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归来 这日午前,春光正好。十二岁的广韵随叔祖鹿冥自云端缓缓落下,初听到的,并不是迎客的鸾鸣龙吟,而是一片雀跃欢腾的孩童之音,便并不去看正面百丈远的华清山门,只会心一笑,目光左凝,看那玉白墻面,红宝做顶,不过三层高的一片育蒙馆舍。 鹿冥仙君也随他望去,黏须对迎来的同辈笑道,“千年前,可未尝见如此活泼景致。” 那华清迎客的仙君先拾一礼,也笑道,“这处学馆,却是五百年前才增立的。”再开口却是面色一肃,郑重面向广韵稽首:“不知司徒公子尊驾,有失远迎。” “劳仙君久候,广韵惭愧。” 两方人互道寒暄,相携向山门而入,羊脂凝玉铺就的路面光可鉴人,伴驾扈从虽不如何隆重,却也自有一派仙家清素。 沿山门西行百丈,华清山脉外围,一间小小的蒙学里正在日常炸锅中:童音本就清脆,千余孩童,纵多间舍内书声朗朗,多间寂然无声,可但凡有四五间蒙师一时疏散或是放课,这如百雀啼鸣的嘈杂就甚硝烟上——幸而每间馆舍特设的隔音结节,里面的声音透得出,外界的声响却进不来。 “这小小少年竟是天玑门人么。”一个清冷稚嫩的童音喃喃。 此刻,蒙馆内三楼的一扇窗内,一个小女童看得分明,刚刚的两厢人进得居然是第7门。 华清山门18柱隔十七门每每是入由前八,出由后八,第九门非大庆重宾不开,5门为贵,6门吉,7门天玑,8门释修。 “难怪要劳烦婴上修士相迎。”刚刚呢喃的人正兀自揣测出神,却不妨被身边的小姑娘一拉,“思思,思思!” 甜腻腻的童音附耳问道“你又在看什么呢?”相思的视线转回来,抿嘴笑着摇了摇头。 小姑娘显然不信,把住相思伸长了小脖子往窗口外探头望,凡人目力至多不过二十丈,她当然是连山门的模糊影子也望不见,死心了撇撇嘴,“真是的,这一天下来,就见你发呆、走神儿了!” 依旧报以一笑,相思不知该怎么解释,发呆不过是震惊,望向窗外,也不算是走神,只是两百丈外都分分明明,人物景致太过引人罢了。 看着小姑娘瞪大了眼睛,气呼呼,乖萌萌的样子,相思真想伸手去揉揉她的发顶。可伸出手,看看自己眼下的小爪子,只能退而其次的拍了拍小姑娘的手顺道摸一把过瘾。 教习真人这会儿不在,室内嘈杂的童音一浪高过一浪,相思的眼神不禁游弋,扫视周遭的孩童,一张张稚嫩熟悉又陌生的脸庞,一色的六岁以下身量,一色的专属蒙童的青玉色法衣,算上自己,不多不少,正好六十个。这就是拙正蒙馆这一届最优等的甲序蒙童了。久违了的无忧无虑,世事蹉跎,她几乎都不记得自己也曾有过这般优渥的童年生活。 在今日早修之前,才要迈进甲序,五岁的楼相思不知为什么,竟被早已惯走的门槛绊倒。之后,在侍者搀扶下踉跄起身的女童,就已然换了一个芯子。 壳子小了,芯子老了,但好在,再小也是自己的壳,再老也是自己的芯,身魂几乎相契速融。 初初回来的震惊,不过在蒲团上坐定了半炷香,便开始舒缓。虽是隔了242年,很多五岁时候的印象不太分明,可是端坐在青璞讲座上的明玉真人,相思确是认得分明。 那是前生一百五十岁,刚回华清外门不久,机缘巧合下,目睹了这位真人从误食腐元草直至灵丹枉效而抱憾坐化的全程。因是自己的第一任蒙师,相思当时很是虔诚的跟随超度的释修足足念了七日的往生经。结丹真人五百寿元,明玉真人此时样貌与将要坐化时并没什么不同。 又因着明玉真人在半炷香的功夫里,温声细语的,两次点名关切问候自己有没有摔痛,要不要去后厢休息,相思进一步肯定了这副小身板正是五岁时候的自己。 这便是重生了吧,修真界转世重修,或是当生夺舍的,已经算有大机缘,可谓万不存一;至于时空逆转重溯再来的,就更为罕见了。不过相思前世最爱读仙家逸事,虽然匪夷所思、穷极造化,却也有所耳闻。 曾经247年人生,比上如微尘,比下,却也足有余。依她的残破经脉,能苟延残喘两百多年,甚至结丹,真的已经算是侥天之幸了。父母对她毫无期盼,只有浓浓的不耐和根本未曾如心。她身死之前,心早已死了,那痛到窒息,生而无恋的感觉似乎还在胸口翻涌。这样想着,那一刻的万剑穿心之痛,反而没那么清晰了。那一生中,只有些恩无力回报,对有些有缘的微末修士帮扶的还不够。其余,她从不求长生,曾经对道侣的依恋或是偶尔建功立业的热血也在认清自己的愚蒙之后慢慢淡了。一切的坎坷不过是因为自己蠢,那么不论是天意还是人为,又有什么可记恨呢?愚而可笑的一生,明明不过就是昨天,相思闭了闭眼,真希望一切记忆如凡人灵前烧的纸灰一样,风一吹,就都能散了,不再记得一片。 再定一定神睁开眼,身边的小姑娘早已经侧过身子和隔席的小童子开心的说笑起来了,相思微笑的打量着甲序周遭的布置、周围童子的案上的玉帛书,显见这为期一年的蒙学是快结束了,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也并没有几天了。只不晓得今日是彭川历上哪一天? 这么打量着,目光就又不受控制的望到了窗外,一片片细数着山门门柱上的龙鳞,那里,距离蒙馆,少说有140丈开外了吧,相思心中且喜且忧。前世儿时的记忆的确不多,但240岁结丹时候的神通还历历在目,超过21丈便是耳目极限了。此刻,相思明白知道自己显然是识海未开,眼前这一切并不是用神识探知的。这样的耳目明晰,真的是少年时候那七八年缠绵床榻时最想要的神通呵。一股郁气慢慢呼出,不自觉间,身形惯性的五心朝天,身正,脉正,双目微敛,舌抵上颚…… 相思进入冥想状态的同时,刚刚抽身离开的明玉真人,回到了甲序,不需要一丝威压,上位者的气场只凝眉一扫,室内七八成的孩子就乖乖安静下来了。 第2章 第三名 相思是被法衣不断拉扯,不得不出定的。物我两忘,不理尘世喧嚣,即便幼童的身体没有引气入体,还不能吸收灵气滋养,但冥想中的安然寂静便足以是人间至乐的逍遥了。 尚在咀嚼定中滋味,就听清脆的童音唧唧喳喳在一旁道,“听到了没,思思,今年学里前五名的嘉奖居然是去颐清池!”小姑娘尤自欣羡万分的感叹,“哇,颐清池呦,我连颐清圣地的外围都没进去过呢,族长叔叔说要到七岁生辰入准备宗门了才带我去一次呢,思思你好棒呦,怎么能又考了第三名呦……” 颐清池!相思的心头挨了重重一击,这竟然就是那一天吗?垂头,一双稚嫩的纤弱的五岁孩童的双手慢慢握紧成拳…… “思思,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啊,”见同席的小闺蜜只知道傻傻的盯着自己的一双手来看,小姑娘不乐意了,趴在楼相思耳朵上大声嚷了一句,“楼思思!” “肃静!”明玉真人,温柔而不失威严的声音伴随着惊堂木敲击的声音落下,足够令这些孩童安静一刻,“再说一次,三日后去涵咏馆测试灵根,切记要告知家中长辈,此番更生正值我华清十年一次开山门广收弟子之日,良莠纷至,切需由家老杂役接送妥当,切莫误了时辰,攸关一生仙途造化不可不慎!” “是,真人!”周遭齐齐的童音终于唤回了相思的思绪,是了,这就是那一天了,自己最不愿回想的,揭开日后两百多年在修仙界如猪狗蝼蚁一般艰难攀爬的日子。一口齐整乳齿上下打战,错落击玉。小小的震动声在一片童子放课后的喧嚣中并不分明,却瞒不过身边的小姑娘。 小姑娘转过脸,两个包包头上的苏萏华轻轻颤动,带出一阵香风,“思思,你今日究竟怎么了呢?你莫吓我呦。” 真是可笑,还以为此生无憾,刚刚回来就不得不面对此生第一憾事,这回来的,呵,日子真是好。强压着胸口一口浊气,相思强撤出一个似哭似笑的笑容,“没事儿,我就是高兴傻了。” 挤出了丁室,置身于一群兴高采烈散学的童子中,蒙馆外,阔别了两百年,相思再次见到了那位分神仙君,那位自己孺慕依赖了几十年,直到两百多岁,还以为,他不过是位被自己这个逆女带累了的,落魄了的元婴真君——楼家凤池。此时节,华清同辈晚辈间多雅称一句“疏桐”的翩翩公子。 那一年,她不备之下得知这位仙君的真身,不由百年大醉梦醒,残破经脉中,血肉基石段段坍塌;那一刻才真正知道一句仙凡有别;仙家所谓断情绝爱,那一时,她自以为,自己悟了,以为自己这一生再没有牵挂。 从不曾妄想过,仙凡可以再见,这一刻,在一片生机热闹中,她迟迟不敢迈步,只想冲口问一句,“这位仙君,这场历练,可还满意?” 混迹一众内门杂役间,楼凤池眉间微挑,这小丫头,今日有些不寻常呢。 被抱上那久违的拉风的白玉毛笔座驾,越过他爹,如果这具看上去还算不错的分身算是“爹”的话,越过“他爹”臂膀,相思依旧木木的,无意识的回头看那笔豪分分撒撒落下的一个个《千金赋》的方块文字,慢慢消散在空中。空中婴上修士来往不若山门前熙攘,却也委实不少,像这样恣意张扬的坐骑确是不多,这份明艳风流,先让习惯了维诺谨慎的相思熟悉中多了三分不适。 从华清派山门下的蒙馆到九大主峰之一的钟灵峰路程很远,就是一个练气中期的外门弟子用御风诀一刻不停,也得走上三天。记得前生,最初到外门时,她几乎日夜思念阿爹和母亲,最先学会画的就是急行符。一年年攒了每月三天的假日,从一年可以回去三次到最后一年可以回去十二次。那最初三十多年的外门的日子里,竟然是一次也没去过外门不过两刻钟凡人脚程就到的坊市。 不过对于元婴修士,这点儿路,御器飞行就不过是一刻钟的事情。 “闺女,给爹说说,这回考完了想吃点儿啥,咱明个儿到哪耍去?” 望着脚下一座座熟悉的峰峦频频闪过,听着久违了的,她这位致力演绎不着调的爹的,“楼氏教子”调调,眼里的迷惘渐渐被潮湿替代,突然就忘记了问那一句“我这个闺女身上,可曾真的流着你楼家一滴经血?”那一生多少月沉星稀,经脉痛的寸寸断裂,只盼着能痛晕,痛晕了可以如凡人一样梦回儿时,自己还是阿爹的掌上明珠,还有人喋喋不休的宠溺痛宠。 这重活一世,真的好,只还能听到阿爹这么神清气爽的叨叨,就当真是好。便是做戏又如何呢,世人都求长生,她那一生求的却不过是父爱母慈。有情有牵,有依有伴,最卑微庸俗不过的凡夫俗子的念想。都说血浓于水,可便是并没有血又如何呢?自己那一世百年追忆,思慕不得的,不就是这片刻的“真实”温情么。 感受身前小人儿的情绪激荡,楼凤池的眉梢又是一挑,这孩子,果然,不是大道之器。唉,就这样吧,再佑她五十年,结丹以上勉强也可以驾驭仙器,此生不出华清总是余生无忧了。 靠近阿爹的胸膛,相思的拳头慢慢松开,唉,就这样吧,只要迈过明天那道坎,这一次只要经脉不损,虽然灵根是真的差,好在有两百年的历练,拼一拼总有三分把握考回内门,那这场大梦中,就还有四十多年父爱可期,凡夫俗子七十古稀,能有这四十多年父母双全,这一遭,就当是白赚的一世轮回了。 转眼到了钟灵峰半山腰,停在那再熟悉不过的,两百年未见的苍翠竹楼前,相思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跟上了阿爹的步子,屏息平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心绪,又要面对了,对自己有真正生恩的女子,她的母亲…… 第3章 那一年的今天 彭川今历,二十九万七千零六年。 曾经那个二百四十二年前的今天,清晰的不忍卒视,那个兴高采烈的欢腾的抢先奔上竹楼的女孩儿,朝那不知在书房看什么的女子大喊,“阿娘,我这次考了前五,训导真人奖励明天去颐清池一游哦!”当时,她的阿娘是怎么回答的呢,随着反手朝她脸上打响的巴掌,头也不偏一分的落下一句,“凡孽肚子里藏不了二两谪仙露,骨头怎忒轻,还不退下!” 她从三岁识字开始就被鞭挞,好多次,要不是阿爹及时护着,早不知转了多少世了。小孩子么,尤其像她这么天生发呆的,领了再多的“教训”,大约都是学不会走心的,哭一场,照旧是恋恋粘粘往爹娘身边黏。 可偏偏是那一次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竟把她骂的开了点窍,“多看你一眼都折修为。”虽然那会儿,还是不脱呆傻。但那种一盆烧得正旺的火苗被哗的一盆凉水当头浇灭的感觉,生生击中小小的胸膛。 并不是第一次得到奖励,却因为这一次奖励,训蒙真人嘉勉的话多些,小小同窗们羡慕的目光多些,小小的人儿,觉得这是本分正途,是自己挣得的足以让爹娘欣慰的事…… 她那时候,是真的不懂,自己如何就“轻贱”了?以往母亲本家的子侄,甚至母亲师姐妹的直系后嗣在术法或者大小五艺上但凡有寸进,都会常被拿来“激励”自己不要再这么呆傻。她一直以为,这些都是正途,是值得欣慰的。为什么,现在自己不过是在阿娘面前,报告的声高了些,笑开了漏的齿多了些。但是她一路回来连阿爹都没有舍得泄密,在蒙馆里更是绷住了,连笑也没敢笑,怎么就“轻狂”了? ……那轻描淡写打发的结果就是,家中没有人和她解释“颐清池”,第二日,她又一路浑浑噩噩不敢“轻狂”,听三不听四的,不知怎么就一头栽进了不该进的区域……再后来,因福得祸,本来就几乎是废材的三灵根雪上加霜,岌岌可危,七八年间缠绵病榻,不要说修炼,没有人搀扶,自己连站都站不起,最后勉强治愈,确是久病延疾,不知是哪几种丹毒叠加导致,在好不容易日夜不休熬了三个月终于可以引气入体之后,七条主脉竟然每到阴云无月之时,就要寸寸断裂,待日出之前再寸寸愈合,生不如死…… 微微闭了闭眼,相思把眼底的潮意压下,在书房门口谨慎的道了一句,“母亲,孩儿回来了。” 这一声之前,阿爹早先一步进了书房,和那个女子嘀咕,“夫人大人呐,后个儿就测灵根了,您看,这两天先甭让宝贝闺女再学那些个鬼画符了成不,咱仨找地方好好耍耍?” “进来,”威严的女声并不等阿爹的话落下就响起。 “是。”相思刻意压着酸意,稳住脚步,规规矩矩的进了书房,抬头仰望那书案旁美丽女子的侧颜,乌发长眉,一双桃花美目偏射出丝丝锋锐,鼻骨偏高,颧骨稍稍突起更显五观立体明媚。上辈子小时候,她觉着,自己的阿娘实在是太明艷,自己的阿娘怎么可以这么漂亮,真是做梦梦见她娘都要把她美醒了。可是后来,跟那天玑宗外门的老头儿,坑蒙拐骗混灵药的那些年,她渐渐知道,这样的相貌,大约是有些失之宽厚的。 “两日后考校。”女子依旧不看她,只掷来一卷玉帛。相思知道这是自己接下来两天要自修的课业。 楼凤池斜眼看那一双小手稳稳接过玉帛,明显有几分不自然的生疏,待要再细看一看,便感觉身前坐着的女人转身。于是微垂了眼听她要说些什么。 “这凡孽两年来只知道轻狂,绝不可能长进。赤霄崖的殷红果,算算终该熟了,我这两日就去取来给小云衢测灵根前服下。”言外之意,后日,她只有去护着小云衢测试灵根的道理。 姬云衢,日后华清派顶顶有名的“皓魄仙子”,这时候儿,还姓夏。明明是单火的爆裂灵根,却被众多修士追捧为天宫清冷的嫦娥。相思那一生只觉得云衢就像天上的浮云一样,是自己永远只能仰望的存在。可是这会儿,许是刚刚两百年梦回华胥,一切都还有些不真实的朦胧,就像在蒙馆细数窗外的门柱龙鳞一样,思绪不自觉的翻飞,云衢云衢,云中之路不明;皓魄皓魄,月落微光不清。长姐这样的名号,似乎并不……呵,长姐,是了,她不单是母亲的女儿,也是那赫赫姬家的直系血脉呵,这时候,这位长姐的公开身份,还只是母亲夏家的一个普通旁系子弟,因灵根绝佳,而被大舅娘抱来养在身边。 云衢和相思的第三次灵根测试时间一样,都赶在这一年,就在后日。这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测试,关乎修士一生否泰。 便是母亲如此重视,这些年少了姬家支持,想来也是长姐的终生憾事吧。 相思无意识的打量着这一间书房的娟细缛节,两丈见方不算十分精巧,却处处见花。挺括金章楠木桌案对面的窗格上爬满璀璨晶莹的朝露花枝,正午日照应下如同山门门额上绘彩的极品晶石,刺目得看不清窗上精铁隔断出来的究竟是哪个上古篆字。顺着朝露花枝举目,便见棚顶隔出的方楞上参差掉着三十多种兰草,算是不差的聚灵阵仗,半开的香草隔断足有九架,七八种浓香,四十几种淡味总在一处,恰恰好是安神镇魂的良药。那一世小时候是惯了的,并不觉得什么,这会儿,却只觉着胸闷气短,两眼皮直想往下耷。 “哎,不是我说,夫人大人哪,那云衢小姑娘是可怜,从小没了爹娘,可她能跟咱宝宝亲亲闺女相比吗,啊?咱闺女测灵根的大日子你不去坐镇,给人家孩子跑前跑后您是要跑哪般那,我说夫人那?哎哎哎!” 第4章 回楼 阿爹的叨叨这会儿是真如醍醐灌顶,精神不由一震,相思只来得及瞧见天边女子乘坐红莲一闪而过的背影。烈火红莲——夏擎霜,客观上说,夏擎霜真的很美,但是在这美人如织的修仙界,哪怕只是在夏家本家,这位嫡系的大小姐也排不上前十。但要说到武力,呵,夏大小姐是自筑基始在华清派就没落下过百强。华清派九峰的元婴真君实在不少,每一峰上,最少也逾一甲子,可元婴道号之外还有外号的,确也是实在很少。但夏擎霜这“烈火红莲”的号确是在初初结丹就被人称颂了,在校场擂台上,那是得让多少同阶须眉生无可恋…… “切,就你会飞,就你了不起。走,闺女,爹带你去尝雁回楼的‘塔上题名’!”手里的玉帛被一把夺过扔在满书房唯一的书架——桌旁三尺的矮机子上,下一瞬,相思已经被阿爹抱起来坐上了肩头,“带我们宝贝儿思思吃好东西去喽!” “好!” 又到了华清山门外,在坊市看着那提斗大的三个乌金字“雁回楼”,从新来过的真实感铺面而来。那一世,大约在相思结丹前后,这里便没有“雁回楼”了,取而代之的,是座“忘忧斋”。 记得这样清,只是因为那时候,她终于得了那“萱苏”的道号,那人便以此邀她来这里相庆。结丹之前她心灰意冷,微薄积蓄散尽,无心插柳却侥幸金丹。她知他不过是借机请她饱餐,她那会儿确实几个月都没开过火了,道号终于赐予,但外门执事任命的调度迟迟没有接到,门派的供奉就没法按时领取。储物袋里只有些刚刚积攒的炼器材料,所以也就诚实。至于那个吃相么,如果她家小青在的话,肯定会被狠狠鄙视,她家小青一定会斜着她骂:“楼相思!你还有没有点出息!知不知道矜持两个字怎么写?”呵,矜持?这两个字要是能当饭吃饱该有多好。 不过,她的小青,这会儿,应该在哪儿呢?主人怂,灵兽更窝囊,那只天天向她抱怨炼丹童子养的鲶鱼都有灵兽丹吃,天天嘲笑她头发乱的像画符的秃毛毛笔,天天吐槽她储物袋比脸干净……那只臭屁傲娇的小灰泥鳅,自以为精明得不得了,却在倒贴着伴了她一百九十九年之后,临了又把灵兽空间里的家当掏空了一大半…… “走,闺女,这边,今儿,咱们进楼内楼!”阿爹的声音换回了相思的思绪。 华清自上古紫圣期立派之初,便以天上瑶池,仙家阆苑为立派之宗,处处定要菁华流郁。下属坊市多如恒河沙,下域小星的附属派系零总不提,单就这恒星之上的处处产业,必然是处处有讲,而这山门外的第一坊,“华清坊市”更几乎步步可道。 先是所谓“彩分五色,景有七绝”,而雁回楼作为这坊市中上万年来排名前五不坠的食肆,更是独占景中两绝:“雁翅起、九曲回”。 所以虽是食肆,确是单论观景一样,就收益弥多。 楼顶“雁翅起”的飞檐雅座,是不敢想的,能借阿爹的真君荣光进着楼内四维合抱,“九曲回”的游廊抄手,便是多得了。 思即那一生唯一的道侣,资质平平,却甚爱这些奇绝淫巧,数术阵法学得也并不见得多高明,秘境中让他找生门是绝没可能,可各种消金窟中的花牌彩头,再是七套九扰的阵法都能凭着感觉走得如鱼得水,手到擒来。相思当时不过六十几岁,还有些少艾心性,为他这一点“感觉”爱极也恨极,却是不由记得了他说过的很多话“游廊之妙,唯在回楼,九曲之绕,柔胜娥眉之魅。”这样话听得多了,相思也会偶尔遗憾在外门三十多年,自己就没进坊市一次,而五岁以前和阿爹逛的记忆又早已模糊了。 而今有幸进入楼内楼,老蚌含新珠,那丝压不住的小小雀跃还是有的。拉着阿爹的手沿着游廊缓步走来,明明步步平踏,花香鸟语,只见四围楼廊合抱中,一片中空花园,园中西北归雁塔塔座梵文幢幢,白孔雀展翅在第二级台阶上甫才展开尾翅,转头间就已经到了第五层的一处廊边雅座。她和阿爹座定,才看得到这一层绕廊座上已满八成。有的位置明明不过在近前,宾客菜色却似隔了十几丈外,蒙蒙得看不分明,有的回廊对面席面确是杯着分明,这便是是否开启阵法回避之别了。 相思微微一笑,以自己如今的目力测度,对面也不过二十丈远,这就是肉眼凡胎有时更胜神识的好处了。神识常被惑被禁,诸多仙家手段却往往难防凡人的一双眼。这也便是修仙大族还要豢养些凡奴的原因所在了。不唯体修吃得起护院的饭碗,但凡五识有异的凡人都是奇货可居。想到这里,眼中又有点酸,几十年前的往事一桩桩不受控制的外溢,阿效哥,香云姐姐,你们如今身在哪里?可还安好? “闺女?”楼凤池面上不显,心中却狐疑,这小丫头,刚刚那算是什么眼神?老妪对着死了独子的遗腹孙子一样,似苦还乐? “阿爹,让我来点,”赶忙提起精神,摆出小女孩子在陌生地方稍显侷促,却强自镇定的情状,接过行堂盘中的竹板,煞有介事的食指轻滑,装模作样的翻看着竹板上浮现出的一样样色香味具全,如在面前的菜色。 楼凤池并不再关注对面女童拿不起放不下的惯常拘谨作态,只微瞇了瞇眼,打量她的灵台,神魂安稳,没毛病。大约刚刚那会儿只是又呆出新意了吧,也是,能有什么事儿,自己看得这么牢,这丫头,命长着呢。 垂目看菜的相思轻轻淡笑,两百年离索,学不来人世营苟,唯今学会的,也只有使人宽心而已。 清风,无需识字,只将这空白书页翻回起始,冰火难容也罢,相思无益也好,空无一物,无物可期,这从回的最初,他们都算不得贪心,求得不过是一段红尘悠悠,织一片岁月静好…… 第5章 此去不孤 “这便是瑜郎所谓,‘可生可杀,可恨可爱!’”相思的竹板刚放下,就听紧邻一桌上青衣冠带的修士品评这“九曲回”。 他对手座,葛巾修士手捋长髯,“道友所言极是,都道那‘玉蕴一笔’不过徜徉山水,却不知那泼墨间,不独得天地钟灵,也更有人工之妙!” “彭川毓秀十分,华清得其三,今日能到这雁回一游,真是畅快平生!” “正是!正是!可浮人生一白!” 正疑惑这“玉蕴一笔”究竟说的是何许人也,她阿爹手中的折扇点点,在廊柱上滑动,园中东南的九层戏台便尽在眼前,阿爹心情似乎不错,也不问她,直接点了第七层的说书,相思再看廊外花团紧簇中就只余一座六角亭中支一条讲案,除了两鬓皆苍的老先生,另有一坐一立两短巾少年弦鼓助兴。 