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瞬华 虽立了春,洛阳城内寒意未消,夜幕低垂,北风飒飒,如尖石利器般敲击着窗棂。 王嬷嬷从梦中惊醒,迷糊间瞧见对面床榻上帷帐卷起似是无人,顿时睁大眼睛轻轻唤到“夫人——”, 起身点上灯,她方瞧见屋外院子里一棵古槐树下一道纤细的身影静静而立。 她长长叹了口气,伸手推开门,在扑面而来的冷风中打了个哆嗦,待看清屋外女子的形容,不觉打了个更大的寒颤,一边趔趄着向外跑一边急急脱下披在身上的衣服。 “才刚开春,夫人的喘症一直没好,怎好穿得这样单薄?若是又冻坏了,如何是好?” 郭舜华动也不动,笑着任由王嬷嬷将自己裹成一团。 “夫人如此不顾惜自己的身子,若是有个好歹,小郎君要如何是好?” 郭舜华从衣袍间伸出冻得僵直的手,挽住王嬷嬷的手臂:“嬷嬷穿得也单薄,我们进屋。” 待关上屋门,王嬷嬷一面收拾被褥一面唤郭舜华上榻暖和暖和身子。 郭舜华敛住笑容,走到床榻边坐下,一双大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忽明忽暗:“嬷嬷,我心意已决。” 心意已决?王嬷嬷一惊,虽然不知她心意已决什么,但是夫人每次心意已决准没好事。 定国公府上门提亲时,阖府争论不休,女郎跑到老家主面前道:“一愿世清平,二愿爷娘身长健,三愿生死白头两相悦,十一娘心意已决。” 后来朝局动荡,权臣篡位,郎主要秘密出逃追随怀王,夫人因有身孕,不便舟车劳顿,便当机立断道:“郎君只管单骑而出,妾心意已决,绝不与君同去。” 待到郎主一去不归,另娶佳人,陛下登基召她入宫为女官,派了皇后来劝,她又断然拒绝道:“妇人贞吉,从一而终。罪妇心意已决。” 王嬷嬷叹息一声:“夫人,如今不同了,小郎君长大了,您得多多想着小郎君。” 郭舜华小声抽泣起来:“快十九年了,我的颉儿已经十八岁了,他父亲这个年纪已经骑得最烈的马,射得最准箭,诗书礼乐无所不通,洛阳城内无人不知。” “而我的颉儿,从一落地就被困在这个小院子里,只能日复一日的跟着我抄书习字,寻常人家的儿郎尚且能出去见识市井百态,我的颉儿竟连院门都不曾出过……” 王嬷嬷忙上前将郭舜华揽入怀中:“小郎君他天资聪颖,便是启蒙晚些……” “他派人来接了我们了…….” 派人来接?谁派人来接?王嬷嬷打了一个激灵,悄声道:“夫人是说……”这院中内外戒备森严,她们主仆何曾能与外界递送消息? “莫非这院中——有郎主的人?” 郭舜华冷冷一笑:“咱们这位陛下是怎样心思缜密之人,他派来的看守,怎会混进别人的细作?” 郭舜华起身吹灭灯又回到床边坐定:“嬷嬷,当年阿娘不是一直怀疑定国公府来提亲前我们之间是否早有相交么?” 她是南阳郭氏女,郭氏百年来便是中原望族,她的高祖曾任南阳太守,到了前朝末年,上位者昏聩,高祖便辞了官,迁至洛阳,谁知又赶上了朝局动乱胡夷南下。 高祖和曾祖在乱世里苦苦钻营坚守,才勉强维持住家业,没有像别的世家大族一般或分崩离析或举族南迁。 待到出生胡族的燕武帝一只铁骑荡平了北方群雄,她而立之年的祖父刚刚从曾祖手中接过家主之位。 燕武帝和那些在乱世中乘火打劫的草莽土匪不一样,是个有宏图伟略的英主,他深知要稳定政权兼并南朝一统天下就必须安抚依靠汉人的世家大族,而郭氏历经战乱沧桑盛名之下已是满目疮痍。 燕武帝和她的祖父一拍即合,燕武帝在祖父的建议下推行汉人官制、任用士族子弟,重开经学筵席。 而祖父也投桃报李为燕帝的宏图大业出钱出人摇旗呐喊,虽然有失士族一贯以来超然独立的品格,但是这是让郭氏繁盛下去的机会。 只有一样,族中诸人哪怕是旁支庶出也从不与外族通婚。 当初燕武帝也曾试探过要纳郭氏一位庶出的女郎为夫人,被祖父以“小妹顽劣,难合宫规”的理由挡了回去,燕武帝虽然不悦,但没有强求。 其他勋贵看到连皇帝都撞了一鼻子灰,自然也都纷纷收了结为秦晋之好的心思。 是以,郭氏族中的郎君女郎那怕是娶嫁没落的清流也不和异族的豪强新贵联姻。 祖父说,这是士族最后的坚持与骄傲,直到她没了坚持,失了骄傲。 身为嫡出的女郎,郭舜华在同辈中排行十一,她不是郭氏诸女中姿容最盛的那一个,却是最被外人知晓的一个。 因为,她在浴佛节那天向佛祖献上一本亲手抄写的佛经,被恰巧在广安寺游历的达摩祖师赞叹为“清丽间又现刚毅,飘逸中自带风骨,非心中空灵眼耳明净之人不能书”。 那本后来又被诸多当世大家称赞的佛经被纂刻在石碑上成为广安寺一宝,一时间引得众人临摹,洛阳纸贵。 郭氏是不需要卖族中女儿的字牟利的,所以即便一字千金也求不到这位名门闺秀的手书,这位郭十一娘的手抄佛经只做佛前的供奉,从不与旁人赏玩。 正在与郭氏门第相当的世家大族摩拳擦掌准备为族中好儿郎求娶这位闻名遐迩的郭十一娘时,半路被胡人截了胡。 曾为燕武帝家臣,因军功劳被赐姓“罗”的定国公府去郭家提亲了,为他家那位风华冠京的小郎君罗淳求取郭氏声名大噪的十一娘。 城中世家权贵们顿时热闹起来,有猜测这次郭氏要以什么理由拒婚的,也有议论自讨没趣的定国公府要如何收场的。 谁料几天后,另众人再次哗然的消息传来:郭老家主考虑再三答应了。 顿时恼怒的恼怒,后悔的后悔,可是士族们再恼怒郭府也没有第二位才华出众的十一娘,权贵们再后悔族中也找不出罗二郎这般出色的小郎君。 后来,隐隐又有消息传出,许婚是郭十一娘自己的心意,老家主心疼晚辈,罗淳美姿仪多才艺,再则嫁女不同于娶妇,不会影响郭氏血脉传承。 于是,坊间又开始传闻这个郭十一娘早就对罗二郎芳心暗许甚至暗通款曲云云。 连郭夫人也曾犹疑过,只是郭府上下门风甚严,她实在不觉得女儿能有机会和一个外男有所牵扯,所以只道是女儿听闻了罗家小郎君貌比潘安的传言罢了。 “那时候,我去广安寺送佛经回来,立在马车上,恰好看见二郎和一群人从城外打猎归来,那样肆意自在的笑容在那样一张风华无双脸上绽放,我便看呆了……” 王嬷嬷深深叹了一口气。 “其实,那一眼,本不会生出非分之想,身为郭氏女,我迟早会嫁给别的世家大族男儿为妻。只是,一瞬间的相对我没想到他竟然也看到了我。” “等我再去殿中换新的佛经之时,我发现之前佛经扉页上那几个字虽然和我的很像,却不是我所书。” “我开始以为是寺内僧人偷换了佛经,可是除了扉页,里面却没变,好奇之下,我便拆了扉页,从中掉出一张纸条,只有四个字——“有女同车”,我立刻便猜到是谁所为,也明白了他的心意。这大约便是心有灵犀吧。” 夜风耳边呼啸,往事在脑中闪烁,郭舜华缓缓道来:“那是广安寺大雄宝殿的奉经阁,偷偷潜进去有多不易,他费尽心思不过是想问明我的心意再去提亲,世上竟有如此体贴又有趣的男儿,我怎忍心让他失望?于是,下一次供奉佛经之时,我偷偷在扉页中也夹了一句诗。” 王嬷嬷不可置信的轻呼出声“你——”,她不敢想当年若是有人故意设局或是偶然被人发现,等待女郎的下场是什么。 郭舜华打断王嬷嬷的惊呼:“嬷嬷,前些日子送回来的佛经中也有一张纸条,落笔处是有女同车。” “阿弥陀佛”,王嬷嬷念了一声佛,“这么多年,奴婢以为郎主早就忘了夫人和小郎君了。” “他不是忘了我们,而是要接走我们母子,实在太难,一个不小心惹怒了石威恐怕我们母子会被投入监牢,连现在的立锥之地也无。这次之所以冒险,我想是两国很快就要交战了。” 郭舜华沉默良久,开口道:“我想了很久,就算他们能救我们出了院门,也逃不出城门,要想有机会逃出去,我必须送颉儿出城。” “这太难了。”王嬷嬷摇了摇头。 郭舜华点了点头:“是太难了,可是祖父说过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思来想去,颉儿要从这里出去,只有一个办法——扶丧。” 待到最后两个字吐出,王嬷嬷瞬间从卧榻上跳了起来“不行!”停顿一刻她又含泪道“就算要扶丧,也是夫人和小郎君扶老奴的丧。” 郭舜华凄然一笑:“为一个奴婢扶丧又何必送到城外,再者,嬷嬷又以什么理由要葬到城外。我心意已决,为了颉儿生,我必须死,我们母子决不能成为来日战场上的肉盾。嬷嬷,求求你,帮帮我,此事不能与颉儿言明,我只有你能依仗了。” 王嬷嬷早已泣不成声:“既然夫人心意已决,奴婢便是豁出这条老命也要保小郎君顺利出城。” 郭舜华伸手替她擦去眼泪:“此事还需细细筹谋……” 第二章 筹谋 “此事还需细细筹谋。” 又是还需细细筹谋,狗屁,还不如直接告诉他继续等好了,校尉大人什么时候也学会说这么文绉绉的话了。 又撞了一鼻子灰的刘武灰头土脸的滚回驿站房间,看着正在吃酒的赵二虎没好气的道:“给我来一口。”赵二虎嘿嘿一笑,忙斟了一樽酒递过去,笑道:“你这是又去找晦气去了。” 刘武端过去一饮而尽,拿起筷子胡乱夹起一道菜尝了尝又呸了出去。 “难为你天天吃这样难吃的一道菜还没吃恶心。老子实在想不明白,不过是闯个小院子劫两个人出来,老子从前落草为寇的时候,什么样的深宅大院没闯过。” “我们年前便到了,转眼都春分了,校尉大人天天说还需细细筹谋,赵壮他们也被分散在别处,说是人多太引人注目,咱们几个躲在这里除了天天从城门开盯到城门闭还筹谋什么了,到现在连夫人和小郎君被幽禁的地方有几个兵几个将都不知道。” 赵二虎忙起身推他:“你小点声,都说过多少次了,你们是河内郡来走镖的镖师,要叫他大当家。你这样当心还要吃排头。” 刘武颓然的坐下喃喃低语道:“我就是着急,大都督还盼着夫人和小郎君归去呢,结果我们日日躲在这里吃吃喝喝。” 赵二虎低声道:“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夫人和小郎君被幽禁之地必定戒备森严,就算我们能侥幸劫他们出来也未必出的了城门。我总觉得…….” “觉得什么?” “没什么。”他觉得这样许久按兵不动也许并不全是仇校尉的决定,只是要和刘武这样没头脑的人解释起来实在费劲。 赵二虎举起酒杯摇了摇饮尽道:“这位夫人出身南阳郭氏,品貌学识俱不输咱们大都督如今府中的那位。最妙的是,这位郭夫人写得一手好书法,听说她的一幅字价值千金,你说,回去的路上,我们求求这位夫人给我们一人写一幅字如何?” 望着摆在面前一匣子的经书,豆庐眼中划过一丝贪婪的精光。他本是天子近卫,神武勇猛,一向深得凉帝的欢心,之所以被发配到这里来看守这对母子,是因为暗中帮助皇后打探皇帝的举动被告发。 虽然离了皇宫那个纸醉迷金之地,但到这里来也有好处,比如说,他不用再面对皇帝那阴晴不定的怒火;再比如说,眼前这样的飞来横财。 那是郭十一娘亲抄的佛经,洛阳城中,不,整个凉国乃至南朝权贵富商们有钱也买不来的东西,那哪里是一匣子经书,那分明是一匣子黄金。 当然,他已经吃过一次亏,送到眼前的钱财固然可以收,但是不是什么找上门的事情都能办。 不过,听听也无妨,若是想要些他举手之劳的好处,那就当日行一善;若是想要他上刀山下火海,那么就别怪他顺水推舟,去皇帝面前讨好去了。 “咳咳咳……”女子的咳嗽声打断了豆庐的思绪,他眯起眼望去,只见一个身形消瘦的妇人正半卧在榻上伏在老仆身上喘息。 已是深春时节,她身上的夹棉衣裳尚未褪去,清秀的面庞上血色全无,塌下还放着一个火盆,豆庐不自觉的往外挪了几步。 郭舜华好不容易调整好气息,开口道:“豆大人,我的病怕是不能好了。” 豆庐扬扬眉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我的夫君远在千里之外,我的母家恐怕不愿见我,我思来想去,身后之事只有一人可以托付,所以想请大人您帮我传一句话,我想在临终之前,见她一面。” “见谁?” “皇后殿下。” 给皇后传个话,这个虽然不需要他上刀山下火海,可是好像也不在举手之劳的范畴。 屋内沉默半晌,郭舜华摇头叹息:“既然大人对此物不感兴趣,嬷嬷你去将这些佛经都拿去烧了吧。” 烧这些佛经,那可不行,那是烧他的钱,豆庐伸手抱过匣子却还是没有开口说话。 郭舜华抿嘴一笑:“大人您来的时日尚浅,为人又正直坦荡,自然不知从前那位沈大人从广安寺送回的佛经中昧下了多少本。” 豆庐脸色微青,他刚来时得知郭舜华每月都要替广安寺抄写供奉的佛经,也曾拿走一本,可一连找了数位买家竟无人相信是真迹。 郭舜华目光拂过门外的槐树落在豆庐抱在怀中的匣子上。 “我今日写给大人的和往日不同,用的是和刻在广安寺石碑上的经文一样的笔法。” 豆庐打开匣子,取出一本看了看,将信将疑,他是个粗人,辨不出真假,还是先拿出去找个学士看看为妙。 似乎是看穿了豆庐的心思,郭舜华恰时开口:“可即便如此,您这样拿出去,恐怕也不会有多少人相信是真迹。” 豆庐闻言狐疑,抬首再次打量眼前的女子,郭舜华脸上虽含了淡淡的笑意,却依旧苍白羸弱毫无生机,只有一双微微湿润的眼眸宛若一泓清泉,盈盈流转。 “除非——”郭舜华话音一顿,也望向豆庐:“每一本上面都有达摩祖师赠与我的金石小印。” 豆庐阖上匣子,递给王嬷嬷:“我可以帮你递送消息,但是皇后会不会来,我可不保证。” “成交。三日内,皇后一定会来。” 待豆庐出去,郭舜华由王嬷嬷搀扶着出去,倚在院中的竹榻上,遥望着远处那一角金砖碧瓦陷入沉思。 “阿娘,你在看什么?”身旁少年郎的声音响起,她侧目望去,少年郎身姿挺拔,面庞隽秀,剑眉朗目,十分肖似记忆中的身影。 这样的儿子应该会得他喜欢吧,也许还能得那个女子的喜欢,如果她足够贤良的话。 “阿娘在看皇宫。”女子一面伸口去喝少年郎递过来的药碗,一面伸手温柔的抚摸着少年的头。 “那就是把我们囚在这里的那位皇帝住的地方么?”少年偏着头望去,好奇问道。 郭舜华闭上眼:“是,皇宫是皇帝住的地方,那是天下最好的地方,也是天下最坏的地方。” 大凉皇宫。 昭阳殿里少年的哭泣声和女子的呵斥声同时响起:“哭、哭、哭,你就知道哭!除了哭你还会做什么?你年龄小身子弱,骑马射箭比不上你兄长母后不怪你,你的文章功课是顾学士亲授的,结果你连一篇简单的策论都写得文不对题,你说,怎么能由得你父皇生气?” 掌事嬷嬷才走到殿前,闻得里面的响动,止住脚步,问立在殿前的小宫女:“殿下又在训斥小殿下了?”。 小宫女屈身行礼:“是,小殿下因为没做好策论受了陛下训斥,殿下正在教导小殿下,嬷嬷还晚些再……” 话音未落,陈嬷嬷已经掀开帘子迈入殿中,望着端坐殿中头戴凤冠气的横眉怒目的女子和跪在地上身着锦袍哭的肝肠俱痛的少年止住脚步,敛衣参拜。 “殿下别气坏了身子,小殿下还小呢,过些日子再请名师仔细教导便是了。” “他自己不争气,再有名师教导又有什么用?”皇后一句话,让原本已经止住哭声的少年又哇哇大哭起来。 皇后抬手指了指眉心,陈嬷嬷会意上前替她搓揉起太阳穴。 皇后伸腿轻踹一下地上的少年:“够了,本宫最讨厌你遇事便哭,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你是嫡皇子,要有决断有担当,不要因为一点小事就哭哭啼啼。罢了,你要是愿意哭,滚回你自己的殿中哭去吧。” 陈嬷嬷趁机给少年使了个眼色,少年会意急急起身施礼连滚带爬逃离昭阳殿。 “殿下,其实老奴觉得陛下是看中小殿下的,否则不会亲自过问小殿下的功课,来日方长,殿下也不必过分心急。” 陈嬷嬷一面将茶碗递到皇后手中一面斟酌着开口劝到。 “本宫怎能不急呢,如今大战在即,前朝已经在讨论立太子了,” 皇后冷哼一声:“鲁王那个狗东西仗着自己年长几岁,成日在陛下面前讨好卖乖,再加上杨氏那个贱妇从旁扇风点火,如今,陛下是越发不待见我们母子了。” “这些本宫都不怕,本宫是陛下未登基时明媒正娶的嫡妻,玟儿是陛下唯一的嫡子,嫡庶有别,尊卑之分,古来如此。” 一直毕恭毕敬立在一旁的陈嬷嬷暗自松了一口气:“殿下能这样想就更该宽心了。” 皇后将茶碗放下,语气幽幽:“可是,你知道今日大司徒私下同陛下说了什么么?他说百年来,燕赵梁魏皆亡于立嫡,乱世之中当立德才兼备的长者为嗣。大司徒的话陛下一项最肯听,本宫怎能还不着急?” 陈嬷嬷眉心一动,从袖中摸出一张纸条递给皇后,悄声到:“殿下,这是郭十一娘托人捎给殿下的,送信的人说,她想要请殿下过去一叙。” 皇后展开字条“人知将死”的几个娟秀的小字映入眼帘,皇后点头:“不错,是她的字。” “殿下要去见见郭十一娘么?”陈嬷嬷问道。 见,当然要见。这个郭十一娘蕙质兰心,何曾做过无工徒劳的傻事? 皇后轻蔑一笑:“郭十一娘费了这番力气将纸条送到本宫手中,绝对不会是被幽禁久了临死之前想找个人谈谈心得缘故。本宫倒要看看这次她又想求些什么。” 第三章 旧事 三日后,皇后的凤驾如期而至。 “这些年,多亏殿下暗中照拂,我们母子才能衣食周全。罪妇病得久了,自觉大限将至,突然想起一桩陈年旧事,想与殿下一叙。” 大礼参拜完毕后,郭舜华已是一身冷汗,她勉强支撑着在皇后的下首坐定。 皇后打量她片刻,一袭青衣因女子消弱的身姿而显得格外宽大,未施半点脂粉脸上并无血色红润。 注意到她打探的目光,女子低眉殓目,哪有半分当年眼眸流转,顾盼生辉的风采。 皇后不觉生出几分怜悯:“你怎么病的这般厉害?等本宫回去遣个太医来给你瞧瞧吧。” “多谢殿下关怀。”郭舜华咳了几声,薄唇轻启:“命数自有天定,只怕再请名医来,罪妇这身病也难医好了。只是殿下的心病或许还有药可医。” 皇后屏退众人:“你想要求些什么?” 郭舜华笑了,抬头望了一眼皇后那张用铅粉遮看不出半分疲惫的脸庞和眼角,自己昔日闺中的好姐妹,这些年,她的日子过的也并不如表面那般如意吧。 她开口以问代答:“姐姐还是当年一般直来直去的性子,只是如此心性,坐在如此高位之上,恐怕要吃亏吧。姐姐来的这般急,是这心病已经病得很厉害了吧?” “郭氏的贵女沦落到如此境地,你竟然还来嘲讽我。”皇后讥讽道。 金簪从发间取下,青丝如水般落下。 皇后脸变得更沉,下意识的向后一缩。 郭舜华察觉到皇后的不安,柔声道:“殿下恕罪,罪妇只是想给您看一样东西。”她说着将发簪递给皇后:“殿下可认得此物?” 皇后接过细瞧片刻皱眉道:“似乎是昔年京中很流行的款式,叫——” “凤穿牡丹。” “对,是叫这个名字,不对,本宫记得当年这个款式之所以流行,是因为有两个簪挺,这个为何只有一个?” “殿下可识得簪挺上的生辰八字?” 皇后有细看了一会儿:“似乎是鲁王的生辰。因着这生辰重了轩辕帝,陛下当日听了那些谄媚小人所言龙颜大悦,才不顾众人劝阻,执意封杨氏那个贱妇为昭仪。” 皇后淡淡说完,想到什么,有些好笑的开口:“你莫非是要本宫以此物为法器,行巫蛊之术?” 这个聪明伶俐的女子,怕是真的病糊涂了,罢了,今日来此就当散心好了。 “圣人言不语怪力乱神,罪妇只敬天礼佛,不信鬼神。这个生成八字不是鲁王的,是杨舞娘,不对,应该是杨昭仪所出的女郎的。” 皇后闻言大惊,手中的发簪落在地上:“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说,杨昭仪当年生的是个满身青斑的女婴,不是皇长子。”郭舜华捡起簪子,一字一句的答到。 “这不可能!” “这可不可能殿下拿这个簪子去城外刘家庄上找一个叫秦观音的老妪一问便知,她是当年伺候杨昭仪的奴仆中唯一活着的。当年她被人追杀,我机缘巧合救了她。” 郭舜华边说边将金簪重新递给皇后:“这本是杨昭仪给女儿日后相认的凭证。我想缺失的那一半,应该还在杨昭仪手中。当年,燕哀帝禅位前,陛下是多么期盼一位长子,殿下您是知道的。而杨昭仪也知道,以她舞姬的出生,要想被陛下接入府中,生下这个长子是多么的重要。” 皇后默默摩挲这金簪上的细纹,陷入沉思,她也是出身高贵的世家女,若非为了子嗣,当年她怎么可能屈辱的接受一个舞妓出身的女子进府,长子非嫡,一直都是她的耻辱和心病。 “陛下知道此事么?那个女婴呢?” “殿下,陛下虽然期盼长子,却不会抱养别人的孩子。至于那个女婴——” 郭舜华又咳嗽几声,喘息了一会儿,漠然的看着窗外:“可惜啊,无父无母的孩子终究福薄,没过多久就过世了。” “你以为陛下会和本宫一样有耐心听你编的故事?”皇后突然冷笑起来:“鲁王和杨氏深得圣宠,那个女婴又死了,只有一个破簪子和一个老妪的话,你觉得陛下凭什么要相信本宫?” “不需要让陛下相信,只要陛下起了怀疑,鲁王就和太子之位无缘了。咱们英明神武的至尊,从来不信别人说的话,只信自己查的事。” 皇后听郭舜华说完,静默半日,突然攥紧金簪,起身转身向屋外走去。 郭舜华没有料到皇后一言不发转身就走,她急急追上前哽咽道:“姊姊,这世间我只挂念两个人,所以我只求两件事。” “第一件,我死之后,求姊姊能继续照拂颉儿,至少要让他如同现在一般衣食无。第二件,罗氏宗祠祖坟已经被毁,我死之后,请姊姊在城外云阙山南坡上为我择一块栖身之地,若他还有归来的一日,我想再遥望一眼,了却此生痴念。” 身后女子的哭求之声响起,皇后停下脚步聆听,待话音一落,还是不发一言,抬脚便走。 郭舜华忙追上去,扶着门廊喊道:“姊姊——”,无人回应。 “殿下——”,皇后加快了脚步。 “齐六娘——求求你!”身后女子嘶哑绝望的哀求之声传来。 齐六娘?皇后一愣,她有多久没有听到这样的称呼了?当年那么多人唤过她齐六娘,可是至今没有人能唤的有他那般动听。 她手足无措间,一个从天而降的人已将受惊乱撞的马儿制伏,马车缰绳被重新递到车夫手中时男子如珠玉般温润的话音在她耳边响起:“原来是齐六娘啊,失礼了。”她好奇的掀开车帘,一眼成痴。 皇后迈向前的脚步一顿,并没有回头,只是冷冷开口道:“本宫会照拂颉儿,也会——成全你那点可怜的痴心。” 郭舜华浑身一松,笑颜舒展,重重的跌倒在地上。 “夫人——” “阿娘——” 撕心裂肺的哭喊之声传来,郭舜华却渐渐什么都听不到了。 第四章 出殡 “不好了,出事了,大兄!”赵壮一阵风似得闯入一间屋内,正在对饮的三人俱是一愣。 坐在上首的男子起身关上门,板着一张黑脸问道:“出什么事了?不是告诉你不要轻易过来么?这样吵吵闹闹的,成何体统!” 赵壮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上气不接下气的道:“是,不是,这次是真出大事了,这几日来,夫人和小郎君的院子里一直隐隐有哭声传来,今日傍晚,院门前突然挂上了白幡,我觉得不对劲,就想办法和守门的套近乎打探了一下,说是...” “哎呀,说是什么...你倒是快说啊?”刘武急不可耐的抬起脚起身揪住赵壮的衣襟。 “说是——里面被囚的夫人殁了!” “什么?”三人俱是一惊,仇怀安跌回座上,喉咙撕裂似有血腥渗入,眼角发酸,他突然轰隆一声跪下,俯首拜倒:“夫人大义,仇某一定不负所托。” 猛然想起什么,他复又站起来,冲着赵壮问道:“可打探清楚了,夫人何时出殡?落葬何处?” 赵壮还未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望着赵二虎呆呆答道:“大兄,我来的急,没想起来问……” “啪——”话音未落,仇怀安扬手就是一个耳光,赵壮一个趔趄,顿时鼻血横流,叫骂之声随即响起:“废物!老子手底下怎么会出你这般的废物!” “废物!皆是些废物!查个流言怎么传出来的这么久了都查不出个所以然来!朕怎么养了你们这样一帮废物?” 弘德殿内,凉帝望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一群人,勃然大怒。 立在一旁的齐皇后忙屈膝:“陛下息怒。” 凉帝抬头看了她一眼,缓和了下语气道:“皇后回去吧,流言气势汹汹冲着昭仪母子而来,但是朕相信昭仪,当年她生产时,朕就守在产房门外,鲁王一出生就被朕带入府中。” 皇后低头应是,又道:“陛下英明,定能早日查清流言,还昭仪母子清白。” 凉帝凝视低眉立在身旁的皇后片刻:“你的品行朕也相信,绝不会使这样下三滥的手段。” 皇后微微一笑,眼中依旧淡然:“是,妾谢陛下信任。” 正要施礼告退,抬眼却见一个小内侍在殿外徘徊,似乎正在踌躇要不要进来,凉帝顺着皇后的目光望去,冲着小内侍怒吼道:“躲在门外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小内侍慌忙爬进殿内,趴在地上道:“启禀陛下,方才宫外来人禀报,说是那个被关着的罪人郭十一娘殁了。” 皇后衣袖下的手微微一颤,凉帝冷哼一声:“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郭氏殁了就殁了,拉出去葬了便是,罗家那个小兔崽子不是还在么,小心看管便是了。” 皇后回到昭阳殿,陈嬷嬷一面替她更衣,一面在她耳边低语道:“城中此时传开来这样的流言,奴婢怕有人发觉了殿下您谋划的事情——” 皇后将步摇取下,换了一只金钗挽起秀发,冷笑一声:“这该是郭十一娘的手笔。” 陈嬷嬷惊讶道:“她被幽禁多年半分自由也无,怎还能——” 皇后打断陈嬷嬷的话:“我交代给你的事办的如何了?” “殿下放心,都按照您的吩咐安排好了,明日便会有人去洛阳府击鼓鸣冤。” 皇后点点头,吩咐道:“方才在陛下那里,内侍进来说郭氏殁了,陛下的意思并不愿多管,你暗中吩咐下豆庐,停灵几日准她儿子祭一祭,然后按她自己的心愿送出城葬了吧。” 陈嬷嬷点头答应:“殿下慈悲了。”停顿一刻又道:“殿下真的相信郭十一娘与那个秦老妪说的话么?” 信她自然要信,她都不信,怎么让陛下相信。她需要一把砍向杨氏和鲁王刀,郭氏既然送了上来,自己接住便是。 皇后卸完妆,盯着镜子出神片刻,回头招手让陈嬷嬷附到耳边道:“明日先按兵不动,再等一等,等到郭十一娘出殡那日。到时候……” 夜幕沉沉,灵堂内,少年郎跪坐在地上哀哀抽泣,他眼圈红肿,发髻散乱,喉咙沙哑的已近不能言。王嬷嬷端着一碗米汤进来,坐到少年身边:“小郎君,您吃些东西吧。” 少年推开碗,张开干裂的嘴唇,勉强挤出几个字:“王嬷嬷,我想阿娘……” 王嬷嬷长叹一声落泪,伸手将少年揽入怀内:“小郎君,您得吃些东西,只有吃饱了,才有力气逃。” 逃?罗颉突然睁大泪水汪汪的眼睛,自记事起,他每日都想逃出去,可是这里重重守卫,现在母亲也去了,他孤身一人,怎能逃得出去呢?就算逃出去了,又能去哪里呢? “小郎君,您父亲着人来接您去燕国了。” 王嬷嬷一用力,把罗颉搂的更紧,小声哭到:“小郎君,接下来,奴婢说的每一个字,您都要仔仔细细认认真真的记下,千万不要辜负了夫人她的一番苦心啊……” 第二日拂晓,豆庐按照皇后的吩咐,着了人来抬郭十一娘的尸首去城外安葬,待到罗颉扶着郭氏的灵柩走到院门前,豆庐伸手一栏:“就送到这里,小郎君,你且回吧。” 望着大门空无一人的街巷,罗颉抿抿唇,自出生以来,他还未踏出过这道大门,原来,外面的世界,比书中写得要寂寞寥落许多么? “大人,老奴求求您,我们夫人只有小郎君一个子嗣,求您让小郎君去夫人坟前磕个头吧!”王嬷嬷扯着豆庐的衣角,哭求道。 “不知好歹的疯婆子!让他跟出城,丢了谁负责!”豆庐挥手将王嬷嬷推到在地。 躲在街角旮旯里默默看着的刘武一口恶气涌上心口,抬脚就要向前冲,赵二虎一惊,连忙拉住他道:“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当然是去打他一顿,把小郎君抢过来。”刘武没好气的道。 “胡闹!大当家他们已近在城门口和城外候着了,你此时冒然出头,只能误了大事。”赵二虎攥住他的腰刀,不让他上前。 刘武一跺脚,皱眉道:“你也看到了,他们根本不让小郎君出来。” “再等等,夫人既然敢堵上性命,一定做好了万全之策。” “砰”、“砰”、“砰”少年的头重重的砸向地面,不多时,额前已经沁出血,鲜红的血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落到素白的麻衣上,触目惊心。 “大人,求求你们,让我再送阿娘一程吧!”少年嘶哑哀求之声伴着“砰”、“砰”、“砰”的磕头声不断响起,旁边年纪略长的几个守卫想到家中的父母妻儿已略有不忍,纷纷别过头去。 看到这一幕的赵二虎灵机一动,他解下钱袋递给刘武,附在他的耳边低语几句,刘武眼圈一转:“这…这能行么?”赵二虎一拍他的脑袋“快去!” 不多时,一个老妪推着一个推车从院门口经过:“卖烧饼嘞!新鲜出炉的烧饼!一文钱一个的烧饼……哎呦,这是谁家的小郎啊,这是死了谁啊,怎么哭的这般伤心……”老妪一边说,一边就要往门内闯。 “唉,唉,唉……卖烧饼的,滚一边卖去,不要多管闲事!”门前立着的守卫拦住老妪往外一推。 “哎呦喂!打人了!快来人啊——”老妪顺势倒地,放大音量哀嚎起来。 几个男人和几个妇人闻得动静便跑了过来,扶起老妪,纷纷问道:“这是怎么啦?” 老妪也不答话,继续扯着嗓子呼天抢地的哀嚎着,看热闹的人群越聚来越多。院内守卫纷纷走出来上前驱赶人群:“滚滚滚,都滚一边去。” 