口气,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几天前,我在西府被人打了一棍子,晕倒了。然后醒来之后,我就发现自己开窍了。”王笑准备了很久,此时便将准备好的说辞拿了出来:“你知道吗?十五年来,大家看我是痴呆,其实,我不是痴呆呢。只是我看到的天地和大家不一样。” “哦?如何不一样?”王珍终于提起了一点兴趣。 “就是……比如说,你能看到我人站在你面前。但我其实脑中看到的世界却不是这样,我脑中的自己在另一个地方……就是说:我身体在这里,但是我的心智却在别的天地里。只有一点点意识能和你们说话,所以你们才觉得我是痴呆。但是那一棍子,把我打回了这片天地。这真的很难解释呢,大哥你能相信我吗?” 王珍点点头:“相信。” 说着,他心中暗道:“或许我与你嫂子相处时,也是这般吧,貌合神离……” “大哥真的相信?”王笑小心翼翼道。 “真的相信。”王珍应道。 “真的?” 王珍无奈,只好看着王笑的眼睛,郑重道:“千真万确。你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我还能不信你吗?” 一句话入耳,王笑一颗心总算是落了下来。 “大哥你信我就好。” 王珍皱了皱眉,又问道:“是哪个打的你?王宝?王琮?王铛?” 王笑摇了摇头,道:“我不记得了……但……” 他有些犹豫,但还是小心翼翼开口道:“但,应该不是你打我的吧?” 有些话,还是说清楚的好。 “我?我为何打你?” “因为我若是娶了公主,你就不能再当官了?”王笑小心翼翼问道。 他微微踮起脚,随时准备跑。 王珍想了想,一时不知怎么说,便道:“没这回事,我本就是考不中的,早就不想再考,但碍于面子不好说出来。你尚了公主,我其实是松了一口大气。” “真的?” “真的。” “哈,”王笑又松了一口气。 “那我能不娶公主吗?我都没见过她。” 王珍郑重道:“不能。这件事我们决定之前确实没问过你。但,你不许质疑。” 好吧,先不提。 过了一会,王笑斟酌着又问道:“那或许……是因为娘亲当年因我难产而逝?大哥你心里……有没有……恨我?” 王珍听了这句话,默然良久。 终于,他叹了一口气,道:“你不该这么想的,太轻看你大哥了……不管你是不是痴呆,我总会护你一世周全。” 护我一世周全? 能先把那一百两还我,我就感激不尽了。 ——王笑这般想着,却还是忽然觉得有些安全感。 但总之,要打死自己的果然不是大哥。 唐芊芊那个女人果然是瞎猜的,害自己担心了好久。 至此时,到这个时代之后一直横亘在心头的危机感消了大半,王笑只觉松快不少。 “大哥,那笑儿要做什么你都会支持我吗?”王笑又试探道。 “那是自然。” 王笑道:“哪怕我骗了母亲二百两银子?” 王珍:“……” 他开口想批评王笑这件事做得不对,但复而又想到陶氏也在这件事上推波助澜。 唉。 她一向是最要强的性子,但斗来斗去,斗倒了母亲,又有什么意思呢?到头来斗了个劳燕分飞。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 王珍又是沉默不语。 王笑则是有些无语。 你看吧,这个大哥,前一刻还在说要护自己一世周全。结果一听二百两银子的事,就没声音了。 这是不想还钱啊。 “大哥,我如今开窍的事,是不是暂时不让府中人知道为好?”王笑道。 王珍没好气道:“你前日闹了这一出,自己说呢?” 王笑道:“我知错了。但大家还以为我是一个痴呆儿,做许多事我就很不方便。” 王珍奇道:“做许多事?你要去做什么事?” 王笑道:“你与二哥想去哪就去哪,多自在啊,夜不归宿也没人管。我却被看得死死的,和坐牢一般……” 他说着,忽然觉得王珍的目光不太对。 嗯? 王珍听到‘夜不归宿’这个词便有些皱眉。 崔氏说王笑在外面打架逛青楼养外室搞大了谁的肚子,甚至于要杀王宝……这些,王珍大部分是不信的。 但有极少部分他还是信的,比如说逛青楼。 第36章 兄与弟 王珍本还没想过这个问题,经王笑一提,便皱眉道:“你一朝开窍,又年少轻狂,我能理解,但这种事你确实做的不对。” “大哥,你是说?”王笑颇有些疑惑。 “但大哥我也没资格说你。总之,你不要太过。”王珍道:“有些事成亲前做做我还能替你遮掩下来,但是你成亲后如果还做,那便是要命的事,知道吗?”” 王笑一脸愕然。 这说的是什么跟什么嘛…… “大哥,我什么也没做。”王笑只好道。 王珍摆了摆手,长叹道:“你别说了,我懂的。” 王珍说着,将手放在石桌上,轻轻敲了两下,竟还轻唱起来:“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这是宋代柳永科考落第之后填的词。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不能为官入仕,他还是有些失望吧? 雨后的空气有些凉。 王笑听着这有些萧索、有些风流的唱词,摸了摸脑袋。 烟花巷陌?偎红倚翠? 王笑只觉得,眼前这个大哥,看起来真的是有些不正常…… 算了,跟他聊不到一起去。 王笑只好道:“大哥能不能和门房说一声,平常让我想出去就出去,想进来就进来?” 王珍有些犹豫——这个三弟,这是野马刚脱缰啊。 看起来要严加管教起来。 但,一想到自己和王珠问也没问就把他送到皇家入赘。往后余生漫漫,大多数夜里他只怕是孤枕难眠。如今他又开了窍,怕是更难熬这种寂寞。 于是王珍便有些心软,道:“好吧。” “真的?谢谢大哥!”王笑颇有些高兴。 他是得寸进尺的性子,顺着竿子就打算往上爬,又小心问道:“那一百两银子,大哥若是方便,能不能……” “我已让你嫂子给你备了。”王珍说着,提到陶文君,他又有些失神。 “谢谢大哥。”王笑高兴坏了。 却听王珍忽然又道:“但现在我决定不能给你这么多银子。” 王笑:“为什么!?” 王珍叹道:“你刚才一提,我才知你居然年轻气盛,不好把持。如今你虽开了窍,但心性未定,若是因此尝了甜头,以后难免走歪路,大哥这是为了你好。” 王笑嚅了嚅嘴,极有些不可置信。 “那你借银子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 “借银子之时,我又不知你是从母亲那骗来的。”王珍理所当然道,“我虽不信母亲说你的那些事,但也要防患于未燃。” 王笑欲哭无泪,道:“大哥你信我,我不是乱花的。” 王珍自嘲道:“我也不想管你这些事,但……” 但我自己就是前车之鉴,你现在就逛花场,以后搞得妻离子散怎么办?——这句话到了嘴边,他还是没有说出来。 王笑又气又急。 辛辛苦苦骗来的银子,几句话就给搜刮了。 没想到,大哥是真的不打算还银子。 下一刻,却见王珍将手在自己前面摊开,道:“拿来吧。” “什么?” 王珍道:“那一百两银子,你留二十两花销,剩下的大哥替你管着。往后只要是正当理由,你只管跟我要,要多少我给多少,千两万两,只要我有。” 王笑以手抚额。 正当理由? 从巡捕营捞死囚、和干仙人跳的合伙做生意,我还打算给丫环买个院子……这些理由,你都能给我银子吗? 还是揣自己怀里安心。 王笑摇了摇头,道:“我不给。” 王珍的目光便有些不悦起来:“是花完了?用在哪里?你若真是在外面行径恶迹,休怪我不让你出门!” 王笑深深叹了口气。 唉,好吧。 “大哥,笑儿怎么会乱花银子呢。就是今天没带来,下次带给你吧?” 王珍见他态度不错,便点点头。道:“你莫怪大哥严厉。兄长如父,我也是怕你行差踏错……” “哦。”王笑叹了口气。 王珍见他不高兴,便笑了一笑,摸了摸他的脑袋,又问道:“三弟以前看到的那方天地,是怎么样的?” “那里和这里是个平行世界……” “平行世界?”王珍有些疑惑。 王笑便捡了两枝树枝,大概解释了一番。 王珍领悟力颇高,很快便明白过来。 “那乌台诗案又是什么?”毕竟是读书人,王珍还是对这些事感兴趣。 王笑只好道:“那便要从王安石变法说起了,宋神宗想要改革,可惜政策到了地方就变了质,苏东坡就写诗嘲讽了几句,被人给举报了……” 王珍听了,喟叹不已:“人生迹遇无常,如风云忽变。” 他便大概将这个历史上的功轼与王笑讲了,总而言之就是苏东坡一生仕途顺遂。 “回头你将那些词写几首与我,大哥帮你扬名天下……” 王笑将昨天读书时不懂的地方与王珍问了,又听王珍捡了些前代的事随口说着。 王笑便知道,自己目前所处的这个平行世界与原来那个开始时都差不多,只是从北宋开始,便有了一些细微的变化,之后这种变化越来越大,到南宋灭亡时,史书上的人名便换了不少。以至于到了元末,整个历史便面目全非起来,但大体的走向还是大同小异。 王笑推算如今所处的朝代应该是对应原来的明朝,但具体对应哪个时期却还需要仔细考究。 如此分析了一会之后,他便向王珍问道:“那我们这个楚朝……局势如何?比如北方有没有后金之类的?” 主要是有没有危险? 王珍没有说话。 王笑转头看去,却见他竟是支着头打起盹来。 “大哥你既然困了,那还是回屋里去歇吧。”他只好将王珍推醒,劝他回房睡觉。 等将王珍送回房里,王笑便出了陶然居,回了自己院里。 如今既然与王珍交了底,他心下便安定了许多。至少从此之后,自己在王家、在这个时代,有一个可以托付信任的有力后援。 唯一不足的就是没把那一百两银子要回来。 反而还搭进去八十两。 一想到这个,他就很有些不爽。 还要赚一些银钱傍身,至少要能将缨儿安置好才行…… 缨儿今天依旧是闷闷不乐的样子,心不在焉地坐在窗前,也不知在想什么。 王笑也是支着头想怎么做生意,时不时皱一下眉头。 过了一会,他似乎是思路不顺,便拿起桌上的一粒花生去丢缨儿。 花生落在缨儿头上,她便转过头,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少爷啊。” 见她这样,王笑便有些心疼,正犹豫着怎么安慰她,缨儿却是捡起地上的花生剥开来,将果衣也剥了,喂在他嘴里。 “少爷是想让缨儿给你喂花生吃吗?” 王笑摇摇头,却突然间想到了什么,咧开嘴笑了笑,道:“哈,这却是个可以做的生意。” “少爷在说什么?”缨儿有些疑惑。 王笑似乎颇为高兴,伸手在她头上摸了摸,把她的发髻弄散,笑道:“还是缨儿最好了。” 头发被弄得乱七八糟,缨儿却是高兴了些。 她却也不知道自己这个‘不呆’的少爷想到了什么…… 第37章 知心意 次日一早,王笑醒得很早。 他睁开眼,转头看去,却见缨儿正拿了一根软尺在自己身上量来量去。 