这会儿,“话说上古圣帝开彭川,七星首聚卅六分”的开场已经过去,稍稍听了两句,便知道正是讲着一段“莫欺少年穷”的修真传奇。 相思对这类公案并没多少兴趣,许是那一世两百多年,见多了和自己一样的茕茕蝼蚁。她不反对“有志者事竟成”,但有几个人的志向能抵得过踉跄世事,抗得住岁月无情?功法神兵要是容易得,修真路上便不该是累累白骨,而应开满鲜花了。不说自己那百十年间在那几片荆棘小洲上苦熬岁月,就是在华清派内,真正的元婴遍地走,金丹多如狗。可一帆风顺就能称君道尊的,再是世家大族又有几人?谁不是九死一生里才挣得多一线天机?世俗凡人常说,“孤坟多是少年人”。这么说来,但凡还有一口气在,谁又不是一段传奇?这样的故事,也就是哄哄初初入门的小修士罢了。果然,临近叫好的座位上差不多都座的是练气修士,气息外泄,再不是刚刚紧邻座那两位一般光华内敛的修者了。 心中哂笑,这廊道九曲实在委屈,说它有九九再九九之数都不为过。端着腼腆一笑看着对面男子,是了,这正合了阿爹这具分身要经“一场热闹”的历练吧。依自己此刻的心境,到是更想静心看一看归雁塔上的经文。可看着阿爹脸上表情丰富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却反而更静了,就这样热热闹闹也不是不好。 相思不知道的是,人工之妙,又岂是她前生不过初初金丹的能力所能测度?雁回楼内的热闹不独眼下内楼外楼座位可以聚散听书,远在五德星也一样可以热热闹闹的同观一场大戏。 阿嘉丽一边心满意足喝着手里的蜜汁,一边开心的高声喝彩,不觉兴奋太过,丝毫没有注意到,口袋里今早刚换到的灵珠,早已经打赏的所剩无几了。兀自扬声大喊,“伙计,再来盘云吞!” 这两三月来,阿嘉丽已经是此间雁回小分号的常客,跑堂小倌儿练气中期的修为,别的能耐没有,可这认人的本事绝对是一绝,何况眼下这荆钗布裙却难掩绝色的丽人,当下麻溜跑过来,半矮了身子撂下茶盘一搓手, “哎呦喂,这位姑娘原谅则个,”再一搓手,“您看,” “哦呀,哦呀,先给灵珠是吧”阿嘉丽很有自知之明的开始掏兜,自从连续一个月每天赊账之后,她很自觉的养成了点菜先交珠子的好习惯——一掏,再一掏,再再一掏,额,“呵呵……” “哎,没事儿,没事儿,”唉,美人儿,就是美人儿,谁叫人家是美人儿呢,傻笑也这么美,身在玉都,纵然萧家的贵人见不到,但玉都养灵脉更养修士,小二也是很有几分美色当前的定力,很快定了神儿,举起茶壶,“给您续上了哎,姑娘您慢着哪。” 呵呵,阿嘉丽很不尽兴的下了楼,沿着玉都人声鼎沸的大道,踢踢踏踏的往赵府旁边自己寄宿的小院子挪。 完蛋了,今天又光顾着听说书,忘记打听萧家的事情了!一手懊恼的拍着自己的脑门,另一手托着七八个月的大肚子,阿嘉丽撇着娇俏的红唇,翻了个白眼向天,便是倒霉的样子,也有三分异域美人的娇憨魅色不经意流露。 天边湛蓝,难得无雨,一行白鹄朱喙延颈,优雅南来,美人秀项微仰,不觉看得出神。自然也成了他人眼中的风景。 一辆四匹独角兽拉着的银白马车,正缓缓从她对面而来。 “哎呦这妮子,啧啧,夫人您看。”庄夫人身前的侍女盈月咂舌,眼波翻转,这已经身怀六甲,胎位正当,母体康健,如此美色,还竟是个皮实好生养的。 庄夫人还未开口,一旁侍立的明婵却只摇头,“夫人要的,可不止色润、易子,更得性子温和才好,不然,我们何苦择了这许多路,专门来寻这萧家门房?” 一旁的润月更是掩口笑,“可不是么,还有一条啊,婢子斗胆猜着,便是这萧家的女郎,再是旁支,能在这玉都住着得,总归七代以内都出过润玉的主子,咱们夫人是真真为着司徒家考量,不晓得多少代开外的庶子女就也有了这养玉的本事呢?” “想得美呢,”盈月不服气,“咱们司徒姑爷家什么时候缺这旁门左道的小伎俩了!” “是是是,咱姑爷啥都不缺,”明婵赶忙拉架,“拘他哪家娘子呢,但凡叫姑爷不再缠着夫人就好!” 车中端坐的女子并不理会女婢们的斗嘴,只笑瞧着车窗外异域女子的腹部微微自得,自家那淘气的“小猴儿”也已经练气初期,未来十年总可以省省心了。 全然不知道自家已经被当做物事儿,被人家挑拣了一场。阿嘉丽此刻攥紧了粉拳,信誓旦旦,算了,去他奶奶的谋定后动,大不了姑奶奶我到时候羊水一破就冲到他们萧府门口生去!“对,就是这样!”敬爱的长生大帝啊,你可一定要保佑你最乖巧美丽的女儿和外孙吉祥如意! 第6章 天穹之下 同一片星海之下不同的晴空,小羽也在抬眼望天,准确的说,他是在望眼前雁回楼的雁翅楼顶。他今年不过八岁,却因着个子高,不仔细打量骨龄,咋一看已经像是个十一二岁的小伙计了。今天在坊市门口遇到位好客,一上午跑腿下来,竟然赏了自己一块中品灵石,比之前一年揽活儿挣得都多上不知多少倍。 小羽抚了胸口,那里贴肉藏着那块中品灵石,这够给阿叔买一瓶小还原丹了。但是阿叔从不让他买疗伤的丹药,这一年只叫把他所赚的灵石都攒下。 “来,小宇。” 浑厚声音在这坊市闹街也格外响亮,引得小羽低头。 就见雁回楼内楼门,大门口,一位看上去金尊玉贵的中年面貌男修,正递了三块中品火晶石给他身前一样紫金丝绦束发的男孩子。男孩子接过,落落大方的转手扔给门人。 被前方台阶上男孩子腰间异彩流光的珮饰晃了眼,他也叫小羽吗?只不知道是“语”还是“玉”?一年前,自己也是这样由阿叔带着进了这楼,阿叔当初递给自己打赏门人的,也一样是三块中品灵石呢。 长长舒了一口气,小羽眼睁睁看着那小公子随着自家长辈进入那片片银羽纹饰的金棕大门内,一直到那通向内门的门楼又一次合上。才又抬起头仰望那一对直入云霄的雁翅飞顶,总有一天,我会堂堂正正的和阿叔再进这雁回楼,到那时候,换我带着阿叔。 低头转身,挺起小小的胸膛,高瘦的小男儿头也不回的向着雁回相反的方向而去。 修士就餐,半缘修道,半缘清心。怕心魔难再进阶,怕转世难再为人,腥风血雨之后,难得坐下来几次,求得不过是片刻安心,这一口吃食多是不肯再妄杀有情之物,确又为了这一口口腹,亿兆年来精益求精,甚至不惜炼制丹药佐味,以食入道的所谓“食修”在中古时期就已有记载。华清素重清雅,这“斋”字一道的讲究不可谓不多。 当初在下界之辰一家并不多出彩的小店跑堂,相思记得自己有幸听一位食客品鉴,那店里掌勺的一道拿手菜“狮舞绣球”,说是主由仙灵芸豆研磨成汁,点卤成腐后,需再加上十二味仙草,三味仙菌,两味仙谷而成,不说后面的成菜用工用料,就是仙芸豆腐这一味主料就需要掌勺人自己七七四十九道工序并十二个时辰的真火熬制,才敢放在席面上主盘的位置,相思记得,那一味菜也不过就是七个中品灵石。 这么精益求精恨不得当丹药一样炼,当法宝一样制,实在彰显修者尊重。 对着眼前每道以上品灵石为单位的菜色价码,相思心中唯有苦笑,这份尊重,竟有机缘消受,自己以往何曾敢想?那一世筑基以后,等闲是不吃东西的,不是不爱,是实在储物袋空空,没有贪这一口的本钱。筑基以前,补元丹都买不起,只靠外门一月十粒的辟谷丹撑日子。离开外门以后,一度辟谷丹也买不起,就是凡人地里的番薯都刨出来生啃过。 这下真不用装样子,相思抖着手,晕乎乎颤着点了一套双冷四热陪汤配点的半桌寻常家宴,就被对面阿爹拿了竹板折扇一撒,加了两倍以上的菜色,凑成一桌满满的折桂小席。 心中强记暗算,这一餐不算打赏,不算一会儿阿爹兴之所至,再游赏一遭九曲回廊,就足要六百七十二块上品灵石。 在凡俗界,王朝不过千百年就是一次更迭,金银珠玉的流通,往往十里不同价,百里不通易,据说甚至有那不甚开化的愚民,海中的贝类竟然也可以用来抵偿作价。但这修仙界确是自上古圣帝有史载以来,货币以灵石作价,亿兆年来,不曾有大数变更。 单论灵气含量,一颗中品灵石,抵得一百下品,上品亦是一百颗中品的量,但这只是对修行吸收而言的。要是用来兑换买卖,这个比例,如今时节也就多加了一成半到两成,一般一块上品灵石可以换上一百二十枚中品,一枚中品大多是值上一百又十五颗的下品。另有一些灵石的边角磨成珠形或未磨的成型碎料都统称灵珠,华清所在的主星是等闲是用不到的,只在下界之辰的交易中会见到。不过大约在世家或宗门修士眼中,也就如凡人用的铜板,微末到了可以不计的程度。 到压轴的‘塔上题名’四拼一套的主点上桌,相思已经可以非常淡定的接受这天价的一餐。心中自嘲,常言道,一饮一啄皆有定数,所以自己那些年来庸庸碌碌,实在也是咎由自取是不是?平生的福气,总角之年就都已经消耗品尝的差不多了不是么,实在是怨不得他人呵。 看阿爹显然是被廊外说书老者的讲白迷住了,仗着好眼力,勉强看清阿爹至少抛出去四十几块上品灵石打赏了,起身布菜的相思已经有些麻木了。 “闺女,你吃,你自己吃,”一著菜还未举,就被她阿爹抱起、按下坐回去,“这老丈讲得有趣,阿爹不顾你了。你自己玩儿好了,就慢慢吃着,觉着哪样还好,记得等下告诉阿爹,咱们捎百十份的家去。” 百份、十份的家去?相思无力叹气了,那日万箭穿心临了的时候,自己口袋里还有三十个中品,五百七十二个下品灵石。眼看长姐帮忙把自己的积蓄倒出来的时候,是多么自豪,珍而重之的喘息嘱咐,一定要长姐帮她平均分给刚进蒙学就读的十七个夏家旁支孩子。死前两个时辰,自己刚在华清坊市的钟灵馆交了两架新打出来的屏风,结算了材料本金出来,自己那会儿多么得意,真是平生炼制最可心的作品了。虽说不过是屋里显摆的物件儿,只几个中级防御阵法并一个中级聚灵阵,其实在不堪大用。但是多漂亮呵,能凭空幻出三七之数的纹样,并可预定一七之数的风景,人在千里,景在目前…… 现在再想想那几个可怜的灵石,呵呵,长姐该不会怪她死了死了还要故意为难吧。呵,好想念姐姐皱眉的样子,应该,就快见到了吧。相思舀起一调羹花盏中的果肉,酸软滋味,直沁心脾。 第7章 听 低眉压下心头种种翻滚,说书老人的讲白也慢慢入耳听进了几句,这书大致内容主要讲是少年何云孤身飘零,终于修行有成,回头来将小半生恩怨一桩桩了结。 这一回正讲到,何云自小有一桩婚约,是他父母和修仙世交大族定的。可对方族长却在何云父母双双陨落之后,欺何云年幼失怙,上门以明月珠易婚,想要将孙女另配何云的堂兄。少年何云当场砸碎明月珠、撕毁婚书与那女子义绝,并发下重誓:元婴不成,誓不归家。 亭中老者惊堂木一拍,效仿何云语气,“兀的那斯!我何云今日在此立誓!夺妻之辱,誓不敢忘,我何云与你黄家从此恩断义绝,天道有定,他日我修行有成,你纵折戟衔草我亦不耻!” 相思一颗心碎碎合合,自己日后的路,不过是巴望在这重生之戏中和爹娘痴混几十年亲情,能了那一生再求不得的遗憾而已。听他人的戏,其他还好,唯有这段亲情恩义,想到同样没有父母庇护,同样落魄离家,不知则罢,一听之下,明知是假,再冷的心肠,也叹出一口浊气。 她不想再听,只举目桌中打算尝尝“塔上题名”,品品看塔上自己的名字是甜是咸,就转头指了自己这一桌服侍的小厮布菜,可这一转身间,却望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华清外门的分总辖域繁复,弟子们最常交接领命的,就是直属宅舍的区域执事。那一世三十多年的外门光阴,相思一直住在流云区,那一片弟子的顶头执事,她自然是记得熟得不能再熟。 “要我说,若是无情,就将来成了婚又值得什么;”说话的汉子看面貌像是三十出头的凡人,年纪看来是筑基年纪不小了,相貌在修真界也不过是平平,方颜剑眉宽唇,品一口茶,接着转头对同席的道友品评,“若是无情,任是退了,又怎么不能重续这一段姻缘,傻小子纵不识的情字,也需知道大丈夫能忍胯下之辱,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既断姻,何必又断交?若能为我所用,啧啧,可惜了明珠蒙尘。” 相思挑眉一看,他耳下半寸露出一颗红痣,果然是这位师叔呵。想想又不由好笑,统理流云区时,那么一板一眼,清风明月,原来早岁竟也有这般狡侩的念想吗?呵,凡间多少多情败给利禄,修仙之人,不独长生难求,磊落的资格也不是人人能够选择。少年意气固然锋锐伤人,却也是令相思羡慕不得的爽利可爱。 “疏桐兄!哎呀,真是相请不如偶遇!” 突兀的声音响起,楼凤池微不可查的皱了一下眉头,但是很快起身迎向几步外不请自来的一对父子。 相思闻声回头,呵,又是熟人呢! “是汪兄啊,几月不见,修为更见增益啊。” 疏桐,说的是阿爹的外号。来人已经走到桌前,这位“偶遇”的汪姓真君,与相思的阿爹同属钟灵峰。道法并不十分高明,炼丹手段确在钟灵峰可以位列前三。当然,前提是钟灵峰以术法见长,少有丹师。他出身汪家旁支,汪家虽然和当世超级世家或者古传承世家相比就很不够看,却也算是如今华清派中上的大家族。这位汪姓真君平日里行走于宗门之内很有几分自尊自贵的意思,尤其自觉在钟灵峰内是有几分重量人物。若说汪真君认为值得交际的,满钟灵峰也没有几个,不巧,相思的阿爹,“疏桐公子”算是一位。 楼氏,中古青贤时期传承下来的香火绵延兴盛之家,当今在外行走的楼氏子弟甚为稀少,“疏桐公子”——算是已知游学华清的楼氏子弟中,血脉最为纯正之一了。除去楼凤池本人的风仪秉性不提,单就这一个“楼”字,就很值得一众过江之鲫拜谒殷勤了。 不過雖说这位汪姓真君心向往之,但对上楼凤池这种紈绔之名在外,滴水不漏在心的,其实也是毫无下手之处的。但是那一生就因为相思的那一场意外,两人不得不有了交集。 相思记得,自己灵根受损之后,阿爹遍卖身家,倾尽所藏为她收购灵药补救,钟灵峰众多同道之人也多是慷慨解囊,已全仙家缘法。唯有这汪真君,一改往日斯文,原形立现,挟恩忘报。虽然缠绵病榻,相思也听到身边侍候自己病体的外门弟子不止一次抱怨。听说汪真君那一颗辅神丹,要价着实不菲。 天道忌狡,到相思那一世闭眼之前,这位汪真君在他那四品丹师的位置上也没有寸进。重新来过,尚还未经历那一场天谴,相思只觉着眼前人不过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罢了。 两方人互道寒暄,加椅添著匙。 席间,汪真君的幼子自然坐在了相思身侧,虽然诸多修仙大族体统规矩愈见繁琐,但强者为尊亘古不变,只要是有修为在身,就不存在所谓男女不同席的说法。况且,相思这会儿,身高还不到席面。 这位汪真君的幼子汪晓宇,说起来,与相思的关系到是更近些了。那一世如果还有几分儿时情谊值得惦念,同龄人中,数来数去,好像只有那个勉强可以算是青梅竹马的崔家六郎,崔麟。而汪晓宇,很小,相思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是崔麟的伴当了。 崔家才算是名副其实的中等炼丹世家,后来崔麟“麒麟真尊”的火炼之道更是在区区两百年间就定鼎五级丹师,也算是一代天骄。 想得远了,相思还来不急招呼小友,那厢阿爹已经和汪真君相谈甚欢了。不得不说,“疏桐公子”某些时候,涵养功夫和术法一样精湛。 汪晓宇先开了话风,“还没恭喜思思小姐得到去颐清池的机会。” 看他有板有眼的布上新加菜色,又一本正经的交代:“颐清池,池域有七,练气之前只能在第一区域,浸泡时,足踝没水即可。想来这些您都是知道的。” 相思听得一愣,她还真不知道,这一路思绪太过纷杂,还没来得及告知阿爹,更不要说询问了。不过闻弦音而知雅意,她在等汪晓宇接下来的话。 第8章 惊鸿振翅 果然,略略试过几样菜色,男童微微报赧,降低了些声音,“我想说的是后日的测灵根,舍妹,”说到一半他抿了抿女孩子一样秀气的菱唇,“我妹妹晓婷,她是四灵根,如果,我说如果那天你们能碰上,可不可以,请您鼓励她一下,她,最听你们这些大家族的公子小姐讲的话了,谢谢您。” 想来,这话他这些天已经跟很多同龄的孩子说过了,都念的像台词一样熟悉了。相思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晓宇晓婷兄妹似乎和她是同一蒙馆的小同窗,而这晓宇更是和她同为甲序。 他这说的,定然就是三日后的灵根测试了。 时下修真世家尤为注重子弟灵根的后天滋养,十岁之前,足足要测三次。 第一次是甫生三日,测试灵根属性为主,之后便会各有针对,浸泡药浴。 第二次测试,是待到孩子三岁,经年药浴,灵根资质自然会有所取舍变迁,这一次就是主测灵根的资质。 这之后,视幼童的根骨情志,三到七岁不等会送去蒙馆学习一年,当然多数孩童适宜的年纪都是五岁。课程不过是一些修仙界的基本常识。其更重要的作用,是进入宗门的一个过度期,让这些世家的公子小姐慢慢适应一下不能呼奴使婢的生活,为将来的宗门清苦修行打个基础。这一年蒙学合格结业之后,便是第三次灵根测试。 这最后一次测试的时候,正好是童子的根骨已定,先天之气消尔殆尽,有那万千中无一的隐灵根之流,此刻也是苏醒之时了。 后两次测试的结果其实并不会有多大不同,最多不过是无数天才地宝滋养着,灵根资质能再强上百分之一二罢了。但是可怜天下父母心,高阶修士血脉更是不易。所以每年各大宗派世家蒙馆的灵根测试,都会吸引大量的内门精英弟子和散修围观,无他,欣赏难得一见的高阶修士聚会。很多世家,是多半的直系亲族都会陪同后辈而来,可以想见众仙云集的场面。 相思不用算也知道,纵使只有拙正一馆的蒙童都有上千之数,况且华清本门的蒙学馆就有十几所,山门外散修的蒙馆也有几家,到时候能不能遇到真的很难说,所以晓宇才会这样遍地撒网的“假设拜托”吧。 况且这一次的灵根测试更是极为热闹,正赶上华清派十年一度开山门收取弟子。届时临近修仙城镇,甚至是周遭数几凡人国度都会有孩童来复选重甄。可惜那一生她在颐清池遭遇不测,并没有赶上这样的盛况,之后六七年间更是在病榻上度过,明日如果无恙,她当然不想错过这样的盛会。 “好。” 一餐毕,宾主尽欢。汪真君大有相见恨晚之势,于是大手一挥,居然当场订下了四个“雁翅起”观景站位,美其名曰是为相思的蒙学结业考到第三名道贺。 当然,雅座就是有灵石也还是不用想的,那几个位置每年年初就已经预定一空了。 那一世幼时有没有踏上过“雁翅”,相思已经毫无印象了。虽然知道汪真君的目的并不单纯,也知道自家阿爹眼下不是拿不出这一份灵石。但一看到侍女托盘中四枚银灰色的雁羽观景位匙,再多的矜持也没有了,况且几百岁的人了,矜持什么的多余感情早就应该不存在了吧? “多谢世伯!”不再理会阿爹的推脱之词。相思黏起一羽,提着裙摆,放任自己欢快任性的向着九曲回廊的尽头跑去,明日会如何,她真的不知道,甚至不敢去想,趁着还有这一双可以自由奔跑的腿,她想赶快去看看。 “这孩子!汪兄见笑了,哎哎,闺女!闺女!慢着点儿!” “雁翅”之上,骑在阿爹肩上,相思张开稚嫩的双臂,身随翅亭起落,衣襟飘扬,心随身动,昂扬舒展。浑然忘记身在何处,一生雏鸟啼鸣不觉引吭而出。就是那一世两百年,也从没人教过她如何是啸,但此刻时而置身万里白云波涛汹涌之间,时而急转向下俯瞰华清山门,心之所至,情之所溢,又怎是那驭器飞行可以体会的豪情。 便是站在这最末的尾羽之上才更有味道吧,高处望最远,低处落最深。楼凤池挑眉,一生凤吟接上那稚嫩雏音,清音起,越古今,一吟便如万钧洪钟。 这就是分神强者的力量吗?相思被这一生凤吟激荡的差点神魂失守,那一世247年岁月的执念窘迫,电光火石间,隐隐就要炸裂! 这样的石火电光,恰是多数修行人一世寻觅不得的,她不能免俗,在意识到的当下就急于抓住。 在这一份疏狂之下,汪晓宇也不由抓紧观景台栏杆嘶嘶嗷嗷,奋力大喊起来。这样的肆意,小宇以往是绝没有过的,他的母亲并非正氏,修仙界强者为尊,日后龙腾万里,虎跃千山时,谁也不必提谁的出身,但庶出的孩子,再是资质超脱,未成大树之前,总难免自卑于人。可身在这浩渺云海间,人身何其渺小,尚不知身在何处,又何必提什么嫡庶,又在乎什么身外! 要毁掉一个孩子的心志需要多久?相思没有算过,但她知道自己,卑微和拘谨已经沉淀在骨子里,结丹之后,用宗门贡献点换了内门左学的几次听讲机会,恍然警觉,却已经是锋刀利刃挖心彻骨,也定性难为了。 此刻天时地利,这天下无人知是“她”,且无人低眼看她,人生最放逸也不过如此,却依旧,那逍遥不过维持了几息的光景,也就是自己的声音落下,阿爹的凤吟还不到一半,呵呵,就一切都散了。 用力太过,不要说那丝裂纹一闪而过,就是本来的畅怀都不再。 说不懊悔,实在自欺欺人,相她现在只想顿足,但她也不能不知足,岁月慢慢,惊心能有几刻?这一遭若依旧止步于此,也算不枉这黄粱一梦了。 心中苦笑一声,冷眼看一边汪真君若有所思,小宇幼兽嘶吼。相思不由蹙眉,这一场机缘巧合的造化因何而来,她不敢深想,那一生,绝没有这一遭…… 那一年,我以为足够苍老,怜悯痴情无用,臧否着世道人心——却不曾参透,人间最寻常,北雁常南来。 第9章 昨 当夜,相思做了一个梦,梦到前世她去颐清池时,遇到的一个老翁,她其实早已经没有这段记忆了,可是梦中,却宛如再次亲临。老翁拦住她,给她看竹竿上的五滴水,问她看到了什么?她前一天刚被骂的格外委屈,阿爹阿娘为她得的这个奖励有大吵了一场。她头脑混乱,阿娘布置的课业看了几遍,但一个符咒也没记住。正想着是不是泡完了池子归家就又要领阿娘的教训,心情极度烦躁,少见的骄纵脾气就爆发了,“麻烦让让!”老翁也不恼怒,笑瞇瞇又向她问一遍,“娃娃,你看到了什么?”她一向确实是骨头轻,怕硬也怕软,看到人家冲她笑,立时就没了脾气,看着眼前晶莹剔透的五滴水,不知怎么就冒出了一句自己不知在哪里听到的话,“镜花水月,转头成空。”梦里不知身是客,这话一出口,她梦中的自己就感觉心口发痛,再然后梦境就混乱了…… 第二日寅时一刻,窗外钟灵峰特有的晨钟响起第一声,相思就豁得睁开了眼,直愣愣瞪着眼睛望床顶,晨光透过帷幔绵延进来,九宫格南珠垂灯的光芒慢慢隐去。到三声钟响结束,才恍然心在梦外,身归韶华。 麻利的弹起小身板披衣、就履,整理床榻,然后自黄柏木桶里舀了昨晚提回来的山泉水漱齿、净面。钟灵峰共107眼灵泉,她家附近这一眼,虽是黄级也排不上,但是起码的强身健体之效还是非常明显,相思因此自小骨骼内脏就强健。