罗颉趁乱“嗖”的一下冲出院门,豆庐慌忙追出来。 罗颉也不逃,转身一把抱住豆庐的腿:“大人,求求您,让我最后送母亲一程吧,母亲只有我一个儿子啊!”说着,头又“砰”、“砰”、“砰”的砸向地面。 围观的众人纷纷议论:“哎呦,这小郎君怎么哭的这般伤心啊?” “是啊,是啊,听说这小郎的娘死了,这一群人拦着不让出殡,还打了那个老妪呢!唉,真是作孽啊!” “这是谁家的小郎君啊,好生可怜,生的这般俊秀,这额上千万可别留下疤啊!” …… 门吏已经放弃了驱赶越聚越多的人群,其中一个上前对豆庐说道:“大人,咱们陛下以孝治天下,再这样闹下去恐怕传开了不太好,且还要出城,耽误了时辰,今日就回不来了,属下觉得不如这样,就让这罗小郎再送他母亲一程,到城门口再回来,咱们多派几个人跟着便是,横竖他也出不了城门。” 豆庐哼了一声,拎起罗颉道:“好,就让你跟到城门再回来,不过先说好了,你要是到时候还敢闹,老子就先一刀了结她。” 他指着王嬷嬷,威胁罗颉。 送葬队伍终于走出院门。 第五章 鸣冤 送丧的车马穿过宽宽窄窄的街巷朝城门而去,青雀街上早起的小贩和三三两两的行人不时投来好奇的目光,但不一会儿,人们便被洛阳府门前“嘭嘭嘭”地击鼓声吸引了过去。 还在打盹的衙役从梦中惊醒,打折哈欠飞奔至门前,见是一个衣着朴素的老妇,当下便含了几分不满与傲慢,推搡着抢过鼓缒,冷硬斥道:“你这老妪,知道这击鼓鸣冤的规矩么,若无冤情,是要受大刑的。” 老妪似乎并未被衙役吓到,理了理衣裙,平静道:“妪不是来鸣冤的,妪是来投案的。” “投什么案?”衙役斜眼问老妪,他当了多年的衙役,见惯了屈打成招的人,主动投案的倒是少见。 “京中流言案。” 衙役一听大喜过望,府尹大人为此事受了陛下训斥忧心忡忡,虽然如今流言已无人敢当街议论,那首传唱的童谣也销声匿迹,可迟迟查不出罪魁祸首,他们这些人日夜在城中穿梭巡查,十分疲累。 “你真的是来投案的?”衙役欢喜之后冷静下来,他眯着眼又将老妇打量一番,这样的普通老妇,在街上吼一嗓子便宜卖了,便能站出十多个来。 老妪迎着衙役怀疑的目光道:“倾城舞,倾国貌,三月三,生轩辕,盗人子,易天胎。官府已经发了告示,敢再传唱这首歌谣的一律问罪,现在小郎可领老妇去投案了。” 老妪很快被带进了府内,闻讯而来的洛阳府尹郭瑞青正襟危坐,老妪“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大人,您可要为老妇做主啊!” 衙役傻了眼,说好了投案的呢? 郭瑞青狠狠的瞪了衙役一眼,咳嗽一声不悦道:“座下何人?有何冤情?” “老妇的冤案要从二十年前说起,老妇本姓秦,三十多年前从陈留郡逃难来京,嫁与一同逃难的王氏为妻,后来夫君早亡,走投无路,便带着幼子委身青楼,做了伺候楼中花娘的嬷嬷。” 老妪说罢又叩首一拜:“大人恕罪,那谣言便是老妇通过青楼中的花娘与恩客放出来的。” “大胆!”郭瑞青一拍惊木:“你可知这是可诛九族的重罪!” 老妪浑然不惧:“老妇子孙皆亡,全家上下,只余一人,老妇今日来此,已抱了必死之志,只求大人能查明真像。” 郭瑞青狐疑:“难道这谣言与你的冤情有关?” 老妪侃侃道来:“老妇去了青楼后,因擅长描画梳妆,在一众娘子面前很得脸面,靠着她们的赏钱,竟也活的过去,我儿长大后,和自幼在楼中打杂的小丫头梅娘结为夫妻。为给梅娘赎身,我们欠了一大笔钱给老鸨,那时我的手艺越发闻名,除了伺候楼中的娘子外,我得闲也为其他妓馆内的娘子梳妆,赚些银钱还债。” “有一日我被叫去给雅乐坊内一位娘子梳妆,那娘子生得极美,可奇怪的是,别的娘子总是吩咐我往美貌中打扮,她却拿出另一位小娘的画像,叫我照着上面女子的样貌装扮给她描画,那画上的小娘远不及眼前这位娘子貌美,可我还是按照这位娘子吩咐给她画了和画上小娘一样的妆容,也拿到了从来有没拿过的赏钱。” 郭瑞青被老妪口中一连串小娘娘子搅得不耐烦,皱了眉,又咳嗽了几声,旁边记录的主薄会意瞪眼正色道:“王秦氏,你只管说你的冤情,旁的不必攀扯太多。” 老妪似乎并未把府丞的话听进去,依旧自顾自地道:“既得了那娘子欢心,我便留在她身边伺候,那美貌娘子瞧着面冷心热,既不苛待下人,给得赏钱也丰厚,故此我便死心塌地的伺候起了她。” “我跟在娘子身边不久,她被贵人接出去做了外室,很快诊出了身孕,到了快要临盆时,却忧心起来,说贵人家中的大娘子已经知晓此事,若是不能一举得男,恐怕既进不了府为妾也做不得外室了,娘子想了一个计策,临产时令我将家中出生不久的孙儿带进去,万一产下女婴,就悄悄换了孩子。” 老妪平静的声音开始颤抖起来:“可怜我一时糊涂,被猪油蒙了心,害了一家人的性命。” “那一日,娘子偷偷服下催产药,提前发作起来,我趁着府中乱成一团,潜出门从梅娘手中接过装在提篮中的孙儿带入院中,只是我与娘子都未料到贵人和产婆来的如此之快,我根本靠近不了娘子住的院子,只能和众人一起在院外伺候,没过多久,就有娘子平安诞下一子的好消息传来。” “等到众人散去,我回到自己的屋中,想要把孙儿送回去,不曾想却是娘子的贴身婢女带着一个女婴在屋中候着我,她给了我银钱和路引,叫我不要回家,带着这个孩子立即出城。我一肚子疑惑,询问她们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两个孩子掉了包,那婢女却什么都不肯说,只再三叮嘱我立即出城。” “我无法,只得按照她说的出城安顿下来,过了两日,我实在忍不住偷溜回城想回家瞧上一眼,不曾想——”老妪一直平静的话语变得颤抖起来:“不曾想我儿儿妇就在我出城的当夜就因破宅走水双双毙命。” “我自知难逃追杀,只得拜托邻居将他们的尸骨安葬,匆匆离去。”老妪说着泪珠滚落,痛哭起来。 “那时候,我心底还存着一丝侥幸,就算我也死了,我那苦命的孙儿,也可在富贵人家安享荣华富贵。” 郭瑞青眸光闪了闪,吩咐堂内的衙役退下,他起身走至老妪面前,轻声问道:“你说的那位美貌娘子是谁?” 老妪稳了稳心神,深吸一口气,抬起头:“那夺人子害人命的蛇蝎娘子是凉州来的胡人舞妓,吐浑氏,后来不知怎么成了杨少卿的爱女,便是如今宠冠后宫的杨昭仪。” “大胆!”郭瑞青不待老妪说完,便是一声棒喝。 府丞见状忙扔了笔踱至二人近前,下属新近孝敬的美酒还没喝完,贤妻近日才娶回家的美妾还没睡够,他还不想死啊。 方才府尹大人为什么不将他也赶出去,听了这等皇室秘辛,且不论真假,他还有命活么? “大人,依属下之见,不必再审了,既然事涉天子,还是将人捆起来送大理寺审问为妙。” 府丞小心翼翼地凑到郭瑞青耳旁献计,他其实更想建议府尹大人直接杀人灭口,奈何这位府尹大人最恨草菅人命,他实在太难了。 既然不能灭口,唯有闹大,越多的人知晓此事,知晓此事的人才越安全。 郭瑞青对府丞的提议不置可否,他望着老妪,目光如炬:“你今日前来,是何人在背后指使的你?” 老妪垂下头,放声痛哭起来。 郭瑞青显然失了继续听下去的兴致,他吩咐府丞:“你接着审,问出主谋再送大理寺。” 朝中储位之争已近水火,他官位不高又出身士族,并不愿卷入此中,老妪话的真假自该大理寺来断,指使老妪今日来此的人他却要弄明白。 府丞知道这是叫他用刑的意思,说来好笑,他们这位在众人面前稳如泰山的府尹大人其实见不得血,每次刑讯逼供的事都是他来干。 “大人,那首歌谣还有几句没有传唱开来——君王死,社稷亡,五月五,屠宫城,盗人子,易龙孙。” 老妪朝背身而去的郭瑞青高声说完,定了定颤抖的身子:“这才是诛九族的大罪!” 郭瑞青一向沉静如水眸中涟漪顿起,面色瞬间惨白,沉寂多年的往事翻江倒海般涌上心头。 二十年前,他和现在一样,也是洛阳府响当当的人物。 和大多数清高的世家子弟不同,他和市井中的游侠义士之辈乃至鸡鸣狗盗之徒都相交甚洽,因此他们都很乐于帮自己点小忙。 比如,给早就看着不顺眼最后却拐走他族妹的混蛋小子找点麻烦,让他在接亲路上丢点丑,沦为全城的笑柄。 只是他派去的人明明拍着胸脯和他保证将泻药下在了那小子高头大马的粮草里,最后笑柄还是落在了他十一妹坐的马车上。 他族中是累世的簪缨大族,那小子祖上乃一等一的暴发权臣,是以她十一妹出嫁坐的马车雕梁画栋,镶宝贴金,门帛锦幔,无一不精,乃出自活鲁班张大家之手。 没想到这马车奢华却不耐用,行至半路突然砰的一声响,断了车毂。 雪上加霜的是,这时下在粮草里的泻药似乎起作用了,那马也长嘶一声倒地不起。故此他们只得停了下来,不想却堵了后面另一支送亲队伍的路。 那管家气势汹汹来问了情形,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来了个能说会道的嬷嬷,说她家娘子久仰郭十一娘的美名,愿让出自己的香车换一幅字。 于是笑柄变为笑谈又传为美谈,只有很少有人知道这桩美谈之下是怎样的动魄惊心。 他无比庆幸那一日因为心虚抢了族兄的活计去背十一妹上车,正如他此时无比庆幸背过了身,让府丞和老妪看不清自己失态的神情。 郭瑞青转过身,还是那个处变不惊的府尹大人。 老妪抬袖擦了擦沟壑纵横的脸:“大人还好奇是谁令老妪来的么?” 郭瑞青斜睨了眼府丞,府丞识趣的退了出去,一炷香之后,郭瑞青气急败坏的从堂内走出,他忙迎了上去,忐忑道:“大人——” “不必审了,直接送大理寺。”郭瑞青说完,招来衙役:“你找些人继续去街头巷尾盯着,再有传唱歌谣的一律抓回来!” 第六章 送葬 正对城门的大街上,一群人骑着马围着一辆拉着棺椁的马车缓缓驶来。 立在驿站窗边默默注视的仇怀安屏住呼吸,待看见马车上跪着的麻服少年,神色一松。 “我说,小郎君,城门快到了,你回去吧。”豆吩咐马车停下,令人押罗颉回去。 罗颉哀求着要再给母亲在磕个头,看热闹的人已经涌了上来,而对茶楼上仇怀安的弓也渐渐拉紧。 “大人,虽说这是城门口,可这看热闹的人……”一个守卫打量了下四周,凑到豆庐耳边道:“实在有些多啊。” 围观的人群窃窃私语起来。 “听说了么?郭十一娘殁了,她家人要在城门口散她生前亲抄的佛经祈福超度呢,待会儿我可得抢一张回去。” “哪个郭十一娘啊?” “还能有哪个郭十一娘啊?南程北郭,听过没有?就是那个写的佛经被达摩祖师称赞过的南阳郭氏女啊。听说她的字很值钱呢。” “据说这个郭十一娘抄的佛经都在广安寺佛前供奉开光过的,放在家中可以消灾生财呢。” “真的啊?那我等会也得抢一张家去!” …… 望着周围交头接耳的人群,豆庐察觉到一丝不安,脚下突然一滑,他咒骂了一声,上前抬脚狠狠一踹正俯首在地哀哀不起的罗颉:“赶紧给老子爬起来,滚回去!” 话音未落,身后嘈杂喧哗之声传来,另一支送葬队伍也吹拉弹唱向城门行来。 被钳制住不能动弹的罗颉透过婆娑的泪目朝城门望去,庄严肃穆的朱漆木门大开,门边坐着查验符节路引的官员,高耸的城墙上立着数位执剑配弩的将士。 坐在马车上扶着棺椁哭娘的赵二虎也眯起眼打量城门四周,同往常一样,早起入城的人正排着长队从一侧鱼贯而入,而从另一侧出城的人却寥寥无几。 看完城门的情形,他又将目光移到前面送葬的队伍上,豆庐已经吩咐众人停了下来,也看向他们。 两只送葬队伍越来越近,赵二虎伸手从背后猛一戳身旁的赵壮:“哭得再大点声。” 赵壮将头往棺上一砸,扯着嗓子哀嚎起来:“阿娘!你去的这般早,日后大兄打我再没人护着我了啊——” 赵二虎一脚将赵壮踹下车:“都是你这个不孝子将阿娘气死了!我今日就索性先打死你再给你和阿娘一起发葬!”他说着也跳下车,追着四处逃窜的赵壮厮打起来。 避闪的,拉架的,哭喊的,赵二虎的送丧队伍很快在原地乱成一团。 豆庐机警地望着一切,他挥挥手,示意载着棺椁的马车先出城。 在罗颉歇斯底里的哭喊挣扎中,王嬷嬷趁乱掀翻棺椁旁随葬的箱子大喊道:“散佛经喽!这些都是郭十一娘放在广安寺佛祖面前开过光的佛经!” 围观的众人哄抢起来。 蜂拥而上的人群撞倒了几名守卫,罗颉趁着身旁的守卫一时手松,挣脱了钳制,拼命向人群中挤去。 “死老婆子!”豆庐从属下手中抢过鞭子,扬手一挥,将王嬷嬷和几个疯抢的人抽倒在地。 “打死人了!”混乱的人群叫喊起来。 “让开!再不让开统统抽死你们!”豆庐气急败坏跳上马,挥舞着长鞭驱赶着拥挤的人群。 话音未落,远处一支冷箭飞出,准准扎在他的喉咙上。 “不好了——杀人了——”拥挤的人群立刻尖叫着四散开来。 鲜血和长鞭一齐落地,随即被飞扬的马蹄卷起的尘土遮盖,刘武黑衣蒙面立在当中一匹马上,一手紧握缰绳,一手揽着胸前的白衣少年,大吼道:“小郎君,坐稳了,我们冲出去!” 说罢,一扬马鞭,马儿嘶吼着向城门冲去。 城门口的路人和验符官早已逃窜开来,城楼旁的守卫正要上前关门,却被一阵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箭雨阻拦。 数十位握着长弓的黑衣人从各个角落跳下,一面放箭射杀关城门的守卫,一面抢夺马匹向城外冲去。 城楼上驻守的将士纷纷拉开了弓,越来越多的利箭飞向冲向城门的马匹。 身旁的马匹和黑衣人接连倒下,刘武拉紧缰绳左躲右闪,正要穿过城门时,又一阵密密麻麻箭雨向他们袭来。 就在此时,门外突然闪出一小队人马,马上的人挥舞着长刀向城门冲来。 “快去关城门!”城楼上执守的司马喝到,一个什长领命带着一队人下了楼。 城外的人马已经冲到了门边,刘武也冲了出去,城门口激战开来,兵戈厮杀声与呐喊惨叫声不断响起。 “快走啊——”一个黑衣人望了眼城楼上飘起的狼烟,对着举刀挥舞的刘武吼道。 守城的将官已经点起了烽火,很快大批的援军就会闻讯而来。 刘武一个回身,砍下了身后一个追兵的臂膀,在嘹亮的号角和惨烈地哀嚎中最后望了眼身后的同伴,强忍泪水一挥鞭,护紧身前的少年向前奔去。 一个衙役飞奔至洛阳府内,片刻之后,郭瑞青领着一群人出了府。 城门校尉魏石檀早已率领将士赶到了城门。 厮杀已然结束,魏石檀望着遍地的死尸和紧闭的城门问身旁方才守城的司马:“都解决了?这伙乱贼是要闯出去还是要闯入城?” “禀大人,这群乱贼都解决了,闯出去几个,闯入城的都死了。”城门司马望着魏石檀铁青的面色,答地有些忐忑。 “居然还有乱贼冲出了城?”魏石檀厉声斥道:“你们这些饭桶干什么吃的?” 城门司马慌忙跪下请罪:“最开始是门口的送葬队伍起了乱子,属下正要派人去查看,那群乱贼就趁乱冲出来了,属下已经派人去追逃出去的人了。” “送葬队伍?”魏石檀扫了眼不远处静静停着的拉着棺椁的马车,吩咐身边的将官:“去,将这附近的街巷全部封锁,把藏起来的人全都给我带来。” 将士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便驱赶密密麻麻的人群来到了门前。 魏石檀冷眼一瞥人群,发现其中还有一匹拉着棺椁的马车,咒骂道:“今日送葬的队伍可真多啊!” 他指着郭舜华的棺椁,高声问众人:“谁来和我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啊?” 一个方才押送罗颉的守卫战战兢兢的站了出来,说了原委,他指着街边一具尸体:“大人——都是我们大人的主意说要将人葬到城外,谁曾想遇到了暴徒劫走了人还被杀了——” 魏石檀的面色愈发阴冷,他望向那具尸体,利箭穿喉而过,恐怕连叫喊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可想而知射箭的人是怎样的高手。 “检查他们手,有茧的全部带走。” 得了命令的兵士很快上前将人挑选出来。 “大人,冤枉啊,小人手上的老茧是在地里干活落下的,小人从来没拿过刀剑弓弩啊——” “官爷,您饶了我们吧,我们真的没犯法,我男人手上的茧是做木工活落下的,我们不敢撒谎啊!” 被挑选出来的人哭诉求饶起来。魏石檀一个未理,径直走到赵二虎几个面前。 赵二虎这才停下了哭娘,他抹了一把泪,伸出光洁滑溜的双手:“大人,我家中世代行商,从未做过杀人放火的勾当。” “你虽不是个习武之人,你身旁这些人可都是练家子!” 赵二虎转过身,对着车上的棺椁哭诉道:“我阿娘是城中出了名的善人,他们中有些身手的人早年是乞儿,后来学了些拳脚在镖局做了镖师,还有些是院中的看护,都是我阿娘身前照管过的孤儿,我阿娘一生行善,却不想今日被这帮该死的乱贼连累得不能出城发丧——” 魏石檀下令收兵,他指了指赵二虎一群人和方才被挑选出来手中生茧的人:“把他们一起带走!” “等一等!”一声颇有威仪的喝令从人群尾部传来。 第七章 出城 魏石檀看清来人,不觉微微皱眉,拱手草草施了一礼:“郭府尹。” “魏校尉。”郭瑞青回完礼,将目光转向周围将士与百姓:“守卫城门平息暴乱是魏大人您的职责,维护城中治安追查凶犯乃是我洛阳府的职责,所以这些人该由洛阳府带走。” “郭府尹不知今日被劫出城的是何人么?”魏石檀意味深长的望了眼不远处的棺椁:“郭府尹要不去祭奠一下族妹?” “那又如何?”郭瑞青反问:“魏大人族中亲友难道就不曾出过几个乱臣贼子么?” 前朝末年凉帝篡位,怀王在长安称帝,许多心向燕室的贵族子弟投奔而去,京中贵胄望族沾亲带故,大多不能独善其身。 “郭府尹一定要趟这趟浑水么?就不怕陛下因此怀疑您和郭氏?” “那又如何?难道因为惧怕就不敢忠于自己的职守么?”郭瑞青冷笑了两声:“难怪一群乌合之众也能闯的了校尉大人您守的城门。” “你——”,魏石檀纵然素来沉稳,此时也被气得不轻,他下意识握了握腰间的佩剑。 身居洛阳府尹,又背靠南阳郭氏这座大山,郭瑞青在这贵胄如云的洛阳城中一向以不畏权势严明公允著称。 因为性格刚硬务实没有世家子弟的绵软浮华,又素来与郭氏家主不睦,这位洛阳府尹倒是很得凉帝信任喜爱。 今日之事,陛下必然雷霆大怒,若是这位郭府尹再去火上浇油,想到这里,魏石檀握着佩剑沉默了。 “把这些人和尸首全部带走。”郭瑞青见他不再阻拦,吩咐身后的衙役。 “大人不把族妹的尸首也拉回去么?”望着郭瑞青指挥衙役将死尸搬上车拖走,魏石檀心生不忿,故意调侃道。 郭瑞青望了眼孤零零的棺椁,吸了吸酸涩的鼻子:“活人逃了,死人大人可要看好了。大人与其有时间在这里看死人的笑话,不如快马加鞭出城追人,弄丢了那位,陛下面前只怕大人不好交代。” 话音未落,宫中的传令官就到了。 郭瑞青望着头顶越聚越多的黑云和魏石檀随传令官匆匆离去的身影轻声感叹:“天要打雷下雨了——” 凉帝得知城门出了骚乱已然十分不悦,此时听到罗颉被劫走的消息,顿时如同火上浇油,暴跳而起。 他猛地一踹前来禀报的魏石檀:“混账!一群吃里扒外的混账!人死了随便哪里挖个坑一埋了事,为什么要费劲巴拉的拉出城去?朕就不明白,那么多人跟着,城门口守卫森森,罗家那个小兔崽子长了翅膀会飞不成?” “追?能在你们眼皮子底下把人劫走还能让你们追到?” “臣治下不严,臣死罪!陛下恕罪啊!”魏石檀跪在地上不停磕头认罪。 “去,将今日值守城门的兵士全部杖责二十棍流放边地,至于看守那小兔崽子的那群混账,审问完,一个不留,全部绞杀。” 魏石檀觉得他一个人承受这样的滔天怒火太无辜,是时候把方才在他面前飞扬跋扈的郭瑞青拉下水了。 “启禀陛下,郭府尹紧随臣后赶到了城门。”他不敢抬头窥测凉帝的神色:“臣无能,看守罗家小兔崽子的护卫皆被他带走了。” “你是无能,你统领千余精兵,郭瑞青手底下只有几百个衙役,你居然被他抢走了人,不是无能是什么?” 魏石檀准备好落井下石的话堵在了心口。 疑虑也萦绕在凉帝的心头,若是劫走罗颉与郭氏有关,郭瑞青绝不会强行抢走看押罗颉的人,若是无关,单凭几个逆贼,怎么能和守卫相互配合在城门口把人劫走? 查是要查的,只是此时比查更重要的是追。 “传朕旨意,令金吾卫即刻出城去追人!” 魏石檀领命就要退去,凉帝又想到什么问道:“罗颉那个小兔崽子被劫走了,郭氏那个贱妇的尸首呢?不要告诉朕这群逆贼连死人都抬走了!” 魏石檀微微抬袖擦了擦头上的冷汗:“那倒没有,郭氏的棺椁还停在城门旁。” “好!” 凉帝冷笑一声:“那就在城门旁将那个贱妇开棺暴尸。朕倒要看看,为了自己逃走,连母亲光天化日之下暴尸城门都不管不顾,罗家这位好儿郎将来要如何面对天下人!” 罗颉正躺在黑漆漆的棺材中默默流泪,他藏于其中虽未亲眼目睹后来的刀光剑影血流成河,但那一声声破碎地嘶吼与惨叫却朦朦胧胧落入耳中。 他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死,甚至不知道现在前面牵着马车的人要将他带向何方。 外面是惊雷大雨,因为有车棚的遮挡,他并未淋到雨,氤氲之气混合着一二丝咸腥之味钻入他的鼻中。 他猜想后面那辆咕噜咕噜响的破车上拉的是那些牺牲的死士。 “真是高义啊!”一个老妇人从窗缝中看了一眼衙役拉着的满车死尸,向身边立着的男子伤感叹道。 倾盆大雨挡不住百姓爱看热闹的天性,沿街的窗大多留了细缝,有些大胆的人家还开了小半边窗,好奇又紧张的观察着成群的衙役驱赶着大批人在雨中穿梭。 仇怀安伸手关牢窗,擦了擦眼中盛着的泪,向老妇人拱手道:“还要多谢老夫人高义。等二虎他们出来,送了公子出城,我就派人来接老夫人出城。” “不必麻烦了。”老妇人摇摇头:“这间屋子后院的地下有一间密室,无人知晓。” 仇怀安摇头道:“不可,现在都知道老夫人您亡故了,继续留在城中太凶险,况且二虎和壮儿也打算同我一起护送公子去襄州。” 老妇人点点头,笑道:“是我令他们去的。毅儿素来机敏,又在大都督与你身边呆过数年,我不担心。只是壮儿来日还要多多历练,若是毅儿有照管不过来的时候,还望你能照看他一二。” 望着慈祥淡然的笑脸,听着温和的托孤之语,仇怀安突然弄懂了那句“不必麻烦了”。 “老夫人,不可——”他红着眼眶哽咽道:“您不出城,我如何向二位兄弟交待?” “先夫与我的命皆是老国公救的。老国公昔年用兵如神,他有一句名言,不涉险不流血不送命,敌人是不会相信的。不必再冒险回城救我了,不能让那些高义之士的血白流。” 老妇人说完站起身,打开通向后院的门:“雨快停了,你还是早些离开吧。” 仇怀安默了默,取过斗笠带上,向屋外走去,待走到门边,他突然回身向老妇人行了一个叩拜大礼。 老妇人一惊,随即笑了:“安心走吧,请转告小儿,他们跟随陛下和大都督收复洛阳那日,才是我的遗骨出城葬于亡夫身旁的一日。” 仇怀安再次来到城门口时已过晌午,满地血污已经被大雨冲刷干净,城门已经重新打开,门口把守的重兵增加了一倍,出城入城的人却寥寥无几。 他找了个茶棚坐了一会儿,茶棚老板应该和赵二虎一样还在洛阳府,并没有开市。 空荡荡的椅子上坐着几个闲话的人,其中一个正绘声绘色地向周围人说着上午的见闻,就在他竖起耳朵探听的时候,又一队骑着高头大马的金吾卫飞驰出城。 这已经是第三队出城的人马了。 “不能再等了。”他喃喃说完,转身便看见了浑身湿成落汤鸡的赵二虎。 他按捺住心中的狂喜迎了上去,赵二虎一把抱住他哭道:“义兄,你终于回来了,阿娘临终前还在念叨你啊!” 他们拥着棺椁出城时,恰好凉帝命人来将郭舜华开棺暴尸,守城的兵卒已不是早上那一批,主薄循例仔细查验完路引就伸长脖子去看热闹去了。 “走啊,义兄!”赵二虎扯了一下在愣在原地的仇怀安,从怀中掏出一些碎银子给周围的主薄和兵士:“明日我们入城还要麻烦各位行个方便。” “好说,好说,记得拿好路引,不要误了时辰。”一个兵士接过银子,收回打探他们的目光。 待到身后的城门越行越远,仇怀安终于松了紧绷的心弦,靠在赵二虎的身旁痛哭了起来。 赵二虎安慰道:“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 “方才金吾卫已经出城去追人了。”仇怀安思忖片刻:“我们就跟在他们后面走。” “不,我们不走山路小道向南,我们北上走官道去河东。”赵二虎斩钉截铁地道。 他靠近仇怀安耳边低语:“等脱了孝衣,我们就是北上去匈奴马市的官商,出入官道的文书郭瑞青为我们准备好了,他说凉帝多疑,绝不会只派一组人追击,只能反其道而行之。” 第八章 妹妹 郭府。 郭氏长房乱成一团。 郭夫人顾氏匍匐在地,她衣袖脏污,鬓发散乱,丝毫没有平日间高门宗妇端庄持重的仪态,此时正死死抱住夫君就要迈出书房的腿苦苦哀求。 “郎主,你不能去啊!你忘了老家主临行前殷殷嘱托了么?不论这天下谁做皇帝,郭氏要永远是那个立于不败之地的郭氏啊。那是罗氏父子做的孽,与我们郭家何干呐?” 被抱住的郭家主长叹一声:“夫人——那是我的亲妹妹,是我郭舜懿一母同胞的亲阿妹!是,那城门口掴得是罗淳罗颉的脸,可是,伤的却是我郭舜懿的心呐。若是此时还要端坐家中不闻不问,我郭氏百年风骨何存?我郭舜懿来日有何面目去见爷娘妹妹啊?” 说罢,他一抬腿,挣脱夫人的手转身就走,屋外,郭家小辈们已经伏地跪成一片。 为首的那个最年长的少年见他出来,抬头怯怯唤了声:“父亲。” “走!同我一起进宫!”郭舜懿将怀中之物扔给少年:“为父今天就告诉你,我郭氏究竟是靠什么立于不败之地的!” 郭氏父子的马车很快到了宫门,凉帝却不愿召见,不愿回去的郭舜懿执意跪在了弘德殿外。 齐皇后登上内宫中一座高阁向弘德殿眺望,她问身旁的女官:“他们跪了多久了?” 派去打探消息的人很快回来复命。 “两个多时辰了,大理寺卿进去前郭侍讲就在殿门口跪着了,方才大理寺卿离开了,陛下还是不愿召见,倒是传召了洛阳府尹。” 皇后卸去钗环:“该轮到我们也去跪了。” 郭瑞青到弘德殿外时,台阶上下已经跪了许多人,他上前向皇后行礼:“殿下万安。” 皇后抬首问郭瑞青:“大人能让本宫安么?” “殿下恕罪,恐怕不能。” 他涎着一抹不屑的笑容望了眼跪在台阶下首的郭舜懿,随即低下头恭谨答道:“臣和郭家主不同,臣没有风骨,陛下问,臣不敢不言。” 皇后点点头,神色依然平静:“那么,烦劳大人禀告陛下,是本宫顾念与郭十一娘昔日的情谊,放走了罗颉。” “殿下,这与您无——”陈嬷嬷在身后小声分辨。 皇后伸手制止,此时是不是她放走罗颉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为何要放走罗颉。 郭瑞青又向皇后施了一礼,转身跟随前来传唤的内侍入殿。 半开的殿门慢慢闭上,皇后拔下头上用来挽起青丝的最后一根金簪,对着冷硬庄严的大殿高声哀求起来:“妾——有罪,陛下——恕罪。” 郭瑞青离开后,责罚皇后的旨意很快传了出来。 小内侍忐忑不安地在皇后面前宣完旨又跑到郭舜懿面前:“郭侍讲请回吧,陛下说您来请罪他知道了,他不会为一个罪人牵连郭氏一族。” 郭舜懿叩首谢恩,仍不肯离去:“臣,求见陛下。” 跪在父亲身后的郭博衍已是大汗淋漓,第一次进宫的他并不敢乱动,只得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呆呆地望着远处一抹绚烂的残阳。 而就在此时,洛阳城外官道旁一处开阔僻静的坡路上,也有一个少年郎一动不动呆呆的望着远处的残阳。 这就是书中所描述的苍茫落日,瑰丽山河吧! 这样的景色真美,他终于看到了,阿娘却再也看不到了。今日舍身救他的许多人也再也看不到了。 少年郎的鼻子渐渐酸涩。 “我说,小郎君,你在看什么呢?”才刚归队的刘武边说边拿出假髭给罗颉粘在唇边。 “不错,不错,很有几分大都督的风姿!”刘武拍手笑道,但他的笑容在望见仇怀安板起来的铁青臭脸时瞬间凝固。 “嗯——那个——我去喂马,我去喂马——”刘武说完,一溜烟得跑开。 大都督?那是说他的父亲么?少年郎看向慢慢靠近的魁梧壮士。 壮士在他脚边站定屈膝跪下:“属下仇怀安拜见小主人。” “请起。”罗颉很努力地想要挤出一抹微笑,但终究只是嘴角勾起了一个弧度。 仇校尉站起身来:“公子,为了路上安全些,您还是暂时将这身孝衣脱下,等回了襄州再替夫人守孝。” “为了不让人轻易认出来,公子还需要装扮一下。” “我们要扮作北上去匈奴的马商,等到了河东再往南绕道去襄州。” “哦,还有,总坐马车既引人注目又跑不快,刘武的骑术是我们这群人里最好的,一会儿我让刘武挑一匹温顺的马儿教公子骑马。” “好。”他说一句,少年郎就温和应一声“好”,点点头,并不多言。 仇校尉有些呐呐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似乎他才是一直发出命令的主人,他想了想,开口道:“公子,您有什么要吩咐属下的么?” 罗颉想了想答道:“我有一个疑问,为什么要杀他?我是说,当时,你不射那一箭,我也能逃走,你亦没有暴露的风险,为什么要冒险?” 仇校尉一愣,他没想到罗颉居然会开口问这个问题? 是啊,他不放那一箭,藏在暗处的死士也会放那一箭,自己为什么要冒险从远处射那一箭呢? 当然,像他这般素来谦逊又低调的人绝对不是想在小主人和众人面前显摆一下自己的好箭法和好胆略,对,一定不是这个原因。 