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分段问题 其实这个问题我自己也纠结蛮久的了,也蛮多人建议我把段落多分开一些,最好是一句话一段,也就是所谓的“电报体”风格。坦白说我以前不是没有尝试写过那样的文章,也不是第一次拿起笔来写小说。关于分段问题也算有一些自己的小想法吧,对不对我不知道,但我内心确实是那么想的。 “电报体”在国内最有名的作者应该是古龙先生,而他独树一帜的行文方式和语言魅力也让他成为了武侠小说家的顶尖高手,获得了非常高的评价。做为古龙先生的粉丝,我自己也尝试过去仿写,甚至于第一次来起点的时候,便果断的选择了传统武侠分类,写了一本当时感觉还可以,现在看来错漏百出的武侠小说。(那本书叫《血雨迷蒙》,现在在起点还可以看到。倒不是想打个广告什么的,只是想证明我也曾经那样写过,那样分段过。) 网文采用电报体风格貌似已经成为了一种默认的“潜规则”,甚至于不那样分段的书可能连签约都没机会(这么看来我希望应该是很渺茫了)。而采取电报体分格的原因则是为了适应手机移动端的阅读,最好的结果就是能让读者“一目十行”,一眼看清楚所有的内容。不可否认这样分段的好处是很明显的,而对于作者而言,如此分段也算是“水页数”的合理方式(不针对任何人)。两千字的内容大概能写到12~13页左右(字数默认18号的情况下)。在诸多优点的促使下,越来越多的作者采用了这样的分段方式,而读者们也默认了这样的方式――毕竟看起来更轻松,更方便。 在总结了“电报体”风格的诸多优点之后,我还是果断的放弃了那种方式,反而选择了一种非常不讨好的分段方式――一种看起来随意到不能再随意的切分,有的段落长到在手机屏幕上可能要翻三页才能看完,有的可能一段只有一个字。可以说处在了两个极端。很多人问我,为什么非要那么分段?我的回答也只有一个――那就是我希望我写的文章是按照情节点的需要切分段落,而不是为了适应所谓的“某一种风格”而把完整的语句和语段拆分开来。或者说为了去多水那几张页数。我希望能够尽我所能的写一个好的故事出来,让所有的文字都去到它应该在的位置上去。 小说的本质是讲故事,做为一个写手的责任就是尽自己所能的去讲一个好的故事出来。我不知道我的故事写的怎么样,但是我知道我已经尽全力去让它展现出我心中最好也最合适的样子。哪怕它可能不那么讨喜,哪怕它可能没办法签约,哪怕很多人打开之后又匆匆的关上。也许我算是倔强,但是年轻人嘛,一辈子总得倔强那么一回。就算没人看,我也依然会把它写完。也许很多人会说,你顺着那个流行的趋势写两本爽文不好吗?写两本既不用动脑子又能赚钱的不好吗?我只能说那很好,但那不是我想要的东西,也不是我想讲的故事。 最后还是希望每一个作者都能遇到他的知音,也希望没一个读者都能遇到自己喜欢的故事。 梁痕录 2020.4.10 序 第一次见到斛宴,是在河源的一家咖啡馆里,那时他已经是山河日报的主编,整个人也都已经有些发福。但那副标志性的金丝眼镜还依旧挂在他的脸上,整洁的衬衫衣袋里习惯性的插着一支万宝龙的钢笔。他一见到我,便笑着站起身来,伸出了两只温暖而有力的手,拉着我的手打招呼:“先生,你来了,快请坐,坐。”对于这种热情任谁都不会感到反感,但我却不由的有些紧张,只好勉力的挤出一个亲切的微笑,开始我们的交谈:“很高兴在这里和你见面。”我说:“你和我印象中的很不一样,我上次见到你还是十五年前,在一个14寸的大脑袋长虹彩电里面。”斛宴笑了笑,拉着我走到他所坐着的桌子旁边,一台灰色的笔记本电脑正打开着,里面摞满了各式各样的文档,将整个显示屏壁纸都遮掩在后面,像极了红砖垒起的高墙。 “先生。”斛宴舔了舔嘴唇,又挠了挠头,开口道:“先生应该是第一次来河源。” “不错。”我点点头,眼睛却依旧注视着那打开着的电脑屏幕:“就连河东省我也是第一次来。但是这里的一切都让我感到亲切。”我紧盯着斛宴的脸,顿了一下道:“尤其是你。我收到你的信便连夜从泰国飞了过来。我很想知道,你和我说的那个手稿的事情。” 斛宴笑了一下,伸手从电脑包里掏出一个本子,本子看起来很有些年头,破损的地方用胶带纸仔细的修补好,所以这本子虽然陈旧,却并不显得残破。“先生。”斛宴摩挲着那个本子,眼神里露出一丝别样的神采:“这里面记着的就是我之前在e─mail上所说的那些手稿,也是当初所留下来的第一手资料。”他又道:“当然这里面还有一些别的资料,我也希望您可以帮我一起整理出来。” “哦?”我轻轻的皱了皱眉头:“是什么样的内容?” “怎么说呢……”斛宴踌躇了一下:“可以说和那件事没关系,但是都又有着密切的联系,我唯一能保证的,就是里面的记录都是绝对真实的第一手资料。” “唔~”我应答着,眼睛却紧盯着斛宴的双手,这双手与常人一般无二,只有右手中指第一指节上一个粗硬的茧子――那是长年伏案写作留下的痕迹。做为全河源市乃至于全河东省最知名的新闻记者,斛宴一直是效率和真相的代言人――山河日报也成了全河东最有公信力的出版物,山河日报的创始人赵山河的知名度反而远没有斛宴高。尤其是当年那件事情,更是让斛宴的知名度上升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只要家里有电视的人,恐怕没有人没有见过他这张脸的,而没有电视的那些人,也一定听过广播里传出的他的声音,听到过他那些虽不激烈却坚定无比的话语。甚至当初有人称他是河东第一硬汉子――这并不是言过其实,那一年的报考新闻学的学生中,三个中必定有两个是斛宴的粉丝――那时“粉丝”在大部分人的印象里还是和鸭血混在一起煮汤的东西,引申义还远没有现在这么普遍,但狂热程度却远不比现在的粉丝低――毕竟杨丽娟和刘德华的事情也曾闹得沸沸扬扬,大街小巷无人不晓。 “先生在看什么?”斛宴看出了我的走神,温柔而不失礼貌的提问道。 “手。”我回答的很坦诚:“我在看你的手,看这一双写出无数新闻稿,揭露出无数真相的手。” “真相吗?”斛宴轻轻的叹了口气,伸手摸出一根香烟,迟疑一秒后又放在桌面上,转而端起了放在一旁的咖啡。阳光照射在金丝眼睛的镜片上,将他的双眼掩藏在后头,看不出他在思索着些什么。我就那么看着他的喉头蠕动,看着那杯咖啡被他一口气全都灌入腹中,看着他将咖啡杯重重的放到桌面上――“先生。”斛宴一手轻轻的擦试着唇边的咖啡渍,一手紧紧的按在那个陈旧的笔记本上。他的头向前探着,金丝眼睛依旧戴在他的脸上,却再也挡不住他的双眼――于是我便看到了他眼中的神色――一种奇特的、复杂的,难以用言语准确形容的神色:直到今天我都无法准确的描绘出那眼神里所蕴含的全部内容,也无法准确的猜测出他当时内心的真正想法。 “真相都在这个本子里。”斛宴再一次叹了口气:“有些事情是众所周知的,想来您也一定有所耳闻,比如说我们现在所坐着的这个咖啡馆。”斛宴环顾着周围的一切,午后的咖啡馆安静而闲适,除了几个闲坐享受的客人和安静的坐在吧台后的服务生外,只有暖煦的阳光和轻柔的音乐在屋中飘荡着。“这个咖啡馆,和它上面的二十层建筑,就是当年赫赫有名的顾氏集团大楼啊。但是一些其他的事情,一些其他的事情……”斛宴有意或是无意的重复着这后半句话,却没有继续往下讲。其实他不讲我也已经明白:就算是以发现和揭露真相为使命的斛宴,也未必就有那个胆子,或者说有那个能力讲述出全部的真相――有些真相隐藏的太深,有些真相挖掘的太痛,有些则即使挖掘出来、公布出来也已经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更何况那些都只是一些早已淡去的过往,不过是现在人们茶余饭后的一些谈资呢――可能连谈资都不算,毕竟在这个时代有着极其爆炸的资讯,有着分分钟更新换代的新闻和热搜,昨夜还炙手可热的爱豆可能明朝就将会被弃如敝履,今日还被人吃瓜热议的话题明天便已经被新的热搜所代替。而那些故事可能真的已经成了“故事”,被传说的千奇百怪,或是被忘却在记忆和历史的垃圾堆里。 我已经不太能记得那天下午我们究竟还聊了些什么,也不太记得我们是什么时候相互告的别――当我走出那间咖啡馆的时候早已经星斗满天,洁白的冬雪就那么肆意的从天空中落下,又静静的趴伏在冰凉冷硬的柏油马路上,那个陈旧的笔记本就紧握在我的手中。好似沉重的青砖,不知要将谁拍倒在这冷硬黢黑的马路牙子上。 第一章(一) “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8月16日逸夫医院最后两名沙士患者迈着矫健的步伐,欣然出院。至此,河源沙士患者全部康复,我省境内已无沙士患者。 秋日的阳光照射着挺拔的柏树,洒落一片凉爽的绿荫。鲜花与歌声无法表达人们心中的喜悦,河源逸夫医院广场成为欢乐的海洋。上午9时30分,“告别沙士,走向明天——河源逸夫医院恢复正常医疗秩序庆典仪式”隆重举行。经过了100多天与沙士的殊死搏斗,医护人员终于告别“瘟神”,走出隔离病房,脱掉厚重的防护服,换上圣洁的白大褂,尽情呼吸久违的大自然气息…… 清丽的女声从陈旧的车载收音机中断断续续的传出,原本动听的声音被呲呲啦啦的电波撕扯散了一半的音量,放出的一半又柴油发动机的轰鸣声响掩盖了七分,真正传到司机和乘客耳朵里的不过只是几个断断续续的片语,但这也足以让听到这个消息的人都长长的嘘一口气――自去年十一月以来所爆发的致命瘟疫――沙士席卷东南亚以来,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样一条让人感到振奋的消息了――所传的大多是些米醋、板蓝根脱销之类的消息――原本一大包10元不到的板蓝根竟飙升至了三四十元,而原本拿来炒菜的白醋价格也节节攀升,被卖到了80、100,更有摄影记者竟拍到了白醋1000一瓶的历史照片,这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是绝无仅有的事情――虽然八年后又再一次发生了类似的抢购事件,但那次的主角已不再是酸溜溜、黑黢黢的米醋,而是变成了白花花、咸涩涩的盐巴。 斛宴坐在冰冷的座椅上,漠然的的望着窗外的风景――商铺大多还都关着,即使上街的人们脸上也依旧挂着厚厚的口罩――藏在口罩后面的是一张张或紧张或麻木的脸,他们已经被这场可怕的瘟疫狠狠的折磨了十个多月,就连站在街口指挥路况的交警,脸上也依旧戴着厚厚的口罩。一个带着鸭舌帽的男人正站在路边,脸上同样带着厚厚的口罩――不光脸上有口罩,怀里也抱满了口罩――一个小型的黑色行李箱正被他抱在怀中,里面摞满了一个个白色或蓝色的口罩――口罩上套着薄薄的塑料包装,象征着口罩的卫生和对病毒的隔离。“口罩2元”,四个黄色的大字被粘贴在打开的箱盖上,吸引着过路人的目光。 斛宴轻轻的回过头,便看到了那个坐在旁边的年轻人,一头短短的碎发下面是一张晒得有些黝黑的脸,雪白的口罩戴在他的下巴处,显得说不出的突兀。年轻人叫董十三,看到斛宴在看他,他便轻轻的抬起嘴角,回报他一个极有礼貌的微笑。笑的同时双手也不由的把怀中的帆布包抱得更紧――那是他从上个工厂离职所留下来的全部家当――三件破旧的工服,袖口全都磨的开了线。一个“德生”牌的半导体收音机,破损的后盖用胶带勉强的固定着,继续着它那早已应该结束的工作。还有一个东芝牌的手机――这是他踌躇了很久才买下来的,花了他几个月的工资。剩下的就是一些日常的杂物,以及一个小小的油纸包,纸包里裹着的是一摞厚厚的纸币――整整600元整。其中100元是他这个月的全部花销――如果他再找不到新的工作的话。剩下的500则是要带给他妹妹――他的妹妹,董月月,不仅是全家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大学生,就读的更是全国都闻名的一流大学,河东大学。据说也曾入选了什么重点学科建设工程――这大概是四五年前的事情。董十三此行最大的任务除了要在河源找一份新的工作,更是要把怀里这500块钱交给董月月――这将是她未来半年的生活费。 董十三本可以把钱汇过来的,但他却选择了亲自跑一趟。除了心疼那五块钱的汇款手续费,更重要的是已经有大半年没有见过自己的胞妹――当然这并不是最真实的理由――长途车的车费也不比汇款手续费便宜多少。但河源和之前生活工作的那个小县城相比却有着一个极其优渥的好处――毕竟这里是省会,是整个河东省最最繁华的城市。想在这样的城市活的滋润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但想在这里找一份工作却要比别的地方容易的多,当然工作强度也会比小县城要高的多,但这已经不是董十三所想要考虑的事情――他还年轻,他有着大把的力气和体力可以出卖。他曾在县城的五金厂工作,搭档他做工的是一台墨绿色的冲压机:有一个大大的飞轮,方方的滑块,以及一个宽宽的工作台。董十三每天的工作就是通过脚踏开关控制这台墨绿色的伙计――他喜欢称呼这台机器为“伙计”,这让他感到一丝陪伴的感觉――看着一块块平展的金属板滑过,又在他和“伙计”的配合下,将它们冲压扭曲成各种各样的形状――这些形状自然也都是有要求的――或是食堂用的餐盘,或是不锈钢的锅碗瓢盆,亦或是电冰箱的外壳――那可真是个大家伙,但是他将它冲压的很好。当他看着那个大家伙从他面前缓缓滑走的时候,他的脸上也不由的露出了一丝自豪而又得意的微笑“真好看!”而这个好看大家伙也为他带来了好运气:这个月的月底他的工资成功的涨到了1000元,这实在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那时一名教师的平均工资也不过1200元左右。 但这好运气来的快去的也快,就在他涨工资后的第二个星期――那天是星期三――董十三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那天他照常检查了“伙计”里里外外――他一向是一个仔细的人,然后他便掏出了新买的“东芝”手机――有着银灰色的机身,以及一根粗短但灵敏的天线,只要轻轻一按那个红色的“开机”键,原本暗灰色的屏幕便会奇迹般的亮起,露出上面的日期和时间――现在是上午七点二十五分,距离正式开工还有五分钟。那个让人讨厌的胖主任还没有来,“他总是拿的最多,活儿干的最少,像极了一只丑陋的胖鳄鱼。”这是董十三对胖主任的评价。但这个主任的工资却比他高出足足三百块,“等哪天我当上主任,我一定也每天睡饱了再来上班。”董十三愤愤的想着。墨绿色的“伙计”已经被他调试好,准备开始今天的劳作――今天的工作是冲压餐盘――这种事情董十三已经做过很多次,他所冲压出来的餐盘也被夸赞为全车间第二好的餐盘――第一好的是他的工友许二茂,那是是个吊儿郎当的年轻人,染着一头五颜六色的头发,嘴角总是习惯性的叼着一只烟卷――车间当然是不允许抽烟的,所以他通常都只是叼着,叼到烟嘴都已经被咬烂――那是差不多就已经到了中午休工的时候。许二茂便从口袋中掏出一个洋火盒儿,又从盒里轻轻的抽出一根洋火,在洋火盒子边儿上的磷纸上轻轻一擦,一阵黄蓝色的火苗便唰的燃起,顺势点燃了早已在嘴角叼了许久的烟卷儿,一阵呛人的味道便顺着那一点红色的火星和青烟弥漫开来。对于香烟董十三是深恶痛绝的,“老祖宗就是因为鸦片被洋人攻破了国门,这香烟和鸦片都是害人的东西。那香烟盒子上还写着呢,‘吸烟有害健康’。”但董十三也免不了好奇,好奇抽烟的感觉究竟是怎样,更好奇许二茂为什么要用洋火而不是打火机。“明明打火机更好用,不会受潮,不容易压扁,而且可以用很多次。”但许二茂却猛地甩一甩头,将烟卷儿从左边嘴角挪动到右边的嘴角,这才告诉他,“这叫酷,电影里面的小马哥,就是用洋火儿点烟的。”小马哥董十三当然是知道的,他也曾在散工后在路边的小录像厅里看到过那个穿着风衣,叼着烟卷的模糊形象。也曾记得那一句“我等了三年,就是想等一个机会。”的豪言壮语。“小马哥当然是帅的,可许二茂怎么看都像是个二流子。”这是董十三对许二茂的评价――但这“二流子”的冲压技术却偏偏比董十三更好,工资也比董十三早一个月升到1000块――这让董十三很是不忿――要不是他是胖主任的外甥,那第一个涨工资的就一定不会是他许二茂。 第一章(二) 此时许二茂正站在董十三的旁边,调试着自己的机器――他的工位就在董十三的旁边,所以他已经看到了董十三手中的新手机,也看到了手机屏幕上所散发出来的浅浅绿光。 “啊呀。”许二茂嘴角抽动两下,双眼紧盯着董十三手中的手机,“这玩意儿可不便宜,抵得上几千个餐盘了。” 董十三“嘿嘿”一笑,脸上却不由的露出一丝得意的红晕――许二茂用的还是爱立信T39mc――那已经是两年前的款式了。董十三将手中的东芝不自觉的扬了扬,又快速的塞进了工服的口袋――他可不是那种爱炫耀的人――至少他比某个五颜六色的“二流子”要低调的多。 “给我看看。”许二茂的眼中放出两道好奇到几近贪婪的目光,这两道目光正紧盯着董十三工服口袋的凸起处,那银灰色的“小砖头”正躲藏在里面,诱惑着他来探寻。所收到的当然是董十三的拒绝:“干活呢,没什么好看的。”但他又怎么可能会放弃,于是在三次尝试之后,我们老实又大方的董十三便只好答应了他的“无理要求”――“只能看一下哦。”在得到许二茂的郑重的一系列承诺赌咒以及发誓后,他终于脱下了右手的棉线手套,又缓缓的将手伸入口袋,将那个连自己都不曾把玩过几次的灰色“小砖头”缓缓的摸出,又小心翼翼的递到许二茂的手边。却又在递到许二茂手中的前一秒停了下来:“你把手套摘了。”于是许二茂便伸手摘下了戴在右手上的手套,露出了五根粗短的手指,以及纹在虎口的蝎子刺青――那是他看完古惑仔之后纹上去的――于是董十三才郑重其事的将手机递到他的手中。临了仍然在不住的叮嘱着:“千万小心点,别摔了。” 在许二茂再一次的承诺赌咒以及发誓之后,董十三才终于把那个银灰色的“电子小砖头”递到了许二茂的手中,许二茂也终于第一次摸到了这个之前只在电视上见过的东西――无论是对于他还是对于董十三,这可以算是实打实的奢侈品――若不是为了方便和远在河源的妹妹联系,董十三也绝不会舍得花这么一笔巨款去买这样一个昂贵的物件――当然他本就是个未满二旬的年轻人,年轻人难免也都会有些小小的攀比心理,对于这样的小瑕疵是没有人会去多做计较的。更何况他刚刚涨了工资,所花出去的钱很快就可以再赚回来――这在他看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好了,快给我吧。”董十三紧盯着许二茂的双手,生怕他将自己这个“新伙计”磕到碰到,若是掉到地上,估计董十三非得心疼死不可,当然这还不是最可怕的结局――如果手机不小心掉到了冲压机的工作台上,又刚巧不巧的落在滑块的下面――那可是足足20吨的压力,就是实心的钢块都能压得像纸一样薄。董十三连想都不敢想下去了,所以他只是一个劲的催促着站在旁边的许二茂。许二茂当然已经听见了董十三的催促,也已经做出了自己的回应:“马上,马上,再看一下,就一下。” 就在董十三和许二茂抢夺手机的时候,车间开工的电铃却忽的响了起来――此时已经是七点三十分整,到了正式开工的时候――也不知是不是这忽然响起的电铃所惊到的缘故,原本被许二茂攥在手中东芝T618X竟忽的从他的手中滑落,落在了许二茂面前的冲压机操作台上,这下可吓坏了董十三――这可是自己几个月的工资。更吓坏了滑落手机的许二茂――这同样也是他几个月的工资,他可不愿意为自己的好奇心白白搭上几个月的血汗――有那功夫还不如去厂子后面的洗头房乐呵乐呵――于是他便猛地伸出了纹着蝎子的粗短右手,去捡起那掉在滑块前面的手机,就在许二茂伸手的同时,董十三也已经伸出了手――手机此刻已经被他牢牢地攥在了手中――但悲剧也就在同一时刻发生――20吨压力的滑块重重的砸在了许二茂的右手上――那时的冲床还没有保护工人安全的安全光棚――即便在有安全措施的今天,这样的事故也依旧屡见不鲜――所以许二茂那只粗短但灵巧的右手,此刻便已经化为了一坨稀烂的肉泥。碎裂的骨碴和血肉混合在一起,像极了被人狠踩了一脚的稀烂柿子,虎口上那只原本青黢黢的蝎子,此刻也已经完全不见了踪影,好似从来都不曾存在过一般。 “啊!”一阵痛苦的叫喊声从许二茂的口腔中迸出,穿过了机器的轰鸣和人声的嘈杂,直直的叩击在每一个听到喊声的人心头。 待到董十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所面对着的已经不再是那个有着大飞轮的墨绿色冲压机,站在他面前的也已经不再是顶着一头彩发的“二流子”许二茂――他此刻正站在厂长的办公室里,那个胖鳄鱼般的车间主任正站在他的对面,脸上淌着腻津津的汗。 “董十三。”开口说话的是坐在胖主任旁边的厂长,这是个秃头顶的中年人,却总是把仅剩头发都齐齐的梳向一边,用来掩盖他的秃头。他端起了面前的不锈钢茶杯――这也是他自己的厂子里加工出来的――抿了一口茶水:“许二茂的手,是怎么一回事?” “就是他董十三,就是他董十三!要不是因为他,我们二茂也不可能把手给压断了。”胖主任一边擦试着脑门上的汗,一边紧紧的盯着站在对面的董十三,两只小眼珠里充满了怨毒的目光,好像要用目光将董十三杀死一般:“大夫说了,我们家二茂的手保都保不住――骨头都碎成了末儿啊,他才二十三,他以后可怎么办呀!他以后就一只手了,他还没娶上媳妇儿啊!” “李主任,你先不要着急。”厂长将手中的茶杯轻轻的放到桌面上,嘴角一勾,露出一丝和善稳重的笑容:“董十三,你也不要怕,我问你,许二茂的手是他自己压到的,还是你给压到的?” 第一章(三) 董十三还没来得及开口,胖主任便已经怒不可遏,却仍旧在厂长面前尽力的保持着谦恭:“厂长,这还用问,我们二茂的技术一直是厂子里面最好的――我是说我那个车间。再说了,难道许二茂疯了,自己把手伸到那机器的下面?可是他技术再好也没用了,少了一只手,还怎么可能再操作机器了,还怎么可能再在厂子里做工了?就是去工地上搬砖,人家都会嫌弃他是个残废……”说着眼泪便顺着眼角悄悄的滑落,又和脸上的汗珠混杂到一起。董十三就看着那泪水和汗水的混合顺着胖主任的脸颊轻轻的滑下,又被他那只带着“野马”手表的胖手所揩去,却始终都没有说一句话。 “咳咳。”厂长轻轻的咳嗽了一声,抬起眼皮看着站在对面的董十三:“许二茂同志的手已经没有办法挽回了,据我了解,冲压机是他自己控制的,手应该也是他自己压到的。”厂长抬了抬手,阻止了意图说话的胖主任:“无论是你还是许二茂,都是我们厂子里很优秀是两位同志,无论是熟练程度还是工作态度,都是非常优秀的――上个月的‘优秀标兵’就是你和许二茂嘛。是吧李主任?” 胖主任垂着眼皮,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哼哼,表明了对厂长话语的认同。于是厂长便又抿了一口茶水,继续道:“对于许二茂同志的伤势,我们是非常的关心。虽然是他自己操作失误伤到了手,可是这件事情和你也是有关系的,你也是要负有一定的责任的。这个你要理解。” 董十三低着头,双手紧紧的捏着工服的那早已开线的衣角,那个银灰色的“小砖头”就静静的躺在在工服右侧的口袋里,此刻正紧紧的贴在他的右手手腕,好像真的变成了一块沉重的“砖头”——仿佛下一刻就要将他拍倒在地上,拍扁在秃头厂长那张花梨木的办公桌前。忽地又觉得那砖头真的已经狠狠的砸在了他的头上——又好像是冲压机的滑块落下,直砸的他血肉模糊,却又还勉强保留着一丝清醒。他忽地对许二茂有了一丝怨恨——若不是这个该死的许二茂非要抢着看自己的手机,又怎么会把手机掉落在冲压机的工作台上,又怎么会被冲压机压碎了手。转念却又开始痛恨自己,痛恨自己为什么非要炫耀那么两下——如果没有把手机拿出来,那该死的许二茂就不会看到自己的手机,更不会把手压碎——或是自己不应该催他快把手机还回来——多让他看那么两下其实也没什么,又不会多一条划痕少一个零件,更不会变成他许二茂的手机。那么此刻的他就应该还站在“伙计”的面前,悠闲地压着餐盘,说不准还能听许二茂再多吹几句牛,听听他口中的那些“社会上的朋友”的故事——通常他们上工的时候便都是如此——许二茂一边做工,一边“夸夸其谈”——他讲话的时候,嘴角的烟卷便顺着嘴唇的张合而不住的摇晃着,但手上的活计却是不停,有时候做的兴起,便会摘下手上的胶皮手套,露出右手虎口上那只青黢黢的蝎子。这时他的手便比平时翻飞的更快,那只青黑的蝎子便仿佛有了生命一般,不住的上下爬蹿,一会儿舒展开那条长长的尾巴,一会儿又将尾后的毒钩收起——这时他便已经压好了一件餐盘,或是碗碟,正在准备更换下一块金属板。董十三虽然对许二茂口中的“大哥小弟、帮派社会”没什么兴趣,但当作小说演义来听听也还是不错的。遇到感兴趣的话题,他便微微的侧一下头,在通常的“嗯嗯啊啊”之外多补充那么一句“后来呢”或者“为什么”。此时的许二茂便会将嘴角的烟卷猛地往回一吸,讲话的神态也更加的“充满激情”——“这你都不知道,这是这么一回事儿……”有时说的兴起,声音便不自觉的高了起来,这时整个车间都能听到他口中的那些“江湖故事”,常惹得同一车间的工友哈哈大笑,也惹得鳄鱼般的胖主任吹胡子瞪眼。 待到董十三从厂长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已经到了中午休班的时候。胖主任就那么站在厂长办公室的门口,直直的盯着董十三走出厂区,才赶忙骑上停在楼底下的“宗申”摩托车,飞驰向离厂区最近的逸夫医院——他的外甥许二茂正在那里治疗,自己的手机上已经堆满了几十条的未接来电,还有一直闪烁不停的短信提示灯——医院也不是慈善机构,无论你伤的有多重,都不会让他们因为垂怜而少要你一分的医药费。 董十三就那么低着头往员工宿舍走,五分钟后又低着头从宿舍里面走了出来,此时他的怀里便已经多了一个军绿色的帆布包。一路上有路过的工友向他打招呼,问他: “董十三,你去哪?”“董十三,许二茂的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或是“董十三,厂长和主任跟你说什么了?”“董十三,你是不是被那个秃老鬼给开除了?” 可是无论别人怎么问他,也不管别人问他些什么,他都只是一个劲儿的低着头走路,却一个字都不曾开口。待到他走出工厂大门,走到工厂不远处的小饭馆,看到面馆老板那张油腻腻汗津津的胖脸时,他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一碗阳春面。” 饭馆老板干笑两声:“要不要再来点别的?” 董十三攥了攥衣角,默默的摇了摇头,径自坐在了门口的桌子旁。 “要不来瓶儿啤酒?” 董十三紧攥着衣角,再一次摇了摇头。 饭馆老板原本热切的眼神忽地便冷了下去,扭头向后面灶旁的婆姨喊了一句:“给弄碗阳春面。” 董十三当然看到了老板的冷脸,也听到了老板转身离去时所留下来的那句含混不清的话语,但他却只是紧紧的攥着自己的衣角——他已经没有多余的钱——他努力工作这么久的全部血汗,都已经留在了秃厂长的办公室里——当他从怀里掏出那个黄色的小本本,将它颤巍巍的递到胖鳄鱼手中的时候,他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已经被抽干,浑身所有的力气也都已经被那个胖鳄鱼所吸走。但他又不得不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辛苦全部付之东流。他觉得自己像极了冤大头,但又冤枉的那么的理所当然,他觉得自己的胸膛里好像憋满了一团火,烧的他整个人都在颤抖,却又无法把它熄灭驱散。他记得胖主任接过存折时的眼神,也记得自己出门前秃顶厂长所说的话:“小董啊,你是我们厂子里的优秀标兵,上星期你也才涨了工资嘛——我都记得的,而且我也一直很看重你的。我们已经失去了许二茂同志——这不是我说话难听,许二茂同志以后可能都不太适合再继续冲压车间里的工作。但是等他伤好回来,我们还是会给他安排一个合适的工作。但是你,小董。”秃厂长说到此处已经情不自禁的站起了身:“这段时间你也得多努努力,不要被这件事情影响了工作,我们已经失去了许二茂同志,可不想再失去另一个优秀的员工,另一个优秀的工友。我们厂子里的生产任务还是很重的。李主任,我知道二茂是你的外甥,但是你也不要太过于悲伤——十三你有时间记得去看望一下二茂,不管怎么说,不管怎么说,我们既然都在厂子里,我们就都是一家人。我希望大家把厂子当成自己的家,大家要一起建设它嘛……” 董十三已经不太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吃完那碗阳春面的,也已经不太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走到汽车站的。他只记得自己走到汽车站的时候,整个天都已经黑透。脚上的解放鞋也已经沾满了尘土和泥巴。一个黑瘦的售票员正坐在旁边,脸上戴着崭新的雪白口罩: “去哪儿?” 董十三低着头,一言不发。 “同志,你去哪儿?同志,同志?不是,你……” “河源。”董十三猛地抬起头,眼神里闪动着一丝奇异的光:“我去省城河源,就去河源。” 第二章(一) “8月15日,河源顾氏投资集团有限公司通过河东省红十字协会,将250万元的‘胶原蛋白肽胶囊’保健品捐赠给在抗击沙士一线的医务人员。据省工商联介绍,数月来,我省秋叶集团、梅花k集团、腾飞生物技术股份有限公司、顾氏旗下的明楼房地产开发股份有限公司等数十家民营企业,共向抗击沙士一线的医务人员捐款捐物778.24万元。其中顾氏集团董事长顾明楼女士以私人名义通过红十字协会捐款75万元,此款专用于慰问奋斗在抗击‘沙士’第一线的医护人员,以改善医护人员的生活和营养条件。并表示:‘作为一个拥有高度社会责任感的企业,我们保证将全力以赴,与河东人民共渡难关。我们特别要向无私战斗在抗击沙士第一线的医护工作者表示我们崇高的敬意和衷心的谢忱。’……” 断断续续的广播声仍在继续着,在经历了三次的急转弯和两次的急刹车之后,紧接着又是一次突然的急刹,原本颠簸的客车便猛地停在路中间,直晃得车内的人胃里一阵的翻江倒海——“我说师傅,您慢点儿。再这么开下去,咱哥们儿非得把昨夜的晚饭给晃悠出来。”讲话的是个肥胖的中年男子,脖子上一条小拇指头粗的大金链子正不住的闪晃着周围人的眼,一看便不是个好惹的主儿。“前边儿那灯,红色儿的,您有本事您自己飞过去啊。”司机的脾气也不算小。斛宴看着周围哄吵的人群,只觉得一阵的心烦意乱,恨不得插翅飞回出报社——赵山河已经快把他的手机打爆了,前一天采访的新闻稿还没有写出来。对于新闻人来说,效率就是生命,失去时效性的新闻便不再是新闻,而是“故事”——这是赵山河天天挂在嘴边的话。对此斛宴也是极其的认同——真实性和时效性本就是新闻所最重要的两个要求——真实是新闻的生命,不真实的新闻根本就不算是新闻,而缺乏时效性的新闻是没有价值的新闻,是“旧闻”。“旧闻”无论有多真实、多劲爆,却始终都差那么一点——毕竟又会有多少人愿意去关注那些已经逝去的往事呢? “咳咳。”车厢的角落里猛地传出两声轻微的咳嗽,这声音虽然低微,却穿透了嘈杂的人群和轰鸣的发动机的响声,直直的砸进每个人的心里——那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妪——原本坐在她身边的人此刻都在不住的向别的方向蠕动着,看着老妪的眼神里也充满了恐惧:毕竟“沙士”这种恐怖的瘟疫最典型的症状便是持续的发热和咳嗽。虽然新闻上说沙士患者已经全部治愈,但谁知道有没有“漏网之鱼”呢?