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本书所述朝代,均虚构。 大魏王气衰竭,日簿西山,坊间却流传歌谣“玄龙隐,河海平,玄龙鸣,江山乱。” 有人要倾覆江山? 种种迹象皆指向大魏最年轻的侯爵,晋远侯轩辕临。可偏偏他是最忠诚的臣子,最杰出的人才,是大魏不可或缺之人。 而他身边的那一块轩辕氏传家宝,铸心石,却暗藏玄机,无人知晓。 江湖?文徽行本是罪臣之女,机缘巧合进入了大魏一个神秘的江湖组织,进去才知道,阁主神龙见首不见尾,阁中之人亦是三教九流齐全。 绝世武功?惊天医术?都没学到,却只学会了断案子。 命案背后是江湖动乱,朝宇纷争,看他们能否化险为夷,看清真相? 第1章 夜探侯府 夜里的山峦并不见翠色,只是暗暗的连成一片,仿佛沉睡的巨龙盘旋此处,并不清明,还透露出隐隐的危机感。 文徽行着一身藏青色窄袖锦衣,面上罩着黑色薄纱,正静静地挂在一棵十分粗壮的桂树上,时值八月,正是金桂飘香之时,这棵桂树此时也茂茂盛盛地开了一树桂花。 点点鹅黄的花瓣弥散出满树浓郁甜腻的芬芳馥郁,一时间让文徽行有些目眩神迷,心中不觉想着若此时来一壶桂花酿,配上几串红豆丸子那可就太妙了。 但她很快让自己清醒了过来,毕竟作为神鹰阁的一员,即便只是个混水摸鱼的三级谍者,这点职业操守还是要有的,执行任务的时候禁止饮酒。 她揉了揉眼睛看向远处的一座庞大的建筑。 晋远侯府,府邸分成五大宅院,其中数中心一处最为宏大,有假山流水和亭台楼阁。 东西南北各一处院落,格局均以中心这处院落为参照点呈对称分布,远远观来像是一个大大的十字形。 通体的建筑外围均是黄花梨木雕刻而成,灯光并不明亮却甚是旖旎,看上去幽丽微妙。 “啧,这侯府果然气派,连装璜都如此匠心独运,若是撬走块门槛,都够本小姐去醉仙居吃上几顿桂花酒了。”文徽行看着那块梨木门槛,心里忍不住打起了小算盘。 正想着,却见不远处一辆乌丝楠木雕花马车缓缓驶来,漆黑的车身,线条甚是别致流畅。 车窗是镂空蜜色象牙石雕刻的,上面只挂着薄薄一层湘色雾面纱帘,车头上缀着两串莹白的汉白玉珠子,碰撞间叮叮当当作响。 晋远侯的仪仗队约摸百余十人,统一着青绿色窄袖锦衣制服,左侧配弯刀,冠上带黑色乌纱帽,庄严肃穆,秩序井然,马车边上,一名黑色锦衣的男子骑马护卫。 文徽行一动不动静观其变,今天的目标已然出现了。 大魏晋远侯,轩辕临,大魏当今第一出色人物,四年内连续平了陇右、凉州两处的回鶻(hu二声,少数民族)之乱,沙场上战无不胜,政事上又杀伐果断,颇具威严,坊间都称他为,“铁面阎王”。 前月晋远侯护送军饷南下,今日方才回京。 文徽行忍不住高兴起来,终于把这位晋远侯大人给等着了,也不枉费她这半月一直在府门口守着。 她,文徽行,大魏江湖间谍组织神鹰阁的三级谍者。半月前她领了任务,盗取晋远侯的铸心石。 说到这铸心石,文徽行早有耳闻,据说是轩辕一氏祖上传下来的宝贝,甚为珍贵。 坊间把这石头传的神乎其神,据说这铸心石乃上古灵石,是黄炎二帝以盘古之趾骨与伏羲之涎,于火山口锻造形成的,能压抑邪祟,摒除心魔,持此石者在战场上所向披靡。 更有人说,它是开启某个神秘宝藏的钥匙,谁找到这宝藏便能富可敌国。 但这些流言传了这么久,也没人真的见过这铸心石。文徽行心里犯嘀咕,也不知道这晋远侯一般都把宝贝放哪儿,只能先来碰碰运气。 她蹲在树上边想着,边察看着府中的动静。 黑色锦衣的男子翻身下马,快步走向府门,牵起府门上的铜狮子口中衔的门环,在朱红的门上叩了两下。 门里的府兵开了门,见到黑衣男子,道了句,“杜领队。” 接着将门大开,高声道,“恭迎侯爷回府。” 被唤作杜领队的男子,掀起马车的垂帘,向着里边的人请示道,“侯爷,请下车吧。” 一名着绛紫色华服的男子缓缓迈下马车,他身材颀长,墨发高束,在府门前站定时,高出身边所有人,周身萦绕着极致的清贵之气。 文徽行心里暗道,想必这位应该就是晋远侯轩辕临了。 晋远侯在众兵士簇拥下向府门内走去,正在这时,他忽然停住脚步,缓缓转过头,看向文徽行藏身的那棵树。 文徽行吓得差点从树上掉下来,不会吧,难道他已经发现自己了? 却只听男人低沉富有磁性的声音缓缓说道,“杜桥,府门前的这几棵树有些难看,命人打理打理。” 黑衣男子也看了一眼树,“是,属下知道了。” 一行人终于走进了府中,文徽行长出一口气,刚才她都要跟这棵桂树融为一体了。 真是想不到,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居然连府门口的几棵树都这么在意。她摇摇头,思考了一下一会儿的行动计划。 大魏禁军的侦查方式大多是巡逻,但执行任务前,文徽行的师父陆老头曾嘱咐她,威虎军善闻,听觉能力突出,可在黑暗中作战,且精准无误,若想在侯府动点手脚,需得踏雪无痕,触物无声。 文徽行对自己的身手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一旦行动,那必然是风也吹,草也动,不可能不被发现。 故而为了能够顺利潜进侯府,她想出了一个更好的办法,如今是酉时半,尚未到夜里,府中的人大多在忙忙碌碌,人多手杂的时候好办事,一不做二不休,她点了个火折子“嗖”地丢到附近一个马厩的草料上。 草料里本就加了盐和白酒,又十分干燥,如今遇到明火更是飞快且旺盛的着了起来,一下照亮整个别院,受惊的马儿竭力地嘶吼。 文徽行有些歉意地看着马儿们,毕竟动手毁了人家的吃食,的确是很过分。 “走水了,走水了。” 府中立刻有侍卫喊起来,走水可不是小事,尤其是还有一群叫得非常卖力的马,那场面叫一个精彩。 文徽行注意到来救火的大概有三种身份,穿橘色齐胸襦裙的侍女,穿降红纱衣的仆役,穿青绿色锦衣的侍卫。 瞬间思索,文徽行果断选择了橘色齐胸襦裙的侍女作为下手对象,正巧一个侍女提着空水桶正要向着一条没有人的巷子跑。 文徽行飞快跃入府中尾随了她一段距离,接着飞身上去击向那侍女的后颈,柔弱的侍女当即被敲晕了,文徽行把她拖进旁边的草丛里,三下五除二换了那侍女的衣服。 因怕万一这侍女醒了会坏事,她用自己本来的衣服给那个小侍女捆了个结实,嘴也堵上了。 接着她提起那个水桶往人多的地方跑去。着火的马厩在偏院,离晋远侯的主院还有一段距离。文徽行拎着水桶向着人多的地方跑去,却听到几个侍卫模样的人在说, “发现一枚火折子,是有人纵火,快去通知杜领队。” 杜领队?文徽行回忆起来,晋远侯身边那个黑衣男子,守门的府兵也叫他杜领队,看样子是侯爷身边的心腹侍卫。 文徽行连忙跟上那几个侍卫,一路跑到主院,几个侍卫向着一座甚为豪华庭院跑去,宫殿黄木修葺,门口的牌匾上刻着“仁策阁”三个字。 文徽行猜测这里应该就是晋远侯的宅院了,于是停下脚步远远观望,这座院落很是庞大,周围又有重兵把守,如何找到一个顺理成章的理由进入其内呢? 正在这时,文徽行看到杜领队竟然和那两个侍卫一同离开了,心中不由得一喜,真是上天眷顾,现在机会来了。 她寻了个托盘,上面蒙着块锦帕,恭敬地向大门走去,朝着门口戍守的侍卫说, “纵火犯留下了重要物证,杜领队带着人去追犯人了,让我把东西立刻给侯爷送来。” 门口的侍卫见她满脸着急,似乎不像在说谎,也就放了她进去。 于是文徽行如愿以偿地进了仁策阁,阁内燃着安神的熏香。铺着金丝绒的软榻上,只见一男子,青丝半披散在肩上,鼻梁高挺,薄唇轻抿,修长的眉毛下一双眼睛正闭着,一手支着头正小憩着。身着一件降紫色团纹大袖锦衣。 文徽行躬身慢慢走过去,极力挤出一个轻柔羞怯的声音, “侯爷,纵火的犯人留下了这个东西,杜领队命奴婢送来,而且一定要亲自交到侯爷手上。” 一个雍容沉静的声音从榻上缓缓响起,声线低沉,宛如黄昏时的钟声一般厚重且扣人心弦,令人听过就不会忘记,“呈上来吧。” 文徽行回道:“诺。” 心中已然是波涛汹涌,自己这样在战神面前暗度陈仓,并不确保十拿九稳,而眼前这男人,虽然闭着眼,但气息仍然如同假寐的饿狼般,让人不寒而栗。 她捧着托盘向榻上的男子靠近着,待到男子跟前又小心翼翼地将盘子递上。 一双眼睛悄悄打量,看见男人腰侧挂着一枚香囊,淡蓝色锦缎上金银线绣的玉竹,下边的流苏有些破损,应该是有些年头了。 榻上男人忽的睁开眼睛,盯着文徽行。文徽行见过的人不少,有的人眼中是杀伐果断的凛冽,也有些人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精明,却从未见过这样的一双眼。 那是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睛,深沉如同冰封千年的寒潭,又似长箭贯穿心脉,直击心底,一种说不出来的压迫。 文徽行不敢与他对视,只将头低得更低,见他不接,便咬牙又往前递了递,手心中不知何时已经出了一层汗。 轩辕临目光微动,只一弹指便将托盘击飞,一用力,一只手已经扼住了文徽行的喉口,另一手转而又擒住她。 托盘里的匕首落在地上发出砰地一声,轩辕临低沉的声音带着些许威胁,“想干什么?” 文徽行一时被吓到了,但也很快清醒过来,勾唇一笑,“您说呢?” 少女白皙的脸上眸光流转,仿佛绽开的罂粟,竟有些倾国倾城的意思。轩辕临被她猛地这么一笑分了些神,正欲继续审问时,忽觉视线模糊,竟一下瘫倒在榻上,再无力气。少女长出一口气,揉揉被握痛的手腕。 外边的侍卫听到声响,向内询问,“侯爷,怎么了?” 第2章 神鹰谍者 轩辕临此时意识模糊,挣扎着想起来,却动不了也发不出声音。 只听文徽行抬高声音道:“侯爷息怒,奴婢这就退下。” 他狠狠瞪了文徽行一眼,竭力控制自己的意识,却还是抵不过困意袭来,沉沉睡去了。 文徽行感觉自己就是天生的谍者,她想到轩辕临会怀疑她,所以口中还藏着装了药粉的蜡丸,必要时咬破了蜡丸吹出了药粉,轩辕临离得那么近肯定难以幸免。虽然手段有些猥琐,非常时期嘛,兵不厌诈也没错。 她小心翼翼地向轩辕临的腰侧摸去,一把拽走了那个香囊。然后端着托盘袅袅婷婷地走了出去,出门时还跟那个守门侍卫抿嘴一笑说,“侯爷今日好像心情不好,叫你们别打扰。” 看门的守卫大哥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慎重的点点头。 苍云山顶,林中小屋。 “你说什么?这不是铸心石?陆老头,你坑我呢吧。”文徽行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须发斑白的老头。 神鹰阁,大魏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一个间谍组织,自前朝以来逐渐壮大起来,分为风、雨、雷、雾、隐、卜六阁。 江湖曾有传言,“神鹰谍者,乌衣为羽,疾步如风,鸟瞰大魏。”便就是说神鹰谍者穿着黑衣,像鹰一般敏锐灵活,在这大魏天下,就无神鹰阁不知不晓之事。 神鹰谍者们大多隐形埋名,以各种身份隐蔽在大魏江山的各个角落,搜集情报,追查案件。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追查案件是要收银子的,搜集来的情报也会明码标价出售,多个人争夺同一情报时,便对价高者售出。 阁中各路人士云集,人数又多,所以文徽行入阁已经四年,却也只能认得师父与几个师兄弟。 而她面前这个,就是她的师父,神鹰阁六大阁老之一隐阁阁主陆长风,老头儿虽然鬓发已经斑白,但满脸写着精明,笑眯眯的活脱脱一老狐狸。 文徽行此时有些气恼,坐在窗边,手中把玩着那个香囊里取出来的一块成色上好的玉石。 她将玉石透过阳光查看,碧绿色玉石在阳光下好像荡漾的波光,中心一点朱红浸透其中,仿佛一滴尚在流动的血,美丽之余还有着些许诡异。 “这真的不是铸心石吗?”文徽行还是有点不死心。 “史料上记载,铸心石应是红黑相间的细腻宝石,其上篆刻了细致的花纹,虽然至今没人见过这铸心石到底长什么样,但是…” 陆长风摸摸下巴,端详了玉一眼, “你手里这块肯定不是,怎么看它都是块玉啊。” 文徽行一下泄下气来,“啊?那我不是白忙活了?” “哎,凡事都要往好处想想,这玉看着挺金贵的,你就当发了笔横财。” 陆长风手中拿着个小扇,守着个红泥小炉子,正鼓捣着什么药,边忙活边笑道。 文徽行听闻这话,只觉得眼皮跳个不停,这老狐狸,还带这么嘲笑人的,她白了陆长风一眼,大声道, “我又不是贼。” 陆长风掀起炉盖,向里瞧了一眼,“你有什么可委屈的,当时不是你自告奋勇要去的吗,为师早就跟你说了,那晋远侯可绝非等闲之辈,你那道行还远远不够。” 说着,又拿起一旁的勺子在药中搅了搅,然后抓起一只蜥蜴丢进锅里,瞥了一眼坐在旁边有些沮丧的文徽行,道, “你要是完不成就算了,我再给你安排别的任务。” 文徽行被说得面上有些发臊,撇撇嘴,“谁说我不行,你等着吧,我早晚把那块石头拿回来。” 她转而又跳下窗台,蹭到陆长风身边,嘿嘿笑着,“好师父,你再给我说说晋远侯的事儿呗。” 陆长风瞥了她一眼,又把头转过去了,“自己想办法。” 文徽行等了半天,陆长风也不理她,便将玉佩往怀里一揣,边说便往门外走, “不说拉倒,我去找神农师兄。” 陆长风正端着琉璃盏,盛着黑乎乎的一碗东西,见她要走,便随口道, “唉行儿你等会儿,你说为师的新药是叫腾蛇起雾,还是叫卧龙青梅?” 文徽行已经走出来好几步,一听这话,脑海中立刻浮现起刚才陆长风丢进去锅里的,那只蹦乱跳的蜥蜴,强忍住心中的恶心,头也不回,甚至加快了脚步。 陆长风又追到门边,扯着嗓子喊道, “小行儿,回来的时候,去天竺那个医师的药铺给为师买一包蟾蜍,二两蝎子,要活的。” 文徽行完全不想理他,这陆长风制毒真是丧尽天良,怎么恶心怎么来? 为了做牛羊双目碾粉而成的华佗秋水,在院子中晒了一院子的畜生眼睛,那场面,文徽行不觉一阵恶寒。 相比之下,还是神农都的毒药虽然名字骚包一点,叫什么三寸雪,软青萝,但好歹配药也文明一点,起码她用的时候心理上能够接受。 这老头子虽然平日里言语刻薄了点,爱好诡异了点,但他也是文徽行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了。 当初在文徽行最走投无路时,是他伸出了援手,给了文徽行一个避难所,又教授她许多技能。说是为师,实则为父。 陆长风看着少女的背影,叹了口气,回到竹屋里,拎了两个装着小老鼠的笼子,将药喂给其中一只。 转而透过窗棂看向外边,苍云山上松涛阵阵,不时有几只鸟儿驻足在树上四处张望。 他忽的又想起来四年前,瓢泼大雨的那日,他入山采药却忽逢骤雨,只得中途折返,穿过竹林时却看到松树之下躺着个小女孩,衣裳已破烂看不出颜色,头发都被打湿了,陆长风当时见她奄奄一息只当是活不长,不如用着孩子试试新药。 想着,便将女孩装进背篓里带回了阁中,也不知是他的药太神奇,还是这孩子命不该绝。 那孩子睡了三日竟悠悠转醒,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老先生,您何故不用左手了。” 陆长风本正在煎药,回头看向那个躺在病榻上的孩子已经醒来,精亮的眸子中闪着一点笑意,小脸白嫩如雪,已不似前几日那般的死气沉沉。 陆长风有些惊讶,自己早些年确实惯用左手,不过两年前受了伤便改用了右手,眼前这小丫头不过才见自己,竟知道此事,于是心下好奇,但也不动声色,只问道,“你是如何得知啊?” 孩子仍有些疲惫,只软趴趴地躺在榻上,声音不大却极为自信, “我瞧见您煎药时,用的右手提壶添汤,我却见您左手的食指与拇指处有老茧,只推测您曾惯用左手,只是如今改用右手了,时间的话大约是两年前。而且,” 小丫头面上挤出一个笑来, “您还是个医者,善用银针。” 陆长风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反应过来,不禁哑然失笑道, “你倒是机灵。如今你既已经醒了,便早些下山寻你的家人去罢。” 小丫头闻言连忙从榻上起来,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陆长风面前, “阿行已没有家人,一家人死于非命,阿行身负血海深仇,不求苟活,只为他日能报仇雪恨,如今老先生是我的救命恩人,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愿誓死侍奉您。” 说罢,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陆长风瞧着少女眼中的那一种决绝,那时困境中不肯低头的倔强,是直面痛与恨的勇气,心灵眼明,敢爱敢恨,这绝不似一个普通少女,倒像是个天生的谍者啊。 但很快,他收起眼中的惊叹,平复了心情,只道, “老身这儿,也并非什么收容所,你若是还没好便就在躺上两日,早些下山去吧。” 说罢转身出了内室,他本也不是什么菩萨心肠,救了个少女已经是大发慈悲,哪里还能够照顾孩子,更何况神鹰阁本就是刀尖舔血的地方,身边带着这么个少女,稍有不慎就会折损这朵娇嫩的花。 却不想翌日清晨,他打开房门时,却见那少女笑靥如花站在院子里,衣衫有些破烂,袖子和裤腿都挽了起来,手中拎着个木桶,嘴中还喘着气, “老先生,你醒了,院子里的水缸我给您打满了。” 打满那个大缸,少说也得十桶,一个弱不禁风的小丫头必定忙活了许久。 小丫头笑着说,“以后,我都给您打水。” 阳光下,陆长风看着那张稚嫩的小脸,不知怎的忽然冷冰冰的心就一下软了下来,他不知为何就那样想,或许有个女儿就这样过日子也不错。 那之后他便也不再赶文徽行走,偶尔也教她些追踪术和武功,也让她同他那几个徒弟一处玩。这丫头天资聪颖,性子有倔强,学不会功夫是断不肯休息的,不过才学了四年,竟比几个师兄不差什么。 可不知道文徽行从哪里竟得知神鹰阁的一级谍者能知道一件自己想知道的事情,便死活求着要拜他为师,他起初是不同意的,可文徽行这丫头竟两日滴水不进,小脸都瘦了一圈,他最终还是不忍心,也只能妥协,让她入了神鹰阁。 看着她努力做任务,想晋级的样子,必然是想尽快查明一个真相。 陆长风心中仍然隐隐担忧,他知道文徽行想干什么,同时他也知道能杀害朝廷命官一家的幕后黑手会是多么可怕,心机会多么深沉可怖,如果让他知道阿行的存在,这小丫头会是什么下场,这一切他不敢想象。 陆长风收回目光,吃了毒药的小鼠已经倒在笼子里了,而另一只还活蹦乱跳。 太阳的光倾泻而下,照在竹屋里,流转跳脱。他叹了口气,他能护她一时,但护不了她一世,以文徽行的性子,任何事都不会善罢甘休,更何况是灭门之恨。 只是,他收回目光,不知道把她送到晋远侯身边,是不是个正确的决定。 第3章 天煞孤星 正午的西市锣鼓巷格外热闹,醉仙居也是生意兴隆,二楼雅间里。青衣少年正端着一盏桂花酿,眼巴巴地瞅着白衣少年, “阿行,你在那都发了半晌呆了,想什么呢?” “我正烦着呢,费了那么多功夫,结果还偷错了,这要是传到阁里,脸都丢没了。” 文徽行俨然打扮成一个小少年,月白色朱红祥云纹窄袖胡服,肤白如雪,长眉轻扬,眼角尖尖的像一只狐狸的眼睛,眼睛下边生着颗小小的朱砂痣,小巧的下颚上并不算薄的红唇正轻轻抿着。 此时一张脸上因为怒火而有些微红,猛地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青衣少年,生得唇红齿白的,一双眼睛笑得弯弯的,一袭青绿色衣衫,广袖圆领胡服样式,腰间系着块碧色美玉,眉梢眼角尽是风情。 “好阿行,别生气了,晋远侯可哪里是一般人等,那可是单枪匹马入敌营击杀回鹘首领不伤分毫的战神啊,”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接着说, “说是战神简直就是魔鬼啊,你能活着从侯府出来就是万幸啦!你说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师父他老人家...” 青衣少年边说边动情。 “打住,我还没死呢。”文徽行白了一眼她这个表情极为丰富的师兄。 青衣少年,名唤神农都,号称“京都第一八卦公子”,大魏最显赫的药商神农氏的少主。 这神农氏本世代从医,偏偏到了神农都父亲神农谷这一脉开始改行做了药草生意,短短数年神农医馆和药铺遍布了大魏,皇宫所需的药草均是神农氏提供的。 而神农都身为少主,博学多才医术精湛,为人更是洒脱开朗,行为上更是以挥金如土闻名京城,故而结识了一堆狐朋狗友,整日胡闹。 他父亲神农谷为了让他收敛脾性,便就让他到医馆坐堂,没坐堂时倒也还好,这坐了堂可糟了,神农都那张巧嘴真是逢人就聊,不出两月,这京城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神农都竟认识了个大半。 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垂髫小儿,他都能聊上一两句,无论是朝中官员,还是布衣平民,都愿意和他做朋友。 这京城若有个什么风吹草动,说书的还不知道呢,他就先知道了,有的人没病也爱去医馆坐会,听他讲讲八卦。 文徽行又只自顾自喝了一杯酒,正想着下一步如何行事时,神农都却一脸严肃地凑到文徽行边上压低声音说,“你知道晋远侯为什么能如此英勇吗?” 文徽行见他神秘兮兮的,又是说晋远侯的事,想到那日侯府中面容冷峻的男子,不觉也来了兴趣,问道“为什么?” 神农都四下张望一圈,接着更小声说, “这晋远侯名唤轩辕临,据说他出生那日狂风骤起,天雷滚滚啊,这天气是十分异常,他才刚刚落地生母就亡故了,曾有个僧人帮他看过命格,说他是天煞孤星转世,会克死身边之人啊。” 文徽行嗤笑一声,她最不信什么怪力乱神之说,更何况死于难产的妇人全天下多了去了,只摇摇头。神农都见她不信,感觉自己的话受到了质疑,也急了, “哎,你别不信我。当时他的父亲老侯爷也是不信,再加上将门之家本就是尸山血海杀里出来的,什么硬的命格压不住?老侯爷一怒之下便将那看命的僧人赶出了侯府,那僧人也不气恼,只说了些“天机不可泄露,日后必见分晓”的禅语,当时也没人多在意,毕竟那些江湖骗子也总这样说。” 神农都说得有点累了,喝了口茶才接着说道, “没曾想到了这晋远侯加冠之年,这一切竟灵验了。回鹘来犯,老侯爷自当冲锋陷阵,回鹘本不敌我大魏兵马强盛,却不知怎么就给我大魏打了个措手不及,老侯爷身先士卒,在战争中牺牲了。” “这晋远侯倒也是个有气魄的,当即就请缨子承父业,连夜赶去了陇右抗战。这仗最后倒是打赢了,可是还没等他凯旋归来,他的亲姐姐,就是轩辕皇后,莫名身死了,据说那死状十分诡异啊,后来仵作查出来皇后那时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孕了,竟是一尸两命。这难道不是命中带煞的魔鬼吗?” 文徽行皱了皱眉,世上哪有什么莫名身死,凡事皆有因果,因着对事件的敏感,便好奇道, “你可知这轩辕皇后是何时身死,死状有什么诡异之处?” 神农都略有沉思道,“我记得当时应该是天德二十三年重阳那日,就是四年前,当时我也不过十五六岁,只是我父亲与宫中几个太医熟识所以才有所耳闻。” “据说是黄昏时有侍女来报,轩辕皇后溺毙在御花园的太明池中,仵作查时也没有外伤,大理寺也没查出所以然,后来在皇后寝宫发现了遗书,于是便以自杀结案了。” 文徽行微微有些诧异,四年前?她的家也是四年前徒生了变故,这些事之间会有什么关联吗?便问神农都道, “你不觉得的此事有些蹊跷吗?” 神农都也略有所思,喃喃道,“这么说的话,确实有点怪怪的,但还说不上是哪里奇怪,只是若皇后要寻死,身边的侍女呢?不阻拦吗?” 文徽行点点头,“这的确是个疑点,除此之外不合常理的地方还有很多,比如,轩辕皇后为何自杀,不过是父亲去世,战场上刀剑无眼,本就在所难免,更何况她还有儿子,有弟弟,腹中还有了身孕,她不应该寻死啊。” 文徽行边说边用筷子沾了酒在桌子上写了个“一”字,接着有写下“二”。 “还有就是,这么多可疑之处大理寺竟没有查出,就这般草率结案,着实可疑。” 文徽行眯起眼睛目光如炬,她记得四年前判处她父亲文严通敌叛国,文府满门抄斩的就是大理寺,她记得,当时的大理寺卿应该是叫齐远。这个齐远身上会不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 “如今大理寺卿还是齐远吗?” 神农都叹了口气,托着腮,“是他,但是已经是少卿了。” “那如今大理寺谁是寺卿?” 神农都看着文徽行,“你不知道吗?不应该不知道啊,如今的大理寺卿正是晋远侯轩辕临啊。” 文徽行不可置信地张开嘴,这晋远侯真是,身兼数职啊。 她猛地想起来什么,从怀中掏出那枚玉,一个做工精致的陈年香囊,一枚贵重的美玉,被晋远侯贴身带着,不会是,该轩辕皇后的旧物吧。 醉仙居人声鼎沸,丝竹之声或远或近,极尽尘世的快乐。 文徽行当然不知道,昨夜里她走后侯府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晋远侯府,仁策阁里。 一身紫袍的男人靠在榻上,面容沉静,幽深的黑眸里亦无波澜。他不过被迷晕了片刻,就骤然惊醒。 一醒来就立即彻查了整个宅院,但那个少女早就不见了,留下的只有一个昏倒的婢女,一群战战兢兢的仆人,嗓子都哑了的马儿,守门的侍卫大哥也被一通棒子打得老泪纵横。 “侯爷,属下办事不力,请侯爷给我个待罪立功的机会。”杜桥跪在殿中,无比自责。所幸侯爷无事,若是伤到了侯爷,他死不足惜。 室内的气氛极其冷淡,杜桥发了半天誓,轩辕临也不说话,只拿着笔勾勒着什么,半晌才拎起一张纸,“自己去领二十军棍,若是找不到人,回来再领四十棍。” 杜桥接过宣纸,只见纸上一绝色美人巧笑倩兮,顿时明白了,将纸踹进怀里,就要退下,“属下告退。” “盯着点神农氏的少主。”轩辕临平静低沉的声音缓缓道。他昏倒前曾闻到一阵幽香,想必是中了迷药,而大魏爱弄这些香花香草做药的也就只有神农氏那个少主了。 杜桥听了,虽然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但也只记在心里,侯爷说的定然有理,只道了声,“属下明白。”便起身领棍子去了。 杜桥刚走,梁上便挂下来一个藏蓝色锦衣的男子,“侯爷有何吩咐?” 轩辕临眸子幽深,眼睛眯了眯,袖中的手握紧了几分,道,“去查一查神鹰阁最近有什么任务吗。” 藏蓝色锦衣的男子回了个“诺。”便如一阵风般,蓦然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轩辕临靠在榻上,睡意全无,静静等待天明,他望着天阶夜色,沁凉如水。 父亲殉国,他替父出征,临行前入宫拜别轩辕皇后。轩辕皇后屡屡垂泪却还是为他挂上一个香囊,只道,“父亲出了事,本宫自然不愿你涉险,但身为我大魏男儿岂能贪生怕死,轩辕一族更不会怯懦,你且去罢,平安回来。” 如此胸怀壮阔的阿姊怎会自杀?他不是没想过翻案,只是当他回朝之时,皇后已经葬入皇陵,无法再开棺重新验尸了。后来给皇后验尸的仵作将一块玉交给了他,说皇后死时手上正死死抓着这玉。他于是就将玉装进了香囊里,一直带在身边。 这玉随他两次北伐回鶻都未曾损伤过半分,如今就这么失落了。轩辕临很难形容自己如今的心情,是气愤还是难过,他说不清,又暗暗怪自己轻敌,如今只想逮住那个该死的小贼。 第4章 魏氏厨娘 醉仙居里,神农都觉得聊得太过于沉重了,于是转移了话题, “阿行,咱们别聊那些不愉快的了,这一桌子菜还没怎么吃呢,你先尝尝这个点心。”他指着一盘晶莹洁白的糕点。 文徽行听了他的话拿起一块来看,糕点晶莹洁白,呈花朵状,花蕊有鲜嫩的一点微红,她一口咬掉了一个花瓣,顿时口舌生香,不由得赞叹道: “这是什么点心,还真是好吃,说不上是什么味道,看着像是酥酪,吃起来又觉得像是…樱桃。” 神农都看文徽行惊叹不已,自己也拿起一块来,得意地一笑,挥一挥手中的点心道, “对,就是樱桃。本少主选的点心自然是京城一绝,这点心叫做樱桃酥酪,不同于樱桃毕罗,是用鲜牛乳做到的。常人做樱桃点心,大多会有些酸涩,但若是加多了砂糖就会变得甜中带苦,很难做得好吃。” “可是这个魏厨娘却当真是厨艺精湛,做出来的点心不但没有酸味苦味,还香甜可口,着实厉害。这魏厨娘是几年前到醉仙居的,之前也不觉得有什么过人之处,只是上月她做出了这樱桃酥酪,一下就名震京都,现在京都不少人家都想花重金把她请到家里当厨子,偏这魏厨娘就是待在醉仙居哪都不肯去呢。” 文徽行将一整个小花全塞到了口中,边嚼着边说道, “那这么说,这魏厨娘还是个淡泊名利的高尚之人,有机会我还真想见一见她。” “这倒不难,这魏娘子平日就在醉仙居的后厨,叫出来见见就行。”神农都十分洒脱,言语间全是纨绔子弟的气是,冲着雅间门外喊店小二, 小二应声进屋,“哎呦,神农公子,您两位有何事啊?” “我二人尝这点心着实不错,想请你们这的魏厨娘出来一叙。” 店小二满脸喜气,倒也是个爽快的,应道,“好嘞,我去后厨给您看看魏娘忙不忙,您二位稍等片刻。” 过了半晌,雅间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着湖蓝色布衣的女子走了进来,鹅蛋脸面,约么三十余岁,墨发绾成高高的髻,露出光洁的额头,身姿窈窕,五官虽不是顶美的,但气质如兰仪态优雅,周身寥无半分厨娘的烟火味儿。 文徽行细细打量她,只觉得这妇人气度不凡,不似是普通厨娘倒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于是便也起身迎接。 神农都却表现的极为熟络,一见面立刻热情万分,竟好似多年未见的老友,“哎呀,魏娘子,我们又见面了。好久不见娘子还是那么温婉美丽啊。” 魏厨娘低头含笑,微微行礼,道,“奴家见过二位公子,今日的点心吃着怎么样啊?” 神农都从旁边拉了个凳子,放在桌前,对着魏厨娘道,“简直太好吃了,魏娘子坐,不必客气,我这兄弟今日尝了这樱桃酥酪,赞叹不已,正想见见你呢?” 文徽行也笑着躬身行了一礼,“在下邢闻,见过魏娘子,久闻魏娘子厨艺精湛,今日方得一见啊。”邢闻是文徽行长爱用的化名,毕竟女子的身份行走江湖,四处闲逛,总有些麻烦。 魏厨娘也颔首施礼,“魏娘见过邢公子,公子谬赞了。”抬头打量文徽行时,平静的脸上闪现过一抹惊艳。面前这白衣公子竟能俊秀至此,若是生成女儿身都算得上是倾国倾城了,转而看向文徽行手中摆弄的玉佩,一时怔住了。 文徽行见她看着玉出神,心中也有些疑惑,难道这厨娘认得这玉不成?再看向魏厨娘时,她已经把目光转到了别处。 神农命小二又重新布置了菜肴,正招呼他们两个, “二位别站着聊啊,快来坐,我又添了菜,我们边吃边聊。” 于是二人也就先坐下了,神农都依旧絮絮叨叨个没完,“魏娘子,你厨艺这么好,有没有考虑过收徒弟啊!其实我还是很有悟性的,我们可以强强联手,搞一个神农药膳,倒时候分红我三你七,也是可以的啊,是不是啊魏娘子?” 魏厨娘显然没在用心听神农都的废话,只随意应和着,眼神却一直往玉上瞟,文徽行也很给面子的拿着玉翻来覆去地把玩。 终于等到神农都说累了,捧着茶盏去叫小二添水时,魏厨娘才冲着文徽行缓缓问道,“邢公子喜欢这樱桃酥酪?” “正是呢,”文徽行笑着一拱手。“魏娘子厨艺精湛,在下甚为惊叹,不知娘子做点心有什么诀窍吗?” 魏厨娘目光悠悠转向窗外,“倒也没什么诀窍,奴家幼时生在姑苏,邻家有个青梅竹马的玩伴儿,他人嘴馋但对我很好,每每上山都会采果子给我,我便用果子做了点心送他做礼物,久而久之就做得好了。”魏厨娘说着面容上染了淡淡的一层红润。 文徽行怔了怔,她没料到魏厨娘会同她说这么多,半晌也有些感怀的说,“没想到这点心背后,还有这样的一段动人的故事呢?那娘子的玩伴如今在哪啊?” 魏厨娘淡淡的弯起嘴角,眉宇间略带了些怅然,“他与我一同离开姑苏来到京都,想讨个生计,后来…哎,都是旧事了,不提也罢。”魏厨娘没再说下去,但文徽行心下也明白了,大约这位玩伴已经另娶她人,或是有什么别的原因,总之现在已经不在身边了。 于是岔开话题,“娘子如今家中可有什么人吗?” 魏厨娘摇摇头,“不曾有,当年我离开姑苏时,家中已无亲人,如今更是孑然一身了。” 文徽行也跟着叹了一声,却听魏厨娘问道,“奴家见公子面貌不凡,不知公子是哪家府上的,我在京都也有些年头了,却不曾听过京都有邢氏。” 文徽行在心中暗暗擦了把汗,哈哈,你肯定没听说过啊,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京都还有邢氏,于是赶忙笑道, “哈哈,娘子不知道很正常,在下乃巴蜀人士,家中也是做药草买卖的,与神农兄因为生意往来结识,最近才到的京中。” 魏厨娘点点头,“原来是这样,”接着又问,“我见公子这玉成色极好,也是蜀中之物吗?” “哈哈哈,这玉说来也巧,机缘巧合得到的。”文徽行打着哈哈,她也不算说谎,确实是机缘巧合得到的,只不过是偷来的,但心中的疑惑也更深了,这魏娘子从刚刚就总看这块玉,自己看向她时神色还有些躲闪,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这时,神农都已经推门进来了,表情有些怪异,心神不行的样子,怔怔地坐下来,文徽行和魏娘子相视一眼,都觉得有些莫名奇妙。文徽行问他,“你怎么添水添了这么久?” 这时,店小二在外边翘了门,“魏娘,掌柜的找你有事。” 魏娘子于是起身向他们二人欠了欠身,“不好意思,许是厨房有事,下次来一定好好招待二位。您二位先慢用,奴家先告辞了。” 文徽行也站起身来,“也是我二人打扰娘子干活了,今日见到娘子十分高兴,在下与娘子也很投缘,下次再见一定要好好聊。”神农都却还是怔怔的,文徽行推了他一把,“神农,魏娘子要走了。” 神农都这才反应过来,“魏娘子,慢走,下次我们再多多交谈。” 送走了魏娘子,文徽行皱着眉,看着神农都,“神农,你怎么了?” 神农都面上有些怪怪的,半晌才说“我刚才去一楼如厕,路过门口的时候看见了一个人。” “什么人?” “他不该出现的啊,而且还是在那里。”神农都仿佛没听到文徽行说话,在那里自言自语。 文徽行照着他的头一拍,“喂,你在说谁啊。” 神农都下了一跳,反应过来这才说,凑到文徽行耳边说,“是长公主的驸马,我刚才看到驸马进了对面的翠红院。” “不会是看错了吧。” 神农都十分认真看着文徽行,“不会错的,我可以确定那一定是驸马,之前驸马伤了腿正是我医好的,肯定不会认错的。起初我只是觉得背影像,于是就跟过去看了看,那个人走进翠红院之前,回了头,我看见了脸,就是驸马。这阮成玉阮驸马向来是京都的模范丈夫啊,怎么会去逛妓院呢?要是长公主知道了,肯定是要发怒的。” 京中人人皆知,这乾元长公主是当今最得宠高贵妃的女儿,十分霸道任性,皇帝本就子嗣少,而乾元公主是他第一个女儿,皇帝对她甚是宠爱,可以说是有呼必应,长公主的宫殿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奇珍异宝,宛如人间蓬莱。 后来在一次宫宴中对那年的探花阮成玉一见钟情,当即就求了先帝赐了婚,婚后阮驸马对公主也是百依百顺。 文徽行摸着下巴,“可能他与长公主不过只是相敬如宾罢了,心中并不喜欢,才会出来寻欢作乐。” 神农都看着翠红院的方向,叹了口气,“是啊,只是这要是被长公主知道了,翠红院肯定又是一阵血雨腥风。” 第5章 暗夜追杀 文徽行与神农都从醉仙居出来,在西市锣鼓巷的巷子口处分别,神农都本打算叫辆马车送文徽行回苍云山,但文徽行说自己还想再走一走,于是便也作罢。 文徽行去了药铺买了陆长风想要的蟾蜍子和蝎子,提着这一包“怪物”沿着锣鼓巷往北一直走。 锣鼓巷,巷如其名,东西两条巷子围成一个圆形,交汇处分出两条窄窄的巷子,当真是像锣鼓一般。 京城北边的朱雀门是通向苍云山的,除了祭祀上香的日子,从朱雀门通行的人并不多,所以越往北走人越少。 文徽行吹着小风慢悠悠的走着,夕阳西下,红墙青瓦,静谧美好,一时间文徽行喝的那几盏桂花酿的醉意竟也漫了上来,她甚至还想哼唱点什么小曲。 虽尚未至宵禁,然东锣鼓巷此时也没什么人,夜色渐暗,文徽行觉得周围的风声似乎紧了几分,转而又一听,当即惊出一身冷汗,这哪里是风声,这明明是一群会轻功的人在追赶什么? 是在追赶什么?文徽行这才想起自己可是偷了侯府东西的人,要按刑罚判,也够通缉的了,哪里还能追别人,肯定是追她啊! 还没等这个想法在脑子里捂热乎,文徽行就已经撒丫子跑开了,这要是被抓到可就惨了,她现在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她不能死啊。 后边的人似乎发觉她在逃跑,追击的速度更加快了,天色不觉已经黑了,待她转入一个僻静的小巷子时,才隐约听到些脚步,约莫五六人。 她从怀中掏出一包药粉,心下想着,若是能迷晕几个,倒也能多些胜算。文徽行今日穿的一身月白在略暗的天色里着实有些显眼,于是她便躲避到巷子里的一个水桶之后,果然脚步声近了些。 几个黑衣罩面的人,正往巷子里拐,其中一人说道,“脚步声怎么不见了,小心有埋伏。” 文徽行听闻有点生气,哪只眼睛看出她一个人埋伏这么多人的。这些黑衣人靠着脚步声辨别位置,想必是晋远侯府的人,上次她是靠制造火灾引发一点骚乱才侥幸进府,这次要如何是好呢? 如今的情形,有揣着赃物的小贼一名,带有麻醉功能的药粉一包,蟾蜍子一包,毒蝎子二两,黑衣人若干,僻静巷子一条,黑色大水缸一个,试问小贼该如何逃脱。 文徽行忽的站起来猛跑几步,然后静静贴墙站着,几个黑衣人闻声猛地向巷子内飞驰而来,却见一月白衣的公子模样的人猛地跃出来,撒了一把不知名物体。 以防是暗器,黑衣人们立刻躲闪,却见只是一地黑乎乎的小蟾蜍,再看时月白衣袍的人已然逃走了,于是连忙上前追赶,没跑几步,水缸里忽而跃出个身影,紧接着药粉状物体从天而降,几个黑衣人软软的倒下了。 文徽行从其中一黑衣人身上扒下来一件黑色幂篱,套在身上,又顺走一把长剑。 向着另一边的巷子摸去,这边的东锣鼓巷人少,到晚上就更加静,另一边的西锣鼓巷就是另一片天地了,如今这个时辰,人应该也是不少的,她若是能去到那边的巷子,就有希望逃脱了。 再往前走是一片铺着黛瓦的一处雪白断墙,文徽行蹲在墙边处听着响动。 月亮此时已经跃然天边,上弦月,光华皎白洁净,墙垣处寂静无声,只有头顶树叶的沙沙声,与文徽行咚咚的心跳,她竖起耳朵听到半天没有声音,猜测追杀她的黑衣人可能不在附近,于是便小心得起身。 她取下幂篱,目光转而看到身侧的白墙上,断墙上铺着洁白的墙灰月光下显得更为惨白,墙上映着婆娑的树影,随风摇摆间交错勾连,文徽行只是觉得这树影交错起来竟好像一个人形。 文徽行于是转身去看那棵树,不看还好,只一眼,浑身的血液霎时间都倒流了,她分明看见那树枝间正蹲着一个人,黑衣罩面,只露出了一双极其明亮的眸子,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文徽行一时间觉得身体动不了,只保持着转身的姿势与他对峙。夜风拂过她的鬓发,清扫她的面旁,瘙痒感让她一下清醒。树上的黑影也不动弹,只像是虎视眈眈的感觉。 杜桥蹲在树上,此时心情十分复杂,他带着几个侍卫寻了几条街,也未曾寻到人,正犯愁时忽然瞧见神农都大摇大摆地走过来,还与街边收摊的大爷聊天, 张大爷道:“神农大夫,你今日怎的如此高兴啊” 神农都也十分快活,“张老伯,我今日才去了醉仙居,吃的那叫一个过瘾。” 醉仙居?杜桥心里忽然想到什么,只带着众侍卫向醉仙居方向奔去,果然看到一抹月白色身影从药铺里出来,与轩辕临画上的正是同一人,连忙去追。 因着刚吃了军棍,他身子骨不利落,一时间并没有跑得飞快,只在后边跟着。也不过才落下半条巷子,待他跟上时,却见几名王府侍卫已经倒在地上了。他放轻脚步向里分身而去, 却见那个偷偷摸摸的,额,美人正躲在白墙边往巷子外窥视。虽看不清面容,但也能看出那人肤色极白,轮廓精巧,满头青丝因奔跑而微微散落,早已掩饰不住女子的模样,与白日里女扮男装的飒爽俨然不同,此时更添了几分楚楚动人。 确实是个美人,杜桥心想,若是现在的月光再亮些,脸上也没有黑布遮掩,想必别人定能瞧见他那涨的通红的脸。侯爷叫他出来抓人,如今见了这么漂亮的小娘子,反倒下不去手了。 那美人突然转过身来,似乎发现了他,杜桥也是一惊,臀部挨了棍子的痛“腾”地冒了出来,他心一横,管不了那么多了,心要狠手要稳,自己怎么能为美色而背叛侯爷,于是飞身跃下,一把长刀先是飞了出去,文徽行连忙向右侧一个飞身,左腰侧却还是挨了一刀。 黑衣罩面的杜桥寒刀凛冽,指向文徽行的喉口,“我向来不杀女子,若娘子识相的话,便与我走一趟。若不识相也休怪我不客气。” 文徽行中了刀,正痛得很,靠在白墙上喘气。这声音她认得,应该是侯府那个陆领队,听他如此说,文徽行气得只想翻白眼,不杀女人?刚才若不是她躲得及时,现在开膛破腹都有可能。 她又想起怀里这玉,看魏娘子形容,这玉绝非寻常之物,晋远侯又如此宝贝,她倒是握了晋远侯一个把柄。 于是明眸一闪,道,:“不就是块破玉吗,我也不稀罕,还你就是。”只伸手向袖中一掏,向着杜桥丢过去,杜桥睁眼看时却见那哪里是玉,分明是把沙子,一时没料到这女子居然耍这种手段,失了防备迷了眼睛,只能挥刀乱砍防身。 趁着这个间隙,文徽行抄起地上的短刀,然后转身逃出巷子,西锣鼓巷都是些裁缝铺铁铺,现在时至宵禁,早已无人。 一条街空空荡荡,无半个人影,文徽行一手提着那把短刀一手捂住伤口,她能感到刚才奔跑时伤口扯开了此时正汩汩流血,染得她一手的腥甜气息,体力也有些不支。 正在这时,长街寂寥处,一辆马车正迎着月光缓缓驶来,马车装饰豪华,车夫着装也整洁干净,一看就是车里的人身份不凡。但她也不顾得那么多了,拼尽全力地奔向马车,绕到车后,掀开车帘,飞身而上。 车内点着一根明亮的小烛,映得光线明亮温暖,文徽行一直处在夜色中,一下子进入了这种光明的环境中,一时觉得眼睛刺痛,便用手背挡了一下。 却听到一个沉静慵懒的男声,“又见面了。” 文徽行猛地睁开眼睛,这声音她太熟悉了,而面前这位墨发高束,深紫色交领锦衣的俊朗男子,不正是大魏晋远侯轩辕临吗。 文徽行此时死的心都有了,她这才反应过来这辆马车和昨日看到是一辆,点儿背也没有这么背的,自己本来是想逃命的,结果变成千里送人头了,这也太惨了。 文徽行眼珠子一转,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她现在受着伤,又没有什么装备了,现在交手就是送死,于是转身就要跑,能跑多远是多远啊。 结果还没等她的手触碰到窗帘,轩辕临已经长臂一伸,一把将她拉进怀里,“你觉得你还能跑第二次么?” 文徽行也不知道是因为伤口处蔓延开的疼痛让她鼻子发酸,还是被晋远侯逮住性命堪忧让她害怕,竟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泪腺,留下了几滴泪,眼前一阵模糊昏黑,就这么昏过去了。 轩辕临垂眸,看着被少女的鲜血染红的衣角,与看像少女的脸颊,蓦地有些惊愕,是她? 昨日灯光幽暗他并没发现,原来少女眼角有一枚殷红的痣,此时正粘着一丝细微的泪痕,在明亮车灯之下宛如一点血色。 第6章 三日期限 文徽行仿佛又站在了东市的巷口,玄武门前。 是那年夏末,父亲遭人陷害,身陷囹圄,被判诛杀满门,侍婢花菱打扮成文徽行的样子,愿代她赴死,才保住了她一命。 行刑那日,她带着幂篱立于乌压压的人群中,听到大理寺卿齐远的声音于高高的刑台之上传来,“刑部尚书文严,通敌叛国,罪名属实。在职期间苛待百姓,徇私舞弊,欺君罔上,其罪当诛。” 文府上下无一人胆怯,无一人流泪,只欣然赴死。 众人皆听道父亲文严慷慨喊道,“皇天后土,实所共鉴。我文严一生,上对得起青天白日,下对得起百姓黎民,总为浮云能蔽日,卑鄙之人会遭到报应的...”,话音未落,刽子手的铡刀已然落下,文徽行不敢看,只猛地闭上眼。 人群中一阵唏嘘,叹惋者有,咒骂者亦有。而文徽行立于众人中,只觉天旋地转,时间飞快前进又后退,脑中万物一瞬间系数崩塌。 她从不相信父亲是通敌叛国之人,她一定要查明真相,洗清父亲的罪名。 可是如今她一个年幼孤女又能怎么办,父亲遭陷害,朝中旧友,无一人可信赖依附,远方表亲亦是一表十千里,无所指望,天地之大她却没有了家。 花菱的话在她脑中盘旋,“此番赴死,奴不求其他,但求小姐安然无恙,奴也能瞑目了。” 又想起母亲那泪眼婆娑的面容,“行儿,活下去。” 对,她不能死,她要活下去。 “我不能死!”文徽行只大喊一声,再睁眼时只见自己身处精致厢房之中,只点了一根火烛,一室朦胧昏黄。看这个情形,应该是深夜,她才昏过去不久。 “醒了?” 深沉慵懒的男声,让文徽行猛然清醒了过来,她回忆起昏迷前,自己似乎是上了轩辕临的马车。 一时心中的恐惧全都漫上心头,于是又紧紧闭上眼睛准备装死。 烛光之下,轩辕临正在端详手中那枚玉,端坐在太妃椅上修长的手指在小几上轻轻敲着,缓缓喝了口茶,“你若是还装死,本侯便放火烧了苍云山。” 文徽行仿佛被针刺中,一身冷汗都冒出来了,这可坏了,老底儿都让人翻了?身份这么快就暴露了?她猛地坐起身,到榻前跪下。 她咬紧下唇跪在地上,看着轩辕临,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冷静,挤出个僵硬的微笑, “侯爷大人恕罪,小女就是一个江湖小贼,见财起意,这才得罪了侯爷实在该死,您看您的玉佩已经拿回来了,还请侯爷您大人有大量,饶我一命呗。” 轩辕临靠在太妃椅的软垫上,手中攥着那枚玉,然后居高临下地看着一脸谄媚的少女, “你真当本侯是傻子,你以为你的那些江湖把戏能骗过本侯的眼睛,不自量力。” “你的事只要本侯想,本侯就能知晓。你是神鹰阁的人,与隐阁阁主情同父女,与师兄神农都最为交好。” 文徽行瞳孔猛地收缩,深深地呼吸了一声,她如今的亲人只有陆长风与神农都了,失去亲人的痛她不敢想像, “侯爷饶命,您也知道神鹰阁不过是收银两就办事,小女实在是无奈之举啊,这一切都是我一人之过,请侯爷不要牵连他人。” 轩辕临修长的手指缓缓端起一旁小几上的茶盏,“呵,你卖组织到是卖得快,你奉神鹰阁之命入府盗窃铸心石,却失误盗走我的佩玉,还打伤我侯府侍卫,还放火烧伤了我的爱马,你有几条命跟我算账?” 面前这个男人的冷漠让文徽行不禁后脊发凉,她知道一个身经百战之人,哪里会轻易手软, “小女愿将自己的命交到侯爷手里,从今往后,为侯爷效犬马之劳” 轩辕临看都不看她一眼,“本侯要你那条命做什么?” 她低下头沉吟片刻,似乎是下了很大决心, “…侯爷您难道不想知道轩辕皇后的死因吗?” 轩辕临猛地起身,将茶盏重重掷在地上,幽黑的深眸眯起来, “你还打听了这件事?” 文徽行被男人的怒气吓得徒然一抖,如今这个情形,本就是她有错在先,只能尽力挽回局面,她不怕死,但大仇未报她决不能死, “侯爷息怒,小女并非蓄意打听,只是拿到您的香囊猜测是轩辕皇后的旧物,又无意中听闻此事觉得其中有蹊跷,又假以时日,我定能找出真相。” 轩辕临薄唇紧紧抿着,半晌说道 “以你的身份还不配插手我的事,更何况我凭什么给你机会。” 文徽行逐渐平复着自己的心情,“小女如今斗胆与侯爷您谈条件,实为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不过就是一死,但我现在绝不能死。” 她的明眸紧紧盯着轩辕临的黑眸,“我或许身份低微,但我可以尽微薄之力,纵然是蚍蜉撼树,或许也能撼动几片树叶,况且我有信心。” “小女把命交到侯爷手里,还请侯爷不要牵连我的师父和师兄。” 说罢,俯下身行了叩首礼。 或许是少女的眼睛太过于明亮,以至于轩辕临突然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他微微挪开眼睛,不再看文徽行那张倔强坚强的面孔,那种坚持,即便是因为失血过多而微微发白,也丝毫不减。 轩辕临只觉得这种神情十分熟悉,却不记得是在哪里看过,良久他才想起,那是他自己。 十九岁的他,在得知父亲的死讯后,千里一骑赶往陇右之时,映在长剑之上的样子,是他挥刀斩下回鶻首领的首级之时,映在敌人眼中他的样子。 倔强,自信,甚至还有一点不自量力。 薄唇吐出几个字,“巧言令色。” 文徽行也不回话,只跪在地上,她并没有十足的把握,总不能因为偷铸心石这个任务,搭上自己的命吧。若是真能留在侯府,她或许更有机会接近当年灭门案的真相,如今她只能赌一把。 半晌,她听到一个声音在她头顶响起,“阮驸马死了。” 文徽行猛地抬头,“阮成玉?今日死的?”她想起来,神农都与自己曾说过见到了驸马。 轩辕临默默转过身,背对着他,“嗯,今日酉时死的,仵作连夜查案没查出死因,但乾元公主不相信结果,又多方施压,要求三日内破案,刑部于是把案子推给了大理寺,你若是能三日内破了此案,我便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若是不能,” 他眸光一暗,“苍云山或是神农医馆的那个,你选一个吧。” 文徽行艰难的站起身来,长久的跪坐让她有些踉跄,“好,三日,我一定能找出真相。” 轩辕临瞥了一眼文徽行苍白的面色,和没有血色的嘴唇,“期限从明日开始,你一个女子参与调查或许不便。” “到时就以侯府侍卫的身份参与调查吧,有人问起便说是新来的侍卫,名字就叫…你那个江湖名号吧。”