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楔子 夜雨。 脚步声渐近。 靴子表面沾了雨水,起落间隐约泛着微光。 “吱扭”,房门被推开,屋里的灯光顿时照亮了来人。 织金锦的长袍肩膀和前身大片已然被雨淋湿,一块块的水渍看上去斑驳而落魄。 几缕发丝挣脱了束发的玉冠,随意散落下来。 但这些全都无损来人那卓然的风姿,他站在门口,微低着头,信手拨了拨前额的湿发,带着几分自嘲对屋里的人苦笑“吓,这可真是狼狈。” 这座住于白州的民宅外表看上去没有丝毫特别之处,里面布置成了祠堂的模样,案桌上供着牌位,开了门便能闻到浓重的香灰味。 供桌前站了个灰衣人,三两步抢到门口,急道“小公爷,这个时候,太危险了,您还冒着雨过来” “小公爷”崔绎摆了摆手“无妨,我把人手全都带过来了。” 院子里黑沉沉的,看不到有其他人在,侧耳细听也只闻“沙沙”雨声。 灰衣人松了口气,赶紧把人让进屋,关严了房门,肃然道“眼下贼人势大,形势危如累卵,小公爷应当先避其锋芒,保全自身,伺机再东山再起。” 崔绎自去取了三支香,在灯火上点燃了,对着牌位拜了拜,插到香炉里,方道“天下已定,败就是败了,何必做那煮熟的鸭子死也不肯承认呢。我此来一是辞别殿下,二是要与陈先生说声抱歉,崔某无能,辜负了诸位的期望。” “辞别” “不错,今夜我便要由白州登船,远离故土,到海外避一避。” “那您还会回来么” 崔绎叹道“也许吧。”话是这样说,当中的敷衍意味谁都听得出来。 那陈先生无法挽留,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解劝,屋里顿时沉寂下来。 过了好一阵,崔绎再度开口“天下人都盼望太平,我也累了。十几岁的时候,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天纵之才,有别于芸芸众生,嗤,”他轻笑了一声,“其实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不过一个凡夫俗子,也糊涂,也犯错,几日不洗澡身上也臭烘烘的,只是我自己闻不到罢了。” “小公爷可是后悔了梁王殿下刚走的那会儿,局势乱得很,张贼还未同奸相勾结到一处,非是在下一人劝过您,那机会何等难得。” 崔绎怔了怔,很快摇头道“运气不好,正赶上北胡犯疆,密州全境告急,数日之内连失七城,我若趁机发动,后果不堪设想。崔某不能带领大伙做千古罪人。” 他顿了顿,又道“我唯一后悔的是没有及早抓住张山的错处,任由他坐上大理寺卿的高位。若非他在其中捣鬼,梁王何至于莫名其妙就认了谋逆的大罪,被连根拔起,全无招架之力。若时光倒流,真能有重来的机会,我当竭尽全力留住燕如海,由他去对付那姓张的。” 陈先生做了多年的幕僚,对朝中人事十分熟悉“燕如海外圆内方,谁能想到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一个人,竟是断案如神,不管多么匪夷所思的案子,只要他经了手,一定会查得清清楚楚,滴水不漏。” “真人不露相啊,他就是不想得罪张山那等酷吏,方才托病辞官回了家乡。这是人家的明哲保身之道。”崔绎抹了下脸,叹息道,“木已成舟,这世上唯独后悔药没地方买,算了,不扯这些,我得走了,陈先生,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能再相见,你多多保重。” “小公爷,请恕嘉阳需得看护梁王殿下的灵位,不能前去相送,唯望小公爷您一路顺风,早日收拾心情,重整旗鼓杀将回来,驱奸相,杀张贼,还这世间朗朗乾坤。” 陈先生将崔绎送到门外。 夜雨未停,崔绎冲他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再送,低了头快步走入雨中。 很快自黑暗中迎过来两名侍从,当先一人高举雨伞,试图为崔绎挡住冰冷的雨水。 陈先生目送他们一行走远,长长叹了口气,回转身,慢腾腾进屋,关上了房门。 最近一段时间传来的无一不是坏消息,而今夜,由崔绎的决定看,形势显然已经落到低谷,不可能再糟糕了。 远远的,几声闷雷响过。 没看到闪电,这深秋季节,原本只是连绵细雨,突然响雷,令得陈嘉阳心头随之一跳。 身处灵堂,如何能不信鬼神,小公爷崔绎正准备出海,这全无征兆地突然打雷,恐非吉兆啊。 崔绎沉沉浮浮,好似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眼皮上像压了座山,好不容易睁开眼睛,先看见粉红雪白,一簇簇开得热闹妖娆。 这是一株洒金碧桃,天生丽质,朵朵桃花分作两色,粉嘟嘟,白嫩嫩,层层叠叠。 满树尽开这样的花朵,望之如烟霞云蔚,褐色的根扎在碧玉盆中,临窗而立,铺满了大半扇窗户。 清风徐来,月白色长纱轻扬,带着沁人的花香,拂在脸上,叫人微醺欲睡 所有这一切,都带着诡异的熟悉感。 这叫崔绎下意识想起他十六七岁的时候,出身高贵,浑身是刺,什么都挑最好的,最精致讲究的吃穿用度,最恭顺能干的下人奴仆,纯良无害的外表,移天易日的野心 他忍不住想要撑着身子坐起来,手臂一用力,身下的竹榻发出些许轻响。 旁边便传来丫鬟温柔小意的声音“小公爷,您醒了要不要先换了衣裳婢子给您去端水净面吧。” 果然 身体好似还在惊涛骇浪中颠簸,耳畔却回响起自己之前的那番“豪言”“若时光倒流,真能有重来的机会,我当竭尽全力留住燕如海” 世上真有这等诡异之事亦或是冥冥中有看不到的神佛相庇佑 “等等。”崔绎困难地咽了口唾沫,声音干涩,叫住那丫鬟。 若他没有记错,身边这个模样俏丽的丫鬟名叫香蕊,照料他房中的花花草草很有一套。后来年纪稍长,被他指给了国公府的一个管事。 再后来此女过得如何崔绎并未放在心上,到是接替她的小莲在几年后为自己挡了一刀,差点搭上性命。 他将起未起愣怔的时间有点久,香蕊担心地望着他,又唤了声“小公爷” 崔绎己经由小莲想到日后闹刺客的事。 少年崔绎此时还未察觉他府中己被安插了好几家的眼线,但既然他回来了,哪容那些个狗奴才继续吃里扒外 他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崔平” 崔平是他的贴身小厮,从十三四就跟在他身边了,此刻虽然未见着,但肯定不会走远。 果然,他话音未落,门外便有人气喘吁吁回话“在小公爷,小的在库房里找到了您说的那一箱玉石料,只是许久没人动,落了老厚的灰” “行了,你先别管那些,去叫陈管事带几个侍卫来,另外传我的话,叫赵奇康、胡永即刻来见我。” 崔平应了一声,未觉有异,放下箱子赶紧去了。 崔绎顿了顿,起身张着双臂在香蕊的服侍下开始换衣裳。 赵奇康是宫里的眼线,年轻的崔绎就算知情,很可能也会引而不发,但换了他,却是不准备再留了,而胡永同张府中人往来密切,现在就算还老实,出卖主人家也是早晚的事。 赵、胡二人互相不摸底细,崔小公爷做事从来出人意表,一并找个由头发落了,轻轻松松就了断了来日的麻烦,也不用向谁交待。 小公爷发话,底下人行动起来自然迅速,很快陈管事就带着人前来听令,赵胡二人也到了。 崔绎活动了一下手脚,正要坐下来说正事,却突然眼前一晕。 他觉着身体失去控制,意识陷入黑暗中,但其实人却并未跌倒,只是打了个晃,便在两个大丫鬟的搀扶下站稳了,扶额片刻,目光恢复了清明。 “怎么回事崔平” “小的在。”崔平赶紧小跑过来。 “叫你找的玉石料呢” “找来了,喏,就在那儿放着呐。” 崔绎闻言挥了下手,示意他闪开。 崔平看看满院子的人,欲言又止,搔了搔脑袋退到一旁。 崔绎也觉着怪异,适才他并不是毫无所觉,就好像被梦魇着了,恍恍惚惚隔了一层,那个说话下命令的像是他但绝非是他,至少他不会无缘无故把陈管事找了来,更没有事情安排给两个没见过几次面粗有印象的家将干。 他装做若无其事,念头却越转越快,从染上绝症到鬼神之说,后背不由地渗出了一层冷汗。 “陈管事进来,其他人先等着。”少顷,崔平自屋里探头出来传令。 陈管事进屋,几个丫鬟鱼贯而出,关上了房门。 崔绎直接交待“你拿我的帖子,去请梁太医,还有,去崇福观把景善道长悄悄请来。” 陈管事闻言吃惊非小“小公爷,您可是觉着哪里不舒服” “没事,不要大惊小怪,只是刚才午睡做了个怪梦,有些心神不宁罢了。” 陈管事松了口气,按照吩咐赶紧做事。 崔平在旁听得真切,忍不住出主意“您一准儿是太累了,都说玉能安神,梁王千岁前些日子给您送了件白玉琥,说是满京城再找不着这样的宝贝,被您丢在书房里了,要不小的去拿来 崔绎并不知道小厮的这个提议会引出什么后事,想到白玉琥那温润剔透的触觉,他微微点了一下头。 2.喜从天降 靖西平桥镇甜水大街燕家最近好事连连。 先是当家人燕如川给次子结了门好亲事,亲家是隔壁镇上的胡员外。 乡下没那么多讲究,两个年轻人机缘巧合见过几回面,彼此都十分属意,胡家家境殷实,胡员外疼爱女儿,早跟媒人透露,一旦订下婚事,便全力资助女婿读书考取功名。 跟着今年会试结束,春闱张榜,燕家二爷燕如海榜上有名,高中三甲。 可不要觉着三甲“赐同进士出身”便美中不足,还有人拿之与“如夫人”相提并论。如夫人那是侧室,一辈子矮夫人一头,同进士则不然,不过是上榜的名次稍稍靠后,除了授官时间晚些,品阶上稍稍吃亏,只要铨选得上,进入官场之后并无任何不同。 需知大周朝的会试可是三年一次,每次不过三百余人上榜,全大周想要考取功名的读书人又有多少,像燕如海这样经过层层选拔最终跃过龙门的,又何止是万里挑一 快中午了,一双喜鹊在枝头叽叽喳喳,流连不去。 燕韶南看天气不错,把父亲的书全都搬到院子里,放在青石板上摊开晾晒,担心被鸟雀拉上粪便,在一旁小心守着,耳听南窗传来伯母苏氏的说话声,不由抿嘴一乐。 “韶南啊,你别赶那两只喜鹊,这可是好兆头,说不准你爹的事今天就有准信了,两只小东西赶着报喜呢。” 若不是屋里还有旁人,韶南定要笑问伯母一声“您这话可都连着说了三天了,前天因为贵客上门,昨天说是做了个好梦,我爹要做多大的官才能闹出这么多吉兆” 苏氏贤惠能干,这么些年不但把自己家打理得井井有条,还照顾着小叔子父女,除了人有点??拢?媸窃倜挥信缘拿?×恕 韶南一早没了亲娘,同伯母很是亲近。 屋里与伯母作伴的是她大儿媳妇的娘家妈杨氏,两家原本就是街坊邻居,处得极好,做了亲之后更是时常走动。 杨氏颇有几分富态,这会儿正帮着亲家纳鞋底,低头笑道“都说长嫂比母,你这操心了多少年,终于盼得二爷高中了,还不肯消停呢。” 苏氏手里做着活,并不耽误嘴上絮叨“说实话,他读书考功名我还不怎么担心,那毕竟是凭个人的真本事,选官就不好说了,燕家从祖上就没出过像样的人物,咱们这等黎民百姓一没钱,二没关系,京里的老爷们不会想着咱,肥缺自是轮不着,就是想要个过得去的差事,也得菩萨多保佑才行。这可是关系到他前程命运的大事,我这做嫂子的能不操心吗正月里我可是在菩萨面前敬了香的,就等着他任命下来,全家人去烧香还愿。” 杨氏笑言“咱们没有门路,可二爷今非昔比,有那么多一同考上的,同年之间总有投缘的,实在不行,还可以请托县太爷帮忙。” 其实哪有杨氏说的这么简单,燕韶南耳听长辈们闲聊,渐渐敛了笑。 还好靖西离着京城近,春闱张榜之后,父亲在京里碰了几回壁,还能死马当活马医,回家乡来请托熟人跑关系。换作邺州那样的地方,这会儿高中的喜报说不定才刚刚上门。 她听父亲说过,朝廷铨选看中的是门第、师承,以及殿试的策问。名门子弟总是会占到大便宜,而父亲在策问上的表现也极是一般。 这等情况还会天上掉馅饼,也只能是指望菩萨了。 正当女眷们患得患失之际,街门上的铜环响了两声,那对喜鹊扑扇着翅膀飞走了,大门被自外边推开。 脚步声响,二爷燕如海迈步走了进来。 韶南连忙迎上前,叫了声“爹。” 苏氏听到动静,探头在窗上看了看,道“是二弟回来了。” 燕如海才三十许,穿了件簇新的直裰,人逢喜事,看上去容光焕发。 他站在院子里,拱手施礼“大嫂,杨家嫂子。” 杨氏笑道“看这样子是有好消息。” 燕如海今日出门原本计划着宴请同窗好友,这么早回来,多半是有了变数。 燕如海不等旁人再问,主动道“我的任命听说下来了,安兴县令。” “安兴在哪儿” 苏氏只是疑惑地问了一句,便反应过来,随即陷入狂喜“太好了,哎呀,真是没有想到,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咱们得赶紧去庙里还愿了。” 燕如海感动地笑笑“有劳大嫂了。我还是接着再去打听打听,等兄长回来,麻烦您跟他说一声。”说罢行了个礼,又叮嘱女儿“韶南在家听话。”匆匆出门去了。 杨氏忍不住羡慕道“啧啧,你们燕家这就出了个七品县太爷了。” 苏氏把手里的活计放到一旁,起身自言自语“我得帮他收拾赴任的行李。” 韶南忙道“伯母,我来。安兴在邺州,消息若是准的,需要带的东西可是不少。” “邺州听说那边穷乡僻壤,条件艰苦,多半是那些个名门子弟不愿去受罪,朝廷才选中了你爹。” 苏氏自觉一切都合情合理起来。 燕家并不富裕,燕如海十余年寒窗,一路考取功名也是吃了很多苦的。 她倒不觉着小叔子到穷地方做父母官有什么不好。 韶南蹲下身,将摊开的书一本一本归置好,小心抱回父亲房里去。 然后她打开柜子,对着里头的四季衣裳发了一会儿呆,暗想若真是要去安兴,当务之急不是整理行李,而是雇几个会拳脚的师傅,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邺州安兴,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呢 她踮起脚尖,在书柜的最顶层找到厚厚的一本书,九州风物图志,坐在床沿儿上,将书放到膝头,打开来,翻到了邺州卷。 这本书是线订的手抄本,原本在东华寺,就是伯母苏氏要去还愿的寺庙。 燕如海同东华寺的主持相熟,原是借回来一观,韶南便用心抄录了一本,想着送给父亲,作为乡试榜上有名的贺礼,哪知道里面的地图太难临摹,加上韶南年纪小,做这种事经验不足,乡试结束都两年多了才堪堪抄就。 不管怎样,韶南对书中记载的东西还是有印象的。是以伯母问安兴在哪,她随口便道是在邺州。 韶南满心想着安兴的风土人情,一边是即将离开家乡亲人的恋恋不舍,一边又是要到新地方的跃跃欲试,就连中午用饭的时候也是心不在焉的。 她却不知,伯母苏氏正同亲家母商量着要把她留在靖西。 “韶南这都十六了,老大不小的,怎么都该定门亲事。都说门当户对,原本她爹的事没定下来,不知道该找个什么人家,现在可好了,不能因为孩子没娘,就把终身大事耽误了。” “你这个做伯母的多操点心呗。哎,二爷还年轻,如今又是官身,前途无量,就没想着续弦吗好歹生个儿子,将来也好继承家业。” “可不是嘛,不过他大哥说,这事不用着急,咱们要是找不着合适的,等他进了官场,有的是人帮他介绍。” 杨氏一想也是,按照她的经验笑道“还是亲家公看得明白,这要是头婚,说不定皇帝也要招驸马呢。” “哈哈,还是得好好踅摸着点,不行就先纳房妾,安兴离家那么远,身边总得有个知冷知热的人才好放心。” 两个妇人说说笑笑,准备明日去东华寺烧香还愿的东西。 等过了午,家里外出的人陆续回来,得知燕如海即将出任安兴县令一片欢腾,真是比过年还要喜庆。 只是燕如海不知是不是被一帮同窗留下来轮番祝贺,迟迟未归。 燕如川有些不放心,正待打发长子去看看,却见燕如海带着些许酒意,被两个衙门里的书吏送了回来。 看这样子,中午是在县衙里吃的酒。 燕如川顿觉与有荣焉,赔笑送走两名书吏,回过头来问二弟“如何,消息可是准了” 燕如海点点头“准了,叫我下个月底之前到任。” 燕如川长出一口气,将心放回到肚子里“那就好,那就好。一个半月的期限,我想办法再筹点银子,一定要好好准备。” 燕如海连忙拦住他“同窗们送了些程仪,足够了。” 苏氏乐呵呵地过来“二弟,我同你哥说好了,明天一起去东华寺还愿,你没有旁的安排吧” “哦,没有。麻烦大嫂了。”燕如海仿佛还没有回神。 “那就好,得好好谢谢菩萨,再求他老人家保佑你一路平安。”苏氏殷勤道。 燕如海勉强笑笑“我先去醒个酒。” 苏氏突然想起韶南的事得赶紧定下来“哎,二弟,你得抓紧时间想想韶南的婚事了。” 燕如海脚下一顿,向身旁的女儿看去“嫂嫂说的是。” 燕韶南心中隐约觉着不对劲儿,父亲这次回来同中午的时候情绪大不一样,连脚步看着都格外凝重。 3.龙潭虎穴,不过如此 翌日。 燕家人起了个大早,收拾停当,坐车的坐车,骑牲口的骑牲口,离开镇子前往东华寺。 东华寺距离平桥镇大约有个三四十里路,隶属邻县,建寺两百余年,里头的主持也换了十几任。 虽然比不了京城的几大寺庙,每日去烧香许愿的善男信女也着实不少。 离寺里许,便有茶水摊子、粥铺供香客们歇脚,也有卖虾虫鱼蟹的小店,专门给人买了放生。 周围聚集了不少讨生活的小商贩,很是喧闹。 苏氏见到了地方,招呼大儿媳妇和侄女下车“咱们娘三个先到粥铺歇歇脚,吃碗粥去。” 车和牲口不能再往寺庙里去,粥铺是东华寺开的,燕家几个男丁与掌柜的都熟悉,燕如川出面去打招呼,请铺里的伙计帮忙照看一下。 粥铺卖的是普通的素粥,外加白面馍馍和高粱面大饼。 寺院开粥铺不为赚钱,遇到饥荒乃至逢年过节还会舍粥周济贫民,平日里价钱也极为便宜。 苏氏给大伙一人要了一碗小米粥。 出门前在家吃过饭了,就没再买干粮。 粥铺里挺宽敞,摆的全是矮桌子、长条凳。 里头坐了不少人,大多是常来的香客,自觉守着规矩女客靠西坐,男客坐东边,中间留出两排桌子板凳,给像燕家这样拖家带口的坐。 韶南一进来,粥铺里便陡地一静。 任谁突然见到个明眸皓齿的未嫁少女,都会忍不住多看两眼。 一旁的堂嫂早习惯了这阵式,赶紧拉着韶南背对众多男客坐下来。 周围的气氛这才恢复如常。 苏氏面上有光,瞅着韶南笑了一笑,心道“没娘疼的孩子懂事早,还好咱们韶南是个有福的,他爹往后有了官身,韶南可就是官家小姐了,一会儿可得求菩萨保佑,给孩子定门好亲事。” 燕韶南见她笑得意味深长,有些不明所以,望向伯母的目光中带着询问。 苏氏摸了摸她的脑袋“别等你爹他们了,快些趁热吃。” 等韶南拿过几把调羹,仔细一一擦拭,她又忍不住轻声自得“就凭咱这模样,哪怕脑袋空空的,什么都不会,也定能找个好婆家。” 旁边大儿媳妇闻言“扑哧”乐出声来“瞧您说的,韶南会的可多了,读书识字,能写能画,还会弹琴” 苏氏顿时苦了脸“可别提弹琴的事儿了。” 说起韶南学琴,就一定要提到七年前燕家的一位怪客。 燕如海的授业恩师是一位老举人,在整个靖西都算得上是德高望重,七年前不幸病逝,闻讯上门吊唁的学生故旧络绎不绝。 恩师没有妻小,丧事是燕如海等人帮忙办的。远道赶来的客人若是不忙着走,想要住下来,自然也是他们几个弟子负责招待。 燕如海接待的这一位据说是恩师的同门,他要管对方叫一声师叔。 这位方师叔言行举止荒诞不羁,前来吊唁亡者虽未做出鼓盆而歌的举动,却也说了很多蔑视先贤目无礼法的言辞,叫一众晚辈为之侧目。 燕如海原想着方师叔同他说不了两句话就一副朽木不可雕的嫌弃相,不过是在家中住一晚,混两顿饭吃便会扬长而去,哪知道对方见到刚九岁的小韶南,非要帮她启蒙,就此赖在了燕家不走,一住就是四年。 一个女娃哪用请先生上门来教,再说燕如海那时候已经乡试高中,青出于蓝,闲暇时教教女儿读书识字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也就是他们一家人淳朴厚道,才由着方老先生打了四年的秋风。 这四年韶南到是把字认全了,跟着方老先生读了不少书,还有一样,就是学了古琴。 琴棋书画,自古以来都是读书人的雅好,燕如海自己不会弹琴,也没闲钱给女儿买古琴,一张好琴可是很贵的。 方老先生走之前将他自己的琴留给了韶南,叫她一个人勤加练习。 燕家人本来还颇为感念,直到他们听到韶南用那张琴练习吟猱的指法。 那真是浑身起鸡皮疙瘩,别提多难听了。用苏氏的话来形容“快饶了大家吧,杀鸡都没这么?得慌。” 韶南再练琴就有意避着人了,这也成为燕家的一个笑料。 韶南听着自家人取笑,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嘀咕了一句“你们别这样,我弹琴其实还蛮好听的。” 一旁长媳拿过桌上的粗瓷碗,伺候着苏氏挑佐粥的咸菜。 这家粥铺还有一个好处,咸菜免费。 据说是因为东华寺后山有一大片菜地,特别适合长这种咸菜疙瘩。 腌咸菜的粗盐都是信众们贡奉的。 苏氏贪小便宜的心态发作,不管吃不吃得完,往碗里多挑了几筷子,尝了尝,皱眉道“今天的咸菜腌得不好,吃着有点苦。” 韶南将喝粥的勺子递到苏氏手中,低声道“伯母,我想跟随父亲去安兴。” 苏氏闻言险些失手摔碎了勺子“你要去安兴不成” 她说这话时声音有些大,连连摇头的工夫,引得邻桌一位女客循声望了过来。 这女子面容秀丽,身量单薄,年纪大约在二十出头,一身素服,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喝粥,看打扮犹是个未出嫁的姑娘家。 苏氏只道惊扰了人家,歉意地冲她点点头,回侧了脸,皱眉劝道“邺州那么远,你爹跟前的确需得有人用心服侍,伯母会想法子,你就别担心他了,在家享享清闲,伯母也好帮你准备一下嫁妆,等嫁了人,从早到晚有的是事情做。” 韶南知道伯母这是舍不得自己,但同样的,她也不放心父亲。 父亲从昨天傍晚回家心中就藏着事情不肯言明,他那些同年里直接外放八品县丞的好几个,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安兴县令怕是内藏玄机。 韶南心中胡乱琢磨着,这工夫燕家的男人们忙完了,过来围桌而坐,她也就没有再提这事,闷头喝粥,心里打起旁的主意来。 喝过粥就算休息好了,外面也传来消息东华寺开了庙门,信众们可以前去进香了。 燕家诸人起身要走,邻桌那女子见状一改之前的磨蹭劲儿,匆匆两口喝光碗里的剩粥,起身跟了过来,同苏氏搭话“太太,您一家这是要去东华寺么” 苏氏回以和气的笑容,点了点头。 那女子又道“小女也是来上香的,孤身一人,实在是,不知能否与您一道” 这姑娘穿得素净,一看就是附近小户人家出身。不知怎么会一个人来庙里上香。 苏氏向来与人为善,谨慎地打量她两眼,含笑道“出门在外不方便,闺女若是不嫌弃,就同我们结个伴,等到了庙里,咱再各忙各的。” 那女子连声道谢。 苏氏把家里人简单同她介绍了一下,那女子道“小女子姓林,闺名唤作贞贞,家人都叫我贞娘。方才我听太太提到安兴,就觉得十分亲切。我家正是安兴那边的。” 咦此言一出,不但苏氏来了精神,就连走在前面的燕家诸男也齐齐有片刻停滞,忍不住往林贞贞看去。 包括韶南在内,人人都想从她口中打听到安兴的情况,无奈林贞贞似是并不善与人交流,半天也说不到点子上,直到众人到了东华寺,才弄清楚了这姑娘的底细。 原来林贞贞祖籍邺州,这么巧,正是安兴人。 林家祖上经商,薄有积蓄,林贞贞的祖父生有三子,长子爱做买卖,继承家业。次子喜欢读书,家里盼着他能考取功名。老三名叫林佟,是林贞贞的父亲。 林佟也早早开了蒙,跟着二哥读书识字。但他对学医显然更感兴趣,府试不中,便去医馆做了学徒。 林贞贞的二伯却是一路逢考必中,早早通过了院试,弱冠之年的秀才在安兴也算是轰动一时。 可林家的好运气也就到此为止了。 先是林贞贞的二伯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接连三次乡试全都落榜,跟着林贞贞的祖父病逝,守孝期间,老大老二起了嫌隙,林佟站在了二哥这边。 孝期一过,老二收拾行囊,说是外出游历,准备下一次的乡试。林佟也拿了笔银子离家,打算在京城开个药铺,做二哥的后盾。 世事无常,京城不比安兴,以林佟的医术很难站住脚,只得退而求其次,将药铺开到靖西。而林贞贞的二伯屡试不中,也早无奈的放弃了科考这条路。 贞贞的母亲早几年已经过世,刚出孝,父亲也去了。她没有兄弟,只有一个姐姐嫁在了安兴。 苏氏听到这里不禁暗生同情。 怪不得这姑娘偌大岁数了,还云英未嫁。 大周的律法对女子可谓十分不公,像林贞贞这种情形,父母双亡,她又没有兄弟,家产是要由堂兄弟来继承的。 林贞贞看着如此憔悴,怕是少不了这方面的烦恼。 不过非亲非故,只能各扫门前雪。她并不多打听,也不准儿媳和韶南多嘴去问。 几人问了问安兴的风土人情,林贞贞离家时年纪尚小,只能说个大概。 等进了庙门,便按之前说好的,散开各忙各的去。 苏氏带着儿媳和韶南先去敬了香,给菩萨磕过头,又向功德箱里捐了不少铜钱。 燕如海得了闲,独自往主持守玄的禅房里去。 离开家人的视线,他挺直的脊梁顿时垮了下去。 他同守玄和尚是老相识,没什么可隐瞒的,见面即道“大师,我昨天刚从县衙打听到消息,安兴县水患频繁,这几年犹不太平,三年间竟连死四位县令,龙潭虎穴也不过如此。我这一去,怕是凶多吉少了。” 4.初露端倪 守玄老和尚亲自泡茶,招待燕如海。 “燕施主莫慌,坐下慢慢说吧。这是当季的新茶,你尝尝看。” 燕如海哪有心情品茶,接茶在手,感觉淡淡茶香萦绕鼻端,热茶也暖不了冰冷的心,苦笑道“燕某没有别的奢望,若有不测,我那哥嫂常来东华寺,往后家中若是遇到什么难事,方便的话,还请主持关照一二。” “这是自然。” 守玄见他一副交代后事的样子,忍不住问道“那四位县令是怎么去的” “只说积劳成疾,我看上面有些讳莫如深的样子。” “此事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接连四任县令死在任上,内中必定大有玄机,按说朝廷应该选派经验丰富的能吏前去查明真相,平息谣言,你一个官场新丁从未接触过刑狱,这任命”饶是守玄不沾烟火,说到最后,也不禁摇了摇头。 “怕是没人愿管。” 事到如今严如海己是认命了。 吏部的文书只要下来,接文书的人便只能按照时间乖乖赴任,到得迟了都有充军发配之虞,何况抗命。 早些年先帝在位时,曾有一桩著名的公案,后来被朝廷压下不了了之了。 说的是一位寒门出身的县令秉公办案,不小心得罪了权贵,上头接连发来调任的公文,短短半年时间将他由南调到北,由东调到西。 这位县令好不容易凑齐路费,长途跋涉赶到任上,不过三两天就又得匆匆上路。如此几次之后不但多年积蓄一扫而光,还欠了一屁股债,才知是有小人作祟,专门整治自己,无奈之下含恨自尽了。 此事只要是稍微关心官场的人都有所耳闻,燕如海接到任命唯恐祸及家人,根本不敢有旁的想法,明知安兴是个火坑也要咬着牙往下跳了。 守玄和尚皱着两道白眉,想了想,担忧地道“可说何时到任若是时间宽裕,檀越不妨先到京里走走门路,哪怕只是打听到些许内情,也比这么两眼一抹黑的去强。家里倒是不用担心,有老衲在,遇着麻烦,叫他们只管来东华寺躲避。” 燕如海谢过,心中多少松了口气。 “有主持这话,燕某就放心多了。接下来我准备去趟京城,拜望座师和几位同年,只是下个月底之前便要赶到任上,时间有些紧,在京里也呆不长。” 这一科的主考官是礼部尚书张毓,此公己经年近七旬,不等放榜便宣称精力不济,闭门谢客,那些名门子弟还好,似燕如海这样的,自殿试完总共只见了老尚书两面,说了不到十句话。 燕如海先前碰过壁,也就不对这次进京还抱什么希望,只是想着尽到礼数就罢了。 守玄到底是出家人,燕如海不好再继续倾诉心中烦恼,品过茶,闲聊几句,便起身告辞。 临行千头万绪,他不准备在东华寺久呆。 韶南却同父亲正相反。 她打算在这寺里找个人帮她做说客,说服父亲,带着她去安兴上任。 吕氏上了香还过愿,突然一阵腹鸣,急忙找地方如厕,大儿媳妇跟了去照应。 韶南趁这工夫跑去拜托相熟的大和尚慧明。 “慧明大师,安兴情况不明,实在让人不放心。您是知道的,我跟在父亲身边,说不定能有点儿作用。” 说话间她抬起纤纤素手,俏皮地在虚空里做了个拨动琴弦的动作。 “阿弥陀佛,你何不直接同燕施主明讲”慧明道了声佛,不动声色。 慧明与燕如海年纪相仿,谈吐不俗,执事东华寺的大雄宝殿,寺院内外不少人都将他看作是下一任主持。 韶南因为先前借书那事,一来二去同他熟悉了,知道这大和尚是半路出家的,原本也是读书人,不似旁的和尚那么木讷,所以拿他做水磨功夫。 “不能说,我发过誓的,必须得严守秘密。” “可贫僧己然知道了” “那次是意外,我刚好有所突破就叫您赶上了,按规矩,是要杀人灭口的。” “” “哈哈,开个玩笑,父亲是老观念,只有等他迫不得已用得上我时,或许才会改变想法。” 慧明不放心地多看了她两眼“那你想叫我如何同燕施主说” 韶南狡黠一笑“用不着说服我爹,您一会儿解签的时候同我伯母讲,我之姻缘不在此地,只有跟我爹去了邺州方能一切顺逐。” 苏氏最信这个,一旦菩萨有所示下,她势必会退让遵从。 韶南还不知道安兴在燕如海眼中已是龙潭虎穴,盘算着只要伯母点头,自己说服父亲那是轻而易举的事。 慧明摇头“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更不可假借菩萨之言招摇撞骗。” 韶南哪肯轻易放过他“别这么认死理嘛,大师见多识广,似我这样的,可曾听说过第二个” 慧明神色一肃“闻所未闻。” 这么一说,他到是理解了韶南的顾虑,暗忖对方难怪要谨言慎行,连家人也瞒着,以免招来祸端。 至于韶南方才开玩笑的那句“杀人灭口”他到没往心里去。 韶南又纠缠道“我学了旁人没有的本事,怎知不是菩萨的意思想菩萨给我这桩本事,不是叫我在闺中自娱自乐的,我爹要去邺州,那么我跟去保护他也是顺理成章,求大师帮忙美言几句,成全则个。”说话间她学着成年男子,两手作揖,郑重一礼。 慧明连忙退后两步,合十还礼,却未当即答应,只是道“待贫僧相机行事吧。” 对方说了个活络话儿,韶南不好再求,放过慧明,等了好一会儿,才见苏氏一手扶着腰,在大儿媳妇的搀扶下白着脸回来。 韶南吓了一跳,连忙迎上去“伯母,您这是怎么了” 苏氏站定,接过她递来的手帕,擦了擦额上的汗“也不知道怎么了,不停地跑肚拉稀,这么一会儿工夫已经拉了三回,拉得腿都软了。你嫂子也觉着肚子有些不舒服,你没事吧” 韶南摇了摇头,扶住她另一边手臂,道“先找个禅房歇一歇,讨点热水喝,待我问问慧明大师这寺里可有懂医的,请来号下脉再说。” 若说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几人都是一样的吃食,没道理她这里好端端的没事人一样,就怕是什么别的病症。 想到这里,韶南不敢耽搁,急忙和大伯、堂哥说了一声,安置好苏氏便分头找人。 慧明和尚并未走远,这会儿正在大雄宝殿外头的回廊里。 他站立的地方是个角落,少有人至。不过这会儿正有人拦在前面,同他说话。 不是旁人,正是早晨在寺外粥铺刚认识的林贞贞。 因为伯母的病情,韶南不得不上前打断他们。 她心中有事,无暇多看,只匆匆一瞥,发现林贞贞手里拿了一根签子,两眼眨红,似是刚刚哭过,脸上犹带着激动之色。 慧明反应出乎韶南意料“是腹泻不止么,真是奇哉怪也,这半天寺里到有好几位来上香的施主腹泻,带我去看看吧。” “大师竟然懂医”韶南还是头一回听说。 慧明谦道“不敢说懂,寺里没有大夫,大伙有个头疼脑热都是贫僧来看过开药。若是治不好,再去外头找大夫。” 韶南顿时想起林贞贞家便是开医馆的,而且似是就开在这附近,揣测她与慧明原本就认识,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林贞贞已是神色如常,关切地凑过来“太太不舒服我也去瞧瞧吧,看有什么能帮把手的。” 检查过后,苏氏到是没什么大碍。 只是汤药见效慢,腹泻一时止不住,燕如海不得不改变了主意,燕家众人暂留寺里,准备借住一宿。 这天在东华寺留宿的香客不少,禅房几乎住满,就连原本不相干的林贞贞也想要住下来。 “太太,贞娘这两日原在犹豫,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回安兴老家,去的话,路途遥远,贞娘一个弱女子恐怕不方便,可不去,这边的家当都是堂哥的,我同他不熟,心里别扭。偏生这么巧,遇见太太一家,可见是冥冥中自有佛祖在指点信女,不知燕大人去上任,可需要帮佣” 猛听此言,燕家几个女眷都有些吃惊。 林贞贞又接着毛遂自荐“贞娘从小也是吃过苦的,什么活儿都能干。不需佣金,只要叫贞娘搭个顺风车,至于到了安兴之后,待小女见了姐姐,商量过再做决定。” 苏氏这会儿已经不觉着肚子难受,闻言将林贞贞由头打量到脚,露出满意之色,便要替小叔子做主答应下来。 “咳,咳”慧明和尚在门口咳嗽两声,将她打断。 他对林贞贞道“寺里己经住满了,不知为何,有这么多人腹泻不止。施主孤身一人,又是女客,实在不方便安排,还请趁着天未黑,早早离开吧。” 林贞贞咬着唇未应,看上去有几分委屈。 慧明和尚合什一礼,退步便要离开。 韶南觉得他神色不对,仗着几分熟悉,叫了声“大师且慢。”自屋里追了出来。 “可是出了什么事”她低声问慧明。 “没事,别担心。” 韶南不信。 慧明也知道适才失态瞒不过人,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大殿的功德箱又遭贼了,一个月被偷五六回,真叫人忍无可忍。” “这贼这么嚣张” “谁说不是。这样吧,施主若能圆满解决此事,贫僧便帮你说服家人,叫燕大人带着你赴任。” 5.功德箱之谜 慧明开出了一个条件。 韶南在心里稍作盘算,不过抓个窃贼,不是什么难事。唯一可虑的是时间太赶了,父亲下个月底之前便要赶到安兴,想也知道,他们一家不可能在东华寺停留太久。 撑破天留给自己的时间,不过是今明两天。 不过这样才有意思。 就当是一个考验吧,若是连这点小事都解决不好,自己跟去安兴,也不过是父亲的累赘。 她脸上绽开春花般的笑容,点头应承“那咱们一言为定。大师先带我去看看那个被窃的功德箱吧。” 招贼的功德箱本身没什么可看的,就在大雄宝殿一进门的角落里,差不多有半人高,用厚实的松木打造,外刷清漆,上方有道长长的开口,底下用一把很大的铜锁锁着。 韶南着意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布局。 此时刚刚过午,香客和僧众们都去用饭了,大殿周围显得有些冷清。 可韶南记得清楚,上午他们一家由此经过的时候,这大殿门口人来人往,一直十分热闹。 韶南上前,把手伸到入口处试探了一下。 早上是伯母苏氏代表一家人从这里投了半吊钱到箱子里。 哪怕似她这么纤细的手掌,也只堪堪插进四根手指去。 慧明在旁道“那贼应该是觑着旁人不注意,打开锁,大模大样把钱取走了。” 韶南诧异地瞥他一眼,蹲下身细看那把铜锁。 慧明懂她的意思,有些苦恼地解释道“锁好好的,没有撬刮的痕迹。每回都这样,我原以为是自己哪次大意,被贼人偷配了钥匙,哪知道前段时间换了把好锁,也是一样的结果。” “既然如此,又怎知丢了钱” “寺里每逢一五香火旺盛,往常一天下来,功德箱里银钱几乎装满,可最近几个月箱子里只剩薄薄一层,我今日特意还往里面放了枚带记号的元成通宝,也一并不见了。” 韶南点了点头,心道原来慧明大和尚也十分精明。 “主持怎么说”功德箱被盗这么多回,慧明肯定要说给守玄知道。 慧明念了声佛,面无表情“师父说,若不是实在穷到吃不上饭,急等着用钱,也不会有人去偷功德箱,且随他去吧。” 韶南闻言到是佩服守玄老和尚不沾烟火气,忍不住笑道“主持笃定是外人做的么,竟不担心寺里的僧众有人手脚不干净。” “阿弥陀佛,师父对大伙向来十分信任,但愿是贫僧同施主多虑了。” 韶南没有接言,微微颦了两道秀眉,思索着如何找出那偷儿。 她深信慧明这次拜托自己解决失窃的事,不但是为了出个难题考验她,也是担心寺里出了内贼。 按说僧人们吃住都在东华寺,有清规戒律管着,平时没什么需要用钱的地方,功德箱失窃的虽大多是铜钱,可照慧明所说,算下来每次数目都不小,这些钱去了哪里 事出反常必有妖,想不通才是最可怕的。 她在大雄宝殿内外转着看了半晌,也不兜圈子,直接问慧明“大师有怀疑的人选吗,这大殿平时有哪几位僧人常作逗留,最方便进出接触这功德箱的又是哪些人” “人选尚没有。常在大殿进出的僧人是慧观和慧智两位师弟,还有师侄圆风、圆真、圆和几个。” 韶南听他张嘴就是一连串的名字,暗道大和尚忒不实在,口是心非,明显他提到的这几个师弟师侄便是怀疑的对象了。 这时候时间渐至午后,太阳稍稍西移,阳光变得不再那么刺眼,檀香的气息飘散过来,站在大殿门口向外看,寺院中高高低低的房檐院墙好似披上了一层淡黄色的圣衣。 只有大雄宝殿这边楼阁幽深,光线照射不进,显得有些昏暗。 难得静谧,不见旁的人影,韶南找了个蒲团,拍打干净坐下来。 “来,坐会儿。” “阿弥陀佛,怎么了”慧明看她不着急,有些意外。 他不肯坐,韶南也不坚持,盘膝坐在蒲团上,两手托着腮怔怔望着殿外。 “大师,出了家都说是四大皆空,与世无争,心里真的会觉着平静,忘记所有的痛苦么” “有时候会。” “整日咏经参禅,会无聊么” “不会,等你到了贫僧的年纪,自然就知道了。” “这么说来,那些小师父呢说说你这几位师弟、师侄吧,一个一个的来。” 说这话时韶南露出无奈之色,这东华寺总共有四五十号僧人,慧明点到名字的五个不过因为方便作案,在慧明看来嫌疑重些,不是说旁人便没有可能,若是按部就班一个个排除,不知要查到什么时候。 “僧门之中各有职司,慧观师弟乃是寺里的执事僧,统管总务,慧智师弟管着大殿的香烛、解签,圆风他们负责大殿内外洒扫,另外还有那管茶饭的” 韶南有时打断他,插嘴问上两句,多半时候静静听着。 慧明讲了差不多有一盏茶的工夫,叹息道“看来师父是对的,除非是能当场抓住窃贼,不然的话没有证据这么妄加猜测,只会叫大伙彼此猜忌,全寺上下人心浮动。是贫僧想的差了,等今天晚课过后,我召集了他们提醒几句,那偷儿知道寺里有所察觉,也该有所收敛,先这样,看看后效吧。” 他这里打起了退堂鼓,韶南没有不满,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坐了片刻,突道“东华寺里半路出家的僧人多么” “十有六七。” “这么多”她听说守玄大师以及前任主持都慈悲为怀,收养了很多孤儿弃婴,今天在寺里还见到几个小沙弥,方才有此一问。 慧明长眉低垂“不瞒女施主,连贫僧都是老大年纪才皈依佛门的。” “我听爹爹说起过。” 慧明年轻的时候十余年寒窗苦读,在靖西也算小有文名,可惜科考上的运气太过糟糕,屡次名落孙山,心灰意冷之余便在东华寺出了家。 若非如此,燕如海父女也不会同他言语投机,有这么多来往。 “大师有顾虑,想着警告一番,大事化小小事化无,韶南也能理解,这是大师不欲查,不是韶南无能查不出,你答应帮我美言的事,可不要说了不算。” 慧明面现苦笑,摇了摇头,正待说话,韶南却嘻嘻一笑,将他打断。 “这个贼此刻就在寺里,真想揪他出来到没有大师想的那么难。” 她站起来,跺了跺脚,弯腰将蒲团拿起来,放回原处,口里道“铜锁上毫无硬撬的痕迹,可见是个老手,这人年纪不会很大,但也必定不是那些小沙弥,既然有这等手艺活儿,为何不去做个正经营生,却要藏身寺里呢,我猜他在外头犯过事,身上多半有案底。” 慧明叫她说的脸上变色,若真是一个官府缉拿的大盗藏身在东华寺,姑息下去那就太可怕了。 “怎么揪他出来可要向师父说一声,赶紧报官” “先不要打草惊蛇。若是方便,我想见见大师你说的那几位,其实也不一定就在他们当中,此人在寺里职司不是很高,但行动方便,能经常出寺。我猜他在东华寺出家的时间不长,很可能是外地人,性情么多半表面上随和,人缘不错,但能这样毫无顾忌地连续出手,假相之下内里必然桀骜不驯。” 慧明有些怔然。 他早知这位小施主有些特异之处,不同于同龄的那些少男少女,却也没想到,她只是到场瞧了瞧,就推断出这么多东西。 怪不得她那么急切的想随父亲去安兴赴任。 慧明心里信了大半,道“想见的话,今日晚课施主可以在旁边听着,只是你若是有所发现,千万莫要轻举妄动,万一真是飞贼大盗,逼急了铤而走险,不好收拾。” 韶南点头应承“放心吧,我有数。”顿了顿,又有些遗憾地道,“要是我带着琴来就好了。” 慧明暗自心焦,盘算着该当如何说服师父,妥善安排,若真能将人找出来如何抓捕,如何善后。 不等他理顺清楚,大殿前回廊处响起脚步声,一个三十来岁的大和尚匆匆而来,到了殿前台阶下,抬头看到慧明,松了口气,合十行礼“师兄,太好了,你在这里。” “慧行师弟,可是有什么事” 慧行是寺里的知客僧,管着迎来送往,不像旁的和尚那么木讷,瞥了旁边的韶南一眼,欲言又止。 慧明见他神色有异,迈步出了大殿,又问一遍“怎么了” 慧行压低了声音“师兄,官府来人了。” 慧明大是意外“谁报的官” 慧行怔了怔,一时竟未接上话茬。 慧明方才意识到是自己会错了意,连忙又问“来的是谁所为何事” 慧行脸色颇为难看“县衙的林县丞和朱捕头,说是今日好多人在咱们的粥铺吃过饭之后闹肚子,一个个上吐下泻的,有两位原本上了年纪,身体孱弱,竟而一命呜呼,家里人不肯罢休,找上县衙,叫咱们东华寺给个说法。” 6.一波未平 出人命了 慧行说话的声音虽低,架不住韶南练琴已有六七年,听觉极为敏锐,慧明大师脸色大变的同时,她也暗吃了一惊。 怪不得伯母腹泻不止,原来是清晨在粥铺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可自己也喝了那粥,怎么一点不适也没有呢 慧明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向着韶南望过来。 慧行和尚还在等他答复,既是衙门的人到了,慧明做为玄守大师的高徒,内定的下任主持,自要代师父出面应对。 这么多年,东华寺还是第一次卷入人命官司里面,慧明从对方的寥寥数语已经预感到等着他的怕是个不小的麻烦,强自定了定神,道“林县丞他们现在何处” “已经让在山门殿旁的禅房里了。” 慧明微微点头“我这便过去,你与我” 话说中途,他多看了一眼慧行,不知怎的心中一动,将剩下的半句话咽了回去,目光微闪“师弟,我记得你并非是靖西人” 慧行不知他因何有此一问,但仍是恭恭敬敬地敛眉答道“师兄说得没错,彗行俗家在邺州太康府,早些年闹饥荒家里已是死绝了,来东华寺之前曾在邺州的净元寺呆过。” 慧明闻言合十“世道不靖,我佛慈悲。” 慧行亦跟着道了声“我佛慈悲。” 短短几句话的工夫,慧明已经拿定了主意,同站立一旁的韶南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色,为她介绍道“燕施主,这是我师弟慧行。师弟,这位燕小施主的父亲已被朝廷铨选为安兴县令,不日就要上任,今日一家人来寺里还愿,不巧有女眷因腹泻而病倒,你代我照应一下,看看她们有什么需要的,尽量满足。” 韶南心里如明镜一样,知道慧明和尚被自己说动,正是看谁都可疑的时候,因着自己刚才提出想私下里见见有嫌疑的几位,索性将慧行留给她试探。 不过话说回来,东华寺里的外地和尚不会太多,这慧行既是知客僧,在寺里来往自由,确实值得怀疑。 慧明之前未将他考虑在内,不知是什么原因。 韶南自己生了兴趣,也就不觉着这是在惹麻烦上身,规规矩矩见礼“见过大师。” 慧行合十回礼,他往日见过韶南几回,也认识燕如海,虽是自慧明处领了差事,却未太当一回事,随口道“小僧恭喜令尊了。”望着慧明匆匆而去的背影,眼神有些奇特。 韶南打量他两眼,故作好奇地问“大师,能讲讲邺州的风土人情么,您之前呆的净元寺比之东华寺如何” 慧行答道“邺州不容易立足,山峰险峻,有些地方水患频繁,贼寇也多,外地人去了可得小心,不过令尊燕大人是去做官的,自然有所不同。至于贫僧以前呆过的净元寺,是荒野当中一座小寺院,全寺总共三名僧人,和东华寺没法比。” “大师在那边还有什么故人么,我下月陪爹爹赴任,路过的时候可以帮着送个信。” “多谢施主好意,还是不用了。净元寺两年前已经毁于大火,老主持故去前帮贫僧写了荐书,叫贫僧前来投奔的东华寺。” 也就是说没得对证了,韶南越发起疑。 这些和尚不管是不是那窃贼,此刻都不会对她有丝毫提防,韶南觉着她正可利用这一点,再做进一步的试探。 “大师这会儿心里很担忧吗” “呃” “担心慧明大师摆不平,官府的人会揪着粥铺的事情不放,找寺里麻烦。” 慧行低咏佛号,这才留神看了韶南两眼。出家人不能打诳语,他叹息道“是啊,安顿好施主之后,贫僧需得立刻向主持报告,怕是得他老人家亲自出面,安抚众人。” 韶南略作沉吟,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我家这次到寺里来一是为了还愿,再者以往得主持和诸位师父关照,没什么可回报的,我爹准备了一点心意,准备捐作香油钱,大师不妨代我们同主持说一下,若是需要安抚死者家里,疏通官府,千万不要客气。” 她说是“一点心意”,但听这话里的意思,数额分明不小。 慧行合十谢过,回说一定把话带到。 他到没有怀疑燕家打肿脸充胖子,亦或是韶南忽悠他,这年月不是殷实的人家也供不起读书人,再者世人多趋炎附势,韶南的父亲已经定下来要就任一县的父母官,初进官场起步就是七品,前途无量,一干同乡、同窗、同年赶着锦上添花送礼的想必不在少数。 两人说话间出了大雄宝殿,迎面不时遇上用过午饭回来大殿礼佛的和尚。 韶南每个都随口向慧行打听对方的法号,来寺里几年了,心里逐一同慧明大师刚才提到的几人对上了号。 等到了后面禅房,在外头正好与韶南的伯父燕如川遇上。 慧行知道这是燕家真正的当家人,连忙停下问候几句,听说苏氏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这才告辞,赶去给主持报信。 韶南趁机摆脱了那和尚,溜进屋里,先去见过了伯母。 苏氏由儿子、儿媳陪着,韶南自堂哥嘴里打听到父亲这会儿正在后堂听首座守善禅师讲经,便指使着堂哥悄悄去把他叫出来。 苏氏还有些虚弱,膝上盖着棉被坐在床榻上,叫儿媳让了个地方,把韶南叫到跟前“你这丫头,刚跑到哪里去了” 韶南就势坐到了床边,拉起苏氏的手道“伯母,我去和慧明大师聊了一会儿。” 苏氏便带了些嗔怪慈爱地笑道“你们有什么可聊的,别耽误了大师诵经礼佛,那才是正事。” 韶南犹豫了一下,见屋里只有苏氏和大嫂,压低声音道“慧明大师适才招待官府来人去了,说是今日粥铺的东西不干净,好多人吃了上吐下泻,还有两位食客年纪大了,没能撑住,家中人到衙门讨说法,怕是这会儿寺外边正闹得厉害。” 苏氏微微张开嘴,瞧瞧儿媳,一拍大腿“怪不得我这也屙掉了半条命,可早上那粥没觉着味道不对呀,难道是咸菜馊了” 大嫂亦道“怕是咸菜,我吃的不多,总共跑了两趟茅厕就没事了。韶南没动筷子,就一点事也没有。” 苏氏不禁有些脸红,因为粥铺咸菜免费,她可着实吃了不少。 不过她素来想得开,很快就把这事放下了“算了,不该贪那便宜,看来是菩萨看不过眼了。话说回来,就算是粥铺的掌柜和伙计们一时没注意,那也不是有心的,顶多出点银子,向死了人的家里诚心诚意赔个不是就得了,这事闹得,咋还惊动官府了” 韶南若有所思“怕不是这么简单。” 苏氏不太想参合粥铺的事情,同韶南笑道“贞娘也没事,看来那孩子和你一样,没碰咸菜,她孤身一人,怪不容易的,你大嫂夜里需得照顾我,伯母便做主留她晚上和你挤一挤,睡一间房。你正好和她说说话,看看她性情怎么样,试试能不能处得来。” 咦,韶南眨了眨眼睛,伯母这是想要做什么 “您己然应承她,要带她去邺州了” “傻丫头,去邺州算什么,你爹顶多麻烦点,又不费什么事。” 韶南嘟了嘟嘴,连刚认识的林贞贞都能去,自己这真正想跟去的偏偏没有那么容易。 她瞥了眼大嫂,见对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笑容古怪,心中一动,隐约猜到了伯母的打算,直言快语问道“您问过我爹的意思了” “还没倒出空来同他说呢。这不是让你先摸摸脾气吗你爹年纪不小了,此去任上,身边不能没有人照顾。难得贞娘是正经人家出身,模样也没得挑,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人选。” 她见韶南只听着,不说话,还以为小姑娘心有抵触,抬手摸了摸韶南的脑袋“韶南你也大了,过两年就要出嫁,想想你爹往后孤身一人,一辈子长得很,可有多寂寞。贞娘吧,说心里话,不知道脾气秉性如何,只这条件,续弦是肯定配不上你爹,妾室的话,人家还不一定肯。不管怎样,先接触着看看,就算两下都有意,也得等到了安兴,贞娘同她大姐以及亲戚们团聚了之后再说,免得叫人说咱家趁人之危。另外咱们也得好好考量,免得叫那不本分的人进了门,搅得家宅不宁。” 韶南点点头,尽管觉着有些别扭,还是默默接下了这个任务。 伯母说得都是持重之言,挑不出什么毛病,娘亲过世多年,她这做女儿的没有拦着父亲续弦纳妾的道理。 “你们说我要不要提醒一下韶南他爹,他俩这一路上不大好开口啊。” “伯母,我要去安兴” “再说,再说。” 