更何况大家已经被这种可怕的肺部疾病折磨了整整快有10个月——即便是平素里再温和再礼让的人,此刻都免不了会变得敏感——对此作为记者的斛宴更是深有体会——他已经四个月都没有回过家了。并不是他不想回去,而是他根本回不去。在得知他曾经冒死进入抗击“沙士”第一线进行采访之后,自家小区的保安曾经打电话来问候他的安危:“斛记者,我看到了报纸上你写的新闻,你真的进去病房采访了吗?那么你现在怎么样,您家里都挺好的,最近还回来吗?咱们这边隔离什么的还是挺紧的……”对于这样的关怀斛宴也只能付之一笑——他当然明白小区保安的意思,但他也并不觉得埋怨——毕竟他也只是在做自己的工作。更何况这也应该是大多数人的意见:自己若是真的回去,就算不被打出小区门,也得引起一阵不小的慌乱。 此刻那个老妪已经陷入了一种极其尴尬而又可怜的境地,无数的目光紧紧的盯着她,其中充满了嫌弃和恐惧,人们的嘴里不住的念叨着:“踏马的她不会是沙士病人吧。”“有病还出来坐车,还是公共客车,这不是出来害人嘛。”说话的是个留着“杀马特”发型的年轻男子。“有病就应该滚去医院,治不好就踏马的别放出来。”这句话是从那杀马特男子旁边的女孩嘴里冒出来的。“让她下去呗,下去不就屁事儿没有啦。”那戴着大金链的中年男子揉揉鼻子,顺便将脸上的口罩又拉高了几分。——“对不住,她还真下不了,这违反规定。”讲话的是坐在最前面的司机:“前面儿就是交警,您各位可别害我。”于是原本断断续续的讨论声、咒骂声便再一次掀起了一轮新的高**潮,各种生殖、祖宗、子女相关的词汇都在这里汇集,又将它们全部倾泻在这个可怜而又无助的老妇人身上。尽管她已经在一个劲儿的解释:“我不是,我没有,我只是唾沫呛到了嗓子眼儿……”但这完全阻止不了他们将更多的唾沫星子喷洒在她——以及她全部的亲人子女身上。有人甚至已经准备动手,却又被旁边的人拉住:“你不怕被传染啊?”整个车厢就这么轰乱的吵闹着,混杂着呲呲拉拉的广播声,轰轰隆隆的发动机轰鸣声,马路上车喇叭的响声以及远处传来的火车汽笛声,像极了农村丧礼上的吹打班子,又像一出不知何时才能停止的闹剧。 斛宴已经决心终止这一出闹剧,但就在他站起身来的前一秒,另一个身影却已经赶在他的前面站起,另一道声音也已经赶在他的前面发出:“让她来我这边,我就挡在她前面,她要是真的有病,那也是我第一个死。”说话的正是坐在斛宴旁边的董十三。说罢他又抱歉的看着身边的斛宴,轻声的道:“不好意思,不知道您介不介意?”斛宴轻轻的站起身来,微笑着道:“当然不介意。”然后他又轻轻的走到那老妪的身边,将她搀扶到自己的座位上:“您就坐我这里。”随即他又伸手——一手握住座位旁边的栏杆,一手轻轻的扶了一下脸上的金丝眼镜,朗声道:“我刚刚已经碰过这位老太太了,而且我也可以负责任的告诉大家,这位老太太她很健康,绝对不是沙士患者或者携带者。” 第二章(二) “你是大夫吗?凭什么你说不是就不是,沙士可不是什么小事情,那是要人命的东西。”声音尖锐而刺耳,隐藏在车辆的某个角落里,试图引起下一阵的骚乱。 “我不是医生。”斛宴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却依旧保持着应有的沉稳和礼貌:“我虽然不是医生,但是,但是大家对于沙士的应该也已经非常了解了。沙士最典型的症状就是发热、咳嗽,临床还会有肌肉酸疼和呼吸衰竭,重症患者还会有呼吸窘迫症状,我说的没错吧。” “这位先生说的不错。”一旁的董十三应和道:“我们厂子里面都天天做宣传,告诉大家要正确的面对沙士。”突然提起厂子,董十三更觉得难受和委屈,他仿佛又看见许二茂右手上那只青黢黢蝎子,又看见了那只被冲压机滑块压的稀碎的右手。“但是。”斛宴看着坐在自己座位上惊魂未定的老妪,坚定的道,“这位老太太的体温非常的正常,丝毫没有发热的迹象,所以她绝不可能是沙士患者。”老太太感激的看着斛宴,好似在茫茫大海中漂流数日终于遇到了一块舢板的可怜旅人,嘴里不住的念叨着:“我没病,我没病,这位小伙子说的是,我……”斛宴回过头看着车厢里的众人,眼神里充满了坦诚和肯定:“更何况沙士是可防、可治、可控的,刚刚新闻里大家也都听到了,我省的沙士患者已经被全部治愈,所以大家已经不必再为了沙士而感到恐慌。即便真的还有未被发现、未被治愈的沙士患者,我们也应该对他们提供帮助,送他们去医院接受治疗。而不是把他们当作流毒来看待,唾弃他们,害怕他们。毕竟他们都和我们一样啊,都是普普通通的人,又有谁会愿意被沙士所困扰,所伤害呢?” “不错,这位先生说的有道理。”董十三只觉得内心一阵的激动,这样的话换做他是绝不可能说出来的,但眼前这位戴着眼镜的陌生男子的话语却给了他很大的触动——就仿佛带有魔力一般,让听到的人感到温暖和安心。“你说不怕就不怕,你见过沙士患者吗?你知道那玩意儿有多恐怖嘛?”那道尖锐刺耳的声音却再次响起,仿佛午夜里哀嚎啼叫的乌鸦,见不得片刻的安宁和稳定。于是原本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车厢便再次有了沸腾的势头,一个个和生殖、祖辈有关的词语也再一次在车内乘客们的口中酝酿着,不知何时便会忽地喷涌而出,一股脑的发泄到斛宴、董十三以及那可怜老妪的身上。 董十三已经完全慌了神——他知道自己的嘴巴绝不可能说的过那些习惯了靠口舌来伤人的家伙——莫说是这满满当当的一车人,便是只有一个人,他也绝不可能说的过——他的嘴巴实在是笨的可以。而那个老妪此刻已经颤颤巍巍的站起了身,用卑微而又孱弱的口吻不住的哀求着:“司机师傅让我下车吧,让我下车,都是我都错,我……” “下个屁啊下。”司机狠狠的朝窗外啐了一口粘痰,一边紧盯着前方红灯下面的大檐帽,一边大声的咒骂着,“让你下去,我的车本儿就没了,没了本儿我他妈的全家喝西北风去啊?”于是原本掩盖在涌动暗流上面的那层冰盖,此刻便再一次有了碎裂的迹象:“我他妈……”紧接着便又是各式各样的污言秽语,好似从乌云深处落下的酸雨,将要腐蚀这本就杂乱不堪的大地。 “我当然见过沙士病人。”斛宴的话好像一把擎天的巨伞,又像极了立在众人面前的靶子——那些还未落下的腌臜言语此刻都已被这把“巨伞”所阻隔,但它又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于此:“我不光见过,而且还和他们近距离的接触过。我看着他们被病魔所困扰,也看着他们顽强的和病魔做斗争。我看着那些顽强的人从病魔的手底下逃离,也看着逃离失败的人被病魔所带走——我看着他们痛苦,看着他们不甘,却又不得不屈服,死亡。我曾经目送着病人的离去,看着惨白的床单掩盖住他们痛苦的面容,看着他们被抬走,又看着新的病人到来。我不知道怎么样去形容当时的景象,但是我知道,我们不会在病魔的面前屈服——病魔可以将我们杀死,但永远,永远都不可能将我们击败。” “你听他吹牛。”那个杀马特青年一边拉扯着自己的口罩一边皱着眉头道,“他见过沙士病人,我还和沙士病人亲过嘴哩。”“呸呸呸,你才是沙士病人,你全家都是沙士病人。”旁边那个女孩拧着他的耳朵,看起来恨不得当场互相亲个嘴儿。“人家也不能叫吹牛。”杀马特青年笑着握住女孩儿的手,“电视是天天报道呢,报纸上、杂志上不也天天就是写这些东西——今天熏醋啦,明天喝酱油啦,后天保不齐让你生嚼猪大肠哩。”“哈哈哈。”紧接着又是一阵的哄笑,众人都被杀马特青年的话所都笑,就连那坐在后面的老妪,嘴角都忍不住的向上翘起,却又极力的控制着,变为了轻声的咳嗽。 “这位老太太确实没有感染沙士。”一道清丽的声音从老妪的身旁响起,却是一个年轻干练的女子。她的脸上戴着雪白的金柏利KN95口罩,手中握着一只崭新的水银体温计。她一边看着温度计,一边认真的道:“这位老太太不光没有生病,而且她现在非常的健康。”原来就在众人吵闹的时候,她已经掏出了随身携带的体温计,测量出了老太太的准确体温。“我叫穆海棠,是市逸夫医院呼吸科的副主任。”穆海棠笑着收好手中的体温计,习惯性的将它插回衣领旁的口袋,“我接诊过很多例的沙士患者,我对他们非常的熟悉。我用我的职业道德做担保,这位老太太绝对不是沙士携带者。如果后续有什么问题,大家都可以到市逸夫医院呼吸科来找我。” 第二章(三) 听到穆海棠的担保,原本哄闹不堪的车厢才再一次归于平静。“我就说嘛,这老太太慈眉善目,怎么会是病人。”戴着大金链子的中年男子肯定的道,一边说话,一边将脸上的口罩又拉紧了几分。“就是就是,老奶奶精神矍铄,长命百岁长命百岁。”于是原本充斥在车厢里的咒骂和怨毒此刻都已经奇迹般的消失不见,那个造型别致的杀马特青年闭着双眼,靠在坚硬的椅背上,仿佛已经进入了梦乡。那年轻的女孩正依偎在他的肩头,不知在做着什么样的梦。 “先生你真的……真的见过沙士患者吗?”董十三一边看着斛宴,一边舔着干裂的嘴唇问到。 “我确实见过沙士患者,不光见过,而且有过亲密的接触。”斛宴露出一丝亲切的微笑,极力的压抑着心中的不快——任何人在被人嘲讽的时候都免不了如此,斛宴当然也只是一个普通人。但他的修养和职业都不允许他在此时将不快表现出来:“四月二十二号的时候,那天我刚刚出差回到河源。”斛宴的轻轻的扶了一下眼镜,娓娓道: 那天晚上,大概是九点多的时候,我接到了我们报社——就是山河日报——主编赵山河的电话,他的声音很粗,有点像罗大佑那种感觉,他说:“我们在开关于沙士的会。” 我当时刚下飞机,刚从消毒喷雾底下走过来,整个人都有点黏糊糊的。但我还是马上拦到了一辆出租车,很快的赶回报社,我说“我做,让我去做。” 我已经憋了很久了,之前的几个月,“沙士”就已经被人频繁的提及,就连我们家楼底下卖鸡蛋的刘大婶,自行车车把儿上都挂在一大袋子的板蓝根,那天她碰见我,一把刹住车,拉着我就问:“你不是在报社嘛,这‘沙士’到底怎么个情况啊,严不严重啊?”就连我出去出差的时候,都看见外省的记者在做相关的采访,但我们这边却杳无音信。家里面的电话却是一个接一个――“芫荽又涨价了,说是预防沙士。”要不就是“你看看那边板蓝根贵不贵,不贵就捎一箱子回来。”当然也有关心的,让我注意健康,小心不要生病什么的。等我回到报社就已经是晚上十点后了,隔着老远就看到了窗户上透出的灯光,一打开门,满屋子都是烟气,呛得人能流出眼泪来。“现在情况怎么样?”我说。 “不知道。”赵山河的回复干脆利落。 “那现在怎么办?” “去现场。”赵山河嘴角的烟卷都快要燃尽,长长的烟灰就那么挂在他的唇边,像极了一条灰色的蚯蚓。 当天晚上开会,说要采访市长和卫生部主任,结果谁都联系不上——电视台都采访不到,我们这些纸媒——更何况我们还不是什么出名的大报纸,那更是难上加难。“那就去医院吧。”赵山河最后拍板道。 “哪家医院?”问话的是沈墨言,是报社新来不久的实习记者,也是我带的徒弟。 “要去就去最大的。就去逸夫医院。”那时候也没什么防护意识,做美工的林大叔心疼我们,给我们一人买了一件夹克。滑溜溜的,可能是觉得这样病毒沾不上。我分到一件淡蓝色的。既然赵山河拍了板,我们第二天就到了逸夫医院,去跟医院的负责人交涉,与其说交涉,倒不如说是纠缠:“让我们进去吧。”负责人看看录音杆:“这毛茸茸的东西不能进。”“那好,录音师不进。”他再看摄像机:“这东西没办法消毒,也不能进。”“那……摄像也不进。”气的摄影师小武直跺脚。 所有的机器都不能进。 ——“那让我进去,给我个录音笔,放在衣服里面。” ——“有意义吗?” ——“有。” 我们跟着一位呼吸科的大夫到了市逸夫医院的隔离病房,他们给我套上了厚厚的防护服,三层,热的人透不过气来,那时已经入了春,气温也早已经回升,但没有人会抱怨防护服的厚重和闷热——每个人都恨不得它再厚实上几分。近视眼镜就隐藏在防护镜的后面,一哈气就会结起一层朦胧的雾气。病区不在楼里,是一排平房,玻璃门紧闭着,没有人来开。大夫走在我的前面,手按在门上,很慢的推开,留了一道侧身能进去的缝。后来摄像小武曾寄给了我一张照片,是在我临进门的一瞬间抢拍下来的——我穿着厚厚的防护服在向外面的同事们招手,一只脚已经迈进了门里。 “当时你在笑。”小武后来跟我说。但我自己却一点印象没有。那张照片现在就摆在我办公室的桌子上,但我却完全看不出自己在笑——脸都完全看不到,又哪里看得出有没有在笑。我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进去的病区。 长长的走廊很是阴暗,通向遥远的前方,像极了学校里的教室长廊。可能不过五十米的长度,但在当时却一眼望不到尽头——也许是走廊背阳的缘故。一扇扇的病房门紧闭着,原本漆成墨绿的木门都已经有些掉色,露出了掩藏在里面的深褐的木色。一个个红色的污水桶摆在门口,套着黄色的厚垃圾袋——里面丢满了一双双废弃的鞋套,就是常见的那种蓝色的塑料鞋套,这也是防护措施中的一部分。“我们已经没有更好的鞋套。”大夫说。走廊里间或的摆放着小的酒精灯——我想那些是酒精灯。支架上摆放着一个个小的搪瓷盆,里面盛放着过氧乙酸消毒液,整个病区就凭借着酒精灯加热这一个个搪瓷盆里的液体所产生的蒸汽来维持着走廊空气的清洁。“别说有没有消毒灯,就连这些消毒液都来之不易。”大夫看着那个小搪瓷盆,苦笑着道,“我们这已经算是很好的设备,很多二级,或者其他一些医院,就连这样的设备都没有。别说是过氧乙酸,就是84消毒液和来苏水都没有。”那怎么办,我问。“没有办法。”大夫说,“只能多开窗勤通风,期盼着老天爷可以把这些该死的病毒带走。” 第二章(四) 大夫伸手去推其中的一间房门。房门陈旧而又沉重,一推便发出一阵“吱呀”声,在安静的病区里显得尤为的刺耳和突兀。房门一推开便是病床的床尾。一个老人正躺在病床上不住的喘息着。他的脸上戴着口罩,手背上扎着一根颇粗的针头,一根透明的塑料软管连接着他的手背和挂在床头架子上的吊瓶。吊瓶很大,里面的液体通过那根软管,正源源不断的输送进他的体内——看起来却完全没有作用。他的脸都已经浮肿且发亮——那是持续高烧的表现,他的双眼迷茫的看着屋顶,双眼都蒙着一层朦胧的白翳。眼睑的皮肤堆积着,形成一层紫色的月牙。看到我们进来,他便努力的转动眼珠,朝向我们站着的方向。 “今天感觉怎么样?”大夫问。 “就那样,不死也不活。”老人努力的看着大夫的脸,含混的河源口音中夹杂着一阵阵的水声,那是肺部积水和粘痰的声响。 “家里人呢?打过电话没有?”大夫的脸紧贴着老人的脸,仔细地听着老人的话。 “我们家一共七口。”老人喘息着,“全得了这个病,我老伴儿——昨天转院了,说是那边医疗条件更好一些。还有我女儿女婿,弟弟、弟媳妇儿,还有侄子,都得了这个病。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他一边说,一边剧烈的咳嗽着,到后面便只剩下了一个劲儿的咳嗽,咳的整个人都在不住的抽动。我甚至能感受到病床的颤抖和作响。粘痰就卡在他喉咙的深处,不住的呼噜呼噜的响动着。我当时就站在他一米外的地方,站在厚厚的防护服里面。但我的呼吸却比他的呼吸更加的急促,心脏也在胸腔中剧烈的跳动着,快的仿佛要从嘴巴里跳出来一般。我甚至感觉它已经冲到了我的嘴边,已经要掉落到病房的水磨石地面上——它当然没有真的掉出来,毕竟我的脸上还戴着厚厚的防护口罩,将它的出路牢牢地堵死——口罩随着口鼻的呼吸不住的起伏着,却又紧紧的贴在口鼻上,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第一次感觉身体不受自己的控制——门就在我的身后,我就紧靠在门上。只要打开这扇倚靠在身后的门,就可以逃离这个恐怖的、令人绝望的地方,门外就是清新的空气,以及等待着我的同事和朋友——即便我现在跑出去,也绝不会有人嘲笑我是个懦夫——即便是懦夫也没有关系,我才不到三十岁,我还有大把的美好时光在等待着我,我的父母也都在家里等待着我。我甚至,甚至还没有谈过女朋友,要是就这么死了,岂不是非常的不孝。各种各样的奇怪念头都在一瞬间涌入我的脑壳,我的手也已经摸到了身后的把手,把手冰凉,凉的就像是深海底下的坚冰,但我的腿却又牢牢地定在原地,一步都不曾挪动——与其说是职业道德战胜了恐惧,倒不如说我整个人都已经被恐惧所占据——当时只觉得双腿有如灌满了沉重的铅块,又像灌满了烈性的烧酒,油酸、又重、又麻,还在不住的颤抖。 许是察觉了我的异常,原本伏在老人面前的大夫回过了头。为了更好的和老人交流,他甚至摘下了戴在脸上的口罩,露出了因劳累和熬夜而干裂起皮的嘴唇。他看着我的脸,挤出一丝理解和宽慰的笑,又轻轻的将口罩拉起,将他的脸再一次的掩藏在厚厚的口罩和防护镜下:“你还好吗……”我用力的摇了摇头,努力的驱赶着萦绕在脑内的恐惧和怯懦,“我没事。”我说,“进都进来了,我……”他轻轻的叹了口气,忽地又好像想起了什么,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躺在病床上的老人,兴奋的道:“你没有带摄像设备?”我说没有,他轻轻的嘘了口气,却依旧掩藏不住语气中的兴奋:“没带也没什么,但是,但是,你可不可以做一篇专访?”我本就是为了沙士的特别报道来的,也是他带我进来的,难道仅仅十几分钟的时间,就让他已经忘记了一切?“我没有忘。”他说,“我是说,你可不可以对这位老爷子做一篇专访,或者就是在你的稿子里多讲一下这位老先生的事情。”这让我更加的迷惑,整个病区有数十名的沙士患者,为何却偏要为这位老先生做专访?“他没有什么特别的,他只是我们院里几十个病人里面普普通通的一个,但是……”“当然可以。”我咽了口唾沫,走到老人的床边,看着老人的脸,一边压制着内心的恐惧,一边尽量的将语气调整平稳:“老人家有什么想说的都可以和我说,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我也一定会尽全力去做。”我不知道他会需要我帮他做些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也许我能够给他的只有倾听和同情,但当时他就是让我去摘天上的月亮,我想我也会痛快的答应下来。 “我叫庞博,生在1951年……”老人的声音沙哑而低沉,每说一句话都要比别人花费更多的气力,也要花费更长的时间。老人的叙述断断续续,原本不长的叙述却花了足足一个多钟头才结束。那天晚上回到报社,我才整理出了老人的人生轨迹。 那一年的秋天对于很多人而言都是极其难忘的,对于白山黑水间的动物们也是一样。成群的黄羊在广袤的大地上飞奔着,跟在它们身后的是同它们相互斗争了千百年的群狼——它们已经就这些相互抗衡了不知道多少代,从它们的先祖开始便是如此,而他们以及它们的后人也将会延续这个残酷的游戏——如果不是那些奇怪“生物”的到来——那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它们有着比老虎还要响亮的叫声,比猎豹还要迅捷的速度,比狗熊还要庞大的身躯,以及比犀牛还要坚硬的皮肤——它们像狼群一般列着队来到这里,飞驰而过的同时也在地面上留下两条长长的轨迹,以及消散在空气里的浓烟。那时的动物们还不知道这种奇怪的叫做“汽车”的东西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但他们就那么凭空的闯进来了——一同闯入的还有那些穿戴着衣冠的两脚兽,以及背在他们背上的长长的黑硬铁管——两脚兽们把那些东西叫做枪——此时的它们还没有认识到这种叫做“枪”的东西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存在。而当它们认识到的时候,那些拿着枪支的两脚兽——他们自称为人类,已经在这里开垦出了大片的耕地,而它们的同类——以及对手的尸体则出现在了他们的碗里,而他们的皮毛也已经变成了人们的新的衣冠。 第二章(五) 汽车载着一批又一批的人类来到这里,他们大都穿着款式相近——就连颜色也相近的服装,手中握着出处唯一的红色书本,凭借着对于领袖的无比忠诚,凭借着对于国家的一腔热血,凭借着正在成长的血肉之躯,以及在学校学来都浅薄知识和那场运动洗浴后的狂热赤诚,来到这里——那块后来被称为北大荒的地方,抛洒着自己的汗水,贡献这着自己的青春。 在那些朴实又坚韧的青年中有一个满头卷发的青年男子,他有着可观的身高,宽厚的胸脯以及一身在劳作和汗水中形成的强健的肌肉——这是他引以为傲的事情,在闲暇的时候,他总是喜欢和周围的小伙子们比赛掰腕子,至于赌注,有时可能是一张二分的粮票,或是半簸箩的煤球——有时干脆什么都不赌,就只分个输赢。每当他掰腕子的时候,总是习惯性的将袖子高高的卷起,露出黝黑坚实的手臂,将手肘放置在桌面、石板,或是田埂上——“开始。”——于是对面那张原本悠闲地脸便渐渐的变得凝重,到后来往往都会变成一种紫红的酱色,牙齿也咬的咯嘣崩作响,汗水就那么从对方的额头上渗出,又缓缓的滑行到眉梢、鼻尖,再到嘴角、下巴,最后砸在地面上,开出一朵破碎的坚强的花。 就在对方终于坚持不住,手臂终于被他压倒的同时,围观的人们总是会发出一阵惊叹讶异却又理所当然的喧哗,“庞博又赢了,”“每次都是他,我们这个生产队,就他力气最大,活儿也干的最多。——讲这话的通常是生产队的队长。于是周围的人便继续吵嚷起来,有的说,“我的活儿也干的不少,我上次一口气收完了三大捆荞麦。”有的又说,“我上次可比你多收了两捆苞谷呢。”“那又怎么样,你看看咱们那块小黑板上,工分儿最多的还是人家小庞。”讲这话的当然还是生产队的队长,他是个四十多岁的东北汉子,总是习惯性的叼着半截自己卷的烟卷——烟叶当然也是生产队里种植出来的。就在众人吵嚷的时候,有个身影却总是静静的坐在一边,看着吵嚷人群中最为壮硕的那个年轻人,看着他朴实的面庞上那一抹开朗谦和的笑容。按说这样的旁观是极其隐秘且不易被人发现的,但次数多了却难免也会露出“马脚”——于是庞博一抬头便看到了她,那个扎着两条大辫子的年轻姑娘——也是他后来的妻子,淑芬。他们的爱情是那么的突如其来却又顺理成章——年轻的心总是很容易便靠近到一起,而他们这一靠近,便紧贴了三十年,期间妻子淑芬为他生下了一双儿女,而他们也在十几年前——也就是大瑶山隧道贯通,全球人口突破50亿的那一年,在离开河源20年后,庞博带着妻子淑芬和一双儿女再次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 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城市里,一家人,一无所有,但是能干的庞博和淑芬夫妻俩终于还是在这里重新扎稳了脚跟——庞博成为了河源市邮电局的一名厨师,而他的妻子淑芬也同样成为了一家餐厅的高级面点师。经过十几年的打拼,一家人终于住进了三室一厅的大房子,儿女们也终于都成家立业,而就在他和老伴以为终于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沙士”来了。 “我只能张着嘴,干吸气,感觉肺都要憋炸了。”老人说,“我感觉自己的肺都已经停止工作了,仿佛它已经脱离的我的身体,又像是被注满了水泥砂浆,我烧到39度多,而我的女儿则烧到了42度,体温表都看不到度数了。我只觉得整个人都已经飘在空中,仿佛灵魂已经离开了自己的躯体,就那么向上飘,向前飘,一直向门窗的地方飘去。直到将要飘出病房的一刹那,才猛地一激灵——于是原本飘在半空的灵魂才又突然的回到躯体——原来我还躺在病床上。” 我本应该提问的,但此刻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觉得自已的灵魂也已经轻飘飘的从颅顶上钻出,又像一阵烟似的飘荡在病房里,就那么停滞在半空,俯瞰着屋里的一切——我仿佛真的看到了躺在病床上喘息着叙述的老人,看到了穿着厚重防护服的身影——那是我自己,我当时就僵硬的站在老人的病床前,腰伏的很低,像极了乡村河里的青黑的虾米。还有一个戴着呼吸机的小伙子——那是另一张床上的病人,他的呼吸粗重而凝滞,那个同样穿着防护服的大夫正站在他的旁边,认真而又关切的查看着他的状况。 “我当时真的觉得死了算了,与其活得这么痛苦,倒不如痛快的去见阎王。”老人紧紧的抓着我的手,皱巴的手背上青筋有如树藤般遍布着,“但是……但是她们说,她们和我说,说你不能死,你的儿子和女儿还得看着你呢,你就是为了他们也得活下去。我的痰就那么卡在嗓子眼儿,就好像塞了个软塌塌的乒乓球,不上,也不下,是那个……是那个闺女帮我吸出来的呀……”老人的眼睛用力的睁着,口中不住的喘息,肺部的杂音就像漏油的卡车发动机一样响动着,一下下的叩击在我的心口上,“我笑着还活着,但是……但是那个闺女也染上了沙士,这都是我害的,可是……可是我都不知道她到底是谁,她们都穿着和你一样的隔离服,戴着大大的口罩和镜子……我……我……”老人说着整个人都不住的颤抖起来,紧接着就是剧烈的咳嗽。肺部的杂音连带着整个病床都在不住的作响,那一瞬间我感觉整个房间都在不住的摇晃,门窗、桌椅,病床,甚至于吊在屋顶上的日光灯,都在不住的颤动,摇晃,直到老人的咳嗽停止,那种剧烈的眩晕感才些微的有所缓解。 我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的病房,我甚至也不太记得是什么回到的走廊,我只记得老人紧紧的拉着我的手,用尽全身的力气所说出的那句话:“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去,如果我死了,就把我的眼角膜捐给有需要的人,把我的尸体拿去研究,拿去研究对抗沙士——或者其他的病症的方法,只要还有一点的用处,我就希望我可以为社会再做点什么……” 第三章(一) 原本亮着的红灯不知何时早已经改变了颜色,原本拥堵着的车流也不知何时开始变得通畅。颠簸的长途客车再一次停止在路边时,原本悬在人们头顶上的太阳已经悄悄的降到了西边,挂在西边的一处模糊的楼房顶上,染红了大半的天际,也给这座拥挤而又繁忙的城市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边。原本挤在车里的人们摆动着已经有些麻木的肢体,一边拎着自己的行李,一边蜂拥着从车门口挤攘着下车。司机一边揉着有些酸疼的脖子,一边看着车外三两并排着的人群:那个戴着大金链子的中年男子正大声的打着电话,脖子上的项链在夕阳的照射下显得更加的耀眼。那对杀马特小情侣则旁若无人的搂抱在一起,深情地啃着对方的脸,恨不得要将对方整张脸颊都涂满自己的口水才肯罢休。那曾被众人当成病患流毒的老妪正颤巍巍的缓缓走着,手中那根已经用的油亮的龟裂竹拐勉强的维持着她身体的平衡,每走一步,拐杖都会发出几声痛苦的哀嚎,抗议着老妪对它的摧残——你已经将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我的身上,为什么还要加上背上那个沉重的蛇皮口袋,以及挎在手肘上的那两个破旧布包。那个蛇皮口袋上已经沾满了尘土,为什么还要将它驼在背上?那两个布包已经打满了补丁,为什么还不把它们丢掉?你把它们丢下吧,丢下它们你就不用像现在这么的吃力,我也不用像现在这么的惜惶——老妪当然已经听到了竹杖的控诉,但她非但没有丢下背上的蛇皮袋,反而将背拱的更高,手肘上挂着的两个布包已经快要拖到地面,她便只能用力的抖动着胳膊,将那两个布包勉力的向上移动上三分。而至于其他的一些人们,有的正站在路边不住的招手,有的则已经被早已守候在这里的皮条客拉住——他们大多是一些车站附近小旅馆的老板,靠着低廉的价格和某些特别的服务来诱惑着这些风尘仆仆的来客们,他们自然也都有自己的一套拉客的法子——年轻的男人就叫大兄弟,女的都是大妹子。岁数大一些的没关系,但绝不能太小,太小了什么都不明白。衣服也不能太好,有钱人哪里会稀罕他们嘴里蹦出的那些玩意儿,而男人又总比女人要更好搞定一些——毕竟自古以来男人做那种事的都要比女人多得多,想做那种事的欲望也比女人要强得多——所以他们通常的目标都是那些独行或三两结伴的男人们,除了死缠烂打的坚持精神和油腻腌臜的三寸不烂之舌外,晚上添得褥子和褥子的漂亮程度才是他们隐藏的制胜法宝——即便被拒绝也没关系,河源客运站作为全河东省最大的汽车客运站,每天都有着大量的穷鬼会来到这里。傻瓜不一定都是穷鬼,但穷鬼中的傻瓜总是要更多一些。 董十三此刻正站在客运站里那棵粗大的法国梧桐旁,宽大的叶片在微风中不住的摇晃着,发出“沙沙”的响声,橘黄色的夕阳将叶片的影子投射在董十三的脸上,在他脸颊上映出一片片的斑驳,也将他和他对面那个红衣妇女的影子拉得老长。 “河东大学离客运站这里远的哩,你过去估计天都要黑透了。你大可以先住一晚上,明天起来再过去。我们这里又不贵,有免费的热水,床铺又软和,最重要的是晚上还可以添褥子。”红衣女人的一双三角眼紧盯着董十三怀里的帆布包,嘴边一颗老大的痦子正随着嘴唇的张合不住的上下移动着,上面一根长长的丑陋毛发正在夕阳的照射下闪动着诡异的光。 “我……我不要住店,我也不要添褥子,我就去河东大学。”董十三涨红了脸,双眼紧紧的盯着地面,一只老大的黑蚂蚁正在用力的搬运着一块面包碎屑,沾满碎屑的塑料包装纸就掉在距离蚂蚁五寸开外的地方,那是刚才一个戴着鸭舌帽的女童丢在那里的。 “诶哟瞧你说的,大兄弟我跟你讲,五块钱一晚上这绝对是良心价啊,再说了,你这么大一个小伙子,对吧……”那女人一边说着一边将右手搭上了董十三的肩头,董十三嫌弃的耸了耸肩,看着那只蚂蚁已经爬到了那女人的脚面上,正在那双充满褶皱的塑料鞋面上不住的打着圈子。五只丑陋的脚趾透过鞋面上的孔洞暴露出来,连带着暴露出来的还有脚趾关节上钻出的丑陋黑毛和隐藏在脚趾缝隙当中的腌臜黑泥。那女人一边喋喋不休的喷着口水,说话时脚趾还在不住摩擦着鞋底,那只背着面包碎屑的蚂蚁在转了三个圈子后终于爬上了条洗得发白的绿色裤腿。 “我就去河东大学,你就告诉我怎么走就好了。”董十三紧紧的攥着帆布包的底部,那个硬邦邦的灰色东芝手机正卡在他的小腹处,将他右边最下面的那根肋骨膈得生疼。 “要不我再给你便宜点,住宿我只收你四块五,晚上给你添一床好褥子。”那女人不耐烦的抽了抽鼻子,随即又堆起了一丝谄媚的微笑。 “我不要添褥子,今天最少有二十五度,二十五度再添一床褥子非得热的出痱子不可。”董十三用力的扭动着自己的身体,极力的表达着自己的不情愿。那女人见状忍不住撇了撇嘴——原来不光是个土老帽,还是个生瓜蛋子——嘴里却依旧不住的念叨着:“那不添,但是我跟你说啊,这个……” “我说了我不要,我不要住店,我也不要添褥子,我现在就只想去河东大学,麻烦你就只告诉我河东大学怎么走就可以啦。”董十三大声的喘着粗气,双眼狠狠的瞪着那女人嘴边的痦子,嘴角不住的抽动着,显得既委屈又愤怒。 “不住啊?不住就不住呗。”那女人将手环抱在胸前,斜睨着董十三涨的通红的脸,嘴角露出一丝不屑的冷笑:“去河东大学是吧,你给我五块钱,我就告诉你。” 第三章(二) 董十三从出租车上面下来的时候,原本挂在远处楼顶上的日头已经完全的沉到了地平线下,取而代之的是一轮隐藏在乌云后面的浅淡月牙,以及立在路旁的橘黄路灯。他想不通为什么那个丑陋难缠的红衣女人在抢走了他手中五块钱的血汗后,会直直的把他拉到了一辆破旧的出租车前,一把将他推了进去——“你带他,河东大学。”——更让他难以理解的是他既然已经给了那个女人五块钱,以及那女人在车前指天指地的赌咒包票之后,为什么还会在下车前听到那个秃头胖司机嘴里那句“三十块,不打表”的喧嚷——当时河源出租车的起步价才不过六块钱而已,每多一公里也不过多增加一块五毛钱。