说罢,转身离去。 “邢闻多谢侯爷。”文徽行嘴角抽搐,这晋远侯真是厉害,不过就见过她一面,一天都不到,连她的江湖名号都查出来了。 不过还好,侯爷似乎不知道她是文家的女儿,她紧紧攥紧拳头,文家不能枉死,她查明真相之前决不能死,哪怕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她也要查明真相,手刃幕后黑手。 杜桥蹲在窗下有些不满,因为这个女子,他前前后后挨了两次板子,一次因为她放火,第二次因为她上了侯爷马车,都是自己的失职,如今见她没受到任何处罚,心情相当不好。小声跟藏蓝色衣袍的男子耳语, “你说侯爷为什么让这么个图谋不轨之人留在身边?” 藏蓝色衣袍的男子,名唤林栏,生得俊美修目,右眼上系了一条青色飘带,此时嘴角带着笑意, “说你呆你就是呆,没听过那句话吗?” 杜桥一脸茫然,看着林栏。 “英雄难过美人关,你没发现这个贼长得挺漂亮的吗?” 杜桥端正的脸上染上一层怒气,“妖媚惑主,侯爷早晚会认清她的真面目的。” 轩辕临走后,文徽行在心中思索着她的新身份,侯府侍卫。 腰侧的伤口,一阵阵刺痛袭来,她回到榻上坐下,查看了伤口,见腰部缠了纱布,被简单地包扎了一下,她这才想起轩辕临刚才把玩那块玉,想必玉就是那时搜出来的吧。不过,是谁帮她包扎的呢?难道是晋远侯大人亲自给她包扎的?不会吧。 一边想着,她一边将纱布解开,用水盆里的清水稍稍洗了一下伤口,查看了一下伤口的情况,伤口不深,现在也不再流血了,她放下心来,又用纱布重新包扎好。 烛光幽微,房间不大,有一张榻,一个小几,小几旁有两个矮凳和轩辕临刚才坐的一个太妃椅,另一边是个小立柜,虽不奢华但住着也是舒适的。 她起身到窗户处查看,见窗外是一方广场,屋子周围有侯府侍卫把守。 文徽行进过侯府,通过方位判断,她住的这个房间应该是仁策阁旁边的端则轩其中的一间,许是跟仆役婢女们住在一起吧,文徽行这样想着,回到了榻上躺下。 夏末的夜风已经染上了些凉意,如今大约已经过了子时,侯府的第一夜,文徽行竟然失眠了,她躺在榻上,一会想着明日要找个机会去通知师父和神农都自己留在侯府的事。 一会感叹自己从贼人一下变成侍卫,庆幸自己机智的博弈。 一会又想着,三日期限的案子会是什么样子,神农都在翠红院门口看见的那个究竟是不是阮驸马,他又是怎么死的? 轩辕皇后的死因到底是什么,幕后主使又是谁呢?这背后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呢? 想着想着,困意悄然袭来。苍穹飘渺,一夜无梦。 第7章 自扼而死 夜里轩辕临却再难以入睡,他披了件外衣,走到仁策阁的花厅,去呼吸微冷的夜风中淡淡的那一点花香。林栏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后, “侯爷,” 轩辕临微微转身,“怎么了。” “神鹰阁这次怎么敢打上您的主意了,属下用不用去拜访一下。”林栏脸上浮现出一抹狠色。 “无妨,那个阁主我倒也知道,拿了银子就办事儿的主儿,至于幕后那个人,本侯心中多少也有人选了。” 轩辕临缓缓抬起头,看着夜空,漆黑的苍穹之上繁星轻闪,银河似锦,能让神鹰阁主那个老狐狸不惜得罪他晋远侯,也要出手的,想必天底下也就只有那个人了。 杜桥站在轩辕临身旁说道,“属下已经将小丫头安置好了,吴妈妈自会照看她,只是属下不明白,侯爷没必要和她扯上关系,何况她如今还是江湖人士。” 轩辕临神情依旧是惯常的冷漠,只隐约透出些许忧愁,缓缓说道, “本侯早年与文家二郎曾有同窗情谊,他是个有见解胸襟的好男儿,我与他也甚多交谈,曾听闻他说过自己的妹妹有一枚朱砂痣很美。她那张脸,与文二郎有七分相似,还有那枚朱砂痣。” 林栏道,“侯爷的意思,她是文家人?这么说的话,好像她入神鹰阁的时间,也确实是文家覆灭后不久。” 轩辕临抬眼看着天边虚无的一点,“本侯也就当是替旧日同窗照看妹妹罢了,想必神鹰阁那个老狐狸,把她送到我身边也就是这个用心吧,他倒是不会做亏本买卖,两边儿都不想得罪。” 林栏问道,“那是否要告诉杜桥她的身份,属下见杜桥似乎对小丫头有些不满。” “不必了,她在侯府放火抢劫,也应该让杜桥难为难为她。” 他看向林栏,“最近江南道一带似有异动,你去查一查。” 林栏作揖行礼,“属下明白。” “退下吧。” 林栏离开,厅中只余轩辕临一人,夜空浩淼,他想到十九岁时,父亲的死讯从边关传来,内阁高士卿一党趁机想将威虎军收编入高家军,是他千里一骑只带着杜桥和林栏几个人,直入边关,四方纵横游说收兵买马才壮大了威虎军,保住了威虎军的地位。 那时,他单枪匹马深入敌营,三步取下敌方首领的首级,那时,他乘胜追击,与敌军在暗夜里厮杀,他看似毫无章法的战术,让敌人措手不及,于是他成了大魏神一般的存在。 可是,轩辕皇后的死,赫赫战功引来先帝的忌惮,小太子屡屡被人暗算,朝中盟友的临阵倒戈,…一桩桩一件件,让他怕了,让他不得不谨慎起来,在黑暗的朝堂风云中如履薄冰,踽踽前行。 如今虽然太子尚且年幼,但他尽力而为,也能暂时牵制住高氏一党的羽翼。可是朝堂的云谲波诡,四年的步步为营,那种不管不顾,胆大妄为的勇气,已经随着他的少年时代一起消散了,永远不复存在。 或许是那时少女苍白的脸上那抹决绝的神情,让他看到曾经的自己,继而生出了几分恻隐,竟想给她一次机会。 崭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文徽行再次睁开眼睛时,窗外已是大亮。木质镂空的小窗上,阳光透过缝隙钻进了屋子,灼白而明亮。 “邢侍卫。”有人在门外敲门,是个轻柔温婉的女声,“邢侍卫,奴婢来给你送衣服了。” 文徽行腰侧的伤口睡了一夜反而更疼了,听到声音,强支撑自己起来,走到门口,正要开门时才想起,自己现在的样子应该能看出是个女子,于是便沉声道,“多谢你,放在门口就行了。” 来送衣服的是府中的小侍女连翘,见里边的人不愿意开门,撇撇嘴便只好说道, “那奴婢就先放在门口了,这里还有治伤的药,你要记得涂啊。” 边走边嘟囔,“什么嘛,看一眼都不行。” 昨儿晚上就传开了,府里来了个新侍卫,据说生得很俊俏,她这才主动请缨想来看看,结果还没看到。不过连翘很快又高兴了起来,反正早晚会见到的,不急。 听到外边的人走远了,文徽行这才把门开出一个小缝隙,伸手拿了东西进去。是两身侍卫服饰,和换洗的里衣,还有一小瓶药,她打开药瓶闻了闻,是蒲地黄和三七的味道,大约是止血药。 收好东西,心里不禁暗道,侯府的服务还真是周到至极啊。 晋远侯府,仁策阁茶室。 “侯爷早。” 轩辕临看着眼前,一袭青绿色侍卫服饰的文徽行,如柳条般纤细,笑容浅浅,除了面色有些苍白外,相当有活力的样子。他忽然就觉得昨天夜里自己的那点恻隐,真是多余,这丫头哪里有半分需要同情。 发觉自己一直盯着眼前人出神有些失态,轩辕临不动声色地讲将目光转开,“给本侯倒茶。” “是,”文徽行十分乖巧地上前倒茶,这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守着这么个活火山,听话最重要。 “侯爷,”杜桥大步踏进茶厅,一眼看到了正在倒茶的文徽行,便噤住声。 “什么事?”轩辕临明白杜桥的小心思,但也没让文徽行出去,只问道。 杜桥有些不情愿地开口道, “大理寺少卿韩见山求见。” 他总觉得和一个贼共事有些不安全,虽然侯爷说无妨,但毕竟他昨天刚和文徽行打过架,心中还是有点障碍。 “让他进来罢。”轩辕临接过文徽行递来的茶盏,喝了一口,仍旧没有让她出去的意思。 文徽行见他没让自己走,于是便自觉地静立到一旁。心中想着,大理寺设两名少卿,既然齐远是少卿,那这位韩见山应该就是另一名少卿了。 大理寺少卿韩自山是个浓眉大眼的方脸男子,三十余岁的样子,此时站在殿下义愤填膺,眼圈似乎都有些微红, “侯爷,这案子本来是刑部接手的,结果因为公主施压,刑部立刻把这事推给我们大理寺的,刑部尚书秦敏那就是只老狐狸啊,三日怎么破案啊,如今齐少卿告病在家,大理寺上下都快上吊了…” 轩辕临黑眸深如寒潭,没有一丝波澜,撇了一眼文徽行,见她柳眉轻皱,似乎在思索,于是打断了韩远山的控诉,“你再细细讲一下案发经过。” 韩见山边说道,边举起手扼住脖颈笔画着,“阮驸马于昨日酉时于闹市区身亡,他当时正坐于马车内,突然口中呻吟,用双手扼住自己的颈部,全身抽搐,一头撞开马车的窗子,跌到了马车之外。” 韩见山说到这里,脸色变了变,“在地上挣扎了半刻,他忽得松开手,倒在地上,侍从去扶他之时已经死了,看起来就像是自己把自己扼死的。刑部和大理寺的仵作都查了好几遍了,没查出个所以然,可公主不相信结果,故而还没有头绪。如今,流言都已经遍布京都了。” 轩辕临微一抬眸,“什么流言?” 韩见山有些为难的道,“是,是说驸马是被厉鬼所杀。” “荒谬!”轩辕临重重放下手中的杯盏。 京都的街道总是热闹的,马车驶过青石板砖的巷子,车帘之外人声嘈杂。可韩自山却高兴不起来,甚至还有点郁闷,他今日一大早去侯府,就是想搬个救兵,结果只搬来了这个。 他看着坐在马车上默不作声的文徽行,这个小侍卫长得像个绣花枕头一样,看着不过也就十几岁,都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侯爷安排这么个小屁孩儿,靠谱吗?这大理寺一干人等头上可都悬着刀子呢,三日之内破不了案,以长公主的狠辣估计就要落一批人头了。 而文徽行丝毫没在意韩见山的目光,她大致思考了一下案情,之后转过头,问道,“韩少卿,阮驸马是否经常出入烟花之地?” 韩见山压根就不觉得这小侍卫会破案,只是当她是好奇,略略思忖后,道, “并不是,除了昨日他便装去了翠红院,之前从未去过。” 文徽行略微点了点头,问道“那他去翠红院可曾见了什么人?” “阮驸马就只在翠红院听了会儿曲子,然后就走了,也不曾找什么姑娘。” “他昨日听得是什么曲儿。” “嘶,这个本官还真没调查。不过这与本案有什么关系吗?” “倒也没什么关系,但应该查问一下,万一有什么线索呢?谨慎点总归好一些。” 韩见山也点点头,“嗯,本官会遣人去调查此事的。” 文徽行又接着问,“仵作的验尸结果,韩少卿还记得吗?” 韩见山思索着说,“大理寺周仵作的结果,我记得是,四肢及躯干无明显外伤,无中毒迹象,面部有轻微紫绀,眼底有少量片状血荫,颈部有扼痕,呈青紫色。” 文徽行道,“这么看来确实很像扼死的表现,但自己扼死自己,根本不可能做到啊。” 韩见山两条浓眉都挤到了一处,“是啊,仵作也是这么说的,驸马应该是猝死,可公主不相信结果。如今真是没办法,死因无从知晓,上哪找凶手去。” 韩见山说的这些确系实情,大魏自建朝以来,就对律法颇为重视,尤其是像杀人这种重罪的惩处定罪更是十分精确,官府定罪需知晓杀人动机和作案工具,且无论是官、民、奴,都不能肆意残杀,就算是大户人家教训家奴也是不能随便打杀的。 正因如此,三法司日日忙的不可开交,毕竟大魏京都三百万人口就没一日消停过。各州县更是疲惫不堪,继而江湖门派和山寨水寨,有了命案大多会找神鹰阁破解,所以说文徽行虽然叫谍者,也可以叫做密探。 第8章 心口毒刺 文徽行掀起车帘向外看了看,前方一处店铺门前正围着一群人,而中间那个口若悬河的人正是,神农都。 文徽行勾了勾唇,“韩少卿,我这儿倒是认识一个人,或许能查出些端倪。” “阿行,你怎么穿上这身衣服了?我故事还没讲完呢…”神农都拎着个小箱子,在神农医馆的众位听客幽怨的眼神中,被文徽行拖走了。 “原因过后儿再说,你带上家伙事儿先跟我走一趟。”文徽行拽着他就走。 大理寺停放阮驸马尸身的地下室里,光线幽暗,为了保鲜尸体,地上摆着几处冰盆,房间四角点着长烛。文徽行只说验尸要秘密进行,韩见山也就将闲杂人等都支走了。 韩见山一张方脸略带苦笑,“邢侍卫,本官就不进去了,本官实在见不得那场面。” 文徽行心里好笑,堂堂大理寺卿居然不敢看验尸? “阮驸马?”神农都无法抑制住自己的震惊,他刚才在医馆讲的故事就是阮驸马恶鬼缠身,没想到在这儿就见到了。 他瞠目结舌看着侍卫服饰的文徽行,“什么情况?” 文徽行也不想跟他废话,“你能不能看出他的死因是什么?” 神农都皱了皱眉,从小箱笼中取出两块白布给了文徽行一条让她蒙住口鼻,将苍术、皂角在尸体旁边点燃,以驱赶尸臭。文徽行是知道的,之前她但凡出去破案,神农都总会给她备些苍术、皂角一类的药材,好在接触尸体的时候能好受一点。 神农都虽不是专业仵作,但医术比较广博,对人体也甚为了解,所以在神鹰阁的案子中也常常扮演了个仵作的角色,除了...比一般仵作更矫情一些,比如,文徽行看着手中拿块白布上绣着的几株春兰,以及白布上散发出来的溺死个人的花香。 神农都见她盯着白布似乎有些嫌弃的表情,桃花眼一横,“看什么看,本少主这叫仪式感。普通仵作那种涂着姜蒜的臭面罩,哪有我这种特制花香除尸臭面罩雅致啊!” 文徽行嘴角抽了抽,这种事还管什么雅致不雅致啊。 之后他将阮驸马尸体的白布撤下,阮驸马死了不到一天,除了面色有些发青,还是能看出是个俊秀斯文的男子。 “唉,”神农都叹了口气,指着阮驸马的膝盖处, “阮驸马这腿,当时我给治了好久才好,没想到如今腿是治好了,人却没了。” 边说边查看了阮驸马的颈部伤痕,又撑开眼皮,查看了瞳孔的收缩状况。之后又将阮驸马的躯干翻过来查看了背部的尸斑。之后将一块银片放入阮驸马口中,半晌拿出来给文徽行看,银片并没有变黑。 文徽行看着银片,略略沉吟了片刻说,“大理寺的仵作说,通过痕迹判断的确与扼死十分相似,但人怎么可能将自己扼死呢,人就算用力扼住喉部,也会在失去意识的那一瞬,全身脱力从而松开手。” 神农都点点头,“确实是这样,阮驸马也的确并非死于窒息,他大力扼住颈部仅仅只是将自己扼晕了,而真正的死因是由于心器骤停而骤然死亡。” “心器骤停?” “正是啊,他瞳孔发散但眼底却遍布了鲜红色血荫,这说明他是先由于窒息而导致眼球充血,之后由于某种突发事情,瞬间死亡。因为突然死亡,全身血液并没有凝结,所以尸斑成暗红色并且,数量很多。”神农都指着阮驸马背部的尸斑,给文徽行看。 “也没听说阮驸马有心疾啊,”文徽行显然有些不相信这个说法,“而且若真是因为心疾而死,那他死前为何要死死扼住自己的颈部呢?” 神农都说,“嗯,我也不太相信阮驸马是病死,毕竟我之前也帮他看过病,他虽不能说是身体健壮,但倒也没什么隐疾。当然除了先天疾病导致的外,中毒也能导致快速死亡,比如鸩毒、砒霜,不过就算是入口封喉的鹤顶红,最快毒发也需要个几个弹指间,绝不可能一瞬间毙命,而且银片检验时也没有变黑,不会是因为中毒而死,剩下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文徽行问道,“什么可能?” 神农都答,“就是心脏受到锐器攻击,一刀毙命,但是显然阮驸马心脏处也并无外伤啊。” 文徽行思考着说,“那会不会是像江湖暗杀术那种,用细如牛毛的针或者箭作案呢。” 神农都又细细检查了阮驸马的心脏周边,也并未发现血孔之类的伤痕。又将尸体翻过来查看背部,亦无伤痕。 文徽行忽地想起,驸马死前扼住颈部的动作,问,“你觉得他死死扼住颈部,除了被厉鬼操控,还会有别的什么原因吗?” 神农都也思索起来,“扼住颈部...鲫鱼味美但刺多,被鱼刺卡住时,到是也会扼住喉咙。” 文徽行摇摇头,“被鱼刺卡住是会扼住颈部,但总不会那么用力,应该是四处寻找馒头烤饼什么的,好方便咽下去吧。” 面对如今出现的僵局,两人都有些沉默。死死扼住,文徽行细细想着这个动作,总觉得这种情形有些熟悉,似乎是在那里见过。是在那里呢? 文徽行想起自己曾在苏州,破过一个水寨里的命案,整个寨子里都是潺潺小溪,而当时寨子里有几个五六岁的小童,站在较浅的小溪里玩水底的石头。 当时文徽行与寨中的人们正在不远处谈论案情,忽然听得小童尖叫啼哭之声,于是众人皆赶到溪边,却见一绿衣小童坐在岸边捧着脚哭泣。 文徽行凑近一看,大吃一惊,只见小童白嫩的小脚上有一处血洞,旁边的脚背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皮肤下扭动,宛如一条凸起的血脉,甚为可怖。 这时身侧一个中年男人只惊呼,“这是叫蟥娘娘给叮上了呀!” 接着又冲着身后的几个人,“快去拿香油和火石”,说罢跑上前紧紧勒住小童的脚,让皮肤里的东西不能再顺着脚往上游。 待人拿来香油和火石后,他将香油涂在小童流血的位置,然后脱下脚上的鞋子向着那处凸起的地方,使劲抽打,里面的那处凸起也四处扭动逃窜。 半晌,一条血红色的虫子从血洞处探出了头,中年男子将火石一划打出火星,只往那虫子头上一烫,血红色虫子便滚成一团。 后来听人讲完,文徽行才知道,那虫名唤蟥娘娘,是一种特殊的蚂蟥,可以在人鲜血中游动,最后到达心脉致人死亡。 蟥娘娘是蚂蟥一族的统领,一般不会轻易攻击人,那小童是因为搬动了水中的石块,不小心毁了蟥娘娘的巢,这才引得蟥娘娘报复。 想到这里,文徽行转向神农都,“会不会是蚂蟥一类的虫子,比如蟥娘娘。” 神农都说,“蟥娘娘确实也可以,只是那过程会非常疼痛,人早就疼得满地打滚了。” 文徽行道,“那若是比蟥娘娘还细小的虫呢,他勒住脖子会不会是觉得脖子那里有东西,所以竭力想控制住,但最终把自己扼晕了。” 对于这种毒虫,神农都还真没有耳闻,至少在大魏境内他举不出例子来,但是文徽行的话也让他有所怀疑,于是又细细检查了阮驸马的颈部右侧,果真发现了一个细微的伤口,掩盖在青紫色的勒痕中,十分不明显,所以一开始都没有注意到这个伤痕。 神农都立刻将这处伤痕展示给文徽行,“你看这里,确实有个极为细小的伤痕,但若想证实是有某种毒虫游至心脉,而导致阮驸马死亡,还需将心器处剖开看看。” 文徽行想了想,“剖开看一看吧,事后帮他缝好就行。”大魏仵作验尸一般就只是验伤,轻易不开膛破腹,但眼下也没别的办法了。 神农都应了一声“好嘞”,他对自己的手艺还是很自信的,虽然他不是个仵作,但是医术还是很出色的,尤其是缝合伤口那叫一个一绝,阁中女谍者有时候受了伤都找神农都给治,神农都还为自己的缝针手艺取了个很骚包的名字叫“破镜重圆术”。 他从箱笼中取出一把纤细的闪着银光的小刀,小心地在阮驸马的心口处划了个漂亮的十字,然后用镊子将皮肉翻开,露出肋骨,又将镊子深入翻找了起来。 他用清水处理了阮驸马心器周围的残血,然后又将心器取出在水中清洗,发现并无异物。 接着他又在心器周围的血脉中细细搜索,终于在连接心脉的的一条颈部血脉处,他发现了一根细细的黑色的刺,在停尸房幽暗的灯火中,浸泡在鲜血中,显得异常的诡异阴森。 “找到了。”神农都用镊子将那根毒刺夹了出来,文徽行用素帕包好放在怀中,然后说道, “看来阮驸马的死因已经找到了,只是这根刺是什么?从哪里来的呢?又是何人让它进入驸马体内的?” 神农都摇摇头,“我看着觉得不像是虫子,到像是某种植物,但我也从未见过此物,想必绝非产自大魏境内,待我今日回府查阅一下各国的草木鱼虫的典籍,看看能否有什么线索。” 文徽行点点头,然后突然一脸谄媚的表情,“好,多谢师兄。” 神农都被她这个突如其来的笑吓了一跳,赶紧转过头三两下将阮驸马的心脏归位,然后缝合好,看起来没有任何痕迹,便收拾好东西与文徽行一同走出了停尸房。 窗外的阳光已经有西斜的征兆,她二人验尸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而韩见山昨夜一夜没睡,候在外边的时候已经靠在小凳上睡着了。听到他们出来,连忙挣扎着坐起身来。 “邢侍卫,结果如何?” “阮驸马是被人暗杀的。”文徽行将验尸记录递给韩见山。 第9章 白雪红梅 韩见山看过后皱了皱眉,“世上竟有这般杀人于无形的凶器,我也是第一次听说。” 说罢,看向文徽行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欣赏,晋远侯府出来的人果然厉害,转而又看向旁边的神农都,“素来只听说神农大夫医术精湛,没想到还会验尸,当真佩服,如今还有公务在身,等日后这案子破了本官一定登门拜谢。” 神农都笑着摆摆手,“哪里哪里,韩少卿过奖了,我这也是为了我家阿行...” 文徽行打断他的话,将怀中包着那根刺的布递给韩见山, “韩少卿,我还要回侯府述职,就先告辞了。您先安排手下人搜索一下这种黑刺的来历,还有驸马昨日的活动及接触的人。” 韩见山小心地收好,“辛苦邢侍卫了,本官安排马车送你二人回去吧” 文徽行笑着拱拱手,拒绝道,“不必了,我还有些别的事要处理。” 韩见山亲自送了他二人出了大理寺,文徽行与神农都沿着京都的街市缓缓走出一段距离。 再往前走便是西街了,夕阳的斜晖照耀在京都的街道上,人潮熙攘,一派祥和热闹,唯有拉长了的身影落在青石板路上,跟着两人慢慢前行,一片枯萎了一半的树叶在空中飘转,缓缓落下,夏末,秋初,万物由胜转衰的季节即将到来了。 神农都这才小声问道,“小阿行,你这是什么情况?咱俩不过六七个时辰没见,你怎么摇身一变成了晋远侯府的侍卫了,不过,该说不说这身衣服还是挺帅的。” 文徽行一脸苦笑,用手扶了扶头顶的黑色官帽,转头对着神农都说,“不管你信与不信,就在昨日我们分开后,真的发生了好多事情...” 接下来差不多半柱香的时间,文徽行用自己最简洁的语言,将从昨日与神农都分别后到今天的所有事情叙述了一边,然后看向神农都震惊、担忧、兴奋和疑惑并存的复杂眼神。 “你还受伤了?我居然都没看出来,如今怎么样了?”神农都围着文徽行上下左右地看,又伸手探了探她的脉搏,确定她脉搏有力,精神饱满,略微放下心来,但还是说, “幸亏除了有些气血亏虚,并无大碍,等我给你配上两味药,补一补。” 文徽行道,“是啊,还好伤口不深,又涂了侯府的药,如今没什么大碍。不过,我的事还得拜托你帮忙转告师父,不过我受伤的事情就别告诉他了。” 文徽行轻抚了一下腰侧,有一点轻微的刺痛,今天一忙起来,连她自己都忘了自己身上还有伤呢。 “那没问题,不过这晋远侯真是的,不就是偷了个东西吗,至于吗?又是追杀,又是威胁的,真是欺人太甚。” “嗯。”文徽行重重地点了下头,表示非常认同。 神农都拍了拍文徽行的肩,语重心长道,“好妹妹,你也是担心我和师父的安危,没事,师兄不会坐视不管的。不过这一天都没吃饭了,我们先去吃饭,我请客,想吃什么随便点。” 文徽行的肚子非常配合地“咕”了一声,她于是也点头,“嗯,确实很饿了。” 西街锣鼓巷,醉仙居。 天气微凉,可醉仙居里还是一派热闹非凡。 神农都叫了一桌菜,又问了小二,今日魏娘子在何处,却得知魏娘子告病在家了。 “哎,还想与魏娘子探讨一下神农药膳的事儿呢。”神农都叹息到。 文徽行嘴角不自觉的抽了一下,心里想,只怕是魏娘子压根就没想跟你合作吧。 神农都正在叹惋,忽地看见了什么人,热情地站起身来招手,“哎,翠梅?” 一个提着食盒的绿裙女子闻声转过头,琼鼻丰唇,巧笑倩兮,露出一颗小虎牙,挺活泼的样子,“神农大夫?” 神农都正笑着,“这么巧啊,在这儿遇到了,这位是我兄弟。” 神农都又向文徽行介绍,道“这位是翠红院的翠梅姑娘,从前在我医馆看过病呢。” 翠梅抬眼了看了一身官服,容貌俊秀的文徽行,脸颊红了红,笑道,“没想到神农大夫还有这么俊俏的官爷兄弟呢。” 神农都哈哈笑道,“我神农少主,朋友当然遍天下啊。” 文徽行听到“翠红院”三个字,不觉眼前一亮,便问道,“翠梅姑娘手中提着食盒,可是还有什么事情吗?” 翠梅笑道,“也没什么正经事儿,原是我家在这定了酒菜,我过来归还食盒。” 文徽行便一指旁边的位子,“既然姑娘没什么大事,我二人也是无趣,翠梅姑娘不妨坐在一起聊聊。” 神农都也说,“正是正是,人多热闹嘛!” 翠梅于是将食盒放下,也在雅间里坐了下来。 夜风卷起一阵喧嚣,醉仙居今日尤其热闹,原来是一个青布长衫的说书先生正坐在一楼大堂中,正口若悬河,说的正是昨日驸马之死。 文徽行将雅间的帘子掀起,往楼下望去,只见一说书先生手中醒木一拍,声音很是引人入胜,先是一句定场诗, “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侯门深深深几许,天上人间几回轮。” “好!”场上一片叫好声,连过路人都围到醉仙居里来了。 说书先生捋捋胡须,“诸位可知这大魏京都的西街,昨儿发生了一件匪夷所思的怪事啊。” 人群立刻七嘴八舌的说开了, “是驸马自扼而死的事情吧。” “哎呦我可看见了,当时我就在旁边,真是诡异莫测,十分可怕啊。” “是啊是啊,听说是神鬼作祟,大理寺和刑部都束手无策啊,都是凡胎肉体哪里能看得见恶鬼啊。” 文徽行与翠梅、神农都也是相视一眼,又听得说书先生继续说道, “静一静,静一静,诸位想必都已听说了,昨日酉时,驸马阮成玉在西市长街之上,众目睽睽之下,自扼而死了。然诸位却不知这其中竟有隐情啊。” 有人问了,“什么隐情啊?” 说书先生有些故作神秘地笑笑,“这件事儿啊,要从四年前一场宫宴,一副画上说起。四年前,乾元公主十五岁生日,圣上珍爱女儿,举办了极为盛大的宴会啊,那是琼浆玉液,异彩纷呈啊。届时,京中的状元举子们,名流大儒们纷纷前来祝贺。” “庆生宴,庆生宴,主角却迟迟不肯露面,众人议论纷纷之时,却见太极殿中的掌事宫女送来一副画,还带了句话,说在场的众人猜中了画上的意境,公主才会露面。宴席之上,均是文人雅士,见如此题目,一时都来了兴趣都凑上去瞧,只见一张雪白宣纸上空无一物。” 听书的中有人高声道, “哎呦这我们都听过了,不就是阮郎问梅的故事吗,阮驸马猜出来谜题,还赋诗一首,君问红梅何处见,白雪无痕冷香来。” 还有人附和道,“是啊是啊,这与驸马案有什么关系啊。” 说书先生也不急躁,“哎,诸君莫急呀,且听我慢慢道来。一场宫宴,公主与阮驸马相爱相知,结为了神仙眷侣。可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公主自成亲之日,夜夜噩梦缠身,形容憔悴,驸马四处寻医,亦是不得解脱。曾有个得到的高僧说,公主的心神被恶鬼所缠,唯有真爱之人能助她脱身。” “而今年中秋那日,公主又一次在噩梦中惊醒之时,取过案边的宣纸绘制了一副嫦娥奔月图,边垂泪边说,自己不日将离去,请阮郎勿念…” 说书之人口沫横飞,愣是把跋扈的公主说成了柔弱美人,把驸马一案说成了驸马为救公主,与妖人搏斗,最后玉石俱焚的凄美爱情故事,文徽行有点听不下去了,将帘子放下。 “这说书人真是信口开河,要是换我一定说的有凭有据,哪像他这么能胡说八道。”神农都也很愤愤不平。 翠梅也在一旁掩面笑道,“别说,神农大夫,你还真可以与他比试比试去。” 小二端了酒菜上来,翠梅性格很是开朗给每个人都布了酒,文徽行于是边和她聊了聊。 “翠梅姑娘,你知道驸马案的事吗,听说昨日驸马出事之前,是去的翠红院呢。” 翠梅叹口气,“唉,邢公子啊,别提了,因为这个事儿官爷来来回回查了一天,我们家的生意都不好做了。” 文徽行又问道,“那你昨日见过驸马吗?” 翠梅思索了一下,“我确实见过,不过那时我根本不知道那是驸马。我看见他坐在看台前听曲子,只是…” 文徽行道,“只是什么?”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感觉他有些心神不宁,总是左顾右盼,还常常用手去摸脖子。” 文徽行脑中灵光一闪,难道那时他就已经… “那你还记不记得他周围坐了什么人,或者离谁比较近?” 翠梅有些被文徽行着急的样子吓到了,神农都赶紧打圆场, “我这兄弟与驸马也是旧相识,心中想知道旧友死因,有点儿激动了。” 翠梅仔细思索了一下说,“当时台上唱歌的歌姬正是我们翠红院的花魁,台下好像有个人是秦公子。” 神农都恍然大悟,“是秦尚书家的那个纨绔吧。” 翠梅点点头,转而又听得文徽行问道,“翠梅姑娘,不知你与那花魁娘子关系如何?” 翠梅说,“花魁娘子名唤月奴,色艺双全,刘妈妈对她很器重。她不肯委身于一般男人,平日只弹弹琴唱唱曲,但喜欢她的男人还是蜂拥而至,我与她也没怎么交谈过,但是…” “但是什么?” 翠梅将一根手指放于唇上,眼睛微微向上看,似乎有点不太确定,“嗯,我也不确定,只一日夜里,我起夜听到月奴在梦中哭泣,口中还念着梅郎,你在哪?” 第10章 月下谈案 文徽行道,“梅郎?” 翠梅点了点头,“嗯,正是,我还在想是不是因为月奴心中有爱恋之人,所以才不愿接客,但是过了这么久,也没真的见过这位姓梅的公子啊。” 月色如洗,银河如练,夜风中的花草香扫在文徽行的鼻尖。告别了神农都与翠梅,她慢慢向着侯府走去。 远远地,晋远侯府笼罩在这朦胧月华里,桂香馥郁,静夜清幽。 酉时三刻,晋远侯府里,灯火沿着蜿蜒小径铺展开来,明明暗暗,错落有致。文徽行着一身青绿色侍卫服,快步穿过府中的花廊,向着她住的端则轩走去。 “你还知道回来?你拿侯府的规矩当什么?”一个男声从身后传来,杜桥一身黑衣,双手环在胸前,面上有些不善。 文徽行看着杜桥,想起前几日挨得那一刀,于是嘴唇勾了勾,说道,“哎呀,杜领队啊,又见面了。我哪里敢不遵守侯府规矩啊,我这不是受了伤,走的慢嘛!” 杜桥明白她这是在埋怨自己,嘴上却一时没话反驳,只气呼呼道,“巧舌如簧!侯爷命你一回来就去书房问话,你快点去吧。” “好嘞。” 往书房去需得绕过仁策阁,文徽行沿着一条石子路向后边的花厅走,为了防止花木被点燃,侯府的花厅附近并没有设灯火,而是在石子路中见铺设了零零星星的荧光石,虽不甚明亮,但足以看清楚脚下的路。 还未看见花厅,就听见一阵喧哗,不远处一个紫色官袍,鬓发花白的老者正边走边义愤填膺得向着身边的人说道, “诸位也都是亲眼看见了,可不是我孙某人无理取闹,江南道修水坝,我们户部才拨了银子,御林军和威虎军的饷银也缺不得,如今哪里还有闲钱给驸马修墓园,弄什么金棺材,圣上那是求不得,若是侯爷再不帮我,我们户部真就活不下去了...” 那老头越说越来气,其他几个也身着冠服的人只得安慰他, “孙大人可别这么说,侯爷会有办法的。” “是啊,是啊。” 而其中一个方脸的她认得,正是大理寺少卿,韩见山。 文徽行走上前去,行礼,“韩少卿,你怎么在这儿啊。” 韩见山停住脚步,方脸上全是愁容,“哎呦,邢侍卫,可遇到你了,就是那枚刺儿的来历,大理寺查了半天,什么都没查到,眼见着都过了一天了,这可怎么办啊。这不,我来这儿给侯爷送卷宗,还想着找你问问呢。” 文徽行看着他充满阳刚之气的面容上,那种十分违和的委屈表情,只得安慰,“韩少卿,你先不要着急,那枚刺的来历,我再想办法。现下还有个事儿得查问查问。” 韩见山正色道,“你说。” “那日在翠红楼,驸马身边的几个人很有嫌疑,还得盘问盘问。” 韩见山应下了,追上前面那几个官员一同离开了,文徽行向着不远处的花厅走去。 大魏晋远侯轩辕临的书房,就坐落在仁策阁后的花厅旁,一侧是精致小巧的葡萄架,葡萄已经熟了,紫黑色的挂了几串在枝叶间,文徽行路过时还打量了葡萄几眼,顺带思考了一下,侯府种出来的葡萄甜不甜的问题。 另一侧是一方荷塘,荷花早就谢了,此时只剩大而翠绿的荷叶浮着,漫池碧透,周遭均是沁凉的水气,十分清幽。 书房内隐约透出些灯光,文徽行站在书房外,道,“侯爷,我来了。” 清贵沉稳的男声从书房里传来,“进来。” 文徽行向着书房里走去,这还是她第一次进轩辕临的书房,心中还好奇着,大魏战神的书房会是什么样?是堆满了神兵利器的图鉴,还是挂着大魏兵马布防图,总不会放着敌军首领的那个人头吧。 可走进书房里一瞧,却只见一室清雅书卷装订在柜,茶香袅袅,灯火幽幽,轩窗用梨木雕成圆形,挂了柔软的纱帘,夜风卷起帘角,透过斑驳纠缠的花影,落在轩辕临丰神如玉的面容上,落下暗淡阴影。 天下皆知大魏晋远侯金戈铁马,英俊无双,殊不知晋远侯在看书时,竟是这样一番儒雅姿态。文徽行心中想,要是那个成日自诩绝世美男的神农都,看见侯爷这般样貌,想必都要找个地缝钻了。 轩辕临坐在案前,手中端着茶盏,看着案上的卷宗,听到有人进来了,便转过脸去,看向站在一旁发呆的文徽行,便沉声唤她, “过来。” 听到晋远侯的声音,文徽行这才反应过来,心中暗自有些羞恼,都怪自己刚才喝的那几盅桂花酿,脑子都不灵光了,居然看着侯爷发呆。 她有点尴尬的走过去,站在轩辕临身边,低声道,“侯爷。” 轩辕临抬眼看着眼前一身青绿色侍卫服饰的文徽行,纤细瘦弱,面容低垂着似有些红晕,一颗红红的痣落在眼下,此时被睫毛微微掩住,只微微露出些眸光。 少女周身萦绕着淡淡桂花香气,花香间似乎还带着些酒气,比昨夜倔强苍白的样子平添了几分动人神色。 他不觉感到面上有些热热的,于是也不动声色的转开脸,语气仍旧冷冷的,“我叫你查案,你到好,查到酒馆里去了?” 文徽行心中苦笑,侯府又没管她饭,还不许她去酒馆吃饭了,但也只能低声道, “回侯爷,属下是为了更好的查案,寻找更多线索,才去酒馆里打探情况的。” “说的好听,那你查到什么没有。” 文徽行立在轩辕临身侧,缓缓说道,“属下查到了一些线索,第一,驸马的死因,我在驸马心器中发现了一枚黑色的刺,而致死驸马毙命的凶器正是这枚黑刺。凶手利用某种方法,将这种暗器刺于驸马脖颈上,流入体内,使其沿着血脉直达心器,从而造成猝死。” 轩辕临点点头,“嗯,韩见山也向我禀告了黑刺之事,这种暗器在中原一带不曾见过,来源还在彻查。” 文徽行思索着,接着说道, “第二就是,驸马在死前曾到过西街翠红院,听了花魁月奴娘子的曲,但是只坐了一会儿便离开了。而据翠红院妓女翠梅说,她曾看见驸马在听戏的时候用手抓挠颈部。所以我推测驸马在那时就已经中了暗器了。” 文徽行轻轻叹息了一声,说道,“我并不了解宫闱之事,也不知道驸马是否有什么仇家,刚才遇到了韩少卿,就拜托他帮忙查问一下驸马那日在翠红院时身边的那些人。” 轩辕临并没有说什么,只将案上的卷宗推到文徽行面前,十指交叉撑在下颚,目光示意她看这份卷宗。 文徽行看去,之间卷宗上写着:博陵阮氏长房次子,阮成玉,京城人士,生于天德八年,于天德二十三年三月参加科举,中探花。同年六月,与乾元公主结为夫妻。同年七月,赴太学任学士。 轩辕临缓缓说,“这位阮成玉与乾元公主当年也是京城一段佳话。” 文徽行点了点头,又皱眉道, “只是,既然阮驸马出身名门望族,与公主恩爱有佳,还是太学学士,怎么会出入烟花柳巷呢?这其中一定有缘故,可能是受人胁迫,或是有什么非去不可的理由。会不会是与太学里的人产生了矛盾,或者阮氏家族里有人嫉妒他,而痛下杀手?” 轩辕临望着纱帘缝隙中露出的朦胧月色,声音不急不缓,说道,“博陵阮氏虽是名门,但实则人丁凋零,这一代出色的只有阮成玉一人,全家都指望着他呢,他一死阮家也算是完了。” “另外,阮成玉在太学里不过是为经文做注,无功无过的活儿,太学里大多是些咬文嚼字的老学究,更何况他官位并不高,也不至于勾心斗角,生出事端。” 文徽行道,“除却官场中的暗箱争斗、家族矛盾,他还有什么其他仇家,现在还无从知晓,看来眼下只能从那枚黑刺上入手了。” “那些便是你的事儿了。” 说罢,轩辕临垂下眼眸,神情似乎有些疲惫,他轻轻晃了晃手中的茶盏,又说道, “如今,虽说你是暂时在侯府中以协助大理寺破案,但在侯府一日就是侯府的人,就要遵守侯府的规矩,每日酉时一刻,务必回府。” 文徽行点头应下了,忽然又冒出一句说,“那可以申请经费吗?路上雇个马车能节省时间。” 轩辕临用两根修长的手指按着太阳穴,“去向杜桥要。” “那侯府管饭吗?” 轩辕临抬起眼眸看着这个满脸写着“期待”两个字的少女,有些不耐烦,冷声道, “一日三餐在侯府膳房用。” “多谢侯爷。” 文徽行几乎兴奋的跳起来。该说不说,这侯府待遇还是不错的,比在神鹰阁也不差。心中想着,连看眼前表情冷漠的侯爷,都觉得和蔼可亲了。 她垂下眼,“多谢侯爷昨日不计前嫌,帮属下包扎伤口。” 轩辕临瞥了一眼少女雀跃的神情,白皙的脸颊因为羞怯而微微红润,眸子中似乎有些灼热的东西让 他只觉得有些晃眼睛,便垂下眼眸,盯着案上的茶盏,沉声道, “你的血把本侯的马车都染脏了,所以本侯才找了吴妈妈替你包扎包扎。” 文徽行有点尴尬,“啊,是吴妈妈啊,那属下去向吴妈妈道谢。” 轩辕临不再看她,只摆摆手示意她下去,“一个女儿家的,一身酒臭气,熏得本侯头疼,真是不像话,还不快回去洗干净。” 文徽行心里暗道,女儿家就不能喝酒了吗。她撇了撇嘴,低声说了句,“是”。 第11章 命案又起 出了书房,文徽行站在葡萄架前,迎着夜风,拉起衣襟在鼻子前嗅了嗅,“哪有酒味儿啊?” 轩辕临靠在窗边,透过软纱帘幕的缝隙,他看见葡萄架下那个青绿色的身影,正拉着衣襟嗅来嗅去,忍不住微微勾起嘴角。 夜风卷起少女从官帽中滑出的几缕鬓发,又拂过窗边的软纱帘,将案上卷宗徐徐翻动,直搅得茶盏中倒映的平静月色荡漾起来。 大魏的江山从无一日安稳,不过因为此时夜色太撩人,花气太袭人,让天下最忙的晋远侯大人偷了会儿闲罢了。 端则轩,修建在仁策阁不远处,屋舍不大但装潢很是精巧别致,轩内约摸四五间内室,中心是一间小茶室,设了棋桌,铺了蒲团,清新典雅。 门前蜿蜒着一条木制长廊,长廊以朱瓦为顶,用大块厚实的黄木铺设,直延展到前边儿的仁策阁。长廊两侧是修剪得当的花木,郁郁葱葱,幽香阵阵。 白石砖砌的院墙边上,沿墙根儿一代栽种了丛丛木槿,浅浅淡淡的粉红色花卉,在月色下更显得颜色深了几分,平添了些娇嫩艳丽。 文徽行在端则轩中前前后后走了两趟,也没瞧见一个人。昨天她还以为自己是和侍女或是仆役们住在一起,如今才发现这间殿阁中并没有其他人。 正当她满腹疑惑,准备回到端则阁之中时,却听得一个温柔慈爱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你在找什么呢?” 文徽行惊讶转身,见木槿花丛边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一名妇人,看模样大约五十上下,一身湖蓝色交领软罗衣,面庞温婉,生得慈眉善目,此时笑吟吟地望着她。 文徽行有些惊愕,转过身来,“您是?” 妇人微微一笑,缓缓走上前,“老身吴慧娘,府中人都叫我吴妈妈。” 文徽行听闻,连忙行礼,笑道,“啊,原来是吴妈妈,还恕邢闻未曾迎接,邢闻还要多谢昨日妈妈为邢闻包扎伤口呢。” 吴慧娘眉眼弯弯,呵呵笑道,“嘿呦,不必多礼,走,进屋,让老身瞧瞧你的伤口。” “啊?” 端则轩中,文徽行的一方小卧房里。 小几上架着灯盏,文徽行有些惴惴不安,局促地坐在榻上,看着吴慧娘淡定自若地取出棉棒和几个小药瓶。 她印象里,侯府的管事妈妈应该是极具威严啊,她记得以前文府的那个管事刘妈妈,可那是一瞪眼就能让底下的人闻风丧胆的厉害人物,可是眼前这位吴妈妈怎么温柔地向一汪水一般,对她这般和蔼。 她有点不太好意思开口, “吴妈妈,额,多谢您昨日帮我包扎伤口,今日已经好很多了,还是我自己来吧。” 吴慧娘呵呵笑着, “哎呦,我知道你是个小姑娘,跟我一个老太婆有什么好害羞的,唉,杜桥这孩子下手没轻没重的,姑娘家家的,要是伤口处理不好落了疤痕可就坏了。” 文徽行见她如此亲切热情也不好再扭捏,只能将衣服解开,撩起衣角。 吴慧娘将纱布蘸了酒,轻轻帮她擦拭伤口, “嘶,”伤口过了一天已经不在流血,但也未曾愈合好,挨了酒,一阵冰冷的痛立刻从腰腹一侧冒出来,文徽行吃痛,轻唤了一声。 “疼也要忍着些,擦些酒省得伤口溃烂,等会儿好上药。” “多谢你,吴妈妈。” 文徽行心中有些感动,自从家破人亡到现在就跟着陆老头,身边一群大男人,才不会管落不落疤,受了伤也就只是自己随意包扎包扎。 也就神农都会偶尔送些面脂手药,她也很少擦,毕竟如今身负血海深仇,那里有心再顾及容颜呢。 像是这样母亲般的温柔关怀,亦是多年不曾有过,她一时眼睛酸酸的。 吴慧娘打开一个小药瓶,顿时清香肆意,她笑着道, “这药是苦杏膏,添了当归和珍珠粉,比那金疮药还管用呢,而且涂上后不会落下疤痕。” 文徽行怔怔望着吴慧娘低垂着面容,眼角面颊的几丝皱纹昭示着她的年岁,墨发之间夹杂的银丝在烛光下盈盈闪光,让文徽行想到了自己那个已经过世的祖母。 从她记事开始,祖母就一直缠绵病榻,不常走动,可文徽行却最爱往祖母屋里跑,那一年,祖母院中的杏子结得好,文徽行在杏树上爬上爬下,摘了金黄的杏子到处丟。 祖母也不恼她,只站在院里笑骂她,“好不容易结的果子,都叫你这个皮猴子给祸害了。” 她当时骑在杏树上,兴奋地晃树枝上的杏子,却一不小心折断了树枝,自己从树上直滚到地上,腿上腕上都划了口子,痛的文徽行大哭。 祖母的婢女连忙将她抱回屋里,祖母既心疼又责怪的帮她擦眼泪,擦伤口,然后转身捧出个小木盒,小木盒里盛着淡黄色的药膏,还带着甜腻的香气, 文徽行也不哭了,只好奇的问,“这是什么啊,这么香?” 祖母拿发簪挑了一点药膏,在文徽行的手腕处的伤口上薄薄的涂了一层,“这个啊,是苦杏膏,可以使瘢痕褪色,完好如新,而且啊,还没有药味儿。等明年再结杏子的时候,祖母教你怎么做。” “好!” 祖母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文家昌盛,她常常挂在嘴边的就是“愿吾文氏子孙,平安喜乐,繁茂如树,世代安康。” 若是她泉下有知,见到文氏凋零惨淡至此,想必也不会瞑目吧。 文徽行死死咬住嘴唇,把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忍了回去,无论如何她都要复仇,不但要复仇还要让自己,让整个文氏站在阳光下,不再会被世人唾骂。 “涂个药,怎么还哭鼻子了?”吴慧娘将纱布重新系好,笑着看她。 文徽行收起眼底氤氲出的那层雾气,抬眼看着吴慧娘, “没有,只是眼里进了灰尘,吴妈妈,您为什么待我这么好。” 吴慧娘笑了笑,“老身不过是奉侯爷之命照料你这丫头,你要谢也要谢侯爷去。别看侯爷面上冷,心里其实比谁都仁义。” 文徽行心中有些热潮微微涌过,起身行礼,“侯爷不计前嫌,还收留我在侯府,自然是我的大恩人,妈妈的细心照料,邢闻亦会铭记于心。” 这两天相处下来,文徽行也看出了晋远侯并非生性暴虐之人,若是他愿意原谅自己,不计较神鹰阁的事,她也是愿意留在侯府辅佐他的,毕竟背靠大树好乘凉嘛,何况这棵树还尤为大。 吴慧娘拉过文徽行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 “别说,老婆子我啊,一见到你就甚是喜欢,生的俊俏,还不像是其他姑娘小姐那般涂脂抹粉,柔柔弱弱的。” “唉,只是委屈你得扮成个小侍卫了,有什么事儿只管来找吴妈妈。” 文徽行也有些动容,拉住吴慧娘的手,“谢谢您,吴妈妈。” 吴慧娘轻轻把这个纤弱的少女揽到怀中。 心下叹道,这小丫头年纪轻轻,受了伤还跟没事人一般,当真令人心疼。她轻抚着文徽行的头发,叹了口气,不禁想起来自己那个夭折的女儿,心中对文徽行更添了几分怜爱。 与吴慧娘聊了半晌,文徽行对面前这个慈爱的老妇人更是多了几分亲切感,也是十分愿意与她亲近的。 吴慧娘告诉文徽行,她也住在端则阁的里间,有事的话随时可以与她说。 文徽行也很高兴与她住在同一间,虽然现在还不能完全信任这个吴妈妈,不过吴妈妈让她有了被母亲照顾的幸福,这让她倍感安心愉悦。 一夜温暖,杳无噩梦。 “邢侍卫,快起来,快起来。” 文徽行裹在锦被中,似乎是听到杜桥在叫自己。她揉着惺忪的眼,挣扎着坐起来,向着窗外看去,却见夜色阑珊,下弦月皎白如勾,分明还在夜里啊。 “邢侍卫,快点,侯爷等着呢。” 文徽行一激灵,飞快跳下床换好衣服,一出门就看见门口的杜桥。 她问道,“杜领队,出什么事了?侯爷在哪?” 杜桥道,“又发生了命案,侯爷命你跟他走一趟,现在正在马车里等你呢,快去吧。” 文徽行一溜小跑,飞快赶到府门口,这大半夜的能有什么命案,可怜她才刚闭上眼睛,就得从被子里爬出来。 晋远侯府的马车正停在门口,正是把文徽行带回府里的那辆,车夫刘二柱坐在前边儿,见到文徽行来了,便起身拉了拉缰绳。 文徽行喘着粗气,在车窗下作揖行礼,“属下该死,让侯爷久候了。” 男人的声音缓缓从车帘里流出来,“进来。” 文徽行小心翼翼得踩着车蹬,进了车厢中。 “走吧。”轩辕临缓缓道,刘二柱应声驱马前行。 轩辕临一身降紫色交领锦衣,领口与袖口处绣了几尾鲲鹏,墨发高高束起,打理的一丝不苟,看起来丝毫没有半分憔悴。 此时他正一手支着下巴,靠在马车的小窗前,看着车帘间流逝的街景。 文徽行在一旁的小凳上规规矩矩地坐着,等候着侯爷的指示。 轩辕临瞥了她一眼,目光又转向窗外, “大理寺刚才遣人送了信,说又死人了。” 文徽行有些惊愕,她问道, “死的是谁?在哪里?” “死者是户部侍郎刘韬的次子刘清丰,死在了…翠红院。” “又是翠红院?” 第12章 二枚毒刺 翠红院门前,大理寺少卿韩见山,正焦急地走来走去,翘首以盼。 大魏的所谓宵禁,其实质只是封闭城门,一些盈利性质的铺子,比如裁缝铺,铁铺等,一般宵禁之时也就收拾东西关了铺子,回家与娘子孩儿暖被窝儿去了。 而像医馆,还有醉仙居这种酒楼、翠红院这种歌舞妓院,一般都是全天营业的,所以如今虽然天色已晚,但西街之上还是灯火通明,人潮熙攘,翠红院和醉仙居的门口更是挤满了人。 侯府的马车,在距离翠红院还隔着半条巷子的地方,停了下来。 轩辕临领着文徽行走到醉仙居,在二楼包了个雅间后,轩辕临靠窗坐下,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文徽行,然后说道, “你拿着我的令信,下去看看吧,韩见山在那,这种烟柳是非之地,本侯的身份不方便进去,若有事就来这儿寻我。” 文徽行道,“属下明白。” 她收了令信,转过身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子,有点失望的下了楼,唉,这大半夜的,侯爷让她去干活,自己在这吃独食,真是不懂得体恤下属。 文徽行下了楼,扶了扶额上的帽子,向着人群处走去。离得老远就看见了韩见山那张大方脸,皱着眉头正四处张望。 她走上前去,“韩少卿。” “邢侍卫,你可来了。”韩见山见到她大喜过望,又抻着脖子,往她身后看了看,凑到她耳边问道, “侯爷来了吗?” 文徽行说,“侯爷不便亲临,让我来这看看情况。” 韩见山面露难色,“唉,若侯爷来了兴许会好办一点。” 文徽行不解道,“此话怎么讲?” 韩见山苦着脸道,“这次死了的户部侍郎家的公子,而杀了人的是刑部尚书家的公子,这两边儿都不好安抚啊!” 文徽行皱了皱眉,“已经确定是他杀的?”大魏律法森严,这个秦公子就算再纨绔也不至于当众行凶吧。 “唉,应该没跑儿了,好多人都看见了,他与那刘公子扭打,秦公子掐住刘公子的脖子,刘公子就咽了气,难道不是他杀的吗。” 文徽行点点头,心下存疑,“先进去看看吧。” 翠红院里,老鸨跟几个妓女瑟瑟缩缩地跪在地上,几个刑部捕快正押着几个人搜身,其中有个胖子不是很配合正被衙役打成一团,另一边一个脸庞黝黑的红衣官员正站在中央,红着一双眼,怒吼着, “搜,给我搜,这里的人一个都不许放过。” 又看见一旁瑟缩的同样脸庞黝黑的公子,与那黑脸官员有七八分相似。心中顿时明白了韩见山的苦恼,赶情这是这位秦公子才出了事儿,他老子就急忙赶过来收拾烂摊子了。 韩见山走上前,“秦大人,侯爷的人来了,您要不先歇会儿,这儿的案子我们处理。” 秦尚书一张黑脸又黑了几分,“本官的儿子定是造人陷害,那逆子是混账了些,但他那点身手我是知道的,连只鸡都掐不死,怎么可能掐死人。” 韩见山道,“本官也不相信令郎会做出这等事,但令郎如今是嫌犯,您…理应避嫌。” 秦尚书瞪圆了一双眼,在黝黑的脸上显得眼白极白,“不行,谁知道你们大理寺会不会还我儿清白,我得在这儿看着。” 文徽行有些不满他的蛮横,他父亲做刑部尚书时,可没这种做派,但还是好言相劝,她拿出轩辕临给她的令信,说道, “秦大人,卑职邢闻,奉侯爷之命前来处理此事,本案事关令郎声誉,您在这儿,就算令郎是清白的,只怕也会被认为是您徇私舞弊,您看…” 见秦尚书似乎有些动摇,她接着说道,“卑职也相信令郎绝非真凶,大人放心,卑职一定会找出令郎并非凶手的证据。” 刑部尚书秦敏听着她的话也是有几分道理,又看看眼前这个侯府小侍卫,眉眼含笑生得女里女气的,偏言语上自信的很,有种让人不能拒绝的笃定,而且又是晋远侯的人,自己也不便拂了侯爷面子。 他叹了口气,“罢了,既然是侯爷的人,想必定能明察秋毫,我那逆子就劳烦邢侍卫了。” 文徽行也应下了。 秦敏虽有些担忧,但也只能妥协了,又向着韩见山道,“我那儿子我最了解,他没这个胆儿,这事儿必然有蹊跷。” 韩见山也好声好气儿地劝道,“正是,本官理解大人的心情,大人先去休息片刻,让邢侍卫查一查。”边说边安排人,引秦尧去旁厅。 死者已经被放置在了翠红院的一间厢房中,由几名大理寺的衙役看守着,文徽行进去时,大理寺的仵作冯三易正在检查刘清丰的尸体,见二人进来,便抬起头行礼。 韩见山介绍道,“这位是大理寺最有经验的仵作,冯三易。” 又介绍文徽行,“这位是晋远侯大人身边的邢侍卫。” 文徽行问道,“冯仵作,查出来什么没有。” 冯三易说道,“我刚才查看了死者身上的伤痕,死者手肘和膝盖处均有淤青肿胀,判断应该是与人搏斗时跌倒所致,颈部一处勒痕颜色尚浅,初步判断力度应该不大,并不足以致死。” 他停了片刻,接着说道,“至于确定死因尚不能得知,但可以确定的是,死者并不是被勒死的。” 韩见山惊讶道,“不是勒死的,那是不是也就说明,秦公子不是凶手。” 文徽行略一点头,“但也只能说他的嫌疑减轻了,并不能完全排除。” 