不对,当时混乱的场面下,连城楼高处的守兵都未发现自己射出那一箭的准确位置,小公子是如何知晓是他放的那一箭? 仇怀安看向罗颉得眼神有些复杂,想到那个比试总能赢他一箭的小丫头,他把要问出口的话咽了下去。 有些话问出口太丢人,问来的答案又太伤人。 “哦,那是他该死,谁叫他踹了公子一脚!”仇怀安道。 罗颉望着他,这次是真的弯嘴笑了,眼中泪光一闪而过,他开口,语气还是平平淡淡:“你叫我小主人?那么,以后,不要再轻易冒险。” 仇怀安一呆,眼中泪光同样一闪而过,“好”,说罢,尴尬的转过身去。 注意到气氛有点不对,刘武牵着一匹马乐颠颠的跑过来:“小郎君,你快看,这匹马脚力又快又温顺,是一匹难得的良驹呢!这可是我之前打赌,费力好些力气从你小妹妹手里赢回来的哩!” “小妹妹?!——”罗颉望着马儿,喃喃出声。他的……妹妹?就是父亲和新夫人所生的妹妹么? 自他从出生以来,见过的外人屈指可数,妹妹这个词于他而言并不清晰。 他脑中浮现出书中各色各样小娘的样子,俏丽的,温婉的,妩媚的,娇柔的,娴静的……他的小阿妹,究竟会是哪一种呢? 第九章 交易 当罗颉还在想象他素未谋面的好妹妹时,大凉宫中,带着儿子跪了半日的好兄长终于见到了皇帝。 “请陛下下旨,令臣妹与罗淳和离,准许臣将臣妹安葬。” 面对盛怒的皇帝,郭舜懿没有半刻犹疑,直截了当的说明来意。 “你这分明是要朕赦了你妹妹!你妹妹是罗淳的发妻!你不知罗淳是何人么?” 大殿之上,天子威严的怒斥之声响起,饶是见惯了此等场面,小内侍仍不自觉的缩了缩身子。 第一次进宫面圣就遇到这样场面的郭博衍已吓得浑身哆嗦,此刻虽然低着头,但他仍不由自主地拿余光去扫跪在身前的父亲,希望能从父亲那挺的笔直的腰背上得到一丝慰藉。 “臣当然知道罗淳是何人。” 当日,不是就是他帮忙说服祖父和父亲许婚的么?思及此事,郭舜懿肝胆皆痛。 “此等离国叛君抛妻弃子之徒,臣恨之入骨。只是,请陛下明鉴,罗氏虽然是逆臣贼子,我们郭氏确是陛下您的贤臣能士啊!”说罢,他将摆放在面前之物捧过头顶。 小内侍会意上前接过奉到皇帝面前。 凉帝冷眼扫去,是几卷厚重的泛黄羊皮卷轴,看着有些年代了,是古籍还是珍本?是经史还是兵法? 这些世家子弟,动不动就喜欢从家中的藏书楼中翻出一些奇奇怪怪的上古孤本,好显得自己家学渊源,他心里冷嘲一声,不管是什么,他都不感兴趣。 “陛下,这是九州六十四郡舆图……其中几卷。”似乎看出皇帝并不准备打开细看,郭舜懿开口解释道。 “你说这是裴炎所著的六十四郡舆图?”凉帝顿时起了兴致。 两个小内侍忙上前拉开卷轴,密密麻麻的拼接的羊皮上不仅详细勾勒了山川大河,城池关隘,还标注了郡县官道、阡陌小道甚至标出了古战场的方位。 “不错,不错,这的确是裴炎所著的舆图。”他一面看一面惊喜的说道。 裴炎本是前朝一名中枢舍人,后来因为宦官专政民不聊生,留下一句“天下将乱”便愤而辞官。 他历时二十余年,遍游天下六十四郡,整理校对了历代地方舆图,刊绘了全新的九州六十四郡舆图。 此图自横空出世就被行军用兵者追捧,只可惜绘制繁琐,全本早已湮没于战火,百年不得一见。 “是,陛下,这就是裴炎所著的九州六十四郡舆图,今日臣只带进宫中奉与陛下的是如今大凉疆域内的几卷,余下的,仍藏于臣家中。” “你是说你家中藏有此图全本?裴炎的全本?”凉帝激动难掩的声音传来。 “未缺半分。不仅如此,臣少时酷爱游历四方,曾流连于关中蜀中山川锦绣之地,裴炎舆图中未能绘制详尽的险要之地,臣也略略添补了一二。” 郭舜懿答道,话毕叩首一拜:“只要陛下准了臣今日所求,臣愿将剩余全部舆图奉上。” 石威从惊喜中回过神来嘴边噙起一抹冷笑道:“准了你所求?朕堂堂一国之君居然为了半幅舆图受你的要挟,传出去岂不是令天下人笑话?” 郭舜懿心内嘲讽,贵为天子又如何,世人皆是如此,有时候宁愿两败俱伤也不愿两相讲和,为正义为道义为争一口气说到底不过为颜面二字。 他淡淡一笑,沉着开口:“陛下怎会是受了臣的要挟呢?此事,明明就是臣不忍妹妹被逆贼所累身后受辱,在弘德殿外跪求陛下半日,陛下被臣的诚心所感,赦免了臣妹,臣感念陛下恩德,故将郭氏之宝献于陛下,助陛下扫平四海。如此,陛下您是宽厚仁德的千古明君;臣是忠君怜妹的良臣长兄,此等佳话,天下皆知。” 话毕,再次叩首深拜。 好一个宽厚仁德的千古明君!好一个忠君怜妹的良臣长兄!好一个伶牙俐齿的郭侍讲啊! 凉帝望着跪在下首的父子二人,眼中划过一丝阴鸷,他自然有别的办法让郭氏乖乖献出此图。 郭府,除了此图,恐怕还有别的宝贝吧?只是,如此做法在如此之时并不是他想要的,此时,他需要的的确是郭舜懿口中所说的君恩深重臣心求报。 郭博衍一瘸一拐扶着父亲出宫上了马车,方才坐定,就听父亲问他:“今日,你可看明白了?世人皆道南程北郭,百年来,我郭氏究竟是靠什么屹立不倒,与雄踞南朝的程氏并称为天下士族之魁首的啊?” 郭博衍显然还没有从紧张震惊以及惊吓中回过神来,见父亲忽然询问,他勉力镇静下来,答道:“我郭氏底蕴深厚,族中所藏之宝丰厚,随意奉上一件皆可解眼前危局困局。” “愚钝!”郭家主一把将圣旨砸到儿子头上,涨红了脖子怒斥:“可怜我郭舜懿聪明一世怎么生出你这般蠢如鹿豕之子!” “避小险而不饶,临大节而不可夺。不愧是南阳郭氏啊!可惜我齐氏族中子弟倒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深夜,被罚闭宫思过的齐皇后在听完偷偷过来的耳目禀告完郭氏父子的消息后,沉默片刻,称赞了两句。 陈嬷嬷不屑道:“殿下,您还帮郭氏说好话,他们居然敢算计到您头上——” “偏偏本宫还不得不认。”皇后忿忿打断陈嬷嬷的话,问耳目:“陛下今夜去了哪里?” “哪都没去,先出城的金吾卫还未追到人,陛下发了好大的脾气,把过来伺候的何美人也赶走了。” 陈嬷嬷沉吟道:“若再追不到人,只怕陛下要责问殿下了。” 皇后磋磨着手中半只金钗:“本宫也派人出城去抓人了。” 陈嬷嬷点头:“只要抓回罗颉,殿下就清白了。” 皇后摇了摇头:“罗颉是抓不到了。”她摊开手,掌中除了半只金钗外,还有一个搓成团的纸屑,那是郭瑞青与她做的交易。 “等到明日一早大理寺卿将在别院中喂养过那个女婴的乳娘带到陛下面前时,陛下就没心思召见本宫了。” 第十章 妙人 夜幕缓缓落下,刚学会骑马的罗颉跨坐在马背上,手上紧张的抓着缰绳与马鬃,脚下小心翼翼踩着马镫,被众人围在中间,不紧不慢地向前行去。 宽阔的官道旁散落着零星的村落,炊烟从远处腾起,被风一吹,如丝如缕,幻化万千。 罗颉微侧身透过众人间的空隙观赏起炊烟,仇怀安注意到了他的好奇,他不动声色避让一旁,让罗颉行到了前面。 跟在后面的刘武朝身旁的赵二虎挤了挤眼,随即抽出鞭子猛一催罗颉跨下的马。 马儿嘶鸣着向前飞跃而去,罗颉大惊之下迅速趴倒在马上,夹紧双腿,紧抱马项。 仇怀安看得心惊胆战,呵斥刘武道:“胡闹什么!” “哈哈——小郎君,对,就这样!坐稳了!哈哈——你比我有种,我当年差点把我阿爷耳朵喊聋了,你居然一声不吭,真厉害啊!” 刘武嘻嘻笑着追了上去,越过仇怀安紧跟罗颉:“我在教小郎君骑马呢!” 说罢,他又往缓下速度的马腚上一挥鞭,马儿再次带着罗颉向前冲去。 仇怀安咒骂着要跟上去制止,被赵二虎拦下了:“不妨事,就算快要掉下来,刘武也拦得住他!” 如此这般数个回合,罗颉渐渐放松下来,重新坐直了身子,还未来及长舒一口气,就被突然撞入眼帘的熊熊燃烧的一片火把惊骇出声,猛地一怔。 他身下的马儿显然也受了惊吓,不受控制的向前狂冲乱撞而去。 “有刺客!保护殿下!”前方一声狂吼,一根箭矢疾如流星向 罗颉飞来。 刘武大惊失色,胡乱从身上摸下一物,奋力朝前方马腿砸去。 马儿被砸中踉跄着朝前跌倒,罗颉从马背上跌了下来,飞出的箭也被前方抛出的长枪击落在地。 “小郎君,你没事吧?”刘武飞身下马,冲到罗颉面前。 “他没事,最多受了点惊吓。”一声浑厚郎朗的答语从头顶上方传来。 罗颉抬起头,一个年龄和相仿的少年端坐在马上,他身材高大,样貌英俊,身披一副寒铁铠甲,腰系一条金莽素带,此刻正板着脸训斥身旁的人:“你没看到他连马都骑得勉勉强强么?怎么会有这样的刺客?你若伤了他的性命,传出去,要置本王与何地?” 仇怀安一行已经追了上来,看到被众人团团围住的两人皆是心惊胆战。 赵二虎向仇怀安使了个眼色,翻身下马:“草民拜见鲁王殿下。” “你认得本王?”鲁王打量起他们一行人。 赵二虎点点头:“我们是北上去匈奴马市的官商,去年庆贺乌拉山大捷,草民有幸在并州瞻仰过殿下的英姿风采。” “这几年北地有殿下坐镇,匈奴才不敢来抢掠,这才开了互市,我们方才能靠着朝廷讨一口饭吃。殿下请受我等一拜。” 众人跟着赵二虎跪了下来。 “哈哈哈——”鲁王笑着唤过众人继续赶路:“相逢即是有缘,来日去并州,记得来向本王讨一壶酒吃!” 众人目送鲁王远去皆松了一口气。 “殿下,您的东西——”罗颉突然在背后大声喊道。 鲁王回也不回头:“长枪送给你了——算是让你受惊的赔罪!” 刘武走上前拔出长抢递给罗颉:“小郎君,都是我的错,让你受惊了。”他说着眼前一亮:“小郎君,这把长枪是精铸的,是个宝贝呐!若是被你妹妹知道了,铁定又要想法子抢了去!” “妹妹?”罗颉熨了熨唇边松动的假髭,狐疑道:“我阿妹很喜欢长枪么?” 罗颉怎么想不到,此刻他的小妹妹罗晞正和他一般唇边贴着徦髭,头束纶巾,身披一袭宽大的鹤氅,脚蹬一双厚底木履,手握一柄麈尾,正穿过摩肩擦踵的人群往襄州城最大的青楼行露馆走去。 身后小厮打扮的婢女快急哭了:“女郎,还是别进去,在门口瞧瞧就好了,若是……若是被夫人知道了,会扒了奴婢的皮。” 少女转过身,居高临下将手中的麈尾在婢女额前轻轻一弹:“阿姝,说了多少次了,出门在外要唤我郎君。” 望着愁眉苦脸的小婢女,罗晞有些忍俊不禁。 这个小婢女跟着自己的时间不长,阿姐出嫁前身边得用的婢女病死了,阿娘便做主将一直跟着自己的大婢女阿妩给了阿姐做陪嫁。 这个小丫头是回到襄州后才从牙婆手里采买的,阿娘看上了她乖巧安静,自己瞅着她一双水汪汪大眼以为是个胆大伶俐的,没想到竟这般胆小。 想她罗晞是谁啊,前些日子送阿姐去长安出嫁,趁着阿娘没空管她,她便溜去市井之中教训恶棍匡扶正义顺便怜香惜玉。 她可是长安城一众红娘子清倌人的梦中良人罗小郎君! 此番芳名远播的南楚花魁柳娘子造访襄州,如此绝代佳人,又抚得绕梁之音,即便不得一见,但若不闻一曲,岂不要抱憾三年? “阿姝,你不说,我不说,阿娘是不会知道的,我已打发人去说我们同往常一般去军营了,明日一早我们去找阿爷一起回府,阿娘就不会怀疑了。” 罗晞满面期待的道:“听说这位柳娘子实乃风尘中第一奇女子,不仅姿容无双,琴艺绝伦,而且胆识过人,虽生在污秽之地却心性高洁,南楚的权贵豪商们争相取悦于她,但若是无耻之徒,纵然千金也买不来美人一笑。” “当日,南楚的嘉陵郡王得胜凯旋曾招其在庆功宴上抚琴,还特意奉上了刚缴获的传世焦尾,你待如何?只因听闻在座的一位将领曾经杀妻求将,她便当场毁弦摔琴而去。你说,这位柳娘子是不是一位妙人啊?” 小婢女面色惨淡非常,这位柳娘子是不是妙人她不知,但是女郎居然想要明日才回府,这绝不是一件妙事啊! “阿姝,听闻这位柳娘子最是青睐仪容俊朗眉须丰盈谈吐妙趣的雅士高人,”罗晞边说边用手熨贴熨贴唇边的假髭,“你家郎君我嘛实在是略显稚嫩阴柔了一些。” 她故作惋惜地叹了口气:“唉,可惜阿爷一向不好声色,否则,给阿爷面上抹些铅粉好生拾掇一番,大约勉强能入得了这位柳娘子的眼。” 已然认命一言不发跟着往前走的小婢女阿姝听到罗晞絮絮叨叨的话默默翻了一个白眼,女郎啊女郎,你阿爷虽然疼你,可若是知道你现在所为所言,不暴怒罚你才怪。 第十一章 烦忧 华灯初上,夜未央。 罗晞带着小婢女混入了行露馆。 老鸨腆着笑脸出来告罪,说柳娘子今夜有贵客要待,不能同前几日一般在堂中为大家抚琴。 “女郎,我们还是先回府吧。”阿姝悄声劝道。 “唉,柳娘子自来襄州起就只在帘内抚琴,从不见客,今夜也不知是哪个臭小子走了狗屎运,居然能够一亲美人芳泽。”旁边一位日日都来捧场的恩客摇头叹道。 正罗晞在心内默咒了两句,抬脚就要带着小婢女离开,衣袖却突然被拉住,她回身望去,是个面庞圆润,唇红齿白的小娘子。 “罗郎君,真的是您啊!您贴了假髭,奴差点没认出来!郎君您也从长安来襄州了!” 罗晞还未来得及开口询问,那小娘子已激动的喊出声来。 望着身边众人纷纷投来的打量目光,罗晞尴尬地摸了摸了唇边的假髭。 她望向阿姝,假的有这么明显么?阿姝默默翻了个白眼。 “那个……这位小娘,你是?” 那小娘子激动喜悦之情顿时一凉,眼中泪光泛起,放下罗晞的衣袖喃喃道:“郎君……你不记得奴了……” 哦,又是一个有情娘他乡再遇负心郎的故事啊,众人见怪不怪的心内了然,这个小郎君瞅着年纪不大,没想到竟如此风流,瞧他那身南楚风流才子的装扮! 罗晞平生最见不得弱小在她面前落泪,但凡每次她从什么地方搜刮来些好东西,她阿弟只要立在她面前哭上一哭,东西便瞬间易了主。 望着眼前梨花带雨的小娘子,罗晞叹了口气,伸手揽住那小娘子肩头:“罢了,别哭了,我原是特意来听柳娘子抚琴的,既然她有贵客要待,那小郎我便留下来待待你吧。” 罗晞不知,此时柳娘子待的那位贵客么,不是别人,正是她那位一向不好声色的阿爷。 一袭青纱罗衣下,女子羊脂白玉般的酥胸若隐若现,腰间随意用素白的丝带一束,盈盈一握状若无骨。 听到有人推门,女子抬起头来,面若细瓷,眼如秋水,唇似点樱。 待看清来人,她上前几步,俯身施礼,嘴角泛出百转笑意,眉间笼起万般风情,这便南楚第一名妓——柳菁菁。 当真是个绝代尤物。罗淳在心内叹到。 “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大都督年少之时不知叫多少女郎一见郎君误终生啊!” 女子黄鹂般婉转悦耳之音传来,衣裙挲挲,香风阵阵,柳菁菁靠近罗淳耳边娇语笑道:“我若是尊夫人,当日也会决然舍了蜀王那个田舍翁,抛下帝女之尊也要追随郎君而去。” 罗淳神色一凛,径直走到琴案边跪坐下来问道:“你说你家主上有事与我商议,你家主上是何方神圣啊?” “直接说出来多无趣,大都督何不猜上一猜?” 柳菁菁在罗淳对面坐定,伸出纤纤玉指斟茶奉上。 “听闻娘子傲气非常,连嘉陵郡王的颜面也敢拂,想必身后之人一定来头不小吧?是太子还是吴王?” 罗淳漫不经心的开口,如此美人,陪着多聊几句也无妨。 “大都督慧眼,奴这等浮萍之人,若无根可依,怎敢生出半分傲气,只是奴虽然不敢有傲气却还有几分傲骨,吴王这般心术不正卑鄙龌龊之人,怎值得我柳菁菁屈身侍奉?” 见罗淳不接茶,柳菁菁并未羞恼,她掩袖轻啜,浑然自若,媚态天成。 罗淳看着她饮茶寂寂无言,眼角的余光瞥向案上摊开的曲谱,似乎是已然猜到柳菁菁的接下来要说的话,显得有些心神不属。 柳菁菁觉得这茶的味道实在是淡了一些,或许,她该下一味猛剂。 “听闻大都督已经派人去凉国了,若是一切顺利的话,郭夫人与大公子已经在归来路上了吧?” 幽暗的烛灯下,美人笑得愈加摄魂夺魄。 罗淳眼中闪过一丝玩味:“你家主上倒是消息灵通!若是为了此事,还请你家主上放心,即便郭氏是我的发妻,我也不会亏待了梵娘。” 柳菁菁轻笑一声:“大都督您会错我家主上的意思了,您当真以为当年仅仅是凭借尊夫人一张偷来的路引才出了金陵渡得大江而去的么?主上当日既然愿意放您归去,甚至愿意以妹妻之,自然是看中您的人品才华远胜蜀王那个好色之徒庸碌之辈。此番,主上不是关心妹妹,倒是忧心大都督您啊!” “忧心我?”罗淳眉峰一挑,清幽的长眸中掠过一丝愧疚悲恸:“他们母子归来,于我也算了却一桩心事,我有什么好值得忧心的?” 看到眼前之人终于有了些许继续聊下去的兴致,柳菁菁暗道一声很好。 “如此,大都督是准备坐享齐人之福了?”柳菁菁突然起身,朗声道:“只是,她们可都不是奴这等寻常女子。” “她们二人,一个是高门闺秀,一个是天之骄女,一个因您身陷囹圄空耗半生,一个为您抛父别兄生儿育女;一旦两人相争,大都督您夹在其间,岂不两难?如今,天下大战一触即发,大都督您手握重兵扼守要地,却要因内宅不宁而分心,怎不叫人忧心啊?” 美人娇语如林籁泉韵般悦耳,只是落在罗淳心头,别有一番滋味。 “你怎知她们二人一定会相争?”他皱眉反问道。 这些愚不可及的蠢男人!柳菁菁心内咒骂一声,他们亲兄弟尚且反目,却总幻想她们这些假姐妹能够和睦相处。 “奴是小女子,自然比大都督您更了解女儿家的心思,我们女儿家么,要争的东西可一点也不比男儿们少。况且,郭氏门第极其清贵,他家的女郎自是比旁人家的骄傲,至于主上的妹妹,想必也同昭慧皇后一般,很有些脾性的吧,否则,以大都督您今日的威仪,怎会府中一个侍妾也无?” 罗淳冷哼一声:“你倒是对我内院之事一清二楚。” 柳菁菁笑靥如花:“我们这些小娘子么,不似你们这些好儿郎心中只装着江山社稷。奴在南楚时便听闻大都督您有谪仙之姿惊世之才,原也想趁此机会自荐枕席,可是一打探您这两位夫人……” 柳菁菁“啧啧”两声,似有无限惋惜的开口道:“奴便是有十分钦慕您的心思,也断然不敢生出一分邀宠的胆子!” 罗淳沉默片刻,淡淡道:“我倒是好奇,一向寡言敏行的南楚太子殿下,怎会相中了你这般巧舌如簧的小娘子?” “我家主上求贤若渴,鸡鸣狗盗之辈尚有用武之地,何况是奴这般貌若天仙体贴人意的解语花啊!” “娘子可当真不谦虚。太子殿下若有什么指教,还请娘子请直言相告。” 柳菁菁起身,敛衽一拜正色道:“为了一个妖姬居然在此时废后易储,大都督您还看不明白么?如今的昏聩的燕帝早已不是当日您追随的那个意气风发的怀王了!” “主上让奴转告您,若有一日率众来归,当以国士之礼待之,王公之位候之。若是您日后想以郭氏母子为尊,他也愿意好生劝一劝妹妹。” 罗淳不发一言,起身而去。 “大都督请留步——”柳菁菁急忙跟上拉住罗淳的衣袖,寒光一闪,暗卫的剑已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第十二章 神技 柳菁菁满面委屈地瞪了眼暗卫,半嗔半怨,暗卫一个恍惚,手中握着的剑不由自主的松了一松。 柳菁菁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奉与罗淳道:“我国陛下病重思念爱女,主上想接妹妹回金陵,此信请大都督转交给尊夫人,或许也可暂解了您的烦忧。” 罗淳瞥着信笺淡淡道:“你家主上是想学石威来日也以我妻儿性命相挟么?” “主上光明磊落,怎会学凉帝这等卑劣手段?更何况,主上只有尊夫人这么一个一母胞妹,等他们父女解了心结,主上定会护送夫人平安归来。” 见罗淳闻言犹豫半晌终于收下,柳菁菁暗松一口气,她上前按住暗卫正在推门的手:“既然来了,大都督何不听上一曲再走?” 自己粗糙的手背突然被细嫩的柔荑覆上,暗卫脸顿时通红,搞不清楚是因为愤怒还是害羞。他露出渴求神色望向罗淳,等着吩咐想要赶紧离去。 “你不是不敢邀宠?”罗淳望着自己一向没什么表情的暗卫,险些笑出声。看来,得告诉夫人给这个小子说一门亲事。 “高山流水觅知音乃是人间雅趣,怎可以邀宠论之?夫人便是知道了,也无大碍。” 暗卫觉得这个柳娘子可能高估了夫人的胸襟,不过以大都督一贯的做法,此时应该会毫不犹豫拂袖而去。 柳菁菁跪坐回琴案旁,伸出纤纤玉指轻轻一拨弦:“奴近日续谱了一首旧曲,名唤《再相逢》,便借此恭祝大都督您与夫人和公子的重逢之喜。” “那便听一曲再走。” 望着回身重新坐下的罗淳,暗卫暗捏一把冷汗,所以,不仅仅是柳娘子高估了夫人的胸襟,他亦低估了柳娘子的魅力么? 今夜的行露馆内,楼上罗淳看大美人纤纤玉指抚琴听得很畅快,楼下握着小美人手摇色子的罗晞赢的也很畅快。 望着眼前越堆越多的钱和四周诸多越来越黑的脸,罗晞终于有些玩乏了。 “郎君,若是再不走,街上的客栈都要关门了,我们可不能宿在这里。”阿姝故意压粗了嗓子,在罗晞耳边悄声提醒道。 罗晞也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更何况她的确不想宿在行露馆内。 她这般俊俏的“郎君”,难保没有两个小娘子想要以身相许的,万一被人发现她是个女郎,过几日就不好再混进来听柳娘子抚琴了。 她抓起一把桌上的碎银子递与阿姝收好,剩下银钱的往身旁的小娘子面前一推,就要带着阿姝离去。 罗晞旁边的一个赌徒见她要走,猛然上前扯掉她嘴边的假髭:“怎么,赢了钱就要跑啊,连风流都忘了,我看是毛都没长全,风流不起来吧!” 围观的人皆哈哈大笑起来。 突然被人靠近扯掉假髭,罗晞一惊眉头微蹙,却很快镇静,神色未变。 阿姝暗道一声不好,女郎和大都督一般,越是生气越是不露声色,可是除了夫人,没人能从中讨到好处善了。 她面上同情之色骤起,倒不是同情这个混蛋,而同情她自己,今夜,怕是真出不了这行露馆了。 喧闹嘈杂之声中,隐约传来几丝断断续续的琴音,罗晞眼珠一转,嘴角噙了一抹冷笑:“好,既然你不服气,那小郎我便再陪你堵上一局。”说罢,她从怀中掏出一块玉珏:“看好了,这是块上好的昆仑美玉,你若赢了此局,便归你了。” 罗晞边说边将玉珏往桌上一放:“若是你输了么,小郎我今夜本是来听柳娘子抚琴的,就烦劳你跑一趟楼上,把柳娘子请出给大家抚上一曲。” 罗晞望向看热闹得众人:“诸位说这个主意如何啊?” 众人纷纷赞道有趣。 这泼皮赌钱吃酒眠花宿柳一向得意,见罗晞赢了钱便走心生不忿,又见她年幼面生且只带了一个瘦弱的小厮,就有意调笑嘲弄几句耍耍威风。哪知竟会被罗晞反将一军。 要知道柳娘子可不是这馆中召之即来的寻常女妓,平日出行皆是仆从婢子环绕,哪是他能请得出来的,更何况,柳娘子眼下正待着贵客,虽不知道这位贵客是谁,估计也不是自己能惹得起的人物。 不过他若是拒绝么,确是要大大折损了颜面,以后还如何在襄州风月场中玩耍? “便是奉上这美玉也未必请得动柳娘子……不过若是你同意我的赌法,也不是不可以和你再堵一局。”泼皮望着玉珏上闪烁的温润光泽,计上心头。 “你要如何赌?”见到鱼儿上钩,罗晞来了兴致。 “我们摇色子定输赢,第一局我先摇,你猜,猜中点数算你赢;第二局我说点数,你摇,摇中点数算你赢,若是你两局都赢了,我便去请柳娘子,否则,便算你输,怎么样,小兄弟,敢不敢和某赌上这一局啊?” “这……要赢,也太难了些吧。”旁边众人纷纷道。 罗晞将桌上的色盅推到那泼皮面前冷冷笑道:“好,我同你赌,你先摇吧。” 众人皆安静下来,伴着远处传来的一缕缥缈之音,色子在色盅内叮当作响,随即归于平静,那缥缈之音却渐渐变的婉转悲亢。 “好了,你可以——” “一四一”那泼皮的话还没说完,罗晞已拿麈柄按住色盅,飞快地报出数字。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馆中的小厮上前将色盅揭开! “真的是这三个数!” “好啊!” “太厉害啦!” “居然真被你猜中了?”那泼皮瞪大了眼睛,还好,他长了个心眼,还有第二局,量谁也没有这样连续的好运气! 猜?罗晞鄙夷一笑,猜又怎么能猜中?她当然是听出来的,她是怎么听出来的?还不是被她父亲虐出来的。 她阿娘虽然连个荷包都不会缝,却很有些为母的担当,早早请了技艺高超的绣娘教阿姐和她穿针引线,她小时候那样活泼好动的性子怎能呆得住绣房? 当她举着被扎的马蜂窝一般的小手爬到最疼她的阿爷怀里撒娇打滚时,她阿爷凝视她红肿的胖手半晌道:“所以你是不想学绣花了,要跟着阿爷我学射箭?”她当时只当阿爷要带她去军营里玩耍,便满口答应下来。 等到过几日她兴高采烈扛着特地为她制的小弓弩和阿娘阿姐挥手道别去了军营后,发现她实在高兴得太早。 阿爷告诉她,身为女郎,即便长大之后,她也不可能有力气拉得开远射的长弓,若是不到近前就被对方射中,即便射的再准也无用。而要在自己拉弓前成功躲过敌人从四面八方射出的乱箭,光靠两只眼睛怎么够? 所以,她被蒙上眼丢在了旷野之中,然后……“嗖嗖”得凌空之音便在她耳边不断响起,刚开始是树枝,后来是去了箭镞的弩箭,再后来便是寒光泠泠的暗箭。 罗晞握住扣在桌上的色盅,从怀中掏出刚刚那个小娘子送得绣帕蒙上眼睛,打了个哈气道:“该我了,你想要我摇个什么数?” 那泼皮看罗晞如此这般漫不经心举重若轻只觉得又气又恼又 惧。 “你若能摇出个一柱擎天,我便服了你!” “那便摇一个一柱擎天!” “还要叠起来的每个色子最上面都是一!”见罗晞答应的干脆,泼皮心生三分畏惧,又补充一句。 叮咚之声复又响起,众人皆摒气凝神,当远处琴音渐渐曼妙明快之时,罗晞将手中色盅停下,她解下绣帕望向伺候一旁的小厮:“请吧。” 第十三章 曲意 小厮麻溜地上前挪开色盅,人群中不知谁发出一声惊呼! 真的是一柱擎天!小厮在众人注视的目光中将叠在一起的色子一一取下,真的每一个色子朝上的一面都是一! “郎君!您真乃神人啊!”先前那位拉着罗晞袖子不放的小娘子凑到她身前,拿扇子遮掩着在她颊上轻轻一啄。 罗晞脸瞬间羞红,今日又被占了便宜,希望她未来的夫君能够大度一些,不要同她阿娘一般善妒才好。 “我说,这位兄台,你现在服气了吧。”罗晞慢悠悠地藏好方才放在桌上的玉珏和热得绯红的脸颊:“愿赌服输,现在就请你去请柳娘子出来吧。” “我——”那泼皮还在错愕之中,不愿相信有人轻易破了他认为不可能赢的死局,“你——耍诈!”对一定是这样。 “一定是你耍诈!” 行露馆内伺候赌桌的小厮面上俱是一沉。 为首那个管事的喝到:“方才大家可都看的清清楚楚,怎么赌是你定的,第一局色子是你摇的,第二局数是你报的,这位郎君如何能耍诈!我们行露馆虽是风月之地,却也要讲些江湖道义,行露馆的规矩,赌桌之上,妓子裙下,从不欠账,这位小郎说的对,愿赌服输,今夜你若是请不了柳娘子出来,就别怪我们替他出头要帐了。” 那泼皮本喝了几碗酒才壮了几分胆子生事,被罗晞赌技一惊再被小厮一番话一吓,酒顿时醒了八分。 “我——我去请柳娘子便是,总不过惹恼了她也是讨一顿打罢了,不过说好了,若是请不来或是连累你们都被赶出去,可都不许怪我!” 那泼皮一咬牙,,便在众人注视的目光中向楼上走去。 “走,我们跟着看好戏去!”罗晞咯咯笑道,拉了一下阿姝的袖口“说不定还能捡到机会英雄救美!” 众人反应过来,你看我,我看你,一行看热闹的人便跟在罗晞身后往楼上雅间走去,有句话叫什么来着,法不责众么,柳娘子再生气也不能逼着老鸨把他们都赶出去。 何况,前面还有一个可以用来出气的筒子,他们可是来英雄救美的。 楼上,柳娘子的侍卫小厮与贴身婢女皆立于雅间门口一丈之外,这个距离既可以听见主人的召唤,也不至于打扰到主人与客相谈。 “去,去,去,哪里来的无赖泼皮——柳娘子岂是你想请就能请的!你也不打听打听雅间里现在坐的是何人,若是惹恼了——”看到浩浩荡荡涌上楼的人群,小厮推搡着那泼皮的手一顿。 雅间内,一曲终了,柳菁菁起身施礼,罗淳亦起身还礼,暗卫会意上前推门,只是门才推开一个小缝,他便一个趔趄复又将门一把推上。 “大都督,我们还是翻窗出去吧。”暗卫苦着一张脸。 虽然他一个人摆平一群人不成问题,但是闹大了难免传出去,万一传到夫人耳中,那他便成了引着大都督逛青楼的罪魁祸首。想到上一个被夫人记住名字的暗卫,他觉定还是让主子折损一点威严翻窗出去。 罗淳皱眉:“怎么了?” 柳娘子亦扬声唤婢女如烟:“外面出了何事?” 那泼皮被小厮打骂驱赶,早已吓破了胆,此刻眼见门开了一条缝又被关上,柳娘子询问之中也含了几分怒意,愈加六神无主,他回身要逃恰好撞见走在人群中的罗晞。 “是他,都是他——就是他逼着我来请柳娘子的!”泼皮指着罗晞叫唤道。 “你说谁逼你?”见如烟上前询问,不待罗晞出声,阿姝便上前说了事情经过,如烟问明原委进屋细细禀明柳娘子。 柳菁菁听了原要动怒,见罗淳沉面望着她,叹了一口气吩咐道:“你且好生请众人下去,就说我后日便要离开襄州,明日当在馆内抚琴三曲,答谢连日来诸位的抬爱。” 三曲?要知道柳娘子从来不一次在人前弹二首以上的曲子,如此这般是很给他们颜面了,那泼皮一溜烟跑下楼。 众人听了如烟的话纷纷识趣退下,不过是一首曲子么,明日再来听也一样,更何况还能听到三首。 明日?明日可是她阿娘的生辰,她阿爷便是有要务在身也要抽空回府卖一回笑,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偷溜出来啊。罗晞心内挣扎一番,直到人群散去,仍呆立在原地,阿姝上前来拉她。 想到柳娘子后日便要离去,她挣脱阿姝的手,上前几步向屋内朗声道:“娘子琴艺虽高,方才那首曲子却谱的不好,若是不想埋没了指法,日后还是不要再弹了。” “住口!娘子的琴艺指法,岂是你一个臭小子能随意指摘点评的!”不待屋内反应,如烟已经横眉怒斥。 