河东大学离河源汽车客运站不过才八公里左右的路程,那也不过十三四块钱而已。而这个司机一开口便叫出了两倍还要多的价钱——那也差不多是董十三三天的饭钱。 “我从我们家门口坐到县政府,也不过才十块钱左右,这路程还没那一半远呢,价钱却比那高出了三倍。”这让董十三很是愤懑,但当他看到出租车司机那张长满了横肉的脸,以及横在脚底的那根粗长撬棍的时候,还是乖乖的伸手摸向了胸前的口袋,掏出了几张皱皱巴巴的纸币——一张十块的,两张五块的,剩下的就是一些一块五毛的零钱,其中甚至还有几个硬币。纸币全都是破旧不堪,碎裂的地方用胶带纸随便的粘贴在一起,勉强的维持着钞票的形状,硬币则都是滑溜溜的,上面沾满了腻津津的汗水。“给你,刚好三十。”当那个光头司机满脸嫌弃的接过后排递过来的钱的时候,董十三却不由的有些得意——那些破旧而又肮脏的零钱当然也是他的“计策”——大钱都藏在包里,外套里永远都只有几张零碎,这样在别人借钱的时候便可以无声而有效的拒绝,而面对这种几近于“抢劫”的情况时,也可以有效的保护好自己的其他财产。谁知道那个司机要是看到自己还有钱会不会起什么歹念。毕竟前段时间还有黑出租在火车站趴活儿,然后将受害人抢劫强*的新闻爆出来呢,他在厂子里打工所积攒下来的血汗都已经被胖鳄鱼抢劫一空了,剩下的钱可不想再被人抢劫一次。 高高的汉白玉牌坊就那么伫立在路边,冷冷的注视着周围走动的人群。牌坊上“国立河东大学”六个端正的篆体大字昭示着身后那一片古朴建筑群的功能意义,也见证了这所百年高校的兴衰荣辱——作为民国时期就已经建校招生的百年名校,河东大学不只是单纯的教书育人的象牙塔,更是河东省百年来历史的见证和一代代河东人的精神寄托,作为曾经的东方哈佛——这并不是吹嘘,而是在校史和县志上有着明确的记载。这里培养出了一代代的优秀人才,他们到现在还奋斗在河东省以及全国各地,在自己的岗位上辛劳的奉献着自己的一份力量。董十三站在高大的牌坊下,静静的看着周围喧嚣着的夜市,寻找着那个熟悉的、比自己矮半个头的身影——他和妹妹约好了在这里见面,董十三也已经在这里站了足足有半个多钟头。 “大哥。”一道如泉般的女声从身后响起,夹杂着久别重逢的惊喜和亲人相处时的那种娇蛮和无赖。董十三猛地回过头,便看见了站在身后那道窈窕身影,以及那道身影旁的另一道男子的身影——那是个清秀瘦削的男生,有着一双内勾外翘丹凤眼,一个高挺的鼻梁以及棱角分明的双唇,微微上翘的嘴角让他在不笑的时候也凭空的多出了几分善意。而身上那件一尘不染的雪白衬衫和熨的展挺的长裤也更让他有一种说不出的特别气质——那大概是大学生才会有的感觉,这是董十三后来得出的结论。董十三看了看笑着站在自己身后的董月月,又看了看那个站在董月月身边的男生,心里便已经得出了一个结论。而当看到二人紧握在一起的双手和手腕上那一看就知道是一对的手表时,董十三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瘦了。”董十三看着妹妹笑着的脸,一时间竟显得有些局促。尤其是当他看到那个干净而又清秀的年轻人的时候,更觉得自己像极了一个又脏又土的土老帽。“他……”董十三看看妹妹,又看了看那个清秀的年轻人。眼神里充满了一丝说不清楚的光彩。 董月月脸色微微的一红,一边抿着嘴角,一边笑着道:“他叫隋意,是我……是我男朋友。”“是我”二字的时候声音还比较高一些,待到“男朋友”三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声音就已经低的几乎快让人听不清楚。那叫做隋意的男生轻轻的挠了挠头,讲话的声音却比董月月大不了多少:“您一定就是月月的哥哥吧,我经常听她提起你,她说你特别能干,而且特别特别疼她……”董十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双手紧握着怀里的帆布包,嘴里机械性的发出两声你好,算是对这个未来准妹夫的问候——如果他们真的能走进婚姻的殿堂的话。 “大哥,你吃饭了没有?”董月月笑着拉住董十三的袖子,脸上露出两个好看的梨涡,“我们刚刚才下课,我现在都快饿扁了。”说完又伸手去拉站在旁边的隋意:“上次那个饭馆在哪里来着?我们一起去吃点好的,就当给我大哥接风洗尘。” “过油肉一份,您这桌的菜就齐了,三位慢用。”斜着一只眼的饭馆老板在围裙上擦拭着手上的油腻,嘿嘿的干笑两声,又转身去招呼着其他桌上的客人。董十三看着面前的饭菜,心里一阵的发虚,他本不想到这里来的,在被那个红衣女人和光头司机骗走三十五块钱之后,他的身上此刻只剩下了三张十块,两张五块,剩下的就是些块儿八毛的零碎钱——总共是六十四块五毛,这是他数了三遍后得出的结论。原本放在纸包里的“大钱”已经全都交给了自己的妹妹董月月,“省着点花,不要大手大脚。大哥赚的也是辛苦钱,比不了那些坐办公室的。”董月月点点头,轻声的应答着。在看着妹妹将钱仔细的收到包里之后,董十三才满意的点点头,继续的叮嘱着,“也要记得吃饱,千万别饿着,过几天可能要降温了,记得买两件厚衣服。你不用担心我,我接下来就在河源找份活儿干,以后也方便一点。”董月月只是不住的点着头,眼角却已经悄悄的变得有些湿润。“我就是困了,这不是最近事情比较多嘛。”董月月一边眨巴眨巴眼,一边轻轻的打了两个哈欠。这一切都发生在隋意不在的时候——刚领着董十三和董月月进饭馆坐下,隋意便以“我去接个电话。”的理由急匆匆的站起身跑到了饭馆外面。一边起身,一边掏出了放在怀里的手机。手机的铃声正响着,是张国荣的《玻璃之情》。 第三章(三) “他倒是挺忙。”董十三一边揉着鼻子,一边看着隋意的身影消失在饭馆的门口。一台八寸的长虹彩电正摆在门口的柜子上,不知是工作过久还是淋雨受潮,电视机的显像管都已经有些损坏,屏幕里那个相貌艳丽的女演员和周围的景象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绿光。 “对啊。”董月月笑着点点头,语气里充满了对恋人的赞赏和喜爱,“他是保研留在我们河东大的,我们学校那个教授,就是咱们河东特别有名那个学科带头人,去年还上了报纸那个,可欣赏他哩。带着他在我们学校的研究中心做项目,还点名让隋意做他的助手呢。” “唔,那倒是不赖。”董十三点点头。刚想说些什么,董月月已经接过了话头:“他还是我们校足球队的主力,打前锋。大家都叫他是‘河东大贝利’。贝利你知道吗,就是那个巴西球王,也是前锋。” “我知道我知道,去年那个什么全明星,排在姚明后面的不就是他。”董十三嘴里应答着,脑子里却在不住的盘算,剩下的六十四块五,怎么样才能在维持生理需求的最低标准的同时,花的更加长久一些。实在不行就找个工地去搬砖头,一块砖头一分二,大概五十块砖头就能换一个烧饼,自己年轻力壮的搬个五千块砖头应该差不多。五千搬不了也能搬个三千多。这么想想搬砖头好像还挺赚钱的,比在厂子里压盘子要赚的多得多。至于今天晚上就先找个桥洞对付一宿。等找到了工作,一定要找个馆子好好的搓一顿。 在得出这个结论之后,董十三忽然觉得之前被骗走的三十五块钱已经不再有那么重要,就连记忆中那个腌臜丑陋的红衣女人,仿佛也变得好看了那么几分。而就在他听到隋意说出的话的时候,原本郁积在心里的怨气和痛苦已经全然地消失不见。就连这冷清饭馆里面的昏暗灯光,仿佛也在一瞬间亮堂了几分——那是饭菜都已经吃了大半的时候,原本素不相识的董十三和隋意也已经在饭菜和酒精的作用下,变成了无话不谈的知交好友——“我这个妹妹,懂事的很,就是有时候脾气大,倔起来像头牛,八匹马也拉不回来,你……你得让着她,她要是欺负你了你就和我说,我去帮你教训她……”董十三的眼神已经变得有些恍惚,原本晒得黝黑的脸颊上泛起了一阵阵的红晕,呈现出一种卤猪肝似的紫色。随即又看着坐在一旁的董月月,语气里带着几分埋怨,道;“你说说你,放假了也不回家看看,隔壁那……香兰,对就是香兰。那天碰见我还问我哩,说,月月在河源怎么样哩,啥时候有空回去看看。还说下个月要结婚摆酒席,说一定得请你去……” “我不是不想回去,”董月月将董十三面前的酒杯倒满,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不是闹沙士,河源这边还挺严重的,我们学校也有。大家都被隔离了,哪儿都不让我们去,只能待在宿舍里,就连吃饭都是楼下的阿姨买好的给我们送上去的。那滋味就和坐牢一样。” “我……我知道,我这不就是……”董十三嗫嚅着,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准确的表达出自己内心的想法,他只觉得自己有很多话要说,却又卡着说不出口。长年的外出务工将他的心思都打磨的有些粗硬,他已经不太记得怎么样去面对别人给予的温暖和关怀,也有些忘却了怎么样表达那些隐藏在心底的柔软情感。 好在那个摆在一旁的小彩电及时的拯救了他,就在他最尴尬、最紧张的时刻,那原本寡淡无味的冗长广告已经在一阵的交响乐声之后变成了字正腔圆的主持人的声音:8月17日,“市委十一届二次全会暨经济工作会”强调并明确——坚定不移推进完成三十个村的整村拆除;同步,启动,安置工作。今年,河源区将以zheng fu为引导和市场运行相结合的新模式,对河源新城东区进行集中连片开发,建成“产、城、人、文”四位一体的特色城镇。该区今年将实施老王沟村、赵村、刘庄、芮家庄和三条沟五个城中村项目的连片整体开发。并完成东合流、西合流、南赵、北赵、训育、西沟、六个城中村的整村拆除清零。值得一提的是,与南赵、北赵村签约改造的明楼地产已在这两村原址启动了300万平方都市级大盘“明楼千禧城”项目,顾氏集团总经理,明楼地产老板顾明楼表示,决心将这里建设成舒适的、宜居的高档住宅区,并对于南赵、北赵两村的村民进行合理的安置。 “又要拆迁哩。”董十三轻轻的呷了一口酒,看向电视的眼神有些朦胧:“拆了盖,盖了拆,这下可又有一批人要发财哩。” “那可不是。”斜着一只眼的饭馆老板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董十三的身后,一边叼着烟卷,一边斜睨着门口,戏谑的道:“就刚刚新闻里那个西沟村儿,还有紧挨着西沟的东沟村儿,原来就是俩又小又破的烂村子。就是平常人家嫁女儿,也决不往那头嫁,俗话说的好,‘嫁人不嫁西沟汉,娶妻不娶东沟女’,说的就是这两个地方。” 董月月皱眉:“这是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饭馆老板猛地吸了一口烟卷儿,摆出一副通晓世事的智者模样,就连说话的语调都不由的带上了一股说书艺人的味道:“那还能是为什么,归根结底就一个字儿——穷。整个河源市,那是最穷的两个地方,别说是嫁女儿了,就是做买卖都绝不找东沟人做。您要问为什么?那还是那个字儿,还是穷。穷得连本钱都拿不出来,还净想着贪便宜。抠抠搜搜就算了,他还坑人,谁和他们做买卖,准倒霉。你就说我吧,原来在市中心那地方——就现在的盛大洗浴中心。那原来是个大酒楼。那时候全河源谁不知道,那是全河源最有名的大酒楼。结果我酒楼开的好好的,那天来俩哥们儿,跟我说有大生意,那说的叫一个天花乱坠。说是什么日本生命公司研发的高科技床垫,既能赚大钱,还能造福老年人。你投资一万进去俩月就能翻三番,那可就是八万块钱。要是一年干下来,那赚的钱简直多的不可想象。” “这……这不就是传销吗?”隋意一边随口应答着,一边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机,看了一眼后又轻轻的放回原处。这样的动作一直贯穿了整个晚饭时间。 第三章(四) “那可不,那就是传销。”老板的斜眼里露出一丝怨恨,咬着牙愤愤的道:“那群人净骗老年人,当面里爹啊妈啊的唤着,背地里使劲吸你的血汗——一张三千块的床垫子,他们能卖到两万块钱,那才九五年吧,那时候的一万块钱可比现在的值钱多了。就是我们这些糊里糊涂加入进去的,也是让你一个劲儿的拉人,发展下线,说是发展五轮,4人16人64人256人1024人,只要发展顺利,每个会员就能从下线手里赚1000块,五轮下来,那就是102.4万,这在那个时候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诶哟,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容易的事情。”董十三皱着眉头,愤愤的道:“要真有这么容易的事情,早就百万富翁遍地走了,哪还有那么多的人穷的连饭都吃不起。”说着又想到了自己那被人吸光的血汗,和身上仅剩的64.5元钱,心里更是说不出的难受。 “别提了。”老板的香烟已经短的快烧到手指,他猛地吸了一口气,榨干了这支香烟的全部剩余价值后,用力的将烟头丢到脚底。一边用力的踩着烟头,一边愤愤的道;“要是做那东西真的能赚到钱,我那酒楼也就不可能倒闭关门,我又怎么可能躲得这犄角旮旯里开这个没人光顾的破饭店。”一边说一边看着头顶上那盏忽明忽暗的灯泡,仿佛在回忆着往昔的无限荣光。过了良久,他才回过神来,狠狠的啐了一口道:“那两个骗我进传销的孙子,就是东沟儿的。发展最快的时候应该就是九五年到九七年,那时候几乎整个东沟都在做这种坑蒙拐骗的丧良心生意。九七年政策一下来,‘日宝莱福’也倒闭了,小日本子捞钱捞够了也跑了,剩下我们这些被骗的,和东沟那些骗人的活该倒霉——真是日他娘。” “唉。”董十三忍不住叹了口气,又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就赔光了全部身家还欠下了一屁股债。东沟的那群孙子就又滚回去吃窝窝咸菜。可是你还真别说,去年那个……就那个顾明楼,刚刚电视上说的那个,本来想把东沟占了开发地皮。谁曾想一堆戴眼镜的老头们看了半天,说那是什么文化遗产,说是什么明朝时期的古建筑群。还代表着咱们河源几千年来的历史文化了——不就是些烂院子,白给都没人住的块儿地方,还能代表了河源了?可是就那也不行,要保护。你要说人家顾明楼也就是聪明,直接换了个思路,做成了什么保护性开发——就今年元月,就在那弄了个什么文化遗产保护采样地,直接给弄成景区了。反正也是他顾氏家的开发哩。省了拆迁重盖,直接就能挣钱。可是也便宜了东沟的那群孙子鬼们,成天里坐的家里就把钱赚了。原来那八百年没人去的烂地方,现在光门票钱还20块现大洋呢。” “哦呦,这钱来的可真……真容易。”董十三本想说“真他娘容易”,但就在话将出口的瞬间又硬生生憋了回去。毕竟和隋意坐在同一张桌上,他可不能在大学生准妹夫面前丢人。他若是知道隋意早已结束了本科的学习,此时正在攻读河东大学自动化专业的硕士学位,恐怕就连下巴都会吓得掉在桌面上。 “那可不是,这群孙子这下可享了福哩。”老板忍不住啐了一口,舔着嘴唇道:“可是他们也只能赚个小头,那大头啊,还是人家顾明楼的。要说牛婢,那还得是人家顾明楼。” “这个顾明楼倒是真的牛婢,我这一整天净听见她了。汽车广播里就听见了,说是一下子捐了七十多万。” “那可不,老板又掏出了一支烟,一边点烟一边说道:”那顾明楼可是咱们河东省里的女首富,人家拔一根汗毛下来,比咱那腰截骨还粗呢。别说是七十万,就是七百万,那对于人家来说也是九牛一毛。哎――”老板突然抬手指着门口的电视机,下巴一扬,大声的道,“你看这不就是。” 董十三抬头,便看见了屏幕中那个年轻的女人,一头乌黑的长发绾在脑后,显得精明而又干练。和董十三印象中的那些有钱女人不同,甚至就和他们同村最有钱的那个煤矿老板焦胜利也不同。屏幕中的顾明楼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象牙色西服,整个人都显得优雅而又从容。若不是屏幕下方的介绍卡清清楚楚的写着顾明楼三个大字,董十三都要把她当成是某个明星哩。就连坐在顾明楼对面的那个美女主播,相比之下都要逊色三分——那可是河源电视台的当家花旦,是无数毛头小伙子的“梦中情人”。“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董十三暗自惊叹,“模样又俊俏,又有钱,人还有本事。要是能讨这样一个老婆回去,那真是少活20年都乐意。” 隋意笑着扶了扶眼镜,道:“你要说顾明楼也是我们河东大学毕业的,还算是我的师姐呢。上个学期还回我们学校来做演讲,本人比电视上还要漂亮。”见董月月皱眉,又赶忙道:“我也是听室友说的,那天我去帮苏主任——就是我的导师去查阅……查阅资料,也没去现场去看。”隋意一边说,一边看着放在桌上的手机。语气却不知为何变得有些低沉。董月月问他怎么了,他也只是强笑两声说没事。随即又笑着打个哈哈,大声道:“我之前还在顾氏旗下的生产线做过临时工呢,活儿虽然累些,但是工资给的可比别的地方高多了。就是主任特别凶,比我大学那辅导员还凶。” “诶……”隋意的一番话引起了董十三的兴趣,自己正愁没地方工作,若是能去顾氏的生产线做工,倒也是不错的选择。许是被电视上顾明楼那优雅大方的形象所吸引,亦或是隋意口中那句工资给的比别的地方高——累些就累些,自己年轻力壮又不是吃不了苦。那主管便是再凶,还能凶得过原来五金厂那个胖鳄鱼李主任?更何况给美女首富打工,说出去也比在工地上搬砖要更有面子些。想到这儿,董十三瞬间觉得来河源实在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于是他问隋意:“你刚刚说的那个……是做什么工作的?” 隋意笑着给董十三斟了一杯酒,道:“那个生产线在东港后面的工业园,做配件加工的。活儿倒是容易,就是太熬人了些。” 董月月看了看董十三那张晒得黝黑的脸,拉拉隋意的衣袖,问道:“一个月工资多少啊?还招人吗?” 第四章(一) 沈墨言走进报社的时候,斛宴正趴在那张黄色的办公桌上不住的打着呼。稿纸在四下散落着,桌上的烟灰缸里丢满了长长短短的烟头。压在那副度数颇深的金丝眼镜下面是一篇长长的新闻稿,上面布满了修改的痕迹。 “又熬夜了。”沈墨言无奈的摇摇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作为斛宴的“亲传弟子”,对于自己这个师傅的脾气秉性自然再清楚不过。更何况斛宴本就是报社里有名的拼命三郎,熬夜赶稿这种事情对他而言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她将拎在手中的早点轻轻的放在桌上,又小心的从斛宴的身后穿过,拉开了那席厚厚的墨绿色窗帘,金黄的阳光便在窗帘拉开的一瞬间照射进来,飘散在屋内的灰尘仿佛像被突然扒光了衣裙暴露在街口的柔弱处女,又像是被阳光灼伤了的幽暗精怪,疯狂的在那光柱和光幕的追逐下不住的扭动着、嘶嚎着,控诉着白昼和光明的来袭。 “咳咳。”沈墨言忍不住咳嗽两声,推开了那两扇紧闭着的飘窗,于是那些嘶嚎蠕动的灰尘病菌便在阳光和晨风的裹挟下被迫的离开了屋内,取而代之的是屋外那些虽算不上多清新,但总归要好得多的新鲜空气。沈墨言看了看依旧趴在桌上酣睡着的斛宴,伸手拿起了放在一旁的稿件,标题是一排黑蓝色的正楷大字——“峪口煤矿发生命案,矿长焦胜利隐瞒真相,草菅人命意欲何为?”下面是长长的稿件,前面的文字还都是方方正正、冷静克制的楷体,后面的字体却随着叙述的展开和论述的进展而逐渐变得随性和急促,行楷、行书,待到最后一字结尾的时候,已经变成了几乎辨认不清的行草,蓝黑色的墨字深深的嵌在纸上,将发生在峪口煤矿的罪恶和惨剧清楚的揭露在世人的面前。 就在沈墨言坐在报社里读着稿件的同一时刻,峪口煤矿的经理焦胜利正坐在煤炭公司的办公室里,疯狂的打着电话。一张今晨最新的报纸正摆在他面前的桌上,头版的头条新闻正是斛宴熬夜奋战所写下来的那篇稿件,不同的是原本黑蓝色的手写标题,变成了放大数倍的红色印刷字体。稿件中一些激烈的字眼也已经被其他的温柔字眼所代替。“我他妈怎么知道……”焦胜利的声音急促而暴躁,今天本应该是个安逸而平常的日子,却被这一张报纸打破了全部的平静。啪的一声,听筒重重的砸在桌面上,将站在门口的秘书吓了一大跳,“焦总……”焦胜利大口的喘着气,伸手扯开了脖子上那条熨的展挺的范思哲领带,这个行为让那个年轻妖娆的女秘书将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不知道焦胜利下一秒撕开的究竟是他衬衫领口,还是她的衣裙——这样的事情他们当然已经做过不止一次。她给了他想要的年轻肉体,他也给了她想要的珠宝钱财。这是各取所需的事情。对此焦胜利的老婆和矿上的那些煤黑们当然也是有所耳闻的,但那又怎么样呢?“我又不爱他,要爱也是爱他的钱。”秘书曾经在酒后和她那些姐妹们恣意的嘲弄,“那就是个土老帽,又土,又丑,人还蠢。可是他有钱啊。相比他家里那个肥了吧唧的黄脸婆,那些钱花在我身上岂不是更合适。”紧接着就是大家的碰杯声和对焦胜利的嘲笑声,于是她也笑得更加大声。“他就是个废物,你们别看他长得虎背熊腰,实际上就是个银样镴枪头,就是从街上拉条狗来,那话儿也比他的长。”但是这些话是绝不会让焦胜利本人听到的,就像焦胜利永远不会告诉她,自己究竟有多少个情人一样。 焦胜利既没有扯自己的领子,也没有撕扯她的领子的欲望,他现在只想知道,矿上死了人这件事情究竟是怎么样泄露出去的。“我他妈明明已经给了三十万的安置费。怎么还会有人知道这件事?”对于这样的质问,美丽的女秘书显然并不能给他答案。矿上死人的事情她自然是清楚的。煤矿本就是靠出卖血汗甚至性命来赚取生活的地方,这样的事情几乎每年都会发生,对此也早已经见怪不怪。她还记得那天那几个人走进来时的样子。那大概是一个多月前,也是这样的一个早晨——可能比现在晚一些,大概在九点钟左右。焦胜利正靠在椅子上抽烟,而她则正在收拾桌子上那些散乱的文件报表。昨夜的欢愉和辛劳让今天的二人都有些疲惫,但焦胜利那双贼溜溜的老鼠眼却依旧紧紧的跟随着她的胸*口。一会儿又顺着前胸转向后背,慢慢的又滑向了她身上那条蓝色的包臀裙。就在焦胜利的一双贼手正准备伸出的时候,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忽地响起,直将焦胜利腰间那有些硬起的玩意儿又吓得缩了回去。 “进来。”焦胜利不情愿的啐了一口,勉强的压了压胸中的火气。 一个满头长卷毛的腌臜脑袋便从门缝中探出,紧接着出现的便是那身沾满煤灰的灰色工服。跟在后面的是四个同样腌臜的身影。两个男人,穿着一样的灰色工服,其中一个头上还带着顶破旧的黄色安全帽,嘴里叼着半根味道呛人的劣质烟卷儿。一个老头,戴着一件破旧的解放帽,两只手正局促的不知道放在哪里。最后面的是个女人,穿着件早就不时兴了的雪青西装,脚上是一双破旧的塑料鞋,显得不伦不类。再搭配上那一双斜斜的三角眼和嘴角一颗老大的痦子,让焦胜利不由得一阵反胃。就在那几个腌臜的访客进门的一瞬间,他便已经知晓了他们的来意——昨天下煤窑的时候突发了塌方事故,一个叫做吉则阿支的彝族矿工逃跑不及,被活活的埋在了下面。等到挖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已经被砸的面目全非,就连头上的安全帽都已经被砸成了半个软塌塌的烂倭瓜。而这个卷毛和后面那两个穿工服的家伙,正是吉泽阿支的同乡和同伴。吉则阿支之所以会到峪口煤矿上工,也正是由这个卷毛介绍来的,“我们是同乡,求焦老板赏口饭吃。”于是焦胜利便将那个名字古怪的彝族青年留在了矿上,“每个月2000,生死有命,多劳多得。”吉则阿支倒是个不错的小伙子,肯吃苦,人又老实。很快就融入了矿上的生活。就连从不正眼瞧这些煤黑的焦胜利,都开始有点喜欢这个黑瘦沉默的年轻人。甚至在听到吉则阿支不幸身亡的消息时,焦胜利的眼角还或真情或假意的滑落了两滴泪水。 第四章(二) “焦老板,”卷毛儿矿工清了清嗓子,站在了焦胜利的对面,“我们为啥子来,想必您也一定已经晓得啦。吉则阿支是和我们一块儿来的,也是我的同乡。现在他死咯,你咋个也得给个说法不是。”卷毛儿倒是开门见山。 焦胜利看了看站在对面的卷毛,又看了看站在卷毛后面的几人。看到焦胜利在看自己,那个女人便自然不自然的抽泣两声,开始不住的哭诉:”我可怜的吉则阿支啊,我的大侄儿啊,你咋个就走了呢?留下我那可怜的瞎眼姐姐,你那可怜的姆妈可怎么活啊……”说着那女人便一屁股坐在那张精美华贵的波斯地毯上,一边哭喊,一边不住的抹着眼泪。而那个木讷的解放帽老头则弯下腰去,想要安慰那死了侄子的可怜女人,却又不知怎么开口,于是便只能一边弓着身子,一边木然的搓着手。于是卷毛便又再一次开了腔:“焦老板,吉则阿支是家里面唯一的劳动力啊,现在他死了,家里的收入就都断了啊……”卷毛口水飞溅,讲到激动时还用力的敲打着面前的方桌,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发泄出他心中的不满和悲痛。 焦胜利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由得一阵烦躁。他自诩是一个注重生活品质的人,吃的用的无不是市场上最好最贵的物件。就连这间办公室都是专门请了省内知名的设计师和风水先生来设计的,所用的也都是最好最贵的材料,但此刻那张昂贵的波斯地毯正被一群腌臜不堪的煤黑坐着、踩着。那张黄花梨的办公桌上也沾满了卷毛的手印和煤屑——卷毛讲话的时候,双手正按在桌沿上,很久没有修剪的长指甲里满是污泥和煤灰。这一切都让焦胜利感到说不出的难受,但他却没有生气。不光没有生气,反而轻轻的拍了拍漂亮女秘书的肩膀,笑着道,“去把我那大红袍拿来。”于是那个漂亮的女秘书便一扭一扭的穿过蹲站在屋里的人群,去取那放在柜中的茶包。焦胜利便走到那哭诉的女人面前,一把将她搀扶起,面容悲痛,带着哭腔道:“阿支是个好小伙子,对于他不幸身亡的事情,我也很是难过。可是人死不能复生,婶子你也要节哀啊。”他的年纪比那女人本应是大上一些的,但此刻却自降辈分,做了那女人的大侄儿。那女人看焦胜利来扶她,便顺势的站起了身,嘴里却念叨的更加大声,眼泪鼻涕齐下,便是这世界上最冷漠最寡情的人,看到这样的画面都一定会为之而触动。 就在那女人的鼻涕眼泪即将从腮边滴落的前一秒,焦胜利赶忙拿起来茶几上的纸巾,递到了那女人的手中。他倒不是心疼那死了侄子的可怜女人,只是害怕那女人将鼻涕眼泪再沾到脚下的地毯上。毕竟波斯地毯不光造价昂贵,清洗也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精致的胭脂红珊瑚茶具已经摆好,橙黄明亮的茶汤从壶嘴中缓缓地流出,散发出兰花般的茶香。焦胜利端起一只茶杯,递到那女人的面前,低着头道:“婶子,喝点茶吧。” 那女人伸出一只暗黄粗糙的手,颤抖着接过那一只清冷的胭脂红茶盏。橙黄透亮的茶汤对她而言还比不上自家屋头里熬的米汤,这个衣着考究的矿场老板,也比不上那略有些呆憨的吉则阿支,眼泪有如珠串般的从她的眼角滑落,直直的砸在茶杯上,滚落进茶汤里。待到那原本香醇的茶汤都已被眼泪稀释的不能再稀释的时候,她才颤颤巍巍的举起手,将茶水入饮牛般直直的灌入喉咙。 “七十万。”卷毛的声音粗哑且坚定,他誓要为无辜枉死的兄弟吉则阿支讨回一个公道。 “这……这不行。这太多了,我最多只能给你们十万。“焦胜利的公道显然和卷毛的公道要差上很多。 “焦老板,”带着黄色安全帽的矿工忍不住皱眉,劣质香烟的烟气直喷向焦胜利的面门,“你这也太不厚道咧,我们兄弟的一条命,就只值那十万块咧?”说罢一把拉起那坐在女人旁边的老头,又一把扯开了老头的裤腿。藏在裤腿下的是一根长满脓疮的烂腿,小腿的皮肤已经变成了黑灰色的角质,好似熏挂多年的烟熏火腿。一片片红黄色的烂疮攀附在上面,将这条老腿的真实质量暴露在众人的面前。如茶汤般橙黄透亮的脓液正从疮口处流出,带走着这条腿仅剩的一丝健康。焦胜利只觉得胃里一阵的翻腾,仿佛刚刚喝进口中的大红袍已经完全变质,变成了这一种同样橙黄透亮却让人无法直视的恶臭液体。 黄安全帽将烟头用力的啐在地面上,又狠狠的踏了两脚,两眼如兀鹫般紧盯着焦胜利,一字字道:”这是吉则阿支的父亲,现在阿支走了,阿叔就成了家里唯一的劳动力。你现在就当着阿叔的面告诉他,他儿子的命只值十万块?他们全家的生计就只值那十万块?你让他们一家人怎么活?”老头只是低着头,呆呆地看着自己腐败变质的双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那女人眼眶里那本就关不上的阀门则再一次被完全的冲开,将早就蓄满的咸涩泪水肆无忌惮的释放出来。她哭的一点都不美,鼻涕眼泪涎水什么的都一股脑都喷洒出来。那件雪青色的旧西装袖口已经湿了好一大片,就连里边那件袖口开了线的红色秋衣也已经湿透。但是她哭的是那样的真实,那样的撕心裂肺,仿佛那死去的吉则阿支不是她的侄子,而是她的亲生儿子。便是亲生儿子也未必有像她这样悲痛的,毕竟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一副善良淳朴的柔软心肠。 “你要是真不行,俺们就去报警。”卷毛在口水都要说干之后终于换上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流氓面孔,他狠狠的啐了一口,牙齿都咯嘣崩在响:“矿上死了人可不是什么小事情,而且你焦胜利的采矿证到底是怎么来的,来路到底干不干净,我估计他们也挺有兴趣查给一下的。”此刻的卷毛看起来便真的像极了电影里那些混不吝的流氓油子,但是在为兄弟讨公道这件事上面耍耍流氓,是绝不会有人会想去谴责他的。 第四章(三) “三十万。我只能给你们三十万。”焦胜利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努力的换上一副悲痛同情的面孔。这是他给出的最后通牒,也是对于女人的哭诉、老头的烂腿和卷毛等人要挟的最后回复。他知道这些人想要的到底还是钱,也熟知一条人命究竟能值多少钱。虽然他焦胜利长了一颗猪头,但里面装着的到底还是一颗人脑。他并不担心这些煤黑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即便他们真的是能闹天宫的孙行者,也决不可能翻出他焦胜利的五指山。但是麻烦总是解决了的好——30万对他而言也不过只是一顿饭的钱罢了。 卷毛一行人来的时候是空着手来的,走的时候手中已经多了一个破旧的帆布口袋。口袋虽然破旧,但里面装着的东西却是崭新。里面装着的不光是红红绿绿的钞票,更是吉则阿支的生命剩余下来的全部价值。 关于焦胜利的资料斛宴笔记中记载的并不很多,反而我所收集来的资料要更加的详细一些。在我所说的这个故事中他也决算不上是什么“主角”一类。就连他的相貌,都只是在搜集了很多资料之后才有了一个模糊的影子。我印象中的焦胜利有着一张不方不圆的胖脸,一个有点向上翘的酒糟鼻子,还有两只向外鼓出的蛤蟆眼。他的身高尤为的可观,但那张麻脸和汽油桶般的身材却着实的拖了他的后腿。虽然长相不尽人意,但好在头皮里面的东西倒是着实的靠谱——他出生在1957年,在那特殊的十年中他已经成长为了首脑的忠实卫士,革命的先锋小将。倒也着实的风光了一把。但这样的风光来的快去的也快,随着为期十年的特殊运动浪潮的快速褪去,属于他的“幸福”时光也一去不返。此时的他已经是20岁的年轻后生,却依旧身无长物。