她边说边走到尸体旁,尸体颈部那不算深的勒痕,无从判断的死因,眼前这名死者的状态竟与驸马阮成玉出奇的相似。 想到这里,她走上前去,仔细查看了尸体颈部处,在略微发紫的勒痕间,分明是一个细小的血点。 她目光沉了沉,回头看着韩见山,“韩少卿,能不能差人把神农大夫请过来。” 韩少卿有些疑惑道,“可是发现什么了?” “嗯,这个案子很可能与驸马案有所关联。” 文徽行脸色严肃了几分,如果她没猜错的话,此时死者刘清丰的心脏上也插着一根黑刺。 韩少卿也正色道,“好,我立刻遣人去请。” 韩见山将神农都送到摆放尸体的厢房门口,自己却没进去,神农都问他道,“韩少卿你怎么不进去啊?” 韩见山方脸上挂上一丝尴尬,“嗨,说出来本官也不怕你笑话,那开肠破肚的场面本官真有点受不住啊。” 韩见山说的是实话,刚才在里边不过才看了几眼,他已经有点儿受不了,大理寺的差事儿可真够他受的。 神农都与韩见山又侃了两句,便拎着小箱笼进去了,心中好奇的冯三易也跟着进去了。 “阿行,咱俩好像才分开不久的样子,你一定想象不到,我爹看见大理寺的人来请我时那个表情的变化,真的是变幻莫测,异彩纷呈…” 神农都带着他那个自制面罩,声音有些不清楚,只露出一双充满疑问的眼睛眨啊眨的。 “少废话,你先看看这个人,我怀疑他与阮驸马的死因是一样的。”文徽行打断他。 “嗯,我看一下。” 神农都掀开蒙在尸体上的白布,看到尸体的脸时,忍不住小声惊呼,“死的是刘清丰?” 文徽行有点惊讶,但转而一想神农都认识个谁倒也不奇怪,便只问道,“你认识他?” 神农都点点头,“谈不上熟识,但是也有耳闻,让我想想啊,大概是中秋前几天,他到过我家医馆里。不知道他从哪里听说,我有些美容养颜的良品,来我这儿讨要。” 文徽行思索着,叹了口气,“想必是想讨哪个女子欢心吧,你也查看一下他心器附近有没有那种黑刺。” 她看着已经全身冰冷的刘清丰,锦衣华服的纨绔子弟,只知道成日寻花问柳,哪里会想到自己某一日就突然一命呜呼了呢。 神农都一边从箱笼中取出小刀,一边感叹道,“唉,前些天还活生生的人,没想到如今就已经死了。” “刘公子,得罪了。”他说着,查看了刘清丰颈部的小血点,然后伸手解开刘清丰的衣服,在他左胸处划了个十字形。 刘清丰死了不过才一个时辰,鲜血尚未凝固,甚至还带着些热气,刚划开皮肤,就一股股顺着十字形伤口汹涌而出。 视觉刺激和弥漫的血腥味儿,混合着厢房中原本的脂粉香气,又香又腥的,令人作呕。 文徽行有点受不住,转过身在厢房中踱步去了。只留下神农都和打算偷师学艺的冯三易在尸体旁。 冯三易帮忙记录,神农都则在其心器中仔细查看。“死者心器肿大,充血严重,系因心器骤停而死。” 他用清水仔细清洗脏器,然后用镊子翻找着,终于找到一根肿胀的经脉, “找到了。” 他用镊子小心地夹出一根小小的细细的黑褐色的刺状物,在灯火之下闪着诡异的光。 冯三易都忍不住叫出来,“这是什么?” 文徽行连忙上前查看,果然,凶手用了同样的方法杀了驸马,如今又杀了一个人,秦章秦公子很可能只是凑巧与刘清丰起了争执,被真凶当了挡箭牌。 可是驸马与刘清丰有什么关系呢,凶手又为什么要置他们于死地呢? 第13章 三尸蛊虫 翠红院,厢房里。 冯三易有些不敢置信地说道, “你是说,凶手就用这根刺,刺入人的颈部血脉,使其流经心器,将人杀死的,这怎么可能?老夫仵作做了几十年了,从没见过这种手法的。可是就算真是这样,他也不能保证这根刺就能那么顺利插入心脏啊?” 文徽行点点头道,“的确是如此,对了…” 她转头问神农都,“神农,你有查到什么吗?” 神农都正将镊子中的黑色刺放在一旁的白色绢布上,然后对文徽行和冯三易说道, “我回家之后也立刻查了相关的典籍,并没有查到形如黑刺的草木记载,不过我发现了一种类似的毒虫。” 文徽行问道,“什么毒虫?” 神农都取下面罩,缓缓说,“三尸蛊。” “三尸蛊?”文徽行几乎和冯三易同时惊呼。 冯三易惊讶地问道,“你是说苗疆的那个三尸蛊。” 神农都点点头,“正是啊,这三尸蛊是将天竺蓝蛇,白化蛇和珊瑚蛇三种毒蛇,以伪斗之法(1)提取毒液,制成蛊毒喂养金蚕幼虫,待幼虫成熟后,即可用作杀人的工具。” 神农都比划了一下花朵的形状, “只需要以雪海棠为引,将三尸蛊虫置于仇家身上,让其寄生于人的血脉里,吸食血液,可令仇家短时间内毙命,而且尸体表面不会留存受伤痕迹,验毒也没有结果。” 他有点遗憾,“不过是典籍上并没有记载被三尸蛊毒杀的人体内会不会留有黑刺。” 冯三易也说道,“老夫也曾听说过此种毒虫,只是大魏自收复苗疆后,对制蛊就有严格的律法规定,三尸蛊这种狠辣的蛊毒更是已经明令禁止,数年不曾出现过了,估计会制此蛊的人都死了好多年了。” 神农都也点点头,“典籍上对此记载的也不多,还多少有点怪力乱神,所以具体细节现在也无从查证。” 文徽行的面色更严肃了几分,“既然这种蛊毒已经被禁止多年,若是重现江湖,这件事想必会比我们想像的更加严重。” 她想了想问道,“有那种虫子的图例吗?” 神农都应道,然后在怀中取出一页纸,“喏,我将那只虫临摹下来了。” 文徽行展开纸张,只见白纸上边绘制着一只类似金蚕幼虫的虫子,只是尾部多出一根细长的触须。 “嘶,你不觉得,这虫子尾巴上的那根触须与尸体中发现的那枚黑刺很相似吗?” 冯三易与神农都都怔住了,三人互相对视,可怕的猜想在每一个人心中蔓延开来,让他们不由得感觉后脊发凉。 神农都面色也严肃起来了,他重新用清水清洗了刘清丰的脏器,然后用小刀小心翼翼的剖开他的心器,接着他长出了一口气,猛地松开手。 文徽行和冯三易看着眼前场景也倒吸一口冷气,怔愣在原地,只见剖开心器中,一条金色的,带着褐色斑纹的细小毒虫,正扭动这身体啃噬刘清丰心器里的血肉,血肉模糊的心器间已经空了一小块儿,小虫子悠闲地在殷红的鲜血中游动,仿佛催命的死神般,血腥诡异。 一只虫,钻入人的皮肉,沿着血脉吮吸血液,最后钻进心器里吞噬血肉,只留下一根黑而细的尾部。这一切太过于诡异,让人匪夷所思,心生恐惧。 还是文徽行最先冷静下来,她对冯三易道,“冯仵作,还要劳烦您去通知一下韩少卿。” 冯三易也意识到这件事情非同小可,若是失传多年的蛊术又一次在大魏盛行,而且还是在顶顶繁盛的京城,天子脚下,后果将不堪设想。 他于是立即向韩少卿禀报去了,厢房里只剩下神农都与文徽行二人,文徽行脸色有些发白, “喂,神农,你比我了解阁中人士,神鹰阁里有没有会制蛊之人啊?这事儿不会是自己人做的吧。” 神农都也出了薄薄一层冷汗,“你想什么呢?神鹰阁又不是什么杀手组织,我们阁中人士可都是仁人志士啊!怎么会跟命案扯上关系,再说了,就算是同僚犯罪你也得秉公执法啊,伤人害命也是有违门规的!” 文徽行揉了揉头压低声音说,“哎呀,我不是要徇私舞弊。” 她面色有些发沉,“只是这种失传已久的蛊毒重现于世,阁中多少会有些消息吧。” “哎,不知道啊。” 神农都难得如此正经下来,他紧紧皱着眉头,从箱笼中取了一只细小的琉璃瓶,用镊子将毒虫从血肉中小心的夹出,放入小琉璃瓶中,盖好盖子递给文徽行,又将刘清丰的尸体缝合好。 文徽行看着瓶中扭动的丑陋虫子,对神农都说,“明日你上山时,也跟师父说一下这件事吧,说不定他老人家知道谁会制这种蛊毒。” 神农都点点头,“有消息我会尽快通知你的。” 这边,冯三易与韩见山已经进来了,得知消息的韩见山一张方脸上的表情更加难看了,他不敢看床上血肉模糊的身体,只将目光落文徽行递来的琉璃瓶中那条毒虫上,牙疼一般的扯着嘴角, “这,这虫当真是三尸蛊。” 文徽行点头,“基本可以确定了。” 她思索片刻,对着瞠目结舌的韩见山说道, “韩少卿,您差人送神农大夫去大理寺看一下阮驸马的尸体,看看他的心器中是否也有这种蛊虫,我先去向侯爷禀报此事,有消息立刻去醉春楼通知我们。” 韩见山才缓过神来,点点头,“好,就依你说的办。” 神农都收拾好箱笼冲她点点头,示意她没问题,然后跟着韩见山离开了。 文徽行刚一出厢房,秦敏秦尚书那一张大黑脸就迎了上来, “邢侍卫,本官听说了,那个刘公子不是被我儿掐死的,那我儿是不是可以…” 文徽行对这个一心想徇私舞弊的尚书很没好感,但她如今不过一个侯府侍卫,也不得不赔笑道, “秦大人,虽然死者的死因不是窒息而死,但令郎仍是嫌犯之一,还大理寺需留令郎问几句话,请您体谅。” 秦尚书动了动嘴唇还想说点什么,但文徽行已经抢在他前边说道, “卑职还需立即向侯爷复命,就先告辞了。”说罢甩开他,大步流星往外走。 翠红院外依旧围满了人,正指着里边儿议论纷纷,文徽行注意到一个身姿丰腴的妇人,正柳眉倒立破口大骂, “徐进财,你个没良心的,留我们妻儿在家受罪,你在这儿风流快活。” 一旁几个妇人拉着劝她,文徽行还赶着去向晋远侯禀报此事,也就只看了一眼,看那妇人穿着华贵想是商贾之妻,大约是那个徐进财正被官兵关在妓院里,他老婆赌气来闹吧。 这么想着,文徽行已经走到了醉仙居里,二楼雅间里,轩辕临仍旧坐在临窗的位置上,几个府兵站在他身旁。 酒桌上摆的几盘茶点都未曾动过,只有一盏茶喝了一半,正摆在轩辕临的手边。 文徽行规规矩矩地行了礼,“侯爷。” 轩辕临只用眼角余光看了她一眼,“秦敏为难你了吗?” 文徽行站在轩辕临身旁道,“秦尚书起初一直阻挠大理寺办案,但属下拿出令信后他便不再阻挠了。” 轩辕临略一点头,“查到什么没有?” 文徽行对轩辕临讲述了她们发现三尸蛊虫的事情,又道,“属下推测本案的凶手,极有可能与杀害阮驸马的是同一人。只是不知这二人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 轩辕临看着窗外缓缓说道,“这个刘清丰,是户部刘侍郎的老来子,平日里甚为娇纵跋扈,二十又一的年岁仍不务正业,流连花丛。” 他顿了顿,看向文徽行, “不过他倒是也曾中过举子,只不过在来年春闱中,醉酒误事耽误了考试,所以被取消考试资格,他也因此沦为京中笑柄,不少人笑他是酒状元,连带着他爹也看他不顺眼,至今始终萎靡不振。” 文徽行心中想了想,纨绔子弟能中举也就是因为比旁人的老师好些,真不值一提。 转而她又想到,阮驸马是春围高中的探花郎,自然与这个纨绔刘公子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春围?她脑中似有灵光一闪,问道,“侯爷,您还记得他二人都是哪一年参加的春闱吗?” 轩辕临飞快地答到,“他二人是同一年春闱,天德二十三年。” 文徽行在大脑中飞速划过,同年春闱的两人,一个高中成为名冠天下的才子探花郎,娶了最尊贵的公主,而另一个却被剥夺资格,沦为京城笑柄,流连花丛。 这二人会有什么联系呢,那年春闱到底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 她想着,说道,“侯爷,属下想查看一下有关天德二十三年春闱的全部卷宗。” 轩辕临看了她一眼,从袖中取出一枚金镶玉的令牌,对这身后的府兵说道,“桐枫,拿着我的令信,现在就去户部,把天德二十三年春闱相关人士的全部档案提来。” “是,属下这就去,”被叫做桐枫的侍卫,接了令牌应声而去。 汇报完工作,文徽行有点无所事事,于是道,“属下再去看看大理寺的审讯结果,侯爷若是乏了,不如早些回府休息,这儿交给属下就行了。” 正说着,却有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了。 文徽行的肚子发出一声清脆的“咕”,在安静的雅间里显得尤为突兀。 第14章 雪色海棠 两个侯府亲兵面面相觑,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晋远侯轩辕临也微一挑眉,就连文徽行自己都震惊了,她的肚子怎么会叫得这么响? 为了掩饰尴尬,她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呵呵,让侯爷见笑了,属下确实有点饿了。” 轩辕临看了看她,“你不必去了,审讯的事情就让大理寺去做吧,到时我让韩见山将卷宗拿来给你看。” 他指一指对面的位置示意她坐下,文徽行有点忐忑地坐到他对面,“多谢侯爷体恤。” 她又盯着桌上的几盘点心,满怀期待的望着面前这个神情淡漠的男人,轩辕临似乎是看出了她的意图, “本侯不喜甜食,丢了怪可惜的,你吃了罢。” “遵命!”文徽行笑得眼睛弯弯的,取了筷子夹了一块盘子里粉嫩嫩的桃花酥,却忽然想起来什么,问道, “侯爷听说过魏厨娘吗?” 轩辕临冷冷地回道,“没听说过。” “魏厨娘是醉仙居最厉害的点心师傅,樱桃酥酪做的特别好,那真是人间难得几回尝。” 轩辕临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魏厨娘本侯不曾听说,不过喜欢吃樱桃酥酪的人,本侯到是认识一个。” “是谁啊?”文徽行一边小口咬着那块桃花酥,一边问道。 轩辕临瞥了她一眼,“高贵妃身边的大太监,彭存英。据说天每日必吃甜食,其中最喜欢吃的便是樱桃酥酪。” 文徽行咽下口中的那枚桃花酥,觉得没有那日吃的那樱桃酥酪好吃,心里想着,不知魏厨娘病好了没。 咽下点心,她说,“那若是这位彭公公尝过魏厨娘的手艺,想必要餐餐吃了。”说罢,她转念又一想宫外的厨娘手艺再好可能也不及御膳房吧。 轩辕临并没回应她,只是目光渺远的飘向远方。大魏京都的夜,极其幽微阑珊,灯火星星点点,醉春楼外人声嘈杂,恍若隔世。 雅间门外守着的府兵禀报道,“侯爷,大理寺韩少卿求见。” 轩辕临轻轻道,“让他进来吧。” 文徽行擦擦嘴,又觉得她与侯爷一同坐着听韩少卿汇报情况有点不妥,便站起身来,临窗而立。 韩见山走进雅间,一张方脸上惊惧未定,“见过侯爷,本官与神农大夫,呃,就是这位邢侍卫的朋友…”他边说边看向文徽行。 文徽行还没有跟轩辕临提过,她把神农都喊来帮忙的事,听他这么一说,顿时觉得心虚,用余光悄悄打量一旁的轩辕临,见他并未有什么反应,也便不吭声,听着韩少卿接着说。 “我们一同去大理寺查看驸马的尸体时发现,阮驸马的心脏都被蛊虫给啃食了,胸腔中都快空了,颇为瘆人啊,神农大夫在阮驸马的胸腔里找出了一条三尸蛊虫,只是体型好像大了些。” 说起这个诡异场面,韩见山饶有些后怕,他从袖中取出两支琉璃瓶递到轩辕临面前。 一支瓶中装着之前文徽行见到的那条小虫,而另一支瓶中则盛着一条模样相似的小虫,同样是金色带褐色条纹,只是尺寸要比另一只足足大了一圈,看起来肉滚滚的。 轩辕临并未接过瓶子,只略略看了瓶子一眼,然后对着韩见山说,“你去打听打听最近是否有苗疆人或者天竺商人进出京,查一查他们所带货物的名单。” 韩见山应道,“是,本官这就派人去查。” 轩辕临又说道,“还有,本案及驸马一案的相关卷宗立即送到侯府。”说罢示意韩见山先退下。 韩见山走后,轩辕临瞥了一眼靠在窗边的文徽行,眉眼之中似乎带了些嘲讽地意味,“你在神鹰阁办事也要带着师兄吗?” 文徽行听出了他话中的嘲讽,面上也有些挂不住,于是辩解道,“天下神鹰是一家嘛,江湖中人,有朋友撑腰也算是一种能力啊。” 她心中暗暗道,这还不是因为三法司的仵作水平都不行吗?还不让她搬救兵啊。 “强词夺理。”轩辕临说着站起身来,向着门外走去。 “侯爷,现在就回去了嘛,那这些...”轩辕临头也不回的走了,留下文徽行站在原地,但看着桌上剩余的糕点又觉得可惜,思索间,她还是决定把糕点一起带走。 她叫店小二拿来油纸,将桌上的桃花酥和豌豆黄包起来,又问道,“哎,今日的点心不是魏厨娘做的吧。” 店小二道,“哎呦,官爷真厉害,这都尝出来了。不瞒您说啊,魏娘病着,还没回来呢,一样的食材别人做的味道就是差了点。” 文徽行若有所思,“这样啊。”上次见面她觉得魏厨娘不是一般人,心里想着,过两日案子破了,去拜访拜访魏厨娘。 马车里,轩辕临问道,“你师兄回去了?” 文徽行道,“是,他检查完尸体就回去了。” 轩辕临撑着头,靠在马车的靠垫上,看着坐在马车小凳上的文徽行,“这次他发现三尸毒蛊算是立了功,我自会让大理寺给他赏金。” 文徽行万万没想到,轩辕临会主动提出赏赐神农都连忙谢道,“属下替师兄谢过侯爷。” 轩辕临只嗯了一声,又瞥了一眼文徽行手中油纸包的糕点。 文徽行有点不好意思,“属下经常饿,想着把糕点带回去,饿的时候打个短儿。” 轩辕临皱了皱眉,“江湖中人的饭量都这么大么?” 文徽行嘴角抽了一下,这个人就不能好好说话吗,有点不满地反驳道,“属下还不到十五岁,还在长身体呢。” 文徽行跟着轩辕临回到府中时,已经时至寅时,天空中泛着些鸭蛋白,草木间也萦绕着蒙蒙雾气。 侍卫桐枫已经将天德二十三年春闱考生的相关卷宗都带回了府里,文徽行也没有了困意,索性就捧着卷宗一页一页看起来,卷宗陈旧,墨迹也不算清晰,而她的小厢房灯火并不明亮。轩辕临于是也垂怜她,允许她在自己书房一隅查看卷宗。 轩辕临依旧坐在临窗的位置处理事务,而文徽行则坐在一旁的小凳上看着卷宗。 韩少卿也将刘清丰案和驸马案的相关卷宗送来了,在文徽行身边堆了高高一座小山。 轩辕临处理着侯府,威虎军及六部九卿的那些繁琐事务,偶尔抬眼看见少女坐在小凳上,趴在卷宗间,翻翻找找,又在另一张白宣上写写画画,略有些稚嫩的眉眼间满是认真。 夏末的黎明,似乎万物都染了露水,不知不觉间几缕幽微的晨曦,轻柔地拂去了夜晚的寒凉与雾气,只在叶片上留下晶莹的几点露珠。 文徽行将卷宗整理好放在一旁,只看着手中的白宣,轩辕临抬眼看她,“看完了?” 文徽行扬起脸,嘴角勾着淡淡的笑意,“看完了,属下根据这些卷宗,还有这一天的调查,找到了几个让我有些在意的疑点。” “哦?”轩辕临神情虽然仍是淡漠,但语气中也带上些好奇。 “说来听听。”他示意她过去。 文徽行拎起那张白宣,站到轩辕临身边,“第一个疑点,八月二十驸马案中,驸马与公主夫妻和睦为什么会去翠红院?” “京中传言乾元公主被梦境所扰,而据驸马小厮的证言,驸马曾于八月十七,前往建国寺,向怀静法师求取破解公主噩梦之法,而从建国寺出来之后驸马就一直神情木讷,心神不宁,那日建国寺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在建国寺三个字上画了一个方框,“第二个疑点,属下曾与翠红院妓女翠梅有过交谈,她说自己曾经看见,驸马在翠红院听曲儿时多次用手抓挠脖颈处,所以驸马在那时是否就已经中蛊?” 她写下蛊字,接着说道,“第三个疑点,八月二十一晚刘清丰案,嫌犯秦章的口述中说,他与刘清丰争执的原因是他在听曲儿时闻到刘清丰身上有臭气,于是出言嘲讽挑衅,两人扭打起来,扭打过程中他扼住刘清丰的脖子,问他是否服气,却见他表情扭曲有些吓人,变立刻松了手,但刘清丰当时已经咽气了。” 文徽行停顿了一下,“对于他的证词先存疑,若他证词为真,刘清丰为何身上会有臭气?” 接着她说,“最后一个疑点,来自于天德二十三年的春闱考生名单,有一个人叫梅千俞,此人是蜀中举子,他只参加了第一场考试,之后不明原因旷考了,而巧的是,与此同时刘清丰也因醉酒而被取消了考试资格。” “于是属下查看了他三人的应试答卷,阮成玉的文章倒没什么可疑之处,始终委婉谨慎,但梅千俞与刘清丰的文章,问题就很大了。” 轩辕临目光一审,绕有些挑衅意味的说,“你还懂文风。” 文徽行丝毫不理会他的嘲讽,继续说,“梅千俞文风飘逸犀利,颇有王谢之风,可刘清丰文风却变化很大,他中举文章虽有诗才却略失谋略,可春闱文章却极具批判,一改之前的花团锦簇,与梅千俞倒是如出一辙。” 轩辕临一只手撑着脸,抬头看她,“所以呢。” 文徽行一字一顿地说,“所以属下怀疑,这个梅千俞很有可能是刘清丰雇佣的答手。” 轩辕临微一皱眉,“答手?” 文徽行道,“正是,这个梅千俞或许因为什么原因不能再帮助刘清丰作弊了,而刘清丰胸无点墨自然也无法继续考试。” 轩辕临沉吟了良久,“你先回去休息吧,本侯自会命人去户部调查此人。” 正说着,杜桥叩门而进,“禀告侯爷,大理寺韩少卿遣人送来消息。” “什么消息?” “近半月,京城只有徐记胭脂铺购进了一批天竺货物,十二株天竺金苗雪海棠。” 第15章 胭脂铺子 文徽行惊愕道,“雪海棠!” 杜桥有点诧异地看向她,“正是,大理寺已将徐记胭脂铺的老板徐进财收押,如今正在审问。” 文徽行与轩辕临相视一眼,都看见对方眼中的复杂情绪,雪海棠,三尸蛊虫的药引子,出现了。 曦光袅袅,木槿轻动,昼夜交替间,明亮的日光已经普照在了大魏京城的十二街坊,三十六巷之上,照进了千家万户之中,三日期限的第二日,开始了。 轩辕临叫文徽行先补一觉,再出去查案子,可文徽行哪里还有睡意,她躺在端则轩的小厢房中翻来覆去的思考着那几个问题,驸马在建国寺中到底遭遇了什么?曾与两名死者同窗的梅千俞,与本案是否有关?徐记胭脂铺的那十二株雪海棠... 一切的一切似乎被一根看不见的线串联在一起,三日期限眼看着过半,可文徽行却丝毫理不清头绪。她等不了了,决定先从徐记胭脂铺入手调查。 想到这里,她立即从床上跳起,沐浴更衣后,然后急忙地跑去找轩辕临。 清晨的侯府,依旧是有条不紊的忙碌气息,文徽行拉住一个小婢女,向她打听侯爷现在在哪里。 淳鱼榭,建在荷塘边上,朱檐绿瓦,黄木栏杆,清风徐来,卷着夏末秋初的凉气,格外清爽。远远地,文徽行便看到,一身月白的轩辕临正持着一把宝剑,迎风而舞。 长剑如芒,亦有长虹贯日之势,步伐飒沓,剑气浑脱。树影婆娑间,那一袭月白身影,行动处身轻如燕,剑走时疾步如风。武艺精湛自然卓尔不群,一张脸更是俊朗非凡,亦如谪仙,更是令人难以望其项背。 文徽行此刻突然意识到了一点,面前的这个男人是大魏的脊梁,文可安邦,身兼数职且处事滴水不漏,武能定国,征伐沙场战无不胜。同样也是一整晚没有睡,却丝毫不见疲惫。更加重要的是他如今不过二十又三,年轻有为。天下真有这样没有缺陷的人吗,她如今不过江湖蝼蚁,漂泊如浮萍,能与这样一个人相处也算是她文徽行的荣幸了。 正想着,一道剑光已经指向她的鼻尖。轩辕临仿佛没有看见文徽行一般,只当她是一棵草,一缕风,淡定地将长剑放下,递给一旁的侍卫。 文徽行被他这一比划,吓了一跳,怔愣在原地,脸色发白。 轩辕临接过一旁侍卫递来的素帕拭了拭汗,漫不经心地说道,“你不睡了?” 文徽行仍有点惊魂未定,真怕刚才侯爷一时兴起把给她杀了,她干咳一声,才说道, “三日限期迫在眉睫,属下睡不着。” 轩辕临将帕子又递给那个侍卫,这才低头看向她,文徽行今日没穿那身青绿色官服,只穿着银红色衣衫,纤细瘦弱,面色略有些发白,眼圈微微发红,看着有些柔弱。 他眼中带着些讥俏,“听你这声属下叫得挺顺口啊,本侯还以为你已经成竹在胸了。” 他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三日一到,别怪本侯不会手下留情。” 文徽行被轩辕临没好气的说了一顿,从侯府出来时,心里暗暗想着以后离这个活阎王可得远点。 她拿着从杜桥那要的少的可怜的经费,在巷子口雇了一辆破旧的马车,直奔神农医馆。神农医馆亦如往日般热闹非凡,神农都昨夜忙活了半宿,却丝毫不见疲惫,与病患们聊得热火朝天。 “张大妈,您的药。可别再吃五花肉了,您这脾胃啊,不能碰荤腥。” “王二伯,您是不是又去喝酒了,我都说了您最近不能喝酒。” “周姑娘,你没病就别来排队,不要耽误后边的人看病。” 周姑娘一张圆脸,白里透红,很是可爱,“神农大夫,奴家最近心窝疼。” 神农都十分严肃地看着周家姑娘,“周家姑娘,你的这个病,我可治不了,你还是快回家找你父母,说一门亲事去吧。” 周家姑娘羞红了脸,跑开了。 “下一个,什么症状啊?” 文徽行抱着胳膊,笑着看他,“你还真不解风情,把人家姑娘都说跑了。” 神农都一抬眼,见是文徽行,兴奋地站起身,“阿行,你来了。”他转而对着后边排队的人说,“今日我有些事,明日再出诊,病情严重的找钱大夫。” 说罢,丢下一群病人,拉着文徽行走进了一旁的内室,“怎么了,阿行,案情有进展了吗?嗷,对了,今早我上了一趟苍云山,师父已经知晓此事了。” 文徽行连忙问道,“师父怎么说。” “师父就只说,三尸蛊早已失传了,最后一位会此技艺的蛊婆是苗疆公主,但也已经去世十五年了,并没有听说她有什么传人,此事确实很蹊跷,阁中也会彻查的。” 文徽行点点头,又问,“我如今身在侯府,师父可说什么?” 神农都有点为难的笑一笑,“师父说,少了一张嘴,他手头宽裕了不少,让你最好没事别回去蹭饭。” 文徽行满脸苦笑,师父这张嘴就没说过好听的话。她在阁中辛辛苦苦赚了银子,哪次没孝敬他,这老狐狸什么时候缺过银子。 神农都见她有点不开心,“连忙说,师父就那样,他也是怕你担心他。” “哎呀,我知道了,你先陪我去个地方。” 东锣鼓巷口,大柳树之下,徐记胭脂铺。 神农都与文徽行坐在不远处的面摊里,如今时候尚早,面摊里没什么人。 神农都喝了口碗里的面汤,跟文徽行说,“这家胭脂铺子生意还挺兴隆的,我听家中姐妹说起过,说他家胭脂香粉的种类很全。” 文徽行正饿着,一转眼间已经吃了一碗面,正叫老板再加个油饼。 老板是个热情的中年人,很爱与人攀谈,听到他俩正在说徐记胭脂铺的事情,就插话道,“徐老板啊我认识,听说他涉嫌杀害驸马,现在被大理寺抓起来了。” 文徽行与神农都对视一眼,佯装不知此事,“啊?竟然有这样的事?” 老板一摆手,“您还不知道哪,唉,我其实也不相信他那样的敢杀人,平日里有点儿贪财,但胆子小的跟针鼻儿一样,他娘子一瞪眼,他吓得跟什么似的,就上次他被他娘子一脚踢出铺子,还笑呵呵地往上凑呢。昨儿听说他被抓了,我还以为是他家香粉出了事儿呢。” 文徽行眼珠一转,“唉?他家香粉怎么了吗?” 中年汉子说道,“嘶,就前些日子,我听见他跟别人炫耀,说最近大赚了一笔,公主府到他这儿来买香粉了,大家都不信,公主要什么香粉没有,看得上他这东西。” “结果,他真从铺子里捧出个金元宝,上边还真刻着乾元字样。也不知道他这厮,怎么就如此好运,卖点破香粉挣得比我们的一年卖面条赚得都多,但是福祸真就分不开,您看这不就招来祸事儿了吗。” 老板娘端着油饼走过来,听见他们的谈话,立刻插嘴道, “你知道什么?那个徐进财可不憨,这还不是因为他不老实,来报应了,我可是听说,昨天他可是在翠红院被抓的,说是去给那个什么花魁娘子送胭脂去了,他家那娘子气哭了好几回,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文徽行顿时想起那日翠红院外大骂“徐进财,你个没良心的”那丰满妇人,确实是个母老虎。 面摊老板和老板娘为着徐进财人品争执不下,文徽行则与神农都一起付了钱离开了,向着徐记胭脂铺走去。 徐记胭脂铺店面不小,如今老板出了事儿,生意也不让做了,几个大理寺的衙役守在外边。 文徽行向他们出示了侯府令牌,那几人也就放他俩进去了。 徐记胭脂铺子店面不小,一面柜台上摆满了各色胭脂,盛胭脂的小瓷盒也是做工精良,很是精致。 另一面则放置着各式香粉,香粉盒前摆着小木牌,小木牌上刻着香粉的味道,桂花、桃花各色香花不等。 文徽行这些香粉上停住了目光,她用一旁的簪子取了一点在指尖上拈开,文府落魄时她不过十一岁还未到涂脂抹粉的年纪,但是母亲和嫂嫂摆弄脂粉时,她也会去凑热闹。 自前朝宫女段巧笑以“紫粉”敷面后,如今盛行的妆粉都是用米粉、白铅粉加入葵花籽汁液制成的“紫粉”,色泽光鲜,粉质轻浮,而眼前这些妆粉却是纯白色还略有些厚重,有些奇怪。 铺子里没什么人,只剩他娘子和尚在襁褓的孩儿在家,那妇人早不似昨日那般气焰跋扈,一双眼哭得肿成两个桃儿,搂着怀中的婴孩,正警惕地看着他俩。 文徽行笑道,“是徐娘子吧,你不必紧张,我们不是官差。” 那妇人搂紧了怀中那个婴儿,“你们是谁,要干什么?” 神农都赶紧笑道,“娘子别怕,我二人其实是徐老板的朋友,听闻他出了事,十分着急。我正巧在三法司有几个熟人,就去打听了一番,听口气好像因为进的一批花出了事,就想来问一问,兴许能帮上徐老板。” 妇人见神农都笑容可掬,又见文徽行也是清秀和善,便也放下了警惕,只叹了口气,将婴儿放进一旁的摇篮里。又拿来两个小凳, “您二位先将就坐吧,店里也没什么可招待的。” 文徽行便也坐下,“徐娘子不必客气,你能不能跟我们说说,徐老板最近可有什么异常,那十二株海棠又是什么时候进的。” 妇人叹道,“奴家不识字,铺子里的生意一般都是他操持,生意上的事我也不过问,但是买这花儿的事儿我倒是知道,他当时高兴的很,没想到…”她咬着帕子,又要流泪。 文徽行问道,“那你可否细细说说事情的经过。” 第16章 大建国寺 妇人抽泣着,“我们平日都住在店里,我记得那天都很晚了,马上就要关店了,我正在里屋哄孩子,这时候有人来敲门,我相公就去开门了。” 她回忆着,“我有点儿好奇,这么晚了谁会来,就顺着门缝瞧了一眼,听不见声音,只能看见是个戴着幂篱的人。我相公把他送走后,特别兴奋的与我说,我们又来好运气了。” “又来好运气?”文徽行正在随身带的白宣纸上用一块炭笔(1)记录着,抬头问道。 妇人点点头,“正是,前段儿时间公主府来我们家买了不少胭脂香粉,确实发了一笔财。这次也是,那人给了我相公五百钱,托他再去天竺进货时,带十二株雪海棠回来,就放在我们家店里卖,收益五五分。” 神农都惊讶道,“还有这种亏本买卖?” 妇人道,“是啊,当时我俩也不明所以,只是觉得天上掉了馅饼,哪成想掉的是个陷阱啊。” 文徽行皱了皱眉,心下觉得此事有蹊跷,便问那个妇人,“你还记得那个人是什么时候来的吗?” 妇人摇摇头,“哎,我记不清了,大约是中秋以前吧。” 文徽行又道,“那你家有没有记账的簿子,或者字据什么的。” 妇人转身从柜台里拿出个簿子,“全都在这儿了,大理寺的人今日也来看过了,说是没什么有用的,就又丢回来了,只把那些海棠带走了。” 文徽行拿过簿子翻看起来,神农都则继续问道,“那你知道你相公昨日为何要去翠红院?” 妇人摇摇头,直要落泪,“平日里我是凶了些,但寻常夫妻不都是这样吗,我们感情很好的,他往日不会去这种地方的,昨日傍晚他急匆匆跑出去,我也没来得及问。” 她几乎泣不成声,“结果等到夜里他也没回来,我把孩子送到隔壁家,就出门寻人了,正好听到路上有人说,翠红院出了事,就跑去一看,他居然在里边儿,一时气昏了头,冲过去就骂他,结果再往里看时,就看见他被穿官服的揍得满地打滚...”她说着泣不成声,拿起帕子拭泪,神农都赶紧安慰。 文徽行在一旁听着也叹了口气,她看着手中的簿子。 纸张有些泛黄,按月份装订成一摞,她翻看着,顿时明白了为什么大理寺的人觉得没有用了。 原来这个徐老板也不会写几个字,不过日期和账目倒是都会写,但也是歪歪扭扭的,像是鬼画符一般,与封皮上写日期的字体大相径庭。 她翻到八月二十一,也就是昨日,只见最后一条账目写着,五十文,然后在后边画了一朵小花。 上边又列出,二十文,后边是用朱墨点的一个红点,二十五文,后边是一个黑点。四十文,后边两个红点。 文徽行有些疑惑,这些符号都是什么意思呢? 神农都也凑过来看,“哎,这些都是什么意思啊。” 那个妇人又叹气,“平日里,他比我多认得几个字,那些账本儿都是他自己收拾,我也不知道他写的那些都是什么。” 账本?文徽行猛然清醒,对啊,这个是账本。她嘴角微微勾起,又向前翻了翻,看了半晌,然后合上递给了妇人。 “徐娘子,你先收好这些,一旦有徐老板的消息,我们会第一时间告诉你的。” 那个妇人含着泪,就要往地上跪,“两位贵人一定要帮帮我们,娃儿才这么大,我相公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娘俩可怎么办啊。” 文徽行连忙把她扶起来,“放心吧,我们一定会查清楚真相,还徐老板清白的。” 文徽行与神农都从徐记胭脂铺中出来时已经时至中午,文徽行还从店里拿了盒香粉。 神农都长叹一口气,“这徐老板怎么不会写字呢?他要是在账本上记上那个神秘人的姓名,这事儿不久迎刃而解了吗?看来只能等大理寺的审问结果了。” 文徽行却嘴角微微一笑,“不,其实他已经写得很清楚了。” “什么?你已经看明白他画的那些符号了?” 文徽行点点头,“嗯,我已经知道了。徐娘子不是已经说了吗,这是账本啊,那账目旁边写的不应该就是所买之物的名字了吗?” “对啊,可是他什么都没写啊。” “那是因为他不太会写字,柜台上的小木签还有账目封皮应该都是他找别人写的。二十文后边是用朱墨点的一个红点,四十文后边是两个红点,如果说这个红点代表的是一种货物呢?” 神农都恍然大悟,“那就是一个红点代表一个二十文的货物,不过是什么呢?” “胭脂水粉铺,除了胭脂就是水粉嘛,盛着胭脂水粉的碟子和盒子都是一样的,所以价格应该都是相同的,红点应该是代表胭脂,黑点应该是代表水粉。” 神农都顿时明白过来,“嗷,也就是说,那多小花代表的是,雪海棠?” 文徽行笑着点点头,“对,上边记载着,八月三日,五百钱,十二朵花,八月二十日,一朵花,二十一日,一朵花。” “如果我的推测没错的话,阮驸马和刘清丰死之前,都来过这家铺子,买过雪海棠。” 神农都不敢置信,“可是事发之后,他们身上也没发现有雪海棠啊。” 文徽行思索着,“嗯,问题就在这儿,他们买的雪海棠去哪儿了呢?” 她在心中思索着,徐老板是凶手的可能性实在不大,夫妻和睦,财运亨通,况且孩子还那么小,这样的人没理由行凶啊,那个过来订花的神秘人又是谁呢? 他们沿着东锣鼓巷边说边往前走,神农都指着文徽行手中的那盒香粉, “阿行,你不是向来不喜欢这些的吗?怎么还拿了盒香粉。” 文徽行正在心中思索着,不知道大理寺那边有没有什么进展呢,听到神农都这么说,这才想起自己手中还拿着那一盒香粉, “哎呀,差点忘了,我看他家的香粉有些特别,而且公主府居然也从他家买过香粉,也不知道与案件有没有关系?正好你拿回去看看这香粉是什么做的。” 神农都接过香粉盒子,凑到鼻子边上嗅了嗅,只嗅到淡淡一股玫瑰花的香味儿,他将香粉盒子揣进怀里,“嗯,那好吧,我带回去研究研究。” 两人路过一个香烛铺,几个老妇人正从铺子里出来,边走边说着,一个老妇说道, “听我的准没错,过些日子就是重阳了,那时候香烛肯定贵,就得趁着现在便宜提前买好了。” 另一个也说道,“是啊,我这次还特意多买了些,前几日我去建国寺拜真人时,真人跟我说来年若想求个一儿半女,今年重阳得讨个吉祥,我得多点些香烛,拜一拜观音菩萨,求求他保佑我那个不争气的,赶紧给我添个孙子。” 几个老妇哈哈大笑,“那你可得多点几根,万一香烛点少了,菩萨再给你个孙女。” 听到他们谈话,神农都也想起来什么似的,“哎,不知道建国寺那个怀静法师是不是真的那么灵验,京城里都叫他真人呢。据说去年滁州闹蝗灾时,他在佛前诵经祈福,希望佛祖庇佑天下万民远离天下疾苦,居然数日滴水不进,纹丝不动,蝗灾消退之时,怀静法师也昏倒在了佛前,寺中和尚发现他时,他手中竟多了一枚金光闪闪的铜镜。” “据说啊,那枚铜镜就是太乙真人的照世镜,能看透人心险恶,看清前世今生啊,大家都说怀静法师就是真人转世呢,京城中心中有悔悟之人和有欲求之人都去拜访,就连陛下都去求过签儿,据说真的很灵验呢。” 文徽行对这些向来不屑,“你还信这种,要是拜佛有用的话,那农户还种什么田地,国家还要什么兵马,人人都在家求佛祖保佑恩赐,不就好了。要是真那么神,我现在去问问他,杀害驸马和刘清丰的凶手是谁,不就完了。” 神农都还有些不甘心,“也不是信,但诚心礼佛数年的人,自然眼光清明些,看人透彻些。” 说到这里,文徽行突然想起,驸马阮成玉也曾经为了破解公主的噩梦,也去过建国寺,拜访就是这位怀静法师,而且在此之后,他就变得神色怪异,心事重重,建国寺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她突然拽过神农都的衣袖,把他调了个方向,神农都诧异道,“干什么啊?不去吃午膳吗?” 文徽行面色严肃道,“现在就去大建国寺。” “你不是不相信这些的吗?” “去查案啊。” 大魏有两个建国寺,一个在京城,一个在扬州。大魏建朝之处,初代主持仇志法师呕心呕心沥血七十载,撰写了十二部经书,其中九部《心经》储存在京城建国寺,而余下三部《地经》则由他的师弟缘善法师带去了扬州,建立了小建国寺,以便在江南传播天地之道,造福农户。 如今两位法师均已驾鹤西去,但大小两个建国寺仍然是,寻求佛家真理的善男信女虔诚的拜祭之处。 第17章 怀静法师 文徽行压根儿没心情吃什么午膳,她在街边买了两个竹叶包着的米粑(用籼米蒸制而成米糕,里边包着肉馅和蔬菜),给了神农都一个,然后把自己的那个几口塞进嘴里,又赶去车马行里租了两匹快马,就直奔建国寺而去了。 出了青龙门,就是盘龙山,建国寺就在盘龙山的半山腰。他们俩往山上走了没多远,就听见了人声嘈杂,不绝如缕。 “啊?今天又不是十五,也不是初十,这寺庙怎么还这么多人?” 文徽行望着眼前的场景都傻眼了,分明还没进寺门儿呢,但是那九九八十一级青石台阶上,每一级就都站满了人,更何况寺里边还不一定排了多少人呢。 礼佛之人当真是虔诚,离着老远儿就开始双手合十的祷告,更有甚者正三拜九叩的行着大礼。 神农都看着人山人海也有点发懵,“这么多人,咱们得排到什么时候啊?” 文徽行有点着急,她现在恨不得冲进寺庙把那个怀静法师揪出来问问,那天跟阮驸马到底说了什么。 她摸了摸袖中那块侯府令信,那是今天早上她好不容易从轩辕临那里要来的。想了想她还是任由那块令牌在袖袋中放着,并没有拿出来。 她心里想,若是以官差的身份进入寺中,很难套出些有用的东西,如今还是不要打草惊蛇了,先去探探口风再做打算。 不过,幸好神农都人缘着实不错,他俩顺着长长的队伍走了一圈,没想到居然还遇上了神农都的一个熟人。 那是一个穿着素色布衫的中年汉子,看见神农都十分热情,凑上前去,“神农大夫,您也来拜见真人啊。” 神农都道,“哎?王大哥你也在这儿啊,我是想今日来拜见拜见,只是没想到这儿的人竟然这么多。” 中年汉子很是憨厚,“哎呀,神农大夫,看你平日里也不像礼佛的样子,想必是不知道这建国寺里的规矩吧。建国寺的怀静大真人每七日方才问世一次,所以人格外多。好多人夜里就在这等着了,我今日也是一开城门就过来了。” 文徽行睁大眼问道,“您确定是每七日才问世一次吗?”她皱了皱眉,如果是七日,那阮驸马来的那日并不是怀静的问世之日啊。 汉子有点诧异,看着文徽行道,“正是啊,平日里怀静法师都是闭关修行,不见人的。” 神农都叹了口气,“这样啊,看来我今日是与法师无缘了。” 汉子倒是热情,拽着神农都的袖子就要把号签塞到神农都手里。 “王大哥,你这是干什么?” “哎呀,您救过我家阿福,就是我们全家的恩人。不就是个号签儿吗,你今天就先用着,大不了我过些天再来呗,今日你说什么都要收下。” 汉子死活把号签塞给神农都,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两人站到队里,文徽行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神农都,“真有你的啊?人家起大早排的号签都能让给你。” 神农都拍拍胸脯,“那你看看,你师兄我啊,医者仁心,多行善事,自然处处都是朋友。” 他一指那个走远的汉子,“喏,就刚才那位大哥,他家有个小孩儿叫阿福,前年得了急症奄奄一息的,别家医馆怕治不好都不肯收,送到我这儿来,我看着实在是不忍心,就留下来了,医了半月才医好,如今活蹦乱跳的可好了。” 文徽行转头看了看她这位师兄,自入阁以来,她与神农都一直最为要好。 起初她还嫌弃这个师兄不如别的师兄武艺高强,可以纵横江湖,惩恶扬善,只知道摆弄些花花草草,在医馆里唠唠家常。师父也常说他,“颇有匠心,但无野心。” 但在她前往苏州查案,一筹莫展之时,是她这个师兄连夜赶去,帮她检查尸首,分析案情。她被江湖小贼报复而身受重伤之时,是她这个师兄与陆长风守了她两夜,她才捡回一条命。所有师兄中就属他最为仗义,也对她最好。 如今她得罪了晋远侯,还把他也卷进了这场诡异的案件里,他还是这样尽力帮她,当真是医者仁心了,可她自己却什么都没为他做过。 文徽行低下头,只觉得眼底热热的,“神农师兄,谢谢你。” “哎呀,谢什么谢,身为医者,我最见不得老弱病残需要帮助了。再说了,也是因为我医术好啊,换别人也不一定能给医好。” “我是说,谢谢你帮我查案。” 神农都张了张嘴,有些诧异,然后伸手拍拍她的肩,“说什么呢,你是我师妹啊,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啊。再说了,不跟着你,我一单任务都接不到啊,阁里其他兄弟姐妹,都不带我,你也知道,我也就会写医术,破案追踪这方面我实在是不行。” 文徽行转过脸去,好不容易有那么点儿感动也一下子荡然无存了,她此时十分不想理这个煞风景的家伙。 好在那个大哥的号签十分靠前,是四十七号,他俩不过才排了两柱香的时间就排到了。 寺院后殿点着沙罗香,是安静而清静的佛门圣地。有小沙弥前来引路,“二位施主只有一签,只能进去一个。” 神农都看着文徽行,目光中有点不甘,“哎,看来我只能下次再见见这位真人了。算了,你进去吧。” 他转而有对着那小沙弥,“麻烦小师父带我去前边吧,我想给庙里添些香火钱吧。” 小沙弥光秃秃的头顶圆圆的,面容清秀蛮有慧根的样子,脸上却没什么笑意,他双手合十,“多谢施主,请随我来。” 然后抬手指向里边掩着的门,对着文徽行说,“怀静法师就在里边,这位施主过去便可。” 内阁中只有两扇高窗,光线并不好,地上铺着软草席子,上边放置了两个蒲团,房间四角放置着黄金佛像,一个穿着大红色烫金袈裟的和尚,正在蒲团上闭目而坐,一手捻着念珠,一手中敲击着木鱼,胸前挂着个金漆小铜镜。 怀静法师听到声音,于是停下手中的木鱼,抬眼望着她。礼佛之人慈悲为怀,自然面容和善,可这位怀静法师却生得一副异域模样,眼眶深凹,鹰鼻高挺,面容已经苍老了,眼神中却带着些锐利,文徽行心里正寻思着,这个法师想必是有些胡人血统,倒也算符合天竺高僧的样子。 他缓缓开口,嗓音极其低沉沧桑,“阿弥陀佛,施主今日前来,心中可是有什么惑事吗?”不知为何明明是佛门中人,听到他的声音,在这样一个略微昏暗的厢房中响起,文徽行却觉得后脊发怵,似乎是从地狱深处传来,令人不寒而栗。 文徽行笑着行礼,“在下素来听闻,怀静真人慈悲为怀,怜悯众生,于是今日前来讨教一二。” 怀静法师,半闭着眼,只留得一丝余光,他转动着手中的念珠,另一手置于胸前铜镜之上,缓缓道,“不知施主所求何事啊?” 文徽行虽不屑于这种高僧故弄玄虚的作态,但也笑道,“是这样的,在下有一好友前日身死,死状诡异,死因不明,在下为此心乱如麻,不知真人可有化解之法。” 怀静法师道,“生既是缘起,死既是缘灭,无论死于何故,都是源于因果轮回,无可避免,还请节哀。” 文徽行一字一顿道,“但他死于三尸蛊。” 怀静法师一直不动声色转动佛珠的手微一停顿,但又很快恢复正常,不过这个小动作也已然被文徽行收于眼底。 怀静法师道,“施主为何与老衲说这些,老衲乃佛门中人怎会知晓那种失传的毒蛊。” “哦?法师很了解三尸蛊吗,在下也是查阅典籍方才知晓原来三尸蛊已经失传已久,没想到法师终日礼佛竟然也知道得这么清楚。” 怀静法师沉静的面容上也染上了一丝细微的冷意,“施主在说什么,老衲不知。” 文徽行见他与自己打马虎眼,便也直截了当,“那法师可曾认得阮驸马,阮成玉。” 怀静法师,半闭着眼,只留得一丝余光,打量着文徽行,喉口发出一声低沉的笑, “凡夫取境,道人取心,心境双忘乃是真法。在老衲眼中,众生皆平等,杳无差别,自然不知施主口中所说之人。” “可法师怎么会不知呢?在下听说,您每七日问世一次,其他时间都是闭关修行不见人的,而驸马阮成玉却是在八月十七前来寺中拜见的。” 文徽行看着眼前的怀静法师,眸光警觉,语气笃定,“八月十七到今日八月二十二,尚未到七日期限,也就是说八月十七那日并不是您帮人指点迷津,答疑解惑的问世之日,您是单独见的阮驸马,怎么可能不认识他?” 怀静法师那张眼眶凹陷,鹰鼻高挺的脸,此时苍老的皮肤都耷拉下来,闭着嘴唇缄默不语,在幽暗的房间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第18章 砒霜水粉 怀静法师微眯着眼眸,“老衲的确是见过阮驸马,只不过因为他身份特殊,又不想被外人知晓此事,老衲这才隐瞒了下来。” 文徽行明亮的眸子直视着他,看着他那古怪的面容,“原来是这样啊,那不知您与阮驸马都说了些什么。想必您也知道,阮驸马不久前死了,而且是死于三尸蛊之下。” 怀静法师叹道,“我佛慈悲,众生皆苦,他也是终于得到了解脱。” 文徽行掏出侯府的令牌,厉声道,“阮驸马那并不是所谓的解脱,而是被人杀害的。世间善恶即便遵循因果,也总有真相可言。我奉命前来调查此事,法师还是把知道的都说一说吧。” 建国寺外,两人租的快马正系在一棵槐树上,树叶飘转而下,有几片正落在马背上,青黄相接。 神农都站在马边,看着一脸严肃的文徽行,“怎么样啊,那个怀静法师都说什么了?” 文徽行那一张脸上的黑气几乎要漫出来,闷闷不乐道, “太狡猾了,我只从他嘴里探出来,驸马曾经来过这儿,询问化解公主噩梦的办法,他给了驸马一个偏方,但不肯告诉我偏方是什么。唉,我并不是很擅长审问,不知道要是师父在这儿,会怎么处理。” “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人信这个老和尚的荒谬之言。” 她现在心里郁闷的很,这个怀静法师显然不是个善茬儿,明明就是打着普渡众生的幌子在这儿传播歪门邪道,真是个老妖精,妖言惑众。 神农都看她咬牙切齿的样子,也有些泄气,“向我们这些从医的自然是不信,可是很多愚昧的百姓没钱看病或是家里遇上麻烦,自然就是信的。不过现在要怎么办啊?眼看三日期限就要到了,晋远侯那边你要怎么交代啊。” 文徽行叹了口气,“车到山前必有路,走一步算一步吧。” 她叹口气,“你刚才从那个小沙弥那儿问到什么了吗?” 神农都有点儿不屑,“可别提了,我本以为佛门众人都应该清高脱俗,没想到那个小沙弥小小年纪就那么市侩,我给了不少银子他才肯开口。” “他说什么了?” 神农都皱着眉思索着说,“他倒是不认识什么驸马,不过他说有个人倒是常常来法师这儿,有时候一聊就是两个时辰,听怀静法师是叫那人,梅公子。” “梅公子?”梅公子,梅千俞,难道是他?文徽行急忙问道, “那他知不知道他们都聊了些什么?” 神农都摇摇头,“我也问了,但他说怀静法师与那个梅公子谈话的时候不许任何人接近,他听不到,而且那个梅公子一直都带着幂篱,遮得严严实实的,也看不见脸。” “不过有一次,他守在怀静法师禅房外时,不小心与刚从里边出来的那个梅公子撞了个满怀,一个黑色的小瓶从那梅公子的袖袋中掉了出来。” “黑色的小瓶?” “正是啊,平日我们都用瓷瓶或者琉璃瓶盛东西,哪听说过什么黑色的小瓶,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古怪的东西。” 文徽行沉思着,“嗯,你继续说。” 神农都接着说道,“那个小沙弥将瓶子拾起来递给那个梅公子,梅公子一把夺过去飞也似的走了,但是小沙弥还是看见了,那个梅公子竟然染着红指甲。” 文徽行诧异道,“红指甲,难道梅公子是个女子?” 她在心中快速理顺着,不对啊,若那人是梅千俞,就不该是个女子啊,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翠红院的妓女? 神农都两条眉毛拧到了一起,“是啊,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文徽行敲了敲脑袋,也是一头雾水,她伸手将两匹马的马缰从树上解下来,甩给神农都, “走,我们先去你的医馆,研究研究那盒香粉吧,我还是有些在意。” 京城长街,神农医馆的后身一间不大的小屋里,陈列着神农都的医术药书,桌上堆着些五颜六色的瓶瓶罐罐,一室混杂的药草味道。 文徽行跟着神农都走进地下室,一旁的展柜上摆满了各种动物的头骨,另一旁是神农都养的一些活物,老鼠、金鱼、小兔子,各种各样。 文徽行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神农都跟陆长风这一对师徒,还真是…臭气相投啊,多少年了俩人做实验的动物种类都不换一换。 神农都从一旁拉来一个巨大的牛头骨,推给文徽行,“来,坐吧。” 文徽行看看牛头,然后选择了拒绝,神农都也不强求她坐,毕竟文徽行多少还是对这些骨头尸体什么的有些抵触。 文徽行只站在一旁看着,神农都取出三支小瓷瓶,又从香粉盒里取了三勺香粉,分别放进瓷瓶内。 他在三支瓷瓶里添了水,将香粉化开,然后在一支瓶中插了一根银针,在第二支瓶里滴入了些淡黄色的液体,第三支瓶子则不做改变。 然后静静等了一会儿,神农都将银针取出,只见原本银白发光的银针微微有些发暗。 他又查看了另外两只瓶子的状况,然后转过头对文徽行道,“我用银针与硫黄测试了一下,这香粉中掺了些砒霜,但含量并不算多。” 文徽行锁住眉,“那如果长期使用这种香粉,会致命吗?” 神农都摇摇头,“这点砒霜还不足以致命。” “其实不少青楼女子为了保持容颜美丽,每日都会少量服用砒霜,以求皮肤白皙。香粉里加砒霜倒是也无伤大雅,只不过长时间使用也是不好的,可能会让人食欲不振,精神萎靡。” 文徽行沉吟片刻,“精神萎靡,嗯,那是不是也会影响人的睡眠,噩梦频频。” 神农都道,“应该是的,不过,女子嘛,为了美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用砒霜饰面已经算好的了,我听说还有女子会每日饮用鹿血,羊血,乃至童子血以保持脸色红润呢,当真是骇人听闻。” 