这一听就是敷衍嘛,韶南嘟着嘴闷闷不乐“那我同父亲说去。” 其实说通父亲带她赴任不是不能等,当务之急是请他帮着圆一下说词,好叫那偷儿自投罗网。 7.一波又起 慧明和尚没能把事情压下去,到傍晚的时候,死者家属已经在东华寺外聚集起了不少人。 守玄大师只得亲自出面同官府中人沟通,试图平息事端。 苏氏身体向来康健,加上治疗及时,已然恢复过来,燕如海因着一直以来的交情,自然是站在东华寺这边。 韶南已经找到他,说了寺庙闹贼的事,他也答应了女儿,准备将香油钱捐得隆而重之,好引得那人前来下手,捉贼捉赃。 没等燕如海付诸行动,慧明先带了个熟人求上门来。 来人只有十七八岁,是粥铺管着迎送客人的伙计。 早晨那会儿,燕家人正是将牲口托给他照看。 小伙计看上去有些六神无主,行过礼,局促地道“铺子出了事,听说几位爷连同家眷今晚要住在寺里,小的趁着天还没黑,把牲口和马车送了来,交给管菜园的圆朴师父了。” 燕如川连忙道了谢,又叫儿子过去和圆朴打个招呼。 他看出伙计有些不自在,虽然家里好几个人白天吃坏了肚子,以苏氏最是严重,令他对粥铺的管理颇有意见,却知道怪不得眼前的小伙子,出言宽慰“别担心,会没事的,谁也不是故意如此。” 小伙计焦急道“燕大爷,真不是我们黑心,给大伙吃了馊的东西,衙门的官差查验过之后,说是好几桌的咸菜里头都被人下了药。” 此言一出,燕家诸人齐齐吃了一惊。 韶南登时想起早上伯母苏氏曾说,那咸菜吃着有点苦。 “什么药,可要紧” 自家人吃了不少,不知有没有后遗症,燕氏兄弟这下不能等闲视之了。 慧明和尚在旁接过话去“主要是大黄,但也有两桌的咸菜里发现了生的甘遂末。”他稍懂医术,怕诸人不明白,又解释道,“大黄还好些,这点量主要是叫人腹泻,不会有什么大碍,但甘遂本身有毒,生甘遂尤其厉害。一个不好真能要了命去。” 燕如川同弟弟相顾失色,不过是一家人清早在铺子里喝了碗粥,谁想竟险些搭上性命。 是谁如此歹毒 “还未抓到人。我已问过宋掌柜,他为寺院管了十多年的粥铺了,说是没有见到可疑的人,最近也没有得罪过谁。官府破不了案,把宋掌柜和熬粥、拌咸菜的伙计给扣下了。”慧明面有愁容。 小伙计偷眼觑着燕如海的脸色,两腿一软,就跪了下来“还请二爷帮着美言几句,救救掌柜的和几位哥哥。菩萨在上,大伙给寺里做工,哪有胆子往菜里下毒” 燕如海甚感莫名,连忙将人扶起来“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官府办案,哪容燕某置喙” 小伙计呐呐住口。 慧明道“燕施主,刚才林县丞听说你与家人留宿寺里,说你若有暇,他呆会儿过来拜访。” 燕如海怔了怔,跟着就反应了过来。 那安兴县令在他看来不亚于一道催命符,可任命一下,他的身份到底是与以往不同了。 林县丞身为八品官,听说他在此处,自不会无视之。 燕如海家在靖西,交好邻县官员乃是应有之义。 想到这里,他微微叹了口气“大师放心,燕某当尽力而为。” 慧明和尚带着那伙计退出去之后,燕如海一手负于身后,一手轻敲着额头,在不大的禅房里来回踱步,想着呆会儿同林县丞如何说话能不引起对方的恶感。 韶南心思活动,凑上前问道“爹,你说会是何人下毒” “爹怎么知道。” “估计一下嘛,若这事不是发生在东华寺,而是安兴呢” 燕如海不禁心下一凛,站定思忖片刻,道“不说好,或许是粥铺卖吃食太便宜,影响了附近的生意,亦或许东华寺的僧众得罪了什么人而不自知,甚至是掌柜的哪次打骂了某个伙计,被记恨于心,总之可能性太多了。” “爹,我想去瞧瞧。” “瞧什么”燕如海皱起眉,女儿素来胆子大,帮着慧明捉贼到也罢了,这等人命案也想要跟着参合。 韶南一点都不发怵,不等他拒绝,继续道“再去一趟粥铺,若能同掌柜的他们几个见上一面更好。” “胡闹,林县丞他们都是老刑名,爹去尚且不合适,何况你个小丫头,到时候惹出笑话来,丢的是咱们燕家的脸。” “去嘛,我只看看不说话。您都要去邺州了” 燕如海叫她说得心中一酸,是啊,自己马上就要离家,去邺州上任了,前路凶险,吉凶未卜,不知有没有机会再同家人团聚。 没娘的孩子早当家,女儿韶南从小懂事,拿得定主意,记忆里也没做过太出格的事。 虽说哥哥嫂子视她如同己出,到底是和亲爹不同,若是自己在安兴有个好歹 伯父燕如川在旁打圆场“二弟,不如你我就带着韶南一起去吧,林县丞说要来庙里拜访,咱们主动去见一见人家也不为过。” 燕如海颔首,他也希望在自己上任之后,家乡的大小官员能对家人有所关照。 三人各怀心事,同慧明说了一声,离寺前往粥铺。 这时候死者家属聚集起了二三百号人在外头哭闹讨说法,衙门的差役把他们连同看热闹的都挡在了寺南赶庙会的一片广场上。 韶南离远匆匆望了两眼,感受到官府着急结案的迫切。 百年寺院,影响早深入世俗方方面面,一天过去了,林县丞等人若有头绪,不会任由事态愈演愈烈,闹大了对谁都不好。 相比之下,窃贼到还好抓些。 “依女儿之见,粥铺这事闹得声势如此之大,下毒之人此刻必定藏得严严实实,在林县丞他们抓着替死鬼之前怕是不会再有所行动了,既然如此,到不如借助官府的力量,逼一逼贼人,先抓住他再说。” “抓贼”燕如海还沉浸在即将接手安兴县那个烫手山芋的巨大压力中,闻言茫然望向女儿。 “对,依贼人的嚣张个性,粥铺下毒的事若不是他做的,定不会平白忍下,多半要闹出点动静。” “这不大好吧” 韶南眼珠微转,劝道“爹在担心什么您都不用直说,只需一会儿同林县丞见面的时候随口提一下寺院里功德箱接连失窃,主持和慧明大师都为之一筹莫展,怕是招惹上了江洋大盗,林县丞自然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照常理推测,林县丞这会儿正急需一个说法,好平息百姓的怒火,打发那些闹事的各回各家。 纵然如此,燕如海对女儿韶南教他的这些话仍旧顾虑重重,有些接受不能。 “我去同林县丞这么说,岂不是有意误导人家” “权宜之计嘛,若是顺利,两桩案子至少破了一件,主持他们拜托爹的事也解决了,有何不可” “怎能如此君子不失口于人,方才言足信也。” “爹,主持和慧明大师他们都是出家人,你不同呀,你这马上就要做官的人了,难道往后也对上对下都秉承着君子之道,直来直往,一句通融的话也不说” “那怎么成,你爹又不是二愣子。”伯父燕如川一旁忍不住了。 弟弟有了大出息,要去做一县父母,燕如川这几日固然觉着扬眉吐气,却也免不了担忧他书生意气,不通俗务。 知县说起来威风,放在整个官场也不过一芝麻绿豆大的小官,燕如海毫无根基,没什么人可依靠,真得小心再小心,不敢有行差踏错之处。 “那我见机行事吧。”眼见兄长站在女儿那边,燕如海只得做出退让。 林县丞和朱捕头几个此刻都在粥铺里,若非守玄大师亲自过去,这会儿已经押送掌柜的和几个伙计回大牢了。 韶南等通报的工夫,往早晨坐过的厅堂里打量几眼,就知道这边案子进展同她之前的猜测差不多。 林县丞亲自迎出来,此人四十出头,一张圆脸,身形微胖,虽同燕家三人是初次见面,笑容却如春风拂面,打招呼见礼态度十分亲热。 等进去落了座,简单寒暄过,林县丞连道不周,说是因为眼下的案子没能抽得身,劳燕县令走了一趟,又恭喜燕如海,问他准备何时动身,都带什么人前去安兴。 对燕如海而言,眼下没有比赴任更重要的事了,可惜林县丞是本地人,没什么经验可以传授给他。 “燕兄,贵县的方县令如何说,可有帮你介绍一位有才干、靠得住的师爷” 燕如海叹了口气“您又不是不知道,方县令是北方人,他的师爷是他的同乡,又沾着亲,哪有合适的人选介绍给我” 林县丞点头称是“好师爷还得往南边找,若是需要,我可帮你问下我们县衙的黄师爷。” 燕如海这才确定对方是个热心肠。 同时此君不如方县令消息灵通,还不知道安兴连死四任县令的事,否则他也不会这么积极地牵线,去?这浑水。 为免他日后骑虎难下,燕如海婉拒道“若是早些时候遇到你就好了,我己经写了信,托京中的同年帮忙寻找了。” 林县丞爽朗笑道“要不说燕兄这等金榜题名的就是叫人羡慕,有座师,有同年,一入官场便前途无量。” 8.诱饵 燕如海暗自苦笑,心说等过两日安兴那边的消息传过来,你就不会这么认为了。 他不敢非议座师张毓,转移话题道“邺州地方不靖,我们县的齐捕头向我推荐了陈风武馆,建议我找他们馆主,雇几个武馆的师傅,一路护送,以防万一。” 林县丞略作沉吟“陈风武馆自然不差,咱们靖西几县要说习武能派上用场的,除了他们就只有胡家庄了。不过武馆的师傅偶尔做做镖师还成,你想将人长期留在身边怕是不肯的,邺州那边都说民风彪悍,燕兄若是从长远考虑,想找几个家将的话,我同胡老庄主有几面之缘,可以帮你问一下。” 这话正中燕如海下怀,连忙称谢“如此有劳林兄了。” 林县丞笑了笑,这才主动说起了眼下的案子。 “燕兄同东华寺的主持好像很熟,我也知道出了这事怪不得东华寺,若非闹出人命,苦主不肯罢休,赔几个钱也就没事了,说句不好听的,死了人也是他们咎由自取。” 他是老官僚,熟知人情世故,方才燕如海和守玄当着他见面一打招呼,他就意识到这一僧一俗颇有交情,继而多少猜到了燕如海的来意。 说这话的时候,守玄老和尚和燕如川、韶南三个正由朱捕头陪着在厅堂里,屋里只有林县丞和燕如海二人,林县丞说起话来少了顾忌。 “咦,此话怎讲” 林县丞轻捋胡须,目光微闪,唇边带了几分嘲意“燕兄有所不知,这泻药下在咸菜里,药量十分轻微,大黄和生甘遂的味道都是又苦又涩,一般人用以佐粥,浅尝辄止,不过跑几趟茅厕的事,那搭上性命的,别说什么年老体弱不经折腾,说到底不过是因为粥铺里咸菜免费,想着便宜不占白不占。” 燕如海暗自汗颜,哪还好说自家也有几个腹泻的,只道“趋利乃是人之常情,这往菜里下毒的不知是什么人,对后果可曾有所预见” 同一时刻,厅堂里的守玄老和尚百思不得其解,也在喃喃发问“这下毒的不知是什么人” “有问题的是这中间几张桌上的咸菜,另外有一个备菜的盆里被加了大黄,咸菜碗是公用的,人多的时候被传来传去,很难判断做这事的是内贼还是食客。” 守玄来粥铺半天了,早知细节,朱捕头这话是说给燕如川和韶南听的。 之前林县丞和朱捕头已经仔细审问过粥铺的宋掌柜和几个伙计。 清早这段时间是粥铺一天当中最忙的时候,食客们往来不绝,少说也有四五百人,大伙忙得脚不沾地,有时连盛粥都是客人自己动手,实在无暇注意有没有哪个人行为举止异常。 “不过此举显而易见不是直接要毒害哪一个人,我们也很想赶紧了结了这个案子,主持和宋掌柜都该仔细想想最近是否得罪过什么人。” 守玄大师低声颂道“阿弥托佛。” 燕如川闻言,想起来时路上韶南那番话,忍不住将视线投向她,欲言又止“这个” 谁想韶南这时候倒是沉得住气,盯着几张桌子看了很久,抿着唇一语未发。 这时候,东华寺几个大和尚也赶了来,以守善禅师为首,慧观、慧行都在其中。 燕如川带着侄女给几位大师见过礼,韶南露出有些天真的笑容,道“伯父,一会咱们回去寺里,就把香油钱拿给慧明大师吧。” 这话引得包括朱捕头在内,好几个人向她看过来。 过了一会,燕如海同林县丞谈完了,两人从里屋出来,燕如川趁机告辞。 三人前脚刚走,朱捕头便找个由头将林县丞单独拉到一旁“东华寺的这帮和尚似是有事情瞒着咱们。” 林县丞了然笑笑“燕如海适才己经同我说了。” 哦 “东华寺这段时间闹贼,还很可能是个有案底的内贼。我想从此处入手做点文章,先把外头闹事的打发回去再说。” “行,那我跟这几个和尚好好谈谈。另外,那位燕小姐刚才说” 回去路上,不等燕如川和韶南问他,燕如海主动道“林县丞人不错,我们聊得投机,说到眼下的案子,我顺便就将寺里功德箱失窃的事跟他讲了。他十分热心,说要问一问守玄禅师,帮东华寺抓住这个窃贼。” 韶南脚下顿了顿。 燕如海留意到韶南的反应“怎么了” “我想回家一趟。” “回去干什么三四十里地呢,明天你伯母没事咱们早早就回了。”燕如川道。 韶南犹豫了一下,没有坚持。她颇后悔这次出来没带着古琴。 不过寺里有那么多僧人,寺外还有捕快衙役,不过抓个贼,应该用不上它。 “明天就走”燕如海有些犹豫。 韶南老在他跟前案子长案子短的,不知不觉间,令他有了赴任安兴之后查案的错觉,一想要半途而废,不能等到抓住贼人再走,隐隐有些失落。 不过理智想想,离家前还有不少事情要赶着做,确实耽误不得。 韶南也不愿虎头蛇尾,道“只看林县丞他们作何反应,若是处置得好,不用等明天,说不定今天晚上就能抓到那贼人。” 燕如海对女儿这话将信将疑。 眼下这两桩案子,他更关心女儿所说的内贼,毕竟东华寺的僧人他差不多都认识。 燕如川笑道“若真抓到人,那说明韶南比你这当爹的厉害。” 燕如海笑着摇了摇头。 韶南哪能放过这等机会,乖巧地走在父亲身旁搀住他手臂“爹,我想跟您去安兴。” 燕如海脸色一僵,笑容顿失“不成,你好好在家陪你伯父伯母。” 燕如川不知就里,听他语气严厉,笑着打圆场“我们两口子可没老到得用人伺候,再说还有儿子儿媳呢,小二媳妇这眼看就进门了,别听你嫂子的,照我说,韶南跟着去,帮你长个眼色倒也不错。” “大哥你别夸她,总之这次我谁都不带,不方便。”燕如海抿紧了唇,拒绝的意味十分明显。 燕如川见状对韶南耸了耸肩,示意自己帮过忙了,实在是爱莫能助。 韶南歪着头,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仔细观察父亲的神情。 “爹,那您打算都带什么人去” “除了武馆的师傅,再招几名家将,林县丞会帮我介绍。另外,爹准备去京里活动一下,看能不能找个合适的师爷。” 韶南越发觉着父亲有什么事瞒着自己。 “那林姑娘呢还带不带” “与人方便,就当积德行善吧。”对林贞贞,燕如海倒是没有别的想法,说起来十分坦然,“叫她跟着武馆的师傅晚两天出发,我忙完京里的事,大家在靖南找个地方会合,再一同去安兴。” 韶南心中顿时有了主意。 若实在说服不了父亲,她还可以先斩后奏悄悄跟着林贞贞一行出发嘛,反正安兴她是一定要去的。 等回到东华寺,天已经黑下来了。 韶南先去探看了伯母苏氏,见她已经没什么事了,陪着吃了点斋饭,顺便提出来明天一家人就要回去了,眼下主持守玄大师麻烦缠身,被官差叫了去到现在还没回来,全寺僧众都焦头烂额的,不如由自己今晚把准备的香油钱交给慧明师父,尽到心意就得了。 苏氏没有多想,叫媳妇取出一早准备好的六吊钱,用包袱仔细包好了,交给韶南。 在家时燕如川叫她换成银锭子,苏氏没应,觉着这样沉甸甸的在菩萨面前有面子。 韶南拿上包袱,先回房看看大半日未见的林贞贞。 林贞贞已经洗漱过了,穿着月白的中衣,头发带着些许水汽,看上去愈发显得柔弱堪怜。 她看到韶南回来,明显松了口气的样子,笑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担心死我了,听说寺外有人闹事,衙门的官差都找来了,不会是要抓人吧” 禅房给香客们临时借宿,里面只有床铺被褥等必需品和简单几样家具,很是简朴。 韶南忙了一天,觉着有些乏了,把装钱的包裹放到桌子上,坐下来,歪头去解发饰“不知是谁在粥铺的咸菜里下药,出了人命事情闹大了,官府原本要拘宋掌柜他们下大牢,后来不知怎么查的,说是有个被通缉的江洋大盗在附近藏匿,这事很可能是那人干的,林县丞他们又调了不少差役,正挨着查呢,但愿能将人找出来” “我帮你。”林贞贞过来,站在韶南身后,帮她取下头饰。 桌上没有镜子,韶南确实不怎么方便,道了声谢,问林贞贞“贞贞,今日我看到你和慧明大师说话了,你同他很熟么” 林贞贞手上停顿了一下,似是有些犹豫,小声道“他是我二伯,出家之前很疼我” 韶南很是惊讶,回头看她,林贞贞低垂着眼,神情带着几分迷茫。 “慧明大师曾是读书人。”韶南回过味来了,林贞贞父母俱亡,孤苦无依,就连家产也不得继承,自是希望二伯为她撑一撑腰,就算不能出头,帮忙拿个主意也好。 可看起来慧明大师已经斩断俗世中的一切,不然林贞贞都提出来要跟着父亲去邺州了,他也不会不置一词,毫无表示。 难怪林贞贞白天情绪低落,当着慧明的面落泪。 9.贞贞和慧明 理清楚头绪之后,韶南突然想到,父亲同慧明大师平辈论交,林贞贞要算是晚辈了,照父亲那个古板性子,一旦知晓,势必会当作自家侄女一般看顾。 如此一来,伯母苏氏的打算怕是要落空了。 这也叫她暗自松了口气,不自觉间对林贞贞亲切自然起来。 “你也别太难受了,慧明大师有旁的打算也说不定,他和旁的和尚不大一样,不定心里是怎么想的,我不信他六根那么清静。” 林贞贞定了定神,同韶南诉苦“当年他屡试不中,心灰意冷,看榜回来淋了场大雨,足足病了半年才能下床,我爹怕他想不开,陪他到东华寺听经散心,谁知他就此住在寺里不走,最后更是出了家。人各有命,我爹活着的时候说他大约是与佛有缘,我也不是要逼着他还俗,只想他能回去帮我说句话,邺州老家那边的亲戚我只在小时候见过几回,根本就不熟,就连大姐出嫁之后也只有书信往来” 韶南颇为诧异“难道连你爹娘过世,她都没有回来奔丧” “我娘那会儿她刚怀了身孕,姐夫一人回来,说她闻听噩耗孩子没能保住,小产不敢长途跋涉,我爹怕叫大姐的婆婆伺候儿媳时间长了不好,给了些银子,早早把姐夫打发回邺州去了,若不是我爹当时也病着,说不定我就跟着姐夫去看望姐姐了。这次,听说是姐夫生病了,她实在走不开。” “你很担心你姐姐” 林贞贞一怔,随即释然“是啊。” 若不是担心姐姐,她应该留在此地,等着邺州老家安排人过来,由大伯家的堂兄或是堂弟接收药铺的产业,顺便安排她这个未嫁女往后的生活。 而不是急急忙忙地找门路,来寺里堵已经出家的伯父,想跟着初相识的燕家人去安兴。 韶南已经确认过父亲同意带林贞贞去赴任,但本着家里人诺不轻许的教诲,她没有向对方提前透露。 林贞贞犹豫了一下,小声说道“我那姐夫虽是读书人,但不知为何,相处起来有些别扭,我不是很相信他。” 她说得委婉,韶南大致听明白了。 这世道对女子本就苛刻,像林贞贞这样的更是不易,韶南忍不住心生同情,想要帮她一把。 另外她自跟方老先生学了琴之后,其实并不怎么相信世有神明,常来东华寺,除了因为父亲和伯母苏氏虔诚礼佛,还有一个原因,东华寺藏书丰富,寺里的僧人尤其是慧明大师谈吐不俗,甚是有趣。 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披上袈裟,连弟弟的遗孤都不闻不问。 “我正好要找慧明大师有事,走,与其在这里闷闷不乐,不如去同他当面说清楚,免得有什么误会,一辈子遗憾。” 林贞贞没想到韶南这么较真,说行动就行动,想了想,苦涩一笑“好吧,听你的。” 她去穿外裙,韶南飞快地给自己编了一个发辫,丢到身后,起身拿起了桌上的包袱。 林贞贞看到,好奇地问了句“这是什么” “香油钱。” “这么多” “一共是六贯,咱们给你二伯送过去。” 她等林贞贞穿衣服的工夫,突又问了一句“你二伯没同你说” “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韶南对自己的推测起了怀疑。 她甚至生出莫非是慧明大师监守自盗的想法来,慧明会不会表面上冷淡漠然,撇清同林贞贞的伯侄关系,却暗地里拿了功德箱里的钱,打算资助她,弥补内心愧疚 功德箱的钥匙就在慧明手里,他想要避开其他僧人下手,实在是太过轻而易举的事了。 但随即韶南就又推翻了这一猜测,全寺僧众谁都有可能是那个贼,唯独慧明和尚应该是清白的。 否则,主持守玄都睁一眼闭一眼的情况下,他又何需画蛇添足,把这事抖露出来。 韶南与林贞贞四目相视,很快笑了笑,道“他这些日子正为大雄宝殿功德箱老是被偷而烦恼,大约不是有意对你如此。” 林贞贞显然还不知道这事,瞪大了眼睛“这东华寺最近怎么了,多灾多难的,菩萨若是不保佑,索性叫我二伯还俗得了。”说着双手合十,对着虚空拜了两拜。 两个姑娘收拾停当,出了禅房,踏着初起的月色去找慧明。 慧明还没有吃饭,也没有去做晚课,他听小沙弥报说寺外闹事的那些人开始逐渐散去,便呆在山门殿内等着主持一干人回来。 韶南看殿里除了他,还有两个小沙弥,进门轻咳一声“慧明大师,我来代家人奉上香油钱。” 慧明看到跟在她身后的林贞贞,打了个愣神儿,顿了顿才道“两位施主怎么一起来了” “贞贞想跟我爹去安兴,今晚我俩住一间屋。” 林贞贞一改白天的哭哭啼啼,咬着下唇没有做声。 不知是不是油灯的关系,灯光下,她脸色苍白,神情有些冷淡。 慧明叹了口气,对一旁的小沙弥道“你俩先去颂会儿经,为师有些话想单独跟这两位女施主讲。” 等两位小沙弥退出去之后,他先将韶南手里的包裹接过去,放到佛案上。借着背转身的工夫,他眼望佛像,手指慢慢摩挲着念珠,显然心中十分不平静。 “二伯无需如此,你的意思白天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既然你不愿出面,也就别管我准备去哪里,做什么” “贞娘你要做什么”慧明终于不再是施主长、施主短的。 “我要跟着燕大人走,越早越好。你一点都不担心我姐姐吗她远嫁这么多年,只捎了几封信回来,那信还不知道是谁写的” 慧明皱眉“休要胡乱猜疑,你姐姐的夫婿饱读诗书” “越是读书人越爱冒坏水儿。”林贞贞嘲道。 韶南一旁听着眨了眨眼,这话可不单是影射了慧明,打击面着实有些大。 这是林贞贞第二次表现出对那位姐夫的戒备和敌意,想必不是空穴来风。 为帮两人早点解开疙瘩,她多嘴问了一句“贞贞,你可有凭据” “有。我娘过世的时候,我托姐夫捎了封信回去,信里特意提及小时候二伯教我和姐姐读书,我俩合写了几句咏秋的诗,当时还颇得意,上句是天到高时风杀柳,时间太久,下句是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了。还说院子里凤仙花开了,想她在家里时拿花瓣染指甲。结果快有大半年了才接到回信,信里只字未提那诗,也不说她最讨厌染指甲,只随信给我捎了盒胭脂水粉。” 韶南简直就像听故事一样,倒是慧明开口打断她“你这孩子从小心思就重,疑神疑鬼的,秀娘若是有什么好歹,你大伯他们就在眼前,会一声不吭” 林贞贞哼了一声,没再反驳。 “你要去就去吧,寺里最近事情多,等我同燕大人说一声,拜托他路上多多关照你。” 说这话时,慧明已经转过身来,说的是燕大人,目光却看向了韶南。 韶南明白,慧明这是想叫自己一起去安兴,答应帮忙做说客了,微微点了点头。 白天他故意打断林贞贞在苏氏跟前毛遂自荐,分明还不想叫侄女去安兴,不知怎的,现在又变了卦,难道真是叫侄女缠得烦了 “我会给你大伯父、还有姐姐姐夫都写书信去,叫他们在安兴帮你物色合适的人选,等出了孝好早些嫁人,女子年纪大了总不嫁人光是闲言碎语就够你受的。” 林贞贞脸色十分不好看,深深呼吸,带着哭腔颤声道“要你多管闲事” 韶南同林贞贞站得很近,抬手臂揽住了她的肩膀,轻轻拍了拍。 这是对方的家事,也许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吧,不知道慧明怎么想的,表现得如此铁石心肠。 她做为一个外人,心里再如何不认同,能做的也着实不多。 少顷,慧明叹了口气“说正事吧,燕施主怎么送了这么多香油钱来贞娘你先出去” “不” “不用了,我已经告诉贞贞寺里丢钱的事了。” 慧明皱了下眉,叹道“这个时候,这么一大包钱很容易招贼惦记。” 韶南却道“我还觉着有些少了,怕他看不上眼。” 之前他们已将寺里的僧人全部梳理了一遍,嫌疑重的几个都单独拿出来分析过,慧明顿时会意“别担心,足够了。” “以防万一,最好是包袱里再做点特殊的布置,只要经过贼人的手,便铁证如山,叫他无可抵赖。” “怎么做” “朱砂之类的吧,最好是沾上了就难以洗干净,一般而言贼人得了手,就算不打开包裹瞧瞧,也会下意识地捏上一捏。咱们做个简单的机关,只要一捏,夹在钱币中的朱砂水就会喷溅出来,流他一手一身。”韶南一直在思考,却是刚才林贞贞无意中提起染指甲,提醒了她。 慧明也觉着那窃贼经验老道,若能多一重防备最好。 “朱砂寺里现成就有,只是拿什么装呢” 这东西需得够薄,本身不能漏水,又要一戳即破,韶南一下子也有些难住了。 “肠衣应该可以。”说话的竟是林贞贞。 好的肠衣呈乳白色,半透明,薄而有韧性,灌水不漏,足以满足韶南的要求,只是一时间不大好找。 偏巧林贞贞这提议不是天马行空,她是想到自家药铺正好有存货才说的。 用盐渍过的羊肠衣在一个好大夫手里有不少妙用,举个简单的例子,做成肠线用来缝合伤口,极易被身体吸收,免了病人拆线之苦。 林家药铺离东华寺不是很远,一来一回只需一个时辰。 慧明不敢耽搁,叫徒弟去向寺里管菜园的圆朴要了辆马车,连夜载林贞贞回家一趟。 若是有人问起,只说林贞贞已经定了明日要跟着燕大人一行去邺州老家,趁夜里收拾一下东西,免得耽误燕大人行程。 稳妥起见,韶南拜托小堂哥跟着走一趟。 她本想自己也同去,但慧明拦住了她,显然是有话要说。 和韶南想的不同,慧明没提接下来怎么布置捉贼,而是欲言又止的,犹豫了半天才道“今晚不管能不能抓到贼人,贫僧都会去帮施主说项,贞娘跟你们去安兴,这一路上,要给你添麻烦了。” 韶南嫣然一笑“别这么说,我巴不得有个伴呢。不过,大师如此笃定能说服我家人” 慧明微微颔首“贫僧这点用处还是有的。” 韶南觉着他想说的话还未说尽,果然,慧明跟着又道“贞娘这孩子被她爹娘的病耽误了,如今老大年纪,再想找个合适的人家怕是很难” 韶南听着他语气踟蹰,好似下面的话很难讲出口,不禁心中一动,暗忖“难道这大和尚不顾辈分,要把侄女介绍给我爹,做我后娘不对呀,那他应该去跟我爹提,哪有女儿给爹做媒的道理。” 慧明哪知道她心里已然想岔了,接着说道“这事就叫她姐姐姐夫操心去吧,贞娘任性,从小爹娘溺爱,没吃过什么苦,怕是做不来帮佣,太太那里” 韶南“”原来大和尚在担心这个。 她连忙保证道“原先不知道贞贞是大师的侄女,这会儿知道了,家里就当我多个姐妹,您只管放心。” 慧明看上去依然忧心忡忡“她姐姐好端端的,贞娘心思敏感,我记得她小时候家里养了只猫,后来镇上闹饥荒,人都要饿肚子,别说猫了,那猫跑出去,再没有回来,从那会儿开始,她就喜欢胡思乱想,那个贫僧这些年攒了点银子,现在给她,她多半会拒绝,还请施主先收着,等到了安兴再给她吧。” 韶南自然一并答应下来。 虽然她觉着若林贞贞说的都是真的,那她姐姐在夫家处境确实堪忧,但慧明都如此说了,人家才是一家人,她不好跟着捕风捉影。 10.夜深沉 操心过林贞贞,慧明终于想起说正事来。 “等肠衣拿来,东西包好了,今晚放在如来殿,我亲自看着。” 闹贼这事己经成了慧明的心结,这么沉甸甸的一包钱币,他若表现得毫不在意反到叫人起疑,韶南点点头“人多怕引起贼人警觉,大师一定要多加小心。” 慧明并不如何担心“蟊贼还敢伤人不成” 韶南做了这么多的准备,却不敢保证万无一失,运气若是不好,别说今晚鱼儿不上钩抓不到贼,鸡飞蛋打都有可能。 最关键的,被她寄予了厚望的朱捕头到现在都没有动静,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配合。 韶南头一回参与筹划这等事,虽然并非什么攸关生死的大案,心中还是激动不已,盼着能够顺利告破。但是当着慧明她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叮嘱他注意安全。 先回来的是主持守玄老和尚,外加守善禅师,以及慧观、慧行等一干人。 不管老的小的,都是神情肃然,相互间并不交谈。 慧明听到徒弟来报,连忙到山门殿外迎接,只一个照面,就断定师父的心绪不佳。 当然,出了这么大的事,被官府盘查询问这大半天,换谁心情都不会好了,但众僧望过来的目光隐隐透着嗔怪,好似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这就叫人莫名了。 好在没等他疑惑太久,一旁的守善禅师道“阿弥陀佛,慧明师侄,寺里功德箱丢钱这等家丑,关起门来咱们自己解决就是了,怎么好嚷嚷地外人尽知,以至连官府都要插手的地步” 慧明“” 他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没回头往大殿里找燕韶南,不用问,这事自然是她干的。 他张了张嘴,不知如何辩解。 守玄沉声道“慧明也是好心,我东华寺僧众一心向佛,容不得害群之马,居心叵测之徒藏身其中更加不行。” “师父,我今天一直在寺中,到底怎么了” 守玄看了慧明一眼,手拨念珠,当先迈步走进山门殿“林县丞和朱捕头怀疑有官府通缉的江洋大盗藏身在寺中,今日粥铺下毒的事也是此人所为,叫为师先回来,将寺里所有僧人都召集起来,衙门里的人一会儿即到,要连夜查验度牒,以辨真伪,你去” 他话未说完,看到了供桌前恭谨站立的燕韶南,顿了一顿,才将话说完“安排一下,燕小檀越怎么还未休息” 燕韶南听到一帮和尚在殿门口的对答,心里顿觉有了底,真好啊,刚想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父亲去任上之后,若也能找着像林、朱两位这么能干的下属就好了。 她俏然而立,微微一笑“原本已经要睡下了,突然想起香油钱还没有拿给慧明大师,怕明天匆匆忙忙的,今日事今日毕嘛,还好在山门殿找着大师了。” 较下午那会儿,她换了简单的发式,供桌上更放着个鼓囊囊的蓝花布包裹,包得不是很严实,露出里面成串的铜钱来,显然说的句句都是实话。 再四大皆空的和尚也不会拒绝信众供奉香火,要不他们全寺上下吃什么喝什么,又拿什么为佛祖塑金身。 守玄低低道了声佛“檀越一家都是善人,佛祖必然庇佑,替老衲谢谢燕施主了。” 这一大包钱摆在供桌上未免有些不伦不类,几个僧人都有些奇怪慧明怎么不赶紧收起来放好,韶南又笑道“与我同住的那位林姑娘明日就要随我爹一起去安兴了,刚才看我们家敬奉香油钱,说要算上她的一份,方才借了寺里的马车回家拿去了,慧明大师和我便等一等她。” 这下大伙释然了。 只守玄、守善知道慧明俗家与那林贞贞的关系,不禁怪异地看了他一眼。 燕韶南不愿他们的思绪还在这些事情上打转,咬了咬唇,面带几分歉意“主持,几位大师,方才你们在殿外说话我听到了,这事不怪慧明大师,要怪就怪我爹,慧明大师白天的时候无意间跟我爹抱怨了两句,是我爹和林县丞聊得投机,也想洗脱粥铺掌柜伙计们的嫌隙,考虑不周” “哪里,小檀越言重了,老衲等人还未谢过燕施主仗义直言,免了宋掌柜等人的牢狱之灾。” 韶南依旧有些过意不去“等县衙的人来了,我看看能不能寻机解释两句,总不能真相还未查清楚,便闹得沸沸扬扬。” 说话间她目光飞快地在几个和尚身上掠过,就见慧观双目低垂,面无表情,慧行口角含笑,慧智一双眼睛叽里咕噜乱转,几人神色各异,不知都在想些什么。 不管了吧,她能做的也都做了,只等今天夜里,看谁会现出原形。 守玄带着僧人们去后殿了,过了差不多有小半个时辰,林贞贞乘坐着马车赶了回来。 两女将包裹布置一番,交给了慧明,由他小心翼翼抱去如来殿,亲手锁进了神台下的柜子里。 临近二更,衙门终于来人了。 宋捕头带了两名书吏和三名捕快,一共六个人,当中好几个生面孔,进寺第一件事就是要了单独的禅房,查验所有僧人的度牒,宋捕头则带着三名捕快找到值守大雄宝殿的慧智、圆风等人问话。 韶南觑着空和宋捕头简单打了个招呼,无事一身轻,回房洗漱了休息。 夜色已深,林贞贞其实已然十分困倦,但看着韶南临睡前将油灯和外裙都小心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明显准备着夜里随时起来,又忍不住有些激动,翻来覆去睡不着,在黑暗里瞪大了眼睛,小声道“我要是睡得太死了,没听到动静,你可一定要叫醒我。” 韶南刚有了点睡意,被她一句话就赶跑了,无奈地应了一声。 好不容易朦胧睡去,睡梦中也仿佛支楞着耳朵听动静,陌生的地方,亲手布置的陷阱,这一切都在刺激着她。 梦里,贼人果然现身,引得一片喊杀之声,那黑影子突然蹿上房顶,回过头来,火光照耀下,竟是个青面獠牙的怪物。睡梦中的少女并不惊慌,心随意动,一张七弦琴出现在怀中,她抬手欲拨 “呔,哪里逃” “燕姑娘,快醒醒韶南” 迷迷糊糊间,韶南觉着有人推她,猛地自美梦中惊醒,昏暗中林贞贞已经穿好了衣裳,眼睛好似幽幽发着光“快起来,外边好像有动静” 11.虚惊一场 韶南揉着眼睛坐了起来。 侧耳细听,外边果然隐约传来了呼喝声,离远听不太清,但声音似乎真是从如来殿方向传来的。 “什么时候了” “差不多快到四更了。” 韶南摸着黑拿了衣裳穿,掩手打了个哈欠“贞贞你一直没睡啊” “又紧张又兴奋,睡不着。” 韶南心里啧啧两声,不过这时候了,马上就要水落石出,当场抓住窃贼,她也有些激动,等林贞贞点上灯,她也收拾妥当,手在床沿一撑,轻盈跳下床榻“走,瞧瞧去。” 五月的深夜还是挺凉的,两个姑娘白天穿得不多,这会儿出了房门都有些瑟缩,不过心却是火热的。 这时陆续有留宿的香客听到动静,亮起了灯,睡在隔壁的燕如海也醒了,睡意朦胧地问了句“出了什么事” 院子里的两人没敢回话,借着月光,蹑手蹑脚直奔如来殿。 林贞贞手拎一根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木棍,担心地道“怎么这么吵,我二伯不会有事吧” 韶南这才透露“放心,朱捕头带的人里面有一位姓胡,是县衙特意从胡家庄请来的高手,他们来的这么晚,就是因为这事耽误了。不会有事的。” “你怎么知道”林贞贞疑惑地问。 不等韶南回答,她很快就反应过来“原来昨晚你和朱捕头单独说话,是说的这个。不对啊,朱捕头又不是神仙,难道还能未卜先知,预料到那贼人夜里定会动手” 韶南没有作声。 朱捕头能提前料到,既而有所准备,自是因为她下午在粥铺状似无意的那句话,当着朱捕头和几个和尚的面,她对伯父燕如川说“一会儿咱们回去寺里,就把香油钱拿给慧明大师吧。” 朱捕头自然不会知道韶南是有意为之,他能如此把握住机会,“闻弦歌而知雅意”,韶南也着实有些意外。 一个县衙的捕头就能做到这样,若是放眼看整个大周朝,又该是何等的人才济济 且莫小看了天下英雄啊。 若是父亲去到安兴,也能有这么能干的下属就好了。 如来殿距离二人住宿的禅房不远,不过隔了一道矮墙,两排房舍。 韶南胡思乱想的工夫,己经到了附近。 就见如来殿外的空地上早聚集了十来个人。 火光耀眼,那姓胡的高手将一个遮住脸的光头和尚堵在了大殿门口。 朱捕头和他带来的书吏捕快一个不少,正大声呼喝着捉贼。 主持守玄、首座守善与其他几个匆匆赶至的和尚不同,袈裟穿戴整齐,神情严肃,一看就是预先得着信儿了。 被堵的和尚看上去颇为狼狈,蒙面的布巾是从僧衣上匆匆撕下来的,红色朱砂水喷了一胸口,连头顶戒疤上都有,目光透着惊疑和凶狠。 这可真是人赃俱获,怎么抵赖都没有用。 朱捕头喝道“贼子,你跑不了了,老老实实束手就擒,瞧在主持面上,饶你一命” 守玄道了声佛“东华寺本是清静之地,慧行,佛门五戒,一不杀生,二不偷盗,三不邪淫,四不妄语,切勿执迷不悟,早早回头是岸” 那贼人虽只露出一双眼睛,可守玄大师只看身形就认了出来,正是知客僧慧行。 韶南左看右看没找着慧明大师,不免有些惊疑。 林贞贞已经急了,叫道“我二伯呢二伯”尖细的声音引得好几个人循声望过来。 慧行觑见机会,突然猱身而上,挥掌向着姓胡的高手当胸劈落。 那姓胡的见他来势汹汹,防备还有后招,向后拉开距离,抬腿向着慧行前胸踢去,想将他踢进大殿里去。 不料慧行只是虚晃一招,做出要拼个鱼死网破的假象,身体却如燕雀般向上方掠起,脚尖踩着殿外墙壁上的浮雕石刻连点几下,竟是一跃上了高处的飞檐。 韶南吓了一跳,传说中飞檐走壁的轻功 不但是她,朱捕头几个都十分惊讶,连那姓胡的汉子都滞了滞,这贼僧身法如此轻盈,藏身东华寺怎么会没有来历 如来殿顶高近两丈,姓胡的不是上不去,但要踩在如来佛祖的头顶上与人追逐打斗,终是有所顾忌,只是一迟疑间,慧行已然踩着飞檐站到了最高处,不再遮遮掩掩,冲着下面冷笑道“好狗不挡道,还不都给佛爷滚开” 朱捕头大声呼喝“快围起来,他逃不掉” 姓胡的汉子仰头同对方约战“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藏头露尾算什么好汉,在下是胡家庄的胡俊豪,阁下可敢报上真姓名,咱们找个地方,好好较量一番。” 慧行嗤笑道“胡家庄回去问问你家长辈,佛爷在金风寨呼风唤雨的时候,姓胡的敢进开州地界吗,不过几只蝼蚁,佛爷连踩都懒得踩。现在出来装什么英雄好汉” 东华寺的和尚们听得一头雾水,胡俊豪和朱捕头等人却齐齐变了脸色。 朱捕头厉声喝道“竟是金风寨的反贼,且莫走了他” 慧行站在高处哈哈大笑。 林贞贞到现在未找到慧明,问话也没人回答她,却是再也忍不得了,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大殿顶上,走前两步,寻了个空档,猛地冲入了如来殿。 “二伯,二伯” 韶南紧随其后。 如来殿里面格局不大,踏进殿门,借着神像跟前长明灯那摇曳的光晕,殿内的情况一目了然。 韶南只觉着一股热血涌上了头顶。 就见迎面神台下的柜子半开着,腥红色的液体从神台一直滴落到大殿正中的蒲团附近。 慧明和尚还保持着盘膝而坐的姿态,蜷曲着两腿俯身倒在青砖地上,一动也不动。 林贞贞带着哭腔的呼喊传入耳中,韶南也想跑过去,偏偏手脚冰冷,浑身僵住,一时间竟动弹不得。 她呆呆望着倒在血泊中的慧明和尚,恩师临别时的郑重交待突然回响在脑海中“韶南,你聪颖过人,一定要好好练琴,若有一天真的练成了,且记,能人之不能既是本领也是一种负担,当你轻易就能影响他人命运的时候,一定要慎之又慎,莫像为师,这辈子留下了那么多的遗憾。” 她当时听得懵懂,并未体会到这话中的深意,后来果如师父所说在琴上一朝悟道,欢喜还来不及,一直憋着一股劲,觉着自己如锦衣夜行,学会了不得了的本事却没有用武之地,早将恩师的这番告诫抛在了脑后。 此刻看着慧明,听着林贞贞的哭喊,韶南一下子就体会到了老师说这话时的心情。 她精心布置了夜里的局,利用了朱捕头等人抓贼,什么都预先料到了,会想不到慧明独守如来殿有危险只轻巧地叮嘱了对方一句“大师一定要多加小心”,不过是觉着一个以“手艺”为傲的惯偷,同穷凶极恶匪徒还是有区别的,不至于胡乱害人性命。 她这才初出茅庐第一遭,连琴都没有机会用上,就要为自己的轻慢付出代价。 正当韶南满心自责,几乎要哭出来之际,突然听到倒在地上的慧明发出了一声呻吟。 “”人还活着 刹那间,韶南如释重负,暗道一声“谢天谢地,佛祖保佑。” 从来不信神佛的人,也几乎要对着上首的如来神像拜上一拜。 林贞贞扶住了慧明,韶南赶紧上前帮忙,两人合力将他翻过身来,换了个姿势。 慧明刚自昏迷中醒来,伸手去摸受过重击的后颈,痛得直抽气“贼人抓到了么是谁” 韶南惊魂未定,这才辨认出来地上滴落的几滩腥红液体不是血,而是朱砂水。 不止是庆幸,这教训太深刻了,足够她铭记一辈子。 “是慧行,还在外头,被衙门的人堵住了。” “那快去看看。”慧明硬撑着站起来。 也不知外边这半天怎么说的,就听慧行的声音隐约飘进殿“守玄老和尚,这两年蒙你关照,佛爷在东华寺虽然过得清苦,没什么油水,总算是逍遥自在,佛爷知恩图报,刚才手下留情,饶了慧明那秃驴的狗命,你好好管管他,叫他别吃饱了撑得多管闲事” 这话说得颇为诛心,守玄不知道金风寨贼人的底细,但听了适才朱捕头的话,哪敢自认收留反贼,沉声道“阿弥陀佛,老衲并不知道你的度牒和荐书都是假的。” 韶南和林贞贞一左一右搀扶着慧明和尚自殿里出来。 韶南循声抬头,就见慧行和胡俊豪依旧在高处对峙,朱捕头和另外两名捕快也上了房。 慧行并不与衙门的人硬碰硬,仗着高超的身法,胡俊豪几个束手束脚竟是拿他没什么办法。 朱捕头高声呼喝“大家不要怵他,这人不是石血佛温庆,应该是梁君丛朋,武功不高,金风寨的小角色拿住反贼朝廷必有重赏,扬名立万就在今天” 他大约说中了,那慧行没有反驳,只是冷笑一声,嘲道“守玄老和尚你这可就说错了,有钱能使鬼推磨,佛爷的度牒和荐书都是真的,这狗屁大楚,只要肯花银子,什么买不到” 这时候听见动静赶来的僧人、香客越来越多,连燕如海都匆匆来了,见了女儿也在有些傻眼,连声问“怎么了这是,出什么事了” 慧行好整以暇躲开了追击“行了,佛爷不陪你们玩了,咱们后会有期”作势欲溜,突然瞥见殿前的韶南三人,森然一笑“姓燕的小娘皮,你觉着自己聪明,做局消遣佛爷是吧,”他伸手扯了蒙面的布巾,顺便抹了把光头上残留的朱砂水,眯着眼睛舔舔厚嘴唇,“模样生得到不错,给爷等着” 12.善后 贼人这般猥琐乖戾,给他盯上自然不是什么好事。 一旁的林贞贞不禁有些瑟缩,生怕慧行下一句话会奔着自己来。 韶南却未露怯意,也没有理会四下里投来的各色目光,抬起头,一双明亮的眼睛直视对方。 她没有说话,只是扬了扬下巴,那意思很明显你且放马过来 这一下不等那恶僧有所表示,燕如海先急了,他虽然不明就里,女儿却必须要护着,沉声道“慧行,有什么你冲着燕某来,威胁小女算什么本事” 身为传统文人,他觉着女儿这深更半夜的跑到一大群打打杀杀的男人跟前抛头露面,很是碍眼,又提醒慧明,“慧明师父,烦请你带着小女她们进屋去。” 韶南自觉留下来也没有什么作用,不再惹父亲不高兴,乖乖和林贞贞避到了旁边偏殿。 这一夜喧闹到天色将明,朱捕头等人追捕未果,果然叫慧行逃了。 天刚亮,林县丞赶到,东华寺全体僧众聚集了上早课,由守玄亲自主持,气氛十分凝重,众人都有捅了马蜂窝的感觉。 燕如海这时候已经弄清楚了前因后果,顾不得埋怨女儿胆大妄为,惹上祸事还是得他这当爹的出面收拾,考虑到林县丞刚到,要先处理公事,等了一等,才去求见。 虽然没能抓住贼人,大伙白忙了一场,林县丞脸上却不见沮丧,瞧着情绪还好。 “燕大人,我正要去寻你,听说你与令嫒昨晚都受了惊吓,今天别忙走了,中午我请,咱们去外头好好喝上几杯,权作压惊。” 燕如海今天安排了好些事,不想因喝酒全都耽误了,尴尬笑笑“林兄还有公务在身,在办的又是涉及人命、钦犯这等的大案子,喝了酒,万一上头查问起来不好交待。心意愚弟领了。” 到是林县丞同他说了实话“只管放心与我去开怀畅饮,既是金风寨的反贼,别说县尊,就是府尊大人也无权擅专,必须报到刑部处理,等上面来了人,至少得两三天之后。” 燕如海第一次听说这规矩,很是讶异“那到时还能抓着人吗” 林县丞若有深意笑笑“抓不到。可上面本来也没指望着我与朱捕头这样的小喽罗能网着大鱼。贤弟不是外人,你可知道金风寨当日在开州造反的时候,朝廷在温庆一人手上就折了七名高手,到最后,也只抓杀了些寻常寨丁,几个主事的全都跑了,这次能查到其中一名要犯的行踪,定水县衙己然立功了。” 燕如海没想到那慧行是这等底细。 如此穷凶极恶之徒盯上了自己的女儿,令他心乱如麻,勉强笑道“那要恭喜林兄了。” 林县丞惯擅察言观色,见燕如海神情有异,不免多想,特意解释道“此次能识破那丛朋的伪装,还多亏了燕大人和令嫒,朱捕头都跟我说了,若非燕小姐机警,谁会想到那厮剃度出家,藏身于东华寺。朱捕头本说要给燕大人上报请功,是我拦住了他。” 燕如海是老实人,诚心诚意地道“燕某并没有做什么” 林县丞笑着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出当中的玄机“这事定水县衙得了好处,可有人是要倒霉的,贼人昨夜说的不错,他的度牒和荐书都是真的,等上头查将起来,邺州那边不好解释,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燕大人马上要去邺州上任了,我特意叮嘱朱捕头他们将你摘出来,免得还未到任就得罪了上峰。” 燕如海恍然,连忙称谢。 官场的弯弯绕太多了,林县丞虽然品阶低,经验却比他这个新丁丰富太多,稍微传授一些就叫他获益非浅。 “依林兄所见,东华寺此次会不会受到牵连”燕如海为主持守玄担心。 “被查是免不了的,查完了寺里若是没有那反贼的同伙,应该不会受太大的影响,毕竟度牒是真的。这次是那厮贼性难敛,屡次偷盗寺中财物,引起僧人们的警觉,又怀恨在心,于粥铺投毒,想要祸害东华寺,所幸发现得早,不等事情闹大,朱捕头他们就把真凶揪了出来。” 燕如海听他笑眯眯讲述事发经过,深感官字两张口。 林县丞明显是要维护东华寺,照他这么一说,东华寺的和尚们成了受害方,又全力协助官府缉拿要犯,显然有功无过。 他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觉着有些不自在。 “林兄,那粥铺下毒一事还没有证据证明是” 岂止没有证据,他和林县丞都心知肚明,慧行昨天清早若是去过粥铺,掌柜的、伙计还有那么多食客不会全都不曾留意。 确切的说,他是被粥铺那事连累了,若不是死了两个食客,县衙也不会如此兴师动众,打草惊了他这条蛇。 林县丞抬手阻止燕如海说下去“燕大人,你要说的我明白,不管如何,先给百姓一个交待,剩下的慢慢查嘛,不管那恶贼是有帮凶,还是当真下毒的另有其人,只要敢再次出手,我必将他抓起来,绳之于法。” 燕如海默然,不好再说旁的,识趣地点了点头。 晌午到底没有一起出去吃酒,燕如海寻了个托辞婉拒了。 告辞出来时,林县丞又叫住他,带了几分歉意道“我昨日就托人帮你问了,胡老庄主答复说,邺州那边情况太复杂,他可以安排子侄护送你一行去安兴,但要留在当地的话,着实是有些为难。” 这同燕如海之前在武馆得到的答复一样,虽是习武之人,没有迫不得已的理由,谁愿意抛家舍业,去陌生的地方为不熟悉的人卖命 燕如海谢过林县丞的热心帮忙,出来之后想了想,决定临走前再去探望一下慧明。 慧明昨晚后颈重重挨了一下,卧床休息一阵已无大碍。 房里除了他的小徒弟之外,林贞贞也在,用的理由叫人很难拒绝很快她就要跟着燕大人回安兴老家了,以后与二伯相隔千里,加上僧俗有别,想再见也难,不出意外的话,这大约就是最后的相聚了。 慧明见燕如海进门,坐起来要下地,燕如海连忙拦住“虽然没事了也不能大意,还是得多将养。” 慧明叫徒弟和林贞贞都出去,先为给燕如海安兴之行添了麻烦而道歉,大致就是昨晚对韶南讲的那一番话。 燕如海已经从女儿口中得知林贞贞与慧明的关系,痛快应承路上会当亲侄女一样照看她。 慧明顿了顿,知道该是自己兑现对韶南承诺的时候了。 “施主是否在埋怨贫僧把燕小姐牵扯进来,令得她被贼人盯上,陷入麻烦之中” 慧明说中了,燕如海确实因为昨晚的事对他有些不满。 女儿再如何主动,也刚十六岁,在他眼里还是个孩子。大和尚一把年纪了,怎么可以怂恿她,陪着一起胡闹 最终还是出事了吧。 不过燕如海是个厚道人,慧明已然受了教训,差点将命搭上,他也就不好意思再说什么,道“都是韶南顽皮,以前没发现她如此胆大妄为” “可若没有她,慧行不会这么快就暴露,还叫官府来了个人赃并获。” “她也就是瞎猫碰上死老鼠” 慧明心道“还瞎猫你自己的闺女,等你以后就知道了。” 他斟酌了一下用词“燕小姐非寻常人,头脑敏锐,才智受上天青睐,将来成就也非我等可及,施主不要象对平常女子那样对待和要求她。” 说到这里,眼见当爹的露出并不赞同的神色,慧明将心一横,暗自念叨了一句“佛祖见谅” 他开始信口开河“实不相瞒,贫僧出家之前学过一点望气之术,令千金的气运是极好的,施主原也不差,科考顺遂,寒门学子里面万中无一,只是这次来,整个人隐有阴煞缠绕,安兴赴任怕是会有麻烦。” 这其实就是江湖神棍骗人时常用的开场白。 燕如海哪知道认识许久看起来老实忠厚的慧明大和尚会给他来这一套。 他被慧明一语道中要害,不由得神色微变。 饶是如此,他也没打算靠女儿避祸。 可慧明接下来又道“施主大约还不知道,燕小姐昨天求签,求到了一支中下签。签文讲,她若是继续停留原地不主动求变,会发生一件大事,叫人措手不及。” “这个” “跟着就发生了昨天晚上慧行那事” 燕如海陷入了沉思。 其实就算没有慧明和尚这一番危言耸听,他也己经在考虑怎么安置女儿韶南。 燕如海倒不怎么担心哥嫂一家遭到报复,他打听过了,丛朋虽然也是金风寨的反贼,丧心病狂,却不像温庆等人杀性那么重,他连慧明都放过了,可见只有叫错的名字,没有取错的外号,此人最爱做的还是梁上君子的勾当。 韶南却不同,一个刚刚及笄的小姑娘,被贼人惦记上了,别说真出事,传扬出去都对名声有碍。 叫她出去避避风头,免得连累哥哥一家,对大伙都好。 但安兴万万不能叫她去。 如此就只剩下唯一一个选择了。 燕如海叹了口气“我知道了,我这就带她去京城,看能不能请知交好友收留她一段时间。” “”慧明目瞪口呆之余,暗忖燕姑娘,这可不能怪我,贫僧真的尽力了。 13.抱着古琴进京城 其实等韶南知道了父亲的打算之后,不但没有露出失望之色,还安慰了慧明几句。 “挺好的,这算是成功了一大半。剩下的等我到了京里再想办法。能说下您是怎么说服我爹的么,先前我怎么说他都不改口,还是您有办法。” 将慧明问得十分狼狈。 今天谎话已经说了不少,再说菩萨真会看不过眼发怒,慧明便老老实实说了,又叮嘱她“燕施主若是问起求签的事,你别说岔了。” 惹得韶南好一通笑。 笑过之后,她正色道“大师你放心。韶南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见面,谢谢您一直以来的关照。