她如今五岁,虽然身上青紫从没断过,但只要母亲不动用灵力,不用阿爹拦着,也等闲打不成重伤。 “嘶!”净面的时候用力过猛,相思仔细摸了摸,是触碰到了下骼骨旁的一块皮肉,稍稍仰头朝白璧镜面照了照,中间一小块深青色,周围一圈已经扩散出淤血的红点,应该是有些日子了,她年纪小,估计是净面也不仔细就没有发现。 取了巾架上鲛鳞襟擦完脸,走到桌案前坐下,凭着感觉在提斗内翻出一柄小菱花镜,并一小盒快见底的膏药。稍微摸均了点药膏在手上,拿小镜子照比着涂在刚发现的伤处,相思满意的瞧着那青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了。放下镜子,眼睛有点涩,多少年没有用过这么好的伤药了。 又留恋的看了一眼那还装了大半山泉小木桶,才双手举起为自己通发盘头,盘好用镜子照时又觉着奇怪,看了两圈,自己也不由得朝着镜子里的妇人发髻乐了。赶紧解开来,从新梳理出了昨日见到小同席扎的包包头,习惯性的又想找发钗,一扫平整的书桌桌案,才想到,母亲自小不许自己打扮,连扎头发的绸子也是没有一根的,只七八根葛树藤用一道真火草草炼成的韧筋散落在桌斗里。 随手拾了两条,一边一根把两个包包扎牢,又下意识的抚了抚一侧的小包包,自己昨天是梳的啥头发来着?努力回忆了一下,好像是娘说自己笨,小时候只教过自己一样单扎天马尾巴式的束发法子。刚到蒙学那会儿,在女童中间学了编麻花辫在鬓角两侧编了两条梳回来,母亲看到第一眼就朝她脸上招呼了一顿,然后干脆要把她脑后尺把长的头发也搅了,阿爹那次好求歹求,甚至咬牙拿了一柄母亲早想要来给长姐云衢的火系高阶灵器,才算留住她脑后的几根毛。 她小时候真的是极为手笨,虽然也知道爱面子了,知道秃头肯定要在蒙学里被笑话,但是比起每天扎不好头发也要领教训的情况,还真不如一了百了秃了算了。当时好像还求了一句是“请爹不要管了”,还是怎么说来着?然后母亲当时就炸了,说她顶嘴忤逆还是什么,大约是类似的话,最后结果就是她被扒了法衣,站在竹楼外罚站,相邻洞府的东来真君等几位长辈都来劝说,才在淋了大半夜雨水之后了结了这次教训。 那会儿是真的小,想事情也简单,如今再想,各家洞府自有结界,莫说雨水怎么就能淋下来,就是别家前辈怎么可能看得清,又进得来?所谓来劝说求情,也不过是因为母亲撤了阵法,为的?呵,算了,母亲这会儿,也还不到三百岁,太年轻。 再然后,她很长一段时间都吓得夜里失禁,尿湿半张床,早上去蒙学之前自己蹲着在竹楼外洗褥子,母亲是不许阿爹给她用净尘术的。洗不完就没早饭,她向来也是洗不完也洗不干净的,早上饿着肚子出门其实没什么,在蒙学小孩子堆里玩闹一会儿也就忘记了。只是那段时间里每天房间内的骚臭味让她现在想想还头晕。 大约是从那个时候,她就不太会喝液体了,不过这习惯日后倒也带来不少修炼上的好处,甚至在最初下到下界之辰打杂儿的时候,还为她避过了几次祸事,更加节省了灵石。也真是祸福难料。 往事如烟,都不过是再琐碎不过的点滴。想到那时候儿小哭包一样的丑丑小丫头,相思摇头笑了笑,真应了母亲的话,灵珠大点儿事儿就如丧考妣了。当时夜夜流泪的委屈,现在想来,实在太过微碎。 相思这会儿稍微有些不确定的是,母亲要是见了这发型,是会拿那一把桐花枝鞭子抽上一顿,还是直接砸了书桌上的白玉镇纸罚跪?那一世活到了庶女都有了玄孙女,虽说在高阶修士谱系里,自己那点岁数,大约比他们玄孙女的玄孙女还年轻。可在照拂庶女那一大家子的岁月里,再是呆傻的人,也日复一日被磨着看明白了很多事儿,那些个不入流的修仙小家族里,知道长生无望,表面再是堂皇,内里面多多少少都有些凡人富贵家的影子在,长辈儿磨搓宣排小辈儿,往往不是为着小丫鬟小媳妇本身,一巴掌下去,打得竟不知道是绕了多少个弯弯的阿七阿八。 第10章 “彭川界星辰图” 那一世一百多岁的时候,相思唯一一次顿悟明白的,竟啼笑皆非的和修道毫无关系,只是知道了自己的母亲其实很简单,隔上两天让母亲当众教训自己一顿就一切皆安了。教训得自己哭上一场,让其他人都看到自己的不长进,母亲就极爽快了。若是每天都能鼻青脸肿的被阿爹亲自送去学里,那就更好不过了。当然,最后这条,在修仙界有点儿难度。 相思心下实在好笑,这么想着,母亲的性子,有些时候,实在是像极了她那一世的庶女。 罢了,今日要能侥幸避过这场大劫,后日就是当着万千的孩童在灵根测试上让母亲狠狠抽一顿又能怎样。 那一世相思的庶女过五十整寿,相思难得也有闲暇安生听了一段说书,说得居然是一个外氏女为了孩子能进族谱,竟然直挺挺把遗腹子生在了夫家大门口。和那等泼辣的比起来,相思笑着想,自己被日后的小同门们鄙视几眼,实在没什么好担心的,毕竟,和命比起来,谁还稀罕脸呢? 头上打理好,尚无时间环顾自己的居室,却先一眼望到了桌案前方窗外的修竹,与这楼舍的名字倒是相得益彰,只是,可惜了。 母亲素喜富贵景象,这“幽篁楼”是阿爹的恩师璇溟仙尊所赐,外观的竹子,母亲不敢炼,当然也炼不化。可里间的一百七十二间房舍,确着实依着夏氏“风雅”,好好发挥了一番。除了阿爹闭关、灵兽、炼丹练器的那几间,母亲似乎不很稀罕去碰,其他的百十间就都被布置得堂皇。那时候小,只觉着晃眼。为了搏一搏母亲眼光,她偶尔还会在这些房间穿梭游荡。母亲多数不睬她的时候,她是一步都懒得走。到是记得有几间外门杂役的房舍未动,清幽典雅。她平时除了在竹楼外面摘些草叶树枝拼成挂画儿,就喜欢扎进一个张姓筑基女修的房间呆坐。 有一次不晓得母亲怎么就留了心,赶在宴请师姐妹的席上,好好让她领了一顿教训。那些仅剩的房间也就从此和张姓女修做的各色甜品一起消失了。也是自那以后,相思再吃不下几口甜味的东西,不过,这却也同样阴差阳错的对日后的修道之路提供了便利。 相思的居室,幸得免遭荼毒,原因只是怕她年纪小,心思散漫,不能按时休沐,毕竟,三岁起,就没有人近身服侍了。四面墻刷的不过是西塘湖蚌特有的哑光珠磨成的珠粉,除了东墻悬挂的彭川界星辰图,并一些日用床架箱柜,就是书桌上,也没有其他摆件。只不过这些箱柜的用料都不是凡品罢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养儿方知父母艰,那时候,庶女再怎么不得意相思,但毕竟是新手带大,但凡相思自己知道的,都舍不得不教女儿。 相思知道自己和母亲的关系,是当母亲的不得意女儿,可那也算难得了,养得再是懦弱无能,也终究留下自己一条命,能活两百多年的日子,也并不是只有辛苦。 不再去掏这些肚子里百年前得灰,相思甩了甩头,转身挪到了东墻脚下,那一幅彭川界星辰图方方正正的悬挂着,这图就是在凡人眼中看着也是迷眼的壮阔瑰丽,画工何止精湛?那一片片星云如此辽远又详实,再多看一眼似乎就能把人摄入其中,徜徉星汉,不知今夕何夕。 微微瞇眼,真是太得意自己这糟回来之后的好眼神儿了,相思饶有兴致的细细观摩着这星图的分布,竟然是以南星域为主么? 在蒙学读书的小童子都知道,彭川界起七古星,以此七星统领七方星域。其中华清派所居东恒星域为贵,当中昆仑宗冥星域为盛,历来星辰图,除了释修单单要绘制西方大冥王星星域,哪一幅不是从中、东捉笔?难得这图竟是从南着眼,南方有什么?瀚星吗?以武入道的修士?他们有什么可看?据说南方主星绝灵,翰星上人修行的功法,似体修,又如凡人内功,历来为中东二域所不屑谈论。 但是除去不晓得这图绘南星域有什么寓意,相思眨了眨眼,又眨了眨。这居然,是下品仙器!自己莫不是眼花了? 仙器是什么概念?法器、法宝、宝器、灵器、仙器。练气修士可以使用法器,筑基以后是法宝,以此类推,化神期用仙器是刚刚好。 但炼器材质已不容易得,炼器大师就更难访。宝器以下,使用的修士基本都是高一大阶,筑基用法器,金丹真人用法宝这样。相思自己,是结了丹依旧只有法器可用。普通元婴真人能拥有攻守两件宝器,婴后以前就算是圆满了。普遍认为,能有灵器用,那必然是分神以上的事情了。 而仙器,凡出世必要度器劫,凡劫云现不论天雷是否降下,铸造者便可成为天下公认的半步九级,当之无愧的一代宗师。修仙界大五艺,莫不是以九为尊,华清历上,多少大师止步八级,一生与铸造仙器无缘。 作为走入炼器旁支一道的修士,相思在女修中体力不错,与普通男修比又多几分细致,终其一生,只是一个二级炼器师,平生打造出的唯二法宝,就是那一对死前刚兑了灵石的屏风。她的技术还不稳定,就是那天侥幸活下来了,十年之内,也没有把握去考三级炼器师的胸牌。 相思伸出小手踮起脚,满足的抚摩着“彭川界星辰图”的边缘,见器如见人,她摸得不是星辰图,而是它背后那位一代宗师,那样一位站在炼器巅峰的修者。 长生路上,有些人会有些与众不同的直觉出现,这种直觉,有人来得早,有人来的晚,相思不知道自己的直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发现的时候,她已经有一百多岁了。 那几年,她托了一圈门路,终于把庶女那个大儿子送进当地一家有些年头的拍卖行做司仪的侍者。 在那以前,相思并没有机会接触真正的天才地宝。五十岁之前在华清派确实是处处可见不凡,但奈何她那时候一双眼上就像蒙了翳,只知道心心念念想爹娘,见不到阿爹人,就是能在他闭关房门口多走走都是好的,除此之外,对面走过的人是男是女都不在意,哪还有心思去关注旁的东西? 一样米养百样人,从没睁眼到一手送上双修大典,庶女拿她当个仆妇还不如。那个没养过一天的长孙却记得她的好,短短十年不到,那拍卖行里的边角座牌,竟然给她弄了二十次不止,她就像是在黄昏中第一次睁开了双眼的旅人,她第一次知道了自己的直觉是什么。 第11章 纳虚袋 那种直觉就是,能一眼分辨出——眼前法器的品阶。不是用神识,只是用眼去看才会有的直觉。 在之后百年间,有限却刻意的诸多验证中,相思的这一直觉,从未出错。 所以虽然不敢置信,但又不能不肯定,这一幅“彭川界星辰图”是下品仙器无疑,但相思的见识修为差得太远,现在还并不能觉出它的不凡在何处。单就眼前所见,大约是有养魂、兼淬炼神识的用途。这就比仙器本身更加稀奇了。相思第一次怀疑自己的这个直觉是不是出了误差,那一生,自己也是这么小就有了这样的感觉了吗?养魂、淬神?这是要逆了彭川星海不成?这样的仙器,若是真有,也是要颠覆星辰争夺的对象。 即便什么作用也没,就是一幅单单的“星辰图”,能到了仙品,凡人常常观看延年益寿,百邪不侵也就罢了;但凡踏上仙途,练气期以上的修士,常常在这图边,就是日日倒卧,也有不亚世家药浴的功效;若能在旁修炼,事半功倍,几乎没有任何异议。 那一世后来,相思却是没有机会再看到它了,这件星辰图和“幽篁楼”内其它几十件原有的挂件、摆玩,据说都统统交换了她修补灵根的灵植。 那就算是一笔糊涂账了,那时候自己懵懂无知,除了汪真君那一味“辅神丹”,到了也不知自己究竟都吃了哪些连城妙药。在外漂泊百年也从没听说灵根受损还能补救的,甚至自己引气入体之后,那所谓的“丹毒”导致的经脉断裂之症,也是穷经皓首闻所未闻。不过,修仙界之大,就是最熟悉的钟灵峰也好,华清内门也罢,相思都也只不过走了十之一二而已,最后不过区区金丹期就陨落,说一句孤陋寡闻的,也是抬举了。 可这“幽篁楼”内的物件儿,真的就抵不了那些药资吗? 璇溟仙尊是合体大能不错,可合体期的大能在华清派也算不得执牛之耳,真的,手中漏出给弟子房中摆设的物件儿,都能拿出来让诸天星轨抖上一抖吗? “叮咚!”屋角的滴漏提醒着时间,再是贪婪的注视着星辰图,相思也不得不迫使自己移眼,也强迫自己不再乱想,连这个阿爹都不是完整的,穷究其它又还有什么意义?眼下最要紧的,就是走好今天的每一步。 往巾架旁的白璧照背边整装,还是昨日那一身的蒙学法衣,没有任何不妥,却也十分不妥。 相思到底是亲手推拉起一个小世家,不论成果如何,但起码的修仙家族规矩确是早已习惯,阿爹和母亲这样的修为,又是这样的日子,依旧是这一身,实在是不妥。 虽然妥当了,母亲定然饶不了她,但既然头上都动了,不如索性利落到底好了。 对着白璧挑眉想了想,矮下身子,一顿摸索,从床下夹层里翻出一只纳虚袋,果然还在这里! 小时候每每得了阿爹的好东西,相思都是立刻藏入这只凡人用的纳虚袋里,生怕被母亲看到责备。当然了,这里所谓的好东西,肯定都是长姐不屑的。有助长姐的哪怕是一根草,自己小时候早就巴巴的拿去献给母亲了。 后来当相思缠绵病榻的时候,阿爹再没有心情给她收罗那些小玩意儿。相思自己最初是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后来是慢慢能坐起来了,耳听到同龄人都纷纷步入练气期,她却连基本吐纳都做不到。大把时光的荒废,常常羞愧的无地自容。只要清醒着,就一味奋力读书,哪里还有心情玩乐? 到了相思打点行装往外门去的时候,小小的纳虚袋早就不在原处了。当时并不觉得有多遗憾,可是真正开始修行之后,才知道财之可贵,尤其困窘的时候,想想那不知所踪的小宝囊,咬牙发酸的时候真是太多。 这还真是个“百宝囊”,相思一边伸手进去探,一边就想起小青以前和她感慨,“投胎真是门高深莫测的术法”,也真是怪不得世间修者都对大能修士,世家子弟趋之若鹜,就这么个小丫头,随便零用玩乐的一点儿东西,恐怕都比自己那一世开始修炼后,两百多年加起来的家当富余。 相思没有意识到的是,这会儿,要是小青在,说的肯定不是“投胎”的问题,而是会坚决的叫她不要客气,然后果断的把减轻这笔“负担”的“麻烦事儿”全部包揽。不过,那一世中,相思一直没有这样“客气”的机会就是了。 眼下,还真的有点“麻烦”,在倾倒出来立时堆满了整个房间的小法衣中,相思又一次感谢自己这双重生回来就灵光了很多的眼睛,让这“麻烦”减轻了不少。她这会儿不能运用神识术法,分拣东西实在不易。这么好的眼神和感觉,半刻种的时间,她才勉强将防御阵法最佳的一堆挑拣出来。 当然不是为了单纯的防御,相思身上的防御,实在不少了。 颈上挂着的吉祥锁,手上的护臂护腕,腰上的犀带,腿上的护膝,脚腕的珠链,甚至当胸里衣上还嵌着护心镜。虽然累赘,但确实防御到位,可抵化神三次,元婴十七次的致命攻击。说来多少有些可悲,人家孩子防的是外人觊觎,不过以防万一。阿爹给她全副武装备的确是自己的母亲,不只是防备,早上习惯了迅速穿戴,只整理袖口时看到左手复胻蛇蜕的护腕有两三处明显的开裂,脚腕的珠链没有细看,只感觉到链上的垂珠应该也是脱落了几颗,可见这些防御,日常间,她是实实在在都能用上的。 这些在陆地上,虽然足御一时性命攸关的追杀,可是还不够,还有池中,池中的保障还没有,一旦自己再落水了呢? 虽然一遍一遍告诉自己,如今已经知道了规矩,头脑也清楚,明天绝不会再出那一世的差池;何况上苍让自己从来一次,就算没有什么大气运,也总不至于要自己再做一只华清派半废的虫蚁。可是万一呢?万一又落水了,水下自己要怎么自保? 只回来了短短一天,但蒙学里最好的序位,雁回楼里铺张的席面,幽篁楼里仙器的滋养,一幕幕萦绕心头。相思自诩不是个贪慕富贵的人,或者说那两百年中疲于求生,她有自知之明,知道什么是不可能属于自己的。财帛动人心,她不是圣人,不义之财当然不取,可眼下,这都明明是她的,堂堂正正属于她,又怎么可能毫无所动? 一双挑拣法衣的小手井井有条,丝毫不乱,但相思知道,自己多少年来古井无波的心,颤了颤,但也只是颤了那么一颤,世人道荣华三更梦,修仙界,没有气运实力,不若一贫如洗还活得长点。况且她的执念确是不在名利权荣,让她最在意的,不论真假,那一世中,让她觉得心寒的也好,温暖的也好,总之亲人们还在她身边,她还有资格看见,听到。她只是想再多看看,多听听。 第12章 法衣 她要挑一件避水的法衣。 看着床上一字摊开了一排避水衣,利落的再拣出三件品阶最高的。 水粉的一看就是整副的深海蚌直接炼成,下摆十六服的珍珠丝绦,太繁缛,一眼扫去就不生欢喜;另一件整副砗磲炼制的,也太苍白了。 只最后一件玄色的甚合相思口味,可惜灵气涵容得太小心,不知是用得什么主材,只能表面看出每一根丝线是劈了胎发百分之一的粗细,用缠丝的法子织就,前后摆蛟纹海景绣法的也很是独到,却看不出纹绘隐现的关要在哪里。炼器一门枝节太繁,炼衣一道虽出同源,却在近古时候就已经另开门庭。相思现在能看个大概,知道百丈深潭之下可以如履平地,也就心安了。 抖开来上身,这份周到心思也让人点头,一应的配饰具足,冠履随心。拿着那顶小小凤冠,信手凭空改绘了几处,冠面光辉一变再变到和小男童的假冠差不多。鞋面上的海珠直接抹去隐了,再将帮口捎拉长,穿在在地上踏了踏,一双小靴子利落舒服。带上小冠,感觉发丝自然翻涌,上手一抚,两侧的包包头早就散开,结了发顶一围的玫瑰低攒髻,后勺垂下的长发也足道腰部以下,五岁的孩子还看不出腰身,却也加了不少的假发片,只是好在感受不到重量,便不再计较,随它去了。 时间真的不早了,到白壁前最后整衣。 只一眼,相思就差点怔住。 那一世成人后,单就五官,相思称不上绝色,在美女如云的修真界,也就勉强持中。但在低阶修士中,就是这个“持中”也算是了。 眼前白璧中五岁的小人儿,这会儿软嫩嫩尚还雌雄莫辨,那一身玄色长衣垂地,宽袍深裾,银绣隐现,一尾蛟鱼缓缓游动,额顶云冠垂珠颤颤,眉中贴一镂空紫玉花钿,衬得雪白小脸更加剔透清冷,再对上那双明明灭灭说不上是放达还是寂寥的漆黑双眸,更好似凭空有了两分睥睨的威压。 苦笑一声,也许,就是自己小时候儿,面貌也并没有母亲说的那般不堪入目吧。只是这么个小孩子,这样也过了,忙不迭再次改动,相思终于满意,看着白壁里一身短打的小姑娘眨了眨眼睛。 当疏桐公子压着时辰踏进正厅,看到那个垫脚布菜的小姑娘时,不由脚下顿了一顿。 早点更胜正餐,夏擎霜在这方面的挑剔颇多,洞府里常年领命打理膳食的杂役虽然没有经古老号的手段,却也很是难了,粥谷冷热各具精细,暗合丹理。在平常中等世家七八道友相聚,用来茶话雅宴也不差了。 相思给阿爹布在进前的几道,是今早刚从后厨一一细问来的。 母亲并没有立下食寝不语的规矩,但是以往只要相思主动开口,无论说什么,回应的必定不是一句厉斥“闭嘴!”就是斜眼不耐的一声“聒噪。”这些就是发怒的前兆了,相思轻易不敢在桌上造次。 无话可说也还是好的,最可怕的是,母亲尤其喜欢在口齿留香时谩骂嘲讽,若是前一天的过错,举著间正好不停敲打,泼茶摔盏也很方便。相思顶着一头一身七七八八的汤汁菜叶,扒拉吃完碗里饭菜的时候实在平常。就是没什么差错,母亲所谓“看到你那卑贱相就咽不下,”这样的开场白之后,就是母亲一边优雅用餐,一边慢条斯理的将相思上数直至半年以上的“光辉过往”细数一番,说到不忿处,不管以往罚了多少次,当下也一样是要再罚一次的。 相思有时候打妄想,偶尔也会暗暗盼望,自家母亲为什么不去闭个关呢?十年八年,哪怕几个月也好啊,听说派里的那些老祖们都是动轴闭关上万年的。 遗憾的是,那次意外之前的记忆里,母亲只有一次闭关,而且不到三旬的日子就出关了。可就那二十多天,相思还是不争气的想哭了不知道多少次。 劝是劝不住的,这样的日子多了,阿爹也懒得吵,只要母亲话音不对,就直接放著,拂袖而去。相思也养成了埋头用饭的习惯,尤其早上这顿点心更是一味喝粥,只盼着能早点赶去蒙学。一日日的,自己下肚的东西都不晓得,哪里还顾得上看阿爹用了些什么。 楼凤池低眼瞧着小姑娘第一次在自家饭桌上给自己布菜,习惯性的咧了几次嘴角都失败了。最后在心底诚实的叹了口气,在这正厅里,少见的没有往日刑堂狱那种压抑,多亏了这丫头足够傻。 轻咳一声,“这是那件你入蒙学时候,东来叔叔送的贺礼吗?好好,回头好好谢谢叔叔。” 这算是两年来看着这小丫头除了学馆统一的法衣,穿戴打扮得最像小女孩儿的一次了,就是可惜颜色暗沉了点。本以为这一套天启,两三百年以后她能穿得来时,自己也看不到了,没想到这么改改瞧着也能看过去。 “不用管爹爹了,你也坐下吃。” 相思满足的慢慢咀嚼口中香粥,糯糯淡淡,真是舒服。昨天那一餐太过浓重,偶尔沾沾口还成,要是日日那么刺激,却也实在受不住。 至于阿爹几乎外漏的惆怅,她只能视而不见。 “疏桐公子”的疏狂无状和他的术法精湛血脉尊贵一样为人乐道,用世俗界的一个词形容最是恰当——“膏粱纨绔”。修仙之人,追求本心,表象不过随心所欲,其实并没多少人当真。那一世这时候,就是相思那样整日里不很灵光,还有些呆的实实在在的小姑娘,也早已感觉到,阿爹,其实并不像母亲口中日日鄙薄的那般浮浪无德。 此时节,虽然真正轻浮无知的公子有世家保驾护航,浑浑噩噩混迹到元婴甚至更高也不是没有。但是小孩子对亲近的人似乎都有一种来自天性的本能,往往更容易分出灰色中间的那一丝白。而很多年之后的最后,相思不用再靠本能,明明白白的知道答案时,也不是没想过,会有那样的本能,自己和阿爹,是不是多少也有一点相关? 第13章 颐清池 往华清派九大主峰之首的九华峰而去,阿爹的声音伴着玉毫末尾的一个个“千金”之字洒下。 “九华峰与其说是峰,不若说是群峰,此山三万九千仞之上,分出九座子峰,高低参差,错落各秀。之所以称九华,正是因为大能在空中俯视,九座子峰之形,恰似莲花九办,清奇馥雅。” 这些相思早已耳熟能详,这是蒙学馆玉帛上的标准注解。可相思对九华峰的向往,不仅仅是来自玉帛,更是那世百多年来在灵气稀薄的附辰上日日用来支撑自己活着的画饼。 在那样的地道“下界之辰”——一一条灵脉都可以开山立派。不要说华清主峰,就是钟灵峰上,那百余山泉,任拿出一条都可以是下界奉如圭臬的“灵泉”,都值得下界几大“世家”顷全族之力大打出手。上百?呵,就是十几条,他们听来也是神话,那些所谓“长老”一生能不能见到几条都有待商榷。 可就是这样的神话一样的钟灵峰,和华清主峰“九华峰”相比,却不过是萤火之比皓日。 “九华山的山泉等等零零总总就不必要逐一细论了,只稍稍说一下九华圣地,九座子峰分外四内五。内五峰在华清派门内也是禁地,世人共知,五内华之中,有一仙池,名曰华清。