文徽行没说话,只看着那盒香粉。 两人到车马行还了马,文徽行穷光蛋一个,兜里只有那少的可怜的经费,还是神农公子财大气粗,慷慨解囊付了马钱,然后又提出要请他这个可怜的师妹吃一顿饭。 醉仙居,神农都看着闷闷不乐的文徽行安慰道,“不是还有一天吗,说不定案情会有转机。再怎么样也要把饭吃好了呀?” “嗯。” 文徽行点了点头,又趁着店小二上菜的功夫,她取出随身带的白宣纸,和那块黑色碳石塑成的笔,在白宣纸上边记录边说, “嫌犯一,胭脂铺老板徐进财,他购进雪海棠,并且曾经将雪海棠卖给两个死者,最可疑的是第二名死者刘清丰身亡时,他也在现场。” 神农都道,“那这么看来,这个徐进财嫌疑很大。” 文徽行摇摇头,“我觉得他未必会是真凶,第一就是,他生意兴隆,有妻有子,没有理由杀人啊,甚至他可能都不认识阮驸马和刘清丰。当然我也想过,会不会是他的香粉中含有砒霜而导致公主梦魇,被驸马知晓此事,他索性杀人灭口?但后来我否决了这一点。” “为什么?” “因为账本。” “账本?” “没有人会把杀人工具堂而皇之记录在账本上吧。况且,雪海棠是驸马和刘清丰主动到他铺子里买的,除非他会摄魂术,不然怎么能做到呢?” 神农都点头赞同,“的确。” 文徽行接着说道,“嫌犯二,刑部尚书家的那个纨绔秦章,阮驸马出事前曾经在翠红院待过,而据翠梅说,秦章当时也在那里。” 神农都回忆了一下,“正是,上次翠梅说过,他常去翠红院。” “嗯,不过他嫌疑并不大,他要是真掌握了这么隐蔽的杀人手法,又何必与刘清丰大打出手,打草惊蛇、引火上身呢?” 神农都道,“话是这么说,但也有可能是为了掩人耳目,自导自演。” 文徽行在白宣上写下“秦章”二字,“嗯,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我第三个怀疑的,就是那个怀静法师。” 神农都问道,“为什么啊,难道他有什么疑点和动机,但他没有作案时间啊。” 文徽行摇头,“我没发现什么,就是直觉而已。” 怀静法师那副刻意装出的淡泊模样,那种伪善的样子,以及阴冷而世俗的眼光,都让文徽行觉得恶心,更何况他还隐瞒了与驸马阮成玉见面的事,这其中必然有些缘故,如今只是尚无证据罢了。 她没说下去,而是在白宣纸上写下了“怀静法师”,然后又写下一个“梅”字。 梅,无故旷考的蜀中举子梅千俞,与怀静法师秘密交谈的梅公子,小沙弥看到的涂着红指甲的人,在徐记胭脂铺重金订购雪海棠的那个带着幂篱的人,究竟都是谁? 纷繁复杂的线索好像缠绕在一起的麻线,想要理清混乱,就需要找到这团麻线中,至关重要的,那一根线头。 第19章 地牢审案 文徽行望着纸上那个“梅”字,思索了片刻,然后缓缓开口, “当然,除了刚才说的这三个人,两次案件发生时均在现场的人,也有很大嫌疑,比如说那个花魁。” 神农都也记了起来,“啊,你是说那个花魁月奴?但是两次案发之时她始终都在台上演奏啊,众目睽睽之下应该很难动什么手脚吧。” “嗯,起初我也是这么想的,正是因为她没有作案时间,所以大理寺才没有着重怀疑她。但是当我听到那个小沙弥说,那个常去拜访怀静法师的梅公子留着红指甲时,我有了一个猜想。” “什么猜想?” “你还记不记得上次见到翠梅时,她说过什么?” 神农都边回忆着边说,“她说看见了秦公子,还说了...” “嗷对了,她还说了月奴夜里喊过,梅郎!”神农都也意识到了这个巧合,梅郎、梅公子。 “对,很多女子都留着红指甲吧。所以刚才,在我想起这件事情后,就在想,或许这个花魁与本案关系颇大,也许她有帮凶也说不定啊。” “那我们等下要不要去拜访一下那个花魁啊?” “当然要去,不过现在翠红院已经被大理寺查封了,等下我还是先去大理寺找一下韩少卿吧,正好也有些事需要问他。至于你嘛,就先不要去了。” “啊?” 文徽行将白宣纸折好,收回袖袋中,然后对神农都道,“我还要拜托你去师父那,帮我查证一件事。” 大理寺内,韩见山的那一张哭丧着的方脸在看到文徽行时,终于露出一点欣喜,“邢侍卫,那案子有什么进展了吗?” 文徽行点点头道,“查到了一些线索。对了,韩少卿,徐记胭脂铺的老板如今收押在哪里,我有些事要确认一下。” 韩见山道,“好,本官这就带你去。不过,现在侯爷正在那儿呢。” 文徽行大吃一惊,“哎,侯爷怎么在这儿?那您怎么没跟着侯爷?” 韩见山道,“今日收押了一个要犯,侯爷要亲审,而本官还要着手调查三尸蛊的案子,正好齐远少卿今日病假期满,就由他陪同了。” “原是这样,我今日一直在外边查案子,竟不知道有此事。”文徽行应和着,袖中的手却不自觉地握紧了,没想到这么快就见面了,父亲贪污一案的主判官,齐远齐少卿。 “那走吧,我还是先去见过侯爷吧。” “也好。” 大理寺的地牢阴暗潮湿,了无生机。文徽行跟在韩见山后边一路经过数间牢房,关押的囚犯或躺或靠,或喃喃自语,亦如行尸走肉。文徽行没进过大牢,这是第一次,见眼前情形只觉得胆战心惊。 韩见山告诉她,侯爷如今亲审的是江南道判官荆恺贪污官银一案,江南道一代如今正遭水患,朝廷刚拨了银子给江南道一代治水修坝,可银子拨了不少,水患依旧未见好转,不少灾民如今都辗转到了京城,善堂都装不下了。 前几日侯爷南下就是去调查此事,在江南直接缉拿了荆恺,不过看样子,那么多银子并非只进了荆恺一个人的钱袋,他既敢如此藐视朝廷威严,诓骗百姓,背后肯定有靠山。如今就是要审出,与荆恺内外勾结的朝廷蛀虫。 文徽行虽不了解朝政,但这种欺压百姓,中饱私囊的奸佞之人也是见识过的,自然嗤之以鼻。 还未走到刑房,文徽行已听到了一声凄厉变形的人声,在阴暗的地牢中显得尤为阴森诡异。 文徽行强行压抑住心中的恐惧,跟着韩见山往前走。地牢里边的一间刑房里,光线略微明亮。轩辕临一身华贵紫袍,墨发高束,周身都是一种令人紧张的压迫感,已不似晨起舞剑时那种清俊模样。 他端坐在一边,杜桥侍立在一侧,另一侧则站着大理寺少卿齐远,而他对面的那个判官荆恺此时已经皮开肉绽,看不出个人样儿了。 文徽行不敢正是那个血人,只是目光暗了暗,看向齐远那张略有些苍白的脸,他较四年前并没有很大变化,此时就站在那里,亦如当年刑场上指正她父亲文严的模样,文徽行只觉得胸中血液汹涌,心中情绪波澜起伏,第一个仇人,重逢了,轻描淡写就让她家破人亡的人,见面了。 韩见山带着文徽行走到刑房外,隔着栅栏道,“侯爷,邢侍卫来了。” 轩辕临将脸转过来,黑眸深沉,抿着唇,并没有说话,只望着她。文徽行极力掩饰住自己反常的神情,赶紧低下头,“见过侯爷,见过齐少卿,属下是前来查问驸马一案的嫌犯的。” 但说出“齐少卿”三个字时,还是咬了咬牙。轩辕临也无暇顾及她,只收回目光,挥了挥手示意她离开。 大理寺少卿齐远向着她点了头,又看向文徽行。清瘦少年只穿着绛红色常服,看不出身份,唯一能知道的就是,他是晋远侯的人。 只是,齐远觉得,不知为何这个少年看向他的眼神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敌意,可他并不记得,自己曾与晋远侯身边的一个少年有过什么交集。 韩少卿于是带着文徽行去了关押徐进财的牢房。刑部尚书之子秦章,由于涉嫌杀害刘清丰,如今也被大理寺收押在狱中,只不过秦大人上下打点一番,他住的牢房也算是干净了,只不过关了一天精神状态并不算好,原本黝黑的脸色都显得有些苍白了,身上的绿色锦袍也沾了尘土,狼狈不堪。 而旁边牢房的徐进财状况就很不好了,一张油腻肥硕的脸上,横亘的肥肉都堆在一起,满面愁苦。文徽行想,一个本就胆小至极的人,如今遇到这种事,更是早已吓破胆了吧。他正狼狈地蜷缩在角落里,好像一摊肉泥,形容猥琐。 秦章看到两人走过来,赶紧跳起来,“韩大人,可是案子结了,我什么时候能走啊,我真的不是凶手,我那天掐他都没使劲儿。” 韩见山也没理会他,只示意身后的狱卒将徐进财带出来。 刑房里,面如死灰的徐进财手上系着铁链,由两名狱卒押着,坐在一张木凳上。 文徽行与韩见山坐在他对面,面前横着一张长桌。文徽行一边翻看着之前的审讯记录,一边问道,“徐老板,你说你从天竺购进这十二株雪海棠,只是觉得卖相好看?” 徐进财嗫嚅着不敢看她,“正是,小的去天竺购进香花,见其模样精致,就...” 文徽行一掌拍在桌子上,吓得徐进财一哆嗦,“你说谎!今日我已经去你家里向你妻子询问了此事,她可不是这个说法。” 徐进财似乎还想隐瞒什么,“小人,小人的娘子不管生意上的事,所以...” 文徽行道,“我不知你为何要隐瞒那个托你购买香花的人,不过有一点我已经查明了,你家的香粉里掺了砒霜,少量砒霜虽不致命,但长期使用可能会导致人精神萎靡,食欲不振,继而失眠多梦,这种香粉你也敢送到公主身边!” 徐进财的脸色又白了几寸,肥胖的脸上也冒出一层汗来,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小人...” 韩见山听了,当即怒道,“竟有这种事,大胆刁民,你竟敢加害公主殿下。” 徐进财听闻早已吓摊,直接从凳子上滑了下来,趴在地上好像一只死猪,“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小人怎么敢加害公主殿下呢,平日里都是京中那些爱美的姑娘来小人铺子里买,为了漂亮,就算是有些个砒霜她们也是不在意的,那日公主府派人来买,小人本是想推辞的,但公主府很坚决要买,小人也不敢不卖啊。” 文徽行道,“那你为何隐要瞒,有人暗中购买雪海棠一事,难道你是帮凶?” 徐进财趴在地上涕泪横流,却说不出话,韩见山一时间也是火冒三丈,这个案子本就曲折离奇,各方施压又频频受阻,如今这个刁民居然满口谎言,若不是侯府这个邢侍卫,他都不知道这其中居然还有这个缘故。 他站起身,直冲到徐进财面前,狠狠踢了他一脚,徐进财好像一个肉滚滚的球,疼得打滚,韩见山喝道,“有人暗中购买?你竟敢蒙蔽本官,你若是不从实招来,本官治你的死罪。” 文徽行万万没想到平日里那个总是愁眉苦脸的韩见山,审问起来还挺凶的,她看向地上趴着的徐进财,看来这时候必须有人出来唱个红脸了, “韩少卿先不必恼火,让徐老板先把话说完。” 她又对着徐进财道,“徐老板,这件案子的来龙去脉我已经大约知晓了,我不知你要为何人隐瞒,但是如果你因此获罪,你的娘子和孩子都要跟着受罪。如今你若想保全他们,只有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与我说清楚,不然我也救不了你。” 徐进财哆哆嗦嗦地趴在地上,一张肥胖的脸上都是泪水。 第20章 窥见真凶 徐进财嗫嚅了许久,肥胖的脸因为恐惧而不住颤抖着,他说,“小人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文徽行与韩见山听闻这话,只对视了一眼,并没有说话,而是听他继续说下去。 徐进财哑着嗓子,“小人自小家贫,后来有幸得了个做胭脂水粉的方子,虽说里边儿有些个害人的东西,但也确实效果很好,很得京中小姐姑娘们喜爱。” 他垂着脑袋,慢慢说着,“我于是也赚了一小笔,盘了个小店,娶了娘子,如今刚生了娃,倒也没想过会接公主府这样大的生意,就想着过个富足日子就足够了。” “那天,我也记不得是哪天了,有个穿着幂篱的人过来我店里,当时都已经很晚了,他把自己挡的严严实实的看不清脸,说让我替他在天竺买十二株雪海棠,本来我是想拒接,毕竟我家铺子也没购进过什么雪海棠,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韩见山气得直拍桌子,“这些你怎么不早交代,那人的声音你还认不认得,有没有什么能辨别身份的标志。” 徐进财缩着头,抬起系着铁链的手去擦脸上的泪水, “小人也记得是个挺年轻的少年人声音,结果他从怀中掏出来了一贯钱,说进了货就放在我家铺子里卖,收益五五分,听他的意思是想试试看这花卖得好不好,小的当时哪里晓得这其中有诈,一听还有这种白挣钱的买卖,就鬼迷心窍的应下了。嗷对了,有个事儿是有些古怪...” 被他脸上的肥肉挤得极小的眼睛,此时眯了眯,似乎在思索。 文徽行问道,“什么事...” 徐进财说道,“就是在那个人给我钱的时候,我好像看见他指甲红红的,但是就只看见一眼,他就把手收回去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了,毕竟那人虽然瘦弱,身量却不矮,声音又是男人,应该不是个女子啊。” 韩见山在一旁皱眉,“哪有男的涂红指甲的?” 徐进财吓得不敢抬头,只缩着脖子。文徽行心下一惊,又是红指甲?她问道,“徐老板,你买回来的雪海棠可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徐进财道,“确实有,我在京城这么多年并未听过有什么雪海棠,后来向天竺的商人一打听还真有这种花,我就买了十二株,不过卖花的人告诉我平日不要随意将花拿出来,就放在锦盒里,需要用时拿糯米纸包着取出一支就行。” 韩见山也命大理寺的官差将收押的那十二株雪海棠取了来,桃木匣子里朱红的锦缎上,果真放着十株海棠花,虽说是海棠花,但是其形容尚小,每一株只有一点点,花瓣晶莹似雪,唯有花蕊处一点嫣红,如同白雪中的一点血迹。文徽行看了盒子一眼,便又合上了。 她看向徐进财,“你卖出去的两株都卖给了谁,那位神秘人再次出现过吗?” 徐进财道,“我按照那个神秘人的说法,只卖给前来询问的人,平时也不放在柜台上,一直都无人问津,我还想着那个神秘人或许过几日自己就取走了,直到那一日,是八月二十有个穿着月白锦袍的贵气公子过来问有没有雪海棠,我当时喜出望外,赶紧给他包了一支,但他好像心事重重的,揣进怀中就走了,钱都给多了。” 文徽行点点头,她查过徐记胭脂铺的账簿,知道徐进财所言不虚,于是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平日都在铺子里,鲜少出去,那日只听到街上有人说恶鬼杀人,有个人自己把自己勒死了,只觉得心中害怕,早早就关了铺子,没想到第二日早上我刚一开铺子那个神秘人就来了,他跟我说死的是驸马,就是被我卖得海棠花害死的,我当时吓坏了。” “我拉着他的袖子,说,不是你让我卖的东西吗?这事可与我无关啊。他笑了,声音特别可怕,他说官府又抓不到他,要抓也是抓我。他对我说,公主近日身子不舒服,都是因为我家香粉里的砒霜所致,如今驸马的死也与我脱不了干系,官府肯定会找我问话的,他已经在我妻儿身上下了毒,我要是敢招供,我的妻儿就会立即死于非命,大人明鉴,小人的确是受人胁迫啊,还请大人救救我家妻儿啊。” 韩见山立即叫来官差,“反了他了还,去,立即请郎中前去徐记胭脂铺。”几名官差立刻应声而去。 文徽行又问道,“那你既然知道这雪海棠会害人,为何还要卖给第二个人?” 徐进财脸上早已没有了人色,只哭丧着说,“小的,小的是被吓得,那人要我照常卖花,不然就杀了我妻儿,我不敢不听他的。结果那日,真的有人来买花,那人我认识,是刘公子,他是我们这儿的常客,进来就问有没有雪海棠,我虽然心中担忧,但也还是卖给了他。刘公子走后,小人心中实在是不安,于是嘱咐了娘子一句就跟出去了,想看一看刘公子有没有事。” “小人跟在刘公子后边儿,见他上了马车像是往翠红院那边去,于是便也赶了过去,等小人到翠红院时,刘公子正与另一个公子扭打在一起,啊,就是也关在牢里的那个公子,他们才扭打了片刻,刘公子就咽气了。小人心里惶恐,想尽早赶回家里,结果被赶来的巡逻官差堵在了屋里,还挨了顿揍。” 徐进财用胖手抹着眼泪,哼哧哼哧地哭着,“也不知道我娘子怎么样了。” 文徽行见他如此,也没什么可问的了,于是只道,“放心吧,他们如今没有事。” 从地牢里出来,一片明媚,远离了阴暗的牢狱,文徽行的心倒没有愉悦起来,她领了韩见山的口令,又去查看了当日的卷宗,着重查看了两次案件中,那个叫月奴的花魁都说了什么。 “八月二十,那日奴家只在台子上弹了两首曲子,《双阙》和《七节柳》,秦公子给了好多赏钱,奴家心里高兴极了,后来听说街上有人被厉鬼索了命,奴家吓坏了,赶紧喝了两盅酒,就睡下了。” “八月二十一,奴家还是弹得《双阙》,《七节柳》才弹了两节,就听到台子下边有人打起来了,两位公子都是我们这儿的常客,奴家认得一个是秦章秦公子,一个是刘清丰刘公子,当时奴家吓傻了就停了曲子只在台上坐着,没成想还没等院里的护院将那二人分开,刘公子就咽气了。” “那日,奴家的确见过刘公子,他总是来找我,那日也是,不过就是像往日一样说了会儿话,刘公子动手动脚的,我便借故排练曲子,先行告退了。奴家是淸倌儿,一般也是不伺候人的。” 文徽行仔细查看了一边,如今徐进财和秦章的嫌疑大致可以排除了,两次都在场的人中,也就这位花魁比较可疑了,只是她与那位梅千俞又有什么关系呢?红指甲的神秘人究竟是男是女。凶手到底是如何作案的呢? 她又翻看了一边手中的卷宗,若是刀剑伤人自然有人察觉,可是用蛊虫害人还真是隐蔽,似乎从哪里都能下手。她分析了刘清丰与驸马阮成玉所吃过的食物,阮成玉只喝过半盏茶,而且还是从茶盘上随便拿的,凶手怎么有把握他就一定会拿那盏下过毒的茶呢?更何况,若是茶水里有东西,驸马难道会不注意? 刘清丰就更没可能了,他一直盯着台上的月奴看,压根什么也没吃什么也没喝。文徽行叹了口气,又揣摩了一会儿。忽然有官差前来通报, “邢侍卫,神农大夫求见。” 只见官差带着青绿色衣衫的神农都进了文徽行所在的偏殿,文徽行赶紧问,“查到了吗?” 神农都点点头,“师父本来也不太清楚,幸好今日阁中的程药师前来拜访师父,他对这些研究甚多,我向他询问竟然问到了。” “快说来听听。” “雪海棠虽然叫海棠,其实不是真的花。而是草药精油冷却了之后雕成的,遇着人的体温就化了。天竺人体味重,因着这种雪海棠工艺精巧,又便于携带,香气弥远,而颇受天竺人喜爱。除此之外,还有雪玫瑰,雪茉莉之类的。” “程药师还说了,三尸蛊虽说在大魏已经失传,不过大魏建朝以前回鹘、吐蕃都曾入侵过苗疆,大魏境外可能也有会此毒术的人。那三尸蛊虫没有眼睛,而雪海棠化在人身上会有一种特殊的气味,三尸蛊虫对那种气味尤其敏感,会主动攻击的。” 文徽行长出一口气,原来如此。 她收好案上的卷宗,然后抬头对神农都说,“走吧。” “去哪?” “去找韩少卿,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想今天就可以结案了。” 神农都跟在后边,激动地快要跳起来了,“你已经知道谁是凶手了!是哪个啊?怀静法师还是花魁,还是那个徐老板?找到证据了吗?” “证据暂时还没有,我准备引蛇出洞!”更确切的说是引虫出洞。 第21章 浮出水面 “怎么个引蛇出洞,本侯也想听一听。”清冷而深沉的男声自门外传来,文徽行与神农都闻声抬起头。 存放卷宗的小阁前,一条修长的身影正伫立在外,逆光之中,轩辕临长身玉立,周身被灼灼光华包围,面容落在阴影中看不分明,唯有幽深黑眸与那华贵紫袍上的银丝麒麟,莹莹生辉,清贵之气纵横上下,早已不是方才地牢之中那个手段狠辣、满眼杀气的男人了。 数百年轩辕世家,名起三皇五帝,助大魏开朝辟疆,至今日已出两朝宰辅,三朝皇后,四个将军,如今更是有轩辕临年少英才,睥睨群雄。这样的大族气度,岂非常人所能媲美,他一出现,就让人移不开眼睛。 神农都初遇这位大魏最年轻的侯爷,又见其这样的容貌气度,早已经看呆了,直到文徽行拉他行礼时,才反应过来。两人拱手道,“见过侯爷。” 轩辕临踱步到他们面前,看了一眼文徽行,又看向站在文徽行旁边的神农都,见他背着箱笼一副清俊少年模样,便微一颔首,“本侯听闻神农少主医术精湛京中闻名,少年天才,此次又协助大理寺办案,不错。” 就只刚才那一刹那间,神农都就已经为这个光芒万丈的男人折服一百遍了,他毕生追求的风华绝代英雄豪杰难道不就是这样吗?也是啊,大魏哪个好男儿不想成为晋远侯呢?那些天煞孤星的荒谬谣言,一瞬间不攻自破,同时被他抛到脑后的还有,他的小师妹文徽行的悲惨处境,一心只顾着膜拜大将军的风姿去了。 如今听到偶像居然夸奖了自己,自然是喜笑颜开,“谢侯爷赞誉,小人最大的梦想就是用医术救国救民,做大魏的英雄子弟。” 文徽行心中不得不承认,晋远侯确实风姿逼人,但神农都要不要沦陷的这么快?她的小命还拴在面前这男人的手里呢!还没等她做出反应,晋远侯已经轻笑一声, “本侯还真有一事相求,神农少主的那剂‘诸神眠’很得本侯心意,不过那日仓促本侯只辨出了曼陀罗的气息,不知道其具体配方都有哪些啊?” 神农都的笑意瞬间凝固了,诸神眠?那不是当时文徽行潜入侯府的时候,他给文徽行装进蜡丸里的那剂迷药吗?当时他拍着胸脯承诺,就算是天王老子遇上他这剂强力迷药,都走不出三步,不,一步都走不出。 不过现在他有点郁闷,埋怨地看向文徽行,用眼神控诉着‘你害得我偶像对我有成见’,文徽行不想理这个出尔反尔,见一个爱一个的师兄,只转开眼睛,听神农都献殷勤, “侯爷,我回去就把药方誊抄好,亲自送到侯府去。” 轩辕临只微一点头,不再回应,而是把目光转向文徽行,“知道凶手了?” 文徽行点头了,“属下已经知道了凶手的身份,但是还需要证据。” 轩辕临目光扫过案上的几摞卷宗,语气轻缓却笃定地说,“是翠红院的那个妓女,月奴。” 文徽行目瞪口呆,自己不舍昼夜查出来的结果,晋远侯大人两句话轻飘飘地就说出来了,她惊讶地问道,“侯爷已经知道了?” 神农都也不可置信地惊呼,“真的是月奴?” 轩辕临转身看了看,身后熹微流入小阁的日光,“本侯并不知道作案手法,只是今日入宫知晓了一件关于蜀中举子梅千俞的往事,于是得此结论。” 文徽行赶紧问道,“什么往事?” 轩辕临微微垂下眼眸,“天德二十三年春闱的主考官袁淳清如今正是太子太傅,本侯入宫看望太子,与他交谈之中得知,当年蜀中举子梅千俞于省试中一举夺魁,当时御史中丞姜勤曾欲将小女许配给他,却被婉拒了,理由是已有婚约。本侯还听说,刘清丰与阮成玉当时甚为亲厚,二人似乎有意与梅千俞结交。” 他看着文徽行低垂的面容,她一身降红服饰,墨发紧束,眉毛皱着似在思索,轩辕临接着说道,“户部那边派去调查的人,也送回消息,当年随梅千俞进京人士中,有一个叫做冷香月的女子,本侯联想到两次案发地点,又记起那日你翻看卷宗时我曾注意到一个叫月奴的妓女,于是便做此推论。” 香月,月奴,原来如此,文徽行抬起头,看向轩辕临,“属下心中本有疑惑,不过现在得知这件往事,已经可以确定了。但是当务之急是先派人去建国寺,那个怀静法师是帮凶,原因我自会说明,如今还是先抓住再说。” 轩辕临望向少女眼中流露出的自信,迎着不知何时已经旖旎天边的那抹斜阳,流光溢彩,分外夺目。他只觉得胸中似乎泛起了一点波澜,如蜻蜓点水,但不过只是轻微地一点就瞬间消失,恢复了惯常的那种平静,好像从未有过异样。 谈话间,杜桥已经通知了韩见山和齐远,如今已带了两队大理寺官差在小阁前集结。轩辕临命一队人马即刻前往建国寺,而自己则带着另一队去了,翠红院。 翠红院是第二次命案重地,如今被重兵把守,早已繁华不在,倒是对面醉仙居仍旧客满盈门,仿佛那一场血案,并不是发生在他们身边,而是隔着千山万水,极其遥远似的。 看到晋远侯的贴身府兵与大理寺一众官差,声势浩大地进了翠红院,众人也再无意饮酒作乐了,统统涌出了酒楼,都想围在翠红院周边等着看热闹,但官差严厉,早已将大门封死,一众人只能伸着脖子想听里边的动静。 翠红院里一干人等,从老鸨妓女到杂役护院儿,都已经齐聚在大厅之中,一名着雪白纱衣的美貌女子立于其中,面露担忧,正是花魁娘子,月奴。 除此之外还有秦章,徐进财等人,公主府也派遣了掌事宦官卢齐英,乾元公主本要亲临审案,却因伤心过度,一时气血上涌,不便前来,于是派卢公公前来监督此案。 轩辕临大略安排了一下,便就坐在了一旁设好的靠椅之上,然后招了招手示意文徽行过去,待她站到自己身边后,便对众人道,“今日京中发生的驸马阮成玉及京城人士刘清丰一案,如今查到了重要线索,将由本侯府中协助大理寺调查此案的侍卫为大家阐述真相。” 他说罢看向文徽行,文徽行点了点头,然后拿出整理好的几张宣纸,站在了众人之中。 她面容尚且稚嫩,穿着降红衣衫,像个清秀不谙世事的少年,却眉宇清扬,自信而笃定,她缓缓说道, “八月二十,驸马阮成玉一案,验四肢无明显外伤,颈部处有勒痕及细小血洞一个,勒痕系驸马自己用手扼住颈部所致。解剖心器发现黑色毒刺一枚,金色与褐色相间花纹的小虫一个。” “八月二十一,刘清丰一案,验四肢外伤两处,分别在手肘与膝盖处,系与秦章扭打所致,颈部有勒痕及细小血洞一个,勒痕系秦章勒住他脖颈所致。解剖心器发现黑色毒刺一枚,金色与褐色相间花纹的小虫一个。” 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到秦章身上,他赶忙摆手,“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压根不知道又什么刺,什么小虫。” 文徽行并没有理会他,继续说道,“有一种天竺香花名为雪海棠,遇热即化,化在人身上可以生出一种特殊的味道。而最近曾有一名神秘人委托徐记胭脂铺的老板徐进财,代为购进了十二株天竺雪海棠,徐老板,可有此事?” 众人的目光又都聚焦到徐进财的胖脸上,他哆哆嗦嗦地说到,声音有些结巴,“确有此事,小人还卖了两支。” 众人听得一头雾水,有些不明所以,又见一旁晋远侯轩辕临只是坐着并没有任何表示,便也继续听文徽行说, “我又查到驸马曾经前往建国寺,拜见过怀静法师。”她看向一旁的驸马小厮, 小厮点头,“正是。” 文徽行又接着说道,“而据我调查,那位托徐老板购进雪海棠的人,是一个留着红指甲的男子。而同时,一个经常拜访怀静法师的香客,也是个留着红指甲的男子。徐老板,神农大夫,我说的可否属实?” 徐进财答道,“正是,他给我钱的时候,我看见他手指上红红的。” 神农都也说,“没错,怀静法师身边的那个小沙弥确实这么告诉我的,而且那个神秘人还有一个黑色小瓶。” 文徽行点头道,“对,那个黑色小瓶也是本案的一个重要物证。” 她用余光扫向人群中,那个一身缟素,最为美丽的那个女子,花魁月奴此时脸色发白,两只手正缩在袖中。 文徽行又将目光转向坐在一边神态悠闲的轩辕临,轩辕临十指交叉,放在腿上,语气平静,“本侯征伐回鶻之时,曾知晓一种回鶻特有的器具,名唤鶻瓶,此瓶通体乌黑,只有一个出口,该出口由里至外愈来愈窄,只可出不可进。” 文徽行道,“侯爷博文强识,自然不会有错,那么这个小瓶可以装什么呢?” 韩见山皱着那两道浓眉,“可以装一个发射毒针的机括?” 文徽行摇摇头,另一旁一直努力思索的神农都幡然醒悟,“只进不出,那就是,虫子!虫子自己可以往外走!” 文徽行点头道,“对,里边就是一只虫子。” 第22章 引蛇出洞 “虫子?”众人皆是惊骇不已。 文徽行点头,对众人道,“对,黑色鹘瓶中装的就是,杀害阮驸马和刘清丰的那种毒虫,三尸蛊。” 大理寺一干人等近几天一直都在调查此事,所以并未有多震惊,但其余人还并不知情,所以尚在惊惧之中。 韩见山也赶紧问道,“邢侍卫,你倒是说说那个什么鹘瓶,现在何处啊?” 文徽行只说,“韩少卿稍安勿躁,到时我自会揭晓。以上我说的全部都是经过调查得到证实的,而接下来我要说的,是根据线索推测而来的,可能会令人觉得匪夷所思,但都是实情。” 她看了看坐在一旁的轩辕临,他正摇晃着手中的茶盏,有些漫不经心,似乎置身事外一般,也未做出什么指示,于是她便将目光转回来,看向众人,道 “这件事情可能要从四年前的那一场春闱说起,有一名叫做梅千俞的学子,才华横溢,饱读诗书,蜀地中举后,他带着自己的未婚妻,千里迢迢赶赴京城,想通过科举入仕成就一番事业。苍天有眼,他数年辛苦,一腔壮志并没有被辜负,省试中梅千俞一举夺魁,霎时名冠京城。” 众人也都在回忆着四年前是否有过这样一个人,又听到文徽行继续说着, “随着他的声名鹊起,各种说媒的、拉拢的京城贵胄也纷至沓来,所有人都想把这个未来的状元郎拉到自己家做女婿,可是梅千俞却拒绝了这些唾手可得的富贵,他说自己与未婚妻青梅竹马,早有婚约。” “也就是在这段时间,他结识了两个人,刘清丰与阮成玉。棋逢对手,琴遇知音,他以为遇到了知己,没想到这两个人却成了颠覆他人生的仇敌。春闱第一场放榜之时,梅千俞看见自己曾经的随笔竟赫然出现在了刘清丰的榜上。” “心明澄净的才子断然不允许一个抄袭之人出现在自己身边,于是梅千俞去找了刘清丰理论此事,而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或许是恼羞成怒,或许是接着酒劲,梅千俞竟一夕间死于刘清丰之手,而当时阮成玉也在场。” 众人都惊诧万分,韩见山也问道,“哎,你怎么知道那梅千俞已经身死了?” “对于四年前的事,我也只不过是一个推测,诸位莫急,先听我说完。” “梅千俞骤然离去,只留下一个孤苦之人,那就是他的未婚娘子,冷香月。” “冷香月随梅千俞一同入京,而突遇变故,无奈流入风尘,却在翠红院与刘清丰相逢,得知了梅千俞的真实死因,于是心生了恨意。” “她一介女子,得知未婚夫的真实死因,自然心乱如麻,而正好这时,京中尊崇怀静法师,她于是去到怀静法师处坦诚自己的想法。” “可是,她却不曾想到这位怀静法师并没有化解她心中的愤恨,反而助纣为虐,激化仇恨,于是,一场阴谋就此产生。” 堂中一片寂静,只有文徽行的声音清灵铿锵, “怀静法师赠予了冷香月一个盛着三尸蛊虫的黑色鶻瓶,并告诉了她,操控三尸蛊的法子。那就是利用雪海棠为引,诱出三尸蛊虫,杀人诛心于无形。” “于是冷香月隐藏身份,托徐记胭脂铺的徐老板购进了十二株雪海棠,以待时机成熟。而在这期间,乾元公主被梦魇所困,驸马阮成玉为公主求治愈之法而拜访了怀静法师,于是机会来了。” “怀静法师以助公主安睡为由,诱导驸马阮成玉在徐记胭脂铺购买了雪海棠,又唆使驸马前去翠红院,而理由我猜应该是,” 她顿了顿,看着众人, “翠红院的清倌儿一手七弦琴艺,十分精湛,可助公主殿下安然入睡。” “驸马并未意识到这是个圈套,只在他的暗示中,一步步走向死亡。他在徐记胭脂铺买了一株雪海棠,然后又前去翠红院听了会儿曲,为了不引人注目,他没有命自己的小厮随身跟着,自己进了翠红院。” “翠红院中花魁月奴,琴声袅袅,而与此同时驸马阮成玉怀中的那株雪海棠已经悄无声息地化掉了,渗透进了阮驸马的皮肤,而三尸蛊虫也在这时附着上了阮驸马的身体,阮驸马只觉得身体不适,于是便起身离开。” “在回府的马车上,因雪海棠香气而亢奋的那只三尸蛊虫,终于钻进了阮驸马的脖颈,他只觉得,脖颈处有异物正在钻入他的血肉,于是阮驸马紧紧勒住了自己的脖子,可无论他怎么用力都无济于事,三尸蛊虫已顺着他的血脉,钻进了他的心脏。” 众人已惊愕不已,就连大略知情的神农都和韩见山都忍不住睁大了眼睛,不敢去想像世间竟有如此隐蔽的作案手法。只有轩辕临暗自垂眸,喝了一口茶。 沉默中,文徽行继续说道,“顺利杀掉阮成玉后,冷月香又利用刘清丰对自己的恋慕,唆使他也买了一株雪海棠,在翠红院如法炮制地杀了他。” 她说道这里,众人都已经猜出了凶手的身份,把刘清丰迷的七荤八素的翠红院清倌儿,哪里还会有第二个人?他们纷纷转头去看那个叫月奴的花魁,而原本站在她身边的几个妓女也赶紧躲开了,唯恐避之不及。 花魁月奴,高挑纤弱一席白衣,正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是一座雕塑一般。烟花女子多爱艳色,可这位月奴姑娘却一身缟素,流云髻高耸在头上,并无发饰,却有几分清丽,在一众妓女之中也算卓尔不群。只是如今面容之上,神情僵硬的几乎扭曲,带着说不出的诡异。 文徽行道,“月奴姑娘,或者说冷姑娘,我说的可对?” 月奴扯动着嘴角,喉口发笑,声音晦涩,“什么三尸蛊,我可不知道。您说了这么多,可有什么证据?” 文徽行望着她,默然不语,只示意神农都将东西拿上来。神农都会意,打开箱笼,抓出一只活兔子。 他拎着兔子的两只耳朵,“诸位请看,这是一只健康的兔子。” 他又当着众人的面,从锦盒里取出一株雪海棠,放在兔子身上。细小的花瓣如一缕薄烟,又似乎是一抹幻影,转瞬间便化为乌有,消失在兔子的绒毛之中了。 他将兔子置于地上,众人却见一只带翅的小虫居然从月奴的墨发中轻盈飞出,仿佛收到了指引,直直飞向地上的小兔。 小虫落在兔子身上便藏身绒毛之中不见了,而小兔于地上,蹦跳如常,并无异样。半晌,众目睽睽之下,小兔抽搐着身体,顷刻间毙命了。 隐蔽在一团乌黑中的毒蛇,终于吐着芯子,钻出了那暗无天日的洞穴。 大理寺的官差们早已经一拥而上将月奴羁押,她奋力挣脱着,长发散落,一个黑色鶻瓶自其长发间缓缓坠落。 妓女和法师串通害人的真相太过于骇人听闻,一众人皆是惊愕不已。 文徽行拾起鶻瓶道,“自案发之日到今日,大理寺与刑部都彻查过院落,今日审案前也搜了身,却始终没有发现。” “我起初心中亦是疑惑,你要如何藏匿这个盛着蛊毒的瓶子,才能躲过众人眼目。于是便想到用兔子引诱虫子出来,果不其然,蛊虫出来了。” “你将蛊瓶置于发髻之中,也是煞费苦心了。而想必对精通音律,善歌的你来说,模仿男人的声音应该不难吧。” 月奴,不,应该是叫冷香月,此时已经被官差们制住,面无血色,表情早已不复昔日柔美娇弱,眼含凶光,神情狰狞,十分诡异可怖,令见者不觉心底发凉。 韩见山喝道,“冷氏,你可知罪?” 冷香月喉口冷笑了几声,衣衫散乱,瘫坐在地上,再说话时竟已经是男人的声音了, “呵呵,佩服佩服,没想到尸位素餐的三法司如今竟有了这么一个厉害的帮手,看来晋远侯的人当真是厉害,竟然连三尸蛊都能发现,不过你有个地方倒是说错了呢。” 文徽行没说话只默默看着,眼前这个诡异可怕的女人。 韩见山道,“还不快给本官从实招来!” 冷香月嘴角挂着淡淡一丝古怪的弧度,声音在男女声音之中不断转换着,宛如鬼魅,“因为,我不是香月啊,我是梅千俞啊。” 说罢,他哈哈大笑,声音凄厉而可怕,仿佛自地狱深处传来,让所有人不寒而栗。 就连文徽行也忍不住睁大眼睛瞪着这个虽然高挑但五官柔美的女子,她会是梅千俞? 还没从刚才的案情里绕过弯儿的众人们,如今听到这个更加匪夷所思的消息,都噤住了声响,看着这个放肆大笑的,雌雄莫辨的这个人。 就在这时,门口有人来报,竟是杜桥,他快步走进厅中,“侯爷,怀静法师…圆寂了。” 文徽行几步跑到他身边,“什么?他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她和神农都从建国寺出来还没有多久啊,怎么会这样呢? 第23章 真相大白 仿佛一直置身事外的大魏晋远侯轩辕临终于神色微沉,抬头看向杜桥,“怎么回事?” 杜桥道,“回侯爷,属下带人赶到建国寺之时,那个怀静法师正跪坐在佛前,我们的人上前查看之时,却发现他胸口插着一把匕首,鲜血涌出,早已经断气了。如今尸首正停在大理寺。” 文徽行只觉得事情绝不会那么简单,狡兔尚且有三窟,那个怀静法师如此心思歹毒,既能让京中万民将他奉为神佛,又能不劳寸步,诱人行凶,绝不会这么轻易就死了,这其中必然有诈。她于是问道, “杜领队可曾看到怀静法师身边的小沙弥,约摸十一二岁。” 杜桥微俯头看了她一眼,眼神之中带着些许诧异,“当时寺中只有几个年长的僧人,没见到什么小沙弥。” 轩辕临抬眸看了看文徽行,“有什么问题么?” 文徽行点了点头道,“属下前去拜访之时,那个怀静法师身边尚有一个小沙弥,如今他死了,小沙弥却不见了,实在可疑。” 轩辕临沉思片刻,道,“杜桥,通知京城防卫司的人,严格把控几个城门,重点筛查十一二岁的小和尚。” 说罢,已站起身来,走向公主府宦官卢齐英,交代了一些善后事务之后,准备离开。 而另一边,梅千俞瘫到在地上,状似疯癫,满脸涕泪,口中喃喃自语,韩见山赶紧命几个大理寺的官差去堵了他的嘴,拖了下去。一旁观望的众人亦是惊骇不已,几个妓女已经止不住发抖,唯有翠梅仍怅然自语,“不应该呀。” 不远处的神农都见她这样,赶紧凑上去,“翠梅,你说什么呢?什么不应该啊。” 翠梅面色有些苍白,“神农大夫,你记不记得,我曾与你们说过,月奴有一次在睡梦之中唤过‘梅郎’,要是她是梅千俞,又为什么会在睡梦中唤自己的名字呢?” 神农都也是心中疑惑,“是呀,我记得。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他望向不远处的文徽行,正跟在晋远侯身后要往外走,赶紧追上去,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这个梅千俞到底是真是假啊?” 文徽行听到神农都说话,便只说,“我也不知道,一切都要等大理寺的审讯结果了。” 然后她又凑到神农都耳边,小声说道,“你先回去吧,如今案子破了,我们也安全了,明日一起上山去吧。” 告别了神农都,文徽行随着众人一起向外走去,却忽见一抹闪电划破夜幕,一声惊雷随之响彻空中,今秋的第一场雨不期而至。在外边等着看热闹的那群人,被暴雨浇得四下逃窜,神农都也顶着他的小药箱向家中奔去。 轩辕离驻足在檐下望着雨水倾泻,敲着青石,淅淅沥沥作响。一个侯府侍卫已经奔进雨中,去唤车夫。 说来也是奇怪,今夏的雨像是停不了似的,连月不开,直涝了三个州才肯罢休。入了秋,竟是一场雨都未下,大太阳挂了个把月,就像夏天不肯走一样,把庄稼人的后背都晒爆皮了,未曾想今日到下上了。 文徽行站在几个侯府亲兵身后,探头往外看去,只觉得冰冷寒凉的水气扑面而来,于是缩了缩头。 却听得身后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似乎还有些笑意,“邢侍卫果真才思敏捷,不愧是侯爷身边人,真是让我等既佩服又汗颜啊。” 文徽行转过头看去,却见说话的男人,面颊苍白瘦削,眼角与嘴角耷拉着,即便此时挂着笑,仍让人觉得刻薄,正是,大理寺少卿,齐远。 “齐少卿谬赞,久仰了。”文徽行只觉得一股寒意遍布了四肢百骸,让她胸中气闷,如芒在背,只说了一句话便已经把牙关咬得生疼,她无法正视面前这个害得她家破人亡的人,这样的人凭什么活得好好的。 不过也只是一瞬,她强自按耐住心中的那股火,扯出个笑意。她知道,若是如今暴露身份,无异于自毁长城,功归一篑。 齐远张了张嘴,正想说什么,却听见前边轩辕临正回头唤着,“小邢,过来。” 小邢?这名字从晋远侯嘴里说出来,怎么怪怪的?但她也想不了那么多了,赶紧顺势抽身,穿过几个府兵,站到侯爷身边。 齐远含笑行礼,伫立在原地,目光却落在那个站在晋远侯身边的瘦弱少年,模样自是不错。只是,他为什么觉得这个小侍卫如此眼熟,尤其是揭露真凶时的神情和那枚红痣,让他觉得熟悉极了。 不过,齐远垂下眼,眸光微沉,这个少年显然对自己有点敌意,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样的人呆在晋远侯轩辕临的身边。 文徽行凑到轩辕临的身旁,仰头看着他,“侯爷叫我有事?” 轩辕临却看也不看她,只盯着檐角垂下的水珠,“无事,就是想试试这么叫好不好听?” 啊?文徽行被他这一句话,搞得莫名其妙,又看看一旁的两个府兵,都是一脸震惊,于是试探着问道,“那侯爷觉得好听吗?” “不好听。” 回到侯府时,夜色已经深了,晋远侯轩辕临似乎也没有要留文徽行说两句话的意思,于是文徽行便也自顾自地回到了她端则轩去了。秋夜寒凉,又下了雨,小厢房有些湿冷,文徽行喝了一碗吴妈妈送来的姜汤才觉得暖和起来。 真是一场秋雨一场寒,方才才下了雨,这秋的凉意就真真切切地跟来了。前些天还觉得有些厚重的锦被,此时都有些薄了。 文徽行裹紧了身上的锦被,听着雨打窗棂,只觉得侯府冷清,破了个大案都没有人说着庆祝庆祝,平日里她要是破了个大案,陆老头断然会给她烧上一只香鸡的。 不过她转念一想,大约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吧,就算死者是当朝驸马,破不破案,圣上也不会怪罪到晋远侯身上。 只是不知梅千俞到底是怎样的身世,毕竟今日她的推理出了差错。但文徽行很会安慰自己,出差错的又不止这一回,她也不是什么刨根问底的人。 善后的事也不归她管,用师父的话说,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夜渐浓,雨窸窣,文徽行躺在小榻上,几日奔袭的疲惫一时间也涌上四肢,终于沉沉睡去。她却没想到,第二天起来一大早就听到了一个重大消息。 轩辕临正站在书房前的葡萄架下,昨夜下了一场雨,紫红的葡萄挂了霜又坠着露水,甚是可爱。 “侯爷早”一早被叫来的文徽行仍有些困倦,只恍惚地凑到轩辕临跟前,一起看葡萄。 轩辕临低头看了看她睡眼朦胧的样子,只抬手取了一串递给她。面前的葡萄晶莹剔透的,让文徽行有点受宠若惊。 “谢侯爷”,她赶紧接过,又取了一颗在嘴里,称赞道,“没想到这葡萄竟能挺到深秋,真是好吃。” 轩辕临似乎有点想笑,“大宛进贡的紫红华珠,价值千金,只怕你在侯府第一年没有俸禄了。” “啊?”文徽行哑然失色。不是你给我摘的吗?等一下,在侯府第一年,这是什么意思? 轩辕临也不理会她的惊愕,只示意她跟着自己。 两人沿着曲桥,穿过荷塘,走到对面的淳鱼榭中。随是下了雨,但侯府佣人勤快,淳鱼榭中的石桌石凳已然擦拭干净了,并无水渍。 轩辕临坐在石凳上,又抬手一指对面的石凳,示意文徽行坐下。文徽行略一犹豫,也坐下了,待二人坐下后,轩辕临方才缓缓开口, “昨夜,梅千俞自尽了。” “什么,那他可说什么了?” 轩辕临点了点头,道,“他均供认不讳,他本是一介孤儿,却被身为私塾先生的冷谦收留,授予知识,在此期间他与青梅竹马的恩师之女冷氏相爱了。后来冷先生去世,二人就变卖房屋,前往京城科考。” “他结识阮成玉、刘清丰二人,并交好,刘清丰的文章也是受到了他的指点。第一次放榜时,三人均名列前茅。梅千俞于是邀请他二人去家里做客,并且引荐了未婚妻冷氏,却不想招惹了祸端。” “刘清丰觊觎冷氏美貌,趁梅千俞外出买酒之时,欲强占之,而阮成玉则袖手旁观。待到梅千俞买酒回来之时,已竟酿成祸事。两人互相殴打起来,阮成玉拉架却失手将梅千俞推到在门边铁锹之上,伤了头部。” “等到梅千俞再醒来之时,未婚妻子已于梁上自尽。” “所以他就蓄意报复?” 侯府佣人已递来茶水,轩辕临饮了口茶,又摇摇头,“他当时一心求死,却遇到了一个路过的小和尚,那小和尚救下他,又为他引荐了怀静法师。” “怀静法师施了易容术,将他易容成冷氏的样子。告诉他,若想消解愧疚就以冷香月的身份继续活下去。之后的事,就与你推测的一般无二了。” 文徽行沉吟道,“这怀静法师当真是害人不浅啊。” “不过,有一事,本侯尚不明白。” “是什么事?” “阮成玉并没有做出什么实质的伤害,为什么梅千俞对他如此怨恨,甚至于高于刘清丰。” “我想,那是因为一句诗吧。” “诗?” 君问红梅何处见,白雪无痕冷香来。这首诗本是寄托了梅千俞与冷香月的爱情,却被阮成玉拿来用做讨公主欢心,这无疑是对一位才子的爱情最大的侮辱吧。 第24章 梅香如故(番外) 香雪似雾,胭脂红梅,梅千俞常听冷先生说南国之秀丽并不在于春夏,而在于冬,在于那万物凋零之中尚存的一抹生机。 而他的生机,或许就是那个冬至,那个踏雪折梅而来的翩翩少女。 少女头上系着一块方巾,穿着素色的棉服,就这样迎着正午的日光,掀起帘子迈进私塾之中,一手捧着几支新折的梅花,一手提着个食盒,白净的面容掩在花枝间,因为吹了寒风,而微微泛红。 梅千俞赶紧站起身来,接过她手中的梅花,又提过食盒,略有些羞赧,只说,“月儿,你怎么来了?是冷先生让你来的吗?” 十二岁的冷香月一早踏着雪而来,正喘着气,“我爹说今天冬至,你一个人没饺子吃,让我给你送来呢。”她指指食盒,笑吟吟道, “饺子是我阿爹做的,但红梅是我折的,就当是送给我们的梅秀才一份薄礼啦!今年梅花这样红,明年乡试你定然能中举!” 梅千俞面上有点发烧,不敢看少女弯弯的眉眼。 以前娘常说他命苦,从小就没了爹,但他不觉得苦,他说,不苦,有娘就够了,以后他长大了让娘过好日子。 可是造化往往弄人,他在这世间最后的依靠也没有了,娘死了,死在某个下雨的夜里一条也不算湍急的河里,怀中还揣着给他的毛笔。 乡里的郎中说母亲纳鞋底不舍昼夜,一双眼早熬坏了,乡道本就坑坑洼洼,赶着下雨,母亲没看清就跌进了水沟,伤了头,趴在沟子里起不来了。 娘起不来了,而年幼失孤的他又能怎么办,他只能默默擦净母亲脸上的泥水,用几个乡民凑的一点点钱草草将娘葬在了小山丘上。 他去了善堂,只带着那一只毛笔,每日蘸着水在石砖上写字,因为他记得母亲说,贫贱不能移,他万不能不求知。 是啊,他不能不求知,也是因为他在青石砖上那清秀的字迹,让命运之神再次眷顾了。他遇到了人生中最大的恩人,私塾先生,冷谦。 冷谦是个文人,但却也只是个文人,他十六岁就中了秀才,但也仅仅只是个秀才,他寒窗苦读数年却屡屡零落孙山始终没有中过举人。心灰意冷的他只得安定下来,妻子早逝,他带着女儿,在嵩山乡开了个私塾。 那一日,他看见善堂边的一个小孩,拿着一直脱得只剩一点鬃毛的笔,蹲在石砖上写着,“十年磨一剑”,字迹尚且稚嫩却字字清晰,那种求知的模样让冷谦十分喜欢。 他于是把孩子从善堂接了出来,带回了家里,教授他四书五经,又给他取了名字,“千俞”,千山灵俞,万物更新。 而梅千俞也十分争气,十四岁童试就中了秀才,乡中为了鼓励他,又给他发了银子。 冷谦也是十分欣慰,而冷先生的女儿冷香月更是万分崇拜他这个博学多才的哥哥。 他为此更加努力了,干脆直接住进书塾中,临窗苦读。 豆蔻年华的女孩最为动人,冷先生的学子们不少都喜欢上了,清灵漂亮的冷香月,其中有个乡绅家的小公子直接带着银子上门求亲。 可冷谦却每每只是笑着摇头,自家那丫头的心思他可明白着呢,日日围在那小子身边,眼睛里都含着光呢。 冷谦笑了笑,他觉得也不错,那个小子以后必定是个人才,月儿跟着他不会差的。 然而世事无常,往往似命运捉弄,梅千俞第二年并没有顺利中举,而冷谦的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最终也没能熬过那个寒冬。 临终前,他把梅千俞叫到床前,把冷香月的手轻轻放到梅千俞的手心里,恩师走了,他对他有恩,而他却还没来得及报恩。冷谦一生也未曾中举,后来又将希望寄予梅千俞,却也未能看见得意门生中举的模样,就含恨而终。 梅千俞又一次失去了至亲,但他已不是那个不知所措的稚童了,他望着痛哭失声的冷香月,暗暗咬了咬牙。 他接手了冷谦的私塾,白天教乡中的学童,夜里临窗苦读,直把身子熬瘦了几圈。冷香月本来是冷谦的掌中宝,一个平民丫头也被宠成了食指不碰阳春水的仙女,如今也终于,因为心疼梅千俞,洗手做了羹汤。 又一年乡试之前,梅千俞握着冷香月的手,“我若一朝功成名就,绝不再让你操劳。” 冷香月却只是笑笑,“能为喜欢的人烹茶煮饭,乃人生幸事。” 他说,“君问红梅何处见,白雪无痕冷香来。” 琉璃世界,白雪红梅,那是时间最为澄澈的样子,那是他们的爱情,如同红梅白雪,美的亦如南国之冬最为耀眼的一抹生机,两个孤独的人紧紧相依,幻化为世间最美的风景。 皇天不负有心人,他中举了,乡里为他置办了宅子。但他只是笑着,望着眼前少女,少女明亮的眸子也映着他的身影。 他们都看到了彼此的神情,还不够。这还远远不够,天地旷大,他们要去亲眼看看那个大魏最繁华的都市。 北上燕京,那个千千万大魏子民最最向往的繁华之地。京城的万物都令人目不接暇,梅千俞与冷香月用变卖私塾的钱在京中租赁了一个小院,还给冷香月买了一根极漂亮的钗。 那是一根比普通的钗略好一点的钗,几根银丝雕琢成的两朵梅花,中间两颗小小的珍珠镶嵌在花蕊处,莹白可爱,簪在冷香月的墨发之间尤为好看。 梅千俞对她说,自己金榜题名之时,就是她风风光光嫁给自己的时候。 冷香月笑着,你若是中了,万一被公主看上了做了驸马可怎么办? 梅千俞用手指轻轻点了她的眉心一下,公主哪有你好? 果不其然,他很出色,省试之中一举夺魁。但他也很钟情,纷至沓来的媒人,被他一一婉拒。 他不想大富大贵,只想给月儿幸福。冷香月却对他说,男人在外要适当结交朋友的。 她自幼跟着父亲,耳濡目染也是极为知书达礼的。他笑着说,都依你。 于是他将阮成玉与刘清丰带回了家里,却不想是引狼入室。那一日,他提着刚买的一壶酒,趁着暮春的风走回家里的时候,却看见刘清丰系着腰带,而他的月儿正掩面而泣。 原来他以为的为朋友一掷千金,诗书唱和的就是朋友,却不知京中纨绔竟无耻至极。 酒壶落在地上,瞬间碎成无数片。他冲上前去,与刘清丰拼命的撕打起来。那一刻,他只恨自己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不然一定宰了这个畜牲。 却没防身后,阮成玉的推搡让他跌倒在地,就此昏厥。再次醒来之时,他看见梁上悬挂的他的未婚妻子,那个说要和他相守一生的女子,已如红梅上的那一点细雪,就此消散了。 她到底是太过脆弱单纯,永远无法抵御世间的肮脏与黑暗。 他的冷香月,青梅竹马的心爱女子再也没有了,红梅犹在,却再无冷香。梅千俞看着她发间那枚梅花簪,只觉得万念聚灰,他安葬了冷香月,准备在她的坟墓旁边自尽。 却不想被一个路过的小和尚救下了,小和尚对他说,“一心寻死,只会让世间邪魔叫嚣跋扈,唯有除去恶人,才能还世间澄澈。” 他泪眼模糊,看着小和尚。是啊,他不能这样饶过伤害香月的人。 怀静法师德高望重,佛法高超,只两柱香不到就将他变了一个人。 