再一个,粥铺投毒的案子还没有告破,我看定水县衙的那些人似是不准备深究,可老师说过,做坏事若受不到惩戒很容易上瘾的,一颗种子丢在那里不管,你不知道会长出什么样的枝丫,结出什么样的果实。所以大师一定要时时留心,若有发现,及时报官。” 慧明应承她“贫僧一定记着这事,小心提防。” “要小心呀,不要再象这次这样涉险了。” 慧明脸色微微有异,似是还心有余悸,韶南见状也就只提醒了一句,没有再絮叨下去。 这次抓贼,慧明出力甚多,韶南觉着主持守玄应该给他记个首功。 当天下午,燕家人拿回了车和牲口,离开东华寺回家。 主持守玄带着全寺的大小和尚相送,感谢燕如海帮忙化解了东华寺建寺以来最大的一场危机。 苏氏己经好的差不多了,得知韶南要跟着父亲去京里,不留在靖西了,瞬间操心加倍,翻来覆去几乎是掐着耳朵叮嘱。 “韶南,出门在外,不像家里这么自在,凡事多长个心眼” “韶南,此去不管住谁那里,咱家都不是白用他,受了委屈千万要说” “韶南,咱以后做事可别像这次这么冒失了” “韶南” 叫人感动之余又有些好笑。 等回到平桥镇,一家人开始帮着父女俩收拾行装。 燕如海赴任要带的东西从前两天就开始收拾,己经准备的差不多了。 韶南接受这次的教训,宝贝古琴是一定要随身带着的,其他不过几本书,四季的换洗衣裳,以及几件首饰,简单的很。 苏氏往韶南箱笼里塞了几个银元宝,大嫂送她一对金耳环,就连还没过门的小堂嫂也差人送了礼物过来。 其他左邻右舍都带了东西前来践行,热闹了整整两日不提,这天一大早,韶南坐上陈风武馆准备的马车,踏上了前往京城的路。 陈风武馆派了两位拳师随行护送,另外又安排了四名学徒充当马夫小厮,他们常接这样的生意,其实同镖局子差不多。 因为出了慧行那事,燕如海特意又联系胡老庄主,请来了一位名叫胡俊之的高手,路上充作保镖。 燕如海对江湖上的事一窍不通,也不好意思直接问胡俊之,他和自己之前在东华寺见过的那位胡俊豪谁比较能打,若是遇上“梁君”丛朋能否将其逼退 但看胡俊之三十来岁,正是体力充沛的时候,人又长得高大魁梧,加上武馆的两位师傅,罢了,自己和女儿呆在队伍里还挺有安全感的。 车队拐了个弯儿,绕路定水县,接上林贞贞。 林贞贞尚在孝期,穿戴素净,带的东西也不多,随身只有一个不大的包袱。 但情绪却比上回分别时好的多,上了马车对韶南笑笑,竟有几分小姑娘要出远门的雀跃。 “韶南,这就是你的琴啊,真漂亮。” 古琴就横放在韶南身前的小几上,林贞贞一上车就看见了。 这张伏羲式古琴长约四尺,肩宽六寸有余,由肩至腰再至琴尾,好似每一寸线条都经过鬼斧神工,栗色的漆灰,琴身隐约看得出梅花以及流水断纹。 这么一张琴,静静摆在那里,任谁一见之下都会觉着几分凝结了时光的惊艳。 韶南托着下巴“是啊,我的心肝宝贝。” 林贞贞开玩笑“一定很贵吧,你小心别弄丢了,京城里多的是识货的达官贵人,说不定有人会花大钱跟你买。” 韶南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老师说,若是我敢把琴弄丢了或是弄坏了,他做鬼也饶不了我。” 呃,这听着像是遗言,林贞贞小心搭茬儿“韶南,你老师他已经仙去了” “没,活得不知道多精神” “你老师有些特别。” “好些人都这么说。” 林贞贞看韶南笑眯眯的,好似心情很好的样子,便换了个话题“京里衣食住行全都贵得出奇,我爹当初在城东租了个店面开药铺,离着国子监和翰林院都很远,铺子也不大,结果起早贪黑忙活了三年,赚的钱竟连租金都交不起。” 韶南不由地慨叹道“京城不好混啊,幸好我爹没有铨选到京里做个小官儿,不然怕是会穷到连锅都揭不开了。” “咱们这次在京里呆不长吧,可定下住哪里了我爹给我留了些钱,我都带着呢。” “无需你操心这个,贞贞,你的钱自己收好了,以后总有用的到的时候。” 想到林贞贞往后要寄人篱下,韶南心里不怎么好受,差点说漏了嘴,将临行前慧明和尚给了自己一笔钱,托自己转交给林贞贞的事提前说出来。 她顿了顿,莞尔道“放心吧,我爹好几个同年都在京里,这些事一早就安排好了。” 燕如海原本没想着带林贞贞进京,打算叫她晚两天再动身,约个地方会合,可计划没有变化快,如今韶南跟着来了,他也就没再提分开走的事,算是给女儿找了个伴儿。 能任他打秋风的同年姓周名浩初,京城人氏,比燕如海小个五六岁,此次春闱高中二甲第二十一名。 这个名次在皇榜上已经算是一览众山小了,自状元往下挨着个儿数,去掉那年事已高,走路都得人扶的,再去掉字写得丑的,用不上十根指头就轮到他了。 是以周浩初虽然同燕如海出身相仿,一样的没有后台,却是早早就定下了去处。 燕如海上次离京前,他已经通过了馆选,进翰林院做了庶吉士。 庶吉士听起来清贵,但翰林院的规矩也着实严格,每天都得天不亮就到馆学习,下午申时才准许离开,上头派专人负责记考勤。 燕如海曾经幻想过走这条路,毕竟由庶吉士入翰林才是读书人的正途,在他看来,能继续研究五经学问比每日里案牍劳形可强太多了,是以对庶吉士的进学规条也算是门清。 一行人到达京城时刚过晌午,排队给守门的兵士查验过路引。 进到城里,燕如海便叫找个茶楼,大伙休息整顿一下,吃点东西,而后安排陈风武馆的人先去城南找个便宜的客栈住下,只留一辆马车,叫胡俊之和一个叫阿德的小厮随行,等着周浩初来接。 一直等到了申中时分,才见一个年轻人急匆匆赶来。 周浩初是个瘦高个儿,穿了件灰蓝色的袍子。大约怕人说他年轻不稳重,还特意在上唇留了两撇短须。 “燕兄,你可是到了,兄弟等你好几天,望眼欲穿,今天的午饭都食不知味,没有吃好,来来,先跟我回家,住下再说。” 燕如海起身迎上前,笑着拱手施礼,还未说话,便被对方直接把住了手臂。 “哪那么多虚礼燕兄,快来给当兄弟的介绍,哪位是大侄女我猜是年纪小的这个。” 燕如海赶紧道“不错,这是小女。韶南,来见过你周世叔。” 又向周浩初解释因何带了林贞贞进京“林姑娘是我一个朋友的侄女,此次随我一起去安兴,正好这些天可以与小女做伴。”免得周浩初将她当成韶南的侍女。 韶南连忙规规矩矩敛衽行礼,趁机悄悄打量对方。 在家时她听父亲好几回提及这位周浩初周世叔,知道此人是父亲这次春闱结交到的最好的朋友,如今见到真人,她只有一个感触“周世叔好年轻啊,一副精力充沛的样子。” 不知是不是因为日子过得不宽裕,这人浑身上下譬如玉佩、扇子之类文人常见的修饰一件都没有,只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好似藏着极大的热情,叫人很容易第一面就生出好感来。 周浩初也在打量韶南。 下车时韶南已经用一块蓝布包裹将宝贝古琴裹了起来,此时斜着抱在怀里,并不怎么引人注意,是以周浩初只是怀着“燕兄的女儿都长这么大了,模样还挺标致哈哈哈”的心态,粗粗瞧了她两眼,笑道“世叔穷得很,没给小侄女准备见面礼,不过我家里杂书不少,你有喜欢的可以挑两本。” 韶南抿嘴一乐,脆生生应道“那先谢谢世叔了。” “都别愣着了,燕兄,走吧。”周浩初爽朗招呼众人。 “我这次来,由家里带了几样礼物,准备登门拜见一下老夫人。” “什么礼物马车上么,我先瞧瞧能不能用得上” 韶南不由地同林贞贞交换了个眼色,一齐失笑周世叔这人太有意思了。 14.不羁与方正 等一行人跟着周浩初步行到他居住的城东枣花大街,韶南对这位周世叔又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此君不但待人热情,还有一颗不安分的心,说起话来肆无忌惮。 “燕兄,我是真的羡慕你。你不知道,这翰林院就不是人呆的地方,早晚点卯签到,这也到罢了,见人就得自称晚进,每说一句话都有一万个人盯着寻你错处,闲书一概不准看,每个月还得按时交课业” 燕如海完全不能领会到春闱幸运儿的苦恼,回应道“翰苑有一万个人” “燕兄,你这话就没意思了,我是真呆够了,想和你换一换。” “站着说话不腰疼。”燕如海瞥他一眼。 “唉,你不懂我啊,我这十年寒窗苦读为的什么,不就是想做点实务,实现自己的抱负吗,结果现在做了庶吉士,再等三年才能决定去向,我说羡慕你是真的,安兴虽然不是什么好地方,只要做出成绩,立时便上达天听。” 燕如海听他如此说,不由脸色微变,紧张地望向随行众人。 韶南只做未觉,盼着周世叔这碎嘴子能多透露一点。 可父亲已主动将话题从安兴县岔开去“贤弟,你别整天这么吊儿郎当的,三年后的大考对你而言至关重要。等留了馆你就是翰林了,入值内廷,前程远大,一旦离京,就连地方大员也不敢怠慢,到时你有什么抱负实现不了” 周浩初不以为意地嗤笑一声“出了名的穷翰林,真有那天,比现在还不如。” 燕如海不禁无语。 韶南观察着周围破败的巷子,好奇地问“周世叔,你家这附近,搬迁的人家似是有些多啊。” 周浩初来了些精神“小侄女,你看出来了国子监就要搬家了,新址离此不远,枣花大街的房价己经在涨了。” 他耸耸肩,回头对燕如海道“还好我死鬼老爹给我留了栋宅子,等国子监搬过来,花钱把后园翻建一下,租给那些富家公子,日后真留了馆,好歹不用像别的翰林,晚上回来还得再打份工,补贴家用。” 燕如海无奈笑笑“你啊” 周浩初家的院子还真是大过韶南想象。 院子里胡乱栽着桃树、李树、苹果和木瓜,还长了一些因为久无人打理枯干发黄的竹子,遍地杂草丛生,看着十分凌乱。 招待燕如海一行住宿的四间厢房到是收拾出来了,被褥刚晾晒过不久,还算干净。 周浩初无奈地为自己辩解“家里没个女人就是不行,我是真抽不出空来,大伙将就着住吧,大侄女见谅。” 韶南忙道不敢,和林贞贞两个手脚轻快地帮忙收拾。 周家没有下人,周浩初和体弱多病的老母亲相依为命。 他这么大年纪了还未娶妻是有隐情的。 早年周浩初父亲尚在时给他订了门亲事,女方是附近书肆黄掌柜的长女,就住在枣花大街周家后巷,两家园子相接,算是邻居。 周浩初少年时性子跳脱,常趴在院墙上,往黄家偷看,要是凑巧见到黄小姐就往人家姑娘身前丢石子,黄家人发现了顶多笑骂两句,把姑娘藏得更严一些。 不料有一年京里寒症肆虐,周浩初的父亲中招一病不起,周家为他延医求治花光积蓄,几乎到了要卖房子的地步。 恰在这时黄掌柜摊上官司,黄家人上门索要聘礼,周父强撑着在病榻上答复说家里暂时拿不出钱来,对方失望而去。 不多久,黄家悔婚。黄小姐去了一有钱有势人家为妾,换得父亲出狱。 接着周父病逝,少年周浩初经历了双重打击。 他并不怨恨黄家,却变得更加愤世嫉俗,没日没夜地刻苦攻读,迫切想要出人头地。 上天对他的考验还没有结束,出孝不久,有一日邻居家喧闹得厉害,原来是黄姑娘被送了回来,满身血污,已经没有救了 周浩初听到外头的议论,有人说她在夫家手脚不干净,被人赃俱获;还有人说她不守妇道,被主母捉奸在床。 好以一切全都是咎由自取。 那个会红着脸,用一双大眼睛使劲瞪他的小姑娘就这么死了。听说死后,连片安葬的坟地都没有。 黄家人不敢为女儿讨回公道,很快卖了房子,搬得不知去向。 表面上周浩初除了特别用功之外,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但是只要周母提到要他成家,或是有媒人上门,他必表现得特别抗拒。一年年耽误下来,到他二十岁上,周母身体不行了,时常病得起不了床,对儿子的婚事彻底的有心无力了。 而今一墙之隔黄家的宅子还闲着,也不知谁买了一直不住。 院子里的荒草快有半人高了。 周浩初收回目光,叮嘱韶南和林贞贞“你们两个姑娘家夜里离那边荒宅远一点,小心有黄鼠狼长虫之类。” 把林贞贞吓得脸色白了白。 “走吧,我们去拜见令堂,老夫人身体最近还好吧”燕如海安置好了过来,胡俊之跟在后面,帮他提着几样礼物。 周浩初道“还是年初时的样子。燕兄,这点大家都羡慕你,上无二老,想如何如何,不像我们,拼了老命往上爬,说不定哪天丁忧了,一下子就打回原型。” 燕如海虽然和他很熟了,仍忍不住指了指他,皱眉道“这话大逆不道” 周浩初嗤笑一声,若无其事受了他的指责,准备往外走,扭头间突然注意到韶南放在桌案上的长条包裹,惊奇道“咦,这难道是张琴” 韶南笑着点点头“世叔说得不错。” 周浩初冲燕如海啧啧两声“燕兄不错啊,还有那闲情逸致教女儿学琴。大侄女,你琴艺如何,等空闲下来弹一曲给世叔听听。” 韶南大方应承“好,只要世叔不怕耳朵受罪,我随时都可以。” 燕如海未当一回事,与周浩初并肩往外走,解释道“耳朵受罪是真的,小孩子的把戏,这事说来话长,韶南学琴是因为我一位姓方的师叔” 等燕如海说完了这一段,众人也到了周母居住的正房外头。 燕如海原本打算顺着话题打听一下其他几位同年的情况,看谁家合适收留女儿,最好顺便再订门亲事,眼见时机不对,只好停下来,等以后再说。 周浩初中午没回家,担心老娘照顾不好自己再搞得很狼狈,快走几步抢在前面,道“燕兄你们先留步,我进屋瞧瞧。” 话音未落,迎面门帘一挑,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站在那里,轻声道“周大哥,您回来了。” 众人面面相觑。 就见这姑娘一身粗布衣裳,身材纤瘦似幼童,身后扎了个长辫子,头发生得乌黑浓密。厚厚的刘海遮住前额,隐约可见太阳穴处有一块暗红色胎记。 周浩初反应挺快“咦,小芸你在啊,吃了没” “还没,我这就回家去。”姑娘的声音细若蚊蝇,低着头,好似不敢看院子里站着的众人,沿着屋檐儿,快步向外走去。 “哎,等等。”周浩初叫住她,目光在屋子里扫了一圈,没找着合适的东西,索性回身直接从胡俊之那里拿了两包点心,“这个拿回去,代我谢谢你爹娘。” “别” 周浩初不容对方推辞,硬塞到她手里,如释重负地笑笑。 小芸手足无措,脸刷就红了,到显得她脸上的胎记不那么明显。 周浩初目送她逃也似地离开,与燕如海解释了一句“东邻的闺女,从小看着她长大,时常过来帮忙洗衣做饭,照顾我娘。” 说罢,他过去挑起帘子,朗声道“娘,我同年燕如海带了晚辈来看您,燕兄请进。”既然刚才小芸在,到是不用担心屋里太过杂乱。 果然周母干净整齐地坐在床沿上,旁边炕桌上还放着碗白粥,配着佐粥的小菜。 燕如海领着两个女孩儿规规矩矩请了安。 周母大约是因为长年有病,气色不好,面相看上去带了几分严厉,不熟的人会觉得难相处。 燕如海先前在京里那会儿经常来周家,彼此熟悉,知道周母若是想不开,早叫儿子气出个好歹来。 果然,周母先是冲燕如海露出了和蔼的笑容,状似锐利的目光打量了几眼韶南和林贞贞“快坐快坐,别客气,就当是自己家一样。” 等燕如海落了座,她又语带嫌弃地对儿子道“看看人家,闺女都这般大了,再看看你,到现在连个操持家的人都没有,还得叫小芸那孩子整天过来帮忙,我要是哪天蹬了腿,连眼都闭不上,要不然干脆我跟小芸家里说声,你也别挑了,往后将就一起过日子得了。” 周浩初答的也干脆“婚我是不结的,您要是去了,儿子立刻就得报丁忧,从翰林院滚回来,等出了孝没人记得我,就卖了房子浪迹天涯去。所以您一定得好好活着。” 周母被威胁住,直气了个倒仰。 燕如海为人方正,老实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 韶南听着有些想笑,偷偷抬眼打量其他人反应,见林贞贞紧咬着唇,神情微微扭曲,显然也忍笑忍得十分辛苦。 15.鬼!鬼! 天太晚了,现做吃的来不及,周浩初便拿了一吊钱叫胡俊之和阿德去外头买些酒菜回来。 在京的同年虽然还有好几位,周浩初却没喊外人,他在外头已然极力克制自己,没那么特立独行,但其实还是挺不合群的。 酒菜买回来,放在檐下的小木桌上。 周浩初去厨房拿了个盆,挑着荤菜分出一些,亲自送去东边邻居家。 停了一会儿,他空着手回来,招呼燕如海入座。 “小芸的父兄在街上支了个摊子卖杂货,看样子今天生意不错,这般时候了,还没回来。” 燕如海这趟来京有两桩心事,一是打听安兴县的真实情况,看能不能找个能干些的师爷,再一桩,则是安置女儿韶南。 不管哪件,他和周浩初商量的时候,都不希望女儿在边上听着。 还好韶南懂事,一听他问到“贤弟最近可去拜望过座师”,便主动与林贞贞进屋去照顾老太太。 周母推说自己吃过了,叫两个姑娘家只管怎么自在怎么来。 韶南知道父亲有话想要单独同周浩初讲,陪周母稍坐了一会儿,对付着把晚饭吃了,看老太太有些困顿,便准备和林贞贞先回后院,收拾收拾,好早点歇息。 就在这时,街门被“咣咣”拍响。 阿德问了声“谁啊” 外头响起小芸带着哭腔的声音“周大哥,快开门,我哥出事了” 周浩初霍地站起来,那边胡俊之己经开了街门,门外站着小芸和她娘刘氏。 刘氏是个老实巴交的中年妇人,平时家里不太忙的时候,也常过来周家帮把手。 周浩初忙道“婶子,小芸,别慌慢慢说,怎么了” 刘氏有些六神无主,还是小芸道“刚才街坊送信说,我哥在集市上和买货的发生口角,一怒之下打死了人,好多看热闹的亲眼目睹,跑都没法跑,东城兵马司已经去人了,要抓他和我爹进大牢,周大哥,您能不能和我们一起去看看” “周翰林,您见多识广,帮帮芸儿他哥吧,柱子他从小老实听话,我从没见他动过拳头,怎么会打死人一定是被冤枉的。求求您了。” 刘氏说话间便要跪下来,被周浩初一把拉住“婶子,使不得。” 这年月平民百姓摊上个寻常的官司都要脱成皮,何况人命大案难怪这娘俩儿一听到消息便乱了方寸,下意识地跑来向周浩初求助。 周浩初同小芸的哥哥段阿柱打过不少交道,知道刘氏所言不虚,叹了口气,回身同燕如海道“燕兄,你先宽坐,我去瞧瞧。” 燕如海哪呆得住“一起去吧。”又叮嘱胡俊之“看着点韶南,京里你们几个不熟,不要出去。” 四人匆匆而去,刘氏絮絮叨叨的声音被傍晚的风吹进院子里“周翰林你说,我们老段家最近这是怎么了,倒霉的事一桩接一桩,柱子他爹迷上赌钱,幸好发现的早,不然早就是个家破人亡的下场,这刚戒了没几天,我怕他手痒痒忍不住,才叫柱子跟着出摊,就为了看住那老不死的,这要有个好歹,叫我怎么活啊” 韶南和林贞贞被燕如海勒令不准跟去,二人面面相觑,林贞贞小声问“真打死人了,他们两位去有用么” 韶南对她爹不报什么信心,这皇城里天子脚下,权贵一抓一大把,五城兵马司的人见得多了,哪会把区区一个外放的县令放在眼里,道“看周世叔的吧。” 林贞贞“哦”了一声,停了停又问“小芸她娘为什么管周大人叫翰林” 为什么,语言贿赂呗,这是底层老百姓的智慧啊。 韶南含糊应道“反正照周世叔的才能,只要他不闹妖做翰林也是早晚的事。” 两人把灯挪到院子里,一边归置东西洗刷碗筷一边闲聊。 燕如海和周浩初直到一个时辰之后才回来。 小芸一家跟到家门口,在外头千恩万谢,韶南听到有陌生男人的说话声,好奇地问她爹“没事了是误会么” 若真出了人命,周浩初在五城兵马司那里可没有这么大的面子。 燕如海神色凝重“不是,那段阿柱确实是打伤了人,还好对方没有咽气,听说伤得颇重,正在药铺抢救。东城兵马司的副指挥使齐大人说是在琼林宴上见过你周世叔,对他有印象,叫他写了保状,先把那父子俩放回来,等伤者那边有结果了再说。” 周浩初为了父子两个写了保状 若伤者抢救过来还好,一旦真死了,他堂堂一个庶吉士,身份清贵,牵扯进人命官司里好说不好听。 周浩初却丝毫看不出刚才那愤世嫉俗的模样,转过脸来,皱着眉头低声道“你听段家父子讲伤人的经过,事情颇多蹊跷之处,我担心他二人在牢里会出事。” 原来段阿柱另外找了个活儿,已经有一段时间不和父亲一同上街摆摊了。这两天是因为老有人勾着他爹段大生去赌场,他跟去盯着,免得段大生染上恶习败家。 段大生心里不痛快,两人免不了吵吵两句,再加上遇见几个不讲究的客人,好不容易熬到傍晚,父子俩都觉着异常烦躁。 偏这时候来了个拄着拐的老头儿,在他们的摊位前问东问西,只看不买,说的话也不中听,段大生看对方衣着寒酸,忍不住出言讽刺挖苦,两下起了争执,老头儿也不是个善茬,举起拐来要抽段大生。 段阿柱在旁边哪能眼看着父亲挨打,伸手去夺,顺顺利利就把拐给夺下来了,入手才发现,那根拐还挺沉,他收不住势,推了那老头儿一把,对方就势躺倒,口吐鲜血,蹬了蹬腿不动了。 韶南听到这里忍不住问“不是倒下的时候磕到头了吧” “不是,药铺的大夫说,身上好几处外伤,肋骨大腿骨全都断了,还戳破了内脏,大伙都道下手的人好毒辣,可段阿柱却说除了推那一下,根本就没碰到对方。” 林贞贞道“那就是碰瓷的,现在的人都没良心,个个坏得很。” 余人互相望望,俱没吭声。 谁碰瓷会把自己碰到浑身是伤,奄奄一息再说就段家这情况,对方图什么 思来想去,只剩下一个可能段阿柱被邪火冲昏了头脑,一时控制不住自己,过后又不敢面对事实。 周浩初本来还想着与燕如海好好喝几杯,秉烛畅谈人生规划,有空闲时再听大侄女弹弹琴,此刻彻底没了心情,安慰大伙道“好了,天不早了,大家赶了一天的路也累了,早早休息。别操那闲心了,我有数。” 燕如海担忧道“但愿那人能保住命。” 韶南提醒他们“不知道伤者是什么来历,背景如何” “我明天去打听。”周浩初挥了下手,示意今晚就这样,进屋安慰老娘去了。 燕如海不放心,悄悄叮嘱胡俊之,叫他夜里盯着点段家,别等着周浩初一片好心给人担保,那边再畏罪逃了,那周浩初可是要担干系的,总之,防人之心不可无。 韶南和林贞贞回房之后,还一直在议论段家的事。 大约因为林贞贞家里是开药铺的,她颇有些洁癖,只要有条件,每天睡觉前都要将当天穿的衣裳洗一遍。 “我原听周大人说话,还以为他是个无情的,谁知道对隔壁那家人到是有情有义的很。要我说人心险恶,真相如何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有句老话叫馋人作媒,傻子作保” 韶南不止一次听林贞贞类似的论调,不以为意笑笑“世间坏人有,好人也不少,所以说才需要官府啊。” 林贞贞坐着矮凳揉搓盆里的衣裳,想了想道“韶南,你说会不会是那家人手里真藏着什么传家宝之类,消息传出去,招人惦记了。” 她越想越有可能,搬着板凳往韶南身边挪了挪“我说真的,你想一想,不是有人勾着小芸他爹去赌场么” 韶南没说话,歪了头细想林贞贞所言,搜索间,手在古琴的琴弦上信手拨弄了两记。 那琴“仙翁”响了两声,传不太远,静夜里倒是不担心影响他人休息。 林贞贞听琴声古朴悠扬,心弦好似也跟着颤抖了下,不禁“咦”了一声“这怎么能说是耳朵受罪” 琴声停下,林贞贞莫名觉得心里痒痒,顾不得再说段家的事,催促道“好听,韶南你快弹啊,完整来一曲。” 韶南抿了抿唇,目光中闪过一丝狡黠。 “好呀”她左手轻按,右手拨弦,“嗡”的一声,如游鱼摆尾,跟着按弦的大指做了个有些怪异的长吟,琴弦发出“吱扭”一声响,登时便叫林贞贞打了个寒战。 “” 琴声继续,林贞贞欲言又止,想开口却不好意思打断对方,好不容易找了个空档,起身道“韶南你歇会儿,我去晾衣裳。”抱起木盆,逃也似地出了门。 韶南见她走了,忍不住露出恶作剧得逞的笑容。 停了停,不见林贞贞回来,韶南闲着没事,找出块软布来,小心擦拭宝贝古琴。 便在这时,只听院子里“咣当”一声响,似是木盆掉落在地上,跟着林贞贞风一样冲进来,脸色煞白,抖得像打摆子,话都说不利索了。 “韶南,鬼,鬼,有鬼我看见鬼了” 16.《风雷引》 “韶南,鬼,鬼,有鬼我看见鬼了” 林贞贞一把抓住韶南的胳膊,用力之大,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攥得韶南胳膊生疼。 “怎么了别慌”韶南站了起来。 林贞贞胸口剧烈起伏,回手指着外头,竟是说不出话来。 风从洞开的房门刮进来,屋子里油灯蓦地一跳,忽明忽暗,屋外沙沙竹叶声格外清晰,恍惚间极容易被错听成下雨或是有什么东西经过的声音。 韶南深吸了口气,她一直觉着林贞贞胆子颇大,某些时候甚至胜过男子,没想到竟会吓成这样,她刚才在院子里看到了什么 “没事的,不要怕。”她安抚了一句,打算亲自到外头瞧瞧。 林贞贞没注意到这般时候了韶南怀里竟然还抱着琴不撒手,紧张地抓住她“韶南,你别出去,我看到了,一个白影子飘过来,长长的舌头,幽幽瞪着我”她猛地打了个冷颤,颤声道,“咱们喊人,喊周大人、胡师傅他们” 其实不用特意去喊,胡俊之和阿德的住处也在后院,相隔几步远,这时候人还都没睡,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刚才林贞贞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胡俊之已然听到了。 他在院子里问道“燕小姐,林姑娘,你们还好吧出了什么事” 林贞贞洗衣裳的木盆还丢在地上呢。 燕如海也惊动了,生怕是金风寨的匪人阴魂不散,匆匆出来“韶南,怎么了” 韶南空出一只手来,安抚地拍了拍林贞贞的肩膀“没事了,就算真有鬼,外头人多阳气重,也吓跑了。咱们出去瞧瞧。” 两人相携自房里出来,林贞贞讲叙了刚才的意外,心有余悸道“我看得清清楚楚,那鬼影子速度极快,从北边那几根竹子后面飘过来,两只眼睛像狼一样冒着蓝光,舌头那么长” 胡俊之四下转了转,无功而返,扫了眼绳子上晾着的两件白衣裳,虽未开口质疑,望向林贞贞的眼神意思却很明显该不是风一吹,你将这衣裳错当成吊死鬼了吧 阿德犹豫了一下,小声问燕如海“大人,要不要把周大人喊来” “去叫吧。”燕如海仔细观察林贞贞和女儿的反应,还是觉着对蹊跷的事宁可信其有,怎么谨慎都不为过。 少顷,周浩初赶了来。 “闹鬼从来没有过啊。这附近太平的很,连钦天监都说是风水宝地。搞什么,别是奸人作祟吧,大伙好好看看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 周家没有下人,阿德自觉跑前跑后,在后院点起好些灯笼火把,给众人照亮。 因为林贞贞说那鬼影子是从竹子后面飘过来的,周浩初特意到那片地方转了转,踩着杂草往北走了数丈远,举高了火把,看着一截倒塌的院墙皱起眉头。 “这里是什么时候塌的” 他这主人家都不曾注意,燕如海等人就更不会知道了。 “墙那边是”燕如海起了警惕。 周浩初踩着滚落的石头砖块,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去,手攀残垣往对面看了看,今夜有云,月光灰蒙蒙地照在那边院子里,什么也看不清楚“不晓得卖给了谁,黄家搬走之后一直没人住。” 燕如海听他说起过之前订亲的事,多问了一句“是那个黄家” 周浩初颔首“就是那家。”转向胡俊之道“胡师傅,烦劳你去那边院子里瞧瞧,别等着有什么人不打招呼悄悄住下了,夜里溜过来咱们还不知道。” 胡俊之答应一声,拿着火把而去。 过了差不多有一顿饭的工夫,他走回来,火把已经燃尽。 “那边没人,屋子都上了锁,有几扇窗户插销坏掉了,我进去看了看,里头落了老厚的灰,一些破烂儿家什丢在里头。另外院子里的井是枯的,锅起走了,空灶台至少闲了有两三年,其它地方的围墙到是都没事,外人想进来就只能爬墙了。” 周浩初松了口气“那就好,等明天白天我找工匠把这里重新垒起来,今晚先将就吧。奇了怪了,最近也没下大雨,这墙好端端的怎么就倒了呢” 燕如海疑虑未消,只是自忖自己是客人,借助在朋友家中,不好多言。 林贞贞坚信她刚才撞了鬼,直到这会儿还未回过神来,只有韶南从阿德手里接过火把,凑到倒塌的墙根处仔细照了照。 石灰的断茬儿都还崭新的,最近没下雨,泥土很硬,踩上去几乎看不到脚印,估计即使是白天想找到人为的痕迹也很难,不过还需要找么,韶南暗自冷笑,这明显就是人为的。 目的呢是图财还是害命,目标是周浩初,还是刚刚进京的自己一行 韶南心念电转,把火把递还给阿德,什么也没说。 回去之后,燕如海担心韶南和林贞贞害怕睡不着觉,安排胡俊之和阿德两个轮流守夜。 他打算明天一早便去拜见座师张毓,免得他进京的消息传到张毓耳中,本人却迟迟不上门,惹得老尚书不高兴。 心里放了太多事,躺下之后辗转反侧,不知过了多久,燕如海才好不容易睡着。 而饱受惊吓的林贞贞显然更难入睡,洗漱完了,她可怜兮兮地问韶南“夜里可不可以一直亮着灯” “可以啊,你放心睡就是,我守一会儿。” 林贞贞苦着脸“睡不着,一闭上眼那恶鬼老在我跟前晃。” 韶南没有同她说那鬼多半是人扮的,免得她愈发精神,拿过琴来,横放在膝头“没事,我弹琴给你听。” 林贞贞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 可韶南这次弹的曲子十分舒缓轻柔,出乎她预料之好听。 以乐曲的节奏而言,同样是慢,轻而慢和重而慢表达的情绪其实有很大的差异,重而慢通常表示肃穆庄严,轻而慢则是舒缓而闲适。 这一首不知名的曲子,由韶南弹来,特别有安神之效,听不一会儿,林贞贞便觉着心跳、血流全都随了琴弦上那轻拢慢挑的节拍,好像置身于阳春三月的小溪旁,只闻水声潺潺,远处有青鸟啾鸣,浑身充斥着一股懒洋洋地劲儿,连手指头都不想动,忽又化身为一株古树,暖风吹过,任凭燕子飞来,在她身上衔泥做窝 不过片刻工夫,林贞贞睡着了。 韶南悄悄起身,开了门。 夜阑人静,本该守夜的阿德不知是不是也不小心睡了过去,不曾出声问询。 她没有走远,就在林贞贞适才晾衣服的李子树旁放了块干净的青石板坐下来。 打开的房门透出橘黄色的灯光,斜斜披在她的肩膀和后背上。 韶南调整了一下坐姿,右手中指与无名指如流水般轻拂过琴弦。 这就是之前闹鬼的地方,韶南不慌亦不惧,一举一动像极了居住在山野的隐士,兴之所致,哪怕月色不是那么明亮惑人,也要席地而坐,弹奏一曲。 这夜风有些凉,韶南浑然不觉,衣衫瑟瑟,随风向后扬起。 她知道自己在琴上的造诣比起老师来还稚嫩得很,唯恐这第一战因轻敌失利,落个出师未捷身先死的下场,一出手便是倾尽全力。 韶南正在弹的这一曲名气颇大,叫作风雷引。 名气大就意味着流传度高,但凡懂琴的文人雅客或多或少都有涉猎,可若叫周浩初当面来听,必定会疑惑,觉着旋律很耳熟,感觉却是彻底变了。 相传伏羲造琴,舜帝定琴为五弦,文王增一弦,武王又增一弦。历朝历代的古琴名家谱曲数千首,追求的境界无不是“平和清正”四字。 韶南的老师曾评价说,这风雷引讲的是一场声势浩大的雷雨,不奇纵无以成曲,不突兀无以达意,这世间琴道高手成千上万,真正能得这一曲奥秘的,寥寥无几。 论语中说,孔子迅雷风烈必变。 看,连圣人尚且如此。 当神秘的天外之雷挟狂风大水而至,有如天谴,谁能不畏惧 她听到不远处有似人似兽的怪声接连响起,树梢的枝叶在剧烈地晃动,眼角余光瞥见好似有白色的影子飞掠过去,却是连头都未抬。 琴声铮然,周家后院这一小方天地在他人眼中起了巨变。 万物消失无踪,处身之地一片荒芜,叫人窒息,突然间密云压顶,闪电如细长的金蛇一般张牙舞爪,撕裂漆黑的天幕。 一道暴烈的惊雷疾劈而至 斜刺里有人“哎呀”一声惨呼,由半空跌落到了地上。 “鬼”终于现身了。 韶南知道自己生平第一战已然取得了胜利,按说应该激动欢喜,可她刚才弹琴太过专注,哪怕抬起头来循声望去,目光中也只剩淡漠。 这一摔并没有叫那只“鬼”变得清醒,而是呈大字形瘫在地上,四肢抽搐了几下,这完全是在自觉地模仿被雷劈中了的样子,连救命都没喊出来,张了张嘴,头往旁边一歪,就此昏了过去。 17.座师 不小心打了个盹儿的阿德猛然惊醒。 迷迷糊糊好像听见打雷的声音,他探头往外看看,就见月亮高悬,风吹院子里的树叶沙沙作响,哪里有变天的迹象 果然是做了个梦。 两位姑娘屋里的灯也熄了,安静无声,应该是都睡着了。 林姑娘非说见鬼,闹的还怪吓人的。 她也是,白天不能洗吗非得夜里晾衣裳。 这么想着,阿德不经意间往院子中央扫了一眼,直吓得寒毛倒竖,脏话脱口而出。 我的娘啊,怎么地上还躺了个人穿了一身白,一动不动,就像死了一样。 阿德顿时困意全消,跳起来,赶紧叫醒胡俊之。 胡俊之比他有经验多了,一看那人打扮,就猜是先前林贞贞看到的鬼,先找绳子将人五花大绑了,才想法子把他弄醒。 且说韶南一夜好眠,睁眼天已经亮了。 林贞贞穿戴整齐,正眼巴巴盼她醒来,好第一时间告诉她昨夜胡俊之和阿德立功,抓住了扮鬼的人。 韶南眨眨眼,回过神来“可交待了么,那人是做什么的,为什么要扮鬼,目的何在” 人是燕如海今天早上起床后和周浩初一起审的。 “说是外地的刚刚来京,在东城集市上靠玩杂耍糊口,有人掏银子雇他扮鬼吓人,二两银子一晚,咱这不是第一家了,前头那家挺成功的,家中女眷吓了个半死,还请了崇福观的道长前去做法,不料在咱们这里失了手。” “没有叫胡师傅去顺藤摸瓜” “雇他的人其貌不扬,只知道是个吊儿郎当的市井汉子,见过两回面,都是对方主动找的他。胡师傅说像这种情况指定找不着人。” 是找不着,还是怕其中水深,不想惹麻烦 “人呢,我见见。”韶南坐了起来,准备起床。 林贞贞的回答却令得韶南十分失望“啊你爹今早赶着去张尚书府上递帖候见,周大人则要去翰林院点卯,你爹说虽然问不出什么来,也不能就这么不施惩处便放他回去,关在府里又不放心,干脆叫胡师傅把他押去东城兵马司,交给齐大人处置了。” 啧,昨晚她一曲弹罢有些累了,加上不想暴露师门匪夷所思的本事,便直接去睡了,敢情一觉睡醒,全都白忙了。 韶南呆坐在那里想了想,拿过衣裙往身上穿。 “你干嘛” 林贞贞看她这模样,不禁有些紧张。 韶南奇怪地道“起床啊,然后打水洗漱,多明显。” 林贞贞汗颜“我以为你还想继续查下去呢,再查就得经过东城兵马司了,怪麻烦的。” 韶南“哦”了一声,道“那是洗完脸之后的事。” 等洗漱完,她吃了个煮鸡蛋外加一碗白粥,算是稍稍弥补了昨晚的损失,到是没再提要去东城兵马司,而是把阿德叫到跟前。 “阿德,昨晚抓住那人之后你一直在旁边吧” 一提起这个来阿德就眉飞色舞的。 “小姐,昨晚熄了灯之后我怕有事,眼睛一眨不眨地一直盯着,装鬼的一来我就发现了,那厮藏身树丛里,长索这么一挥,就要跃到这边的李树上,我就趁着他身在半空,猛地喊了一嗓子,那厮做贼心虚,吃我一吓,摔了个狠的,您想这树可有多高,当场就摔昏过去了。胡师傅听到动静和我一起把他捆了起来。” 韶南似笑非笑听完,道“做的好,我爹可夸你了” “怎么没夸。”阿德挺起胸膛。 “好好干,若是表现得好,等到了安兴,我爹多半会留你下来。”韶南鼓励他。 阿德搔了搔头发,嘿嘿傻笑。 他和武馆的那两位拳师不同,不过一个学徒,远没到能独当一面的地步,且他年纪小还没成家,若能跟在一县之尊身边做个小厮,前程自是远胜现在。 韶南回归正题“你们抓住那人之后,他都说了些什么” 阿德便努力回想,捡着有印象的学给韶南听。 “那人说,之前他装鬼吓唬的那一家也在城东,家口挺多,院子也挺大。” “他还说,昨天下午,有人找着他,给他二两银子,指明了咱们住的院子,叫他夜里再来演一场。” 韶南忍不住求证“昨天下午么什么时辰” “他没说。但他说了,对方明讲,院子里住了女眷,肯定很容易上当,还告诉他说从北面空宅子的临街围墙翻进来,两家的隔墙有一段塌了。” “倒是处心积虑。”韶南冷冷地道。 有道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这幕后的主使真正图谋的到底是自己一行,还是周浩初呢。 若是自己一行,他怎么会预先知道她父女在周家借宿,还提前做手脚弄塌了一段围墙 若目标是周世叔,又干嘛特意提到女眷 不搞清楚这个,韶南总觉着特别不安。 阿德又事无巨细讲了不少,最后道“我看这小子很怕雇他那人,说是找不着,其实不一定,今天早晨他还说了一句京里太可怕了,比他老家那边可怕一万倍,就算是街面上一个混子,他也不敢惹。” 韶南点点头,放过阿德。 她到不担心昨晚的不速之客会泄露她琴声的秘密,京城怪事已经够多了,不差这点灵异,而且她有七八成的把握,对方哪怕当着自己的面昏过去,身在局中,也根本搞不清楚发生了何事。 临近晌午,燕如海才从座师张毓府上回来。 张老尚书散朝之后抽出一点时间来见了他。 燕如海想问问安兴的情况,张老尚书阖目良久,燕如海都担心他是不是己经睡着了,方听他咳了一声,道“邺州大前年发了一场大水,东莺江溃堤,坍塌的堤段就在安兴,时任县令迟荣正在堤坝上指挥防汛,被洪水冲走,圣上闻讯后悲痛不已,追封贤平伯,谥号良勤。” 迟荣是这几年当中死在安兴的第一位县令,朝廷虽有追赐,却没有大肆宣传。 说到底,溃堤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燕如海连忙站起来,拱手道“门生谨遵恩师教诲,当以迟县令为榜样,竭忠敬事,恪尽职守。” 张毓凝望着他,一双昏黄浑浊的老眼带着些许审视。 燕如海感受到了极大的压力,另三位县令的死因就没能问出来。 张毓示意他坐,又道“你初到地方,当务之急是学习如何主政,积累经验,遇事不要自作主张,多向知府许清远请教。” 燕如海不敢多言,唯唯称是。 张毓见他如此,垂下眼去,苍老的脸上露出几分倦意“御用监的冯掌印是邺州高化人,他若是有事找你,你好生用心,尽量不要得罪他。”说完这话,不等燕如海再说其它,直接端茶送客了。 燕如海一头雾水告辞出来。 他这位座师今日统共没说几句话,却有大半的意思需要他来猜。 叫他遇事多向知府许清远请教,是说许知府的能力人品足以信赖,还是暗示他上任之后要学会推卸责任 最后又特意提到了宫里的一位大太监,叮嘱自己不要得罪对方,“好生用心”,张毓的用词颇微妙,是叫自己用心为那冯掌印办事,还是暗指他要长个心眼 燕如海越想越是糊涂,神不守舍地回到周家,等着周浩初回来之后帮他参谋。 上午阿德到集市上买了一只活鸡,宰杀放血,收拾干净,林贞贞下厨炖了香喷喷的一大锅,又炒了两个菜。 周浩初在翰林院熬到晌午,饥肠辘辘回到家,闻到饭菜香味,大快朵颐之余嘴像抹了蜜,直将林贞贞夸了个大红脸。 韶南调侃他“周世叔,别光夸人啊,后院的围墙不赶紧砌起来,小心晚上再进来坏人。” 周浩初盛了碗鸡汤,边喝边道“早上我跟翰林院的门房老宋打了招呼,叫他帮着找个泥瓦匠,他还没回话,今天怕是真够呛,晚上我和几个同年约好了,要在太白楼给你爹接风,放心吧大侄女,那墙明后天一准儿砌好,再说哪那么多宵小,叫胡师傅和阿德夜里警醒着点就是了。” 阿德拍着胸脯自夸“放心吧,有我阿德在,来两个我捉他一双。” 韶南笑笑,不再作声。 周浩初却想起一个人来,同燕如海道“燕兄,呆会儿我去趟东城兵马司,请一下昨天的那位齐大人,晚上他若肯到场,等散席之后你便可以趁机向他打听一下安兴的情况。” 燕如海感动于周浩初处处为自己着想,他对今晚的接风宴寄予厚望,不但是为了结识齐大人,更想趁机了解一下诸位同年如今的情况,好安置韶南,将她留在京里。 难得那位副指挥使齐业卖了周浩初的面子,晚上真的赴宴太白楼。 燕如海在席上对着几位同年,颇有些酒入愁肠。 这几位,要么家里情况太过复杂,要么交情平平,燕如海脸皮薄羞于求人,一圈看下来,实在是没有合适的人选能叫他托付女儿。 一直到散席之后,燕如海和周浩初以送齐业为由套近乎,这位齐副指挥使到是给他了个新思路。 18.魏国公 齐业肯来赴宴,便是想要结交周浩初这未来翰林,二人但有所问,知无不言。 “安兴啊,啧,燕贤弟明显是没找对庙烧香,那破地方连死四个县令,你们都听说了吧,这第一位,迟荣,被大水卷走,等找着尸体的时候都泡烂了,留下个烂摊子,接手的县令听说能力不差,结果干了不到一年便活活累死。” 燕如海听到这里微微松了口气,他原本做了最坏的打算,听齐业这么一说,原来前任们死的还不算不明不白。 哪知道他高兴得太早了。 “第三任县令干的时间更短,上任四个月,尸体漂在了江面上,谁也说不清楚他是失足落水,还是被人扔进江中。朝廷派钦差到安兴查了半年多,最后无奈定为悬案。至于你的前任,今年正月吊死在县衙,从那以后,安兴县是彻底没人愿意去了,都说那位置被老天爷诅咒,这不,吏部没办法,干脆从春闱上榜的里头直接选人了。” 燕如海“” 周浩初啧啧称奇“燕兄,你这听起来还挺离奇刺激的” 燕如海恨不得给他一拳。 “齐兄你看,我还没有合适的师爷” 齐业笃定地道“难燕贤弟你要知道,师爷和师爷之间联系紧密超出你我所想,他们是这官场看不见的一张网,好的师爷早就听说安兴是个什么情况,避之唯恐不及,消息不灵通的,你找来也不过多个吃饭的,没什么用。” 连番打击之下,燕如海手足冰冷,己然说不出话来。 周浩初拍拍他肩膀“别担心,天下之大,能人数不胜数,一个合适的师爷总能找到。” 他不想齐业继续摧残燕如海的信心,主动换了个话题“齐兄,我昨天就想问你,段阿柱打伤的那人是什么身份,他爹段大生今天前去探看,说对方已经脱离危险,算是保住命了。只是那家的女眷有些不好相与” “不好相与这话肯定是你说的,那就是个泼妇嘛。叫你邻居那家人小心些,宁可多花些银子,赶紧把事平了,伤者在城南是个老混混,手下有一帮偷鸡摸狗的小子,真杠上了往后怕是没有消停日子过。” “一个老混混,跑到东城来干什么段大生父子不是第一天上街做买卖了,怎么竟会分辨不出”周浩初不禁替他们头疼。 齐业笑了“周老弟,不是为兄小瞧你,换你你也认不出来。这可是天子脚下,真正一看就穷凶极恶的帮派头子早都进大牢了,剩下的这些,个个都和权贵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看上去人模狗样,不会把坏人二字写在额头上。” 燕如海叹道“段家看上去不怎么富裕,怕是拿不出多少钱来。” 齐业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慢慢凑嘛,实在不行把房子卖了,刚好现在枣花大街的房价不错。” 周浩初见惯世态炎凉“像这等摊上事要卖房子,多的是闻讯赶来趁火打劫的人,卖不出价钱不说,连遮蔽风雨的最后一片瓦也失去了。世道艰辛,穷苦人总是过得可悲又可叹。” 听他这般慨叹,燕如海心中却是一动若是房价不太贵的话,他可以买下来啊。 到时候买上两个奴仆,把韶南留在京里,和周浩初比邻而居,即不会惹人闲话,相互间又能有个关照。 他越想越觉着这主意妙,压在身上的担子顿时轻松了不少。 只是买房子这事不宜操之过急,得等段家人真被逼到了那一步,听听其他买主的报价,方能显出自己的诚意来,免得叫人说他趁人之危。 而那一家人若是无处可去,垒道墙隔开两个院子,叫他们继续住着也无不可,韶南又不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有人作伴,刚好不孤单。 想到此,他向齐业打听“齐兄,段家伤人这案子什么时候处置” “处置还早,一来伤者能恢复到什么程度不好说,得继续养着,最主要的,东城最近出了个大案子,兵马司衙门由上到下全都忙得很,无暇处置老百姓打架斗殴。” 说到这里,齐业往四下看看,压低了声音“魏国公府上失窃,听说丢了不少好东西,小公爷发了很大的脾气,连宫里都惊动了,给了期限结案,我们指挥使愁得头发都白了。” 大楚朝现有国公十三位,多是开国之初太祖皇帝封的功臣爱将一代代世袭至今。 同是国公,也有大国小国的区别,第一代魏国公崔济英是太祖义子,武力过人,曾代皇帝被困绝境,断粮十多日,双腿被冰雪冻坏再也站不起来,太祖感其忠勇,本欲封王,崔济英坚辞不受。 魏国公府是实打实的金字招牌,门第尊贵显赫,可惜传到这一代,府中人丁不旺,崔老公爷不喜长子痴迷长生之术,老是做冤大头请人回来炼丹,将家里弄得乌烟瘴气,直接将爵位传给了长孙崔绎。 这位小公爷可不是个善茬,燕如海和周浩初一早就听说过他的大名,都说此人笑里藏刀,周身是刺。那是勋贵里头最不肯吃亏的。 举个例子,翰林院侍读学士蒋文渊蒋大人膝下有二女,都生得一副好相貌。长女入宫伴驾,获封婕妤,今上刚亲政不久,顾命大臣还有好几位在朝没退,蒋文渊想为蒋家留条后路,便将主意打到了崔绎身上,不知从哪搞来个丹方,叫崔绎的父亲引为知己,眼看着亲事要成,只差蒋婕妤在皇帝面前讨个恩典了。 崔小公爷听说之后没啥表示,偏偏太后的娘家侄子康宁侯世子抢先一步求皇帝出面撮合,皇帝对这位当年曾陪着他逃课受罚的表哥印象不错,兴兴头头就跟蒋婕妤说了,叫她给娘家报喜。 蒋文渊吓了一大跳,赶紧去找崔绎他爹,想着男方出面好歹不会触怒圣颜,谁料扑了个空,一问才知小公爷派人护送他爹出京寻仙去了。 康宁侯世子那边催得紧,蒋文渊害怕失了圣眷,只得忍痛嫁女。 比之魏国公的当家主母,嫁进康宁侯府是真不怎么样,这位世子爷是有名的花花太岁,家里十余房妾室,庶子都有好几个了。 更叫蒋家人吐血的是新女婿根本就不珍惜这段好不容易才求来的姻缘,成亲没几日就嫌弃上了,当着外人的面冷嘲热讽,说什么“还当真是天香国色,脸盘子那么大,下巴圆滚滚的,夸她的不是眼睛有毛病吧”,把蒋二小姐气得进宫找姐姐哭诉,烟花之地才盛产尖下巴的小脸儿妖精,这日子没法过了。 蒋家这还算好的,听说还有一位被崔小公爷的死党梁王千岁纳了侧妃,丢在府中好几年不闻不问,家里父兄打落牙齿和血吞,在外头还得强装笑脸。 关于魏国公怎么把人玩弄于股掌之间,齐业其实还真真假假听说了不少,只是不便详说,只敢同两人说些风月事。 燕如海和周浩初两个官场新丁,一早知道对崔小公爷应该敬而远之,而今这位府上进了贼,还不知丢了什么宝贝,难怪管缉盗的官员日子难过,互相望望,打住不再向下追问。 等送齐业回去,天已经很晚了,这顿饭收获不少,两人回去一直聊到深夜才歇息。 当夜平安无事,第二天,周浩初托人找来几个泥瓦匠,叫他们抓紧时间将倒塌的那段院墙砌起来。 不出齐业所料,段家人急等用钱,果然被逼得想要卖房子了。 小芸她娘上门说这事的时候当着周母的面哭出声来,周母想起自家当年不易,丈夫没钱治病,也是差点卖了房子,好好一个儿媳妇被钱给逼没了,不禁长叹一声,陪着掉了不少眼泪。 “唉,段家的你也别太难过了,人的际遇有高低,咬咬牙就能挨过去,要是没有地方去,就先在我家挤一起。” 小芸陪着母亲过来,也在屋外抹泪。 林贞贞问她“房子能卖多少钱” 燕如海也很想知道,正愁他一个大老爷们不好开口相问,连忙竖起耳朵。 段家的房子和周家大小差不多,照他估计应该在二三十两银子之间,就算枣花大街房价要涨,也不会超过五十两,这笔钱,他紧一紧到还勉强拿得出来。 小芸低声道“伤者的女眷昨天带了人上门来闹,叫我们把房子赔给她。后来有个肯掏五两银子的,还说只要我们把房子卖给他,便担保我哥没事,往后那家也不会再来纠缠,我爹娘担心对方说话不算,还在犹豫。” 众人尽皆默然。 五两银子,靖西的房价都没这么便宜。 但显然买主是个有权势的,能轻易摆平段家摊上的官司。 燕如海有些犹豫,他若是横插一记,对交易双方都有好处,但势必要得罪这位不知名的权贵,对方若是个气量小的,报复他还好说,若是报复韶南可怎么办 韶南见父亲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竟似跃跃欲试想?这浑水,不禁暗暗心忧。 父亲难道就没意识到,段家父子伤人,院墙倒塌,周家闹鬼,这些不过是暴风雨前的电闪雷鸣,就连眼前这暂时的宁静也透着叫人窒息的不安。 19.新鲜……女尸 接下来一整天都太太平平的,燕如海自忖不能在京城久呆,悄悄地在同周浩初商量买房的事。 周浩初叫他先静观其变,过两天看看情况再说。 韶南却越发得紧张,几乎到了草木皆兵的程度。 她实在是不喜欢呆在京城,觉着不管是靖西,还是父亲要去的安兴都好过这天子脚下。 这里权贵扎堆,好似任何的蹊跷事背后都少不了他们参与,而父亲位卑言轻,一旦真正触及到有权有势者织就的那张大网,骤然反弹的力量轻而易举地就能绞死他父女二人,而这不是她弹弹琴就抵抗得了的,这叫韶南深感无力。 其他人看不出韶南所想,只见她哪里不去,什么活儿也不干,整日抱着琴不撒手。 相比之下,林贞贞就勤快得多了,众人的一日三餐她忙活,周母的药她帮着熬,大家换下来的衣服她洗 勤快的姑娘总是能得到更多的好感,连言语时常不着调的周浩初闲下来都能和林贞贞聊上几句。 “林姑娘你是客人,快歇着吧,这多不好意思。” 天气渐热,林贞贞抬起手臂抹了把额头的汗,道“没事。现在人都那么坏,难得周大人肯收留我们白住,燕大人与您是同年,我就是个吃白食的” “呃,这话说的,我只赞同你说的前半句,现在人心不古,坏人确实是太多了。” “是吧,出了门往大街上瞧瞧,别看一个个道貌岸然,谁知道袍子底下藏着什么心肠,没作奸犯科过么,没落井下石过么,没背后造谣说过别人坏话盼着熟人倒霉相比起来,您和燕大人这等古道热肠的正人君子实在太难寻了。” 周浩初搔头“承蒙林姑娘夸奖了,实不敢当,你也别那么悲观,好人还是有不少的。” 林贞贞低了头洗衣裳,半晌轻笑一声,口气似嘲非嘲“我不觉得,说书唱戏那都是假的,哪里出个仁人义士朝廷便要大加褒奖,为什么,想要傻子跟着学罢了,人生下来就自私自利,若是放任自流,必定是天下大乱,谁都不用想好过。” 周浩初没想到林贞贞一旦偏激起来比他更加大逆不道,沉吟片刻,说道“林姑娘,你说的有些道理,但老是这样想,活着就太辛苦了,你可以试着交几个真朋友,帮助朋友也会令自己觉着开心。” 周浩初走后,林贞贞抬头四望,想找韶南说说话,找了一圈没有见到她,最终目光落在虚空里,愣怔片刻,喃喃自语“为什么活着,投生不就是来受苦的么”低下头去,发泄似得用力搓起了盆里的衣裳。 周浩初找来砌墙的瓦匠一共是三个,一个肤色黝黑的老者带两个年轻人。大热的天三人干得汗流浃背,其中一个年轻人明显是生手,干不一会儿就要休息。 