他也曾勉为其难的参加了77年的冬季高考,但那十年的光荣履历却并不能为他争来些什么——那一年全国共有570万考生,但最终却只有27.3万人得以成功步入高校的大门。在那一场录取率不过4.8%的考试中,焦胜利理所当然的成为了剩下的95.2%——当然这并没有什么委屈的,相比于那些在工厂、部队、草原等地方依旧不忘书本的而立青年,他只不过是去碰碰运气,也算是绝了家里面逼他上学的念头。“读书有个屌毛用,最要紧还是脑子活络。”这是焦胜利年轻时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而他也成为了这句话最有代表性的实践者——在87年下海大潮的裹挟下,也在政*策的漏洞和他不懈的努力下,终于成功的赚到了自己的第一桶金。至于这笔钱究竟是怎么来的,焦胜利从未对人提起过,如今也已经无法考证,但这笔钱却是他发家致富的第一笔资金。 那时已经是1990年,很多的国有和集体企业开始外包,其中就包括焦胜利真正发家的南峪钢铁厂。他凭借着下海捞来的第一桶金包下了南峪钢铁厂,又凭借南峪钢铁厂的收入成功包下了南峪县董家庄乡办煤矿,并对该矿进行了重大技改,使该矿生产能力从租赁初期的10万吨提高到了40万吨以上。 2002年,财政收入仅2亿元的南峪县委、县zheng fu针对全县企业亏损严重、工人工资拖欠、上访不断等问题,提出了“一退两置换”(国有资产有偿退出、产权置换、职工身份置换)政策,并决定将峪口煤矿作为试点,对全县企业进行改制。最终被焦胜利以账面出资5.648亿,实际出资8000万元的价格购得了南峪峪口煤矿,并很快着手重组了成立了河东胜利能源集团,当年上交税金800万元。若按照地质储量来算,焦胜利每吨付出的仅仅0.49元,若按照可开采储量计算,焦胜利每吨所付出的也不过0.57元,可谓是实打实的“白菜价”。对此焦胜利曾表示,当时的煤价才100多块钱,买下峪口煤矿后才开始涨,那时候的煤炭价格若是下跌,他岂不是要血本无归? 斛宴的报道本应是一颗炸弹,但最终却只成为了河塘中的一粒石子,虽然激起了一阵的波纹,却又极快的归于了平静。焦胜利那个漂亮的女秘书当晚照样到了河源最有名的盛大洗浴中心,一直玩到凌晨三点,当夜便留宿在了河源。甚至于焦胜利,都只是一时的感到气愤。毕竟能将企业做到这么大,焦胜利的手段自然也绝不会差,相比于现在一些明星爱豆之流的垃圾公关,焦胜利的手段和眼光不知要比他们高出多少。就在斛宴发出报道的第二天,就有两家官方的大报纸登出了胜利能源集团董事长焦胜利先生捐建希望小学的新闻,电视台也突然的做出了一期专访,专访的主角当然也是焦胜利,电视上的焦胜利看起来要比现实中美观不少,坑坑洼洼的麻脸也在化妆和打光的效果下变得平缓了许多,他说,按照国家法律法规的规定,煤矿只要死一个人,就要在24小时之内报到省里面,隐瞒事故的人要给记过或撤职处分。若是死亡三个人,那就已经算是特大事故了。他焦胜利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绝不敢做那丧尽天良的混蛋事情。他作为河东省南峪县的一位普通商人,更是时刻记着哪些是能做的,哪些是不能做的。焦胜利的陈词激昂,言辞恳切,讲到激动处更是不由得流下了热泪。眼泪打湿了他的洁白衬衣,也弄皱了他那条价格昂贵的范思哲领带,但他却已经毫不在乎。毕竟无论领带和西服有多昂贵,都比不过家乡和同胞在他心中的地位。据说河东省委省zheng fu在后来也曾派人暗中调查,但那时距离传说的事发时间早已过去一月有余,那几个矿工和老头、女人也早已经离开了南峪,调查也就那么不了了之。据说后来也曾有人在河源见到过那个曾在焦胜利办公室涕泪交加的中年女人,不过她对于吉则阿支的事情却是只字不提,仿佛从未发生过一样。到现在更是已经过去了十八九年,这桩陈年旧事便真的已经变成了被人淡忘的古旧传说。 据说看到焦胜利访谈的那天晚上斛宴喝了很多酒,以至于第二天直直睡到了中午12点。等到他到达报社的时候,赵山河正坐在他的座位上,手中拿着那张曾让焦胜利大为光火却最终毫无作为的新闻稿。沈墨言悄悄地坐在赵山河对面,瑟缩的像只霜打过的鹌鹑。后来在一次偶然的机会她才告诉我,说,赵山河是报社里出了名的脾气暴,而排在第二位的就是带她入行的师傅斛宴。那天一整个下午她都没有敢说一句话,就连写稿的时候都不自觉的将力度减小,生怕发出声音而被这两位雷公盯上。对此我也曾提出过疑议,但最终却被沈墨言完全否定,也正是通过和她的对话我才了解到,原来被几代新闻人奉为偶像的谦谦君子斛宴记者,背地里也会变成沉默而又暴躁的活雷公,甚至于早上起来都会莫名其妙的发一通脾气。而对于这样的“起床气”,沈墨言也有她自己的经验总结,“如果只是骂你几句,那他应该是稿子没写好;如果他骂人的声音很大声,那一定是他写的稿子被主编毙了;如果他一边骂人一边拍桌子,那一定是所记录下的东西实在太过混账,太过腌臜。但是这样其实也是一件好事,”她说,“搞新闻实在是一件很苦的差事,而像斛宴这样的人,有时候正直到几近于愚蠢,勇敢到近乎于鲁莽,工作起来更是不要命,便是脾气再好的人,也免不了会变得暴躁。更何况记者所见到的东西总归会比大众见到的要多得多,也残酷复杂的多。很多时候报纸上所揭露出来的,都只不过是‘有选择的真相’,所以斛宴若是不发脾气的话,那就只能发神经了。”不过好在那天下午总归是相安无事,赵山河非但没有因为迟到的事情和斛宴争吵,反而递给他一支烟卷,斛宴也只是咧嘴一笑,挠挠头接着去写下一篇新闻。 第五章(一) 董十三这天起了个大早,天还没亮就已经钻出了被窝,又拿出了昨晚在夜市上淘来的蓝色半袖——为此他也曾颇废了一番口水,终于以12元的价格从那个蛮子老板手中买下了它。这是为了今天的面试而特别准备的。在见过董月月和隋意的第二天,他便跑到了东港附近的人才市场,郑重的投下了自己的简历。这是进入顾氏生产线做工的第一个必要步骤——在河源每一个人才市场都有顾氏专门的招募人员,在指定的地点进行对应聘人员的初步审查——在那个网络还不发达的年代里,这是非常有必要的一种行为。即便是现在也有着大批这样的劳动者,他们有着过人的专业技能和吃苦耐劳的优秀品格,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导致了学识的不够完善和见识的不够广阔,最终不得不被那种叫做“网络”的东西所限制,无法在应有的地方展示出自己的才能和力量。但好在那个时候网络还压根没有普及,所有的招聘流程和考核内容还处在一个相对简单的阶段。但即便如此也只有通过初审的人才有资格进入下一轮的面试——毕竟顾氏是个大企业,更何况就算是是菜市场上称土豆,也得挑那些个大没疤癞的。 董十三在拿到那张面试通知单是在昨天下午,那时他已经在人才市场呆了两天,在这两天里他卸过两卡车的西瓜——水果店就开在人才市场的门口,来来往往的求职者是它最为稳定的客户。卸西瓜不光是个体力活,更是个技术活——三四个人相互配合,车厢头的人将西瓜抛给车厢尾的人,再由车尾的人将西瓜抛给车下的人。车下的人便将西瓜平稳的摞好,在保证稳定性的同时也尽量的保持着整齐和美观性。这种抛接式的卸瓜的动作类似于篮球中的传球,却又有着不小的差别。对于“投球”和“接球”技术的考验也更高。抛得太高或太低都会影响接瓜的准确率,一个不小心,那原本墨绿色的“三郝瓜”便会沉沉的砸在地面上,流出储藏在体内的甘甜瓜瓤。好在和董十三配合的都是些经验丰富的老手,凭借着他们的经验足以抵消掉董十三的毛躁和轻浮所带来的隐患。若是真的不小心掉到地上,他们便笑着停下正在进行的流程,掏出一把尺把长的薄刀,将那个可怜的西瓜彻底的破开,笑着将它吃进自己的嘴里。这当然也少不了董十三的那一份,甚至于他比别人吃的还要更多一些——在知道他是从南峪刚到河源的打工仔,水果店老板还特意的留了他吃晚餐,“反正我这都做好了,也不差多你这一张嘴。”甚至于在他晚上离开的时候,还给他装了满满两大袋的水果。“这卖了一天剩下的,你也别嫌不好。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要是值钱的我还舍不得给你嘞。” 除此之外他还搬了一整个下午的家具杂物——这是水果店老板给他介绍的活儿,“我有个伙计今天搬家,活儿肯定是不少,但是给的钱也不少,你要是愿意了我就跟他打个招呼。”对于这样的善意董十三当然是不会拒绝的,更何况他现在实在是穷的够可以。等到董十三揉着酸疼的膀子回到人才市场时,水果店老板手中正拿着那张象征着顾氏工厂敲门砖的面试通知单。 “人家给你打电话来着,结果你也没接,这不就放我这儿了。”老板将通知单递到董十三手中,“你这个后生不赖,人踏实,能吃苦。进了厂子好好干,要是不行了就再回来。我这儿人多时候也忙不过来的。” 董十三到达面试地点的时候,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队伍扭曲而拥挤,像极了一条不断蠕动却无法前进的软皮蛇。排队的过程漫长而又无趣,求职者们无聊的张望着前方,期待着别人的失败和机遇的到来。董十三紧紧的攥着那张面试通知单,他要面试的冲压工是他之前干的最久的一个职业,也是他最为擅长的职业。“不知道要考核些什么。说不准让我压个餐盘,又听说这个厂子是做电子配件的,说不准让我压个手机壳出来呢?”董十三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一边舔舔有些干裂的嘴唇。这样的等待让他不由得有些焦急。虽然隋意之前已经介绍过顾氏工厂的盛况,但眼前的求职者远比他之前想象的要多得多。而这还只是一个园区某一天的面试点,这样的盛况几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在不间断的持续着。周围几个推着推车的小贩,正在向拥挤在门口的求职者们推销着自己的货物。大多是一些面包火腿矿泉水什么的。一些有心的小贩也会拉着一份份的盒饭来此售卖,盒饭便宜而量大,正是这些底层劳动者最喜欢也最期待的那种类型。更有甚者会抱着一摞所谓的“面试指南”、“内部秘籍”之类的册子来榨取求职者腰包里的那一点微末钱财。至于里面的内容也不过是些放平心态、沉稳大方之类的老生常谈的骗钱论调。 董十三在进行了一番认真的挑选后,终于从那个面善的老太太推着的推车中选出了合适的一份——那是一份两块钱的米饭,有一勺还算热乎的辣白菜,一勺土豆丝和半个卤的有些发红的鸡蛋。再加上早上从旅馆暖瓶里装来的一壶开水,作为午餐也绝对说得过去。他过来的时候还是早上七点钟,而此时远处的广播里却已经在放着今天的午间新闻。面试的人进去了一茬又一茬,前方的队伍却依旧漫长的看不到尽头。站在前面那个胖子的衣服已经湿了一大片,汗臭味儿混着对于不知是谁家亲人祖辈的问候正从胖子身上源源不断的散发出来。董十三想让他闭嘴,但对方那比他高出一头的体格和脖颈处若隐若现的纹身却让他怎么也张不开嘴。那纹身看着像是条龙,两条歪扭的鹿角正在那人后颈上支愣着,不知是技术不好还是什么缘故晕色而变得有些模糊。董十三不由得想到了许二茂。“许二茂那个蝎子可比这条龙好看多了,活灵活现的。”一转念又想到许二茂那只蝎子已经随着他右手的粉碎而烟消云散,董十三心中不由得涌起一丝异样的情绪。“也不知道许二茂现在怎么样了。他是否还留在那个五金厂里,是否还是像以前一样喜欢叼着烟卷夸夸奇谈。”每次想起这些总是让董十三内心一阵的难受。他最近很多次的梦到许二茂,梦到自己又回到了那个轰鸣声不断的五金厂。梦到自己正站在那台“老伙计”的面前,正和许二茂笑着闲话家常。转眼许二茂的右手却已经消失不见,变成了一只青黢黢的巨大蝎子,正张牙舞爪的挥动着尾钩,死死的盯着自己。原本笑着的许二茂也在一瞬间冰冷可怖,转眼却已经变得有些模糊,分不清究竟是青蝎子还是许二茂。就在董十三想要呼喊逃跑的时候,这一切的幻像便又在一瞬间消失,变成又一次的崭新却又陈旧的轮回。 第五章(二) 直到后面的人推了他一把,董十三才从那种奇特的“幻境”中走了回来,那个散发着汗味儿的胖子已经不见,挡在他面前的是一张长长的条桌。一个黑面皮女人正低着头坐在那里,用头上的短卷发看着董十三的脸,声音粗哑:“名字。” “董十三,我……我来面试冲压工。”董十三将口袋里那张折的整整齐齐的面试通知单掏出,又仔细地捋平,放在那女人的面前。 那女人头也不抬,机械性的递过来两张表:“喏,把表填一下。” 表格上的项目繁琐而无聊,恨不得把面试者祖宗八代都问个清楚。在董十三毫无遗漏的将表格填写好之后,那个女人便伸出一只黑皮发皱的手,在桌面上轻敲两下:“身份证。” 在董十三将身份证恭恭敬敬的递到她面前时,她才勉强的抬了抬眼皮,看了看这个因为漫长的等待而有些疲惫的年轻求职者。 女人的操作缓慢而繁复,本就不怎么灵活的电脑键盘在她更不灵活的手指下变成了彻底的笨拙。董十三静静的站在那,两手紧紧的攥着短袖的下摆,连呼吸都变得小声。生怕做错什么而错失这次进厂做工的宝贵机会。 无聊的等待总是能将短暂的时间无限的拉长,在将时间拉长的同时也将紧张和枯燥无限的放大。在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真的很久,也许不过半分钟)之后,那个女人才将双眼从电脑前移开,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微妙表情:“进去左转,第二个房间。” “谢谢。”董十三微微的鞠了个躬,转身走向屋内。 “喂,”那女人的声调猛地抬高了几分,好像一根无形的绳索,绊住了董十三前行的脚步。“身份证不要了?”女人撇着嘴角,将本就明显的法令纹挤得更加的明显。 “哦,谢谢,谢谢。”董十三咽了口唾沫,照例又鞠了一躬。 和董十三在五金厂面试时所经历的流程不同,在见到面试官之前还有一场等候已久的考试正在期待着他的到来,而他现在所进入的这个房间正是这场考试的考场。考卷不长,不过四十多道题目。除了冲压方面的题目之外,还有一套极为专业的心理测试题和智力测试题。这让董十三不由得有些想发笑,却也对顾氏集团有了一份莫名的敬畏和感慨:果然是大企业,出的题目可比之前那个五金厂面试的时候要高级的多了。自己当初到那个五金厂面试的时候,不过只是谈了下工作时间和月薪多少,就很快的入职工作了。就连合同也只是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口头协议,正式的书面文件还是第二天中午休班时候,才匆匆的拿来让他签了个字。而顾氏的面试也比面试五金厂时要复杂的多,那个坐在对面的面试官总是喜欢低着头从眼镜的上方瞅人,每当他这样的时候,皱纹便会像泥鳅般攀附上他的额头。显得说不出的滑稽。而面试的问题却也是出奇的简单,许是前面的试卷太难的缘故,面试官只让董十三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和职业规划便放过了他。这让他不由得感到一丝窃喜。毕竟他那个嘴巴也实在是笨的可以,简单的几句自我介绍已经让他的舌头都缠绕在一起,若是多说个十句八句,他的舌头非得扭成一个中国结不可。 除此之外不得不提的就是体检了,这是董十三最感到意外的地方。倒不是意外体检的项目,而是这一项是需要自己交钱的——三十五块的现大洋就这么白白的从自己的口袋流向了别人的腰包,而体检的项目除了最平常的身高体重、血压心率外,胸透和血检也是必不可少的两个项目。这两样让董十三着实的开了眼,胸透前喝下的那杯液体味道实在是不敢恭维,若不是嘴巴闭的够紧,只怕连中午的米饭也都的吐出来不可。而血检则更吓人了,一根粗大的针头就那么直直的扎进了你了手臂,鲜红的血液便顺着针头后面的塑料软管不断地流出,直到装满那一根软管末尾连着的玻璃试管——大概有两支葡萄糖那么多,那个大夫才粗暴的拔下那只冰冷尖锐的针头,从旁边的袋子中递给你一只棉签,用来阻止血液的继续渗出。 董十三很小的时候就听村里的老人讲过,人的力气是藏在血里面的。据说隔壁那个许婆子的丈夫,就是年轻时候卖血卖的太多,把自己的力气都卖光了,现在只能每天病怏怏的躺在床上,就连屎尿都需要人照顾。对于村里老人的教诲他一向是深信不疑的,而刚才的经历也进一步验证了这个道理。就在他摁着胳膊上的小孔站起来的时候,平常健壮的双腿却像是被人灌了二斤陈醋一般,一个劲儿的发酸发软。若不是胳膊肘在桌子上撑了一下,怕是要到那大夫的脚边儿去。“我花了自己的血汗钱,又被人真的抽走了两管子血。别人卖血换钱,而我则是掏钱卖血,”董十三暗地里嘲笑自己,“不过若是真的能在这里找到一份工作,那便是再多‘卖’两管子也无妨。” 付出总是要有些回报,而老天也绝不会亏待像董十三这样老实能干的年轻人的。当他把那个闪着亮光的小工牌握在手里的时候,他才真真切切的感受到这一天的等待和付出都是值得的。他已经通过了考核方设下的重重难关,通往新世界大门的钥匙也已经在他的手上。“工一,董十三,冲压工。”董十三心中不住的默念着这几个字眼,仿佛那是什么有着神奇力量的奇异咒语一般。随着工牌一起发到手里的是一张二指宽的纸条,上面用并不怎么标准的楷体写着一个潦草的地址。这就是董十三未来和工友们生活居住的地方。地方不大,但也算得上整洁。相比原来在五金厂那个夏热冬凉、没有暖气的二层毛坯小东房而言,这里不光有着粉刷的洁白的墙壁和清扫的一尘不染的走廊,还有两个贴着瓷砖的公共水池供大家使用。就连本应最为腌臜的五谷轮回之所,里面的大小便池也都被洗刷的干干净净。甚至还在窗台上摆了两盆漂亮的绿植。不知是昨夜里刚刚下过雨的缘故,还是这些植物日常都有人照料,翠绿的叶片上挂着滴滴剔透的水珠,阳光一照便折射出一道道好看的光。 第五章(三) 引导他们进入住宿区的是个身材高大的东北汉子,留着一个瓦光锃亮的大光头,像极了电影里少林寺的那些和尚,就在董十三暗自感慨宿舍区的环境“优美”的同时,光头正操着一口宏亮的东北口音,向新人们介绍着这个在河东省乃至全国都极其有名的厂子: “我们厂子里一共分为三个级别,第一种是零时工,也就是台湾佬口中所说的‘不铨叙’。工资在700元左右,主动加班的话加班费另计。如果公司订单多,要以公司要求加班。加班费也是另计。如果做得好并且通过考核,便可以升级成为工级,也就是厂子的正式工。底薪和待遇也都会有所提升,同样的加班费也会随着底薪的提升而提升。第三种就是“师级”,这可不是部队里的师长,但和师长也差不了多少了。简单来说就是工程师,属于车间里的优秀骨干。这个级别又分十二等,分别为‘师一’、‘师二’、‘师三’……直到‘师十二’。‘师十二’就是董事长。待遇自然也会因级别和身份的不同而有较大的差距。但总体会比前面两级人员要好。师一的底薪在1500到2000之间;师二的底薪在2500到3000之间,师三的底薪则在3000以上。工资与你的等级是相关的,级别越高,工资也越高。如果有朝一日你能做到总经理或者董事长那个位置……”说到这里时他特意停了一下,将最后那个尾音拉的老长。于是那些新人便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好似一群等待母鸟喂养的雏鸟般眼巴巴的看着那颗拍一下定有一声脆响的光头。光头也同时看着他们,直到众人的胃口都被吊的差不多的时候,他才猛地用左手拍了一下自己的右手,吐出一句充满大碴子味儿的东北普通话:“那就该您老给我们开工资了。”这个并不有趣的玩笑所换来的是看客们的白眼和低声嘲讽,就连一向老实讲礼貌的董十三都忍不住笑着骂出一声“去你丫的。”光头自动的将围观人群的白眼和低声嘲讽转换成了赞美和歌颂,在这一片祥和的赞颂声中,他继续道:“除此之外我们的行政级别的划分则是这样的,除临时工和普工外分为线长、班长、课长、车间副主任、车间主任、襄理、经理、协理、总经理和董事长。如果你能做到工程师一级,也就是‘师一’呢,那你应该就能当个线长了,如果考核过了‘师二’,那你估摸着就能当个班长了。如果你考过了‘师三’,那你可能有机会做个课长了,依此类推……” 接下来所讲的就是一些厂子里的规矩和曾经发生的趣事,比如曾经有人在零下五度的雪天里光膀子跑步,又或是某车间主任老婆和上级襄理之间那些似真似假、似有还无的隐秘故事。几乎在每个村落、工厂亦或是学校、医院等其他的地方都一定会有光头这种人,他们拥有着与生俱来的狗仔般的八卦能力,也有着说书艺人般的口才和编造能力。他们总能将枯燥的事情变得妙趣横生,也能将子虚乌有的事情在空穴来风的基础上变成比报告文学还要真实百倍的奇闻轶事。这样的故事通常都以“有一个熟人告诉我”开头,又在别人质问其真实性时通过一些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的暗示,在一遍遍“我都是瞎说”的真诚辩解下将真正的信息传递出去,最后还不忘千叮咛万嘱咐的加上一句“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在对于当事人的竭力保护的同时维护好自己善良正直的高尚形象。这样的故事讲起来总是精彩之极,听的人也都听的津津有味。虽然这样的故事并不能对听众们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却极大的满足了他们内心深处的好奇心,给予他们精神上的满足感和愉悦感。 董十三回到宿舍的时候,其他的人都已经将铺盖收拾齐整,又通过身体的挤压和倚靠将它们调整成一种随性舒适的状态。而原本就算不上多么宽大的房间在塞进八个活生生的男人后变得说不出的拥挤,更何况还有八套分量不轻的行李。董十三的行李是在公寓周围的超市购买的,包括一套被褥床单、枕头毛巾、洗漱用品和一个红色的暖水瓶。他将暖水瓶摆在进门处的桌子下,和其他的水瓶摆成整齐的一排,又在壶身的标签处小心的用水笔写下了“董十三”三个大字,用来彰显自己对于这个水瓶的所有权,也意在警示那些不怀好意的潜在的‘贼手”,不要妄想打它的主意。对于其他的牙杯、脸盆也都是如法炮制,就连几个月就得更换一次的牙刷,他也在手柄处小心的贴上了写着他大名的白色胶布。在做完这一系列的工作之后,他才心满意足的长吁一口气,躺在自己的床铺上,掏出了放在裤子口袋里的东芝手机。 那时的网络和通信技术还远没有现在发达,很多家庭还不知电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物件。即便是装了电脑的那些新新人类们也都还在用现在看来慢的有些不可理喻的拨号上网。相比于现在几乎全国覆盖的无线网络,滴滴答答的拨号声和慢吞吞的网页加载速度简直能把人逼疯。但对于那时的人们也已经是一件极为新潮有趣的事情。同样的手机网速也绝谈不上3G、4G。除了平常的电话短信之外,能玩的也不过是贪吃蛇、俄罗斯方块这种简单的小游戏而已。董十三当然是不屑于去玩那些既无聊又浪费时间的小游戏的。此时的他正紧盯着那泛着蓝光的手机屏幕,在几经删改后,终于在屏幕上笨拙键入了几个马赛克组成的文字:“我被顾氏的厂子录用了,一个月可以拿1000多,管住。”收件人当然就是他的胞妹董月月。直到看着那个发送图标后面的圈圈停止转动后,他才将手机仔细的收好,准备结束这忙碌而充实的一天。 董月月收到短信的时候,正坐在学校操场边的一架秋千上,紧紧的盯着不远处那一群在绿茵上飞奔的年轻人们。巨大的射灯照在他们身上,在将草坪照亮的同时也在每个人的身上都镀上了一层亮亮的边。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正一手握着口哨,一边擦着额头上淌下的汗珠。“前锋,快,快,绕过去。”男人的声音急促而略有一丝沙哑,眼中充满了急切的神色。而那个前锋也没有让他失望,在经过两次灵活的转身和一次快速的突破后,终于在对方的层层阻碍下将球送进了球门的怀抱。 “好球。”那男人赞许的的大喊一声,语气里满是赞许和肯定。紧接着便是一方球员们的热烈欢呼和另一方球员的懊恼发泄。那个留着长发的守门员正气呼呼的跪在草地上,不住的锤着那些被他们践踏过无数遍的沉默草皮,奈何那些无辜的禾木科植物虽已被砸的骨断筋折,却因无法言语而只能默默忍受着这个急性子年轻人将怨气都发泄到自己的身上。 “师兄果然很厉害,”其中一个留着平头的球员赞许的捶了一下旁边那个清秀高挑的前锋,刚刚正是他在最后关头将球射入了对方的球门,“难怪大家都说你是河东大贝利。”那男生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原本站在旁边做裁判那个中年人便已经走到了他们身边,“隋意。” 年轻的前锋抬起头,正对上那男人带着笑容的脸:“苏老师。” “不错不错,后生可畏啊。”那被隋意称作苏老师的男人拍了拍隋意的肩膀,轻轻咳嗽一声后道,“你进步的很快啊,照这个水平努力下去,今年的省冬季足球赛冠军肯定是咱们的。”然后又转过头看着其他的球员,用一种充满斗志的语气说道:“大家表现得都很不错,我们这个球队能有现在的水准,都是大家努力练习的结果。去年的冠军就是我们的,今年我们还要把它拿下——虽然这样的奖我们拿的已经不少了,但是那是对于大家一年来训练表现的肯定。我还是非常重视的。要让大家看到我们的实力,要让那些轻视我们的人学会,学会尊重我们的劳动成果。”说罢又走到那个长发的守门员身边,弯下腰笑着道:“输了也不要气馁嘛,所谓胜不骄,败不馁,心有惊雷而面如潮平者,方可为大将军。” “我……我知道,谢谢苏老师。”长发守门员擦擦脸颊上的汗,顺便也将心中的气愤和恼怒一并擦去。 “好了,”苏老师猛地击了下掌:“天很晚了,大家回去休息吧。”然后又道:“隋意你找几个人把球收起来,放到体育馆库房去。” 第六章(一) 隋意从体育馆走出来的时候,董月月正站在门口的灯柱下不住的张望着,两听冰的刚刚好的健力宝正被她握在手里。看到隋意出来,便笑着向他招招手。原本跟在隋意身后的男生见状在隋意肩头猛地一拍,在留下一个“你懂的”的表情之后迅速的消失在三五成群的夜跑人群中。“这家伙真是……”隋意一边不由得发出一声苦笑,一边接过董月月手中的饮品。一瓶冰爽甘甜的运动饮料对于剧烈运动后的年轻人而言实在是解渴的最佳饮品。既不会像可乐一样导致钙质流失和肠胃胀气,也不会像咖啡一样导致体内水分的加速流失。虽然两块钱的价格决算不上便宜,但对于沉迷恋爱的董月月而言,宁愿少食一餐饭也一定不能让自己的恋人受到半点的委屈,更何况她还在校外找到了一个课外补习的工作——一天二十的工资在现在看来还不够一顿饭钱,但对于那时的年轻人而言也绝算得上是一笔不小的收入——毕竟那时的河源一碗牛肉面才不过两元五角而已。“你知道吗,”董月月一边拉着隋意的衣袖,一边笑着道,“大哥被顾氏的生产线录取了,说一个月能赚1000多呢。” “那倒是不错,”隋意笑着嘬了一口手中的饮料,“董……大哥那么能干,工资肯定涨很快。而且顾氏的工资和待遇在全省乃至全国而言都算得上是极好的。不光包吃包住,而且厂区里面各种设施也都很完善。包括超市、网吧、卡拉OK……医疗设施什么的也算得上完善,前段时间沙士闹得那么厉害,厂区里面的医疗设施就起了很大的作用。高官去视察的时候还提出表彰来着不是。这么说吧,顾氏的厂区就像是一个独立的小城市一样,大哥在那边应该能混的很不错的。” “噗嗤,”董月月忍不住咳嗽两声,将呛在喉头的健力宝用力的咽下。一边擦拭着唇边的水渍,一边憋着笑道:“你倒是了解的很。” 隋意挠挠头,咧嘴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我上大学时候不是之前在里边打过一个月工嘛,赚了大概八百多块钱。所以就比较熟悉。不过里面的主管倒实在是凶得很,加班也比较多。但是加班费给得也多。”隋意将手中的健力宝喝光,又随手丢进路边的垃圾桶里,“很多人要不是身体扛不住,都恨不得通宵赶工赚加班费呢。” “对了,”董月月轻轻的打了个嗝儿,微笑道:“你最近在研究所那边做的怎么样,我听桃子他们说,你在那边很受苏老师器重啊。他们都羡慕的不得了。都说你是最有机会留校读博的人选呢,” “我……我想……”隋意原本清朗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嗫嚅。然而读博的话题还未来得及展开,本就不长的小路便已经走到了尽头。“到了,你快回去吧。”隋意轻轻的拍了拍董月月的肩膀,目送着她走进宿舍楼的大门。虽然分别总是在猝不及防的时候到来,但同处一个校园的年轻的他们又怎么会因为这短暂的别离而感到悲伤呢。 隋意所住的研究生宿舍就在董月月的宿舍楼后面,相比于本科生所住的拥挤的八人间而言,不光有着更加宽敞的私人空间(同样的面积却只住着四个人),而且还有着单独的卫浴空间,不必再去公共的厕所和澡堂和其他人去争抢排泄和洗漱的空间。但即便是这样,这间宿舍给人的第一印象依旧是拥挤和狭窄——阳台的晾衣杆上挂满了衣裤,形成了一张比窗帘还要厚实的遮蔽。因年久失修而略有些开裂的墙壁边摞满了书本,各式各样的专业书籍被整齐的放在墙边的箱子里,上面的几本都已因太阳的曝晒而有些泛黄。几乎每个人的床边都放着那么几只纸皮箱,里面摆放着衣物、书本以及一些日常的杂物。隋意的床位在靠近阳台门的那一侧,因此他也理所应当的获得了比别人更多的照顾——夏天的烈日总是能很轻易的照射到他的身上,冬天的寒风也总是第一个钻到他的衣领里。也许正是因为吸收了这些天地精华的缘故,隋意不光连续三年拿到了学校的一等奖学金,更多次在省级和国家级的竞赛中取得了非常优异的成绩,据隋意的姐姐隋言讲述,隋意这些年来拿到的奖状和证书足够贴满一面墙的。据说大四时也曾因成绩优异而获得了保送华东科技大学的资格,但最终不知是何缘故而选择的留在本校继续读研。但那时的河东大学对于大部分的学子而言已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学术殿堂,而隋意所学的更是河东大学的王牌专业自动化专业,因此也没有人再去探究究竟是什么促使了隋意的转变而最终留校读研。更何况隋意不过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在校学生,又怎会有人愿意去对他多做调查呢。 当董月月躺在床上思索着隋意没有说完的话究竟是什么的时候,隋意本人却早已经睡熟,不知是不是晚饭后的足球训练太过于劳累的缘故,隋意几乎头刚一沾枕头便已经踏入了梦乡。梦中的他比现在要瘦削一些,也白净一些,此时的他正站在一栋老旧的教工楼前,灰色的墙根上附满了青苔,一丛墨绿而杂乱的爬山虎正攀附在旧楼的墙壁和交错的电线上,将本就混乱不堪的电路系统缠绕的更加的杂乱。这里是隋意的班主任苏崇居住的地方,也是隋意今天将要拜访的地方。 “尊敬的苏老师: 冒昧直言,我已经决定好了,决定去报考华北工程或者其他的学校。想必若是考不中,苏老师也不会接受我回来,我自会另寻他路。至于这样决定的缘由,苏老师想来都不会认同。有家里的原因,也有我的意愿,我想选择适合自己的道路。无论您怎么看我,您都是我心中最敬爱最尊敬的老师。您的教诲我会铭记于心,无论您接下来怎么安排,我都会欣然接受,无所怨言。 祝生活、工作顺利。 学生:隋意 2000年9月23日” 第六章(二) 这是一个小时前隋意发到自己的班主任苏崇手机上的信息,更是一名年轻的大四学子对于老师的辞行信和离别书。就在一周前他得到了华东科技大学自动化专业研究生的保送资格,经过一周的谨慎考虑之后,他终于鼓起勇气向这位亦师亦父的知名教授讲述了自己的决定,他要离开河东,到遥远的华东沿海去,去追求更广阔的天地和更加优渥的学术环境。