听到罗晞的话,屋内三人俱是一惊,柳菁菁是惊奇,罗淳是惊讶,暗卫则是惊慌,这声音他太熟悉了,大都督的小女郎扮作小郎君来军营中同他们一起骑马练箭时操的就是这样的口音。 “哦?方才你在楼下竟然也听到了曲子,那你倒是说说,这首曲子谱的怎么不好了?若是说不出原由,我可是要生气着人打你一顿的!” 柳菁菁来了兴致,若不是顾及罗淳还在屋内,她都想出去看看谁这么大胆。 “那我若说的出,娘子可愿意请我去屋内坐坐么?”横竖现在街上的客栈都关门了,索性就在这馆内混上一夜。 暗卫看着罗淳由白变黑又恢复如常的脸,知道主子大约也听出来屋外是何人了。 他心中默默为小女郎上了一柱香,此番小女郎是逃不了夫人一顿板子了。 小女郎虽然是小主子,对他们这些兄弟却很好,每每高兴了总要赏些银钱给他们买酒吃。 军营里很多兄弟并不知道她的身份,只当她是大都督家中的晚辈子侄,若不是他天天跟在大都督身边,也猜不到这样爽朗的性子居然是位女郎。 柳菁菁望向罗淳,见他出声不反对便答应了下来。 “我方才在楼下听得断断续续并不清晰,若是说错了,还请娘子勿怪。此曲开篇悠扬绵长如泣如诉,讲的当是相思之苦,离别之恨。” 此语一出,柳菁菁更加好奇:“不错,不错,你果然有些耳力,此曲名唤《再相逢》,开篇正是此意。” “开篇谱得确实很好,只是可惜原主没有写完这支曲子,中间婉转悲亢之时应该就是原主的断音之处,续谱的人弄错了原主的意思,以为此曲名唤《再相逢》,后面讲的就该是重逢之喜。” “以我的拙见,原主当日既然不愿谱完此曲,想表达的绝不是重逢之喜而是物是人非之叹。即便要续谱此曲,后面也当是其物如故其人不存的伤怀哀恸之音。” 罗晞立在门口,望着立于雅间门内的一抹倩影,侃侃而谈。 “啪”、“啪”、“啪”屋内有击掌之声传来。 “伯牙当日破琴绝弦之哀,我今日方明白了。”随着鼓掌与感叹,雅间的门被拉开。 柳菁菁立在门口,含笑望着罗晞:“请吧。想必我的客人也不介意见见你。” 真的如传闻中的娇若桃李,艳若春花!罗晞满面笑容的往雅间内走去,只是她方才迈进屋,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 第十四章 骨肉 “阿——爷?!” 阿姝在外头听到罗晞这声唤,险些跌倒。 柳菁菁一双凤眼在罗淳与罗晞面上一扫,已然明白,她佯装饮茶抬袖遮掩笑意。 罗晞此刻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原来她阿爷早就不声不响地坐到了美人屋中,虽然一直知道自己的这张脸比不上阿爷的娇艳,不过这样的差距可真是伤人自尊啊! 罗淳起身走到门边,见罗晞还怔怔地立在屋内,回头呵斥道:“还不走?你还想在这里留多久啊?” 瞧见女儿那身装扮,罗淳皱了皱眉,这个丫头,大约是被自己养的太野了些,也该好好管教管教。 “回府后去你阿娘那里领一顿毒打!” 罗晞浑身毛孔一栗,她上前挽住罗淳的胳膊,撒娇道:“阿爷,此时夜深了,阿娘应该歇下了,我还是随阿爷一起回军营去的好。” 罗淳斜瞪了她一眼,淡淡道:“看来你是准备去军营中领五十军棍了?” 罗晞立刻收回手:“我还是和阿娘的板子更熟悉亲近一些。” 执意跟在他们父女身后的相送的柳菁菁抿嘴偷乐。 有趣,这位女郎实在有趣,比那些世家大族照着礼仪规矩教养出来的木头美人有趣多了!这样的小女郎,小世子一定未曾见过,大约也会觉得亲切有趣吧。 夜色如点墨般弥散,微风拂面凉人心肺,一行人从小道出了行露馆。 那泼皮在罗晞的手中吃了亏又被责打岂甘心善了,因此他许了些银钱,召集了一群酒肉朋友守在行露馆外准备等罗晞出来好生教训一顿。 “就是那个臭小子——”那泼皮咬牙切齿的指着对面道。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并没有几个注意到那个臭小子,他们只看见一位女子正盈盈俯身向身旁一位负手而立的男子拜别。 朦胧月华下,佳人如梦,郎君如画。 “那个娘子生得十分貌美,莫不是柳娘子?”其一人惊呼道。 “想不到竟然能一睹美人芳容啊!谁这么有颜面,居然能让大名鼎鼎的柳娘子亲自相送?” “呸!见到柳娘子你就这般激动了!看见柳娘子俯身拜别的人了么?那是当年在朔方大败匈奴漠北王,如今镇守山南五郡,被封为定国候的罗大都督!” “我在长安时曾有幸见过一面。大都督不仅姿仪出众,而且天纵奇才,能于乱箭之中毫发无损策马飞奔射敌首于马下,据说当年绕道南楚归国时还曾于刺客手中救过楚帝的性命,楚帝招揽不成实在不忍杀之才放其归来。我当年游荡长安之时也曾想投于大都督门下——” 那人低头望了望自己壮如圆筒的一身赘肉“可惜,唉,好汉莫提当年勇啊,好儿莫说当年志啊!” “真的?”那泼皮舌头打了个节,那个臭小子怎么一转眼就和柳娘子和大都督搅和在了一起? 正在疑惑,却见那臭小子不知道说了什么,大都督佯装生气拍了拍他脑袋,却又伸手替他整了整弄乱的发髻,那叫一个动作娴熟神态亲切。 “我说,王麻子,你也看到了,不是兄弟们不帮你报仇,实在是你这个仇没法儿报!我劝你啊,以后见到这位爷,还是绕道走吧!” 那人一拍泼皮的肩膀,趁他愣神间时从他腰里顺出钱袋一抛,唤众人道:“走喽,打酒吃去了!” 待到侍卫把马车牵来,罗淳开口道:“娘子请回吧,信我会带到。” 罗晞亦拱手向柳娘子道别:“明日我有些要事,无法来听娘子抚琴,他日有缘再会。” 柳菁菁莞尔一笑:“无妨,我柳菁菁虽然不才,谱不出什么好曲子,却自诩拨弦弄调无人能及,你对音律悟性极高,他日若得机缘再见,我教你抚琴可好?” 话虽然是对罗晞说的,说完却望向罗淳。 罗晞明眸一闪,不好,这位柳娘子莫不是相中她父亲想要委身进府为妾? 阿娘怀着弟弟时,有一次阿爷进宫陛下赏了两个美人,因是君恩拒绝不得便领回来做了婢女。 其中一个不知从哪里听说阿爷好习字,别出心裁地在洗笔的池塘边石头上提了一首情诗,第二日便被阿娘发卖出去。 她阿娘连御赐的美人都敢卖,柳娘子这般的青楼女子哪里是阿娘的对手?还是早些打消了她的念头为妙。 罗晞干笑几声:“怕是要辜负娘子的一番美意了。我手上练箭磨出了茧子,我阿娘说怕是抚不出什么好琴来了,来日我可以寻一位夫……人抚琴给我听。不过只能娶一位,我阿娘不喜男儿纳妾。” 柳菁菁强忍着笑意没有揭穿罗晞,回身从婢女手中接过一截泛黄的云锦。 她抚摸着绣于云锦之上的“再相缝”三个字,原以为是为了补窟窿才将逢绣成了缝,现在看来当是有意为之。 其物如故,其人不存。破锦可补,心伤难缝。原来这才是当年不愿谱完此曲的缘由。 柳菁菁将锦缎包好递与罗晞。 “这半首《再相缝》原是昭慧皇后当日所著,到底是你们骨肉之间血脉相连心意相通,其中深意哪里是我一个外人能窥测的了得?此曲交与你收藏才不算辜负。” 罗晞听到柳菁菁大有深意的话大感惊奇,待要问个明白,便听见她父亲不耐烦的声音从马车上传出:“磨磨蹭蹭的做什么,还不快上车,你是想领完你娘的板子再去领一顿军棍么?” 罗晞无奈,只得匆匆接过曲谱,施礼答谢后上了车。 马车渐渐远去,柳菁菁向身旁的如烟摇头赞道:“大都督的女郎,咱们主上的这位外甥女儿,可当真聪慧有趣的紧啊!” 说罢她点头叹道:“也是,能入得了先生之眼的人,怎会俗啊?” 如烟一呆:“方才那位……虽然面庞清秀俊美,可是眉眼间英气十足,又是那样的装扮……难道不是位小郎君,居然……居然是位小女郎么?” 柳菁菁杏眼一瞪:“蠢货!那位郭氏夫人尚未携子归来,大都督如今膝下只有一位年方九岁的幼子,哪来得如此年纪的小郎君?若我猜的没错,那位小女郎便是他尚未出阁的幼女了。” 马车在空荡的大道上前行,暗卫和阿姝望着坐在一旁各有所思的两位主子,觉得匪夷所思,大都督有心事沉默不语,小女郎何时变得这般安静乖巧了?此时不正是讨好卖乖以求免了毒打的绝佳时机么? 罗晞此刻么,有比毒打更惦念的事情,柳娘子说她和昭慧皇后骨肉之间血脉相连? 柳娘子的神色不像在说谎,这太令她震惊! 昭慧皇后她是知道的,那是南楚赫赫有名的开国皇后,算算年纪,应该是自己祖母的辈分。 她父亲是燕人,又是胡族,绝无可能和这位南楚皇后有什么关联。 她母亲倒是楚国人,楚帝姓姜,她娘江氏,莫非她娘是这位昭慧皇后的女儿? 第十五章 毒打 昭慧皇后,罗晞未曾见过,却很熟悉,她的故事可是茶馆中所有说书先生最爱说的催泪话本。 这位昭慧皇后出身江南的世家大族庐陵郑氏,美容仪,擅隶书,工文绣,晓音律,少有贤名。 只是命格太硬,接连定了几门亲事,未及过门便克死了未婚夫婿,故此一直蹉跎到双十年华。 那时候,一统北方的燕武帝踌躇满志意欲挥鞭南下,南梁前线战火焦灼,热血男儿纷纷弃笔从戎赶赴战场报国建功。 当今的楚帝也在其列,还是个无名小辈的楚帝领兵路过庐陵,恰巧遇见在街上接济灾民的昭慧皇后,当即惊为天人登门求亲。 此时昭慧皇后已然是父母的一块心病,有人来提亲二老大喜过望,见是个寒门武夫又有些犹豫,便问女儿的心意。 谁料昭慧皇后听闻此事竟不顾礼法亲去见了楚帝一面,回来后便欣然应允。 成亲之后,二人果然琴瑟和鸣,楚帝在前线征战大破燕军,封侯拜将,威望日盛。 昭慧皇后在后方散尽嫁妆为其招揽贤士,筹措粮草,收买人心。世人皆云,南楚得以开国,昭慧皇后至少有三分功劳。 楚帝大败燕军使得一代雄主燕武帝郁郁而终,却怎料梁帝生了鸟尽弓藏之心。 要说那梁帝也是自不量力,此时楚帝羽翼已丰,哪里还是他能奈何得了的? 只是他虽对付不了楚帝,却于乱军之中抓到了身在后方的昭慧皇后,楚帝攻国都金陵之时,梁帝着人将昭慧皇后按于高墙之上,逼其退兵。 说书先生说,当日,楚帝瞄准昭慧皇后的箭已上弦,终又垂下了弓弩,正所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叫人断肠。 却说那昭慧皇后在城楼上望见这一幕,落了两行泪,大喊一句“你错了!”便拼命挣脱敌手,纵身跃下城楼,一代传奇女子就此香消玉殒。 佳人决绝一跳成为帝王心中永远的伤痕。金陵城破之后,楚帝屠尽南梁皇族,不顾众人劝阻执意拆了城楼,用残砖碎瓦在宫中修建了一座可以瞭望爱妻长眠之地的望陵台。 只是望陵台虽然修好了,楚帝却再也不忍登台望陵。 说书先生说这位昭慧皇后绣艺巧夺天工,一面双面刺绣云锦屏风曾为前线的将士们换回百担粮草。 罗晞瞅了瞅自家阿爷藏于衣袍下中衣袖口处隐约可见的杂乱针脚,撇了撇嘴。 那是阿娘学了针线后阿爷独得的一份“宠爱”。 阿爷不着戎装时总喜负手而立,外人皆要赞一句“风仪清雅”,在她和阿姐看来不过是羞于以袖示人。 还有一位说书先生说昭慧皇后雅好读书,经史子集兵法谋略无不涉猎,有“女中诸葛”之称。 她阿娘么,倒是也好读书,罗晞想到阿娘爱读的满满一架话本子,长吁了一口气。 罗晞觉得,若是说书先生的故事确凿,她娘绝不会是昭慧皇后的女儿。 那么,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她不是阿娘的女儿。 罗晞抬头瞄了眼自家阿爷,罗淳立刻瞪了回去:“你不是和板子很熟悉么,又不是第一次挨打,长吁短叹做什么?” “阿爷,阿娘总打我,我是不是不是阿娘亲生的?” 罗晞心有所思,不自觉问出来。 罗淳语塞:“看来一顿毒打不够,你还想养好了伤再去求一顿。” 罗晞回府时她娘果然已经歇下,所以她以为即便逃不了一顿毒打,那板子至少也要后日她娘过完生辰后才会落到身上。 正当她躺在榻上不能入眠辗转反侧思考自己是不是阿娘的亲生女儿时,突然被几个嬷嬷拖起来堵住嘴绑在长凳上就是一顿毒打。 来监刑的嬷嬷是她的乳母,见她被打的实在是惨,很有些不忍哭道:“女郎,日后还是少淘些气吧,郎主他……夫人差点也晕过去了。” 好嘛,她的好阿爷居然连夜吹枕头风告状,这仇她记下了!等她伤好了一定要和阿娘添油加醋好好说一说柳娘子的事,罗晞愤愤想着便痛晕过去。 等她再醒来已经被擦上药换了干净的衣服躺在自己的房中。 天色已然大亮,门被推开,她阿弟罗旭蹑手蹑脚的走进来:“阿姐,我给你拿好吃的来了。” 罗晞望向弟弟手中端着的碗,白中泛青碧粳米粥上,飘着一层浓滑如膏的稠油,其上点缀着几丝如葱白般去了刺的鱼糜,散发着诱人的鲜香。 这一看就是阿娘的手艺,她阿娘虽然善妒,但有一项旁人难及的好处,一手好厨艺连宫中的御厨都要逊色几分。 虽然阿娘说阿爷当年是她抢回来的,但是罗晞一直猜测阿爷是被阿娘用吃食骗回来的。 一勺鲜滑软糯的细粥入口,罗晞感动的眼泪几乎都要落下来,股上的痛也不觉减了几分。 她阿娘应该是她亲娘无疑了,肯定是打了她心生怜惜又要端着严母的架子不好过来,才特地炖了粥让阿弟端来给她。 “阿姐,你说,要是阿娘知道她特地给阿爷炖的粥被你吃掉了大半,会不会把你拖起来再打一顿?” 罗旭狡黠一笑。 “不过,阿姐,你要是下次逛青楼把我也稍上,我一定咬紧牙关绝不把你供出来。” 罗晞卡在嗓子里粥顿时咽不下去了,眼泪簌簌落在碗里:“阿弟,我一定不是阿娘亲生的!” 罗旭吃惊的望着罗晞:“阿姐,你莫不是被打糊涂了吧?谁不知道阿爷是阿娘抢回来的宝贝,你都把阿爷气吐血昏过去了,到现在都没醒,你要不是阿娘亲生的,我估计此刻都在为你收尸了!” 她阿爷被她气昏过去,还吐了血?罗晞瞪大眼珠,这怎么可能?她阿爷面皮之厚心智之坚岂是她能撼动半分的! 罗晞觉得她枉挨了顿打:“这么说不是阿爷告的我的状了?阿爷现在如何了?” “阿爷没事,大夫瞧过了,说是一时急火攻心,休养两日就无碍了。昨夜阿爷昏过去后,阿娘严审了跟着阿爷的暗卫和阿姐你的婢女。不过阿姐你也不要怪他们,阿娘淫威之下,除了我,没人能扛得住。” 罗旭有些得意地安慰他姐姐。 “那——阿姝他们没有被罚吧?” 连累了别人,罗晞很有些不放心。 “阿姐,你不要担心,他们被关起来了,阿爷还没醒,阿娘想来一时腾不出手来料理他们。” 第十六章 亲事 罗旭猜的没错,他娘姜梵确实没时间料理这些琐事,此时她正在房中由自己的乳母池嬷嬷陪着拆了从夫君身上翻出来的书信。 看完信,姜梵伏在池嬷嬷身上抽泣起来。 “好了,女郎。” 池嬷嬷慈爱的抚着她的青丝:“今日是你的生辰,你这般哭,你阿娘在天上看见了,会难受的。” 一句话说的姜梵更加悲伤起来。 “若是阿娘还在,一定舍不得让我远嫁。嬷嬷,你说我要不要遵照兄长的安排,带着二郎和幼娘回去?” 池嬷嬷沉默半晌问道:“女郎想回去么?” 姜梵擦了擦红肿的眼眶,又落下泪来:“我也很思念兄长,可是我恨他,我恨阿爷,当初若不是他,阿娘怎会被捉住?还想将我嫁给蜀王那个令人作呕的东西,他哪里是找到了我欣喜不已,他分明是找到了一件奇货可居的礼物欣喜不已。我偏不叫他如了意!” 池嬷嬷叹息了一声,不管教什么学什么如何的不同,这倔强的性子是一模一样的。 “当初是你阿娘只送走了你兄长,带着你不愿意和派去接你们的人走的。” “至于蜀王,你倒是冤枉了他,不过是蜀王不自量力的开了口,你那时赌气耍小性耍的太厉害,他想借着此事让你在他面前乖乖服个软罢了,哪里舍得让你真嫁去蜀地呢?不曾想最后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估计到现在还在后悔呢。” 池嬷嬷眉头紧锁,自家女郎的性子,真等那位郭氏夫人来了,要如何相处? 大都督的脾性她知道,虽不会亏待了女郎,可亦不会薄待了那位受尽折磨的原配夫人,听说那位郭夫人也生得一位小郎君。 “女郎,太子殿下当初便有意招揽郎主,小郎君如今正是跟着父亲启蒙进益的时候,又是女郎和郎主唯一的子嗣,女郎带着他去金陵多有不妥。” “依老奴之见,女郎若是思念兄长,不若带着小女郎一同回去一趟。如今,小女郎也到了该议亲的年纪,燕楚两国这些年一直交好,若是能在楚地为小女郎结一门亲事,将来有殿下这个亲舅父照拂,即便离得远些,也未尝不好。” 姜梵未及答话,便有婢女在门外禀告说郎主醒了,她便急急的抹干眼泪,往前头书房去了。 池嬷嬷望着姜梵匆匆而去的背影,无奈摇了摇头。 唉,大都督什么都好,怎么偏偏要有一位原配夫人呢? 罗淳在书房的榻上幽幽转醒。 此刻他望着晨光之中姜梵望着自己的这双红肿深情的眼,想起了另一双夕阳之下含情脉脉望向自己的眼。 那个明眸善睐聪慧绝伦的奇女子啊,自己与苍天皆是罪孽深重! 不过是自己先不义所以苍天才不仁,怨不得苍天。 他突然想起来在楚国宫中见过的那座高耸入云的望陵台,自嘲地拉拉嘴角。 “今日是你的生辰,本想回府替你庆贺一番,不想却叫你担心了。”他握着夫人的手,虚弱的说道。 姜梵将头埋在他的身侧,娇语嗔道:“幸好回来了,郎君倒在妾的身边总比倒在什么柳娘子花美人的身边叫人安心多了。” 别人家的妻妾夫人总要端个大度贤良的姿态,梵娘却从不掩饰自己的娇纵嫉妒的天性。 罗淳轻笑出声:“读过你兄长的信了?” “读过了。” 姜梵犹豫了一下道:“兄长这些年,有吴王在后虎视眈眈,想必也很艰难。妾想回去一趟,父亲他……终究还是有几分惦念母亲的,听说贵妃这几年替他选入宫的女子,皆有母亲当年的影子。” 她骄傲一笑:“若要论长得像,谁有我长得像阿娘?” “那便回去一趟,等见过你父兄之后,我再派人接你回来。” 姜梵想到池嬷嬷刚刚的话,一面道喂他吃粥一面道:“幼娘被你教的性子太野了些,比男儿家都要顽劣许多,妾不放心她留在你身边,妾想带着幼娘一同回去。” “不妥。” “有何不妥?幼娘被你教成这般,留在燕国一定嫁不出去,妾还想央着兄长帮她在南楚挑一位夫婿呢。” “我已经给幼娘定下了亲事。” 姜梵一愣,娇嗔怒道:“郎君给幼娘议亲,怎么没同妾商量?定了谁?谁家的好儿郎居然能入了你的眼,叫你把最宝贝的女郎背着妾许出去了?” 罗淳望了望夫人那双红肿的双眼,终究不忍骗她:“临江王。” “废太子?!” 姜梵大惊,险些砸了手中的碗。 “不行!妾不同意!是,他被废了,一定娶不成太尉的孙女了,就要来娶我们女郎了么?郎君,妾知道你忠于燕室,忠于陛下,所以这么些年来,明知父兄皆有意招揽你,妾却从来没有开口劝过你。可是那是废太子啊!史书上废太子都是些什么下场郎君不清楚么?怎么能将幼娘嫁过去?” “梵娘,太子虽然被废,却不是因为失德,那个孩子,从前你在长安也是见过的——” “不行就是不行!” 姜梵此刻已然动了真怒,她顾不得夫君的病体,高声出言叫道,说罢,又捂面哭了起来。 “郎君先前要将元娘嫁与恒王世子,妾心中就不甚愿意,常言道自古皇家最无情!只因你说是指腹为婚,两个孩子又情投意合,妾才没有多反对,可是这次不一样,那是废太子!” “我便是有十个女儿,难道都要嫁与他慕容氏么?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都要带幼娘回南楚去,我会去求父皇给幼娘一个县主或者乡君的封号,再央着兄长替她在南楚择一门亲事。郎君若是想嫁女给临江王,就等郭姐姐来了,你们生一个女郎再嫁吧!” 她说完,怕自己心软,再不看罗淳,转身就往门外跑去。 “梵娘,你不必吃味忧心了,她——回不来了,以后,我只有你一位夫人了。” 姜梵走到门口的脚顿住。 “你连我身上的书信都翻了出来,一定也看到那张字条了?” 姜梵想起来藏于袖中的那张字条,虽然她将女儿打了一顿,府中也皆以为是小女郎将郎主气到吐血昏死,她却不认为女儿有这般本事。 暗卫说,军中斥候连夜送来了密信,大都督将人都赶出去自己独自在房中拆了信。 等他发现屋内迟迟没有动静,进去后大都督就昏死过去,地上还有一滩血迹。 她在夫君昏过去的书桌上找到一张字条,上面只有四个端秀的小字“夏日冬夜”。 开始她以为是纸上有毒,很是惊慌了一番。后来大夫看了说无碍,她才放了心。 只是她瞪着那张纸条良久也没想明白为何夫君看了会吐血昏死。 她以为是军中的暗语秘信便藏在了袖中,不放心又在夫君身上翻找一番,不曾想却翻出了兄长写与自己的书信。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罗淳幽幽念出口,耳畔滑落两行泪。 那个如水一般通透温柔的女子,到最后,没有怨,没有恨,只有不舍与思念。 那么傻的人啊,明知道一切都是家族的精心安排,当年却义无反顾跳入了艰险之中。 他此刻迫切需要一次良心的救赎。 罗淳望了眼门边还杵着的女子合上眼:“罢了,你若是想带着幼娘一同回去,就带上吧。” 第十七章 归家 罗晞被吵醒时,就看见姜梵坐在她床前掩面啜泣。 她忍痛上前抱住母亲的肩头:“阿娘,怎么哭的这般伤心,你不要担心,我不疼的,你下次打完给我做上几样吃食就行了。”想到被自己吃掉的那碗粥,她忐忑地问道:“阿爷醒了么?” “你的好阿爷都要把你卖掉了!” 罗晞以为是父亲和母亲说了自己去青楼的事:“哦,我下次不敢了。”她调皮弯弯眉眼笑道:“不过阿娘你放心,我这般的绝色,我阿爷即便想要卖,又有谁买的起我啊?” 姜梵被她逗乐破泣而笑,她伸手抚着女儿神似夫君的清秀的脸庞:“是,我家幼娘出落这般姿容,有谁买的起啊?” 说罢,她敛了笑意敲打罗晞道:“你最近给我在府中安生呆着读书习字得闲了就整理下行囊,不许再偷溜出去,更不许随你父亲去军营。等过些时日,你舅父派来的人到了,阿娘便带你去南楚去见你外祖父和舅父。” 见她的外祖和舅父?罗晞顿时好奇起来,她又想起柳娘子的话,眨了眨眼问道:“阿娘,谁是我的外祖父和舅父?” “等见着了,就知道了。你且不要和众人去说这件事。”姜梵不想和女儿多说,她回金陵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姜梵越不愿说,罗晞就越发好奇,只是她深知母亲的脾气,决定了的事便没有回转的余地,待要开口直接问母亲是不是那位昭慧皇后的女儿吧,又怕惹恼了母亲,责骂她整日在外面听些胡言乱语。 眼见姜梵就要离去,她灵机一动,拉着她娘衣袖道:“阿娘,你和我说说当年是怎么把阿爷抢回来的呗,你不是总说我这样的性子将来一定嫁不出去么,等我到了南楚见到了合意的郎君也自己抢一个回来。” 罗晞以为她娘听了能笑出声来假意训她,却不想她的这句话此时正触了她娘的愁肠,姜梵好容易止住的泪水又滑落下来。 “阿娘——” 姜梵止了泪:“等到了南楚,你若是相中了谁家的小郎,娘看了也合意,也不用去抢,你这张小嘴一贯最会哄人,到时候去你外祖父面前好好讨个巧卖个乖,求他给你赐了婚。” 罗晞就是再愚钝,她娘的这句话她也听明白了,柳娘子没有骗她,她娘应该就是那位昭慧皇后的女儿。楚帝居然是她的外祖父,只是她父亲是怎么把楚帝的公主都拐了回来的? 罗晞激动的一把将粉拳往枕头上一砸:“阿娘,阿爷说的没错,原来说书先生的话本子都是骗人的!” 几声闷雷响过,瓢泼大雨倾盆而下,无止无休的连落了数日,一扫之前的闷热干燥。 若是往常,罗晞一定要为待在闺房中避雨不能出门郁闷坏了,不过此时她正兴高采烈地待在房中收拾行装。 舅父派来的人再有几日就到了,她娘要领着她去逛金陵了,听说南朝物华天宝,最是热闹繁华,还有那座传闻中立于云端的望陵台,她一定要哄哄她外祖父领着她登台望望。 “女郎,箱笼都快装不下了,要奴婢说女郎还是多装些衣物首饰吧,带这些暗器弓箭,难道要去上阵杀敌不成?夫人知道了,肯定又要生气。” 阿姝一面按照罗晞的吩咐装着东西,一面劝道。 “阿姝,虽然阿娘不肯同我说,但是据我推测我阿爷当年肯定是靠着一张俊脸和一手好箭法将阿娘拐回来的,我还指着它们帮我拐一位夫君回来呢——” 罗晞一语未了,就见她弟弟垮着个小脸迈步进来。 “阿姐,我才是不是阿娘亲生的吧。” 罗旭往房中小杌上一坐,闷闷不乐的开口道。 他方才知道,他阿娘要带着阿姐回南楚母家去了,把他撇下了。 罗晞咯咯笑了两声:“我说小四啊,你就好生待在家中孝敬父亲,等我见了外祖父和舅父搜刮来的好东西回来一定分你一半,如何?” “阿姐成日就会欺负我!说了多少次了,我不叫小四了,大兄快回来了,我以后是二郎了。” 最早不知道大兄是男是女,他们姐弟皆未序齿,父母从前唤他阿四,他幼姐嫌弃阿三不好听,未及笄便早早给自己求了个幼娘的小字,却成日小四小四的唤他。 望着弟弟垮着的小黑脸,罗晞乐开了花笑道:“等我去了南楚,拐一个姐夫回来给你欺负,如何?” 罗旭眼珠转了转:“真的?万一你拐不到呢?我可听说那些南蛮子比我们北地的傻儿郎精明多了,能让你拐到?” “若是拐不到,大兄不是快来了么,以后我们一起欺负大兄便是了!” 罗晞慧黠一笑,脑中闪过无数个捉弄人的鬼点子,她这个大兄,不知生得俊不俊,脾气好不好,不知自己去南楚前能不能见上一面。 还不知道自己已被惦记上的罗颉此刻正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中,听着畔淅沥的落雨,静默而思。 他们已临近燕国,若能顺利越过边界,很快他就能见到他那素未谋面的父亲了。 他心中五味繁杂,虽然母亲从未在他面前抱怨过父亲,但是母亲一个人躲在房内默默垂泪他偷偷见过无数次。 他跟着母亲读《孟子》时,有一次读到百里奚堂上认妻的典故,母亲说百里奚贫而有远志,贵而不忘贱妻,连太史公都称赞其“功名藏于府库,而德行传于后世”。 狗屁!为了功名和德行,为了史书上的一句谬赞就要空耗一个女子的一生么? 他看不起这个百里奚,也恨自己的父亲。 这一路,他们为了躲避追兵,皆是风餐露宿。 破庙之中,衣不遮体的妇孺为了挣一块发霉的的饼子,头破血泪;荒野之上,被乱匪砍掉头颅的躯体还在微微颤抖,触目惊心。 这样的场景下,史书中那几句兵戎不断哀鸿遍野的记载是多么的苍白荒凉。 他有点能理解这个百里奚,也有点能原谅父亲了。 第十八章 相见 连日来的阴雨终于停歇,灿烂绮丽的霞光中,罗颉见到了自己的父亲,还有父亲身后跟着的貌美妇人。 那便是王嬷嬷同他说的父亲的新夫人了。 罗颉望着那张明艳动人的脸庞想到母亲那张苍白暗淡的面容,将眼中泛起的泪花硬生生的逼回去,他跪地,行参拜大礼:“拜见父亲。” 罗淳要上前一把将他揽入怀中,罗颉却已经自己站起来向后退两步站定打量他,面色恬淡平静。 伸出去的手落了空,罗淳尴尬异常,心中剧痛,他细细打量儿子的面庞,想从中找寻故人的影子,半晌拭泪挤出一句话:“你娘给你取名了么?” “孩儿名唤颉。” 不用再问,他也知道是哪个颉,仓颉造字,他们以字传情。泪水如倾盆大雨从腮边滚滚而落。 罗晞在房中听到兄长到了的消息,一溜烟的小跑出去,半路没忘跑到罗旭房前喊了一句:“大兄到了,走,我们去门口看阿爷痛哭丢丑去!” 罗晞以为出来看到的必是父亲和兄长抱头痛哭的情形,没想到确是兄长一脸平静的立于一丈之外,她父亲泪流满面快要支撑不住了。 母亲默默垂泪神色紧张立于父亲身后防着他随时昏倒。旁边送兄长回来的诸多将士和府中的小厮婢女皆低眉泪目。 她这个大兄实在是厉害,能把她那个心志坚定的父亲逼到如此境地还一派淡然,一看就是个更加心志坚定不好欺负的主。 罗晞决定以后欺负大兄让弟弟打头阵。 虽说父亲此刻倒下去没有什么性命之忧,更不会再累她被打一顿,但就这样在众人面前倒下去,实在有损素日威严。 父亲一向最“疼”她,此刻到她尽一点“孝心”的时候了。 就在众人来不及反应之时,罗晞一个箭步跃到罗颉面前,“嘶”一下一把扯掉了罗颉唇边的假髭。 贴的太久,突然被人用猛力扯下,罗颉吃痛的捂住了嘴。 罗淳面色变了变,眼中的泪水倒是止住了,他抬眼望向罗晞,正准备开口,罗晞却先喊出声来。 “这么馊的臭主意,一看就是刘武那个笨蛋想出来的!” 刘武一向最怵这个古怪精灵的小女郎,以前跟在大都督身边做侍卫,每每都不知怎么惹到了她事后都被修理的很惨。 他红着脸道:“大都督,因为怕人认出小郎君,属下给他贴了假髭装扮了一番。” “要不我怎么说你笨呢,你以为贴了假髭旁人就认不出我大兄了?要我说,你们不被人捉住,是运气好!”罗晞反驳道。 “那——那要如何?”刘武粗着脖子问。 罗晞俏皮一笑:“你也不睁大眼瞧瞧我大兄这张脸,若是换了裙裳画了柳眉抹些脂粉扮作女郎,比我还要娇美三分啊!哪里还能叫人认出来?” “阿兄,你说我的主意是不是比他们的好多了?” 罗晞边说边从袖中取出绣帕举手给罗颉擦了擦唇边留下的脏污。 众人皆被逗乐了,姜梵一拍她脑袋:“几日没打你,又想念板子了!”说罢,她望向罗颉温语道:“快随你父亲进屋去吧,别生你阿妹的气,她素日便是这般讨人嫌的样子。” 罗颉侧目呆呆的打量着罗晞,粉衣襦裙,峨眉淡扫,面庞和他有几分相似。 那声阿兄唤的他心内微微一热,这就是他的小妹妹么?这个小妹妹好像和他之前想的有些不太一样。 “小四啊,等明日我走了,你可千万别欺负大兄!” “哼!我就知道,阿姐你见到大兄生得比我俊就护着他了!” 罗旭闻言愤愤不平,居然忘了反驳小四的称呼。 “我是为你好,大兄这般厉害,你不是他对手。” “厉害?阿姐,你不觉得大兄呆呆的么?” 罗旭看了眼前方被父亲携了住前走的身影,翻了个白眼,大兄哪里厉害了,分明是呆好么,连个表情都没有。 入夜,万籁寂静。