自彭川上古紫圣时期华清派初初建立之时,就有‘天上瑶池,地上华清’的美誉。” 天上么?相思笑了笑,真正的三十三天上盛景,天道中人的种种天生神通,在彭川,不过就只是书面文字而已。 彭川此界修士亿兆年来累积,现在能触及轮回的法则,不过就是度化鬼修,人畜二道投胎有些便宜罢了。 古籍中记载,偶有天仙降世,只说天无定居,然彭川人性多情,而天道寡欲,所以此界为宜修得神通长生,而不能得生而自在之法。 “华清宗就是由华清池而来。” 相思按下心中腹诽,听阿爹接着说,“外四峰为世人共知的圣地有一十七处。今天咱们要去的颐清池和华清池是不能相比的,但也算是外四华一十七处圣地中的一处奇地,对修行初期最为有义。 其他十六处圣地不定潭洞崖涧,都是最低金丹以上的修士才能一试深浅的所在。 而这颐清池分九域,凡人练气也各有一份,这就非常难得了。” 所以,这就是各个蒙学甲序,小童子们不见得个个背熟“华清史”,就连十七处圣地,能记住十处就不错,但就是自己那明显学业平平的小同窗也对“颐清池”耳熟能详的原因。 可惜这样亲民的,蒙童都津津乐道的“颐清池”,在相思,那时确是一百五十多岁再回到华清时,才真的是从一个小蒙童口中知道个大概。 可笑自己病榻上足足看了七八年间的书,这样的常识却一直也不知道。岁月太久,很多记忆已经模糊,相思闭眼努力回忆,当年那个病榻上躺卧的小小少女却始终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她突然就有些理解那时的自己了,或许,只是不敢看而已吧? 就像母亲的师尊,那位被儿时的相思称作“姥姥”的女修,那个唯一让自己感受到了隔代人温暖的女子,却在自己灵根受损之后,从来没有来看望过自己一次。那个时候,小小的少女感觉自己被整个世界遗弃,什么都不敢多想,相思现在却有些明白了,那时候的“姥姥”,也是不敢的吧?不敢想,不敢看,亲眼看到自己从襁褓亲眼看大的孩子一生就这么废了,对于一个春秋不再,大限将至的修士,那会是一种什么滋味? 相思睁开了眼睛微笑,如果自己今天顺利度过了这一场大劫,依“姥姥”的性子,最多后日灵根测试之后,就会令母亲带着自己去她的洞府庆贺,到时候就能再见到“姥姥”了,当然,还有那些许久不见的小伙伴儿们。 在玉毫坐了半个时辰,听阿爹结结实实、絮絮叨叨讲了半个时辰的古。 那时候,相思觉着阿爹哪里都好,就是话太多,每天接送自己去蒙学就是不停的唠唠叨叨,吃的穿的,玩的用的,没一句正经。从早上看到纳虚袋里的东西,也能看出来,她这阿爹的关注点是有多么的不着调。可是这一路飞来,阿爹难得的一直讲着“正经事”,她却听得频频走神。 吃喝玩乐、点点滴滴,把女修才擅长打理的琐事反复观照,其实是知道和自己这个所谓的“闺女”缘分仅此而已吧。在这一场荒诞的际遇里,相思知道,自己是没有资格抱怨的。堂堂仙君,一场几十年的历练而已,还不过是一具分身,他即使不动用一丝神识观照,也是无伤大雅。不要说母亲是那个样子,就是蒲苇一样全心依赖的女修,厌了,也大可以一次闭关了事。无论彼此是否真正相关,这一处不择梧桐的毛竹落脚,阿爹已经足够用心。 距离颐清圣地一里路开外,法器禁行了。阿爹抱她下来,正堪堪遇到明玉真人带着其他四个孩童,从宗门各峰间交通的灵舟上下来。华清蒙学众多,他们拙正蒙馆最远,反倒成了来得最早的。后面陆续飞舟法器灵兽纷至沓来,两柱香左右,也就似乎到得大半了。阿爹的长袖善舞尽情挥洒,不仅是相思所在蒙馆的明玉真人,就是在场其他学馆的教习、或是学童长辈,阿爹都能相谈甚欢,众人朗朗笑声不断。相思乖巧的站在阿爹身边听着、看着,想着如果把纳虚袋里的留影石带来多好,将来,等到阿爹走了,还可以拿出来慢慢看看。 各家长辈慢慢退开,众位教习带领各自馆内童子,次第向着颐清圣地徒步而行。这一路并不需要攀岩,都是平坦缓坡。 “颐清么?” 相思转头最后看了一眼背后,正向自己挥手的阿爹,回身抬头,咬紧一口奶牙,长长的输出了一口浊气。 又要见面了,颐清。 你,可还记得我? 第14章 哪里变了? 一行百余小小童子的队伍,自然不容易安静,但也有例外,崔麟今天就很例外。流芳蒙馆本就在九华第七华峰,距离最近,崔麟父母的洞府更是距离流芳馆不过一箭之地,今天他自己坐着七华内峰驿路独有的丹顶灵禽就过来了。他的聪明自然是各位教习真人交口称赞的,可从这来的方式也知道,调皮淘气起来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可今天,一向让人头痛的这位崔家六郎确格外的安静,秀眉之下,一双黑曜石一样的大眼睛眨呀眨,成年女修都嫉妒的修长睫毛翻呀翻。只一直盯着前面那个一身玄色打底,银纹阔边扎口短打的小女孩儿琢磨,这是夏姨家的那个小妹妹吗?是拙正学馆的没错,我知道她其实是不笨的也没错,可是,怎么感觉好像不太一样了呢?脸还是那张脸,上个月夏姨还带她去姥姥的洞府来着。气息也没变,可怎么就是感觉她变了呢?绝对不是因为她扎了像是伊芷姐姐那么麻烦的女孩子的头发,也不是因为她换了像是阿爹那么黑乎乎的衣服,到底哪里变了呢? 百思不得其解的男孩儿再是天资颖悟,此时也还不能领会所谓的“心境”。修仙界常识,但凡有师承的弟子都不会终日盲目修炼,而会在前辈的指点下,有意识的外出历练以提升心境。一味的提升修为,如果心境不及,不但在进阶时往往难以抵御心魔,就是日常的修炼进度都会有所影响。 当然,这会儿,不单是小崔麟还不知知道心境到底是什么,就是相思这个自诩活了两百多年的,也只朦胧有个概念而已,她那一生潦倒,一路摸爬滚打都是自己摸索,同辈论道都很少参与,更遑论长辈的指点。 而这会儿,就是彭川界岿然不动的那些老怪,真正能摸清这心境堂奥的,也屈指可数。心境说简单也简单,不过是根源于对人对事心念态度不同,但而随着不同心境的潜移默化,修行者的行径将会逐渐各异。殊途绝少同归,由心境所牵连的命途,越来越复杂纷纭。最终影响的,可不仅仅是修为进境那一点点蝇头小利。 相思这两日思虑过重,难得又置身回一片天真孩童中,不由放松心神,心中一片空白,只笑盈盈傻呵呵同一众童子嬉笑前行,自然也有没有刻意留神周围。那会儿,小青总是笑她,事前慌神儿,当事忘神儿。 这会儿的童子们毕竟都还小,无论日后会取得怎样的成就,心境气势都不是今时今日就具足的,于是,身后小崔麟的目光,理所当然的,丝毫也没有被相思感受到。 行到半里地,童子们半数露出疲色。虽然不是个个家有底蕴,但也都算是情志出众的,叫苦声时而有之,可却是没有一个胆敢像时下无教世家二世小祖一样坐地耍赖的。 因为这些已经凭自己努力,第一步迈到了精英的小小的童子,从昨日蒙学结课时,就已经朦胧开始意识到,家族长辈,也就这能送他们到刚刚的那一驿了,从此后人生的每一步都要自己走完,未入仙途,仙路上资粮,却已经开始真正比拼了,走不动,其实就是已经不如人了。他们还小,忍不住会叫苦,但是,停下,就真的输了,他们谁也不愿输,也不服输。 相思自己足下轻盈如故,脑不走心,也渐渐注意到周围小伙伴儿们的异样,而和她一样轻快行走的,小脸儿上都多少有了些可爱的骄傲神气。 一世窝囊,早就几乎磨平了与人相较的心气,此时放松下来,相思只觉着这一个个的小神气真是招人稀罕的很,就是可惜自己现在同样小短胳膊小短爪,谁也稀罕不了。 开心又无奈的自嘲一笑,又轻快的走出了一段路之后,相思心底渐渐生起不安。 那一世,自己进入外门以后的体质确实比一般同龄修士强上许多,哪怕是高上一个大境界的,肉搏也多不是她的对手,可那是因为自己修行悟性极差,自惭形秽,日常辛苦炼体的结果。 可是如今,这小小的年纪,哪个世家的孩子不是泡着灵泉、药浴一路伐经洗髓的长大?母亲一直笑话阿爹不过是个空头公子,从小给相思药浴的灵植配比还不及小舅娘给长姐云衢的一半好。 但夏家以往不过是微末家族,真正步入下等世家,且嫡系一支侥幸迁入华清派,也不过是最近两百多年的光景,又有多少资源会供给一个明知是外姓的孩子挥霍?但是自己眼下的体质?这一批蒙童中,定然是不乏中上甚至超级世家公子小姐的啊! 终于等到相思的步子慢下来一些,汪晓宇赶紧搭话,“楼小姐。” “嗯?”相思一直知道,这一路走在自己身边的,是昨天刚刚一起用餐的汪晓宇,开始有一念诧异,原来他也考入了前五名。但毕竟不是至交,最初只点应好,眼下见他似有话说,便应到,“不必如此客气,叫我思思就是。” “礼不可废,”小男孩儿不自然的挠了挠头,“好吧,相思。你看那边,就是那边那个穿白裳,赭色半裙的,眼睛黑黑大大,睫毛长长的那位小少爷。” “那个非世家血脉不收的学馆?” “额,对吧,就是流芳学馆最前面的那位,我注意他很久了,他好像一直在看相思你。” 也真是难为了这孩子,这样小小年纪就只顾着察言观色。 相思回头,瞥见崔麟,并不意外,不过重新来过,第一次再见这位未来的化神真尊,竟是因为自己也考得和他一样的成绩,实在值得自豪。 摇摇的眨了下眼睛,几乎有点儿雀跃的比了个儿时两人常做的游戏手势。 “你们相识?”汪晓宇问。 “是呀,我认得他。” 相思回了话,用了点心打量汪晓宇,小男孩儿穿的还是昨天中午和汪真君去雁回楼的那一身,白色云纹直衫,是件中品法衣,品阶不差,可是主要材质太平常,一眼看得出,随便哪家绣坊衣馆都能买到。脖颈手腕,全身一扫之下也没有一件像样的护身法宝,可见昨天腰上系的攻击犀配也不是他自己的。 第15章 南柯 听说汪晓宇的母亲是如夫人,不过是毫无根底的清苦散修出身,贵妾也算不上。看来即便被那汪姓真君偶尔带在身边,但到底是受了生养人的带累,那汪真君的正氏也有一子。 显然在汪家不会得到应有供给,旁的没有外家扶持不说,同胞的孪生妹妹又是个四灵根,少不了要一生接济补贴。只可惜他这相生的金土双灵根,资质又极好,如今还看不出太多差别,引气入体之后,修炼速度的差距就会越来越大了。 相思想着那一世的汪晓宇,在崔麟身边鞍前马后的服侍,才勉强在崔麟化神之后结婴,不知多少光阴虚度。 相思有些替他惋惜,又有些可笑自己旧习不改。自己万箭穿心一口气不来时,人家再不济,却也已经是堂堂真君的修为,何苦又为了古人担忧。 遂对汪晓宇笑道,“那小公子本家在丽坤崔氏呦。” “丽坤?那岂不是丹峰!” “是呀,”相思又是一笑,虽然不知汪晓宇前世是否也曾有依附自己的想法,但就算是今日自己侥幸避过大难,小麒麟那里也永远是比自己更好的选择吧,“崔家第六十四辈,麟六郎,一会儿,我给你引荐吧。” 相思话音刚落,汪晓宇还来不及说什么,相思话音刚落,话中人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安静不了一盏茶的小崔公子蹦跳着串队跑过来拉起相思的手。相思抬头两边瞄瞄各自教习真人遥遥相对的眉眼官司,就知道,这小麒麟是没人准备管了。 转见着旁边汪晓宇瞪大了眼睛,都忘记了擦额头上又溢出来的汗,相思无奈的摇头,“看到了吧,崔公子本事可大了呢。” 左手被重重的摇了一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说我坏话!要不是夏姨说你笨笨的不记路,我才不过来领你的!”小麒麟说完就傲娇的一偏头不理人了,偏手还牢牢拉着。 相思冷眼,虽然是日后高高在上的麒麟真尊,但是,现在这副小样子真的是很不可爱怎么办?真是个不招人稀罕的熊孩纸,真想把他那一头齐整的毛儿挠乱! “是了,麟哥哥最好了!”一边虚情假意的敷衍,一边邪恶的小爪子就开始暗搓搓的往人家头上伸,崔麟多聪明,一偏头就躲过去了,“说就说,不要动手动脚,男子汉的脑袋不能碰!” 汪晓宇打量着崔小公子,看他从拉上楼相思就嘴角压也压不住的得意上翘,默默收了准备行的道礼,慢了一步走在了两人身后。 插队自觉什么的,某些人是绝对不存在的,崔麟大眼睛眨呀眨,不用花一点时间适应新队列,就开始自来熟的给附近几个看过来的小童子讲起颐清圣地的典故来。 “我们华清外十七处圣地各有神妙,不过其他十六处都是祸福相伴,吉凶难测。唯有这颐清池却最是亲民,池深不过十丈,且九域分明,从凡人到大乘期,水色逐渐加深,肉眼可辨。但凡灵泉池水,伐髓洗筋是为第一要务,咱们生来都没吃过那些世间俗物,各家的秘术滋养虽各有千秋,却都是不差的,单是为了这点,也用不着白白来这里走一遭。这颐清最妙之处在滋养神魂,我们现在没有引气入体,尚未开启神识之前,正是最为适宜涵养容憩之际,” 相思最初和周围的孩子们一样认真听着,她知道,崔麟的母亲昔年因一场造化,拜在这第七华峰首座门下,对本峰圣地的秘辛定然是比寻常大家族还多些。 可是听着听着她就跑神了,不知哪个孩子插进来问一句,“我听说,这去圣地的路上,要是诚心,是可以遇仙的!” “就是,就是,真的吗?” “还说是只有我们这么大的孩子才会遇到仙人点化。” “听我嬷嬷说是必须引气入体之前,先天之气将散未散的那最后一刻才有机缘一脚踏错!” “呸呸呸,你才一脚踏错!” …… 一阵唧唧喳喳中,相思的思绪飘得更远。 看着手拉手侃侃而谈的小小男童,眼前渐渐浮现出的确是一个成年男子的影子,都说少时情谊,老相慰藉。小麒麟其实她记得也不是那么清楚了,刚刚能从人群里一眼认出来,也不过就是凭着那份跳脱,那份熟稔的感觉而已。 其实有些感觉是会骗人的,日后两人云泥之别,再相见他甚至从没认出自己。就是她,每每听到他的名号事迹,也只会在心里默默开心祝福,虽然与有荣焉,却从来不敢对身边道友炫耀一句,“看,这是我小时候总角相交的兄弟呢!” 那么他呢,他也站得那么高,同样高不可攀,却肯时时底就自己。小青走后,在更加的陌生的华清,她当他如父如兄如师。在她死前两天,他竟然告诉她,他的小时候,也曾经就已经和她很相熟了。可是,直到他亲手送自己上路,相思都还一点儿也没有记起来,儿时,他们什么时候见过。 …… “小丫头,你赶紧看看,”一个完全陌生的女音拉回了相思的思绪,“这是什么?” 相思诧异的向前望去,只见一位绝美的女仙,一身脂白收肩垂地祭装道袍,笔挺身姿,却带了一丝玩笑不恭的戏谑,她一手随意下垂,长袖散漫委地;另一手中拿着一根相思看来份外熟悉的,不知是什么木材的树枝。 “这是?”这不就是昨夜梦中,那位老人家拦住自己时手里拿的吗?“噫?”不对呀,这枝头怎么只有一滴水滴,还有一丛火苗?这与梦中有些不一样啊。 “老人家的,”相思的话还没说完, “老什么老!”女仙劈口堵住,“浪费了我赏你的这一双好招子,姐姐都不会叫吗!” 相思还有些迷惑眼下是梦是醒,却激灵灵打了一个寒颤,尚没想出如何对答,就听那女仙折弯了身子平视自己道,“我才不是那温吞吞的老东西,我看你小小年纪都斗敢穿这一身儿,定也不是个十全省心的性子,从这两样里头选选,就足足够了!” 她近在眼前的华冠正中蓝色宝彩逼人,两翼凤翅的悬缀样式份外熟悉,但相思不敢多看,只能遵命转头再次注目她手中树枝,枝上水滴莹莹,枝头火焰跃跃。 “不唯水火,犹有大千。” “给我说人话!” “若定要选,水能降火,我敬其德。” 枝头水火如旧,却渐渐极为自然的融为一体,汇合成一个红蓝交汇的气泡飘向空中,相思目光追随而去,那气泡在空中无声裂开,散出不知是雾是气,飘洒融入她的周身,相思只觉得通体舒泰,心中一片清凉自适。舒服的,让人不由深深吸入一口气。 舒服的,贪婪的吸收着宜人的气息,就听那女仙突然气急败坏的声音响起,“可恶,居然真是那小子的种,死老鬼,竟然宁可复盘,也要诓得老娘多走一子儿!” 种种雾霭中,相思已经没法睁开眼睛,又听那女仙自言自语。“不过这样也好,这样阿瀛跟着你才不委屈。不过,真是不甘心呢,白白被摆了一道,我该……”声音越来越模糊…… 第16章 眼见为实 相思的眼睛刚刚能睁开,心思还在恍惚中,就听耳边,“思思妹妹这回也表现不错,”小崔麟得意道,“回头让姥姥一道奖咱们。” 她适应了一会儿日光,低头见小麒麟的手还拉着自己,抬头看已然到了颐清圣地结界之前。这会儿周遭童子还能神清气爽站得自在的,算上自己和崔麟也不过就只剩五个而已,其余孩童分分累倒在地,汪晓宇跪坐在地,强撑着上身,已经是很有骨气。 不用问,刚刚那女仙,那枝上水火,便不是自己的白日南柯,也定然不是在场任何一人所共见的。 重生回来已经逆天,再遇到这点儿小插曲,当真不会让相思太过动心。只是那位,实在气势够足。那些伾乱的言语不值什么,但那样极尽收敛之后的威势仍然不容轻心。当时震惊多过惧怕,这会儿安静了,心脉震动的痛苦也就感到份外明显了。 那女仙明显话中有话,意味莫名,可相思现在没有精力分析,微微抬手挣开小麒麟的紧握,不受控制的去捂胸口,并不起什么作用,用双手轮番从胸口顺下,到是可以微微缓解不适。相思知道自己这并不是真正的肉身有损,那种威势遗留的更可能是神魂的惊创,于是干脆如周遭童子一样盘膝坐地,慢慢默念起养气诀。 —— 也许旁人觉得汪晓宇小小年纪就如此老成事故,很是有些可怜,但是他自己并不觉得。他不过是妾生子,被嫡母压制,入蒙学不单晚了三年,如今读完已经八岁;而且还是被塞进风评最差的,世家子所谓良莠不齐的拙正学馆。要不是不得不遵循家族惯例,汪晓宇几乎可以肯定,就算在同等世家相交时面上难看,嫡母也不可能放他们兄妹读蒙学。若是自己灵根中庸,还可做嫡兄的伴当助力。但偏偏自己的资质直逼兄长,在嫡夫人眼中,自然就成了养虎为患的所在,能一路平安到八岁,就已经是她最大的仁慈了。 成年修士长上个几十、几百岁可能都不觉有什么,可孩童间多吃了三年灵谷,可不光是长点个子、早换两颗牙齿那么简单,他庶母,也就是生母常常跟他说,在凡间,八岁的男孩子就可以顶门户过日子了。汪晓宇自觉,他已经到了必须要给庶母和妹妹顶起半边天的年纪了。他很为此责任自豪,他知道自己眼下做得还不够好,很多成年修士的眼神是他看不懂的。但是他可以慢慢开始学习,就像在拙正蒙学馆,他从入学最差的丁序,一年时间就一点点考进了最好的甲序,这一年内,也不过只有三次考核而已,学习嘛,没有什么难的,只要肯用功,多观察,然后就是时间的累积了,他对自己很有信心。 眼下汪晓宇尽管累的不行,可是仍然挺直了上身在观察周围,他最初看到的是众多教习真人对在场唯五站着的孩子的暗暗赞许、打探,打探的定然是世家名姓,可是接下来楼小姐的动作有些不雅,甚至直接坐倒了,有些真人的眼光就闪了闪。 但是他注意到,楼相思这动作之前,甩脱崔家小少爷的手是那么容易。他这一路跟过来,半路瞧着,那小少爷的手可抓的很牢,而且被甩脱的崔家少爷明显是震惊的,不像是不开心,到更像是不敢相信。虽然那小少爷马上就底头掩饰了,但是汪晓宇相信自己的直觉,他不会看错。所以,眼见的不一定都为实,庶母的话他一直都记得,“要很细心很细心的用眼甚至心去看才行”。 眼见不一定为实,这么简单的道理,可惜不知有多少人,一次次为应征这条简单的道理而付出代价。 盘膝坐了一会儿,相思自觉稍稍舒缓,就爬起来,主动去拉小麒麟的手。小男子汉显然不知为啥有些不开心了,不过倒也没挣脱。相思见此,笑着抓得更牢了。 不管怎么说,这可是未来麒麟真火的所有者,但凡能收复异火的,哪个不是气运所钟?离得远也就罢了,既然自己跑到身边来,怎么能不抓紧了,借运不敢想,暂时依附,保个一时平安吉祥总有几分可能吧? 想到马上要面对的“劫难”,相思嘴上笑的再甜,心里也咚咚的敲起了鼓点儿,这和刚刚那女仙的威慑不同,对颐清池的忌惮,是那一世七八年,三十多年,甚至是终其一生不敢回想的噩梦。若说那女仙是一时的雷霆霹雳,那颐清池遇险的痛苦,就是横亘相思一生两百四十多年的阴云,压得她一世不得翻身的罪魁祸首。 趋吉避凶,人之常情,拉着小崔麟的手,相思甚至有些想要后退。 这时,各位教习见童子们休整的差不多了,纷纷拿出令牌开始进入结节。 一入圣地,小童子们就忘记刚刚的疲累,都顾盼观望,相思面上还能维持平静,但下面两腿却不受控制的轻轻打战。 略等一等所有孩子都进来,教习真人们就要求男女分队。修仙界本没有世俗界那么明显的男女大防,但是由于当今世家林立,各种规矩体统也就越发的繁琐起来。这颐清池虽然是不需要涤足的,但浸泡之时,鞋履总是要去的,没有学馆会为了这点小事,冒世家之韪。 一时间重新分列,有点吵闹,相思的心情反而平静了一些,松开不情不愿的小崔麟,她乖乖归入女童的队伍。 “两人一排,牵好手。”明玉是女真人,还在她们身边陪伴,把相思拉给了一个看着有些面善的,一脸明媚温厚的小姑娘。小姑娘淡黄法衣,个子只比相思略矮些。但惯于打卦摸骨的人一眼就能打量出小孩子的骨龄——这位小姐姐,居然都有九岁了?相思略一诧异,也就释怀了,相貌如此温厚,定然也是个心善福大的。 果然,刚走在一起,小姐姐还称赞了相思几句,总不外乎说她坚持到最后也没有倒下,是女孩子里最厉害的云云。说的内容相思并不在意,只这声音软软浓浓,像是早上喝的香粥,让她的心情越来越放松。 第17章 重蹈 慢慢走到颐清池水近前,眼前最清浅的凡人区域被一道纱带法器自池面一丈高隔开,男童自纱屏左手边依次进入,女孩子这一侧往右就是水色相对深些的筑基区域了。相思向右遥遥望见是结丹依次池水颜色递增,每域之间确实不需要人为鉴别防护,果然是肉眼可辨。 许是要看着自家蒙馆的孩子,明玉真人一路都走在相思左右。与相思牵手的小姐姐只最初说了几句,也就一直没有再说什么。这会儿到了近前,明玉真人往前走去帮忙了,那小姐姐终于又开口道,“相思,我们略站站容她人先过吧,何必急于一时。” 虽然已经尽力放松自己紧张的心态,但小女孩儿的队伍行进得再慢,相思还是潜意识的盼着能更慢一点才好,耳听这话,正和她意,赶紧应和,“好的呀。” 重生短短两日的优越感,已经足以麻痺相思对很多危险的警惕。况且那一世卑微到底的身份使然,相思少有被人无缘无故图谋的时候,尤其在众目睽睽之下,但凡正常修士的思维,都不至于草木皆兵的对一个素不相识的凡人小女孩儿设防。 相思这会儿,甚至还很有些感动的想:果然是相由心生,小小年纪就这么厚道, 于是那九岁的女童拉着相思往右边侧了侧,容后面的女孩先过去,后面的那对小姑娘不知说到什么正开心,根本没注意路,也顺着就往右走过来。 