这丫头莫不是想趁我睡着把我卖了? 缨儿嘴里正念念有声,一抬头见王笑睁着眼,她便道:“少爷今儿个怎么这么早就醒了?老爷吩咐过这几天都不用去问安呢。” 她还是一脸郁郁寡欢的样子,两天不到,似乎还清瘦了些。 王笑问道:“你在量什么?” “给少爷做衣服,少爷最近又长高了些,明年后年也还要长高,得要多做几件……” 缨儿说着,想到明年后年,以后都不在少爷身边,她便又有些难过起来。 王笑道:“我今天,跟大哥出门。” 缨儿愣了一下,眼神更加黯淡下去。 对她来说,和少爷呆在一起的时间算一天少一天了。 但大少爷要带三少爷出门,她又能说什么。 下一刻却听王笑道:“缨儿,我过几天,给你惊喜。” 缨儿听了这话笑了笑。 接着,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 对于这个惊喜,她若说期待也有。 少爷对自己好,想给自己惊喜,如果是往常,指不定有多高兴。 但如今这种时候,给自己什么,都不如能多陪少爷一天。 小丫头这般想着,便倚在院门前,看着她的少爷走过小径,越走越远。 王笑很有些高兴。 今天终于堂而皇之的出门了。 在后院的门口,王珍还带着他停了一下,对王十七、王十八很是郑重的吩附了几句。 “以后笑儿要出门,你们都不许再拦着。平日怎么待我的,就怎么待他,知道吗?” “可是……”王十七有些为难。 王珍喝道:“没有可是!另外,笑儿还没有小厮,若需要带人出门,你们便跟一个过去。” “是。” 王笑便有些得意,又向王珍道:“大哥你先走,我一会再走。” 王珍眉头一皱,微微有些摇头——这个三弟,果然是要偷偷去干些不好之事。 但他终究还是叹道:“你好自为之。” 说着,自己上了马车。 看着王珍的马车走远,王笑便转头向积雪巷走去…… 唐芊芊屋中。 王笑连着三个晚上都没来,唐芊芊很是有些不高兴,偏着头故意不理他。 王笑便很有耐心地哄了几句。 哄着哄着,他突然自己笑起来,道:“说起来却是奇怪,我第一次见你时明明怕得要死,今天却要来哄你理我。我莫非是中了邪了?” 唐芊芊这才轻轻笑了笑,问道:“你中了谁的邪?” 她本是极会撩人的,这一笑间的风情妩媚,让王笑心中一跳,呆了一呆。 我果然是中了你的邪。 “咳,我来是与你谈蜂窝煤之事的。”他正襟危坐,郑重说道。 唐芊芊便道:“早知你是个小财迷,账本在桌上,你自己看。” 王笑拿起来一翻,头就有些晕。 唐芊芊这本册帐极是做得极工整,账目清晰,字迹工整。 但满目竖下来的繁体数字,王笑是不情愿看的。 于是他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看总的收入。 只一眼他便吓了一跳。 “赚这么多?!” 只见那账目最后,分明写着“净入叁仟壹佰柒拾肆两”! “三天时间,你赚了三千多两?”王笑结结实实有些惊。 唐芊芊捋了捋头发,道:“这才刚开始,冬天还没到呢。你这蜂窝煤烧起来比上等的炭火还要旺,烟也小。按你说的,我这两天和城里几家炼冶作坊定了供货的契书,往后的收入只会多不会少。” “这么快?”王笑道。 唐芊芊道:“你既然给了办法,当然是愈快愈好,免的夜长梦多。” “那取暖的供炭呢?” “已经有几家专给大户人家供炭的商户跟我订了货,但多数还在观望。等冬天到了,才叫真的赚钱。” 王笑道:“这工艺简单,别让人学去了。” “自然有人想学,但我们快了一步,京中的煤商都已跟我签死了只能供给我。” “那就好。”王笑点点头,问道:“我想支些银子用,有么?” 唐芊芊便轻笑起来:“你堂堂王家三公子,穷成这样?若依奴家说,再将这三千多两全投进去,把京中所有煤渣收了,到时候,谁也别想跟我们争。” 王笑苦笑道:“家里又不给我钱,花钱的地方却还多。” “账本里夹了一张银票,你拿去用,就算是人家自己贴给你的。”唐芊芊柔声道。 她说着自己又好笑道:“你与奴家一起做生意,竟是连帐本也懒得翻。” “那不是因为信任你么。”王笑嘟囔道。 说着,他从帐本里翻出一张银票。 竟是三百两银子的巨款。 “你……” 王笑才张口,唐芊芊却是伸出手指轻轻压在他嘴上。 “嘘。什么都别说。”她轻笑道,眼睛微微弯着,带着些极动人的明亮。 “奴家有点薄财,你只管拿去花。总而言之。人家对你的心意,你是知道的。” 她说着,缓缓闭上眼睛…… 王笑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一颗心噗通噗通跳个不停,耳朵热得要烧掉一样。 眼前的女子一张脸完美无瑕,漂亮到让人无法呼吸。 她的嘴唇看起来软软的,还轻轻嚅了嚅。 那双微微闭着的眼中,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完了完了”王笑喃喃了一句。 他飞快就夺门而出,一溜烟就跑到院门外,倚着墙蹲下来,很有些心乱。 自己大概被这女人给俘获了。可自己才十五岁啊。 明知道她不简单,还是掉到陷阱里。 自己真的是个傻子,非要在悬崖边试探,现在探着探着掉下去了吧…… “不对,我还捉着树呢。” 过了好一会,王笑才站起来。 站得有些怪异。 “唐芊芊,给你害的,我都站不直了。” 这么嘟囔了一句,他将三百两银票收进怀里。 碰到怀中那叠纸,他才想起来:还有一个做生意的好点子没跟她说呢。 “算了,晚上办完事再来,现在见她太危险了。” 如此想着,王笑走出积雪巷,喊了辆马车送自己到西四街。 第38章 大主顾 马车到了兴旺赌坊的门口,王笑便掏出三百两银票递过去。 “爷,您这不是为难小的吗?小的怎么找得开?”那车夫极有些无辜。 也是,五六十万呢。 王笑只好收了银票,探头向兴旺赌坊看去,向站在门口的保安……不对,保镖招了招手。 那大块头汉子见是坐马车来的客人,便走上前来。 “认得我吗?”王笑问道。 “不认得。”大汉道。 王笑道:“三天前我来过,你还要打我呢。” “俺想起来了,你是带了泼辣娘皮来闹赌的!” “不是,我不是跟他们一伙的……” 好不容易让那打手将柜头喊出来结了车钱,王笑终于步入了兴旺赌坊。 他这次学得乖了,先将三百两的银票兑成了散银。便道:“带我去见柴爷吧。” “我家爷现在没空见你。等着吧。” “要等多久?”王笑颇有些不爽,心道,是不是还要我取个号? “且等着。”柜头道。 他说着,打量了王笑两眼,心道:嘿,只做了四十银子的买卖,派头却还不小。我家柴爷在见大主顾,能见你这小虾米吗?! 小柴禾确实是在见大主顾。 大主顾自然有王笑来时没有的待遇。 隐秘的房间,茶水是上好的都匀毛尖。 “大爷竟难得过来,二爷最近可好?”小柴禾笑问道。 来人道:“今日我过来不是为了生意上的事,只是一点私事。” 小柴禾在大客户面前竟难得的文雅起来,竟还能用些雅词,道:“愿闻其详。” “说来惭愧,我家娘子被人骗了二万两银子,那伙人扮成放利钱的,许给我娘子颇高的利息。结果却是连本钱都被吃了。” 小柴禾会意,道:“大爷你放心,这事交给我定给你查出来。到时候连本带利让他们吐出来。你只管描述一下那伙人的形貌。” “据我娘子所言,是一个贵妇打扮的女子,年轻不到二十,样貌极美,江淮口音。带了个颇丑的丫头,还带了个肥头大耳的马夫。那女子自称姓严,说自己夫家是扬州来的盐商,货太多了,银子太少了,一时周转不便。呵,我家娘子论起来也是聪慧之人,不会轻易被骗。但,那女子极会把握人心……” 来人说到这里,摇摇头轻声了一声:“她心气高,想证明自己有商才,便落了人家的套。” 这般评价了一句,来人才接着道:“两月前,城北徐员外家的老夫人做寿,我娘子在宴上与这女子相识,彼此投机,便有了往来。当时她还说过,那女子是她少见的貌美才高。后来那女子言语提及利钱之事,我家娘子便先放了一千两在她那,不到两天,就还了一千一百两。正是这样时常借还,我娘子才慢慢相信她,后来又亲眼见到她家的盐船,确实载货颇多。所以十日前,我娘子又放了二万两给她。” “就是这盐业生意,才能让人最放心啊。”小柴禾道:“那艘盐船呢?” “我查过,那条盐船也不是她的,住所也是租的,如今已然空了。人已经消失地无影无踪。” 小柴禾沉吟道:“严,盐……那想来这姓氏也是假的。” “定是假的无疑。”来人道:“对了,她的那丫环名叫花枝。这许是一条线索。” 小柴禾便有些为难起来,道:“这样的骗子,一击既中,可能都已出了京,我也只能尽力找找,大爷也不要抱太大希望了。” “我知道。”来人便站起身来。 小柴禾忙起身相送,又道:“对了,上次二爷要找好用的手统,我已找了几支。烦请大爷转告。” “我知道了。” 来人说着,推开门往外走。 他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也不走此间的暗门,施施然就向外厅走去。 那边大厅里王笑颇有些坐不住,向那柜头问道:“我要捞的人捞出来没有?” “我不过是个摇骰子的柜头,如何能知道?” 王笑被他气笑了,道:“那为何你们派一个摇骰子的柜头招呼我?为何不找个专业的人来?” 那柜头正要说话,王笑止住他。 “别说,我懂。” 说出来我更没面子。 分明就是瞧不起我,嫌我办的事不够凶。 这般想着,他百无聊赖地向院里看去。 这一看,他又是吓了一跳。 “大哥?” 小柴禾在见的大主顾竟然是大哥? 大哥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读书人吗…… 王笑转念一笑,若让王珍见到自己在这里,以后定然不会再让自己出门。 这一思量,王笑颇有些慌。 他转头就往外跑,等跑到了外面的赌场,他定眼一看,却见赌场的大门口,米曲已套了马车正候在那里。 王笑四下一看,更加慌张。 他只好转身往楼上跑去。 二楼都是小包间,里面都在推牌九。王笑找了一圈,唯有一个包间是空着,便跑了进去。 透过包间的窗户向楼下看去,只见王珍走到场间,居然被一个人拦住了。 那人与王珍差不多年岁,显得极是热情。 “咦,竟然是王兄!好久不见。” “贺兄。”王珍拱拱手。 “竟难得在这里见到王兄,当年我被逐出书院后,因家中商事辗转各地,到如今,与王兄有十多年未见了吧?” 这个贺兄声音颇大,仿佛被逐出书院是莫大的荣誉般。 王珍道:“是啊,贺兄风采如昨。” “王兄才是风采依旧。犹记当年,小弟最仰慕之人便是王兄你,那时候,王兄你带我去青楼,我带你来赌场,实乃互为良师!哈哈!” 楼下赌场颇有些嘈杂,这个贺兄的声音却很清亮,很有穿透力。 似乎在炫耀他的浪荡。 