反正价钱一早就谈妥了,监工的阿德见状撇撇嘴,由得他们磨蹭,心想翰林院的门房不知从中收了多少抽头。 生手小昆子管老瓦匠叫叔,人很活络,嘴里东家长西家短的,歇息够了起身想找点儿水喝。 阿德烦他,懒得伺候,小昆子在周围转了转没找着水瓢,嘟囔着回来“叔,你有没有闻到一股怪味” 老瓦匠蹲在阴凉地里铲泥灰,没有搭理他,另一个却抬起头来用力嗅了嗅,正巧一阵风刮来,那人微微变了脸色“是有点臭。” “哪臭了别胡说八道。”阿德将这里当自己的半个主家,闻言有些不高兴。 “好像是什么东西放坏了,闻着有点恶心。”小昆子看不出雇主家小厮的脸色,自顾自道,说完了,还伸手往风刮来的方向指了下。 阿德见他指的是黄家旧宅那边,脸色稍霁“那家早就搬走了,空宅子好久没人住,里头啥都没有,快干活吧,别管闲事。” 可尽管他这样说,小昆子却是个不听话的,才搬了不到十块砖,就又故态复萌“你们先干着,我去看看是什么东西烂了,这大夏天的,不赶紧找出来丢掉,等过两天风一吹,那味道,保证你们这边饭都吃不下。” 阿德想要阻止,他已经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往黄家的院子去了。 反正那边没人住,爱咋咋地吧。 阿德气哼哼拿了把蒲扇用力地摇。 小昆子脚步声渐渐去远,人也隐没在灌木杂草之中,只有说话声不断传过来。 “这么高的草,得有好几年没人住了吧,也不知会不会有蛇。” “嗬,嗬嗬,一院子破烂啊,没点值钱的东西。” 阿德觉着这话暴露了那小子的目的。 正待喊一嗓子,叫他别做那无用功了,却听他又在那边瞎嚷嚷“咦,有口井啊,看看水干了没,这天热的,快渴死昆爷了。” “咦,这什么” “我的妈呀,不好了,快来人” 周浩初还在翰林院,这天下午燕如海正好闲着没事呆在周家,就听阿德来报,说一墙之隔的黄家枯井里发现了一具新鲜女尸。 所谓新鲜,指的是人刚死不久,还能看得出来死者的五官长相,京里夏天一惯来得早,这会儿已经颇有些炎热,女尸己然开始腐烂,之前小昆子他们闻到的就是这股尸臭味。 燕如海有些发懵。 前天一发现墙倒了,他们便叫胡俊之去那边宅子里看过,那时候怎么没发现这具女尸,难道因为当时是晚上,胡俊之查看的不够彻底 阿德小心翼翼地问“大人,要不要通知官府” 这等事,自然是要第一时间报官。更不用说还有三个泥瓦匠在旁亲眼目睹。 燕如海挥了下手“去吧,报官的时候实话实说,不要夸张。另外赶紧去和周大人说一声。” 事情虽然不是出在自己家,但黄家的宅院无人居住已久,偏偏这两天因为墙塌了,从这边进出是最方便的。 总之,这又是一桩麻烦事。 胡俊之闻讯而来“大人” 燕如海就问他之前查看的情形,胡俊之万分确定“当时我看了,就是一眼枯井,里面啥都没有。肯定是这两天被丢进去的。” “到底怎么回事走吧,你随我一起去瞧瞧死者,看能不能找出线索。” 胡俊之不过是奉命护送燕如海,不太想掺合这些事,但眼下他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得无可奈何应了。 这么一闹腾,韶南和林贞贞都己听说。 林贞贞立时道“快叫东城兵马司提审那个装神弄鬼的贼人,这具尸体他肯定脱不了干系。” “咱们也去黄家看看吧。” “啊韶南,听说都已经臭了,再说咱们又不是仵作。”林贞贞苦着脸。 林贞贞这话倒是提醒了韶南。 这具凭空出现的女尸,对韶南而言,就像是长久以来,悬在半空的那块巨石轰然落地,出奇的,她再也不觉得心里发慌了。 阿德被她爹支使着跑腿去了,韶南便叫住与她不太熟的胡俊之“胡师傅,麻烦你看着点,一定叫工匠们不要乱走动,免得破坏了现场遗留的线索,也别赶他们走,等衙门来人了好互相做个见证。” 胡俊之看向燕如海,见他没有反对,这才依言去做。 韶南又拉住她爹“爹,你得赶紧拿主意了。” “什么”燕如海还惦记着去查看查验女尸,虽然听阿德说尸体已经腐烂发臭,别说看,靠近了都挺恶心,但他已然将自己提前代入了查案子的燕县令,积极地想知道女子死因如何,这到底是不是一起近在眼前的凶杀案。 韶南低声道“您得亲自出面去找刚认识的那位齐大人,请他派一位厉害的仵作来现场验尸,爹,您可别觉着这是小事,哪那么巧,院墙倒了,跟着就冒出具尸体来,黄家大门锁着,这个抛尸法太不正常了,瓜前李下,咱们和周世叔都不好洗脱嫌疑。” “啊难道衙门的人会因而怀疑咱们”燕如海皱起了眉头。 韶南没作声,侧头望了眼不远处满脸忧色的林贞贞,犹豫了一下方道“现在下定论尚早,未雨绸缪吧,女儿和贞贞赶在衙门来人之前先四处瞧瞧,或许那弃尸之人会留下什么痕迹,爹,咱们人手太少了,您看要不要把此次跟您进京的都先叫来。” 燕如海叫女儿说得也重视起来“我先去找齐业,等你周世叔回来,你同他仔细说说。韶南,你和贞娘两个姑娘家,一定要注意安全。” “放心吧爹,没事的。” 燕如海交待几句,匆匆而去。 韶南拉了林贞贞陪她找线索,贞贞虽然有些洁癖,但有了之前的那番铺垫,只要不叫她去看尸体,她也就捏着鼻子从了。 可惜弃尸之人不知是经验丰富还是早有蓄谋做足了准备,枯井周围寥寥几个脚印都是阿德和三个工匠留下的。 除此之外,院子里还有成片扫帚扫过的痕迹。 街门不出所料挂着把大锁,铁链子和锁都锈迹斑斑,也不知多久没人动过。 离枯井很远一棵邻街的树上有攀爬的迹象,韶南不是专业的查案捕快,但看绳索留痕,与周家后园几棵树上的差不多,应该是扮鬼那小子留下的。 林贞贞缩着肩膀抱怨“啥都找不到,韶南,你拉着我,还不如找只狗来闻闻味儿,快回去吧,这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20.曾子杀人 “这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林贞贞说这话不过两天,便晓得了对手这步棋的厉害之处。 发现尸体当天,燕如海去了东城兵马司衙门,却没有找到齐业,听说他被上司派去查魏国公府失窃的案子了。 燕如海又打听他叫人押送来的那个装鬼的贼人现在如何了,当差的看他认识齐业,勉强去查了一下,说上午案子就已经结了,因为没给周浩初家里造成什么损失,只以“私闯民宅、装神弄鬼”两条罪名惩戒一番,罚银五两,又按律打了八十板子,然后将人放了,着他立刻离京,返回原籍。 燕如海虽然觉着有些不是味,却也无可奈何。 且说东城兵马司接到报案之后,很快派了仵作和一队官兵赶去现场,把黄家旧宅和周家后院都好一通搜查。 仟作简单验过尸,叫人找来一扇门板,把尸首放上去,上头蒙了布单,抬回衙门再说。 还是看在匆匆赶回来的周浩初面上,这位生面孔的仵作不情不愿说了几句“死者年纪不大,是不是处子再说,身上有多处外伤,都是死前所受,死因得回去细查,如无意外应是窒息而亡。这女子死前遭了不少罪。” 在场的不管是男是女,望向被黑布蒙起来的尸体,心底都忍不住泛起一阵浓重寒意。 因出了人命大案,又确定是他杀,兵马司的兵卒把死人弄回去,立刻向提刑按察使司做了报备。 提刑按察使司没有让他们把案子送过去,而是派了个姓卫的佥事过来,叫东城兵马司协助破案。 办案人不管是高手庸手,发现了尸体,都知道首先该做的是确定死者身份。 经过仔细核验,女子已经死亡大约有三到七天,那口枯井只是抛尸地点,还要看她之前藏尸的环境才能确定。 因为才刚开始腐烂,面部未受影响,到是未费周折就在失踪的人里面对上了号。 城南有一家卖胭脂水粉的小店,店家姓窦,大家都唤他作窦老实,窦老实的二女儿年方十七,闺名兰兰,生得俊俏加上手巧会打扮,是个远近闻名的小美人儿,今年三月三赶庙会,人多一时没看住,家里人再就找不着了。 窦家报官之后,一直没有消息,两口子也没心思开店了,整天浑浑噩噩的,虽然都知道孩子怕是遇上坏人了,但总归抱着一丝侥幸,想着哪怕是被拐卖到了穷乡僻壤,只要人还活着,说不定就有重聚的一天。 不曾想现实这般残酷,窦兰兰不但已经香消玉殒,还死得这样惨法。 在知道宝贝女儿是被人囚禁虐杀之后,窦老实两口子直接就崩溃了。 夜幕降临之后,窦家人带着个道士拉了一大车香烛纸钱来到枣花大街,一边痛哭一边喊着窦兰兰的名字给她招魂。 哭声隔着院墙传进来,凄惨悲切,真叫人耳不忍闻。 这一夜周家所有的人全都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第二天一大早,周浩初洗漱后见到燕如海,第一句话就问“你在京里也耽误好几天了,什么时候起程,不行师爷就慢慢找吧,别赶不及赴任。” 燕如海如何不知道周浩初的真正用意,只道“来得及,再等等。怎么,怕我们太多人吃穷了你” 周浩初苦笑着在他肩膀上拍了一记,不再多说,去探看老娘。 周母这几天得林贞贞照顾,不觉又动了催儿子成亲的心思,话里话外打听林贞贞家里的情况,极力挽留她多住几日。 林贞贞红着脸低头干活儿,只听不吭声,看着到有几分不拒绝的意思。 她本来就生得不差,这么一端详,越发有几分小家碧玉的温婉。 周浩初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副情形。 等从母亲房里出来,他有不少话想跟林贞贞说,正思量如何开口,林贞贞却抢先道“周大人,您别往心里去,刚才我是不想叫老太太心里不高兴,其实我还有好久才能出孝呢。” 周浩初顺着她的意思道“我明白,林姑娘,谢谢你这几天帮忙照顾我娘,既然这样,你早些跟着燕兄去安兴吧。” 林贞贞没料到周浩初会这么说,咬着唇望向他,一双眼睛中有幽怨闪过。 “您对那位黄姑娘就这么念念不忘” 周浩初刚听这话有些茫然,但他很快胡乱点了下头,丢下一句“抱歉。”转身匆匆离去。 林贞贞望着他的背影,说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失落还是生气,闷闷不乐一路踢着小石子回到后院房中,想和韶南抱怨几句,说说周浩初的坏话,却见韶南独自临窗而坐,眼望窗外发呆。 面前正放着她那张宝贝古琴,她一只手无意识地拨弄着琴弦,发出“仙翁”“仙翁”的声音,不知在想什么。 林贞贞见状顿时泄了气唉,算了,人生本已是充满了苦难,何必再自寻烦恼人家好好的一个新科进士,想讨什么样的媳妇没有,本来也瞧不上我这等的,我不能因为他这几天同我多说了几句话,就生出非分之想。 韶南没注意到林贞贞气鼓鼓地进来,父亲此次带来京里的人手,除了阿德还留在家里跑腿,其余的人已经全部被她打发出去。 有的去查窦兰兰失踪时的蛛丝马迹,有的正满京城药铺寻找那个被打了八十板子的贼人,还有几个假装过路的,悄悄盯住枣花大街,查到底是谁在暗中窥探着周宅。 就连胡俊之都由她爹说动,跟着隔壁的段家父子探看被打伤那人去了。 韶南还想查一下黄家当初把宅子卖给了什么人,为什么闲了好几年没人来住,可燕如海跑了好几趟兵马司衙门,都没能见到齐业,不知是真的忙,还是听到什么风声躲了。 眼下能做的似乎只有这么多了,韶南忍不住想,藏在暗处的一定不是慧行,那贼僧绝无这样的能力与耐心。 再说窦兰兰由失踪到死亡隔了好几个月,这期间她在哪里,都遭遇过什么那会儿慧行还藏身东华寺呢。 这么看来,有麻烦也是周世叔的麻烦,她父女只是适逢其会,只要父亲这会儿拍拍屁股离开京城前往邺州,便可置身事外。 但她爹又岂是那种人 只好到时见招拆招了。 韶南越发讨厌起京城来。 荒宅枯井发现妙龄女尸这事发酵起来很快,随着外头议论渐多,周浩初的脸色一天难看过一天,他虽什么也不肯说,只是一个劲儿地催促燕如海起程,但韶南打发出去的人还是将闲言碎语听了回来。 谣言最早的起处竟是翰林院。 那些杂役们指指点点,说庶吉士周大人找了瓦匠回家砌墙,谁知隔壁废园子的枯井里竟藏着一具女尸,被瓦匠凑巧发现。 那女子刚死没几天,年轻貌美,身材窈窕,听说失踪好几个月了,她爹妈这几日每晚都去周大人家门口哭云云。 一开始这些议论集中于死了的窦兰兰如何丽质天生,死前受尽凌辱,既可悲可怜又刺激着听者那卑劣的臆想。 但很快风向就变了。 知道发现尸体那井是在谁家院子里么怎么,还不知道来来,我同你讲。 且说周大人当年订过一门亲,两家邻居,对,就是那宅子的旧主,周大人那会儿还没考中进士,女方父母嫌贫爱富,悔了婚,把女儿送去给人当小妾,没过多久,因为行为不检点又被送回娘家,死在那院子里。后来那家人就搬走了,房子一直空着。 周大人一直没成亲,都二十好几快到三十了,从他考了秀才就好多人给他介绍,可不管什么样的,一概不考虑,哪个正常男人会这样 这么些年,就他和老娘两个人住,家里连个佣人都没有,院墙塌了,无遮无挡就能进入邻居家,你说可怕不可怕 等这些恶毒的猜测传到周浩初耳朵里的时候,已经是大半个翰林院的人都知道了,街头巷尾也出现了风声。 周浩初气得手脚发抖,偏偏拿那些传谣信谣的小人没办法。 对一个庶吉士而言,个人清誉胜过生命。这分明是要彻底毁了他。 韶南这边查了两日,收获甚微。 只查到京城今年颇不太平,失踪的绝不止窦兰兰一个,光是三月三的那场庙会全城就有十几家丢了孩子,当中以美貌少女居多,之后五城兵马司全力打击拐子,情况才有所好转,但除了个别的找回来了,绝大多数到现在还渺无踪迹。 发现尸体的这还是第一起。 坊市间都传庶吉士周大人这些年将自家弄成了一个巨大的淫窟,有许多来历不明的少女被囚禁其中,不见天日。一旦殒命,就埋入邻居家的废园子里了事。 燕如海义愤填膺“贤弟,我陪你一起去见座师,请他老人家出面,着五城兵马司即刻抓捕造谣之人,肃清流言,还你清白” 周浩初恨恨地道“这真是欺人太甚。” 他没有告诉燕如海,今日侍讲学士特意找了他去,叫他注意言行,并且暗示若是风评太差,他那庶吉士怕是难以保住。 21.骑虎难下 二人去尚书府递了帖子,座师张毓明明在家,却推说身体不适,没有叫见。 管事的之前拿过他俩不少好处,板着脸出来,先喝斥燕如海“大人问你因何还不去邺州上任,不管什么原因,到得迟了,吏部可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说完不听燕如海解释,径直把他俩带到大门口,又同周浩初道“大人说了,他在西山有个避暑的庄子,你若不想在枣花大街住了,可以先去避避风头。” 二人这才明白,原来座师张毓对这两天发生的事并非一无所知。 只是他摆明了态度,不想替周浩初出头。 虽然张毓为人一向如此,燕如海还是颇为失望。 回到周家,他忍不住在女儿面前抱怨了几句,又道“你不是一直吵着要替为父分忧吗且看看你周世叔这事,还有什么办法可想” 他同韶南说这话,不过是死马当成活马医,说完想想不放心“张老尚书不愿插手,搞不好心中有数。” 一场会试下来两三百门生,在张毓眼中,他和周浩初前程有限,点拨两句没什么,为之担干系就犯不着了。 但这也说明了,那暗中算计他们的人不寻常,连张毓这样的朝中大佬都为之忌惮。 韶南走到哪里都带着她的琴,就连此时冥思苦想,一手也虚按在琴弦上。 周浩初最近烦心事多,一直没抽出空来听她弹琴,听好友这般说,光棍习气发作,恨恨地道“别叫我知道他是谁,大不了鱼死网破” 韶南接言“周世叔,人家怕是不想要你的命。” “那要的是什么”林贞贞忍不住插嘴,她己经竖着耳朵听了老半天了。 “问得好。若是知道对方这样做的目的,我们差不多就有办法顺藤摸瓜,找到正主儿了。” 燕如海叫她说的紧张起来,赶紧打发阿德出去守着。 “爹,无需如此,这只是女儿的猜测。我们知道但凡做事必有所图,设局越复杂,所图越大。像东华寺粥铺那事一直找不到下毒之人,便是因为大家都想不出,那人图的什么,但在这里,却是太好猜了,周世叔所有的,最值钱就是这座宅院。” 周浩初吃惊“为什么不是我渊博的学识,天才的脑袋” 众人一时无语,没想到他这时候还开得起玩笑。 韶南滞了滞,佩服地看向这位世叔,由衷道“对方竟没发现,太瞎了。” 周浩初点点头,示意她继续。 经韶南这一提醒,他确实有了拨云见日的感觉。 “为什么我这么想,大家不要把目光局限在周世叔一人身上,稍微扩一扩,枣花大街的房价涨了,照周世叔所言,等国子监搬来,会涌进不少有钱人在周围买房租房。这附近最近不太平,虽然对手狡猾,手段不一,到最后却都与房子有关。” “段家”燕如海如醍醐灌顶,一下子想起来他动念要买段家房子的事。 “黄家的房子早已经卖了,段家最明显,买房的人明确表示,会帮他们家摆平麻烦,父子俩被人赖上本就有蹊跷,很可能连药铺也在暗中配合。” “这个好证实,请个大夫不,叫胡师傅亲自去试探一下。” 胡俊之今天一大早就出去了,说是有个在京的兄弟遇到点难处,此时屋里就只有燕家父女、周浩初以及林贞贞四人。 韶南却并不赞成“打草惊蛇,没那必要。” 周浩初仿佛才认识韶南,好奇地问“贤侄女,那你说该怎么办” “对方设局因人而异,因为周世叔在翰林院,前程远大,所以花了不少心思针对你,先是装鬼,想闹的人心惶惶,为发现女尸做好铺垫,跟着借窦兰兰之死败坏周师叔声誉,因为对方知道,只有如此,才能断送一个庶吉士的前程,彻底毁掉他。这一连串动作可谓是环环相扣,但我想,在那些寻常百姓身上,此人必不会下这么大的功夫,只要我们去查,就一定能揪到他的狐狸尾巴。” 燕如海顿时来了精神“查什么你快说。” “房契。看看黄家的房子现归何人所有,这附近又有多少户人家最近把房子卖给了他。” 周浩初连连点头“不错,那人现在手里说不定已经有了枣花大街不少房子。” “就怕东城兵马司未必肯方便。”燕如海找过几次齐业,对方都避而不见。 “我去。”周浩初面露决然之色,“我今天一定要见到枣花大街的房册,官府若敢阻挠,豁上庶吉士不要,我也要闹他个翻天覆地。” 不等燕如海劝他,他对房内三人深深一揖“燕兄,这事你们就别管了,万一兄弟有个什么好歹,家母多病,还望照拂一二。” “那是自然,燕某定将伯母当作自己的母亲看待。只是,唉,算了,还是我陪你一起去吧。” 周浩初摆了摆手,转身欲走。 “周世叔,”韶南不再犹豫,开口唤住他,“你带我去吧,我有办法叫他们把房册拿出来。” “什么办法”几个人一齐追问。 师父离开的这三年,韶南领悟了三支琴曲,包括拿来抓鬼的风雷引在内,三支琴曲各有妙用。 但实话太过惊世骇俗,韶南决定还是委婉一些,先糊弄过去。 “呃,是这样,我不是学了古琴么,有一支曲子,我弹起来很容易就能把人听睡,只要管册子的人睡着,周世叔想怎么看就怎么看,想看多久就看多久。” “”自从韶南来了京城,还是第一次说这么不靠谱的话。 余下三人面面相觑,好半天才敢断定她不是在开玩笑。 韶南也知道很难取信于人,赶紧找旁证“不信问贞贞,她好几次就被我弹睡了。” 林贞贞显然并不相信那是韶南的功劳,不好扫她面子,干笑一声“那要这么说,还不如带点蒙汗药去呢。蒙汗药其实就是麻沸散,我知道怎么配。” 韶南手下古琴“仙翁”两声“咱们来试试。” 为叫三人都有切身感受,韶南没有单独针对林贞贞,她也怕吓着大伙,有意控制,足足弹了一盏茶的时间,周浩初才掩手打了个哈欠。 结果这个哈欠就像会传染一样,三人很快伴着琴声哈欠连天,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周浩初恍惚间不知身在何处,跟着骤然而醒,才知道是打了个盹。 虽然他自觉是一连几晚没有休息好,被舒缓的琴声引起了困顿,但韶南露这一手还是令他惊为天人。 “不错不错,虽然应不了急,但若善加谋划,贤侄女的这桩本事往后必能派上大用场。” “那咱们就好生商量一下,去东城兵马司先把房册看了。” 办法有了,还缺块敲门砖。 若是兵马司的人根本不让进门怎么办进了门又见不到人,又或者见到人三两句话打发了,根本聊不上一盏茶功夫,这些情况都不得不虑。 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周浩初将心一横“人家逼我到这份儿上,我也只能拼死还击,借座师他老人家的名号狐假虎威一遭,过后再去负荆请罪。” 周浩初亲自捉刀做了张毓的假名刺,堂堂庶吉士出手不凡,估计除了张毓本人和他的亲信没人能看出不妥来。 这事要是传出去,不但狠狠得罪张毓,周浩初个人的前程基本也完了。 “燕兄,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估计去了拿座师的名刺一唬,他们就老老实实把地册交出来了,用不着叫贤侄女也跑一趟,你父女赶紧去邺州赴任,免得座师怪罪下来,你跟着吃瓜落。” 按说张毓的名刺该由尚书府管事去递,但周浩初作为门生也勉强说得过去。 这种由上至下的名刺,代表了朝中大员的意志,东城兵马司的人必然不敢怠慢。 燕如海看看女儿,事情到了这步,若换一个人,他绝不会跟着去趟浑水,可周浩初是他最好的朋友,足以性命相托。 “我父女陪你去吧,以防万一。行了,安兴那边一连死了四任县令,我之处境又比你好多少当我是朋友就什么也不必说。” 到这个时候,他再也不敢想把韶南留在京城了,是以也不再隐瞒安兴那边的情况。 惹得韶南和林贞贞一齐惊讶地望过来。 商议妥当,燕如海父女陪着周浩初前往东城兵马司街门,林贞贞留在家里照顾周母。 路上,燕如海和周浩初话很少,显然心中颇有些紧张。 燕如海看着韶南将琴裹成一个包裹抱在怀里,有心叮嘱两句,又不知从何说起。 很快到了东城兵马司外头,这两天老是来,守门的兵卒认得两个七品官。 等周浩初拿出了张毓的名刺,感觉得出,众人态度明显变得不同。 周浩初也不说要找齐业了,直接求见指挥使大人。 东城指挥使只有正六品,收到礼部尚书的名刺看样子有些惶恐。 三人察言观色,都觉着接下来应该顺顺利利,查个官府登记的房册而已,不会有什么波折了。 哪知道周浩初刚开了个头,对方就面有难色地道“两位大人,不是本官不给方便,东城所有登记,包括枣花大街的房契记录,早在一个月前便被借走了。” “谁借走的” 指挥使抱歉地笑笑“请恕本官不便相告,这样吧,明日我去张尚书府上,当面向大宗伯解释。” 燕如海不由微微变了脸色。 这岂不是非露馅不可 韶南自来了衙门,一直规规矩矩站在他身后,以致他想看看女儿是何反应都不方便。 周浩初还不死心“大人麾下不知何人管着这块事务” “是由一位副指挥使带了四个书吏。” “我需得见见这五人。” “也不在” “啊” “一并借走了。” 在家的时候那么商量,竟未料到出现这种状况,周浩初冷汗不由地下来了。 22.峰回路转 周浩初为人机敏,只略作权衡,就知道自己己然没有了退路。 要是这么铩羽而归,一无所获,徒然送个把柄出去,就等着被对头欺负的家破人亡吧。 他咬了咬牙“大人知道,周某最近受到的那些污蔑,皆因有人看中了我家的房子,想害我身败名裂,贵司不加制止,任由小人传播流言,如今又试图包庇那大肆兼并房舍的杀人凶手,用心何在难道非得逼着周某到圣上面前告御状” 那指挥使听他道破,假假一笑“周大人休要强加罪名,那女尸案自有提刑按察使司在查,要不要我把那卫佥事也请过来东城兵马司的活不好干,上头方方面面都盯着,房契的情况对外封锁,也是朝中大人的意思,便是担心出现你说的这等不法事,若是大宗伯当面,我必定如实相告,两位大人么,呵” 燕如海帮着争了一句“我等此次前来,便是座师的意思。” 趁着这功夫,周浩初抬眼看向站在燕如海身后的韶南。 对视之际,韶南目光微闪,手指隔了包裹在琴弦的位置轻拂了两下。 非得敬酒不吃吃罚酒。 若不是担心闹大了不好收场,韶南有的是法子泡制面前这个六品官。 周浩初心念电转,相较就在衙门里动手,一是变数太多,再者也没有那么多时间给韶南弹琴,不如将人引到外边,扣下来,再想办法撬开他的嘴。 他接着燕如海的话道“大人想单独对我座师讲也行,燕兄明日便要离京,带着家人赴任邺州,我在外边的酒楼订了一桌,一会儿给他父女践行,到时座师他老人家也会到场。时间不早了,咱们这就过去吧。” 指挥使闻言一怔。 真的假的 他到是没想过周、燕二人胆大包天,打着座师的旗号来他这里招摇撞骗,毕竟拿个假名刺给他是要留下把柄的,但是骗他去酒楼可不用承担什么风险。 若自己信以为真,跟着去了,对方大可借酒装疯,威逼利诱。 就算他什么也不说,只要他和周浩初一起喝酒的消息传出去,就足以帮姓周的摆脱不利传闻。 自忖识破了周、燕二人在诓他,他是怎么都不肯上当,一个劲儿推脱“今天不成,我还有许多公务亟待处理,魏国公府失窃的案子到现在还没有头绪,一会儿只能在衙门里随便吃点,夜里还得加班。” 对方这等反应,叫周浩初无计可施,一时僵持在了那里。 连韶南都觉着十分棘手。 怎么办 现在就直接翻脸来硬的好不好 就在这紧要关头,屋外当差的脚步匆匆,站在门口大声禀报“大人,魏国公来了” “啊”不但韶南三人吓了一跳,就连指挥使本人也暗暗吃惊。 “你说小公爷这会儿来咱们衙门了”指挥使不敢怠慢,连忙站起身。 天知道他刚才不过是随口一提,因为那位小公爷名气大才拿他当挡箭牌,谁知人不抗念叨,还真把他给念叨来了。 那当差的回道“刚到门口,属下见是魏国公府的车驾,便上前问了一句,随车的家将说国公爷本人就在车里,门房不敢阻挡,已经放行了,属下腿快,大人这会儿出迎,差不多能在院子里碰上。” 指挥使不及多问,挥手叫他退下“行了,我知道了。” 随后他扭头对周、燕二人歉意笑笑“两位大人,不好意思,今天只能这样了,我得赶紧去迎接魏国公。” 都知道魏国公崔绎不好惹,但那得看什么时候,此时由于他突然到来,搅乱了周浩初他们的计划,更叫人不由地生出些许怀疑最近他与东城兵马司往来频繁,那个使尽了卑劣手段,妄图霸占枣花大街大片房屋土地的当朝权贵该不会就是他吧 想到此,周浩初哪还有回避之意,不顾规矩道“既是凑巧遇上了,我和燕兄合该也去给小公爷见礼,当面请个安。” 那指挥使扫了他们一眼,顾不得多言,当先匆匆出门,唯恐去得晚了,惹崔绎不快。 韶南抱着琴跟在父亲身后,自屋里出来,远远就见一辆车驾径直进了兵马司的大门,气派大得很,前呼后拥足有几十号人。 指挥使站定,抬手整了整衣冠,这才迎上前去,随车走了十余丈远,直到穿过院子,来到台阶前,那车驾才停下。 魏国公的随身小厮上前撩起车上挂着的珠帘,崔绎自车里下来。 这位小公爷生得极好,面如冠玉,两道剑眉颇显英气,双目顾盼生辉,鼻骨挺直,只是唇有些薄,隐约透着些无情。 他脸上虽然带着笑意,东城兵马司的人却不敢有丝毫懈怠,这些日子打过交道,亲身领教这位是真的难缠。 天气热,崔绎穿了件平素绡的白色袍子,绡衣上嵌了金丝银钱,于太阳底下微微闪光,玉饰衣带当风,衬得他人越发神采英拔。 周浩初他们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小公爷,虽然暗中戒备,却也忍不住以貌取人,赞了一声。 崔绎下车之后,目光先扫视一圈,似是有些诧异东城兵马司衙门里怎么有这么多外人在,尤其在韶南脸上停留了一瞬。 指挥使上前见礼,他含笑点点头,往台阶这边走过来。 周浩初和燕如海赶紧由台阶上下来,指挥使凑在崔绎耳边嘀咕几句,崔绎再看向他们,目光就透着了然。 “庶吉士周浩初、安兴县令燕如海见过魏国公。” 韶南跟着父亲裣衽一礼。 崔绎注意力明显在周浩初身上,对即将去安兴的燕氏父女也就多看了刚才那一眼。 “周浩初啊,怎么,你那事还没完” 指挥使一旁插话“国公爷,您快里边坐着凉快凉快,我叫他们上茶。” 崔绎笑看他一眼“这叫人凉快凉快可不是好话,罢了,我刚才喝过茶了。” 指挥使汗都冒出来了“卑职哪是那意思,您唉,您就别拿卑职开心了,您上座,容卑职把这两天查到的情况一一禀报。” 崔绎笑了一声,进屋一撩袍襟,在座位上坐了下来。 指挥使待要去拿自己珍藏的茶叶,一旁国公府的小厮崔平已主动接手,拿出茶叶泡茶去了。 指挥使不敢小瞧崔平,连忙道谢“劳烦小兄弟了。” 说完他坐到了崔绎身边,瞧向周浩初三个,便想趁机赶三人离开。 “周大人呐,我得跟国公爷汇报案子,你看你和燕大人是不是先” “案子不着急,反正这么多天也没查到什么头绪,估计着人早跑了。”崔绎慢条斯理将他打断,也不管指挥使当面能不能下得了台,自顾自道,“听周浩初说说,两天光听人说起他和那女尸了。” 几人不知他是好奇,还是别有用意,但堂堂国公发了话,指挥使不敢不听。 周浩初心中一动,不知怎的,崔绎只说了两句话,便叫他有了柳暗花明之感。 他顾不得去想这份直觉到底由何而来,赶紧捡着要紧的把事发经过说了说,又道出今天来东城兵马司的目的。 周浩初讲的时候有意未提座师张毓给他名刺这一细节,但架不住指挥使在旁补充。 崔绎显然比在座的都了解张毓的为人,似笑非笑瞥了周浩初一眼,害他吓出一身冷汗来,转而问那指挥使“哦枣花大街的房册被人借走了” “是,连人一起借的。” 崔绎修长的手指在一旁桌案上轻敲两记“这有何难。想来指挥使大人一定不会忘记是何人来借的,对不对” “是,是。”指挥使面现难色,低头掏出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 这时小厮崔平端了个茶盘送上茶来,屋内诸人见者有份,连韶南都有一杯。 送至崔绎跟前的杯盏与众不同,明显不是此处衙门的。 大家纷纷欠身致谢,屋内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 崔绎拿过那杯茶,不喝,只漫不经心将盏盖拿在手里把玩,吩咐崔平“你带两名侍卫,跟着兵马司的人去药铺,把伤者弄回来,请梁太医给他好生瞧瞧。” 崔平应了一声,见他没有旁的吩咐,出门点人去了。 崔绎又和颜悦色地同周浩初道“你说姓段的那家要卖房子,可知道已经卖了没有” 因为燕如海曾动念要买隔壁的宅院,周浩初一直关心着这事,还真知道,一听魏国公问话,立刻回答“回国公爷,还没有。” “那就好。既是要卖,那本国公就买下来吧,看周大人的面子,给他个公道价还是没问题的。” 周浩初大喜过望,魏国公此时买房的意义绝不在那几间破房子上,连同他刚才对小厮下的那命令,这是要参合进来,为自己出头啊。 指挥使急了“国公爷” 崔绎笑眯眯看向他,薄唇带着几分寒意“现在你可以告诉我,是谁借走了兵马司的房册。” 23.小公爷的异类论 堂上静悄悄的,这种叫人窒息的安静化为巨大的压力,令得堂堂指挥使,一个正六品的官员透不过气来。 他没怎么挣扎,便老老实实回答“是驸马府的大管事申洪。”完了觉着不妥,眼珠转转,又欲盖弥彰地补充了一句,“伍驸马应该并不知晓这事。” 崔绎未置可否笑笑,夸了他一句“你不错,放心吧,本国公不会叫你难做的。” 指挥使长出了一口气,连连称谢。 周浩初和燕如海不知其中诀窍,还在想那位驸马爷涉事有多深,会不会事有凑巧冤枉了他。 指挥使适才提到的驸马伍高朗在大楚朝这么多驸马里头算是异数,他尚的福庆公主是先帝的同胞妹妹,荣宠几十年未衰,伍高朗颇有手腕,大楚朝驸马不能为官,他广交权贵,修园子办诗会样样玩得精通,听说暗中还把持了不少赚钱的产业。 他和福庆公主一共生了四个儿子,前三个都在外地主持一方军政,最小的名叫伍丰吉,夫妻俩舍不得他离京出仕,留在京城游手好闲,整日与康宁侯世子等人胡混,是个五城兵马司的官员们一听到名字就头疼的小霸王。 崔绎歪头摸着下巴,漫不经心地想了想,把一旁侍立的国公府管事叫过来“陈管事,你去找着伍丰吉那小子,约他晚上出来吃个饭,别用我的名义,有了,就说三弟请他。” 陈管事一看就是常干这等事,神色半点看不出有异,正儿巴经地请示“可要通知三爷到场” 崔绎摇了摇手指“不用,到时候你去,问问他从我爹那里拿的龙虎增益丹打算什么时候给钱,我爹虽然不在京里,但总欠账不还可不是大丈夫所为,那丹药每颗都老贵了。” 指挥使闻言脸上顿时有些扭曲,低头勉强忍住了魏国公的亲爹是个举朝皆知的败家子,能练出什么好丹来看来这位爷对他爹私下里做的那些糊涂事全都了如指掌,平时引而不发,时机一到就敢向人狮子大开口。 陈管事应了声“是”,知道他还未交待完,站着没挪窝。 果然,就听崔绎继续道“他要是哭穷说钱不凑手,你就问问他,听说他们家在枣花大街买了栋宅子,反正也不住人,空了好几年,就拿那个顶吧。只不过那宅子里刚出了桩命案,本国公嫌晦气,叫他顶账之前先把案子结了。” 指挥使小声在旁提醒“国公爷,听说那整条街的房子都准备推倒了,等国子监搬到附近之后,驸马爷要在枣花大街新修一个大园子。” 原来如此,韶南三人听得真切,这才彻底明白了。 枣花大街住的多是穷苦人,只出了周浩初这么一根高草,庶吉士虽无权柄,前途却远大,只需在翰林院一打听,就知道周浩初的脾气又臭又硬,加上出身寒门没有根基,这位伍驸马自然懒得花心思收买,连接触都不曾,直接祭出阴谋诡计,打算将他打落尘埃,拔掉这钉子户。 崔绎微哂“等本国公买了段家的房子,他还建得起园子” 周浩初感动地道“多谢魏国公为周某主持公道。” “空口白话,诚意呢” “”满腔感动一下子就变成了尴尬。 崔绎似真似假开了句玩笑,欣赏过周浩初的窘迫方道“谢就不必了,两位都是张老尚书的得意门生,这些乌七八糟的事他不好出面,托我从中说合一下,帮你脱离困境。” “座师他”周浩初欲言又止,他太知道张毓的为人了,明摆着这话里有玄机,可崔绎都这样说了,他也只好默认下来。 韶南假装自己是个隐身人,不声不响站在父亲侧后方,崔绎每说一句话,她便悄悄用余光打量指挥使、周浩初以及她爹的反应,对比下来不由地大为揪心指挥使是个会见风使舵的,周世叔相比起来耿直些,但到底不傻,最单纯的就是她爹,认准了崔绎是好人,立马放下成见,人家说啥他都信,真是要了命了。 崔绎到像是被周浩初一语提醒,跟着吩咐陈管事“差点忘了,你把张老的意思也同伍丰吉一并说说,周大人光风霁月,造谣欺负老实人就不怕遭报应么,张老的名刺呢,在谁那里” “在卑职这里。”指挥使赶紧把那张假名刺双手交上。 崔绎不客气地接过来,随手就递给了陈管事。 “老实人”周浩初、燕如海见状齐齐松了口气,名刺到了崔绎的手里,有他为己方出头,看来这次是真的死里逃生,化险为夷了。 都说大恩不言谢,周浩初不清楚小公爷适才调侃自己是不是那意思,张了张嘴,习惯了口无遮拦的人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崔绎却好像只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的事,见状竟还安慰起了周浩初。 “行了,你也不要觉着有什么,生于世间,若是与大多数人不一样,总是会过得格外艰难些。” 周浩初眼神一黯,知道他指的是自己老大年纪一直不成家,方才招来那么多闲言碎语,叫对手看到了可趁之机。 “您是说人们总习惯于排除异己。” “不不不,这不是异己,没人会去管是不是对己有害,只要与我不一样,那就是错的,可以尽情联起手来鄙夷践踏,这是人性最丑陋之处,对待异类,人们总是无情又特别残忍。” 说完这番话,小公爷崔绎并没有多做停留。 他往外走,那指挥使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嘴里念叨个不停“国公爷,您放心,府上?G的玉器、宝贝都已经画了图,给相关的铺子发了下去,黑市也同样打了招呼,贼人若敢脱手,卑职这里第一时间就会得到消息,城门口在全力搜检,除非他插上翅膀,休想出城” 韶南跟着父亲毕恭毕敬将崔绎送出兵马司衙门,又看着人上了马车,这才小声道“咱们也回吧。” 周浩初犹自伸长了脖颈,目送崔绎的车驾远去。 韶南只看他那一脸的意犹未尽,就知道那位小公爷不单令得周浩初感激涕零,更用寥寥几句“异类论”折服了他。 此刻周世叔心中激荡的大约都是“士为知己者死”的豪情吧。 回去的路上三人都有些沉默。 等到家一进门,早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的林贞贞就迎了出来,紧张地望着三人。 周浩初摆了摆手“没事了。” 林贞贞顿时松了口气,跟着喜笑颜开,追着韶南问“怎么回事,快说说,韶南你弹琴了吗,坏人是谁为什么说没事了” 韶南便将方才在东城兵马司衙门遇到魏国公的经过给她说了说。 “啊这么说要害咱们的是个姓伍的驸马那位小公爷真是厉害,咱们这里愁死个人,他三言两语就给解决了,用说书唱戏的话说就是霹雳手段,菩萨心肠,韶南,他长什么样子” 韶南只看周浩初和父亲的表情,就知道那两人也是一般的想法,不由轻哼了一声,放琴于桌上,背对三人,眼不见为净。 “是啊,这位菩萨确实手段了得,抓住驸马爷的痛脚白得了两栋房子,张老尚书背了黑锅还得承他的情,这些好处之外,还叫一位七品县令,一位未来翰林感激得恨不能肝脑涂地。” 燕如海不爱听了“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 林贞贞讪讪地道“那也很了不起,是不是” 韶南没吱声。 就算是她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年纪轻轻的魏国公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周浩初激动过了,同燕如海小声商量“燕兄,你明日别忙走,咱们在家里请请小公爷吧,大侄女说的虽然也有道理,但人家毕竟对我有大恩,我不能因为小公爷也得了好处就坦然受之。” “这是当然。” 燕如海当即决定推迟两天再出发。 周浩初向翰林院请了假,他在东城兵马司亲眼目睹崔绎是如何讲究,双唇不沾外边的茶水,唯恐请不来那尊大佛,亲自跑去魏国公府送上请帖。 韶南和林贞贞帮着收拾了整整一天,周家的破院子焕然一新,只将她累得腰酸背痛。 眼见周浩初和父亲请个客还如此诚慌诚恐,担心人家不赏脸,她忍不住瘪了瘪嘴。 当她不知道这些权贵惯会恩威并施。 这会儿姓崔的正想施恩呢,恨不能解衣衣之,推食食之。你们主动请他,他焉有不来的道理 “会来的吧韶南你说那人会不会来”林贞贞都要好奇死了。 “会,会,服了你”韶南没好气。 林贞贞喜滋滋道“这我就放心了,没白忙活,等那小公爷傍晚来了,咱俩就躲到屏风后面偷看。” “” 这天天色将晚,魏国公崔绎果然如约到访。 24.小公爷的关照 周家的院子虽然经过精心装扮,但架不住底子太寒酸了,韶南、林贞贞觉着诚意十足,可在魏国公府的下人看来,实在是有些难以落脚。 不过小公爷心情颇佳,什么也没说就进了院子,还给周母带了份十足用心的礼物。 他这一天可没闲着,坐下来刚好同周、燕两人说说事情的进展。 酒是周浩初买回来的,菜是请了据说曾做过御厨的老师傅来家里现做,林贞贞在厨房打了会儿下手,就把上菜的活儿交给阿德了。 她拉着韶南,蹑手蹑脚跑到酒席旁边的屏风后面,趴下身子偷听偷看。 “驸马府己经同意割爱后面出事的宅院,这样不管段家的房子卖不卖我,大家往后就都是邻居了。” 说话的正是崔绎。 话是这样说,在座的几人今天白天己经接触过段家,都知道那房子是肯定要卖的。 段大生这辈子接触过最大的官儿就是副指挥使齐业,听说有位驸马爷在图谋他的房子,当场吓得魂飞魄散。 讹他的伤者家属一落到魏国公府侍卫手中便气焰全无,叫崔平轻而易举拿到了口供原来还真是驸马府的人在后头策划的。 受伤的是城南一个无赖头子,前段时间他手下人不长眼,打伤了驸马府的一个管事,小霸王伍丰吉放话要把他活活打死。直吓得老东西送礼打点,又跑了去负荆请罪。 伍丰吉就开恩给他安排了个碰瓷的活儿。 段阿柱失手把他推倒的时候人还好好的,等送到药铺,家属把段家父子拦在外头,里面由驸马府的家将动手,几棍下去,腿断筋折,算是给个教训,看在做事有功的份上保住了性命。 一边是视人命如草芥的皇亲贵戚,一边是同样惹不起但肯掏银子的魏国公,段大生自有小民的智慧,担心卖了房子之后驸马爷那边儿找他麻烦,商量周浩初,想请他帮忙说说,叫儿子段阿柱到国公府做个低等侍卫。 “那窦氏女的命案呢,就这么糊里糊涂的结了不成”问话的是周浩初,这是他唯一对崔绎行事存有疑问的地方。 窦兰兰惨死,尸体出现在枯井里,怎么看都与驸马府脱不了干系,而且在这件事的背后,还隐约可见魔影幢幢,若是崔绎就这么着和稀泥轻轻放下了,周浩初无疑会觉着有些失望。 韶南感觉林贞贞拉着自己的手紧了紧,不知她是否在为周浩初而担心。 这么着偷听也挺好,正可借机好好观察一下这小公爷,就算被发现了也没什么,不管主客都不会去刻意拆穿。 韶南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歪着脑袋将眼睛凑到屏风的镂空处,咦,看得还挺清楚。 崔绎的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申洪的远房侄子昨夜已向提刑按察使司投案,供认说那具女尸是他叫人丢进井里的,找的是个惯偷儿,所以不留痕迹。他也承认目的是造谣中伤周大人你,说看不惯你说话做事太放肆张扬,想给你找点麻烦,最好能叫你在翰林院呆不下去。” “那这杀人大罪” “买的。” “啊” 一只保养极佳的手将茶碗放到桌子上。 手的主人淡淡地道“他说尸体是他花了二两银子从别人手里买来的,最近京里黑市多了几个外地人,只要舍得花钱,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买的到。” “真的吗国公爷可曾派人前去追查,近来京中失踪人数骤增会不会和这些人有关” 屏风正对着主人位,韶南不但看到周浩初顾不得招待贵客,身体前倾,一个劲儿地追问,还看到她爹在旁边也跟着露出了关切之色。 这也难怪,要不是她爹来到京城之后发现这里更加不太平,还没那么痛快答应带她去上任呢。 崔绎坐下时挪动了椅子,这会儿只能看到他小半个侧脸。 可即便如此,韶南仍然注意到,那小子嘴角微抽,似是想说什么又很快克制住了,再开口时,那话听上去就显得意味深长“破案抓捕凶手,解救失踪的人,这些按律该是提刑按察使司的份内事,再不济还有刑部、都察院,若人人都想着替天行道,既定之规想打破就打破,就算能少死几个人,也不是社稷之福。” 这番话乍一听立意高深,但其实翻译成大白话就是“干我屁事,凭什么该管的不管,叫我去狗拿耗子”。 可惜周浩初和燕如海被好感蒙了眼,全未听出来。 两个官场新丁一下子就被教作人了,觉着对方站得高瞧得远,勋贵当中再无一人有这份卓见。 这时候酒菜开始上桌,酒坛子是崔平抱来的,上菜的也换成了魏国公府的下人。 不见阿德,林贞贞有些不过意,一旁动了动,韶南却觉着再正常不过。 照小公爷这尿性,他肯屈尊降贵坐在这里就不错了,韶南怀疑,酒菜上桌前都有人提前为他尝过。 崔绎任周浩初亲手执壶,帮他把酒杯添满。 “你们也不必担忧,刑部对京里最近频发的失踪案十分关注,派张山到提刑按察使司协助侦办,想来很快就会有进展。” 周、燕二人互相望望“张大人太好了,有他出马,何愁案子不破” 端起酒杯,周浩初不禁感慨“国公爷,周某自忖见识浅薄,说话做事也颇任性,并不怎么讨人喜欢,没想到能得您如此关照,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我都不敢跟老娘讲,我们母子的命都是您救的。” 韶南就见小公爷很痛快地拿起了杯子,道“你也不必妄自菲薄,都言当局者迷,能这么快就将最近枣花大街发生的几件事联系起来考虑,足见头脑之清晰敏锐远超常人。若是个糊涂的,我也就不帮了。”说罢微微一笑,酒杯碰唇,轻抿了一口酒。 是真的就只抿了一小口。 周浩初没有关注到这一细节,崔绎刚才这番话叫他觉着受之有愧,当即向燕如海看去“这还多亏了燕” 燕如海立刻咳嗽两声。 周浩初会意,改口道“多亏了燕兄帮着参谋。” 燕如海实话实说“我可没做什么。” 林贞贞也不偷看了,转过头来,戏谑地冲韶南眨眨眼睛。 韶南回以一笑,这是她爹的拳拳爱女之心呢。 周浩初只得任崔绎误会下去,替侄女担了聪敏之名,趁机问道“国公爷,燕兄明日就要起程前往安兴赴任,安兴的情况您想必知道,之前四任县令的事不知您怎么看” 崔绎放下酒杯“我对安兴关心的不多,这事你们该向张老尚书请教。” 燕如海便将他去见张毓的经过详细说了说。 崔绎一边听,一边夹了筷子炒鳝丝,眉毛轻挑,说话的神情带了几分漫不经心“在这上面,我与张老尚书的看法到是有些不同,风险也往往意味着机遇。” 周浩初不能更赞同“太对了,我也是同燕兄这么说的。” 燕如海讪讪而笑,他并不是个喜欢冒险的人,不像周浩初,自从知道了安兴县是个什么情况,他内心的压力极大,只是在亲人朋友面前才勉强保持了镇定。 韶南眉头一蹙,也不知是不是她想多了,她觉着崔绎这话似有弦外之音。 看法不同,真指的是对父亲赴任安兴的看法么 还是说,崔绎觉着张毓对父亲的指点诸如学习贤平伯迟荣的施政方法,遇事向知府许清远请教都是错的,完全没在点子上 张毓会害自己的门生吗韶南只是一细想她爹同这位座师的几次接触,就有了答案会,张毓的态度摆明了就是不管门生死活,只扫自己门前雪。 可惜崔绎对她爹远没有对周浩初那么看重,都不肯就着话题多说几句。 周浩初不放弃在小公爷面前为好友争取“燕兄此去执掌一县,赋税、刑狱、教化方方面面都得操心,安兴还要额外再加上赈灾重建,负担极重,还不知县丞、主簿是否能与他一条心,原本说这两日在京里找个能干些的师爷,结果被我这事连累,也没顾得上。” 燕如海不太擅长顺杆爬,感激地看了周浩初一眼,道“决狱断刑方面燕某是生手,偏偏听说安兴案子不少,担心去到之后只会纸上谈兵,原本想找个懂行的刑名师爷在旁提醒一二,只是安兴县这等情形,师爷难请也是应有之义,只能赴任之后再慢慢打听,看有没有合适的。至于其它的,有前几任县令,尤其是贤平伯的政令在,只要燕某勤快谨慎些,当出不了太大纰漏。” 他性格不及周浩初洒脱,明明与崔绎同在一张酒桌旁,却弄得好似君前奏对。 崔绎只是扫了他一眼,就把目光收回去了,道“本公爷做事只看结果,不问过程,迟荣在任几年,结果人死堤决,安兴全境受灾,到现在恶果犹在,他的政令,也不过尔尔。” 周浩初虽然看出来他兴趣缺缺,却仍厚着脸皮道“还请国公爷关照一二。”说着郑重拱了拱手。 崔绎微哂“好吧,崔平,你去叫陈管事给邺州归川府通判赵羲写封信,同赵羲说清楚了,若是燕县令拿着信找他帮忙,便关照一二。” 这完全是瞧着周浩初的面子。 崔平答应一声,放下酒壶出去了。 周浩初涎着脸笑道“那师爷呢” 崔绎也忍不住笑了“等燕县令在安兴站住脚再说吧。” 25.宾主尽欢 “等燕县令在安兴站住脚再说吧。” 这听起来可不是一句什么好话,隐约有看不起燕如海,觉着他很快就会步几位前任后尘之意。 但周浩初却表现得欢喜异常,嘻嘻一笑“国公爷千万要记着这话,可不要说了不算” 燕如海亦道“多谢国公爷。” 到叫崔绎有些另眼相看。 “国公爷,请”周浩初斟满了杯中酒,两手端起,欠起身,一仰脖喝了个干净。 崔绎瞧他这样,来了兴致,也不嫌弃酒不好了,将之前沾过几回唇的那杯酒一饮而尽,到这会儿他才算是真正有些放开。 周浩初深知见好就收的道理,为免叫小公爷觉着他二人太过贪心,他主动转移了话题“国公爷,我认识东城兵马司一个姓齐的副指挥使,他说这段时间一直在查您府上失窃的案子,怎么这么久了窃贼还没抓到,可有需要我二人帮忙之处” 天气太热,周浩初家里条件又不好,两杯酒下肚,整个人便觉着浑身燥热。 崔绎上身靠在椅背上,抬手松了松衣领,他养尊处优惯了,这样随便的举动,也透着一股令人赏心悦目的贵气。 “丢了几样玉器,不算什么大事,只是对五城兵马司衙门,大家都知道的嘛,不给他们点压力怎么行” 看他说话这漫不经心的劲儿,也不该是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燕如海松了口气“那就好。国公爷有所不知,我等进京前在靖西老家曾惹上个偷儿,据说是金风寨的反贼,绰号梁君的丛朋。” 跟着他就把丛朋怎么搞到度牒藏身东华寺,因偷窃被官府抓个现行的事简单说了说,当然对女儿韶南在其中起的作用避而不谈,只说丛朋迁怒,逃走之前放话要对付他父女二人。 等他说完,崔平进来,把写好的信交给小公爷。 崔绎接过来,简单扫了两眼,手指夹着那信直接递给了燕如海。 周浩初在旁叮嘱道“燕兄,这可是关键时刻能救命的护身符,一定要善加利用啊。” 燕如海连忙起身,毕恭毕敬接过去,小心折起来,贴身放好。 两人心里都清楚,虽然小公爷看上去只是随待了一句,甚至没有亲自动笔,但这薄薄的一页纸可比座师张毓郑重交待叫燕如海去找知府许清远管用多了。 崔绎示意崔平添酒,道“金风寨的余孽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丛朋若敢进京与送死无异,至于他会不会跟去邺州嘛,那边民风彪悍,不差他一个,只能自己多加小心了。” 他若想帮忙自然不难,不过是一句话的事,魏国公府有的是身手强过丛朋的侍卫,随便派一个跟去安兴都能护着燕如海。但崔绎自忖刚才已经伸过一次手了,懒得再管,转而同周浩初说起了自己感兴趣的话题。 “听说你家里闹过鬼” 周浩初稍感诧异,仔细看了看崔绎,确定他没有喝醉,人还很清醒,不禁暗暗好奇。 他以为只有那些三姑六婆才喜欢听鬼啊神啊的,没想到,精明无比的小公爷,也会有这等喜好。 不过周浩初根本不知道那只“鬼”是韶南捉住的,心里也就不存在抹杀大侄女功劳的愧疚感,道“是人假扮的,燕兄的随从守夜,喊了一嗓子,将他抓住了。” 