相思想要开口,却见拉着自己手的小姐姐非常善意的,又向右退了几步,相思就又感慨,这真是正经世家教养的小姐,这么小涵养已经这样好了,也就没说什么。如是者三,那对跟着走偏的小姑娘终于醒悟过来,其中一个朝相思她们扮了鬼脸,拉着同伴快速的跑进了大队伍。 相思失笑,看一旁的小姐姐不动,也就更加庆幸时间的拖延。直到最后一对女童走过,相思不得不提步,准备归入队尾,却蓦然发现,自己,已经动不了了。习惯性的笑容僵在嘴角,她甚至没有能力转头看看身边人的表情。 然后,相思就像牵线木偶一样被拉着靠近了筑基期的水域,然后猛地被推入水中那一刻,身上象是突然被栓了千金重的巨石一样,迅速下沉!这一切,只发生在不到十五息时间。 入水前最后一刻,相思听到的是,“楼相思,我忍你很久了,你个卑贱村姑之女,还胆敢觊觎我麟弟!你去死吧!” —— 若说华清派主峰“外华一十七处圣地”的分神修士有哪个最闲?镇守颐清池的积桓仙君当仁不让。 眼下,积桓仙君又在日常拉人品茗,顺便消磨光阴中。 分神期岁寿一万六千年。身在圣地镇守,又不敢分身“下界”玩耍。日日对着眼前一滩波光不变的颐清池,按着积桓仙君的话说,就是石头人儿都得自个儿开花儿自个儿找点儿乐呵了。 此时,这位仙君似乎突然找到了意想不到的“乐呵”! “艾玛豁!”刚入口的济山茶喷了一边侍立的弟子一身,积桓忍不住暴了句北瀚语,“卧槽,这才多大就开始情杀了!” “你去给我查查,那什么‘麟弟’是什么玩意儿!”那弟子显然已经习惯了自家师尊这种关注重点严重偏移的嗜好,连身上的茶渍都没打理,一躬身就要退出去。好在,他师尊对面的仙君好心帮他解了围。 “不用去了,”晋允仙君淡淡看了一眼两人侧边的水幕,那悬空而挂的水幕上清晰映着当下发生的一切:岸边那身着淡黄罗裙的女孩子,眼中狠厉得色一闪而过,转头就变了脸色:眼泪不要灵石一样的流,哀哀喊着,“快来人啊,救命啊!有人贪玩落水了!” “这个是我们崔家的,是凡间南域宗主国的宗氏女,发现灵根接回丽坤峰也不过半年,很有些小聪明,只可惜,” “只可惜情根深种!” 被老友凉凉的看了一眼,积桓仙君赶紧识趣的闭嘴,把自己八卦的眼神收敛的不那么明显,低头自己给自己从新斟了一杯茶,“你继续,您继续。” 晋允仙君亦是举盏轻抿了一口,方才淡淡道:“话都说到这里,你也就不必装了。没错,‘麟弟’这玩应儿,就是我们家小七的独子,最小一辈的崔家麟郎。” 听了这话,积桓仙君的弟子一边施展净尘术,一边就从自家师尊以往那一框框的牢骚里分拣着相关的信息。 “要说如今修仙界的这些个所谓‘世家’,其实是个比较坑的物种。一句话来说吧,就是护犊子。这是天下父母通病,灵石多了就上赶着把孩子玩儿残了。嗯?你那什么眼神儿?哦,玩儿残了,不就是养废了的意思么,这都不懂,一点都不随我。” “不过吗,话说回来,一但从小家变成了大家,这里面要涉及的猫腻儿就多了。于是乎,多数家族也许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自己家里面有那么个把嚣张纨绔,或者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二代、仙若干代,但也就是障障旁人的眼。族里真正资源的竞争,永远都是杀人不见血的,黑着惨着呢。看什么看,你小子能平平安安的这么在我眼前混日子,是走了大运了你知道不知道?” 这一点,作为弟子,他还是很认同自家师尊的,就比如这位晋允仙君所在的丽坤崔家。丹道,外表光鲜,内则艰辛。自崔家有载,第三辈跻身末流世家开始,到第二十二辈终于列入中流,再到如今嫡系绵延至第六十四代,仍然不能再向前一步,所差的,就是一个七品丹道大师。这六到七品之间的距离,绝对不是简单的悟性、天资亦或是经验的积累,最重要的就是异火,而且只要不是天纵奇才,就必须是天地异火的辅助才行。每一派丹师的炼丹手法,都有其独到之处。而华清派的丽坤崔家,也有他们崔家族人世代梦寐以求的丹火—— 第18章 覆辙 丽坤崔家,是火炼丹术,与崔家火炼最相契合的,唯有天火榜上的第七位——麒麟真火。普通异火都难得,更何况是天火!这也就成了崔家代代都有麟郎的原因,这是一代接一代崔家人的希望。每一辈中灵根资质最适合炼丹的孩子都会在初生三日后冠以这个名字。但是这个名字的命名,就等于时刻准备着被取代。就算在一辈中先天无人能及,后天也会有来自内外的各种考验,因为从另一个意义上讲,崔麟,就等于崔家家主的顺位继承人。也就意味着,崔麟的一切要一直走在所有同辈人的前面。六十多代崔麟,只有五人从出生起,使用这个名字一直达到六品丹师,成为了一族之长。 晋允仙君顿了顿,见着已经有颐清池的执事弟子和蒙馆教习入水救人了,也不再提小崔麟。 隔空轻划一下,水幕又聚焦显示出那所谓“情杀”的黄衣小女童:此时周围没人注意她,一向伪饰柔善的脸上,最真实的乖戾没有了,她这会儿目光很呆滞。刚刚的手段在来到修仙界的短短六个月,她已经不止用了一次了。但是这一次她恐怕要失手了,生在凡人界的她如何能预计到,结丹真人的速度,远远不是服侍她洒扫的两个练气弟子所能比的。太快了,怎么可以这么快。 晋允仙君怜悯的看着水幕中呆滞的“杀人”者,叹气道,“凡间多愚妇,不知因果可畏。只望桓君,看在允的薄面上,一会儿提审,晚点儿再请打神鞭吧。想她老祖,也曾名讳崔麟。” 崔麟的名讳便是保不住,崔家也断然不会把优秀血脉外流,近千年来听说被放逐的“崔麟”只有一个,积桓仙君瞪眼,“难不成这个是你二姐的后人?” 晋允仙君一盏茶饮尽,望向水幕,不知是看那慢慢六神无主的女孩子,还是透过她看向另外一个人,“小小年纪,重蹈覆辙,痴儿!” 积桓仙君讪讪,难得正色几分道,“哎,何至于斯,何至于斯,那楼家小娃娃从头发丝儿,武装到脚底板,想来不会怎样。小凤池的性子你恐怕没见过,我却有耳闻,最讲究风仪,只要低头认错,再不济也能放回凡间,接着做王女郡主。”可惜,这次,某人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恐怕要失望了,因为,这个“最讲究风仪”的说法,实在有待商榷。 成年以后的相思不到必死之局,绝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不然她就不是活到247,而是47岁下界的时候就该游戏结束了。她是不求长生,但唯求命在。 亡羊补牢,未为晚已。非但没有埋怨谋算她的女童,甚至连自己的懦弱逃避都没有浪费时间自责。在发现自己被定身的那一刻,相思就迅速的在心中回忆两人肢体有可能接触的部位,对,手臂,那女童假意拉她退开的时候,另一手不经意的虚托了自己右臂一下! 转而入水失重的那一刻她就已经验判断,那女童往自己背上坠的很可能是一种罡风区凡人常用的千斤符,这类符纸因为用处太过鸡肋,修士擂台斗法时候显少有人用及,却是世家给子弟常备护身用的。那么自己现在不能行动,多半也是被贴了这种不需要灵气就能使用的定身符,这类定身符纸的最大特点就是凡人也能使用,低不入阶,破绽太多。 这就好办了,以前在食肆跑堂的时候,她能往灶上摸的机会太少,食修的门道皮毛也没摸到,可无心插柳,天天和些个乞丐扒手斗智斗勇,很是练就了几手好活儿。比如眼下解这定身符,凡人怎么解除定身符?很简单,初阶定身符的原理不过就是麻痺肢体感官,和世俗武功的点穴其实不过异曲同工。世俗内家功夫不错的可以利用内力冲开关要穴位,没练过内功的也有一类缩骨讨巧的方法解穴。 刚刚重回这具身体,相思对四肢的支配都还有些陌生,几次尝试都不得法。好在是孩童骨架,多数骨缝还没有闭合,倒也相应容易很多,终于在下潜将将五丈的时候,右前臂缩入寸许,成功破开定身符,这时她已经听到水面上有人破水而入的声音了。 一世潦倒不济的经历告诉相思,人救不如自救,定身符解,她立刻使出练体家的特殊手法把背后那千金符也揭下来攥在手中,然后双臂向两侧平滑,阻止自己的下潜趋势。从定身符解开到停止下潜不过发生在一息之间,相思正在双腿用力向下蹬水上浮,且已经看到游在最前面的向下扎来的明玉真人。明玉真人显然也是看到了相思,结丹真人动作何其之快,眼看一只素手就要握住相思努力向上抓的小爪子…… 说时迟,那时快,此时的颐清池水中,就在苍白细瘦的小爪子马上要搭上拙正学馆最可亲可爱的明玉教习的那一刻,一股大力突然从相思脚下直向腰间盘旋吸缠而来,“天要亡我!” 求生的本能让相思意识到非常不妙,心中升起的惊悚告诉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恐怕不是区区避水法衣就能解决的问题了。 这股吸力,不要说对现在的肉体凡胎,就是对那一世最后结丹堪比宝器的身体,也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不可抗力”了,和刚刚那劳什子“千金符”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好在,只是吸力,只是速度,暂时还感受不到撕裂肉身的危险。 相思暗暗感受着这股力量,一息五丈,第二息足有十丈,不是说这颐清池只有十丈深吗?可现在明明已经三息了,每息加倍,四息,相思明显感觉到水深的压力了,身上法衣只能避水百丈,相思已经撑不住了,意识慢慢朦胧,五……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缩骨等等投机取巧的小把戏,都不过是扶摇撼树,相思昏迷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母亲现在还没有那一世后来那么厌恶自己,这个时候死了,阿娘,大约是会为她哭的吧,会吧! 第19章 醉 眼见的不一定为实,想来的就更当不得真。一本听说哪个分神仙君也被啪啪打脸,以积桓仙君的百无聊赖的惯性思维,定是会非常安慰,很值得一段时间品茗时大谈特谈的,但有一天这个被打的人成了他自己,滋味就非常舒爽了。 楼凤池,多数人几面之缘后都不太习惯喊他疏桐公子,私下提及,都会道一句“凤池”。因为,人如其名,凤毛麟角。能在华清派如此泱泱巨兽口中,折腾到仙君级别也耳熟能详,必然不是徒有其表。 可积桓仙君这会儿一点儿都欣赏不来了,凤池这小子疯起来,很有几分要拆掉他一半颐清圣地的意思,刚才谁说这小子好说话来着,他要把那厮揪出来好好说道说道! 这已经是第几遍展示第若干代前大乘元君绘制的《颐清池全景图》了?多么详实生动、立体鲜活!这小子怎么就不信呢?十丈,颐清池真的只有十丈!池底别说吃人的异兽,就是仙兽灵兽堪比人类结丹期以上的都没有一只好不好!万万年来,人所共知,最最安全的颐清池,到了这小子这里怎么就说不清楚了呢?! 好吧,谁让他闺女在这里丢了,但恕他光棍了一千多年,尼玛,实在理解不了这当了爹的心情!难道有娃就了不起了!他一个元婴,半炷香不到就把分神以下的水域都翻了底儿掉,这是要闹哪般那,闹哪般!积桓仙君觉着自己有点承受力失衡了,开始直接对着壶嘴儿灌第二壶茶水压惊。 “还请疏桐稍后。”晋允仙君的声音及时响起。 稍等这三息,晋允仙君朝凡人水域一望,才又看向楼凤池。 楼凤池根本没瞧凡人水域,先看了一眼元婴水域,接着又转到化神水域,然后才和晋允仙君对视。 正在灌第三壶茶水的积桓仙君心里开启同步翻译, 晋允仙君:不知我家那个孽障,疏桐准备如何处置? 楼凤池:笑话,我会和一个孩子计较!让她爹娘出来,没爹娘让她这一支的崔家的元婴出来!算了,不欺负你们只会拔药草的,化神的出来说话! 晋允仙君:…… —— 三息刚到,合体期域面出水一人,正是刚刚晋允仙君亲自请来的自家舅公,惟夷仙尊,这是他外家唯一的合体期大能。 这位晋允仙君的舅公出水后默然,只摇摇一指,转身缩地成寸就去了。 积桓仙君又把惟夷仙尊的动作自动翻译了一遍,“我老人家没看出来有啥蹊跷,正好,执法堂的老家伙也来了,我就不掺和了。” 众人神识尚来不及感知,却也都心领神会,回头看去,果然是那一指的方向,执法堂两位百年内轮值的仙尊,驾到了一位,一干早在等候的化神以下执法堂弟子急忙迎上。 积桓仙君立马把茶壶塞进徒弟怀里,自己颠颠的迎了上去,心里嘀咕,“蓬荜生辉啊,蓬荜生辉!” 他身后的弟子抱着茶壶无耐的碎碎唸,师父,您老人家喝的是茶水好吧,不是酒水,青天白日的,醉茶了吗?您的乾坤戒指是摆设的吗?摆设吧! —— 相思觉着,自己这会儿,可能是醉了,虽然她一世二百四十七年恪守酒戒。不过听说有些人喝茶也是会醉的,可是她今天早上明明只喝了灵米香粥。 她并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所以无法估量出这片水域的深浅。水底的世界真美啊,和她想像的一样美,珊瑚琳琅缤纷,水母沉浮隐现,水草随着水纹悠悠起舞,细小的银色游鱼贴着她的脸颊划过,含着珍珠的蚌壳要开不开,只从手指宽的缝隙了透出珠光。橘红的,湛蓝的、鹅黄的、翠绿的、黛绿的、莹白的,珠晕的……虽不十分光明炫目,却迷离瑰丽足以胜过诸多地上园林。 当然这一切再美都美不过那只下半身盘着,上半身直立,一边朝着这她突出鲜红的芯子威胁,一边又挑着精致的三角眼怀疑挑剔的上下打量她的小青蛇。 那是小青!那就是小青! 人的一生有多少个一百九十九年?相思的想像力贫乏,她理解不了那些手眼通天的大能修士的时间到底有多长,他们的寿命对相思而言,不过是停留在玉简上的文字。然而,哭过笑过,绝望过,最后也只能笑着擦干泪,短暂却凄苍热闹的二百四十七年人生中,有一个生命陪伴了她最久,不是爹娘兄妹,不是同袍道友,不是仙侣儿女,而是那只每天和她强调自己是蛇,明明臭屁爱美,却总是故作谦虚等着你去夸的小灰泥鳅。其实相思一直,想对她说,就算是泥鳅,我们也是最漂亮的小泥鳅!可惜,这话准备了一百九十九年,竟然就阴差阳错的,到最后也没有说出口。 一百九十九年,就算不是日日朝夕相处,彼此的气息也早已融入骨髓。化成灰,真的,也认得出。何况是这样活生生的小青!小青,原来你真的是这么美丽呵,你竟然成了这样美丽的一只小青蛇,这究竟是你的梦圆了,还是我在死前做了一个这一生都不能帮你完成的美梦? —— 就在在场一位合体“仙尊”、两位分神“仙君”、四位化神“真尊”、十几位元婴“真君”,说出去是准备荡平彭川界一方星域的毁天阵容,准备对这太平了万万年的颐清池进行三堂会审的时候, “思思!”明玉真人的惊呼声息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只见不知何时,最清浅的,简直是清浅到那十丈可以一眼见底的凡人池域面上,一个一身玄衣深裾、双手交叠于胸前的小女童没有任何凭借的在那池面中心水域上平躺着。 虽然离得远,可在场,哪个大能修士都看得一清二楚:小丫头额前的冕旒都整整齐齐,身上游走的蛟蛇纹样,已经头顶幼角,似乎再添一丝神气,就要化龙而去,腰间整服的绶带被掩在宽袖之下,只露出双履前寸,灿灿宝光与头上龙首衔丹的华冠交相辉映。 这一身元婴真君份位的、目前最超品朝天服,在华清上已经有一万年的结婴大典,都没人穿来显摆过。今天,可真让人开眼。 一众大能,看着女孩儿小胸脯微微起伏,小嘴丫翘得高高得,显然梦里不知道多开心。不知是气是笑。 积桓仙君看得嘴角直抽,真是会疼孩子,自己化神的时候都没舍得买这一身“天启”穿穿,这楼家到底是得多有灵石?他一边的弟子已经开始反复打量疏桐真君的配置,虽然他见识有限,不知道那小女娃娃穿的是大名鼎鼎,素女辰八级炼衣大师每三千年才出手一件的“天启”华服。可是能让自家师尊这么牙痛的,肯定不是一般的一个“好”字,但是,这位当爹的,这配置的,好像照自家师尊也还差着那么一线吧? 如意树,两生花,千年旧辙,今又蹈; 相思曲,最难谱,我道君知,君不知。 第20章 母出 人的心,竟可以变得多快?她不知,他已见。 被阿爹抱紧怀里一刻钟了,相思还紧紧扒着她阿爹的前襟不撒手,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她感觉到一点自己还活着的真实感。 她知道自己身后的一大圈人,都是那一生做梦也不敢指望见上一面的大能修士。但是她现在就是不想理,她想回家,她想母亲,想和阿爹母亲坐在一起吃饭。哪怕,母亲呵责她也好,在给她教训也好,只要还能见到阿爹和母亲就好。还能活着有多么难得,对一个刚刚得到生命又差一点再次失去的人而言,没有什么比活着见到亲人更重要的了。 终于,这个沉默是要有人打破的,“咳咳,老祖、各位师祖、师叔、师兄”东来真君一贯温和妥帖的声音响起,“这孩子,可能是有点吓到了,各位看,能不能先带孩子回家压压惊,只要孩子平安,疏桐定然是都不会计较的,还有什么,法外开恩,等孩子好起来再说?” 东来真君的话还没有说完,相思就感觉到自己的发顶有温热的水滴流下,不多,也就三两滴。就因着三两滴泪水,她惶惶无依的心,瞬间奇异的感觉安定,有了着落。 于是,等到东来真君的话落下,她也放开了手里抓着的衣襟,从阿爹温暖的怀抱里滑了下来。规规矩矩的向各位大能作礼,将自己落水后的一切,无关巨细,都如实陈述了出来:巨大的吸力,她估算的深度,包括那段似梦非梦的场景。只是省略了身上被贴了两张符纸,以及自己如何破解的事情。当然,也没有必要分享自己上辈子的灵宠一直想当一条蛇。至于为何会落水,她并没有看跪在旁边一直筛糠一样抖啊抖的黄衣小姐姐,只是自然道,“许是离池太近,一时脚滑了。”最后立的心魔誓言,她说的是,“水下所发生一切并未虚言,如违此誓,天道立谴。” 世俗界的衙门捕快都能练就一双利眼,何况执法堂是做什么的?在座的,除了他们两个孩子并各自的教习真人,最年轻的,也活了几百年,他们并不介意相思誓言中的个别减法,只要得到了需要知道的,也就够了。至于,相思送给了崔家多大的人情,这是两家的事,和执法堂又有什么关系?仙君以上不会在意,真尊以下,没有资格过问。 执法堂众,多肃薄。很多人,事过了,便淡了。他们当下挂心的,不过是回去后,要在陈年的案底上,再加一桩圣地异事。至于这案底的究竟,接下来自然有潜渊堂,再不济机枢堂勘察。也许多少会诧异小女孩儿后面的镇定从容,但修仙界,从不乏早慧之人。仙途慢慢,何其坎坷,若只是一时的侥幸存生,那也不过是风中飘叶,零落于地,转眼尘埃。况且刚刚醒来之后,抱着阿爹哭岔气的,不也是这个孩子。 但总有些人,会和旁人有几分不同,性情癖好,爱带上三分古怪。 曲终人散,积桓仙君暗搓搓拽住某人,也不管人家有多着急回去料理家务,“你说,我要想收那小娃娃做徒弟,楼凤池会不会一把火把我这颐清池烧干了?” 眯眼看前方远去身影,那一直紧握的右手小拳头指缝下,终于露出千斤符的一角。 素来持重晋允仙君,一时间没了半点脾气,难得笑着接口,“疏桐是万年难见的水灵体,他能动用的火系术法,一时三刻,许还烧不干。” —— 正午十分,幽篁馆内,正厅内丰宴精盛。女主人的缺席显然没有影响小主人的开颜,稍欠丰腴的小脸上少见的浮现两片红晕,筷匙齐动,两腮鼓鼓,看得在座大人也欢喜,这架势,莫不是要再添两盅果酿助兴? 东来真君放下手里的汤品,摸了摸相思的头,笑看对面的凤池,“一恍儿长这么高,还第一次瞧见这丫头吃饭这么香。” 修士筑基之后便可辟谷,囊中羞涩的练气修士也多是或三天、或半月吃粒辟谷丹维持。 灵蔬灵谷虽无杂质,且有益修为,但是繁多工序烹饪下来,也是所剩无多,较之灵茶酒果,实在靡费徒劳。故而多数人,偶尔心底起意,也不过往茶楼斋舍一行而已。 便是有幼年子弟或凡眷、危患的洞府,也不过是在外门找来一两个杂役弟子单独安置。再有些老饕之好的修士,偶尔技痒难耐,就是亲入庖厨,也不乏其人。可像是幽篁馆里这样,日日三次开餐,准时的可比初阶弟子斋堂,不能说是绝无仅有,但也极为少见。这一两年,不少人由此讥嘲夏擎霜嗜欲如俗,村姑之名,又加一条可鄙之处。 凤池心里却一直清楚,幽篁馆迎进女主人如今七年,这规矩,不过是到相思两岁多一点开始的。小丫头刚学会自己拿汤匙,那夏家女欢喜极了,大半个月不去修炼,却弄出十六七间厨下的所在,足足招来五位筑基以上的正经饭庄掌勺面点汤下。还餐餐拉他来凑数,从此定为家规。小丫头吃一口,她就跟着吃一口。小丫头要是哪日多喝了半碗灵米粥,她能一天乐灿灿在自己耳边念上个六七遍。可自那日后,到如今不过堪堪七百多日子,那夏家女竟自己也以为自己是嗜好口腹的。 想到这里,楼凤池哂笑,夹了几片清蒸的红色絮松松果到相思碗里,瞧着小丫头来者不拒的吃下,想,这些日子里唯一还没变的,怕真就是这丫头吃东西了。一直是吃什么也不香甜,每样入口都像嚼蜡,看她吃什么都是没滋没味,却也什么都能吃上一口。三年了,日日见着,也分不清她有什么得意,什么忌口。那夏家女最初发现时极为开心,笑着亲了小丫头的腮帮半天,说她的宝贝是人间帝王投生来,天生的食不二著。后来,自那日后,正厅,也不过是第二个书房,多个泄愤的地方而已。小丫头吃的样数多了要被骂,吃的少了要被骂,吃的慢了也要被骂。孩子慢慢学乖了,只碰自己眼前的几样,可他这两年,但凡有空就餐前换换小丫头面前的菜色点心,到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帝王风格:毫无拣择,一视同仁。 今天能吃的这么香,怕真的是鬼门关前过一遭,吓得傻了吧。 第21章 夏族 午憩时候,相思安静的右卧在床上,没有楼凤池和东来真君担心的辗转难安,眼睛几乎是立时就合了起来。 这半日经历好似经年,她太困太累。只是总觉着睡的不实,明明乏得眼皮也撩不开,却又好像外面一切都明明白白,就是不能好好入梦。 燃上安神香,风神各秀的一行三人鱼贯而入。 为首的男子剑眉深目,高鼻丰唇。刚毅之气扑面而来。挥手拉开床幔的法术却精准细致,不带一丝风起。 拍着床上小人儿的手势也格外自然柔缓。看着小人儿睡得香甜,他脸上肃色稍缓。 