罗晞躺在床上望了好一会雕花床架,激动得无法入眠。 父亲在府内奉了灵位设了灵堂悼祭兄长的母亲,令他们皆着了齐缞守孝,母亲有些不高兴,但没说什么,回房继续打点行装去了。 大兄今日方归,因路途辛劳被父亲强行打发回房歇息去了,自己因明日要远行逃过一劫,想到灵堂内跪于父亲身后阿弟皱着的一张苦瓜脸,罗晞不厚道地笑出声来。 这么一笑,她更加无法入眠了,她突然有点想瞧瞧大兄此时在做什么。她猜测他一定和她一样睡不着。 “阿姝——”罗晞向廊间轻唤了一声,见无人应答,她麻利的爬下床,披上外衣,轻手轻脚的往门外走,走到半路又折回来,套上了孝衣,想了想,随手取过墙上挂着的一个弓弩,溜了出去。 睡在草石之间时曾无比渴望一张光木板,此时身下垫着柔软的锦缎,罗颉却睡不着了,他起身,正欲点灯,突然皱了眉,有人在屋外暗暗观察他。 自出生便开始的在诸多耳目监视下的幽禁岁月给了他异常敏锐的感觉。父亲派给他的小厮皆被他敢去角房睡觉了。是谁? 他不动声色的下床背对着门做出掌灯的姿势,门外的人蹲了下去,他突然转身大迈步的向前“咯吱”一声推开房门。 罗晞“噗通”一声栽倒在地,鼻子撞到门槛上,手中抓着的弓弩砸到了罗颉的脚背。 罗晞捂住鼻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早料到她大兄是个不好欺负的主。 半晌,无人开口。 罗晞爬起来走到房内的桌案边坐下,既然已经被抓了,再跑也没用了,此时应该借着揉鼻子的空隙想一想把丢掉的颜面捞回来一些才是,还好她来之前做了一番打算。 “阿兄,我明日就要同阿娘去南楚了,临别前想着还没来及赠阿兄你一份见面礼物,就连夜过来了。”罗晞憨笑了几声。 罗颉看了看被强行塞给自己的东西,他不会射箭,也不怎么喜欢这个刚刚将自己脚砸得很痛的弓弩。 “阿兄,你在抄书啊!” 罗颉点燃火烛,罗晞好奇地望向身旁的桌案,满满一页瘦劲挺拔的小纂。 罗晞心中一动,为了来日哄她外祖父领她去登望陵台,她哄了阿娘身边的池嬷嬷很久,打听到外祖父一点喜好,听说曾有一个出身寒微的士子靠着一手好隶书入了国子监。 隶书她也会写,只是写得比画符稍强点。 “阿兄可会写隶书?” 这是在问他了,母亲自小便教导他不要随意问话,但若别人问话定要答得自然得体。 “没有小纂写得好。”罗颉随手将纸页往书中一塞,合上。 “《礼记》有云来而不往非礼也。”罗晞闻言满面期待的望向兄长。 她第一次溜去博戏馆赢了几两银子回来,自以为找到了生财有道的门路,很得意地跑到阿爷面前问他会不会博术。 阿爷答了一句“没有箭术好”,她便拉着阿爷赌了两局,然后她兜里的原本的铜钱连同赢回来的银子就都被拿走赏给了围观的将士。 没有小纂写得好,就是写得比小纂还要好。 第十九章 良知 罗颉没有说话,静静看着罗晞。 没读过《礼记》么?罗晞瞅了眼案上放着的《诗经》:“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投之以桃,报之以李。” 罗颉依旧没出声,他当然明白妹妹的意思,只是有些尴尬不知接话,方才害她摔得的那么重,他以为她一定会哭恼,没想到她大大方方的走进屋坐下就开始与他说话。 “阿兄可否写一幅隶书赠与我?”罗晞捂额,非要她说的那么明白么? “为何一定要隶书?” 总不能说要拿去赠与外祖父,万一大兄心存芥蒂就不好了。 罗晞想了想:“隶书化繁为简,大道至简,若是世人皆明白这个道理,这世间便不会有这样许多战乱纷争。” 教他们读书习字的尹夫子成日神神叨叨,她的字学的不成气候,道理倒是记下了许多。 罗颉沉默一会儿铺上纸笔:“阿妹想要我写什么?” 罗晞微微一愣,她没打听外祖父喜欢什么诗文,也没在来之前想好求字。 “不拘什么——只要大气磅礴些就行。” 罗颉沉思片刻,从《诗经》中抽出自己方才用小纂抄的《正月》扫了眼,提笔写了两行隶书——“谓天盖高,不敢不局。谓地盖厚,不敢不蹐。” 幽暗的烛光下,罗晞盯着那蚕头燕尾朴雅方正的两行字眼冒金光。 “阿兄,你真乃我的良知啊!” 这两句本意是骂天地不仁逼得人不得不低头蹑足而行,可是只要往外祖父那里一呈,她那张巧嘴一张,就会变成天在他老人家面前气势也要矮上一分,地在他老人家面前德行也要薄上三分。 罗晞仿佛看见自己的脚已然迈在望陵台的台阶上,今夜这场颜面丢的实在是值。 罗颉望着罗晞的神色心内疑惑,自己的隶书写的是不错,这两句诗也足够大气磅礴,只是如此沉重忧伤的诘责之问,妹妹不仅不触字生悲,反而欣喜若狂?要知道,方才他抄这两句时想到归来这一路看到的情形,差点伏案哀哭。 他终于忍不住先开口问道:“为何是你的良知?” 罗晞方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大兄不好欺,需得答几句真话,她收敛笑意狠命挤出两滴泪。 “阿兄,你要早来几年就好了,阿弟生得晚,阿爷郁闷无子可教,阿姐自小身子娇弱,我一早便被换上男装丢到了军营中,除了在家中读书习字,一年内竟有半年是在军营里被虐待大的。” 罗颉有些羡慕妹妹,他宁愿在军营里被虐待长大也不愿在小院子里被关着长大。 “军中收养了一些因战乱无家可归的孤儿,许多同我一般大,阿爷无暇管我时,便将我丢过去由那里的教习教我,因我马骑得好,箭射的也准,被众人妒忌,加上教习又偷偷和他们说凡是在比试中赢得了我的晚上皆有肉吃,我因此被记恨上,吃了许多暗亏。” 罗晞吸了吸鼻子,难得有人愿意耐着性子听她诉苦,她咬牙道:“这还不是最可恨的,最气人的是我吃了亏后去阿爷处诉苦,不仅没得安慰还被他蹬着眼骂了句无用,不但不过去替我主持公道还威胁我说不许叫人知了我的身份,否则便要将我素日里做下的许多错事皆告诉我阿娘,好叫阿娘多赏我几顿板子。” 罗晞抬袖擦了擦泪哽咽道:“那时候先生教我读《诗经》,这首《正月》我一下子就背住了,特别是阿兄你写的这两句下面那句——哀今之人,胡为虺蜴?更是说道我心坎中去了。” 原来如此。罗颉心内暗叹,难怪他的小妹妹和书中的小娘皆不一样。父亲竟是这般将她教养长大的么? “后来多亏我这张脸越生越好,他们皆猜测我是阿爷家中的子侄,才没人敢欺负我了。” 其实,他们后来也都被自己收拾的服服帖帖,罗晞心中得意,只是她不想告诉大兄,大兄这般心性,来日去了军营,迟早是营中一霸,此时夜深月明,正是投诚的好时机。 “如今阿兄你回来了,以后去军营就更没人敢欺负我了!阿兄你不知道,那时候,孤儿营中有一个叫二牛的坏小子,比我还瘦小体弱,仗着有个孔武有力的兄长,不知有多张狂,背地里使了多少鬼点子欺负我!” 只是二牛和他那个孔武有力的兄长大牛如今看见她就跑。 罗颉闻言望了望桌案上静静躺着的弓弩和罗晞面上犹存的淡淡泪痕,笑了:“为兄我虽然和孔武有力相差甚远,但来日若有人欺负妹妹,我定是要站出来维护阿妹你的。” 罗晞大喜,有人自然也包括他们的父亲大人,以后有大兄在,等她从南楚回来,定能在军营里横着走。 她取过桌案上墨迹已干的纸张揣入怀中:“夜深了,就不打扰阿兄休息,我先告辞了。”说罢有惴惴不安挤眼温吞道:“否则等我身边的婢女起夜发现我不见了,闹到阿娘那里又要打我板子哩!” 罗颉又笑了,他阿娘从来没打过他板子,不知这板子的滋味究竟如何,竟叫妹妹如此害怕,罢了,刚刚答应了要护着妹妹,若是来日她还要挨打,自己便替她分担几板子吧。 “阿兄,你笑起来真若皓月朗星,你来日多笑笑,阿弟就不会觉得你呆了。”罗晞此时得了兄长的承诺毫不犹疑将弟弟卖掉。她丢下一句戏语,转身大步向屋外走去。 “阿妹怎知我不呆的?”罗颉想到白日里听到的对话,望着跳出屋门远去的背影,扬声问道。 “能写出如此好字的人,怎会呆呢?要我说,阿弟才是个呆子呢!”罗晞回头,巧笑嫣然:“阿兄日后可以同爷娘一般唤我幼娘。” 第二十章 呆子 朱亥觉得,自己就是个呆子,所以当日才会主动请缨带人来接这位夫人和小女郎回金陵。 作为南楚皇室精心挑选培养的死士,自小过五关斩六将,他一直认为自己不仅有习武的天赋,而且机智过人才能从众人中脱颖而出,成为太子殿下的心腹。 可自从遇上了这位小女郎,他才发觉自己是个呆子。 当日柳娘子从襄州回来,平章先生听闻她见到了殿下的外甥女,便问了一句“如何?” 他那日正好被先生拖到房中陪他下棋,便也竖起耳朵听了一句。柳娘子道:“比她那位父亲还要叫人如沐春风。” 平日在府中呆着实在无聊,他便主动跑到主子面前揽了差事。 可是等他们上路,从襄州走到楚国境内,他才晓得,哪里是柔和春风,简直是漠北寒风,不对,漠北寒风是扑面而来,这位女郎是深山茂林中从背后不知哪里刮来的骇人邪风。 “阿娘,朱长史说,我们今日便要到姑孰了,听说这姑孰城中有一家酒楼叫浔阳楼,里面有一道天下名菜清蒸鲥鱼,幼娘想去尝一尝。” 马车内,罗晞边给母亲捶肩捏背边在母亲耳畔娇语道。 姜梵闻言回头望了罗晞一眼,目光从她那身素白的衣裙上拂过,心中不喜。 她当日没拦着儿女给那个女人守孝一来不想在临行前和夫君起争执,二来若要守孝即便此番不能在南楚给女儿另说一门亲事,夫君总不好孝期嫁女,也可多一些转圜的时日。但这不意味着她赞同夫君的做法叫自己的儿女认那个女人为嫡母。 “你从何处听说的啊?”姜梵蹙眉淡淡开口。 罗晞当然不敢讲她从长安城中花魁娘子那里听来的。 “阿爷同我说的。”说罢,她又自以为聪明的添上一句:“我阿爷还说,这浔阳楼里的厨子手艺再好也比不上阿娘你的手艺好,不过只有此地江中的鲥鱼最为鲜美才得以出名。” “你阿爷的话你倒是一向记得清楚!”姜梵一语双关的讥讽道。 罗晞听她娘的语气知道此番弄巧成拙了,为了不委屈自己的肚子,只有委屈车外的朱长史了。 “哦,阿娘,其实是朱长史过意不去,说连日来着急赶路,伺候阿娘与我用的饭食太一般,如今快到金陵了,想做东请阿娘与我去浔阳楼中好生吃一顿,又怕阿娘你推拒,才叫我先开口。”罗晞故意抬高声音道。 马车外,朱亥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前日哄他施舍船上摇桨的老翁,昨**他接济街边卖身葬父的小娘子,今日又来敲诈。 他捏了捏袖中日渐干瘪的钱袋,听说这位女郎的祖上是随燕武帝一起打劫起家的土匪,虽说后辈面上没了匪气,但容颜易改本性难移,他敢不答应么? 有一日他们在荒野树林中行路,吃了两顿干粮不见荤腥,这女郎便哄了她娘要他们去打些野味来烤,这本不是什么难事,他们这些人皆是百发百中。 只是不知这女郎生得是什么千里眼顺风耳,每次都能在他们瞄准前先一步拿石子击中猎物将其吓跑。 当日他们几人忙了一个多时辰才堪堪猎了两只野鸡,不仅狠落了颜面还一块骨头都没捞着,那两只香喷喷的烤野鸡多半进了这位小女郎和她身边小婢女的肚子。 他实在不想再去打野味,还是破财消灾顺了她的心意为妙。 朱亥心内滴血向马车内笑道:“的确是属下想略尽一心意,稍稍弥补一下路上侍奉饭食不周之处。”想了想他又道:“顺便也犒劳一下连日来兄弟们的辛苦。还请夫人一定要赏属下个脸面。” 这般说,姜梵便不好再拒绝了。罗晞欢喜雀跃,没想到这位朱长史不仅是个热心肠的好人还知趣会言语。 傍晚时分,一行人终于进了姑孰城中的浔阳楼,大约此时正是鲥鱼肥美的时节,楼中的单间雅座皆定了出去。 天气炎热,罗晞便拉着她娘在堂中靠窗的位置坐下,她们母女和池嬷嬷一桌,阿姝和伺候姜梵的几个婢女一桌。 掌柜满面堆笑亲自过来立在她们母女面前报上菜名。这位夫人样貌端庄衣饰华美又带着一群仆从,旁边的女郎虽不知家中死了谁着了一身素服但容貌更是不俗,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女眷。 想到接下来能得的赏钱,掌柜此时竟也不觉得罗晞啰嗦,耐着性子就着她的问话,将食材做法一一说与她听。 待说到什锦豆腐时池嬷嬷红了眼眶,罗晞便好奇去问。 池嬷嬷望向姜梵:“女郎,你阿娘怀你快临盆时茶饭不思,就想食这楼中什锦豆腐,可这豆腐娇嫩,如何能存的住,每每着人去买,送回金陵时皆发馊了,你阿爷知道了,从战场上回来特地绕道此地半夜闯入厨子家中拿刀架在他脖子上将人绑回了府。” 池嬷嬷泪眼婆娑的说着当年旧事,此次回来,她们父女不知又要闹到何种田地。 罗晞捂嘴偷笑,唔,她外祖父做事可真是简单粗暴,若换做她父亲定会设个圈套让这厨子自己送上门来。 这么有意思的事,说书先生居然没一个知道,自己来日回去说与他们听不知能讨到多少赏钱。 姜梵神色略变了变,吩咐掌柜道:“就你方才说的这几样佳肴,再加上清蒸鲥鱼与这什锦豆腐,给我们这几桌各来上几样。” 掌柜面露难色:“别的倒都容易,只是这鲥鱼捕捞不易,每日皆有定数,若不提前几日说定,是做不来的。” 正答话间,几个人风风火火的闯入楼中。 “掌柜的,我们要的十条蒸鲥鱼准没准备妥当?”那几人叫嚷道。 十条?这么多条分个一、二条给他们总可以吧?罗晞闻言抬眼望去,只见这几个人皆是紧衣窄袖的胡服装扮,此地虽是楚地,可是如今只要是骑马的武夫大多是此等做派,并不好以都是北地人的身份攀攀交情。 朱亥安顿好车马诸事进来刚好望见这一幕。 女郎此刻的神情他熟悉,那些人马上要被土匪打劫了,未免引火烧身,他还是不要出声的好。 正当罗晞想着要如何开口攀交情时,有人立在楼上的雅座内透过微微露出一丝缝隙的牖户暗中打量着大堂。 “殿下果然料事如神,那就是她们母女,看来,不必在金陵城外冒险设伏了。” 黑衣男子望向身边的老妪:“太子居然派了朱亥过去,还真是兄妹情深啊。” “宫中贵人何曾料错过事,不要说这楼中有天下闻名的鲥鱼宴”那老妪轻哼了一声:“那个就会做个什锦豆腐的蠢厨子如今还自在的御膳房中养老呢。” 男子回身要去取弓弩,老妪上来拦住他。 “这个朱亥不好对付,尽量别闹出太大动静!”老妪将手中的瓷瓶往男子手中一丢。 旁边雅座内,也有一个一身黑衣连头上都带着黑色帷帽的男子正听着手下汇报刚从房顶上探来的隔壁屋的动静。 “先生,我们要怎么办?”那人汇报完,立在一旁听候吩咐。 “怎么办?”那男子伸出苍白的手指悠哉地沏了一壶茶,倒了一杯端在手中吐出两个字:“看戏。” “可——可那是朱亥兄,那位夫人和女郎想必是主上的——” “我们此番任务又不是来保护她们的,那是朱亥的任务,他要是连这等小事都办不好,岂不是个呆子,你费力出手帮一个呆子作什么?”男子将茶盏端入帷帽中抿了一口,懒散地答道。 第二十一章 宝刀 浔阳楼堂内,掌柜看清来人,脸上生出几分惧意,忙向姜梵告了个罪:“夫人恕罪,容某去去就回。” 他走到那几人面前赔笑道:“鱼都已备好待宰杀,只是诸位确定要按前日说的方法蒸?” 这清蒸鲥鱼虽是清蒸,可是这葱姜椒酒是一样不能少的,否则鱼腥之味入不得口。 这群人倒好,前日威逼他两日之内备好十条清水蒸八分熟的鲥鱼,连盐都不叫放,看在许的银子实在丰厚的份上,他勉强应了下来。 虽然备了鱼,却没叫人蒸,这般暴殄天物,他有些看不下去,鲥鱼肉质鲜嫩一旦蒸上是无法再入料蒸第二遍,况且这些人当日只给了一半的定金。 “什么?说好了午时就要,如今都已经申时三刻了,你居然连鱼都没宰,老子看你是活够了!”一个吹须瞪眼样貌凶残的彪形大汉勃然大怒上前一把扯住掌柜的衣襟。 “冯瞻,不得无礼!”门外传来一声呵斥,声虽不高,却颇俱威严。 那汉子闻言立刻松了手,满面谄笑步履矫健地冲到门边:“主子,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罗晞看得有趣,居然有人变脸比她阿弟骗到东西后变得还快,这样的人真是个天才,这天才的主子一定是个人才。 她好奇的打量起迈入楼中的少年,待看清他的穿戴,看了看自己,眼神一亮。 少年也不答话,径直走到惊魂未定的掌柜身旁,施了一礼:“某手下不懂事,叫掌柜受惊了。”说罢又道:“这鲥鱼我们不是要拿来食用的,还请掌柜按前日说的方法蒸就好。” 掌柜整了整衣襟,这个眉目端正的少年郎年纪不大举止却沉稳有礼,只是手下怎么竟是些桀骜不驯之辈。 “既是如此,那便把剩下的二十两银子付了,我立刻着人去蒸。” “我们出门在外,昨日遭了偷盗。”少年想到昨夜那盗匪用的迷香,这般不入流的肮脏手段,他居然没能早察觉到,真是蠢笨至极。 “那你们是拿不出剩下的银子了?那这鲥鱼——”掌柜脑子转了转,正好刚才那位贵夫人点了鲥鱼,“给你们一半,五条如何?” “这怎么成——明明说好的十条——”方才那位名唤冯瞻的汉子又叫嚷起来,身旁的几个同伴也纷纷咒骂附和。 少年制止手下,向掌柜道:“我们不仅拿不出剩下的银子,还想取走前日给的二十两定金。” “这怎么成?就是你们鲥鱼都不要了,这定金也——” “掌柜放心,这十条鲥鱼我们都要。”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一物,幸好昨日放在枕头底下,没叫盗匪翻去,否则他真是百死莫赎。 掌柜冷眼瞧去,是把不太长的横刀,通体鎏金的刀鞘上缀着金丝软玉,刀柄似乎是象牙制成,上面还镶嵌着一颗猫眼大的宝石,掌柜来了兴趣,虽然他不舞刀弄剑,也看得出来这把刀价值不菲。 “这把宝刀乃先父遗物,我们昨日遭了盗匪,如今身无分文,若将此物送去当铺换银子,难免叫人觊觎。所以来和掌柜您商量一下,不若今日就先将其押于掌柜处,等我们回到家中,定会遣人奉了百两来赎回此物。还请掌柜一定要替某收好此物,若是来日取不回这把刀,恐怕我就管不住我这些脾气暴躁的手下了。”说罢,那少年将刀递与掌柜。 这哪里是商量,这简直是恐吓,掌柜欲言又止,想着要如何拒绝才能全身而退。 听到那少年的话,罗晞便凑上前来瞧,趁那掌柜愣神的空隙,从他手中抢过刀,握住刀柄,“搜啦”一下将刀刃拔出,顿时寒光四射,叫人不敢直视。 “这真是把宝刀啊!别说百两银子,就是百两黄金也值!” 罗晞赞叹道,她跟在父亲身边好的刀也见过,还没有能及上这一把的。 这个胆大的小娘子生了一双慧眼,那少年正准备细细打量罗晞几眼,一声怒喝传来:“幼娘,你又胡闹些什么!还不过来坐好!” 罗晞慌忙将刀合上塞给那少年,一溜烟跑回姜梵身边坐好。 “阿娘,这位郎君遭了盗匪,连父亲的遗物都要押出去,我想帮帮他,阿娘你把我的钱袋还给我好不好——” 刚到楚国境内时,因记挂着来金陵后要背着她娘买些好吃好玩的,她便趁着大雨不能行路偷溜去了赌场,没想到才赌了两局就被朱长史逮了回来,不仅记了一顿板子在账上,还被她娘没收了钱袋。 嗯,不过后来她也想办法将朱长史钱袋中的银子花的差不多了。 朱亥猛灌了一口茶,难得啊,土匪居然要散财了,最难得的还是要散她自己的银子。 只是他这么想着便听罗晞道:“朱大人,我这里只有二十五两银子,你能不能也出十五两帮帮他们?” “罢了”姜梵开口吩咐自己的贴身婢女:“去取五十两银子来,赠给这位郎君。” 那少年接了银子楞了片刻随即带着手下过来躬身作揖给姜梵行礼:“还请恩人留下姓名,某来日一定亲自登门道谢。” “道谢就不必了,这鲥鱼能不能让给我们两条啊?”姜梵还未出言,罗晞已娇笑开口。 少年抬头望向罗晞,目光自她纤若白藕的脖颈向上一扫,在触及那张娇若芙蓉的脸庞时瞬间垂下眼眸:“自然可以。” “这——主子,不行啊——您的——” “好了,别说了。”少年回身吩咐掌柜:“从我们的十条鱼中拿出两条赠给恩人。” 罗晞便开口邀请他们一同用晚膳,朱亥脸黑成了碳,绕了一大圈,被土匪打劫的还是他。 只是此刻心内再不平,也不敢误了大事,他招来两个随从:“你们去灶房盯着,端给我们的每样菜,从取材开始都不能离了你们的眼。” 楼上,默默将这一切收于眼中的老妪冷哼了一声,刚要转身,便听见屋门被拉开。 “这么快就回来了?他们的菜还没开始做呢。这个朱亥,倒是个谨慎周全的人——也罢,你去吩咐藏于楼中的暗影先做了准备吧,若是一会儿不能一箭毙命——” 黑衣男子出言打断老妪的话:“太子的心腹长史,能不谨慎周全么?”他阴冷笑道:“不过我已经得手了。” 男子将瓷瓶抛给老妪:“没用你的药。你的药太猛了,不待宰杀,鱼就已经发黑了。” “你将药下在了鲥鱼中?”老妪问道。 男子瞥了一眼老妪:“怎么?难道他们没有点清蒸鲥鱼么?” 第二十二章 神箭 当清蒸鲥鱼终于端上桌时,罗晞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打了个嗝。 姜梵一个冷眼扫来,罗晞立刻一个激灵,伸手将鱼头捞入她娘的碗中嘿嘿笑道:“阿娘,吃鱼。” 旁边桌上,方才那个少年见此情景抿嘴笑了笑,这小娘子十分惧怕她娘呢。 见姜梵给罗晞也夹了一筷子就将剩下的鱼分给众人,他忙起身将自己这桌的另一条鱼端到她们母女桌上。 罗晞便要推拒,倒不是假客气是她真吃不下了,都怪这什锦豆腐太美味。就在推拒间,鱼被打翻,汤汁飞溅到两人各自素白的衣裳上。 少年大惊慌忙赔礼:“是某唐突了,污了娘子的衣裙可如何是好?” 姜梵觉得这鱼翻的很好,她唤过阿姝:“伺候女郎去马车上换一身衣裙。” 罗晞吞吞吐吐道:“阿娘,就脏了一点裙角,不若拿帕子濡水擦拭一下,我这素服就剩这一件了,我答应了要给——”这件事要是被父亲知道了责罚她,不知大兄那句护着她的保证还作不作数。 “你来日还想要穿成这样去见你舅父和外祖父不成?”姜梵铁青了脸训斥道:“面都没见过,乱认什么娘!” 少年呆立在原地目送罗晞离开,眼眸微微湿润,这小娘子如此俱怕这位夫人,面容也未见多少相似之处,此番一定是在给自己的亲娘守孝了,原来都是想认娘却认不得的可怜之人。 在人前闹了这么一出,姜梵深感气恼无脸,便吃不下这鱼了,众人见此,也纷纷放下了筷子。 楼上的老妪也放下了拉开的窗牖道:“看来,你的计划要落空了。” “我已经让人去了结那位女郎了,等了结了她,我就亲自去了结了那位——罗夫人,至于朱亥,不用我们动手,自会有人出手了结了他。” 远处跟踪的脚步声很轻,不疾不徐,时有时无,罗晞顿住脚从阿姝手里抢过灯向身后照去,被朱亥派来跟在她们身边的护卫也好奇的顺着罗晞目光望去,除了朦胧在夜色中的房屋草木什么也没有。 罗晞弯了弯柳叶眉,从前也有爱慕她的小娘子踮着脚在身后尾随过她,可她现在也是个小娘子啊? 阿姝见罗晞此举有些意外,女郎的耳朵一向很好:“女郎,是——” “小心!”罗晞神情大骇,一把将阿姝推到,冷箭擦着她的侧脸飞过,“嗤”、“嗤”的尖锐之声响起,护卫已挥舞起手中的刀斩向夜色中迸出的乱箭。 “女郎,你快躲到——哎呀!”护卫分神间已被箭射到左臂,他猛地吹响竹哨。 一声更为清脆急促的口哨声响起,紧接着,马儿狂躁的嘶鸣之声从不远处传来,罗晞高唤出声:“小六——” 楼中,朱亥听到竹哨之声面色大变,他立刻站起来挡在姜梵身前,随即命人将姜梵团团围住,姜梵面色苍白:“可是幼娘有什么危险?” 旁边的少年也一惊,那小娘子更衣路上若是遇到什么凶险,他岂不成了罪人,他唤过属下同自己一起跟着朱亥出去,姜梵也要出去,被朱亥拦住:“夫人还是留在此地的好。” 楼上的老妪勃然大怒:“你教出来的都是些什么蠢物!连一个护卫都收拾不了,居然还能让他放出信号来!” 挨了骂的男子咬牙狠狠道:“不过是多死几个人了罢了,他们一个都跑不掉,你放心,我已去调了人来围楼。” 朱亥等人冲到楼外,罗晞三人已避到一颗大树身后,几个黑衣人扔掉弓弩举着长刀冲了过去。 朱亥心下大急,正待拔剑,少年已经带着属下上前与黑衣人混战起来。 “主子,小心!” 一个黑衣人挥刀向少年砍去,迅疾如风,少年举刀沉着应对,渐占上风。 电光火石之间,一匹发了疯的马不知从那里横冲过来,少年大惊侧身去避,背后一阵剧痛,手中的长刀落地,对面之人的刀直直向他劈来。 两支迸齐飞来的利箭从他眼前一闪而过,那人双眼顿时鲜血淋漓,惨烈的哀嚎之声响起。 少年已稳住心神,他取出腰中藏着的宝刀,寒光在暗夜中一现,黑衣人立刻没了声响。 少年这才抬目望去,那小娘子不知何时翻上了马,此时正握着一张弓仓皇又有些得意地望向他。 那马也很不屑的朝他咴咴叫了两声,这头又矮又蠢的马居然在嘲笑他,刚才要不是躲避它,他怎会失手露了破绽,真是岂有此理!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几个黑衣人皆被放倒在地。 少年望了望方才被他一刀毙命的混蛋,那两支箭插在两支眼上触目惊心,真是残忍,还好自己仁慈及时了结了他。 “好箭法,为何不一箭穿喉?”方刚打斗未及细思,少年此刻心中惊愕好奇,这样的箭法不是随便什么人家的小娘子都能有的。 “小六,你真棒,我就知道再粗的缰绳都拴不住你!”罗晞拍了拍马儿的脖子声音沙哑答道:“一箭致命太残忍了些,我父亲说除了罪大恶极之人,犯了错都需得仁慈些给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当日阿爷刚教导她完这句话她便失手砸了阿娘最爱的茶盏,阿爷因她念叨此话半日不得已便替她去阿娘面前揽了错。 等到阿爷赔完罪满面春风的从阿娘屋中出来,第二日军中主薄就满面春风的给她捧了一摞账册来:“我内子待产,大都督准我家去一趟,这些钱粮账目已核对完毕,就烦劳小郎你替我按照上面记得每样再添上一分另抄一份,呈与陛下。” 说罢,那主簿又不放心的添了一句:“小郎可千万仔细些,至尊面前犯错,可没有改过自新的机会。” 朱亥也望了眼那个双目插箭的尸体,打了个冷颤,原来自抓赌惹了她起这一路上她都是在给自己改过自新的机会? “朱长史,我阿娘如何了?”罗晞担忧地问道。 朱亥惊醒过来,他吩咐身边的侍卫:“此地不宜久留,去请了夫人出来,我们即刻上路。” 姜梵一出楼门,罗晞便纵身跃下马,扑到母亲怀中:“阿娘——”她突然失声大哭出来,第一次放箭射杀人,她方才手抖得几乎握不住弓弩。 姜梵望着地上几具血肉模糊的死尸面无血色,将罗晞搂于怀中安慰道:“好了,等过一两日见到你舅父就什么都不必怕了。” “见她舅父?”背后突然传来一句高声嘲弄:“只怕她见不到她的好舅父了!” 第二十三章 来人 闻得身后之人的言语,众人俱是一惊,未来得及回头去望,便见前方黑压压的一片武士如潮水般涌来,足足百余人。 朱亥等人立刻将她们母女护于身后。 “朱大人,何必做困兽之斗呢?我要是你,就立刻举剑自刎谢罪。” 黑衣男子已在武士的环绕下踱步到人前:“众人听令,今夜,恶匪血洗浔阳楼,无人幸免。”他停顿一下:“财物也被劫掠一空,你们谁抢到算谁的!” 说罢,一挥手,一小撮人便如饿狼一般扑入楼中,惊慌惨叫之声顿时响起。 “就为了杀我们,你就要杀楼中所有无辜之人灭口么?”罗晞此刻心内大惊大惧,悲愤异常:“这般作为,比豺狼虎豹还要恶毒,我外祖父和舅父不会饶过你们!你若敢伤了我和我娘,我父亲也不会放过你!” 男子冷笑两声:“小娘子,你以为你外祖父和舅父就不恶毒了?至于你父亲,他敢来最好——”他咬牙切齿道:“当年若不是他,我早就是陛下倚重的虎贲中郎将,还能娶了你娘做了得宠的驸马都尉。他欠我的账我正想和他算算清楚!” “是你!”姜梵惊叫出声:“你是陈金玉!” 眼前的人易了容,但是声音还和当年相似。他从乱军之中寻到了她,她以为他心悦的是姜梵娘,没想到他心仪的是公主殿下。 她得真相又被蜀王派来的人挑拨气急败坏,打听到父皇正在设宴款待群臣,便扮成宫女混进去准备当众羞辱他一番,没想到却撞上了一张叫自己再也移不开眼的脸。 最难得的是,这张脸同她一般写满了忧愤无奈。她当即决定要将这张脸的主人抢回去做夫君,管他是不是真如他所说的一般已有妻室。 “我杀了你的人又知了你的名讳,看来今夜也是难逃一死了。”一直立于一旁沉默不言的白衣少年开口,打断了姜梵的惊叫。 陈金玉打量他两眼:“骆功曹,我不管你来楚国做什么,但若你能保证滚回燕国后闭紧你的嘴,我倒不介意放了你,也许来日我们还能为你我主子相互引见引见。” 闷热的空气中飘来几丝血腥之气,少年郎气度平和目似深潭,他望了望前方,那小娘子倚在母亲身侧,一双灿若星子的眼因为惊惧愤怒瞪圆蕴泪,在月光照耀下熠熠生辉。 他将手放在腰间的刀柄上:“这位夫人和小娘子是我的恩人,你若是要杀我的恩人,那就先取了我的性命。” 姜梵眸色似雪,她将罗晞紧紧揽于身侧附在她耳边道:“你父亲说你如今已得了他几分真传,一会儿不要管阿娘骑着你的小马闯出去。” 她将手放在罗晞肩上朝对面的白衣少年望了望。 “主子,他们么这多人,我们——” 少年看了身旁几人一眼:“怕死的,可不必管我,闭上嘴滚走便是。” “好,既然你想死,我成全你便是!”陈金玉一声令下,举着横刀与长枪的武士便一齐向他们扑来。 一直在一旁吃草的小六“嘶”的一声嚎叫,蹬了蹬壮硕的马蹄,发疯一般撞倒数人冲到罗晞身边。 罗晞翻身上马:“阿娘,快上来——”她拉着母亲的手唤道。 “不——你快走——” 陈金玉举弓瞄准,“嗖”的一声,箭羽划过空气直直向罗晞后背射来。 罗晞双耳一动,向后仰倒马背抓起弓弩正要从箭囊中拔箭,便见那把宝刀向上抛出截住那只利箭,箭矢擦过那锋利的刀刃,火花一闪,断成了两半落地。 