他将阿德往自己脸上贴金的版本简单说了说,重点讲东城兵马司打过罚过就将人放了,现在早跑的不知去向。 阿德这会儿被魏国公府的人安排在外头打下手做粗活,胡俊之的那位朋友在京里好像是遇上了什么麻烦,他昨日回来之后听说雇主这边事情已经顺顺利利了结,便打了声招呼,又匆匆出门去了,浑不知沾了韶南的光,被周浩初在魏国公面前称赞了一番。 最后周浩初总结说“其实这世上哪有什么鬼,多的是魑魅伎俩,鬼蜮人心。” 崔绎闻言目光微凝,没有做声,拿起杯盏小抿了口酒。 屏风后头,林贞贞与韶南悄声耳语“这世道真不公平,有的人一生下来就什么也不缺,权势、地位、钱财,甚至就连模样都是顶尖的,所有的人都在围着他转,想要什么不等说旁人就帮他想到了,可有的人却是要什么没什么,想要活下去只能冒着被打死的风险去争去夺。” 林贞贞这种悲观厌世的言论韶南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劝也没法劝,又不能任由她沉溺其中,韶南就悄悄凑到她耳朵旁,以气声道“贞贞,我瞧着就算是在权贵里头,这位小公爷也挺特别的。” 林贞贞又凑眼上去偷看了一会儿,深以为然“你说的对,瞧瞧周大人那样子,啧啧,恨不得立刻投身魏国公门下,效犬马之劳,可不光是因为魏国公帮了他的大忙。” 韶南心道“就是这样,异类论嘛,我当时可是在场的,一下子就把周世叔征服了,简直是相见恨晚。” 想到这里她有些想笑,林贞贞的注意力几番来回都在周浩初身上,哪怕边上有个样样强过他的小公爷对比着,也只吸引了她一小会儿,说起来口气还挺嫌弃。这分明是对周世叔有好感呀。 只是男女之事,最不好参合,周世叔不知道怎么想的,是否在意女方的出身门第,再者林贞贞身上还有差不多三年的孝期,就算两人都有意,三年下来,变数可太多了。 韶南收敛这方面的心思,打算静观其变,相关的话一个字也不提,免得害林贞贞多想。 眼看京里的麻烦圆满解决,马上要去跟着父亲去安兴了,父亲还得了魏国公府的一封书信,韶南只觉样样顺心合意,至于到了安兴之后是不是水深火热,还能事事都依仗外人去解决么,只要能放开手脚,大不了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嘛,韶南这初生牛犊一点都不畏惧。 她什么也不用做,父亲就发现京里更加危险,主动打消了把她留下的念头实在太好了哈哈哈。 她心情一好,虽然明知道崔绎这人大不简单,还是看他顺眼了许多,心道“当今天下,若是要给俊杰们排排座次的话,这位小公爷怎么都得算一位了吧。帮我父女的恩惠暂且寄下,等将来有机会一定还你。” 不怪连林贞贞都看出来周浩初有投效之意,这会儿酒喝得酣畅,周浩初主动旧话重提“国公爷,上回您说,世人对待异类总是无情又残忍,可我若是不想因之勉强自己,变得同大多数人一样,那该怎么办” 崔绎随口回答“那就好好努力,变得更强,强到让他们感到畏惧,自然就得到豁免。” 周浩初眼睛发亮“国公爷,您想要什么” “我么,本国公平生志向,不过是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燕如海听着有些愣怔,堂堂一个国公爷,难道谁还管着他哭笑不成 周浩初却不由感慨道“可是这个好难。” “哈哈哈”崔绎笑得十分畅快,好一阵方停下来,道“不错,你果然是本国公的知音。” 周浩初为表诚意,酒喝得十分痛快,这会儿已经目光迷蒙,端着杯子仰头望向顶棚一角,两眼发直想了一阵,突道“国公爷,周某一定接受这次的教训,自今日起收敛臭脾气,发愤图强,为了我自己,也为了往后能有机会报答您的大恩,誓要在翰林院混出个人样来,还有,等过两年就娶妻。” 韶南偷眼去瞧林贞贞,见她呆呆地站在那里,脸上神情颇为奇特。 崔绎没问周浩初娶妻为什么还要过两年,爽快道“好,我拭目以待,等你成亲那天,本国公亲来为你庆贺。” 说完了这话,他推杯站起“今天酒不错,我喝得很尽兴,就到这里吧,你们不必送了。” 按照预先的安排,酒宴进行到现在还有好几个菜没上呢,不过崔绎说了到此为止,周浩初和燕如海自然不会反驳,连忙起身送客。 崔绎摆手“行了,你们留步吧。”说罢带着他一众小厮随从大步出了厅堂。 燕如海见周浩初喝得有点多,伸手扶了他一把。 二人都未看到,崔绎迈步出门之际,往屏风那边瞥了一眼。 等他们追出门恭送,院子里空荡荡的,小公爷和国公府的人早走得没影了,如此干脆,到符合他一直以来的做派。 燕如海到街门口看看,吩咐阿德关上街门,周浩初带着几分醉意笑道“来,燕兄,咱俩接着喝,把我娘、大侄女和林姑娘她们也都叫出来,就算是给你践行了,你们父女此去一定要顺顺利利,我祝兄长早日将安兴治理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能吏之名闻达于朝野” 等喝完了下半场,周浩初是彻底地醉死了。 林贞贞本想走之前能同他深聊两句,一直没有找到机会。 转过天来,燕如海结束京城之行,辞别周家母子,带着众人前往安兴赴任。 26.上司 周浩初喝得酩酊大醉这晚,胡俊之直到天黑之后才回来。 听说明天要离京,他来找燕如海商量“大人不是一直想找个能留在安兴的高手么我这有个合适的人选。” 燕如海心里有事,没敢放开量喝,这会儿只是微醺,闻言又惊又喜“快详细说说。” “就是我这两天常去找的那一位,也姓胡,名叫胡大勇,别看名字普通,身手却是相当了得。” 燕如海插嘴问了句“比起你和胡俊豪呢” “比俊豪要胜过一筹,我就更不是他对手了。” 燕如海更加高兴了,有这么个人跟在身边,就算那丛朋真的找上门来报复也不用怕了。 “这个胡大勇现在在京里做什么你已经与他说过这事了人呢,怎么没来,可是还有什么条件” “说过了,大勇最近摊上了点麻烦事,他做家将的那家几个少爷不和,害他夹在当中受气不说,还因此得罪了人,索性辞了不做,打算先离京一阵子,又不想回老家去,我一说大人这边缺人手,他就同意了,工钱比照县里的捕头衙役就行。” 那还真是挺合适的。 燕如海带着酒意又问了问那胡大勇之前在哪家做家将,听到个陌生的权贵名字,他彻底放了心“行,你叫他明早准备好了,跟咱们一道出发。” 等到了约定的时间,胡大勇迟迟未到。 大伙儿都准备妥当,整个队伍就差胡俊之和他了,燕如海都怀疑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那两人才满头大汗地赶了来。 这位高手胡子拉碴,背了个不大的包裹,看上去有些不修边幅。 燕如海深知人不可貌相,对他颇为客气,叫这胡大勇先跟着自己,准备等考验一段时间,若是人品值得信赖,再叫他去保护韶南。 这么一耽搁,时候就不早了,街市上全都是人,十分喧闹。 邺州在京城东南边,燕如海吩咐就近出东门,临近城门口,发现出城的老百姓早排起了长龙,足足有近一里长。 燕如海叹了口气,叫大家稍安勿躁,又打发阿德去多弄点喝的水,免得天太热,等的时间久了,有人中暑。 就在这时候,一队官兵匆匆赶来,片刻之后,前面出城的速度陡然加快。 只等了小半个时辰,就轮到了他们。 守城的兵卒核对完身份,难得露出点儿笑模样,对同伴道“这位大人带着家眷要去邺州赴任,放行吧,别拦着人家了。” 阿德好奇,小声打听“大哥,刚才出了何事” 那兵卒心情正好,随口回道“兵马司的人送信来,魏国公府失窃的案子破了,今早在城南一家当铺里抓住了窃贼,人赃并获。” 所以出城的盘查搜检才放松下来。 事涉魏国公,阿德赶紧去说给燕如海听,燕如海点点头,心道“兵马司的人为了这个案子下了大力气,抓到人也是早晚的事。” 他没往心里去,关心了一下韶南,听她说无事,这才催促了众人赶路。 十几人的车队往邺州方向出发,晓行夜宿,有陈风武馆的两名拳师充作向导,胡大勇和胡俊之随车护卫,路途十分顺利,七八天后,到达了太康府,进入邺州地界。 传说邺州盗匪横行,燕如海这些天一波不法之徒也未看到,不由地松了口气。 邺州山多水多,土地贫瘠,黎民百姓谋生不易,远较他家乡的父老过得穷苦,据说太康在邺州九府里情况还算好的,他即将要去的归川府受过灾,元气未复,百姓尚要靠着赈济勉强活下去,日子过得更是凄惨。 不用说,燕如海心里的压力是极大的。 说到太康府,眼下有件发生在此地的大事与他父女有些关联。 “梁君”丛朋曾在这里的净元寺呆过,他的度牒是在太康办的,事发这么多天,上面的追究刚好这几日下来。 据说当地知府被申斥了一番,吃了好大的瓜落,僧纲司负责管理一府僧尼,都纲和副都纲俱被撤职查办,底下具体办事的牵连无数,一时间颇有些风声鹤唳。 燕如海听说之后不禁咽了口唾沫,这才切身感受到林县丞的好意,不敢在此多做停留,吩咐众人“休息差不多了就继续赶路。” 六月二十,一行人赶到归川府,燕如海到府衙去拜见了知府许清远,同知宫奇略和通判赵曦。 据他观察,这三位上司各具特色。 许清远在朝中名声不错,都说他颇有能力,这会儿见了才知道他人其实很随和,脸上习惯带笑,说话不紧不慢,这等性格怪不得会受张毓看重。 真正面相上带着精明的是同知宫奇略。 至于通判赵曦,不知怎的,燕如海觉着此君看他总是带了几分不怀好意,闪烁的眼神好似在说哪里来的倒霉蛋,反正活不过三章,本大人实在懒得应酬你。 燕如海不得不感慨这还真是人以群分,若非清楚知道这位赵通判是魏国公的人,自己实在是不想同他多打交道。 初次见面,他自然不会傻到把那封信拿出来,对赵曦道“看,自己人。”想着先熟悉一下情况,等真正遇上难处再说。 “诸位大人,下官初来乍到,不知安兴县衙的现况如何” 宫奇略道“安兴县未设县丞,贤平伯殉职之后,我们三人考虑水灾过后容易生乱,曾联名上书吏部,建议给安兴以及相邻两县增设县丞,到现在还未见批复,燕县令只得多受累了,主簿到是有,名叫阎宣,是个老手,粮税户籍方面都大可宽心。其他的,等你上任之后再慢慢熟悉了解吧。” 燕如海拱手称是。 赵曦一脸好奇问他“燕县令是今科高中的,你的座师同年什么的没帮你介绍几个像样的师爷么,怎的连安兴县是个什么状况也不知道。” 那摇头晃脑的样子分明是在感叹你们这一榜不行啊。 燕如海脸上一红,强自辩解“离京时座师有交待,叫下官遇事不要自作主张,多向三位大人请教。” 赵曦似笑非笑。 许清远笑道“不急,燕县令长途跋涉,一路十分辛苦。今日先在咱们这里好好歇息,等到任之后可就没有这么清闲了。一会儿本官做东,叫上亭丘、高化两地的县令,给你接风洗尘,另外你也认识一下同僚,日后做事遇到难处可以找他们帮忙,多多配合,少些分歧。” 上司发了话,燕如海不敢拒绝,请了个假,先回去安置女儿以及随行诸人。 韶南不放心父亲,追问府衙里的情形。 经过了京里的那番风波,燕如海也知道闺女年纪虽小聪明过人,把那三人所说的话捡着要紧的学了学。 韶南将那本九州风物图志也带来了邺州,闲着没事就翻看,归川府的情况早烂熟于心,知道亭丘是府衙所在地,许知府晚上请客叫上亭丘县令并不奇怪,可高化县距此足有四十多里路,且和安兴并不接界,许知府特意喊上高化县令,介绍父亲与对方认识,叫韶南不由地想起了张毓的那番交待。 张毓提到御用监的冯掌印是高化人,叫父亲好生用心,不要得罪了对方。可直到父亲离京,那位冯大太监也并没有派人来接触他们。 韶南觉着头疼,叫阿德和胡大勇跟去伺候,长点眼色,看着她爹晚上千万别喝醉了。 阿德不必说,虽然做事有些偷奸耍滑,胜在人活分,擅长跑腿打听事,已经定下来往后就给燕如海做长随了,胡大勇表面上沉默寡言,毕竟在京里做了那么久的家将,应对这种场合更知道分寸。 许知府请的这顿酒直到亥时才散,阿德把燕如海给搀了回来。 燕如海只是脚步有些踉跄,人没醉,回屋洗了洗脸,清醒了些,把韶南叫到跟前,打发阿德出去。 “爹,您没事吧”韶南早早叫客栈的厨子给准备了醒酒汤,这会儿冷热正好,她倒了一碗,端到父亲跟前。 “爹没醉,韶南,最迟后天,咱们就要到安兴了。” “知道了,爹,您先把醒酒汤喝了。” “方才酒席桌上,许知府说要帮爹做媒,介绍个远房侄女给爹续弦。” “您答应了” “没,爹推说和你娘少年夫妻,情深意重,一直不能忘怀” 韶南闻言顿时松了口气,她到不是排斥父亲再娶,这其实是早晚的事,只是现在不是时候。 他们初来乍到,还不知道那许清远的底细,贸然结亲,以后就太被动了,还好父亲没有犯糊涂。 燕如海把醒酒汤喝了,手肘撑在桌子上,手掌掩着面,继续道“这话其实半真半假,爹没用,没考上二甲,不能像你周世叔那样,去翰林院做庶吉士,却被打发到安兴来,龙潭虎穴,还带着你,爹对不起你娘,对不起你。” 许是因为喝了酒,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哽咽。 韶南不觉也红了眼睛,转到后头,伸手给他按压太阳穴。 “没事,爹,放心吧,您还有女儿呢。”她低声道。 27.走马上任 两天之后,燕如海赶到安兴。 县里的主簿阎宣、典史白迅景带着六房书吏、三班衙役总共三四十号人出城迎接,十分隆重。 按理说,寒窗苦读十余载,一朝金榜题名,方能换得如此风光,此情此景,燕如海应该激动不已,但他一想到眼前这副光景对方三年之内己经演练了四回,就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众人把燕如海一行迎进了县衙,他这个新知县就算是走马上任了。 上任的头天不办公,县令要安置家小。 像燕如海这样只带了一个女儿来的,还真是不多见。 安兴县衙的大堂又叫公堂,是县尊审案子的地方,后面的二堂用来办公和会客,所属东西班房,六科房,监狱,厨房样样齐全。 再往后才是内宅,宽敞之极,足有二十几间房舍,还外带后花园和一间小佛堂。 燕如海要先给韶南选定住处,问陪同的主簿阎宣这些房舍哪间有忌讳。 阎宣会意,低声道“前头孙大人是在二堂书房投缳的,出事之后,下官做主,将那间房重新粉刷,里面的桌椅全都换过,大人若是介意” 燕如海摆了摆手“不用,你处置的挺好,就那样吧。” 迟荣和第三任县令死在江上,中间那位是病死的不论,只要搞清楚吊死的前任孙忠平死在何处就行,他自己是无所谓,但一定要把韶南安置得远远的,免得她害怕。 内宅里面家具齐全,收拾得很是整洁,只等住人了。 把第一次进县衙的林贞贞都羡慕坏了。 “韶南,官家小姐就是不一样啊,这么大的宅院,你跟你爹两个人住,不会觉着冷清么” 韶南也挺喜欢这县衙的。 刚经历过京城的憋屈和一路风尘仆仆,直到这时候,她才有了点儿自己做主的感觉,笑着回答林贞贞“不是还有阿德和胡师傅吗要不干脆你也留下来和我做伴吧。” “我才不要呢”林贞贞回了一句。 跟着她瞥了一眼韶南,道“我想一会儿就去我姐姐姐夫家看看,你能陪我走一趟么” “能啊,这有什么。” 一直以来,总听林贞贞疑神疑鬼地担心她姐姐己经出事,姐夫从中捣鬼隐瞒不报,韶南也十分好奇。 她去同父亲讲,自己看中了正屋旁的三间东厢房,若是没什么问题就先把东西放进去,等回头再收拾,她要先送林贞贞回家。 燕如海正好不想叫女儿住去单独的院落,这样一旦有事,父女俩也好有个照应,颔首道“甚好,后院的房子就先空着,准备给客人留宿。你代为父去林家走一趟,同林家人解释清楚,一定要安置好林姑娘。我叫阿德和雷捕头和你们一起去。” 在他想来,林贞贞是个晚辈,他受慧明之托把人带来了安兴,若是亲自送去林家显然不合适,女儿韶南出面到是正好。 他叫阿德去准备登门的礼物,寻思着需得给家里添几个下人,尤其女儿身边该有服侍的丫鬟了,以后自己忙起来,这些事也不能全叫阿德跑腿,又把县里的捕头雷元亮叫过来,问他可认识林贞贞的大伯和姐夫两家的人。 雷元亮很快对上了号,笑道“大人放心,这两家卑职都认识,保证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的。” 临出门时韶南打开了装行李的箱子,自里边拿出一包沉甸甸的银钱,足有几十两之多,交给林贞贞。 “贞贞,慧明大师托我到了这里之后再给你,他的一片心意,你好好收着吧,以后用钱的地方还多。” 林贞贞接过包裹,强打精神,露出一个笑容来“好。” 几人先去林家。 路上韶南替林贞贞向雷捕头打听林家的情况。 “林家现在的状况不是太好,咱实话实说,大小姐,之前的那一场水灾淹了大半个安兴,住在南边的富户全都遭了殃,林家淹死了好几个人,好在都是家丁奴仆,庄子也冲没了,家里东西遭了抢,等水退了,家底大不如前,现在也就强撑个门面。” 林贞贞听了无动于衷,她祖父祖母早已不在,同大伯家的人一点儿都不亲。 “那我姐夫一家呢” 雷元亮察言观色“你问何秀才他家倒是没事儿。” 姐姐之前来信说过。 林贞贞点点头,接着追问“那我姐姐这两年日子过得好吗” 安兴县不大,县里稍具头脸的人物雷捕头都有所了解,听林贞贞问得直白,偷瞥了韶南一眼,嘿嘿笑道“秀才娘子自然是好的,何秀才在私塾里教书,每个月都拿回家不少银钱。” “听说他这段时间生了病” “是吗,呵呵。读书耗神,加上不怎么活动,他那身子骨是比旁人弱一些。” 韶南觉着雷捕头不住地偷瞥自己,已经不是好奇能解释的了,分明心里藏着话。 她温言道“雷捕头,林姑娘是我好友,有什么你直说就是。” 雷捕头搔了搔头,尴尬一笑“其实也没什么,秀才的爹死的早,家里只有一个老娘,这守寡的老婆子都那样,难伺候得紧。” 韶南点点头道过谢,对林贞贞安兴这边的亲人大致有了些了解。 看来事情并不像林贞贞想的那样,她姐姐要是真出了什么意外,想在街坊四邻面前一瞒好几年可不容易做到。 再说有什么必要 有韶南和雷捕头陪着,林家人对林贞贞的到来表现得异常欢迎。 林贞贞的大伯名叫林伦,娶妻张氏,另外又纳了两房妾室,家里嫡子庶子六七个,这次去靖西接手药铺生意的排行老四,是张氏所生。 林伦张罗着招待雷捕头,又叫儿子快去把林贞贞的姐姐姐夫喊来。 张氏恭恭敬敬请了韶南上座,开始抹眼泪“三弟两口子去的早,我这做伯母的,早就不放心孩子一个人在外头。打发老四过去的时候,掐着耳朵叮嘱他,叫他一定把贞贞好好带回来,少一根毫毛唯他试问,哪晓得老四刚走,就接到他二叔的来信,说贞贞跟着县太爷出发了,我这心呐,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县太爷和大小姐盼来了,贞贞,我苦命的孩子,快来叫伯母好生瞧瞧” 林贞贞任她抱住自己,听一家老小凑过来诉说想念,神色有些淡漠。 韶南交待清楚,原本打算告辞,见这样子又有些不放心,便多留了一会儿。 直到何秀才夫妻上门,林贞贞听到动静,才猛地动容,站起来往外迎,口中叫道“姐姐,姐夫。” 林贞贞的姐夫何芋田一看就是个文弱书生,颧骨高耸,两颊带了点紫红色,之前说他因为生病不能前去操办岳父丧事,这么一看,大约是真的。 至于跟在后头的秀才娘子林秀秀同林贞贞长得十分相像,就算不认识,见她们站在一起也知道是亲姐妹。 林贞贞看着她,眼底涌上泪水,口中抱怨“姐姐,怎么这么久你都不回家看看,写信也不写清楚,爹临走时,最不放心的就是你” 林秀秀眼睛红红的,低声道 “贞娘,客人还在呢,快别哭了,咱们回头再说。” 何芋田在旁讪然接口“贞娘来了,都怪我,这场病生的不是时候。” 张氏笑着打圆场“有他大伯和我们这些人守着,还能叫秀娘吃了亏不成” 既然是林贞贞杞人忧天,如今误会解除,韶南自然不便在林家久留。 她冲众人友善笑笑,安慰了贞贞几句,约好过几天再来看她,告辞出来,带着阿德和雷捕头回县衙。 回去路上,她问雷捕头“你刚才话说半截,怎么,林姐姐的婆婆经常打骂她” 雷元亮没想到她还惦着这事儿,暗忖看来县太爷的小姐拿林家那姑娘是真当朋友待了,回头须得和林家人说一声,道“那老刁婆子这几年信上了黄大仙,神神叨叨的,确实难为秀才娘子了。不过那是以前,眼下全安兴都知道林二姑娘跟您是朋友,量她也不敢太过分” 韶南暗自叹息一声,家务事旁人还真不好插手多管,刚才看秀才两口子那样子,夫唱妇随,也许人家自己觉着这样子就挺好呢。 她的思绪很快从林贞贞身上移开,眼下当务之急是搞清楚安兴县前几任县令身死之迷。 不把这个谜团解开,就好像有把巨大的铡刀悬在父亲头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落下来。 雷元亮身为县里的捕头,无疑是个关键人物。 韶南眯了眯眼睛,不想引起他的警惕,假装好奇“雷捕头,听说我爹之前已经有四任县令死于非命,这安兴县衙莫非是风水有问题他们几个到底怎么死的,京城传言五花八门,听着很是吓人,你能说说吗” 28.前任之死 县太爷家的小姐问话,雷元亮自然要认真回答。 其实早在他跟着韶南出门的时候,就做好了会被问话的准备。 连着死了四任县令,安兴这地方之邪门己经震惊朝野,燕县令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但自己来,还把宝贝女儿也带来了,胆子可谓极大。 “大小姐,您别听他们瞎传传,只是凑巧了,事情没那么邪乎。” “说来听听。” “迟县令是怎么死的大家都知道,朝廷还给他封了个什么伯,接他的吴县令身体本就不怎么好,带着病来上任的,水灾过后,事情特别多,他又是个认真的人,不愿假旁人之手,常常在二堂点着灯一干就是一个通宵,那是活活累死的。” 韶南钦佩地点点头“我听说过他。” 前两个听着好像没啥,关键是第三第四任。 雷元亮脸上露出复杂之色,接着道“吴县令这一死,原本搞得差不多的赈灾陷入停滞,安兴差点儿生出乱子,上头很快派了张县令前来接手。” 第三任县令张承安是丁酉科的二甲,刚四十出头,身体康健,正是扛折腾的时候。 大伙儿都寻思着这下该没事了吧,谁知他只干了四个月,便一大早漂尸东莺江上。 “张县令人其实不错,对下面特别和气,只是所有人都说不清楚他头天晚上的行踪,他家里人都以为他睡在二堂书房了,京里来人查了半年多,难免有些闲言碎语传出来,说他那晚悄悄去画舫,结果喝多了失足掉到江里。” 他说的隐晦,但是韶南听明白了。 按大楚律,官员不得狎妓,偷偷的没人知道也就罢了,一旦败露,严重的丢官免职都有可能。 韶南不好追问他,张县令喝花酒也总得有个对象,这都没查到,可见多半是假的。 她想了想,换了个问题“京里派来查案的钦差是哪位大人” “我只知道是刑部的,也姓张,具体得问主簿大人。” 韶南点头“没事,你接着说。” “张县令死了,足有大半年安兴县令空缺,大伙都说没人愿来,吏部也为难,后来终于盼来了孙县令,他到是想着大干一场,征集民壮,联系河泊所,又向乡绅们募捐,请外地的大商贾来谈生意,唉,谁想到他会想不开,在书房里上了吊。” 韶南不动声色,只微微点头,问道“难发现的他的家人么” “孙县令的长随。” “他人还在安兴吗” “早走了,孙县令是彰州人,那边临海,据说家里条件还可以,来上任时正妻和儿女都没带,只带了两房小妾,出事之后,几个长随把人收殓了,小妾哭哭啼啼扶棺回彰州,回去了估计也没有好果子吃。” 韶南没理会他乱发感慨,道“那张县令身后呢” “妻小也回老家了,原本赖着不肯走,说是要等官府捉到凶手,天天到衙门门口哭,后来孙县令给烦得没办法,补贴了二十两银子,又找了黄大仙出面,才算把那家人给打发了。” “黄大仙”这是雷元亮第二次提到这个人。 “大小姐还不知道黄大仙在整个归川府都很有名啊。” 一旁竖着耳朵听两人说话的阿德忍不住插嘴“我听说了,亭丘就有信的,我在客栈听人说起过,黄大仙上身,能知过去未来,还能测吉凶,说是可灵了。” 雷元亮道“我见过那黄大仙几次,他住在咱们县乡下一个叫大江屯的地方,本名王达,上过几年私塾,前些年说梦见家里黄鼠狼成仙,感念他收留,要点化他,自那以后,就老干些神神叨叨的事。” 他左右瞧瞧,压低声音“迟县令刚淹死那会儿,他就跟人讲,安兴风水不好,东莺江水带煞,不给够了祭品江里的妖物不会消停。听说张县令出事之前,黄大仙曾托人传话,叫他离水远一点。” 阿德张大了嘴。 韶南皱眉“竟有这等事” 雷元亮点头“所以孙大人就挺信他,上任之后找过那黄大仙好几回,可惜还是没躲得过劫数。” 对雷元亮所言韶南不说尽信,但也并不担心他会骗自己,毕竟这些事情都很容易得到印证。 眼见前面到了县衙的后门,她客气地笑笑“我知道了,多谢雷捕头,林姑娘那里还请你多加留意,过两天说不定还得你陪着我去串门。” “应该的,大小姐,您只管放心。” 同雷元亮告别之后韶南带着阿德回到县衙,大半天下来,县衙变化不小,偌大的后园有五六个下人在忙活,韶南先后同几人打过照面,发现她爹挑的人有男有女,年纪都挺大。 阿德担心有了新人他这旧人失宠,赶紧去找燕如海复命,其实他多虑了,后宅添人手是不得已而为之,相较这些不知底细的,燕如海无疑更相信他自己带来的胡大勇和阿德。 他还想多许些好处,将胡俊之和陈风武馆的人留下来,但胡俊之等人听说安兴这地方如此邪门,虽然一路上同燕如海相处得不错,却也不想为他冒这么大的险,纷纷推说家中还有事,这会儿已经告辞离开,回靖西去了。 这么一比较,燕如海便觉着胡大勇真是言而有信,十分仗义,不愧名字有个勇字。 “大勇,后宅我就交给你了,尤其是韶南的安危,那金风寨的贼人丛朋这么长时间销声匿迹,我怀疑他早躲在暗处。” 胡大勇却有不同想法“大人,在下身为男子,照看大小姐多有不便,何不给大小姐找个会武功的丫鬟,您若是觉着安兴当地的不可信,咱们可以到别的县找。” 他虽然沉默寡言,却明显是个心里有数的,话说的十分有道理。 燕如海精神一振,问他“江湖上会武功的女子多吗” “不多。不过这里是邺州,比别处好找一些,再说咱们也不需要武功特别高的,只要抵挡住丛鹏三招两式就够了。” “那这事就交给你去办。” 胡大勇做事十分利落,隔了几天就从高化县找来了一对姐妹花,家中是跑江湖卖解的,大的十八,名叫檀儿,小的十六,名叫樱儿,服侍韶南正合适。 韶南这几天忙着认识县衙里各色人等。 这安兴县衙人还真是不少。先是六房书吏,六房集中在二堂办公,光这些人就有二三十之多,然后是三班衙役,好在不用全认识,先记住雷元亮等几个领头的就差不多够了。 除了这些人,还有常在县衙进出的下人杂役。厨子有三名,一个洗衣婆,一个园丁,两个打扫庭院,一个管车马的,四名轿夫 这些人都是前头县令留下来的,有的跟过了三四任,肯定知道不少内情。 燕如海也知道需要仔细核查他们的底细,无奈安兴在他之前长达半年没有县令,积压了太多的工作需要他来定夺。 上任第二天主簿阎宣就拿着厚厚一摞账册来找他,说是之前户部批的赈灾粮已经所剩无几,老百姓受灾状况未见好转,若不赶紧想办法,等天气转凉,怕是会出乱子;典史白迅景问他何时同当地的乡绅们见个面;刑房书吏来请示县尊是否照之前的规矩,每逢三、六、九接状子,隔天升堂听审;工房书吏说孙县令在时叫河泊所负责征招民壮修河堤,如今正当汛季,河泊大使差人来问工钱什么时候兑现 直将燕如海忙得焦头烂额,饭都顾不上吃。 调查县衙一干人等只能交给他信任的胡大勇来做。 好在胡大勇不负所托,很快就有了眉目。 “大人,几个厨子和洗衣婆都是老人儿,最早迟荣还活着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在县衙做了,他们和车夫、轿夫一样,平素只准在二堂呆着,不经允许不得进后宅,后宅有丫鬟婆子和县太爷自己请的厨娘,不过那些下人在出事之后都已经各归各处了。管园子的老许头儿是个瘸子,已经六十多了,无儿无女,是第三任张县令带过来的,张县令尸体漂在东莺江上,老许头儿无处可去,也就留了下来。至于那打扫庭院的和车夫轿夫都是钦差来的时候现招的,第四任孙县令爱面子好排场,到任后也没遣散他们,就留下了。” 燕如海想了想,问他“刑部来查案的钦差说是姓张” 胡大勇道“是,听说是张山张大人的族弟。” 刑部的张山张大人声名显赫,举朝都知道他断案如神,燕如海听说过其人大名,想来他的族弟也不会差了,连这位钦差最后都铩羽而归了,可见张承安张县令的死确实迷雾重重。 “大人,属下还查到一事,刑房书吏计航本是第二任吴县令带到安兴来的师爷,吴县令安排他在户房做书吏,吴县令死后,张县令上任,将他调到了刑房,继续用他。” 燕如海听得头疼不已,道“你继续查吧。” “是,大人,若是大小姐问起来”依胡大勇对燕韶南的了解,她是肯定会问的。 “照实说就是。” 29.验尸结论 新来的姐妹俩很快就适应了县衙的生活。 活不多,县尊大人的女儿也不难伺候,胡管事要求她们姐妹不管白天黑夜至少有一个要跟在小姐身边,就这条麻烦些,但比她们之前风里来雨里去的讨生活,实在是强太多了。 不知道别的官家小姐怎么过日子,她俩隐约觉着自己伺候的这位有些古怪。 除了偶尔出门看望一个叫林贞贞的朋友,她基本上不与同龄的姑娘往来。 县尊大人还时不时去赴乡绅们的宴请,她却是找百般借口能推就推,宁可呆在家里,和下人杂役一起消磨时间。 比如这会儿,她就不顾身份地蹲在一大丛牡丹旁边,看老花匠给牡丹剪枝。 “家人老头子家里早死绝了,这条腿是北边胡人来烧杀抢掠的时候打断的,要不是张大人看我可怜,给我一口饭吃,我这会儿怕是连骨头都烂没喽。” “张大人之前在北边做过县令啊” “唉,那可是个大好人,走的时候老百姓舍不得,送他万民伞,可惜有什么用,这见鬼的世道,好人没有好报。”老许头一边拾掇,嘴里一边嘟囔。 韶南原地出了一会儿神,站起来,同老花匠告别。 “小姐,我们再去哪里”樱儿凑过来问,这些天她见小姐问东问西,也知道她在查前几任县令的事,忍不住好奇。 “去刑房看看。” “要找计航么叫姐姐去把他喊来就是了。”前两天韶南听胡大勇说县衙诸人底细的时候她就在旁边听着。 “能找着计书吏自然最好,他若不在,找别人也成。” 檀儿去了一趟,不大会儿工夫真把计航找了来。 计航四十来岁,个子瘦高,好似一阵风就能吹跑。 他听说县尊的小姐有请,自觉站在房檐下,隔着帘子拱了拱手“不知小姐唤计某来有何事” 樱儿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觉着有趣,不由掩嘴笑了一声。 计航听屋里依稀传出女子嘻笑声,神色未变,垂手恭恭敬敬站在那里。 韶南问他“计书吏,这些日子前来递状子的百姓多么” 计航回道“积压的案子有个百来件,多是些鸡毛蒜皮的纷争。” “大案子呢” “不知小姐指的是今年人命大案只出过两起,因为孙大人自缢后县令长期空缺,知府大人早已经将案子提到府里去办了。” 这等情况下许清远插手安兴的人命案子,也是顺理成章。 韶南留意到他说孙忠平是“自缢”,而之前捕头雷元亮也说孙县令是“想不开”在书房里上了吊,似乎对孙忠平的死,安兴县衙这些人已有公论。 她问“孙县令上吊而死,你可曾到现场看过” 计航闻言有些惊愕,但他很快克制住了,道“回小姐,小人到过现场。” “可有仵作为他验尸” “有。是县里的仵作钱三儿。” 韶南记下了仵作的名字,又问“验尸的记录呢” 计航听着她不紧不慢地发问,意识到这位远远见过两回的县令千金不是专门研究过,就是受过懂行人指点,对衙门办案的程序门儿清。 他也不推诿,回道“在小人那里存档了。” “回头你把那档案拿给我瞧瞧。另外钦差来查张承安张大人的死,前后半年有余,刑房一直参与配合,你把相关的记录也找出来,一并拿给我。” 计航有些犹豫“这个,小人需得先问过县尊大人。” 韶南并不担心父亲那里的反应,告诫他道“可以,你问的时候避着点人,莫要闹得尽人皆知。” “小姐尽管放心,小人晓得。” 计航听屋里沉默下来,只道话己问完,寻思着自己是不是该告辞了,未等开口,却听里面又问“有告黄大仙的案子么” 这计航回想了半天,才道“小人记忆里只有两起,一起是张大人还在的时候,有百姓状告王达招摇撞骗,假借鬼神之名敛财,案子还没判,张大人就出了事,后来孙县令来了,他相信这个,连修江堤都先请王达来做法,那案子也就不了了之了。” “还有一起呢” “另一起是孙县令自缢之后,原定要献童女祭江的那家人反悔了,递状子告王达害命。” “祭江” “是,孙县令不在了,江也就没祭成,案子不着急判,丢在那里,等着令尊大人定夺。” “那就麻烦计书吏把这两本卷宗也一起找出来。” 韶南说不清楚为什么突然起意,想要了解一下这位黄大仙。 但她感应极为敏锐,也相信自己的直觉。 譬如刚才,计航一直小心谨慎地回话,由始至终语气神态都没怎么变过,韶南却偏偏有了定断这位计书吏根本就不相信黄大仙有神通,私底下非常厌恶对方。 她没太过逼迫计航,计航也算识趣,请示过燕如海,转过天就把韶南要的东西一并带过来,还一本正经叫韶南给他打了个收条,不管有用没用,小心翼翼折好收了起来。 关于孙县令的只有寥寥三页纸。 长随叙说发现尸体经过,现场简图和记录,以及仵作的验尸报告。 韶南先看验尸结果尸体未见外伤,确定是窒息而死。 只是这一句话的报告有多可信呢 仵作是贱业,刑部的仵作们还好,多是祖传的技艺,加上本人有经验,县城仵作一年遇不上几桩命案,钱三儿听说原本还曾做过屠夫。 除了水平不够,看不出真正死因之外,也不能排除故意隐瞒。 否则的话,韶南着实有些想不通,那孙忠平无病无痛,又是征民壮,又是修江堤,俨然准备要大干一场,怎么会连句遗言都不留,突然上吊死了。 何况那两名妾室事先全未发现他情绪异常。 张承安的案子时隔太久,中间又有刑部派人来查过,怕是很难再找到线索,韶南便想着从孙忠平之死着手,寻求突破。 她写了张帖子交给檀儿“帮我送去林家,问问林姑娘有空没,就说我请她来县衙玩。” 林贞贞在她姐姐家里接到消息,匆匆赶了来,进门看到满桌子的卷宗登时有些抓狂“你叫我来玩,是玩这个” 韶南笑着拉她过来坐“反正你在家闲着也是无聊,帮我参详参详。” 林贞贞翻了个白眼,坐下来,拿过一本卷宗,边看边抱怨“你还真说对了,没想到几年不见,我姐姐就像变了个人一样。我同她说作诗画画的事,她却只想着怎么煮饭熟得快省柴火。” 所以说林贞贞之前疑神疑鬼纯属子虚乌有,真相是她姐姐林秀秀婚后被柴米油盐整日浸泡,早就不再是少女情怀了。 “还有那个该死的老乞婆,老是指桑骂槐,骂姐姐是不会下蛋的母鸡,要不就撺掇着给我做媒,还说要请什么黄大仙给我算算,没个眼色,太讨厌了。真不知道姐姐怎么每天忍下来的。” “那你还去” “不想让他们欺负姐姐。”她瞥了韶南一眼,终于承认,“好吧,我是沾了燕大小姐的光,狐假虎威。” 韶南笑笑,她请林贞贞过来,既是想有个人帮忙看这一大堆卷宗,也存着叫她散散心的想法。 “咦,好长的验尸结论,来看这一段颅骨完好,全身无骨碎骨折,口鼻处有大量白色泡沫,身体未见坠有重物及绳索捆绑压痕,肌肤苍白肿胀,有淡红尸斑,两手半握拳,掌内未见泥尘,按压腹部啧啧,现在衙门里检验尸体都这么仔细” 自然不是。 林贞贞在看的是第三任县令张承安的验尸报告,对比之下,孙忠平那份只有短短一句话的结论更像是仵作随便看了一眼,显得特别寒酸。 韶南还没倒出空来细看张承安的卷宗,这会儿才留意到,不但是验尸报告,张承安落水死亡前后只要是能查到的,连同钦差查案的整个过程,事无巨细,全都记录得一清二楚。 怪不得堆了满满一桌子。 “你先慢慢看,有发现同我说。” 韶南看林贞贞并不厌恶恐惧这些事情,知道她胆子大,亲手给她斟了杯茶,放到桌子上,而后回座位坐下,托着腮细想衙门里众人在两起案子中的表现。 眼下正是一年当中最热的时候,县衙后宅种了不少大槐树,蝉在树梢上叫得声嘶力竭,越发叫人觉着酷暑难耐。 不知何时,外头风停了,密密的乌云涌上来,遮住了太阳。 檀儿在门口屋檐底下道“小姐,要下雨了。” 韶南随口叫她和樱儿去把窗户关一关,又同林贞贞道“你不用急,这时节的雨下不长,等雨停了再走。” 说话间急骤的雨点噼里啪啦落在窗棂上,林贞贞换了个姿势,整个人缩在椅子里,道“我才不急,这比在家有意思多了,你管饭就行。” 韶南觉着有趣,正待调侃她两句,林贞贞却猛地坐直,大声道“咦,韶南,你看这里,这位张大人怕是遭人所害,溺水只是为了混淆视听。” 30.主簿廨 “怎么说的”韶南伸长了脖子过去瞧。 要知道张承安之死当日调查许久,全无进展,钦差心里或许有所猜测,但在官面上,是失足还是遇害可一直没个定论。 林贞贞道“看这里。”她以指甲在所指那行字旁边掐出道痕来,“张大人的尸体捞上来之后,家里人非说他是被奸人所害,不肯装殓下葬,尸体在灵棚里停放了将近一月,十五六天之后开始腐烂,不得已装进棺材。韶南,我娘去世的时候也是冬天,腊月前后,我记得当时还下着小雪,一样是临时搭起来的灵棚,不过五天就开始长绿斑,帮忙的说别等邺州亲戚赶回来,该盖上棺材盖了。安兴这边冬天并不比靖西冷多少,张大人的尸首这么多天不腐,你猜是因为什么” “迟迟不腐,难道竟是中毒在先可为什么没有查验出来”韶南也跟着重视起来。 张承安的验尸记录可不像孙忠平,那真是毫分缕析,不可能出这样的遗漏。 “迷药和烈酒都有可能,不过验尸的人既说按压腹部时有溺液自死者口鼻流出,闻之没有酒臭味,那就应该是麻沸散之类的迷药。” 林贞贞的结论稍嫌武断,就跟她之前怀疑姐姐出事一样。 可韶南却偏觉着她这次应该是对的。 张县令那一晚与人有约,没有告诉家人,独自一人悄悄离开县衙,去了某个地方,是去谈事情或是密会什么人,没有喝酒,对方递给他一杯加了料的茶,他全无防备,被迷晕之后扔进江里。 江水冰冷,他泡在里面曾短暂清醒过,但四肢不听使唤,已是无力回天。 屋外天地间一片昏暗,隐隐有雷声响起。 韶南起身站到窗前,伸指将窗子戳开道缝,登时便有雨水顺着缝隙流进来,沾到她手指上,带着丝丝凉意。 她怔怔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找回了思绪,暗忖为什么贞贞一说我就相信了呢,是不是潜意识里早就觉着张承安的落水而死别有内情是因为他的亲人一直在喊冤吧,可惜他的妻小已经回老家去了,不然就可以问问张大人死前言行可有什么异常。 那么他周围的其他人呢,如今还有没有人想要找出真凶,为他报仇 会是刑房的书吏计航吗 所以才花这么多心思,整理张承安身前身后的点点滴滴。可计航明明是前头吴县令带到安兴来的师爷,同张承安相识不过短短四个月。 她手指在窗??上轻敲两记,对了,花匠老许头。 “檀儿,等雨停了之后,你时不时去瞧瞧老许头都在做些什么,不要被他发现了。” “放心吧,小姐。” 回到张承安遇害这件事上来,谋害一个人,尤其是张承安这样的朝廷命官是要承担很大风险的,杀人者想要达成什么目的呢 仇杀情杀谋财害命亦或是杀人灭口 依韶南这些日子查到的,前两样可能性不大,张县令死时若是遗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不会直到现在还没有人提到,数来数去,就只剩下杀人灭口了。 他发现了什么,会与兴安县令的职位有关系么 难道下一任孙忠平的死因也是这个 那她父亲韶南不敢再想下去,唯觉着时间紧迫。 如她所言,盛夏的这一场雨来得快停得也快,不到半个时辰便乌云散尽,晴空万里,只留满院子深深浅浅的水湾。 打开窗子,有清爽的气流扑在脸上,穿屋而去。 林贞贞没提要回去,檀儿照韶南的吩咐跑了趟后花园,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禀告说雨天路滑,老许头刚刚不小心摔了一跤,檀儿只好装作恰好路过,叫了几个下人扶他回去。 韶南点点头,示意她别放松,继续监视。 这天林贞贞在县衙用过饭,直到天快黑了才告辞回家去,临走时问韶南有什么打算,韶南回道还要仔细想想,林贞贞叮嘱她注意安全,两人约好了过几天再聚。 但其实韶南已经确定了下一步行动的目标。 兴安县令这个位子若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么连着陪了五任县令,一直担任主簿的阎宣不可能不知道。 但他若真在其中有所牵扯,直接问他,打草惊蛇反而不美。 韶南决定悄悄动手,趁着阎宣不在,先搜查一下他的主簿廨。 虽然阎宣也有很大的可能将要紧的东西放在家中,但据韶南所知,他十天里头到有八天呆在主簿廨,隔间里洗漱就寝用具一应俱全,这等以县衙为家,才在许清远、宫奇略等几位上司那里有了勤勉的名声。 这样一个擅长察言观色的老官僚,不会把她爹看在眼里,多半也不会有所提防。 韶南打定了主意,动手的时间就选在第二天晚上。 因为当天傍晚,她爹燕如海接受安兴当地众乡绅的邀请,要去城北的丰庆园赴宴。 这场宴会己经准备多日,既是为叫新县尊认识一下本县的名流,也是为了破除谣言安抚民心,燕如海更准备到时同众人议一议赈灾以及修堤的后续事宜,听说为此河泊所秦大使还专门请来了一位彰州的大海商。 这等场面自然少不了主簿阎宣,不但他,县衙的小吏们也会尽数到场凑热闹。 到时候主簿廨全不设防,韶南大可慢慢查证。 燕如海问明白会有不少人带妻女赴宴,到时单开一席,不觉动了心,商量韶南,问她要不要去散散心。 韶南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不去,闹哄哄的,没兴趣。我还是在家吧。” 燕如海拗不过她,失望而去,临走时,韶南提醒他去赴宴别忘了带上阿德和胡大勇。 终于把碍事的都打发走了,韶南拉伸手臂,活动了一下筋骨,准备等天黑之后大展拳脚。 檀儿和樱儿新来不久,韶南也不想叫她二人参与太多,所以等到天一黑,她就支使着檀儿继续去暗中监视老许头。 樱儿要活泼好动一些,韶南直接吩咐她“一会儿我去二堂有点事,你守好西边的垂花门,若是有人要进门,你拦下来随便说点什么,拖延一会儿时间,别叫他们进来。” “好的,小姐,那若是县尊大人回来了呢” “我爹也一样。” “哦,明白了,胡管事也不叫进是吧。”胡大勇已经升任县衙后宅管事,极得燕如海信任。 夜里去一个不怎么熟悉的地方,虽然就在县衙里,韶南依旧有些不安,带上了古琴。 樱儿有些好奇,欲言又止,终究没有问出来。 主簿廨一共三间房舍,屋门虚掩,里面黑??的十分安静。 韶南刚住进县衙的时候跟着父亲进去参观过一次,对里面的格局留有印象,知道右首那间是阎宣手下攒典的,左边两间才是阎宣办公休憩的地方。 她推开右边的房门,竹木简的陈旧气息夹杂着墨味扑鼻而来,借着外头透进来的余晖,影影绰绰能看清楚桌椅的大致位置。 韶南等着眼睛适应了些,把琴放到八仙桌上,点起自己带来的油灯,抬头打量这间东西多到颇有些杂乱的屋子,想了想,走到阎宣平常办公的座位旁,小心地翻看起来。 时间慢慢过去,韶南将桌子以及两旁书柜上的书简恢复原状,弯下腰去,将手探至桌椅的下沿,细细摸索一番,而后她空着手站直身子,将琴和油灯挪到里间屋,继续翻找。 里间屋放了张单人的床榻,枕头被褥齐全,旁边衣架上挂了两件阎宣换下来的衣裳,床头角落里有个黑漆的小木柜,看得出柜子平时也当茶几用,上面放了笔墨砚台以及几本闲时消遣的杂书。 韶南过去拿起来,借着灯光翻了翻,没看出什么端倪,目光沿着小木柜一路往下,落到柜子下方的抽屉上。 抽屉很小并不起眼,但上面挂了把精致的黄铜锁。 怎么办,打不开。 越是打不开,韶南心里越是痒痒,直觉告诉她,今晚要找的东西就在这抽屉里,柜子上放着笔墨和砚台,纸呢 阎宣闲暇时坐在床边,看样子会随手写写东西,写完了是不是就锁进抽屉里了 她盯着那把锁心念电转,强行弄断的话一定会惊动阎宣 突地一阵微风拂至,油灯有灯罩,未受影响,韶南却觉着凉意袭骨。 她不及多想,后退一步,把古琴抄到手中,厉声道“什么人”这才抬头去瞧。 这间屋子只有一扇小窗,横宽竖窄,开窗的时候需向上推开,两旁用木棍支起。 这时候本该关得严严实实的窗户开了半尺多宽的一道缝隙,有人攀附在窗外探头向里看,露出一整张脸和光秃秃的脑门。 来人还待继续吓唬她,尖着嗓子道“姓燕的小娘皮,你咋也做这偷鸡摸狗的事” 按说窗户不大,成人很难挤进来,但韶南毫不怀疑此刻窗外的这个人可以。 “慧行”丛朋他撂完狠话多日,这时候找上门来了。 31.跪了 韶南冷不丁真被这恶和尚吓出了一身冷汗。 但她很快镇定下来, 嘴角一挑,要笑不笑地道“原来是慧行大师啊,别来无恙。” 丛朋哼了一声“佛爷说话算话, 本想给你父女点颜色瞧瞧,把你这多事的小娘皮自衙门里偷走, 剥光衣裳扔到今晚的酒席上, 大庭广众之间。没想到你胆子挺大, 在男人睡觉的屋里瞎翻腾,佛爷再给你个选择,或者把你五花大绑了, 交给姓阎的, 你看如何” 韶南心中怒骂, 面上戒备,道“看来你常做这等事官府围剿果然不冤” 丛朋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将窗子推得“吱呀”一声,作势就要闯进来。 “等等。”韶南叫住了他, “两样我都不想选, 慧行大师,我们来打个赌如何” 丛朋狞然一笑“怕是由不得你。赌什么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韶南见他不再试图硬闯,稍稍心安,声音清脆“你不忿我借助官府的力量, 设局揪你出来, 所以才要报复我, 可丛先生, 容我直言,你妙手空空的技艺高,那是你的长处,我呢,我的长处就是脑袋聪明,上一回虽是我有心算无心,可毕竟是我赢了,你现在找上门来,二话不说就要动粗,这可谈不上公平,只有咱们两个好好比过了,输的那个心服口服,听凭发落,你可敢么” 丛朋闻言一双眼睛乱转,似是有些拿不定主意“赌什么,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 说到底,他只是有些气不过,和燕家父女并没有深仇大恨。 韶南隔窗望向他,瞳孔微微收缩,说话的语气听起来很是坦然“咱们以今晚为限,就赌你来从我手上偷一样东西,偷得走算你赢,就像我适才说的,愿赌服输,我任凭丛先生处置,绝无二话。若是偷不走,那不好意思,我也不将你锁拿了去领功受赏,只要丛先生受我一年差遣,这一年里我要你往东你不能往西,要你打狗你不能骂鸡,等一年之期满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大家就当谁也不认识谁,你也再别来找我的麻烦。怎样,赌不赌” 丛朋怔了怔,嗤笑道“小娘皮想法还挺多。你想叫佛爷偷什么可别是水中月,镜中花。” 韶南将手中抱着的古琴侧了侧,示意他看“根本偷不走的东西,岂不是戏耍于你。这张琴如何我老师留给我的,不敢说价值连城,但我身旁再没有比这个更珍贵的宝贝了。” 丛朋犹豫一阵,觉着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实在没什么好担心的。本来也是穷极无聊才跟来邺州,没想到捡了点乐子。 他冷哼道“还想差遣老子一年,想得到美顶多三件事,京城和开州的不做,会丢命的不做,会叫老子丢面子的不做。”他这假和尚终于不再自称佛爷了。 韶南绷紧的心弦为之一松,莞尔道“如此讨价还价,丛先生是预感到自己要输么,也行,那咱们就一言为定,你尽管来偷,但亦要讲究个盗亦有道,偷不到东西别拿无关的人撒气,休要伤及无辜。” 丛朋森然一笑,“咣当”将窗户合上,自此销声匿迹。 韶南也不再停留,如来时一样,拿起油灯抱着琴轻手轻脚出了主簿廨,回身掩好了门,觉着没什么疏漏了,脚步匆匆往樱儿守着的垂花门赶。 等听着前面黑影试探着叫了声“小姐”,她应了一声,樱儿迎上来,接过了油灯,韶南这才觉着腿有些软。 太吓人了,这做贼果然是心虚的,等赌赢了丛朋,再慢慢收拾他。 樱儿边往后宅去,边偷偷打量韶南,她隐约觉着小姐今晚不光是行踪诡秘,她整个人这会儿都透着一股子不寻常。 回到住处,檀儿已经在等着了,把韶南迎进去之后,她同樱儿交换了个眼色,凑上前低声道“小姐,老许头昨天摔得不轻,一直没出门,前头的车夫刚才去探望他,给他捎了点吃的。” 韶南对檀儿提到的车夫粗有印象,是个沉默寡言的大个子,胡大勇曾经专门试探过他,说那人脑袋不灵光,做事笨手笨脚的,但是有把子力气,马车过门槛的时候,他单手一提就过去了,因为是张县令死后钦差来查案子的时候才招进县衙的,之前韶南并未对他多加关注。 樱儿有些不高兴“不是说二堂的人不经允许不准进后宅么,看门的是不是不想干了小姐,我去骂他们一顿,叫那些吃白饭的长长记性。” 韶南哪有心思管这个,道“你们俩哪也别去,今晚都在我屋里守着。” “啊怎么了” “出什么事了,小姐” 姐妹俩也知道安兴不太平,一听韶南如此交待,登时警惕起来。 韶南不知道这会儿那丛朋是否在暗处窥视,含糊应道“我刚才在外头见着个黑影一晃,不确定是不是眼花了,总之这会儿县衙的人都去吃酒了,咱们还是小心为上。” 姐妹俩登时如临大敌,连忙将棍子绳索找出来,关严了门窗,一脸戒备地守着韶南。 韶南笑着安慰二人“没事,有人也是小蟊贼,不用如此紧张。” 她把姐妹俩留在身边,既是存着保护她们的心思,也是为了麻痹丛朋,叫他以为自己只有这点对策。 照韶南推测,已经有言在先,丛朋应该不会蠢到在外边杀人放火,引她出门去,今晚自己一定是琴不离手,而古琴这么显眼,丛朋纵想狸猫换太子也来不及准备,而且看他那漫不经心的样子,也不可能筹划多复杂的计划来偷琴,出手多半简单粗暴。 韶南只怕他不来,这个出名的大盗注定还是要栽在轻敌上。 至于一年之约云云,她本也是在漫天要价,好叫对方落地还钱,就算丛朋答应,她也不敢与虎谋这么久的皮。 需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纠缠得久了,落个暗通反贼罪名,岂不冤枉 三件不痛不痒的事正好,其实韶南之前觉着能借丛朋的手,打开阎宣的抽屉就够了。 