眼中却露出忧色,并不回头,只看着小人儿的脸,慢慢开口,“当初为毕一役而入华清,除了我和两位闭关冲境的长老,祖父几乎带领夏家倾巢而出,赭阳灵脉骚乱异兽全剿。 可夏家一百八十多人,最后活着回来的,只有六叔公、和十七叔。” 似乎是心头的巨石太重,他抬头瞧了一眼床边站着的,和自己有五分相似的男子,“当时,祉弟你也才四岁。” 他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十七叔回来的时候,勉强只有一个人形了,强撑着到听到夏家嫡系从此迁入华清的消息,就闭了眼。死前只有一句留言,就是他在翁村的凡妻当年已有身孕。” 似乎是往事太过凄凉,他抬眼盯了床顶九宫排列的南珠几息,才又慢慢道,“十七叔自幼孤苦,襁褓里就被心怀怨怼的仆妇抱走,九叔公几经波折找回他时,已经是二十余岁的乡村铃医。 也亏得是知道一些凡间的医理,那些结丹甚至元婴都因异兽的毒气暴毙,他一个练气七层还能撑一口气回来。” “我和外门的执事去找到那村子时,霜妹已经十三岁了,在咱们修士看来,十三岁娃娃一个,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况且十七叔在村里长到二十余岁,半路回来不也很好。 可是没想到,凡人村落里,女孩子比男孩儿早熟的多,十三岁已经是准备嫁娶的大姑娘了,她那时什么都晓得了。 进了华清,夏家这一辈,只剩我们三个,她又是唯一的女孩子,双灵根,在我们家看来,已经是非常不错的了,几个长辈难免格外宠爱些。 我年长他们太多,说来惭愧,当日名利心太胜,只想早日进入内门,日夜修行,从没尽过兄长的管教之责。待到结婴,刚懂得几分世情的时候,祉弟还好,自小清心寡欲,霜妹却已经闯出了那‘烈火红莲’的名头。” 在场的人没人提防五岁的孩子,并没人用神识去探查她是否真的睡熟。 相思虽然知道是阿爹和两位舅父来看了自己,可夏家主的话,她半醒半梦间听得并不连贯,又抵不过那拍打的节奏,迷迷糊糊彻底睡了过去。 一觉终于好梦,难得梦到终于筑基之后当了唯二的一件法器,和小青去饭庄子饱餐了一顿,虽然基本都是小青在吃,她在傻乐。 从来好梦容易醒,日光西斜,相思已经坐起。 从床头斗厨,翻出一件灰色葛藤织小短打换上,这是母亲要求她平时穿戴的。 相思整理了一下大舅父先时拍着她说的话,八九分都连得上了。 总算知道那一时候一世不解的,那些人称呼母亲的,所谓“卑贱村姑”,是什么意思了。 那一世到了最后几年,相思只觉得母亲多数行事未免有些孩子气。 那时候相思只觉前路无望,整日的光阴都消磨在做那些当不得大用的花哨摆件儿上,唯一能赚些零用,可以多少拉拔下几个有缘的孩子。 和孩子们在一起玩儿的多了,心也就越来越宽了,她有时想着,母亲会走得那样偏,大约只是族里宠爱太过,没吃过自己这样一生的苦。 原来,每个人的苦真都是有数的,母亲在比自己还小的时候,就已经开始遍尝世间冷暖了。那 样长大的女孩子,又要强成那样子,哪里有一分真的豁达?不过是不肯服输罢了。 母亲那心里是得有多苦?从小那样对自己,恐怕是连亲生的女儿都妒忌了吧。那么宝爱长姐,恐怕,也并不一定是爱惨了那位姬家公子,而是因为长姐幼年身份也同样尴尬吧。 自己羡慕到死不得的“爱”,原来不过是同病相怜吗? 拿山泉水净了面,相思摇了摇头,那些委屈抱怨,在她亲手喂庶女喝第一口羊奶的时候,就已经淡了一半了。何况现在几百年都过去了。 看得再分明,理得再清楚,明明白白知道自己就是张在手背上的肉。可相思这心里,也还是不是滋味。无论怎样,那是生身的娘亲呵。 她一直都是个俗人,生生世世得母亲她顾不过来,也没那么大的孝心去时刻念着。 可如果,这一生,只这一个将自己带来这世上的人,都没法为自己喜悦、念自己忧苦,这慢慢长生,就算求得,又有什么滋味? “唉,真没味儿!”突兀的清甜声音脆生生冲入耳膜,“哎,我说你呢,小矮子,你家厨子也忒水了吧,这做的都是什么垃圾!” 寻声回头,相思挂着满脸的水珠,呆愣愣的望着房间正中,尾巴圈着七八盘热碟的小青蛇。 相思觉着,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不对,是太好了,好过头了,她的小青回来了! —— 两百八十年过去了,翁村本就寥落的人口早已凋零,一行八人,身着白衣,背负宝剑,胸前左领边黑白双鱼游动的少年修士行色匆匆,在残垣断瓦间细细寻觅。 冰面澄澈,照见,翁村此时空中十仞、地下百丈。 “夏家气数早尽,你又何必太过执着?” 四十七万年了,殷兄,只为恩人这一点虚无缥缈的骨血,你已经尽力。 “你若肯忘,我也便放手。” 阿玉劝了你多少年,昆仑灵种已经生出七条新脉,司徒兄,那轮回归来的,又哪里还会是同一个人? 还会是同一个人吗?昆山皑皑的白雪下,无人回答—— 报恩不易,忘情更难。 “那你呢?” 第22章 小青 “要我跟着你也行哈,但是咱得约法三章哈,”小蛇吐了吐红灿灿的芯子,“就是那个所谓的丑话,咱们得先说在前头。” “我要求也不多哈,第一条吧,就是就是你们家吧,那个厨子,那个厨子必须得给我换了,这做的什么东西鬼都是,太难吃了。” “那第二条吧,第二条我还没想出来哈,”又半盘菜被卷进肚子,相思瞪眼瞧着那食物咽下喉咙之后,在不过婴儿手臂粗细的蛇身上鼓出一个大包。 然后这个大包,一节,一节,就这么往下一点儿一点儿的窜下来,每往下窜一点儿,这个大包就变小一点儿,大约只窜到了蛇身的三分之一,就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了。真有意思! “喂喂喂!说你呢,啊嗝,就是你,你个小矮冬瓜,啊嗝,你有没有,啊嗝,你有没有认真听我说话!” “那个,你要不要喝点茶?” “有茶还不赶紧伺候过来,啊嗝,就没看见过你这么,啊嗝,这么没眼力价儿的,啊嗝,小矮子。” 拿袖子摸了一把半干的脸,相思在桌斗里翻出了一罐灵茶,又取了桌面上的茶壶,下了适量茶叶,又灌了大半壶灵泉水,将茶盖上的小蟾蜍转了三转,就见壶嘴儿往外冒出了热气清香,“好了,你尝尝看,滋味如何?” “嘶溜儿——” “嗯,也就那个样子吧,我刚才说到哪里了?” “第二条。” “对,第二条” “你还没想出来。” “对,我还没想出来。” “不着急,你以后慢慢想。” “对,我以后慢慢想。”又一盘菜进肚,“啊,呸呸呸,不对,凭什么要我慢慢想?” “我给你换个厨子。” “啊嗝。” “我可有眼力价儿了。” “啊嗝。” “我以后的储物袋都给你管。” “啊成交!” 只要你还能陪我走下去,只要我们还能一起哭,一起笑。 平等契约的签订多数是灵兽主动施为,相思此刻半分灵力都没,没有任何异议的扎着小手等现成。 她现在可以肯定,在水下的不是梦,是小青,比那时早了整整十年,来到了她的身边。 看着小蛇三角眼微垂,严肃认真地“嘶嘶嘶嘶”念念有词,相思搬过小机子托着腮帮坐着傻笑,连那鲜红的六芒星虚影迎头打来也没舍得眨眼。芒光一闪而入的瞬间,在眉心偏上显出一片青鳞,继而也俄顷消失不见。 “嘶嘶!”成了。 “嘶嘶嘶!”你现在识海未开,只能听懂我们鳞族的语言。 “嗯,这就挺很好,不用非得神识交流,你能知道我在哪里就挺好。” “嘶!”切!谁稀罕跟你神识交流了! “嘶,嘶嘶!”那什么,让我先看看你这灵根咋样。 “嗯,欢迎之至。” 相思舒展小身子,全神放松,感受着清凉的气息在自己的经脉中游走,好像熟悉的灵气在自然的运行。 “嘶?嘶……”你的灵根?灵体? “嗯,你别难过,我早就知道了。不过你不用怕,我阿爹很厉害的呦,只要我不出什么意外,这五十年,他护着我,就是不能结丹,也差不多了。” 小青这一次长在圣地,恐怕还没有见过自己这么垃圾的三灵根吧,至于“灵体”么,相思直接忽略了。 “嘶——”这是一句单纯的感慨。 阿盈是有点难过,很难过。她也有点怕,怕这个自己从现在开始,要作为,也必须作为一生伙伴的人类了。 不过这个小丫头的阿爹有什么可怕的?区区水灵体,还一具分身而已,她还不放在眼里好不好? 而且结丹,要五十年那么久吗?还是这个“结丹”,不是自己理解的那个结丹? “对了,小青为什么会出现在颐清池?” “嘶?”小青是什么东西? “小青,你不叫小青吗?”这一次相遇,整整早了十年,换了地点,甚至换了物种,小青,不再叫当初的名字,也是可能,“呵呵,不是,我的意思是,你现在叫什么名字?” “嘶!嘶,嘶嘶!”我叫阿盈!不过么,小青是名字吗,听起来好像也不错。 阿瀛?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呢,相思压下心底的熟悉感,只管继续自己的话题,“是的呀,‘小青’,听起来也很不错是不是?” “嘶。”还行吧。 “那以后,咱们就还叫小青好不好?” “嘶?”为什么是“还”? “嗯,你以后就知道啦,那么小青,你究竟是怎么出现在颐清池的?那里不是明明只有十丈深吗?” “嘶?”颐清池?不是华清池吗?十丈是有多深?一丈是有一万仞的意思吗? “呵呵,算了,”自己怎么忘记了,小青那一世对数字就很迷糊,更是个地道的小路痴。“小青就和我说说,你是怎么从颐清池一路跟我回家的,好不好?” “嘶!嘶嘶——”是华清池!哦,就是那么回来的呗,我附在你衣服上的那条蛟龙纹上,先是游一游表演给一群老头看看,接着就轮到你哭一哭表演给那一群老头看了。 “哈哈,唉——”小青还真是,“首先,那是颐清池,好好,我不和你争。 那么第二,你怎么‘表演’的,我那会儿睡着了,没看到,可是,我哭,不是在表演。 好,你别急,我知道,鳞族是没有眼泪的,你们流泪是要施展法术的对不对? 但是,我是人,对,就是你们说的裸虫一族。我们这一族啊,非常脆弱——” 我们这一族啊,非常脆弱。 身体脆弱,心也脆弱,所以,当我们脆弱的时候,我们就会哭。 这不需要法术,不需要表演,你也可以说它是法术。 但施展这种法术,不需要灵力,需要的是心…… 口中的语言重合了,眼前的场景也似乎在重合,那个十五岁才终于练气一层的,刚刚进入华清外门的第二个月,就接到爹爹要闭长关的传讯纸鹤,趴在流云区那一口久无人烟的废井旁痛哭。 那一条灰灰瘦瘦的小泥鳅,在井口戳l 她一下,又戳一下,“小姐姐,你表演的可真好!” 第23章 红翎 “哇!怎么可以有人把红薯烤得这么好吃的哇!”小女孩儿跳脱的声音像是银铃,脆生生的,只听着声音就让人嘴馋了。 “哪有你说的那么好,这,不就是红薯吗。”小羽不好意思的抓着头发。 这个叫红翎的女孩子是在昨天才出现在家里的,那时他刚把那块中品灵石交给阿叔,这个女孩子就突然从厢房里窜了出来,一见面就夸小羽,“哇,你怎么可以这么能干的哇,居然可以赚到一块中品灵石哇!” 阿叔只交代他,这个女孩子叫红翎,今年六岁,还有就是,她要和小羽一起去华清派测试灵根。 看了一眼天边即将越线而出的红日,又看了一眼华清山门口的人群,“你快吃吧,我们得抓紧点儿,已经不早了。” 天色还早,等候的修士们却都格外精神,议论纷纷,“哎,到底是华清宗的气魄啊。” “就是说呀,这次测试少说有十几万人参加,只用提前一天排队就行了。” 为测试灵根准备的测灵台,已经在山门前安置好了一整列:七百七十处整齐纷缀着绿红金紫四色的彩绸。 华清派负责此次测试灵根的弟子,会在明天卯初到位,再等十几个时辰,就会开始了。 排到了不过百人开外,小羽微微舒了一口气,这样就好,不会耽搁明天回坊市揽活儿。 至于红翎一味痴缠着要排在红绸测灵台的队列下,小羽没有想太多,女孩子么,这点小事儿,随她去吧。 —— “嘶嘶,”我说等会儿见了你阿爹,我要做自我介绍不?我的话有点多,不会耽搁你明天灵根测试吧? “小青的话多么,可能我阿爹的话也不算少。” “嘶!”没问题,我可爱跟人聊天了。 斜眼看着兴奋的整个身子立成一根棍子,就剩尾巴尖儿还象征性的擦了点儿地,相思牙痛。这货,怎么和那时候一个样儿,脸呢。 自从和小青商定了,自己这个年纪收复灵宠不是小事,得和阿爹汇报一声,这货就异常亢奋,直嚷着要去见美人。 相思从在楼中服侍的弟子那里打听阿爹的位置,据说正在楼后的偏阁里刻竹雕。 相思并不意外,那一世从自己有记忆以来,她就没见阿爹修行过,会做这些琐事,似乎也理所应当。 一路急走,没有一个楼后服侍的弟子感觉到小青的身形。小青这一点很难得,隐匿气息的功夫一等一。那一世也是这样。只不过,在相思看来,无论是泥鳅还是蛇,都没什么隐匿的必要就是了。 越走,相思的心就越沉,几乎压过了和小青重遇的欣喜:“幽篁馆”的奢华,远远超过了自己的记忆,或者说,那时候自己太小,根本没有看清,更没看懂。 幽篁楼内的房间她都没走上三成,更遑论这楼后大大小小的各处庭院阁楼。 如果说“彭川星辰图”还只是让相思心悦的话,那么这一路走来的楼后景致,却足让她心惊。在相思的记忆里,她似乎从来都没有来过这一路经过的地方。 不但自己,就是母亲也没有来过这里吧?相思努力回想那素来喜欢在洞府聚友畅饮的的母亲。 在自己卧床前后的那短短几年记忆里,也从来没有听说过母亲来到这后园。 更甚至,这里的杂役们,都让相思非常陌生。 相思的步子越来越慢,这一砖一石,一草一木,甚至是彩绘的斗顶、廊下垂得吊灯,比之华清山门的材质,只是差了两线,不,不到,应该就只差了一线吧。 一会儿回去的时候,要不要让小青摆下几块琉璃瓦,或者自己搬走一块小石头?阿爹应该不会介意吧?那一块瓦片的材料熔一熔,就足够打上一架那时候自己炼得最得意的屏风了。 相思的方向感一直都还好,几个转弯之后,眼前已经可以看清阿爹手里正雕刻的竹杖了。 快步走到阿爹身边,就见那笔刀灵活转动之下,杖顶的龙头逐渐剥落分明。 楼凤池抬头,调侃道,“哎?闺女,咱穿的丑也就算了,要捡东西,也不能捡一条臭泥鳅啊!” “嘶嘶?”小青点着尾巴尖向后旋转半圈,泥鳅在哪里?活像阿爹正在雕的绿色拐杖,嗯,立在地上滑脱了手的拐杖。 “转啥,说的就是你!”楼凤池嫌弃的伸出一指,将小蛇隔空挑起来滴流,于是,仰头的相思,就瞧见了在空中打转儿的拐杖。 “嘶嘶!”人家哪里臭了,人家不是泥鳅,人家更不是捡来的! 小青还真是,相思一路走来的心惊都被这滑稽的一幕揭过,不由掩口轻笑。 相思不知道的是,自己低头的当下,她的阿爹已经微瞇了眼,看清她隐在光洁眉心下的麟闻。 楼凤池心中狠狠一抽,竟然是!他按住了心底的话。 出口的却是啧啧,“不是捡来的,那是打哪冒出来的?我家池塘里可不养泥鳅!”一边说,一边手上不停,动着手指把空中的“拐杖”越转越快。 “你才是泥鳅,你全家都是泥鳅!” “嗯?” “就你们家的破泥塘——” 相思捡了块地上随意扔着的竹雕茶盘,坐了上去。托腮仰头看着,阿爹把空中的小青渐渐转得看不出青影。 “我,我,我是从华清池来的!” 转速慢了慢,“还说不是捡来的?” “就不是,是我自己跟来的!” 转速又快了快,“是我闺女捡了你,然后你跟了来。” “才不是,她才没有捡我,就是我自己主动跟来的。” 手指一压,“哦,原来是自己死缠烂打来的。” 相思托腮歪头看着落到地面的小青,作为一只笔直的拐杖,正急速以尾尖为支点,陀螺状缓冲旋转着。 她眼神儿好,还能看清那双漂亮的三角眼里都是星星,真可怜,你一定没听到阿爹刚才说了什么。 “你非要死皮赖脸跟着我闺女也行,不过咱们得约法三章,丑话先说在前面。” 第24章 约法三章 对着逐渐转慢下来的小青,楼凤池抱手而坐,不打腹稿的脱口而出, “第一,不许对任何人、兽、鬼说你的来历,除了当着我闺女一个人,不许再对任何人提起华清池!算了,就是我闺女也先不要说了,等她结婴以后再说。 什么,有人问你打哪里来怎么办?我说你,你叫什么来着,哦,小青是吧,我说小青你怎么这么笨的,你不会说你是我抓来的? 什么?你说我抓不住你?你个七阶形都没化的小泥鳅,你个毛都没长齐的,你说我抓不住你? 嗯,这还差不多。你就说我闺女脚滑,在华清池边上滑了一跤,晚上做了噩梦,所以本真君就把以前抓的一只巴蛇送给她压惊。 嗯,我管你是不是巴蛇,反正巴蛇化形最晚说话最早,万一你九阶以后还不能成人,拿巴蛇说话,最好掩护。 闭嘴,我没问你是什么,总之一句话,不许对任何人、兽、鬼说你的来历,更不许说你是什么,对我闺女嘛,都等她结婴以后再说。对了,还包括你们已经结契的事情。” “嘶”小青的身子终于不晃了,我没想说自己是什么,我就想说,我本来就不长毛。 楼凤池上下打量了小青一番,显出颇为不满的神色, “这第二么,作为灵宠,就要有作为灵宠的自觉,懂吗?一看你就不懂,看你那怂样儿,看在你居然还能赖上我闺女的份儿上,我教教你吧。这灵宠吧,是宠物,也是打手。 宠物么,就得乖,听说你还敢提了个什么‘三章约定’?我打得你剩三张纸你信不信。什么,你还好意思说你只提了一条?还什么换个厨子,那是你个跟班儿该说的话吗? 信不信以后我给你吃辟谷丹!什么,你早就可以辟谷了?那正好,辟谷丹也省下了。 好,接着说打手,还是那一句话,不许对任何人、兽、鬼说你会什么法术,更不许贸然使用你的天赋神通,对我闺女嘛,这个法术现在就可以说了,天赋神通还是再等等。 以后宗门里斗法,你看着问题不大,能不出手就不出手。 历练?秘境?等我闺女结丹,算了,还是元婴之前吧,必须要在确定没有第三者在场,或者确定不落痕迹之后,实在性命攸关的时候才能出手。” “嘶嘶”小青的尾巴往下盘了一半,我没长手,我也不想吃辟谷丹。 楼真君看起来非常的不高兴了,他站起身,居高临下的对着小青。好像懒得多说,但事关自家闺女又不得不勉为其难说下去的样子, “第三条,唉——,你说说你,你还能有点儿什么用?吃吃,饭一桶;架架,打不了。 你说我闺女要你干什么? 最后一条,有一天,你们不管为了什么解除了契约,你不得以任何形式与楼相思为敌。 不得任何形式,包括主动、被动、怂恿、协助、参与伤害我闺女,或者伤害她在乎的人的任何事。” “嘶嘶嘶”小青的身体整个盘了起来,就剩一个小三角脑袋还支棱着,我又不傻,真有解除契约用不上我的那天,我还打得过你家闺女么我。 懒得理睬小蛇,真君大人最后拍板:“行了,你现在就当着我的面立个心魔誓吧。” “嘶嘶嘶”明明不止三条,小青会数数! “抗议无效,”楼凤池把小青蛇从新拎成一根拐杖,点着小青口中颤巍巍的小芯子,手指动了动,“我听得懂你说什么,我劝你想好了再嘶嘶。” 呜呜呜,小思思的阿爹好可怕。 呜呜呜,小思思,你到是快说句话啊。 相思表示,第一,她见识太少,阿爹的意思,她听不明白。第二,她识海未开,小青的意思,她不想明白。 “呜,要我用人话立誓吗?” “嗯。” “用人话立誓可以换个厨子吗?” 某人的手指动了动。 “呜呜呜,嘶嘶嘶——” —— 回到幽篁楼里,相思坐在小机子上托腮看着小青在房里折腾,储物袋现在没有,从阿爹那里回来,她就把自己的纳虚袋双手奉上了。 听着小青时不时惊喜的“嘶嘶!”,在一屋子灵食与法衣齐飞,布偶和香料比武的热闹纷乱里,相思的嘴角就一直笑得没有合拢过。 母亲快回来了,可母亲布置的课业,相思还没有打开过。早就忘记了何为任性,今天晚上,她却只想任性。 颐清池的灭顶之灾过了,她居然还能好好的坐着,那样惶恐的劫难居然过得这么轻而易举,她很想庆祝。 但是,她不能和任何人去说,阿爹也不行。 好在还有小青,小青回来了。 幽篁楼顶,钟灵峰的晚风徐徐,两个寂寥的影子在屋檐上举杯。 “东来?” “嗯?” “你说那些老家伙是真看不见,还是装看不见。” “小青隐匿气息的功夫还是不错的。” “我都看出来了,瞧它那一路显摆的。” “我是真没看出来。” 已茶代酒,茶不醉人,人自醉。 “东来?” “嗯?” “我想回家了。” “那小丫头怎么办?” “带回家。” “你别吓我。” “嗯,不吓你。” 我不是吓你,我只是想送给我们的小丫头一份蒙学的结业贺礼,回家,对你我而言是约束重重,但对小丫头,也许该由她自己来选择。 许久之后,东来的声音不确定的响起,“姑姑,也许会很高兴吧。” 楼凤池认真想了想,“嗯,起码不用整天发愁她那些嫁妆会发潮了。” “喂!你,你又想干什么?”东来双手慌忙接下一块从楼下抛上来的乌黑的令牌,空中星光闪耀,直将当中硕大楼字下面小小暗金的“少”字小篆,也照得清清楚楚。 “聒噪,睡了。”已跃到地面的楼凤池负手迈进了楼里。 若只为了活得久点,星河山川,中古不灭。 生而有情, 那一年,重走这一条通天路, 她不求长生,不望登顶,却在路上合十感恩, 只为,有了相伴。 第25章 两份礼物 第二天,相思罕见的起迟了,“小青!”看到床下脚踏上盘睡得酣畅的小家伙,一颗心,又落了回去。 原来,不是梦啊。 披衣起身,她房间正中打了一套炼体的拳法,收势时,相思牢牢攥紧了拳头。 这具小身板越来熟悉了,能做自己身体的主,这感觉,真不错。 看到小青还在睡,相思轻巧的洗漱出门。 正厅刚好摆上午膳,楼凤池举步进来,宠溺得摸了摸相思的头,“不来就不来,一来,就扎堆儿,到显得阿爹不用心了。” 相思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按部就班的坐好,等阿爹举著后开始用餐。 抿抿嘴唇,她默默品味刚刚入口的奶酪,心想,今早,啊不,中午的味道真不错。 温热的手指从相思唇边揭过,“小馋猫!”一旁的杂役女侍见状忙上前递上巾帕。 楼凤池举着著,并不想用什么,“午前,晋允仙君带着小麟来了,”他笑着继续道,“看你睡得熟,阿爹就没忍心叫你。” 相思的眼睛瞪了起来,嗯,这个油炸的菌子也好吃,嗯,好酥。 “呵,”楼凤池今天的心情显然很好,“慢点吃,多吃点,没人跟你抢。嗯,不用停,不用给阿爹夹。” “你吃着听阿爹说,仙君他们来,是送了一只鹏鸟蛋来为你压惊。还有昨日午后,你两位舅父托人送了一只韘,算是做为你明日灵根测试的早贺之礼。” 明日灵根测试么?相思一直没停的筷子顿了顿。 世家子弟的最后一次灵根测试,是合该当锋摧抉,从此仙途顺畅。 只可惜自己的灵根,恐怕要让外家和爹爹依旧失望了。 