一个武士举着长枪向白衣少年刺来,没了武器的他只得一面侧身闪避一面赤手去夺武器,不多时就臂上被刺伤见血。 眼看敌人的枪头就要扎进他的下腹,暗夜突然被火把照亮,身前之人一声惨叫随后向后退去。少年抬眼望去,身旁的黑衣武士纷纷中箭跌倒。 罗晞惊魂未定望向来人,一群身着铠甲的兵士以将他们团团围住,此刻正举着弓弩射杀砍杀他们的黑衣人。 “阿娘,是官兵来了!”罗晞欣喜地跳下马激动地搂住母亲。 陈金玉见此慌忙下令撤退。黑衣武士四散逃窜,一小群兵士上前将姜梵母女和朱亥等人围住。 “不要让这群乱贼跑了,抓到贼首赏百金!”一声中气十足的命令声传来,围住罗晞等人的兵士自觉让出条路。 姜梵眼眶一红,飞奔至来人怀中:“兄长——” 罗晞听到她娘这声唤忙抬头去望来人,老天爷就是偏心,格外厚待美人,她舅父没有她父亲生得美,额上和眼角的皱纹也比她父亲多上许多。 姜烨将扑到自己面前的妹妹细细打量一番,螓首依旧光洁如初,杏眼依旧清澈动人,他满意道:“看来当初那顿毒打没白费了力气。” 待看完妹妹,姜烨便向她身后扫去,四目相对,罗晞慌忙低头躲闪,那顿毒打不用想也知道打的是谁,她面容更肖似父亲,万一舅父气还未消,迁怒于她就不好了。 姜烨将罗晞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端详一遍,最后又将目光落到那双明眸上半晌,颔首笑道:“不愧是孤的外甥女,一身素衣也要比旁人有颜色许多。” 姜梵擦了泪唤罗晞:“幼娘,还不快来拜见你舅父?” “罗晞拜见舅父。”她望见姜烨着了一身乌衣便露齿笑道:“一身布衣也要比众人有王者气度许多,不愧是我的舅父!” “好!”姜烨哈哈笑道:“你这张嘴里说出来的话可比你父亲口中吐出来的字动听多了。” “那是自然,这一点我随了阿娘和舅父您么。”罗晞知道讨到了舅父欢心,心下欢喜,去金陵有舅父罩着,回襄州有兄长护着,她将来的日子还能再舒心一些么? 朱亥上前请罪,姜烨便吩咐他将楼中所有人都带回去细细审问,罗晞上前指着那位白衣少年道:“舅父,这位郎君是我的救命恩人,能否——” 人群后方突然传来一句高喊——“小娘子,我才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可别认错了人。” 第二十四章 殿下 “殿下,是我,是我。让一让,都让一让——”一身黑衣头戴黑色帷帽的男子边扒拉兵士边叫到。 姜烨一扬眉:“让他进来。” 那人走到姜烨面前草草施了一礼:“殿下,我将贼首抓了,是来领百金的。” 跟在他身后的人将一个老妪一把按跪在地上。姜烨扫了眼那脸庞已经发黑的老妪:“无用了,她已经服过毒了。” “她是服过毒了,本来应该已经死了,不过我又给她服了点别的毒,此时两种毒在她体内冲撞,估计一会儿还得锥心刺骨的疼上几个时辰才能死,殿下,你说我该不该赏?” 话音刚落,那老妪便面目狰狞得在地上打起滚来,罗晞一个哆嗦向后缩了缩。 那男子嘿嘿一笑,对罗晞道:“小娘子,你父亲说的没错,一下子就断气太残忍了些,对付罪大恶极之人也需得仁慈些给个悔过的机会。” 姜烨望了望老妪,厌恶地皱了皱眉。 “也罢,你命人前来报信有功,等回去让先生赏你吧。” 那男子立刻跳脚:“我才不要他赏我!我此番就是受不了他才离家出走的!他要是知道我送信给殿下,让殿下冒险出城,指不定要打断我的腿呢,那我就跑不掉了!” 旁边诸人见他这般无赖的模样皆笑了起来,正笑着,白衣少年突然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帷帽,那男子一惊慌忙拿手去捂叫道:“有你这么对待恩人的么?” “恩人?你用迷香将我们迷晕掠走了钱财,你算什么恩人?” “我说这位蠢材,我不迷昏你——你这么倔强能让我给你治背上的伤么?我给你治了伤救了你一命收点诊金有什么不对?” 男子说着趁着少年愣神忙跳开两步,整好帷帽:“你中的是火炼之毒,不是一般的烫伤,鲥鱼膏救不了你。昨夜我给你施针逼了毒,你今日没感觉背上没有前几日痛了么?” 冯瞻闻言凑上前急切道:“你真治好了我们主子?” 那男子立刻退后几步将手伸进帷帽捂住鼻子:“烦劳你离我远一点,你藏在靴子里的银子昨日真是将我给熏坏了,都怪我那个见钱眼开的属下,这种脏银子都拿。” 冯瞻瞬间大囧,躲到主子身后。 “为何要救我?”白衣少年问。 黑衣男子也不答话,只对着姜烨道:“殿下,我觉得应该放这小子回去,他回去了,燕国有更多的人要头疼了,对殿下您来日千秋大业有好处,这样,我也不要别的赏赐了,就请殿下放了他吧。” 少年向姜烨行了个礼:“燕国临江王府功曹骆焘拜见太子殿下,焘前些日子在金陵数次求见殿下而不得,没想到在这里——” 姜烨看了一眼少年,打断他的话:“骆功曹,请你回去转告临江王,置一地百姓于险地的事,我大楚太子不会做。” 骆焘又向姜烨行了个礼,心中生出几丝钦佩。 他来楚国,是受命来与姜烨做一笔交易。 临江王的封地江陵郡地处燕楚交界之处,往南便是南楚吴王的封地。盘踞于此的豪族多年来趁着灾荒动乱藏匿逃亡的农户,逃避赋税聚敛了大量的钱财。 这些豪族利用手中的钱财收买边地驻军,豢养曲部家兵,从不把朝廷的郡守放在眼中。 临江王受封来此后,身旁的军师给他出了个主意,以富庶的江陵为诱饵,利用南楚太子与吴王的矛盾,将江陵的豪族分化瓦解,收为己用。 骆焘虽然至始至终未置一言,但军师撂下一群主动请缨的人,偏偏选中了他这个不善言语的“闷葫芦”去金陵游说南楚太子。 他离开时便知会是无功而返。 带人去追陈金玉的将官窦景砷已经回来,他跪地:“殿下,臣无能,让贼首逃走了。” 姜烨不满地扫视他一眼,终究没有出言训斥。 朱亥从楼中出来,看到古怪的黑衣男子神情突然变得古怪,他向姜烨汇报完便转向他好奇问道:“你不在府中安生呆着祸害先生,怎么跑出来祸害别人了?” “哦,我呆得不耐烦,准备去闯荡天下去了,先生说我如今已经脸皮够厚心肠够毒手法够阴,一般的人祸害不到我了。” “那你所到之处,不知又有多少人要倒大霉喽。”朱亥打趣道。 “倒霉?不知道有多少将死之人要走大运了!” 那男子讪笑一声,语气戏谑问姜烨道:“殿下可知我此去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这个一身奇异穿戴的神秘男子早就叫罗晞十分好奇,不待舅父开口,她便出言问道。 “千山万水,采药行医,治病救人。” 男子说完唤过属下去牵马就要离开。 “哦,原来你是个神医啊!”罗晞拍手笑道,她在军营中看过军中大夫给将士们治伤,一向很敬佩这些能起死回生的医者。 “神医?”男子脚步凝住,回身透过帷帽打探身后诸人,目光最后落在罗晞面上,这小娘子有几分姿色,亦有几分聪慧,最难得的是还有几分果敢。 “是啊,我是个神医。小娘子,大医者,医天下啊。” 那男子撂下一句话,黑色的身影随即消失在绵延的黑夜之中。 姜烨记挂着朝中诸事加上他此时贸然出京实在凶险便带着姜梵和罗晞连夜回京。 马车内,听着车外骑兵坐骑错落有致的马蹄声,罗晞终于放松下来,此夜大惊大惧一番折腾早已疲累不堪,她将头埋在母亲怀中沉沉睡去。 朝着相反方向驶去的马车上,骆焘坐在车外握着马车缰绳,冯瞻挑起车帘:“主子,让我来赶车,您进去歇一会儿吧。” “我不困。”骆焘对着已经睁不开眼还上来抢缰绳的壮汉说道。此次也不是全然无功而返,将冯瞻收归身旁便是他此行最大的收获。 他沉吟片刻道:“以后不要再叫我主子了,等我们回了燕国,就都只有一位主子,咱们那位殿下可没有你今夜见的这位殿下宽仁大度。” “那我叫您什么?”冯瞻挠了挠头。 骆焘笑了:“当然是和他们一样叫我骆功曹啊,当然你要是拱手称呼一声骆大人,我就更开心了。” 冯瞻点点头:“好,骆大人。不过我心里永远只认您一位主子。”说罢,他好奇的问道:“今夜那位殿下是不是就是以宽厚贤德闻名于天下的南楚太子殿下?” 骆焘点点头。 “哦,怪不得那位小娘子不仅容貌极美还习得一手好箭法,原来是楚帝的外孙女啊!” 骆焘收回一只握着缰绳的手摸了摸怀中的宝刀和银子。 “罗晞——”他呢喃出声,随即淡淡一笑:“她呀,她不仅是楚帝的外孙女还是我们未来的王妃殿下呢。” 一匹快马追上正在前行的马车,骆焘勒紧缰绳停下马车,来人凑到他耳边低语几句,他微眯的双眼渐渐在黑夜中瞪大。 微微思考片刻,他调转车头吩咐众人:“我们暂且不回燕国了,我们再去一趟金陵。” 第二十五章 先生 太子府中一座幽静的小院内,刘平章望着窗外星辰闪耀的夜空陷入沉思,耳畔行云流水般的袅袅琴音响起,初时平和舒缓,顷刻又变的沉闷悲壮,慷慨激昂后终归于宁静深邃。 一曲毕,柳菁菁将玉指按于琴弦,含笑望向他:“这只新曲如何?” 刘平章收回目光向对面望去,佳人一颦一笑皆是仪态万方,他起身阖上窗拥了美人入怀:“曲妙,人更——” 话未说完,嘴已被温热的香唇覆上,正待宽衣解带,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刘平章咒骂一声起身去开门。 “先生,不好了!太子殿下今日出宫后没回府,让窦长史点了二百府兵同他一起出城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来人话没说完,刘平章又是一声咒骂:“窦景砷那个竖子!太子要胡闹就陪着胡闹么!还有你们,为何现在才来知会我?” “是殿下吩咐,不许——”来人支支吾吾。 “他此时不在宫内侍疾,跑出城做什么?”刘平章火冒三丈。 柳菁菁已整理好衣裙出来笑劝道:“你消消气,殿下一定是出城迎妹妹去了。” “去,准备两匹快马,随我一同出城寻殿下去!” 望着毫不留恋大步而去的身影,柳菁菁气恼地捶了下门,谁说美人是祸害,殿下才是祸害。 拂晓的晨光透过车帘刺痛了罗晞的双眼,她揉揉眼:“阿娘,什么时辰了?我们到金陵了么?” “就快到了,你再睡一会儿。”姜梵温柔的给她掖好蹭掉的薄衾。 罗晞望了望母亲肿成胡桃的双眼问道:“阿娘,你该不会是哭了一夜吧?” 姜梵哽咽道:“阿娘以后再也不拦着你和你父亲学骑马射箭了。” 罗晞弯弯嘴角调皮道:“哦,阿娘,我倒是想和阿姐一般学绣花学抚琴学写字学作画,可是我笨啊,把先生夫子们都气跑了,就我阿爷心志坚定而且心狠手辣,想学不好骑马射箭都不行。” 车外传来几声轻笑,罗晞向外大声道:“朱长史,你可别同我舅父说这些,你若敢说,你钱袋里最后一点银子也留不住了。” “女郎,朱长史已随你舅父先行回京了,你放心,我比你父亲还要心志坚定心狠手辣,我绝对守得住我的口也留得住我钱袋里的银子。” 说罢,又是一阵爽朗的笑声传来。 罗晞好奇地掀开车帘向外望去,马车外,一个青衣文士也好奇地侧过头打量起她。 “什么是巾帼不让须眉,我昨夜虽未见识却也听说了。”刘平章笑道。 “这位是你舅父的谋士——平章先生。”姜梵开口道,兄长应该十分敬重这位先生,昨夜受了其斥责不仅未发一言而且听其建议快马加鞭回城去了。 “幼娘见过平章先生。”罗晞想起昨夜提起“先生”时那古怪男子跳脚的模样,想必就是这位先生了。 “女郎,等进了金陵城,我领你去见见另一位先生如何啊?” “见什么先生?”罗晞放下了帘子,除了说书先生外,她对“先生”这两个字一向没有什么好感。 “算命先生。” 罗晞“噗”的一声笑起来,姜梵忙过来捂她的嘴。 “女郎,近日金陵城城隍庙外新来了一位算命先生,解的卦极准,尤其善测姻缘,女郎想不想去算一算啊?”刘平章不紧不慢的开口道。 罗晞心内一动,听说城隍庙外说唱杂耍美食珍馐应有尽有,就是平常日子也很热闹,她想去逛一逛。 “那就有劳先生领着我们母女去见一见这位先生。”不待罗晞开口,姜梵接话答道。 太子府中,太子妃卢氏正为迎接姜梵和罗晞母女做最后的准备。 “夫人与女郎身子娇贵,被褥要用最好最软的云锦。”她吩咐身边的大宫女:“去把夫人床边的锦帐撤下来换上从前陛下赏赐的鲛绡帐。”她迟疑了一下:“罢了,还是挂在小女郎的床前吧。” “殿下倒真是大方,这鲛绡帐可是陛下寿辰时南海东漓国送来的贺礼,薄如蝉翼冬暖夏凉且入水不濡蚊虫不沾,当时只得了一顶,叫满宫中的妃嫔公主们看红了眼,没想到陛下到底看重长媳,连贵妃都没赏却赏给了殿下您。嫔妾以为殿下总锁在库房中来日定是要赐予世子妃或是赏给郡主做嫁妆的,没想到此时竟拿出来了。” 太子良娣程氏满面笑意的走进殿内,一面施礼问安,一面道:“那位女郎好福气,不仅有太子殿下这样的好舅父,还有太子妃您这般的好舅母。” 太子妃一面令人奉茶赐座一面笑着解释:“妹妹进门晚,自然不知太子殿下待胞妹的情谊。别说是一顶帐子,就是这位娇客脾气上来要我们皆去她面前奉茶捧巾,只怕殿下也是不肯不依的。” 程氏侧了头过来:“她当真如传闻中那般娇纵泼辣?” 太子妃抿嘴笑道:“金枝玉叶总是有些脾气的,莫说她,我的德音与妹妹的德宁耍起小性来府中下人谁不俱上几分,就连我们为娘的也需得好言好语哄上两句方罢。” 正说话间,世子姜宸进来问安,程良娣知道他们母子有事要谈,便找了理由告退了。 “母妃——父王他——”姜宸欲言又止。 “怎么了?你素日可不是这般吞吞吐吐的。” 卢氏望着儿子一张犹豫不决的脸,有些不快,天家最忌讳的就是优柔寡断。 “孩儿听闻父王想让孩儿娶姑母的女郎为妃,听说是平章先生的主意,孩儿心中不甚愿意。” “只怕你想娶,你姑母也不会同意的。”太子妃闻言慢悠悠的抿了一口茶,原来是为这个,不知是谁多的嘴,儿子竟然也知道了。 姜宸闻言略显暗淡的眼眸亮了几分。 “真的么?姑母她真的不会同意?” 太子妃心下一沉,儿子这般神色,分明是已经有了心上人,这可不是一件好事。 “你那位姑父当年是出了名的玉面郎君,你姑母肖似你祖母,你这位表妹想必也是位美人,怎么就不愿娶了呢?” “孩儿日后也想同父王一般,觅一位心意相合之人为妻,并不在意其容貌。” 太子妃越发肯定猜测,她沉下脸:“是谁?” 自己的夫君当日为了娶自己这个破落的士族女为正妃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哪怕接连纳了几个豪族之女为良娣宝林,那几年也总被吴王压得抬不起头。 而自己当初的一点激动欣喜之情也早已随着这些女子进门争宠消磨殆尽。她不希望儿子步他父亲的旧尘,既然还是要娶,不如一早娶了最好的放在最合适的位置上。 姜宸一惊,望向母亲紧绷的面容,坚定地摇头:“没有,母妃您想错了,孩儿只是不愿早早定下亲事而已。” 太子妃心中不悦,只能着人去暗中打探了,她冷言嘱咐儿子道:“你如今已不小了,就是你父王不开口,恐怕你皇祖父也要为你指婚了,到时你万万不可忤逆了他。至于你罗表妹,她是将门之女,你姑母性子刚强,她想必也得了几分真传,你即便不愿娶她,见了面也不可惹恼了她。” 就在太子妃与世子谈话的同时,程良娣也将儿子姜宴唤至跟前。 “平章先生要你父王将你姑母的这位女郎嫁与你兄长,你兄长已叫你程七表妹迷的七荤八素,此番定是不愿意娶这位罗表妹的,等他开口推拒,你便去你父王和你姑母面前倾诉,务必做出诚心的样子,说自见面起就心仪罗表妹许久,如今已是非卿不娶,求他们将表妹嫁与你。” 她撵了众人出去,低声嘱咐儿子道。 姜宴为难的皱了眉头:“阿娘,我听说这位罗表妹的父亲是胡族,胡人悍戾,我姑母性子也甚为骄横,娶了她日后只怕不好相与呢。” “她哪怕是个母夜叉你也要娶回来!你父王迟早要招揽她那个手握重兵的父亲,你姑母更是你皇祖父和你父王心尖尖上的人,有了她你日后便添了许多与你兄长相较的助力,你七表妹虽然也姓程,你三舅父与她皆是庶出的,来日你大舅父必定是向着娘和你的,到时候,有她助你,有程氏帮你,还有什么不成的?” 程良娣此时怒子不争,虽是低声细语,训斥呵责之厉尽显。 姜宴低头看脚不再言语。他来日并不想同兄长争什么,只是他此时也不敢同阿娘说什么。 程良娣看见儿子乖觉得样子放了心,她虽也不得不承认儿子没有太子妃的世子聪颖,可是她儿子就是听话这一点令人满意。 她心中泛起一丝慈母心肠,温言安慰道:“放心,你不是最爱美人么,你罗表妹的脾气好不好阿娘不知道,但是容貌么想必是极好的。” 第二十六章 不吉 金陵。 说书先生口中当日鲜血染红城楼的场景从眼前巍峨坚实城墙上看不出一丝遗迹。 罗晞望着城门口川流不息的人群好奇又兴奋地睁大了眼睛,姜梵则盯着那城楼半晌拿帕子拭了泪。 刘平章打发了人回府报信便引着她们先去了城隍庙。 “女郎,那便是我同你说的那位先生了。”罗晞跳下马车,转身去扶母亲,就听平章先生在她耳边说道。 她顺着刘平章的目光望去,哪看得见什么先生,一群花红柳绿的小娘子将一个卦摊团团围住。 一辆华盖双辕马车在距离他们数丈之远的地方停下,一个身着如意云纹罗衫头戴白色幕篱的年轻女郎扶着一个小婢子的手款款而下,身姿窈窕体态婀娜,罗晞看直了眼。 “怎样,女郎,我南国女子的风华不比你们北地女子差吧?”刘平章望着罗晞的神色问道,这小女郎的确有趣。 “是不差,可是比我长姐还是差了一些。”罗晞问母亲:“阿娘,你说是不是?” “休要胡言乱语。”姜梵也举目望去,那位娘子似乎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身形微微一顿,缓缓向这边走来。 姜梵拉过罗晞的手叹气:“你要有你阿姐一半沉稳知礼阿娘就不必这般操心了。” “四娘见过平章先生。”那娘子径直走到刘平章面前,敛衣一拜。 “不必多礼。”刘平章转向姜梵:“夫人,这位是程四娘。程家主长女,程良娣内侄女。” “程四娘拜见夫人。”程四娘从善如流行礼。 听闻是兄长良娣的侄女,姜梵便回头吩咐婢女去取了见面礼来。 相互见完礼,正寒暄间,罗晞的目光被卦摊旁边一位卖字画的老者吸引,那老者鹤发童颜,身若古柏之状,着了一身白布衣,飘然出世之姿。 罗晞有意过去攀谈几句却并不想买字画,在有机会溜去赌之前,银子得省着用。她唤过阿姝从马车上取下个锦盒,走到那老者面前。 “小娘子是要买字还是买画?字十文一帧,画二十文一幅。”老者满面笑容瞅着罗晞。 “老伯,我不买字画,我这里有一幅字,想请老伯给装裱一下。”罗晞打开锦盒递上临行前从兄长那里求来的字。 老翁展开纸,眼神一亮:“小娘子,你的字写得真好,比翁写得强多了。能不能给翁也写上几个字,就充作装裱的费用。”老者的笑容越发慈祥。 罗晞惭愧:“这字是我兄长写的,我的字写得不好,我还是给老伯银钱吧。” “十两银子。” “十两?你一幅字才卖十文,装裱一下却要收我家女郎十两银子?你这老翁真是奸诈!” 阿姝叫骂到,别人的奴婢要替主人受过,女郎却说她一向一人做事一人挨打,她身边奴婢的用处在于她不便丢脸时替她丢脸。 罗晞握着钱袋就要往袖中塞,突然被人抢了去。 “十两就十两。”刘平章从罗晞的钱袋中取出一块银子,丢给老翁。 罗晞气的牙痒痒。刘平章赶紧将钱袋还给罗晞:“女郎莫生气,你不知,这老翁是个老顽固,说多少便是多少,从来不二价。” 他探究地望向老翁,似乎是想从他满面红光的笑颜上看出几丝端倪。 “幼娘,快过来,下一位就该你了。”姜梵站在卦摊前唤罗晞。 程四娘立于卦摊前心中忐忑,族中适婚年纪的姐妹大都已议定了亲事,唯有父亲迟迟不肯将她许人,母亲心中着急,听闻近日城中来了个测姻缘测的极准的算命先生,便借着上香回府的路上领着她来问一问,没想到半路却被贵妃召进了宫,只得打发她自己过来。 罗晞凑上来瞧程四娘起卦。这算命先生算法奇特,不用蓍草龟壳推演也不问生辰八字,只令问者自己着了六枚铜钱往桌上奇奇怪怪的卦图上一抛他便能断。 “大吉,大吉啊!”那算命先生瞅着桌上落定的铜钱向程四娘拱手笑道:“恭喜娘子,得了一个坤卦。” “请先生为我家女郎解一解。”立在一旁的婢女忙奉上一两银子的卦资。 那先生收了卦资向四周好奇的众人高声道:“十六个字可解此卦。坤厚载物,德合无疆。母仪之范,贵不可言。” 婢女喜不自胜忙又取了一两银子给那位先生做赏钱,回去说与主母听,她可不止得一两赏银。 隔着幕篱众人皆看不到程四娘此时的神色,在一片羡艳的目光中,程四娘略略施了一礼便让到一旁。 罗晞上前抓起铜钱,心中不忿,这金陵城中骗子横行,刚骗了她十两银子的装裱费,又要来骗她娘卦资了,她望了眼母亲期待的目光,只得扬手往那图上一抛。 算命先生盯着图上的铜钱半晌无言,姜梵便着急去问该如何解。 算命先生瞅了眼立于姜梵和罗晞身侧人高马大的护卫和马车旁站着的一排带刀侍卫,抿了抿唇。 “可是这卦不太好,先生只管直言便是。”姜梵面色微变,也让婢女奉了一两银子给那先生。 算命先生心一横,被痛打一顿总比砸了日后的饭碗强:“这位小娘子得的是一个姤卦,若问姻缘,女壮勿娶,大不吉啊。” 姜梵的泪若决堤的河水。 罗晞狠狠瞪了算命先生一眼,但凡算命先生,说十句好话必然要讲一句坏话,好显得他不是只会讨好的骗子,只是为何偏偏要挑中她说坏话,没看见她娘的眼还肿着么。 “阿娘,算命先生和说书先生一样都是骗子,说的话信不得的。”罗晞拿了帕子给姜梵拭泪。 算命先生脸色乌青却也不敢反驳,旁边胆子稍大一些的小娘子替他打抱不平:“这位算命先生可不是骗子,前些日子给我表姐断了要嫁富贵人家,昨儿果真就有贵人登门提亲了。” 有人起了头,众人便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起来,说的都是这先生的卦如何的准。算命先生的脸色稍霁,姜梵的泪却收不住了。程四娘见状不便安慰,只得静立一旁。 “谁说算命先生都是骗子啊?” 一声不满的质问声传来,众人循声去望,卖字画的老翁不知何时踱步到了卦摊前,他将装裱好的卷轴往罗晞手中一塞:“小娘子可不要冤枉了算命先生哦。” 算命先生此时也开口接话道:“还是这位老伯年岁高有些见识。” “就是你这样的人才叫世人对算命先生起了误解。”老翁指了指罗晞:“方才这位小娘子起的卦,你解的不对。” 此言一出,那算命先生立刻反驳:“你一个卖画的也懂解卦?” 姜梵心中惊讶,这老翁难道也是位会解卦的高人?正待出言,便见一直立于一旁冷眼旁观的刘平章突然神情激动,他上前恭恭敬敬地向老翁施了一礼:“还请先生替这位小娘子解一解卦。” 老翁向罗晞笑了笑:“你这个姤卦,同方才那位娘子的坤卦一样,翁也有十六个字能解,小娘子可愿听上一听啊,不过可得先给卦资呦。” 罗晞脸一黑,这老骗子是觉得她呆么,刚才自己是怜他年老才没抢回那块银子,此时心中正后悔呢。 “我不——” 话没说完,姜梵已上前亲自奉了一锭银子给那老翁,刘平章也从袖中掏出了钱袋。 老翁笑呵呵将银子还回去:“前八个字,只收一文。” 一文?一文钱就当买个她娘心安也不错,罗晞看了眼阿姝,阿姝会意从袖中取出荷包给了那老翁一文钱,女郎一定是不敢拿出自己的钱袋怕再被抢了。 老翁收了钱,再一群好奇的目光中走至自己的书画摊边,铺开纸,提笔歪歪扭扭地写了八个大字——“恩隆吴娃,德逾齐姜”。 第二十七章 万两 刘平章盯着纸上的八个大字热血沸腾,向老翁一揖到底:“请先生赐教剩下八个字。” 老翁抬头扔了笔嘻嘻一笑,伸出一根手指,阿姝会意不待罗晞吩咐便又摸出一个铜板。 老翁摇头不接。 阿姝看了看夫人稍稍止住的眼泪,狠狠心从自己的荷包中摸出一两银子。 老翁还是摇头。 “一万两。”老翁收了笑,望着罗晞道。 罗晞觉得方才她想错了,原来这老翁不是个骗子是个疯子。 刘平章迟疑了一下,从腰间解下一块美玉,通体纯白,晶莹温润,细若羊脂。 “这块美玉乃是太子殿下所赠,虽不值万两,也至少要值五千两。”想到那老顽固从不讲价,他向姜梵道:“夫人身上可有价值千金的贵重之物,能否先——” “黄金!翁说的是黄金万两!”那老翁高声道。 万两黄金够她父亲养半年的兵了,这老翁真是疯得不轻。罗晞上前挽住呆住的姜梵:“阿娘,我们走吧,舅父说不定已在府中候着我们了。” 刘平章呆愣在原地一刻,突然豁然开朗,他又向老翁施了一礼,转身随姜梵和罗晞离开。 “小娘子,若有一日凑够了万两黄金想来听下面八个字,只管过来,三日也好,三十年也罢,总会有人在这里等着你来。” 老翁一面撕了废纸,一面漫不经心的朝罗晞喊道。 马车上,婢女给程四娘取下幕篱,露出一张平和秀气的鹅蛋小脸。 “恭喜女郎得此大吉之卦。”婢女恭维道。 “是啊,是啊,生得再美命不好有什么用,那位贵夫人的女郎比七娘还要貌美,却得了个大凶卦,还是我们女郎福泽深厚。”旁边有个年纪略小婢女欢快笑道。 程四娘沉面不语。 小婢女慌忙捂嘴:“奴婢——奴婢是说——那位女郎和七娘再美也及不上女郎你——” 另一个婢女忙解围:“女郎,那疯老翁可真有趣,居然索要万两黄金的卦资,真以为他生了一张金口啊?” 程四娘攥了攥手中的绣帕。 “不过,女郎,那个老翁写得那八个字是什么意思,是吉是凶?竟叫平章先生要拿太子殿下赏赐的美玉去换后面八个字。” 程四娘静默半晌,平章先生没有说那位夫人是谁,那位女郎说舅父在府中等她们,她的舅父是谁? 程四娘的脸冷若冰霜:“大吉。吴娃是战国时赵武灵王的王后,甚有美色,王不能离。恩隆吴娃,是说受的君王恩宠比吴娃还要深厚。齐姜,春秋中有好几位,最有德行的,当属那位劝勉晋文公归国成就霸业的夫人。德逾齐姜,是说言行举止比齐姜还要有德范。” 另一辆马车上,阿姝也好奇的问罗晞:“女郎,那个怪老翁写得那八个字是什么意思?是吉是凶?” 罗晞见姜梵正由婢女伺候整理妆容,眨了眨眼,附在阿姝耳边悄声道:“大凶。吴娃年纪轻轻就死了,齐姜守了半辈子活寡,那坏老翁咒我呢。” 阿姝正往锦盒里放卷轴的手一僵,卷轴滚落散开,她慌忙去捡,罗晞一把抢过,脸冷成了千年寒冰,她瞪着装裱精美却一片空白卷轴气的浑身乱颤。 “那个老匹夫,怪不得如跳蚤一般故作神秘蹦跶一番,原来不仅要骗我的银子,还要骗大兄的字!” 罗晞后悔不叠咬唇咒骂道。 罗晞这点小不愉快在进了太子府后不一会儿就烟消云散。 舅母和舅父的几位侍妾还有五位表兄弟和二位表姐妹都待她和母亲很和善。 最令她开心的是,有机会偷溜出去也不必浪费时间先去赌钱了,她二表兄玩樗蒲已经输给她二百两银子了,不仅将自己钱袋中的钱输光,还借了表姐的银子。 罗晞想到她一连掷出十几个贵彩时二表兄脸上呆如木鸡的神情和旁边同二表兄生得一摸一样的双生表姐面上一脸鄙夷的神色,抱着枕头在鲛绡帐内乐得滚来滚去。 太子府中,有两个人比罗晞还要兴奋。 刘平章在屋内踱来踱去,柳菁菁坐在一旁蹙着柳眉:“你已经转了半个多时辰了,究竟是何事让你愁成这般?” “愁?”刘平章大笑几声:“菁娘,我是喜的啊,居然能让春秋先生再开金口,这真是天作之合啊!” “哪个春秋先生?”柳菁菁对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不知从何问起。 “还能有哪个春秋先生?就是当年燕梁大战前为燕武帝和陛下断过卦的春秋先生啊!三十多年了,陛下许以高官厚禄都不能让他再发一言,今日见了那位女郎竟然又开了金口了。” 刘平章坐下一把将柳菁菁揽入怀中在她耳边说道。 姜宴望着阿姝送回来的一百两银子傻了眼。 “女郎说,昨日让表兄破财了,这一百两银子表兄拿去还给表姐吧,免得表姐气恼去太子妃和良娣面前告状,二位知道了要责罚表兄呢。” 阿姝望着姜宴感动的神情暗自咂了咂舌,其实女郎是怕夫人知道了要打她板子。 姜宴喜出望外,这般貌美如花又心善体贴的表妹,就是阿娘不逼着他娶他也要娶。 他拣了一块银子给阿姝红了脸问道:“你家女郎在燕国时可有仰慕的郎君?”其实他想问有没有爱慕的郎君,实在没有颜面问出口。 阿姝握着银子点了点头,女郎很仰慕临行前方刚归来的兄长,来的路上时时挂在嘴边称扬。 姜宴脸更红了,心中忐忑:“那我可有比你家女郎仰慕之人生得好?”比才学比聪慧他比不过兄长,只有这一点能拿得出手了。 阿姝掂着手里的银子亦红了脸,挣扎了下决定如实回答:“没有。” 姜宸过来寻弟弟恰好撞见这一幕,父王素来最厌恶兄弟争斗,只要弟弟开了口,他就不用烦忧如何拒娶这位罗表妹了。 他看了眼姜宴面上羞愤懊恼的神色,忍不住笑了:“父王从宫内侍疾回来了,母妃让我去给父王问安,良娣叫我来唤了二弟同去。” 姜梵也携了罗晞去给兄长问安,半路遇见他们兄弟,姜宴凑到罗晞身侧问道:“表妹平素除了玩樗蒲可还有别的什么喜好?” 罗晞环顾四周,藏于翠叶繁花间的亭台楼阁池馆水榭精巧绝伦,不知舅父府中有没有演武场可以练练箭。 “我平素——”罗晞望了望母亲瞥过来的余光将已至嘴边的话咽了下去:“除了读书外,还喜爱习字。”和绣花相比她的确更爱写字。 姜宴准备去父王书房中取几本名家字帖讨表妹欢心。 第二十八章 偷听 琳琅满目的赏赐源源不断从宫中搬到了太子府。 往返皇宫与太子府间数趟的白头宦官立在姜梵面前,一张布满皱纹笑脸比哭还难看:“公主殿下,您就可怜可怜老奴吧。” 姜梵板着脸:“大监上了年岁,记性倒是差了。