两句话出口,不少人都看向他,投向了鄙视的目光。 “昨日我又听闻王兄你的事迹了,掌掴新科进士,又拿出令弟两首词狠狠地摔了那些自命清高的读书人一巴掌,大快人心呐。” “不过是一场误会而已……” 王笑目光看去,终于见到王珍拱了拱手似在告别,偏偏姓贺的还依依不舍。 第39章 推牌九 王笑心里很着急,暗骂那个姓贺的不已——你到是把我大哥放回去啊,聊个什么劲。 偏偏那贺兄却是极热情,忽然一把拉住王珍的手。 “哈哈,故人相见,快意平生。王兄若无它事,一起共推牌九,如何?” 他嘴上还知道问一句“如何”,动作却一点也不慢,拉着王珍就往里走。 王笑见两人走进厅里,忽然想起一件事——二楼就这一个空房间了。 他连忙就往外跑。 才到走廊上,便听到那个贺兄的大嗓门在楼梯上说话。 “哈哈哈,王兄可还记得,当年我们用牌九砸那老学究的头……” 王笑在光秃秃的走廊上跑来跑去,无处可躲,只好躲进一间有人的房间。 房间四个人正在推牌九,听到开门声便抬头看了他一眼。 王笑只觉这些人长得颇为奇怪。 一时却也顾不得许多。 只听门外贺兄又道:“若是有一天,我们书院这‘吃、喝、嫖、赌’四毒公子能再聚在一起推牌九,才叫畅怀。” 王笑心道,‘赌’公子想来就是这姓贺的了,也不知大哥是其中哪个? 下一刻,却见一张极奇怪的脸凑过来。 王笑又被吓了一跳。 眼前这人戴了帽子围巾,皮肤很白,却是浓眉大眼,还长了一个黑痣,又长了很多胡子。 看起来极有些颜色鲜艳。 “是你?”这人问道,声音怪怪的。 “我认识你?”王笑道。 “我们是一伙的呀。” 那人的声音忽然变成了好听的少女声音。 王笑有种不好的预感,轻声问道:“你是?” “贼杀才,这围着太热了。”对方说着,将脖子上的围巾解下来。 王笑眨了眨眼,只见她下巴上的胡子也随之掉落了下来,连眉毛也有些飘。 “姐,你要是让人认出来,又不让我们来这赌了。”桌上有个人说道,说着还打了一张牌:“三筒。” 王笑一愣。 桌上另外两人也是一愣。 三人异口同声道:“又是你们两个!” 秦玄策只好也将围巾解下来,耸了耸肩,有些无奈道:“哈,被认出来了。” 牌桌上两人显然也是赌场的柜头,手一指,就道:“请两位出去。柴爷吩附过,不接待两位。” 秦玄策就劝道:“你不说我不说,我们在这房间里,谁知道你们是和我们赌的?” 他似乎觉得推牌九颇为有趣,又道:“这个比赌大小有趣。来来来,接着来,才玩了两把……” 那两个柜头却颇为强硬,硬梆梆道:“我们赌场不接待两位。” “贼杀才,老娘还不爱玩你这牌九!不够费脑子的。”秦小竺骂道:“我自去楼下赌大小,你们两个闭上嘴,敢向楼下的柜头泄了消息,老娘拧了你们的脑袋。” 秦玄策便道:“姐,赌大小没甚意思,还是玩牌九好。” “闭嘴。”秦小竺忽然一把拉住想出门的王笑,道:“好巧呀,今天又见面了。” 秦玄策插嘴道:“巧什么巧,上次人家都说了‘三天后’会来,你天天在这赌博,当然会碰到。” “你闭嘴!” 一声清喝,颇有声势。 屋里四个男的都是脖子一缩。 王笑又听秦小竺对自己说道:“你这人挺有意思的,我们交个朋友吧。我叫秦小竺。那个我弟弟,秦玄策。” 王笑看着她脸上贴的那个乌黑的痣,有些出神。 “哈,好……” 秦小竺道:“我们是锦州来的,对京城不熟,你要多照顾我们。” “对了,我们锦州人豪气,你不要见怪。” “不见怪不见怪。” “不是我们锦州人豪气,只有我姐豪气。” “你闭嘴。跟你讲话了吗?” 王笑道:“好……那个,我找小柴禾还有点事。” “去吧。”秦小竺颇为爽快。 王笑松了口气。 没想到秦小竺又大咧咧道:“我们打算去楼下赌大小,一会你出来了,记得招呼一声。大家一块喝顿酒。” 喝顿酒? “好,好。”王笑打了个哈哈,他向门外瞄了一眼,见走廊里没人,便侧了身子出来。 临走还听到秦玄策在说话。 “我们推牌九不好吗?赌什么大小……” ------------------------------------- “人呢?”小柴禾皱了皱眉:“不是说急着见老子吗?” “一转眼就不见了,许是去解手了。” “嫩鸟就是麻烦。”小柴禾颇有些不快。 过了一会,才见王笑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过来。 小柴禾便向那柜头挥了挥手。 那柜头便去领人。 小柴禾则是与王笑寒喧起来:“这京城地界,少有爷摆不平的事。公子以后但凡有事,只管找我。” 他虽然嫌王笑嫩,但看这小子年轻小小就能跟唐爷搭上关系,还出手大方,保不齐以后也是个大主顾,说话间便还算客气。 王笑便道:“往后找柴爷的事定然不少。” “公子怎么称呼?” 王笑愣了一下,这个小柴禾认识大哥。却不好直接报名字了。 小柴禾见他为难,只道他在道上有点名气。 这还真是人不可貌相,小柴禾便摆手道:“不方便说没事,大家都是道上的,理解。” 说话间,那柜头已带着耿当和那高瘦青年过来,同行的竟还有个小女娃,四五岁的模样。。 “人给您捞出来了,那你们聊,我还有事。”小柴禾道。 王笑就知道,小柴禾这是在耍气派,只接待自己,却不亲手沾四十两银子的小生意。 临走前小柴禾皱了皱眉,对那柜头道:“锦州那俩到处说你出老千,你名声臭了,以后别在前头摇骰,到后头招呼吧。” 因祸得福,那柜头喜不自胜,忙道:“谢柴爷!” 他喜滋滋的拉过高瘦青年,道:“快来见过你恩公哈哈。” 几日不见,那高瘦青年形销骨立,像一根筷子一般。还受了刑,脸上带了道烫印,竟是毁了容。 他早就在满目含泪地看着王笑,此时突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像一根折了的筷子。 “小的庄小运,谢恩公救命之恩!此生做牛做马,愿为恩公肝脑涂地!” 那柜头一听这名字就乐了,笑道:“庄小运?我看你这是撞大运。鬼门关里过了一圈,偏让这位爷给捞出来。这种气运,怕是以后要大富大贵……” 第40章 庄小运 小柴禾才出了屋子,却见王珍返身回来。不由笑问道:“大爷怎么还未走?” 王珍道:“恰逢一位故友,打算玩两局牌九,便在等两位朋友过来。” 小柴禾便哈哈一笑,道:“四个大男人推牌九未免气闷,我让人到杏红楼唤几个红绾过来坐陪。今日难得大爷在,怕是连知画姑娘也能到我这赌坊里来。” 王珍摆摆手,也不推辞,道:“我其实是又想起一桩事,特来与你说。” “但说无妨。” 王珍沉吟道:“我家娘子有些要强,最是要脸皮子。若是被骗了银子的事传出去,她难免羞怒。总之,那骗子能不能找到,倒也无妨。切记不要漏了风声出去。” 小柴禾便有些折服——啧啧,二万两银子的事,竟还能说得如此云淡风清。看来自己的城府还要多修行啊。 “大爷但请放心,要是给嫂子掉了一点颜面,你只管拆了我这兴旺赌坊的招牌。”小柴禾发了誓,说着又打趣道:“多情酒公子,风流檀玉郎。大爷有这般心思,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 若细数这些年京城欢场中的名士,‘多情酒公子’确实是指王家酒行的长公子,但‘风流檀玉郎’其实指的却是别人。小柴禾不知就里,只当这两句是夸一人,故如此说道。 王珍也懒得说这些,又有些羞愧,摆手道:“往事俱矣,不堪再提。” 他说着,微微眯了眯眼,很有些随意样子,似闲聊道:“刚才进去那位,年轻小小的,竟也来找你办事?” 若是想打听别人,小柴禾肯定是不会漏半点口风的。 但王笑才干了什么事? 不过是四十两银子的小买卖。 小柴禾便笑言道:“在巡捕营牢里捞了个人,小鱼小虾的。” 这些年来,大户人家看中某个犯人的技艺,将人捞出来充作爪牙的不在少数。而这其中,大部分都是看中这些人胆大心狠,敢杀人敢犯禁。 王珍忽然想到王宝喊的那句“三哥要杀我”,心中便有些骇意。 他表面上却是自嘲地笑了笑,打趣道:“如今的年轻人竟已这般厉害。” 小柴禾哈哈一笑,道:“哪里是,那是个嫩鸟。别人家捞人都是挑些狠厉角色,这小子却是捞了个焉瓜。哈哈,也许是看那年轻人可怜吧。” 王珍一愣,才想起王笑去巡捕营认人之事。 “呵,自己这个弟弟,逛青楼必是有的,毕竟他也是父亲的儿子、多情似我。但不论如此,这孩子的心性绝然是不会差的……毕竟,他也是娘亲的儿子。” 这般想着,王珍转过身施施然回到二楼,开始了今天的活动,推牌九。 ------------------------------------- 王笑并不知道自己千辛万苦躲了半天,最后还是落在了大哥眼里。 此时他正一脸茫然地看着庄小运。 头一次有人跪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王笑有些愣神。 这一愣神的功夫,却见那个四五岁的小女孩竟也噗通一下跪在自己面前。 “青儿也谢恩公救了我小舅,青儿也愿意做牛做马报答恩公。” 声音还很稚气,却很恭谨。 说着,小女孩又工工整整地磕了三个响头。 若说前先庄小运那一跪,王笑只是愣神。此时五岁不到的青儿这一跪,却让他极有些难受起来。 这感觉大概是,懂事得让人心疼。 却是什么样的生活际遇?能让这么个一丁点大的孩子懂事到这样的程度。 他便手慌脚忙地将一大一小两个人扶起来,很是劝慰了一番。 旁边那柜头却是笑着对王笑道:“爷,您这桩生意已经打点清楚了,且收了这张契书,便是钱货两讫。” 说着,掏出一张契书递给王笑。 王笑愣了愣:“这是什么?” “当然是他们舅侄俩的卖身契啊。”柜头道。 王笑道:“为何会有这卖身契?” “瞧您这话说的,不然您花四十两银子做善事不成?虽然说起来,这两人的品相远远不值这个价……” 王笑气极——这个价?这是你们开的价好不好?! 他随手接过那书契,也不看,径直递在庄小运前面,道:“这个卖身契你且拿回去。” 庄小运却是摇了摇头,颇有些坚决道:“我懂规矩,没有收回去的道理。” 青儿则是很有些紧张,咬着指头,眼巴巴地看着那契书。 王笑便道:“人又不是物件,哪有卖来卖去的道理?” 那边庄小运却只是摇头。 那柜头便拉了王笑一把,将他拉到旁边。 “爷,有些事您怕是不懂,小的得和您讲清楚。”柜头道:“咱们捞人,都是为了用人对吧。但要怎么用呢?人心易变,这时长日久的,你怎知对方会不会背叛你?” “有这书契在手就不同了,他生是你的人,生下来的子孙后代也是你的人。若有一天想要背叛你,那就是恶仆伤主,世道不容。天下之大,再没有背主之仆的容身之处。这样的人用起来才放心,我们才能做到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事情才能做好,您说对吧?” 