至于怎么打赢当下的赌,韶南给他准备了一首琴曲神化引。 如韶南所料,丛朋是个急性子,自恃是做贼的祖宗,手段高明,空荡荡的县衙在他眼里全不设防,表面上退走,实际一直在暗中跟着。 此刻他正藏身在这间屋的后窗外,听里头隐隐约约传出三个姑娘的说话声。 偷琴这有何难,他偏要连人带琴一起偷,将那小娘皮整治得服服帖帖。 以为找两个粗通武艺的丫鬟守着就万事大吉了要不是他不想把偷变成抢 丛朋不想多花心思,从怀里掏出一个竹管,点着里面的迷香,戳破窗户纸。 这迷香可是个宝贝,无色无味,只需半盏茶的工夫,保管叫里面的人浑浑噩噩,再久一些便陷入昏睡,被抬出去活埋了都不知道。 实在是居家旅行杀人灭口必备良药。 迷香飘进屋不久,靠着窗站立的檀儿身子晃了晃,打了个哈欠。 韶南心中一凛,暗忖“来了” “铮”泛音在弦上响起,泠泠凉意浸骨,丛朋莫名其妙跟着打了个寒颤。 但后边七弦相继以散音鸣和,曲调竟然十分温柔,如仙人之手缓缓拂过了天地远山,云雾烟霞全都消散,打开一副神仙画卷。 古琴名曲神化引,又名蝶梦游,相传是庄子所作。 庄子齐物论中讲,庄子梦为蝴蝶,“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 这曲神化引正是叫听者飘飘然忘乎所以,神魂俱化,不知不觉迷醉在南华梦里。 迷烟袅袅,琴声吟哦,这是一场既有形又有声的较量,只看谁的手段见效更快,快者赢,慢者输。 对韶南而言,任凭对方处置与赌上她全部的身家性命无异。 “扑通”“扑通”檀儿、樱儿很快跌倒,歪在那里陷入了昏睡。 丛朋屏息偷窥,不由地露出得逞的诡笑。 大功告成小娘皮,跑到老子面前抖机灵,一会儿就叫你悔断肠子,嘿嘿。 咦,怎么琴声还在响不是早该停了么 丛朋心神恍惚,已经注意不到自己这会儿思考问题出奇地迟钝,若是他跟前有面铜镜,必定会被自己那古怪的神情吓到。 笑纹在脸上一点点绽放,竟好像昙花盛开一样缓慢。 琴声时近时远,越发得飘忽,“吱扭”一声,韶南推开了窗户,清凉的夜风瞬间吹散了一屋子浊气。 与此同时,丛朋的身体向前倒去,光溜溜的脑袋直接撞到了青砖窗台上,留下了一个包。 他就那样抱着放迷香的竹筒,脸上还带着诡异的笑,口鼻轻轻打着鼾,香喷喷地以跪姿睡着了。 32 愿赌服输 韶南隔了窗子低头看着丛朋。 明月高悬, 风吹着屋前房后的老树,枝叶摇动,沙沙作响, 给这夜晚的县衙后院平添了几分阴森。 这个做了不少坏事的反贼此刻睡得全无防范,生或死皆在她一念之间。 可惜动他不得。 此人身后还有金风寨众匪, 有连京里都觉着棘手的绝世凶徒“石血佛”温庆, 还是少招惹为妙。 但愿这姓丛的心中还多少存着点道义, 说话算数。 烦心的事已经够多的了,韶南实在不想再被他纠缠,整日提防着。 风吹在身上凉飕飕的, 她才觉出来冷汗已经打湿了罗衣。 舌尖更是疼得厉害, 唇齿间隐隐有些咸腥气, 大约是刚才太害怕着了对方的道,将舌尖咬破了。 棍子和绳索都是现成的, 不过韶南没有去拿来用,反正迟早是要放人, 何不做得光棍一些。 她将古琴横放在窗台上, 左手如落珠轻点弦上徽位,右手如穿花拂柳,一连串急促清越的泛音响起。 就像是按动了某个开关,在静谧的湖面上抛下一把小石子, 瞬间打破了先前营造出的美梦, 丛朋鼾声立停。 人是醒了, 神智却未马上恢复, 半天才猛地一震,脸上露出极度不可思议之色。 “你!姓燕的你刚才使了什么妖法?” 韶南笑了笑:“刚才不是你迷烟没用好,反噬了吗?” 我呸,老子是用迷烟的祖宗! 丛朋瞪着一双贼眼,凶光毕露。 可月光照在韶南脸上,就见她神色笃定,看上去特别高深莫测。 丛朋脑袋里天人交战,一下子想“算了,不过区区三件事,愿赌服输,量这小娘婢也不敢声张,天知地知,不算丢人。”一下子又想“老子岂能栽得莫名其妙,趁着没人瞧见,上去将她脖子一拧,永除后患。” 韶南等了一会儿,见他不说话,催道:“丛先生,我若想杀你,刚才也就不会给你机会醒过来,既是赌输了,还望您说话算数,三件事:第一件,请你去将那个抽屉打开,把里边的东西拿给我瞧过了,再原样锁回去。要做就快着些,我爹他们快要回来了。” 丛朋心中正挣扎,听着这件事对他不过是举手之劳,暗忖:先随了她的意,弄清楚她那妖法再做决定也不迟,站起身,冷冷地道:“你不跟去亲眼看着?” 韶南却挥了下手:“我相信丛先生不会在这事上造假。” 丛朋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哼哼道:“那可不一定。” 话是这样说,他一来一回却是极快。 那姐妹花还没醒过来呢,外头黑影一闪,丛朋“砰砰”地敲窗户。 “里面只有几页纸,姓燕的,拿去好好看吧,奶奶的!” 韶南任由他骂骂咧咧,伸左手,将那几页纸接了过去,客气道:“稍等。” 安抚住丛鹏,她将琴带离窗前,来到油灯下,打开那折着的几页纸。 字是阎宣的字无疑,韶南今晚己经见得太多了,但上面的内容,韶南只是大致扫了眼,便目光一凝。 “谢了,请送回去吧。” 丛朋狐疑地拿回来:“这么快?另外两件事呢?” 韶南努力让自己的神态语气看起来特别恳切:“暂时没想到,不过你也看到了,这些人心怀叵测,我父女举步维艰,太多谜题要解,不会耽误你很长时间。” 丛朋微哂。 他不是正人君子,确实先一步看了纸上写的那些内容,颇好奇眼前的小娘皮接下来准备怎么应对,也就没再出妖蛾子,径自照她说的去做了。 韶南关了窗子,先把姐妹俩唤醒。 “咦,咦,小姐,出什么事了?我和姐姐怎么会睡着?” 韶南不想叫她们知道与丛朋打赌的事:“我弹着弹着琴,就见你俩哈欠一个接一个,很快就倚着墙打起盹来,啧啧,一定是太累了,快回屋歇着去吧。” “没有啊,不累,也不特别困……” “是么?”韶南拨弄了几下琴弦,是以前常给林贞贞弹的曲子,《神化引》的变调,不一会儿,檀儿和樱儿果然打起了哈欠。 檀儿捂住嘴,眼里还带着泪花,神色尴尬:“妹妹你先去睡,我守着小姐,呆会儿你来换我。” 糊弄完姐妹俩,韶南坐在灯下,托着腮陷入沉思。 主簿阎宣写的那几页纸她为何只简单扫了几眼便不再细看了,因为那上面记的都是她爹燕如海这些日子的行踪。 从他上任做了安兴县令开始,每一天去过哪里,见了什么人,下过什么命令,做了哪些安排,事无巨细,怕是比燕如海自己记得都清楚。 薄薄几页纸,怎么看都透着恶意,韶南想要知道的是他记下这些目的何在。 准备向人报告?阎宣背后站着的又是何人,会是导致安兴县令接连丧命的真凶么,能驱使一县主簿为眼线,会不会是知府许清远?亦或是同知宫奇略? 父亲若是知道主簿阎宣在监视他,还能做到不动声色,态度与之前一样吗? 怕是悬。韶南了解她爹,决定暂时隐瞒今晚的发现,先旁敲侧击地提醒一下。 二更天过后,外头渐起喧哗。 檀儿出门瞧瞧,回来道:“小姐,县尊赴宴回来了,好似喝得有些多。” 韶南闻言去父亲房里看了看,见他虽然脸色通红满身酒气,好歹神智还清醒,这才放下心来。 又见阿德和另一个长随里外忙活,醒酒汤和洗漱的水都不缺,胡大勇也在旁边守着,没什么需要自己动手的,问了个安,临走吩咐阿德:“等我爹歇下了,你去我那里一趟,我有事找你。” 过了差不多有小半个时辰,阿德来到韶南房门口:“小姐,大人睡了。” “别在外边喂蚊子。”韶南同他很熟了,没那么多穷讲究,示意檀儿放他进来说话。 阿德进屋,冲给他开门的檀儿嘿嘿憨笑,微微弯着腰表示恭敬:“小姐,您有什么吩咐?” 这些日子他跟着燕如海这走那去,自觉长了不少见识,已经是一个懂规矩的好长随了。 韶南上下打量他两眼,笑问:“来安兴之后还适应么?” “太适应了!小姐您只管放心。”阿德眉飞色舞的,他是尝到甜头了,做为县令的贴身小厮,出门不管是遇上官吏还是差役,全都对他客客气气的。 韶南闻言挑了下眉:“那你可要多用点心思。今晚的宴会如何,席上可有什么新鲜的事发生?” 这时候就看出阿德做小厮的好处了。 他一点隐瞒的意思都没有,唾沫横飞地将今晚官面上都有谁到场,参加宴会的乡绅都有谁,谁与燕大人同坐一桌,请了哪家的戏班子,大伙敬酒时都怎么说的细细跟韶南学了一遍。 最后他又挤眉弄眼地小声道:“小姐,河泊所秦大使带去的那位彰州商人是个复姓,姓欧阳,家里据说养着出海的船,出手十分阔绰,他领了两个红头发绿眼睛的舞姬,说是要送给大人。” 他特意顿了顿,卖过关子,方才补充道:“被大人拒绝了。不过我看胡管事到有些动心的样子,还跟人家攀谈了好一会儿。” 胡大勇做了管事之后,阿德不知为何瞧他不顺眼,一有机会就给他上眼药。 韶南心里有了数,打发他快去休息。 等第二天,韶南特意起了个大早,下厨给父亲做了些养胃的粥菜,陪他用过了早饭,把外人都打发出去,道:“爹,您对前头几位县令的遭遇有何想法,准备从哪里查起?” 燕如海正好想同女儿议议这事:“计航说你要了张承安和孙忠平的卷宗,还有告黄大仙王达的状子,我叫他不必声张。当地人都传那黄大仙王达在张承安出事前曾预言过他会有一水劫,我打算找人暗中调查一下王达,韶南帮爹想想,可行么?” “可行是可行,只是爹打算派谁去?” “昨日白典史跟我说,他年老眼花,难以胜任缉盗的活儿,想叫长子接班。这个职位不少人盯着,想要子承父业,总得先立下功劳吧。” 韶南对父亲的这一安排并无异议,趁机问他:“爹,您感觉阎主簿、白典史以及六房三班的这些头头们如何?” 燕如海经过这几日的接触,也叫胡大勇去暗中查过,对手底下的人多多少少有了些了解,道:“白迅景刚才已经说了,年纪大了,不知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指望不上,捕头雷元亮跑个腿还行,遇事叫得山响,就是不往前冲,阎主簿这个人么……” “怎样?” “如上面几位大人所说,能力是有,但与为父并不交心,大约为父初来乍到,还不能得到他的认可吧。” 韶南颦了颦眉:“爹你小心些,当得了官自然是有能力的,但这能力未必用在正经地方,加上爹,他都陪了五任县令了,又岂会简单?就像那通判赵曦,只看表面你能想到他是魏国公的人?” 这话已经暗示的很明显了,但燕如海并没有听出女儿言外之意,想了想,微微颔首:“放心,爹必定小心再小心,绝不给坏人可趁之机。” 手机用户请到阅读最新章节 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加入书签》记录本次( 32.愿赌服输)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请向你的朋友(QQ、博客、微信等方式)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33 偷个大活人 父女俩又议论了一阵六房书吏, 燕如海见时间不早了,拾掇了一下身上,准备去二堂办公。 他听了阎主簿和河泊所秦大使的建议, 准备向知府许清远写信求助,请他帮忙协调户部再拨一批赈灾粮来。 这些当地的老官僚都说, 因为御用监的冯掌印是咱们归川府高化人, 许知府在六部颇吃得开, 旁的不说,同样受灾,自家至少不用担心朝廷拨下来的东西不够数, 以次充好。 临出门时, 韶南叫住了他:“爹, 这两天我借胡管事一用。” 燕如海脚下顿了顿,想问她什么事, 放着两个习武的丫鬟不用,却去支使胡大勇, 怎么看都有特别的用意, 但想想韶南对案子考虑得向来比自己深远,遂摆了下手,示意她自便。 胡大勇听了韶南要他去做的事颇觉诧异,不过还是拱一拱手, 依言去了。 停了几日, 果然有所发现, 回来向韶南报告。 “小姐, 那大个子车夫还真将张承安的发妻和一子一女藏了起来,他将那三人悄悄安置在了城南一处宅子里,地方不大,但周围环境清幽,租金可不便宜,若不是他昨天傍晚送了些吃的过去,我还发现不了。您是怎么知道张承安的妻小并未离开安兴的?” 所有人都道张县令死后,他的妻小在县衙赖着不走,后来接任的孙县令给了二十两银子,又叫黄大仙出面,又哄又吓,总算把人打发回老家去了。 连捕头差役们都没发现那三人暗渡陈仓,竟又悄悄返回了安兴,燕小姐足不出县衙,居然知道,怎能不令胡大勇又惊又奇。 韶南轻描淡写地道:“是檀儿瞧见那车夫同后院的花匠交情不浅,我想张县令故去后,家中只剩妇孺,若回老家以何为生?花匠老许头瞧着不像忘恩负义之人,既不跟去照顾,也不有所挂念,其中必有缘故。这才叫你去碰碰运气。” 再玄妙的事,一旦说穿了也就不觉着神奇了。 胡大勇松了口气,道:“我查清楚了,车夫姓盖名小山,原本同张承安的家人素不相识,前年冬天他被继母告了不孝,是张县令审的案子。” 按《大楚律》,不孝是重罪,一旦坐实了死罪都有可能。 “张大人不但查清楚了是盖小山的继母诬告于他,还帮他分了家,盖小山感激的很。事过不足一月,张大人就出了事。” 韶南明白了,对啊,这样才顺理成章。 她叹了口气:“仗义每从屠狗辈,查清楚就行了,不要去打扰他们,也不要对外人讲。” 胡大勇极赞成她的决定:“小姐说的是。” 叮嘱了胡大勇不要出去乱说,按他平时一向的沉默寡言,守住这个秘密应该不成问题。 到是像之前阿德所说,胡大勇会主动去与外地来的商人攀谈称的上反常,令人好奇。 这么大的事,韶南还是要跟她爹说一声。 燕如海听完之后,慨叹道:“张县令人虽己逝,身后却有这么多平民百姓念着他的好,实在是吾辈之楷模。” 韶南心想:“我可不希望您向他学。”委婉提醒:“女儿只愿爹爹能长命百岁,逢凶化吉。” 燕如海手摸短须“呵呵”而笑,这么好的闺女,他这些日子公务闲暇时把远近友人筛选个遍,就没一家的儿郎能配得上韶南。还需再用心些啊,别把孩子的亲事给耽误了。 走了一会儿神,燕如海收回思绪,正色道:“张县令的家人滞留安兴,必是想弄清楚他的真正死因,爹身为他的继任者,更是责无旁贷,韶南,我有个想法,这些天我问过很多人,他们都说张县令在任的那四个多月除了升堂问案,就是在忙着修江堤。” 那四个月正好是由深秋至隆冬,汛期过去,东莺江水位最低的时候,张承安担心来年夏秋雨水一多江堤再度决口,县衙里虽然事务繁多,但再没有比上万百姓性命更重要的事了,是以隔三差五就往江堤上跑。 “爹准备这两天找河泊大使议议,把修江堤的事提到前面来做。” 韶南顿时就明白了,父亲是想要重现张承安当日的决策与政令,以身作饵,逼着凶手自己现形。 这很危险,而且也背离了在京时座师张毓的交待,但这恰是父亲风骨所在,令人钦佩。 韶南有些犹豫:“今年的雨季未过,下头的官吏怕是会一齐反对。” 燕如海却很坚决:“无妨,可以先行准备,哪怕爹只是做做样子,贼人也说不定会慌张出错。” 韶南拿定了主意:“那好吧,但爹您不要单独行动,尤其不可一个人呆在二堂,外出尽量带上我,我可以换了男装陪您一起去看江堤。”她把林贞贞推断张承安的死因说了说,“所以你不管去哪里一定要与家里人说,茶啊水啊不要随便入口,免得重蹈张大人覆辙。” 燕如海起初听她交待还觉着有些好笑,到后来心中一紧,安慰女儿:“放心吧,爹一定好好保全自身,不会丢你一个人在安兴。” 自这天起,燕如海一改刚上任时的谦和好问,坚持要重修江堤,谁说也不听,好似暴露了刚愎自用的本性。 不但是嘴上说说,他还常带着计航、胡大勇和韶南几个往江堤上跑。 计航很是莫名,次数一多,他忍不住问燕如海:“县尊,小人是刑房的,不擅长工房之事,您看这,是不是换个工房的书吏来?” 燕如海站在江堤上,望着滚滚江水。 脚下有不少地方修的都是虚应差事,今年幸好雨下得少,看这水位应该能平安熬过去,不至于灾上加灾,若是像迟荣在任的那年,真不敢说这江堤一定撑得住。 只是要加固江堤可是一笔很大的开支,安兴县财政早已经捉襟见肘,前任孙忠平留下一堆烂账,连去年募集壮丁的钱都未结清,还是那晚丰庆园宴席上乡绅们一起捐银子,秦大使带来的欧阳掏了大头才把账给平了。 燕如海思绪如江水一般起起落落,道:“不必,计书吏原本在户房管钱税,张县令将你调到刑房,你不也是很快就适应了么?” 他不管计航神色变幻,接着道:“我叫你来,是因为张县令曾极力想要重修江堤,而你对他最为了解。”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明眼人自然瞧得出燕如海的打算。 如此过了十来天,主簿阎宣捧着账册来江堤上将他请回了县衙。 “县尊,这本账册有大问题。怪不得赈灾的粮食早早就发完了,数目不对,分明是有人中饱私囊。还望县尊详查。” 私吞赈灾钱款一经查实便是死罪,知情不举的全都要受牵连,听说出了大案,燕如海不敢怠慢,赶紧自六房调人查账。 安兴县衙经过这几年折腾,早已经漏如筛子,这边刚开始查账,风声便己走漏。 不过半天时间,县衙仓大使在他所管的库房里上吊身亡。 又是一个吊死的,免不了叫想起了前任县令孙忠平。 燕如海一边盯着仵作验尸,一边命白典史和捕头雷元亮等人去查抄仓大使的家,同时还得主持对账,忙得焦头烂额。 韶南直觉父亲在做无用功,不能放任事态继续发展下去了,必须有所行动! “梁君”丛朋还欠她两件事没做,索性再支使他一回,安安那贼秃的心。 丛朋这些日子不知藏身何处,就在县衙没走。韶南招之既来,毫无心理负担。 这次叫他去偷的是个大活人。 丛朋因要偷的这位偌大年纪,长得不咋地,还是个男的,嫌弃的不行,与之前一样,骂骂咧咧地走了。 韶南权当没听到,叫来檀儿樱儿,吩咐道:“我要出去一趟,你俩去前头,叫那大个子车夫给我备车。” 姐妹俩答应一声去了,韶南抱着琴,寻思一会儿同盖小山说什么。 安兴县衙的情况太复杂了,父亲人单势孤,必须得赶紧找到同盟。 这天因为衙门里出了大事,所有人都是很晚才休息。 主簿阎宣照旧歇在了主簿廨,他上了年纪思虑重,平时翻来覆去睡不着,今天不知怎么了,困顿得厉害,上床熄了灯,几乎是刚沾到枕头便陷入黑甜乡。 小窗打开,一条黑影如壁虎般由外头挤进来,收了迷香,嘴里含糊骂了一句:“去他娘的反噬。” 他来到床前,点起火折子照了照,确定目标无误,这回没有失手。 因为事情办成太容易,他心中又涌起杀鸡用了牛刀的愤慨,一边暗骂小娘皮有眼不识泰山,一边将人堵了嘴,拿绳子三两下捆了个结实。 跟着他抖开个麻袋,把阎宣兜头套住,竖着耳朵听听外边的动静,把麻袋往肩上一扛,推开房门,离开了主簿廨。 手机用户请到阅读最新章节 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加入书签》记录本次( 33.偷个大活人)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请向你的朋友(QQ、博客、微信等方式)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34 夜审 阎宣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 脑袋还是懵的。 昏暗的视线,摇曳的灯火,令他几疑是在梦中。 但浑身传来的不适提醒着他:此刻他并不没有躺在主簿廨自己的床上。 阎宣心里一紧, 县衙接连出事,捕快衙役们早加强了保护, 夜里轮流值守, 更不用说新县令担心自家安危, 还招了不少人手。 对方竟然无声无息将他弄晕了连夜送出来,能量非同小可。 阎宣身体一晃,束缚住他的铁链子“哗啷啷”作响, 提醒着深夜绑架他的人:目标醒了。 但绑匪并没有立即过来。 耳畔传来女人的哀哀哭声, 阎宣眯起眼, 借着昏黄的烛火,努力打量四周, 想找出点线索。 处身之地阴冷潮湿,四周没有窗户, 好像是个地牢。 他被铁链子系住手脚, 身悬半空,吊在了地牢中央。 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哭声是自外边传进来。 正对着他摆了张供桌,上面一对白色蜡烛瞧着挺渗人, 中间是牌位和香炉。 阎宣有些近视, 使劲眯着眼, 想看清楚牌位上的名字, 可惜光线太暗,未能如愿。 这时外边儿传来说话声:“太太,您别难过了,凶手已经抓住,待小人剜出他的心来,为大人报仇雪恨。” “这人是谁?他说的凶手,莫非指的我?”阎宣心头砰砰乱跳,急出一头汗来。 就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还是我来吧,老瘸子活着没什么用处,能为恩公亲手报仇,这辈子也就没有遗憾了。” 阎宣欲哭无泪:这怎么还争抢起来了? 虚掩着的门被推开,进来的果然是个老瘸子,手里握着一把锃亮的尖刀,目光阴冷望着他:“阎主簿,我来送你上路!” 阎宣简直都要吓尿了,奋力挣扎,脑袋里灵光一闪,认出了对方,大声叫道:“别动手,我是冤枉的,张县令的死不关我事啊!” 进来的正是花匠老许头。 老许头不知是耳朵背还是咋的,任他喊得声嘶力竭,自顾自将尖刀戳在供桌上,趴在地上冲牌位磕了几个头。 这样阎宣再无怀疑,供的肯定是张承安的灵位无疑。 外边哭的是张承安的妻子,可能还有孩子。另一个说话的男人不知道是谁。 必须得赶紧打动他们,消除这个可怕的误会,不然这老东西真会二话不说,像杀鸡一样要了他的小命。 阎宣急道:“你们听我说,张大人真不是我害的,我也很钦佩他的为人,盼着他能为安兴多做点实事,杀他对我有什么好处!” 老许头不为所动,爬起来拿刀在手,向着阎宣而来,浑浊的目光中没有半点波动。 阎宣剧烈地挣扎起来,铁链子“哗啦哗啦”响成一片。 “你们不要胡来呀!” “老糊涂,你别过来,饶命!别杀我,我知道杀害张大人的真凶……” 阎宣吓到语无伦次,尖刀触及他胸膛之际,一阵热骚之气飘散开,他失禁了。 此到外间屋只有三个人,车夫盖小山,一个中年妇人,再加抱琴而立的韶南。 由始至终,丛朋连面都没露,韶南只叫他把装人的麻袋丢在这家院子里。 檀儿和樱儿奉命在门口望风,她们其实并不怎么知道自家小姐今晚要干什么。 中年妇人和盖小山闻言都露出激动之色,以目征询韶南的意见。 韶南向盖小山示意。 盖小山便按之前商定的出声制止:“别忙动手,叫他说!”推开房门,进到里面。 阎宣吓掉了半条命,见到盖小山瞳孔微缩,显然认出他来。 “你们……” “别废话!” 盖小山光棍一个,又分了家,丝毫不顾忌做事的后果。 阎宣只得把疑问咽了回去,说道:“张大人出事的那晚我留在了县衙,很多人可以为我作证。我猜害了张大人的,很可能是那黄大仙!” 这话并不能令盖小山满意:“你猜的?” “慢着慢着,我有凭据。张大人起初很讨厌黄大仙,说他装神弄鬼,愚弄无知百姓,早晚要抽出空来将他治罪,后来他总往江堤上跑,渐渐不再说这话了,有一回我听他自言自语,说王达肯定是知道些什么。” 韶南听得微微动容。 黄大仙王达曾托人给张承安捎话,叫他离水远一点的传言难道竟是真的? 阎宣接着又道:“出事那晚,我在县衙里曾见到张大人,当时天还未黑,我同他打了个招呼,他说与人有约,匆匆就走了。他一个随从不带,也没说要去哪里同谁见面,这么神神秘秘的,除了那黄大仙还会是何人?” 盖小山听完了有些犹豫,这全是阎宣的推测,算不得真凭实据。 此刻又容不得他掉头回去,问一问燕小姐的意思,只好瞪着眼睛,冷哼一声:“张大人那晚有约,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说?” “我也怕呀,我悄悄同钦差说过,但是没了下文。” 阎宣眼珠转转,又道:“黄大仙不是个好东西,孙县令上吊他也脱不了干系,孙县令相信他,受那妖人蛊惑,私吞赈灾粮款,捧着大把的银两请他改风水……” 盖小山将他打断:“不对,你知道的肯定更多,新来的燕县令要修江堤,你为什么节外生枝阻拦他,还逼着仓大使上吊?”这是他白天从韶南那里听来的,深以为然,三言两语被她说服,才有了今晚的行动。 阎宣叫冤:“我哪知道仓大使会上吊?我是眼看着燕县令要走张大人的老路,怕他有危险,想着拉他一把,苍天可鉴,我完全是一片好意呀!” 盖小山性子耿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老许头记着韶南的交代,在旁冷冷地道:“小山,是不是他不重要,反正人已经抓来了,不可能再放回去,这狗官每日鬼鬼祟祟记录着张大人的言行,哪会是什么好人,先宰了,回头再找机会杀那王达就是。” 阎宣最怕的就是这个,心想以前怎么没发现这老瘸子这么凶狠不讲理? 再说记录几任县令言行那事他自以为做得很隐秘,这些人怎么会知道? 阎宣不及多想,这时候当然是保命要紧,叫道:“我负有监视县令之责,是奉知府大人的命令。尔等目无律法,滥杀朝廷命官,就不怕连累张大人的家小么?” 盖小山果然面露迟疑,拉住了老许头:“先等等。” 两人使了个眼色,一前一后出了门,显是背着他商议去了。 阎宣被吊了这大半天,还吓尿了裤子,饶是绑他的人手法尚算高明,到现在没有扯着筋拉断骨头,也觉着浑身难受,度日如年。 过了好一会儿,房门再度被推开,盖小山一个人进来,道:“我们可以放你回去,但你要保证守口如瓶,就当从来没来过这里。” “是,是。”阎宣连连点头,生怕对方改了主意。 “那你交个投名状吧。” “什么?” “投名状,别说你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盖小山很是不耐烦。 “……知道。”明知道这会儿交出把柄,日后少不了要受对方威胁,阎宣却不敢不应,想了想道:“张大人出事后,我给许知府写了密信,向他报告了张大人那晚出去赴约的事,他回信说叫我多做事,少说话,不要多事,孙忠平私吞赈灾粮款的事我也告诉他了,那些回信我一直留着,就放在我家书房里书架的暗格中,你们带着钥匙上门去取,就说我有急用,我家里人不敢阻止。” 盖小山不知道这把柄是否保险,出来问过韶南,这才赶着车去了阎家。 韶南一直等着盖小山拿着那摞信回来,每一封都看过了,小心收好,这才告别张承安的遗孀,带着檀儿、樱儿悄悄返回县衙。 或许盖小山三人会觉着今晚空忙一场,韶南却觉着收获极大。 她从起始就知道阎主簿不是杀害张县令的凶手,但不如此逼迫他就挖不出他心里藏着的秘密。 长期以来盘旋在韶南脑海的几个谜团终于有了看似合理的解释,等待她去做进一步的验证。 张承安那一晚去见的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他会独自前往,且向所有人守口如瓶? 他预先没有意识到此行会有危险,对对方毫无戒备。 韶南觉着这个人选已经就在眼前了,所差只是拨开阻隔她视线的那点迷雾。 会是阎宣怀疑的黄大仙吗? 父亲已经派白典史父子去暗中调查黄大仙王达,差不多也该有消息了吧。 韶南没想到隔天她就听到了有关王达的事。 有位老妇人因为独子生病不治而亡,跑去请黄大仙算了算,跟着就向县衙递了状子,非说儿子是被人所害,状告儿媳妇不守妇道,与街坊勾搭成奸,二人合谋杀害亲夫。 这件事同韶南这段时间在查的案子毫无关系,但却立时吸引了她全部的心神。 因为死者姓何,乃是一位在私塾教书的秀才,案子的被告名叫林秀秀。 手机用户请到阅读最新章节 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加入书签》记录本次( 34.夜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请向你的朋友(QQ、博客、微信等方式)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35 秀才死亡之谜(捉虫) 韶南知道林贞贞的姐夫死了, 秀才他娘将林秀秀告至公堂的时候悚然而惊。 这才意识到她这些日子担心父亲安危,全部心神都在前几任县令死亡之谜上,已经有好多天没看到林贞贞了。 她当即换了条素色的裙子, 叫檀儿樱儿陪她去林家走一遭。 去了才知道,贞贞并不在家, 出事之前她便隔三差五住姐姐姐夫那里。 何秀才死得突然, 秀才娘和贞贞的姐姐闹成这样, 她更加走不开,要宽慰林秀秀,看着她免受欺负。 不管怎样, 被婆婆告了, 又是告的通/奸杀夫, 实在不光彩,林家这边当着韶南一个个神色尴尬, 有心帮着说两句又不知说什么才好。 韶南道:“是我考虑不周,不用喊她回来, 我去何家看看吧。” 何家位于城东大槐镇, 镇上并不富裕,但幸运的是堪堪避过了上回的水灾,大多数人家不靠赈济也能勉强过活。 离远就见何家门口挂着白灯笼,立了招魂灵幡。 街门开着, 里面传出何母的骂声, 吸引了不少看热闹的村妇闲汉在门口探头探脑。 韶南加快了脚步, 示意跟来的差役驱赶一下闲杂人等。 就听里面林贞贞毫不示弱的声音传出来:“你个鬼迷了心窍的老毒妇, 我姐姐哪点对不起你何家,你这么污蔑她?脏水往自己儿媳妇身上泼,叫我说,就是因为你整天对我姐姐非打即骂,搅得家宅不宁,才将你那病秧子儿子活活气死了!” 这下顿时如同点着了炸/药包。 “你个小贱人,和你姐姐一样,整天勾三搭四,不守妇道!你们两个早晚浸猪笼的淫/妇!母鸡不下蛋,还又馋又懒,我儿子全都忍了,跟野汉子睡觉,被我儿子抓了现形,竟然杀人灭口!” 韶南听着里面越骂越离谱,站在门口咳了一声。 檀儿樱儿会意,大声冲院子里道:“有人在家吗?县太爷家的小姐来了。” 骂声顿停,何母放声大哭。 林秀秀也在哭。 贞贞红着眼睛跑出来,道:“韶南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吧。” 韶南随着她进了院里,灵棚扎在院子里,韶南进去上了香,又同活人见礼。 何母和林秀秀隔了老远,径渭分明。 地上还有散落的纸钱和香,砸碎的盆碗,林秀秀穿着重孝,披头散发,半边脸肿得老高,显然家里不久前曾上演过全武行。 林秀秀嗫嚅道:“劳燕小姐跑这一趟,家门不幸,拙夫他,呜……”说到这里,忍不住失声痛哭。 何母见状骂了句:“淫/妇假惺惺!”大声道:“燕小姐,老婆子已经递了状子,告这淫/妇伙同奸夫毒害我儿子,怎么还不见衙门来人将她收监?还望县太爷秉公办案,不要因为你同她妹妹关系好就徇私!” 韶南耐着性子同她解释:“收监要有真凭实据,仵作不是已经来验过尸了么,结果如何?”这属于明知故问了。 林贞贞在旁道:“心疾发作,老毛病了,这回喝药没能撑得下来。仵作还说,生老病死都有定数,神仙也无可奈何,叫那老毒妇别没事挑事,血口喷人!” 何母梗着脖子道:“胡说!仵作把我儿喝剩下的药渣拿走了,说要回去验过才知道。”说到这里,她得意地瞥了韶南一眼,“老婆子没让他都拿走,留下了一大半,一会儿就去请黄大仙验看,谁也不用想从中捣鬼!” 林贞贞忍无可忍:“韶南,我要向县太爷递状子,告这毒妇颠倒黑白,诬陷我姐姐,按律反坐加等,叫她尝尝游街掉脑袋的滋味。” 韶南听她们吵起来没完,按说发生这种事应该由双方族老长辈介入,先关了门不叫家丑外扬,等事情查清楚了,直接处置有错的一方。尤其是林秀秀这边,闹成这样,哪怕最后证实是一场误会,闲言碎语也叫她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她吩咐檀儿樱儿:“去关上街门!”又对何母说:“您身为长辈,说话要负责任,我刚才听您说什么野汉子,又说何秀才抓了个现行,我想详细听听。” 檀儿知机,给自家小姐搬了把椅子过来。 何母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但县尊家的小姐就坐在那里,安静地望着她,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 “就前几天,我儿子骂她‘荡/妇’,说她勾搭了街上的闲汉,左邻右舍睡了个遍,这臭不要脸的淫/妇自知理亏一声不吭。” “你胡说……” “贞贞!”林秀秀拉住了妹妹,“燕小姐,拙夫疑心病大,加上婆母老是在他跟前挑拨,我若独自出门,或是同街坊四邻说句话,他知道了必要这么骂上一通,但他自己知道那不是真的,骂完也就算了,我若辩白徒惹他生气。” 韶南听了点点头,又问何母:“野汉子到底是谁,总要有个具体的人吧?” 何母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就是巷子口的彭木匠,他本在城南住,发大水之后搬过来的,水退了还赖着不肯走,按说城南正是生意好的时候,还不是因为恋奸情热!” 林秀秀闻言顿时变了脸色:“婆母,您休要胡乱攀咬,坏人家名声。” “哼哼,我攀咬?叫外头人说说,他哪回一见了你不是两眼直勾勾的?家里水桶好端端的,你非拿去找他修,他还跟了来帮你提水。” 韶南皱眉:“还有么?” 何母瞥了儿媳一眼:“有天夜里,我听见我儿子问她:‘淫/妇,是我厉害还是那姓彭的厉害?’还叫她说‘彭大哥,心肝好人儿,小淫/妇要舒服得死过去了。’结果这淫/妇,就那么不要脸地说了。” 檀儿和樱儿不禁面红耳赤,嗔怪地怒视何母。 林秀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身子晃了晃,摇摇欲坠。 林贞贞连忙扶住她,怒斥道:“老乞婆,你才不要脸,偷听儿子儿媳房事。你怎么不说你那好儿子非如此不能人道,逼我姐姐将他认识的大姑娘小媳妇扮了个遍!” “贞贞,贞贞,你不要说了,是姐姐命苦,她不就是想逼死我吗,反正我也活够了,遂了她的意还不行?” 林秀秀掩面逶迤在地,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韶南听到这些私密话也很不自在,但她极好地掩饰住了,表面上浑若无事站起身,对姐妹二人道:“咱们去屋子里瞧瞧。” 何家的正房是何母在住,里面该有的家什都有,被褥整齐,一看就是殷实人家。 冲门供着黄大仙的长生牌位,看得出何母是真信这个。 东厢住着何秀才夫妻,西厢留给客人住,这两天林贞贞住在里面。 韶南又到厨房看了看煮饭熬药的地方,便准备回县衙去。 临走她叫跟来的差役跑趟林家,就说是她的意思,着林秀秀的大伯马上安排人过来,帮忙也好,做和事佬也好,反正不能真闹出人命来。 回来之后父亲还未下衙,韶南便先去找仵作钱三儿。 钱三儿问明白她的来意,道:“药渣带回来了还没有验,不瞒小姐,小人可不懂这个,得找药铺的大夫帮忙看看。正好何秀才犯病的时侯身边就有位老大夫守着,是春善堂的丁老神医,旁的不敢说,治心疾在咱们整个归川府他可是最厉害的。” “尸体什么情况?” “心疾发作一命乌呼了呗,嘿嘿,小人这方面可没有丁老神医有经验,他说没问题,那就是没问题。” 韶南知道他水平如此,不是耍滑头,无奈地道:“那你这个月的工钱也叫丁老一并领了吧。” 自钱三儿处出来,韶南还是有些不放心,问清楚春善堂在哪里,去找了丁老神医。 原来这位丁老同林家还颇有几分渊源。当日林贞贞的父亲林佟正是跟他学的医术。 “秀才几年前就有心疾的毛病,一直在老朽这里医治。这次发作来势迅猛,死之前感觉头晕耳鸣,说是浑身无力,喘不过气,老朽摸他脉搏紊乱,心跳失常,这完全就是心疾致死的症状,说什么下毒,一派胡言。” “药渣您验看过了么?” “老朽自己开的药,有什么好验的。”话虽这么说,他还是拿出药渣来,用小镊子小心扒拉着,连看带嗅,仔细检查过,还给韶南,“没问题,老朽敢用项上人头担保。” 韶南松了口气,露出笑模样,说了几句感激的话,起身便欲告辞。 “丁老,您开的这几味药若是哪一味的分量多些少些,也不会有什么不良的后果,是吧?” 她不过是随口一问,可丁老怔了怔,脸色随即变了。 “不能这么说,这里面有一味吊钟花,若是少了还好,多了就……” “如何?” “会令心疾发作的更猛烈,吊钟花过量病人恶心尿少,何秀才那日确实不曾如厕,这,怎么可能?” 韶南沉默半晌,方道:“尚且不能确定的事,还望丁老先不要声张!” 手机用户请到阅读最新章节 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加入书签》记录本次( 35.秀才死亡之谜(捉虫))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请向你的朋友(QQ、博客、微信等方式)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36 探秘问隐 韶南心事重重回到了县衙。 在二堂回廊遇见盖小山, 他主动走过来,借着请安之际询问恩公张承安的案子可有进展。 韶南安慰他说别着急,凶手很快会浮出水面。 未过多久, 燕如海下衙。 他这些天都在查赈粮的事,颇有些焦头烂额。 仓大使自尽, 遗物中没能搜检出有用的线索, 足见背后逼迫他的势力很有手段。 燕如海毫不怀疑孙忠平也是死在这上面, 可被贪没的赈灾粮哪去了? 他给府里的几位上司写了公文报告此事,又叫来阎主簿和六房书吏一起研究。 阎宣被放回来之后一直战战兢兢,安静如鸡, 惹得燕如海诧异地看了他好几眼。 韶南陪着父亲回到后宅, 给他斟上茶, 说了几句闲话,方才问道:“不知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燕如海捻着胡须:“为父这两日想了又想, 那么多粮食,绝无可能在安兴处理掉, 而要运出去, 又不引人注意,可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所以,为父觉着有一人很可疑。” “您说。” “就是那欧阳泽。你知道他吧?彰州来的海商,他可以轻而易举把赈粮偷运到其它州。” 韶南笑了笑:“知道啊, 人家又送银子又送人, 哪知道竟被爹您怀疑。他最近没有请您去赴宴吗?” 叫女儿这么一打岔, 燕如海凝重的心情和缓了下来:“请过两回, 被我婉拒了。” “此人有钱又有关系,动他须得慎重。” “爹知道。先叫胡大勇暗中查查,等拿到证据,万无一失再说。” 韶南想了想,觉着这不是小事,提议道:“不若双管齐下,叫刑房的计书吏也带人去查查自杀的仓大使同哪些商人富户走得勤。” 也算是给计航找点活干。 “行,待我同计航说。”燕如海对女儿可谓是言听计从。 说完赈粮,燕如海说起另一件烦心事:“白典史父子报说那黄大仙王达己经有上千信众,有人大老远从邻县赶来,奉上银两,请他一看吉凶,常有父子夫妇因此反目,己经害得好几家妻离子散,为父看此人妖言惑众,用心险恶,实是我安兴一大毒瘤。” 韶南觉着父亲提到那王达带着一股郁气,怕不是他说的这么简单,为他续了杯茶,试探道:“怎么,上面不让您动他?” 燕如海对女儿仿佛有读心术已经习以为常了,闻言只是古怪地看了她一眼,点头承认:“说是若无大错,便井水不犯河水由得他去,御用监的冯掌印最近很可能要奉旨来邺州,他高化的弟弟侄子们有意请王达去给他们算一算。” 说完他长叹一口气,郁郁地道:“这些贵人们,心中哪有半点百姓的疾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韶南心道:“寻他个大错又有何难,我就不信前两位县令的死与他无关。” 口中安慰父亲:“就算上面不说这话,有上千百姓盲目维护他,也得先掌握了铁证再治他的罪,实在不行,咱们还可以拿出魏国公的书信来,求助于通判赵大人。” 燕如海点点头,迟疑了一下:“说到王达,何秀才的案子也该有个说法了,何家你去过,感觉如何?” 韶南不知如何同父亲细说,听他又道:“何母拿不出真凭实据,加上她名声不佳,惯会捕风捉影,仵作验尸显示一切正常,判她诬告,从轻发落也没什么不妥,就怕判了之后原告不肯罢休,她是死者和被告的母亲,刑部和大理寺的人对这样的案子最感兴趣,到时折腾起来个没完,林氏的日子就难熬了。” 父亲这番话考虑周到,可见他为了林家姐妹花了不少心思。 韶南不禁有些难过,低声道:“知道了,爹,等我再去何家看看。” 燕如海没留意到女儿面色有异,还在那里发他的感触:“就算抛开和慧明大师的交情不提,贞娘与你一路结伴而行,在京里的时日,算得上与咱们共患难了,没想到她会遇上这等麻烦,唉,虽说不可徇私,但能照应便照应些吧。” 韶南点点头,没有说话。 过后燕如海把胡大勇和计航分别叫来,交待一番,打发二人出去做事,韶南则回了自己的屋子,坐下来理顺心中的一团乱麻。 她心情不佳,檀儿樱儿不敢打扰,点上灯,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韶南拿过古琴,“叮咚”弹了两下,猛地拂过琴弦,只听“铮”的一声巨响,余音袅袅不绝。 轮,泼,滚,拂,她弹得十分随意,琴声如溪水至江河终汇入湖海,水花翻卷,巨浪滔天,奔腾咆哮如大片白色的马群,在浪尖上一路疾驰,最终撞碎在峭壁上,“轰”,溅落成漫天大雨。 琴声戛然而止,韶南抬头吐出一口浊气,心头终于重归平静。 门口姐妹俩面面相觑,樱儿忍不住探头看看,叫了声:“小姐。” “没事了,进来吧。”韶南将琴放到一旁,同两人闲聊:“你们俩家是高化的,那边老百姓过得如何?” 檀儿犹豫着说了句:“同安兴这边也差不多。” 樱儿却道:“我们家里虽然没有受灾,可地是冯家的,街上的商铺也是冯家的,大半个高化县都姓冯,连县太爷都要看冯家的脸色行事,何况平民百姓,只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罢了。” 韶南了然地点点头,问道:“高化县里没有旁的大乡绅么,那做买卖的商人呢,可有听说过欧阳泽的名字?” 姐妹俩面露难色:“这个需得托人打听。小姐想知道吗?” 韶南笑笑:“算了。我不过是随便问问。” 第二天一早,林秀秀的恶婆婆便披头散发跌坐在县衙门口的树荫底下,身穿白衣,披麻带孝,手里举着个木牌,上书斗大的“冤”字,时不时高亢着声音数落一顿,说得都是儿媳妇怎么和野汉子勾搭成奸,谋害了亲夫,多亏了黄大仙看不过眼,托梦指点,叫她为儿子报仇,引得一群看热闹的离远围观。 偏巧燕如海天不亮就离开了县衙,去城南组织灾后重建自救了,赈粮缺口很大,地里收成再不好,到冬天是要饿死人的。 主簿阎宣不愿出头,韶南知道后勃然大怒,叫下人传话给典史白迅景,着衙役上前将何母从县衙门口拖开,打了十棍子予以薄惩,责令所在大槐镇的里长带回去严加看管。 捕头雷元亮带领三班衙役驱散了瞧热闹的众人,衙门口方才终于消停了。 韶南不等处置完何母,叫盖小山备车,带着丫鬟直奔何家。 上次之后林秀秀的大伯不敢违背她的意思,亲自过来瞧了瞧,又把长子留下来帮忙,算是给姐妹二人撑腰。 韶南进门时,林贞贞正劝姐姐趁那老乞婆不在,赶紧进屋睡一觉,这样熬下去身体是要垮的,听到动静循声望来:“韶南,你怎么……” 韶南点点头:“我有几句话,想单独问问秀秀姐。” 林贞贞嘴唇嚅动了一下,最终低下头去,什么也没说。 姐妹两个看上去都是憔悴得厉害,尤其林秀秀,走路打晃,眼下俱是乌青,这些日子怕是一直没有好好休息。 韶南带着她进了何秀才生前居住的东厢,道:“秀秀姐,你别紧张,我问几个问题,你实话实说即可。” 林秀秀目光呆滞,慢慢坐下来,停了停,突然双手掩面,呜咽而泣:“她一早就出去了,是不是又去了县衙?我有哪点对不起她母子的地方,她这是要逼死我。” “秀秀姐,若查实你是清白的,县衙会给你个说法,诬告者必将受到严惩,我爹不会叫你往后活在风言风语中。”韶南安慰她。 “呜呜,人都验过了,还要怎么查?” “秀秀姐,秀才的娘,你的婆母为什么对你这么大的意见?” 林秀秀抬起头来,眼睛里透着无助:“我不知道,她自来就不喜欢我,可能是因为我没给夫君生儿育女吧,可那回孩子没保住真不是我的错……” 韶南有此一问不过是叫她打开话匣子,降低戒心,由着林秀秀絮叨了一阵,她单刀直入:“秀才心疾的毛病是什么时候得的?” “好几年了。” “一直是请了春善堂的丁老给他看病开药?” “是,丁老同我娘家有旧,若不是他,夫君怕是连私塾都不能去教的。” “最近这两回药开回来是谁熬的?” “……是我。”林秀秀似有些意外,飞快地瞥了韶南一眼。 “没有旁人帮忙么?” “照顾夫君是我的份内事,再说我都做得熟了,是不是……那药有什么不妥?”林秀秀小心翼翼地反问。 “没有,你婆母非说秀才是中毒死的,但药渣已经交由丁老验看过了,没什么问题。” 林秀秀小小松了口气。 这并没有逃过韶南的眼睛,她心中一沉,顿了顿,换了个更隐私的话题继续发问。 手机用户请到阅读最新章节 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加入书签》记录本次( 36.探秘问隐)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请向你的朋友(QQ、博客、微信等方式)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37 真相 “上回我来, 贞贞同你婆母吵架,指责她偷听你们夫妻房事,又说你夫君不能人道, 当时当着太多人,我不好多问, 秀秀姐, 我想听你说说。” 林秀秀微张着嘴, 吃惊地望着韶南,显然没想到堂堂县尊家的大小姐,一个还未订亲的小姑娘竟会问出这种问题来。 韶南微沉了脸:“秀秀姐, 你需得证实自己清白!” 林秀秀面庞涨成了猪肝色:“燕小姐, 我, 我……” “你说就是,我不会外传。” 林秀秀低了头, 半晌才难堪地道:“夫君他一向如此怪癖,我也很难堪, 但劝他又不听, 我一个弱女子,除了嫁鸡随鸡又能如何,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忍着,由他胡言乱语。没想到婆母会把那些话偷听了去, 还信以为真。” “全都是假的?” “当然!” “他逼着你将认识的大姑娘小媳妇扮了个遍, 都有谁?” “这……我说不出口。” “但你婆母都听到了, 我问她也是一样。有没有贞贞?” “啊?” “有没有?” “……有。但燕小姐, 那都是假的啊,不过是他一时糊涂图个嘴上痛快,我骂过他了,您千万不要告诉贞贞啊。” 韶南沉默片刻,反问她:“你确认贞贞没有听到?” “不会的,贞贞不知道。” 韶南站起身:“没事了,秀秀姐,事情已经发生,往好的方向看吧。你这些日子劳身劳神,多多休息,别累倒了。” 林秀秀硬撑着把她送至门口。 贞贞面露紧张之色等在门外,韶南挑帘子出来,两人目光交汇,韶南突道:“贞贞,节哀顺变,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不要钻牛角尖了。” 林贞贞回望着她,眼眸中透着她特有的执拗,嘴角微撇,带了几分自嘲:“我到是想,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韶南目光沉静:“那你下午来县衙找我,我听你细说。” 檀儿、樱儿未听懂她二人打的哑谜,困惑地叫了声“小姐”,檀儿问:“要备车吗?” 韶南答了声“好”,抱着琴离开何家。 回到县衙第一件事,韶南传话给捕头雷元亮,叫他带着檀儿去给何母做份详细的口供。 韶南很厌恶那个老妇人,打心眼儿里不想见她,觉得难怪林贞贞要叫她“老乞婆”。 檀儿不会写字,这份口供就变成了稍后由她复述给韶南听。 她红着脸说完,忍不住啐了一口,骂道:“这母子俩,可真是不要脸,姓何的还是个秀才呢,如此龌龊恶心,死了也不值得可怜。” 韶南却想的有些远了。 秀才两口子若是你情我愿,不叫旁人知道,虽然有些怪癖,好像也不碍着谁,可惜不是,林秀秀在夫家过得并不如意,处处受那母子俩的管束。 秀才不避人,这不但是对妻子,更是对林贞贞的羞辱。 照贞贞的脾气,竟没有一怒之下返回林家,而是继续在姐姐姐夫家借住,这本身就很说明问题了。 “等林姑娘下午来了,你俩回避一下,我有话私下里同她讲。” 姐妹俩齐道:“小姐,您放心。”檀儿更是道:“我俩嘴严着呢,绝不会叫林姑娘难堪下不来台。” 到了下午,林贞贞果然依约来访。 上次她来县衙还是被韶南诓来,帮着看了一天的卷宗,短短时日,竟有物是人非之感。 “贞贞,坐。” 檀儿樱儿上了茶,轻手轻脚退出去,带上了房门。 林贞贞左右瞧瞧,微带嘲意:“审完了姐姐,这是终于轮到审我了吗?想问什么你直说吧。” 韶南不为所动:“对你,我没什么想问的,贞贞,朋友一场,我想听你说说心里话,一时负气,在药里做手脚,弄死了亲姐夫,可曾后悔?眼下这局面,是你想要的吗?” 林贞贞眨了眨眼,骇然而笑:“韶南,你这说的什么?我怎么会害自己的姐夫,什么在药里做手脚,说这话可要有凭据。” 韶南道:“丁老证实,何秀才死前的症状是吊钟花过量,贞贞,你太小瞧一位行医看诊多年的老大夫了。” “他说是就是吗?口说无凭,尸体还在棺材里呢,尽管开棺验尸。” “丁老是重要人证,而你留下的破绽,也实在太多了。好吧,我们不说这个,只说你姐姐,你姐夫死了,她会因此解脱吗?你也看到了,秀才的娘不依不饶,认准了你姐姐是凶手非要她抵命,有京里周世叔那回的经历你还不清楚吗,就算我爹把事情压下去,流言蜚语也是能杀死人的。” “那个老乞婆!”这五个字林贞贞是咬着牙说的,神情是叫韶南觉着陌生的凶狠。 “你原本打算怎么安置秀秀姐?” 林贞贞没作声,目光却有些游移。 “看来是想过这个问题,那么秀才娘说的那个彭木匠确有其事了?” “不,你别听那老乞婆瞎说,他们是清白的。但不管是谁,是个男人就比那姓何的强。”林贞贞匆匆为姐姐辩解。 她见韶南不说话,叹了口气,垮下脸来,神情无比愤懑伤感:“韶南,亏我当你是朋友,一心一意对你,你却拿我当犯人,什么是对,什么又是错,朝廷的律法对我们这些人公平么,若一切都按照《大楚律》天下就没有冤死的人了?你何时变得这么迂腐?” 韶南这几天一直在想她们来兴安这一路上的点点滴滴,听林贞贞如此说,忍不住反驳:“我自然是也拿你当朋友的。” 林贞贞起身,在她座椅旁蹲下来,几乎是靠在她身上,低头泣道:“韶南你不知道,那混蛋是怎么羞辱姐姐羞辱我的。他冲我色眯眯地邪笑,整晚压在姐姐身上叫我的名字,还逼着姐姐应声。我一早就觉着他对姐姐不好,真恶心,一夜一夜,我恨不得冲进东厢去,拿刀捅死他!” 韶南伸出手去,摸了摸林贞贞的头发。 早在感应到林贞贞怕是脱不开干系的时候,她已经茫然痛心过了,此时心中只剩下淡淡的惆怅。 “贞贞,得不偿失啊。” 林贞贞咬牙道:“我也想过避开他,躲回林家去,可那姓何的竟真打着想叫我同姐姐共侍一夫的主意,他同姐姐说,我这么大年纪了,将来也很难嫁作正室,反正是为妾,到不如就留在何家,还可以帮她分担一下。姐姐自然是不同意的,可那老乞婆竟威胁姐姐,说她若是不同意,就要给那杀胚纳妾,到时候生下孩子来,和我姐姐半点关系也没有。我想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若是不趁早解决了,早晚是个麻烦。我宁可一辈子不嫁人,不,宁可死了也不愿和姐姐过一样的日子。” 她抬起泪蒙蒙的眼睛望向韶南,这番话其实就是变相地承认了在药里做手脚杀人的指责。 “韶南,虽然我知道自己出身低微,不配与你做朋友,可我真得把你当妹妹看,我是被逼得实在没有活路了,你就不能看在以往的情份,还有我二伯的拜托,高抬贵手,放我一马么?” 晶莹的泪珠挂在睫毛上,将坠未坠,苍白的脸看上去说不出得可怜。 “若只是这样,我自然可以放过你。”韶南怅然道。 林贞贞眼睛里猛然迸射出希望的光芒:“谢谢你韶南,你不用担心没办法收场,我来想办法解决那老乞婆,保证叫她老老实实自打嘴巴,韶南你太好了,我这辈子都情愿做牛做马报答你。” 韶南苦笑了一下:“那你姐姐呢?” 林贞贞撇了撇嘴:“时间会治愈一切,她和姓何的畜生感情又不是多好,加上没有孩子羁绊,再找个男人一起过日子就是了。” “彭木匠?” “也许彭木匠,也许张铁匠,谁知道呢。不过这次我会帮她好好把关的。” “……贞贞。” “嗯?怎么了?”林贞贞抬头去看韶南,眼睛里既有莫名也有感激。 “慧明大师曾私下里跟我说过一件你小时候的事,他说你小时候养过一只猫,后来那猫跑出去,再没有回来,那时候刚好赶上镇子上闹饥荒,他话说半截,你告诉我,后来怎么了?” 林贞贞神色有些不自然,强笑道:“没怎么,不了了之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韶南摇了摇头:“我猜结局肯定不是你说的这样。那时候我还想不通,慧明大师为什么看上去忧心忡忡的,又那么狠心,突然就同意把你送回安兴老家,现在想想,怕是他心里已经在怀疑粥铺咸菜里的毒是你投的吧。” 林贞贞像只受惊的猫,“嗖”地离开了韶南身侧:“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贞贞,慧明大师其实很爱你,为了洗脱你的嫌疑,他以身涉险,引出慧行那个内贼,转移了大伙的视线。只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人生不如意虽十有八/九,可余下那一二才是最重要的,只要咬着牙往前走,总还有希望啊。”韶南也忍不住落泪了,泪水沿着她的面颊簌簌落下。 手机用户请到阅读最新章节 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加入书签》记录本次( 37.真相)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请向你的朋友(QQ、博客、微信等方式)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38 淬毒 林贞贞盯着韶南神色变幻, 半晌方道:“我都不哭了,你哭什么?”她语气有些悻悻的,“你也不用诈我, 说再多我也不会承认,你拿不出证据。” 韶南抬手, 用袖子胡乱擦了擦眼泪, 带着几分负气道:“所以我这次不会放过你了, 我同慧明大师说过,做坏事若受不到惩戒是会上瘾的,一颗种子丢在那里不管, 不知道会结出什么样的果实。这话是我老师说的, 真是再正确也没有了。” “那你是要继续查?” 韶南点了点头:“这个案子, 只要我想查,就一定会明明白白成为铁案。” 林贞贞慢慢站起身:“原来你今天找我来是下最后通牒的。韶南, 当真一点情份不讲?” “你在粥铺往咸菜里放甘遂末的时候想过会死人么?” 林贞贞后退两步,嘴角微微翘起, 骄傲叫她不屑于在这个时候撒谎:“想过啊, 可他们那么讨厌,一群人嗡嗡嗡嗡,像扰人的苍蝇,明明一个个都过得不错, 却不知餍足, 为了占一点小便宜, 拼了命去吃那么咸的东西, 也不怕齁着,不,不像苍蝇,像吸血虫。韶南你看,你不是一点事都没有么,所以我才看你顺眼啊。” 韶南也站了起来,两人隔着数尺远对峙,她道:“贞贞,你走吧,回去之后好好想想,我给你时间安排好秀秀姐,这是我对你最后的情份了。” 林贞贞咬着唇似是有些不服气,片刻之后冷哼一声,转身出门而去,理也未理守在房檐下的两姐妹,越走越快,不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影。 樱儿望着她的背影诧异地问:“小姐,林姑娘她这是怎么了?” “随她去。”韶南沉声道。 韶南说不管就真的不管了,下令叫大槐镇的里长找两个婆子看住何母,不准她再来县衙闹事,便转而去研究张承安张县令之死。 她已经答应了盖小山会抓住杀害张大人的凶手,对这样的仁人义士怎么可以言而无信呢。 县衙真是漏如筛子,燕如海才跟女儿说要调查欧阳泽,不知怎么就走漏了风声。 欧阳泽匆匆结束了两笔在谈的生意,看样子想要提早撤离安兴,不知是不是心有不甘,找了河泊大使来向燕如海说情。 搞得燕如海既生气又有些下不来台,毕竟目前只是怀疑,拿不出真凭实据,前头县衙欠下的大笔债务还是人家慷慨解囊帮忙还上的,这么一搞,显得他有些拿了好处便翻脸不认人。 中间人河泊大使秦泰来也觉着为难,道:“大人,河泊所好几年没收上赋税了,下步修江堤还有不少地方需得仰仗欧阳,不若卑职作东,把他也请到席上,大人赏脸到时一起喝一杯,如果他真的涉案,大人这也算是亲自出马施的缓兵之计吧。” 燕如海只好答应。 韶南问清楚这宴请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有很多人参加,除了叮嘱胡大勇和阿德小心伺候到也没说什么,私底下她同父亲道:“爹,我觉着安兴最近气氛不对,好似风雨欲来,你把魏国公的那封信给我吧。” “韶南你要那信做什么?”燕如海虽然不解,还是找出那封小心收藏的信,给了她。 “女儿想这两日去一趟府里,也是时候向通判赵大人求助了。” 燕如海吓了一跳:“去归川府?你一个姑娘家,难道带着两个丫鬟就打算出远门么?再说见了赵通判,你准备如何开口?” 韶南却道:“我准备把檀儿、樱儿留在安兴,这样才能麻痹对方,爹,胡大勇我也不带,您把计航借我用几天吧,一会儿我去和他说,叫他请几天病假,您准假就行。” “你这么信任计航?”燕如海有些摸不着头脑。 韶南知道这次查欧阳泽的事,令得燕如海怀疑是计航泄露了消息,毕竟胡大勇是跟着他一路由京里过来的。 她道:“计航曾是吴县令的师爷,又跟着张县令干过,至少来历清白,胡大勇之前在京里做过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不过女儿这回想叫计航陪我同去,是因为他身份合适,到时我穿个男装,扮作他的随从,由他去和赵大人开口。就算他真包藏祸心,女儿也有办法对付。” 燕如海颇不放心,但也明白了女儿为什么要把两个身手不错的丫鬟留下,那姐妹俩是胡大勇找来的。 “韶南你若一定要去,怎么也得多带几个人。” 韶南想了想痛快地道:“那我再带上车夫盖小山,人手足够了。女儿很快就会赶回来,这几日爹您一定要小心,私下里不管谁约您见面,都不要答应。” 燕如海已然知道了张承安的死因,得女儿提醒心下凛然,道:“放心吧,爹会小心的。” 不提韶南找来了计航,编了个理由诓他陪着自己远行,且说林贞贞,自县衙出来,强作冷静,一路回到大槐镇何家,情知燕韶南的最后一番话不是开玩笑,颇有些穷途末路之感。 安兴的夏天只剩一个尾巴,秋季即将到来,早晚的风带着丝丝凉意,天空格外蔚蓝高远。 何母已经先她一步回来了,因为刚在县衙挨了一顿棍子,里长还打发了两个妇人过来盯着,那老乞婆没了之前的嚣张跋扈,改而自顾自的念叨,只用词比之前更加恶毒了。 林贞贞走过她身前,冲她笑了笑,惹得何母骂道:“不要脸的狐狸精,克爹克娘,现在连姐夫都克!”骂完伸手脱了鞋子,冲着林贞贞身上丢了过去。 林贞贞侧身闪开,深深望了她一眼,扭头扬声道:“姐姐,你来一下,我有要紧的事同你说。” 何母闻言换了骂词:“贱人,丈夫死了不哭也不跪,整天光想着偷懒,说没有异心谁相信?我苦命的儿,你死得好惨哇。”骂完了又开始呼天抢地。 林秀秀站起身,随着妹妹出了灵棚。 林贞贞径直进了自己暂住的西厢,推开窗户。 夕阳的余辉斜着照在窗棂上,又将窗外这方角落映得红彤彤的,不知名的藤蔓缠在墙角灌木上,经过一个夏天长得郁郁葱葱。 “姐,你坐。” “贞贞,你有什么事要说?”林秀秀坐下来,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上系着的麻布,有些紧张地问。 “别急,陪我说说话,你不是那么想快点出去跪着吧?姐,天气渐凉,秋天要来了。” 林秀秀因她这几句不着边际的话目露茫然。 林贞贞自嘲地笑笑:“还记着么,小时候咱们一起写的诗,那首讲秋天的,‘天到高时风杀柳’,下一句是你作的,可你说忘记了,我到想了起来,是‘默观桐荫画清昼’。” “哦。” “以后没有人陪你看树荫由早到晚移来移去,你照顾好自己。” 林秀秀不安地挪了挪身子:“怎么了,贞贞,你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是出什么事了么?” “没有。等秀才下葬,我就搬回大伯家住。” 林秀秀松了口气。 “姐,秀才已经死了,那老乞婆别看闹得凶,折腾不了多久,你也该自那看不见的笼子里出来了,就算你是那株藤蔓,自己无法存活也没什么大不了,眼下不过是你的灌木枯死了,再换一棵就是。”贞贞手指窗外,示意姐姐去看院子角落里的树与藤。 这一大段林秀秀终于听明白,蹙眉道:“你姐夫尸骨未寒,你便撺掇我改嫁,贞贞,若叫旁人听见,还道婆母诬陷我的那些话都是真的。” “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姐姐你是为别人而活的么?有件事我直到今天才知道,咱们那跑去出家做了和尚的二伯父还记得我小时候的事呢。” 她脸上神色有些奇异,不再倚在窗户旁,站直了身子,整理了一下衣裙迈步出了厢房。 这会儿里长派来的两个妇人眼见天色将晚,轮番回家做饭,留下的那个不耐烦听何母连哭带骂,坐到街门口摇着扇子乘凉去了。 林贞贞径直走到何母跟前,压低了声音道:“老乞婆,和你说件事。” 何母抬头想骂,见她神色中透着一股神秘,勉强把话咽了回去。 贞贞古怪一笑:“知道吗,我小时候养过一只猫,有一年镇子上闹饥荒,它偷偷跑出去不见了,我怎么找也找不着,肯定是被人吃掉了,于是我就把整条街上别人家养的鸡呀羊呀全都悄悄毒死了。” 何母骇了一大跳。 那边林秀秀自房里追出来:“贞贞,你做什么?” 贞贞回应:“没事。我同秀才娘聊几句。” 何母猛然醒悟过来,状似疯狂:“是你?是不是你干的?” 林贞贞歪着头,故作天真:“你胡嚷嚷什么,有什么证据就说是我干的?县太爷与我林家有旧,不会容你胡乱攀咬的。再发疯就把你关起来!” 何母气得呼呼急喘,恶狠狠盯着她说不出话来。 等到天黑,檀儿樱儿的到来更坐实了林贞贞的话。 虽然她俩只离远盯着,何母却不敢造次了,眼珠随着林贞贞转来转去,目光犹如淬了剧毒。 手机用户请到阅读最新章节 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加入书签》记录本次( 38.淬毒)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请向你的朋友(QQ、博客、微信等方式)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39 偕亡(捉虫) 林贞贞并不知道韶南已经离开了安兴。 在她看来, 韶南派两个丫鬟来何家,无疑是害怕自己这真凶跑了。 同时这也是一个信号,催促着她赶紧安排后事。 所以林贞贞变本加厉, 寻着机会就撩拨何母,未用两天就将那恶婆子刺激地两眼通红, 整个人处于一戳即爆的崩溃边缘。 到这时候, 她反而不哭不骂, 嘴如河蚌闭得紧紧的。 里长派来的两个妇人见何母老实了,有心各回各家,但因县太爷的千金连贴身丫鬟都打发来了, 不敢就这么撤走, 只得陪着。 如此又僵持了几天, 隔着棺材都能闻到尸臭味了,何母终于松了口, 捎话给里长说同意下葬,并且等安葬完了就去衙门把状子撤回来。 但她有个条件, 下葬之前要去请黄大仙派人过来作法, 扫一扫家中的晦气,保佑儿子平安投胎。 黄大仙的徒子徒孙可不是空口白话就能请动的,何母趁人不注意,偷偷拿了家里的房契, 准备卖了房子凑钱给儿子大办丧事。 但卖房子这等事不可能瞒过镇上的里长甲首, 是以八字还没有一撇就被拦了下来, “上面有人”的林家姐妹得到消息表现得都有些冷漠。 林秀秀道:“她爱卖就卖吧, 等丧事办完,我就剪了头发做姑子去。” 林贞贞嘲弄道:“县太爷盯着呢,也得有人敢买啊,要不我问问大伯,看他是否感兴趣?” 林伦避之唯恐不及,自不可能来蹚这浑水,何母碰了两回壁,眼见出殡抬棺的人都已经找好了,终于不再瞎折腾,出殡的前一天出去一趟,说是求回了大仙所赐符水,喝掉可保全家平安。 隔天天没亮,何母一个人躲在厨房里忙活了半天,端出一小坛子“仙水”来,走到林秀秀跟前,勉强露出个笑模样:“秀啊,以前都是为娘疑神疑鬼,叫你受委屈了,娘老糊涂了,你别跟我这老婆子一般见识,今天我儿出殡,来,由你开始,大伙把这坛子符水喝了,叫我儿走得无牵无挂,往后咱们关了门好好过日子。” 林秀秀看着何母把个黑陶碗放在她面前,倒了满满一碗符水,有黑陶衬着看不出符水的颜色,只是看起来有些浑浊。 她本能地不想喝,抬头看看守在街门口的檀儿、樱儿,又扫过不远处的两个妇人和一早来帮忙的街坊,指望着有个人能出面阻止。 谁料边上突然伸过一只手,将黑陶碗拿了起来。 “我替姐姐喝。” 林贞贞仰头将那碗符水一饮而尽。 “贞贞,你……”林秀秀想阻拦却未及。 “哈哈哈!”何母再三确认林贞贞真得喝下了符水,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边笑边指了贞贞道,“贱人,喝下砒/霜是什么滋味,这真是恶有恶报!” “砒/霜……,来人,快来人啊,贞贞,你撑住了,姐姐送你去药铺。”林秀秀预感成真腿都软了,回头嘶声喊人,院子里登时一阵大乱。 林贞贞没回应姐姐的呼喊,她只觉恶心欲吐,可什么也吐不出来,腹内一阵剧痛,像是被万刃穿肠,头昏沉沉的,视线逐渐模糊。 太受罪了,但她还不能倒下,林贞贞勉强睁大了眼睛,看清楚何母那张扭曲快意的脸,合身扑过去抱住了对方。 谁也不知道她何时在袖子里藏了半把剪刀,且磨得锃亮,简直与锋利的匕首无异。 随着林贞贞一下下手起刀落,何母厉声惨叫,血喷涌出来。 檀儿和樱儿听到动静快步赶来,可她俩之前离得太远了,等上前将两人分开,何母的心口早被连扎数下,瞪大了两眼没了呼吸。 林贞贞眼底流血,意识已然模糊,躺在姐姐怀里,唇角微翘,竟然露出一个释然平静的笑容。 赶来的众人皆听她强撑着道:“报官吧,老乞婆要毒害我姐姐……” 这是她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贞贞!呜呜,贞贞,你别丢下姐姐。”何家的院子里飘荡着林秀秀仿佛泣血般凄惨的哭声。 檀儿和樱儿一齐吓白了脸,韶南未告知二人实情,她俩还真以为小姐派她们来是防止何母闹事,保护林家姐妹的。 如今小姐的朋友出了意外,差事办砸了,不知要怎么交待。 半晌檀儿才颤声道:“我在这里盯着,樱儿你赶紧回县衙,和小姐说一声。” 不大会儿工夫大槐镇的里长得到消息匆匆赶来,暗自恼恨何母生事,人已经死了,再多说无益,只得凑上前来找檀儿商量:“这位姑娘,您看何家的事情很清楚,秀才娘本想要毒害儿媳,谁知林姑娘误饮了砒/霜水,林姑娘毒发后觉出不对,亲手刺死秀才娘为自己报了仇,事发经过有这么多人在场亲眼目睹,都可以作证,就这么着向县衙报案吧。” 檀儿还处在惊魂未定当中,不知小姐这次会如何责罚自己和妹妹,木然回答:“那就这么报吧。” 燕如海得知何家发生了血案,何母和林贞贞相继身亡的消息大吃了一惊。 林贞贞跟着他一起来的安兴,这才过了不足两月,怎么竟突然死了呢? 何母状告儿媳通奸杀人的案子燕如海由始至终交给韶南处置,他本人并未给予太多关注,而今突然生变,偏偏韶南去府里送信还未回来,燕如海想细问究竟也找不着人,只能一头雾水地听了下面人报告,着大槐镇出人将何氏母子安葬,叫他们入土为安。 林贞贞的尸身先送回林家,等女儿韶南回来,说不定要去吊唁故友。 至于何母递在县衙的案子,原告已死,且是为恶自取,自然也就随之销案了。 快刀斩乱麻处理完了,燕如海还未喘口气,想想这到底怎么回事,门外胡大勇求见。 胡大勇其实已经憋了好几天,这会儿实在憋不住了,正好借着樱儿找他为由头,前来请燕如海解惑。 “大人,小姐只说出去访友,一走这么多天,连个丫鬟也没带,不会遇上什么危险吧?用不用派人去接一下,再说林姑娘出了这等意外,总要和她赶紧说一声。” 女儿和计航一走好几天,燕如海既担心又有些后悔。 但想到韶南走之前对胡大勇那不信任的态度,他犹豫了一瞬,未向胡大勇透露实情,摆了下手,装作浑然无事的样子:“县衙这么气闷,最近又老是出事,她出去避一避也好,邀请她去的也是官宦人家,安全无虞,不用担心,过两日玩够了自然就回来了。” 魏国公崔绎给燕如海那封信是在胡大勇来投奔之前,这件事颇为机密,过后也没人告诉他,所以胡大勇并不知情。 他见燕如海似是不肯多谈女儿的去向,自然而然就想岔了,猜测韶南很可能是受燕如海哪位同僚之邀,变相相亲去了。 父女俩怕亲事不成不想宣扬,否则何用如此遮遮掩掩,连丫鬟都没带。 这也说明那姐妹俩呆在燕韶南身边时日太短,还未得到她的信任。 他知趣地不再提这事,拿出张请帖,双手递上:“大人,属下刚才来时在外面遇上白典史和河泊所秦大使,秦大使是来给您送帖子的,请大人晚上去灼华楼饮酒。不过他来了之后方知大槐镇新出了命案,托属下将帖子捎进来,就不打扰大人了。” 大楚朝的河泊所管着疏通水道,征收鱼税,在东莺江溃堤之前,沿江的河泊所都属肥缺。 河泊所大使虽不入流,但好多都是官员犯错遭贬谪至此,这位秦大使也不例外,说不定哪天/朝里的故旧又想起他来,起复重用,所以别说胡大勇不敢怠慢,连燕如海也需给几分面子。 燕如海看着那张请帖。 就在前几天,他才去吃了秦大使做东的调和酒,酒席上他说了几句解释安抚的违心话,和那位大海商欧阳泽算是尽释前嫌。 秦大使还找机会单独敬了他一杯,悄悄告诉他那欧阳和高化的冯家有不少生意上往来,牵绊极深,最好不要开罪于他。 相较上次的酒楼和之前的丰庆园,灼华楼要更加隐蔽一些,听说楼里养着私娼,燕如海持身颇正,不像很多官吏以在外边有相好为荣,他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想起女儿走之前反复叮嘱他不要与人私下里见面,便想要找个借口婉拒。 胡大勇却凑上前来,压低了声音道:“大人,那秦大使还悄悄同属下说了个事,有白典史在旁跟着,他怕找不到机会同大人私下里讲。昨日他从欧阳泽口中探听到一件奇事,可惜那欧阳只起了个头,便自知说漏了嘴,不肯多讲,秦大使怀疑迟荣迟县令的死另有内情,张县令也是因为这个秘密遇害的,县衙里人多口杂,他想等晚上见面了再同大人细说。” 燕如海抬头望向他:“会不会有诈?” 胡大勇道:“大人若是不放心,属下通知雷捕头,叫他到时多带人手,在门外守着。” 手机用户请到阅读最新章节 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加入书签》记录本次( 39.偕亡(捉虫))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请向你的朋友(QQ、博客、微信等方式)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40 灼华楼密会 是夜, 灼华楼。 燕如海带着胡大勇和阿德到楼外时己经不早了,往常一直喧闹到深夜方休的灼华楼今天却颇安静。 楼门口悬着灯笼,掌柜的亲自站在台阶上同要进楼的客人解释, 今晚有贵客包揽了生意,恕不招待旁人。 燕如海足下一顿, 扭头向胡大勇望去。 胡大勇会意, 凑上前悄声道:“放心吧大人, 雷捕头带着几个亲信一早在四周盯着了。” 燕如海点点头,待要上前,胡大勇又道:“大人, 秦大使一早有安排, 咱们从后门进, 免得被人盯上。” 燕如海再度望了胡大勇一眼,道:“既然如此, 你带路吧。” 看得出果然是安排好的,一路畅通, 几乎没遇到人就进了包间。 河泊所大使秦泰来点了一桌子酒菜, 和两个心腹手下呆在包间里等他,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大人来了,快请上座。” 燕如海坐下之后面露古怪:“怎么只有咱俩, 其他人呢?” 秦大使神秘笑笑:“今晚就只请了大人自己。” 燕如海回头看了一眼站在他侧后方的胡大勇:“之前听胡管事说, 白迅景陪着你来送帖子, 我还以为晚上他也会参加呢。” 秦大使在对面坐下来, 闻言眨眨眼:“我有机密事想告知大人,越少人听到越好。大人先尝尝这家酒菜的味道,我叫他们全挑拿手的做。” 燕如海却坐着未动:“先说事吧,不然本官着实没胃口。” 秦大使含笑道:“也行,我听大人的。”放下布菜的筷子,冲旁边的两个心腹摆了下手。 那两人退出房间,燕如海示意胡大勇和阿德也出去等着。 秦大使见屋里没有外人了,挪动椅子,往前凑了凑。 “大人,当初还是迟荣迟县令介绍我认识的欧阳泽,他的船从东莺江上走,时常会经过咱们安兴。” 严如海微微颔首,等着他进入正题。 “这次我帮他说情,他大约觉着我这人够朋友,昨天吃酒时无意中跟我说漏了嘴。” “他说什么?” 秦大使压低了声音:“他说,东莺江溃堤不是意外,那年雨水太多,江流凶猛,上游的高化比咱们情况危急得多,迟荣奉了府里的密令,凿开堤坝将洪水泄在安兴境内,免得淹了高化,令冯家受损!” 燕如海勃然变色:“此事当真?那迟荣又怎么会被洪水卷走?莫非是被……”他及时住嘴,将“杀人灭口”四个字咽了回去。 秦大使苦笑了一下:“大人,这话只能私下里说说。许知府这样安排也是有他的苦衷,毕竟如此一来,才能向宫里的那位冯掌令交差,有冯掌令帮着美言,户部的赈灾钱款才能及时要来。” “你说张县令的死因也是因为这个?” “他才上任四个月,想着大干一场,若不是无意中发现了溃堤的秘密,又怎么会死得不明不白?唉,那可是个难得的好官,大人莫怪我交浅言深,常言道,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我看大人前段时间好似要重走张县令的老路,才想着劝您一句,留得大好性命,多为安兴百姓办点实事吧。” 虽然关于张承安的死因,秦大使只是猜测,但燕如海已经研究那案子好长时间,深知不管从情从理,还是从证据推断,这都该是最接近真相的了。 对一个初踏入官场的书生而言,这番话的冲击实在太大了。 “一朝决堤,淹死了近千百姓,上万人倾家荡产流离失所,到现在还靠着赈济续命,随时都有人饿死街头。安兴百姓何辜,这若不算实事,还有什么能称得上实事呢?燕某若不能为他们讨回这个公道,枉为安兴父母官!” 秦大使愣怔怔望着燕如海慷慨激昂地大发陈词,显然十分意外他这反应。 “大人如此冲动,就不担心得罪冯掌令和归川府的大小官员?” “不担心!燕某好歹在京里有座师,有一干同年,就不信朗朗乾坤,没有说理的地方。” “不怕步张县令的后尘?” “多谢秦大使示警,燕某自会多加小心。” 燕如海凝神细想了片刻,又道:“还好本县听你的话,将那欧阳泽稳住了,只是要检举知府许清远,揭露迟荣殉职的真相,没有铁的证据不行。大使可愿帮忙做个人证?你我联手,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秦大使被燕如海充满期待的目光注视着,神情既有些仓皇,又有些跃跃欲试,似是经过了几番矛盾挣扎,终于叹了口气:“对方势力滔天,大人,请恕我只能暗中相助了。” 燕如海不能要求人人与他一样,将生死置之度外,闻言虽然略有些失望,还是笑道:“那咱们就一言为定了!” 秦大使打定主意,不再迟疑:“一言为定,我敬大人一杯。” 他拿起桌上的酒壶,给燕如海和自己各添了一杯酒。 “大人,请!” 秦大使将自己的那杯酒一饮而尽,亮了下杯底,目光炯炯望着燕如海。 燕如海伸手出去,拿起了酒杯。 就在这时,房门被“咣当”一声推开,几个陌生人直闯而入。 当先一人身穿劲装,三两步就到了桌子旁边,伸手制止燕如海:“燕大人,别动那酒!” 秦大使猛然反应过来,张嘴欲喊,被人一把按住。 “秦泰来,劝你不要做无谓抵抗,你的手下已经被全部拿下了。” “你们是什么人?” 领头的轻蔑一笑,没有回答。 另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拿起燕如海的那杯酒嗅了嗅,又蘸了点酒液仔细尝了尝,很确定地道:“很厉害的麻药,这么一杯下肚,足以放倒一头耕牛。” 跟着他目光在桌子上一扫,落在秦大使刚才拿来斟酒的酒壶上,眼睛一亮,好似发现了什么宝贝,口中啧啧:“细高脚子母壶,到是少见。” 燕如海赶紧站起身,拱手道:“见过诸位上差。” 领头的回应:“燕大人别客气,大家都是同僚,论品级你我一样。” 秦大使直勾勾盯着那尝酒的中年文士,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一字一句地问:“你是辛刑书?” 知府衙门也分六房,归川府衙门的刑房头头姓辛名草农,据说是个怪才,尤擅医毒,兼通机关杂学,只是等闲请不动他,秦大使此前只听说过其人,不知为何,突然间脑袋里就冒出了他的名字。 中年文士闻言笑笑,竟是默认了。 “……你们参合这件事,知府大人知道么?”秦大使不可置信地叫道。 燕如海也有些担心。 府里来人他提前是知情的,本来秦大使约他今晚小聚,虽然没说只请了他一个,但燕如海想着韶南的叮嘱隐隐觉着不安,便想找个理由推辞掉,后园的花匠老许头悄悄来见他,说小姐回来了。 韶南此行顺利,搬回了救兵,叫他只管放心赴约。 看来这几位把秦泰来的心腹擒下之后一直在外头偷听,那岂不是清楚听到知府许清远涉案么? “诸位,不知韶……计航何在?” 领头的笑道:“计书吏啊,他来回跋涉多日,大约累得不轻,把我们带到地方之后就回去休息了。” 燕如海微微松了口气,这么说韶南这会儿也该回县衙了。 他从方才开始就觉着一阵阵地心慌,却不知是哪里出了疏漏,指了秦泰来问府里来人:“他这是……” 对方也颇为好奇:“燕大人不正是识破了他的诡计,才命人去向通判大人求助的么,怎么还会险些饮下加了料的酒,步那张县令的后尘?” 这个,燕如海老脸一红,他真不知道啊。 对方又道:“放心吧,我等一听说奸商欧阳泽同这几起案子有瓜葛,便兵分两路,这会儿应该已经将他拿下了。管他受谁的保护,落到了咱们手里,一定叫他交待得清清楚楚。” 燕如海连连点头,这时候才想起来问人家尊姓大名。 那为首的来头不小,姓卢,乃是邺州提刑按察使司的一名经历,严格说起来,归川府管不到人家,也不知通判赵曦是怎么差遣动的。 押着秦泰来向外走的时候,燕如海忍不住悄声问了卢经历一句:“许知府那里,不知诸位又准备如何交待?” 他想通判虽为属官,其实是负有监督知府之责的,自己捅开了马蜂窝,不知是帮了赵通判还是给他添了大麻烦。 那卢经历闻言脸色古怪,诧异地上下打量燕如海两眼,含笑回了句叫燕如海摸不着头脑的话:“哈哈,燕大人真是福大命大。” 等出了灼华楼,夜风一吹,燕如海才想起来自己这半天到底忽略了什么。 他手底下的人呢? 别说之前说好了埋伏在四周的捕头衙役了,就连胡大勇和阿德都不见了踪影。 等众人在无人角落里发现了被打昏的阿德,燕如海不禁慌了神,胡大勇呢? 卢经历极有经验,听燕如海把情况一说,立即道:“此人大有问题,眼下他想救秦泰来和欧阳泽是不可能的了,与其想他什么时候同那几人勾结到一处,不如想想大人这边有什么重要的人或事物,免得遭了他的毒手!” 燕如海闻言登时吓出一身汗来,韶南,他的宝贝女儿刚回县衙! 手机用户请到阅读最新章节 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加入书签》记录本次( 40.灼华楼密会)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请向你的朋友(QQ、博客、微信等方式)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41 白玉琥 胡大勇匆匆回到县衙。 没想到今晚到最后会变成这样。 府里来的差役突然间一拥而上, 秦大使的手下全未反应过来便被堵上嘴按倒在地,他犹豫了一下,自忖为了秦泰来犯不着卖命, 便没有吭声。 过了一会儿,那些人又小声商量着去抓捕欧阳泽, 这下他不能装作无事了。 自那回丰庆园赴宴他就主动与欧阳泽勾搭上了, 两人各有所图, 一拍即合,之后受对方指使他干了不少吃里扒外对不起燕如海的事。 一旦欧阳泽落网,他随之就得败露。 胡大勇当机立断, 趁着府里来人不注意, 打昏了阿德, 得以脱身。 他准备回县衙拿上东西,能救欧阳泽就救, 救不了就自己跑路。 胡大勇身为管事,在二堂刚进后宅的小院里有间自己的屋子。 他摸黑进屋, 在床板和墙壁之间的夹缝里掏了掏, 拿出他离京时随身携带的那个包裹,借着微弱的月光打开了它。 若不是为了找个安全的渠道脱手这几件宝贝,他也不会去跟欧阳泽示好,惹这一身麻烦。 胡大勇查看无误, 便要重新包起来带走, 最后时刻, 鬼使神差, 他将当中一个锦盒单独拿出来,放到了怀中。 锦盒里的宝贝名叫白玉琥,不但价值连城,而且极具灵性,甚至于有点邪门。 胡大勇还记得他之前做家将的那家主人因为这个小玩意几番举止有异,最后连捉鬼降妖的道士都请回去了。 他当时自然不叫“胡大勇”,权贵之家不好进,得有合适的人推荐,几经选拔,才能进门。 他特殊之处在于家主早早就知道了他的存在。 旁人都为此巴结讨好他,他却因此心神不宁,有天晚上更是做了个被活活打死的怪梦。 吓醒之后,他躺着想了许久。 江湖中人相信直觉,不管预感由何而来,这地方不可久留。 至于引荐自己那人,管他去死! 临走之前他趁着道士清场作法府里混乱,卷了一包金银玉器,当中就有这白玉琥。 谁知道他会因此被困京城,若非凑巧遇上胡俊之,央他帮忙改了名字,又使了个金蝉脱壳之计,到现在还出不了城,怕是早被抓回去了。 按说他这么好的运气,没理由在安兴翻船。 胡大勇暗暗给自己打了打气,背上包袱,出门准备离开。 “胡管事!”不远处传来脆生生的声音。 胡大勇循声望去,见喊他的竟是樱儿。 他板起脸问:“你怎么在这里?” 樱儿也想问这话,不过被对方抢先了,她没多想,吐了下舌头俏皮地回答:“小姐回来了,我和姐姐跟她说了林姑娘的事,小姐虽然难过,却并没有责怪我俩,只说叫我赶紧准备一下,明天一早要去林家吊唁。” 燕韶南回来了?这么巧? 胡大勇陡然闪过一个念头:她该不会是去了趟府里吧? 那丫头长得不错,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趁燕如海还未反应过来将他宝贝女儿劫走,也算多一道护身符。 瞬间涌起的邪念不可遏制,胡大勇沉声道:“那你还不快去?”转身直奔后宅。 因为住的人少,后宅一贯很幽静。 离远只见燕韶南住的屋子亮着灯,隐约有她和丫鬟檀儿的说话声传出来,还有断断续续的古琴声。 燕如海的这个女儿同他以往见过的官家小姐都不同,太有主意了,胡大勇并不喜欢有主见的女子,若这女子还能支使着他团团转,那就更叫他生厌。 檀儿还在里面,姐妹俩虽是他找来的,也只是为了完成燕如海交代的任务,同他并没有其他瓜葛。 在他看来,这姐妹俩武功低微,不过多个外人总是碍手碍脚。 所以他站在屋外,咳嗽了一声,等着檀儿探头出来问:“谁啊?”便沉声道:“听说小姐回来了,县尊叫我来,有事同小姐交待。” 檀儿回头禀报了一句,胡大勇又道:“檀儿你去前面门口守着。” “哦。”檀儿只答应没挪窝,等韶南也说了句“去吧”,方才自屋里出来,甩了下辫子“蹬蹬”走远了。 不久前还是个野丫头,长进到快。 胡大勇收回目光,假作恭敬地弯了弯腰:“小姐,您这趟去府里,来回奔波数日,真是辛苦了。” “还好。太晚了,胡管事,我就不请你进屋了。什么事说吧。” 燕韶南大约还沉浸在林贞贞出意外的噩耗中,说话的语气淡淡的,听上去情绪不高,但却承认了她这几天确实是去了府衙所在地亭丘。 说话的同时,还伴着徐徐响起的数声琴音。 胡大勇不懂琴,只觉曲调似断还续,颇有苍凉漂泊之感,好似因这寥寥几声,夜晚的凉意更盛。 他压抑住破门而入的冲动,试图麻痹对方:“小姐,隔着门不好说话,何况大人还有样东西命我亲手交给你。” 说话间,他径直伸出手去,推开了虚掩的房门。 就在他的手触及房门的同时,琴声突然大躁,“嗡”地一声厉响,好似在胡大勇耳畔炸响了一个惊雷。 韶南以叠涓重音起手,大指用力“劈”出,弹响了《风雷引》。 她也很紧张,这回与周家抓鬼的那次不同,装鬼的人当时只想吓吓她,并没有伤人的心思,而现在门已经开了,胡大勇就迎着灯光站在门口,距离自己不过丈许远。 这么几步的距离,无遮无挡,对胡大勇这等高手而言,不过一个纵跃就能触及到她。 韶南心头砰砰乱跳,有心说点什么拖延一下时间,不过一分神的工夫,手下便弹错了一个音。 她连忙收敛心神,屏住了呼吸,七弦之上瞬间风起云涌。 霹雳炸响,云峦崩摧,大雨倾盆落至。 胡大勇顿时陷入幻觉当中。 但此人生平做过的冒险事不少,心志比韶南之前遇到的敌手都要坚韧得多,只迷茫了一瞬便冷静下来。 周围环境已经彻底改变,房间没了,灯火也熄了,燕韶南更是消失无踪,只有琴声! 是阵法吗,不,是邪术。 这该死的琴声好似魔音贯耳,万般皆是它所化。 风!雷!闪!电! 胡大勇狠狠咬了下舌头,口里尝到咸腥气,剧痛令他神智一清,短暂摆脱了琴声的控制。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胡大勇向前蹿出的身体突然滞了滞,好似被人在身后拉了一把。 跟着他背上的包裹突然裂开了个大口子,里头的各种宝贝噼里啪啦掉出来,未等落地,被人抢先兜住。 “哇呀呀,这些都是啥?” 丛朋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打了声呼哨,跟着便是一连串抱怨:“姓燕的,你快给老子住手,老子给你弹的头晕,要撑不住了!” 韶南诚心诚意赞了一声:“来得好!” 今晚实在危险,她没想到胡大勇这么难缠,更没想到一向被自己提防利用的丛朋竟会出手相助。 虽说他还欠着自己一件事没做,但一诺千金这种高贵的品质怎么想都不该是丛朋会有的。 这令韶南心情颇为复杂,琴声稍缓,扬声道:“多谢援手,那这就算第三件事吧。” 言下之意,过往恩怨一笔勾销。 丛朋“呸”“呸”两声:“想得美,诓我白忙?知不知道这几样东西值多少钱?”说话间和胡大勇缠斗到一起,连过几招。 韶南一时语塞,再看看场上形势,忍不住道:“你好像不是人家对手……” “知道还说,小娘皮,有什么本事赶紧使!不然老子要撤了。” 胡大勇快疯了,夜深人静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若是再耽搁一会儿,等家将衙役们一齐赶来,他可就走不了了。 他做梦也想不到,眼前这个面目可憎的贼秃便是燕如海日防夜防的“梁君”丛朋,所以韶南这边也正心虚着,不敢喊人。 两边都怕,韶南得丛朋提醒,毫不迟疑地停下《风雷引》,换了她所学的最后一支曲子。 学琴七年,她练就了三板斧:《风雷引》、《神化引》和《孤馆遇神》。 《孤馆遇神》之神,其实是厉鬼,相传嵇康夜宿空馆,半夜来了八只厉鬼,一番长谈,达成和解。嵇中散遂作此曲以记念之。还有人说嵇康当时所遇的是女鬼,一人一鬼一见如故,谈的是天地自然生死轮回,别离之际,嵇康自女鬼那里学来了此曲。 不管哪种说法,都说明了这支琴曲的诡异另类。 《风雷引》有如天谴,《神化引》迷醉南华,而《孤馆遇神》关乎灵魂。 过弦,撞,跪指,掐起……阴风乍起,飞沙走石,韶南将弦捻起,任它反弹撞向琴面,发出奇特的一声怪响。 丛朋先受不了了,向后一个鹞子翻身,足不沾地自开着的房门蹿了出去,招呼也不打就先溜之乎也。 胡大勇只觉心神恍惚,竟有些记不清先因后果,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要做什么…… “得赶紧想个法子降妖捉怪。” 随着琴曲中不断出现的怪声,他渐渐陷在阴森荒诞的氛围中,打了个寒颤,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猛然掏出怀中锦盒,将那白玉琥向着灯下的鬼魅扔了过去! 手机用户请到阅读最新章节 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加入书签》记录本次( 41.白玉琥)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请向你的朋友(QQ、博客、微信等方式)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42 溃堤之恶 韶南正全神贯注弹琴, 突然瞥见一物飞来, 不禁吓了一跳。 她躲闪不及, 可胡大勇迷迷登登的, 扔的准头太差了。 那白玉琥撞在桌案一角,而后跌落在地, 可怜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摔得七零八落,就在韶南跟前成了一地碎块。 “……” 韶南并不认识这东西, 扫了一眼, 猜测大约是个玉器摆件, 没当一回事, “铮铮”“砰”, 又是一记捻起。 胡大勇己是神魂颠倒,虚实错乱, 眼前鬼影幢幢,脑袋里一团浆糊, 合身撞倒一扇门板, 两手抱头, “啊啊”大叫。 韶南不敢停手, 她大致猜到此人的真实身份, 怎么处置他也想好了。 唯一可虑的是胡大勇与丛朋打过照面交过手,她必须借助这一曲《孤馆遇神》,让他忘记今晚的这段遭遇。 这么大的动静, 很快就来人了。 檀儿樱儿当先赶至, 跟着县衙的家丁差役们纷纷聚拢而来, 连盖小山和老许头也抄着家伙前来抓贼。 不提众人何等惊讶,韶南下令把胡大勇拿下,不放心特意命人堵上他的嘴,又编了说辞安抚众人,只等燕如海那边的消息。 未用多久,燕如海带着人匆匆赶回来,见韶南无碍,衙门众人还抓住了内鬼胡大勇,大大松了口气。 卢经历那边也传来了好消息,继拿下秦泰来之后,他们顺利抓捕了海商欧阳泽。 一晚上惊心动魄,忙乱到现在,终于可以歇歇了。 燕如海忧心忡忡地对女儿道:“韶南,案子看来差不多可以结了,这回多亏赵通判派了人来,就不知此举是不是给他惹了麻烦。”跟着把秦泰来今晚在酒桌上的那番话说了说。 韶南若有所思:“爹无需为此烦心,姓秦的几次三番出手,先是谋害了张大人,这次又想害您,肯定是在溃堤一事中有很深的干系,才会急着杀人灭口,他掌管河泊所,想在江堤上捣鬼再容易不过。他抛出许知府来不过是试探您,案子不一定真牵扯到许大人,就算真牵扯到,赵通判后面有魏国公撑腰,未必就怕了一个五品官。” 燕如海醒悟:“对呀,肯定是姓秦的栽赃,拿许大人来吓唬我。” 他这才回过味来,为什么在灼华楼他不放心提醒卢经历的时候,卢经历的表情那般古怪,还说自己福大命大,敢情是在说他傻人有傻福啊。 这次多亏了韶南预先觉察到危险,不然说不定他这会儿已经和张县令一样,漂尸在冰冷的江水中了。 韶南却是暗暗摇了摇头,许清远若是不曾意识到溃堤当中的古怪,又何必让主簿阎宣做他的眼线,暗中关注着前后几任县令的一言一行? 只怕是不想得罪冯家,才揣着明白装糊涂,做他的官场长青树。 都言归川知府许清远是个难得的能吏,哼哼,能吏尚且如此,这大楚朝真是由上到下快烂透了。 燕如海还想同女儿说说林贞贞所出意外,阿德跑来报告,说府里来人准备连夜提审秦泰来和欧阳泽,问他有没有时间一起。 这时候自然是公事为先,燕如海赶紧回去换了官服,直奔县衙公堂。 捕头雷元亮已经带着站班的衙役就位,燕如海把他叫到跟前一问,才知道今晚雷元亮根本未曾接到前往灼华楼的通知,果然是胡大勇从中捣鬼。 而白典史对秦泰来约县令在灼华楼见面的事也毫不知情,一旦出事,说不定同样会传出他狎妓落水的传闻。 燕如海自觉对胡大勇信任有加,从来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想不通他因何会去同贼人勾结,欲置自己于死地,不禁颇为失落。 堂上三张座椅,卢经历同燕如海谦让了几句,坐到中间主审的位置,燕如海和辛草农分坐两边。 先带秦泰来过堂。 秦泰来明知大势已去还要狡辩:“害人?谁说我要害他,是我见燕大人这段时间殚精竭虑,劳神苦思,想要同他开个小小的玩笑,叫他好好睡上一觉养养精神,难道这也触犯了《大楚律》?” 卢经历不屑笑笑:“这是还抱有幻想,觉着有人会来救你。也罢,本经历便叫你亲眼瞧着这案子如何审成铁案。” 衙役把秦泰来押到一旁,又先后将秦泰来的两个亲信和欧阳泽带上来。 这等惊天大案,犯人都知道承认了就是死罪,当然不见棺材不落泪,咬紧牙关什么也不肯说。 卢经历也不用刑,三两句问完了就叫押在旁边跪着。 燕如海虽然知道卢经历审过不少大案,见状也不禁为他捏了把汗。 “带胡大勇!” 过了片刻,雷元亮回到堂上,凑到卢经历和燕如海身后低声禀报:“大人,犯人胡大勇不知为何得了失心疯,说话颠三倒四,胡言乱语,小人怕他上来之后搅闹公堂。” 卢经历眉头一皱,旁边辛草农听到了,站起身:“我去瞧瞧吧。” 卢经历点头:“有劳辛刑书了。” 有这位在,胡大勇想要装疯卖傻是不可能蒙混过关的。 辛草农去了大约有一盏茶的工夫回来,冲卢、燕两人摇了摇头:“犯人的情形很是古怪,不像中毒或是吃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到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现在过堂怕是问不出什么来,白费工夫。” “咝,”卢经历有些意外,屈指在面颊上挠了挠,“好吧,先不管他。” 堂上一时静悄悄的,众人都在等,却不知在等什么。 过了差不多有小半个时辰,外头终于有了动静。 卢、辛二人从府里带来的人手全部赶回来了,他们先前兵分两路,在秦泰来家中搜出大量金银,更重要的是在欧阳泽的几处秘密粮仓里找到了部分未及运走的赈灾粮,负责这批粮食的掌柜伙计全部成擒,还找到了几本未及销毁的账册。 如此一来,先不说凶杀命案,至少官商勾结,侵吞赈灾粮的案子已是铁证如山,无可抵赖。 卢经历得意一笑,挽了挽袖口,下令道:“来人,传前仓大使茅申的遗孀、长子上堂。” 茅申虽上吊而死,身为仓大使同外人勾结,监守自盗,罪责难逃。 家人上堂来哭哭啼啼,说茅申是奉了孙忠平孙县令之命,被逼无奈为欧阳泽往外运粮提供方便,大错铸就之后整天受良心谴责,惶惶不安。茅申向来胆小怕疼,所谓上吊肯定是遭人灭口,恳请大老爷做主惩治凶手。 等把茅家人带下去,卢经历扫了眼面如土色的一干嫌犯,轻蔑地道:“还不肯认罪?本经历就再传一个证人,叫你们死心!来人,带证人王达。” 王达,岂不是黄大仙? 诸人面面相觑,过了片刻,就见差役将一个身穿道袍的中年汉子带上堂来。 此人留着几绺山羊胡须,怀里抱着拂尘,一路目光乱飘,贼眉鼠眼,乍看还真有几分像那不怀好意的黄鼠狼。 等到了堂前,他将拂尘一甩,稽首道:“草民王达,见过几位大人。” 卢经历脸色不大好看,但为了案子,勉强露出个笑脸来:“赐座吧。” 王达喜滋滋谢座:“多谢大人。” 卢经历不想同对方废话:“王达,你将所知道的相关案情说一说。” “是,大人。大前年发过那场大水,打那以后时常有百姓找到王某,恳请大仙附体,给大伙指点迷津,以便趋吉避凶。王某那黄大仙的名字就这么叫开了。有一天傍晚,一个人鬼鬼祟祟找来我家,自道做了亏心事,死后怕是要下十八层地狱,问大仙如何能赎罪。我,不,大仙细问之下,此人才隐约透露说,溃堤竟是人为所致,做手脚的时候没想到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他夜夜做恶梦,没办法才来求助大仙。再详细的他却是怎么都不肯说了。” “你既知此事,为何不报官?” “回大人,王某并不认得他,口说无凭,这么大的事,官府如何肯信,怕是反被定个诬告之罪,不过王某也放话提醒过那张知县了。” “好吧,你看一下堂下押着的犯人,可有你说的那人?” 王达起身,到秦泰来等人跟前转了转,突然指了他的一个心腹:“就是他!” 那心腹登时瘫软在地。 衙役将他拖出来,卢经历吩咐用刑,未等开打,那人已连声道:“别打了,小人愿招。” 卢经历吩咐将秦泰来等人堵上嘴,冷笑道:“算你识时务,贪污赈款已是死罪,左右是死,又何必皮肉受苦。” 那心腹也是这般想的,眼见大势已去,干脆竹筒倒豆子:“大人饶命,小的全是受上司差遣,不敢不听啊。前年东莺江水位高涨,欧阳泽便同秦大使商量,得想个办法泄洪,免得淹了高化,还说他看来看去,就属安兴最合适。秦大使一开始不想动手,从中牵了个线,叫他去跟迟县令商量,迟县令犹豫再三,答应凿开南密陂一段,假装溃堤,但要我们河泊所的人动手。” 卢经历哼了一声,深知这是几人间互相牵制推诿,都害怕对方既知道秘密又得以置身事外。 燕如海上任已近两月,知道南密陂周围人烟不密,若是由那里发大水也不会造成这么大的损失,忍不住问道:“既然这样,那最后怎么直接淹了城南?” “秦大使很是气愤,说迟县令瞻前顾后,分明是个靠不住的,不如借溃堤直接除掉他。欧阳泽十分赞成,说一旦城里溃堤,灾情之严重必定朝野震动,赈灾粮款都不会少了,正好可以借机发笔横财。” 手机用户请到阅读最新章节 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加入书签》记录本次( 42.溃堤之恶)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请向你的朋友(QQ、博客、微信等方式)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43 遇神 因贪婪而引起的数起泼天大案只审了一晚上就水落石出。 证据面前, 秦泰来还想抵赖, 被卢经历下令以一顿棍棒打服了, 供认自己指使手下在江堤做手脚, 谋害县令迟荣,以及伙同孙忠平、欧阳泽等人侵吞赈灾粮款的罪行, 还交待了杀害县令张承安的细节,只是拒不承认杀孙忠平灭口。 卢经历和燕如海都有些奇怪, 这些罪状哪一桩单拿出来都是死罪, 其它的秦泰来都认了, 为什么宁可皮肉受苦, 咬死了不肯承认杀孙忠平呢? 但这已经无关大局。 秦泰来、欧阳泽和几名从犯被打入死牢, 分别报刑部和大理寺复核处置。 归川知府许清远锦上添花,送来几封主簿阎宣写给他的密信, 言道阎主簿早已向他报告了孙忠平有贪污赈灾款的举动,他命令阎宣顺藤摸瓜, 暗查前几任知县死因, 哪知孙忠平被灭口, 线索中断, 如此也算是曾为真相大白于天下出过一份力。 卢经历暗示燕如海上报结案文书时把许知府的功劳好好提一下。 