大监不记得当年两个乱喊公主的宫女的舌头是怎么没了的么?” 白头宦官擦了擦汗:“女郎,老奴这些年跟在陛下身旁,陛下没有一日不思念先皇后与您啊。” “二十多年前,因为他要当皇帝,我差点在金陵城外丢了性命,看着阿娘为保护我被坏人捉了去,”姜梵落下泪来:“我没想到——他当了二十多年的皇帝,还有人在金陵城外差点要了我的性命。” 姜梵瞥了眼屋外墙角处鬼鬼祟祟的身影,她知道是罗晞躲在那里偷听,她又想到夫君给女儿定下的那门糟糕亲事,原本铁硬的心松动了几分。 “请大监转告父皇,只要抓到陈金玉,把要杀我之人揪出来碎尸万段,我就去见他。” 白头宦官行完礼无可奈何的垂着头出去了。 “大监——” 身后传来一身清脆的呼唤,白头宦官回头望去,一个着了云锦襦裙梳着双丫髻容貌秀美的小娘子含笑望着他。 太子府中的小郡主不多,这位——他突然神色一动,躬下身去恭恭敬敬地道:“女郎有什么要吩咐老奴的么?” 罗晞从袖中取出一物,走到白头宦官跟前:“大监可识得这是什么?” “这个——这是——”白头宦官眯着眼细看了一会:“这似乎是箭头么?” 罗晞点点头:“正是。” 她说着唤过身后的阿姝,从屋中取出一个箭囊。 “这是重箭,匈奴人用的多是这种箭,方便在草原上射击。” 罗晞说着又捡出另一根箭:“这是破甲箭,燕国和凉国的军中用的大多是这种箭。” “这是凤羽箭,适合水上射击,当年就是得了它,咱们陛下才打败了燕武帝的三十万大军。” 罗晞说着将箭矢放回箭囊,又将方才的箭头放于掌心,看这白头宦官惊呆的目光挑挑眉:“至于这个,也不怪大监不认得,这叫三棱箭,这里是倒刺和血槽,可以用来放毒药。这是东瀛人和南越人专门用来的刺杀的箭,中原人鲜有认得的,会铸造的就更少了。” 她说着皱了皱眉:“这箭中的毒药我也研究了一下,应该也不是市面上常见的毒。” 白头宦官的目光由惊讶变为震惊,他疑惑地望向罗晞。 罗晞点点头:“没错,当日陈金玉射杀我用的就是这支箭,不过我仔细检查了,只有一箭,别人放的都是普通的锥形箭。” 罗晞将箭头递给白头宦官,他颤颤巍巍地接过道谢:“女——郎——” 罗晞从话中听出了惊惧,她莞尔一笑:“大监放心,里面藏的毒药我洗净了。” 罗晞说着便蹦蹦跳跳的离开,远处,姜宴正领着抱着一堆礼物的小宫女等着她。 待到回去拆了礼物,罗晞对着一堆字帖和笔墨纸砚哭笑不得,她的二表兄真是慷慨大方,早知道自己就如实同他说喜欢骑马射箭赌博逛街了。 “女郎,要不要奴婢替您还回去?”阿姝问。 罗晞把手中的字帖递给她:“找个锦缎包了,拿回去赠与兄长吧。” 想到大兄那日毫不犹疑一口答应要护着她,罗晞有些动容,自言自语感叹道:“也不知道阿弟有没有法子将阿兄骗到手。” 襄州城中,罗颉将方才模仿弟弟笔迹默好的《论语》递给风风火火推门而入的罗旭:“你看这字拿到夫子面前可混得过去?” 罗旭接过兄长帮他抄的《论语》翻了翻,欢喜道:“别说是那傻夫子,就是阿爷跟前也混得过去。” 父亲虽下手极狠却极少打他,因他是独子又年幼母亲舍不得打他,夫子不敢打他,所以自小犯了错,父亲罚他抄书,母亲也罚他抄书,夫子更是罚他抄书,罗小四的案头常年摆满没抄完的书。 从前长姐没出阁的时候,偶尔架不住他哀求帮他抄一抄,等长姐一出阁,他二姐自己的书都抄不完,哪里有闲暇管他。 直到大兄来,他才找到了救命稻草。 二姐临行前偷偷告诉他大兄字写得好也喜好抄书,虽不好欺负却心软好骗,叫他若是受了罚实在抄不过来就去求求大兄。 他动了心思跑到父亲面前恳求与兄长同住,小门小户兄弟们住在一起是常事,父亲很欣慰地答应了。 罗旭一面殷勤地帮兄长收拾笔墨一面感叹道:“阿兄,你要是早来几年就好了。” 罗颉啼笑皆非,还真是一母同胞,说的话都一样。 他来的路上曾担忧自己会不会被异母弟弟妹妹们排挤。如今看来,他们不仅不排挤自己,还很喜爱自己,即便他一来便分去许多父亲的疼爱。 他语噎,半晌打了个哈欠道:“大半夜不睡觉你又跑到哪里野去了,当心被父亲抓到又要罚你抄书。说好了,下次我可就帮你抄一半,你的字太丑,模仿多了我熟悉了笔法日后不好改回来。” 说罢,便上床歇息,罗旭一把拽住兄长,附在他耳边道:“阿兄,府中可能要出大事了。” 罗颉探究的望着弟弟陡然变的紧张的神色:“怎么了?” “军中斥候来啦。” 罗颉翻身上床,军中斥候来府中找父亲再正常不过,这几日父亲在府内,军中总有些消息要传递。 “阿兄你不知道,这次是天煞,哦,是阿姐给那斥候起的绰号。这个天煞和别的斥候不一样,他每次来,总有大事。” 罗颉起身:“能有什么大事?” “不知道,听说上上次天煞来找父亲,父亲领兵去平叛受了点小伤回来,上次,就是大兄你回来前些日子,天煞也来找过父亲,父亲吐血昏死过去还连累阿姐被打了一顿,我方才害怕这次要连累你我也被打一顿,就立在父亲书房外观察了一番,看到父亲把在府中值守的贺兰玦招了进去,而且把暗卫也敢远了,我不敢靠近,才回来了。” 罗颉闻言望着摇摇晃晃的烛火出神。 “小四,你想不想知道斥候送来了什么消息?” “我当然好奇了,只是阿爷肯定不会同我们说的。”罗旭摊摊手。 “为兄我除了抄书外,还有一门绝活——听壁角。” 罗颉说完便披上衣服推门出去。 罗小四急忙拉住兄长:“万一你被抓了,可不许把我也供出来。” “放心吧,我自己的书自己抄,把你供出来还得替你抄一份,我没那么傻。” 罗旭放了心,脱了鞋袜爬上床等兄长回来。 大半个时辰后,屋门再次被推开,罗颉在弟弟好奇的目光打探下一言不发地走到自己床边躺下。 “大兄,你听壁角听到什么了?”罗旭睁着大眼睛望向兄长。 罗颉转过身依旧沉默不语。 “你不会是没听到还被抓了吧?我就知道你虽然厉害但还不是父亲的对手。”罗旭使出屡试不爽的激将法。 罗颉转过身:“是你娘和阿妹的书信。” “阿娘说什么了?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有没有说很思念我?阿姐有没有说从舅父和外祖父那里给我带了什么好东西?她还说要给我拐一个姐夫回来,有没有拐到?” 罗小四立刻兴奋起来,想也没想为何父亲读母亲和姐姐的家信会召了外人进去。 罗颉望着弟弟满脸稚气的面庞缄默片刻:“没有。你娘只嘱咐父亲要严加管教你。阿妹说若是父亲不得闲,叫我也管管你。” 这确实是阿娘和阿姐能说出来的话,罗旭裹了衾被背过身去:“肯定还说了别的,一定是阿兄你去晚了,什么都没听到。” 罗颉吹灭床边的火烛,他倒是宁愿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一片黑暗中,罗颉又失了眠。 第二十九章 保护 细雨滴了一夜,清晨方歇。 罗淳负手立在阁楼廊上,瞭望远方隐约可见的重峦叠嶂,眉目间山峦如聚。 尹正在下方见了,心里默叹一声,饶是不惑之年,粗衣散发,形容憔悴也难掩上面那位芝兰玉树般卓然风采。 当年自己的主子若是有此人一二分风姿恐怕也不会祸起萧墙,这世间有多少浅薄之人只会以貌取人。 闻得身后的脚步声,罗淳转过身,微微一笑:“先生来了。” 尹正回完礼,走到游廊的扶手边,以手撑栏,展目远眺,神色凝重。 “今夏雨水泛滥,入秋亦是阴雨延绵,只怕今年荆襄随郢等地的收成堪忧了。” 尹正将两道粗眉拧成了一团:“这些地方兵匪横行,若是丰年,百姓们尚且有口粥喝,如今遇到灾荒,不知又有多少老幼妇孺要活活饿死。” 罗淳眼底的忧虑又深了几分。 “上天不佑我贫厄庶民啊!”尹正高声长叹,随即转身向罗淳道:“赈灾的事有郡守操持,大都督不必过分忧虑,倒是凉帝不得不防。我听说冀豫之地旱情自去岁起就十分严重,有些郡县几乎颗粒无收——” 尹正脑海中再次浮现起十多年前那片如修罗地狱般惨烈的战场:“大灾之后,必有大战。” 大战么?大战不会远了,鲁阳关内早已开始集结凉国军队,长年驻守北塞的鲁王也被凉帝派往鲁阳关。剑锋所指,便是荆襄二州。 “上天有好生之德。”罗淳收回远瞭的目光向尹正笑道:“先生托付给我的那件事,如今有了好消息。” “你是说——”尹正激动之下,只吐出半句话。 “那个孩子,和先生料想的一样,还活着。当年有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救走了他,他如今在临江王麾下,奉命去了金陵去见楚太子。” 罗淳边说边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递给尹正。 尹正匆匆看完,眼角湿润,十五年了,当年那个蹒跚学步的小儿也该长成勇毅英武的少年郎了。 他抬头与罗淳相视一笑,抚须轻笑道:“有如此手段又愿出手相救的,除了恒王,再无第二位。” “那个老狐狸,明知我一直在找那个孩子,却要相瞒,不知打得是什么算盘。若非我派去暗中保护内子的人在南楚遇到了旧人,只怕还要蒙在鼓里许久。” 尹正听完罗淳半是抱怨半是戏骂的话呵呵一笑:“我知道恒王打的什么算盘,他是怕告诉了大都督您,他的儿妇就成别人家的了。您只有两位女郎,他又争不过陛下,您找不到那个孩子,只能将长女嫁给他儿子了。” 当年那个孩子不仅聪明伶俐,还小小年纪就沉稳知礼举止有度,一看就是个有大造化的人物。 尹正心里嘟哝一声,总不会像现在自己教的这几个小兔崽子一般总能想到办法将自己气到半死。 罗淳突然向他长揖一拜:“犬子顽劣无状,先生这些年受累了。” 尹正慌忙还礼:“哪里,哪里,是某才学疏浅,有负大都督的抬爱。” 罗淳拱手道:“我今日请先生过来,除了要告诉先生那个孩子的消息外,还有一事相托。” “陛下同意了我请封世子之求,下旨要我把大郎和二郎皆送去长安。” 罗淳温和平静的低语尹正辨不出悲喜吉凶,他沉吟:“这——” 罗淳继续道:“陛下的圣旨不能不遵。只是我先前一时心软没有把幼娘送去荆州,失信于临江王,大约他心中不悦,也来信说一旦凉国开战,襄州必然被围,为了安全起见,要我把家眷送去荆州。我想——” 尹正打断罗淳,咒骂道:“父子相杀!兄弟相争!君臣相疑!这狗屁世道!狗屁人心!二十多年了,一点长进都没有!” 他算是听懂了,所谓世子,所谓安全,不过是这二人叵测居心的遮羞布。 尹正眼眶通红:“若是没有大都督您在,荆襄之地早已沦落敌手!这些年您对陛下对燕室的忠心难道他们看不清么?这对父子简直狼心狗肺,依我看,大都督您不如领兵降楚算了。” “若是能降,二十年前便降了。”罗淳无奈苦笑道:“先生放心,我自有打算,大郎去京城,恒王会护他周全,临江王那里,还要拜托先生。” 罗小四扑倒在父亲怀里痛哭流涕。至尊派了人来传了恩旨,要他们兄弟去太学进学。 “别哭了,路上要听尹先生的管教,不许再顽皮。”罗淳取过帕子替幼子擦了擦泪,抬头望了长子一眼。 罗颉沉默立在一旁,不喜不悲,不知在想什么。 “恒王殿下——会——欺负——我的——”罗小四又咧嘴哭道。那个老不正经的恒王每次见到他,都要捉弄他取乐。 赵二虎进来回禀说外面车马已准备妥当,罗淳牵着罗旭的手往门外走去,待到门前,罗颉拉过弟弟向罗淳叩拜道:“父亲还请多保重。” 罗淳颔首道:“长兄如父,”他指了指跪在罗颉身旁哭的稀里哗啦的罗小四:“他若日后顽劣,你便替为父好好管教他。” 说罢,他将罗颉扶起来:“你的投壶已练的很好,等你从长安回来,我亲自教你射箭。” 尹正安顿好同行的家小,过来向罗淳拜别道:“大都督请放心,属下一定竭尽所能护公子周全。” 罗淳背过身挥挥手,语气清冷:“走吧,都走吧——” 待到马车的轱辘声彻底从耳畔消失,他转过身,对着马车远去的方向凝视良久。 “大都督,军中已经安排妥当,大军随时可以开拔。”仇怀安走到罗淳身后道。 “你现在是我的门客,不是军中的将士,不必再上战场。”罗淳说着从仇怀安的手中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有赵二虎在,足矣保护好小主人。”仇怀安一扬鞭,马车追随罗淳和几位将士疾驰而去。 罗旭好不容易止住泪,从马车内伸出头望了望,发现已经出了城,又不安地往兄长身边靠了靠。 “阿兄,等到了长安,有坏蛋欺负我,你会保护我的,对吧?” 沉默了好一会,他才听到兄长一贯温和平淡的话音响起:“是,长兄如父,我会保护你的。” “阿兄,你真好。”罗旭吸了吸鼻子,虽然从前被恒王捉弄时,姐夫也会帮着他,但是他还是觉得一来就帮着他对付尹夫子的兄长更亲切可靠。 “等你到了长安,会有人保护你的。” 罗颉望了望弟弟爬满泪痕的小花脸,笑了。 第三十章 逃难 相比于之前东躲西藏风餐露宿的逃难,这一次车马衣食齐备的行路叫罗颉惬意许多,只是刚行了一日,到了漳县,他便病了。 赵二虎同燕帝派来的人商量后,在驿站住了下来,请了大夫来给罗颉煎药。 罗旭郁闷地在驿站院中捉蛐蛐,捉了半日,好不容易捉到一只,正要往坛中放,一声当头棒喝传来。 他手一抖,坛子砸在地上,碎了,蛐蛐叫了两声,钻进草丛,没了。 尹正一脸诡计得逞的坏笑。 “夫子——”罗小四红了眼眶:“从前这个时节二姐都会捉一坛子蛐蛐给我玩,今年阿姐不在,阿爷阿娘也不在,阿兄又病倒了,没人给我捉蛐蛐了——” 尹正收了笑脸,拍了拍罗旭的脑袋:“好了,这次是夫子错了,夫子向你赔罪,一会儿让我家大郎来给你捉蛐蛐玩。” 尹大郎和罗小四转了一圈又一圈,把草踩塌了一片又一片,从晌午忙到日落,一只蛐蛐的影子都没瞧见。 罗小四气恼的坐在廊间的木梯上,瞅着放在脚边的空坛子向尹大郎埋怨:“都怨你父亲,一定是那只蛐蛐回去给同伴报了信。现在好了,院中一只都没有了。” 尹大郎汗流浃背,喘着粗气,他也怨他那个专门坑儿子的父亲。 只是罗大都督好像在坑儿子方面比父亲更胜一筹,他有些同情起眼前这个还蒙在鼓里的小主子。 “二公子,我听说蛐蛐都是夜间才出没,不若今日子时,等他们都睡了,我们偷溜去西边的树林,捉一坛子蛐蛐再回来,如何?” 出了驿站向西行几里便是一片密林。 罗小四眼珠转了转:“三更半夜,那树林虽没野兽,也有些毒蛇蜥蜴,我不去,我害怕。” 尹大郎心里暗咒几句,想不到这傻小子没那么好骗,想到自己在父亲面前夸下的海口,他硬着头皮凑到罗旭耳边悄声道:“到时候,我偷偷赶一辆马车,你在树林外马车上等着,我去捉了蛐蛐,一同回来。” 说罢,他语气一转又道:“不过说好了,若是我们被抓了,这便都是你逼着我干的,你是主子,我父亲不敢打你。否则,我一人去,万一被抓了,会被绑起来打到半死。” “不去就是不去,你怕被打我还怕抄书呢,大兄病了,总不好又麻烦他帮我抄。”罗旭捧起空坛子,抬脚进了屋。 屋内,罗颉正在喝药。 罗旭从一旁小厮捧着的碗中拿起一颗蜜枣塞进嘴里,坐到兄长身边,罗颉看到弟弟面上亟不可待的神情,将药一口灌尽,打发了小厮出去。 “大兄,你猜的真准,尹大郎那个坏蛋果然怂恿我夜间出去。”罗旭吐了枣核,把方才的情形和兄长说了一遍。 刚才药灌的太猛,罗颉此时才渐渐感觉到药渣在口中弥散开来的苦涩之味,他取过一枚蜜枣,捏在手中。 “我们的马车都停在驿站马厩中,你去同他说,今夜子时,让他在他前些日子赶的那辆马车上等你。” 罗颉说完将蜜枣放入口中,甘润清甜的滋味沁入心肺,吐纳间畅快淋漓。 罗小四想了想,拍手笑道:“这真是个好主意,让他在马车里干等上半个时辰,再找个小厮去给尹夫子报信,叫夫子把他捆起来打个半死。” 之前一起读书的时候,尹大郎没少连累他抄书。 是夜子时,尹大郎拎着夜灯来到马厩前,看守马厩的店小二见到他先是怔愣片刻,随即了然又诡异的笑了。 尹大郎有些诧异,将准备的好的一块碎银子抛给小二:“我有些急事来不及禀告家中大人,要连夜赶车出去一趟,还请兄长行个方便。” “方便,方便。”小二收了碎银子,这小厮出手和方才那位公子一般大方,穿戴也比一般下人齐整,一看就是平日里得宠的。 “你家公子已经在车中候着你了。”小二悄声道。 这驿站是漳县境内最大的驿站,来往的官家客商大多在此歇脚。 他看守马厩十几年,常有风流郎君半夜与俊俏娘子在车上相会,或是带了家眷的男子畏惧家中主母,半夜搂了婢女来此寻欢的。 当然也有个别是搂着小厮来的。 方才那位公子生得俊秀斯文,没想到也好这一口。 小二心中惋惜一下,向正在解缰绳的尹大郎叮嘱道:“出了驿站的门向西便有一片树林,你们去那里不会有人撞见,记得天明前一定要回来。” 尹大郎一愣,小二知道他们要去树林?罗小四告诉他的?他向马车中望了望,车门紧闭,他跳上马车敲敲门悄声道:“二公子?” 回应他的是几声敲击车棱的声响,尹大郎心下稍安,待到出了驿站穿过树林行了一个多时辰,车内之人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尹大郎心中忐忑起来,那小子何曾如此安静过? 他向内推车门这才发现车门从内被栓上了,尹大郎将耳贴到门上:“二公子,您睡着了么?” 无人回应,只有几声时断时续的鼾声传来,尹大郎放了心,看来小主子是捉了一日的蛐蛐累着了,这真是一件好事。 他拉紧缰绳,马车在夜色中平稳向前疾驰而去。 夜幕渐渐消散,江边升起一层薄薄的雾霭,尹大郎朝船头立着的人招了招手,随即向后拍门大声道:“二公子?” 马车门被掀开,罗颉挑起车帘,看了眼车外东方已白的天色,随即望着尹大郎错愕惊骇的神情淡淡道:“到了么?” “大—公—子?”尹大郎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车内的人,伸手打了自己一个巴掌,罗颉跳下马车,快步走向江边。 船头,尹正望着来人面色铁青,他已然想明白一切,现在只想把他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儿子捆起来打死。 船夫放下甲板,罗颉上了船,尹正眼角有些湿润:“大公子,我——你——” “父亲——我——这——就把大公子送回去——”一路小跑追上船的尹大郎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 “盗走钱财绑走小主子又杀人放火,只怕现在令尊与你都已成了漳县和周边郡县通缉的要犯。” 罗颉说完望向尹正道:“先生说我说的对么?” 木已成舟,尹正除了心中有些愧疚外也知此事再无回转的余地,他惨淡的笑了笑:“早知如此,我何必如此折腾,直接请公子同我一起走便是了。” 罗颉回头吩咐尹大郎:“去车上把我的行装拿来。” 尹大郎呆愣在原地一动不动,父亲不是说罗大都督吩咐说要父亲带着二公子扮作逃难的流民单独上京,一路上让他多吃些苦头磨砺下性子么,怎么他们一家就成了杀人越货的逃犯了? “还不快去!”尹正一声怒喝,尹大郎抬腿便跑。 第三十一章 毁信 驿站中,赵二虎的震惊不比尹大郎少。 他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属下从屋顶上救下来的人:“二公子,怎么是——怎么回事?大——公子呢?” 罗小四“哇”得一声大哭起来,伸出脏兮兮的小手胡乱抹了抹被烟熏的黑黢黢的小俊脸。 “我——不知道——我睡到半夜听人喊走水了——就忙爬起来去隔壁叫大兄——可是大兄不见了——我到处找不见大兄——后来屋前的火越烧越大——我出不来——就爬到——屋顶上去了。” “大人,火已经灭了,看马厩的小二和值夜的小厮侍卫皆被杀了,账房也被绑了,他说尹先生和几个人拿刀对着他劫走了钱财,属下在尹先生房中搜出一封信——” 一个小侍卫上前将信递给赵二虎。 赵二虎展开瞅了瞅,又看了看四周的人,有自己的心腹侍卫小厮,有陛下派来传旨同他们一同回京的内侍官员,还有这驿站中受了惊也要来看热闹的住客。 密密麻麻的人群将他和罗旭围在了中间。 “都让一让,让一让,县令大人到了——”一声高声叫喊穿透人群的低声碎语传入赵二虎耳中。 他上前几步,“磞”得一声闷响,跪倒道在罗旭面前,仰天大哭道:“大都督,属下对不住您,不仅被奸邪小人蒙蔽,还让人劫走了大公子。属下辜负了您的信任,百死莫赎啊!” 说罢,拔出腰刀,就要往脖上砍,众人大惊,慌忙上前去拉,锋利的刀刃已经刺进皮肉,血水混着泪水滴落,染红胸前的衣襟也染红了落在地上的信纸。 罗小四闻言如五雷轰顶,远处的天空已然泛白,他的眼前却突然一片黑暗。 “二公子!” “小主子——” “小郎君——” 众人顾不得再去和赵二虎抢刀,蜂拥而上去扶罗旭。 赵二虎喘了口气,望了眼地上被众人踩得稀巴烂的碎纸,扔下刀跌跌撞撞的起身走到匆忙赶来的漳州县令面前,“噗咚——”一声,又是跪地一拜。 县令一惊,向后退了几步:“阁下快快请起,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他接到驿站来报大惊失色,罗淳的二位小公子和至尊的使者到了漳州他居然才知晓,现在驿站着火又出了命案,其中一个小公子还被劫走了,漳县一向以漳水清澈闻名,只是眼前这水不用趟也知道有多浑。 “某是罗大都督家中门客赵毅,并无官职在身。”赵二虎看了眼县令灰暗的面容:“我有两件事恳求大人。” 县令忙道:“赵兄有何吩咐?” “请大人多派些人手护送小公子进京。” 县令点头答应,又道:“我这就派人去追绑走大公子的逃犯,相信不日便会有消息,赵兄若是着急就先领人护送小公子进京,等——” 赵二虎打断县令:“那奸邪小人是凉帝的细作,在大都督身边蛰伏多年一直不得信任重用,只得个教书先生。此次趁机绑走大公子意在胁迫大都督,我——本想以死谢罪,可若是不能及时救回大公子,吾虽死不能瞑目。” 他说着扯下一片衣角,按住项上还在往外渗血的伤口:“某想带人去追恶匪救回大公子,还望大人成全。” 县令无法,只得依了赵二虎所言,又要派人去给罗淳送信,亦被赵二虎拦了下来:“大都督去了军中,旁人恐怕难进去,还是某差使人去送信。” 襄州军中的主将营帐内灯火通明,几位部将和军中的几位谋士正争论不休。 “若我们不出城迎战,一旦凉军攻下随州,襄州危矣!” “危矣就危矣,我们只要死守襄州,待到凉军疲怠时和临江王联手反扑,凉军必败。” “你也不看看驻守随州的赫连昌是何人,就凭他能守住随州?一旦随州失守,至尊受小人挑拨,一定会因我们没去援救降罪于大都督。” “我们兄弟们的命就不是命,凭什么要替那个靠送女人上位的窝囊废白白送命?” …… 贺兰玦踌躇不安的立在帐外,听着里面此起彼伏的争吵声默默攥紧了手中刚刚收到的密报。 自他在战场受伤瘸了一条腿,大都督就不让他再上阵杀敌,而是将他带在身边,掌管各地耳目传回的机要密信。 营中不时传来几曲思乡的小调,他望着头顶那轮被几缕乌云遮起半边脸的圆月,犹豫要不要将刚刚收到的漳州城中的消息告诉罗淳。 “够了!” 眼见两位部下争的面红耳赤快要打了起来,一直跪坐在蒲草上安安静静听着的罗淳终于出言喝断。 账内一时肃然无声,罗淳站起身,踱到悬在两根柱子的之间的舆图面前,伸出两根手指,在舆图上点了点:“我们不死守襄州,也不去随州帮赫连昌,我们攻这里。” 当一行人终于离开营帐时,贺兰玦紧攥的手已出了一手冷汗,他将字条小心的藏于袖中,挑起帘幕走了进去。 罗淳还站在舆图边,同寻常一样问他:“今日有何消息?” 贺兰玦心头一震:“今日无事。” 罗淳回头瞪了眼贺兰玦,这小子说谎时那条瘸了的腿总会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一小步。 “无事?无事你怎么一脸顾虑重重的模样。说吧,出了什么事?” 贺兰玦吞吞吐吐道:“是——派到夫人身边的暗卫传来了密信。” “说——说——夫人似乎想在楚国给女郎结一门亲事。” 罗淳又将目光放在前方的舆图上,贺兰玦见状暗松了一口气,准备趁机悄悄退下。 他才向后退了两步,便听到罗淳的话音再次响起:“还有呢?” “夫——夫人——似乎很中意楚国的中书侍郎郑方林。” 罗淳眼皮跳了几下,问贺兰玦:“这个郑方林有何特别之处啊?” “郑方林出身昭慧皇后同族庐陵郑氏,据说才华出众品行端方,年纪轻轻就得了楚帝的赏识升任中书侍郎。” 贺兰玦望了眼主子有些沉郁的面色勉力笑道:“不过大都督您放心,暗卫说夫人似乎是听了南楚太子妃的举荐,怕是还没有见过郑方林。” “哦?”罗淳转过头好奇望向他,贺兰玦被盯得有些不自在。 “暗卫说,夫人连模样差一些的小厮婢女都要赶到二门外当差,一定相不中个丑女婿。” 罗淳闻言愣了一瞬,随即大笑起来,贺兰玦也跟着笑了起来:“所以属下觉得不是特别重要的消息,就——” 罗淳摆摆手笑道:“去休息吧。别说夫人,我也相不中丑女婿。” 当年在朔方,同他一起联手大败匈奴的小子听说他刚得了个女儿,死皮赖脸非要将刚从匈奴漠北王手中缴获的宝刀塞给他做聘礼。 年轻气盛的他在筵席间实在推拒不掉,只得借着酒气倨傲地道:“我可相不中丑女婿。” 本来以为那向来争强好胜的坏小子也会借着酒气同他再打一架,没想到那小子却灰头土脸地跑了出去,不多时便抱了一个眉清目秀聪明伶俐的小娃娃过来。 他有一点后悔,又拉不下颜面,终究还是没有应下亲事。 “陆兄啊,若是你还在,该有多好啊——” 贺兰玦刚出来放下帘帐长舒了一口气,便听见主子的一声苍凉悲怆的长叹,他也跟着叹了口气,对着清凉如水的夜色摇了摇头。 夜色已深,四周除了时有时无的萧瑟风声已归沉寂。 罗淳回到书案旁坐下,从一叠公文下翻出一个信封,今日这封信悄无声息出现在了他的书案上。 能靠近他营帐的要么是军中的高级将官要么是他的近身侍卫。 写这封信的人似乎并不介意告诉他身边出了叛徒,放信的人似乎也很自信自己不会被察觉。 他将日间匆匆看完的信从信封中翻出来,又看了一遍,伸手将信送入火烛。 “刘——平——章”,罗淳念出信尾的署名,沉着脸看着信纸化为灰烬。 第三十二章 讨回 刘平章坐在罗晞对面,沉着一张脸,在心中将罗淳骂上了千百遍。 见对方半晌也不落子,罗晞将手中的棋子扔进棋笥,望着刘平章面上挣扎之色弯了弯嘴角,这个平章先生倔强得很呐! “先生还是认输吧,这一局是《弈程十二局》里的第二局。” 罗晞点了点几枚棋子:“先生方才落下这三处棋子的时候,就输了。” 刘平章无可奈何放下棋子,心有不甘地问:“这本《弈程十二局》你阿爷也罚你抄过?” “这本倒不是特地罚的,”罗晞笑道:“阿爷有时候让我从书架上随意挑一本来抄。” 刘平章了然得睨了眼罗晞:“难怪,难怪,我说你阿爷无事罚你抄什么棋谱,原来是你这丫头偷懒,专挑字少的抄。” 罗晞抿嘴笑了笑,朝一旁观战的姜烨娇语道:“舅父答应只要赢了平章先生就准我出府逛逛,可不许食言而肥哦。” “平章先生可是国手,你能赢他确实不易。”姜烨说着吩咐身旁的朱亥:“去准备一下,多带几个身手好的护卫,领着女郎去城中转转。” 朱亥苦着一张脸跟罗晞一齐告退,他预感他好不容易鼓起来的钱袋又要瘪了。 “罗淳将女儿教的不错。”姜烨望着两人离去的身影向刘平章感叹。 正往棋笥中装棋子的刘平章手一顿,意味深长地道:“是啊,棋是教的不错,我听说燕国的废太子临江王爱棋如痴啊。” 他又苦口婆心地劝姜烨:“殿下,那可是春秋先生的金口——” 姜烨不耐烦地打断他:“先生已和孤说了许多次了,等孤亲自去会会这个春秋先生再说吧。” 马车出了太子府,朱亥小心翼翼问车内的罗晞:“女郎想去哪里转一转?” 罗晞摸了摸藏于袖中的暗箭:“去城隍庙,去找那个疯老翁讨回我兄长的字。” 城隍庙的书画摊旁,婢女将字画一幅幅展开奉于程四娘的幕篱之下。 程四娘又摇了摇头。她不明白为何父亲听说了那日问卦之事后非要打发她来这怪老翁的摊上买一幅字画。 “小娘子还是没看上?”春秋先生呵呵笑道:“翁这里还有一幅字,不过价格要贵一些,得一百两银子。” 程四娘微皱了下眉:“好。请老先生拿出来给我瞧一瞧。” 老翁取出卷轴,没有递给婢女,直接展开悬于书画摊旁的立柱上。 程四娘眼神一亮。 “这幅字我要了。” 程四娘闻言侧身望去,一个矮矮胖胖满面潮红的郎君正如痴如醉地盯着那幅字。 楚帝爱美人,前朝与后宫,得宠的多是俊男美女,唯有几个例外,眼前之人就是例外之一。 程四娘轻笑一下,谁叫人家出生庐陵郑氏又写得一笔和昭慧皇后一样的隶书呢。 “这——方林,这幅字是这位小娘子先要看的。” 听了春秋先生的话,郑方林回过神来,注意到身旁小娘子透过幕篱投来的目光,他方意识到方才的失态:“是某失礼了,是娘子先来的,自该娘子先选。” “无妨,这幅字虽好,可于我来说太贵了些,我还是要这一幅吧。” 程四娘说着,示意婢女从书画摊上捡起一幅方才丢到一旁的字画。 春秋先生收了程四娘的银子和郑方林的欠条,替二人包好字画。 郑方林先行一步牵马离开。 程四娘看这婢女收好字画,想起父亲的嘱咐的话,硬着头皮问春秋先生:“家中虽请了名师教导,可我的字画一直习得不好,老先生能否指点一二?” 春秋先生嘿嘿笑着伸出手,程四娘点点头,旁边婢女又奉上一锭银子。 春秋先生掂着银子说道:“娘子需得先学着看懂方才那幅字。” 就这样简单么?这就是父亲要她来问的答案么?