王笑却只是盯着柜头看,很有兴趣的样子。 柜头又道:“反过来说也是一样的,这年景一年不如一年了,人命一年比一年贱。他不把自己卖给你,怎么知道你能养他一辈子?又怎么知道你能养他这侄女一辈子?再比如说,我们赌坊这些打手,一月三两银子看起来多,吃喝还要自理,却是拿命换的银钱,你瞧那天他们被那两个小崽子打成什么样了。哪天赌坊不要他了就是不要他的,那便是断了生计。人啊,是会被饿死的!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一张纸契在手,他也安心,你也安心。大家都安心。您明白了吗?我的爷。” 这柜头一席话说完,王笑很有些动容。 “你叫什么名字?”王笑问道。 “小的名叫崔老三。” 王笑道:“我是问你大名。” “小的大名就叫崔老三。” 王笑:“好吧。你读过书?” 崔老三笑道:“爷,你太抬举小的了,小的屁字都不识一个,不过是个摇骰子的。” 王笑道:“那你竟还会些成语?” 崔老三道:“小的常在前面的茶馆听书。” “难得你能把一件事琢磨透了,还能讲得清楚。”王笑沉吟道:“可愿跟着我做事?” 崔老三一愣。 嘿,这嫩鸟,又在挖墙角了。 老子在柴爷手底下刚升了官,前途无量。却连你名字都不知道,能跟着你这样细皮嫩肉的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曹阿瞒也配挖关云长? 崔老三便笑道:“小的如今在里边做事,往后爷您过来,还得小的招待。这也算是为您干事。” “尽说些场面话。” 王宝瞪了崔老三一眼,转头向庄小运走去。 还没到跟前,他便听到青儿在对庄小运说:“小舅,恩公是不是不要咱们?那是不是就不像你说的那样,能有饭吃了?” 庄小运便有些黯然。 看着青儿期待的眼神,他心中叹道,若是那样的话,要想养活青儿,也只能学白老虎那些人,开始去学着偷抢掳掠了…… 青儿一句话落在王笑耳里,让王笑极有些心酸。 本以为她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是怕自己收了这卖身契,原来却是怕自己不收。 他便有些犹豫起来。 他犹豫了良久,耿当、庄小运、崔老三、青儿也盯着他看了良久。 “我是诚心雇你。”终于,王笑开口道。 “我知道,我收了这两张书契,大家都安心。但我还是不想要你的卖身契……前两天,我家里有两个丫环被人打死了。我之前都没见过她们,第一次见面,见到的就是她们的尸体。这两人,一个与主子有染,一个偷主人东西。被打死了谁都没话说。但我觉得不应该这样子,人不是物件,没有被买来卖去,随意处置的道理。 今天你们信得过我,签了这契纸将自己卖给我。是,很可能我们一世人,两两相好、主仆和谐。但以后呢?我会有妻子孩子,你亦会有妻子孩子,若我的子孙不肖,肆意欺凌你的子孙,又当如何?!你若信我,便信我所言——终有一日,人存世上,只凭双手勤恳劳作便能食得裹腹,不用再卖儿卖女、寄于富户屋檐之下才得心安。 我见到你囫囵身陷,觉得你忠肝义胆,便捞你出来,又打算花钱雇你,是因为看种你的武技、信任你的人品。我往后有些事想让你帮我做,也想让你护卫我。你能为你姐姐、姐夫、侄女做的,我相信你也能为我做。而我既能捞你出来,也请你相信,我不会弃你不顾。 昨日我大哥读陶渊明诗句读到的是‘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我读到的却是——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我雇你,是想以性命相托。若只靠一纸契书维系,那不要也罢。” 王笑一席话说完,庄小运泪流满面。 待听得‘性命相托’四字,他猛然又是双膝跪地,喊道:“愿为恩公效死!” 第41章 王老虎 王笑连忙扶庄小运起来。 这番话却当然有收买人心的目的在,一半是真心,一半却是笼络。 此时见庄小运涕泪横流,王笑便颇有些羞愧。 他双手扶着庄小运的肩一番勉励之后,耿当才终于逮着机会上前来叙话。 耿当此时的心境却有些复杂…… 将庄小运放了的命令是巡捕营的千总袁庆亲自下的,耿正白便让耿当将人送过来。 这种事巡捕营做得多了,按惯例还给了耿当二两银子。 自己亲手捉的凶犯没几天却被放了,这银子拿在手上自然有些烫手,耿当有心不收,却被耿正白骂了一顿。 “一趟跑腿二两银子,多少弟兄想去?袁千总却让你赚这二两银子,为什么?因为你跟袁环不对付,今天你收了银子,以后见到袁环让着他点,这事就一笔勾销了。但你若不收,就显得你这人又臭又硬,以后也别在营里混了。” 见耿当还不明白,耿正白又叹道:“张都司对大哥有知遇之恩,又提拨了我们族里不少人,现在全族人都指着我们这些人能在巡捕营混出头,若因为你这小虾米,害得大哥与袁千总有隙,便是断了大家伙的前程了。明白了吗?” 耿当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傻愣愣地接过银子,将庄小运押了出来,还顺道回了趟家接了青儿,让这舅侄俩人能相会一番。 待见到来接收的人却是王家的那个痴呆儿,耿当自然是有些吃惊。 但这些富贵人家的事他也不明白,便也懒得多想。 听说有钱人多有些怪癖,或许是这王三公子平时没事就喜欢扮演痴呆儿呢? 此时他与王笑开口谈的却是另一桩事。 “王公子,如今你既然雇了庄小运,青儿你们也会接走吧?” 王笑便看了耿当一眼。暗道这句话却是废话,人家舅舅既然出来了,难道还要你养孩子? “那是自然。” 耿当也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有些不舍。这几日青儿寄养在他家中,极有些乖巧,不过是半大的娃,能做的活却都抢着做,每天天不亮起来起来生火烧水,晚上到巷子口迎自己。如此一来,他自然心疼在孩子。 但他一个大男人,养个孩子在家中总归是不方便。 如今就要把人交出去了,耿当有心想要多交待几句,却不知怎么开口。只好道:“那你可要照顾好她。” 王笑便道:“耿大哥你放心。” 话说到这里,崔老三又插嘴道:“如今庄兄弟跟着公子做活,早出晚归的如何养孩子,还是寄在公子家中方便。” 耿当与庄小运只觉得崔老三说的有道理。 王笑却明白他崔老三话里的另一层意思——有这么个孩子寄养在自己家中,便相当在庄小运身上又压了一道保险。 他只好斜睨崔老三一眼,心中骂道:“就你会琢磨这些道道,没事少听些评书。” 至此,这桩生意便算是了结了。 崔老三见王笑要走,便道:“小的送您出去。” 王笑忽然想起秦小竺还在外面,心中有些害怕,便问道:“你们这有没有后门?” 后门当然是有的,但那是暗道,专供一些大主顾办隐秘事时走的。 崔老三不由心道:就你这四十两的生意,也想走柴爷的暗道? “小的以前不过是个柜头,现在还不清楚这些。爷您还是从前面走吧。”崔老三便道。 “好吧。”王笑无奈。 几人走到外面,王笑探头看了看,米曲已经没在门口等着了。 秦小竺姐弟却还在。 姐弟俩也没能接着赌,已经被赶了出去,正蹲在赌馆的门口,看起来颇有些没脸没皮。 “贼杀才!你凭什么不让我们赌?”一见到崔老三,秦小竺便起身大骂道。 崔老三脖子一缩,笑道:“两位客官,小的如今已不是柜头,这前边的事不归小的管啦。” 秦小竺冷笑一声,讥道:“那可浪费了你这一手出老千的好手艺。” “哎哟我的姑奶奶,小的哪里会出老千……” 秦小竺破口大骂道:“你没出老千?那爷的银子怎会输得比妓馆里小娘们的腚还光?!” 一句话出口,长街上似乎都安静了一下。 王笑抹了抹脸上的唾沫腥子,暗道:好生动的比喻啊。 下一刻,秦小竺在他肩上一拍,道:“算了,今天先放过那杀才,我们喝酒去。” 王笑被他一拍,只好点头笑笑。 秦小竺见了他的笑容,眼睛便亮了亮,问道:“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名字呢。” 王笑四下一看,颇有些为难,大哥既然是这边的常客,他就不想让崔老三听到自己名。 于是他只好道:“我姓王……” 此时大街上人来人往,赌场里吆喝连天。 少女凝视着少年的脸。 年少相逢,互通了姓名便是一场倾盖相交。 背景音中,有人喊着“豹子”,有人喊着“幺鸡”。 王笑耳朵一动,淡淡道:“我姓王,你可以喊我在江湖上的浑号‘老虎’。” 庄小运听了,心道:“果然,恩公也是如白老虎般的绿林豪客。” 秦小竺亦是满眼放光,爽然一笑道:“哈哈,果然是我辈中人,走,我们喝酒去。” 王笑不愿在这赌场门口多呆,便由着秦小竺扯着走了半条街,才说道:“那个……我还有事。” “什么事?” 王笑道:“我打算替我这护卫租个院子。” 王笑不打算带庄小运进王家,而是想让他在外面查一查堂兄王琮的底。 另外,庄小运原先的屋子早让人收了回去,因此王笑就打算在王家附近租个院子,也方便以后办事。 没想到这么一说,秦小竺却道:“我们陪你一道去,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等办完事,晚上一起喝顿酒。” 王笑颇为无语,他实在是有些不适应秦小竺这自来熟的性子。 王笑便对耿当道:“那耿大哥也一起吧,等租了院子,正找人去你那将青儿的行李拉过来,晚上一起喝顿酒。” 听说有酒喝,耿当便答应下来。 于是王笑雇了两辆马车到了清水坊,又找了家牙行。 听说要租屋子,一个龅牙先生就领着几人开始看房子。 毗邻王家西边院墙的巷子叫甜井巷,他们便先在这边看了几间屋子。 龅牙先生笑道:“这甜井巷明年怕是要拆了,隔壁卖酒的王家这几年越发兴旺,据说准备将这边也买下来扩建。因此住不得两年,但胜在便宜。” 秦小竺便骂道:“呸!这年头粮食都不够吃,拿粮食酿酒的人却还赚了个盆满钵满,这天杀的世道!” 王笑摸了摸鼻子,暗道:切不能让她知道自己是王家的儿子。 第42章 缨在南 因王笑对这几间屋子都不太满意,那龅牙先生便道:“几位爷若不在意价格,北面倒有不错的院子……” 其实他一看王笑的衣着便知他不会满意甜井巷的屋子,但先看了差的,一会再看好的,自然容易看上眼。 果然,接下来看的这个院子王笑便颇为满意。 除了采光稍微差点,样样都好。 “爷若是定下来租这院子,还能送许多坛酒。”龅牙先生笑道:“这院子王家原是分配给酒行里一个管事住的,如今他儿子得了主家青眼,当上了掌柜,买了自己的宅子,王家才将这院子租出去。