他望着镜中艳如桃李,虽不是全无破绽,但也是像极了冷香月。他满意的笑了笑,从此他就是冷香月,他要替她活下去。 他穿着幂篱走在街上,忽然听得一旁的醉仙居中有醒木之声,讲得却是当朝驸马与公主的一诗定情,君问红梅何处见,白雪无痕冷香来,正出自当朝驸马,阮成玉。 他冷笑着,一个窃色,一个偷诗,好一对恶人。他看向对面的翠红院,一个计划忽得就爬上了心尖。 刘清丰真是个傻子,如今正成了京中的笑话。梅千俞在台上弹着一曲,正含着笑看着台下的刘清丰。 梅千俞化着妆眼神妩媚,刘清丰哪里还认得出冷香月的样子呢,他醉眼朦胧,只盯着台上美人出神,却看不出美人眼中,笑意背后,那蚀骨的仇恨。 他被迷的七荤八素,醉酒间还会说,“当朝驸马那当年也是我的跟班儿呢。” 梅千俞只帮他倒酒,恨不得取出发上那枚桃花簪刺入这个人渣的心口,但他不愿,他如今是冷香月啊,冷香月那么单纯不谙世事,怎么能手染鲜血。 于是他又一次找了怀静法师。他给他了一个鶻瓶,那里盛着世间最恶毒的虫子。他寻来了雪色海棠,布置了三尸蛊虫,只等着他的仇人,自投罗网。 终于,他们都死了,死的扭曲凄惨,他对着厢房之中的铜镜笑了笑,镜中他仿佛又一次看见了冷香月那明媚的样子,亦如当年踏雪折梅的少女,清浅动人。 就这样一世也不错,他想着,但晋远侯身边那个小侍卫竟一举查出了他的罪行,亲手找出了他藏在发间的那枚鶻瓶。 说,“你就是冷香月。” 不,我不能是冷香月,梅千俞这样想,她干干净净的决不能背负恶名,于是他招了。 大理寺的地牢之中,他悄悄将怀中那枚梅花簪断成了几截,一点点吞下,腹中痛如刀绞,恍惚间他看见了冷香月,清灵的少女捧着梅花,提着食盒。 她说,“饺子是我阿爹做的,但红梅是我折的,就当是送给我们的梅秀才一份薄礼啦!今年梅花这样红,明年乡试你定然能中举!” 岁月捉弄,要有来世,他宁可止步乡里,守着那个澄净的少女。 第25章 山崖女尸 “原来那日是因为刘清丰喝了酒,身上又沾染了雪海棠的气息所以才让秦章闻到了臭味儿。”朱雀门外,通往苍云山的城郊官道上,神农都听完了整个案子的真相,正有点哀伤,摇头叹息着。 “哎,那这么说,梅千俞也真是个可怜人啊。他与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差一点就能过上幸福的日子了。” “只是,乾元公主,还有刘清丰的那个老爹刘韬都不是好惹的啊,你这样当众检举了阮驸马和刘清丰当年的罪行,会不会惹上麻烦啊?” “其实,那个刘清丰的老爹刘韬到还好,他是有名的清廉,肯定不会公然包庇自己儿子,可是乾元公主就不一定了,那天我看见侯爷跟那个卢公公说话时,那公公脸色可不太好。” 文徽行只打着哈哈,“找也是找晋远侯府的麻烦,可找不到我身上。”她在心里暗暗琢磨着今天早上轩辕临那句话,“你在侯府第一年怕是没有俸禄了。” 她在侯府的第一年?这难道是默认她留在侯府的意思吗,文徽行一时还琢磨不透这话里的深意,所以她现在已经是侯府的人了吗? 出了朱雀门,再路过两个短亭,就是苍云山。上了苍云山,沿着密林中的小路一直往上走去,群松掩映之间,就是陆长风的林中小屋了。 还没等二人走进那个一排青竹围成的小院,便就听到一阵响彻云霄的呼噜声。两人都是一怔,相视一眼,异口同声道,“程药师?” 酒呼噜能打的这么响的,除了那个爱喝酒的程药师还能有别人吗?两人推门进去,看见原本还算整洁的小屋里,此时一片混乱,地上扔着几个酒罐子,满屋子酒气,而床上那个蒙头大睡的人,正是,程药师。 神农都上前推了推躺在榻上的程药师,“喂,程师叔,我师父呢?” 程药师正睡得香,口中嘟囔着,“起开这,爷还能喝。”翻了个身作势还要接着睡,却被一个人揪住了耳朵,“哎呦呦,可别碰我耳朵。” 文徽行一手揪着他的一只耳朵,“程师叔,你不起来我就不松手。” 半晌后,程药师终于坐在了文徽行与神农都二人面前,蓬乱的头发用一根木钗束住,一双眼因为宿醉而微红,“怎么,案子处理完了?” 文徽行道,“昨天夜里结案了,不过,程师叔怎么只有你在这里啊,师父呢?” 程药师盘腿坐着,一手撑着头,“他呀,有事出去了?” “啊?昨天我来的时候师父不是还在吗?”神农都有点着急道,“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啊?” 程药师目光转向窗外,“他就是昨夜离开的。快的话,三五月就能回来了,慢的话,可能得个三年五载了。” 神农都问道,“哎,师父到底是干什么去了?” 程药师随手拎起个酒壶,痛饮了两口,“你们两个小孩可能不知道,冥僧重出江湖了。” “冥僧,那个杀人如麻的和尚?可是这跟师父有什么关系啊?” “在这个江湖之上,所有凶残之人都是神鹰阁的敌人,你们师父神通广大,义不容辞啊。我这种闲人,就只能帮着看家。” 告别程药师,两人从林中小屋出来,文徽行仔仔细细地研究着手中陆长风留给她的那封信。 “哎,一想到挺长时间看不见师父,还有点难过呢。不过师父还真是偏心,就给你留了信,也不说嘱咐我两句。”神农都在一旁叹气。 “是给我留了信,可是怎么是张白纸啊?”文徽行拿着那张信纸,左看右看,又透光看并没有看出什么端倪,她索性又将白纸折好揣进怀中。 两人沿着另一边的山路下山,却看到山崖之下正站着一队官兵,而其中一个有个红袍的黑脸男子正是,刑部尚书秦敏。 秦敏看见他二人路过,倒是一改之前的跋扈样子,几步走过来,“这不是邢侍卫吗?本官还未来得及感谢你为我儿洗清冤屈呢?” 文徽行颔首道,“不敢,只是做了份内之事而已。”她对这个尚书并没有什么好感,但是对于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还是十分好奇的,于是问道, “秦尚书怎么在这里,是有案子吗?” 秦敏指了指一旁盖着白布的一具尸体,“是有个案子有些蹊跷。邢侍卫断案如神,能不能帮本官看看这是怎么一回事?” 文徽行与神农都对视了一眼,于是点了点头,刑部尚书能亲赴现场的着实少见,这让她对秦敏多少有点改观。 几人走到尸体附近,秦敏说,“今天早上有个进山砍柴的老农到衙门报案,说是山崖下有一个女子的尸体,于是刑部就派人来查看。” “仵作初步判断的死亡时间是昨日戌时半,死亡原因应该是坠崖,不过有个地方本官觉得有点奇怪,于是就想来现场勘察一下。”秦敏指着上方一处凸起的崖石。 文徽行问道,“秦大人怎么讲?” “本官记得昨日酉时初下了一场大雨一直下到凌晨,可是这个女尸身上的衣服怎么如此干爽呢?” 神农都道,“会不会是雨停之后,她的衣服晾干了?” 文徽行正尸体旁边蹲下仔细查看,“不会的,尸体身边的泥土都还没干,草叶上甚至还有水珠,可她的衣服极其干爽,甚至连头发都是干的。” “而且,她甚至根本不是自己来到这里的。山中多草木,如果她真的是从山崖的跌下来的话,她的衣裤下摆就会和我们衣裤下摆一样粘上草叶和苍耳。” 神农都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浅青色的衣裳,又看看文徽行那一身绛红色胡服,果真都粘上了细微草叶,裤脚之上也挂了几枚青绿色的苍耳。而女尸身上干干净净的,并无半点草叶。 文徽行转过头对秦敏道,“秦大人,这个人可能是被人害死的。她的面部损伤的有些太过严重了,而且前额和脑后都有损伤,所以我怀疑是有人用重物击打这个女子的头部,使其死亡,然后为了掩饰罪行又将其抛尸山崖。” “而抛尸的时间应该是在雨停之后,凶手可能是昨天与死者一起出城的,在某个亭子或者栖身之所中,将死者杀害,然后待雨停之后抛尸。” “也有可能是今日城门开启之时,用马车驴车,或是其他运输货物的车辆将尸体运出城的。 秦敏点头道,“看来本官的怀疑不无道理。本官这就派人去问问京城防卫司的人,今早有没有什么马车出入。” “对了,秦大人,山崖之上有检查过吗?有没有留下鞋印或者车辙什么的。” 秦敏道,“刚才也派人上去检查了,昨夜下了雨,我们刑部的人上去的时候那里只有一串脚印,而且脚印都是一个方向的没有折返的。” 文徽行抬头道,“只有一串?” “正是,所以当初差点以坠崖结案,还是本官觉得有些蹊跷才再次来查看的。” 文徽行道,“我还是上去再查看一下吧。”也不全是为了帮秦敏,从刚才看到尸体的那一刻她就有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她在京中认识的人不算多,有不少都是文家灭门之前的旧人,一时想不起来这种熟悉的感觉是什么?难道是她的哪个故人吗? 几人走了很久,才走到尸体上方的悬崖,悬崖之上泥泞的土地上除了刑部官靴所留下的痕迹外,果然只有一串脚印,鞋底花纹就是普通的民间纳的布鞋花纹,而且连深浅也与平常的脚印无异。 所以,根本不存在,走过去又踩着脚印倒回来的可能。 文徽行从一旁刑部随行的刑部官员那里要了纸笔,将纸铺在脚印上,将左右两个脚印临摹了下来,又测量了几个脚印之间的距离,然后将笔和纸递给那个官员。 然后转头对秦敏说,“秦大人,还是将这个花纹与崖下的女尸脚上的鞋子比对一下看看吧。” 秦敏怔了怔,“也好。”于是命令那个侍卫立刻下去查看。 几人又沿着山路下去,文徽行看了看秦敏那张略有凝重的黑脸,这个秦大人与韩见山不同,他思维敏锐,关注细节,处事认真,并不像韩见山那样只会四处搬救兵,脾气有点爆,但也算直率,倒也算是个好官。 文徽行心想,自己的父亲落入诏狱,取而代之的就是这位秦大人,他与自己家的事会有关系吗? 她自从四年前死里逃生后,很久不敢过问朝廷的事,加入神鹰阁之后又走南闯北,所以对朝廷的发展并不是十分熟悉。 要接近朝中之事,侯府侍卫真的要比神鹰谍者来的更容易一点。 正想着,几人已经走到了山崖下边儿。刚才提前下山的那个官差,已经比对了脚印。他跑过来,道, “禀告大人,鞋底花纹、尺码都与死者的鞋子完全相同。” “什么?”秦敏很是震惊,神农都也忍不住睁大眼问道, “那也就是说,这是死者自己踩的脚印。可是死者在戌时半就已经死了啊,怎么可能又在雨停之后坠崖?” 几人都是面色微沉,神农都地呼吸也急促起来,道,“死人怎么可能自己走路?” 他急忙跑到尸体面前,又检查了一边,女尸面部损毁严重,根本看不出面容,致命伤也是前额的伤痕,尸体没有冰冻处理的痕迹,怎么推断死亡时间都是昨日戌时半左右。 文徽行也根据脚印间的距离、脚印的深度和左右脚的距离分析了这个人的身体特征,均与尸体吻合。 这一切太过于蹊跷,一个死了几个时辰的人怎么可以自己走到悬崖边呢? 第26章 择木而栖 文徽行随后又检查了女尸的随身物品,除了几件普通的布衣,也并无其他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了。 两人于是与秦敏告别,向着朱雀门走去。 “最近还真是多多怪事啊,刚发现三尸蛊虫,这又冒出个死者夜行的诡异事端,连师父都出山了,最近大魏是不是不太平啊。”神农都仍有些心神不宁,他一想到一个满脸是血,血肉模糊的女尸,在漆黑的山峦中自己走路,他就觉得瘆得慌。 “再诡异的事件背后都有原因可寻,只要有人为的痕迹就肯定会泄露真相。”话是这么说,但其实文徽行自己都想不出最近这接踵而至的怪事是怎么回事,还有师父那封空白的信上到底写了什么? “阿行。”神农都突然叫了她一声, “你...你现在是不是已经算是侯府的人了。” 文徽行点点头又摇摇头,“我还不确定,侯爷还没发话,我也不知道算不算。” “那你还等什么,自己去问啊,难不成你还想着咱家侯爷能亲自来问你。” “啊?”咱家侯爷?什么时候都叫这么亲了,都成他家侯爷了? “啊什么啊,赶紧回府呀。我的药方都抄好了,就等着送过去呢。” 晋远侯府秩序森严,门房只把文徽行放了进去,神农都却被拦在了外边,他万分沮丧,只得把怀中的那封烫着金漆的信封掏出来,让文徽行代为转交。 文徽行拿着他那张盛满崇敬爱意的信进了侯府,转了一圈没见到杜桥,更没有侯爷的踪影。 只看见了那个之前见过几面的,叫桐枫的侍卫,桐枫生得挺秀气的,正捧着一筐葡萄。 文徽行于是跑到他面前搭话,“桐枫侍卫,你捧着葡萄干什么去啊?侯爷在哪?” 桐枫语气要比杜桥温和许多,他说,“侯爷领着杜领队去军中了,走之前让我把葡萄送去厨房做葡萄酒。” “这样啊,那侯爷什么时候回来啊?”文徽行在心中给自己的未来靠山,晋远侯大人,竖起了一个大拇指,朝中、军中、府中,真是够他忙的了。 不过这葡萄酒得值多少银子啊,文徽行又暗自给这筐葡萄做出的酒做了一个保守估计。 桐枫摇头表示不清楚,文徽行只能讪讪地回到自己的端则轩中。 今日她难得清闲,又检查了自己的伤口,这几日都给忙忘了,没想到伤口已经结痂了,现在只是有点发痒,没有什么大碍了。 她拿出陆长风留下的那封信,普通的雪浪笺,上边也没有印痕。 她记得,陆长风倒是曾经教过她几种加密信件的方法,第一个是压痕法,可以通过涂抹碳石灰,使痕迹显现。第二个是药水加密,用糖水书写的字用火一考就会显现。或者牛奶写的字,将纸张放在水中就可显现。 文徽行点了一根烛火,将雪浪笺小心的放在火上炙烤,半晌一个字显现了出来,“真”。她忍不住嘴角抽了抽,陆长风为什么就不能直接写呢?这有什么好写的? 真,什么真?陆长风留下这么一个字,到底是要告诉她什么? 只是,如今又联系不上陆长风,她仿佛一只断了线的纸鸢,前路渺茫。她有些烦闷,把被子蒙到头上,没想到竟就这样睡了过去。 睡梦中,她听到有人敲门,“侯爷回来了,正叫你呢。” 仿佛是有人在她耳边重重敲了声锣,她猛地睁开眼睛,掀起被子,跑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分明是杜桥,而外边的天色不知何时已经黑了下来,杜桥面上有点不善,“天天在府中就知道睡觉,快点,别让侯爷等着。” 文徽行连忙整了整衣衫,一路小跑,来到了轩辕临面前。 夜风袭袭,花影绰绰,轩辕临正站在荷塘边上,依旧是身姿挺拔,丰神俊朗,只是不知怎么的,文徽行却在他眉宇间发觉了一丝疲惫,这几日来,他奔波于大大小小的事务中,似乎从不知疲倦。 如今他这样半披着墨发,一袭黑袍,到显出几分柔和与真实。似乎察觉到她的脚步声,轩辕临转过身来,看着一身青绿色侍卫衣衫的文徽行,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手中正拿着一个烫金信封。 “侯爷,这是神农师兄送来的。” 他接过来,目光落在她单薄的衣服上,又觉得荷塘飘过的夜风似乎有些冷,于是便吐出两个字,“进来。”于是转身向花厅后的书房里走去。 书房中焚着沉水香,一室清幽,轩辕临只靠在榻上,将信封随手放在案上的几卷公文之上,然后看着拘谨站在一旁的文徽行, “如今案子破了,本侯可以不计前嫌,不再计较你放火打劫之事。但你说的帮助本侯查明皇后死因之事,本侯并不需要,毕竟信不过。” 一种黯然的情绪忽地涌上心头,文徽行只觉得心中万千心绪都被失落淹没。 她咬一咬牙,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良禽择木而栖,我不想再留在神鹰阁了,我想留在侯爷身边,为侯爷分忧。” “留在本侯身边?可是本侯为什么要留这样一个有前科的人在身边,养虎为患吗?” 文徽行一时语塞,觉得轩辕临说的似乎没什么问题。正思考时,忽地一个念头钻进了她的脑海。电光火石间她想起,真!陆长风跟她说,“真。” 因为紧张她不禁攥紧了拳头,难道陆长风从一开始就是希望自己借助侯府的力量,去接近自己家的案子吗? 难怪,以她的身手,怎么可能偷走晋远侯重要的东西呢? 她紧抿着嘴唇,然后说,“我不只是神鹰阁的谍者。” 轩辕临没理会她,于是她接着说道,“我是前刑部尚书文严的女儿,当年并没有死,只是机缘巧合进了神鹰阁,我本想以神鹰谍者的身份查明我家当年的真相,但始终没有机会,所以我想留在侯爷身边。” “只要侯爷想,大可以检举我的身份,我必死无疑。” 她的声音因为紧张而略微颤抖,只低着头不敢与轩辕临对视,却听到一声轻笑,自榻上传来,轩辕临靠在榻上没有一点惊讶,反而嘴角含笑,“这么快就不要你师父了?” 文徽行略有点诧异,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站在原地怔怔发呆。 却又听到轩辕临缓缓说道,“你们文家的事又与本侯何干?何况你又怎么知道本侯就能帮你呢?朝堂风雨,谁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本侯何必趟这趟浑水。” “又或者说,本侯身边不乏能人志士,要你做什么?” 文徽行抬起头望着他,目光微闪,“我想侯爷是需要我的。”她语气笃定, “我父亲他向来勤勉,他绝不可能背离朝廷,背离大魏,背后之人定是居心叵测,侯爷就不怕他会对大魏不利吗?” 轩辕临睫毛微微一抖,但转而冷笑道,“大魏的江山社稷自有圣上,本侯不过一介人臣,哪里会管的那么宽。” 文徽行有点着急,怎么就说不通?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侯爷可曾想过,我们文家为什么被定罪?很可能是因为,作为刑部尚书的我父亲,他查到了什么?” 轩辕临眸光转向她,看不出什么情绪。 “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我父亲当年就是因为查到了轩辕皇后真实的死因,所以才被灭口了。侯爷难道不怀疑这幕后之人会对轩辕一氏不利吗?” 轩辕临原本漫不经心的神情忽地冷了冷,一双眼看向她,“不可能。” 文徽行一时只觉得胸中气闷,“我,文徽行,所说的话,都是发自肺腑的。侯爷若是不信,我也没有办法。” 轩辕临明显是生气了,但却也没有出言反驳,他垂着眸让人看不清神情,半晌,他说,“你不就是想找个靠山吗?本侯可以给你。” 原本忐忑不安的文徽行,听到这句话只觉得柳暗花明,她睁大眼睛,“侯爷同意了?” 他仍旧是冷冷的,只是语气缓和了几分,轻笑一声,“你以为在本侯身边办事很容易吗?” 文徽行一个叩首,行了大礼,面容上都是欣喜,“文徽行愿意为侯爷办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她如今心情十分的愉悦,殊不知,未来的一段日子,她为这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后悔了多少次。 轩辕临有点戏谑地看着她,“想留在本侯身边,第一,你不能再与神鹰阁有什么瓜葛。” 文徽行打断,“我不为神鹰阁做事,但是与师兄和师父接触还是可以的吧,大家都是朋友。” 轩辕临被她打断,有些不满地皱了皱眉, “你自己理解。第二,一切以侯府律例为准,不得僭越。第三...” 他顿了顿,目光看向窗外的葡萄架,唇角一勾,“那日你吃了本侯的葡萄,第一年没有俸禄这句话还作数。” 文徽行都要气得昏过去了,这句话他到记住了。 “剩下的,我随时想到再随时告诉你。”他只挥了挥手,仿佛是觉得有些好笑,“下去吧,小邢侍卫。” 第27章 两行血泪 文徽行前脚刚迈出书房的门,就听到后边有个声音,“回来。” 她又转身回去,“怎么了,侯爷。” 轩辕临长眉轻扬,“你今天,遇到秦尚书了?” 文徽行点点头,暗暗咋舌晋远侯消息灵通,“只是偶遇,帮他看了看尸体。”她想了想,“那个尸体确实有点古怪,不过看衣着就是个寻常女子,身份不明。秦大人说,若是两月之内,无人上报失踪人口,这案子也就结案了。” 轩辕临修长的手指敲在天青色的桌案之上,半晌,又扬手打发她,“本侯知道了,以后这种事记得汇报,不然挨板子,去吧。” 文徽行赶紧告退了。 前脚刚走,屏风之后的人便转出来。藏蓝色衣衫,面上系了一条飘带,遮住了右眼,正是晋远侯的暗卫,林栏。 他面上惯常带着些温和笑意,“有佳人在侧,看来侯爷心情不错嘛。” 轩辕临压根儿没理会他的玩笑话,只道,“多个人而已,本侯还不差这口饭。” 林栏笑了笑,“四年前侯爷在陇右抗击回鹘之时,侍卫邢侃重伤,放归陇右养伤,于今日返京,侯爷赐名邢闻。” 轩辕临略一点头,“嗯,江南道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林栏眸色略微沉了一沉,“江南道一带的情况不太妙,属下多方打听,自今夏水患之事,苏州、湖州、杭州三州都涝了田地,恐怕秋收之后良民无法缴纳赋税,会引发麻烦。” “还有就是...”林栏顿了顿,“苏州刺史李静河前几日暴毙家中,死状十分诡异。恐怕线报明日就会送到圣上面前了。” “怎么说?” “李静河于深夜暴死于案前,双目流下两行血泪,案前一张黄麻纸上用鲜血写着一个‘盲’字。” “盲?报复杀人。” “此案诡异之处远不止于此,就在刺史李静河死前两日,寒山寺承德法师讲经之时正说到人生八苦,万苦贪嗔痴,一经戒定慧,若求心神澄澈,需自闭耳目,这时观音殿中供奉的圣观音金像,突然双目流下血泪,在场众多信徒都惊愕万分,均以之为菩萨显灵,纷纷拜跪。” “今年收成不好,苏州子民中更添了一批信徒。而李静河的死状与观音金像的预示不谋而和,如今苏州城的天谴流言,已是甚嚣尘上了。而镇守江南道的南平侯柳元深得民心,如今舆论,恐怕会引得朝中猜忌。” 轩辕临沉默不语,许久,他说,“李静河,滁州人士,天德四年进士,我记得他是经内阁高士卿高大人举荐,于前年赴苏州任刺史的,如今三年任职期满,正该平调了。” 林栏道,“高士卿一党素来与侯爷不和,如今他的人死了,倒是件好事。” 轩辕临轻笑了一声,说道,“今日陛下犯了头疾,连早朝都取消了。你觉得,明日苏州线报送至陛下案前之时,他会想派谁去处理此案。” 林栏正色道,“陛下身体抱恙,三法司一时并无得力人才,陛下一向最忌惮天谴之说,如今能为陛下分忧的恐怕只有侯爷了。” “自是如此,江南道判官荆恺贪污一事,方才水落石出,没成想幕后之人竟是韦相,陛下一气之下罢相,如今朝中适合出面的,恐怕就是本侯,这个刚刚查破治水官银一案的兼任大理寺卿了吧。” 林栏道,“请侯爷指示。” 轩辕临站起身来,转到屏风之后。屏风后边挂着一副大魏兵马布防图,他静默地看了半晌,道,“恐怕你要再去一趟苏州了,本侯隐约感觉到此事并非看上去这么简单,这其中定有内情,如若牵连甚广,难防高氏不会对我下手,我若南下恐怕不会那么顺利。” 林栏左眸中略微闪光,“属下遵命。” 说话间,林栏已纵身跃入夜色中。认识林栏的人不少,可是除了轩辕临与杜桥,大约所有人都以为他早已死了。 四年前,轩辕临大破回鹘归来之时,途径洛阳城郊之时,遇到回鹘小批精锐伏击,险些被暗箭所伤,是林栏为他挡了一箭,却因箭矢之上淬了毒,导致双目失明。后来寻得良医,却也只治好了他的一只左眼,且畏光,所以林栏自荐当了暗卫,只在夜间行动,暗中帮助轩辕临调查各种事项。 另一边,新上位的侯府近身侍卫文徽行,乐得自在。她跟着大伙用了晚膳,还打包了一份带到自己的小厢房中,准备当宵夜。 现在又坐在院中,与其他几个小侍卫闲聊天。 那个叫桐枫的小侍卫倒还算热情,他也不过十六七岁,性子活泼,“哎,小邢侍卫,你是什么时候发现那个花魁与法师有勾结的。” “是呀,是呀。”八卦是人的天性,侯府带刀侍卫也一样,一听桐枫这么问,都想过来听上一听。 文徽行摸摸头,“这个嘛。” 其实她想说是收买小沙弥问出来的,但又觉得这么说显得她一点都不厉害,于是她说,“是直觉,是两件命案之间那种微乎其微的联系提醒了我,凶手不止一个。” 正当她准备好好讲讲自己的光辉事迹时,却听见身后飘来一个冷漠没有感情的声音,一回头,果然是面无表情的杜桥,自从与文徽行交手落了下风之后,杜桥一看见她就觉得臀部疼,那天挨的棍子真是记忆犹新。 他没好气地说,“侯爷叫你。”心中又把文徽行打杀了一千遍,他想,侯爷定是被这个面容清秀的小丫头蛊惑了,不然怎么会纵容她留在府里,还给她安排了身份,他一定得替侯爷防着她。 文徽行虽然也不喜欢杜桥,但是表现地还算乖巧,“杜领队,找我何事啊?” “我没找你,但是侯爷叫你有事。” “又有事?” 不会吧。文徽行看着眼前这座略有残破的马厩,晋远侯是疯了吗?让她大晚上收拾马厩。 “本侯方才突然想起府中的马厩好想太过脏乱了,所以让你过来收拾收拾。” “啊?可是府中不是有仆役吗?” “本侯的话,你也不听了吗?别忘了,当初是谁一把火把马厩弄得如此不堪的。” 文徽行觉得自己委屈极了,她提着水桶,拎着扫把,走进了马厩,马厩的气味着实不太好,她不得不拿出一条方巾系住口鼻。 那日她丢了个火折子但也只烧了点草料,马厩里脏关她什么事,明明是马弄脏的。夜色深了,马儿们有的已经在睡梦之中了,除了一匹黑马。 黑马十分活跃,鼻息间喷着气,显然对文徽行这个陌生人士,十分感兴趣,他蹬了两下蹄子,看着文徽行。 文徽行正拎着小桶,小心翼翼地迈进马厩里收拾马粪,对于这匹黑色的马,她选择敬而远之。可是黑马,显然没想放过她。就在文徽行路过它的时候,它一尥蹶子,差点蹬到文徽行身上。 这一蹬可不得了,旁边的马儿受了惊,也纷纷动了起来,文徽行吓了一跳,赶紧跳出马厩,却听见身后有人轻笑。 她转头一看,轩辕临竟没有走,兴趣十足地看着她狼狈的模样,甚至还发出百年难得一遇的轻快笑声。 他说,“笨手笨脚,快点收拾。”说罢,转身离开了。 夜色深深,没有人看见文徽行面上那层黑气,她感觉自己正被上司拿来解闷儿。还是在车夫刘二柱的帮助下,她才收拾好马厩。 等她回到自己的小厢房中,赶紧打了热水洗了澡,又洗了衣服晾上。不管怎么洗,她还觉得自己身上有股马粪味,于是乎,对于她打包的那份夜宵,顿时也没了胃口。 二更鼓刚敲完,她裹着被子躺在床上思考。 如今她已经从神鹰谍者摇身一变,变成了晋远侯身边的一个小侍卫了。她本是因一枚铸心石与这位大魏侯爷打上交道的,不过现如今她与他已经是同一阵营的了,做事要时刻汇报,不能再与神鹰阁有什么关联。 她倒不是舍不得神鹰阁,但是一个没完成的事,一块没找到的宝石到底还是让她心里痒痒。 文徽行使劲晃晃脑袋,企图赶走自己脑中的想法,现在也不是贪财的时候,她要得到侯爷的信任,借助他的力量,找寻陷害父亲的幕后黑手。 想着想着,她已然虽着夜色翩然入梦了,却听得有人在外边拍门,“小邢,邢侍卫,快点起来了。” 她睡眼迷蒙,总觉得这个情景似曾相识,一翻身,连人带这锦被滚了下去。 这一摔,她倒是清醒过来,认出门外叫她起床的就是小侍卫桐枫的声音,她揉了揉摔疼的屁股,冲着门外喊,“就起来了。” 桐枫站在门外嘟囔,“一个大男人,睡觉锁什么门啊?” 文徽行赶紧穿戴整齐,幸而她如今年轻尚轻,身材消瘦也看不出什么女子模样,且身量又高,扮起侍卫来倒也没什么违和感。 她正了正自己的帽子,打开门,“出什么事了?” 桐枫正好奇地探头向里看了一看,“哎?为什么你能自己住一间啊?” 文徽行看了他一眼,干笑两声,“因为我有皮肤病,传染。” 吓得桐枫赶紧与她拉开了距离,“真的假的。” 第28章 乾元公主 文徽行瞥了桐枫一眼,又看了一眼天边缥缈的晨曦,“这么早有什么事啊?” 她昨天收拾马厩收拾到了半夜,如今天不过才蒙蒙亮。 桐枫道,“哪还早了,不早了。马上就要卯时三刻了。” 文徽行有点诧异,“那怎么了?” 两人边说边走,桐枫为他解释道,“侯府规定,除前夜负责巡逻值夜的侍卫和随护侯爷上早朝的侍卫外,其余侍卫每日必须于卯时三刻在练兵场集合。” “集合干什么?”文徽行问。 ... 侯府侍卫普遍是从威虎军中选拔出来的,身体倍儿棒,然则这种出色的体质必然少不得每日训练。桐枫带着文徽行到达练兵场时,众侍卫已列队完毕,她于是跟着桐枫站到了队伍后边, 杜桥正站在前边,厉声道,“邢闻出列。” 文徽行只得从队伍里跑到杜桥身边,他递给文徽行一个小铜牌,铜牌分两层,可以翻开。 文徽行接过来看了看,只见铜牌外侧刻四个字,“晋远侯府”,翻开一层,只见两层铜牌内侧刻着, “邢闻,燕京人士,天德十年生,祖籍并州,于天德二十一年入选侯府仪仗队,二十三年因伤留置陇右,于二十七年重收编,现为晋远侯府带刀近侍。” 看着小铜牌,文徽行只觉得心中涌上一种说不出的情感,她的真实身份,早已在四年前就消失在这世间了,随着自己的家人零落成了一抔黄土了。 四年间她化名邢闻,匿身江湖,辗转颠沛,亦是小心翼翼,不敢曝露于阳光之下,而如今她不同了,她有了新的身份,可以不再担惊受怕地活着了。 杜桥看着眼前这个欣喜若狂的少女,忽地才意识到,即使再机敏狡猾她也不过才十五六岁,到底不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阴狠之人,于是神色也不由得缓了缓,说, “入了侯府,一切就要按规矩来,你也不能例外,归队吧。” 文徽行收好小铜牌,笑道,“多谢,杜领队。” 然后转身又跑回到桐枫身边,桐枫投给她一个“恭喜”的表情,文徽行只冲他一笑。 卯时末,晨练结束。 文徽行向来身体不错,跟着陆长风这几年,还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连蹦带跳地跟着训练,倒也没觉得累。反而是桐枫,气喘吁吁的。 用早膳时,她看着桐枫擦汗的模样,有点好笑,“你行不行啊。” 桐枫倒是挺喜欢跟文徽行聊天的,他摆摆手,“我不行,我不是威虎军出身,底子差。” 文徽行来了兴趣,“那你是怎么进侯府的?” “说来也是巧,就是几年前老侯爷去世后,咱们侯爷带兵抵抗回鹘,折损不少府兵,回京之时正招收府兵,正好当时我满了十五岁,托了好多关系才进的侯府。要知道,多少人挤破脑袋都进不来,我这已经是几世修来的福气了。” 他吃了口手中的饼,“当时,我爹就是想帮我谋个仪仗队的差,以后不愁娶媳妇,没成想侯爷慧眼,一下就点出了我,让我做了贴身侍卫。” “啊,是因为你有什么过人之处?”文徽行胃口一向很好,一张烧饼已经吃完了,正在吃第二张,边吃边问。 桐枫笑了笑,“侯爷说,我看着顺眼。” 文徽行嘴角一抽,“这么随意?” 用过了早膳,文徽行又被晋远侯轩辕临唤去了。 马车上,轩辕临一身绛紫色锦服,明显是刚从朝堂上回来,文徽行被破例叫到了马车里,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她有些忐忑,问, “侯爷,乾元公主为什么突然要见我啊?” 她有点惶恐,自己奉命调查驸马死因,结果到最后她给驸马扣了个屎盆子,乾元公主能饶了她? 轩辕临瞥了她一眼,“你怕什么,本侯不是与你一起去吗?公主求了陛下,一定要见你,本侯也无法推脱,你且去见见,本侯自会保你平安。” 文徽行垂着头,“属下知道了。” 乾元公主系当朝高贵妃的女儿,自轩辕皇后过世,虽陛下尚不肯立后,但高贵妃协理六宫位同皇后,而乾元公主风华绝代,自是天下第一尊贵的女儿。 文府破败之时,文徽行不过十一岁,尚且是个孩童,从未参加过宫宴,所以也并未见过这位风华绝代的公主,今日算是初见了。 自公主成亲后,便已移出太极宫,自立门府,而公主府正修建在大明宫旁不远处。圣上宠爱自己的第一个女儿,视若珍宝,公主府极尽华美。 文徽行忐忑地跟着轩辕临进了公主府,一路有婢女引他们走过雕花琉璃的回廊,穿过水榭,到了乾元公主的厢房之前。 轩辕临停住了脚步,“你进去就是。”说罢,便转身去看旁边一棵银杏树去了,准备当甩袖掌柜了。 而那个婢女便也对文徽行说道,“邢侍卫,这边请。”她于是只得硬着头皮跟她进去了。 厢房之中帘幕垂悬,香炉中焚着篆香,一侧小桌案上放置着翡翠笔洗,红珊瑚雕饰,清雅但足见其华美。 室内药香氤氲,花帘四角坠着小香袋,而另一侧白墙之上挂着一副画。 文徽行打量了那幅画一眼,那画用白梨木框装裱着,上边正绘着一个衣袂飘飘的女子,头上挽着高高的发髻,着月桂色广袖流仙裙,正是一副嫦娥奔月图。她看着,心中思忖,原来坊间编排的嫦娥奔月图,竟确有此事。 因文徽行如今是小侍卫,属于外男,所以在厢房中已架设了一屏绢花隔断,乾元公主坐在里边儿,从外边看不清人,只能隐约瞧见身影。 帘幕后有个轻柔的声音响起,“可是那个叫邢闻的小侍卫来了?” 文徽行在外行礼,“卑职见过公主殿下。” 乾元公主语气平静且娇柔,并不似市井流传那般跋扈,她缓缓说道,“驸马一案三法司束手无策,你这小侍卫倒是厉害,竟敢如此玷污驸马名声。” 文徽行听闻此话赶紧跪下,“卑职只是奉命行事,并无意伤及驸马名声,得罪之处还请公主责罚。” 可帘后之人,却并未再说什么,只是轻笑一声,“非但不能罚,反而要赏。” 文徽行不解,但也没有抬头,只跪在地上。 乾元公主道,“还是多亏了你,本宫原只是以为阮成玉是个木讷文人,原来竟是如此懦弱不堪的人品,连当时宫宴上的那首问梅诗都是出自他人之手,本宫竟受其蒙蔽多年,当真荒唐,幸而你揭发了此事。” 文徽行俯身道,“卑职谢殿下体恤。” 乾元公主缓缓道,“你且起来吧,今日叫你来,并不是为了驸马的事。” 说罢她轻咳了两声,似乎身子不适,一旁的婢女赶忙端了茶来,乾元公主喝了两口茶,这才开口道, “本宫听闻邢侍卫,断案如神,不知道你可曾听说过有人可以闭着眼睛走路。” 文徽行不知她为何突然如此发问,心中诧异,但也略一思忖后开口答道,“闭眼走路应该不是难事,眼盲之人听觉嗅觉灵敏,仍然可以行动无阻。” 帘幕之后的乾元公主的身影似乎摇了摇头,“应该不是盲人。” 文徽行想了想又道,“嗯,也可能是梦行之症,《黄帝内经》中曾经记载过,患此症者会在睡梦之中突然起身,下地行走,甚至穿衣吃饭,与平时无异,然后再若无其事返回,但事后对自己所行之事并不知晓,毫无印象。” “也不是。” 乾元公主身型微微有些发颤着,声音也略有颤抖,一旁的婢女正为她轻抚后背,她说, “本宫最近时常被一个噩梦困扰,梦中能依稀听见笛声,吹着一首本宫从未听过的曲子,在梦中本宫仿佛看见一个女子,像是被笛声牵引着,竟似行尸走肉,就这么径直走入了太明池中。” 文徽行在帘幕外听着,在听到行尸走肉这个词的时候,脑中忽然就浮现出了那日苍云山断崖之下,那个面目全非的女尸,诡异的死亡时间,那串本不该出现的脚印。她心中暗暗思忖这两者是否有联系,却发觉乾元公主似乎越来越惊惧了。 乾元公主忽地站起身,声音有些急切,但依旧单薄而弱不禁风,她说, “这个梦境太过可怕诡异,令本宫夜不敢寐,食之无味,前几日,你查出本宫的香粉有问题,如今也不用了,可是那个梦仍然会出现。父皇也请了太医前来诊治了许多次,只开了些不顶用的方子。” “三法司的那些个老家伙,都只会当本宫这是个梦,不会真心帮我的,邢侍卫,你是晋远侯的侍卫,又是破了驸马案的神探,你一定得帮本宫。” 文徽行没想到公主会突然与自己说这些,只赶紧问道, “公主殿下不必惊慌,卑职定当尽心竭力的,还请殿下仔细回想一下,在您梦境之中那个女子的长相如何,身材如何?” 乾元公主摇了摇头,声音中略带喘息,“不记得了,在梦中我看得似乎很清楚,可是一睁眼就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文徽行虽然心中亦是觉得梦境本就千奇百怪,并不会与现实相连,但也只能问道,“那笛声呢?是什么样的笛声?” 乾元公主思忖了半晌,“有些像那首姑苏行,但似乎又不一样,似乎是更慢,我也记不清了。” 第29章 寻踪识人 “姑苏行?”文徽行在自己匮乏的乐理知识之中搜索着这首曲子,她自小对曲乐不太精通,对这首曲子亦没有什么印象,于是便只在心中记下了。 乾元公主身子不适,婢女于是上来添了安息香,文徽行便也先行告退了。 走出公主的厢房之时,已接近正午,庭院之中,银杏黄叶,吹落似雪,倾泻满庭鎏金,轩辕临正坐在白石桌处,喝着侍女端来的一盏茶,蜜瓷茶盏映在他修长的手指间,映着碧绿茶汤,正是雨过天青般的颜色。 纵然征战沙场数年,到底是出身世家大族,举手投足间仍是养尊处优的侯爵勋贵姿态,即便等人的时候依然如此。 文徽行挪到轩辕临身侧,还没等出声,他已撂下茶盏,吐出两个字,“走吧。” 他在前,文徽行在后,两人随婢女沿曲桥向外走去。轩辕临高挑挺拔,文徽行跟在后边儿,连狐假虎威的气势都没有,只能默默跟在他身后走着。 这次,轩辕临没让她进马车里,于是她便乐得自在,坐在车夫刘二柱的身边,一路看着京城流逝的街景。 马车驶过东街锣鼓巷,文徽行看见了从前那棵大柳树下的徐记胭脂铺,如今已经关了铺面,贴了封条,不由得叹息了一声。 却听得车厢里,有个沉如寒水的声音缓缓说,“徐进财他家的香粉伤了乾元的身体,陛下自然不会轻易饶了他。” 却见轩辕临微微掀起车帘,漆黑的眼眸正望着她。 文徽行听闻此事,不禁又回头望着远处的那个小院,心中忽又想到那日襁褓之中,那个尚在酣睡的婴儿,不免觉得心中伤感,叹气了一声。 转而又听到身后,轩辕临状似轻蔑的一声笑,“你有什么好叹息的,人是你检举的,如今为何又兔死狐悲呢?” 文徽行怒道,“侯爷,这是两码事!” “停车。” 刘二柱闻声勒住马,文徽行狐疑,难道他要把自己赶下去?于是也跟着站到车下,轩辕临却没说什么,只是踩着小凳下了车。 平德巷口,一个茶馆。轩辕临迈步进去,文徽行这才松了口气,正思考自己是不是应该跟上去。 前边的轩辕临,已经停住脚步,回头看她了,“愣着干什么?” “就来了。”她赶紧跑上前,于是一个气势压人的年轻俊朗男子,一个青绿侍卫服饰的清瘦小少年就这样引人注目地走进了茶馆,茶馆众人均是侧目而视。 一壶茶,几样点心晋远侯轩辕临心情尚好,破例上文徽行坐在一旁。文徽行尚且摸不透轩辕临的路数,于是只伸手想去拿糕点。却听见侯爷大人突然发话了。 “说一说吧,乾元公主让你帮她办什么?” 文徽行腹诽,自己似乎还没跟轩辕临报备此事,他如何就知道公主让她帮忙,但也只好悻悻地收回拿点心的手,开始报备此事。 “所以,她要你解开梦境之中的秘密?” 在听完她毕恭毕敬的报备,轩辕临问道。 “的确是这样,只是属下才疏学浅,对公主梦境中的情形,如今无法给出解释,属下不通音律,对公主殿下所说的类似‘姑苏行’的曲子,也毫无头绪。侯爷,有什么看法吗?” 轩辕临亦是否认,他转头看向窗外, “论辈分,乾元当叫本侯一声舅舅,不过幼时,我与她倒是有几面之缘。她自幼身体不好,传言活不过二十,而且经常犯心悸之症,有时甚至会休克。” 他给自己添了盏茶,茶汤冲晕在盏中,宛如一朵盛开的花卉,他说, “梦境本就诡异莫测,难以揣度,西域巫术中倒也记载过,祝由术、摄魂术等迷惑人心智的妖术,只是这种妖术怎么可能在公主身边出现呢?” 文徽行点点头,“大约只是公主的梦境吧,不过,听到公主殿下的梦,属下倒是想到了一件事。” “什么事?” “那日帮秦尚书调查的山崖坠尸案,那个死者应该是于前夜戌时半身亡的,但我们都知道那日下了一场大雨,她的衣服却并未淋湿,显然是雨停之后才到的那里。于是我们推测,是有人行凶后抛尸。” “可是,就在我们走上山崖,去寻找抛尸痕迹的时候,却发现山崖之上只有一串方向不变的鞋印直通悬崖边上。若鞋印是雨停前留下的,断不可能那么清晰,但若是雨后留下的又不合乎常理,因为该鞋印与女尸脚上的鞋子完全吻合。” 轩辕临道,“所以你们认为是死者死亡之后又自己起来,从山崖上掉了下去?可是,也有可能是其他人穿着她的鞋子伪造成她坠崖的假象,以混淆视听吧。” “不会的”文徽行摇摇头,“除非有个与她身形体态完全相同之人。” 轩辕临似乎有些兴趣,他说,“上次你说过这个案子后,本侯也立刻派人去查问了此事,只说是个无名女尸,尚无人上报,无从确定身份。但是,依本侯看,凶手将尸体面目弄得如此不堪,除了掩饰真实死因外,还想要掩盖死者的真实身份。” 文徽行点头,不过她仍然在想那天见到尸体的时候,那种熟悉的感觉是怎么回事?于是开口道,“那侯爷要继续查办这个案子吗?” 轩辕临摇头,垂眸看着手中的茶盏,“这案子本就与本侯无关,自然是由秦章处置,不过,” 他抬眼看了看文徽行,黑眸幽深,“本侯倒是有些好奇,你为何如此笃定那串鞋印是死者或与死者身形体态相同之人的,难不成只靠单单一个鞋印?” 文徽行看着轩辕临饶有兴致的样子,虽然打心眼里不想告诉他自己的独门绝学,又不好拂了他的面子,只好顺杆往上爬, “鞋印确实能告诉我们很多线索,比如此人的身份背景如何,去过哪里,行走姿势如何。像是军中将士多穿制式筒靴,鞋底花纹多为方形刻格,将士走路快,挺胸抬头气宇轩昂,他们的鞋跟磨损的程度较其他人来说会更严重一些,反应在鞋印上,就是鞋印下缘不清晰。” “此外,在街市上,在河边,在山林中行走过后留下的鞋印都不同。” “而像侯爷这样出入常乘马车,鞋帽严整干净,就不会出现这些现象,若是骑马的话,鞋底中央可能会留下擦痕,所以身份尊贵之人的鞋印也是很容易被辨别出来的。” 轩辕临轻笑一声,“怎么说?” 文徽行从一旁的筷笼里,抽出一根,在碟子上比划着, “养尊处优的贵胄子弟们穿的鞋子定是做工精良的,鞋底密实少有瑕疵,而且他们大多步伐从容,脚步平稳,鞋印清晰,男子脚尖微微朝外,鞋印就微向外展开,而闺秀们行走时则脚尖向前,姿态端庄,留下的鞋印几乎连成一行,我曾见过一个名门闺秀的鞋印,所有鞋印都平直向前,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轩辕临撂下茶盏,也若有所思的低头瞧了一眼自己的鞋子,他脚上穿的是银丝夔纹乌锦六合靴,干净整洁,又抬头看文徽行,面容依旧沉静,却似乎添了些笑意, “这恐怕是你的杜撰吧?不过就是推测,哪里会那么精确。” 文徽行却不肯将就,“这当然不是杜撰了,单一个脚印肯定无法准确判断,但是如果是成趟脚印就能判断的十分精准了。” “比如个子小的人就算拼命迈大步,与个子高的人迈小步是不一样的。又或是小脚穿大鞋,大脚穿小鞋,均有差别。胯骨宽的,膝盖弯的,这在鞋印上通通都能看出来。” 轩辕临看着面前穿着侍卫服饰略有些松垮的少女,拿着一根筷子,一本正经的模样,不免觉得好笑,“这些都是你师父教你的?” 文徽行手一挥,极具江湖风气,“这本事他可教不了,这是我自己悟出来的。” “倒也有几分意思。”轩辕临抿了口茶。 “不过这个案子就到此为止了,不必你插手,公主的事情你量力而行即可,她也不会为难与你。” 他神情依旧淡漠,但眉眼间似乎比平日多了些随和,“眼下,有一件事,我想你会感兴趣。” 文徽行微有些诧异,于是问道,“是什么事?” 茶馆外依稀听得见街市人声,日光自轩木小窗倾泻而下落在轩辕临的面容上,更衬得他丰神如玉,风姿夺目,他说, “有一个案子,远在苏州。” 他语气极轻,似乎飘在雾里,腾于云端,十分平静的说完整个案情。 文徽行只以手扶着下巴,思考着他的话,“侯爷是说,苏州刺史李静河被人谋害,双目流下血泪,现场还留有一个‘盲’字,正好与寒山寺观音像流下血泪之事不谋而合?” “确系如此,今日早朝,陛下已经命本侯赴苏州调查此事,而你若是能协助本侯成功破解此案,来日返京,我自会帮你查清当年文家之事。” 文徽行一时间只觉得耳中所听,与面前轩辕临的神情都是那么的不真实,她怔愣了半晌,才缓缓说道,“侯爷此话当真?”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自然作数,但还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第30章 鬼字碎玉 轩辕临十指交叠,支撑着那一张俊朗面容,正灼灼望着她,从容沉稳,眉宇间全然透着一种令人深信不疑的气度。 文徽行如今忽然从轩辕临口中,听到这样一个承诺,只觉得胸中澎湃翻涌,那一叶漂泊小舟也终于在海浪之中航行至岸,再无惊惧波澜。 她猛地站起身,声音急促,“侯爷放心,我一定能查明真相的!” 起身后,她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于是又重新坐在一旁的小凳上。 轩辕临瞥了她一眼,“你还真是自信。” 文徽行扬起脸,“属下要是没有点本事,侯爷也不会把这案子交给我吧。” 她那双极明亮的眼睛,仿佛沉入了繁星,虽说不至于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绝色样貌,但此时她面颊晕红,宛若莲萼般秀丽,颇具少女的姿韵。 轩辕临瞥了她一眼,就立即转开了脸,去看窗外的黄叶飘飞,“你还是少做出这种女人的表情,免得被人怀疑。” “啊?”文徽行有点尴尬的收起了那副喜笑颜开的模样。 轩辕临一向不喜欢很多人跟在身边伺候,随行的侍卫府兵也就只守在雅间外,待他问完了该问的,就把文徽行赶到了外边儿。 文徽行与几个侍卫站在外边守着,今日杜桥去了军中,桐枫留在了府中,如今这几个文徽行一个都不认识,瞧面相都是不善言辞的严肃模样,她便也默默站着卖呆儿。 正四处张望时,忽地瞧见一个天青色锦衣的身影从一旁的一个小包间中走出来,那人提着药箱,连蹦带跳活力十足,正是她的小师兄,神农都。 她于是捂着肚子假装腹痛,对身旁一个高大挺拔的侍卫说,“大哥,我想去方便一下。” 那个侍卫看了她一眼,“你怎么回事,侯爷御下向来严整,出来看不见人可就遭了。” “哎呦,不行,我挺不住了,马上就回来。”说罢,她一溜烟蹿到楼下,叫住那个天青色锦衣的少年。 “神农。” 神农都听到有人叫他,回过头来,看见是文徽行,脸上顿时露出欣喜的神情,“你怎么在这儿?” 文徽行道,“我是随侯爷来的,倒是你,怎么来这儿了?” “茶馆的掌柜托我帮他瞧一瞧病,我还想着怎么去侯府找你呢,正好,在这儿遇上你了。” “找我?有什么事吗?” “嗯不知道是不是有用,也不知道是不是没用,总之就是十分奇怪的一件事。今日,我上山想去看看程师叔,怕他自己一个人没意思。路过山崖时,我又想起那天那个古怪的女尸,于是就专门去那里看了看,你猜我发现什么了?” “发现什么啊?” 神农都从袖袋中取出一块方巾包着的东西,“诺,就是这个。” 他摊开手中的方巾,只见方巾之上是一块十分小的玉,只有指甲大小,像是镯子或是簪子的碎片,十分洁白,文徽行将玉拿了起来查看,却疑惑地小声惊呼, “鬼?” “正是啊,虽然看不清,但这块碎玉上为什么刻着一个鬼字啊?” “你是在山崖哪里发现这块玉的呀?” “嗯,就是在尸体附近的泥土里,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一块小石头呢?” 文徽行问道,“那,还有没有其他的碎片了。” 神农都否认,“再没有什么别的碎片了,我发现这块碎玉之后,就立刻把周围的土都翻了一遍,再无其他了。” 文徽行将玉握紧了手里,“这个就先放在我这儿吧,我有机会转交给秦大人,让他处置。” 虽然轩辕临叫她不要插手这件事了,但是看见女尸的那种熟悉感仍然停留在文徽行心中,挥之不去。 神农都听闻也点了点头,“嗯,这样也好,反正放在我这也没什么用。” “不过,”他似乎有些丧气,“你如今身在侯府,身穿官服,平时我怎么找你啊?” 文徽行佯装惋惜地叹了口气,“哎,只怕你最近都见不到我喽。” “啊?为什么啊?” “不日我就要随侯爷南下苏州,破解一桩迷案了。” “苏州,那么远啊?你和师父都不在,我自己留在燕京有什么意思啊?我也要去。” 文徽行拍了拍神农都道,“好啦,破完案子就回来了嘛,你就好好留在京中等我的消息吧。” 她凑近了些,小声说,“侯爷说,帮他破获这个案子,他会着手帮我调查我家当年的事。” 神农都惊异,“那我更要去,多一个帮手你不是能更容易破案吗?” 文徽行转头看了看楼上轩辕临雅间的方向,“话是这么说,但是侯爷如今命令禁止我与神鹰阁有交集,只怕不妥。” 神农都顿时泄气了,“啊,那你自己可以吗?” 文徽行抛给他了一个肯定的眼神。 她告别了神农都,又急忙跑回了雅间外守着。刚好,轩辕临从雅间里迈步出来了,于是一众人马班师回府。 文徽行没有自己的马,仍旧得坐在马车外沿搭轩辕临的马车。她坐在刘二柱身旁,在心中想着那块碎玉。 那是一块成色不错的玉,玉质洁白,入手温润,虽不及蓝田美玉的华贵精致,但是打成钗或是镯子,应该都是个值钱物件儿。 可这样一个不算平庸的首饰在案发之处被摔碎了,有人收走了它的残骸,只是不小心遗落了一片碎屑,而这片碎屑上刻着个“鬼”字。 可是,为什么是“鬼”字呢? 人们大多愿意在簪子或镯子上刻自己的姓氏,有些文家才子也喜欢在簪子上刻诗文,可是这块碎玉上“鬼”字之后并没有其他字迹了,显然不是什么诗文雅句。 但是又有谁会在玉上刻“鬼”字呢?文徽行有些想不通,一个无名女尸,凶手不至于花这么多心思去营造这个迷境吧。 她漫无边际地在脑中思考着,无名女尸,“鬼”字,乾元公主梦中之人,笛声… 无数繁杂无绪的线索在她脑中一一闪过,但她如今并无暇顾及这么多,因为晋远侯已经说了,她若是能破获苏州的谜案,就帮她查清文府灭门的真相。 四年颠沛,如今终于有个人可以依靠,可以借力,洗刷父亲通敌叛国的罪名了,笼罩在她心中的黑雾如今已划破了一角,露出光明了。 要想对抗那个隐匿黑暗的她尚不能看清的可怕对手,她只有站在晋远侯身边,站在这个大魏最出色的年轻侯爷身边,站在这个文武双全,年少英才的轩辕临身边。她无论如何也要将这根救命稻草紧紧握住,攥在手心里不放开。 马车越过人群熙攘,踏过零落枯叶,穿梭于大魏最繁华的西市四街十二巷。 这里是大魏,繁华富庶,多国朝拜。这里是燕京,是千千万子民向往的神都京城。 这里有花团锦簇,也有玉树琼花,这里融汇着万千人的岁月过往,也牵绊了无数人的未来憧憬,徐州的饿殍,幽州的流民费劲千心跋涉至此,只想一朝可共享人间繁华鼎盛。 但,文徽行想,这繁华落尽处,该是满目疮痍吧。 或无人问津,亦如苍云山的断崖下曾有过的一个无名女尸,或无人知晓,亦如当朝驸马被当街暗害的幕后竟是消弭已久的毒蛊,或无人记得,亦如四年前那个仁义端正的新任刑部尚书一家就在街口崩散消失。 