程四娘默了默,扶着小婢女的手慢慢朝马车走去。 “你这坏老翁!那日居然敢骗我——说,你把我大兄的字呢?” 耳畔突然传来一句略熟悉的高喊,程四娘回身望去,那日同她一同问卦的小娘子也来到了书画摊前,此时正横眉怒目质问老翁。 她今日身旁跟着的不是平章先生,而是素日跟在太子身旁的长史。 程四娘脚步一顿,向罗晞走去。 春秋先生笑道:“小娘子莫生气,你大兄的字翁刚刚替你卖了一百两银子。”他说着取出方才郑方林留下的欠条:“喏——这是他刚才留下的欠条,小娘子拿着去收账吧。” “我信你个鬼——”罗晞把字条一扔,吩咐身后的侍卫:“去把摊上的卷轴都找一遍,看看有没有写着‘谓天盖高,不敢不局。谓地盖厚,不敢不蹐。’这两句话的。” “那幅字刚刚确实被人买走了。”程四娘道。 罗晞记起来了程四娘,向她回过好,皱眉问道:“你可知道被谁买走了?” 程四娘捡起被罗晞扔到一旁的字条递给她:“中书侍郎,郑方林。” 罗晞接过字条道了谢,吩咐朱亥:“走——我们去找这个郑方林把字抢回来。” 朱亥哭丧着脸,郑方林是他的大舅兄,一直因为他每日都在太子府中冷落了家中娇妻迁怒于他,他不敢去见他啊。 “女郎,这中书侍郎郑大人是个不讲情面的酷吏,还是个嫉恶如仇的狗官,偏偏他走了狗屎运得了至尊的青眼,谁惹谁倒霉!某虽然不怕他,但是我们这样去硬抢传开来了实在有损太子殿下的贤名。” 罗晞想了想,斜眼瞪了一眼正准备收摊的春秋先生:“把这老翁带上,我们去找这个嫉恶如仇的郑大人理论清楚。” 春秋先生闻言倒是没有反抗,随罗晞上了车。 “小娘子,那幅字真的是你大兄写的?”春秋嘿嘿笑着问罗晞。 罗晞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春秋先生也不恼,朝她感叹:“小娘子,你有一位好兄长啊。” 罗晞正要接话,马车已行至郑府门前。 就在她跳下马车的刹那,几支泛着寒光的利箭直刷刷地向她袭来。 第三十三章 人命 郑府内,郑方林正将方才买回的字拿到书房中同几个好友欣赏。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响起,一个小厮疾风一般地闯进来,惊慌失措地尖声叫道:“不好了,郎主,不好了——出人命了!” 郑方林丢下卷轴,原本松散神情变得凝重起来:“出什么人命了?” “门前——门前——有人被杀了!”小厮声音发抖的高声回禀道。 “你说什么?”郑方林大惊,匆匆领着家丁往外走,边走边问:“是什么人被杀了?是府中的人么?” 小厮心中不安更甚:“死的是一个老翁。不是府中的人,但似乎是太子府的车马,小的听到响动出去,看到了前去捉刺客的九娘夫婿。” 郑方林心下大骇,原本虽然匆忙但还算稳健的步伐变得慌乱起来。 他飞一般的冲出府,郑府的大门正对繁华的大街,此时大门口车马聚集,他疯狂的扒开人群挤进去。 一个老翁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一只利箭插在他的胸口,血流了一地,染红了老翁的白袍和白须,老翁睁眼望天,落着污血的唇齿微张,面目狰狞,朗朗青日下,令人胆颤心惊。 郑方林上前屈膝跪地伸手阖上老翁的眼,鼻中眼中霎时洪水四溢。 “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当街杀人,这凶手真是胆大包天!” 围观的人群议论纷纷。 “这老翁我认得,就是在城隍庙附近卖字画的那个,最是和善慈祥,总爱和孩子们玩笑,还教贫苦人家的小童写字,真是可怜见呐,哪个畜生这般丧尽天良,连个老翁都不放过?” “老师——”郑方林唤了一声,跪坐在地上,痛哭不止,伸手替春秋先生整理杂乱的发须。 他幼时因生得丑被人在背后讥笑,是这位和蔼的长者给了他勇气,他没有教过他任何东西,却教会他从容坦荡洒脱无拘地在天地间站立。 一位少年郎挤到郑方林面前,上前看了看老翁,又从怀中摸出帕子沾了点老翁嘴边的污血拿到鼻尖闻了闻,摇了摇头。 “郑大人,弩箭正中要害,射箭的人是个高手,箭头上涂了致命的毒药,这不是要他死,而是一定要他死。” “你是谁?”郑方林透过泪帘扫了眼少年。 少年郎拱了拱手:“在下燕国临江王府骆焘,今日听闻大人休沐特来拜会郑大人,不巧遇见此事,大人还请节哀。” “啈——啈——”二人身后突然传来罗晞嚎啕大哭的声音:“他们要杀的人是我,都是因为我,我只顾着往出箭的方向去追,却没注意到他们好几个人埋伏在了不同的方向。” 骆焘看了眼哭得梨花带雨的罗晞,没想到今日在此处又撞见了她。 骆焘安慰罗晞:“娘子无需过于自责。杀这老翁的刺客和杀你的刺客不是同一伙人。杀你的刺客应该是跟着你来的,而杀这老翁的刺客,这月余来,这些人一直埋伏在门前,不是特地来杀你的。可恨我怕打草惊蛇,一直在远处,不知他们会突然间出手,没能救下这位老伯。” 听了骆焘的话,罗晞神色激动地想要上前,只是跟在她身后保护她的侍卫将她围住不让她再上前。 “是我把老伯带过来的——”罗晞呜咽地哭道。 “你一直盯着我的府邸?”郑方林问骆焘。 骆焘没有回答,而是望向方才去追凶犯刚刚赶回的朱亥:“朱长史,又见面了。” 朱亥一愣,躲开郑方林投来的愤怒目光,问骆焘“你不是回燕国了么?” “朱长史这么快就回来,应该没有那伙抓到刺客吧。”骆焘说着站起身:“不过大人先别急,我的人去追了,应该不会让他们跑掉。” 郑方林也站起身,吩咐身后的家丁:“先把老先生的抬回府去,把今日围观的人也请进府,等京兆府尹的人上门一起交给京兆府尹,我倒是要问问许府尹,这京中治安究竟乱到了何种地步,居然有人敢在我郑府门前杀人。” 罗晞终于挣脱了护卫,一个快步走到抬着尸首的家丁面前,趁众人不备,扬手拔出插在春秋先生身上的弩箭。 被她用袖中暗器击落的那几支射向她的箭并没有毒,她想知道插在春秋先生心间的这支毒箭是不是当日陈金玉杀她用的那种锥形箭。 喷涌而出的鲜血飞溅到罗晞素色衣裙上,血腥可怖,旁边众人发出一声惊呼。 骆焘望着立在人群中央眼角带泪眉目镇静拿着箭矢仔细查看的少女在心中也默默惊呼一声。这样的王妃,可不是殿下素日里喜爱的柔顺美人。 “没错!”罗晞突然大喊道:“就是那伙人!” 郑方林隐约猜到了罗晞的身份,他呵斥住要呵斥罗晞的府中管事问道:“女郎知道是哪一伙人?” 罗晞点点头,又摇摇头,她不知道陈金玉是哪一伙人。 “可是——这个老翁无权无势,他们为何要苦心积虑埋伏在郑府外射杀他呢?” 郑方林心中思绪万千,春秋先生的神算,没有几个人知道,他也是偶然间听楚帝提起才知晓。再说老师三十年来从未再开过口,又有什么人要杀他呢?即便要杀,在城隍庙外动手就是,何必大费周折埋伏到他府外?春秋先生只是偶尔来做客而已。 “当然是杀错了。”骆焘向疑惑的众人道。 众人疑惑地望向他,骆焘对着匆匆赶来的京兆府探案司:“我想他们是想杀另外一个人,只是和这老翁年纪做派相似。” 他又看了看罗晞,希望这位心地良善的小娘子不要太愧疚:“正巧这无权无势的老翁今日同女郎一起来,马车精良,侍卫环绕,他们就把他认作了要杀的那位重要人物。” 就在此时,不远处又传来一阵骚动,数位骑着高头大马的侍卫拥着一辆四轮双毂车到了近前。 郑方林看清马车前的徽标,整了整脏乱地衣袍慌忙迎了上去,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大礼:“拜见伯祖父。” 马车门被打开,一个鹤发老者从门内探出头来:“方林啊,这门前呜呜嚷嚷,究竟是出了何事啊?” 第三十四章 是谁 一个侍卫下马摆上马凳,老者扶着侍卫的手走了下来,扫了眼人群和地上的血污,深邃的目光变得深沉,他在众人环绕下钻回马车入府。 朴雅厚重的朱漆木门关上,骆焘被关在了门外。 带人去追刺客的冯瞻回来,向他禀报:“大人,一共六个人,被那小娘子用袖箭射死一个,咬毒自裁了三个,按您的吩咐放走了一个,还有一个废了手脚,已经绑好了。” 骆焘点点头。 冯瞻有些不高兴:“大人,他们怎么没放您进去?” 骆焘摇摇头:“不用。刚才进去的那位是昭慧皇后的兄长昌国公郑召余,他隐居江湖多年,此时来金陵肯定不是为了来见郑方林,不用多久,他就会去见他想见的人,我们就守在这里等他出府。” “是谁替老夫死了?”郑召余问一旁面色晦暗的郑方林。 郑方林吱吱呜呜不敢答。 “是一位卖字画的老翁。”罗晞哽咽道。 卖字画的老翁?金陵城有许多卖字画的老翁,他认得的只有一位。 郑召余看了眼接话的少女:“你是谁?” 罗晞透过迷蒙的泪眼与老者四目相对:“在下罗晞,您又是谁?” 罗晞?罗晞——郑召余念叨了两句,又看了一眼罗晞:“我找的就是你。”他吩咐身旁的侍卫:“把她带上,我们走。” “去哪?” “去见一个老骗子。” “我不去!”罗晞高声喊道,方才那位被她戏骂为老骗子的血还在她的衣裙之上,此时她只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大哭一场。 “不去?”郑召余瞪了眼侍卫:“你们杵在那里干嘛,把她给我绑了!” 这老者身旁的侍卫皆是一等一的高手,罗晞挣扎不过。 “朱长史——”她高声叫唤道。 朱长史把头别过去,这小娘子虽不好惹,可大舅兄他惹不起,国舅公他就更惹不起了。 罗晞哭喊着被塞进了马车。 “想不到一贯闲云野鹤的郑国舅也会来这繁华热闹的金陵,难不成是要来金陵抢一个孙女回去?” 郑府的大门很快如骆焘所料打开,刚才被,听到车内少女的呼救咒骂抿了抿嘴,向被众人环绕的马车高声笑道,数十只弓箭瞄准了他。 车内人吩咐停车:“你是谁?” 骆焘对着马车高声道:“让我猜一猜。那小娘子虽好,却太闹腾了些,入不了一贯喜欢清静的郑国舅的眼。一定是有人写了信,求您能帮他抢个小孙女。” 罗晞停下哭闹,好奇地问老者:“您是郑国舅?”她想起说书先生的故事:“就是那个九次都从刺客手中溜走的郑神溜么?” 郑召余斜觑了眼罗晞,吩咐车外的侍卫:“把他给我赶走,继续向前。” “但是郑国舅来金陵可不是为了帮某人抢孙女,之所以应下这件事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吧?” 骆焘面对指向他的刀剑淡淡道:“郑国舅不必声东击西了。您回来的目的他们已经知晓。方才埋伏在郑府外杀您的人被我抓了,您说如果您把那个人和车中的小娘子一齐送到陛下面前,他会不会既龙颜大悦又龙颜大怒呢。” “这才有趣呢。”郑召余道:“你要老夫做什么?” “说服你们陛下,只追不杀,将叛乱的流民赶到荆襄二州去。” “我知道你是谁了。”车内传来一声不悦的冷语。郑召余沉默片刻:“好。老夫答应你。” 刺客和罗晞一齐被带到了楚帝面前。 同郑召余行一起完礼,罗晞大着胆子抬头打探楚帝。 她外祖父大约病得很重,灰白的面颊凹陷了下去,头顶的白发也所剩无几,只有一双眼依然锐利无比,依稀带着久居高位者的威仪。 楚帝也打量罗晞,一张明媚的面庞配上一身狼狈的污衣,像极了当年那个翻墙出来寻他的少女。 “你这张脸生得不好,像你那个妖孽的父亲,只有这双眼生得好,像朕的——昭慧皇后。” 若是往常,罗晞一定会编两句好话讨个好处,可是此时她沉溺于害死春秋先生的愧疚与悲伤中,并没有说话。 幽然一声长叹,郑召余老泪洒落衣襟:“陛下还记得阿妹啊。臣以为陛下这些年沉溺于太平盛世的莺歌燕舞,早已忘了阿妹了。” 楚帝靠在龙座上陷入哀思,神情落魄,老宦官走进来,轻咳一声:“陛下,虎赍卫将刺客审完了。” 楚帝看过口供,面色大变,他问郑召余:“这真不是你使出的苦肉计?” “苦肉计?”郑召余冷笑了两声:“如不是江州等地的流民已要揭竿而起,陛下以为臣愿意冒着性命危险回来见你?” 天下动乱,流民四处逃窜,隐匿依附于世家大族羽翼之下,成为各国的心头大患,却偏偏这些世家大族长期把控朝政,与皇室又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所以无论哪国的哪一任帝王,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让这些世家大族继续收留逃亡的农户,只要暴乱不起。 楚帝望了望神色激动的郑召余,抖了抖花白的胡须:“江州等地的流民要揭竿而起?” 江州等地土地肥沃,豪族林立,流民远比其余地方多,可是也正因为如此,江州等地才比其余地方更加富庶,很少有灾荒暴乱。 郑召余沉声道:“今夏江州水灾,登记在籍的农户皆有朝廷减免的税负,而这些没有户籍的流民交给主家的银钱可不会减少,每次大灾,朝廷分发救灾的钱粮也会有这些流民的分,可是陛下,臣近日才知,江州等地救灾钱粮皆落入了吴王和这些世家大族之手。这些流民为生活所迫,已开始卖儿卖女。” 楚帝看着忧心忡忡的郑召余,面上也浮起几分担忧之色:“为何江州等地的郡守没有上报的啊?” “他们?”郑召余冷哼道:“他们大约等着暴乱起和吴王一起造反得个拥了之功呢!” 楚帝伸手按了按眉心。他这些年之所以放任吴王与太子相争,除了收归权柄的心思外,也是想借此磨砺太子心性。现在看来这块磨刀石太碍事,只怕会憋了太子的脚,也该搬一搬了。 他吩咐身旁的老宦官:“去传太子。” 老宦官得了令要去,楚帝突然瞥见默默立在一旁若有所思的罗晞,唤住了老宦官。 第三十五章 郡主 注意到楚帝投来的目光,罗晞抬起头来与之对视,清亮的眼眸泪意盈盈。 “阿翁——”罗晞唤楚帝:“我想同大监一起去舅父府中换一身衣裙。” 少女清脆的呼唤令楚帝心中郁结减了几分,因外孙女长得不似爱女而似那个令人讨厌的混蛋的一点小小介怀也一扫而空。 他吩咐老宦官:“把她带回太子府。着人去告诉中书令,拟一道圣旨,就说一民间女子,于国有功,太子已收为义女,封朝华郡主,赐食邑千户。” 罗晞有些茫然,她什么也没做,就突然有功于国成郡主了? 她是燕国人,此时成了楚国的郡主,不知算不算叛国。罗晞踌躇一下:“阿翁——” 楚帝温声道:“你先退下吧——等朕不忙了,再进宫来,朕领着你去望陵台见见你外祖母。” 想到方才在宫墙下遥望到的那座高耸入云气势恢宏的高台,罗晞闭了嘴。这个朝华郡主,她就暂且当一当吧。 她施了一个大礼,跟随老宦官离开大殿。 太子府中的对弈仍在继续,心神不宁的姜烨已经输了好几局。 刘平章望了也天色,悠然的落下一子:“这个时候,国舅应该已领着女郎进了宫。国舅说的话,陛下不会不信。” 他对着眉头紧锁的姜烨笑道:“很快陛下就会召见殿下,殿下准备好如何说服陛下了么?” 姜烨点点头,将棋子扔回棋笥:“我又输了。” “殿下快赢了。吴王还未做好起兵造反的准备,只要陛下同意先不发兵去江州清剿流民,而是召吴王回京问明情况,他一定选择先冒险入京。” 姜宴淡淡道:“他与江州官员和豪族勾结侵吞赈灾之款,想必这次回京父皇不会轻易饶了他。” 刘平章默默收好棋子,他暗自布了这么久的棋,有些话,即使姜烨不爱听,也必须要说了。 “殿下,此乃诛杀吴王的绝佳良机。” 姜烨闻言一惊,他是想将吴王彻底拉下马,可是从来不曾想要取了亲兄弟的性命。 尚未来得及开口反驳便听刘平章沉声道:“殿下只要待吴王入城之时,召集府兵于城门口设伏,定能万无一失!” 姜烨转头看向刘平章,虽然先生很爱开玩笑,可眼前肃穆庄重的神情不像在开玩笑:“你疯了,且不说他到底是孤的兄弟,杀了他孤如何向父皇交代?别忘了,父皇手中还掌管着内城的虎贲卫。” 刘平章眼中火苗涌动,语气清凉如水:“殿下无需向陛下交代,殿下只需在诛杀了吴王后派人进宫请陛下写下传位诏书。虽然没有陛下的兵符调不动南北两营的禁军,但是范知微已经为殿下带出了一只忠心的铁骑,只要他借换营之机领兵及时赶到金陵城下,内城的虎贲卫必然会倒向殿下。吴王一死,宫内贵妃和诸王皆不足为虑,拥戴吴王的朝臣也可一一击破,殿下登基后方能高枕无忧。” 明明是盛夏时节,屋内却静的令人心生寒意,谁都没有再言语,大约过了一炷香的世间,姜烨深吸了一口气,质问道:“然后呢?让天下物议沸腾,皆道孤是个逼父弑弟的狠毒之徒么?” “然后,”刘平章沉吟片刻缓缓答道:“殿下登基后当立世子为太子以正尊卑嫡庶,再下一道诏书,昭告天下言明当年旧事,册封令妹为长公主,其夫罗淳为驸马都尉,赐婚长公主之女罗晞为太子妃。” “妹妹最恨皇家风流无情,当日连公主都不愿受封,怎会同意女为太子妃?孤这般做,岂不是要使兄妹决裂?” 刘平章看了眼神色激动的姜烨:“此举可逼降罗淳。如今燕国,太尉与恒王已斗的如火如荼,燕帝昏庸无能已近被架空。虽然燕国上下对令妹身份早有猜测,但此明旨一下,燕帝再无人可用,罗淳再忠心侍主,也当知他们君臣间绝无讲和的可能。” “不仅无讲和的可能,太尉一定会逼燕帝下旨派兵绞杀他,凉帝也盯着这块肥肉很久了,到时候左右夹击,殿下握有他妻女在手,只要派范知微领兵去救,他不降也得降!到时候,殿下不仅可取荆襄要地,还能得他二人珠联璧合。” “他毕竟是孤的妹婿,孤不能以才德使他信服,居然要使这等卑劣手段逼迫于他么?” 刘平章还是不答:“再然后,殿下可以作壁上观,看看是燕国先乱还是凉国先乱,燕国虽然人才济济,但是一盘散沙,相互争斗,燕国迟早要乱。” “凉帝虽然阴险狡诈,却愚蠢不堪,没有接受大司徒的建议,立了年幼的嫡子为嗣,鲁王年长势大得军中新贵支持,齐皇后和太子得世族旧臣拥戴,太子虽然懦弱,但是齐后强势,颇有吕后之风,凉国迟早也要乱。” “若是这两国暂时都不乱,殿下也可先取了蜀地。这些年,陛下一直留着蜀王,不过是要通过蜀王从西域和吐蕃购买配种的战马,臣已为殿下做了打算,来日,定当为殿下从匈奴购得汗血宝马。到时候我大楚兵强马壮又有明君良将,燕凉一乱,只需乘虚而入,殿下您挥师北上一统天下,指日可待!” 数度打断姜烨嘴边的话,刘平章直抒胸臆,一口气说完端起茶盏急饮了数口。 姜烨已然有些怒意,趁着他饮茶沉声喝到:“先生讲完了么?可否容孤也讲几句?” 不待姜烨吐完最后一个字,“啪”得一声脆响,刘平章将玉盏扣于紫檀书案上:“现在臣来解殿下的疑虑。” “其一,殿下为嫡居长,吴王不敬不悌在前,陛下怕殿下势大纵之在先,殿下杀弟迫父何须有愧?莫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要是问心无愧又何惧天下人的议论指摘?” “其二,天命所归又岂能先虑人愿?恩隆吴娃,德逾齐姜。春秋先生的金口直断殿下您不聘为儿妇难道将来要连同甥婿一起杀之绝患么?那才真叫兄妹决裂。” “其三,罗淳当年不降陛下一定会除掉他,他当日既然得了美人恩迫使殿下不得不放他归国就当算到也会有被殿下逼迫的一日,且他认殿下为主远比认燕帝为主明智,殿下不劣,他亦不冤。” 刘平章说完便直直盯着姜烨再不发一言,姜烨亦是沉思不语。 第三十六章 天命 少女呜咽的抽泣声打破了沉默,罗晞扑到姜烨面前:“舅父——我——我害死了一个卖字画的老翁。” 刘平章心神一跳,看向罗晞身后的老宦官。 老宦官向姜烨施了一礼:“陛下传召太子殿下觐见。” 姜烨安慰了罗晞两句就匆匆随老宦官而去。 罗晞又坐到了刘平章对面:“先生,那日替我解过卦的卖字画的老翁被人杀死了。” 刘平章心下“咯噔”一声:“可惜——”。他抬头望向罗晞,早日如此那日就该先凑够黄金万两。 罗晞神情悲伤:“他将我大兄的字卖给了郑方林,我带着他去郑府讨要,在门前刺客将他错认成了郑国舅。” 刘平章神情复杂:“女郎不必过于自责,这也是他的天命,想必他自己也已经算到了。”沉默了片刻,他问止住呜咽的罗晞:“刺客抓到了么?” 罗晞点点头,又摇摇头:“抓了一个,不是我们抓的。”她颤声道:“是燕国的人抓的,刺客应该和那夜在浔阳楼中杀我们的是一伙人。” 刘平章疑惑:“燕国的人?女郎认得?” 他好奇的不是刺客是哪一伙人,陈金玉也好,吴王也罢,放眼楚国,若没有以程氏为首的几个世家豪族的支持,谁又有财力有魄力有手段训练雇佣南越的死士刺杀官员皇族。 他忍这些世家豪族很久了,天下百姓也忍这些世家豪族很久了,他需要一位能实现宏图大业的主君,天下百姓需要一位有魄力有能力击碎门阀士族的皇帝。 他好奇的是,金陵城中,除了他的人之外,还有谁能有手段捉住这些被精心训练过一旦被抓必然服毒自尽的死士。 罗晞眼中闪过一丝迟疑:“临江王府,骆焘。”就算她不说,也有人会来同平章先生说。 刘平章脑海中回忆起数月前接连收到的数封求见信的署名。 “倒是我小瞧了他。”刘平章拢了拢衣袖,准备收拾案上的残局棋子。 罗晞见状准备告辞,她是知道平章先生是有多爱下棋的,只是现在她实在没有心思留下陪他切磋。 “女郎见过陛下了?”刘平章问。太子一直迟疑不决,他迫切想知道他那封故意送给楚帝的密报有没有奏效,不知过了这么多年,楚帝对春秋先生的话还信多少。 罗晞点点头:“见过了,阿翁要封我做郡主,已经让中书令你旨去了。” “哦?”刘平章淡淡一笑:“那要改口称呼郡主了。恭喜郡主。” 罗晞哭丧着脸:“阿娘听说了肯定不高兴,说不定要打我板子。等我回去,阿爷知道了,肯定更不高兴,一定会赏我军法。” 话音未落,姜梵派来寻罗晞的人就来了。 刘平章正在低头收拾棋盘:“世子是来寻表妹的?她已经离开了。” 姜宸迟疑片刻:“我是特地来寻先生的。” “哦?”刘平章轻言应了声,继续收拾棋盘。 姜宸说完神情变得唯诺,喉头滚动一下,欲言又止,伸手帮刘平章将棋子重新装回棋笥中:“先生若是有空闲,能否手谈一局?” 刘平章闻言笑着推过棋笥:“殿下请。” 棋下了三局,姜宸几欲出口的话又吞了回去,他擦了擦额上的汗,又摸出一枚棋子。 “世子殿下有话不妨直言。”刘平章道。 姜宸将棋子落于棋盘上。 “我这里有父王与范先生约定的信物,可以帮先生调动禁军北营的兵马。” 刘平章夹着棋子的手悬在了半空中。 “我有一事想要请先生帮忙。” 姜宸脑中浮现少女甜美娇羞的面庞,她的眼是那般的明,一眼便能看穿他的心意,她的唇是那般的红,说出来的全是令人愉悦的温柔细语,她的心是那么的善,听他说起战死的将士便会落泪,她的手是那么的巧,须臾间便可绘就一幅春江山水图。 姜宸又拣了一刻棋子夹在指尖,看着刘平章似笑非笑的神色,淡淡开口:“至于罗表妹,她的出身绝不可能为妾,我亦不想日后兄弟相争。” 成大事者需要谋划周全,不过稍纵即逝的机会前犹豫不决是成大事的大忌。天命需要顺之而为,不过只论天命不看人力有违天道。 “啪”地一声脆响,刘平章将棋子扣于棋盘上:“好!” ------ “好!好!好!父皇这些年总算做了一件正确的事!”姜梵听完楚帝要封罗晞为郡主的事后,抚掌轻叹道。 说罢,她瞪着一双凤眼扫了一眼女儿身上的污衣,蹙眉不满道:“你今日就穿了这身去了郑府?还去见了你外祖父?” 罗晞一惊,方才她怕阿娘生气急着赶来忘了换一身衣服了:“哦,阿娘,今日有人要刺杀郑国舅,我正好在一旁,就出手教训了一下刺客。” “哦?”姜梵又蹙了眉:“舅父身旁都是一等一的江湖高手,有什么人敢活的不耐烦去招惹他?” “不过——”罗晞尚未答话,又听她娘问一旁的太子妃:“舅父这些年一直云游在外,难不成是因为知道了回京才回来的?” 太子妃心下一凛。陛下暗示太子写信给国舅求救,太子怕被妹妹知晓不敢写救暗示她写了那封信。 太子妃抿嘴一笑:“多年未见,舅父自然也是想来见一见阿妹。不过,舅父也来送郑氏的娘子们入京的。阿妹不知,陛下,很快就要下旨替宸儿选妃了。” 她说着看向旁边神色未变半分的罗晞,两个孩子虽然还算亲密,但未互生情愫,这真是一件好事。 至于儿子相中的那位程七娘,她打听过了,父亲是庶出,她亦是庶出,这样的人恐怕连参选的资格都没有。 姜梵沉吟道:“如今幼娘有了封号?是不是也要去参选?” 太子妃爽朗一笑,拍怕姜梵的手:“我倒是中意幼娘,只可惜阿妹看不中皇家。阿妹放心,只是参选,想来陛下和太子不会逆了阿妹的心意。阿妹只管在看得中的小郎君中给郡主挑选郡马便是。” 第三十七章 心烦 说到给罗晞选郡马,姜梵自有一肚子话要同太子妃说。 罗晞见她娘一时忘了深究她的污衣裙,连忙推说累了告了退。 她一进屋,阿姝就慌忙迎了上来:“女郎去哪里了?夫人已经打发人来找了好几回了。”说罢,她瞅见罗晞沾了血的污衣拿帕子捂住要惊呼出声的嘴。 “女郎,你——受伤了?” 罗晞望着小婢女惊慌中带着几丝焦虑的稚嫩面容,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她牵牵嘴角,挤出一丝笑:“没事,我今日出门抢夫君去了,和几个人打了一架,溅了一点血在衣裙上。” 阿姝知道女郎在说玩笑话,但还是在听到“夫君”两个字时轻蹙了下眉,罗晞已经换下污衣准备沐浴。 罗晞将身子浸在温热的水中,在升腾的雾气中渐渐平复了心绪。 阿姝犹豫了好一会儿,压低声音在罗晞耳畔道:“女郎,奴婢听跟着夫人的阿妍姐姐说,夫人这些日子在太子妃处把金陵城中有名有姓未结亲的小郎君都数了一遍,似乎是想从中给女郎选一位夫婿。” 罗晞睁开微微阖上的眼皮,懵懵地道:“阿姝,不用担心,阿爷说要娶我得先赌赢他,只要我不帮着作弊,这世上没有几人能赌赢阿爷。” 现在最叫她心烦的不是郡马,而是等她游过望陵台后如何把这个郡主还回去还不会惹外祖父生气。 她尚未记事时,燕帝曾临幸过父亲在长安的府邸,还亲手抱过她,据说她当时流了燕帝一身鼻涕口水,父亲脸都白了,后来燕帝只是哈哈笑了两声还摘下了身上的玉珏赏赐给了她。她外祖父同燕帝比,不知谁更宽仁大方些。 夜半时分,姜烨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身旁侍寝的程良娣也醒了,她取过帕子为姜烨擦额头上细密的汗珠问道:“殿下是又做噩梦了么?” 他梦见吴王骑在马上被他一箭射穿胸膛,他梦见父皇将传位诏书砸到他脸上,他还梦见——“我又梦见阿娘了,梦见阿娘从城墙上跳了下来。” 程良娣倚在他的身侧:“殿下是近日见了妹妹和外甥女,又思念起母后了。” 她出生江州程氏,儿时自然也见过当时便很有名望的楚国侯夫人:“说起来,殿下的这位外甥女虽然样貌不似母后,性子倒是相似,妾听去接她们母女的侍卫说,当日遇了贼人,她不仅没被吓哭,还厉声呵斥了贼首。” 程良娣叹息了一声:“相比之下,妾的宴儿倒像个女郎一般软绵绵的性子,只盼将来能娶个刚强些的儿妇,稍稍提携他一下才好。” 今日面见父皇,江州之事倒是一切如他所愿。父皇派了天使去召吴王回京,将他举荐的官员派去江州赈灾安抚流民。只是,父皇似乎有意将罗晞赐婚给姜宸,这件事情令他心烦,因为妹妹一定不会同意。 姜烨笑着安慰程良娣:“咱们宴儿有宴儿的好处,这个孩子待人一片赤诚,这一点也似母后,孤的这些孩儿皆及不上他。” 姜宴天不亮就爬了起来,守在平章先生门口,他得到消息,罗表妹要和郑表兄一同出城找一个可怜老翁的孙子,施舍一点钱粮,他最爱做这种好事了,尤其是在表妹面前。 郑方林从平章先生那里走了出来,手中拎着一个食盒。 他一把掀开食盒,一只白玉蝶盛着晶莹剔透的梅花糕。 郑方林瞪了一眼姜宴,抢过盒盖便要合上食盒,姜宴眼疾手快的捡了一块梅花糕递给罗晞:“表妹尝尝母妃做的梅花糕。” 罗晞咬了一口吐在帕子上:“我第一次知道这梅花糕居然是又甜又咸的。” 姜宴闻言便问郑方林:“表兄是要去探望范先生么?” 郑方林疑惑:“平章先生告诉殿下了?” “除了那个又爱羞又爱哭的小丫头,谁能劳动母妃亲自去做这又甜又咸的梅花糕?” 父王酒至酣时还拉着范先生的手说来日要做儿女亲家,幸好那小丫头年纪与他不太相配,阿娘当日还有些遗憾。 “范先生是个小丫头么?”罗晞惊奇的问,当今世人有时把有学问有才艺又德高望重的女子亦称为先生。 郑方林犹自发呆,他猜不透先生为何叫他出城去禁军北营给范都统送一碟梅花糕,还特地叮嘱说一定要亲自送到范都统的手中,但直觉告诉他这不是什么好事。 姜宴听见罗晞问话摇了摇头,因那丫头生得粉雕玉琢甚是可爱,他便多看了两眼,还拿了从姐姐处讨来准备赏给宫女的珠花送给那丫头,没想到居然将她吓得捂脸哭了起来。 姜宴想到那日范先生瞪向他的杀人目光,打了个寒颤。 “他是将来某个倒霉女婿的岳父。”姜宴撇撇嘴,凑到罗晞耳边悄声道:“不知日后我的哪个兄弟要倒大霉娶范先生的宝贝女儿。” 出城后郑方林将二人撇下令乘一辆马车,知道有暗卫在周围跟着他们,他没多停留,调转车头向禁军大营驶去。 郑方林将赶车的小厮赶下马车,亲自掌了缰绳:“你去我府中回禀我父亲说我要去城外送一个友人远行,明日方归,叫他打发人去中书省和徐大人说一声。” 日头渐沉,暮色将起,郑方林望着前方营寨中腾起的袅袅炊烟,不自觉地勒紧了缰绳。一阵不知从何处刮来的狂风作起,黑烟弥散成诡异骇人的形状。 在这样的狂乱中,郑方林心烦的思绪逐渐明朗开来,他猛一挥鞭,马车向营寨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