这院中留下的却是老掌柜带回来的酒,因是后几锅的劣酒,他儿子不稀罕带。但劲道还是很足的……” “好!” 王笑还未说话,秦小竺已在那酒坛子上一拍,道:“我觉得这间院子好。格局大方,要屋有屋,要厅有厅,还有送酒。老虎,你说呢?” 王笑极为无语——自己好歹也是堂堂王家三少爷,自家掌柜都嫌弃的酒,还想打动自己? 还有这个秦小竺,前一刻还说拿粮食酿酒是天杀的,此时却是馋起酒来了。 但既然院子适合,他还是道:“好吧,那就租下来。小运,你以后就住这。” 庄小运正要说话。 秦小竺插话道:“这么大院子,他一人住?” 王笑道:“以后我再雇了别人也有地方安置。” “以后是以后。”秦小竺叹了口气道:“老虎啊,你不如让我们姐弟也搬过来住吧?” “哈?”秦玄策正掀着封泥在那闻,听了这话吃了一惊。 “姐,我们好歹也是……住这种地方,难免掉了身份。”他附在秦小竺耳边轻声道。 秦小竺道:“呸,我就要让别人看我们笑话!再说了,现在那会馆住着,一月得多少银子?这里却是不要钱的。” 她接着又道:“死人堆里都躺过,躺哪里不是躺?” 秦玄策点点头,深以为然。 “对,反正我们天天也不着家。” 他说着,也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就乐了,咧开嘴笑了一声…… “老虎兄,就这么定了吧。我们姐弟从关外入京,漂泊在外,输光了钱银,实在是没有去处了。你这院子屋子多,随便分两间给我们就打发了,哪怕是柴房也好。”秦小竺道。 王笑曾经亲眼看到她一个人打翻了三个铁塔般的大汉。 这样的勇武之人,还不是想住哪里,就住哪里。 几人都是少年心性,没那么多讲究,事情便这样有些潦草地定了下来。 那龅牙先生便道:“既然如此,爷您不妨随我去找连管家签契书。” “连管家?可是叫连贵?”王笑问道。 连贵是王家的前院的二管家,因家中管家只有他一人姓连,故而王笑有此一问。 龅牙先生讶道:“爷您竟然认得连管家?” 王笑颇有些无语——自己这个三少爷还要向自家租房子。 他只好背过手,故作高深道:“因生意上的事,我与他打过几回交道。既然如此,我便不好出面了,以免他看我面子,少收了租金,这样不好。” 龅牙先生道:“爷您不占人便宜,小的实在敬佩。” 王笑便让庄小运去签契书。 趁着这会功夫,秦小竺姐弟毫不客气地先挑了两个房间。 待庄小运与龅牙先生回来,王笑接过那契书,见上面的签字画押,户主却是二叔王秫的大名。 再一看地址。 积雪巷,西三十六号? 又想到积雪巷东七号住着的唐芊芊,他不由心中微颤,低头笑了一笑。 将那契书收好,王笑又对那龅牙先生问道:“我还想买个宅子,可有在卖的?” “有有有,爷想要买怎样的宅子?” 王笑早已想得清楚,道:“要二进院,格局方正,堂屋明净,我是居家自住的。也是要离这王家大院近,好沾些富贵气。” 遇到这样的大主顾,龅牙先生自然是喜意连连,让人套了牙行的马车,便带王笑开始看宅子。 在路上时龅牙先生便开始介绍起来,楚朝的房价不算贵,一般的州县宅子基本是几十到一百多两银子价格。但京城居大不易,而清水坊这个地段,那种暗乎乎不带院子的小破屋便要二百多两银子起跳了。 结果连看了好几处,王笑都不太满意。 待待售的几家宅子全都看过之后,那龅牙先生便有些为难起来。 “爷您若是一定要离王家大院近的宅子,可就没有了。” “真没有了?”王笑颇有些不甘,“我说了,想沾些富贵气。” “若说有,却还有一处,只是已经被人订下来,但今晚才来付定金,若是您想要,倒是可以看看。” 王笑便明白过来,道:“我诚心想买,若是合意的,我另封你一份跑腿钱……” 龅牙先生听了便欣然答应。 这是一间二进的大院子。 “这宅子在王家的南边,光线不会被他家的墙挡住。格局正向朝南,十分亮堂、冬暖夏凉。前有院,后有花园,闹中取静……”龅牙先生赞了良久,又说道:“这宅子本是一位工部官老爷住的,如今他升迁到了南边,才打算卖了。家人急着出手,价格极是划算。若非爷对前面的宅子不满意,小的是不会带爷看这里的,毕竟这院子已有主顾订下了。” 王笑也不说话,站在后花园的石桌上往院墙外看去,隔着条细细的小溪便是王家的高高南墙。 他不禁沉吟起来。 若真是娶了公主,怕是想见缨儿也难,毕竟王家是家大业大,闲杂人等又多,谁知道哪些是别人的耳目。 但,如果缨儿住在这里,自己时常回王家,便可以从那个院墙处翻过来,神不知鬼不觉…… 如此一来,缨在南,芊在北。 王笑摇了摇头,暗骂自己道:想什么呢。 他便问道:“这样贴着王家大院的宅子只有这一处了?” “只有这一处了。” “多少钱?” 龅牙先生道:“本是三千二百两,那主顾还价到三千一百两。” “这么贵?!” “贵?这个价可是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这可是京城的二进院大宅子。天子脚下,多少达官贵人想买宅子都买不到,爷您住几年,到时候卖了转手还能赚一笔呢。您再看这梁柱,这成套的桌椅,都是上好的木头,保养得也好。后园的花草树木,也都是名贵的……” 王笑沉吟起来。 ——换算起来,六百万元……若按平方算也是便宜的,这地段,这户型,市中心独栋大别墅,带花园带马车位,还送装修、送家具。 何况自己和缨儿还是刚需。 但就是钱不够,手上的银钱算起来,还差那么个二千八百多两…… 第43章 大板车 秦小竺本来对王笑买宅子的想法很有些无法苟同,路上还劝过他道:“大丈夫以天为盖,以地为舆。买什么宅子?阿策,你说呢?” 秦玄策便道:“不能买!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 但等到真逛了这宅子,秦小竺却是背着手转了几圈,点头赞道:“这宅子不错,就是前院小了一点,摆不开架势练武,但住着肯定舒服。娘希匹,你们关内人就是懂享受。老虎兄,我要是你,我就买了。阿策,你说呢?” 秦玄策便道:“买!千金散尽还复来。” 王笑翻了个白眼,懒得理这对姐弟。 耳边龅牙先生还在说着:“爷您看,这后花园的景致……这里还有个秋千架,以后您娶了夫人,便可在此举案齐眉。” 秦玄策便坏笑道:“啧啧。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王笑转头看去,恍惚中似乎看到缨儿正坐在秋千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唉,钱是王八蛋,真是很难赚。 他便叹道:“我如今还差些银钱,均我些日子,等我赚够了钱再来买,行吗?” 龅牙先生便有些失望起来。 “爷,您也知道的,这宅子今晚就有主顾下定的。” 王笑叹道:“手头实在没有这么多银子,你们这又不能按揭。” 龅牙先生不知‘按揭’为何物,便赔笑道:“若是爷差些银钱,先前看的那些屋子里可有满意的?东边那间,还可以再杀杀价,二百五十两银子便能拿下来。” 看过了此间,王笑便对那种连院子都不带的小破屋不再感兴趣,有些失落地摇了摇头。 又看了那院墙一眼,他道:“既然如此,也只能等我赚了银子,再托你替我找间这样的宅子。” “也好。”那龅牙先生勉强赔着笑脸,喃喃道:“只是到时这样的宅子却不太好找。” 买卖虽然没做成,王笑却还是依着先头所说的,另许了一份跑腿钱给这房牙。 龅牙先生便喜上眉梢,满口笑道:“爷下回再要置业,只管来找小的。” 几人出了宅子,龅牙先生便将门锁上。 王笑向紧闭的朱红色大门挥了挥手,有些兴意阑珊。 秦小竺便大笑道:“莫要败了兴致,我们去采买些物件,然后去喝酒!” 她说着,在青儿小脸上捏了一把,笑问道:“去喝酒喽,青儿高兴吗?” 青儿自然不会觉得去喝酒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却还是乖乖道:“高兴。” 几人便逛到一条颇为热闹的大街。 先是找了家车行,耿当租借了辆马车去拿青儿的行李物件。 秦玄策便道:“正好我与你一道去,将那点破家当也收拾过来。” 秦小竺则是拉着王笑开始采买。 “这个酱牛肉味道真他娘的不错,切两斤来。” “贼杀才,我竟是浑身上下就只剩这点铜板。老虎兄,不如你仗义疏财……” “唔,如今天凉了,是该再添些被褥。店家,你只管打三床来,都要这般厚的。老虎兄,来,再疏一下财……” “青儿,这个茶叶蛋,闻着香不香?老虎,来疏……” 王老虎:“……” ------------------------------------- “就在这了,耿大哥你等我一会。”秦玄策道。 耿当抬头一看,却是一座颇气派的建筑,门口的牌匾上是铁划银勾的“辽东驿馆”四个大字,字体极有气势。 耿当与门口的石狮子对望了一眼,耸了耸脑袋。也不知这秦姓姐弟俩什么来路,竟住这样气派的地方。 过了一会,秦玄策才出来,手支着车辕向耿当赔笑道:“耿大哥,有没有银子借我几两?” 耿当一愣。 他怀里揣着二两银子,本指着抽空买些好礼物回村里一趟。此时秦玄策问起,他便毫不犹豫摸出来递了过去。 秦玄策嘿嘿一笑,道:“耿大哥再稍等我一会。” 一会之后,却见秦玄策走了出来,一边肩上挑着一柄长枪,另一边肩上挑着一柄长刀。两件长兵器上各挂了两个包袱。 “嘭”的一声大响。 秦玄策将刀枪丢到马车里,马车便开始吱吱呀呀响起来。 “莫不会散架了吧?” “放心,也没有很重。”秦玄策大大咧咧笑了一句,坐到车辕上与耿当并肩驾车,笑道:“走吧,总算离开这晦气地方。驾!” 拉车的老马打了个响鼻,似乎颇有不爽。 耿当其实有些好奇秦玄策是什么人的,但人家不说,他也不好问。 两人一路上便还是讨论些与武艺有关的事,路上若遇到好看的小娘子,秦玄策便笑着与人家招手打招呼。 这样轻佻的行径让耿当很有些惊慌失措。 在耿当想来,这样很容易被人家骂作“登徒子”之类的。 没想到那些小姑娘却往往都是低头羞涩一笑,竟还有向秦玄策挥手帕的。 这让耿当感到极有些不可思议…… 两人回了积雪巷西三十六号,卸了行李,便去车行还马车。 到了车行,竟正好见到庄小运在租板车。 “租板车做啥?”耿当好奇道。 庄小运道:“运东西。” 运东西?耿当依旧有些不明白。 等三人推着板车到了一家颇为气派的酒楼门口,他就有些口瞪口呆。 却见地上满满当当的东西,堆了有一人高。棉被絮褥、锅碗瓢盆应有尽有。 秦小竺牵着青儿站在旁边,两人手里还各拿了一个鸡腿。 王笑脸上则是带着苦笑。 接着,酒楼里鱼贯走出几个伙计,提了好几个食盒放在板车上,又放了好几壶酒。 