燕如海一开始还以为这是官场惯例——花花轿子众人抬, 写完了才回过味来。 这一连串要案背后还有个令朝廷尴尬之处:虽然欧阳泽和秦泰来都没有攀扯冯家,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里面的玄机,高化冯家做为这场灾难的既得利益者, 要不要受处罚?另外迟荣死后, 朝廷追封他为贤平伯, 君无戏言,如今怎么收场? 燕如海忍不住跟韶南感慨:“还是卢经历处理这等事有经验啊,也罢,座师叫为父遇事多向许知府请教,我这也算是谨遵他老人家的教诲了。” 他难得说了句笑话,韶南却只是淡淡一笑,没有凑趣。 燕如海知道女儿还在因为林贞贞那事闷闷不乐,劝道:“为父已经给慧明大师写了信,写明了事情发生的前因后果,唉,谁也没想到林姑娘会出这等意外,韶南,死者已矣,你也不要太难过,等送过她最后一程,往后每年的祭日和清明真心悼念一番也就是了。” 韶南点点头:“我一会儿去林家。” 除了吊唁林贞贞,张大人的遗孀和子女也该去看看,杀人凶手尽数落网,聊以告慰英灵,韶南寻思那孤儿寡母这会儿说不定真正想要返乡,她可以资助些盘缠。 可惜好好的一件玉器摔碎了,不然定能换不少银子。 对了,还有胡大勇。 正巧燕如海也道:“那胡大勇已经疯了,卢经历他们说这人交由为父处置,关他起来吃牢饭也是浪费县衙的银子,韶南,人是你带着大伙抓住的,你说怎么处置好呢?” 韶南不假思索:“把他送到府里,交给赵通判吧。如此也算咱们还了他的人情。” “啊?” “爹,您看这个。”韶南拿出手帕包着的玉器碎块,“这个东西是在姓胡的身上找到的,您还记得咱们离京的时候,京里刚好有个出名的大案么?” “魏国公府失窃,可窃贼已经抓到了……对了,你不提醒爹都没有注意,刚巧是咱们出城的时候。” 韶南点了点头。 “那赵通判若是问及失窃的东西呢,怎么只找到了这一件?” 韶南漫不经心:“那谁知道,或许已经转到欧阳泽那里销赃了吧。对了爹,这个胡大勇五城兵马司抓了好长时间,赏格应该不低,你别忘了跟赵通判要。” 燕如海哭笑不得,正要训她,韶南又道:“银子拿回来给张大人的遗孀吧,还有那生生累死的吴县令,真正的忠臣能吏死后反到无声无息,朝廷无一字褒奖,家中清贫如洗,女儿也不知道这世道是怎么了。” 她心里堵得慌,等到去了林家,看到林贞贞的灵柩更是郁郁寡欢,情绪低落至谷底。 县尊大人去府里搬来援兵,一夜之间拿下欧阳泽和河泊大使,破了前几任县令身死的悬案,这消息随着时间发酵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燕县令一时间威望大增,寻常百姓说起来都是既敬又畏。 林家人见县尊家的小姐亲自来吊唁,全程阴沉着脸,一个个心虚不已,不知哪里做的不够好。 张氏凑过来瞧着韶南的脸色小心翼翼解释:“大小姐,是秀娘自己提出来要住去静月庵的,不是我们逼她,唉,那孩子也难啊。” 韶南微微颔首,张氏不说,她还不知道这事。 对林秀秀而言,或许这也是一种解脱吧。 “你们时常去瞧瞧她,缺什么吃的用的,不要怠慢了。” 张氏松了口气,拍着胸脯担保:“大小姐,你放心,唉,我那可怜的小叔子只剩这么一根苗了,我若还照顾不好她,死后也没脸去见公婆和他们两口子。” 韶南在林家呆到近午才离开,檀儿看她心情不佳,提议道:“小姐,要不咱们别直接回县衙了,四处转转散散心吧。” 韶南应了声“好”,檀儿便问赶车的盖小山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欣赏到美景。 盖小山想了想,问道:“江堤上面行不行?” “那就去江堤。” 天气热,几人最终没有去到江堤上面,而是找了个临江的开阔地方停了马车。 韶南从车上下来,站到树荫底下远眺东莺江水。 “檀儿樱儿,你俩在周围转转,也别走远了,我有几句话和小山说。” 姐妹俩应了一声,相携而去。 等她二人走远了,盖小山感激道:“大小姐,您跟县尊大人抓住了杀害张大人的凶手,小的还一直没有机会当面给您磕头道谢呢。”说着便要跪下来。 韶南将他拦住:“我找你不是为了这个,而是想问问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盖小山犹豫了一下,搔着后脑勺道:“按说县尊和小姐帮了大忙,小人应该留在县衙效力,可张大人的家眷想要扶灵北上,回老家去,他们一家只剩下妇孺,回去之后怕是度日艰难,小人便想着赶车随他们前去,以便照顾恩人家小。” 这在韶南的预料之中,她道:“这要是说书唱戏,你这般作为堪称义士了。小山,我讲个真人真事给你听吧。这人,就是咱们刚才去吊唁的那位林姑娘。” 跟着她就毫不遮掩地将如何认识林贞贞,林贞贞都做了哪些事给盖小山细细讲了一遍,包括粥铺投毒,害死姐夫,以及最后如何与何母玉石俱焚。 盖小山不清楚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又不敢打岔,愣怔怔地听完了,壮着胆子道:“大小姐,您这一上午都是为她而难过么,可您并没有做错呀。” 韶南望着他,目光沉静到有些肃穆:“你没念过书,做事全凭一颗真心,我讲这么隐秘的事给你听,是要你知道,做人心里要有一根线,那不是大楚律,也不是任何律,而是人的良知,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有多少理由,多么义愤,都不能碰触,不然林姑娘就是下场。孙忠平的事我当没发生过,你走吧。” 盖小山结结实实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往四下看看,神色变幻:“大小姐,你怎么知道的?” 韶南反问他:“难道不是你做的?” 盖小山呆怔片刻,终于一咬牙:“大小姐真聪明,没想到连府里来人都没发现,却给你猜到了,没错,正是我。姓孙的他该死,那个蛀虫,上任之后不思为张大人报仇,不为百姓考虑,只想着贪污赈灾粮款,横征暴敛,还相信骗子,他哪配戴张大人戴过的乌纱,坐张大人坐过的位置,所以我一发狠,就找了个机会,把他给勒死了挂在书房里。” 韶南在他忐忑的目光中到底没说什么,只道:“回去吧,记住我今天说的话。” 檀儿、樱儿离远听不到小姐与盖小山都说了些什么,只见盖小山趴在地上,给韶南磕了个头,跟着站起身,扬手招呼她俩一起回县衙。 林贞贞的事余波未了,真正叫韶南心里遗憾达到顶点的是当天下午燕如海接到了京里周浩初的来信。 在信的后半段,周浩初不但问候了韶南这个大侄女,还欲语还休地提到了林贞贞,说大伙离京前他喝醉了,很多话都没来得及说。 韶南将自己关在屋子里,这个时候能排解心情的只有古琴了。 她弹之前被胡大勇打断未弹完的那曲《忆故人》,对与错,是与非,都随着这一曲飘散风中。 她也弹最终导致胡大勇神智错乱的《孤馆遇神》,若人真有魂魄,何妨出来相见,她可以效仿嵇中散,和厉鬼彻夜长谈。 当韶南弹至捻起,拉动琴弦如开弓之箭任它弹向琴面,最旁边的那根武王弦跟着震颤了一小下。 嗡嗡,嗡嗡,幅度不大,却像铃铛在无风自动。 一次,两次…… 对韶南这么个爱琴如命的人而言,又怎么可能视而不见。 她只觉寒毛倒竖,猛地伸手按住了那根诡异的琴弦,低声喝道:“什么东西!” (第一卷完) 手机用户请到阅读最新章节 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加入书签》记录本次( 43.遇神)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请向你的朋友(QQ、博客、微信等方式)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44 崔公爷搬家 “什么东西?” 韶南只觉心砰砰跳得厉害, 遇神遇神, 说真的, 除了那魏晋名士嵇中散, 还有谁当真遇见过鬼神? 停了一会儿,武王弦没有动静, 韶南才反应过来,自己正用手按着它呢。 她慌忙松手, 再度问道:“是人是鬼?” 琴弦不动。 晴天白日的, 韶南抬头看了眼屋外的朗朗乾坤, 手在胸口拍了拍权作压惊, 心道:“难道是我这问题太复杂了, 对方不好回答?” 看来这只“鬼”多半法力低微,现不了形, 只能附在琴弦之上,令它轻轻震颤。 那我该怎么同它交流呢? 经过这么多事, 韶南真可谓胆大包天了, 她将胸前的那只手轻轻放到琴弦上, 心说:“你再来呀。” 果然武王弦又轻轻一震, 幅度很小, 带着一种即将力竭的感觉,似有微弱的电流打在韶南手指上,引起一阵酥麻。 啧。 韶南做了一个掐字诀, 捻着中指瞧了瞧。 “这样吧, 我问你话, 若你觉着该回答‘是’,就颤一颤,若‘不是’就保持不动,你明白了吧?” 琴弦未动。 韶南见状不得不又威胁了两句:“不过一根琴弦,了不起我就换了它,然后束之高阁,叫你永不见光。明不明白?” 这次武王弦真的颤抖了一下,带着一种“憋屈”。 韶南忍不住想笑,勉强忍住了,这突如其来的怪异事件冲淡了之前的伤感烦闷,她现在所有的心思都在这根细细的琴弦上。 “你真是鬼么?” 琴弦静止不动。 “亦或是什么别的东西?” 她丝毫未查觉自己这二选一有什么不妥之处,琴弦静默半晌,不得已颤了颤,认可了“别的东西”这一选项。 韶南大奇,接连问道:“神仙?” “妖怪?” “你自己也不知道,像胡大勇一样错乱了是不是?” “不是啊,那么……人?”韶南挖空心思。 “……不会吧,真是人。那是古人还是今人,男人还是女人?你知道自己是谁么?” 琴弦中的那缕魂魄大约真给韶南问得有些错乱了,微微颤鸣戛然而止,不管韶南再怎么问它,捻它,掐它,甚至拍它都没了声响。 “咦,这就走了么,不会是真没了吧。”韶南意犹未尽,惋惜道。 换根琴弦?不存在的。刚解决了安兴县的陈年旧案,父亲忙于案牍,她没什么事情可做,正好闲得发慌。 “怎么才会让你积极出声呢?你是不能见光,得等到晚上才能出来么,还是需要我接着弹一段《孤馆遇神》?” “你到底是什么人呢,日后我再遇到麻烦,你是会与我并肩作战,还是跳出来捣乱?” 韶南实在是太闲了,于是她试着用余下的六根弦弹了一小段初学者常练的《仙翁操》,而后又接了一段《秋风辞》。 “咦,好像也可以,虽然不怎么方便,但是没有大碍。”她抱着琴啧啧道,“琴啊琴,你以后就是六弦的啦。” 她这里翻来覆去地折腾,误入武王弦的小公爷崔绎却是欲哭无泪,问苍天为何要这般捉弄于他。 他都已经放弃改朝换代的野心,成败得失全都看淡了放下了,决定抛弃过往远走海外了,不过是临走时在死党梁王的灵位前随便聊了两句天,同人提了提酷吏张山,惋惜了一下早早隐退的燕如海,怎么那句随口之言就变成了他怎么都摆脱不了的魔咒,不但令他从雷雨交加的海上一下子回到了十年前,还把他弄得非人非鬼,陷于如此尴尬的境地。 刚醒过来的时候,他曾经短暂地占据过自己年轻的身体。 可惜不等他有所作为,就被当年的自己又夺了回去。 崔绎不知道怎么会出现这么诡异的事,但一直以来崔公爷就不是个善茬儿,一缕游魂,有血有肉才能活下去,争夺自己的身体对他而言更是毫无负担。 未来要怎样才能争得过现在? 或许“现在”改变了,那个碍事的就会自行消失吧。崔绎恨恨地想。 等他再一次“苏醒”,他全不顾周围人的诧异,直接命令陈管事去取赵奇康和胡永的项上人头。可惜这条命令还未出他的院子,就被当成乱命追回了。 不知是老天看不过眼,还是那个碍事的使了什么手段,不知过了多久,他恢复意识,魂魄已经困在梁王所送的白玉琥中了。 玉琥,顾名思义,是精雕细刻的虎形玉器,通常呈薄片状,用来做玉佩,或是小摆件,乃至虎符。 但梁王所送的这一件乃是顶级的传世真玉,色呈羊脂白,雕功精湛,白虎的神情惟妙惟肖,个头还颇大,之前被崔绎放在书房里当镇纸用。 或许真是玉能养神,崔公爷的魂魄到了白玉琥中日渐精神,不再时不时陷入昏睡,他不能言语也不能动,每日被迫旁观少年时的自己如何自命不凡,有时真的……好傻。 小公爷有时拿起白玉琥来怔怔看一阵,不知在想什么,后来听了牛鼻子道士的胡言乱语,把白玉琥扔回书房,不再过问。 再后来,他跟着白玉琥被胡永偷出了国公府,许久许久未能重见天日。 直到白玉琥被摔碎在桌案上,他身不由己换了一个“家”。 原来这个弹琴的姑娘就是燕如海的女儿? 所以他被命运如此折腾,往返十年,而后又离京上千里,都是因为“若时光倒流,真能有重来的机会,我当竭尽全力留住燕如海”这句话么? 太他娘的荒唐了。从来不骂人的崔公爷忍不住爆了句粗口。 原先在玉里,他模模糊糊还能“看”到外界,能听能闻,五感虽像隔了一团雾气,好歹不是聋子瞎子,但现在,不知是不是武王弦同声音相关,他能清楚地听到外边的动静,能感受到有人拨动琴弦,其它的,却是被彻底剥夺了。 好点的地方在于当他攒足了全部的力气可以令琴弦微颤,但不是颤起来没完啊,他耐着性子应付了一番琴的主人,确定这位燕姑娘胆子特别大,不会将他这根弦换下来,火烧水淹,或是扔到犄角旮旯里去,就不再理会她了。 他在努力回想脑海中关于燕如海的记忆。 当年他是见过燕如海的,就在燕如海赴任安兴之前,即将离京的时候。 燕如海与周浩初是同年好友,自己爱惜周浩初之才,对这两个难兄难弟都顺手给予过帮助,三人还在同一张桌上,喝过一顿酒。 后来周浩初果然在翰林院站住了脚,一直升至从五品侍讲学士。 梁王被诬造反,他冒着巨大的风险向自己示警,后来自己当真反了大楚,他又自愿留在奸相身边以为内应,说起来,前世自己得周浩初的助益实在太多了。 至于燕如海,印象里那就是个奉行君子之道,循规蹈矩的读书人,受五经四书熏陶教诲,慎思笃行,和他实在聊不到一起去。 依稀记得好像是有个小姑娘站在燕如海身后,很是乖巧的样子,当时只是粗有印象,又过去了这么久,早已经面目模糊。 自己自十年之后回来,并没有造成大的改变,燕如海既然已在任上,应该是已经见过面,喝过那顿酒了吧。 当时朝中大约无人能想到,吏部迫于无奈的一道任命,却无心插柳,燕如海上任之后不但在安兴县站稳了脚跟,而且很快就有了名声。 叫他一下子名扬天下的那个大案子应该快要发生了吧。 崔公爷准备近观燕大神探如何办案。 韶南捧着琴又逗弄了两日,不禁大为失望。 威胁也好,利诱也罢,总之,那弦里的“东西”不理她了。 这怎么行,好不容易才找了点乐子。 “要不我给你讲个故事吧。”韶南自顾自道。 “说有一位姓裴的县令很有本事,他的治下有个叫王敬的人要去戍边,临行前把六头母牛交给舅舅寄养,一晃五年过去了,六头牛生了三十头小牛,王敬回来,向舅舅要牛,当年的六头牛已经死了两头,舅舅不肯承认小牛都是母牛所生,只把剩下的四头老牛还给他。王敬就告到了县衙。你猜这个案子后来怎么判的?” 她留了个悬念,有意太监了故事的下半截。 可是崔公爷一听就知道这小姑娘讲的故事出自《太平广记》,他十岁以前就把那长达五百卷的杂书看完了,实在提不起半点回应的兴趣。 韶南两手捧脸,盯着琴等了半天,叹了口气:“裴县令精察明断,手段确实厉害,但我思来想去,却觉着最终的判决结果颇有值得商榷之处。牛儿子得还,那若是牛孙子呢?可惜那王敬只戍边五年就回来了,若是十五年,光是接收六头母牛的子子孙孙,就足以叫他摇身一变,成为县城首富。” 崔公爷虽仍默不作声听着,却忍不住暗暗好奇。 这燕如海的女儿有多大?听声音清脆悦耳,好似国公府里的黄鹂儿,丫鬟唤她小姐,既未出嫁,十五六岁应该差不多吧,怎的既不学女红,也不学着管家,整天净琢磨这些? 手机用户请到阅读最新章节 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加入书签》记录本次( 44.崔公爷搬家)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请向你的朋友(QQ、博客、微信等方式)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45 辛三少 如此又过了几日, 那根琴弦一直再无异动, 韶南不禁怀疑附在琴弦上的“什么东西”已经走了, 渐将注意力转移到别的事情上。 燕如海拜托卢经历等人将化名胡大勇的胡永押至归川府, 交给通判赵曦,同时奉上的还有那一包白玉琥的碎块, 京里魏国公那边还不知会有什么反应。 盖小山和老许头等人急着离开,燕如海作主从抄没的财产中拿出一笔银两, 抚恤因公遇害的张县令遗孤。 韶南没去送别, 在她看来, 临别该说的话已经说了, 窗户纸捅破, 往后最好是各自安好,再不相见。 胡大勇出事, 令檀儿樱儿很是担心了一番,生怕小姐不再信任她俩, 打发二人回家, 可韶南的态度同之前没什么变化, 姐妹俩渐渐放下心来。 案情大白, 赈灾粮款追回了一些, 剩下的只等抄没欧阳泽在邺州、彰州各处的家产,应急是够了,至少眼下修江堤的工钱不用再四处化缘。 燕如海心底大石落地, 在县衙设宴款待州里来的卢经历、辛刑书等人。 席间气氛甚好, 卢经历就提起了先前燕如海打发人去向通判赵曦搬救兵的事。 “燕贤弟, 你将这么重要的事交给此地刑房的一位书吏做,足见信任,他人呢,怎么不叫来一起坐坐。” 燕如海笑道:“计书吏颇有才干,是吴县令带到任上来的。若非他有心,将既往卷宗整理得清清楚楚,我怕是到现在还摸不清头绪。他在旁边那桌招待二位的随从。” 说完他扬声叫道:“计航!” 计航听到县令唤他,过来见礼。 等他回到座位上,卢经历道:“燕贤弟这也算是慧眼识人了。” 主桌上没有闲杂人等,辛草农笑着道破玄机:“卢大人莫不是还未发现,那位计书吏来府里这一趟,来回身边始终有位易钗而弁的少女。” 卢经历大笑:“这等事,想也知道瞒不过辛刑书去。”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燕如海只得无奈承认:“两位见笑了,那是小女。毕竟事关重大,我又脱不开身,只得叫她一个女孩儿家跑这一趟,小女婚事未定,我与她都不想因此招惹闲言碎语,两位心里有数就行了,千万不要同外人提起啊。” 辛、卢二位闻言不好再开玩笑,一齐拱了拱手,道:“燕大人只管放心,我二人都不是嘴碎之人。” 卢经历还道:“其实卢某倒觉着,燕贤弟实在太小心了,燕小姐巾帼不让须眉,此事若传扬出去,不失为一段佳话。到是你,燕贤弟,你这心怎么这么大呢,你在老家时就没听说过安兴的情形么,怎么把闺女领到任上来了?” 燕如海苦笑,把他父女在家乡无意得罪了贼人丛朋,惹他放言报复的事简单说了说,道:“如此一来,我哪还敢将小女留在老家,若非如此,也不会急忙忙招揽家将护院,叫那胡大勇钻了空子。” 卢经历笑着安慰他:“有福之人不用忙,如今乌云尽散,老弟否极泰来,再招几个高手护院,往后只管在这安兴放心做官就是。到是令千金的婚事的确是该好好想一想了。” 燕如海深以为然,又当爹又当妈就是这点不方便,大老爷们坐在一起,很少有谈论东家长西家短的,以至他连谁家有适龄的儿郎都不清楚。 辛草农突道:“燕大人,我有一个侄儿,是我五弟家的孩子,今年刚十九,尚未订亲,而今正在四处游历,前些日子我接到他的书信,说是打算来邺州瞧瞧。” “咦,是那位白州辛三少么?”卢经历忍不住插嘴。 “就是他。” “那很不错啊,你们辛氏的千里驹,叫他来安兴转转嘛。” 卢经历热心向燕如海介绍,这位辛三少并非在家排行第三,他在去年的白州乡试一举拿下经魁,而且是第三名。因为太年轻只有十八岁而轰动一时,人称“三少”。 他只提了几句,燕如海就对上了号,去年冬天他在京里赶考的时候竟听说过这一位。 此人考了经魁之后,并未入京参加接下来的会试,否则极可能中榜,和燕如海成为同年。 考生们议论纷纷,有人说他是瞎猫遇上死耗子,生怕多考一场露怯,不敢来京里应试,亦有人说这位辛三少野心甚大,准备再磨练个几年,下科一举夺魁。 白州位于邺州西南,自古以来就是富庶繁华之地,学风鼎盛,惊才绝艳的人物屡见不鲜。 燕如海他们这一科状元就是白州乡试的解元,二甲一百六十几人,当中籍贯白州的有二十余位,考虑到朝廷录取时已经照顾了北方诸州,再加上高中的人里头还有好些见不得人的关系户,这个比例已经很惊人了。 足见辛三少的这个经魁成色十足。 这等一举成名天下知的少年才俊怎么会年近弱冠了还没有订亲呢? 这念头在燕如海脑袋里只是一闪就被抛在了脑后,管它了,也许此子就是和韶南有缘呢。人怎么样等来到安兴之后看看不就清楚了么? 燕如海眉开眼笑,当即连着敬了卢经历和辛草农好几杯。 卢三少的事燕如海本想先瞒着韶南,等他见到人再说,哪知道他身边有个耳报神,阿德早早就跟韶南说了。 檀儿樱儿一旁听得真切,想笑又不敢笑,阿德献完殷勤走了,檀儿眼珠转转,道:“小姐,要不我和樱儿先找人打听打听这个辛三少吧,别是个除了会读书一无是处的。” 小姐既然对她们心无芥蒂,等成亲去了夫家她俩多半也得跟着,两个丫鬟打起小算盘,担心自己粗手笨脚的还不识字来日会遭姑爷嫌弃。 韶南未当一回事:“行啊。”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问,“你俩找谁打听?” 樱儿掩嘴笑:“自然是计航计书吏了,他是白州人,又是师爷的老本行,想来认识的人多。” 计航不是嘴碎之人,韶南对他印象很好,闻言便任她们去了,只是叮嘱了一句:“八字都没一撇的事,不要到处瞎嚷嚷。” “小姐放心吧,我俩有数,嘻嘻,若是小姐相看不中,总得给辛刑书留几分面子。” 韶南摇了摇头:“怎么就不会是人家相不中你家小姐我?” 檀儿樱儿立时瞪大了眼睛,不忿地道:“那这辛三少必定是瞎,小姐更不能跟他了,哪能找个残疾。” “就是,就是。” 两个丫鬟嘻嘻哈哈跑远了,胡大勇犯事之后,她们也不将他那“必须有一个跟在小姐身旁”的交待放在心上了。 反正丛朋那事已经解决,威胁不再,韶南自忖自己有点私人空间正好可以练练琴,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她们胡闹。 说起贼秃丛朋,韶南可有好些天没见着了,自从他抢到了魏国公府的宝贝,便一去不返,韶南觉着他大约已经离开了安兴,找地方销赃去了。 计航果然听说过白州辛家以及辛三少,姐妹俩不知怎么同他说的,打听到了不少消息。 “计书吏说辛三少名叫辛景宏,因为读书过目不忘,早就在白州有些名气。小姐,您说这世上真有过目不忘的人么?计书吏没见过这位辛三少,人家十二三岁就去了白州的苍松书院拜一个很出名的老山长为师,本经学的《易经》,乡试第三名听说是主考官见他太过年轻,有意磨练,真实情况如何没看到卷子不好评论,但此人有才学是真的,并非浪得虚名。” “对了,计书吏还说辛氏并不富裕,在当地勉强算得上中等人家,祖上据说曾出过一个县令,在世的人里头,辛刑书就算是混得最好的了,不过现在又有了辛三少,与他名字一样,前程可期。” 计航也说不清楚辛景宏为什么十九了还未订下婚事,按说他在白州应该很抢手才对,可以肯定的是此人身体康健,没有隐疾。 这个不需计航说,韶南也清楚,辛刑书既然能向她爹提这事,就是奔着结两姓之好来的,若有隐瞒欺骗,那不是结亲是结仇了。 “行了,这事到此为止吧,你俩别再去烦计书吏,不许再提了。” 大约对方的情况同她一样,高不成低不就,加上背负着整个家族的希望,自然要慎重一些。 随着她“仙翁”“仙翁”单调的琴声,这些对话清清楚楚传入崔绎耳中。 引得崔公爷无聊地想:“燕如海到底是和谁做了儿女亲家来着?啧,怎的全无印象。难道我回来之前这小姑娘真的嫁了什么辛三少?往后十年间的会试,本国公不敢说每一个高中的都记得,但像周浩初那样的都接触过了,这个辛三少,肯定没有金榜题名。燕如海那么有眼光的一个人,在女儿的亲事上怕是做了亏本买卖。” 他说不上为什么会有些幸灾乐祸,怀着瞧好戏的心情等着辛大才子到安兴来。 手机用户请到阅读最新章节 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加入书签》记录本次( 45.辛三少)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请向你的朋友(QQ、博客、微信等方式)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46 瘟神来了 中秋之后, 安兴迎来了今年的最大一场雨。 东莺江水位虽然没有因此上涨多少, 燕如海却不敢大意,着工房书吏征集民壮, 亲自带着三班衙役每日到江堤上巡视,哪里坏损了赶紧修, 生怕再次发生溃堤。 韶南担心父亲,披蓑戴笠, 领着两个丫鬟和县衙的下人在江堤附近搭了个草棚子,负责给大伙烧热水和姜汤。 如此闹哄哄的, 谁也没有注意到有一叶小舟远远的涉江而来。 距离众人劳作之处大约里许, 小舟靠岸下锚, 一个年轻的书生带着书童走下船来。 “少爷, 二老爷说等见了那座像马头一样的山, 就是到了安兴了。”书童指了雨雾中隐约可见的青山道。 “风雨如晦啊, 走吧, 先找个地方落脚。”书生感叹了一句。 “不去县衙么?二老爷提前都打过招呼了。”书童只有十四五岁, 眨巴着眼睛问。 “不去, 先转转,你把舌头捋直了,一会儿找人打听下大江屯怎么走。” “去大江屯啊, ”书童为难地搔了搔头发,“少爷, 您真要去找那黄大仙的麻烦啊, 要不您先算一卦吧, 看看此行的吉凶。” 书生微哂:“不过一个装神弄鬼之徒,何德何能劳动你家少爷为他耗神卜算。再说荀子言道‘善为易者,不占’,你知道是什么意思么?” “啊?还请少爷教我。” “就是说像你家少爷我这样精通易经的人,早过了动不动就抛铜钱、数蓍草的阶段,只要仔细观察一下周围的人和环境,就能预知天命人心。” 书童星星眼:“少爷,吉儿就知道,您自从乡试受过江大人指点,学业又大大的精进了。” 这由小舟上下来的主仆二人正是大名鼎鼎的辛三少辛景宏和他的书童辛吉。 辛景宏听小书童这般说,慢慢收敛了那漫不经心的神情,脸色变得有些冷:“是啊,江大人一番指点,叫你家少爷我获益良多。江司业不但学识渊博,且为人达练敦厚,不吝提携晚辈,早知他会因言获罪,我便该去参加会试,说不定还能有个面圣的机会,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找找旁人的晦气。” 原来去年白州乡试大考过后,辛景宏去参加鹿鸣宴,京里来的主考官国子监司业江兴言单独留他下来,二人有过一番长谈。 江兴言指点他道:“你那几篇时文我反复读过,文章做得奇崛险峻,很是难得,其实点你做解元也没什么不可以,本官慧眼选拔十八岁的解元郎,成就一段佳话,但对你本人却没什么好处。你接下来还要参加会试,本官可以负责任的说,不但是我大楚朝,历朝历代的状元卷子都走的是堂堂正正的路子,书理质朴周密。朝中有很多本经修易的大儒,他们会告诉你学《易经》是为了什么,圣人言‘观其德易而也’,学易不仅是占卜阴阳,那只是用来载道的工具,其实际是义理之学。” 辛景宏一路走得太顺遂,年轻气盛,直到这时被一言点醒,深受触动。 他回去后考虑良久,不顾家人反对放弃了当年入京参加会试,准备拿出几年时间走遍名山大川,亲历世间至理。 就在刚过去的六月,江大人因写了一篇劝诫圣上亲贤臣远小人的奏章,惹毛了宫里的几个大太监,被罢黜一应官职,勒令闭门思过。 几个权阉就包括了在安兴溃堤当中隐约涉案的御用监掌印太监冯全。 辛景宏听二伯说案子已经报去了京里,但有欧阳泽顶罪,刑部和大理寺势必不会再深挖冯家,冯全顶多面子上难堪一时,不会伤筋动骨,当即决定到安兴来。 至于二伯所说相亲一事,在他而言可有可无,并没有放在心上。 常言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此时此刻,他淋着雨站在岸边,目送东莺江水汤汤而去,邺州土地贫瘠,民生困苦,所见皆是破旧的堤坝,低矮的房舍,偏偏远处隐约传来人声喧哗,很快劳作的号子压倒了流水声和细雨声,只是这么看着听着,他脑海中就浮现出了“元亨利牝马之贞”的卦辞来。 看来最糟糕的时期“履霜坚冰”已经过去,“含章可贞”,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他转过身,凝神向远处看了一眼:那边带头之人就是二伯所说新任安兴县令燕如海吧。 韶南在江堤上陪着父亲又忙了两天,终于盼到雨过天晴。 她回到县衙,刚换了身衣裳,檀儿禀报说:“小姐,计书吏在外边求见。” 咦,计航,他有什么事么? 自从主簿阎宣奉命监视全县官吏的这层窗户纸被知府许清远亲手捅开了,阎主簿的地位就颇有些尴尬。 三班六房自觉和他拉开距离,不得罪,也不亲近,免得叫燕县令多想。 计航成了县尊跟前的第一红人。 计航知道自己这“红人”是拜谁所赐,自觉来给韶南通风报信。 “小姐,白典史的儿子说,大江屯那边去了两个生面孔,一个年轻的后生带着个书童,说话的口音有些怪异,不像是归川府诸县的,找王达预测他乡试能否高中,跟着又出钱请黄大仙帮忙改运,出手颇为阔绰。” 韶南挑了下眉,好笑道:“咱这位黄大仙真是声名远播,下次找人把去大江屯的路封上,想去的交过路费。” 前头的一连串案子虽然结了,监视王达的人手却并没有撤回来。 韶南的意思很明确,安兴地界上这等装神弄鬼的害群之马不能留,必须要盯严盯紧,以防闹出什么事来令大家措手不及,抓不到王达的把柄白典史的儿子就甭想接他爹的班。 讲完了笑话,计航没笑,韶南便知道他还有未尽之言。 “怎么了?” 计航有些迟疑:“小人仔细问了问,觉着这书生很可能便是辛刑书的侄子,那位辛三少。” “他已经到安兴了?唔,对黄大仙就这么感兴趣么?”韶南歪着头想了半天,交待道,“随他去吧,咱们当不知道就好,叫白典史的人暗中盯着点,别出意外。” 计航答应一声,见她再没有别的吩咐,行个礼走了。 二人这一番对话是隔着帘子完成的,韶南没有起身相送,等外头安静下来,她习惯性地把右手食指虚按在武王弦上,喃喃道:“这位辛三少想干什么?就算王达认不出他来,掐指一算说他乡试要失利,在读书人里头或许会有点动静,寻常乡下百姓谁会管这些。对那些信众而言,别说是他,就是我爹说话也没有王达好使。” 她因为前段时间琴弦有异,总是一个人嘀嘀咕咕,不知不觉就养成了自言自语的坏毛病。 小公爷崔绎连适才计航说话都听得一清二楚,自打进了琴弦中,他每天陷入沉睡的时间都很短,大部分时间被他用来思索如何脱离困境。 这几天他突然想到一个之前被他忽略了的问题,进到琴弦的那一晚自己的魂魄大约是太虚弱了,恍恍惚惚,好似做了一个身不由己的梦,现在想想,胡永为什么会把白玉琥扔出来砸碎了,那厮武功不弱,这位燕姑娘到底用了什么法子将他擒住了呢? 当年可没有这一出,胡永一直在魏国公府做他的侍卫,燕如海父女到了安兴之后与自己渐渐没了联系,这次他们抓住了胡永,自己不可能无动于衷,最好是因此能做点大动作,令现实有所改变。 说起来这燕姑娘与别的女子是有些不同,这般年纪的小姑娘,莫不是在亲事上患得患失,憧憬着嫁个好夫婿以便终身有靠,公主也好,丫鬟也罢,都不能例外。 这要换一个,听说相亲对象一早到了却不肯露面,跑去与个神棍混在一起,就算不气炸,肯定也会觉着受了怠慢。 老话说的好,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神探的闺女整日耳濡目染,大约就是这样的吧。 韶南刚才嘀咕的那些不解猜测,到叫崔绎依稀真对辛景宏有了点印象。 好像是有个年轻的书生与黄大仙王达很熟悉,跟着他这去那去,旁观王达作法。 为什么他一个远在京里的国公爷会知道这事呢,因为按照时间推测,再过不久,这两个人就要一同卷入一个轰动朝野的大案子中了。 秋雨时下时停,由府里传来一个消息,令燕如海这段时间难得的好心情一扫而空。 御用监掌印太监冯全当真请到了圣旨,来了邺州。 太监难得离京一回,到邺州必然要回老家看看,冯全在高化县还有个同胞弟弟,有侄子侄女一大家子亲人。 大约因为之前安兴溃堤牵扯到他,老东西竟然说要顺路来安兴县看看。 府里的几位都颇紧张,赵曦叮嘱燕如海,现在还不到动他的时候,一定不要同老东西撕破脸吃眼前亏,像送瘟神一样将他送走就是了。 手机用户请到阅读最新章节 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加入书签》记录本次( 46.瘟神来了)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请向你的朋友(QQ、博客、微信等方式)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47 寻龙 送瘟神?燕如海不禁苦笑, 这老太监还真是名副其实的瘟神, 明眼人都知道,他就是安兴溃堤的始作俑者, 却偏偏奈何他不得。 瘟神会那么好送么,替罪羊欧阳泽还在大牢里关着呢。 这些担忧, 他除了女儿无人可以倾诉。 其实不只是这一件烦心事,辛三少来了兴安多日的事燕如海已经得到报告。 这同他预先想的不一样, 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胡乱参合,这等年轻人就算再聪明, 给他做女婿他也得好生考虑, 燕如海以为韶南还不知道, 没有多提。 韶南向来靠谱, 安慰父亲道:“爹, 那案子铁证如山, 他不会蠢到想要帮欧阳泽等人翻案, 心里再恨咱们, 面上也得客客气气。说不定还要叫冯家拿点好处出来邀买人心, 除了恶心人,他也不能怎么样。” “就是很恶心,大恶不除, 只诛小恶,对不起受灾的百姓啊, 爹想起来心里就不怎么舒服。” 对此韶南也没办法, 随口开玩笑:“等您有一日到刑部坐堂问案的时候, 再来同他算算今日这笔账。” 她不似父亲忧国忧民,总担心大楚朝廷会不会被这些蛀虫蛀垮,只要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够了。 父亲走后,她问琴弦:“你说对吧?” 韶南本是习惯性的有此一问,不想多日没有动静的武王弦竟微微一颤。 韶南想的是案子没彻底解决虽然叫人不痛快,但总归是量力而行了,她可没有舍生取义的想法,实在混不下去,还可以劝父亲辞官不做。 崔绎却误会她和燕如海一样,是在为冯全即将到安兴来而忧心忡忡。 他这些日子一天到晚听着韶南的声音,甚至从燕如海口中知道了她的名字,说不清楚到底是怜香惜玉之心发作,还是沉寂久了无聊得难受,忍不住就作了个声。 不用担心,你跟你爹根本没有机会见到活的冯全…… 韶南哪知道这“嗡”的一声是在宽慰自己,她微张着小嘴,惊奇地看着琴弦,心道:“这么多天不作声,还当你跑掉了呢。” 转瞬间她就把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都抛到了脑后,欢欢喜喜地提议:“咦,原来你还在呀,咱们来玩那个‘我问你答’的游戏吧。” 崔绎:“……不干,拒绝,后悔了还来不来得及?” -------------------------- 此时的东莺江上,有一座巨大的楼船正扬起风帆,顺着江水往下游驶来。 这条船的船主姓冯,名叫冯盛,乃是宫里红人御用监掌印太监冯全的亲弟弟。 同燕如海想的不一样,冯全要出京来邺州的圣旨刚一下,冯家就得着信了,东莺江贯通整个邺州,交通便利,冯盛当即下令把家里的大船改造一番,按照兄长之前和他通信时交待的,亲自坐船,经由水路直达靖定东南边界,在那里停泊两日,接到了冯全。 名面上此次冯掌印来邺州公干,是奉旨为宫中采办东西,但他赶在这么个时候点,叫人不能不多想,除了顺便省亲之外,他怕是还要对安兴的案子做一番善后。 只有冯盛知道,他哥哥这次回来是有一件要紧事要办,眼下还处于保密阶段。 一旦办成了,什么溃堤死人,什么朝野非议全都不用理会,冯家立刻就飞黄腾达,就连那些王公贵族往后都要看他们兄弟的脸色行事。 这艘大船水面之上便有三层,船的骨架采用铁梨木,双桅双舵,首尾高耸,船身上面覆着一层铁板,论结实程度比之朝廷的战船毫不逊色。 楼船里面十分开阔,容纳一两百人非常轻松。 此时呆在船上的除了老太监冯全和冯盛这兄弟俩,冯盛的长子,仆人若干,冯家雇来的船老大以及数名船夫,还有不少外人,这么大的一艘船才不显得冷清。 这些外人都是冯掌印带上船的,冯盛没想到哥哥此行带了这么多人,要知道他出发前,高化县令那个马屁精围着他转来转去,想要陪着一起来接兄长,他都没有松口。 兄长冯全净身得早,对他的几个儿子都格外关照,尤其是他的长子冯明通,那几乎是拿着当自己的子嗣待。 至于那些仆人和船夫们,也都是为冯家效力多年的老人,忠心不二,船老大是专门托人从彰州请来的,总之全都靠得住。 等一行人上了船,冯全的干儿子,专门服侍他的太监小昌子扯着公鸭嗓给冯盛逐一介绍,他才知道这些外人都是做什么的,兄长为什么要带着他们前往安兴。 “冯老爷,这位是澄海卫的常千户,不论水里还是陆上功夫全都十分了得,出京之前掌印跟五军都督府要个能打水战的,五军都督府推荐了他来,这几位都是常千户的得力部下。” “哦哦,失敬失敬。”冯盛心说难怪这几位都挎着刀背着火器,面目凶悍。 大楚水军不足万,这姓常的虽然只是个千户,但能得到五军都督府推荐,还真不能小觑怠慢了。 常千户不用介绍已知道眼前这土财主是什么人,恭恭敬敬上前见礼。 小昌子又介绍旁边一位仙风道骨的中年人:“这一位就是掌印常常提到的栾仙师。” “哎呀,栾仙师!您也来邺州了,真是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冯盛眼睛冒光,望着那中年人既是好奇又是激动。 这一位名气可太大了,看上去不过四十出头的样子,但据传此人早在一甲子之前就在西明州的大雪峰潜心修道,练得寒暑不侵,能元神出游,隔空取物,扶乩神准无比,多少权贵想要同他搭上关系,只是此人已修炼至清心寡欲,并不贪图凡俗权势,等闲请不动他。 栾仙师淡淡一笑,冲他打了个稽首:“无量天尊,冯老爷印堂发暗气色不佳,最近似有麻烦缠身啊。” 冯盛激动不已:仙师给我望气了,最近因为东莺江溃堤那事闹得灰头土脸,好悬栽在上面,可不正是麻烦缠身嘛。连忙道:“还要请仙师指教。” 栾仙师矜持地点了点头,对被众人簇拥着走在最后的老太监道:“冯掌印,还需几天才到地方,贫道需要一间静室温炉备丹,请您给安排一下,叫人无事不要相扰。” 老太监冯全已经年过五十,面皮早就松垮地耷拉下来,但看上去脸色红润,精神不错。 对栾仙师这等人物,他自然是有求必应,叫过侄子冯明通:“明通,你去照仙师的吩咐安排。” 冯明通赶紧弯腰上前:“仙师,请跟晚辈来。” 栾仙师这一离开,后面一个女冠打扮的美貌少女手捧玉盒跟着走了。 冯氏兄弟和常千户在三楼落了座,冯家的下人轻手轻脚上了茶,退了出去。 楼船上窗户洞开,江上的秋风带着微凉雨意拂在诸人身上,好不惬意。 冯全笑对另外两人道:“等过两天船到安兴,接上黄大仙王达,咱们此行的人就算齐了。” 原来这些年京里寻仙问道的风气蔚然成风,不但是魏国公崔绎的父亲痴迷长生,先帝和当今皆是如此,只是顾命大臣当中有人反感这个,今上才没有大肆宣扬,只叫几个亲近的大太监暗中留意。 若非如此,只凭冯全恐怕也打动不了栾仙师。 栾仙师到了京城之后,住在冯全的庄子里,小小露了两手,便将老太监给震住了。 冯全挖地三尺为他找炼丹所需的珍贵材料,什么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三千年一开花五千年一结果的,仗着执掌御物监的便利,咬着牙尽数找了来。 别说,服了栾仙师炼出来的丹,他真感觉精力充沛,好似重返年轻时候,有用不完的劲儿。 只是最要紧的两种丹药一直没有动静,一种是“长生不老丹”,一种是“断肢复生丹”。 据栾仙师说这两种丹药已近乎于仙丹,只有人间的珍材已经是不够了,两者都缺少一味天地至宝“黑龙角”。 龙这等神物,只活在天下人的想象中。 世间唯一的一条龙是天子,正坐在龙椅上呢,再说那也不是真龙。 这可把老太监给愁坏了。 就在冯全一筹莫展之际,自安兴传来消息,黄大仙王达算出来东莺江底盘踞着的水怪是条蛟龙,且有许多信众跟着王达亲眼目睹。 找不到黑龙,拿蛟龙代替也不错,冯全寻思着不用长生不老,能活个几百上千岁足以向皇上复命,断肢不能恢复如初,能还原大半,他余生也就无憾了。所以才一力促成此行。 到时有常千户带着手下以火器以旁牵制,王达施法,栾仙师压阵,抓捕蛟龙借它角一用又有何难? 为保万无一失,他又叫弟弟自彰州重金请来了一位姓甄的船老大。 此人有一手养水鸟的绝活,那些小东西仿佛通了人性,他的船从来不会在水上迷失方向。 冯全找他来也是为了多一重保障,说不定能早早发现端倪,找到那条蛟龙。 手机用户请到阅读最新章节 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加入书签》记录本次( 47.寻龙)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请向你的朋友(QQ、博客、微信等方式)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48 案发(一) 49 案发(二) 50 三方查案 安兴县衙这边得到掌印太监冯全遇害的消息是在事发第二天。 燕如海其实在冯家那艘船一进入安兴境内就得了信, 包括王达一行人受邀上船的事。 冯全不来找他麻烦, 他乐得装不知道, 要不然还上赶着拿热脸贴冷屁股么? 哪知道一场雷雨过后, 风云色变, 竟然出了这样一件震惊朝野的大案。 这老太监死哪里不好,偏要死到安兴来,老天爷是看他这县令当得太过安逸了么? 燕如海问明白了那艘楼船的停靠地点,带上白典史、计航、捕头雷元亮以及衙役若干, 直奔江堤而来。 一路上燕如海都在思忖,冯全遇害这样的大案子就算京里不派钦差下来, 邺州提刑按察司也不可能坐视,归川府说不定亦会派人来。 他倒霉就倒霉在身为事发地的县令,少不得要配合查案, 但最后的结果只要不是死于江匪盗贼, 拿地方不靖说事, 自己应该不会受到牵连。 刚说溃堤的事不彻查对不起安兴百姓,那老太监就死了,这算不算是多行不义必自毙? 想他燕如海查案又不算多么明察秋毫,真实水平连韶南都比不上,上回是在女儿的帮助下才涉险过关,这次去,跟着混一混捧个人场就好了。 太积极了旁人还不知怎么想, 他和冯家的关系现在说起来正微妙着呢。 等到了地方, 燕如海同冯家人见了面。 冯盛父子如丧考妣, 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哪还有工夫提之前的不愉快。 冯盛一夕间仿佛苍老了十岁,连走路都需要下人搀扶,道:“燕县令,家兄出事之后,我已请常千户带着兵丁把船上的人全都看管起来,没有我的同意,所有人不得下船,您来得正好,常千户没带多少部下,在提刑按察司派人来之前,还得麻烦燕大人了。” 燕如海并不在乎对方在指使自己,回头吩咐雷捕头带着人配合常千户,对于案情多一句也不问,耐心等待上官到来。 他不问不等于冯盛不说,往日目下无尘的冯老爷已然彻底乱了方寸,想到对方大小是个官儿,有可能帮他抓到凶手,也不管燕如海是否想听,一直在他旁边絮叨个不停。 掌印太监说到底依旧是太监,是伺候人的奴才,冯全活着的时候固然威风八面,整个冯家都跟着沾光,这一死可就彻底玩完。 冯家家财万贯,不知道多少人眼红,冯盛自觉如小儿捧金过闹市,焉能不愁? 燕如海原本一个耳朵听,一个耳朵冒,待听说冯全不知被什么东西大卸八块,尸体撕咬得不成样子,死状很是可怖,不禁吓了一大跳。 冯盛两眼通红,举袖拭泪:“燕县令,可怜我兄长的遗体到现在都没能找齐,你要去看一看么?” 呃,燕如海推脱道:“还是等提刑按察司的人来了一起吧,免得不小心损坏了线索,耽误缉拿真凶。” 冯盛听着有理,点了点头。 冯明通大步走过来:“燕县令,真凶就在船上,你可一定看好了,别叫他浑水摸鱼脱身。” 对方提到真凶了,不闻不问不大好,燕如海便问了一句:“有线索么?” “哼,左右跑不掉那两位大仙!”“大仙”二字他是咬着牙,自牙缝里挤出来的。 昨天冯明通掉到江里差点淹死,被救上来之后矛头直指栾仙师的女弟子,非说是那女冠勾引自己到无人处幽会,结果他追着对方跑到了二楼的船舷拐角,被人从后面猛地推了一把,身不由己,栽下船去。 对方此举的真正目的是借由他落水吸引众人注意,好方便行凶,真凶除了那能叫女冠言听计从,且由始至终不曾现身的栾仙师还会是何人? 冯盛斥道:“不可胡言!” 儿子落水是有蹊跷不假,但若说与那女冠有关却不足为信,不止一人证实,当时她正为栾仙师护法,阻拦甄老大求见,还是听到了下面兵士们呼喊救人,他俩才一起从三楼下来的。 冯明通认定栾仙师是凶手,不怕得罪他,不服气地道:“既是仙师,会障眼法又有什么稀奇?要不然叫他说说,关键时刻元神出游都看到了什么!” 燕如海示意白典史上前安抚住父子二人,他走到另一边,同常千户见礼,寒暄了几句。 常千户倒霉牵扯到这件大案中,免不了唉声叹气,打不起精神。 “燕大人你有所不知,我们军中最忌讳沾这些乌七八糟的破事,你说冯掌印也是,都那么大岁数了,还想着断肢复生呢,这到好,闹了个死无全尸。” 燕如海有心打听下辛三少在船上如何了,但想他肯定用的是化名,说破了徒生事端,转弯抹角问道:“除了冯掌印,其他人都没事吧?” “伺候冯掌印的小太监烧得人事不知,差点儿就跟着去了,还好船上有位景公子精通医术,我叫手下照他开的方子去抓了药,现在人已经醒过来,大约是死不了了。” 燕如海意识到这景公子应该就是辛草农的侄子了,没想到这小子还跟着辛刑书学了一手好医术。 他不是爱挑事的人,若换一个,非多嘴问一句不可:“船上不是有两位半仙么,怎么治病还得大夫开方?” 两天之后,归川府先来了人,通判赵曦亲自带队。 当天晚些时候邺州提刑按察司的人也到了,来的是位正四品的按察副使,足见重视。 两位上官都带了不少手下,燕如海乐得给他们腾地方。 按察副使郭涛年近五旬,天生一副愁苦相,好似大伙全都欠着他的银子不还,来到之后先商量冯氏父子把船开回一段,找了个临近村庄的地方泊好。 而后官府征用了整座村子,由官兵把守,专门用来查案。 出事时船上所有的人包括常千户在内,全被勒令继续呆在船上,不经传唤不得出自己的房间。 郭涛给赵曦和燕如海分派了任务,叫他们各自带着手底下的人审问嫌犯,做好口供。 交由燕如海负责的是冯家的一众下人,几个船夫和常千户的那些部下。 赵曦显然更受重视,分到了常千户、辛三少主仆和王达的两个徒弟。 剩下的几人,郭涛觉着嫌疑都颇重,就算不是真凶,也应该知道些秘辛,所以只能留给自己亲自出马了。 有计航和白典史从旁协助,燕如海差事办得十分顺利,不过是问问诸人事发前后他在哪里,做什么,都看到了些什么,再相互加以认证。 他负责的这些人当时虽各有差事,却全都呆在一层,等冯明通落水更是挤去了船头救人,众目睽睽之下别说杀人了,藏个东西都难,所以基本上排除了他们是凶手的可能。 一天的时间,燕如海就审完了七八个人,正打算简单吃点东西挑灯夜战,雷元亮进来,悄声禀报:“县尊,赵通判打发人过来,说请您过去一起用餐。” 赵曦找他必然是有事,燕如海想了想,叫上计航陪他同去。 果然赵曦请吃饭只是借口,他那里还有一个人,竟是白天不曾露面的辛草农。 辛草农见面先赔不是,惭愧道:“我也没想到景宏他这般胡闹,到了安兴竟不先去县衙,还跑到冯家的船上装神弄鬼。” 赵曦抬手打断他:“长话短说,你们两家晚辈的事等眼下这案子结了再议,燕县令,我与你说说现在的局势,这个案子你不要觉着事不关己,在旁看热闹就好。” 燕如海叫他一语道破,面上有些尴尬。 “郭涛是兵部尚书、太保黄襄敏的人,当今即位,黄太保是顾命大臣之一,他是最反对宫中找方士炼丹寻药的,圣上因为他,只能私下里行事。”赵曦说到这里顿了顿,又补充道,“魏国公也很反感这些骗子,但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他没办法当众表明态度,所以他和黄太保的关系,说实话,有些僵。” 燕如海点点头,他明白啊,小公爷的亲爹就是个炼丹狂嘛。 “这个案子若是无人干涉,郭涛必把凶手定成栾仙师和王达当中的一个,辛刑书的侄儿会受牵连到是其次,我担心郭涛将凶手妖魔化,叫黄太保以此为借口诛杀各地的方士,掀起腥风血雨,一旦闹大了势必会影响到国公爷。” “通判大人是什么意思?”燕如海不觉问了一句。 “我的意思,骗子就是骗子,装神弄鬼是不可能把人大卸八块的。郭涛知道我是魏国公一系,不要紧,我来牵制他,此案的真相就交给燕县令你来查明,只要燕县令拿出识破秦泰来时的本事来,应该不会太难。” 燕如海自赵曦处回来,愁眉不展,压力山大。 计航深知内情,同情地频频看向他,忍不住提议:“县尊,要不然卑职还是回县衙一趟,把小姐请过来吧。” 喜欢抚琴探案录请大家收藏:()抚琴探案录热门吧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