回到府中,轩辕临仁心大发,免了文徽行打扫马厩的活儿,让她收整行装明日准备随行南下,但是也给她留了话。 但他也教训她说,收拾马厩就是为了让她长记性,以后不要轻易碰火。 水榭中,他眸光深沉,站在文徽行面前,竟一时让文徽行想起自己严厉的父亲。 明明是个年轻贵公子,怎么就让她觉得如此压迫,忍不住缩了缩头,点头如小鸡啄米。 但又似乎不是父亲,他平日里的戏谑神情和如今这样的教训,忽地又让她觉得自己的二哥站在面前。 大哥与父亲平日里事务繁忙,母亲忙于内宅,只有二哥大她五六岁,平日里总带着她玩,可她要是什么时候犯了错,他常常学着父亲的模样教训他。 而眼前这样一个高贵的侯爷,为何会让她有这样一种亲切而熟悉的温暖,让她心中砰然跳动,久久不熄。 他说,“火虽为万生之源,但也可将万物付之一炬。善用之,可长明暗夜,滥用亦可毁之。” “你点了火折子虽说只烧了一垛草料,但亦有可能伤人性命。你可知错?” 文徽行看着面前人,大魏侯爷,皇亲贵胄,他因为在战场上杀人不眨眼,在朝廷上手段狠厉,兼任大理寺卿后所到之处抄家办案从不手软,于是得了个“阎王”的坊间称号。 如今他竟然同自己说了这些仁义之词,她只觉心中触动,默然垂首,说道, “侯爷赐教,属下明白了。” 轩辕临却没看她,只缓缓看向淳鱼榭外凋残的荷塘, “若不是因为走水,当初轩辕皇后过世的时候,或许就有人发现了。” 文徽行抬起头,看着轩辕临的棱角分明的侧脸,日光下转,暮色将至,他声音清冷而低沉, “四年前重阳,轩辕皇后,也就是我长姐,在夜里溺毙大明宫太明池中。本来太明池周围尚有守卫,正是因为那日太明池附近走水,守卫奔走救火,才忽略了悄悄走近太明池的皇后。” 文徽行又默默低下头,这个时候走水,未免太巧了吧?但她还是抬起头,看着面前人, “侯爷,属下正是因皇后旧物才有幸来到您的身边,所以定会尽心竭力为您查清真相的,一切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轩辕临轻笑一声,“那本侯就拭目以待了。” 暮色缓至,流泻一抹残红,凉风渐起,却似乎吹不到她的身边那一隅,大魏的夜即将到来了。 —阮郎归— 第31章 夜宿扬州 青山掩映,密林之中,扬州城郊的官道上,数条身影自丛丛树影间,御马飞驰而过。为首的是一个身穿玄色锦衣的男子,二十年岁,面庞端正,正是大魏晋远侯身边最为得力的干将,杜桥,杜领队。 而其身后,众侍卫围拢之间的,一身藏青色窄袖锦衣的年轻俊朗男子,此时从容控马,凭风而驰,正是大魏晋远侯,轩辕临。大魏朝中最为年轻有为的一个,十九岁袭爵封将,大破回鹘,如今更是六部九卿中最不可或缺之人。 此次,晋远侯南下苏州调查刺史之死,一切从简。近身侍卫只带了十余人,轻车简从跋涉于山林间,有快马加持,不足十日,已接近扬州城了。 马蹄铁踏过黄叶,沙沙作响。杜桥御马在前,先行探路,绕过山石转角,见下边有农田阡陌,零星几户人家已升起炊烟袅袅了,而不远处断崖下正设有一家驿站。他转头对轩辕临道, “侯爷,下了断崖就是扬州城郊了,那边有个驿站,我们稍作休息,宵禁前必能入城。” 自燕京至此数十里,每三十里设驿站一处,以供马匹休息。虽说九月流火,可越往南走,天气也愈来愈热。奔袭下来,众人皆是满头飞汗。轩辕临转头看了看身后,见众马匹亦是鼻息粗重,确实是不得不休整了,于是便也点头。 十数人纵马下崖,向驿站奔去。小驿的掌柜立刻迎出来,使唤人帮他们歇马。 离了侯府,轩辕临倒也不是个时刻讲求规矩的人,他叫了茶水酥酪,一众人下马休整。 一个穿着玄色衣袍的小侍卫,几乎是从马上跌下来的,她眼角尖尖的,此时已廖无神韵,眼底甚至还有一团乌青,连带着那颗嫣红的朱砂痣都失了颜色,此时面容苍白挂着微微一层薄汗,嘴唇发青,下颚更是瘦削,鬓发也挂在脸颊边上,狼狈不堪。 正是曾经的神鹰阁那个三级谍者,如今晋远侯身边的新晋带刀小侍卫文徽行,化名邢闻。 文徽行不是没骑过马,也不是没长途骑过马,但是绝对没有像这样十天半个月待在马上。她心中叫苦连连,曾几度趴倒在马背上几乎昏死过去。 如今她终于下了马走在泥土地上,脚却已经软了,仿佛自己仍坐在马上,飘飘乎如飞在云端。一旁的桐枫看她头重脚轻的模样,赶紧伸手扶住, “小邢啊,你还行不行啊。” 文徽行只觉得大腿被马背磨得生疼,脚底板发酸,她到底还是个少女,体力上还是比不过男人的,如今整个身子仿佛都已经不是她的了,但也只能苦笑, “我没事,刚才过断崖时,有点恐高而已,坐一会就好了。” 大家一起迈进驿站坐下时,她已全然顾不得形象,当即便就着茶碗痛饮了两大碗,顺便还跟身旁的桐枫赞扬了两句,这个茶碗比滁州驿站的好,这个大。 轩辕临取了块白素布拭了拭额角的细汗,又端起茶碗喝了半碗茶,他在一旁围在一起喝茶的那一群侍卫身上扫视了一圈,最终将目光停留在了那个面色苍白的瘦弱小侍卫身上。 她正捧着茶点,边大口吃着边笑呵呵地跟一旁几个侍卫聊天,混得相当不错的样子。一双眼睛虽然略显憔悴,但仍旧四处张望着,很不消停。 轩辕临示意杜桥侧身过来,与他耳语了几句,杜桥便应声起身向停放马匹的地方走去,从马身上的小箱笼中取了一小摞白布包的药贴,分给所有人。 轩辕临放下茶盏起身,面容仍是平静无波的模样,他向着众人道,“连日奔袭,难免磨损肌肤,此种药膏可消弭疼痛。时候也不早了,我们走吧,在扬州城歇一晚,明日启程,不出三日便能到苏州了。”说罢,理了理衣襟站起身。 文徽行也放下茶碗,望着身姿挺拔的轩辕临,奔袭劳累尚不能给他的眉宇增添任何倦怠神情,气度优雅沉稳,竟还如此体贴下属,仰望间只觉得心中漫起些许暖意来。 她怔怔望着时,却听到旁边一个大哥喜笑颜开,手中捧着膏药, “当了多少年的糙爷们儿了,今日也精细了一回。” 那大哥是随行侍卫里最憨厚的,大家都叫他大木,但文徽行听着他的话心里别扭,她可是个姑娘家啊,但也只好白了一眼那个大哥,有点尴尬地将膏药收紧袖中,却似乎听到耳边一声戏谑的轻笑。 抬头看过去时,却只看到轩辕临蓦地转开眼,留给她一个俊朗的侧脸。 她瘪了瘪嘴,知情人士有什么可笑的嘛!她又摸了摸袖中那块白布包的药膏,随行侍卫都是男子,都是身经百战历练出来的,马上奔袭不是难事,需要这药膏的,恐怕就是她一个人吧。 她望着那已经走向远处的身影,又在心中否定了,他是高高在上的侯爷,心系下属而已,总不至于只为了照顾她才给大家都发了药吧。 马匹吃了草料喝了水,又换下了一匹蹄铁受损的马,一时间都已经休整完毕。 晋远侯率领大家,一鼓作气,直达扬州城,众人便客歇在一处离城门不远的客栈之中。 都说烟花三月下扬州,三月的扬州自然繁花似锦,柳絮纷飞,分外妖娆的景致。可如今赶在深秋之时,于暮色之中纵马入扬州,凌驾飒飒秋风之上,也别有一番韵味。 文徽行早已无法忍受浑身的风尘与疲惫,进了客栈就叫了热水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 热水蒸腾让文徽行从头到脚舒爽了一通,全身的疲累也消减了不少。 腰侧被杜桥划破的伤口如今愈合得很好,只留得淡淡一抹痕迹。文徽行叹口气,人家姑娘都是千娇百媚的,唯有她伤痕累累,但她转念一想,没了文家,哪有人会将她当成千金小姐伺候了呢?苦笑两声,还得继续。 她重新束好了胸,又拿出轩辕临配发给大家的药膏贴,贴在自己的腿上。马背的颠簸早已将她的腿磨得红肿一片,尤其是今日过了几重山,更是伤的不轻。 药贴里似乎添了三七和薄荷,冒着丝丝凉气儿,的确是大大减轻疼痛的良药。 她理好衣襟,打开厢房的小窗往下看,看见庭院之中,自己的侍卫兄弟们正围在小亭中闲聊,桐枫看见她开了窗子便喊, “小邢,快下来。” 文徽行听到他们叫自己,于是赶紧披衣下楼,看热闹去了。 到了扬州,苏州便也不远了,奔袭过后的众人也都是心中兴奋愉悦,于是庭院夜聊也是万分热闹。 桐枫尤其兴奋,他手舞足蹈地说着, “上次我跟着侯爷出行,可没这次待遇好,从来都是两三人一间的,这次竟是一人一间房,哪有这种好事。府里没来的要知道,估计得羡慕死我了。” 叫大木的那个大哥也憨憨地笑着,他刚才偷摸喝了一口酒,心中正是美着,“瞧你那话说的,侯爷待我们一向是很好的。” 其余人也没反驳,倒是文徽行一个新人顿时好奇了起来,“唉?侯爷待你们如何好啊,给小弟说说呗。” 大木哥今天心情不错,也就给文徽行讲述了一番, “你小子来得晚,没经过事儿,不知道。从前侯爷带我们上战场杀鶻匪,那可是处处护着我们。有一口酒都先给我们喝,有一口饭先给弟兄们吃,等上了战场,自己往前冲。” 他一只大手往腿上一拍,“那时候我就敬他,就算他不是侯爷,咱爷们也得跟着他干。” 一旁一个年长的也跟着附和,倒是桐枫在这儿失落起来,觉得自己没上过战场,算不得好男儿,其余几人又调笑安慰了他几句。 秋夜凉,小亭中燃了个小火炉,火星噼里啪啦地扑朔着,火光间,文徽行也与大伙儿聊得火热。 她虽不及神农都那般伶牙俐齿,但也是个好热闹的,一众兄弟都很喜欢这个有点瘦弱的俊俏小兄弟,尤其是桐枫,整个把文徽行当成了自己的亲弟兄。 他一把揽过文徽行的肩,“我家就我一个儿子,正巧没有兄弟,不如回去拜个靶子,你头脑这么聪明,我家妹子就许你做娘子,准没错。” 一旁人嘲笑,“还娶媳妇呢,小邢侍卫自己就跟个小娘子似的。” 文徽行笑容僵了僵,心中暗笑,这位大哥说得也没错。 聊天之间,不知道是谁就提到了铸心石,“也不知道侯爷此次出府,身上带没带那块铸心石。” 文徽行一听顿时来了兴趣,耳朵恨不得竖起来,“什么铸心石,你快给我讲讲,我还从来没见过呢!” 那个人皱着眉思索,“哎呦,我也是许久以前见过的,我记得…” 还没等他说出口,亭外已然飘来一个清冷深沉的男声,“什么事,聊得这么开心。” 众人听闻,皆起身就要行礼,轩辕临却制止了,“已近苏州,曝露身份多有不变,叫公子即可。” 轩辕临站在亭外,杜桥侍立在后。只见轩辕临一身浅褐色交领锦衣,外边披着蜜色外裳,月华笼罩中,硬朗的五官也柔和起来了。 他鲜少穿常服,到显出几分悠闲姿态,目光却极锐利的落在文徽行身上。 第32章 铸心迷局 上弦月,光华清冷,火光旁,飞蛾盘旋。 文徽行本来是蹲在小火炉旁边的,此时也跟着众侍卫一起站起身来,却忽地被轩辕临抛来的目光一审,旋即低下了头,一种做错事被抓包的负罪感漫上心头,让她浑身一紧,好像灌了冷风般。 刚才的话,侯爷,他都听到了吗? 但她还没来得及悄悄遁走,轩辕临就已经发话了, “连日赶路大家都辛苦了,早些去休息罢,明早启程。” 众人也窥见夜色确实已经深了,便也应着,从小亭中起来,拍拍衣服准备离开了。文徽行躲在众人后边,也准备顺势离开。却听到轩辕临的声音不急不缓,刚好传来, “邢闻,你过来。” 文徽行眼睛一闭,心一横,自己刚才那通打听铸心石,这位大魏晋远侯想必是都听到了,她只好垂着脑袋站在了原地,然后蹭了几步向轩辕临靠近。 他说了句,“跟我过来。”便转身向着客栈小楼走去,文徽行也只得跟上。 杜桥有意落在后边几步,瞪了她一眼,压低声音,“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你最好小心点。” 文徽行心中叫苦,不是她想打什么坏主意,可好奇心谁又能控制的了呢?她没搭理杜桥,有点灰溜溜地跟着往前走。 将至客栈小楼时,轩辕临忽地转过身来对杜桥说, “杜桥,去通知一下客栈掌柜明早的行程,让他提前备好早点。” “可是,侯爷,属下已经通知过了呀。” “那就再去确定一下。” 杜桥看看波澜不惊的轩辕临,又看了一眼耷拉着脑袋的文徽行,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只好转身去找掌柜的了。 他不知道侯爷对这个来路不明的小丫头为什么如此不同,也不过就是破了个案子,如今便是同车出入,同桌吃饭。他转念一想,侯爷守孝期似乎早就过了,难道是想说夫人了? 他恍然又想到白墙树影下的那抹身影,面容是极为俏丽的,可是身段似乎差了点,身份也不明朗,断然配不上他家侯爷。看来到了苏州,他得帮侯爷留意留意哪家娘子贤良美貌了。 而另一边,令杜桥万分忧心的主人公,大魏最年轻的侯爷轩辕临正领着文徽行进了自己的小厢房之中。 案前点了火烛,还搁置了一卷经文,文徽行瞠目,侯爷都这时候了,居然还随身带着书卷。 轩辕临瞥了她一眼,见她盯着经书,眸子微晃,他将案上的经文丢给文徽行,“苏州之案与佛门之事多有牵连,那日承德法师于观音殿讲经,就讲得这卷,你拿回去看看。” 文徽行看着手中经书,幽微烛光下,只见卷皮上写着《地经》二字,“可是缘善法师带到扬州的那卷《地经》?” 轩辕临坐在案前,微挑了下眉眼,不置可否。 文徽行将经书塞到自己怀中,又扯开嘴角,露出个笑意,“属下回去一定好好研读。” 她有些难以启齿,又酝酿了一下,方才开口,“侯爷,属下不是存心要打听铸心石的,只是...” 话才刚出口,就被坐在案前审视她的男人打断。轩辕临嘴角弯出一个似有若无的笑意,他说,“你就那么好奇?” 男人的目光有些冰冷意味,却让文徽行觉得面上发烧,她也不知道自己一个有前科的家伙要如何同眼前这个,看起来冷情冷性,难以做朋友的男人解释。 轩辕临也没等她的解释,反而轻笑了一声,“不妨今日,本侯就让你见识见识。” “啊?”文徽行的小心肝仿佛嵌在浪尖上,忽上忽下,漂泊不定,如今惟余一丝窃喜。但有一点她清楚了,伴君如伴虎,上司的心思你永远摸不透。 轩辕临居然不是在逗她,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铜盒,打开卡扣,取出了一枚宝石。 客栈并不算奢华,厢房中不过只点了几根火烛,烛光略微泛红,映在轩辕临的手掌上,一枚奇异绚丽的宝石正静静躺在他的手心中。 宝石递到文徽行眼前时,她尚有点不知所措,小心翼翼地接过,细细端详着。 铸心石,原来是因为酷似心脏的颜色,所谓红黑相间,就是指晶莹如血色晕染的透明宝石之中,流泻着一丝丝一缕缕的黑色流沙,宛若几根乌丝锦线,贯穿血色之中,似乎尚在舞动扭转。 宝石呈方形,一面光滑细腻如牛脂,而另一面似乎篆刻着些什么,用手摸上去有些许凸凹不平,确系坊间多传的“铸心之石,麒麟纹饰”。 她细细打量,用纤细的几根手指在宝石上摸索,一只大手忽得伸过来从她手心里拿走了那块石头。 文徽行抬眸便看见,此刻就站她面前的轩辕临,那俊朗非常的面容,他有着乌衣子弟般的风度,却不似寻常公子的单薄模样,硬朗的臂膀,宽厚的肩,面上仍是平静无波的从容。 她饶有些忐忑,垂眸不敢再看他凛冽的眸子,“承蒙侯爷信任属下,属下以后定会管住嘴,不会再肆意打听了。” 他瞥了一眼少女泛红的面容,那两汪碧泉嵌在莲萼般的脸颊上,睫毛似乎因为紧张微微有些发颤,模样竟有些可怜。 他蓦地觉得心中似有血潮,翻涌而过。于是便转开眼,不看她。 “量你也不敢,我既然用你,便就会信你。” 文徽行忽地抬眸,信她,两个字恍若千斤之重,顿时让她觉得心口热热的,原来她是被信任的。 他说,我既用你,便会信你。 “侯爷,属下一定会对您忠心的。” “本侯给你看这个,可不是要听你表忠心的。” “啊?”文徽行又一次摸不到头脑,看着轩辕临发呆。 只见他伸手取了案上的火烛,放置在铸心石之前,将两臂抬高,一手持璧,一手持烛,双手调转间,对面的白墙之上已然是流光溢彩,铸心石投影出了水红波纹,在白墙上舞动流转着,石中的黑色流沙也投出扭曲诡异的影子,交叠相错。 他骤然将手停在一个角度上,望向白墙之上,文徽行亦然是惊愕万分。 因为落在白墙之上的,俨然是一副完整的图画。黑色流沙的投影已然勾勒出了山川与河流,而流泻其中的,是一条淡红色的曲线,沿着山峦屋脊,正指向了一处。 “地图?”文徽行惊呼道。“那这一条红线指的是路线吗?” 她边说着边从怀里掏出了一册白纸薄和一只炭笔,飞快的临摹下了那副地图,又将炭笔夹进纸薄里收好。 轩辕临已经放下了手中的两样东西,正有些诧异地看着奋笔疾书的文徽行。 “本侯并不知这究竟为何意,但这副投影所描绘的地图,本侯知道,正是苏州。” 文徽行颇有疑惑,“苏州?那条红线所指之处呢?” “本侯不知。应该是某处山岭之中。” 他望着白墙,缓缓地,低声地说, “这便是本侯需要你来解惑的地方。” 文徽行又将炭笔拿了出来,“侯爷可否为属下具体讲一讲?” 他声音清冷,“轩辕家宝传至我这一代已经是第五十三代了,而我拿到这块石头的时候父亲已经不在了,无人能告诉我这其中的秘密。” 他不知不觉已抛去了惯常的“本侯”二字,如今正娓娓道来一般,平静地讲述自己的家族过往。 “前月我南下苏州之时,无意中发现这铸心石之中的黑色流沙似乎变动了位置,于是就拿出来检查,又发现黑沙的分布似乎有些许规律可循。” 文徽行顿时明白了,黑色流沙交叠在一起,原来是为了组成一副地图。 轩辕临看着手中的那一块奇异的石头,“返京一路我数次查看,发现它越远离苏州,所投影形成的图案就越发模糊,待到京郊附近时,那副地图就已经完全消失了,投影形成的图案杂乱不堪。” “相反,越接近苏州,投影出的图案就越发清晰。此次南下,我亦是多次查看,没想到才到扬州,就已经初具雏形了。” 文徽行在白纸薄上记录着,听他说完,便问道,“难道这是某种指引,轩辕一族可有侯爷的亲人在苏州的吗?” 轩辕临摇头,“并无。” 文徽行手中摆弄着那只炭笔,思索着说,“黑色流沙为什么会随着我们接近苏州而重新聚拢流散,改变位置?苏州地图上的红线又代表着什么?有何所指?” 她一边写一边念叨,抬头时却蓦然发觉轩辕临始终注视着自己,目光若有所思。 “怎么了嘛,侯爷?” 轩辕临略垂眼眸,嘴角微微弯起,“你还真是什么事都要记一记,苏州的地图难道不是看一眼就能记住的吗?” 文徽行心中不恁,“属下愚笨不如侯爷天纵奇才,谨慎点又怎么了?” 轩辕临瞧了一眼她那张略有不满的面容,又看看她捧在手中的小白纸薄和那只炭笔,“本侯没记错的话,那是画眉的黛墨吧。” 文徽行心中正琢磨着,也没抬头,“是啊。” 轩辕临又是一声调侃的笑,“别家姑娘都拿来画眉,你倒好,拿来记东西。” 文徽行如今最讨厌别人拿女儿家的事嘲讽她了,但顾及此人是自己的上司,她只能忍气吞声当王八,默不作声。 半晌她突然想起来什么,问,“对了,侯爷,铸心石上刻的是什么啊?” 第33章 月夜惊魂 文徽行似乎记得,那块铸心石的其中一面上好像篆刻着些什么,她于是从小白纸簿间抬起头来,向轩辕临投去了一个疑惑不解的眼神。 轩辕临紧抿着唇,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略微附身,从她手中取过了那支炭笔,夹在骨节分明的那两根手指间,他在铸心石篆刻有花纹的那一面上涂了两下,然后轻轻地印在文徽行捧在手里的小白纸簿上。 他的手有着养尊处优的那一种优雅形态,而横亘在掌沿上的一两根凸起的筋络也昭示着,这只手的主人是个坚韧有力而历经沧桑的人。 血红的宝石落在裁剪成小块的白麻纸上,留下了一枚不浓不淡的印记。 扭曲的纹路似龙蛇盘旋,勾勒出八个字,“玄龙起落,满池流金”,字迹扁圆浑厚,仿佛诉说着一个无人知晓的、奇异的秘密。 她望着那几个字,喃喃念了出来,“玄龙起落,满池流金。” 玄龙,那是坊间传说中,伏羲转世而生的神明,它通体乌黑,身披鎏金鳞甲,常避隐于电闪雷鸣之后,盘踞于山水灵韵之间。周王朝时,坊间曾有歌谣称, “玄龙隐,河海平,玄龙鸣,江山乱。” 大周王朝之灭,相传就是因为周天子不敬玄龙,故玄龙便将垂涎幻化为美女褒姒,祸乱大周朝。 但这不过也就是坊间奇谈,文徽行向来不相信世间真有如此神明?只是面前这枚铸心石竟然不似真实,如真如幻,它究竟为何物,冥冥之中又指向何处呢? 轩辕临从一旁取了白素布,擦拭着铸心石上的炭渍,面容平静而疏离,半晌他开口,说,“横木为轩,直木为辕,之所谓轩辕。而轩辕即天鼋(音同‘元’),天鼋化而为龙,玄龙于是便是轩辕一脉的图腾。” 他长呼出一口气,似在叹息,又仿若不是,“历代王朝若没有善武的轩辕一脉支持,便难以立足。但这铸心石上的字迹,和那幅图背后指引之处,本侯并无头绪。或许当真是,冥冥之中有着某种宿命的召唤吧。” 文徽行盯着白纸簿上的那一枚印记发愣,如果玄龙所指的是轩辕氏,那“起落”二字又寓意为何,满池流金又指什么呢? 她思来想去,尚无头绪,于是便说,“世间怪异之事总有原因,侯爷,此去苏州,我们不妨到红线指引之处探查一二,说不定会找到什么线索呢?” 轩辕临也默认如此,又将那枚血色宝石重新放回到那枚小铜盒里,揣进怀中。连他自己都不知是为何故,他一步步向苏州迈进,竟有一种被牵引召唤的感觉,仿若牵线木偶,无法摆脱这种命运召唤。 谈话间,小窗外,明月已上中天。 晋远侯沐浴休息,文徽行便也拎着那卷《地经》,从轩辕临的房间中退出来,收了守在门口的杜领队一个白眼,然后又沿着客栈二楼的长廊向自己的小厢房走去。 回到厢房中,她将白纸簿又仔仔细细地看过一遍,上边记载着乾元公主所托之事,崖底女尸一案,还有晋远侯所述的苏州刺史李静河之死,个中诡异,当真令人捉摸不透。她翻来覆去想了想,仍然毫无头绪。 于是也只好先将那簿子收好,又取了小抽屉里的铁剪子挑了烛芯,火光微一闪,之后,便燃得更胜了,她将那卷经文摊开在床榻上,裹着锦被读经。 《地经》重在讲述天道轮回,万物更替之道,是良民益民的好书,可经书最是晦涩难懂,又偏偏文徽行是个最不信妖鬼神佛之人,打心眼里就没那份敬重,自然也没什么禅心,又恰逢锦被温暖柔软,她缩在被子里,朦朦胧胧间就枕着那卷经文,昏昏沉沉的睡过去了。 梦中她仿佛又回到了昔日文府,那时她尚小,父亲尚未入京,还在江南道一带任刺史,定居扬州,日光明媚,落在院中石墙之上,只留的树影婆娑。 庭院中栽了母亲最爱的那几丛青竹,石墙上蜿蜒着翠绿地锦(爬墙虎),碧草蔓延过清幽小径,直通到她住的小院,清新可爱。 站在别院中,似乎还能依稀听到院外,那个精明能干的母亲教训小丫头的声音。似乎还能看见二哥哥被父亲追的满院子打的模样,这就是她的家,文家。 她梳着双丫髻,穿着鹅黄的百褶流仙裙,带着自己的丫鬟花菱,趁着东风,在小径上跑来跑去地放纸鸢,仍旧是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文家独女。 她恣意笑着,撩起裙摆,拉着纸鸢的引线飞快地往前跑着。花菱跟在后边追着她,笑着唤她,“小姐,你慢点,也没人跟你抢。” 那个绘着长尾飞燕的纸鸢在空中盘旋着,不知怎么的,忽地就化作了一团火,那是炙热真切的一团火,火苗徐徐燃烧着,如同一个火球忽地就落在了母亲最爱的那几丛竹子上。 一时间周围事物都燃烧了起来,噼里啪啦地融在火光中,陪伴着她的花菱,成天忙活宅子内外的母亲,经常捉弄她的二哥哥,通通都不见了。 不见了,只有她一个人了,她独自一人,在烟火弥漫中奔跑、喘息,没人听得到她的哭喊,漫无边际地黑暗中,浓烟滚滚之间,她只觉得身边热的惊人,热浪炙烤得皮肤热辣辣的疼,耳畔似乎也有个什么声音响起, “走水了!快跑啊,走水了!” 霎那间,她的眼皮如同被针刺中,她猛地睁开眼,却只见得满目浓烟,小厢房外几乎被火光包裹。 原来不是梦,这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火苗正在吞噬着这一座小客栈。 她看见案上的火烛早已经燃尽了,化成一摊蜡油留在灯座上,显然并不是起火点。 她又坐在榻上仔细观察四周,火蛇似乎是从下自上蔓延而上,拍在廊上,入耳的除了哭喊着“救命”的声音、高呼着救火的声音,还有,兵刃相接,殊死搏斗的声音。 有人在趁火杀人?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一个黑衣人已经悄悄摸进了她的房间里,形同鬼魅,一室漆黑得可怕,只有廊外的火光飞舞着,烧焦的木材散发出难闻的气味,空气中蔓延着飘飞的烟尘和灰烬。 那黑衣人渐渐逼近,手中一闪,竟是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刃,文徽行一时间呆坐在床上,一动不敢动,如今,就在她手无寸铁、毫无还手之力的时候,遇到了真正的杀手。 脱险,似乎是不可能的。她闻到了黑衣人身上,那是一股木胶的味道,显然是涂过防火材料,做好了准备工作。 这次谋杀,必然是筹备已久的了,一些身份不明的人准备趁着大火杀掉她,不,准确的来说,不止是她,他们的目标应该是大魏晋远侯,轩辕临。 可是,为什么呢?为了铸心石背后的秘密,或是政治博弈的暗箱斗争,又或许是杀害李静河的凶手害怕罪行暴露,亦或是回鶻的细作潜入大魏准备加害将军? 这一切,她无从知晓,如今,她能否活着走出去,已然是一场命运的豪赌。 正在黑衣人举着刀一步步向她逼近的时候,忽地只见窗边月色一暗,一个身影已经从小轩窗中一飞而入。 文徽行才只听得一声闷哼,就骤然落入了一个坚实有力的怀抱中,她被人横在臂弯中,沉水香的气息瞬间笼罩了她。 那人带着她从小窗中飞跃而出,纵身踏到了一旁房顶的屋檐瓦楞之上。 文徽行在满天浓雾中睁微微开眼睛,那个将她护在怀里的人,正是大魏晋远侯轩辕临。 她轻轻地叫了声“侯爷”,便只觉得喉口刺痛,鼻息间已然都是烟霾。 轩辕临一手将她夹在臂弯间,一手持着长剑,正在屋檐上疾驰。文徽行被火光呛得睁不开眼,只在恍惚间看见,轩辕临那坚毅的侧脸,一双眸子直直看着前方,宛若一尊雕像。 直到越过两个房檐,轩辕临才纵身跳下屋檐,落在一个草丛中,他这才将文徽行放了下来。 文徽行被熊熊大火呛得涕泪横流,又被浓烟灼了嗓子,只坐在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轩辕临也蹲在她身旁,目光如炬始终注视着那一座陷在火海中的客栈。 方才还生意兴隆和乐的一家客栈,此时已经在火蛇的席卷下,化为残骸,和飞舞满天的灰烬。 是什么人,竟然如此狠心,为了加害晋远侯,竟不惜使用屠杀的方式。到底是什么人,又为什么要对侯爷下手? 思绪已然不受控制,在扬起的尘灰中,乱成一团。 文徽行几乎抑制不住心底的恐惧,她试图去稳住呼吸,冷静下来,但显然她无法做到。 喉口的剧痛让她控制不住地流泪,轩辕临亦是沉默不语,面色苍白。 火光四起,惨叫连连,如此凄惨。他们的心中都在想着同一件事,那些曾聚拢在小亭子里谈天说地的一群人,如今都怎么样了? 第34章 险象环生 客栈里,昨日方才入住了一队商旅,商队里有几个人已经踉踉跄跄地跑到客栈外,正站在院里大口喘息着,而客栈楼上还有几个尚未脱险的人,正凄厉地嚎哭着。 轩辕临站在树下静默不语,而文徽行如今也已经冷静下来了,她正准备直起身时,却忽地发觉一个身影悄然落在她身后。 猛然惊觉有人,她一个翻身起来,挡在轩辕临身边戒备着来人。 却发现那人居然俯身下来,向侯爷作揖,说道,“侯爷,是属下失职了,让侯爷涉险。” 轩辕临的眸色在夜色中看不清明,沉吟片刻,他问,“情况怎么样了?” 那人道,“我们的人只伤了两个,他们的人折了四五人,杜桥撕开面巾一看,都是毁过容貌之人,属下无能没抓到领头的,不过他们好像得了信似的,迅速脱身走了,如今杜桥带着兄弟们救火呢。” “本侯知道了,去吧。” 轩辕临面容冷峻,此时似乎更挂上了一层寒霜。 文徽行喉口灼伤了,发不出声音来,只能在一旁看着二人对话,晋远侯的侍卫吗,她怎么没见过这个人? 眼前这人一身藏蓝色的锦衣,额上系着一条青色丝绦,微微倾斜,将右眼盖住。夜色与火光之中,他面容瘦削,露出的左眼狭长漂亮,看得出来是个清俊的样貌。 那人看了文徽行一眼,之后又飞快地消失在了茫茫月色里。暗卫?文徽行是知道的,像晋远侯这样的身份,身边有一两个暗卫并不奇怪。 只是这个暗卫明显身份不同,她方才注意到那人的腰间别着一把刀刃线条极为流畅的匕首,上边似乎隐隐约约刻着一个“徐”字,徐夫人匕首,相传是荆轲刺秦时用的那柄匕首,一个暗卫身上怎么会有如此珍贵的稀世利器,他是谁? 正在她怔愣间,住在客栈附近的百姓们已经拎着水桶赶来救火了,再加上杜桥他们领着侍卫们一起救火,刚才的火势已然熄灭下去,如今只是黑烟滚滚罢了,好在客栈住的人并不算多,基本都逃了出来。刚才她从言语间听说杜桥桐枫他们大约都没什么事,于是便也放下心来,只静观其变。 她看着身边神情肃然的轩辕临,他正看着客栈的方向,不知在想什么? 似乎注意到她在看自己,轩辕临微微低下头,看向她那张脏兮兮的小脸上两道泪痕,一双眼微微红肿着,他只觉得心口忽然触动,于是沉声问她说, “不是江湖人么,这就怕了?” 喉口的刺痛还未消散,她看着面前的人,眸子仍然是寒潭般的冷意,扯着嗓子终于艰难地说出几个字, “多谢侯爷相救,属下不是怕…” 他看着她费力说话的模样,只觉得胸口闷闷的,他从怀中取出来一块白素布,递给她。 她有些哑然地接过,抬起眼睛,“谢谢侯爷。” 他没承她的道谢,只转过脸,“一个男人,哪会哭成这样,赶紧擦擦,别暴露了。” 文徽行有些羞赧,取过白素布擦脸,刚才她真的不是因为害怕,事发突然,绝非她能控制的。那一块白素布上隐隐约约还带着一丝沉水香的味道,一入鼻息,又让她猛然想起那时轩辕临将她揽在臂弯里,她靠在他的锦衣上,感受着他温热的体温,仿佛能听到他的强而有力的脉搏,那种莫名的令她心安的声音。 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有些尴尬,那个人是她如今的上司呀,她在想什么呢?只是手中那块用过的白素布似乎也不好在还给轩辕临,她只好将那块素布收到自己的袖中,然后开口小声说, “那些人身上涂了木胶,想必是早已准备好了。手段之狠辣,竟不惜牵扯上无辜百姓,侯爷可知那些人是什么身份?” 轩辕临貌似自嘲的一笑,“无论是朝中,还是战场上,本侯的仇家不在少数,哪里知道会是哪一位找上门来。” “那些人有意毁去容貌,就是为了掩人耳目,可是他们到底为什么选在今日在这里下手,如果要围杀,荒山野岭不是更好吗。明明我们已经隐蔽了行踪,低调行事,是今日才转到官道上就出了事,属下想不通到底是哪里泄露了风声。” 两人都没做声,即便是轻车简从,低调行事,有心人想知道也是不难的。或是在扬州,或是一早在京城,亦或是这一路上,他们的行踪早就暴露了。 文徽行更是疑惑一点,为什么那个黑衣人要潜入她的房间。 她猛然想起,“那卷经文!经文还在房间里。”那卷经文还在她的锦榻之上。 轩辕临摇头,“无妨,那只是个临摹的本子。” 文徽行长出一口气,只不过黑衣人进她的房间到底是为什么呢,比起杀了她,她更觉得黑衣人的行径像是在找什么。 一时间想不出,她只好叹息着看向那个一片狼藉的客栈,只觉得心中难过。在扬州城经营一家客栈着实不易,那客栈掌柜又是和善可亲之人,如今祸从天降,当真是让人心中愤懑不平,只感叹命运不公。 这也让文徽行对幕后之人的怨恨,更多了一分。她平生最恨这种视人命于不顾之人,可幕后的人到底是谁,看晋远侯的模样,亦是没什么头绪。 轩辕临瞥了她一眼,“你不必担忧,你只负责破案,本侯自会护你周全。想必想害本侯之人,并不会善罢甘休。此地不宜久留,走吧。” 杜桥已经将几个侍卫集结在小庭中,看见轩辕临与文徽行二人走来,他立刻迎上前去。 “侯爷,我们的人都在这了,有两个轻伤。” 文徽行和轩辕临同时看向那一群侍卫,那两个受了轻伤的侍卫已经拿衣襟将伤口包好了,正站在那里,看起来并无大碍。 文徽行也同他们站到了一处,桐枫小声问她,“小邢,你跑哪去了?我刚才找不到你,吓坏了,还以为你出事了。” 她垂了垂眼,“我,我保护侯爷去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徒遭埋伏,众人都是心情沉重,杜桥奉命给掌柜的送去了两枚金锭。 文徽行叹气道,“两枚金锭也够他重新修缮客栈了。” 桐枫也道,“自然是够了,但我们要再不走,一会儿扬州城的州吏刺史赶到这儿,看见那些蒙面人的尸体,恐怕侯爷又脱不开身了。” 平日一贯活泼的桐枫,如今也是心有余悸,他们在明,对手在暗,他们永远预料不到下一次危机什么时候会出现。 清点了马匹和货物,虽折损了不少,但还剩了一部分,大约也够坚持到苏州了。 众人于是立即启程,御马奔赴苏州而去了。 已是黎明之时,月色已经隐在天边,曦光微显,又一天到来了。 有了这一次的经历,他们不敢再掉以轻心,不知不觉也加快了脚程。文徽行腿上贴了药,如今骑马也不算痛了,终于不用落在最后了,她偶尔还挥鞭促马,跑到桐枫前边去。黎明前启程,傍晚便到了润州,刚从那样一场大火中逃出来,自然是不愿再住店,轩辕临便下令在山峦中驻马休息。 夜风带着秋意凉凉,卷着落叶沙沙,他们将马停歇在一处平坦的山地上,不远处有一条小溪,水声潺潺,是个安营扎寨的好地方。 不得不说杜桥真是一个包办百事的得力助手,指挥着几个随行护卫,用装叠在马身上的小箱笼中的油布建了个帐子,先挪了那两个伤兵进去,又安排几个人去灌水囊,一切井井有条。 轩辕临是个甩手掌柜,什么都不管,坐在一旁的石头上,抬头看月亮。文徽行不如那些个身强体壮的侍卫办事利落,杜桥嫌她碍事,把她打发到一边看马去了。 她倒也落得自在,蹲在马旁边看自己那个小白纸簿子,拿着个炭笔写写画画。昨晚还没等脱了衣服,就睡着了,这本簿子仍旧装在怀中。没想到那么一场大火,她的命都险些折在里边,这小白纸簿居然完好无损。 她记性向来不好,随身常备一个小白纸簿,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记得清楚才不容易错失线索。来之前,她向吴妈妈索要了针线,又从轩辕临那里讨要了厚实的白麻纸,裁成小块,用针线穿了个簿子随身带着记事。 她拿着炭笔将昨夜发生的事情,一幕幕都记了下来,黑衣人,木胶涂料从何而来,匿名住店为何被发现,放火杀人的目的。列出了一系列问题后,她蹙眉思索着,忽然又想起那卷《地经》,她在簿子上落下《地经》二字。 大魏有大小建国寺,大建国寺在燕京,而小建国寺落在扬州,缘善法师将《地经》带到了扬州,后来又收了两个徒弟,法号,“寒山”、“希迁”,两名高僧学成后,又下苏州创建了妙利普明塔院,就是如今的寒山寺。 从燕京遇到怀静法师,再到如今苏州的寒山寺中观音像惊现血泪,亦或是需得陆长风亲自出山追查的那个盲僧,那个不知去向的小沙弥,这一切似乎都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牵引,而他们只能如同木偶一般,被牵引摆布,不知前路。 文徽行默默在纸上写下,“建国寺,寒山寺,盲僧。” 第35章 苏州渔村 “在写什么?”清冷的声音,一如往常般廖无波澜,坐在那边石头上看月亮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她的身后。 文徽行正想得认真,被他这么一声,吓得差点丢了那个簿子。正欲回头之时,身后的男人已经长臂一伸,越过她直接从她手中抽走了那个簿子,挪到眼前翻了几下,然后轻轻抬了抬眉,“盲僧?” 文徽行被提问,正有些支支吾吾,没想好要不要同轩辕临讲自己的师父陆长风去追查盲僧一事,虽然轩辕临说过,“我既用你,便会信你。”,在火光四起中又奋力救了她,但她却无法将组织的事向他坦诚,最后她还是微微垂眸, “从前听过这个名字,想到苏州刺史李静河一案中有关观音像的传闻,又联想到现场的那个‘盲’字,不自觉地就想到了。” 轩辕临一手端着她的小白纸簿,一手背在身后,又见文徽行言语之中,颇有躲闪,便也不再深问,只将簿子丢回到她手中。 “大约明日傍晚,就能抵达苏州城,到时你想从哪里入手李静河一案呢?” 他目光仍似玄潭般,只是望向她的时候好像多了一点波澜。文徽行心里想,大约是晋远侯终于想起来她是个姑娘家了,语气似乎也较从前温和了许多。 “属下并不了解苏州局势,侯爷可知道李静河刺史的死,对谁最有利益吗?” 轩辕临略一思索,“李静河三年任职期满,马上就要调离苏州了,新任刺史也会是朝廷指派。” “况且苏州如今的官吏大多都是李静河培养起来的,员外乡绅自然也砸过不少银子在李静河身上,杀了他大概不会有任何人从中获利,倒是会损失不少。他年过五十,家中有两儿一女,也算是得力之年,今夏的治水一案中,他也算检举有功,此次任满归京应当是入职六部,算是高升。” 文徽行用两根纤白的手指扶着下巴,蹙眉道, “凶手刻意营造这种诡异的死状,就是想将此事与观音像联系在一起,以天谴之说混淆视听,倒像是仇杀,可是那个‘盲’字又寓意为何呢?侯爷可知,这个李刺史为人怎么样,平日待人如何,何人会与他结仇?” 轩辕临抿唇,“他是个审时度势之人,不过地方官大多都有些惯于钻营,欺上瞒下的毛病,手上或许也有过草菅人命的案子也说不准,本侯见过他几次,但无意深交,于是也未曾仔细查访底细。” “嗯…”她微一停顿,“不管怎样,还是先从李刺史的死因和寒山寺的观音像入手调查,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嗯。”轩辕临薄唇微启,面容在月色下仿若一尊精雕细琢的雕塑,“到时,本侯自会安排好一切,你解开真相即可。” 文徽行抬手行礼,“属下明白。” “只是…侯爷,那些人会不会再次袭来啊。”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还是对那场大火耿耿于怀,毕竟那种恐惧感实在是太过于刻骨铭心,难以释怀。 轩辕临黑眸转向她,唇角却勾起一点嘲讽的弧度, “一次行动失败,定然会有接二连三的袭击,不过最凶险的时期往往最安全,如今幕后之人已经是打草惊蛇,这个时候应该是部署下一步动作,所以这两天应该无事。” 虽也是将信将疑,但文徽行还是默默点头。她如今大仇未报,还不想死,只是晋远侯这棵大树当真是不那么好靠,但是他也承诺了,会护她周全。 如今她既已卷入,便已难脱身,她只能与轩辕临站在一处,并肩作战。 月光清明,笼罩山野,静夜溪鸣,安详得诡异。 杜桥将随行之人分了四组,三人一组轮流值夜,文徽行在上半夜。 明月高悬,约摸子时,她方才钻进帐子里,帐子不小可是都躺着男人,她只好和衣缩在一个小角落里小憩。 但无论如何她都睡不踏实,第二次惊醒后,她再无睡意,只好坐起身来,悄悄钻出帐子透气。 出了帐子后,她才看见帐外守夜的侍卫竟都不在,她大吃一惊,正要去叫人,却见: 树下,落叶间,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正伫立在那里。宛若遗世独立般孤寂的身影,就这样站在深秋凉意中。夜风卷起他的一两缕鬓发,落在棱角分明的面容上,果真是,大魏天下第一出色的人,哪怕穿着寻常衣衫,单就这样站着,就自是与旁人不同的。 她轻轻叫了声,“侯爷,他们呢?” 轩辕临转过身来,“本侯并无睡意,瞧那几个困得不行,便叫他们回去了。” “侯爷还真是体谅下属。” 他无视她的奉承,而是打量了她那苍白的面容几眼,“你不睡了?” 她嘴角微微一抽,“一帐子全是男人,到底是有些别扭。” “呵,”轩辕临喉口间轻笑一声,“本侯还以为你没把自己当女儿家呢,原来竟也有些廉耻心。” 文徽行腾地红了脸,怒嗔,“侯爷真是的,哪个女儿家的想这样在荒山野岭跟一群男人挤在一个帐子里啊!” 她垂头,“哪家女儿会不喜欢水粉胭脂,绫罗绸缎,只是时事造人罢了,若是我家没遭逢厄运,我到想舒舒服服呆在宅子里做做女红,侍弄花草。” 轩辕临望向她低垂的面容,连日奔袭又遭逢火灾,她原本还有些丰润的面颊也日渐消瘦下来,面容微有些苍白,墨黑的发只用一根玄色丝带挽着。干净简洁,但也着实朴素了点,比起京中那些个闺阁小姐的花团锦簇,她就如同一根蒲草,坚韧也惹人疼惜。 他想起那大约是几年前了,文家二郎与他交谈之时所说的那个妹妹,年幼聪慧,容貌美丽,只是没什么耐性,脾气不好还任性,常常淘气,说起来又好气又好笑。 那样一个恣意绽放的少女,流落江湖,隐形埋名,如今孑然一身,穿着最朴素的玄衣,甚至连一根荆钗都没有,就这样追随他千里跋涉。他自小便一心只想驰骋沙场,做出一番事业,如今更是周旋于威虎军和朝堂间,从来不知道如何和一个少女相处。 直到昨天看到文徽行吓得流泪,他才猛然意识到这是个少女,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啊,她需要的不仅仅是治疗擦伤的一贴膏药,她需要保护。即便是流连江湖,练就了一副油嘴滑舌的样子,会搞些小手段,但总归不是个男人。 不知为何想到这里,他觉得胸口闷闷的,沉默了半晌,忽然说,“会有那么一天的。” “嗯?”文徽行诧异。 轩辕临看向她,“会有那么一天,本侯会给你机会重新做回女子,从此绮罗为衣,香花为伴,黛墨只画眉就好,不必再拿来记录血案。而眼下,你只需顾及本侯安排给你的事。” 他目光沉静如静夜玄潭,却处处透着一种不容质疑的笃定与威严。 文徽行浅浅一笑,“借侯爷吉言了,如今年幼失孤的带罪之身,哪里还有心去媲美容颜衣着。但是为了那么一天,侯爷吩咐的案子,属下定当尽心竭力的。” 夜风轻染她的鬓发,静谧无声的山峦间,她就这样映着如水月色,绽开一个淡淡的笑意,沉静美好,仿佛开在山野间的不知名的那一株兰草。 让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晋远侯轩辕临,忽然就有一种感觉,他想若是这样也不错,她在他身边,因为他而绽开笑靥,似乎也不错。 黎明将至,苍穹似墨,一个身份尊贵的青年侯爵,和一个不久前才‘改邪归正’的少女,就这样站在深秋的落叶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以至于在第二天赶路的时候,文徽行几乎困得睁不开眼睛,桐枫担心她从马上掉下去,一直在她旁边看着她。 她睁着通红的一双眼,看着前边秣马扬鞭的某位大魏侯爷,心想,这位爷怕不是什么凡胎肉体,明明也是没睡,为什么还是那么神采飞扬。 轩辕临说的果然不假,乘风纵马,直至傍晚,日落西山之时,他们已经到达了苏州城郊。 苏州城本是山灵水秀,鱼米之乡,只是今夏忽逢百年不遇的大水患,虽后来轩辕临亲自南下引流太湖水入江海,但今年的收成已然挽回不了,除了周边的渔村还能维持生计外,庄稼人今年怕是要哭天恨地了。 一行人驻马在了城暨的一座小渔村旁,杜桥拿了银钱前去拜见了村落长官,只说是过路的商队路上遇了匪,丢了货物,想在此借宿一晚,那里长收了银子,眉开眼笑,赶忙热情地将他们迎进村落。 渔村的里长叫刘迁,一个长得和善的老者,虽说面上是个热情人,但文徽行看他第一眼就觉得他是个精明的,刘里长领着他们入村,捧着银子,尤其客气。 “我们村子叫刘家村,都是姓刘的哩。”他见轩辕临虽不言语,但姿容不凡,定然是个不差银子的,于是也倒是热络。 虽说是个老头,但苏州位处南方,无论男女都操着一口吴侬软语,说话也是细声细语地,“最近江南道也不太平,山匪也多,来往的商旅啊都是提心吊胆,丢了货物无妨,保住了命要紧。” 文徽行跟在后边偷笑,这位大爷怕是不知道,他们遇上的可不是一般的匪啊,放火拎刀的,格外凶残呢。 他领着一行人到了村边一座祠堂,祠堂后修缮了几间供祭祀时暂住的小屋,将他们安置了下来。 轩辕临也道了谢,又递了一遍银子,里长笑着道,“今儿诸位来的时候好,赶上夜里祭河神,不嫌弃倒是可以来河边看看。” 第36章 祭河惨案 里长一走,杜桥就立即带人清扫院子,任劳任怨,活似一头“老黄牛”,文徽行都不禁为他的“贤惠”啧啧称赞。 几间房舍虽不是无人打扫,但多少也蒙了尘土,杜桥领着大家伙清扫着院舍,顿时腾起些灰霾,而“甩手掌柜”轩辕临自然是不能呆在漫天泥灰之中,他背着手准备去村子里转一圈,自己转显然是无趣,于是他便盯上了那个正在喂马的小侍卫,文徽行。 文徽行正在喂马,就看到晋远侯轩辕临站在不远处招呼她,便一路小跑跟过去。轩辕临倒也不算沉默寡言,但平时话确实不多,一副寡淡的模样,连看热闹都与旁人不同。 暮色之中,他站在小池边一颗石榴树下,满树挂果,煞是可爱。 文徽行不禁想起来晋远侯府那些打着霜的紫红葡萄,不知酿出葡萄酒是何滋味,不觉笑道,“真没想到,江南道闹的水患冲垮了田地,却没伤着这些果树,结的石榴看着还真不错哪。” 轩辕临却没说话,只示意她禁声,又看了看池塘对岸坐着的几个渔村妇人,剥着石榴闲聊。文徽行顿时明白了,感情这位大名鼎鼎的晋远侯原来偷听人家说话呢! 她顿时憋了笑,只在旁边跟着卖呆儿,她又没有轩辕临那般千里眼顺风耳的能耐,她虽是在扬州住过,但那时年幼,家中说得也是官话,并不是特别精通苏杭方言,又隔着一整个池塘,她更是压根不知那几个妇人在说什么,不卖呆还能干什么。 听了半晌,轩辕临突然冒出来一句,“这村子有些意思。” 文徽行立刻接话,“侯爷,什么有意思?” 轩辕临也没理会她,仍旧站在树下听着,那边的几个妇人似乎注意到了他们,向着池塘这边看过来,边看边交头接耳。这倒没什么,可是最让文徽行瞠目结舌的是,轩辕临居然边听边勾起了唇角,最后甚至还轻笑出了声。 最重要的是,他那缕笑意就挂在了脸上,并没有消散下去。 “...”真是的,那种表情,明明就是想让文徽行好奇嘛!文徽行觉得自己此时要是不开口问问自己这位上司为什么这么高兴,似乎很没眼力劲儿。 于是她很懂事地问,“侯爷,您听到什么了,这么高兴?” 轩辕临面上的笑意丝毫不减,“你真的想知道?” 文徽行心中暗道,呵呵我不想知道可以吗?但嘴上还是一笑,“属下很想知道。” 轩辕临抬头看树上的石榴,慢条斯理,“那边的几个妇人说,那边那两个北方来的男子果然气宇不凡,不过,” 他垂眸看了看文徽行,目光中还是那种古怪的戏谑神情,“她们也说,个子小的那个虽然也是英气逼人,只是没有那个个子高的俊俏。” “呵呵,侯爷自然是相貌英俊,气宇轩昂,哪里是我们这种凡胎肉体可以媲美的。”文徽行干笑了两声,其实她现在并不是很想笑,早知如此就不该问他。她明明是个女儿家,什么英气逼人。 但轩辕临似乎心情很好,看来就算是天神下凡,被人夸长得俊俏还是会高兴的,他伸手敲了敲树上的一个石榴,然后自顾自背着手往前走,只丢下两个字, “走吧。” 文徽行正有些郁闷,但也跟了上来。轩辕临语气极淡,“回去换身衣裳,晚上去看祭河大典。” “啊?侯爷对这种事也有兴趣?”文徽行咋舌,如今到了苏州不应该好好休整,尽快破案吗? 可是这个一贯严谨自持,冷情寡性的男人,却不知怎么的,如今突然就摆出一副纨绔子弟的闲散态度, “为什么没有兴趣,最后反正也是朝廷付银子,不如多赏玩赏玩。” 文徽行心中似乎有一座大山轰然倒塌了,不知道她回到京城与神农都说起此事,说起大魏晋远侯居然想占朝廷便宜,借机公款出游,他会不会相信自己。 她有点无语,“侯爷,如今不知道那幕后之人对我们虎视眈眈,我们也尚且不知道他们的栖身之所,这样会不会太危险了。”她几乎拿出了老母亲的口吻,耐心劝导。 “无妨,本侯如今在苏州,若是真出了事,自有淮南节度使的脑袋给本侯陪葬。” 文徽行彻底没话说了,心想着,反正一会“老黄牛”杜桥知道了,必然也会劝阻的。可身边的这个男人,似乎看出了她心里所想。 “本侯刚才听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你或许会想知道的。” “属下愿闻其详。”文徽行眉毛抽搐了两下,心想,属下不想知道。却听得轩辕临缓缓讲着, “刚才那几个妇人说,今年夏季水患之时,平江河也办过一次祭河大典,只不过那次的祭品是一个孩童。” 文徽行本来讪讪地,听到这里忽然就来了兴趣,“孩童?如今大魏盛行儒学,讲求仁德,早就不弘扬以活人作为祭品了。难道孩子的父母信奉邪教?” 轩辕临神色也渐渐肃然起来,“并非如此,提出此种办法的不是什么邪教,正是寒山寺一名得道高僧歧善。当时水患严重,善男信女们信以为真,当即就按照岐善指示的样子,择选了一位女童偷偷装进小箱子里当做是祭祀贡品,于祭河大典那日,被丢进了平江河。” “可是这也太过于骇人听闻了吧,佛门信徒怎么能手染鲜血,此事竟没有人阻止吗?孩子的父母呢?”文徽行根本无法相信此事。 “他们美其名曰,以一人性命救百万人于水火,是积一件大功德。那个孩子父母双亡如今只有个相依为命的爷爷,那些个信徒趁夜去偷了孩子,而那时女童爷爷醉酒睡得沉,于是并未察觉。直到第二天,才跑去报案。” 轩辕临微微顿了一下,“这件事也是后来涨水,女童的尸身被卷到了岸滩之上,才被知道的。那女童的手脚都被捆了起来,疑点重重,但不知为何刺史李静河却将此案判为了失足坠江。女童爷爷去府衙闹过几次,后来也不闹了,据说是收了银两,连唯一的亲人都不再提起此事,更没有旁人会在意了。而如今李静河死了,自然会传开冤魂索命的传闻。” “岂有此理!”文徽行登时怒道,“这些人就这样视人命为不顾吗?” 轩辕临也默然不语,他来治水之时早已过了祭河大典,这个案件当时已经按照意外失足落水结案了,所以他也并未注意此事,半晌,他说道, “不过这倒是很符合李静河死亡现场的那一个‘盲’字。” 目不能决黑白之色,谓之盲。一州父母官竟纵容法门高僧诓骗世人,允许信徒行凶害人,而不予严惩,还企图用银钱来堵住证人的嘴。一双眼只见得利益钱财,不见百姓疾苦,当真如同盲人。 “太荒谬了!那个妖僧妖言惑众,也是可恶!”文徽行不禁叹道。她置身江湖,最恨这种视人命于不顾之人,听闻此事,她顿时觉得心中烦闷不已。 “确实荒谬,”轩辕临一边向前走着一边轻声说道,“明明是本侯治水有功,如今倒成了那个妖僧功德无限了,太荒谬了。” “呃。”文徽行刚才那一种义愤填膺顿时消失了,她差点忘了她身边这个晋远侯素来也是个不识人间冷暖的“冷血”之人。 她收回心绪,道,“侯爷,李静河之死会不会与祭河大典的惨案有什么关联啊?”