秦小竺道:“今天既是刚搬了家,我们带菜回去吃。算是开灶,图个吉利。” 秦玄策、耿当、庄小运便开始搬东西。 秦小竺颇有些高兴,大喊道:“回去喝酒喽。” 说着,她抱起青儿就往板车上一放。 青儿坐在食盒上,极有些不好意思,忙道:“青儿可以自己走。” “走什么走,我们俩是姑娘,坐大板车。”说着,秦小竺自己也往板车上一坐。 拉板车的庄小运便有些无语。 一行人便这般拉着板车,载着酒菜,招摇过市地回到了积雪巷西三十六号。 此时天正好黑下来。 结果发现,秦小竺买了整条街,却忘了买烛火。 他们只好将菜摆在板车上,就在月光下吃起来。 耿当、青儿、庄小运都穷,都许久都没吃到肉,一开始还吃得颇为矜持。后来看秦小竺点的菜肯定是要剩的,便放开了肚皮吃,极有些尽兴。 颇有些过份的是,秦小竺趁人不注意,沾了两筷子酒喂青儿,还道:“不过是些和水一样的竹叶青,有什么打紧。” 青儿却是整个脸都红了,原本腼腆的性子也变得有些不同起来。 “小舅,这个好好吃!” “小舅,这个也好好吃……” “恩公,这个这个,太好吃了……” 王笑看着青儿,既觉得无奈又觉得有趣。 耿当却是俯在他耳边,很有些担忧地小声说道:“不能让娃儿跟着这粗悍丫头学野了,以后会嫁不出去的。” “哈。”王笑便轻笑了一声,有心让秦小竺不许再给青儿喂酒,但想到她打架的样子,又不敢吱声。 下一刻,秦小竺在耿当背上一拍,骂道:“杀才,你在背后讲我坏话。” “俺没说你坏话。”耿当吓了一跳。 秦小竺却是哈哈大笑道:“罚酒三杯!” 耿当便老老实实喝了三杯…… 第43章 大板车 秦小竺本来对王笑买宅子的想法很有些无法苟同,路上还劝过他道:“大丈夫以天为盖,以地为舆。买什么宅子?阿策,你说呢?” 秦玄策便道:“不能买!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 但等到真逛了这宅子,秦小竺却是背着手转了几圈,点头赞道:“这宅子不错,就是前院小了一点,摆不开架势练武,但住着肯定舒服。娘希匹,你们关内人就是懂享受。老虎兄,我要是你,我就买了。阿策,你说呢?” 秦玄策便道:“买!千金散尽还复来。” 王笑翻了个白眼,懒得理这对姐弟。 耳边龅牙先生还在说着:“爷您看,这后花园的景致……这里还有个秋千架,以后您娶了夫人,便可在此举案齐眉。” 秦玄策便坏笑道:“啧啧。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王笑转头看去,恍惚中似乎看到缨儿正坐在秋千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唉,钱是王八蛋,真是很难赚。 他便叹道:“我如今还差些银钱,均我些日子,等我赚够了钱再来买,行吗?” 龅牙先生便有些失望起来。 “爷,您也知道的,这宅子今晚就有主顾下定的。” 王笑叹道:“手头实在没有这么多银子,你们这又不能按揭。” 龅牙先生不知‘按揭’为何物,便赔笑道:“若是爷差些银钱,先前看的那些屋子里可有满意的?东边那间,还可以再杀杀价,二百五十两银子便能拿下来。” 看过了此间,王笑便对那种连院子都不带的小破屋不再感兴趣,有些失落地摇了摇头。 又看了那院墙一眼,他道:“既然如此,也只能等我赚了银子,再托你替我找间这样的宅子。” “也好。”那龅牙先生勉强赔着笑脸,喃喃道:“只是到时这样的宅子却不太好找。” 买卖虽然没做成,王笑却还是依着先头所说的,另许了一份跑腿钱给这房牙。 龅牙先生便喜上眉梢,满口笑道:“爷下回再要置业,只管来找小的。” 几人出了宅子,龅牙先生便将门锁上。 王笑向紧闭的朱红色大门挥了挥手,有些兴意阑珊。 秦小竺便大笑道:“莫要败了兴致,我们去采买些物件,然后去喝酒!” 她说着,在青儿小脸上捏了一把,笑问道:“去喝酒喽,青儿高兴吗?” 青儿自然不会觉得去喝酒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却还是乖乖道:“高兴。” 几人便逛到一条颇为热闹的大街。 先是找了家车行,耿当租借了辆马车去拿青儿的行李物件。 秦玄策便道:“正好我与你一道去,将那点破家当也收拾过来。” 秦小竺则是拉着王笑开始采买。 “这个酱牛肉味道真他娘的不错,切两斤来。” “贼杀才,我竟是浑身上下就只剩这点铜板。老虎兄,不如你仗义疏财……” “唔,如今天凉了,是该再添些被褥。店家,你只管打三床来,都要这般厚的。老虎兄,来,再疏一下财……” “青儿,这个茶叶蛋,闻着香不香?老虎,来疏……” 王老虎:“……” ------------------------------------- “就在这了,耿大哥你等我一会。”秦玄策道。 耿当抬头一看,却是一座颇气派的建筑,门口的牌匾上是铁划银勾的“辽东驿馆”四个大字,字体极有气势。 耿当与门口的石狮子对望了一眼,耸了耸脑袋。也不知这秦姓姐弟俩什么来路,竟住这样气派的地方。 过了一会,秦玄策才出来,手支着车辕向耿当赔笑道:“耿大哥,有没有银子借我几两?” 耿当一愣。 他怀里揣着二两银子,本指着抽空买些好礼物回村里一趟。此时秦玄策问起,他便毫不犹豫摸出来递了过去。 秦玄策嘿嘿一笑,道:“耿大哥再稍等我一会。” 一会之后,却见秦玄策走了出来,一边肩上挑着一柄长枪,另一边肩上挑着一柄长刀。两件长兵器上各挂了两个包袱。 “嘭”的一声大响。 秦玄策将刀枪丢到马车里,马车便开始吱吱呀呀响起来。 “莫不会散架了吧?” “放心,也没有很重。”秦玄策大大咧咧笑了一句,坐到车辕上与耿当并肩驾车,笑道:“走吧,总算离开这晦气地方。驾!” 拉车的老马打了个响鼻,似乎颇有不爽。 耿当其实有些好奇秦玄策是什么人的,但人家不说,他也不好问。 两人一路上便还是讨论些与武艺有关的事,路上若遇到好看的小娘子,秦玄策便笑着与人家招手打招呼。 这样轻佻的行径让耿当很有些惊慌失措。 在耿当想来,这样很容易被人家骂作“登徒子”之类的。 没想到那些小姑娘却往往都是低头羞涩一笑,竟还有向秦玄策挥手帕的。 这让耿当感到极有些不可思议…… 两人回了积雪巷西三十六号,卸了行李,便去车行还马车。 到了车行,竟正好见到庄小运在租板车。 “租板车做啥?”耿当好奇道。 庄小运道:“运东西。” 运东西?耿当依旧有些不明白。 等三人推着板车到了一家颇为气派的酒楼门口,他就有些口瞪口呆。 却见地上满满当当的东西,堆了有一人高。棉被絮褥、锅碗瓢盆应有尽有。 秦小竺牵着青儿站在旁边,两人手里还各拿了一个鸡腿。 王笑脸上则是带着苦笑。 接着,酒楼里鱼贯走出几个伙计,提了好几个食盒放在板车上,又放了好几壶酒。 秦小竺道:“今天既是刚搬了家,我们带菜回去吃。算是开灶,图个吉利。” 秦玄策、耿当、庄小运便开始搬东西。 秦小竺颇有些高兴,大喊道:“回去喝酒喽。” 说着,她抱起青儿就往板车上一放。 青儿坐在食盒上,极有些不好意思,忙道:“青儿可以自己走。” “走什么走,我们俩是姑娘,坐大板车。”说着,秦小竺自己也往板车上一坐。 拉板车的庄小运便有些无语。 一行人便这般拉着板车,载着酒菜,招摇过市地回到了积雪巷西三十六号。 此时天正好黑下来。 结果发现,秦小竺买了整条街,却忘了买烛火。 他们只好将菜摆在板车上,就在月光下吃起来。 耿当、青儿、庄小运都穷,都许久都没吃到肉,一开始还吃得颇为矜持。后来看秦小竺点的菜肯定是要剩的,便放开了肚皮吃,极有些尽兴。 颇有些过份的是,秦小竺趁人不注意,沾了两筷子酒喂青儿,还道:“不过是些和水一样的竹叶青,有什么打紧。” 青儿却是整个脸都红了,原本腼腆的性子也变得有些不同起来。 “小舅,这个好好吃!” “小舅,这个也好好吃……” “恩公,这个这个,太好吃了……” 王笑看着青儿,既觉得无奈又觉得有趣。 耿当却是俯在他耳边,很有些担忧地小声说道:“不能让娃儿跟着这粗悍丫头学野了,以后会嫁不出去的。” “哈。”王笑便轻笑了一声,有心让秦小竺不许再给青儿喂酒,但想到她打架的样子,又不敢吱声。 下一刻,秦小竺在耿当背上一拍,骂道:“杀才,你在背后讲我坏话。” “俺没说你坏话。”耿当吓了一跳。 秦小竺却是哈哈大笑道:“罚酒三杯!” 耿当便老老实实喝了三杯…… 第45章 须沉醉 月华如水。 庄小运与耿当沉沉醉去。 秦玄策抱着酒坛子枕在井轱辘上。 “我居然醉了,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哈哈。”他如傻瓜般笑了一声。 “梦回……吹角连营。”他又轻轻嘟囔一声。 井轱辘又硬又凉,枕在上面就像枕着关外战场上的大石头。 秦玄策闭上眼,便看到了山海关之外两千里的山河壮阔,于是他的眼眶有些湿润起来。 “我到现在还一场仗都没赢过呢,三叔你为什么要这样?呵呵,懦夫……懦夫……” 如此喃喃自语了一会,他终于醉死过去,还微微有些打鼾。 月过影移,酒坛子“铛”的一声掉在地上,里面已然空空如也。 鼾声渐歇。 院中便只有极细微的滋滋声隐隐响起。 良久,秦小竺抬起头换了口气。 她吸了吸鼻子,爽然笑道:“哈哈哈,关内的少年郎真他娘的嫩。” 没有人应话。 王笑似乎已经完全僵住。 秦小竺便举起酒坛豪饮起来…… 她也知道,自己这个人,其实是有些让人讨厌的。 再好看的女孩子也经不住这样作,骂粗话、滥赌鬼、脾气坏,爱打人、自来熟、没分寸没教养,还乍乍呼呼颇为聒噪。在这个时代的女子中,算是非常恶劣的了。 于是放下酒坛子的时候,她便盯着王笑的眼睛,问道:“你为什么不躲我?” 王笑眨了眨眼,有些不可思议。 这,你强吻了我,还问我为什么不躲? 没天理了。 “我……我没来得及躲呀。” “哈哈。”她似有些得意,“你自然是躲不开。” 说着,她摇了摇头,嘟囔道:“不行了,再来就醉了。” 于是她摇摇晃晃地往屋里走去,手里还提着酒坛子,边走还边喝上几口。 “山海关外秦小竺,不破建奴誓不休……哈哈,这下押韵了……” 王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心中千回百转起来——怎么办?她是不是让我跟过去?要是不跟过去,会不会被打死? 可是我才十五岁啊…… “嘭”的一声响,看来是秦小竺关上了房门。 王笑松了一口气。 接着又是一声大响,她似乎是随手将酒坛摔了。 王笑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没进去,她便有些生气。 