至于鹏鸟蛋,相思记得那一世崔麟小时候的确是养过一只的,还带到她的病榻前去过几次。 鲲鹏属神兽,上古紫圣时期仁君统摄修仙界,有记载鲲鹏出世,其后,便少见史载。 今日彭川界只还偶尔听闻有“鹏”,“鲲”也少闻。小崔麟那一只鹏鸟据说是金翅鹏,血脉甚至有返祖迹象。 也不知后来有没有变异?那时他们距离太远了,相思无从也无心力打探。今生怎么就意外的来到了她这里? “阿爹帮我开传讯玉简,我要谢谢大舅舅,小舅舅。” 接了杂役女侍的清茶净口,相思问:“鹏鸟,会不会太贵重了?那不是崔家主贺小麟哥哥开蒙的族礼吗?” “呵,傻孩子,既然是仙君带他来的,就算不得重,这是赔礼,嗯?” 楼凤池显然并不意外相思昨天会放过崔家的人。 凤眼微眯,看着眼前的小丫头无奈的一笑:难成大道,却难得有一分仁者之心。 以往他一直觉得,也许走得少一步也没什么不好,能保得住一份赤子之心就很好。 所以,那时他没想过要回家,没想过要把小丫头带回家。这修仙界,最不缺的就是杀伐果决,少的却是一片仁恕之心呵。 …… 传讯谢过了两位舅父,相思微笑着往自己的房间走。 听小舅舅刚刚说,明天灵根测试结束,自己就要长大了,接下来五年,要有的忙了。攀无量玉璧、登逍遥台,据说阿爹竟然还准备带她去中冥星游万界冰川。 她这一遭走回,何其有幸,十岁入宗门之前,凡童能经历的七处练神之地,除了极西大明王星,满满能见识三处。 若真能如愿成行,再忙,又值什么?还能有那时候几十年的不得安寝更辛苦吗? 推开门,看清屋里景象,相思顿时哭笑不得,只见小青把身子盘做一团,围着一颗足有成人头颅四倍大小的蛋。 那蛋的表面凹凸不平,色泽灰棕相间的,酷似天外陨石。 看小青嘶嘶不停吐芯子的架势,怎么好像是在挑衅“大石头”? 掩上门,就听小青道,“你外家送来的扳指在桌子上。两样一起刚刚送过来的。”说这话时,小青头也没回,话音一落就持续不懈的对那“大石头”嘶嘶不断。 相思笑着摇头,直往桌边,打开锦盒去看那一枚“韘”。 相思一看就喜欢上了这个大扳指。铺面而来的中古气息,可能是因为她曾经见过相似的一枚,所以熟悉古朴的花纹样式都份外亲切喜人。 母亲常常标榜夏家这一支是上古血脉,而大舅舅一直对外否认,明眼人都看得到夏家如今的人丁零落,又没有什么惊才绝艷的返祖之人,多是一笑了之。 虽说夏家初进华清时,据说是族无恒产,但确实是有几件中古、近古的物事儿,只是物事儿,连法器都不是,但诚然出自中近古。 那时长姐也得了一件,相思听小舅娘的话风,似乎那些都只是单纯的礼器,虽然材质多方鉴定不出,但作用也就只是坚贞、吉祥、兴盛、福寿等等的祥瑞寓意而已。 将宽大的大扳指套在自己的三根手指上把玩,婆娑着古老的纹路,相思心里很甜,没想到,这一次,自己也能得到一件。 相思眼前不觉浮现出曾经看到那位:飞箭一出,摧枯拉朽,势如破竹的风姿。 盒中和“韘”一起并列的还有一副纳虚臂钏,看样式是进千年的做工,虽然知道舅家一定不会送来打赏孩子的小玩意儿,可抚摩开启之后还是让相思吃惊不小。 眼光一扫,竟然有十亩方圆的面积。 正中两扇大书架排满玉帛,都是有观无量玉璧、逍遥台、万界冰川,并另四处大明王星的凡人练神之地的相关记载。 东南一角码了以百计数的十匣上品灵石,婴儿拳头大小的一色乳白明珠十斛。 西南十厢床帐被幔,相思挑开了一个盖子,额,颜色质地都甚是适于长途迁徙露宿荒郊。 这个风格品味,真是非常符合夏家人。 据说夏家有位族老,少爱陶朱之学,成为族老之后无人管束,日日醉心其中,已至夏家嫡支不过进入华清两百余年,就“薄有资产”。 现在想来那位族老应该就是昨日大舅舅口中的六叔公了,相思以往对这个“薄有资产”没什么概念,现在多少了解了。 舅家给自己这个外甥女准备的,未来五年凡人生涯的灵石,嗯,相等于华清外门结丹期执事的十年供奉,不多不少正正好。 第26章 养女 “嘶嘶嘶!”“咔咔咔!” “嘶嘶!”“咔咔!” “嘶!”“咔!” 一声响过一声的噪音。催得相思只好收了韘,带上臂钏,回过头来观看“战局”。 小青明显是想缠住这块自主晃动不止的“大石头”,而这“石头”明显不甘,结果么,各有胜负,战况胶着拉锯中。 她挑眉,“嗯,我就看看。没事儿,你们继续。” “嘶!”“咔!” 相思回身从桌斗里翻出母亲前日布置的课业,很多年没有看过玉帛了,她婆娑着帛面的纹理,有些留恋。 这些内容对如今的相思太过容易了,都是些初阶的符咒,九尺长的帛书几眼就已经通篇扫完。 慢慢珍惜的卷好。相思从臂钏中选出一册练神之处的地图,这才扶着椅背坐下。 细细的开始观摩,不知不觉两个时辰过去,再抬头已经是日影西斜。 一阵喧闹声响起,很快,有杂役弟子来敲门,说是母亲唤她去正厅。 不敢耽搁,相思卷上玉帛起身。 …… 赶到正厅时,不独阿爹和母亲,一个身量略高的女孩子正笑盈盈的看着她。 “我要收云衢做养女。” 相思还来不及作礼,就听母亲的声音炸响, “我就是通知一声,明天灵根测试之后就摆宴。” 相思低垂了头,目光只能看到母亲的红裙,“我哥送了什么过来?算了,那上不得台面的废铜烂铁,莫拿出来污眼睛了。” 红色的裙摆动了动,“听说你这孽障这两天得了两只灵兽?” 相思的眼睛跟着裙摆移动,“巴蛇就算了,腥气的很,鲲鹏蛋呢,去拿来,我给云衢结契。” 在场没有人会去质问夏擎霜:女儿出了这么大的事,两个舅舅都特意亲自来问候了,身为母亲为何不闻不问? 更没有人会挑剔她一句,你夏氏的礼仪规矩呢? 因为两个楼姓的人,这两年来已经习惯了。 楼凤池表现出来的是,早已不耐烦多话,只所幸听夏家女说完清净。熟悉他的人却知道,他心里根本是连不耐的情绪也不会有,不过不带半分感情的逢场作戏而已。 相思不敢,也不需要表示,她只要静静的听着就好了。 她在看到长姐的那一刻,就已经多少猜到了母亲可能要说的话。 面对母亲,经年习惯的畏惧自然还会有,但更多的,相思不过是既来之则安之的释然观望。 她这会儿,静静的打量着自己的长姐。 和相思一样,眼前的少女也没有继承夏家人的英朗,而是一种明艷的美,舒朗大气,美的让人心悦诚服。还不到十岁,就已经风华出绽。 相思看着她的长姐只是自然的往那里一站,就像是见到了以往在凡人界见过的一位领兵郡主,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对,气度高华。 此时刻,高华的面容上秀眉微锁,终于安忍不住,开口:“姑母,那是妹妹的压惊礼。” “小衢,路上说多少次了?叫阿娘。这事你不用管。来人,不知道给大小姐上茶吗?” 相思一个走神,就见母亲把长姐强行按坐在玫瑰椅上,阿爹也顺势用手拉过一张太师椅撩衣坐下,“闺女,你母亲和你说话呢。”这是,阿爹生气了? 红色的裙摆涌动,“看什么看,孽障!还不赶紧去!” 楼凤池摆了摆手,“你母亲让你去把那只鲲鹏蛋拿来给你,额,给云衢结契。” “好。”相思乖乖回答。 凤池长长的叹气,他不想多说什么了。 不到半盏茶功夫,相思反身回来,她肯定是抱不动的,她身后,“小巴蛇”死死缠着“大石头”,笨拙却奇异的迅速到来。 此时,小蛇嘶嘶的吐着红芯,明明白白表达了一个意思,“不给!坚决不给!” 夏擎霜不由瞪眼。 楼凤池饶有兴味的站起了身。 就连在场唯一不得不继续坐着的夏云衢都一时缓了忧容,抿唇忍笑。 相思是真的无奈,重生回来。她所求不多,能有惊无险的过了昨日的一劫,现在每走一步路都是多得的。 能够重新遇到了小青,相思已经非常满足。这些身外之物,她实在想不出还能有什么用。 不过小青这喜欢的样子到真是可爱,这“石头”也是鬼精灵的,刚刚在自己房间里还和小青“打”的热闹,眼下就装的一动不动了?不留神,相思嘴角的笑容溢了出来。 “跪下!你还得意了是吧?我告诉你,你在我这里已经折了几辈子的德了! 做损的东西,就知道你是一条阴沟里的臭虫,永远见不得光的玩应儿!” “姑母!”夏云衢再也坐不住了,提起衣襟两步抢到夏擎霜身边,不可置信的看着一直以来对自己疼爱有加的姑姑,实在不敢相信那些污言秽语是从姑姑的口中说出来的。 这一路,姑姑的情绪都有些不对,可是,刚刚那说的都是些什么,这话一出,相思妹妹心里会堵成什么样子?又让姑父如何自处? 无论事情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眼下这都是自己的过失,不该听信养母的一面之词,她该等一等的,该等到养父和家主的当面首肯。 她真的不该,不该就这么轻率的跟姑母来到这里。 应声跪下的相思可以想像此刻长姐苍白的脸色,有些置身事外的想,这不过是刚刚开了一个头而已。 长姐,你是真的不该来,让母亲在你心中一直保持一个温柔的姑母形象不好么? 楼凤池习惯性的准备拔脚就走,可是看到那条被小丫头叫做“小青”的小东西,一双三角眼瞪大了谁也不看,就瞄着自己不放,扶了扶额头, “小云衢啊,嗯,你姑母呢,这两天为你采摘灵果,嗯,她辛苦了,你也辛苦了。从朱霞峰这么远过来,累了吧? 没事儿,扶你姑姑坐会儿,时候也不早了,饿不饿?我们先用饭吧。”说着就要击掌摆餐。 可他的手还没举起来,“放肆!”夏擎霜尖利声音划过来,“你好大的胆子,今天云衢不和鲲鹏结契,我看谁敢吃!” 干脆闭了眼睛,“嗯,我也累了,小云衢慢用啊。”话音一落,瞬移不见。 小青蒙圈了,可怕的阿爹,啊呸,可怕的小思思的阿爹,怎么这么怂的!这凶巴巴的女人到底谁?小思思的娘? 一时间,谁也没想到,那被忽略了的,本次事件的半个主角,轻轻动了一下,又一下。 当众人的目光聚焦时,这块笨拙到憨厚的“大石头”居然以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极为刁钻的,向着相思砸去! 第27章 灵根测试·前 相思被砸昏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就是,真是人在家中跪,祸从天上,啊不,家中来! …… 那一年,你乘东风来护,却不知轮转迷雾,陷我一路南去。 夜深了,饶是华清地界四季如春,晚间的风也还是很凉,小羽从背后的包袱里翻出两件外套,推了推身后脑袋一点一点的女孩子,“在外面不比家里,来穿上。” “哇,”在女孩儿的赞美就要冲口而出的时候,“不穿就给我!” 世界可以继续保持安静了。 小羽紧紧攥着手中的一块腰牌,那是华清派外第一城池“清城”的居住凭证,也是进入华清大坊市的通行证。 小羽没有童年的记忆,他的记忆是从去年前往华清的路上开始,关于自己的一切都是阿叔告诉他的:他的名字,他的年龄。 关于这个修仙界的一切,也是阿叔一句句讲给他听的,宗门派下、法宝丹药,修行等阶…… 到华清地界的第一天,是他有记忆以来最精彩的一天,阿叔带他走遍了华清坊市最漂亮的地方,吃到了他觉得最美味的食物,然后他们在一间小小院落主了下来。 他记得阿叔和一位执事交涉很久,最后,他拿到了这块牌子。 正因为有这块牌子,他现在才得以和身边这些人一样,可以提前一天排队等候灵根测试。 排队需要耐心,就像生活一样。 小羽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要活着,一直以来,阿叔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可这一年和在坊市讨生活的人接触多了,他觉得自己和他们是不一样的,虽然做得很好,但是他并不喜欢每天为了几个灵石而低眉顺眼的听从那些修士们的差遣。 如果不是为了报酬,他其实不讨厌帮助别人,甚至很高兴能看到对方开心的表情,但是他隐隐觉得,真正能帮到他人的人,一定是要站在雁翅起那样的高度才行。 “咚!”突然感觉后背被砸到了,小羽艰难的转过头,是红翎。 今天早上天还没亮就开始排队,一日下来,小姑娘的体力早已透支,这会儿,头一深垂,身子彻底靠倒到了小羽身上。 转身把她扶正,乖乖立正站好的小姑娘根本没要醒过来的意思,眼皮都不颤一下,睡的正香。 红翎的发色并不是华族纯正的黑色,而是黑中隐隐带了暗红,白日里看不很分明,到了夜晚,月光下却格外明显。 俏皮的玫瑰红短发在头顶挑了十几缕绑出次第的波浪,额前和耳侧微弯的碎发随着夜风微微浮动,错觉那扇影的睫毛也好像也要跟着飞起来。 翘挺的小鼻头发出轻微到几乎微不可闻的呼吸,樱桃红的嘴唇无意识的撅着,好像在抱怨这一日的辛苦。 小羽微笑,这个妹妹,不说话的时候,还是很可爱的。换了个站姿,他拉过小红翎的身体,慢慢靠在了自己身上。 …… 昆仑皑皑的雪原之上,两个身着单薄布衣的男子站在高高的天然石台之上,石台百丈之下的地面上,是正在等候测试灵根的十几万少年。 一人腰间配着短刀,立得笔直;另一人将一身普通的蓝色布衣,硬是穿出几分倜傥。 蓝色布衣的男子一边搓手,一边煞有介事的模仿着下面多数小童子跺脚的动作, “多少年了,中昆仑,东华清,这开山门灵根测试的日子都得比着同步。” 他蓝色衣领上拇指大小的小雪狐也跟着凑热闹,围着他的脖子滴溜溜乱转。 腰配短刀的男子没有任何表情变化的张了张口,“我们要晚上半日。” “切,那还不是因为他们比咱们亮天早!” 见自己的表演没有观众,他无聊的站直了身体,把脖子上的小雪狐抓起来扔到肩膀上, “不过咱们有一点好,不要那吃奶的娃娃,鼻涕兮兮,还得一堆奶妈陪着。” 还不受重视,他开启了另一个话题,“软骨头,听说你那具分身在华清玩儿的挺惨?” 小雪狐随着话音,开心的在他肩膀上撒欢蹦跳。 依旧面无表情:“那是宗门任务。” “哎,我跟你说你这样没徒弟的,你再这么没意思,小心将来我儿子也不给你当徒弟!”小雪狐有点懵,立住不动。 “你没儿子。” 可怜的小雪狐,被狠心的主人扔进了灵兽袋,黑漆漆的,一点儿也没意思。 …… 很多年前,有人问他,将来的血脉祀子是要男还是女?他只是冷笑,怎么会有这么不可理喻的问题?族中的姐妹一个个精明犀利,很多次,他在楼顶的名字都差点滑落,男、女,有差别吗? 第一次离开家那次,传送的阵法出了点偏差,一番游历,他才知道,女人,简直,太,不可理喻!真到了不得不留后的时候,他,绝对要个儿子! 不过打脸什么的,他从来不在乎,在楼上望着楼下的两个女孩子唧唧喳喳,他家小丫头就是让人省心。脸红?那是什么? “钟家姐姐?你怎么来了?”看到嫩粉蓬裙的女孩子身后,两匹白鹿拉着的玉质镶金的敞篷车架,再看看车边的两行侍女, 相思实在诧异,“钟姐姐要去游园吗?” “好思思,今天气色不错。姐姐昨晚才听阿娘说,你那天在颐清池跌了! 想来定是优等的蒙童中女孩子太少。 你自小就没个照料服侍的长伴儿,灵根测试是大日子,阿娘更不放心你一个人,天不亮就打发了我出来。 还好,紧赶慢赶,这时间总算刚好,今天就让姐姐伴你一道去吧。” “不是我说你啊,这位姐姐啊,看你骨龄也有十一岁了,你当初没测过第三次灵根怎么的?”小青蛇的脑袋从相思的袖口钻出, “往年有多少人参加你不知道吗?你这呼呼啦啦的人和车是要踩着人家大能和执事的人头从上面飞进去吗?” 钟伊芷被这一噎得登时红了脸,却不见恼,反而提了帕子去点小蛇的头,“呀,你好,你就是楼师叔送给思思的‘小青’吧”。 第28章 各凭天意 “是小青,让钟姐姐见笑了,这小东西还不知礼的很。” 没想到钟家这一辈第一八面玲珑的仙子,小时候也会这样吃瘪,到底再是人精,孩子时候也不会事事周全。 相思心里微暖,那一生,很多女修都说钟伊芷“事故太过、造作矫揉”,既要在前辈面前占尽了便宜,还要让所有同辈念她的好。 一味的钻营,确实道心有瑕,但难在真正面面俱到。 那一生相思在床榻上缠绵的七八年里,那一众相识的世家女孩子里,除了长姐,也就只有这位种姐姐来探望的最多。 那个时候的自己、自己的阿爹,在外人看来,哪里还有值得图谋的地方? 上前拉住钟伊芷的双手,“姐姐替我多谢夏姨,钟家今年测试的人肯定也不少,真没想到姐姐还能想着我。” “可不要这样说,是我莽撞了,考虑的不周。” “姐姐能亲自来这一趟,思思这里就很开心了。 右学的修学辛苦,这次去灵根测试还不知道要排队要等到几时,平白耽搁姐姐一日的功夫,叫我如何能安心? 姐姐放心,这次不比颐清池,咱们是内门子弟,阿爹可以一道把我送到测灵台边的,准保没事儿。 嗯,这样吧,” 相思歪头,撒娇扯了扯钟伊芷手里的帕子,“姐姐要是还担心,就把这帕子送我,我拿着它,就当是姐姐陪我一道去了。” “呵,”钟伊芷失笑,点了相思的额头,“刚要说你懂事儿了,小模样就又出来了,有楼师叔亲自送你我还有什么担心的,我阿娘也是关心则乱。 既然这样,姐姐就送你到这里,阿娘送你压惊的礼,本来还准备在路上和你一起看的,这也就一并现在给你好了。” 相思好笑,双手接过锦盒,这两天里就有三份礼物,这一次掉水掉得可真是不亏,那一世可没接过一份这样正式的礼。 “既然我们思思都开口了,姐姐也不能小气不是。”说话间钟伊芷已经从储物手镯里掏出了一条丝绦,系在了相思的前襟上。 退后一步,左右端详了一下,“帕子是没多了,这丝巾到正好陪你一道去见识一番。可不许嫌弃。” “呀,这不是,”相思哪里敢嫌弃,刚刚玩笑要那手帕,不过因为是块材质一般的下品法器而已,可这丝巾,“这不是姥姥贺你灵根测试的礼?这怎么能行?” 相思说这就转手把锦盒递给傍边的杂役女修,抬手要去解。 钟伊芷连忙按住,“这不是正好,姐姐的最后一次带着它去测试灵根,主灵根可是增长了五点的资质呢。 有它随你一道,思思今天肯定一鸣惊人!姥姥知道了,也定然会乐见其成。” 说完,也不见她手上结印,却是眨眼间就坐上了那华丽的鹿车,再一眨眼,那人那鹿那马车,就只剩天边的一个小点。 只声音在原地徐徐,“时辰不早啦,姐姐这就回去学里听讲了,祝相思妹妹测试完满,心想事成。” “还没请钟姐姐近楼楼坐坐。”相思注目那小点消失,才将锦盒接回来收入臂钏。 “我说你是五岁还是五十岁?”小青不屑的斜了又斜,“这一套一套的,我还以为自己跟了七老八十的老太婆!”吐了芯子,嗖的钻回了相思的袖口。 “七八十岁的女修,一点也不老吧。” “嘶!” “好了,去帮我请阿爹,我们也该走了,嗯?” “嘶——” 小青蛇一溜烟飞向了楼里,相思仔细瞧了一眼那背在小青身上、与蛇身同色的灵兽袋,应该不算太显眼吧。 今早相思准时弹醒来,发现自己四肢还能操纵自如,就非常满意了。 至于小青嘶嘶嘶嘶的唠叨那只坏蛋,呵呵,竟然砸破自己的的脑袋主动结成了主仆契约吗?也是块有想法的鬼“石头”。 相思不在乎自己是不是被砸的头破血流,也不在乎母亲骂自己缺德到在家都能被傻蛋报应到。 只是听到长姐晚膳没用,眨了眨眼,应该不会影响到今天的灵根测试吧。 挑选出门法衣的时候,相思看到了小蛇自以为很优美的展示了坏蛋的新家——从“大楼主”那里淘来的灵兽袋。 低头踩着幽篁楼前的鹅卵石,想着那会儿小青非常坚决的表示,“小楼主!这只坏蛋太坏了,作为一只自觉的灵宠,我决定接受这个监管坏蛋的艰巨任务!” “坏蛋”,她嗤笑出声,这新绰号还不错。 绰号是不错,不过可惜相思的笑是错的,她笑的真不是时候。 刚带着云衢走出楼门的夏擎霜,一眼就看到了那和楼凤池有三分相像的笑容。 一夜打坐好容易平息下去的怒气腾的冒了上来,“畜生!” 跟着这一声畜生响起的是“啪!”“碰!”快到几乎分同时的一巴掌和一脚。 在被踢飞的同时,相思想,“嗯,不愧是元婴修士,自己如今的耳根竟然都听不出先后。” 难以承受的疼痛感是不存在的。 如果说那世相思勉强把自己的肉身练成了个初级宝器,那么相思现在,就是个被浑身被上品宝器包裹出来的,实打实的宝器团子。 不过灰头土脸还是少不了就是了——“啪!咔!咔!嗙——!” 相思被抛物撞到十丈外的幽篁上,撞断两根,被其余的竹身又弹出来,然后平行飞行一息,自由斜线落体。 晚了一步的出来的云衢,看到的就是五体投地趴在自己正前方的小妹妹。还来不及有其它念头,她出自本能的飞身一铺趴在了相思身上。 于是夏擎霜飞起的补脚又生生落回去,差点闪了腰。 于是不疼不痒,刚准备爬起来的相思被压得真正与鹅卵石亲密接触,支到一半的两手腕骨咔嚓两声。 唉,长姐…… 被瞬移而来的阿爹扒拉出来抱上毛笔的时候,相思已经很淡定了,抬臂,对正用小尾巴尖给她手上涂断续膏的小青示意,把自己身上系的丝巾扔给了踉跄起身的云衢。 成长型的极品法宝呢,长姐,你前生趁手的武器我还你了,今天的灵根测试,一切各凭天意吧。 第29章 预知 “卧槽,这是大型的追星联谊会是不是!!!哇哇哇!!!金福,你看那里,那里那里那里,那是谁? 要不要这么帅的哇,还有那个,那个那个那个,小姐姐你敢不敢不要这么美的哇!哇哇哇!!!” 十几岁的少年不分仙凡,只要是不想长大,就一样的人凡狗厌,司徒悠韵深得其精髓。 在华清派霸气排开的一字长龙测灵台外围,人群里只见他东突突、西撞撞,前跳跳、后跑跑,几乎就没有一刻的消停。 “七少,七少,您慢着点儿,”金福不停的抹着头上的汗,如果可以重新投生,他宁可求了家主去药房铺子里抓灵草,也不要再跟着这货了,“哎哎,别挤,别急!麻烦让让,谢谢,谢谢!”哎呦喂,他的腰。 主仆二人一直挤进红、金二色测灵台的交接,又一溜烟的挤去紫色测灵台的方向了。 看着那花蝴蝶一样金粉相交衣裳的少年远去,“哇哇哇!阿福!那边,快,那边有我男神哇!” “红翎?” “嗯?” “你哥哥走了。” “哇!呃?小羽哥哥,你这样,要人家怎么夸哇?” 那只哪里像是人家的哥哥哇,那明明就是一只猴儿嘛。 …… 执法堂弟子当然不是摆设,他们非常清楚,哪些地方是不可以打扰的,最贵的远客也不例外。 所以就在欢脱的横穿了二十七排金色绸缎下的队伍之后,只差一跳就能和化神大能亲密接触时,司徒悠韵被笑容和蔼的、明黄法衣的华清执法堂弟子请出了他即将闯入的紫色测灵台区域。 一颗小小的石子,溅出的水花如此轻易就隐没在人声鼎沸的汪洋中。 …… 相思从玉毫上下来的一刻,远远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绿红金紫四色的宽大彩绢,从华清山门八十仞门楼直垂到七百七十处测灵台上。 