而苏崇的回复则只有简单的两句话,第一句回复在晚上的10点21分,也就是隋意信息发出的五分钟后,“先离开实验室吧,明天上午来办个交接。”简单的话语看不出任何的情绪,即便真的有些什么也早已被冰冷的手机屏幕所消解弥散。第二句则是隋意回复后的的又一个五分钟,又是简单而克制的一句话,“你十一点来我家里一下。”隋意的回复更加的简洁明了,每次都只有一个孤独的“是”和一个坚定孤独的感叹号。这绝不是因为他不懂礼貌,更不是因为他自视清高,而是和苏崇老师四年相处下来而养成的默契:这位年轻有为的河东大教授崇尚严格而古朴的军事化管理,这是他从大一起就已经知晓的事情——那时还是他刚刚入学,刚将行李放置到宿舍的时候,不知是谁先喊起来,班主任来了,班主任来了。紧接着进来的便是一位年轻的男老师,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西装,留到脖颈的长头发很整齐的全部梳理到后面。再加上一副窄边的银色眼镜,看起来和其他老师的样子颇有不同。所有的男生都被叫到一起,跟随在后面的一个学长先介绍了一通,无非就是些老师如何如何厉害、试验成果如何如何丰硕之类。接着便发给每个人一张表格,所问的也不过是一些籍贯、生日、兴趣爱好、个人特长之类的寻常问题。而真正让学生们印象深刻到以至于七年后斛宴和沈墨言去走访时还能记得的,完全是表格末端那个古怪问题的功劳——“是否接受军事化管理?” 对于这些十八九岁的年轻小伙子而言,无非就是将刚刚结束的军训再延长那么一段时间——更何况究竟会不会有这样的管理恐怕也还是个未知数,即便真的有,对于青春无畏的年轻小伙子们而言吃点苦有算是什么问题呢。于是便都顺手填上了“是”。 随着新学期的开始,苏崇显得越来越与众不同。相比于其他大学班主任那种一年露一两次面足以的放养式管理,苏崇对于这些年轻的大孩子们可谓是用足了心思——开学不到一个月,班长萧沉便收到了苏崇老师的一笔转账,说是学校给班主任们的劳务津贴,他分文不取,全部投入班级事务里;团支书秋越彬则接到了统计贫困生和家在外地回家不便的同学名单的任务,为的是方便为这些有困难的同学们报销车票。而报销车票的钱当然也都是从苏崇老师的工资里出的。而作为学习委员的隋意(这是他自告奋勇竞选的职务,竞选宣言是“希望带大家一起学习”)所接到的任务则是去统计同学们有什么想看的书,全部由苏崇老师出钱购买。这些行为极大的增加了学生们对于这位与众不同的年轻老师的崇敬之情——至少对于隋意他们三个而言是这样的。而这位负责且慷慨的苏老师不光在学习和生活上为他们提供了大量的帮助,更单独带着他们参观了由他所创立的“控制与决策(control and decision)”实验室,不光向他们详细的介绍了实验室的规划与发展,更不忘询问他们的学习和生活情况。 等到第二次的时候,苏老师直接把他们叫到了自己家里,老旧的教工楼面积不大,客厅里摆放着和旧楼一样老旧的简单家具,简装的客厅里甚至连地板都没有铺设,只是用水泥简单的找了个平。斛宴后来采访时萧沉所给出的回忆是这样的:他们一进门就被苏老师叫住了,站住,他说。才军训过的学生对于这样的口令是几乎都是条件反射式的遵循,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便已经立成了一棵挺拔的松。待到脑子反应过来的时候也早已经成为了松木脑袋——真正指挥他们身体的已不是自己的脑子,而是来自苏崇老师的口令——立正、稍息、左转、右转、向前看、报数——这让秋越斌不由得有些想笑,整个队列不过只有他、萧沉和隋意三人而已。半只手就可以数的过来的数目,苏崇却点算的十分认真:“动作一定要标准。”秋越斌说,“苏崇他就坐在客厅中间的太师椅上,眼睛藏在镜片的后面,但目光却从未从我们身上移开过,那种眼神就像是一位骄傲的将军在审视着自己的军队,任何的瑕疵和不标准都不会逃过他的眼睛。在审阅的同时还进行着例行的盘问,最近都上了什么课,学习成绩怎么样,班里面情况如何。语气亲切而平常,一位关怀学生的班主任的语气。 那天从苏崇老师家里出来的时候,三个人都没有说一句话。就连平常最为活跃的秋越斌也只是默默的想,虽然我们把表格填了,难不成还真要把我们当成民兵来训练?练好之后又有什么用?香港已经回归了,难不成让我们去武力收复澳门?拥有东北人粗壮神经的秋越斌不是爱多想的人,“就是觉得这个老师挺有意思的,练就练呗,咱哥们儿怕过谁。”至于隋意当时是怎么想的,现在已经没有人可以知道,只是在他当天的日记里有着这样的一段话: “迷途的船, 飘荡在弥满浓雾的海面上, 渴望着,渴望着远处出现那象征着希望和引导的灯塔的光。 希望的女神自灯火里显现, 笑得灿烂而慈祥。 “右满舵”她说。 于是我便闻到了藏在夜幕后的海岸上, 散发出的花香。” 第六章(三) 整个大一,苏崇的与众不同收获了众多学生们的仰慕,他给大一的学生只上一门课,却花了大量的时间和他们谈诗词歌赋、书本文章,由此还获得了一个“书虫”的称号。对此他也只是一笑——“我本就喜欢书,若能化为一只囊虫长驻书间,倒也是人生一大乐事。”由此他的诨号便在“书虫”的基础上再一次升级,变成了“驻梁虫”。而这位儒雅独特的驻梁虫老师不光文采斐然,体育方面同样也是一把好手——几乎所有的大一学生都知道这位老师羽毛球、网球和乒乓球打的极好,甚至还拥有一支足球队,与他组建的实验室同名。经常和他打球的学生都可以获得额外的照顾。苏老师的长发永远光亮整洁,又听闻这位老师连寻呼机都不用——在那个满城皆闻蛐蛐儿叫的年代里,这位特立独行的年轻教授却始终保留着最原始的通讯方式——只要你去找他,那他一定会在——上课时就一定在实验室,下课时就一定在球场。若是这两个地方都找不到,那就一定是在家里的书房。书房的装修和客厅一样的简单,里面的书却多的吓人。学校图书馆里找不到的书,在他这里统统都不是问题。甚至一些市面上很难见到的孤本、残卷,也都被他以各种各样的手法收集到这里。也曾有好事的人劝说他去找个女人,却都被他笑着拒绝:“书中自有颜如玉。”于是那些说亲做媒的人便也只能摇头离去,眼睁睁的看着那些痴心的姑娘们错过这位年轻有为的河东大学教授而无可奈何。而这样的行为在学生眼里则是另一种解读——这位年轻的老师不谈恋爱的真正原因,是因为他将所有的心血都倾诉到了学生们身上——这位年薪几十万的高校教授几乎没有任何的存款,不买车,也很少买新衣服,每个月的工资都用给了学生,用在了每一处他认为真正应该用到的地方。为此身为班长的萧沉曾经去找过学院的辅导员,讲的是苏老师给班里的经费不应该接受,他始终觉得收老师的钱怪怪的。而辅导员的回复则是几乎离题万里——他说苏崇老师是我们学院里“性格比较特殊”的一位老师,若是有什么困难可以来院里找辅导员寻求帮助。 “有什么需要帮助的,有什么需要帮助的?”萧沉在心里默默的冷笑,“驻梁虫老师几乎已经为他们安排好了一切,如果他们还想要奢求什么,那简直就是贪心,是人心不足蛇吞象。难道还能让学校让老师帮忙安排个女朋友来解决自己的‘举手之劳’?还是替你安排个工作直接去领退休金?” 待到大一结束的时候,苏崇已经成为了河东大学、成为了自动化学院里的传奇人物。也许他本人并不愿成为传奇,但很多时候理工科的学生都比文科生更需要一个传奇,就像科学家在实验室最艰难的阶段都离不开音乐和诗。而传奇的主角们也往往都会有着一些特殊的癖好,就像希特勒喜欢画画,墨索里尼喜欢生蒜一样,苏崇教授最大的癖好就是让学生去家里接受训练——这是苏崇这个“传奇”的一部分——只有那些受到老师青睐的优秀学生才有幸能够了解到的一部分——进老师家门必须敲三下,进去必须站好,抬头挺胸,双手紧贴裤缝线,双脚脚尖分开60度。一切都按照最严格的军队训练要求来执行。在训话和聊天的时候,老师会冷不丁的过来拨弄你的手臂,亦或是轻推你的肩膀——“这是为了检查你们姿势是不是标准,注意力是否集中,意志力是否坚定。”苏崇在给他们训练时常常这样说,“除此之外,我还希望大家都能够成为有着较高道德标准的人。希望大家能够与人为善、积善成德。不必是多么伟大的善行,即便只是简单的不闯红灯,礼让行人,能够做好了的话也会是一件非常非常伟大的事情。作为我苏崇的学生,我希望大家的道德水平都能高于现有水平五十年。不必担心木秀于林,只求万事无愧于心。” 这样一位关心学生、品行高尚的老师当然是应该受到学生们由衷的尊敬的,但他那些在为了学生们好的训练在他们眼中却严格的有些不近人情——毕竟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有苏崇教授一般的素质和觉悟,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够理解书虫老师的良苦用心——一次萧沉和秋越斌被叫去训练,却在站军姿这项最最基本的项目上出了错——两棵原本应该挺直伫立的青松愣是将自己放纵成了松垮、扭曲的石榴盆景,捎带着还有寄宿在石榴树上面的聒噪的鸦啼——那是这两个顽皮学生的嬉笑和玩闹的声音。为此苏崇教授很是生气,但就此放弃这两个年轻学生也是他绝对做不出来的。而适当的皮肉上的痛苦自古以来就是教化和训诫的有效手段——于是这两棵松垮扭曲的石榴便不得不将枝条垂的更低,姿势也更加的盘曲,直到变成两棵扎着马步面对面的垂头丧气的蔫儿石榴。两个大男生用僵硬而艰难的半蹲姿势面对面,都从眼里看到了对方心底的尴尬——毕竟这种如同蹲马桶一般的姿势实在是不雅观的很,更何况哪个男生心中没有一些自尊和骄傲呢?自此之后秋越斌下定了决心,用他能想到的最委婉的方式表示自己不想再参加这种让人难堪的“训练”。对此苏崇也没有说些什么。后来便真的不怎么叫他去了。而身体本就瘦弱的萧沉在一次训练中因为体能消耗过多而晕倒,不得不被紧急送到医务室,自此之后他也被叫去的少了。 他们都是被筛选掉的人,隋意是最好的一个——尊师重道、严谨沉稳、善良有爱的学习委员隋意在生活中是一个连脏话都不会说一句的好好同学。就像“我靠”这种简单常见的无伤大雅的口头语,它可以从生气时的道德模范苏教授口中被发出,但绝不会从出身农村的隋同学口中出现。萧沉和隋意轮流占领班里的第一名。他欣赏他,却又不好意思像对待秋越斌一样可以肆意的乱开玩笑,总归少了一层亲近。他曾在一次聚餐时调笑隋意不懂得那些复杂到繁琐的西餐礼仪,为此隋意曾在聚餐结束后特意来找他,说不知道不是很正常。他知道隋意出生农村的隋意是一个严肃而较真的人,自此之后在和他相处时便更加增添了一份善意的小心。他只知道隋意经常会被苏教授叫到家里。那时的隋意喜欢一个在校园通讯社的女孩,他喜欢人的方式是非常努力的写文章,走很长的路陪她去值班,在女孩失恋的时候陪她去吃女孩最喜欢的肠粉。他没买自己的。大家都知道他是农村考出来的小孩。 第六章(四) 不久之后隋意的室友收到了来自苏教授的指示,意思是出身农村的隋意同学喜欢文学,却苦于家庭条件无法拥有一台能用来查资料学习的电脑——在那个大多数家庭还在为了维持生计劳累奔波的年代里,电脑还没有普及的时代里,那种既笨重又贵重的电子方盒子对于大多数家庭而言还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奢侈品,大学中能拥有一台自己的电脑的人更是寥寥无几的。而苏崇则对那个有幸拥有一台笨重电脑的富豪同学表示,希望他可以每天将电脑借给隋意同学两小时。苏教授为此坚持要付给那位同学一笔不菲的租赁费用。 再见时,高中同学总会听隋意提起一位苏老师:学术能力强,文章写的好,擅长各类体育运动,思想境界很高,并且非常器重自己。一次隋意的高中同学、也是后来成为隋意女朋友的沈以筠的请他吃饭,吃到一半就听到隋意腰间那个传呼机开始不住的发出虫鸣,隋意便很快的跑到饭店的柜台那里,借用那里的公共电话来回复信息。电话是苏教授打来的,问他在哪里、在做些什么。隋意都一一回答。沈以筠问他,你们老师还打电话问问你在做什么?忍住没说这个老师怎么这么奇怪,不是私人生活吗,隋意说他们老师就是这样,对同学们都很关心。 后来萧沉他们几个曾在隋意的日记本中看到他在那段时间所记录下来的感想,又在几经辗转后被斛宴所记录,并最终由我转录在这里:“老师说想把我培养成优秀的人才……老师说我要有远大的理想,要和别人不一样。要出众,身体素质要好,成绩要好。前不久老师见我知识面窄,电脑也不得不借用别人的,就表示愿意资助我一台电脑。但是我知道一台电脑的价值实在是过于巨大,便婉拒了老师的好意。后来他又在我生日时送给我一部手机,我知道手机的价值也是一样的贵重,但是苏老师说这样联系老师、联系家人要更方便一些,就不必去排队刷校门口的公共IP卡,让我务必要收下……我只有感叹,他年轻有为,我却像宇宙中的一颗孤星那样的渺小;他胸怀宽广,达则兼济他人,我却毫无能力。如若有一天我也能有所作为,我一定也要像苏崇老师一样,做一个高尚的人,做一个纯粹的人,做一个有道德的人,做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做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有用的人。” 当2003年的隋意躺在宿舍的床铺上酣睡的时候,2000年的隋意正站在自己的班主任老师、河东大学自动化专业教授苏崇家的客厅里。缓慢而坚定的表述着自己的不舍与决绝——他感谢四年来老师对他的辛勤栽培和生活上的帮助,但他已经下定了去更遥远、条件也更优渥的华北工程继续深造的决心。每一句话都说的异常的缓慢,有些时候停顿的时间反而要比讲述的时间更长。即便在缓慢的讲述里,也常常夹杂着重复的无意义话语。“我一定要去、去、去、去……去华北工程。”一连重复的五个“去”字将原本谈吐清晰的隋意同学变成了一位暂时性的口吃患者。很多人在紧张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的患上这种无伤大雅的小毛病,隋意当然也是他们其中的一员。但和其他的“间歇性口吃”患者不同的是,他这种缓慢和重复中还夹杂着一丝自己的“主观意愿”——一连五个“去”字为他争取来了足够时间来察言观色,足够他看清对面那个年轻有为的高校教授脸上的情绪变化,并在这种变化的基础上想好在说出下一句话时如何能够在不违背自己意愿的情况下也同样不会伤害到这位亦师亦父的老师的感情。毕竟这位老师对他而言实在是启明星一样的存在。相比之下他太过耀眼,而自己则太过渺小。而就在他内心挣扎的时候,这间屋子的主人苏教授正坐在他面前的那张泛着温润光泽的老旧太师椅上,满脸严肃和不舍的看着自己这个神情同样严肃的学生,看着这一只在自己的教化下羽翼渐渐丰满起来的雏鸟,如何说出那些在他看来单纯到无以复加的幼稚话语。和其他想要弃他而去的学生一样,隋意的借口苍白而老套:华北工程大学是他高中时候就梦想着去上的学校。而自己的喜欢的女孩也已经被保送到了同一所学校——所以无论是为了理想还是为了爱情,他都一定要去到那里,所以请老师务必理解他的选择。 在隋意看来这样的理由足以让一位惜才明理的高校教授同意他的离去,更何况这些句句都是发自肺腑的真实情感——当然他也会在必要的情况下,将原本略显淡薄的情感渲染的浓墨重彩,亦或是将原本浓重的意愿表述的清淡如水——比如在发出那条信息前他已经联系过华北工程大学的招生老师,已经获得了华北工程大学的保研资格。亦或是那个被保送到华北工程大学的女孩,此时也早已经是他的女朋友——一切都视情况而说出。对于一颗未来的学术界新星而言,撒一个这样的小谎言绝不会有人会因此去谴责他的。但是这样的理由在苏崇看来却实在是可笑之极。尤其是那一条为了追逐爱情的理由,无论隋意说的多么的信誓旦旦,多么的冠冕堂皇,在他眼里都不过是年轻人一时的头脑发热:不就是那个运动控制专业的沈以筠嘛,那个女人在苏崇看来不过就是一个幼稚粗俗的寻常女大学生而已——无论是行为上、品行上,亦或是样貌、身材上,都看不出有什么比旁人突出的地方——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位追求进步的先进知识分子,在面对一个裹着小脚的封建女人时候的感觉,他是那么的优秀,那么的先进,而她则完全是愚昧落后的代名词,——比如那个年轻的、充满活力的女学生,竟然堂而皇之的要求自己的男朋友替自己拿包。而作为年轻女学生沈以筠男朋友的隋意却表现得那么的谄媚,那么的唯命是从——瞧瞧他的腰,简直弓的像一只煮熟了的老虾米,再瞧瞧他的脸,紧张的像极了投敌叛国的汉奸走狗,再看看他那女奴一般的小碎步,即便是封建皇宫中的老阉人也绝走不出他那么猥琐、那么丑陋的步伐来。一个一米八挂零的男人竟软弱成如此模样,哪里还像是他苏崇的学生?哪里还有一点男子汉应有的样子呢?不光掉了自己的价,更掉了作为老师的苏崇的价。即便那女人实质上与自己并没有丝毫的关系,但隋意毕竟是自己的爱徒,自己的义子——早在两年前,也就是隋意刚刚进入“控制与决策”实验室的时候,他便已经收了隋意做自己的义子。甚至在生活中也会以爸爸和儿子来互相称呼——这位年轻有为的高校教授一向对中国传统的教育理念推崇备至,并且身体力行——就像是中医带徒弟一样,将认可的学生当作自己的儿子来培养:自30多岁时开始收下第一个义子以来,隋意已经是他所收下的第五个(亦或是第六个)义子。具体是几个就连苏崇自己都已经记不太清楚。而他的那些义子们至今仍有人奋斗在学术研究的第一线,有的甚至已经是全国知名的学术大拿。隋意也许并不是他们中最优秀、最有前途的那一个,但哪一个“父亲”会不想自己的“儿子”有一个优秀的前途呢。 苏崇究竟是怎么样说服他留在河东大学读研的,隋意自己都已经记不太清楚,甚至于那天他是怎么离开苏崇教授家的,也已经完全忘记。仿佛那一晚的记忆都已经被一种看不见的橡皮所擦拭的一干二净,只剩下橡皮用力蹭过后的毛糙和褶皱。直到在三周后收到那份由苏崇签字盖章的公告的时候,他终于明白他的未来和自己的预期已经发生了难以扭转的巨大偏差——上一次发生这样的差错还是在三年前高考的时候,也许是一时的失误,亦或是命运弄人。一向是”别人家的孩子“的隋意竟比平时少考了近30分。因此而错失了同在河源的顶尖大学华北工程大学。但是本着河东大学也还不错的想法,更因为家里的一些原因,隋意最终没有选择复读。 苏崇所写下的那份书面保证直到四年后,也就是刘翔夺得110米跨栏冠军、陳水扁在竞选最后一天遭到枪击、《还珠格格3天上人间》在湖南卫视上映的那一年,公元2004年,才在隋意姐姐隋言的揭示下让众人所得知,得知究竟是什么样的条件才使得隋意改变了主意,最终留在了河东大学自动化学院继续深造。这份蒙尘多年公告直到现在都能在网络的某个犄角旮旯中被人所发现,只是已经甚少有人愿意去多看它一眼: 公告 隋意同学自1998年进入研究中心以来,工作踏实,成绩突出,表现优异。在个人努力和研究所的培养下,他先后获得了全美数学建模比赛二等奖、国家奖学金、全国商业科技奖、研究所团队奖等。为更好地培养该同学,支持他在研究所安心读研,特决定: (1)读研期间,每年补助该同学2000圆人民币生活费; (2)优先推荐该同学美国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科技中心BEACON读博或做访问研究。 河东大学系统科学与工程研究中心副主任 河东大学控制与决策研究所所长 苏崇(签名盖章) 2000年10月16日 第七章(一) 董十三是在2003年的9月16号领到那张收据般大小的工资条的,那是他来到河源的第三十一天,也是他进入顾氏集团生产线的第二十七天。在这二十七天里他总计工作了19个正常工作日,又在这法律规定的152个小时的基础上凭借着对冲压技术的熟练掌握、对于每小时1.5倍底薪(周末为2.0倍)加班费的强烈渴求,以及在这二者的基础上所激发出的超强毅力,成功的在152小时的基础上又翻了一番——这样的刻苦耐劳无论在哪个时代都算得上是绝无仅有的。虽然《劳动法》中有着每天加班不能超过三小时的明确规定,但哪个部门主管会不喜欢自愿加班直到深夜的勤奋员工呢?更何况流水线上的活是做不完的——车间里每天都有源源不断的新人加入进来,成为这个巨大机器上的一颗毫不起眼的螺丝钉。至于加班费,对于顾氏集团这样一个大型集团企业来说也不过是九牛一毛。所以虽然每个月底薪只有少得可怜的400块钱,但凭借着自己的勤奋和努力,以及工厂给予的各项补贴,勤奋的董十三和工友们每月都可以拿到至少一千往上的实际工资。 但是直到真正看清楚那张双色套印的工资条的时候,董十三才真正理解为什么工厂会将发工资的时间定在每月的16号——除了方便公司人事统计考勤、财务整合结算外,还变相的扣押了董十三们半个月的工资——8月21号入职的董十三所能领到的,不过只有七个工作日和两个周末的劳动报酬而已。为此他特意咨询了同寝的大专生林康复,林康复也只是一笑,他说这么做的主要原因是防止员工随意跳槽,减小对公司的损失。尤其是对于顾氏集团这样人员流动频繁的大企业。每天都会有很多人来,又有很多人走。如果工作的不顺心也可能说走就走。这样的话这个工人的岗位就会空缺,对公司还是有很大影响的。压半个月工资之后,你想离职,就必须经过公司人事部门的同意,除非你放弃那半个月的工资。 “那这样压工资算不算违反法律?”董十三一边紧盯着工资单一边问。 “当然不算,”林康复眼光中露出一丝讥诮,“在《劳动法》里,压工资指的是押金。举个例子,比如说邓主管月薪2000块,但公司只发了1500,余下的500块用其他理由压着不发,这才叫做压工资。或者是你入职时让你交付押金,这些都是不合法的。但是像咱们这样次月16号或月底发工资只能算是会计审核流程,不属于违法行为。而且每家公司都有自己的规定,工资一般都是次月发放,作为公司的员工也只能被动接受公司的规定。至于具体发放时间《劳动法》也没有做特别规定,只是规定劳资之间要约定发放工资的固定日期,并把这个称为商务结算,如果遇到重大节日可以顺延到节日过去再行发放。所以说就算公司晚一个月给你发工资,你也只能忍气吞声。” 对此董十三只给出了三个字的评价,说的文明一点就是“TMD”,直观粗暴一点就是“他妈的”。在他眼里看来无论是不合法的“押金”行为还是自己所遭遇到的“合法拖欠”,二者都是一样的不讲道理——“这和旧社会的地主老财有什么区别?一样都是靠压榨我们这些吃苦受罪的小老百姓来获取金钱和利益。”但林康复也已经解释的很清楚,这种行为非但没有违反法律,反而是大部分公司企业都在采用的合理的结算方式——毕竟没有任何一条法律规定了一定要在哪一天结算工资,更何况只有超出自然月结束的三十天才算得上是拖欠工资。如此看来公司这种行为非但算不上违法,反而还能受到法律的保护——《劳动法》上面明明白白的写着,如果用人单位确因生产经营困难,资金周转受到影响,暂时无法按时支付工资的,经与本单位工会协商一致,可以延期在一个月内支付劳动者工资。更何况自己这半个月也不会白干——虽然要晚半个月,但付出劳动所换取的报酬终究还是会回到自己的腰包里的。想到这里董十三的心里才终于好受了一些。 董十三从宿舍区后面的信用社走出来的时候,林康复正站在不远处的一家小卖铺门口,一手拿着一支雪糕,一手握着小卖铺那个红色公用电话的听筒。公用电话摆在不高的烟酒展柜上,个头高大的林康复不得不把腰弯成了虾米模样。倒不是电话机的听筒线不够长,而是那个小个子的南方老板娘实在是过于难缠。你若是胆敢把那根听筒线拉的稍微长了一些,那么一定会听到她那夹杂着桂柳话和粤语白话的咒骂声;“冚家铲,使那么大劲儿做什么?你老豆条粉肠。”毕竟这位南蛮子老太太的难缠在厂区里也是出了名的——刚来厂区时的董十三不小心碰倒了老板娘摞在外面废纸箱,足足挨了她一个钟头的骂才算完事。这也让他充分的认识到了这位广右老太太的胡搅蛮缠技术究竟有多么的高深。“简直比铁掌莲花裘千尺还可怕。”这是林康复背地里给出的评价。对此董十三深以为然。看到董十三出来,那只微侧着身的弓腰虾米便扬起夹着雪糕的螯钳,通过螯钳的扭转和摆动,传达出一份善意的呼唤:“等下一起去吃午饭啊。” 对于这样的善意邀请董十三是断然不会拒绝的,就像他不会拒绝许二茂看自己的新手机一样,所以此刻的他们已经坐在那家江西老表所开的餐馆里面了。除了不得不点的米饭之外,董十三和林康复在反复看了三遍菜单之后,终于咬着牙点了两道菜。摆在他们面前的第一道菜是一盘汁浓味醇、红润透亮的永修东坡肉——这是这家店里的招牌菜,也是林康复每个月发工资之后都要来这里破费一次的主要原因,“以前我们校门口有个不错的饭店,几年前年级聚餐的时候有幸去过一次。点了一份东坡肉。却因为忙着招呼别人,自己只吃了一口。虽然只有那小小的一口,但真的感觉是人间美味,回味无穷。” 第七章(二) “那后来呢?”董十三问。 “后来再去的时候那家店里已经换了厨子,再后来我们那边老旧城区改造,那家店也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直到三个月前来这里上班,才发现这家味道有些接近的东坡肉。” 剩下的那一道则是一份辣炒茴子白,这是董十三点的菜。他倒不是像林康复对东坡肉一样有什么执念,单纯是为了省钱而已——毕竟刚刚已经把所赚到的全部工资(底薪128.73元、工作日加班费193.10元,周末加班费147.12元,以及高温补助5元)在去掉未来一个月的生活费240元之后(这是他精心计算很多遍后得出的数字,分别是早晚饭各2.5元,午饭3元。一个月按30天计算,至于衣服杂物之类的并没有计算在内。在他看来自己每天都过的是宿舍、厂房、食堂三点一线的生活,那些“奢侈”的东西完全不必去考虑。)都已经寄回了老家,寄给了在在乡下煤窑做工的堂哥——就在三年前,也就是董月月考上大学的那一年,公元2000年,董十三的父亲董有田心血来潮,也为了改善家里的经济状况,在经过多方探寻后终于决定开一个采石场。在董有田和侄子董大成的密切张罗,以及一众亲戚朋友的鼎力支持下,董家的采石场终于在董月月入学报到的那天,在举债20万的基础上成功的办了起来。 在采石场刚办起来的那几个月,董有田整个人都和以往有了很大的区别:原本土里刨食儿的董老汉,摇身一变成了乡镇企业家董老板。原本抗在肩头的那根沾满草根、土屑的锄头,也不经意间变成了夹在腋下的真皮公文包;原本集市上几块钱一双的塑料底老头鞋,也早已变成了走起路来咔咔响的商务皮鞋;就连原本灰白杂乱的一头乱发,也变成了整整齐齐的“向后倒”。最奇特的是,那段时间周围的人都惊奇的发现,原本细腰塌肩缩脖子的董老汉,腰杆子竟然肉眼可见的硬了起来,脖颈子也奇迹般的粗了起来。就连董有田自己也已经发现了这个奇特的现象——那身穿了几十年的咔叽布中山装,现在穿在身上却是说不出的别扭——前衣片儿太短,短的连肚脐都盖不住;后衣片儿又太长,长的简直像长了一条燕子尾巴。最糟糕的还是脖领子,实在是勒得慌,简直让他透不过气来。 “这可怎么办?”董有田去问村口成衣铺的王裁缝。 “要不我给您改改?”王裁缝推了推架在鼻子上的老花眼镜说道。 “改改?”董有田咂了咂嘴,“得,那劳您费心。” 于是董有田在一个星期后再见到那件咔叽布中山装的时候,它已经完全没有了原来的样子——原本勒的他喘不过气的齐颈领子,变成了开到胸前的枪驳领,原本前短后长的衣片,现在也已能和他的中指的第一指节齐平,就连原本那五颗磨得发亮的铜纽扣,此刻也已经改变了自己的排列的顺序——四颗泛着亮光的牛角扣各占据了一个方向,在身前排列出一个整齐的2×2队列。至于多出来的那一颗则自然而然的藏到了衣服里面的涤纶内衬上。 “您瞧这衣服改的怎么样?”王裁缝照例推了推眼镜。又伸手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 “不错,不错,老王的手艺果然是南峪一绝,”粗脖子董老板象征性的咳了两声,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就是这腊月荒天的,脯子上风一吹还挺凉。” “这好办啊,”王裁缝笑着搓了搓手,伸手从壁橱中取出一条崭新的墨绿色领带,上面缀满了白色的小圆点,“您看看这个,怎么样?” “挺好,这挺好。”董老板笑得脸上堆满了褶儿,“就是这价钱估计可不便宜啊。” “这东西虽然不便宜,但是质量也高啊。”王裁缝眨巴眨巴眼,挤出一个有些丑陋的笑容;“董老板日进斗金,哪里还会在乎这一套衣服的小钱。“一边说着,一边又从壁橱中掏出了一条熨的挺阔的崭新西裤,无论是版型还是用料,都明显的显示出它和那件外套同出一人之手,是刀割不开、雷打不散的“亲兄弟”。 等到董有田从裁缝铺里走出来的时候,他已经从“穿着咔叽布中山装的老农民董老汉”中解脱出来,变成了“穿着毛料西服的民营企业家董老板”。 这天正好也是董月月放寒假回家的日子。而在外打工的董十三则是在一个星期前就收到了董大成的电话,说采石场的工作忙的不得了,让他赶紧辞了工作,回家里来帮他老子的忙。而老实忠厚的董十三在听说五金厂年前生产任务重、调不开人手的消息后毅然决然的决定陪秃头厂长度过难关。直到董有田亲自在电话里爆了粗口之后,才乘坐了最快的长途客车赶回了董家庄。所以那一年董月月和董十三放假回家时所见到的,就已经是这个穿着新西装的粗脖子的董老板,当然还有他的合伙人、脖子同样变得粗起来的堂哥董大成。 “这得不少钱吧?”董月月的眼睛瞪得比年画上的门神还大。 “一看就是料子货(指用料讲究。质量高)。”董十三的眼睛睁的不比董月月的小多少。 “那是当然咯。”董大成笑着摘下挡在眼前的蛤蟆镜放到灶沿儿上,起身从土炕边的扣箱里取出两件崭新的冬装:“不用眼馋,少不了你们两个的。” 那是董十三一家过的最为舒心的一个春节。他们不光穿上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新衣裳,吃到了以前尝都没尝过的年夜饭,还第一次知道了自己家原来有那么多从未见过的亲戚朋友——他们像羊群一样挤挤攘攘的来到家里,又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的喧闹不停,最终在像秃鹫一般大吃一顿之后才留下一个如蝗虫过境一般的客厅给董十三兄妹收拾。这样的混乱和繁忙一直从年初一持续到初六,又从初十持续到十五。若不是南峪县一带一直流传着“七八九,拜老狗”的陈年谚语,恐怕是不会有人肯把初七到初九这三天留给董家父子,好让他们考虑是否修理那条被来客们踩得开裂的榆木门槛的。 “这要不拆下来,换条新的?”董十三轻轻的踢动断裂的门槛,门槛在他脚下发出一声不情愿的哀叹。 第七章(三) “过完年让你大成哥从石料厂换条杜鹃红的,”董有田揉揉鼻子,忍不住打了一个酒嗝儿,“开门儿红嘛,以后咱老董家的日子那就是红红火火,就跟那宋祖瑛唱的歌一样,咱老董家是越来越好。” 后来的董有田曾在他的后半生里无数次的念叨,早知道就应该早点把那条门槛换掉,而不是非要等到过完年才去更换——按照老一辈人的说法,大门在整个家的风水里占了一半以上,而门槛则是门的组成部分。门槛断裂就和屋中大梁断裂一样,是及其险恶的凶兆,所谓门槛完整则宅气畅顺,短裂则运滞。在董有田的眼里,董家的衰败正是那条断裂的门槛败了气运所导致的——那是元宵晚会刚刚放映结束的时候,有些微醺的采石场老板董有田正坐在自家的炕沿上,目送着今晚上最后一波宾客的离去。在这短短的半月里他不光找回了远嫁河源的姑姑的外甥,还认识了不少新的朋友——就连全村最有钱的焦胜利焦老板,全南峪县的风云人物,都特地派了他的秘书登门造访。