但还是先走为妙。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出院子,往王家走去。 “我为什么不躲你?哈哈,你不过只是没有安全感的小女孩而已。哈哈,怪叔叔我会怕你吗?” 他其实也醉了,脚步很是虚浮,仿佛踏在云端。 夜风吹来,让人飘飘欲仙。 他哈哈大笑起来。 “我太笨啦!”他向着无人的长街大喊一声。 一朝重生,睁开眼看到的便是这花花世界,富贵高门。云鬟绿鬓里,还以为自己能闲散无忧安然度日。 历史的面貌物是人非,迷雾中,自己居然到现在才知道,到了原本历史上那个明朝将要灭亡的年代。 那个这楚朝,是否会有所不同呢? 能有多少不同呢?更好,或是更坏? 他看向王家高高的院墙,有些许迷茫起来,若有朝一日兵祸压下来,有人提着刀破门而入,又当如何? 缨儿、大哥、刀子、王思思……这些人所处的,就是这个时代。 原来这个时代里,也有那么多无辜而美好的人。 这世间人有千千万万,自己只认得这么一点,其中便有这么多美好的人…… 耳边响起王珍笃定的语气说道:“我会护你一世周全。” 王笑嘿嘿一笑,喃喃道:“一世周全……” 他叫开王家的后门,伸手在披着衣服的王十七脸上拍了一拍,笑吟吟道:“你,是一个尽职的门房,哈哈哈哈。” 王十七目瞪口呆,却见醉态可掬的三少爷已摇摇晃晃走进院里。 “我醉欲眠君且去……且去!我去!我去!我去你个楚王朝……” 这位尽职的门房不免叹了一口气,心道:“这才第一天放三少爷独自出门,就醉成这个样子,以后却还了得?” ------------------------------------- 缨儿与刀子一直没去睡。 两人守着烛火,时不时抬头看一眼窗外。 “也不知大少爷带三少爷去了哪里。”刀子说着,又自言自语地轻声嘟囔了一句:“应该不会吧……” “不会什么?”缨儿问道。 刀子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道:“听说,以前大少爷在青楼里很有些名头,如今我们少爷也长大了……” “你少胡说。”缨儿道,有些郁郁寡欢。 刀子便道:“我也觉得不会的,大少爷不是那样的人。” 缨儿便点点头。 其实她们和大少爷根本也不熟,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等过时间了子时,刀子忍不住趴在桌上眯着了眼。 缨儿给她披了衣服,心中担忧愈盛,便走到院子里来等。 遥夜沉沉,很有些冷。 她举头望着院外,突然有些失落。 过了好一会之后,才见王笑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她极有些惊喜,连忙提着裙子跑过去扶住自己的少爷。 “少爷你怎么喝了酒?大少爷也没派人送你回来……” 她只道是王珍带王笑去喝的酒,心里便有一些些生大少爷的气。 怎么能带我的少爷去喝酒呢。 王笑傻愣愣地笑了笑,醉态可掬。 “缨儿……我想说和你说什么来着……”王笑揉了揉脑袋,有些懊恼道:“钱是王八蛋啊……” 缨儿见了这张笑脸,心中的气恼便又消了,极有些心疼地扶着他进了屋里。 烧水、擦脸、熬姜汤……好一通活忙之后,她与刀子才将王笑安置好。 等刀子先去睡了,缨儿却又搬了张小凳子坐在床头,支着头看着王笑醉得红通通的脸。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虽还有些不舍,却还是搬起小凳子准备回房睡了,免得刀子以为自己留在了少爷房里。 正转身要走,忽然听王笑嘟囔了一声。 “少爷?你醒了?”她轻声问道。 王笑却还在梦睡中。 她低着头听去。 却听王笑低声喃喃道:“缨儿……我也想……护你一世周全……” 第46章 石狮子 秦小竺起得很早。 宿醉之后,她居然还是神清气爽。 走到院中伸了个懒腰,扬着头闻了闻晨曦中带着露水味道的清鲜空气。 接着她就开始,耍大刀。 虎虎生威地耍了一个时辰,秦小竺见院子里七倒八歪的秦玄策、庄小运、耿当还未醒来,便皱了皱眉。 她有些百无聊赖。 于是她推开门,打算到外面溜一圈,熟悉一下新环境。 从积雪巷的最西走到中间,一拐,便到了清水街。 清水街的西面是王家的西府,东面是王家的东府。 秦小竺走到西府的院门前,突然停下来,盯着门口的石狮子看了一会。 王珰带着书僮出来时,便正好瞧见这个长得很漂亮的小姑娘站在自家门口。 王珰眼前一亮。 但他堂堂王家二房五少爷,屋里有两个漂亮丫环不说,在外面什么样的美女没见过?于是也没打算理这个小姑娘。 何况他上学要迟到了,再耽误就要挨戒尺了。 “喂!”秦小竺唤道。 王珰便停下脚步,有些得意地暗想道,这小姑娘怕是看上自己了。 “挨戒尺就挨戒尺吧。” 他便回过头,微微一笑,问道:“姑娘莫非是在喊小生?” 秦小竺用下巴一指西府大门,问道:“这是你家?” 王珰颇有些得意,又是微微一笑,道:“不错,正是小生的寒舍。” 自己这样有钱的公子哥,果然最是吸引小姑娘。 这般想着,他看着秦小竺的漂亮的脸蛋,很有些意动起来。 谁知秦小竺却是忽然脸一沉,冷冷道:“娘希匹,你家这石狮子,逾制了知道吗?” 王珰呆了一呆——这娘们脑子有病。 他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自己是说“关你屁事”呢,还是别理她直接去学堂呢,或者,还能再调戏她一下? 既然撕破脸了,王珰也不‘小生小生’的了,道:“这年头谁还管这个?你这小娘们是想借此勾搭本少爷?” 说着,他笑嘻嘻道:“但若想入本少爷的门,还要看你在闺中的本事。” “哈哈哈哈。”秦小竺大笑一声,嗤笑道:“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让你家大人来与我说吧。若没有十两银子,老子将你全家告到大理寺去!” “嘿,竟是个来讹钱的。” 王珰又惊又气,居然因为一个讹钱的耽误了自己去学堂。 他便骂道:“你管得着嘛你!给少爷我放老实点,不然我把你抢进府去,弄得你生不如死。” 一句话骂完,他心道:自己与这小娘们说这些没用的做甚。 又不能真的强抢民女——主要是家里还没到那个层次,另外父亲也不让。 这小娘们既然没那个意思,还是赶紧去学堂正经。 今天的援课先生极是严厉,戒尺打下来是真的疼。 如此想着,王珰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没想到还没走两步,后衣领就被人拎了起来,一把给拽了回来了。 秦小竺骂道:“贼杀才,你家这石狮子逾制了,给钱封口还是我去告状让你全家问罪?你选一条!” 王珰眨了眨眼。 他实在是有些不可思议——真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疯婆娘,敢在我家门口打劫我! “来人啊!这有个闹事的!”王珰登时就嚷起来。 马上便有十个护院家丁鱼贯冲出来。 “看到没?我被这疯婆娘欺负了,揍她!” 便有一个人高马大的家丁伸手去提秦小竺。 在他们想来,这也不知是哪来的女流氓,随手就能打发。 秦小竺一脚就踹在那家丁肚子上。 这一脚踹得那家丁痛到变形,捂着肚子嚎叫着站不起来。 “抄家伙上啊,一群蠢货。”王珰大叫道。 他实在是又害怕又兴奋。 “今天出门上学,竟能碰到个江湖强人,还是个女的。” 见一群家丁扑上来,王珰便挣扎着想从秦小竺手底下挣出来。 同时他灵机一动,趁乱就伸手想去摸她一把。 没想到,手还没碰到,秦小竺一拳就呼在他脸上。 痛到不能呼吸! 王珰只听到一声牙齿碎裂的声音,用手一摸,鼻子嘴巴都是血,手心里还有大半颗门牙。 “给我打……弄斯她……” 完了完了,说话漏风。 又疼又气又委屈!王珰真的想哭出来。自己招谁惹谁了,好好的想去上学堂,偏偏遇到个这么个疯婆娘。 前几天刚因王宝的事,自己刚被父亲毒打一顿,腚上的伤才结了痂,今天又掉了个门牙。 “打斯她……” 他让极有些吃惊的是,那十个家丁居然没打过那疯婆娘。 比起赌场的打手,这些家丁一年也难得打一次架,筋骨松得很,不到一会功夫,一个个被打得歪在那里嗷嗷直叫。 王珰连忙便想往家里跑,却被秦小竺一把提住。 秦小竺又问道:“贼杀才,再问你一次,给银子还是要问罪?” “哪来的贼婆娘,快把人放开。”对门的王十七、王十八领着一群东府的家丁围过来。 秦小竺只当这是王家的邻居,破口大骂道:“关你们屁事!识相的滚远点。” 王十七与王十八对望一眼,心道,这怎么能不关我们的事呢?我们要救的是自己的堂少爷啊。 正当此时,忽然有人喝道:“这是在干什么!” 声音颇有些威势。 却见一行人缓缓而来,领头的是两人,都是三十左右年岁。 一人身穿锦锻公衣,上面纹着巨大的蟒爪,腰间系了一柄雁翅刀,看着极有些威风,这却是太平司的百户。 另一人却是文士打扮,蓝湖色的长袍穿得整整齐齐,头上戴着帽巾,一脸的死板严肃,一看就是当官的。 两个身后的随从则都是官差打扮。 秦小竺马上松开王珰,作出委屈状。 “什么人在闹事?”有差官喝问道。 秦小竺便一指王珰,道:“他调戏我!” 王珰唬了一跳,喊道:“我没有!” “就是他调戏我,民女路过这里,被他调戏了……”秦小竺嚎陶大哭道。 下一刻,那个太平司百户忽然向秦小竺拱拱手,笑道:“秦小姐,又见面了。” 秦小竺愣了愣,问道:“你认得我?” “卑职裴民,半月前跟着我家镇抚使大人接你与令弟进京。” 秦小竺只好打了个哈哈,道:“是你啊,好久不见哈哈。” 裴民道:“秦小姐这是在打人吗?” “哈哈,是因为他调戏我,我才打人的。” 王珰委屈道:“我没有啊!大人明鉴,学生正要去上学堂,是这疯婆娘先动手的。她见我家中点薄财,守在这里想讹我的钱。” 秦小竺骂道:“贼杀才,分明是我路过这里被你撞见,你就起了色心,想抢我入府,还摸我。大人,我真的是吓坏了。” 裴民道:“秦小姐想要怎样?” “他得赔我十两银子。” 裴民便对王珰道:“你赔给她吧。” 王珰心中极不情愿,但眼前说话的人又不是自己家中长辈,而是浑身上下带着杀气的太平司差爷。 趁着这裴民还好说话的时候,他只好极不甘心地把荷包掏了出来。 还没来得及解开,却被秦小竺一把抢过。 秦小竺在手里掂了掂,道:“还不到十两嘛。” “我就带了这么多银子出门。” “算了,今天放过你。”秦小竺说着,颇有些凶地瞪了王珰一眼,转身就走。 王珰怯怯瞧了裴民一眼,怯怯问道:“这位大人,学生……这就去学堂了?” 