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他头也不回的往前走着,一袭湖蓝锦衣在逐渐消减的暮色中渐行渐远。 而一旁路过的几名渔村少女,望着这般俊朗的北方男子,已然羞红了脸,可是这种可爱的少女形态并没有让大魏晋远侯心中舒坦。 他回头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身后的文徽行,文徽行心领神会,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以自己那“英气逼人”的身姿企图挡住那几个姑娘的视线,两人就这么走回了暂住的小院。 九月十五,苏州,平江河。 为了庆祝水患平息,拜谢河神,苏州百姓又一次自发举办了祭河大典,吃水靠水的一州百姓自然是敬畏平江的,更有富庶商贾沿江铺设了百里花灯,以求富贵。还有一些庄稼人早就跪在河岸边拜谢河神,祈求今年的收成能供应起赋税。民生忧乐,悲喜百态。 一旁的河岸上有几个人看起来并不似旁人那般欢腾虔诚,十分突兀,那个玄色锦袍的俊秀男子,正是大魏晋远侯,轩辕临。而他身后的三个玄色衣袍的随从,自然就是“老黄牛”杜桥,“英气逼人”文徽行,还有主动请缨过来看热闹的“活泼少年”桐枫。 几个神态迥异的人就这样,站在人潮熙攘中,显得格格不入。杜桥时刻警惕着身旁的动静,生怕有什么异状。而恨天恨地的文徽行还沉浸在伤痛中,“商贾”不知“穷人”恨,还歌舞升平,她叹了口气,谁会在意被无辜害死的一个小小女童呢? 第37章 河神显灵 文徽行在这边怨愤不平,可一旁的桐枫却是十分配合今日的气氛,左看看右看看分外开心。 “邢小弟,你看那边的贡品,那么一大头猪丢进去真是可惜,若是送予我,我将它一烤,分给咱兄弟,岂不快哉!” 几日相处下来,桐枫已然把文徽行当成了自己的亲兄弟,已经将“邢侍卫”改成了“小邢”,现在又改成了“邢小弟”,相当的亲热。 文徽行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她看到贡品就想到了那个惨死的女童,心中尚有些抑郁。 祭河贡品分为几种,体格大的猪牛羊一类,便直接捆了蹄爪放在岸边,而瓜果贡品便是放在木箱子里,以防止瓜果四处滚动。文徽行心想,想必那日祭河大典上,那个小女童就是被放进了那个乘放瓜果的箱子里。 一旁几个人在那里聊天,其中一个穿着麻布衣服的青年问身旁一个汉子,道,“哎,这位大哥,我头一回祭河,不知咱们这祭河是怎么个说法啊?” 那汉子一指平江对面一个高塔,“诺,看没看见那边那个塔楼,那塔楼里有个大钟。” 青年道,“啊,好像是有那么个钟。” 汉子又一指他们所在的这一边案上,那里正架着一座大鼓, “等一会儿,老河公会请神婆击鼓十二下,对面的人听到鼓声在敲十二下钟,便是钟鼓鸣江请河神了,待河神请出来之后,将贡品投江便就是孝敬河神他老人家了。” 青年道,“倒也不算繁琐,只是在那边敲钟的人是谁啊,也是神婆吗?” 汉子一笑,“那自然不是,对面敲钟的正是寒山寺高僧岐善啊,他如今可是苏州城最灵的法师了。” 一旁听他们聊天的文徽行,没忍住,低声道,“妖僧!” 声音几不可闻,可耳朵尖的轩辕临还是听到了,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两人都是心照不宣。看来这个岐善法师非但没有受到舆论谴责,反而还受到人们的追捧。 一旁的人群突然骚动起来,原来是主持祭河大典的河公爷过来了。众人都往着人群聚拢处看,只见一个穿着碧绿色长衫的老者缓缓走来。说是河公,其实就是个在当地颇具威信的老者,大家请他来主持大典,于是便叫他一声河公爷。 河公爷身后跟着的那个神婆就十分炸眼了,面上涂着三色油彩,一头乱发间扎着一根孔雀毛,身上穿着一件桑叶槐叶扎成的斗笠,赤着脚,手中拿着一枚龟壳。 岸上铺设了花灯,岸边也燃了篝火,神婆从这一走,面上的油彩在这灯火中一照,别提多吓人了,一旁的小孩都吓哭了好几个,场面一度非常热闹。 文徽行在人群中快速扫视着,想找找看有没有什么神色诡异之人,结果找了半天她发现神色最诡异的大约就是她自己了。 而另一边,鼓乐之声已然响起,祭河大典已经开始了,神婆举着那枚龟壳围着那个大鼓又唱又跳,周围人都是鼓掌叫好,唱也唱了跳也跳了,神婆将龟壳在火盆上方一挥,然后口中念念有词。 本来只是一小捧火,竟忽地变得旺盛起来,火苗腾得窜起半人多高。桐枫都不由得惊呼一声,文徽行倒是对这种小把戏不屑一顾, “那神婆定然提前在龟壳之上撒了助燃的东西,所以火苗才旺盛起来的。” 桐枫十分不满地看了她一眼,“你不那么扫兴不行吗,难得看一次祭河表演。” 轩辕临站在他们旁边,自然是将文徽行那满脸不屑收在了眼底,只觉得好笑。明明和桐枫差不多年纪,还偏要装出一副成熟的模样。 杜桥看他唇角微勾,便也笑道,“侯爷原来喜欢看这种,京中年年都有,怎么也没见侯爷去看啊。” 轩辕临笑而不语,只看向那边的祭河仪式,神婆已经开始击鼓了。 “一击鼓,收五谷。 二击鼓,蛟龙舞。 三击鼓...” 十二下鼓声已毕,可对岸却迟迟没有钟声,议论声也在人群中蔓延开来,作为祭品的活猪活羊,叫个不停。 这时,有个满面焦急的小和尚奋力排开众人,跑到老河公面前, “不好了,岐善法师出事了!河神,河神显灵了,河神杀人了,河神杀了岐善法师。”佛门中人如今这样面露骇色,口中还说着些神鬼之言,已经足够惹得人心惶惶了。 果然此话一出,岸上数人当即炸开了锅, “什么河神啊?怎么回事?” “我可是听说之前祭河出过人命。” “不都说是谣传了吗?” “判这个案子的李刺史都死于非命了,怕不是河神真的显灵了。” 众人一片哗然,胆小的已经赶紧跑离了岸边,还有些胆子颇大的已经涌上平江桥,向对岸的钟塔跑去了,老河公已然无法控制住局势,只喊着,“快去报官,快去报官。” 如今新任刺史还未到,一切事务本应暂由驻州节度使,或是由轩辕临这样的圣上亲派的钦差代为管理,可是轩辕临还未露面。想必遇上这种事,理应是如今镇守南疆的南平侯府出面协理。 轩辕临回头看了几人,沉声道,“去那边看看。” 杜桥似乎觉得有些不妥,“侯爷现在人太多了,我们身份不宜暴露,还是不要趟这趟浑水了吧。” 轩辕临却只道,“无妨,本想过几日再去拜访南平侯的,只是没想到今日就要遇到了,”继而,他转头看向文徽行, “你说呢?” 文徽行立即点头,“属下觉得极是。”今日才听说有关这个岐善妖僧之事,当晚就出了事了,实在太过于蹊跷,况且刚刚那个小和尚的话中,那句“河神杀人了。”让她颇为在意。她的确很想去案发现场,探查一二。 到底发生了什么?几人顺着人潮,一路沿着长桥一直走到对面的那座钟塔,钟塔下此时已经为满了人,几个和尚正堵在钟塔门口, “官府来之前,诸位施主还是不要上去了吧!” 有几个好信儿的正围在塔底扯脖子往里看,轩辕临他们也随着人潮来到了钟塔下边。 钟塔四层高,八角楼式,第四层相对面开着两扇小窗,里边挂着钟,小窗太小,压根看不清里边发生了什么,文徽行往前蹭了蹭想挤进楼里看一看。无奈那几个和尚坚决要等官府来了,才让人上去。 文徽行还在想着如何趁机钻进去看一看,轩辕临却在她耳边轻声说,“不急。”三人都不明白这个侯爷为什么一副成竹在胸的表情。 正诧异之时,却见夜色之中,几个身影纵马而来,人群中有人道,“是,南平侯府小公子。” “南平王府下令彻查!无关人等立即散开。” 立即有人给这几匹马让开了道路,为首的一个白衣少年身骑白马在夜色与灯火间格外引人注目,他双腿将身下白马一夹,双手勒住马缰,翻身下马,就要向着钟塔中走。 文徽行站的比较靠前,看清了这少年的脸,白色锦袍,墨发高高束成一股,相貌着实是不错,只是这种趾高气扬的样子十分惹人不悦。 她正欲向身旁的桐枫打听之时,却听见站在一旁,一直没有言语的晋远侯轩辕临突然发话了, “元彻。” 那少年听到声音仿佛十分惊异,连忙顺着声音在人群中寻找,一眼便看到了挺拔出众的轩辕临,他几步走过去, “小舅!” 小舅?文徽行怔愣住了,这个南平侯她是略有耳闻的,临安陆氏,也是打下大魏江山的众多门阀之一,如今封为南平侯镇守江南道,颇有贤明。可是为什么这个南平侯世子,要叫轩辕临小舅。 她捅了捅身旁的桐枫,冲他挤挤眼睛,投出一个“什么情况”的眼神。 桐枫凑过来,“听说是祖上有姻缘,侯爷与南平侯很亲厚呢,世家大族嘛!很正常。” 疑惑间那个白衣少年已经走到轩辕临身边行礼了, “上次小舅南下,我正随我爹去了杭州祭祖,没有见到小舅。这次听说您奉命前来调查李刺史的案子,我都乐坏了,这几日天天派人去城门守着呢。没想到小舅你已经到苏州了。” 少年带来的几个护卫已经把周围看热闹的人群清走了,只剩他们几人和那边守着塔的几个和尚,还有那个去报信儿的小和尚。 轩辕临唇角微微笑道,“本侯此行苏州,不便暴露身份,所以便有意遮掩身份。今日申时刚才入城,本想着休整一番明日再去拜见南平侯,却没想到平江边竟发生了案件,于是便过来看看。” 他又回身一指身后的文徽行他们几个,“这几位是本侯的随行侍卫。” 文徽行便也跟着杜桥和桐枫一起向那个少年行礼,“见过小公子。” 那少年看向那边的钟塔,“我也听说了祭河大典出了事,于是就赶来看看,没想到在这儿遇到了小舅您。” 他面露难色,“原本一个刺史之死就够让爹爹烦心的了,如今又出了这么一个案子。幸亏小舅您来了,不然我可真是一筹莫展啊。” 轩辕临扬眉,“本侯虽兼任大理寺卿,可并不擅长追查破案一类,到是我身边这个小侍卫,有些能耐。你且将他带着一起吧。” 边说边抬手,一指站在旁边的文徽行,玄青色衣衫,纤瘦的一个少年。 第38章 血色足迹 陆元彻歪过头来看她,“他?” 文徽行赶紧恭敬行礼,“属下晋远侯府邢闻。” 陆元彻打量她一眼,见她面容倒是很俊俏,只是身子板看着实在不像是个侍卫,柔柔弱弱的。他似乎想起什么, “哎,你是不是那个帮助小舅舅破获驸马案的那个侍卫啊。” “正是属下。” 陆元彻笑道,“看来说书的言语当真让人信不过,我还当是个满面精光的老家伙呢,没想到年纪这么小。”他手一挥, “太好了,就让我们燕京苏州两大神探,一起解开真相吧!” 文徽行尴尬一笑,心中并不想搭理这个神经兮兮的苏州纨绔,但也只好点头表示默认。 这个南平侯啊,有两个儿子,世子陆元锡如今在宫中为皇帝长子伴读,而眼前这位神情嚣张跋扈的就是南平侯的次子,陆元彻。南平侯陆信与夫人老来又得一子,十分宠溺,结果导致这位小公子兵法礼乐学得一塌糊涂,蹴鞠骑射也是样样不行,但这些也不影响他的嚣张气焰,爬墙逗狗,不学无术。 最近几年他又不知是哪根神经搭错了位置,突然迷上了破案那一套,整个苏州城大大小小的案子全都要包揽上身。 什么缺斤少两的街坊打架,丢猪缺羊的邻里纠纷,统统都能看见这位陆小公子的身影,不是缠着捕头捕快,就是围着义庄仵作,最后弄得官府的衙役看见他都直躲,南平侯也是拿他没办法,后来还是李静河刺史出面给他安排了个“特聘”捕头的差事。 而如今李刺史忽然间丧命,这位陆小公子心中的斗志被瞬间燃起,结果去查探现场一番,仍旧毫无头绪,届时,听说轩辕临受命南下查访此事。他兴奋地几乎一天一夜都没合眼。 从前他倒没觉得这个远在京中美名远扬的小舅舅有什么不一样,不过就是世家大族的子弟该有的样子嘛,可如今不一样了,这个小舅舅一连破获了官银贪污案、驸马自扼案,早就是他的偶像了,上次南下没见到他就分外难过,但好在他是个厚脸皮的,当时就写了信到京中以示自己的敬意。 轩辕临面容平静,微微含笑,“元彻,如今本侯奉命调查苏州刺史李静河之死,同时也会暂替他的职务,今日的案子本侯到时也会奏疏禀告陛下的,你在信中不是说想当大魏第一神探吗,可要好好表现。” 陆元彻兴奋点头道,“遵命,我们现在就去吧。”说着向文徽行一挥手,示意她跟上自己。 几人向站在塔下的几个和尚确认过,岐善法师是被人用刀子刺死的,而自从慧明小和尚发现歧善法师出事到现在,并没有其他人进出过这个塔楼。 陆元彻道,“那这么说凶手很有可能还在里边,兄弟们上去搜。”衙役们正要往上走,却听到那个叫慧明的小和尚瑟瑟缩缩地说,“上边儿真的有河神。” 众人也都止住了脚步,文徽行眸色略微沉了沉,从开始这个小和尚就一直在说河神,于是便问道, “你仔细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那个小和尚面上仍有惊恐,言语也略有结巴,他说,“到、到了敲钟的时候师父还、还没有敲钟,师兄就让我上去看看师父,他、他怎么了,我就上了楼。” “走到三楼的时候,我就叫‘师父,你在吗?’,师、师父他也没理我,我就又往上走了一层,然后就看到师父倒在地上胸口上还插着一支箭。我赶紧上去扶师父,却发现师父没气了,我吓坏了,正要下楼去找师父的时候,就看见...” 他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我看见,地面上突然出现了一串脚印,是、是鲜红的血的脚印,好像有个看不见的人在地上走一样,就那样一个一个凭空出现的血脚印,直直向窗户边上走去,太可怕了。我太害怕了,丢下师父就跑下来了。” 众人听完都是大骇,河神?说是河神不过就是人们敬畏江水,年年平江都死人,敬河神求风调雨顺,不如说是求水鬼别作妖害人。 如今一个命案与这种怪力乱神之言联系在一起,不由得让人后脊发凉。几个衙役都不禁放慢了脚步。 唯有陆元彻眼中好像冒出了一抹亮光,“密室杀人,河神作案?够刺激。” 他说罢就扬手,“我还就不信了,走,让小爷去会会这个河神。”文徽行虽然很厌恶他这种将命案视为儿戏的态度,但也只能跟上去,轩辕临则示意杜桥和桐枫跟上,一起走上了钟塔。 塔不高,但楼梯回廊修得极陡峭,夜里又没有点灯,黑洞洞的着实可怖。陆元彻于是点了个火折子照明,文徽行则跟着陆元彻慢慢往上走,塔中台阶湿滑,走至三层时,她没注意一脚踩了空。 正当她身子一仰几乎要跌下去之时,一只宽厚温热的手忽地就扶上了她的背,防止了她摔得头破血流的惨剧发生。 文徽行以为是跟在后边的衙役,赶紧回头道谢,回头间才发现原来身后的人正是大魏晋远侯轩辕临。 轩辕临的面容在微弱灯光下俊朗如斯,而他手掌上的温度也刚好透过不厚的秋衫徐徐传到了文徽行的背上。 两人对视时,轩辕临立即松了手,都觉得似乎有些尴尬。 文徽行只低头轻声道,“多谢侯爷。” 而走在前边的陆元彻也闻声转过了头,将火折子递过来,“小舅舅,邢小兄弟,这塔陡峭,你们都小心点。” 而落后边的杜桥与桐枫也赶了上来,几人正要向着第四层走时,文徽行突然“咦”了一声。 轩辕临在她身后问道,“怎么了?” 她蹲在楼梯上,用手摸了摸,然后说,“这楼梯上好像有水。” 边说边思忖,自己刚才滑倒或许就是因为这些水的缘故。 “哎,真的!” 杜桥桐枫也都看向自己的脚下,夜色钟塔之中,黑暗间的楼梯上果真的有亮亮的一摊水。 陆元彻困惑道,“怎么会有这么多水呢?这两天最近也没下雨啊。” 疑惑间几人又继续往上走着。 钟塔第四层,八角塔,南北方向开着两扇小窗,都着秋夜里临江吹过的凉风。 但却并不是因为这凉风让人后脊发凉,而是眼前这副诡异阴森的景象。 幽暗的钟塔里,大钟落下漆黑一片投影,只有两扇小窗透出微微月光,映着陆元彻手中的火折子。 地上俨然是岐善法师的尸首,微胖的一个和尚,穿着的烫金袈裟上已遍染暗红血色,透着淡淡血腥气。 而,在尸首旁的,正是慧明小和尚说的那一串血色脚印,一步步延伸向北面的那扇小窗前,停留在墙根处,消失不见了。 好似昭示着鬼魅般的血腥残忍,极为可怖,令所有人都是心中泛起层层凉意。因为这一切,实在太过诡异了。 桐枫和杜桥虽也是见识过满目血光之人,但看到这种诡异阴森的场面,还是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文徽行也不过怔愣了一瞬,就立即走向了那串脚印,轩辕临也燃了一枚火折子,走到她身旁,为她照着亮。 文徽行用手指轻轻蘸了一下脚印上的血迹,“这些血液似乎过于稀薄了。” 她将手指凑到鼻子底下一闻,然后一惊,回头对轩辕临道,“是姜黄的气息,这不是血。” 她又看向四周,第四层钟塔的地面上似乎都有薄薄一层水迹。 轩辕临沉声道,“姜黄与碱水相混合可以幻化出血红色的痕迹。” 文徽行恍然,“这些脚印很有可能是被人印上或画上的,然后又撒了碱水,所以才会显现出血红色,有人在装神弄鬼。” 轩辕临点头,“不错。” 桐枫插言道,“可是那小和尚不是说,他亲眼看到脚印一个一个出现的吗。” 文徽行解释道,“因为水是流动的啊,碱水从这边流向那边,流经之处,脚印就会一个个显现了。” 桐枫顿悟,“对。” 一旁,陆元彻倒也有两下子,杜桥帮他持着火折子,他则蹲在地上检查了岐善法师的伤口。 听到文徽行这边说有人装神弄鬼,于是便也抬起头,“我就说哪有什么河神,肯定是有人装神弄鬼!” 文徽行问道,“小公子可看出什么了。” 陆元彻道,“如今夜色暗,我也只能确定他确系被胸口这只箭刺杀的,而且死了不到一个时辰。一切还是让仵作再检查一下再做定论吧。” 文徽行道,“现在能确定地就是凶手杀害岐善法师,并且企图用血色脚印混淆视听。可是楼下一直有人守着,凶手是如何遁逃的呢?” 杜桥指着箭道,“既然是箭,可以是从远处射过来的啊!” 轩辕临则否定,“不可能。” “为何?” “因为按照射箭的方向,应该是从北面窗子射来的。” 几人看向北面窗子,顿时了然,因为窗外正对着平江,江面辽阔且均比此处低,无论如何都射不进箭来。 即便是射进来了箭矢,也很可能被那个大钟遮挡住,而不会射到岐善法师。 塔底下,衙役正在对几个和尚进行询问。陆元彻立即凑上去,文徽行也跟了上去 憨厚胖和尚一,“我就是跟着几个师兄,陪着师父一同前来的,师父平时作法诵经最讨厌我们在旁边,一定要一个人上塔。” “通常祭河时,师父也是这般,我们都没怀疑,就在塔底下等着。后来那边击了鼓,这边还没有钟声响起,我们慌了神,就让慧明上去看看,没想到...” 他边说着,竟然就要拭泪。 第39章 天外之箭 夜色微凉,已是戌时末了。 文徽行跟着陆元彻审讯几个证人,而轩辕临则带着桐枫和杜桥去了一旁的一个叫临江仙的酒楼里等着。 那个胖和尚叫慧空,正拿着袖子抹着眼泪,也不知是吓得还是打心眼里难过,脸上的肥肉抖动着,文徽行嘴角一抽,也不知什么斋饭能把人喂得这么好,他抽泣着说, “慧明才上去,我们就听到他大叫,一时都惊住了,连忙往上走,中途我还摔了一跤。上去之后就看到了那种场景,赶紧就跑了下来,将塔堵住了。” 文徽行手中攥着笔奋笔疾书,而一旁的陆元彻,陆小公子,看到她这样,忽然也觉得自己作为神探似乎也应该有个这样的簿子,于是在心里暗暗记住回去要准备个这样的簿子。 他微一抬眼,又看到了文徽行的面容,清秀白皙的一张脸,尖尖的眼角,眼下一颗朱砂痣,在沿江两岸的华丽灯火间若隐如现。 刚才这位邢侍卫一直低着头,他并没看清容貌,一入塔楼他又一心关注尸体去了,只记得这个小侍卫关于血色脚印的那一番分析,但也并未关注样子,这还是第一次仔细观察。 如今这么一看,这个叫邢闻的侍卫除了身板看着柔柔弱弱像是女子一般,连面容也清秀得比女子还好看,一时又看出了神。而文徽行显然没注意身旁这位陆小公子的目光,而是专注地听着几个证人的证词, 长脸瘦和尚二,是个说话磨磨叨叨的,那一张瘦脸上表情相当得丰富, “我法号慧远,不是我说啊,师父他老人家向来刁钻,生怕我们能偷学去什么禅道禅法一样,成天藏着掖着,您说,佛家道法本来就是普度众生的,让他老人家搞得像是算卦的,我看他是遭天谴了吧,您说是不是,就连我一个小小弟子都看不过去了,真不是我说话难听...” 诚恳正直和尚三,这大概是几人中最正常的一位了,“我是师父坐下的大弟子慧清,我们几个约摸酉时半到了塔下,对面正准备祭河事宜,师父于是便先行上了塔楼准备诵经安神,我们几个就在塔下守着,毕竟我们几个年纪浅,心思不静在那里也会打扰师父,于是就留在塔下了。” “大约是戌时初,祭河大典开始的时候,对面击了鼓,师父却迟迟未击钟,我们心中疑惑,就让最小的慧明上去看看,没想到上去之后竟然是那种场面。” 大弟子慧清气度果然照那几个和尚不同,他说,“发现师父圆寂之后,我们就立刻堵住了塔门口,我能保证在这段时间里没有任何人进出过。” 几人虽是态度不同,但显然都说得是一件事,那就是自岐善法师与几个和尚分开独自上塔,到慧明小和尚发现岐善法师的尸体,这期间并没有任何人通过塔下的门,进出过这座钟塔。 而且除了慧明小和尚以外,剩下几个和尚都一直有不在场证明,而小和尚慧明今日随行也是因为原来预计随行的慧元染了风寒,才临时换了慧明来,他之所以会上去查看岐善法师,也完全是出于偶然,如果是临时起意要杀人,短短时间,他根本没有时间杀人,并且布置好现场的。 几人的证词显然不足以看出什么,陆元彻见天色已晚,几个衙役在塔里搜了两趟,也没查出个一二,于是便先将尸首收押,又命人封锁了这座钟塔,准备收工。 轩辕临婉拒了陆元彻的邀请,只说,“行装不整,明日再去拜访。” 陆元彻见他坚决,也就没再挽留,笑道,“爹爹也知道您来了肯定特别高兴,我回去就告诉爹爹,明日在府上设宴给小舅舅接风洗尘。” 说罢又看了看文徽行,见她仍是低着头,站在轩辕临身后,“明日办案,这位邢侍卫还来吗?” 轩辕临没回头,只是拿余光将文徽行一看,“邢闻,你明天跟着陆公子去看看案子。” 文徽行道,“属下知道了。”她抬头看了看陆元彻,清俊的样子,跋扈的气势,莫名有点心塞。 陆元彻到是很有上司的样子,“那明日早些时候,我派人去接邢侍卫。”讲真的,陆元彻对这个不苟言笑的俊俏小侍卫很感兴趣,无奈这个小侍卫看起来很严肃,不总跟他说话。 他腹诽,一个年纪不大的小侍卫怎么总摆出这么一副冷脸呢? 文徽行当然不知道这个名叫陆元彻的侯府小公子已然对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毕竟她一旦思考案情,就是这样一副冷面孔。 当然她也不知道,陆元彻已经在心中默默把她划分到了合作伙伴的行列里。 好好的祭河大典也是不欢而散,即便是官府介入了,这一场混乱已然是在苏州城里炸开了锅。 南方,即便是夜里也不算太过寒冷。渔村八卦妇人的池边小聚已然开始,只是这次几个平时不爱凑热闹的爷们儿也伸脖子来听了。 轩辕临看到这种情形不由得驻马,对着身后几人说,“既然看到了不妨去听一听。” 杜桥和桐枫都是满腹疑惑,侯爷啥时候还喜欢听人唠闲磕了,只有文徽行尴尬一笑,心中道,说出来你们都不信,侯爷已经听过一次了,还听的十分开心。 一个嘴皮子最溜的妇人正口沫横飞,“今日祭河的事儿你们都知道了吗?” “听说了,那个叫岐善的高僧死了,听说死的可惨了。” “真的假的,他们那些个高僧神僧不都会啥子法术的吗,怎么就死了?” 嘴皮子溜的那个妇人眼一横,手一指,“你懂什么,苏州不太平,官府如今压着事儿,断然不会让咱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说的越是神秘,别人就越是好奇,“你倒是快说啊,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那妇人面容一沉,“我家小舅子的二侄子是给寒山寺进香烛的,他跟我说的准没错!” “他说寒山寺有个叫慧明的小和尚,亲眼看见那个岐善法师的死状之后,吓得魂都丢了!” 她看着众人好奇的眼神,心中万分满意,更加绘声绘色地描述起来,“祭河大典不是都是先击鼓,后击钟吗,这边儿鼓都敲完了,那边却迟迟不敲钟。” “于是啊,寒山寺就派了个小和尚去看,结果这一看不要紧,那岐善法师正与一个满头癞子,一身瘴气的妖魔搏斗,那妖魔通神碧绿满口獠牙,一张口竟吐出了猩红的芯子,如同毒舌。” 也有人不信,“哪会有这种怪物,就是真有怪物,河神还不出来消灭他。” 那妇人急了,“河神?你见过河神吗!你听我说啊。” “那个小和尚慧明到底年纪小,不懂什么佛法道法的,见到这种场面,吓得魂都没了半条,几乎从楼上滚下去。” “还是那个岐善法师的大弟子冲上去帮忙,但是等他们上去的时候岐善法师已经被人杀死了,口中的舌头也被妖魔取走了,只留下一串血红色的脚印,和满地积水。” “说到这里,你们可猜出来那个妖魔的身份了吗?” 众人皆是不解,都在这问。而站在人群后边的轩辕临也回头问文徽行他们几个,“你们猜到了吗?” 杜桥摸头一笑,“侯爷…公子说笑了,咱们不是刚从那回来吗?哪有什么妖魔?” 桐枫也尤其不解,只有文徽行笑着摇头, “那妇人肯定要说妖魔就是河神喽,毕竟话本子里常说的河神不都是生着癞蛤蟆的头,蛇的口,人的身子,走过之处留下一摊水痕的吗!” 她叹口气,“哎,只不过故事就是故事,从一开始就是不合理的。黑灯瞎火的,怎么还能看清碧绿身子,猩红芯子,满头癞子,一听就是瞎编排的嘛!” 轩辕临瞧了她那认真思索的略微沉冷的面容,只唇角一勾,继续听那妇人八卦。 那妇人果然把妖魔描绘成了河神,一众听客也十分捧场的惊讶了一番。 接着那妇人道,“那你们知道河神为什么发怒,要杀了那个高僧?” 有一个年纪略轻的人显然是傍晚时也在场的,听到这话立刻道,“难道是因为上次祭河中那个惨死的小女童。” 妇人一拍腿,“正是,祭品是给河神的,那个小女童自然也是河神的,她虽然已经做了河神的娘子,但是害她的人,她还是不肯放过。” “所以她要杀了当初害她丧命的岐善法师,也要杀了不为她申冤的李刺史啊!而这杀人的就是河神!” 众人间一片哗然,轩辕临与文徽行等人也是相视一眼,默然不语。 有岐善法师的信徒站出来申冤,“岐善法师是得道高僧,这样做是为民除害,李刺史正是深知此事是为了苏州百姓才没有降罪给岐善法师的,那女童也算是功德圆满了,还有什么可不满啊。再说了,据说那女童的爷爷还引以为傲呢!” 妇人冷笑一声,“那是您认为,那小女童可不见得如此想。这就要从那小女童的生辰说起,她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生人…” 谈话逐渐又变成了荒诞不经的怪力乱神之说。 第40章 鲜衣怒马 妇人越说越荒谬,一会说那女童是厉鬼投胎,一会又说她命格七杀,九岁不除必有后患,偏偏这种奇谈怪论极其吸引人,众人也几乎忘却了之前谈论的李刺史之死,开始转战畅谈除魔降妖之道。 文徽行实在听不下去,摇头叹息,“今年是阳年,照理说,那八字全阴的女童今年应该是八岁,如何会是九岁?” 桐枫也附和,“对啊,这么明显的破绽,这些人居然听不出来?” 杜桥答,“民间怪谈本就偏于鬼神之说,真真假假也没什么奇怪的啊。” 三个人显然已经被乡野渔村的无稽之谈所感染,自动加入了探讨之列,还是轩辕临喉口冷笑,“我只知此事不过片刻间便已传至乡野,想必明日城中舆论定然会是甚嚣尘上。” 池边树下的讨论还在热火朝天地进行中,轩辕临却似乎无意再听,带着三人从人群之后退了出来。 祠堂后的几间厢房已经打扫出来了,因是借宿,自然不会有之前住店那种一人一间的阔绰行径。只有轩辕临拥有自己一屋的良好待遇,文徽行又得和男人们挤在一屋了,轩辕临也没有任何要帮她的表示,她也只好硬着头皮睡大通铺去了,反正也不是第一回了,之前在帐子里不也是这样吗? 但她这种淡然处事的态度仅仅只维持到了上半夜,大木哥的呼噜声让她彻底崩溃。她拖着疲惫的身子,走进了祠堂后的那个小院里,看月亮。 月明星稀,空气中有一两缕树木的味道,文徽行默默坐在石阶下。 杜桥本安排了守夜人,但因为轩辕临说已入苏州,就是进了南平侯的底盘,那股袭击他们的幕后势力并不会轻举妄动,于是杜桥便也作罢,让大家都睡个好觉。 继而,如今小庭院中,只有彻夜难眠的文徽行一个人。 她从未来过苏州,但江南道她走过几遭,江南的秋,较燕京更多了几分湿凉。她不禁忽又想起那日在扬州时,睡在客栈中不经意梦回,她又变成那个出身高贵,无忧无虑的文家小姐,恣意欢笑,生活幸福,那种美好的梦境在回到故地之时被骤然唤醒。 只是这不常出现的美梦又被突然而至的大火,烧得一干二净。是啊,她的过往岁月已然如黄粱一梦,再也追寻不到了,那些只在幻梦中对她笑着的人,如今已化入黄土,尸横在野甚至连一座坟墓都不曾拥有。 她如今是大魏晋远侯身边的一个小小侍卫,一个身负血海深仇的人。她或许也曾浪迹江湖,但如今在她的面前只有一条路,那就是站在晋远侯轩辕临的身后,成为他的羽翼爪牙,借助他的力量重新回到阳光下。 她拿出揣在怀中的那个小簿子,翻开来看。 “第一,尚未解决的公主梦境,梦中人是否真实存在。” “第二,重出江湖的那个叫做盲僧的和尚,与李刺史死亡现场出现的盲字有什么关联。” “第三,李刺史之死,那个‘盲’字,血泪。” “第四,山崖下的女尸,鬼字碎玉的真相,那串离奇出现的脚印。” 她将目光定格在这一点上,那时出现的脚印,与今日钟塔之中的那串脚印,是否有异曲同工之妙呢?但她很快否定了这一点,不可能。 两者虽然都是凭空出现的,但岐善法师死亡现场出现的这串脚印,是用了姜黄绘制上去的,水中加了碱,这才显现出来的。可是山崖上的那串脚印却是实实在在踩上去的,总不能是雕刻上泥土的吧。 文徽行又一想,似乎也不是不可能,只是能在泥土地上雕刻出一串脚印,那么真实,应该不是一蹴而就的,况且她还不知道大魏的燕京城里,谁有这般鬼斧神工的手艺。 夜里的风有点凉,但似乎又让人觉得无比舒坦,她怀中捧着那本簿子,坐在石阶上,靠着一旁的石柱,不知不觉又睡过去了。 睡梦间她似乎感觉手中的小簿子被人抽走了,但睡意朦胧,她实在不想睁开眼睛。 轩辕临披着一件玉色外裳,似乎是才睡醒,一改往日的凌厉眼神,竟出奇地多了些朦胧之色,他随意地就在石阶上坐下,看着靠着柱子睡觉的文徽行。 轩辕临向来不愿意同女人相处,平日里往他身边凑的官家小姐已经够让他厌烦的了。他幼年丧母,唯一关系亲近的便只有当年的轩辕皇后,和乳母吴妈妈了,都是年纪大他不少的,要说和一个小姑娘打交道,这是头一次。 起初他想,身边带着这么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也不会有什么不妥,自己手下长大的新兵也不是没有,何况她大大咧咧的,似乎也没那么娇弱。 但是渐渐地,他发现不是的,这个叫文徽行的小丫头,骑不动马,跑不动路,遇到火灾会哭,看到不平之事会怨愤,提到胭脂水粉也会心中欢喜,与男人共处一室也会别扭,她也不过就是个寻常女子。 轩辕临只觉得似乎带了文徽行在身边,给自己平添了许多烦恼,今夜他廖无睡意,走到庭院之中时,看见那抹瘦削身影坐在石阶上,那种样子让轩辕临莫名觉得心中烦闷不堪。 他将自己那件外裳褪下搭在文徽行的身上,目光落在她手中翻开的簿子上,于是便伸手从她手中抽走来看。 白纸簿是厚实的白麻纸制成的,用针线缝好,倒也整齐精巧,上边的字迹清秀,记录着她发现的那一条条案情,工整而清晰,就像是她思考案情时的面容,沉静而严肃。 他往前翻动着,上边记录了驸马一案的相关线索,还有最近发生的几桩案件,那日他印在上边的那枚铸心石的印迹一旁,也有文徽行的标注,‘铸心石之谜’。另一页上还有她手绘的那副铸心石映射出的地图,干净清晰。 轩辕临默默合上簿子,收回到自己的袖中,他看了看一旁熟睡的文徽行,月色中酣然的模样。到底还是个孩子,轩辕临想,若是这簿子若是被有心人偷走了,又是一桩祸事。 文徽行再睁眼之时,天已经快亮了,她抬手想揉揉眼睛的时候,却发觉身上正披着一件玉色的外裳,华丽的锦绣纹饰,还有那种似有若无的沉水香。文徽行本来还有些朦胧的脑袋,顿时清醒了。 她一把抱起怀中的一件外裳,看向周围,并无一人。她只能心中思忖,侯爷昨夜里来过。 站在台阶上思前想后,又看了看天边那似有若无的晨曦,最后她还是决定将衣服还给侯爷。她若是拎着这么个华丽衣衫回到房里,大约桐枫他们都要吓死了。 侯爷向来是不近女色的,如今突然给身边的一个侍卫盖衣服,传出去怕不是要给侯爷填一个断袖的名头。 她捧着衣衫踱步到侯爷的房前,秋衫不算厚但盖在她的手上仍然是暖的,文徽行也觉得心口微微泛起暖意。没想到除了陆长风和神农都,这世上她居然还能遇到关心她的人,她又想到以往种种,轩辕临虽然面上冷但对她也从未有过分惩罚,那种板着脸的关怀像极了自己的父兄,她微一含笑。 听其他侍卫说,轩辕临对待下属也是极为仗义宽厚的,她只觉得心中窃喜,自己能摊上个这样的上司,似乎也是好的。 正在她站在门口踟蹰的时候,门里忽地传出个声音,清冷而沉静,“进来。” 文徽行因着那一件外裳的感激,面上也噙着笑,就这样捧着衣裳进来轩辕临住的小厢房。 轩辕临正靠在榻上,墨发披在肩上,还未梳洗,直显出一丝慵懒气息来。看着面前浅笑盈盈的少女,便一抬手示意她将衣服放下。 文徽行将那件外裳放在轩辕临身边,接着听轩辕临训话,“如今条件有限,入了苏州城,本侯自会安排妥当的住处,你也不必夜夜睡在外边了。” 他抬眸看着她,文徽行只觉得暖流涌上心口,她道,“属下承蒙侯爷体恤。” 轩辕临仍靠在榻上,“今日你且随陆小公子,去查一查昨日的案子还有之前李刺史的案子。切记,不可妄下定论。有什么事回来向本侯禀报。” 文徽行也懂事地行礼,“属下明白。” 但是,跟陆元彻这个头脑似乎有些问题的纨绔一起共事,并不是那么顺利。 不过卯时处,陆元彻就过来接我们的邢小侍卫去办案子了,文徽行还饿着肚子,就被拉了出去。 昨日她并没仔细关注这个陆小公子,今日一见,确实是个极为俊秀的容貌。面若冠玉,发如墨色,一身月白锦衣,神清气爽。 身骑白马,发系银冠,当真是鲜衣怒马的一个少年郎。 只是,文徽行不解地看着坐在面摊前的陆元彻,又看看面前的两碗面,“陆小公子,你没用过早膳吗?” 陆元彻一口吞下一大口面,“用是用过了,只是骑马到这个偏僻的渔村,几乎跨过了一整个苏州,到这儿的时候,我又饿了。你吃啊,都是兄弟别客气。” 文徽行被这自来熟的小公子弄得有点好笑,但是有人请客还不好,她愉快地道,“那再来一碗吧,我不够吃。” 第41章 城北义庄 两人一共点了四碗面,吃完了面,陆元彻十分阔绰地掏出银子递给面摊老板。 于是乎,文徽行对这个看着跋扈小公子的印象,也改观了不少。他虽说是有些霸道任性的样子,但也不过就是十五六岁的少年心性,如今吃了人家两碗面,文徽行哪里还会对他冷眉横对呢? 苏州城沿袭了前朝坊市,布局规整,青瓦白墙间,曲水环绕,别有一番江南风韵。 街市中人潮熙攘,陆元彻和文徽行吃面之前,将马存在一旁的车马行里,现下两人正沿着青石板路往车马行走去。 文徽行发现这位陆小公子原来只是看着跋扈,实际上相当单纯,而且,脑子似乎有些问题,陆元彻一拍胸脯, “既然要一起办案,那就是兄弟了,重新介绍一下,我叫陆元彻,你可以叫我陆兄。虽然呐,我现在只是一个小小捕头,但是以我的聪明才智,我早晚会成为大魏最最厉害的神鹰谍者的。” 文徽行无语,“这算是你的梦想?可你是南平侯的小公子,为什么想跑江湖啊?” 她心想,你面前这个神鹰谍者可是费了好大劲才混了个侯府的差事,你居然放着好好的闲散公子不做,要跟谍者们抢饭吃? 不过陆元彻似乎不以为意,“我家有我兄长就够了,又不需要我建功立业,文书诗词什么的,我一看就头疼,武功小时候也没打好底子,后来我想好好练功的时候,府里请的武术师父又说我过了习武的最佳年龄了。” 这一点文徽行倒是很同意,毕竟她十一岁开始练功就已经晚了,练了一六十三招也只练成了一个半吊子。所以说,练武功这种事必须从小培养。转而她又想到晋远侯轩辕临,真不知道他那样的身手是如何练成的,大约勤奋也是很重要的,毕竟直到现在轩辕临每日晨起必舞剑,一日不曾间断。 这边陆元彻还在思考如何成为谍者的事,“如今我最大的愿望就成驰骋江湖,行侠仗义了。只不过,不知道怎么才能进神鹰阁,需不需要童试乡试会试殿试...” 文徽行赶紧打断他,“咳咳,眼下还是先说说案子吧,你多破几个大案,说不定神鹰阁就会找到你啦!” 两人的话题终于走向正轨,回归到了案情本身,陆元彻说道, “呐,如今,摆在我们面前的有两个案子,一个是苏州刺史李静河的案子,另一个就是昨天岐善法师的案子。” 他环着胳膊道,“李刺史身为朝廷命官,他的案子自然不容小觑,陛下已经下旨让我小舅舅晋远侯监督查办了,那自然就该你去看看,如今距离命案已经过去了十多日,我怕耽误下去,线索会渐渐消失”。 “至于岐善法师的案子嘛,我先让苏州的总捕头带着人摸盘查办。” 文徽行也觉得这样安排比较妥当,即便现在不是盛夏,那一具尸体放了十多天已然是不堪了,更何况死者还是抓紧时间入土为安比较好。 她于是问道,“你与那位李刺史关系如何,可知他有没有什么仇人,或者威胁到了谁的势力。” 她正说着,想伸手去怀里掏她的那个簿子,却摸了个空。 文徽行这才想起,昨天夜里她似乎是看那本簿子时睡着的,照理说应该还在她手中啊,但她来之时,那簿子并不在她手里。 脑海中忽地响起那一件玉色外裳,头不禁嗡得一下子,难道晋远侯把她的那本记事簿拿走了?她顿时觉得心下一凉,那本簿子上边可不只有案情啊… 文徽行站在路中央怔住,在陆元彻诧异的目光中,默默伸出一只手蒙住脸。她现在只能希望晋远侯他老人家,对她写的东西不感兴趣,千万别打开来看。 却说,渔村的那几间厢房中,轩辕临起身着衣之时,发现袖袋之中似乎有个什么,他伸手一摸,方才想起昨夜他将文徽行的那个白纸簿子收走了。 轩辕临将它从袖袋之中取了出来,白纸簿不算大,刚好放在他手掌之中,今早文徽行走得匆忙,他一时竟忘记将这簿子归还给她了。 厚实的纸张裁剪整齐,极为精巧,轩辕临心中暗笑,不知道文徽行发现这个随身的簿子不见了会不会急得跳脚。 旧厢房中,沉木案前,轩辕临缓缓不经意翻起那本簿子,一页一页看时,竟不禁哑然失笑。 原来除了案情的记载,其中还有一页上写着这么一段话, “祭天德二十七年俸禄三十两,禄米二十斛,无缘相见,哀哉。” 轩辕临记起文徽行被他罚俸了一年,他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平日里文徽行虽然不是个刻板木讷的性格,但在他面前始终是冷静自持的,他竟看不出这个分析案情头头是道的人,居然会给自己没拿到手的俸禄写了一篇悼词。 “侯爷,随行侍卫已整顿完毕。”杜桥正迈进厢房来报备,却看见轩辕临正坐在案前笑,不觉怔住。 杜桥暗道,侯爷最近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怎么常常笑得满面春风。 而苏州长街上,没了记事簿的文徽行可就笑不出来了。看她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陆元彻却得意起来。 “邢兄弟,你可是需要一个记事的簿子?”他一笑,从怀中掏出一个金线装订的簿子,与文徽行不同的是,他的簿子是用一摞雪浪花笺订成的,很是别致。 “你…也备这种东西?” 陆元彻爽朗一笑,“那是自然,出门办案还是谨慎点好。” 文徽行瞥了他一眼,“那不知陆小公子带笔没有?” 陆元彻笑容一僵,他这才想起自己只准备了簿子,根本没注意笔的事情。 “诺,用这个吧。”文徽行看他的模样也不说话,只从怀里拿出自己那只炭笔递给陆元彻。 陆元彻结果炭笔看着,惊讶道,“哎?这个不是画眉毛的黛墨炭么?” 文徽行讪讪地,“是啊,怎么了?”她心中正祈祷着轩辕临不要没事翻她的那本簿子。 陆元彻只是又打量了文徽行两眼,“你怎么什么都那么细致,长得就像个娘子,居然还想到能用眉黛记事,你不会是个女子吧!” 文徽行被猛然揭穿,心里一恼,也不顾得身份有别,怒嗔, “观音菩萨还是男生女相呢,再说,我自小就喜欢与姐姐妹妹打交道,想到用眉黛记事怎么啦?不行吗?” 陆元彻被说了两句也不生气,还在那里笑着,“我就说嘛,小舅舅也不像是会带个姑娘在身旁的。不过邢兄弟,你真的是我见过长得最像女子的兄弟了。” 文徽行实在不知道该说这位陆小公子什么了,好在他们已经走到了车马行之前,于是便也不回话,自顾自上前牵马去了。 两匹快马,一黑一白,直奔向城北。 陆元彻一袭白袍,雄姿英发,腰间系的佩玉、小刀,叮当作响。而文徽行一身玄衣衬得肌肤雪白,发未系冠,但也显得姿容不凡。 两人穿过苏州街市之时,街坊间的姑娘小姐都不禁驻目。 一路上,两人并辔而行,陆元彻也同文徽行说了关于刺史李静河的事。 在他的描述之中,这个李静河是个勤恳办事,权衡利弊,善于周旋之人。在苏州一带鲜少与人结仇,在百姓之中声誉也不算差。尊妻重教,治家有方,作风亦没有问题。 陆元彻叹道,“其实李刺史人挺好的,没有他,我断然做不得苏州特聘捕头的。” 文徽行却皱眉,她记得轩辕临同她说的,李静河有地方官那种普遍的关于钻营的毛病。她也记得,那个渔村妇人所讲的,女童惨死,李刺史草菅人命之事。 只是听陆元彻之言,似乎并非如此啊。她问道, “陆小公子,你可听说过上次祭河大典,有一女童被当做祭品投江之事?” 陆元彻震惊,“竟有此事?前两月我随爹娘去回了临安祭祖了,并未在苏州,竟不知有这种事!” 文徽行扶额,“您这个特聘捕头,好像不太称职啊。” 陆元彻一挥手,“无妨,若真有此事,衙门的档案里定会有所记载,等下我带你去看看就是。” 义庄,建在苏州城北一株银杏树下。一座白石小院,外边围着木栅栏。两人下马,将马缰系在银杏树上,向义庄走去。 文徽行纳闷,“一州刺史,四品大员,就将尸首停在义庄?未免太随便了吧。” 陆元彻解释道,“本是停在衙门停尸房的,但为了防止尸身腐坏严重,还是我下令挪到这儿的。” 文徽行诧异,“挪到这就不会腐败了?” 陆元彻道,“等看了你就知道了。” 守庄子的是个老头,姓刘,大家都叫他刘老丈。周围还站了两个守卫,显然是派来守护刺史尸首的。 陆元彻一副轻车熟路的样子,上前热络地打招呼,“刘老丈,我来检查李大人的尸首了。” 刘老头抬起眼,瞥了他一眼,从荷包里取出一枚钥匙。 “好嘞。”陆元彻兴冲冲地拿过钥匙。 “走吧,邢兄弟。” 没想到这座义庄要比表面看上去的大不少,停尸的房间修在地下,两人顺着楼梯走下去,顿觉一股凉气。 文徽行这才明白,原来这个义庄修了地下三层,隔绝空气,能让尸体更不易腐坏。 而李刺史的尸首就停在地下三层,他死了有些十日了,即便是停在最里边的屋里,四角又搁了好几个冰盆,尸体看上去仍然是十分不堪,一张脸极为肿胀,皮肤成污绿色,已然看不出本来面容。 第42章 步步为营 暗室内,两人将方巾缚在面上,以遮蔽着那种尸体特有的臭气,所谓人死如灯灭,一室皆凄凉。 死了已有十多日的前苏州刺史李静河,此时就静静躺在那一张床上,如今尚未入冬,他的尸首经过这几日,早已经肿胀成了一个庞然大物,四肢增粗,胸腹隆起,口唇外翻,实在难以辨认其形容。 文徽行对此种现象亦有所耳闻,春秋两季死去的人,其尸身会在大约八九天后形成如此状况,而冬季该种情形则会拖延至十五天后出现,夏季则更早,大约三两天后,尸体就会肿胀不堪。 李静河死亡时间早已经超过了十天,能维持到当下这个模样已经实属不错了。 她叹了口气,静静看着李静河的尸首,这个人是曾是苏州城首屈一指的大人物,也是轩辕临口中的惯于钻营的地方官吏,是坊间怪谈里不顾女童性命的无德之官,也是陆元彻口中的还算温和的一个不错的人,在一切尚未查明之前,文徽行不会偏信任何一个人的说法,于是李静河在她眼里就是这样一个矛盾而复杂的存在。 但无论他曾经如何,如今他都已经是这般惨淡收场,当真令人叹息。 但是,即便是陆元彻这样常常跑义庄的人,看到这副场景还是是心下觉得不适。他强忍住恶心,指着李静河的尸首道, “李刺史刚死的时候,仵作已经验过尸首了。” 文徽行站在一旁也没靠近,只是声音在这个地窖中显得格外清冷,“他死于哮病。” 陆元彻讶异,“你怎么知道的,你还懂仵作验尸那一套,一看就知道?” 文徽行唇角一勾,举起手中一本泛黄的书卷,“我不精通啊,不过我知道义庄收入尸身的时候,通常会记载尸体情况。虽然李刺史是暂放在这儿,但我猜大约也会有所记载吧,所以就从刚才拐角的柜子里顺走了这个簿子。” 陆元彻大吃一惊,“你顺东西的水平还真是高啊,我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 文徽行略有得意,这可是她最拿的出手的本领。偷东西讲究的,就是一个稳字,要做到面不红心不跳,顺走东西之时如入无人之境,就算是出师了。有的人太过正义,有的人或有提防,都干不好这一行,必须要厚脸皮。 她将卷轴摊开,“死者李静河,男,滁州人士,验,身长五尺七寸,口鼻处有少量异物,面部出现紫绀,初步判别系哮喘而死。双眼流血系哮喘发病之时,决眦欲裂所致。仵作,蒋山。” 陆元彻道,“的确,我要说的也是这些,初次验尸的是苏州城资历最老的仵作,蒋山。他很确定李大人是死于哮症的。” 他皱眉道,“若只是突发哮症死了也就罢了,可当时那案前书卷上分明写着一个盲字,血淋淋的实在瘆人啊。” 文徽行问道,“可确定那字当真是血字?” 陆元彻连忙否认,“不,只是看着像血字罢了,我后来一验,那字并非血字,就是拿朱砂写的。” 他略一思忖,“而且,据刺史府的下人所说,李大人那日晚膳过后就独自呆在书房里了,并无人进出,这字只可能是李刺史自己写的。” “不过,李刺史为什么写这样的一个字呢,他怎么会预料到自己会有那样的死状呢?或是有什么武功高强之人,可以悄悄进入书房之内,而不被他人察觉?” 文徽行深觉此事要比想像中的蹊跷,她点一点头问道,“这确实是一个疑点,那个写着“盲”字的卷轴现在何处?” 陆元彻正拿着文徽行那只炭笔,像模像样地将这一点记录下来,听到她问自己,便答道,“如今还在李刺史的书房内,我派人日夜守着的,书房里的东西也都在。” 文徽行用手摸着下巴,看着陆元彻那一双看起来养尊处优的手正拿着笔纸奋笔疾书记着,只觉得自己手里空空的,有些别扭。 “那我们等下去那看一下吧。” 她边说,边又一次打量着面前的尸体,尸体穿着绯红锦衣,因为肿胀,衣襟也几乎崩开,她凑近尸体看了看,目光落在李静河腰带上的系的一个荷包上。 她伸手取下来,然后将荷包打开。只见里边装着几味香料。 陆元彻道,“这香包怎么了?” 文徽行答,“李刺史既有哮喘之症,日常生活中定然会十分注意的,而如今也并非春夏花粉飘飞之时,怎么轻易犯病呢?” “你怀疑这个香包?” 文徽行点了点头,“很有可能是有人在香包里动了手脚,所以才导致刺史病发。我不通香料,你看看。” 陆元彻接过香包,看了看,只看到平常香囊中的常放的艾草,檀香等物。他又将香囊凑到鼻子下边, “闻了半晌这尸臭,鼻子也不灵了,先带回去,我再研究研究。”他说着将香囊重新系好,放进自己的袖袋中。 陆元彻又道,“当时我对李刺史发病的原因也是有所怀疑的,于是亦曾派人去打听了李刺史那一日的行程,想查查是否接触过什么会引起哮喘的事物。” “可有什么?”文徽行目光探寻道。 陆元彻摇头,“那一日李刺史一直在衙门忙于各种事务,并未接触过什么人,或是发生什么异常之事。” 文徽行心中一沉,这个李刺史若是突发疾病而暴死的话,那个“盲”字又着实说不通,她还是像当初与轩辕临谈及此案时想的那般,认为这是一桩谋杀,而且为的是一个“仇”字。 她沉声道,“我们还是先从香包和其他贴身物品上着手调查吧,李刺史那一日的行程还要再查,要细致入微。” 陆元彻看了看四周,地室深冷,又放置了数个冰盆,他们在里边有一阵了,身上都凉透了。 他于是在胳膊上摩挲了几下,打了个寒颤,道,“邢兄弟,我会差人去办的,这屋子待久了实在是冷,我们还是先出去吧。” 文徽行被他这么一说才发觉地室确实冷,于是也叹了口气,同意道,“也好。” 她最后又看了一次李静河的尸首,依旧是肿胀非常,不堪入目。这就是一州刺史,如今的模样。 两人走出地室之时,都是长出一口气。室外没了那种阴冷和腐朽的气息,通透了许多。 文徽行正准备将她顺出来的卷轴放回柜子中时,目光却又落在了柜子中另外几册卷轴上,她忽然想起,那日祭河大典枉死的那个女童,女童的尸首是在平江河下游的岸滩上发现的,那也就是说,这女童的尸首当时也是先送来义庄的吧。 她放一想到,立刻就伸手在柜子里翻找起来,果然在上两月的记录册里找到了这样一页记载。 “验,无名女尸,年约八九,身长四尺三寸。溺毙,手脚处均有勒痕,成微红色,略有红肿。” 陆元彻看着文徽行在那里沉思,于是便凑上来,“哎?这就是你才说的那个溺毙的小童?看出什么了吗?” 文徽行并未答话,只是沉思半晌,另一旁在外边看庄子的刘老头不知何时已经踱步过来了,他一咳嗽,引得二人回头看。 “刘老丈?”陆元彻讶异,“你怎么进来了。” 刘老头探脖一瞅,“外边来了个人说是要找陆小公子,我这不是进来叫你吗?” 陆元彻吃惊,张大嘴巴,“找我?”他一皱眉,“是不是一个穿绿衣裳的圆脸小少年。” 文徽行到来了兴趣,“你认得?” 陆元彻叹口气,“自然认得。是我的小厮,六子。哎,我平时最讨厌有人跟着我了,他怎么找到我的?” 文徽行这才注意到,这位陆小公子今日出门果然身边一个人都没带,一看就是个不服家里管的叛逆性子,她一笑只觉得心口微微有些钝痛,曾经她也是这样,自己跑出去玩,还不许花菱跟着自己,只是如今再无那样的机会了。 她这边还在睹事思人,那边刘老头嘿嘿一笑,老脸上都是褶子,“没错,就是个圆圆脸的,在外边等着呢。” 他眼珠滴溜溜一转,又落到文徽行手上拿着的书卷。 文徽行见他看自己,便也直爽道,“老丈,您这卷上记录的可都属实。” 刘老头当即收敛了笑容,认真起来,“那自然是属实的,我这儿虽然庙小,可每一个送进来的尸首,通通都有记载,比衙门都不差什么。” 文徽行便笑着将那书卷放了回去,道了谢,没再说什么。 跟着陆元彻出了义庄,果然见院外那棵大银杏树下,站着一个穿水绿色衣裳的少年,约莫十三四岁,生着一张圆脸,挺秀气的,就是面色不太好。 陆元彻喊他,“六子。” 那少年闻声跑过来,叫道,“二少爷。”边说边打量着陆元彻身后的文徽行。 