秘书是个年轻的小姑娘,讲起话来带着一股子软绵绵的吴语口音,原本寻常的“董叔叔”从她嘴里讲出来愣是有一种别样的韵味。还说焦老板说了,啥时候有空一起喝酒。这不由得让董有田感到一丝得意,一丝飘飘然,渐渐的他感觉整个人都变得轻飘飘的。恍惚间又听到远处不知是谁家正在放了根炮仗,比寻常的炮仗声响要大上不少。吓得董有田一个哆嗦。“明天正月十六嘞,明儿个过去,年就算过完了。”董有田循着炮仗声走到窗口,想要寻找炮仗划过的轨迹。刚走过去,便看见影影绰绰的灯笼群里,正飞舞着一只闪闪发光的萤火虫。那只闪着白光的萤火虫在夜空中飞舞的越来越高,身后的荧光也越来越亮,比村口那盏200瓦的路灯灯泡还亮。就在董有田眨眼的一瞬间,那只不甘寂寞的萤火虫不知从何处引来了百十只同伴,又在飞累了之后静悄悄的坠落在远处的屋檐上,雨棚上。 “着火了。”董有田大喊一声。来不及穿上那件象征他身份地位的西装外套,便疯了般的冲出了家门,临出门被那条断裂的门槛绊掉了一只鞋也没来得及穿,就那么一瘸一拐的冲出了院门。又一路冲到了半山腰上的采石场。光着的一只脚被地上的碎石割出了大大小小的血口子,在他身后留下一条混杂着泥土、枯叶和积雪的红色肮脏轨迹。董十三和董月月听到父亲的喊声,来不及洗刷泡在灶台上的脏碗筷,也都顺着那条红色的轨迹追到了半山腰。 董有田父子三人跑到采石场的时候,工棚上架着的的彩条布雨棚已经被坠落在上面的火球熔化出一个大洞。在烧到旁边的钢架后又迅速的坠落到墙边的秸秆堆上。那是农村里最为廉价的取暖材料,也是这场无妄之灾的最大帮凶。巨大的火舌毫不费力的舔着干透了的秸秆堆,大火呼啦作响的点燃了半个夜空。 工棚里的工人们正忙乱地四下奔跑着,寻找着一切可以用来保命和救火的物件。他们大都来自周围的几个村子。同样是出卖体力,炸石头总归比种地要强一些,可要是把性命都搭进去的话未免也太亏本。一个长着满头卷发的高个子老头正瘫在大火波及不到的地方不住的喘息着,身边掉落着半床湿透了的棉被,——他把工友们前半夜攒在便桶里的液体全都浇灌在了这床棉被上,也正是这床臭棉被从火海中救了他的命。而睡在他下铺的那个年轻人就没有他这么好的运气了——从窗而降的火星直直的落在了他的身上,一眨眼的功夫便和他融为一体,成为了一个燃烧着的大火球,在老头从他上铺弹起的瞬间,变成了一堆烧得极旺的篝火,那还未死尽的肉体在火焰下不住的疯狂扭动,发出着咿咿呀呀的大的喊叫声,但无论他怎么努力的调动唇舌,他那早已被烤熟了的口腔肌肉和声带都拒绝发出任何人类能够听懂的声音。着其他的工人拖拽着老头,把他从“篝火”边扯到屋外,“快跑吧,救不了他了……再不跑你也活不了了。”于是他只能眼看着那堆篝火逐渐变得安静,最终和那张生锈的高低床融为一体,变成一堆更大的篝火。 大火顺着墙边的秸秆和屋顶的彩条布顺畅的从采石场的最西边蔓延到最东边,丝毫没有遇到半点的阻碍。干燥的气候和猛烈的西北风为它提供了最强大的辅助,足以将人类那些软弱的反击全都抵挡回去,无论是沙土、干粉或是被称为生命之源的水——更何况这里本就没有多少水——既没有消防用的高压水枪,也没有消除扬尘用的水喷雾(毕竟那时的人们还没有现在这么强的环保意识),最近的水源是两里外的一口野井,那也是这里唯一的水源。 等到镇子上的消防车赶到这里的时候,大火已经在烧毁了三排房屋、五辆汽车、两辆摩托车,以及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之后,实在没什么可烧的了,才自己熄了下来。消防员在工棚的角落里扒出来一具和上下两块床板粘在了一起的人形焦炭,再加上烧到变形的床架,还未收殓便已经被装进了“棺材”。在工棚旁边的一辆东风卡车残骸里发现了另一具同样变成焦炭的尸体,尸体挛缩在仪表盘的残骸上,肢体因为烈焰的炙烤而发生严重的扭曲。除了手腕上那只勉强可以辨认一二的手表之外,再找不出任何能验证他身份的物件。最终人们也正是凭借那只手表,认出了他是从邻镇来采石场拉石材的货车司机连海平。昨夜里喝多了酒,便决定在车里将就一宿。昨晚上还说回家路上给家里人带只啤酒烤鸭回去,没想到却自己变成了“烤鸭”。除此之外还在南边的库房里发现了一些散碎的尸块,尸块在晨风中散发着烤肉香气,刺激着一夜未曾合眼的众人们。 第七章(四) 关于发生在2001年2月7日晚上的那场大火,南峪县公安消防大队给出的鉴定结果简单而准确:南峪县董家庄乡××采石场为露天采场,系“四证齐全”的个人独资企业。保管员未按规定将用于炸山采石的雷管炸药存放于专门仓库,而是将217公斤雷管炸药违规放在了生活区。工人张×于2001年2月7日晚10点左右到库房取放在电石桶中的火雷管,作为夜班之用。第一次借着电灯照明取出2发,后因不够用而再次返回库房。第二次因无电灯照明因而点燃电石灯去取,就在他进屋不久发生了爆炸,当即被炸死在电石桶旁。据调查分析,由于电石桶内积聚有乙炔(因桶中残存电石碎粒和粉末),当张×打开桶盖时,电石灯引燃了从桶内逸出的乙炔,并瞬即传燃桶内的乙炔,从而引起了雷管爆炸,导致火灾发生。本次火灾共导致三人当场死亡,三人重度烧伤,六人轻伤。直接经济损失达35万元人民币。现已将采石场承包人控制。 董有田是在2001年2月18日的下午被警察带走的。冷冰冰、硬邦邦的铁手铐将他被反剪着的双手紧紧的束缚在一起,也将他好不容易挺直了的腰杆子再一次压弯。他被两个穿着藏蓝色制服的大盖帽押上了车。准备去接受下一步的调查——据那天围观的村民讲述,就那么短短的一夜,董有田那粗大的脖颈便奇迹般的细了下去,细的比他原来还要细,简直就像半截没抛光的擀面杖一样。他的脸也极快的瘦削下来,还没有适应脂肪和肌肉流失的皮肤松垮垮的垂挂在头骨上,形成一道道的褶皱。一个扎着绿头巾的肥胖女人瘫坐在依维柯警车的前面,大声的哭喊、咒骂着——她是那个被炸死的张姓工人的老婆。听说丈夫出了事便赶忙来到了这里。她哭诉说丈夫是家里唯一的劳动力,不曾想却在万人欢庆的日子里就这么死了,请求政府一定要还她,还她们家一个公道。和她并排着瘫在地上的是一辆缺了车闸的二八大杠,车座儿上破了皮,将里面那些柔软又腌臜的灰黄色海绵都暴露给众人。早已循着警笛声赶来的村户们大都围绕在董家的门口,自然而然的形成一个松散而又严密的圈子。圈子不大,大小刚好够他们看清那个绿头巾女人的表演;圈子却也不小,毕竟他们对于大盖帽和藏蓝色制服有着天生的敏感和警觉。不知是哪个不怕事的好事村汉在人群中说了句什么,整个“人圈”便都吵闹了起来。有叫好的,也有喝倒彩的,也有关心被押进车厢里的董有田的。说老董头这下子倒了楣,不知道要判几年呢。 董十三隔着院墙听到了外面的吵闹,却被董大成死死的拉住。没戴墨镜的董大成头发像鸡窝一样蓬乱,下眼皮浮肿成两片油糊糊的烂杏仁,他说现在出去也没有什么用,如果真的有什么事情还得靠董十三把这个家撑起来,他又说是自己没用,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大爷替自己去坐牢——那217公斤炸药是他放在生活区的。本想着年后把债还完,建个新库房。谁曾想却出了这样的事。董十三不说话,只是紧紧的攥着自己的衣角。他想着自己的父亲董有田被带走前所说的话,他对董大成说自己一大把年纪了,坐牢这种事情就让他去,权当进去让政府养老。就算要枪毙也没什么关系。只是承包采石场欠下的债还差着五万,这下一出事,不知道又得赔偿人家多少才好。又劝董十三说不管怎么样都要供妹妹上到大学毕业,那样他就是死了也心安。董月月从昨夜起便一直坐在早逝母亲的遗照面前默默的垂着泪。眼泪如珠串般坠落下来,不是一颗一颗,而是一串一串,又急又快。很快就把那张条桌落满了。她的眼泪是那样的多,不一会儿两声尖锐的喇叭声从院外传来,紧接着便是鸡叫声、脚步声和汽车开动声。等到所有的混乱归于平静,董十三知道,自己的父亲董有田被带走了。留下了还没还清的五万外债、凭空而来的几十万新债,以及那个即将被债主们搬空的家。 董十三是在两个月后收到那张法院判决书的,薄薄的判决书上一个硕大的红印,震慑着所有看到这张字纸的人,也将采石场老板董有田的命运安排的清楚:他将在城西监狱中度过未来的五年,并且这半年来所赚到的所有收入也将付之东流——除了被国家收缴走的罚款之外,还有不得不赔偿赔偿给受害人家属的20万元人民币——这些都将落到他的侄子董大成和儿子董十三身上。而按照董大成下煤窑和董十三在五金厂所能赚到的收入,即便他们放弃所有的吃穿用度,也需要十年才能还清。 董十三不太记得那天和林康复到底还聊了些什么,只记得那天喝了很多的酒,吃了很多的菜。那顿十六元的饭菜在他和林康复AA制之后仍然花掉了他一天的饭钱,所以他直到第二天晚上才有勇气走进人满为患的工厂食堂。 第八章(一) 在斛宴所写下的笔记和回忆里,关于那个叫做林康复的年轻男人占据了不少的篇幅。能读出一个安静能干的青年形象:面饼脸,高个头。蒜头鼻梁上常年戴着一副折叠架眼镜儿,将脸上那两条横肉所造成的凶横气息消解掉几分。不过即便如此,他仍然属于那种熊孩子见了立马噤声,做回安静单纯小家雀儿的的那类人。甚至出门坐车过安检都会被多盘问两句。对此无论是他还是他后来的妻子陆淑娟都是一样的哭笑不得,“其实你要是接触久了就会发现,康复骨子里是一个特别温柔、特别细腻的那种人。”对此斛宴深有同感——高中时的林康复曾多次向河源日报投稿,而他所写的那些诗歌和短文也都无一例外的被采纳发表。甚至于河源日报的主编赵山河在看过林康复所写的短文后都不由得啧啧称赞,说他行文颇有史铁生之风,必将是未来文坛的一颗明星。但这位颇具潜力的文学天才并未如旁人所想一般成为一名优秀的作家或诗人,反而只是上了河源一所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大专,又在大专毕业之后匆匆走入社会,成为了工厂流水线上一颗平庸的螺丝钉。“文学当是有钱人才能搞的东西,亦或是那些穷到走投无路的书生学者不得不赖以谋生之手段。”林康复曾在自己的日记中写下这样的话,“只有有钱人才能有充足的时间去构思、去记述那些自己想要描述的事情。像我这等草木愚夫,终日为了一口嚼谷而奔波劳碌,又哪有功夫去构思写作呢?倘若真的困难到如曹公、雨果一般,却也再无心思去玩那些难以出头的文学游戏。更何况世间文人千万,能如曹公一般青史留名的又有几人呢?更何况我等小民,人微言轻,便真能著书立说留于人世,又能影响几人呢……”而斛宴真正认识这个高大的年轻人则是在2003年的11月20号——对此斛宴记得十分清楚,那天他是陪母亲去医院取体检报告的,刚从医院门口出来,便看见那个高大的年轻人在盯着自己看。“我刚开始以为他在看别人,但当时医院门口那条街上却是出奇的冷清——除了那个年轻人、我、我的母亲之外再没有第四个人,可我实在不记得在我或是我母亲的社交圈子里有这样一位朋友。当时我刚报道完一个焦化厂违规排放污染物的案子,据说那个老板在市里面颇有一些关系。对于那个老板的的言语威胁我倒是并不觉得害怕,只是母亲在身边,我害怕她会受到什么惊吓。他是谁?他为什么盯着我?他到底想要做什么?”斛宴的脑子飞速的旋转,等到他反应过来时,那个虎背熊腰的年轻人已经站在了斛宴面前。“是你?”他说。 “你……我不认识你。”斛宴壮着胆子看着他的脸。那个男子比斛宴足足高出半个头,不管怎么强装镇定,气势上总感觉要弱上几分。 “还记得逸夫医院吗?”年轻人一手扶着路旁的柳树,一边在脸上挤出一个有些丑陋的笑容(原谅我用了这样一个带有贬义的词汇,但我实在找不到比这更贴切的词语),“四月份的时候,你进逸夫医院采访奋斗在一线的医护人员和被隔离治疗的沙士病人——我是他们中的一个。” “我……”斛宴一瞬间竟然有些紧张——“虽然沙士已经过去几个月,但若是让我的母亲知道我曾经进入一线病房,和病人近距离亲密接触,免不了又要挨一顿唠叨。”而为了不让她知晓这件事,斛宴还特意将那一期的报纸收到母亲看不到的角落。但出乎意料之外的是,斛宴的母亲非但没有就此提出质问,更没有那个年轻人任何关于斛宴进病房的事情。只是笑着向那个人高马大的年轻人打招呼,说,你认识我们家斛宴啊,又问他身体如何,还说最近菜价涨的厉害,再涨下去就连白菜都吃不起了。 “你怎么会认得我?”斛宴感到一丝惊讶。毕竟那时他整个人都藏在防护服的后面,就连唯一用来和外界交流的眼睛,也掩藏在厚厚的防护眼镜后面。 年轻人说他也不能确定自己遇到的就是斛宴,只是遇到相似的人就忍不住想要去问问看,“有一次我在工厂旁边遇到一个人,非常冒昧的拉住人家问,‘是你吗?’结果把人家吓了一跳。还差点被当成神经病。直到上个月我遇到了带你进去采访的罗宏宇大夫,我才知道你叫斛宴,是河东省很有名的记者。写了很多别人不敢写的文章。”对此斛宴也只能礼貌性的笑两声,回复两句谢谢谬赞之类的话语。他又自我介绍说他叫林康复,是当初在庞博老先生隔壁床的病友。“我记得你写的那篇报道,就是庞博老先生决定捐献眼角膜的那一篇。”林康复挠了挠头,坐到树下的石墩上,将右腿慢慢的摆到身前,缓缓地道: 你进去采访的那天是我进入逸夫医院的第十一天。但那十一天对于我而言却漫长的像是过了一个世纪——我是在4月3号——也就是前卫生部部长张文康召开新闻发布会,表示疫情已经得到有效控制,无论戴不戴口罩都是安全的那一天,突然感觉到肺部不适并且上医院进行检查的——我去的是离家最近的河源仁爱医院。检查的结果是在我的左肺叶上有一块椭圆形的阴影——大概有可乐瓶盖儿那么大。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大夫。但大夫的回答简单而轻松,他说这只是肺结核自愈之后钙化所形成的阴影,和我的发热症状并没有什么关系。又说我只是普通的感冒发烧,吃一些阿莫西林或者头孢什么的也就没事了。我知道自己并没有患过肺结核,但大夫的笃定和对于大夫的信任让我相信了他的判断——至少我和我的家人都选择性的相信了我所患上的只是普通的感冒,而不是传言中那种闹得人心惶惶的沙士——沙士在那时的我们看来是那么的遥远,更何况那时无论是电视上还是报纸上的报道都是一样的口径,说我们是安全的,河东是安全的,河源也是安全的——要知道那时zheng fu所公布的数据中,全河东省才不过只有12例患者而已。又说他们都已经被隔离治疗——我们当然是相信zheng fu所说的话的。 第八章(二) 但那一场小小的感冒却是出了奇的难治愈——回家之后我便发起了高烧——37、38、39——体温像火箭升空一样的快速上升到一个人体难以忍受的高度,升高的体温快速的烧毁着我体内残存不多的健康细胞,并且在燃烧的同时快速的消耗着我身体周围的氧气。我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万米的高空,周围的空气稀薄的让人难以忍受。我用力的将下巴向上扬,想让原本弯曲的气管尽可能的伸直,好让空气能够尽量顺畅的流通。但这时我的肺部却已经开始罢工,从原本的生命之泵变成了两个干瘪的猪尿泡——我不得不再次回到了医院。 仁爱医院里的治疗漫长而无效,瓶子里的点滴仿佛永远都不会滴完,一瓶刚刚结束,就马上换上了新的一瓶,我感受着那些冰凉的液体在血管内流动,从手背流到肩膀,又从肩膀流到心脏。于是原本有着偷懒倾向的心脏便在那些冰凉液体的刺激下猛地收缩一下,将原本想要逃离的魂魄再一次的拉回体内。那段时间打点滴的人特别多,但医院的急诊科却没有任何的隔离措施,所有的病人们就像货物一样被陈列在惨白的床架上。脸色也都像床架一样的惨白。我就那么从早上躺倒晚上,看着瓶子里的液体流空,又从晚上躺到早上,看着新的瓶子出现在头顶上方的铁架子上。在我住院的那一个星期里,我的母亲和女友陆淑娟轮流守在我的身边,照顾着我的饮食起居。 等到一个星期后——也就是再一次举行相关发布会,并且专家院士在发布会上说出疫情根本没有受到控制的那一天的时候,我终于因为持续的高烧不退而陷入虚脱状态,并且在当晚被母亲和女友淑娟紧急转院到了河源友谊医院。在那里我终于得到了确诊——引起我高烧昏迷的罪魁祸首正是沙士,并且在这一个星期以来一直在仁爱医院照料我的母亲和淑娟也都已经被感染。这样的打击对于我们一家人而言是十分沉重的,而更沉重的则是接下来医生所说的话——我们治不了,你们还是去别的医院吧。 “怎么会这样。”淑娟当时就慌了。她站在医生的面前,眼泪像珠串般坠下,砸在急救室的水磨石地板上,绽放出一朵朵破碎的悲伤之花。恳求的话语从她颤抖的唇瓣间慌乱的流出,伴随着泪珠的坠落和急促的抽泣,成为一首无助的哀乐。 “我们真的没有办法。”大夫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奈和痛惜,“我们这里的医疗设施差的太远了,根本没有和沙士战斗的可能。” 要知道友谊医院在河源算是广告打的最多的。无论是公交站台还是商场广告牌,就连出租车顶上的顶灯上面,都印满了友谊医院的宣传广告。但就是这样一家广告打的震天响的民营医院,却在医疗水平上露了怯——当然这也不算是他们的失职,毕竟友谊医院一直以来主打的都是不孕不育和性功能障碍。其他的无论是内外科还是呼吸科都不过是为了综合性医院的名头罢了,更何况当时无论是像友谊、仁爱这样的民营医院还是大型的三甲医院,对于沙士这样的恐怖瘟疫都是一样的束手无策。 夜晚的河源安静而忙碌,载着我们一家的出租车在街道上无奈的狂奔,从东边的医院出来,又急匆匆的奔向西边的医院,但无论是哪边的医院对于我们的态度都是出奇的一致——对不起,我们治不了。于是我们便不得不再次踏上寻找医院的路途——那时的我已经虚弱到不行,就连心跳都已经变得微弱。原本只是在偷懒的心脏已经露出了罢工的倾向。肿着眼睛的淑娟紧紧的握着我滚烫的手腕,每隔几分钟便将耳朵贴到我的胸口,确认我那虚弱的心脏是否还在工作。但我对着一切都一无所知,持续性的高烧早已将我的意识攻陷,我当时整个人都已经陷入了深深的昏迷。意识的丧失将我的灵魂释放到体外,飘荡在昏暗的车厢里。我就那么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瘫睡淑娟的臂弯里,看着淑娟在那里因为害怕而无助的抽泣。她说这是她这辈子最为害怕的一次,又说如果我若是真的死了,她下半辈子都不知道怎么样才好。我想要伸出手去拥抱她,但我的身体此刻早已不受我的魂灵所管辖, 直到4月11号的凌晨三点,我和我的家人才在三次被拒诊之后,终于被逸夫医院的呼吸科所收治,而我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却也已经是五天之后的事情了。 逸夫医院的治疗同样漫长而煎熬,肺部的持续罢工让我同时也丧失了语言表达的能力。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只能通过最本能的呻吟来表达——即便我真的想要说些什么,此时也早已没有了力气。我麻木的躺在病床上,所有的生命体征都靠着一瓶瓶的液体和床边的呼吸机勉强维持。被迫推入肺泡的空气在病毒的作用下变成了排不出去的粘痰,在胸腔里唱着不肯停歇的歌。病毒凭借着浓痰之歌炫耀着自己的顽固的强大,嘲笑着人类的渺小和可笑。旁边的病人也是一样的吵闹。三个人的十五片肺叶在污浊的病房里肆无忌惮的唱着属于他们的三重奏。我期盼着能拥有片刻的安宁,而当安宁真的来临时却又期盼着原先的吵闹——那大概是我醒来的当天的深夜,躺在我左边的那两只吵闹的老肺脏在耗尽最一丝能量之后悄悄的画上了最后一道休止符,结束了它们几十年来的伟大工作,也顺带着带走藏在那具身躯的的苍老灵魂。后来据值班的护士说那两只死亡肺脏的主人是个七十多岁的退休老教师,一个月前他的孙媳妇儿刚刚为他诞下了一双龙凤胎曾孙。老人本是特意从邻省赶来看望曾孙的,不曾想却在外出买菜时不慎感染了沙士。等到症状凸显送医检查时,家里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媳,以及还未足月的一双曾孙也早已被病魔悄然的击溃。在临送往医院前,他那年过半百的儿子跪在地上,向他重重的磕了一个头。说害怕自己无法替父母养老,要感谢五十年来父母的辛勤养育之恩。就这么着,他们一家七口被分别送往了河源市里不同的医院接受救治。老人在临上车前在相册里选了一张年轻时穿着军装的照片揣在身上,说万一自己真的挺不过,葬礼上就用这张照片。 第八章(三) 老人的尸体很快就被抬走。尸体被整个藏在白床单下,抬尸体的人藏在同样白色的防护服中。看不见他们的脸,也看不出任何的情感。紧接着又进来一身背着喷雾器的防护服,对着空下来的床铺进行着快速而细致的消毒。惨白的床铺瞬间被刺鼻的消毒液所弥满。略带潮湿的床铺在片刻的空缺之后迎来新鲜的同样吵闹的肺脏。于是原本缺了一个声部的交响乐便再一次的恢复原来的响动。 那是我第一次看着一条生命在我身边逝去,虽然他只是一个陌生的老人,我以前从未见过他,以后也绝没机会遇见。但我却免不了会有些“兔死狐悲”的感伤——也许下一个被抬出去的就是我呢?如果我死了,那么我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我的母亲,我的爱人,还有那么多从未见过的美好的事物。又在想我的母亲和淑娟现在在做什么,她们是不是也像我一样被呼吸机和输液管所囚禁,亦或是比我还要严重?如果我真的死在这里,那么我的家人就连我的最后一面都见不上。我要直接被拉出去火化,要不就是直接被拉出去深埋,永远的不见天日。我想象着泥土覆盖满我的身躯,想象着自己孤零零一个人躺在阴冷潮湿的地底,想象着蚯蚓和蚂蚁爬过我的面颊。又从我身体的孔窍钻入,在我的体内安家,而我却连抗议的权利都不会有!为什么我还没有享受美好生活,还没有走进社会,就要提前体验做一只没人看得见的游魂野鬼……眼泪在注意不到的时候瞧瞧的从我的眼角滑下,呜咽声也不受控制的从喉咙中发出。刚开始还只是低沉的呜咽,到后来就变成了放声的大哭。我哭的那样响,哭的那样狼狈。哭声吵醒了本就无法安眠的病友,也引来了在外面值班的护士。 “里面怎么回事?”护士的询问声从隔着玻璃从屋外传来。对病毒和死亡的恐惧让她没有勇气推开那扇门。 没有人说话,回答她的只有咳嗽声和哭泣声,我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眼泪也不知道流了多少。等到哭累了,哭乏了,便悄无声息的进入梦乡,想要暂时的逃避现实的苦和伤。 当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我的母亲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满脸笑容的站在我的床头,说要去找我的父亲。我说父亲早已去世多年了,等康复之后我一定带母亲去给父亲扫墓。母亲先是不说话,然后又叹了口气说自己老了,老了,老的自己都不敢认自己了。又说这样子去可不行。转眼间病号服却又变成了一件带着绿色碎花的米色衬衫。我记得那时我儿时见过的样式,就在我们家那个旧衣柜的最顶层,一个老旧的木头小箱子里。那是我母亲和我父亲补拍结婚照时穿的。那时已经是八十年代初期,我也已经两岁有余。那也是我所照的第一张照片。我曾笑话我母亲说结婚照哪有抱着孩子照的,母亲也只是笑笑,说一家人一定要整整齐齐在一起才好。母亲又说明知道父亲死的冤枉,但却没办法为他主持公道,只好早点去陪他。我说谁让我们没钱没势,斗不过人家那些有背景的。母亲却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叹了口气,说和我父亲五六年没见了,她得把自己拾掇的好看一点。要不父亲该认不出她了。她把房本和存折放在家里衣柜第二层抽屉下面的夹层里,密码是我的生日。又让我和淑娟以后一定要好好过。说淑娟的身体不好,让我要多照顾她。说完这句话之后便笑着向我挥了挥手,慢慢的走出房间不见了。 我伸手想要挽留母亲,却发现自己的身体被两条粗大的锁链牢牢地捆住,无法移动一分一毫。等我再去挣扎的时候,才发现一切都不过只是一场梦。盖在身上的被子被冷汗所浸透,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母亲笑着挥手的形象在我面前晃来晃去,让我感到既惶恐又悲伤。“我怎么会做这样一个梦?”我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想。肺里的杂音比睡着前还要吵闹,好像一台漏了气的风箱。这个梦实在太过离奇,又太过逼真,我担心母亲现在究竟如何了。一边却又想着说出院之后一定要去衣柜第二层的抽屉下面看看,看看究竟有没有梦中所说的那个夹层。我的喘息声吓到了正在喷洒消毒液的护士——她每天凌晨时候都会拿着一个装满消毒液的喷壶进来,对病房进行例行的消毒工作。每次走到沉睡着的病人身边时,总会拿那个小喷壶在我们扎着针管的手背上轻轻的喷一下。冰凉的消毒液刺激到敏感而灼热的神经,神经便回复一个不由自主的抖动,这时她都会悄悄地抿起嘴角,再轻轻的叹一口气——这个病人还活着,他还有从这里健康走出去的希望。 收到淑娟打来的电话是在三天后的中午,那时负责我们病房的护士长叶茜茜正在替旁边的庞博老爷子吸出肺中的粘痰——在隔离病房里是没有陪护的,没有家人、护理员、卫生员,所有的治疗护理、生活护理、清洁卫生全部都由护士们完成。喂水喂饭、接大小便、输液吸氧消毒、喷洒药物,各种仪器的操作、拍片、抽血化验、抢救、尸体搬运等等全部都由当班护士来完成。吸痰是件很危险的事情,防护稍差一点,医护人员都有被感染的风险。我曾经亲眼看着叶护士长给一个重症患者吸痰,吸痰管插入的时候刺激到了病人咽喉,引起了剧烈的咳嗽。带着脓血的粘痰就那么顺着导管呕吐出来,喷了护士长和其他医护人员一身。我一边看着叶护士长吸痰,一边在另一位护士的帮助下和淑娟通着话,“你怎么样?”我哑着嗓子问淑娟。粘痰在我嗓子眼儿里挠着痒,我必须拼尽全力才能忍住想要咳嗽的冲动。咳嗽对于沙士病人而言是最明显的症状之一,但我总觉得只要我能忍住,只要淑娟不会听到,她就会觉得安心一点。我又问她说有没有母亲的消息,她说母亲就躺在在她旁边的病房上,只是还不太能说出话。又说母亲的症状比前几天好很多。护士正在帮她清理胸口的浊物。我隔着电话听到护士的安抚声,说阿姨不要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由此我才相信那天夜里的梦境不过是没由来的胡思乱想。母亲还“平平安安”的躺在医院的隔离病房里,和我一样被呼吸机和输液管所困扰。 第八章(四) 我和淑娟被隔离后的第一次通话在一片祥和中结束,在残酷的真实和美好的欺骗之间我们都心照不宣的选择了谎言——谁都没有说一句丧气话,也没有透露自己的真实情况:我没有告诉她我已经连续三天无法入眠,每天晚上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缝直到天亮。她也没有告诉我她一整个星期来都在眼泪和恐慌的陪伴下度过。更没有告诉我母亲早已在三天前——也就是她在梦中向我告别的那天晚上,就已经离开人世。 我们这间病房在4月23号的时候再一次迎来了新鲜的肺脏。这一次的肺脏比上一次的年轻一些,却和我们一样的孱弱。唯一不同的是这双肺脏的主人的身份——新进来的年轻人名叫方亮,是河源市逸夫医院传染病科的一名年轻大夫。就在一个星期前他还站在床前帮别人吸痰,现在却不得不和我们一样躺在床上,被迫的听着肺里的粘痰不停演奏的声响。“只能怪小爷我运气差,偏偏就被沙士病毒跟上了。”方亮一边咳嗽,一边强挤出一丝玩世不恭的笑容。“那么多药白吃了,难为小爷我当初天天捏着鼻子往嘴里塞。塞不下也得塞。”方亮伸出一只手捏住鼻子,另一只手指着自己戴着三层口罩的嘴巴,又用眼睛瞥了瞥门外,一脸不情愿的道:“不吃不行,那穆海棠穆主任逼着我们,看着我们,守着我们,非要让我们把医院发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抗生素全吃下肚子才肯罢休。小爷我倒还好,外面那些护士姐姐们吃的都吐了,就说叶护士长吧,一吃就反胃,吃一颗能吐半个小时。那也不行,该吃还得吃。吃完之后还教育我们,说小方大夫你看看,每天都有这么多的病人在等着我们。我们不能病,我们要防护好自己。结果吃了大半个月,研究报告出来了。沙士病毒是变种冠状病毒,抗生素根本没作用。”我又问他说,叶护士长去哪里了?今天怎么没见到她?毕竟往日里我们的治疗和护理都是由叶护士长和几位熟悉的护士来完成,但最近两天那两位护士照例替我们更换了药物,调整了机器,却没有见到叶护士长出现。这让我不由得有些紧张。 “她也跟我一样,被沙士跟上了。”方亮叹了一口气,努力的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叶护士长也是院里的老人儿了。在咱们医院当了差不多有20年的护士长。当初沙士刚刚在河源出现的时候,她就主动申请参与了对沙士患者的护理工作。但是这护理工作哪是那么好做的呢?急诊科的高烧病人一天比一天多,最多的时候一天有一百多个人。十几个护理人员根本忙不过来。而且最难的是你根本不知道谁是沙士患者,谁是普通发烧,所有根本没办法做到有效的防范。大概一个多星期前吧,医院里突然来了一位肠梗阻的病人,腹痛如刀绞,就在外科做了手术。可是肠梗阻虽然治好了,另一种病症又凸显出来:高烧、干咳、乏力、全身肌肉酸痛。原本应该富有弹性的肺叶也都失去了活力,X光下都没有造影,变成了‘白肺’。初时肠梗阻的剧痛暂时的遮盖住了沙士的症状,等到手术结束后才被发现。于是他便又被送回了急诊科。叶护士长就是在那时感染上了沙士——抢救的时候病人喷出了大量的血痰,叶护士长离得最近,血痰几乎都喷到了她都身上。但是为了第一时间抢救病人,她选择了抢救结束之后才去清洗消毒。虽然外界给我们支援了大量的医用物资,但是根本不够用,所有那天她不得不穿着以前那种旧式的防护服来护理病人。口罩也并不严密。要说起来也真是奇怪——新闻上说顾氏集团捐赠了两万只KN95口罩给红十字会,但我们逸夫医院真正领到的才不到3000只。要知道我们也算是抗击沙士的最前线,接诊的沙士病人在整个河源市,乃至于整个河东省而言也是最多的。” 对于方亮的质疑我没有办法给出回答,只能选择做一个安静而忠实的听众。刚进病房的那几天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向我们讲诉,讲他自己的求学经历,讲刚进医院时的各种见闻,以及各个科室、各个大夫的趣闻轶事——罗宏宇大夫两个月前和女朋友分手了,原因是人家姑娘受不了他每天都是一身的消毒水味,还天天得加班;放射科的张主任脱发严重,自己曾经亲眼看到他在办公室里偷偷的摘掉假发;穆海棠主任的孩子才刚刚三岁,此刻不得不被寄养在乡下姥姥家,前几天孩子忍不住了打电话来找她,结果她正在急救病房,只好让护士冒充是孩子的母亲,说下个月一定回去。“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呢?保不齐明天就能回去,也保不齐明年也回不去。”又说当初是为了追喜欢的姑娘,才硬着头皮报考了河东医科大学的临床专业,没想到姑娘没追到,反而被一本本厚如砖石的医学典籍搞得头晕眼花……讲到累的时候他便靠在枕头上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等到呼吸通畅一些了,就又开始继续他的独白。