裴民懒得理他,点了点头。 王珰这才小心翼翼地绕过这群人,一溜烟就跑开。 与裴民同行的那文士盯着秦小竺的背影看了一会,皱眉道:“你们太平司就这么办案的?事情分明还没断清楚。” “一点小事而已,我太平司又不是管京城民生的。”裴民冷哼道。 “小事?见微见著,可见京城治安、民风崩坏到何种地步……” 裴民颇有些不耐烦,道:“这不是你我该管的事,知道那小女子是谁吗?” “是谁又有什么分别,难道谁还能免遵法度不成?!”那罗大人道。 裴民冷笑了一下,道:“她是秦成业的孙女。” “秦成业?!哼,秦家的孙女又如何?”那罗大人怫然不悦,硬梆梆道:“只看她这幅德性,便知我楚朝武将都是一群怎样的**!保家卫国不能,欺压百姓、抢银打架却是顺手,所以这女子小小年纪就已学得这一身油滑劣性!若放任这些驻虫不管,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裴民翻了个白眼——行,你牛,有本事你去辽东打仗。 裴民懒得理他,对王家的家丁淡淡道:“去通报一声,太平卫百户前来办案,找你们王家东府三少爷。” 第47章 三兄弟 “贺公子好棒哦,又和了一局。等赢了银钱把奴家买回去好不好?让奴家一辈子伺候贺公子。” 一名美妓说着,又给贺琬喂了个葡萄。 坐在对面的如画便浅浅一笑,打趣道:“那王公子输了这么多钱,怕是赎不了奴家了,奴家只好自己贴钱请王公子到闺中玩耍……” 这般玩笑着,又开始了下一局。 推了一夜牌九,屋中的四男四女,除了贺琬,都有些困倦了。 贺琬一边摸着牌,一边向王珍问道:“说起来,我好多年没见到吴培和李丰昂了,这‘吃喝’二公子如今如何了?” “吴培六年前就中了进士,一开始外放了三年多,前两年回京在工部任职,上个月又调到了莱州。可谓是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呐。”王珍道。 贺琬问道:“到莱州任何职?” “他入仕不到六年,已是一方知府。”王珍笑道。 贺琬打了一张牌,笑道:“官运亨通啊。” “官运亨通。”王珍亦是笑了笑,又道:“他这次出京,卖了家里的宅子,该是不打算回来了。” 贺琬便奇道:“他仕途顺意,指不定哪天能再回京任高官呢?” “其中原由他却也未细说。” 贺琬道:“他那宅子就在你家南面吧,玲珑方正,风水是极好的。” 王珍“嗯”了一声,道:“这两年他一直与我毗邻而居。便是因为他,我胖了不少。” “那我去将那宅子买下来,往后与你聚会也方便。”贺琬道。 王珍只当他是开玩笑,轻笑一声,继续摸牌。 “李丰昂呢?”贺琬又问道。 王珍淡淡道:“三年前回了老家,之后就没再见过。” “他老家是永平府吧?” “不错。”王珍道:“前几个月我还给他送了两坛酒。” “山长水远的,你还托人给他送酒过去,有心了。”贺琬道。 说着,贺琬又摸了一张牌,道:“丁三配二四,猴王对,我又和了。” 王珍摇头笑了笑。 一夜过去,天光大亮,几人终于散了牌局。 王珍输了五百多两银子,他这样的人自然从来不用带钱,交待兴旺赌场的柜头将钱结了,回头小柴禾自然会派人到王家酒行结算。 陪坐了一夜的如画姑娘便邀请他到闺中歇息,王珍如今已对这样的小姑娘不太感兴趣,笑着摇头拒绝了,出了赌场,坐上回家的马车。 年近三十,再次像年轻时那样赌了一整夜,他的心境与精神劲却与当年大不相同了。 “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觉新来懒上楼啊。” 倚着马车,王珍又回想起刚才的对话。 有件事他没有告诉贺琬。 ——李丰昂已经死了,当年所谓的‘四毒公子’如今只余三人了。 两年前清军入关,永平府死了不少人。 李家在永平也算大户,但再大的户,被抹掉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 王珍试着找过李家还有没有骨血留下,但连半岁大的娃都无活口,算是断子绝孙了。 今年清明节的时候,王珍在这个至交好友的坟前浇了两坛酒。 他知道,往后,自己参加的丧礼只怕会一年比一年多。 一路上这般想着,王珍回到家。 才下了马车,便有下人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大少爷,有位太平司的百户上门来找三少爷问案。” ------------------------------------- 王家二少爷王珠的院子叫黄粱居。 黄粱既是酿酒的粟米,亦是黄粱一梦的‘黄粱’。 这院子以前叫‘瓠香筑’,四年前王家二少奶奶过世后,又一度叫黄泉居。 “曾对青丝说皓首,千万恨,问黄泉。” 后来老爷嫌这名字不吉利,硬逼着二少爷改了。 一大早,就有两个丫环匆匆跑到黄粱居来请王珠去见王康。 时间虽早,她们却知道二少爷定是醒着的。 到了院子里一看,两个丫环却有些惊。 却见王思思正骑在王珠头上,拿手捏着王珠的耳朵,嘴里咯咯笑道:“骑大马喽,思儿骑大马。” 两个丫环眼皮一跳,只见往日里刻薄冷岭的二少爷一脸笑嘻嘻的讨好笑意,竟让人感觉有些像……有些像女儿的奴才。 “二……二少爷。” 见到有人来,王珠才将王思思放下。脸上已恢复那幅淡漠疏远的表情,道:“何事?” “老爷请您过去。” 王珠道:“知道了。” 王思思到也乖巧,和她爹爹道了别,自己便去找姨娘玩。 王珠便往杜康斋走去。 两个丫环跟在他身后,看着二少爷红红的耳朵,心中又好笑又害怕。 好笑二少爷竟有这样的一面,又害怕自己会不会因为看到这一幕被拖出去杖毙了。 王珠到了杜康斋,王康便摸着须子道:“珠儿看看桌上的帐本,崔家这次少卖了我们二千石的粮,是真没有了还是卖给别人了。” 王珠道:“还用看么,不过是嫌你这女婿做得不好。” 这个二儿子惯是这样刻薄,此时屋中反正没有别人听到,王康也不恼。道:“且先看看,不好冤枉了他家。” 王珠坐下来,翻开帐薄看了一眼,淡淡道:“父亲好厉害的手段,还能搞到你大舅子的帐。” 王康微有些得意,抚须道:“他家帐房中自有我的眼线。但崔家老大还是防了我一手,帐面上像是看不出来……” 翻了一会帐,却有下人来报,道是有太平司的差爷来找。 “太平司?” 王康吓了一跳。 他便皱着眉问道:“他们找来做什么?” “道是要找三少爷问案。” “铛”的一声,王康手里的茶杯落在地上。 他猛然转向王珠,颤着道:“是不是我们拿笑儿那个痴呆儿骗婚皇室的事东窗事发了?!我早与你说此事有风险……” 王珠头也不抬,淡淡道:“父亲放心,决然不是。” 王康眼皮跳的厉害,压着声音道:“你怎知不是?万一事发,太平司的手段可不是闹着玩的。哎呀,你还年轻,不知太平司的厉害,为父年轻时,却是见过那些番子是怎样如狼似虎、穷凶极恶!我早说了不要做,不要做!” “呵,再如狼似虎,还不是被今上养成了小猫咪,父亲休要自己吓自己。”王珠说到小猫咪,便想到了女儿,似乎还轻笑了一声。 王康却是倏然站起身,来回踱步,极有些不安。 “但是来找笑儿的啊!他们能有什么事来找笑儿?!一个痴呆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比官家小姐还要藏得深。如今被这些番子盯上,不死也要脱层皮。” “元熙年间,朝庭为固和公主遴选附马,京城富户梁家花重金让其病危的儿子当选。婚后不过三日,附马病故,固和公主寡居十数年,最后郁郁而终。父亲知道梁家最后如何了吗?”王珠道:“一点事也没有。呵呵,天家是不会承认被骗婚的。何况笑儿人品俊秀,正是绵绣良缘。我们王家为何会因此获罪?” “那太平司的人来问什么案子?”王康依旧惊疑不定。 王珠气定神闲地又翻了一页帐,道:“崔家把粮食卖给何家了。” “什么?”王康问道。 “父亲不是让我看帐么?看出来了,这帐是假的,崔家确实是把粮食卖给何家了。” 王康又气又急,道:“这种时候了!我哪还有思心管这个!太平司的人都上门了……” “由孩儿去应付便是,父亲只管安坐。”王珠说着,低声自语道:“不急,等我看完这一页帐,呵,竟只涨了一成的价,就敢把粮食卖给了别人……” ------------------------------------- “少爷,缨儿也想让你多睡会,但二少爷请你到前院大厅去呢。”缨儿轻轻推了推王笑,唤道。 王笑只好抚着头起来。 穿衣服的时候,他见缨儿的瘦了一圈,脸上恹恹的没什么精神,他心情便也低落下来。 宿醉之后头痛得很,他一时却忘了装成痴傻的语气说话,柔声道:“那我跟二哥的人过去,你且在屋里休息。” 缨儿点了点头,却也未注意到他的语气。 王笑忽然问道:“缨儿,你说我们楚朝还有几年的气数?” 缨儿正给他整理着衣服,听了这话愣了愣,抬头看着他。 接着,她展颜笑了笑,低声道:“少爷你又在说傻话了,这种事缨儿一个丫环哪有想过啊……” 王笑便跟着两个丫环一路走到前院。 过了月亮门,却先见到了大哥王珍。 “大哥?”王笑讶道:“不是二哥要找我吗?” 王珍先是挥手驱退两个丫环,这才开口道:“有太平司的番子来找你。我特意等在此与你交待两句。” 王笑有些迷茫:“太平司?是什么?” “那是天子亲管的府司,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监查天下。”王珍道。 王笑听了微有些心惊,暗道:那大抵上就是楚朝的锦衣卫了? 名字起得却不太好,听着和太平间似的。 “找我?做什么?” 莫不是从巡捕营捞人的事被发现了?! 却听王珍道:“我也不确定他们为何找你,许是因为公主的婚事。一会到了厅上,万事有我与你二哥应对,你自管安坐,莫要出声。” “好。” 王珍想了想,又带着郑重的语气说道:“还有,也不要在他们面前装痴呆了。” 王笑心中一跳,听大哥这么一说,他才想明白过来为什么大哥要在此等着交待自己。 说起来,大哥和二哥这是拿自己这个痴呆骗皇家的婚啊,胆可真肥…… “好。” 王笑却还是将心里最关心的事问了出来:“大哥,你说我们楚朝还有几年的气数?” 王珍愣了愣。 “这种话你休在外面问。让人听到就是大罪!”王珍先是稍稍训斥了一顿,想了想,还是有些叹息地长喟道:“只怕……剩不到百年气运呐……” 语气颇为惋惜,还有点悲天悯人。 王笑却是心中一定——太好了! 这个楚朝看来是比明朝厉害些,还能撑一百年那么久!自己竟是白担心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