陆元彻看他的样子,于是便一拍文徽行的肩膀,“这位是我的小兄弟,叫邢闻,是京城来的神探。” 叫六子的小少年向文徽行行了一礼,文徽行也还了礼。 陆元彻揽上六子的肩膀,“你找本少爷什么事啊?” 六子却好像碰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赶忙躲开,“侯爷命我来寻你的,你不是没事就来逛义庄吗?我就过来了。”他盯着陆元彻的手,小声问了一句,谨慎中带有些许恐惧, “少爷你刚才没碰尸体吧。” 第43章 接风筵席 六子一脸嫌弃地看着自家主子,不是为别的,六子本就怕死人什么的,自家少爷还成天跑义庄,学什么仵作什么破案。 这种事六子就看过一次,当时他看见少爷认真地观摩一个老仵作将尸体开膛破肚,还津津有味。六子当时都要昏倒了,他实在想不通,少爷为什么就不能学学别家公子,马球击丸,吟诗作对,不风雅不有趣吗?为什么偏偏要喜欢这些歪门邪道呢? 陆元彻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对查案推理感兴趣了,只是前两年听说了一个神鹰女谍者破的一起江湖案子,听说那个女谍者才十二三岁,几句话就解开了谜底。陆元彻当时也就十二三岁,对未来只觉茫然,听闻此事当时就来了兴趣,心中只觉得推理破案可比他兄长成日读的四书五经有意思多了。 文徽行看到陆元彻被自己的小厮嫌弃的样子,觉得好笑,陆元彻正伸手拧六子的耳朵,一回头看到文徽行站在银杏树下,面庞白白的,笑容清浅的模样,不觉神迷。还是六子把他从迷离间唤醒,“少爷,你忘了吗?侯爷今天要给晋远侯接风,如今晋远侯已经在府上了。” 陆元彻恍然,“哎呀,差点把这个事忘了。”他看向文徽行,“看来,咱们得晚一点去刺史府了,我得回家帮忙操.办接风宴啊。” “不过,今日宴请舅舅,大约不少苏州城的官宦人家都会前来,届时,咱们也可以多方打听一下。” 文徽行打量了一眼日头,大约已过了午时,路途上再耽误一会,估计等他们到了南平侯府,大约该是未时左右了,再去其他地方应该来不及了,于是便也应允。 她补充一句,“还有那个小女童的事,也要查问。” 她回忆了一下,然后说道,“今日我翻看那本卷宗的时候发现,那个小女童身上的勒痕颜色不深,还略有红肿,说明她溺毙之前,手腕与脚踝处系的绳子就已经解开了,她的死因还需要再查一查。如果真是李刺史误判,很可能是家属寻仇。” 她记得,轩辕临说过,那个小女童好像有个爷爷,如今与此事有关的刺史李静河与法师岐善都离奇身亡,她不得不怀疑这两人的死与女童溺亡一事或有关联。 陆元彻晃了晃手中的本子,“好,我都记下来了,明日我去府衙对照一下,看看府衙的案情记载与义庄的记录可否相同。” 文徽行心中其实还挺好奇的,不知那南平侯府比起晋远侯府是怎么样的形容,她主要是在意这位一向以仁爱闻名的南平侯爷会为他们安置怎样的住处。 三人骑在马上,穿梭于苏州城的街巷之中,踏着深秋黄叶,迎着飒飒秋风,疾驰而去。 一路上,陆元彻又给文徽行普及了南平侯府与晋远侯府的关系。原来晋远侯轩辕临的表姐林氏是南平侯陆信的夫人,论辈分轩辕临当然是陆元彻的舅舅了。文徽行感叹之时,心中也思忖,大魏自开朝以来对于官员私下结交十分严苛,而轩辕临与陆信手中皆有兵权,如此亲近不知是否会引旁人揣度。 但她转念一想,轩辕临是陆信的小舅子不错,当更是大魏皇家的国舅爷,虽然轩辕皇后已仙逝,但皇帝与轩辕临总归还是亲厚的。况且两军坐镇南北,已然是圣上的左膀右臂。 南平侯府,宾客迎门。 刺史如今身亡,几位判司和都尉都有几分群龙无首的感觉,纵然面上笑着,亦有一些人心惶惶的意味。而现下,晋远侯亲赴苏州,他们自然前来瞻仰皇亲国戚,护国将军的威严了。 于是,文徽行一迈进宴客厅就一眼看见了人群之中的轩辕临,一身浅褐色交领华服,墨发高束系着白玉冠,闲散慵懒,在一众或臃肿伛偻,或鬓发斑白的官吏之中,显得格外年轻俊朗。他坐在一个藤椅上,杜桥侍立在后。 而坐在他身旁的一身湖蓝锦衣,下颚上蓄着短髯,面容和善,而且与陆元彻有几分相像的男子,必然就是“平定江南道,贤明天下闻”的南平侯了。 陆元彻上前拜见自己的爹爹,又拜见了轩辕临,文徽行也跟在后边作揖行礼。 “卑职邢闻,见过两位侯爷。” 南平侯陆信面容依旧和善如春风,丝毫不见武将风范,倒像是个儒臣,不过一旁的轩辕临也是,丰神俊朗,亦有乌衣子弟的风度,也不见半分粗鄙之气。 陆信笑道,“犬子年纪不小了,就知道成天胡闹,一点都不像元锡那孩子。” 轩辕临也微笑着看向陆元彻,“元锡确实沉稳有胆识,圣上也多次赞扬。不过元彻心思纯湛,当日还曾寄过书信一封,向本侯表述自己所爱之事,本侯这个做舅舅的,亦是十分欣慰。若是能做出一番名堂,本侯自会向刑部举荐你。” 陆元彻一笑,“多谢舅舅。”他向着一旁的文徽行挤了挤眼,递给她一个“你懂得,我的梦想究竟是什么?”的眼神。 文徽行也只还给他一个“我可不明白”的眼神,他俩正对视之时,又听得陆信笑道,“这位叫邢闻的,可是在京中助你查案的那个小侍卫?” 轩辕临笑道,“正是他。”他目光落在文徽行面容上, “他虽年纪不大,但办事倒是细致得很。” 陆元彻一听,也再一旁帮腔,“对啊,爹爹,邢闻特别细致,什么都要记。” 陆信朗笑,“晋远侯选的人,自然不会差。” 一说到这儿,文徽行又一次想起,她的那本簿子还在轩辕临那里呢吧,她实在不敢想其他的可能,若是丢了,可就坏了。 因着心中忐忑,她于是递给轩辕临一个探寻的眼神,可是轩辕临却转开眸子不再看她,只道,“这里有杜桥即可,其余人在偏厅,你且去吧。” 文徽行道了一句“是。”便准备退下。 陆元彻赶忙说,“走吧,我带你过去。” 南平侯府的格局并不似晋远侯府那般清雅,每一隅都透露出生活的气息,有几处甚至还栽着果树,院中围栏里精心种植了花草,中秋虽已过了,但院中黄菊依然开的漂亮。 文徽行跟着陆元彻一路看,一路听,“诺,这是我娘栽的。” “诺,这是我妹妹栽的,她笨手笨脚地还想种花,弄得园子里丑死了。” 文徽行有些羡慕,“你还有妹妹啊,真好。” 陆元彻叹气道,“哎,有什么好的,她就是男人婆一个,烦都烦死了。我还有个兄长,不过从小就被送到了京城,总共就没见过几回。” 他正说着,身后传来一个尖细跋扈的声音,“陆元彻,谁是男人婆啊!” 两人都是吓了一跳,回身之时,只见一个绯色罗裙,桃红外裳的俏丽少女,面庞尚有些稚嫩,但是那种倔强跋扈的神情却是和陆元彻如出一辙。 陆元彻见状,急道,“哎,妹妹,你怎么出来都不戴幂篱,外院可都是外男啊,快回去戴好。再说了,你得叫我二哥哥,哪有直呼大名的。” 苏州地处南方,不似北方那般民风开放,官宦人家的小姐要见外男时,必须遮蔽面容。 可少女却不以为然,“切。”明眸一转,落在陆元彻身后的文徽行身上,“这位是...” 陆元彻只好介绍道,“这位是舅舅身边的侍卫邢闻,在京中刚破获了驸马案的那位。” 又向文徽行笑道,“这位就是我那个家妹,陆元元。” 文徽行也笑着行礼,“邢闻见过陆小姐。” “见过邢侍卫。”陆元元还了礼,却还盯着文徽行上下看,陆元彻赶紧将她哄走,“你快回去帮母亲待客,不像话。” 陆元元只朝着文徽行甜甜一笑,然后瞪了陆元彻一眼,之后一撇嘴转身离开。陆元彻尴尬的一笑,“我这妹妹在家被宠坏了,兄弟,你别见怪啊。” 文徽行浅笑,“哪里,令妹很天真可爱。” 她只觉得什么热热的东西,轻灼了她的眼眶,曾几何时,自己的兄长也是这般向别人介绍自己,“我家的小妹,最不像话。”但也会护着自己,不愿意让别人看见自己的容貌。与自己斗嘴,之后又买来糕点玩物来哄她开心。 她垂着头有些丧气,好在陆元彻也没太在意,两人正往偏厅走着,忽地听到一个声音,“哎,元彻,你在这儿啊,我正找你呢。” 来人是一个面庞端正的中年男人,约莫三十余岁。陆元彻一见他,有些惊喜,“杨兄,是你啊!” 他向文徽行介绍道,“这位就是苏州掌管刑狱的杨判司了,岐善法师的案子就是他在负责呢。” 说罢,又一拍文徽行的肩膀,“这位就是晋远侯身边的邢闻邢侍卫,在京中破了驸马一案的那个神探。” 杨判司看着文徽行笑道,“一早听闻侯爷身边的邢侍卫,少年英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文徽行也还礼,“杨大人说笑了,幸会幸会。” 几人寒暄过后,陆元彻问道,“杨兄,岐善法师的案子进展如何了?” 第44章 罪福因果 苏州刑狱判司,名唤杨勋,听到陆元彻的问题,面色有些难看,说道,“这案子...怕是与李大人之死有关。我正想找你说这事呢。” 陆元彻皱眉,“此话怎讲?” 他正急着询问,忽又发觉四周偶尔有人经过,谈论案情,似乎不妥,于是便道,“我们借一步说话。” 陆元彻带着两人穿过曲廊,转到了偏厅一侧的一个小亭之中。在小亭中坐下后,陆元彻问道,“杨兄,你快与我们说说都发现了什么吧!” 杨勋缓缓道,“昨夜,我派人将整个钟塔都封锁了,里里外外搜了两遍,没有搜到半个人,当时塔的四周也都站着人,盘查了一圈,也并无人注意到曾有什么可疑人士从塔顶的小窗进出。” 他顿了顿,“那枚箭矢我们也检查过了,按照现场方位和箭的力道来分析,应该是从北面的小窗射进来的,只是北面小窗与岐善法师之间隔着一个大钟,照理说那只箭应该射到钟上啊,怎么会刺中岐善法师呢?” 文徽行与陆元彻相视一眼,这与轩辕临那日在钟楼之中所说的,并无差别,一枚诡异的天外之箭。 陆元彻思忖片刻,抿唇道,“昨夜,小舅舅也是如此分析的,但当时夜色深,我们并未仔细查看,如今再一想,那枚箭矢似乎也可以从南边的小窗射入啊,岐善法师只要在中箭之后转身倒下不就行了。” 他边说边拿出纸簿和文徽行给他的那只炭笔,绘出了案发时钟楼里的情形。 “诺,这是北窗,北窗之下是伪造的血脚印,然后是大钟,接着是岐善法师,最后是南窗。” 杨勋摇头,“应该没有这种可能。” 陆元彻惊讶,“为何?” 一直默不作声地文徽行道,“是血迹。” 杨勋认同地看了看文徽行,也点头道,“正是,今早我们在现场的大钟上发现了些许血迹,若真是元彻你说的那样,岐善法师中箭之时,喷溅出来的血液应该染在南窗所在的墙上,可是墙上并无血迹,只有大钟表面上有星星点点的血迹。” 他说着目光落在陆元彻画的那一副图上,“所以岐善法师确实是面朝大钟,被人射杀的。” 文徽行望着那幅图思索着,忽又想起杨勋那时似乎说此案或许与李刺史一案有关,于是问道,“杨大人,你那时说此案或与李刺史一案有关联,又是为何?” 杨勋神色有些紧张,“想必二位也听说了,上一次祭河大典之上,曾有一位女童被一些偏执的信徒当做祭品一事。” 文徽行看了看陆元彻,道,“自然听说了,据说此事是因岐善法师的禅语而起,后又被李刺史判为了失足落水,所以引发了坊间谣传。” 杨判司摇头,“并非坊间所传那般,此事我亦参与了调查,当日女童其实并未被丢下水,信徒中有一个刚没了孩子的妇人,看到女童,于心不忍,于是在祭河大典之前偷偷放走了她。可后来不知怎么,那女童最后还是溺死了。坊间于是也传出了谣言,如今与那件事有关的李大人和岐善法师都死了,都说此事是女童冤魂索命。” 文徽行扶额,渔村的妇人还说是河神杀人呢! “索命是不可能的,不过这事也是奇怪了,那女童到底是怎么死的?” 文徽行皱眉沉思,案情似乎陷入了死胡同,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刺史李静河的判决结果并无问题啊,杀害李刺史的凶手是何动机呢,岐善法师的死又是怎么一回事,又或者这其中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内幕。 陆元彻也是焦灼,“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嘛!如果小女童的死并不是因为李刺史和岐善法师,那凶手又为什么要杀掉他们呢,又或者这根本就是两码事,杀害李刺史的和杀害岐善法师的不是一个人!” 杨勋赶紧接着说,“元彻你先听我说啊,就在今日寒山寺那个叫慧清和尚跑到衙门来了。” “慧清?大弟子?”陆元彻对这个名字还是有些印象的,“那个长得挺正直的和尚?” 杨勋道,“对,就是他,他慌慌张张来到衙门,说寒山寺那个观音像又出问题了。” 又出问题?上一次观音像出状况,是在刺史李静河身亡之时,观音像双目流下血泪,与李静河案前的“盲”字相照应。而他们到苏州的第一日就遇到了岐善法师身亡一事,没想到这次观音像也出了状况。 几人都是神色凝重,杨勋道,“那个叫慧清的和尚说,观音像胸口处被人插了一根箭。” 陆元彻忍不住大叫,“怎么会这样,观音像一般不都是金铜铸造的坚不可摧,怎么可能插进去箭呢?” 杨勋也点头道,“是啊,我去现场查看过,确实插着一根箭,寒山寺的僧人们都是痛心疾首,一直诵经求菩萨保佑呢!” 文徽行默然不语,她想起轩辕临曾与她说过的,“苏州之案与佛门之事多欧牵连,那日承德法师正于观音殿讲经,讲得就是《地经》。” 这个案子如今线索混乱,错综复杂,她一时间也有些看不懂,理不清,想到这里便也问道,“杨大人,我记得寒山寺还有个承德法师吧。” 杨勋道,“是有一个,不过已经圆寂了。” 文徽行一时震惊,“为何?” “那日观音像流下血泪之时,承德法师正在诵经,他大约是觉得自己功德有缺,才使神明落泪,于是隔日便圆寂了。” 陆元彻在一旁结余叹息,而文徽行则一时语塞,半晌她才问,“哪里能寻得一卷《地经》吗?” 陆元彻听闻,便道,“这好办,我帮你寻一册,不过你看这个干什么?” 文徽行也说不清,只觉得此事与《地经》或有关联,于是只道,“你先帮我找找吧。” 陆元彻便也应下了,转而又对杨勋说,“杨兄,你放心,既然两个案子之间有些关联,我们这边一旦查出什么,一定会第一时间通知你的。” 杨勋便也谢过他,文徽行也道,“此事我亦会同侯爷报备,杨大人尽力调查就好。” 杨勋笑道,“那感情好,若是能得晋远侯和邢侍卫相助,相信这些怪事很快就会水落石出的。” 深秋的暮色,越来越早地降临,如今方才申时末,天色已微微暗了下来。 前边的宴厅已经响起了丝竹乐声,看来宴会已经开始了,两人于是与杨勋道别,陆元彻将文徽行送至了偏厅。 “邢兄弟,我先送你到这儿了,宴会之上我还要去招待客人呢!晚些我再去寻你。”作为东道主的陆元彻急匆匆离开。 文徽行与他道别,自己走进偏厅,虽说是偏厅,其实与宴客厅不差什么,也设置了五六桌筵席佳肴,只是看不见歌舞表演罢了,但好在文徽行对什么歌舞演乐丝毫不感兴趣,她如今最感兴趣地莫过于陈列在桌上的美食了。 待在偏厅的,大都是参加宴会的宾客们带的常随小厮,男人们凑在一起也并不是十分注重规矩,大家乐得自在,气氛十分欢乐,文徽行也不觉放松了下来。 她很快在人群中找到了侯府侍卫们坐的那一桌,桐枫也看到了她,兴奋地挥手道,“邢小弟,这儿呢!这儿呢!” 她赶忙走过去,桐枫拉她坐下,“坐这儿,今日查案可有发现啊?” 桐枫这边说着,文徽行却也没听进去几句,她的眼睛已然离不开桌子上放置的菜肴,苏州饮食清淡,装盘精致,她面前就是一碗热气腾腾的腌笃鲜。 腌笃鲜,苏杭名菜,腌春笋与咸五花肉炖在一起,奶白色汤汁,鲜香浓郁,尤其是在这种深秋的傍晚,任谁看到这一大碗都会吞口水的。 南平侯府的小侍女们还在布置菜肴,大家都没有拿起筷子,文徽行便也先移开眼睛,跟桐枫聊天, “哎,我们如今住在哪里呀!” 桐枫说道,“节度使大人,就是陆侯爷,将钦政园收整好,给我们住啦,你的包袱我已经帮你放进去了。” 他凑近一点说,“一人一间哦!这次除了遇上了那一次火灾外,待遇真的不错!” 文徽行扯了扯嘴角,“的确。”她的目光跳过围墙,那一边众星捧月的轩辕临,此时应该正在观舞赏乐吧。 她暗暗思考着,什么时候去找轩辕临问一问,自己的记事簿是不是在他那里。 但是她这种思虑,在菜肴布置好的那一刻就已骤然消失了。 从前文徽行参加宴席都是与女眷一处,即便是有时场上有几个男子,也都是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 即便是在江湖上那几年,身边的同仁亦是风雅人士,跟一群身强体壮的侍卫大哥们抢饭,这是第一回。 她方才盛好一小碗腌笃鲜,再一抬头之时,圆桌上装叫花鸡的白瓷盘已经空空如也了。她急了,赶紧抄起筷箸,加入到这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 丝竹之声,不绝如缕,秋风徐来,暮色缓至。 大魏的夜,降临了。 第45章 秋夜寒雨 文徽行最终还是没抢到一块叫花鸡,小侍女后来又端上来的那一盘,大木哥自己就吃了一半。 他笑着道,“别光我吃啊,大家都吃啊!这几日难得吃一顿这么好的饭菜。” 文徽行没吃到鸡,于是瞪了大木一眼。 她有些恼,但好在很快,她面前又摆上来一盘龙井虾仁,她持着筷箸,取了枚虾仁在口中嚼着,心情的抑郁也消减了几分。 夜色翩跹而至,偏厅有些微凉了,只不过,推杯换盏间气氛热络,隔墙又可窥见灯火旖旎跳脱,琵琶箜篌之声轻灵婉转,处处透露出了江南的灵秀动人,纵然如今已是万物凋零之际,纵然夜色已漫卷而来,仍然是这般美好。 今夏苏州虽遭逢了水患,但折损的果树并不多,入了秋还是收获了不少果子,柚子、石榴结得都还不错,只是卖相不大好,能供奉到宫里的更少得可怜,不过当下留在苏州当地做些饮品也是可以的。 江南遭灾,南平侯府设宴并不算奢靡,有荤有素但也多以家常菜为主,饮品也备了几样,因都是有要职在身的,偏厅这边也没给送上酒水,只盛了热茶来。 热茶里添了薄荷叶、柚肉、柚皮丝,又加了些许蜂蜜调释,温热清甜,入口香润,很是不错,文徽行刚才一通下来,没少吃荤的,现下喝了这么一碗茶,顿时觉得口舌生津,她甚至觉得自己还能再吃上几块肉。 一旁的桐枫已经在吃第三碗米饭了,他持着筷箸正往口中扒饭,边吃便问道,“对了,你还没跟我讲呢,今日你是怎么查案的啊,查到什么没有,我最喜欢听这些了。” 文徽行放下茶盏,又夹了一块核桃酥送到口边吃,听他这么一问,一下就回忆起今天去义庄查看尸体的情形,不禁促狭一笑, “你确定想听?” 桐枫从那一碗米饭中抬起头,郑重地点了一下头,“我确定。” 文徽行神秘一笑,然后压低声音缓缓说,“今日,我随节度使陆侯爷家的那个陆小公子,一同前去查看了李刺史的尸首。李刺史死了十余日了,你猜他现下如何啊?” 桐枫不以为意,“你不要小看我,我虽年轻,但是身为带刀侍卫,我可不是个惧怕血光之人。” 文徽行也没否认他的话,“他的尸首呢,确实没什么可怕的,只是肿胀不堪,面目全非罢了,眼角口鼻生了些许蛆虫,嗯,就同你手中那一碗白米饭差不多。” 桐枫看似不在意,但扒饭的手却顿时停下了,他伸出一只手示意文徽行闭嘴,“好了,为兄觉得你可以先不要说了。” 文徽行于是闭上嘴,即便如此,桐枫依然不想再吃手中那一碗饭了,他撂下碗筷, “南边的米,到底没有燕京的碧梗米香甜,我都吃不下了。” 他看着剩下的一点点米饭,又觉得可惜,纠结间又瞪了文徽行一眼。 可是文徽行自己也没好到哪去,她这么说本来是说与桐枫听的,可是她自己同样也失了胃口。正巧这边,小侍女们又端了托盘过来。 原来是府上为了照顾他们这些北边来的,特别准备了酪浆。酪浆以羊乳酿制,故有些奶膻味,江南人多不喜。 文徽行本是喜欢的,只是如今没了胃口,也没去拿。不过他们这一桌有大木哥一个人,吃喝就不会有剩,压根也不必考虑浪费之事。 而正巧被她恶心到的桐枫也没胃口喝,于是两个人大眼对小眼,文徽行问道, “桐枫兄,你还记得昨日我们赶到钟楼里,那时的情形吗?” 桐枫又一次回忆了一番,“嗯,我想想啊,我们上楼之时,脚下似乎有水,我穿着制式长靴踩出了一点水声,再接着,我们就上到钟塔上边了,我手里持着一个火折子走在后边,给你们照亮。” 他一边回忆一边说,“因为站在后边,我一开始被你们挡着什么也没看见,后来你往北边窗子那里走,我就立刻跟过去了,然后就看到了血脚印,确实很渗人,不过你当时很快就揭穿了那个姜黄与碱水的把戏,我于是也没害怕。接着,就是看到岐善法师的尸首了。” 听着他的话,文徽行又一次回忆了岐善法师遇害当日的情形,大约就是桐枫所说的这般,只是不知为何,她总觉哪里怪怪的。 手上没有了那个记事簿,文徽行总有一种空唠唠的感觉,她于是在脑中胡乱思索着。 首先这两宗疑案都与寒山寺有关,而且都与观音像的变化相对应。 第一个案子,李刺史哮病发作而死,双目流下血泪。而寒山寺观音像亦双目流下血泪。 第二个案子,岐善法师中箭而亡,现场留下血脚印,而寒山寺观音像,胸口也同样被人插了一支箭。 文徽行轻轻皱了皱眉,难道说凶手是寒山寺内部的人? 但是手法动机她都还不知道,如今的线索繁杂至极,杂乱无章,她并无法将其串联在一起。 她曾经与轩辕临在于月下谈论过此案,当时她认为,李刺史或死于仇杀,但到了苏州,命案又起,李静河的死也变得云里雾里,让人看不清明。 她使劲摇了摇头,平常分析案情的时候她都要拿着笔纸,涂涂画画才能理清。 如今没了纸笔,她自己的头脑似乎也乱成了一锅粥。李静河,岐善法师,寒山寺,盲,箭矢,数条线索交织成了一张繁杂的网,将她罩在其中,难以解脱。 “邢小弟!邢闻!” “啊?” 耳边,桐枫的声音突然响起,她抬眼,有些茫然。 桐枫已经起身了,“想什么呢?叫你好几声都没听见,咱们要走了。” “嗷嗷,好。”文徽行有些心不在焉地答着,也跟着站起身来。 接风宴已毕,晋远侯轩辕临谢过姐夫陆信,又拜别了表姐林氏与众宾客。 林氏是一位端庄妇人,四十余岁,面上戴着幂篱,今日与表弟久别重逢,还落了泪,一旁同样戴着幂篱的陆元元搀着母亲赶忙递了帕子过去。 轩辕临作揖道,“表姐不必伤感,此次南下并非一两日,常能相见。” 陆信亦是劝慰,文徽行站在侍卫的后边等着回府。陆元彻不知什么时候挤到她旁边, “我同舅舅都说好了,明日一早就去找你们,你别赖床啊!” 文徽行白了他一眼,这位陆小公子显然没什么架子,相处了一天她也实在没法把他同一般贵公子对待,语气也是随意, “你当我是你啊,哪里会赖床啊。” “哎,对了。你那本簿子可否先借我看看?” 陆元彻便爽快地从怀中掏出来,一本雪浪笺订的簿子中间夹着文徽行那只炭笔,“没问题,诺。” 他说着又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往文徽行手里放,神秘道, “还有这个豌豆黄,我家厨娘手艺相当不错,你们偏厅饭少嘴多,怕是吃不好,拿去吃。” 他一挤眼,“怎么样,我这个做大哥的不错吧!” “多谢陆兄。” 文徽行点头如捣蒜,她刚才确实没吃好,连忙将那包豌豆黄装好。 月晕朦胧,夜幕也不清朗,文徽行跟着一众侍卫兄弟们列队骑马护送晋远侯轩辕临的马车,沿着苏州青石板路往前走。 行进间,她骑在马上抬眼看了天上的月色,月晕厚重,似是要下雨的迹象。 前边的马车缓缓前行,侍卫们的马蹄踏在青石砖上有“哒哒”的声响。 文徽行不觉哑然失笑,这场面仿佛又回到了她深夜潜入侯府的那一夜,晋远侯依旧坐在华贵马车中,而她却不同了,她从挂在树上的小贼摇身一变,成为了随行的侍卫。 马车中的人与她,依旧隔了很远,隔着几个人几匹马,一个是高高在上的侯爷将军,一个是微不足道的小小侍卫。 但她知道,他们之间已经不一样了,他们是可以互相信任的人了,不仅仅是因为火光之中那臂弯的温暖,和某个秋夜那一件玉色外裳的温度,最重要的是,他们都知晓彼此的秘密。 还未到钦政园,夜空中忽然就飘下了几滴雨,落在文徽行的脸颊上,冰冷清冽。才瞧见云朵,雨竟就下上了。 “下雨了,快些回去。”前边有人说道。 车夫扬鞭催马,众人也加快了纵马的速度。 苏州城不似燕京,宵禁前便已不见人烟,长街静谧。 一路上穿过小桥流水,曲桥下,池水平,因落了雨,激起层层涟漪。 文徽行在马上,路过曲桥之时,忽然瞥见桥下的那一潭水。幽深的一潭水,透着寒凉的气息,和微微的腥气。 她忽然就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仿佛触动了心中某一处,让她在电光火石之间寻到了些许端倪,但那一种感觉,又转瞬间消逝了。 就仿佛是一点微小的涟漪,落入水中就再也不见了,廖无踪影。 是什么?她刚才想到的是什么?文徽行茫然地坐在马上,思绪已然不受控制。 第46章 绣线穿纸 文徽行在脑海中反复思考着迄今为止发现的所有线索与经历的场景,大大小小,明明暗暗,如走马观花般飞速流逝,使她始终无法捕捉方才在她脑中一闪而过的那个念头。 恍惚间,雨下得更大了,雨丝越发细密起来。半晌,青砖缝隙之间,不觉已积攒起大大小小的几个小水洼。马蹄踏过之处,水花溅落四周。蜻蜓点水,转瞬即逝。 她只能先收拢思绪,控马在深秋的夜雨前行。 行至钦政园时,众人的衣衫已经半湿了,透着沁凉的水气儿。 守园子的仆人婢女们赶忙拿来了干布,递到他们手中以供擦拭发上身上的水珠。 钦政园,本系前朝汉帝南下时下令修建的离宫,只是宫宇未成,后来魏军攻破城池,汉朝皇室逃出生天不知去向,这座离宫的修缮也不了了之,苏州一个富绅将其买下缩建为园,后又因其子赌博将园子输与了他人。 而今,这座庄园几经转手,最终成了苏州府衙的偏园,此次晋远侯南下,苏州府于是将其重新修整,增派了人手,以供轩辕临暂住。 园林规模不大,以水环绕,中亘积水,浚治成池,弥漫处“望若湖泊”。 园多隙地,缀为花圃、竹丛、果园、桃林,其中还设有堂、楼、亭、轩等三十一景致,也算别致清幽。 他们一行人在园中休憩下,侍婢仆从为他们烧了热水沐浴。 待休整一番,屋外的雨竟然已经停了,只余得月明星稀,夜幕澄净。 文徽行从自己的小阁中跑出来,跟大家凑在门房前一起烤火。 大木哥从怀中取出了一枚香囊,捧在手里看。 一旁有人调笑,“哎,大木头,嫂子给你做的香囊啊,你这么宝贝。” 大木憨厚的脸上,忽露羞怯,“嗨,还没过门呢。”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香囊又重新揣回怀里,憨笑,“想她了就拿出来闻一闻,好像我家娘子就在身边一样。” 一旁人笑他,“傻大木。” 也不知怎么得,几个年长的有家室的忽然就触景生情,思念起家里了,年纪小的几个,尚有些羡慕。 文徽行正将手伸在炉火那里烤着,听大家调侃大木哥,心中只涌过万千情绪。 她的家曾经是一方温馨的文宅,也曾是苍云山顶,陆长风的林中小屋,而如今她叫邢闻,她的家就在晋远侯府。天地浩淼,所念之人却已经是阴阳相隔,终难再见了。 众人感慨时,杜桥已换了一身衣衫,掀起门房的垂帘,迈步进来了,“可都在了?” 侍卫们皆起身,“杜领队。” 杜桥道,“侯爷有令,今晚好好休整,自明早起,一切行事照常,均以侯府规矩为准。此次南下,我等的主要任务就是护侯爷安危,绝不能有一点疏漏。” 他目光扫视一圈,又多看了一眼文徽行。文徽行自然领会,她的身上还有为侯爷排忧解难的重任呢! 一众侍卫皆道了“是”。杜桥又点了四人,今晚值夜,其余人也都回到各自休息之处了。 文徽行自门房里出来,快步追上了杜桥。 “杜领队。” 杜桥闻言回头,“有事?” 文徽行一笑道,“属下有事要向侯爷禀报。” 杜桥依旧是那副不动声色的平静脸,只冷声道,“随我来吧。” 文徽行于是跟在杜桥身后,路过一亭,转过花墙,香花凋残不少,只有竹影婆娑。 文徽行看着杜桥的背影,玄衣,坚实而有力,正快步走着。 她蓦地停住脚步,前边不远处是一座小堂,灯火幽微,檐角挂着四盏薄纱宫灯,随微风轻摆。 晋远侯轩辕临如今就休憩在平溪堂。 察觉到她顿住脚步,杜桥回过身,诧异望着她。两人立在堂前青砖之上,一旁除了枝叶簌簌,万籁俱寂。 文徽行郑重作揖行礼,轻声道,“杜领队,你我之前确实曾有过节,邢闻身份不明,以至于你并不信任我,但请你相信我,我隐瞒身份并不会对侯府不利,对侯爷不利。” 文徽行是个喜欢团圆美满之人,杜桥对她的敌意她亦能知晓。 她明白,自己若想舒舒服服呆在府里,就需要解决一切矛盾,与这位耿直不苟言笑的领队需化干戈为玉帛。 杜桥冷眼横了她,“这府上,我只信侯爷。” 文徽行诚恳道,“我自然敬你,但如今侯爷愿意收我于麾下,对我亦有伯乐之恩,我万般感激,定然会尽心竭力辅佐的。无论是桐枫,大木哥,还是杜领队你,如今都是我的兄弟亲人。” 杜桥撇过脸,他知道眼前这个穿着侍卫服饰的人是个女子,同女子交谈,杜桥并无经验,一时无言。 他顿了顿,“但愿你说的都是真的,若日后你食言,别怪我不怜香惜玉。” 同样的语气,同样的威胁,杜桥仍然如同那日断墙之下,他向她挥剑时所说的那般,只是语气轻缓平静了一些。 文徽行轻笑,杜桥也不再理她,只将她送至轩辕临住的平溪堂前。 “你快些禀明事情罢,勿要扰了侯爷休息。” 文徽行应了,转身正要叩门之时,里边儿,轩辕临沉静清朗的声音已经传过来了,“进来。” 她笑着迈步进去,“属下邢闻参见侯爷。” 略一抬头,促狭道,“侯爷知道我会来吗?” 轩辕临靠在榻上,内里穿白色细葛布里衣,外披着玉色锦衣,他显然是沐浴过了,墨发上犹带着些湿气,并也没有梳起,只放在肩上晾着。 即便是日日可见,这般样貌,文徽行每每见到一次,便要感慨一次门阀士族子弟气度过人,样貌不凡,若不是这位年轻侯爵无意儿女情长,想必京中年轻小姐们都要将心托付了呢。 轩辕临眸光微沉,落在文徽行微笑的面容上,也并未批评她的目无尊卑,只轻笑, “你与杜桥谈话那么大声,谁会听不见?” 文徽行腹诽,哪里就大声了,何况还隔了半个院子,一堵花墙,大约也就是轩辕临这种听觉出奇之人才能听得到吧。 轩辕临看她满腹牢骚却不敢声张的样子,只觉得好笑,索性盯着她, “你倒是会收买人心,与杜桥说那些。不是要禀告事项么,说吧,今日可查到了些什么?” 她一撇嘴,扶了扶发冠,站到轩辕临身旁,从怀中将陆元彻那本雪浪笺订的簿子取出来。 将簿子摊开时,文徽行微微抬眸,试探地问道,“侯爷,我的那本簿子不知遗失到了何处,于是…” 轩辕临一抬眉,“真的不知么,本侯还当你当真是少年英才,极为聪慧呢,不想竟是个蠢笨之人。” 他虽这么说,但文徽行也确定那本簿子就是被晋远侯轩辕临拾的了,心下也松了一口气,还好不是落在小人手中。 文徽行面上尴尬,“属下感念侯爷帮忙保管。”她讪笑着,等轩辕临将簿子还给她。 轩辕临却似乎存心想教训她几句,“如此重要的信息,你竟就如此随意处之,本侯如何信过你。” 文徽行深知自己错在前,便道歉,“是属下疏忽了。” 他有些戏谑,“更何况,你当真如此头脑不济,什么都记不住,必须要记在簿子上么?收银钱几两,付金铜几钱,都要记?” 文徽行大窘,登时红了脸,垂首不语,心中依旧不服,若他晋远侯当真君子行径,又为什么随便翻看她的东西。 轩辕临看她泛红的耳垂,抿唇不语,只从一旁的一个抽匣里取了一样东西来,递到她手中。 竟是一方精致小巧的匣子,不同于别的匣子,这个匣子小而扁平,看得出来大约是个方形,只是这么扁的一个小匣子,里边不知能装些什么。 文徽行好奇,接过来看,匣子外包裹着一层青绿色锦缎,上边绣着青色暗纹,灯火之下,光华流转间,几丛兰草隐隐约约浮现,苏绣果然精致细腻。而小包裹一侧是一排的三枚盘扣,缀了几枚小小的玉珠,莹润生辉。 匣子入手轻盈柔软,亦不似寻常匣子那般坚硬厚重。 文徽行不解,问道,“这是什么?” 轩辕临不语,只抬手示意她将那个小匣子打开。 文徽行于是解开那几枚盘扣,打开看时,不禁小声惊呼。 “是我的簿子!” 那一方小小的匣子之中,打开盘扣,翻开可见一摞雪白的纸张,只是用那密实的锈花金羽线将纸张牢牢穿紧,订在锦缎之上,合上来看是一个匣子,翻开之时,却分明是她那本簿子。 她惊喜地抬眸,手中捧着簿子,“多谢侯爷。” 轩辕临缓缓垂眸,“也不过就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你既然诸事都要记录,就必须收好。有些东西,落到别人手中,又是一番波澜,你可知道。” 文徽行一展笑颜,“属下明白。”她望着手中华美温润的锦绣,女儿家哪里会不喜欢这些呢? 自十一岁灭门至今,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赠予她这般精致物件。 正欢欣之时,轩辕临骤然间又发话,温馨气氛顿时消减了。 第47章 荧窗恰谈 烛火摇曳,一室沉香。 文徽行正摩挲这手中包了锦缎的那一方纸簿,却听得轩辕临冷言。 轩辕临凝望着文徽行噙着笑白净的面容,轻笑,“不过,看来你对于薪俸一事,很是不满啊。” 文徽行后背一紧,嘴角扯出个笑,“啊?哪,哪有?属下可不敢,不过是记下来以警醒自己,莫要随意吃别人的东西。” 轩辕临也不说话,只抬手将一旁轩窗之上的珠帘掀开,本是雨后初停,不想这时冷雨竟又续上了,落在竹叶花枝上,细若蝉翼微动。 文徽行又重新将盘扣系好,轻声道, “侯爷,今日属下去看了李刺史的尸首。那尸首已然不堪入目,据陆小公子说仵作的验尸结果是,李刺史死于哮症,那血泪是发病时决眦而流。” “属下也查看了尸体,只取走了他身上的一个香囊,现下陆小公子拿回去查验了,明日大约就会有结果了。” 她抬眼望向面前人,却见他似乎对她所讲并不感兴趣,神情只淡淡的。 他伸手取了黄铜剪,剪了一剪灯芯,顿明萤窗,声音极轻缓, “哮喘之症多发于春季,必有诱因,况李刺史系封疆大吏,作息起居定然十分谨慎,而他如今正值壮年,断不会突发疾病,这种解释恐怕不能服众。有心之人,亦可拿此事大做文章。” 文徽行虽不懂朝政,但也明白几分道理,四品大员命丧,死因有疑,必会引起朝堂纷争,极易祸及节度使陆信。 大魏如今推行节度使制度,十三道皆由节度使坐镇,虽为镇守,实则也危及到了朝廷的力量,对各州官员亦有钳制。 为此朝野上下本就多有怨言,而陆家坐镇江南道,兵强马壮,比起被拘京中的轩辕临更具实权,大约已经是魏帝的眼中钉了。 轩辕临与陆信素来亲厚,想必会竭力维护,此案,必须水落石出。 文徽行一边细细品着其中道理,一边点头道,“属下也是如此认为,更何况案前的那一个盲字尚且无法解释,属下还需再去看看。” 说到这里,文徽行忽又想起一事, “今日,属下还见了苏州的刑狱判司杨勋,他同属下讲了有关祭河之时,小女童之死的相关情况。” 轩辕临抬眸示意她继续说。 文徽行果然记忆不佳,张了一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最后只得将陆元彻记的那一页翻出来看, “当时那个女童并没有被投入江中,善男信女中有一妇人于心不忍,在祭河之前偷偷将她放了出来,只是后来不知是何原因,那女童还是身死了。后来城中便传出谣言,女童冤魂索命,杀了李刺史,如今又杀了岐善法师,再之后便是当日害她的那些个信徒了。” 轩辕临轻轻按着太阳穴,道,“这其中定然还有一些事端,我们尚且不曾得知,只是这样一来,既然女童之死不明朗,那么我们也无法就此断言李静河与岐善之死确与女童有关了,复仇之说亦不能妄下结语。” 文徽行同意,想了想又道,“只是,现如今苏州城中人心惶惶,谣言四起,而这些谣言都将案情指向神鬼之说,属下觉得这其中或许有人有意操控谣言。” 轩辕临一指案前一个高凳,示意文徽行坐,待她坐下后,他才开口道,“有没有人操控,一查便知。” 文徽行小心坐下,继续说道,“嗯,杨判司还与我们说了一件事。” “除了女童之死的线索,还有其他地方也证明了此案或许真的与岐善法师之死一案有所关联。” 她缓缓道,“杨判司说,寒山寺有叫慧清的僧人来报,寒山寺内那尊观音像的心口也插着一根箭矢。” 轩辕临长眉微微皱起,“佛像之身坚硬无比,非常力所能破坏。” 文徽行沉思道,“嗯,如今两起案子都与寒山寺有关,而且都与观音像的异状有关,这倒是暴露了两起案子的凶手很可能是一人,而且或许是寺中之人。” “看来明日需得去寺中一趟了。”他抬眸,目光灼灼,“本侯与你一同去。” “啊?”文徽行一惊,“那,属下太荣幸了。” 轩辕临似乎很是满意她的反应,一只手落在案上,修长的手指轻轻敲着青玉案,半晌他说, “自那日我们于渔村听了那妇人的言语后,本侯便派人去查问了那个小女童的爷爷,他是个木匠,这两年好上了赌博,欠了不少银钱,有几次差点将自己孙女卖了换钱,如今竟都已经还上了,你猜帮他还钱的人是谁?” 文徽行思忖,然后问,“李刺史?” 轩辕临点头,“不错,那老丈只说李静河为人仁慈,可怜他没了孙女,孤老一人,才派人送了银钱安抚,你相信么?” 文徽行扶额,“嗯,或许真是真的也说不准,好赌之人卖孩子的不在少数啊。” 轩辕临摇头,“依本侯看,未必如此。” 文徽行疑惑,“为何?” 轩辕临道,“据派去查问的人回来说,那老头为自己的孙女用木头造了许多玩具,木马,人偶,通通都堆在院子里。本侯想,这样一个宠爱孩子的人,会如此行事吗?” 文徽行亦是不解,“也可能是从前做的,好赌也是最近几年啊。但是也可能是这老头嘴上说不在意,其实心里对李静河与岐善怀恨在心,伺机报复。” 轩辕临亦是摇头,“总之,还是再行调查吧。” 他转头看向窗外,雨声似乎急了几分,敲在窗棂之上。 文徽行隔着小案,看着窗外雨色,“时辰不早了,侯爷早些歇息吧。属下先行告退了,待回去,属下再好好理一理案情脉络。” 轩辕临却抬手制止她,“不急,本侯还不急着歇息,待雨小一些再走吧。” 他对外廊唤了一声,叫廊外等着的小仆备伞,又转过脸淡淡问道,“你觉得,陆小公子如何?” 文徽行被他问蒙了,顿了顿说道,“嗯,陆小公子甚好,为人洒脱爽朗,对属下亦是十分照顾。” …… 轩辕临蓦地发笑,话虽冷,但神情一如往常平静,目光亦收敛几分凌厉,嘴角含笑,“你倒是很厉害,不过才一天,本侯看你们都已经称兄道弟了?” 文徽行摸了摸头,憨笑,“那也是因为陆小公子平易近人啊。”她心中想,那因为陆元彻是个自来熟,不过的确十分热情,方才还给她塞了一包豌豆黄呢? 轩辕临看她娇憨样子,只淡淡一笑不言语,于他而言,文徽行或是陆元彻尚且都是不谙世事的单纯少年人。 小仆取了油纸伞,墨色伞面,又送了一支琉璃绣球灯来,文徽行接过来道谢,收好自己的东西,转身向轩辕临拜别。 轩辕临只应了一声,目光却仍然落在窗外,秋雨连绵,竹影花枝窜动。骨节分明的两只手交叠着,撑着一张丰神俊朗的脸,就那样默默望着。 文徽行撑着伞走向院外,制式长靴踏着砖石之时,她仍然有些恍惚,侯爷方才那是什么神情,为什么她看出了一种落寞的意味在其中。 心中想着,她将手伸出伞外,有雨水落在肌肤上,只是有些微凉。她想,轩辕临身为威虎军将领,大理寺卿,又带着大魏最年轻的侯爷这个头衔,或许很累吧。 回廊上,杜桥立于雕花朱檐下,文徽行走过去向他行礼,“杜领队,属下回去了。” 她自然而轻缓的语气反而让杜桥有些措手不及,微一停顿,说,“好,早些休息。” 秋夜逢冷雨,触景伤情,其中有多少凄凉滋味,就算是神妃仙子,九天神明,或许都会平添愁思,更何况常人呢? 萤窗之下,轩辕临默默望着面前摇曳烛光,坐听雨打窗棂。初入军营之时,枯藤老树,衰草斜阳,沙场狼狈,一场冷雨下来,几次败退后,威虎军溅在地上的血迹被雨水悉数洗去,他坐在营帐里,开始思念远在燕京大明宫中的阿姊。殊不知,已是阴阳两隔。 朱檐之下,杜桥看向朦胧夜色,自老侯爷去世,他无一日放松神经,不知何时他发现,昔日言笑晏晏,少年意气的世子爷,如今已是性情冷硬的将军,文不输武,朝堂之中一个年轻有为的年轻侯爷,可以独当一面了。只是,杜桥想,若是那个惊世绝艳的她还在,或许侯爷无需如此辛苦。 密林之间,林栏纵马疾驰,纵火一事他已查到幕后黑手,高士卿一党的野心已经凸显,如今他正带着这份密报从燕京向着苏州奔去,一路千山万水。 燕京城里,神农都正埋头医书钻研,抬头瞥见月色清朗,他忽然有些落寞,不知道苏州如今是晴是雨,文徽行那个每每跟着他的小师妹如今是不是已经发现了重要线索,很快就能破案回京了。 南平侯府,陆元彻觉得雨声吵,堵了耳朵,酣然入梦。 钦政园里,桐枫从文徽行那里讨了两块豌豆黄,正吃着。 游廊夜色,值夜的大木头悄悄从怀中取出了那枚香囊,放在鼻息下轻嗅,心中想着燕京城那个给他绣香囊的女子。 夜雨做成秋,各怀心事。 第48章 寒山观音 一场冷雨下到了半夜,翌日,秋高气爽。 只是可怜文徽行半夜被子没盖好,晾了肚子,今早起来就一直腹痛,跑了几趟净房,早膳没怎么吃,没精打采。 她苍白着一张脸,红着一双眼,如同鬼魅,以至于桐枫看见她时吓了一大跳, “你,你没事吧!” 文徽行扯了扯嘴角,“我一点事都没有。” 她这么一笑看着更像鬼魅了,桐枫赶紧把脸转开。 晋远侯轩辕临一袭墨绿交领锦衣,袖口领口绣银丝麒麟纹,脚上蹬着一双乌金撺珠的长靴,清朗沉静。面上依旧是那种惯常的神情,平静无波,且生人勿近。 长身玉立,仰头看着檐上花枝。 钦政园虽小,但亭台修建的着实精巧,一旁的小亭漆了朱漆,栏杆是翠碧色,檐上雕了云雷纹,出檐高翘,落着水珠,很有几分别致。 这次随行的侍卫本就不算多,轩辕临有令,昨晚守夜的四人今日轮休,白天留在园子中休息,杜桥又点了两人守园子,剩下算上轩辕临,不过才六人。 轩辕临看了看剩下五人,杜桥,桐枫,文徽行,还有两个长得高大强壮的侍卫。 文徽行站在那两个壮汉旁边显得尤为单薄,这次南下苏州,大家都未穿官服,只着寻常玄衣。来之前府中才为他们裁剪的衣衫,不想这几日文徽行轻减了几分,现在这衣衫穿在她身上就显得有些大,连同腰上系着的腰带都松松垮垮。 她闹了肚子,面上略带菜色,本是光彩夺目的容颜,如今倒显得憔悴。轩辕临看她如此形容,本是有些担忧的,但后来又看到文徽行噘着嘴打包早膳时剩下的饼,往怀里揣,又觉得十分好笑。 轩辕临心中暗笑,面上却不显,只带着这几人出了府。 陆元彻睡了一宿饱觉,早早便叫了马车来了钦政园。抻着脖子左看右看,可算把轩辕临一行人叫出来了。 “小舅!这儿呢!这儿呢!” 陆元彻仍旧是活力四射,一件浅青色锦袍,墨发只用一根飘带系着,腰间依旧带着一堆佩玉,小刀等物件,满面春风。 他拉过一旁一个人,文徽行探头一看,那人正是杨勋,杨判司,“这位是苏州刑狱判司,杨勋,杨大人。” 杨勋作揖行礼,“下官杨勋见过侯爷。” 轩辕临面容微微含笑,“素来听闻苏州有个杨判司十分能干,这段时日有劳大人了。” 笑容只是淡淡的,既不会显得疏离,亦不会让人觉得亲近,谈吐严丝合缝,滴水不漏。 “侯爷抬举了,下官应该应份的。” 杨勋不禁抬头打量这位极为年轻有为的侯爵。上次轩辕临南下苏州时,身边多是李刺史陪着,他只是远远见过一眼,只觉得相貌出众。 那时尚有人背后议论,这晋远侯不过是个世袭的名头,带着兵打过几次仗,要是论着朝堂纷争中明哲保身一套理论,这么年轻的侯爷哪里就经验丰富了,还不得让地方官连哄带骗。 结果最后,轩辕临到底是顺藤摸瓜,惩治了贪污官银的一众人。 不仅是在朝中,就是在大魏十三道亦是树立了威严,谁会不怕他晋远侯轩辕临呢? 杨勋心中正赞叹着,另一边陆元彻已经十分热情地将车马张罗好了。 他经过文徽行的时候也被她那苍白的面容吓了一跳, “邢兄弟?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还好吧?” 文徽行同样冲他咧嘴一笑,“我很好。” 陆元彻着急道,“要不你跟杨兄去马车上坐,你这样能骑马么?” 文徽行看了看身旁的桐枫等人,“不好吧,再说了,马有什么不能骑的?” 陆元彻吞了一下口水,把没说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他想说,你这个样子,骑着高头大马上街,怕是会吓到小孩子吧! (未完) 第49章 暗藏玄机 杨勋略略想了想,惊呼,“哎呀,那只箭就是这种草头铁箭,只是在箭矢上并未找到铸箭年份和铸局(铸造兵器的机构)罢了。” 文徽行在一旁听着,皱眉思索,大魏民间是不允许私自制造兵器的,猎户的弓箭也是官府统一售出的,每一支箭上都有年份与铸局组成固定型号,猎户的户籍上也会有统一标注。 不过大魏举国千万人口,落下一两支箭的记载,也不是没有可能,而且这个人行事时刻意没有留下箭矢的信息,说明此人处事十分谨慎。 她边正分析着,手中边打开那个墨色锦缎封皮的簿子奋笔疾书,陆元彻在一旁看着。 他方才学文徽行弄了个簿子,这才一天,文徽行又变了,还有加密措施,他怎么总跟不上趟呢?正想着,他才想起自己带了东西。 “喂,邢兄弟,你看这个!”陆元彻从怀中掏出个锦帕,摊开给她看,文徽行正在纸上涂涂画画,没空理陆元彻,只瞥了一眼。 不过,就只看了一眼就怔住了。 “你弄这么多螺子黛干嘛?”文徽行诧异地看着陆元彻。 螺子黛,是女子常用画眉之物,以珠玉和白瓷做成螺子形,里边装着炭石,以方便使用。 而眼前这方帕子上正放着几枚小小的螺子黛,甚是精巧。 陆元彻小声道,“这是今早,我从陆元元的妆奁里顺来的,我看你用炭石写字,容易弄脏手,用这个不正好么?” 文徽行有些不可思议,但看着久违的粉饰之物,还是忍不住伸手拿了一支。 那是一支小巧的白瓷螺子黛,小小的,入手轻盈,她一瞬间觉得,或许有一日,她还能做回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文徽行。 但也只是一瞬,她便将自己拉回现实,去面对着这些诡异莫测的血案。 轩辕临与杨勋尚在探讨有关箭矢的问题。 轩辕临道,“这枚箭矢,箭羽处已损了大半,箭身有锈迹,略有磨砂感,说明其打磨方式是大魏建朝之初的干打磨,这箭到现在也有些年头了,而且到现在已经反复打磨过许多回了。” 杨勋皱眉道,“那这么说,这箭身上的铸局和年份可能已经打磨掉了,不过能有年代这么久的箭矢的人,想必年纪也不会小吧。” 轩辕临点头,“不错。” 文徽行有凑上前看观音像,她个子高挑,能够看清箭矢处的情况。 “嘶,”文徽行略有疑惑,继而伸手碰了碰箭矢插进去的地方,又将手指放在鼻息下闻了闻,然后面色略有些发沉,也不言语。 轩辕临又叫来,那天值夜的小和尚询问。 小和尚道,“那晚小僧就在殿前不远处值夜,听见殿中似乎有声音,于是进来查看,但一个人都没有,等我抬眼一瞧的时候,观音像就已经插着一根箭了。” 文徽行问道,“你还记得是什么样的声音吗?” 小和尚想了一想,“嗯,有点像烧开水的那种嘶嘶声,我也很纳闷,如果是插箭,不应该是咚锵之声吗?” 文徽行点头,将他所说全部记录了下来。 接着又向慧清询问,“之前,观音像双目流血泪是怎么一回事?” 慧清道,“那日承德法师正为香客们讲经,观音像忽然流了血泪,一众人都吓得够呛,但后来我去查看之时才发现所谓的血泪不过是一点蜡油,也不知是谁搞这样的恶作剧。” 文徽行抬头,“蜡油?” 慧清点头,“就是蜡油。” 文徽行皱眉,但也没作声,只将慧清所说也一一记录。 另一边陆元彻也询问其他几人,并一一记录在册。 别了慧清,几人又乘车纵马向着刺史府去了。 文徽行依旧坐在轩辕临马车中的小凳之上,轩辕临这次到没有沉默不语。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文徽行,“早膳装的饼,不吃?” 文徽行大窘,“侯爷,您看见了啊。” 轩辕临笑道,“就算是落魄了,也是个姑娘,冷饼吃着到底不妥。” 文徽行低头憨笑,“哪那么娇弱。” 轩辕临只从马车的小柜子里拿了一盒东西出来,放在案上。 语气极轻,“吃吧,千万别弄到车上。” 文徽行万万没想到轩辕临为自己备了吃食,有些受宠若惊。 “多谢,多谢侯爷。” 她伸手打开食盒,却见里边摆着一摞雪片糕,外边扣着厚衾,如今似乎还有些热气。 雪片糕亦是苏食,用糯米粉和砂糖所做,薄而色白,滋润细软,犹如凝脂。文徽行小时候吃过一次,但后来进了京,就没吃过了。 如今再次尝过江南美食,心情也有些复杂。 轩辕临看她小心翼翼地取了一片吃,便也转过眼,眸光落在窗外,待文徽行吃了两片后。 他才缓缓问,“你刚才在佛像前看时,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文徽行盖好食盒,抬头看着轩辕临,“嗯,属下也不确定,只是看到金铜佛像被损,想到一事,不知道与案是否有关。” 轩辕临微扬眉,“何事?” 文徽行道,“侯爷可曾听说过王水,此水又称“亡水”,是由硝强水与盐强水混合而成的,腐蚀性很强,可以溶金铜等。那个小和尚所说的嘶嘶声,也很符合王水溶金的情况。”(硝强水即硝酸,盐强水即盐酸) 轩辕临支着下巴,缓缓道,“你的意思是,有人用王水腐蚀了佛像,然后再将箭矢插进去的。” 文徽行道,“属下的确是这么猜测的,只是,如今并无确实确凿证据,所以不敢妄言。” 轩辕临微微点了点头,“这王水制取应该不易吧,不过木匠铁匠等手艺人,或许都能知晓此法子。” 文徽行沉思,说到木匠,她倒是想起一人来。 “那个小女童的爷爷不就是个木匠么?” 轩辕临沉声道,“他确实是一个木匠,不过本侯派人查问时得知,两次案发之时,他都在赌场,并无作案时间。” 文徽行道,“那也有可能是他提前布置了什么机括,岐善法师之死暂且不说,李刺史身亡的原因是哮症,他很有可能是动了什么手脚,害李刺史病发的。” 轩辕临默默不语,半晌,“看来还是得去拜访一下这位木匠了,只是不要以官府的身份去。” 文徽行一笑,“那就扮成去买东西的吧。” 轩辕临也默认如此。 马车大而平稳,一路上也未颠簸,文徽行嘴馋,那一食盒的雪片糕,她一会一片,都吃光了。 中途,她捧起食盒,十分谄媚地问轩辕临要不要也吃一片,但收到的回应只是一个冷冷的白眼。 但文徽行毫不难过,她本来也不舍得给别人吃,十分愉快地将那一盒雪片糕全部独吞了。 刺史府,建在苏州以南的地方。 府邸大而不算豪奢,一应装潢均是朴素。 众人虽轩辕临进去,杨判司走在前边,一边引路一边叹息。 这刺史府一不似往日繁华,下至佣人仆役,上至夫人小娘,都是一副树倒猢狲散的气象。 (码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