方亮的到来让这间原本死气沉沉的冰冷病房有了一丝生的气息——病情的持续恶化将大家心中都抑郁和焦虑完全的释放了出来,一向积极治疗的庞博老爷子曾经因为疼痛难忍而决心放弃治疗,不光偷偷的拔掉针管和氧气,还在护士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地写好了遗书。并且通过绝食来表明自己赴死的决心。最靠窗的康大胡子——这是个几年前刚刚退伍的三期士官,也是方亮来到这间病房之前最靠窗那张铁床的所有者。他有着一张方正的国字脸和一脸修剪的整整齐齐的络腮胡子。在我们刚入病房的那几天也曾坚定的鼓励我们,说大家一定要坚强的活下去,相信凭借先进的科学技术和顽强的意志力,大家一定可以战胜病魔,战胜沙士。但就是这个曾经在老山战役中立下赫赫军功的钢铁汉子,却在进入医院的第三十七天,也就是2003年的4月22日的晚上,选择了以自杀的方式来解脱自己所遭受到的折磨。 第八章(五) 康大胡子的自杀计划进行的谨慎而严密,他先是将身体缓慢的移动——并不是他不想快,而是每一次的移动都已经是竭尽全力的结果——这个在刚入院时二百多斤的精壮汉子在这一个多月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成了一副包着干皮的活骷髅,原本修剪整齐络腮胡子也早已变成了一堆花白的枯草。身体的快速衰竭让他的体力也变成了行将就木的老年人状态——迟钝、虚弱,对于健康人类而言轻而易举的动作对他而言都变成了高难度的杂技动作。他每移动一下,挂在头顶铁架上的输液瓶都会因为连接在他手背上软管的晃动而晃动,甚至会撞到挂在旁边的液体瓶子而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老康,”我喘着粗气喊他,“你在做什么?” 康大胡子的肺如风箱一般呼呼直响,夹杂着停不下来的咳嗽声将本就低哑的话语声带走了一半:“腿麻了,我翻个身。” 翻身工程进行的缓慢而艰难,每挪动一下都需要花费数倍的时间来恢复体力。终于在差不多十五分钟后,康大胡子那不太愿意接受大脑控制的身体如愿的摆成了他想要的形状——他原本是平躺在病床上的,此刻却已经变成了向左侧卧。他的左侧是那扇紧闭着的飘窗,飘窗上摆着两盆长势茂盛的绿植——那是院方为了调节患者心情而特别准备的。那个每天凌晨负责喷洒消毒液的护士在完成本职工作之余,也会按时按点的为这些不知人间疾苦的绿家伙们提供应有的水源。至于阳光,河源的动物和植物们已经有大半个月没有见过了。 “老子在越南当侦察兵的时候,往那草堆里一趴就是一个星期,一动不动,也没觉着怎么样,现在没人不让你动了,自己反而倒动不了了。”康大胡子的床铺依旧窸窣,整个床铺都在随着他的窸窣声而抖动,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 “老康你在干什么?”我费力的把脸转向康泰平的病床,却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背影:“你不会是在这里……这都啥时候了你还有这精神头。” 康大胡子并不说话,不过床铺的响声却是停止了。过了不知道多久之后,我突然听到他在喊我的名字:“小林,小林。” “唔……”我一边应答着,一边努力的伸长脖子,好让空气流通的更顺畅一些。连续十几天不退的高烧极大的消耗着我体内的水分,别说排不出尿来,就连血液好像都已经被烧干。 “小林,你得撑下去啊。枉死的人我见得多了,当年在战场上,一颗炮弹发射出去,指不定要胡撸掉多少条人命,我们那可是真的凶险,稍不留神你可能就缺个什么零件儿了。名义上你是英雄,是烈士,实际上这才过了几年呢?人家早就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你就说当年越战时候吧,咱中国先后派了三十多万人去,牺牲在那儿的就有差不多5000多啊。结果没几年,咱又跟越南佬干起来了……” “嗯……战争是流血的政治,政治是不流血的战争。”我那早已被烧的糊涂的大脑勉为其难的运转着,配合着康大胡子的话题,“这是毛教员说的。” “是啊,”康泰平依旧背对着我,继续着他的独白,“当年我们的援军赶到越南的时候,越南佬感动的痛哭流涕,说咱们那些前辈杀起敌人来,比越南本地军队还要勇猛。可是我前两年特地去过在谅山的烈士陵园,那里面葬着的可都是我们中国的烈士,都是为了帮助越南佬才牺牲在异国的土地上的。结果却是杂草丛生,根本没人管,有的墓碑上字迹都模糊了,有的压根已经没有墓碑——死了连个墓碑都留不住,你说人活一辈子,咱到底图个啥呢……” 对于康大胡子的问题我没有办法解答,于是只能支支吾吾几句来表示对他的话语的认同。我想到许久未见的淑娟,想着如果她从病房出来却发现我早已经变成了一具枯骨,那她该是多么的伤心。又想着明天一定要给淑娟打个电话,告诉她无论治疗过程有多艰难,康复的希望有多么渺茫,我都会拼了命的活下去,活到不得不死为止。 “小林,其实我是想过几次的。”康泰平是指“死”。“有时候真的不好熬,就要熬不过去了,一气之下就想自杀了事。不过又一想,要不再熬一熬,说不准还能遇到希望呢——反正顶到头是个死嘛,保不齐明天就会有特效药呢?可是难受起来是真的难受。我曾经也是是在沙场上保家卫国的英雄战士,是战友们心中那个永远不会被打倒的铁人班长,但是……但是我怎么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呢?我要是见到了那些替我们死去的战友们,他们该认不出我来了,说康泰平,康班长,康士官,你他妈的怎么就成了这个鸟样子……你不要看我今天话多,那都是我强攒了好几天体力攒下来的。每次感觉自己快死的时候,我都会想起在谅山陵园看到的那副画面,想起那些草没了的荒冢。可是你知道吗,我一个战友,在一次撤退的时候被越南佬的地雷给埋伏上了,好好的一个人顷刻间就变得血肉模糊,大半个身子都没了,两条胳膊也没了,当年他才十八岁,可是他求我,让我杀了他……” “嘶……”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凉气从唇齿钻到嗓子眼,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连日来的失眠将我的身体机能消耗到了一个极限,即便心里再焦虑再睡不着,身体也已经开始逐渐做着强制性休眠的准备。这是又听见康泰平的嘟嘟哝哝的独白,让我感觉更加的困倦,他说自己怎么可能下得了手,但是那个年轻的生命最终还是没能抢救过来。自己也知道那样的情况下那个年轻人只是想少一分痛苦,但是自己和医生却剥夺了他痛快死亡的权力。究竟是怎样的痛苦才能让人类这种天性里趋生畏死的生物选择死亡?他说他以前是不明白的,但现在好像有些明白了。他后面到底还说了些什么我早已经无法听到,我的大脑早已经先他一步死了机。 第二天早晨的我是被值班护士的惊呼声吓醒的。她照例进来喷洒消毒液,却发现原本直挺挺躺着的康泰平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弯成了一只倒着的虾米——他的屁股冲着床头,头和脚正对着床尾。脸和膝盖紧紧的贴在一起,双手死死的抓着身下的床单。昨日里刚换过的新床单被他硬生生的抓出了两个破洞。盖在身上的棉被也不知在什么时候被他踢到床头。原本强迫他肺部工作的呼吸机不知在什么时候脱离了自己的岗位,一个多月以来强行吊着他性命的输液管中的液体则全都灌溉在了那床厚重的棉被里。被强行拔去针头的管子像一条冷血的蠕虫一般嘲笑着周围的一切——他是康大胡子这一个多月来痛苦煎熬的最佳见证,也只有它才知道这个战争和苦难都没能打倒的西北汉子到底是花了多大的狠心才把那根原本和自己连在一起的输液针头吞进腹中。原本壮硕如牛的康大胡子在被疾病和痛苦偷走一百多斤体重之后被悄悄的拉走埋葬。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和那条被他死攥在手中的病床床单成为了他最后的裹尸布。 第九章(一) 斛宴和林康复的谈话从逸夫医院清晨的门口开始,在一个老旧的回迁房小区门口结束。这是林康复和他的女友淑娟所居住的地方。而原本和斛宴一起从医院出来的母亲则早已以去抢超市打折的特价菜为由选择的独自离开。只是告诉斛宴说中午一定要记得回家吃饭。 “如果康泰平能再坚持一段时间,也许就可以像其他病人一样活着走出医院。”斛宴看着靠着公交站台指示牌站在自己旁边的林康复,不由得一阵感慨。 “是,”林康复一只手死死的撑着旁边的不锈钢立柱,试图将尽量多的体重都转移给这些坚固稳定的强硬金属——这一路上所有需要步行的的地方他几乎都是这样走过来的,一边扶着路旁所有能够依靠的事物,一边缓慢笨拙的向前挪动,原本灵巧转动的膝盖和胯部好像都已经生了锈,酥软难缠的铁锈在将他的筋骨腐蚀的同时也焊死了关节移动的角度。他的双腿既不能随心的弯曲,也不能肆意的舒展,只能维持着一种介于两者之间的奇怪姿势——有点像詠春拳中的二字钳羊马,又像是在膝盖的位置上套了个挣脱不了的圈。莫说是上下坡,就是平坦的柏油马路,走不出几步便也早已气喘吁吁。林康复一边紧咬着牙根,一边忍不住叹了口气,“如果他能再坚持一个月,哪怕半个月,他都……只是……只是活着的人却未必比他更幸福。”林康复的笑容苦涩,黝黑的面庞上布满了冷汗。就连用来御寒的羽绒服,后背上也早已湿了一大片。 斛宴看着痛苦难忍的林康复,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的腿……究竟是怎么回事?” 林康复将身体的重量完全的置放在身后那堵开了裂的红砖墙上,伸手扬了扬原本夹在腋下的深灰色塑料袋,无论什么时候你见到这种袋子,都能清楚的知道这里面装的是那种看透人体本质的X光片——那是今天早晨在医院花了大几百块钱后所换来的审判结果——双腿严重股骨头坏死,想要恢复正常的行走,唯一的办法就是开刀手术,置换人工髋关节。 “怎么会这样?”斛宴不由得一阵惋惜,这个顽强的年轻人刚从沙士的魔爪下逃出,怎的便又一次被病魔缠上? 林康复只是苦笑,那天他本来是像往常一样上工的。和作为冲压工的董十三不同,大专毕业的林康复占了学历上的优势,进厂没多久便已经做到了很多普工梦寐以求的师一级别。就连专业技能熟练的董十三也不过是直接略过了零时工阶段,直接进阶成为“员一”,而林康复则早已是质检员生产线上的线长。质检员的工作相比制造线上的工人要轻松不少,董十三们所冲压出来的各种成品都要经过林康复们的手才能进入到下一道工序。而且相比于一站一天的其他员工,作为质检线长的林康复有着一张虽然算不上舒服,但足以减轻不少负担的圆形椅凳,更是让很多人羡慕不已。然而就在他做完了上午的工作,从那张椅凳站起来走向食堂的时候,原本休息了一个上午的右腿却猛地发出一阵疼痛,痛得他几乎跌倒在地。 “线长你咋么了?”旁边的中年女工问他。 “没事,就是坐久了,腿麻了。”林康复一边捶打着有些僵硬的右腿,一边挤出一个缓解尴尬的微笑。 “诶哟,”女工一边摘下头上的帽子,一边笑着道,“您瞧您这富贵人儿就是不一样,有椅子坐还坐出毛病来了,像我们这一天到晚站着的,每天也没觉得怎么样嘛。”年龄足以做林康复母亲的女工脸上堆满了扭捏,好像一朵迎风娇羞的老花。一边扭捏,一边伸出手在林康复手臂上猛地一拍:“我就是随便说说,您别往心里去。”说完便笑着走出车间。林康复也只能无可奈何的摇摇头,毕竟对于这样的话语从小到大他已经听过无数次,无论是“我这人就这样,你别往心里去”或是“我这个人性子直,您就当我啥也没说过。”至于女工口中所谓的”富贵人儿”,林康复也只能私底下独自叹气——虽然国家出台了一系列的政策,对于沙士感染患者给出了很多的优惠,譬如发热病人免办挂号手续、住院或留院观察免交住院预付金等一切费用,并且对于农村和城镇的困难人口给予减免,但是林康复和女友淑娟依然需要支付高达15万元的医疗费用——这也已经是通过医疗保险和大额基金支付了近19万元之后的费用。为此他们花光了家里的全部积蓄,并且向所有能开口的亲朋好友都开了口。现在的自己恐怕比厂区里的任何一个人都要贫穷。 腿部的刺痛来的快去的也快,等到那个女工的笑声彻底从车间外的走廊里消失的时候,林康复便已经和往常一样的健康。“可能是坐着没注意,扭着大筋了。”林康复对此也并没有在意。而问题真正严重起来则是在一个多星期后,刚刚散工回宿舍的林康复在上楼时猛地打了一个摆子,整个人便在瞬间失去平衡,重重的砸在了楼梯间的洋灰地上。 “小林,你没事儿吧?”晚林康复一步上楼的董十三听到声响赶忙跑了上来。 “没……没事儿。”林康复一手扶着墙,一手拉着伸手搀扶他的董十三,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尝试了两次却都没有成功。“十三你扶我一把,我刚刚好像扭到胯了。”林康复的脸上充满了痛苦,原本肉就多的蒜头鼻子早已皱成了一个扭曲的包子。嘴唇不住的打着颤。 林康复在董十三的半搀扶半背负下咬着牙回了宿舍,因为腿疼上不了上面的床铺。董十三便简单收拾了一下,将林康复安顿在了自己的床铺上。 原以为简单的扭伤却成为了难以康复的痼疾,林康复在董十三的床铺上一躺就是一个星期。期间在工友的帮助下采取了所有他们能想到的恢复方式——“俺在老家的时候也摔了一次,腿疼的下不了地,后来俺大(爹)给俺觅了副膏药,俺贴了当天就下地了。”一个河南口音的工友这么说。“这靠谱吗?”董十三皱褶眉头问。“凭信俺,这肯定中!”于是当天晚上林康复的腰胯上便贴上了河南工友讨来的膏药。“我昨天特地问了我姆妈,她说这个问题不大,熏两支艾草就可以好的呀,侬信我好伐。”贴膏药无果之后,隔壁宿舍的小上海又来出谋划策。于是林康复那贴着膏药的大腿便再一次的变成了任人熏烤的香炉盖。直熏得整间宿舍也变成了烟雾缭绕的佛堂。 第九章(二) 除此之外董十三还特地从楼下百货店里买了个小小的黑色电砂锅回来,用来替林康复煎熬那些从药铺开来治疗扭伤的中药。对于中药的煎熬让董十三和林康复都感到煎熬:董十三对于冲压机可以完美无缺的使用,但对于如何使用这个黑色砂锅却是十分的无可奈何,寻常的炖肉煮汤还好,中药有的需要先煎后熬,有的需要先熬后煎,对于时间和火候的要求更是样样不同。而林康复在面对这些苦涩的黑棕色液体时也是一样的一个头两个大:“我从小就怕喝中药,每次喝完之后肚子都会忍不住的疼。”但是为了尽早恢复健康,林康复还是捏着鼻子把那些古怪难闻的液体统统灌进了咽喉,任由它们在肠胃中发酵。其他的工友有空时也会来帮着林康复煎药,盼着他能早日康复。虽然最终的结果是无论喝多少中药都无济于事,但这间佛堂却也做了好长一段时间的煎药铺子,甚至于其他宿舍的工友也曾跑过来,说想借现成的砂锅煎药来治治自己多年的不举。 偏方治疗腿疼的效果和洁尔阴预防沙士一样的不靠谱,经过了工友们一周偏方治疗的林康复非但没有恢复健康,腿部的疼痛反而从右腿快速的蔓延到左腿,又从胯部快速的蔓延到膝盖。等到林康复喝完最后一剂中药、熏完最后一支艾草、贴完最后一块药膏的时候,他已经连腿都抬不起来了。 那时的斛宴和林康复还不能理解所谓的“沙士后遗症”究竟是一种多么可怕的病症,更不知道股骨头坏死的症状已经在河东省两百多名康复的沙士患者身上出现。严重的股骨头坏死让林康复失去了在顾氏工厂流水线做工的机会,也将他再一次的囚禁在了那张两平米的病床上——在此之前他也曾努力过,在勉强还能下地走动的时候进行了骨水泥注射手术。这是一种价格相对便宜,拥有生物力学优势且见效快速的治疗手段。通过将像装修用的白水泥一样的骨粘合剂注入病变的大腿股骨,填补塌陷来尽可能的恢复骨骼的承重能力。但就是这样优势颇多的治疗手段却在林康复的身上失了效——骨水泥在封闭住骨骼坏死而形成的空洞的同时也封闭了他了双腿仅剩的行走功能。原本健硕有力的两条腿变成了拖垂在臀下的两条累赘的枯藤。没有任何的绳索栏杆限制他的自由,也没有任何的法令禁止他下床走动。但他却绝没有可能走出那间十五平方不到的逼仄卧室。原本用来安睡的床已不再是床,而是架在云端的囚笼:原本连通外界的门也不再是门,变成了一睹看不见摸得着的隐形封条。原来那个勤奋能干的林康复被死死的封印在这个重逾千斤的僵死躯壳里,变成一只吃了睡睡醒吃的造粪机器。这台机器每天都按时的启动,将陆淑娟辛辛苦苦做出来的美食变成味道难闻的肥料,再将那些肥料准时准点的倾泻在床边那个臭烘烘脏兮兮的便桶里。有时候排泄的过急,出料口还来不及对上桶口便已经开了闸。于是那些味道难闻的黏软流体便肆无忌惮的喷溅到床单、地板和周围的柜橱上。 “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林康复瘫靠在沾满秽物的床腿上绝望的想。他使劲的捶打着形同虚设的双腿,发泄着内心的不满和愤懑。 对于林康复所造成的狼藉陆淑娟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的收拾好全脏乱的房间。她一如既往的包容着这个痛苦委屈的大孩子,同时肩负着母亲和女友的责任。 为了维持生计,也为了更好地照顾行动不便的林康复,贤惠能干的陆淑娟辞去了在一家小型私人公司当文员的稳定工作,选择在自家楼下支起了一个小小的小吃摊。卖些油条老豆腐(豆腐脑)之类的简便早点。小吃摊的规模不大,不过三张条桌,六条板凳,外加一把印着饮料广告的遮阳伞。即便如此,淑娟仍然为此付出了全部的精力。每晚睡觉前她都会把第二天早晨要用的黄豆泡好,那是做老豆腐的必备原料。而凌晨三点,大部分人还在梦中和周公促膝长谈的时候,淑娟已经起床去准备今天要用到的全部食材。泡好的黄豆要磨成豆浆,再通过石膏或内酯做成的卤水趁热点进去,才能变成香软嫩滑的白色豆花。白色的豆花和黑色的卤汁被分别装在两个硕大的绿色不锈钢保温桶里。桶身大概有两个陆淑娟腰围那么粗,有一个半暖水瓶那么高。这两个硕大而又沉重的保温桶每天都被她从楼上搬到楼下,再从楼下搬到那个新刷了蓝色油漆的人力三轮车上——这是她从二手车市场上淘回来的宝贝,也是她出摊时候的重要伴侣——所有的条桌板凳、火炉锅碗都被她归置在这个泛着漆味的后车厢里。再由它载着她和它们一路吱吱呀呀的赶到小区门口的人行道上,从大门往右的第六到七棵树之间。她的摊位就在那里。 这时大概是早上的六点钟左右,晚上被失眠困扰的大爷大妈们已经开始了每天早起的例行晨练。晨练的项目多种多样,有单纯散步调整身心的,也有倒走以锻炼平衡性的,有聚在一起打太极的,还有边散步边吊嗓子的——他们是晨练队伍中最为豪放的一群人,走着走着时机到了,便会将那些在肺脏里积压了整整一宿的污浊气息通过丹田的发力和声带的撕扯用力的排放到体外。高亢而悠长的长啸正是中气十足的最佳体现。乡村里的太阳由打鸣儿的公鸡唤醒,城市里的太阳便是由喊山的晨练者叫出。随着一声声大喊,原本想要玩忽职守的太阳便不情不愿的从山后面爬起,躲在东边的路灯杆上悄咪咪的打着盹。沉迷被窝温暖的孩子们嫌恶的将被子拉高盖过头顶,试图阻止外面的吵闹声响的闯入,为了生计奔波的居民们却都已经穿戴齐整,匆匆的跑出家门,开始一天的奔波。陆淑娟的早点摊为他们提供了多睡半小时的可能,让他们一从床上爬起来就能享受到热腾腾的美味早点。咸香可口的老豆腐和炸的金黄酥脆的油条是这座城里最传统也最受人喜爱的早餐搭配。除此之外陆淑娟还添加了新的花样,比如说在油条中加入不同口味的肉馅儿供人选择,价钱当然要贵一点,但味道却着实不赖。亦或是好吃不贵的酥软葱油饼。搭配上八毛钱一碗的馄饨丸子汤,用最经济实惠的价格送给了食客们最为舒适的饱腹感。 第九章(三) 早点摊的生意从早上六点开始做到上午的十点左右,十点之后她会在将剩下的老豆腐和卤汤送给隔壁的水果摊老板。剩的多的话则会自己带回家去,当作自己和林康复的午餐。水果摊老板是个年轻的农村男人,有着一张犹太人一般高鼻深目的洋人面孔和一嘴黄褐色的蓬乱胡子。每天早上会开着那辆银白色的长安货运汽车到批发市场拉回一天的货物——夏天时是西瓜、桃子,冬天则是橘子和苹果。他的货物价格上总是比其他小贩的要便宜几分,质量却比超市里卖的那些进口果品还要好。“我从十五岁开始推着自行车卖冰糕开始做这一行。”老板说起自己的过往是总是带着一丝得意,他的过往也的确值得他得意:“我们家在离这里不远的涂水县,一个很小很小的小山村里面。我爷爷生了我爹他们兄弟两个,我爹生了我们兄妹四个。我爹年轻时候去当兵,文艺兵,二胡拉的特别好。退伍回家之后就跟着我爷爷种地,种谷子,种玉茭子,还有两亩地的苹果。我这个人没文化,没文化你就只能受苦。但是我也觉得没啥。我们家离县城十五里地,是当初村子里最穷的两户人家之一——第二穷的是我婆姨家。那时候村里几乎家家都有白面烙饼吃了,我们家都只能吃四开花的玉茭面窝窝头。我们每年果树丰收之后,我爹都会拉着果形好的那些进城里卖,我就推着自行车,把剩下的那些有磕碰的拉上,也进城里卖。赚到钱之后就跑到市场上换成西瓜,刚开始不懂,人家老板给你生瓜蛋子。慢慢的吃亏吃的多了,咱自己也学会挑西瓜了。我刚进城的时候连个小板凳也没有,租着人家三十五块钱一间的很小的房子。那时候我婆姨跟我讲,说什么时候我们能有那样一间小房子,但是现在你看看,我自己在西沟儿批了块地,前两年盖起了房,还买了这辆车。我儿子现在都四岁了。咱现在要是回到老家,回到村儿里,虽然咱算不上那顶有钱的,但是咱这几年混的也不比他们差……” 老板的故事让陆淑娟感到畅快——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让她觉得生活还不是那么糟,让她觉得只要你肯努力,现在的困难和痛苦就都能够熬过去。相比于电视上、小说里那种充满了太多“巧合”和“奇迹”的成功故事,她更愿意相信自己亲眼所见到的。“难道还能有更糟糕是事情吗?”陆淑娟在心里默默的安慰自己,“既然连沙士都不能将我和康复击倒,又怎么会被现在的困难所压垮呢?” 中午的陆淑娟会准时准点的回到家中,为呆在家中的林康复做好热腾腾、香喷喷的午饭。林康复喜欢吃面,她便换着花样的做出不同种类的面食,几乎将自己进阶成为了职业的面点师——“刀削面和面的时候得用高筋面,而且要稍微硬一点,这样削的面条才筋道;饸烙面的面团则要白面和荞面混着和,荞面白面比例一比三,荞一白三,这样做出来的味道才正宗;拉面的话和面的时候要加一些食用油和蓬灰进去,这样不仅会使面有一种特殊的香味,而且拉出来的面条爽滑透黄、筋道有劲;焖面调理必须要有蒜,才够美味;剔尖面的话和面时候水要多加一点,大概比饺子面稀一点的程度,再一点一点加水,一边用筷子向一个方向不停搅拌至光滑上劲,拉起面可以自由流下又不会断的程度。和好的面要饧1-2小时最好,这样剔出来的面条才筋软爽口……”不同的面食做法被她详细的记录在一个小小的笔记本上,又在她粗糙但灵巧的双手下变成一碗碗老饕都难以拒绝的精美料理。这一切的美食都只能林康复一人独享,大多数时候的陆淑娟都会选择以卖剩下的油条老豆腐来填充自己那好应付的粗糙肠胃。当然这些都不会让林康复知晓,“我在底下吃过了,你吃吧。”于是林康复便理所当然的相信了淑娟这破绽百出的谎言。他吃的那样急,咽的那样快,仿佛将全部的力气都集中在了牙齿上,也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还是那个精神百倍的林康复。 可口的美食让双腿日渐萎缩的林康复依旧维持着健康时期的体重,也让他虽然下不了楼,但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替淑娟分担生活的辛劳——他会在楼上把淑娟进回来的木耳、干菜、豆腐干什么的清洗干净,再将他们小心的切成不厚不薄的细丝,方便早起的淑娟熬制搭配豆花的卤汤;也会将泡发在铝盆里的面筋一根根地串好,方便淑娟下午的时候拿出去售卖——为了赚取更多的钱还债和治病,陆淑娟在下午的时候会骑着那个刷着蓝漆的三轮车到附近的学校门口卖烤串:面筋、烤肠、馒头、藕片……所有能够串起来烤的食物都让她添加到了自己的售卖范围,低于市价的售卖价格和高于同行的烤串水平让她拥有了一大批的忠实粉丝。他们大多是学校里的学生,会在下课之后偷偷的从保安注意不到的小门里溜出,用在手心里攥的潮乎乎、皱巴巴的钱币来换取淑娟手中香喷喷、油汪汪的烤串。也会在进校之前或是放学之后明目张胆的在这里排队,任由坚守健康生活、拒绝垃圾食品的大爷大妈们指指点点。 “你现在要是不好好学习,长大之后就只能像这个阿姨一样卖炸串串。”一个年轻的母亲一手握着刚从淑娟这里买来的烤肠,一手牵着刚刚放学的女儿。女孩儿大概七八岁左右,松垮的蓝白色校服外套从红色棉衣的下摆钻出,像极了一条双色的短裙。 淑娟看着那条蓝色的“裙摆”忽然感觉一阵的难受,我靠自己的体力赚钱,既没有坑蒙拐骗,也没有违法乱纪,为什么就要被别人这样平白羞辱。自己在旁人的眼中竟成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腌臜事物?她想要去解释,解释说她也曾受到过良好的高等教育,也曾经是坐在办公室里衣着光鲜的上班族。也曾向往着偶像剧女主那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优越生活,只是现在她要靠自己的肩膀撑起一个家,她不得不放弃了那种所谓的“高人一等”的生活。她不是不喜欢漂亮的衣裙,只是那些不适合穿来干活;每个女孩都应该有一双高跟鞋,但是只有丑陋的平底鞋才更适合做体力;她也不是不喜欢商场柜台里那些精致的唇膏和化妆品,只是每天的辛劳让她没有精力去在乎那些。一瞬间无数委屈的话语涌上她的唇边,眼泪也悄悄地模糊了她的双眼。但是直到那个蓝色的裙摆在夕阳下变得模糊,并最终消失在道路的尽头,她都没有说出自己想说的话。 第九章(四) “阿姨你怎么哭了?”一个和蓝裙摆差不多大的小男孩一边握着皱巴巴的五毛钱,一边仰着头看着眼泪糊住双眼的淑娟。寒冷的冬风把他的嘴唇吹裂了口,在他那稚嫩的嘴唇上张开更加稚嫩的嘴。 “没,没有。”淑娟勉强的调动着冻得僵硬的面部肌肉,摆出一个她自己认为算得上好看的笑脸。“是这烟熏得,”她将自己流泪的原因污蔑给了面前的简易烤炉,“你要什么?阿姨给你拿。” 在确定自己完全丧失行动能力的那一天,林康复向自己的女友陆淑娟提出了分手。他说自己终于想明白康大胡子究竟为什么会选择吞针自杀,因为与其像条死狗一样被人家嫌弃,被别人嘲笑,还不如坦坦荡荡的选择死亡。自己已然是个废人,即便活在这个世界上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还不如早点解脱了的好。又说淑娟还年轻,又何必被他这样一个无用的废人所拖累。 “谁嫌弃你了?谁嫌弃你了?一天天的瞎想什么。”陆淑娟皱褶眉头叉着腰站在床边,颇有一股豆腐西施杨二嫂的架势。这已经不是生病之后的林康复第一次提出分手,之前几次都被她半开玩笑的岔开了话题,但这一次似乎双方都铁了心要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 “我知道你不嫌弃我,”林康复努力的想把身子撑的更直,超出身体承受范围的运动量让他的脸憋得通红,“就算你不嫌弃我,我自己都嫌弃我自己。” “你有什么好嫌弃的,”陆淑娟瞪着眼睛看着林康复,“你这病又不是治不好,等咱攒够了钱我就带你去最好的医院,医生都说了可以置换人工关节,到时候你就可以像以前一样想去哪儿去哪儿。” “人工关节?”林康复脸上的横肉都已经在颤抖,“你知不知道换个关节要他妈的多少钱?就凭你卖早点赚到的那几毛钱还不够还债的。再说了就算是最好的人工关节也不过能用他妈的二十年,二十年后还得再他妈的挨一刀——而且做了还不一定有效果。就跟那个骨水泥填充一样,做以前还能勉勉强强的拄着拐杖走,做完之后彻底成他娘的孙膑了!与其浪费那么多钱,我还不如早死早省心——也省得天天他妈的看人脸色。” “脸色?你看谁的脸色?”陆淑娟的嗓门不由得高了起来。 “你说谁的脸色。”林康复挑衅的盯着陆淑娟冻伤的脸。紫红的硬块在脸颊上高高的鼓起,黄色的脓水正顺着破裂的伤口外流。 “我天天累死累活的在外面拼命赚钱,你现在身上穿的嘴里吃的哪一样不是我辛辛苦苦赚回来的?你天天要这个要那个,我什么时候说过不字?为了多赚两个钱我天天让城管撵的跟孙子一样,要不是隔壁卖水果的梁大哥帮忙,我那三轮车都要被人家拉走了。你天天闲在家里半点忙也帮不上就算了,回家里还要给我添堵。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心?” “家?这是你家吗?”林康复冷笑着拍打床铺,“这套房子的主人姓林,你是不是姓林?不是你就别他妈的在这儿耀武扬威……” “林康复你没良心……” 林康复和陆淑娟的争吵从林康复的“挑衅”开始,以陆淑娟的哭泣结束。后来的林康复在日记中这样记述:“瘫痪在床的打击让我从一个温柔和善的好好先生变成了一个喜怒无常的暴躁孩童。那时我的脾气坏到了极点,经常像发了疯一样的捶打自己的双腿,气愤他们为什么如此的不争气。又常常故意的和淑娟作对,赌气打翻她做好的饭菜,找茬去和她争吵。仿佛只有发脾气才能让我感到一丝痛快。我痛恨那个在我面前云淡风轻的陆淑娟,痛恨她对我的温柔和纵容。但是她越是包容我,我反而感到更加的愤恨——她为什么不生气?或者是她为什么总是那么哄着我?她还那么年轻,又那么善解人意。大学时期喜欢她的男孩子远比喜欢我的女孩要多得多——‘她会不会哪天突然离我而去,突然告诉我她不要我了?’——躺在床上的我常常这样胡乱猜想。现在的我才明白那时的我是多么的幼稚,我那些愚蠢的试探和无端生气是多么的让她苦恼。后来有一次我们吵得很厉害,那是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见到淑娟生那么大的气,她喘着气说她在这几个月里几乎将前半辈子的气都受完了:客人跟她生气,城管也惹她生气,最应该体贴她爱护她的我也在跟她生气。当时的我还不能真正的理解淑娟,理解她究竟付出了多少的辛苦才勉强的维持着生活的正常运转。那时的我几乎完全沉浸在对自身苦难的感伤之中,时而愤世弃俗,时而顾影自怜,时而暗自神伤……直到现在的我才有余暇设想,当她在外面留我一人在家的那些漫长时间,她是怎样心神不定坐卧难宁,兼着生活和我给予她的双重的苦恼和惊恐。现在我可以断定,以她的聪慧和坚忍,在那些空落的白天后的黑夜,在那不眠的黑夜后的白天,她思来想去最后准是对自己说:我可以,我可以做好这一切,我可以撑起这苦难的生活。在那段日子里——那是好长好长的一段日子,我想我一定使淑娟作过了最坏的准备了,但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你为我想想’。事实上我也真的没为她想过。那时她的爱人,那个幼稚的林康复还太年轻,还来不及为旁人想。他被命运击昏了头,一心以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一个…… 后来有一天淑娟突然拿给我一本书,是史铁生的《病隙碎笔》。还有一摞厚厚的稿纸——不是常见的三百字一页的那种,而是不知哪个单位定制的那种,一页大概能写四百五十个字。她说这是斛宴记者送给我的礼物,他希望我可以在这段不知何时走到尽头的苦难时光里有所依托——她说她也是这样想的。于是我便真的收下了这一份礼物,开始疯狂的将痛苦和苦恼转移到纸上。我的身体被囚禁在床上,我的心也随着身体被一同囚禁——现在看来那时的稿子未免太过于偏激,笔力也太过于稚嫩。但就是那样偏激而稚嫩的文稿却得以发表,发表在河源日报副刊的某一个小小的角落。当淑娟兴奋的拿着报纸和稿费跑回家与我分享的时候,我相信了我还不是一个完全的废人——虽然下不了床,但我的头脑依旧灵活,我也依旧有着养家糊口的手段,我依然是能有所作为的……” 第十章(一) 在距离河东省的省城河源大概一百三十多公里的地方,有一个叫做忠节的小县城。这个拥有“国家园林城市”、“全国环保模范城市”、“全国绿化模范城市”、“全国卫生城市”等诸多头衔的“全国百强县”,在2003年曾经是全河东省县域经济的排头兵,也是全河东省环境污染最为严重的地区之一。沈墨言在汽车刚进忠节县城的时候,就不受控制的连打了三个喷嚏。“阿嚏-阿嚏--阿嚏——”三个喷嚏一声比一声响,眼泪混着涎水和鼻涕粘在她冻得发白的脸颊上,将她平时努力维持的端庄和优雅击个粉碎:“怎么刚进城就给了我个下马威。感觉像是回到了上星期我去的那个菜店。”沈墨言皱着眉头擦拭着脸上的污秽,见坐在后排的斛宴不说话,她便自顾自的解释起来,“那个菜店在咱们报社后面那个小巷子里,用蓝色彩钢板搭起来的房子。那天下班我去买菜,一进去就被呛的连打了五六个个喷嚏。强忍着集中精神一看,才发现那家店里面唯一的取暖设施就是一个老旧的蜂窝煤炉,我进去的时候老板正在更换新的蜂窝煤,就是那个味道呛得我差点闭过气去。” “都是硫化氢。”斛宴从包里掏出一包纸巾递给沈墨言,紧接着又从口袋中摸出一支烟,想了一下,又把它塞了回去:“当初有这么一个笑话,说忠节县的县高官到广州去公干,一下飞机就晕了过去,怎么救都不醒。还是秘书了解情况,召来一辆汽车,对着县高官的脸一阵狂喷了一通尾气。书记悠悠转醒,说,广州的空气不够硬啊。”沈墨言吸溜着鼻子,忍着笑道:“这是个苏联笑话。”滋滋啦啦的车载收音机断断续续的播报着新闻,播报的节奏由地面的坑洼所造成的颠簸来决定。十一月中旬的忠节气温已经在向零度迫近,畏寒的居民们已经守时的把自己打扮成了过冬的模样。浑浊的天空不阴不晴的盖在城市的上空,和路面一样的颜色,算不上灰,也算不上黑,是一种沙暴天气一般的暗沉的黄褐色。前一天洗的闪光的金杯面包车在进城后快速的裹上了一层薄薄的包浆,以便融入这个以前从未到过的城市。“先去哪里?”当时在山河日报做摄影师的我的表哥梁小武一手握着方向盘,一边斜歪着头,用舌头顶着腮帮子问斛宴。 “先进村儿吧。”斛宴舔舔干裂的嘴唇,“那个村子叫什么来着?对,贾家庄。” 贾家庄是一个典型的丘陵旱垣村落,背靠着忠节县西北部的砀山山麓。和他们的祖祖辈辈一样,这里的村民大多居住在自己亲手打出的黄土窑洞之中。窑洞大多是三眼到五眼,中窑为正窑。有钱的人家会用筛好的雪白石灰将铣好的窑壁细细的粉刷,再在窑洞的正面砌上一道漂亮的青砖墙。家庭条件差一些的人家也会黄泥将内部收拾整齐,再用积攒下来的旧报纸糊在墙上——这曾经是个具有政治风险的行为,那时候的报纸头像多、语录也多。万一把头像也糊上墙了,甚至于糊的不是地方,那就离“吃号子饭”不远了。对于那些的老实本分的农民来说,辛劳一生的最基本愿望就是能拥有自己的几间窑洞。有了窑洞讨了婆姨才算成了家立了业。男人在土地里面刨挖,女人在黄土窑里操持家务、生儿育女。靠土地生活的人总免不了要带上一些土地的气息,正如此刻站在斛宴一行人车前仔细打量的那个小女孩一样。女孩儿的脸很圆,眼睛很大。大大的眼睛在灰扑扑的脸上闪着莹星般的光。 “就是这里了。”斛宴一边扶着眼镜,一边看着远处那几个高高伫立的喷着云雾“灯塔”——那当然不是什么灯塔,喷出的也不是什么云雾。那是每个焦化厂都会有的高大烟囱,用来排放那些炼焦过程中所产生出的黄色白色红色的剩余气体。烟气像出海的蛟龙一般在空中盘旋,从蛟龙出水变成二龙戏珠,再到六龙回日,最后化身千万隐匿于崇山峻岭之间,最终被那些需要空气维持生命的植物和动物们吸进他们的肺脏。 就在斛宴盯着远方沉思的时候,沈墨言已经蹲下身来,蹲在那个穿着黄色旧外衣的小女孩面前,笑着向她打招呼。小姑娘倒也不怕生,操着带有浓重忠节口音的普通话回答着沈墨言的问题: “你见过星星吗?”沈墨言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把带着温热气息的巧克力,大概有七八个,她将这些包裹着彩色锡箔纸的半圆形硬块放在手里递给小女孩。 “没见过。”小女孩看着沈墨言手心里那些闪着光的硬块,小心翼翼的从里面抓出一颗。 “那么蓝天白云呢?”沈墨言将剩下的巧克力都塞进了小女孩的衣兜,衣兜瞬间变得鼓鼓囊囊。小女孩一边低着头摸着向外凸出的上衣口袋,一边摇摇头说没有。想了好一会儿之后又抬起了头,“天见过一点点蓝的。” “空气是什么味道?”沈墨言揉着又在发痒的鼻子。自从进到忠节地界以来她的嗓子和鼻子就没有舒服过。仿佛里面有个旋转的小毛刷在不停的刺激着她那本就敏感的鼻腔和咽喉。虽然吃了随身携带的鼻炎药和消炎药却丝毫没有效果。 “臭的!”小女孩的回答变得大声。大声的回答招来了正在自家院子里铲煤的她的父亲。女孩的父亲是个四十岁左右的高个子农民,背有些微驼。穿着一身蹭的发黑的毛领子军大衣,领口的黄铜纽扣掉了两个还没来得及缀上去,露出了穿在里面的开了线的红毛衣。为了方便记述,我们姑且给他取个名字叫贾老六。“你们是甚的人了?”贾老六顾不上拍打衣服上沾着的煤灰,扛着铁锹瞪着这三个陌生的来客。若是这三个陌生人敢对自己的宝贝闺女怎么样,自己便一铁锹先拍上去。毕竟歪着头站在柴禾堆旁边的梁小武看起来像极了村里不务正业的“二流子”,用山河日报主编赵山河的话说就是“怎么看怎么不像个好人。” 第十章(二) “我们是记者,从河源来的。”斛宴掏出自己的证件递给贾老六。深蓝色仿真皮封面上那个亮银色的国徽增强了斛宴话语的可信度。而斛宴那一嘴熟练又正宗的忠节口音则大大的增加了贾老六对他的亲切感。贾老六将信将疑的将记者证还给斛宴,拄着铁锹问起斛宴一行人的来历,当听到斛宴说他们是为了焦化厂违规排放污染物而特地到村子里走访的时候,贾老六突然伸出手拉住了斛宴的手,“你跟我来,来看看……”随即又想起自己的手上沾满了煤屑,这样一双黑手去拉人家的白手腕实在是不太合适。斛宴对此倒并未在意,毕竟在他考上大学离开忠节之前,过的也是和贾老六一样的日子。 “你们看这个!”贾老六指着离自己家院门不到五十米的一个巨大深坑。深坑大概有三十几米深,约摸着有两个足球场那么大。深坑对面的坑壁上挂着两条长长的“瀑布”,一条黑色,黑如漆墨,另一条则是灰白,上面笼罩着同样灰白的烟雾。两辆灰白的大卡车正在对面的沟边上倾倒着什么,那两条黑白的瀑布正是这两辆卡车的杰作。等到卡车倾倒结束,早已在旁边等候多时的铲车便铲起坑边的沙土,将那两条飞瀑粗暴的掩埋。梁小武举起背在身后的相机,咔咔的拍摄着远处的景象。那时还没有像现在那样先进的航拍无人机,所有的图像都靠摄影师手中那台笨重的相机来拍摄。“妈的,太远了,没拍清楚。”梁小武气咻咻的看着远处开走的卡车,恨不得飞过去对着司机的脸一顿狂拍。 “没事,它们等下还会来的。”贾老六咧嘴露出龋坏的黄牙,“他们每天都来,不到半个小时就来一趟。一天能来最少四十辆车。来了之后就是这样,把那些东西都倒在这个坑里,再填起来,假装这是个新坑。你们不要看这坑里是黄土,其实地下都是他们那些臭死人的垃圾。” “那这个坑对你们的生活有影响吗?”斛宴皱着眉头问贾老六。 “怎么没影响,坑都挖到大门口了,怎么可能没有影响!”贾老六伸手拍打着面前生锈的护栏,猛啐了一口道:“这以前都是俺们的地,结果几年前焦化厂那些人过来就在这儿挖了这么个坑,然后就开始往里面倒东西。从此以后每年都要挖更大一些,尤其去年挖的最大。俺们也知道对我们有影响,那些东西都有毒。可是知道俺们也管不起,谁敢管?没人敢管。” 沈墨言捂着鼻子,尽量的减少着空气的吸入量:“那你们向村里反映过吗?” “都知道,那就不用反映他们也知道。村里哪个干部不知道。”贾老六斜睨着护栏上那个写着“此处危险,请勿靠近,”的红色塑料牌。塑料牌上沾满了泥土,长期的日晒雨淋褪去了它原有的的鲜红,变成一种斑驳的肮脏颜色。“就连这个护栏都是出了事情才装上去的。”也不管斛宴一行人是否在听,只是自顾自的讲述:“俺母亲去年八月份从这里掉了下去,给埋在里面了。就埋在那个黑灰里面。俺在外面干活儿,回来哪儿找都找不见,第二天在这儿找到一只鞋,俺亲自下去挖才露出来了。”看到沈墨言在拿着本子记录,贾老六仰着头,身体不住的有节奏的前后左右晃动,努力的阻止着眼泪的流出。但那些滚烫的浑浊液体还是不受控制从眼眶里不停的淌出,顺着布满沟壑的脸颊淌下,流成了横的直的斜的,“俺顺着这个方向,下去挖了一米多深才挖出来。挖出来的时候鼻子里嘴里都是黑灰,当场她就不行了……”贾老六拒绝了斛宴递给他的纸巾,将眼泪都涂抹在了军大衣的袖子上。袖子上的煤灰和咸涩的眼泪混杂在一起,在贾老六本就晒得黝黑的面庞上涂抹出一幅黑色的抽象图画。 “你们再看这个地,”贾老六一边吸溜鼻子,一边引着斛宴三人走向不远处的一处光秃的菜畦,菜畦上立着葵花秸秆扎成的支架,支架上挂着几根枯死的细藤,像垂死的老人的胡须在西风中飘荡。“这是西红柿地啊。”斛宴伸手抚摸着粗糙的秸秆支架,感叹道:“我们家以前院里种着西红柿,支架和篱笆都是用这葵花杆子架起来的。种西红柿的时候一定要在里面种几棵豆角,可以防治害虫。”见沈墨言和梁小武皱着眉头,他便继续解释道:“豆角比西红柿长得快,西红柿还在苗期的时候,豆角都已经开始爬蔓了。那些害虫什么的迁飞或者产卵时候大都喜欢在相对比较高的作物上,所有在喷洒农药的时候就可以专门针对这几株豆角进行喷洒,这样除虫效率高,还能节约农药。而且种出来的西红柿无公害,吃的时候不光不用洗,味道还倍儿甜。” “是这个理儿!”贾老六赞许的看着斛宴,眼神里露出极大的认同,随即却又化为失落:“现在别提豆角还是西红柿了,现在根本啥也长不出来。那西红柿种进地里,刚发芽就都被毒死了,那毒都是从土里面、水里面带出来的。”贾老六用棉鞋底子在路面上一蹭,蹭起一片焦黄色的粉末,“这都是煤里面那个碱煤,那个硫磺。”贾老六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打火机,顺着那些焦黄色粉末一点,地上便冒起了橘色的火苗。“这些都是从哪儿来的?”梁小武一边拍摄这火焰的“**”一边问贾老六。泥土能够燃烧放在别的时候可能会是一件趣闻,但现在却让人感到愤慨和恐惧。贾老六一边踩灭地上跳动的火苗,一边咳嗽着道:“这些都是洗了煤之后剩下的那个渣,没处倒,他们就都用卡车拉着顺着路四处撒,这都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反正现在也没人种地了,村子里男人们不是在厂子里上班,就是在跑焦车。你们刚刚看到的倒灰的那两辆车,司机估计都是俺们村儿里的。” 第十章(三) 斛宴一行人的午餐是在贾老六家解决的,吃的是一种当地村民们叫做“拉糊糊”的食物。具体做法是将每次清洗土豆时水中所滤出来的土豆淀粉攒着,攒多了之后便兑上水和成小块,再放到锅里去煮。煮熟之后拌上咸盐和辣椒,倒也算一道不错的菜。“俺不知道有客人要来,要不然就准备点好菜了,这都是俺们自家平时吃的,你们别嫌弃。”贾老六的婆姨不好意思的拿抹布擦着炕沿,让斛宴三人坐下,“这地方灰尘大,擦不过来,一天得擦十几遍,刚擦完就又刮进来了,就跟下雨似的。只能把门窗都关紧。” “要真的下雨倒好了。”贾老六的父亲,一位年逾七旬的朴实老农民,端着大海碗,碗里放着半碗拉糊糊,蹲在土炕旁边的老圈椅上一边吃午饭一边和斛宴他们交谈。老人长了一张比斛宴、梁小武都要后生的嘴——嘴里的牙齿早已掉光,只剩下光秃秃的粉色牙龈肉,笑起来好像初生的婴儿。老人一边用牙龈磨着嘴里的拉糊糊,一边有些含糊不清的念叨,说要是下了雨,这地方的空气味道能比平常里好闻一些。最主要的还是水,这里的自来水根本不能喝,颜色是灰白的,就像是淘洗过大米的水一样。味道也难闻的很,闻起来一股浓浓的铁锈味,吃起来也是咸的,只能拿来洗涮,根本不能吃。虽然知道这雨水也不干净,但至少味道没有自来水那么糟糕。斛宴问他说那你们平常吃喝用水怎么办,老爷子伸出一只贴着创可贴的老手指指着门外一个隐约的方向,说砀山上有从前挖的深井,他们平常用水都是从井里面去打,打上来存在水缸里,节约着用一次大概够吃个两三天的,但是最近这两年也不行了,井水见了底,打上来的都是泥水,想吃还得放水缸里晾一晚上才行,就盼着贾老六啥时候进城买那桶装的饮用水回来吃。就算自己可以将就,孙女儿可不能再像他们一样了。 “下雨有什么用?越下雨越糟糕。”梁小武靠在墙上摆弄着手中的相机,一副无赖面孔:“这,还有这,”他指着相机里面的图画,那是上午拍摄下来的深坑的画面,“每炼一吨土焦至少有几百公斤的污染物,现在全都被倒在这个坑里面,没倒进去的就堆在河边,堆在地里,堆得像山一样。一下雨全都要渗透到土壤里面去,渗透到河水、地下水里。”他抬起头看着前方一个不知在哪里的虚无目标,一字字道:“最后还不是要吃进人的肚子里!” “以前的时候,俺们都是做好了饭,坐到外面那葛老屁家门口那儿吃的。”贾老六的父亲将饭碗放到圈椅旁的扣箱上,用挤在腰间的帕子擦了擦嘴,打了个舒服的饱嗝。他说葛老屁家那院子原来是村儿里地主的宅子,51年土改的时候一半分给了葛老屁他爹,就是贾家庄原来那个老支书,原来村小学的校长。还说贾老六小时候就是在葛老屁他爹的小学念过几天书。结果一进教室就睡着了,放学了都没醒。后来大概到了夜里七八点钟才醒过来,在教室里呼喊着要回家。最后是住在学校旁边的一户人家听到了贾老六的哭闹才找来葛老屁他爹,把他给放了出来。又说那地主大院的另一半则是分给了另一户人家。虽然房子分了,但是大的格局倒是没怎么变。原本地主大院那个大牌楼和拱门也没拆,附近的人家就都喜欢坐到门楼那边的两排石头上边聊天边吃饭。“除了冬天天气凉,俺们几乎一天三顿饭都是坐在那吃的。大家有说有笑,街坊邻居之间的交情也是可好。”老人一边回忆一边有节奏地敲打着圈椅的手柄,“现在可不行了,就连葛老屁自己都是躲在自己家里面吃饭。外面实在是臭,太臭了。”贾老六婆姨笑着打岔说那牌楼后面原来是个粪堆,“大家都知道那是粪堆,可是大家都不在乎,照样坐在那有吃有喝、有说有笑。现在粪堆倒是没了,变成了水泥地,可是坐在那儿聊天吃饭的人反而没有了。” “老屁家小子那天回来我碰到他,说是下个月要接上老屁家两口子进城里享福哩。”贾老六父亲看着斛宴三人,笑着说老屁家小子在粮站上当大夫,找的也是城里的媳妇儿。还说村里好多户人家都已经搬走了,只剩下他们这为数不多的十几户人家。 ”我们也早就想搬走,可是又能搬到哪里去呢?”贾老六婆姨站在门后面的脸盆架旁,拿着一块用到看不出颜色的旧毛巾替女儿擦脸,她说据打工的亲戚回来的时候说,这座县城里光焦化厂就有不下四十座,按规定所有的厂子都得离村庄一千米以外,但是很少有厂子能做到的,毕竟离着村子近就意味着离水近,离电近,离路近。有的厂子虽然修在一千米以外,甚至两千米以外,但炼焦的废渣照样还是拉到村庄里掩埋——就像在村里面挖了那个大坑的小河青青焦化厂。所以只能村民们往外头搬。“大家惹不起人家,就只能想办法躲得远一点,可是躲到甚时候是个头哩?”贾老六婆姨不知道,斛宴他们也不知道。贾老六婆姨看着忍不住咳嗽不止的女儿,叹了口气,道:“村支书说县里面下了通知,要竞争甚‘全国百强县’,说焦化产业占了全忠节GDG的百分之七十还是多少,所以让我们大家忍耐忍耐,可是你说这GDG是个甚东西了?能吃还是能喝?和俺们有甚关系嘛!” “不是GDG,是GDP,Gross Domestic Product。”沈墨言善意的纠正着贾老六婆姨的错误:“就是指一个国家或地区在一定时间内经济中所生产出的全部最终产品和劳务的价值。”怕贾老六婆姨不能理解,她又进一步解释道,“这个东西可以反映出这个地区的经济实力和市场规模,也就是说GDP越高,证明这个地方的经济水平越发达。” “要说还是你们这城里人,懂得就是多。”贾老六婆姨将毛巾拧干放到毛巾架上,随即又露出一丝得意:“俺们家小栓子,就是俺大儿子,前两年刚考上了师范,河东师范,也是个一本哩!”她指着扣箱上面,贴在墙上的一排排奖状。一张略有些模糊的全家福被贴在最右边的奖状下面,正是贾老六一家的全家福。照片上的贾栓子站在奶奶的身后,贾老六的左边,也是整张照片的最左边。穿着一身和背景里的土窑格格不入的新西服,脸上带着和父母一样的高原红和憨厚笑容。“俺就盼着他啥时候能在河源安顿下来,找个坐办公室的工作,或者当个老师也挺好!最好再能找个河源的儿媳妇。那样俺们一家就都跟着他去河源去。也省得再像俺们一样,靠着出卖自己的体力来讨生活。” 第十章(四) “小栓子,孝顺!”贾老六的父亲,贾栓子的爷爷指着照片上那个年轻一些的自己和许久未见的孙子,眼神里满是得意:“就这件衣服,就是栓子前年过年回来时候给俺买的。要不是俺们栓子,俺哪儿穿过这样的好衣服。” 贾老六是在锅里的拉糊糊见底的时候回来的,他的手中提着一瓶大桶的鲜橙多,还有两瓶忠节本地产的橘子罐头和一只烧鸡,都是从村里唯一的那家供销社里买来的。他说斛宴他们来这里都是为了他们,为了这个村子,不管怎么说他都不能亏待了他们。又说其实他自己也是有私心的,想着请斛宴一行人吃顿好的,请他们一定要把这件事情报道出去,让大家知道他们这些老老实实的受苦人过的究竟都是怎样的日子。斛宴说揭露真相本来就是他的工作,无论如何他都会把这里的真相都如实的报道出去的。 斛宴他们是在从贾老六家里出来的时候遇到梁建军的,那时的他们正在贾老六的带领下参观那条被不知多少家焦化厂当作下水道的肮脏河道。这条被称为河东人民母亲河的淞河在流经贾家庄的时候彻底的丧失了自己的本来面目,变成了一种铁锈一般的暗红色,暗红色的水面上飘着歪斜交错的网状灰白色浮沫,远远看上去不像废水,倒像是一块块陈放在河道间的巨大雪花牛排。“这就像什么呢?”贾老六指着面前那些“牛排”,“俺们村里面的人都说那工厂吸了砀山山神的血汗,要不这尿出尿来咋都是血的颜色?”对此斛宴并不能给出答案,只能让梁小武多拍些照片带回去。而听到正在斛宴几人谈论河中污水,原本在河滩上挖卵石的梁建军忍不住凑了过来。在简单的寒暄几句之后,这个黑瘦的年轻矿工提出要带斛宴一行人去看焦化厂设在河边的排污口,“那地方挺隐蔽的。”梁建军一边不住的咳嗽,一边指着远处一个虚无的目标:“到时候你去那个管道口你闻闻看,看你能不能出的来气。” 斛宴一行人在梁建军的带领下几经周转,在走过两个山坡、三片滩涂、以及一座由焦渣堆成的大约有五层楼高的大山——据梁建军介绍曾有人下工后太过劳累而坐在这座黑山的山脚下休息,“睡过去,死了。”梁建军口中那平稳而短促的五个字为那个枉死者的一生画上了最后的休止符。却让斛宴不得不感到心惊。终于在大约走了四十分钟后在河畔的枯黄草丛下面找到了那个位置隐蔽的的排污口,那些巨大的雪花牛排正是从这个由三块水泥预制板垒成的方形隧道里源源不断的产出的——牛排刚出厂时并不是牛排那种暗红的颜色,而是一股焦黑的、闪着七彩油光的浓稠液体。在经过河水的稀释以及和其他工厂排污口中产出的奇妙物质的各种作用之后才逐渐变淡,最终成为人们所见到的诱人模样。“它也不全是黑色的。”梁建军一手捂着口鼻,一边看着面前那个黑洞洞的工厂肛门,“有时候是白的,有时候又是黄的,啥颜色都有。”泛着浓重恶臭的隧道掩藏在混杂着煤灰和硫磺的黄土地下,像盘曲的肠道一般在地下穿行,连接着远处那些吞云吐雾的巨大焦炉。作为焦化厂肛门的隧道口两旁的枯草从因为长时间的熏陶而变成了一种腌臜的黑黄色,好似干结的污糟粪便。与周围那些正常生长的植物形成鲜明的对比——虽然它们也并没有强到哪里去。 “我们这边的西瓜在咱们河东省乃至全中国一直以来也算得上是名产,但是最近几年谁还在市面上见过贾家庄产的西瓜。”梁建军紧握着扛在肩头的锄头柄,“每年夏天水位浅的时候,河滩干了,我们都会趁着河滩沙地里面营养物质丰富种植西瓜,你要说咱贾家庄长出来的西瓜个头虽然不大,但是味道出奇的好。从康熙朝开始就是给皇帝老爷的贡品,一直到光绪朝才因为河东省连年灾荒,请免了贾家庄西瓜的进贡。”梁建军脸上充满了感慨,“我在下煤窑之前就是靠种西瓜养家的,那时候提起梁建军种的西瓜,哪个人不竖大拇哥。自从十几年前咱们这边焦化企业办了起来,慢慢的西瓜就没法种了。几年前焦化厂的排污管老化破裂——那管道都埋在地下,刚开始我们都不知道,地面塌陷下去了才反应过来。那些流出来的脏水直接就漫进了我们的地里面。不光是我们家的西瓜,老贾家的西红柿,几乎附近几个村子的农户都受到了脏水的影响。”对此贾老六表示肯定,并且补充说后来是村民集体去焦化厂门前静坐才在警察的调停下获得了部分的赔偿款。“可是自此以后贾家庄的地就坏了,别说是西瓜了,北瓜也长不出来了。而且就算能长出来也不能吃了,吃进去都对身体有害!”梁建军如是说。 “那后来呢?管道修好了吗?”梁小武一边看着照相机显示屏里的牛排,一边撇着嘴问。 “修了,修了照样漏。”贾老六的表情不比梁小武好看多少。 我在2019年第一次看斛宴的回忆录的时候,把梁建军想象成一个留着短板寸,有着黝黑皮肤和坚毅面庞的中年男人。他曾经在新疆当了两年义务兵,而常年在煤矿劳作让他的皮肤里沾满了煤炭的碎屑,也让他那双被忠节县恶劣空气所熏陶出来的顽强肺脏被煤矿里的粉尘彻底的攻陷。相比于颈椎病、鼠标手这些常见的职业病而言,尘肺让梁建军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而直到2014年的“大爱清尘”行动开始,他才拥有了获得救治的机会,只是那时的梁建军已经尘肺病晚期,生活的重担全都压在自己的妻子身上。2003年的梁建军已经有了尘肺的前兆,但面对村主任贾仁义和治保主任贾仁礼扣押斛宴、沈墨言和梁小武的时候,他仍然有能力和勇气站在权力和威压的面前,说出自己该说的话。 关于那一次小小的扣押风波斛宴的回忆录中是这样记载的,在了解完排污口情况之后,斛宴三人在梁建军的带领下去采访那些同样因为焦化厂污染受到影响的村民。在正在采访第三家,也许是第四家的时候,一个骑着电动车,披着黑大衣的男人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你他妈的少胡说,”黑大衣指着那个在梁小武镜头面前抱怨说早就想搬走,只是不知道该搬到哪里去的年轻人。“说话小心一点,工厂给钱时候你小子可没少拿!” 第十章(五) “那点钱能干什么?买棺材都他妈的不够!你病了谁给你医治!”年轻人瞪着黑大衣,面容有些瑟缩,语气却及其坚定。 黑大衣没有理会年轻人的话语,转过头盯着斛宴三人,“俺是咱们村副主任兼治保主任。”黑大衣贾仁礼自我介绍着,“这位是我们村儿主任。”贾仁礼指着不远处走来的一个驼背老头。老头穿着上世纪最为流行的灰布中山装,带着**帽,嘴里叼着一个一个一尺来长的旱烟袋子,青色的烟雾正从烟袋锅里冒出,将村主任贾仁义的脸掩藏在烟雾中。 “你们来这里做甚了?”贾仁义走到斛宴面前,抬起头上下打量着斛宴。 “我们来看看。”斛宴对于贾仁义的出现有些意外,但仍然保持着该有的职业素养。 “看看?”贾仁义猛地吸了一口烟,“俺们这烂地方有甚好看的哩。”说罢又转过头看着捧着照相机的梁小武,开口道:“你们在那排水管道口子那儿照相了没有?” 梁小武并不答话,只是顺手在贾仁义日后的写真集里又多填了一张。 “你们说这污水排到淞河里去了?你们有甚证据证明那水排到淞河里去了?你看这哪儿排到淞河了?”贾仁义的声音稳健而清晰,若不是斛宴等人亲眼见到了排污口的画面,一定会相信贾仁义口中的辩白。 “你们说水里、空气里有味道?你们在哪里闻到?俺怎么就闻不到?在河源就能闻见我们忠节,闻见贾家庄这河里面有味儿了?”贾仁礼的声音急躁,相比贾仁义多了几分急切和威压,少了几分沉稳和冷静。 “长眼睛的都能看见那远处烟囱里冒出来的是什么东西。”梁小武朝贾仁礼翻个白眼,“你们倒是真不怕住在这儿的后果。” “怕甚?”贾仁礼猛地一拍电动车把手,“人的进化能力强的很哩,有甚可怕的?住着住着就习惯了!”末了不忘补一句“更何况俺们村子里根本没有污染。” ”俺们知道你们要来。”贾仁义眯着眼睛吸着烟,“你们刚跑上来就有人给俺们打电话了。说让我们赶紧下去,有几个河源环保局的人来了。一直在村子里问东问西。” 对于这样的误会让斛宴三人感到有些好笑,但这个有些好笑的误会却并没有让贾仁义、贾仁礼,以及其他闻讯赶来的村干部收敛,在斛宴质问他们对于贾家庄环境污染、废渣肆意填埋、废水排入淞河的时候,他们做出了那个让所有人都感到诧异的决定。 “你是说要将我们扣下来做人质?”沈墨言强忍着贾仁义旱烟管的烟雾对于鼻孔的侵扰,大着声质问贾仁义。 “没错,俺们扣了你们的人质了!”对于这几位省城来的“环保局同志”贾仁义的态度温和且强硬。 “法律上面规定说我们公民要服从执法人员,如果是派出所来了不让我们走,那是合情合理的。但是您现在将我们扣押,这种行为是否不太妥当呢?”斛宴在安抚住想要动手的梁小武之后和村干部们进行交涉。 “那俺们村儿还要俺这个治保主任干甚?”贾仁礼叉着腰瞪着斛宴。 “那治保主任有执法权吗?”沈墨言站在斛宴身后一字字问。她的声音不大,但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听清楚。村干部们的围攻让她感到恐慌,但作为记者的职业素养紧撑着她不能服输。” “咋没有?”贾仁礼的口水都快喷溅到沈墨言脸上,“你进了俺们这个村儿,俺就有他妈的执法权!”贾仁礼的义正词严让沈墨言感到一丝恍惚,仿佛自己才是错误的一方,而贾仁礼等人才是正义的审判者。 “主任你这样就不对了,”梁建军将锄头立在身前,摆出一个“把火烧天”的架势,但他那时不时的咳嗽却使这架势的威慑力减弱了三分,“村子里到底是甚情况大家都是亲眼目睹了的,那地里究竟能不能种庄稼,种出来的庄稼能不能吃大家心里面也是清楚的。村长你说那淞河的水是干净的,可你这十几年了盖没有从淞河里打过一碗水,就连院子里的自来水管子上也早就生了锈了吧——谁不知道自来水厂的水都是从淞河里面抽的。那水要是真的没问题,你为什么天天开车从县城里拉矿泉水?你买那么多矿泉水作甚了?难不成你是要攒上那塑料瓶瓶等收烂货的来卖钱了?还是你就钱多的没处花烧的不行了?小三子告诉我说你们家里不管是吃饭熬汤还是洗衣刷碗可用的都是那瓶装的矿泉水。那水要是没问题你为啥不和大家一样用自来水了?” “梁建军你去一边儿的吧,你个外来户少在这儿哔哔赖赖。”贾仁义一脸的不耐烦,而旁边的几个村干部则早已作势上前要将梁建军抓住放倒,却因为他面前那把立着的锄头而止步不前。 “你们今天想扣下这三个人,就得先问问我梁建军手里头这把锄头答不答应哩!”梁建军将手中的锄头拿起斜横在胸前,那是只有部队里训练刺刀劈枪才会用到的动作——这个曾经的老兵被生活折磨的不成样子,但脊梁却始终没有被生活和强权压弯。 为了阻止梁建军和村干部再起冲突,也为了尽快的解决眼前这个局面,斛宴掏出了自己的记者证,“我们不是环保局的人。”斛宴将记者证递给贾家庄的村长贾仁义。并且详细的解释了自己的身份和来意,希望可以和平解决这件事,而不是引起更激烈的矛盾。但贾仁义对此并不理睬,只是随意的翻阅几下之后又随意的丢给了贾仁礼,在那张记者证差不多沾满在场所有人的指纹之后,才被随意的丢还到斛宴手中。 “给那什么,给焦化厂打电话,叫他们赶紧派领导下来。”贾仁义对旁边一个拿着手机拍照的村干部做出指示。 “这下怎么办?”沈墨言拉着斛宴的衣袖,小心翼翼的问。 斛宴苦笑:“还能怎么办?” 后来我曾和我的表哥梁小武在一次家庭聚餐时提起这件事,我问他说当时他们三人怎么脱的身,又问他说有没有见到那些焦化厂的领导和打手。他在猛地灌下一大杯白干后拉着我说那天能脱身是多亏了贾老六这个老实巴交的老大哥,要不是他在看到事情不对的时候偷偷的跑回家打电话报了警,他们三个恐怕都得受点皮肉苦——毕竟那些曾经想要反对焦化厂倾倒垃圾,想要通过报警、上访等一系列方式维护自己权益的村民们都曾经受到过这样的威胁——斛宴的采访记录中清清楚楚的这样记载着村民的话——“不同意他就打你,人家当头儿(村干部)的带着人来打你。要是把那些人惹急了,钢管砍刀啥的都能给你拿出来。”就连贾老六也曾在采访时明确的提出了要留下斛宴他们的联系方式,他说因为自己不光接受了斛宴他们的采访,更留他们在家里吃过饭,万一厂子里的黑恶势力报复他也好能有个寻求帮助的地方。又说焦化厂敢明目张胆倾倒废渣废水是因为私下和村里的干部签订了承包协议,就是因为村干部赚了企业的黑心钱才让那些人明目张胆的四处乱倒废渣。村民们也曾凑了钱去环保局寻求帮助,却都被环保局的干部或搪塞或驱赶了回来——“我们这边工作日都是七到九天,像您反应的这些情况我登记下来,然后汇报给我们领导,他们会和焦化厂的负责人进行协商的,有时候快一些,有时候可能就晚几天。”温柔礼貌的环保局女工作人员曾这样笑着告诉连连点头的村民们。等到他们因为等待太久而再一次来到环保局,鼓起勇气敲开了环保局副局长办公室的门时,迎接他们的是一张眼睛盯着桌上报纸的黑瘦的老脸,“环保局有自己的举报电话,有什么问题打电话就行了。”而听到他们提起贾家庄那个硕大的深坑和堆积成山的废渣的时候,黑脸副局长的声音变得比刚才更加冷硬,脸也比刚才更加的黢黑,“行了我知道了,你们说的这些问题。是你们村儿里面和人家厂子里签了协议,把地包给了人家,让人家往那儿堆,找你们村长就知道是咋回事儿了!我们环保局能管得了企业,能管得了你们村儿里了?就是你们村儿里老百姓胡干给人家找来多少麻烦!”而当村民们问他这是否涉及到环境问题时,这位脾气急躁的黑脸副局长更是激动的唾沫横飞:“那是你们村儿里收了人家钱,告诉我们环保局说你们负责了,不要我们环保局管哩。我们又不是公安,我们凭什么插手你们村里面的事情?我们最多只能管企业,我们管不了你们老百姓——我们只能为人民服务!”而他们见到焦化厂的领导则是在那天晚上大约十点钟左右的时候。他和斛宴正躺在宾馆的房间里准备休息,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谁啊?”梁小武一边叼着牙刷一边打开房间的门。进来的是个留着短碎发的年轻人,手上提着一个红色的无纺布袋子。扁扁的拉手在重力和反重力的作用下变成两一条细细弓弦,将年轻人的手指和手掌勒的发白。后来他才知道,那是焦化厂老总的儿子。 “你能不能出去一下?”年轻的焦化厂继承人微笑着看着梁小武。 “呵呵,你们聊,你们聊……”梁小武冷笑着走进浴室,把水龙头开到最大开始泡澡。等到他拿着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扫把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年轻人已经拎着袋子离去。 “你们忠节人民还真是实在,完全不把摄影师当人看啊。”梁小武将扫把丢在墙角,看着坐在床边攥着香烟盒子的斛宴。 “你说那个袋子,能装多少钱?”斛宴一边看着梁小武,一边喃喃的说。 梁小武没有说话,他只知道装的钱一定不会少。 “是美金。”斛宴给上一句话加上了新的定语。 “操,”沉默半响之后的梁小武猛地甩头看着斛宴,“咱俩绝对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傻逼,大傻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