七百七十条等待测试的队伍如漫长的珠串散开,天地间望眼只是一串巨大瑰丽的璎珞。 无言以对的震惊之后是对从未得见盛景的恐惧。 那一世画地为牢,何曾想过原来修仙可以是这样的,原来华清门前可以是这样的。 小青背上的“大石头”已经之出了灵兽袋,不知为何,异常兴奋。 咔咔咔咔,兴奋的和继续背着他的小青不停讨论着,好像遇到了亲人一样。 同样兴奋的相思没有注意到灵宠的异常,因为她现在比兴奋更多的是激动。 相思努力的克制着自己身体的战栗,楼相思,出息点,这没什么,只是测个灵根而已,你可以的。 这一世,你不只可以参加灵根测试,后面还有无量玉璧等着呢,你可以过去的,不要怕。 “呵呵,闺女,别怕,有阿爹呢。”一把抱起小丫头,大手握住她伶仃的五根指骨。 贪恋的往阿爹身上蹭了蹭,相思的心并不安宁。如那过去的两百多年一样,她慢慢的给自己打气,思思要乖,思思不怕。 类似甚至更加壮观的景象,凤池见来也平常,不过,今天他抱着小丫头向队伍的最东方缓步而去,却格外有一种仪式感。 今天,是他们的小丫头,最后一次,测试灵根的日子。 一步步走去,他突然生出了一种贪心,前方遥远的朱紫色测灵台好像成了祭坛,他应该不止今天抱着这孩子。 而是以后都能牵着她的手送她去结丹、结婴、化神,甚至是分神、合体的大典。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诸星齐贺,彭川大庆的华章…… 人生有多长,路就有多远,直到走到近前,缓缓排入测灵台的队伍中,楼凤池才从那玄而又玄的境中走出。 多年来桎梏不前的境界嘎然松动,这一场东方之行,想要的结果已然答成。 但这一次的顿悟没有给他带来丝毫喜悦,低头看着怀里不知何时睡去的女儿。 有生几百年来,除了面对天劫,再没有过的战栗从骨子里一点点的渗出来。 他们的小丫头,这个从没有被期许,甚至没有被预见的,多出来的、本不可能存在的孩子,究竟,是谁?是什么? 有些修士会有一些不同常人的直觉,高阶修士尤甚。 而楼凤池的直觉是——预知。 …… 相思醒过来的时候,有点儿脸红。 深刻检讨了一下,重生以来的日子过得太安逸,居然自我安慰成了催眠! 这要是以往,不知道要死多少次? 大庭广众下都能被推进水里,放松警惕成这样,真是不用在修仙界了,直接洗洗干净到世俗界去好了。 去随便找个屠夫,一刀把脖子直接砍下来,还能死得端庄点。 亡羊补牢,她从阿爹的怀里望出去,自己这一排队伍前面就只有七八十个人了。 看看天光,她也就只睡了半个时辰不到。这紫色测灵台排队的人,莫非本来就少? 推了推阿爹的胳膊,她爬了下来。站在地上的人群中,小萝卜头的身高更看不清状况,只感觉前后带着孩子的各位仙长个个都紫气千条,气势不凡。 让她看法器死物还成,看人,看修为,实在是大概到不能再大概了,额,这都是正经的仙君吗?都是分神的? 化神真尊就只一、二、三,七个?啊,不对,算上阿爹,就还有一个元婴。 感应到相思醒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跑出去溜达的小青嗖的钻了过来。 却被楼凤池一把拎住七寸,“老实点。” 嗯?阿爹的声音怎么好像有点哑? 相思踮脚去看阿爹的脸色,却被用一条尾巴完美诠释出点头、哈腰等各种动作的小蛇转移目光。 伸手抓着尾巴,把小青从阿爹的手里救了下来。 相思笑着戳那三角小头,“叫你调皮。” “哈哈,”身后,一个和她差不多高的小胖子凑了过来,“这是你的灵宠吗?” 小胖子到是一点儿都不怕生,“好可爱!能借我玩儿一会儿吗?” “思泽!祖母和你说什么来着?” 相思仰头,看到后面曼妙的女子,嗯,很美,修为也很高,至少是位仙君。 嗯,一辈子都没有和这个级别的人物离得这么近,这一生,就这一样,都不枉此生了。 “奶、奶——明明妹妹都没说什么嘛。”奶声奶气的童音拖得长长,理直气壮的表明,他就是要撒娇。 好吧,又是妹妹……被熟悉的儿时玩伴喊妹妹也就算了,一个陌生的小,唉,小公子也要喊他妹妹。 第29章 灵根测试上 再仰头,阿爹终于低头了,得到阿爹微笑的鼓励,相思托著小青的尾巴往小胖子手边递了递。 小胖子动手的胆量,显然没有他搭讪的胆子大。 踌躇了半天,只敢轻轻点一点小青的鳞片,而且好像还没碰到就赶紧收了手。 不过的他的谈兴显然很高,“妹妹我跟你说啊,我姐姐也有……” 经历了汪晓宇那样的小大人,和这样真实的小孩子接触显然更轻松,没两句话,相思和这个叫“思泽”的小胖子已经非常熟稔的,头对头的聊起了小孩子感兴趣的各种。 只不过思泽小朋友是真的投入在讲怎么玩儿,相思则是分心听着被思泽摸来揉去摧残的小青,有气无力的嘶嘶嘶嘶报告着整个测试场地的大致情况。 原来这绿红金紫的彩绸也是有区别的,红色的队列是灵根资质测试之后准备参加宗门入门考核的,这一色的测灵台最多,占了大半,有人陪同的也最少,多数孩子都是自己在排队等待。 绿色的是附近修仙城市,或者华清内外门中小家族乃至普通弟子的后代,只是单纯进行最后一次灵根资质测试,这些孩子少数并不准备进入华清派,多数沾亲带故有直接进入华清派内外门的名额腰牌,不需要参加宗门考核。 而那些不准备进入华清的,他们的长辈此行的原因只是因为,一般的高阶测灵盘也只能测到百分的资质。而除了一些超级或者是古传承世家,也就只有华清派和昆仑宗的测灵柱能将资质分到万分之一。 这绿色一列陪孩子们身边的,多是家中的侍者晚辈,真正族中压阵的家老只是远远观望。 金色的队列,是在修仙界乃至凡人界初次测试是单灵根、双灵根的孩童,再来测试灵根具体资质的,很多宗门长老都在那里等着当场收徒。 紫色,就是相思现在排队等着去测试的测灵台。居然是专为宗门化神真尊以上的近亲子弟特开,在这样纷扰的场合,就是华清的巡察监护再周到,也总有些事情防不胜防。 和金色一列一样,几乎陪伴每个孩子的都是高阶修士。 难怪阿爹都成了这儿修为最低的了,只是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能在这里被测灵,那会儿睡着了,也不知道阿爹给那队尾的执事弟子看了什么腰牌? 不过阿爹身上的不合理已经太多,这已经算不上出格了。 相思一心二用,又要分析整场的情况,已经有点勉强。就没注意到阿爹看自己的眼光。 楼凤池现在和平时很不一样,眼神中少见的,有了严肃沉静。 “汪直,骨龄五岁,火木灵根,火——四十七分又三十四,木——五十六分整。”一个负责测灵的宗门弟子看着测灵柱上的刻度数字高声唱喝。 一旁负责记录的弟子玉笔轻挥,再一旁的一个弟子从侍童手中接过刚刚记录了测灵柱显示的留影石,当场核实之后递给另一个手捧托盘的侍童,小侍童立刻接了跑去送给刚刚被测灵的孩子。 这会儿,还有十个孩子就要轮到相思了,阿爹把她抱到了肩头,以便她能看得清清楚楚。 除了那台上的三位主要负责测试的宗门弟子,他们身后的台下居然都站了一色整齐道袍的内门筑基弟子。 顺着相思的眼神,小青蛇很得意,“这是负责突发事件的,不是执法堂维持秩序的哦,那金色台后也有二十人,绿色红色后面也就十人了。 还有啊,这个留影石,也就只有紫色这里有,嘶嘶!一块破石头要三个上品灵石。 金色那里是留影符,听说一张也要十个中品灵石。绿色红色台子上就没这一道。那面,快看,” 小青尾巴尖一挑,相思看到西面隔了一个测灵台台后台下站着的两个弟子突然动了。 饶是相思如今的眼力,也只捉到人影一闪,就隐入百丈内的山门了,“这是?” “嘶嘶,说是叫什么斥候的。” 这么明目张胆的,呵,好吧,也就只有华清派有这个魄力。 “他们的修为是?” “嘶,最差筑基大圆满。” 小青没敢说的是,每个测灵台后面都有一个隐藏了修为的婴上修士,和一个隐匿了身形的和大楼主修行差不多的老头子。 嘶,这周围老头子太多,嘶嘶她也不敢嘶。 “刚刚那测灵台上是出了什么事吗?” “嘶,还能有什么事儿,不过就是哪个小冬瓜的资质又好点儿罢了,咱们这里也是不准备参加入门考核的,抓紧了报告里面的老老头儿,赶紧抢徒弟呗。” 小青直着脖子,身子拧了一整圈,环视整场,又慢慢把脖子缩回来, “小思思我跟你说哈,刚才那会儿,我看到最夸张的一次,嘶嘶,一个绿色台子后面九个人都跑了,相邻两个台子后面的,也同时跑回去五六个, 听说那是出了个双灵根,一个灵根不到10分,另一个灵根居然有98分的资质。” “呀,那可不是比一般单灵根还要好。” “嘶,可不是吗,都快赶上天灵根了。” “呵呵,斥候再快,能快得过那些等在金色后面坐着的?” “嘶,不是这么说,金色后面也有站的,特别好的,坐着的也强不到,得等着里头的。 我还瞧见红色那边紧邻着测出两个五行均衡灵根,一个好像是五十多分,另一个才二十几分,都马上给里头出来的老老头、老老太太乐呵呵领进去了嘶。” “这都不值什么,要是有后面站着的二十人齐出,才有真的热闹看吧。” “嘶?思思,我怎么没想到,对呦!嘶嘶!那才有意思!咦?” 小青一下子又窜上去老高,“绿色那面又出彩了,乖乖,居然是个土灵体,资质才二十九分七五嘛。 哇,居然就这么热闹了,十、二十、三十,嘶嘶嘶!居然金色后面坐着的也跑了两个。” “呵呵,要我说,绿色那边就是捡漏儿的吧,后头该放三十个站着。” “有道理哦,”没有眼睑的小圆眼珠一转,小芯子一卷,“嘶,思思你等等,我去那边掌嘉司立的亭子把这一条投上去嘶。” 还有两个孩子就轮到相思了,“那要你快点儿啊。” “等我领了灵石给你换糖果子吃吃嘶。”就见青色的影子已经转着各种角度钻出了人群。 第30章 灵根测试下 楼凤池静静听着自己的肩头,唧唧喳喳这么久终于停下来了,他都不知道原来他们的小丫头这么能说。 轻轻拍了拍相思的腿,抱她下来,弯下腰,郑重的平视着小丫头的眼睛,“阿爹不在身边的时候,一定要约束好小青,知道吗?” 相思没有想到阿爹会特意和自己说这个,她那一世和小青就像是要好的道友,约束么,多数时候还是小青管着自己多一点。 不过她习惯了乖乖点头,“是,阿爹,思思记住了。” …… 小青如果知道自己为了几个糖果子错过了多么大的一场热闹,她宁可被大楼主原地旋转十二个时辰。 但是千金难买早知道,楼凤池的预知又一次失效,也不能算是失效,而是他有些不确定。 到了相思准备上台阶,凤池看着台上有些发虚的测灵柱,不由拉了一把小丫头,“阿爹?” 又实了,“没事,你,不要怕,阿爹在这里等你。” “好。” 迈着小短腿,一凳一凳往上爬,不就是木金水、资质都不足三十的垃圾灵根么,顶多又被大家怜悯一番。 不是第一次经历了,她早就不那么伤心了。但是自己的这颗心,怎么突然开始跳得这么快呢? “思思一鸣惊人!”相思回头,只见小胖子思泽在祖母的怀抱里向她举着小拳头。 “谢谢。” 呵,祝福的语言都这么相似,她哪里敢求一鸣惊人,只愿这次测试平安完满就好。 四、五、六、七,呼!终于上来了。让小青去加上一条,这台阶太高了,对她这样的小胳膊小腿,简直不人道。 缓了口气,相思把手伸向那个通体透明,一丈高的测灵柱,“哇!哗——哗——哗——” 她扭头,看向声潮发起的来源,站得高些,望得是远。那好像是最后一个红色测灵台。 侧耳细听,一个叫殷寄羽的八岁男孩子,测出是变异灵根,资质百分百。 华清近五千年来收到的唯一一位变异天灵根,还是风雷冰三种为人熟知的变异灵根中最少见的风灵根。 一千有灵根者难出一单灵根,一万单灵根者难出一天灵根,十万天灵根难出一变异,还是变异中的天灵根,好厉害。 多数人都或被吸引或被融入了那蔓延开的声潮,就是相思她们这极东的一列好像也不例外,但那只是好像。 …… 华清宗内宗外,很多面水镜、水幕上,同时浮现着紫色的最后一个测灵台。 “是那位水灵体的女儿呢。” “听说刚在颐清池被特殊照料了?” “楼家多少万年窝着不敢见人了?” “你说,这楼凤池是嫡支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大?” “不太可能吧,楼家人,怎么可能娶夏家那种破落户的女儿?” “可惜璇溟小友一直不肯出关。” “你们说,里边的那些老东西会不会也在看着?” “最老的谁能知道!” “年轻的这会儿肯定都忙着……” …… 当相思被这一浪高过一浪的人声鼎沸,惊得一不小心触碰上了测灵柱的剎那,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飞身而上的阿爹一把抱住, “轰!轰——” 爆炸声响弱下去,阿爹的怀抱才微微松了点。 莫名其妙的从阿爹的袖口扒拉出眼睛,相思正好瞧见无数色彩各异的灵光纷纷从自己刚刚所站的测灵台处撤走。 额,不要说测灵柱了,就是那测灵台都,咳咳,地上凭空出了一丈深的大坑。 人员伤亡么,看着正准备被架走的二十几位修士,相思眨了眨眼,还好这里被测试的都是高阶修士的宝贝疙瘩,各个被护得严实。那些负责测试的修士也没有人殉职。 这么说来,刚刚那些灵光是来阻止悲剧发生的吗?所以刚刚那是测灵柱爆炸了吗??? 可以列入极品灵宝的测灵柱到她这里爆炸了?起因是她不小心碰了一下??? 凤池埋头失笑,所有的心惊被自己上下臂间,一双瞪得傻愣愣的小眼睛驱散得一丝不剩。 再松了一点怀抱,露出小丫头的头,两人一起抬头望去,就见最后一道保护灵光撤去,中间包裹的东西慢慢散出,几乎是三个呼吸间,蔓延到整个几十万人测灵结界内的天地间都被一层白色的雾气笼罩。 有人诧奇于这突然的异相,更有人马上又祭出各种防御法器,还有人不得不专注自己的工作。 大能移山填海的本事用来事故善后实在屈才,却也份外妥帖,不过须臾,这一处的测试台,就已经一切就位似乎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 而恪尽职守的原本负责测试的弟子已经将留影石留下,对照留影,这会儿,已经赶来的金色台后长老和陆续赶来的门内长老已经初步达成一些一致意见,但似乎还要一些疑惑。 从那最后一道灵光撤去,相思就没有再去看自己正前方的事故现场了。 她的注意都被那些白色的雾气吸引了,难道是? 除了那些负责的弟子,就是她们离得最近,虽然在那白色气体扩散的当下楼凤池就已经施展了水雾隔断,但是相思还是感受到了那种气息。 她可以肯定了,这的确就是那个梦中,气泡裂开之后散出来的气体。 华清的应急机制也实在到位,这雾气扩散只持续了三息,在场的执事长老就施展平地惊雷,所有人的耳边都响起这气体并无危害的告知。 凤池的水幕应声降下,白雾弥漫,沉浸在这舒服骨头里的亲切感中,连日来被刻意按捺的小心、紧张、不安、不舍、惶恐、震惊、疑虑、惊惧通通在这一幕似曾相识前土崩瓦解。 相思的眼前不受控制的发黑,闭眼前的那一剎那,她还是该死的清醒,楼相思,你回来就是为了补觉的吧! 久久,相思的资质才被报出,飞窜而回的小青和她背上的坏蛋同时听到了,那一声:“楼相思,骨龄五岁,百分以上,超品水灵体。” 在执事长老的护送下,向着华清山门第16门瞬身而入的凤池的心中翻涌,这一次的灵根变异又没有被他预知。 呵,水灵体?还超品?真当他是个元婴的毛头小子哄了吗?深深闭了眼,发生在这丫头身上的事,越来越不简单了。 他唯一庆幸的是,此刻的自己,是真身。 也许,他真的该回家了,带着,他的女儿。 第31章 人去楼空 那一声,“楼相思,骨龄五岁,百分以上,超品水灵体”落下, 华清山门前,罕见的安静了片刻。在几十万人聚集的情况下安静了。 但短暂的安静之后,是爆发的热浪。 人潮汹涌的议论声,已经不是平地惊雷能够奏效的了。 所有的目光聚焦向最东的方向。 紫色,代表了化神以上的子嗣所在。 姓楼,楼家?几乎所有和华清有所牵扯的修士,都开始迅速思考华清派内,有关楼姓势力的记忆。 可惜,绝大多数人思考的结果是:无解。 只有在最近八年间,还行走于华清上下的人,心中有了所动。 “是疏桐公子的女儿吗?” “楼凤池家的丫头?” “姓夏的村姑,竟然下出了凤凰蛋!” 夏擎霜不聋,她听得真真切切,意外的是,她没生气,但也没有任何高兴的表情就是了。 真的是相思小妹妹吗?云衢不敢问出声,在姑母身边,她紧紧抿主了唇。 可以把毛头引向哪里,在场控制的人心之肚明。 金色、紫色测灵队伍里陪同的大能们,几个眼神就能明白一切,这样的灵根,说出来就没有意思了。 可偏偏就是有这样的愣头青,“哇呀呀!那不是一个极品炉鼎诞生啦!!!” 司徒悠韵高亢的公鸭嗓在悠悠众口中,更胜平地惊雷。 不是没有人提到那两个字,但没人敢向他这么大声嚷嚷。 “呜呜呜!!!呜——”再也顾不得主仆有别,金福和好容易挤进人群的金贵合力,捂住司徒家七少爷的嘴,终于把这个祸害拖走了。 红翎眨着疑惑的大眼睛问,“小羽哥哥,炉鼎是什么哇?” 殷寄羽挠了挠头,他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啊。 “女孩子家家的,不要总把炉鼎挂在嘴上!”拉着他们急急往山门里走去的老婆婆呵斥着。 …… 当山门内各种关注的、觊觎的目光,无一例外被眼前的一片雾气阻隔,涟漪一圈圈扩散。 “果然!” “难道,要去活动活动这把老骨头?” “‘里边的’还没有动。” “楼家这小崽子,好胆。” “幸亏,我还没敢跟凤池提起。” …… 一间四九盘龙柱直耸天庭的空旷大殿空中,蓍草呈现的赫然是既济挂九三爻。 结印收回蓍草,广韵再次向着围绕在他身前的十八位老者叉手施礼,“临行前,家祖曾说,天道有情,或可得解。”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在场诸人,又有谁不知晓。但是,那被遁去的一线天机,古往今来,又有几人得觅? 十九双眼睛都望向那第二十七根巨柱上的古字: 遗珠空遁镜花水月 五行交泰彭川之幸 雷动纲常天地反复 这些字是从华清派近古历第一位掌门,“水月”执掌门派的第一年起,第一次出现的。 那一年,是彭川近古历第六年,那一年这一天的正午,第一行字浮现: 遗珠空遁镜花水月 随后每隔二十五万年,此处就会浮现出八个字,直到二十五万年前,浮现出的第三行字: 雷动纲常天地反复 那时,整个彭川的确差点翻覆,虽然如今早已一派清平,但所有知情之人都知道,事情还远没有结束。 终于,一百万年了。 知道前面八个字的人,没有人不想知道,华清这一次接到的,将会是什么? …… 几个转身瞬移,绕过同行的执事长老,凤池并没有去钟灵峰,而是转脚拐进外门的一处执事偏堂。 一个忠厚的男子连忙起身,递上一块令牌:“少主!”说话间,他耳下半寸红痣也同时发出的紫光,慢慢变成了黑色。 楼凤池眼光一扫,递出一份玉简,“我走之后,若无法将此送抵璇溟仙尊洞府,便一切拜托丽坤峰晋允仙君。” 凤池语落之际,东来真君已经驾鹤而来,忧心一瞥昏迷不醒的小丫头,便双手结印,道道残影之后,已布置出七七之数的结界。 楼凤池随即逼出一道心头精血,血落之时,堂中地面正中缓缓浮起一片繁复阵法星芒。 东来真君手中不停,九九之数的极品灵石纷纷飞入传送阵脚。 凤池只来得及将将给小丫头披上一件法衣,一阵天旋地转的震动便开始发作。 阵法启动,时空逆转之力把那阵外的执事振得脏腑具裂,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服食丹药,几个术法瞬发,打扫一室狼藉。 于是,几位最初而来的老老头儿,看到的就只有人去楼空的一间执事堂。 青葱指尖捻着极品灵石的粉末,一个娇媚的老老太太啧啧,“中古青贤时期的世家呢,原来我还不信。” 这一场灵根测试发生的种种震动远不像执事堂的房间那样容易清理。 当那四九盘龙的大殿终于被人敲响,已经是半炷香之后了。 十八人中最年轻的女修愠怒,“何事需得此时惊扰?” 华清势大,然而月有盈亏,此时能坐得派中内四峰长老之数的,机缘气运,心性背景,不过只有十八之数,算是自近古以来最为惨淡。 这呵责的女子排行十七,算是惨淡中的硕果,如今内峰十八长老中,唯一朝中有人的一个。 或者说,此届长老会之前,如今还在世的几代太上长老的骨血里,只有她进入了这一届的长老会。 华清内峰长老会,五万年一届,五万年还不出一人,可见,有多少家败了。 但留下来的,却是门派的底蕴。 此时大长老,黏着胡须,浮沉一推,将那门外之人带入,却同时止了那人急切张开的口。 殿门重新闭合,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那最后一行字的出现。 正午到来,光洁的柱身上,终于浮现出了最后八个字:“雾出局迷昆仑难测”。 …… 这一天的热闹纷乱,在之后几百甚至上千的时光里都为华请人津津乐道。 这一刻年少的见证者们,或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或已经被事情或多或少的改变了生活。在若干年后他们真正知道自己曾经经历了什么的时候,唯有长长的叹息,祸福难料。 然而这一切,随着雾气的消散,当下都与相思无关了…… 第32章 初到瀚星 相思是被一阵沙丘塌落的声音吵醒的,她得手腕有些痒,应该是小青在动来动去。 她感觉阿爹的大手挡在自己的眼睛上方。 就听东来叔叔的声音,“小丫头醒啦?我就说没有隔音结节太麻烦,这药刚停,你看看,你这小宠也是个不老实的。” 好像头顶的风帽被拉了拉,阿爹的大手慢慢移开了,在风帽罩下的阴影里缓了缓光线,相思才看清了抱着自己的人,那个,这是谁? 转头四下望去,哪里又有东来叔叔的影子,我在哪里? “嘶嘶嘶嘶,安啦,都在这里了。”小青用尾巴安抚的点了点自己明显还有些迷糊的小楼主。 闭上眼,相思努力感觉,嗯,抱着自己的是阿爹,阿爹旁边刚刚说话的人是东来叔叔。 可是睁开眼,她又绝望了,谁能告诉她,这个满脸络腮胡子,披着粗糙麻布斗篷的大汉,和旁边那位裹着一整块风罡树皮的秃头大汉到底是什么人? 她感觉自己可能还在昏迷中,需要再睡一睡。 “哈哈哈!” 东来叔叔,您的笑声一点都不温润如玉,相思腹诽。 在爽朗笑声的感染下,注释着怀里紧闭双眼不想接受事实的小丫头,楼凤池也舒缓了连日的忧虑,噗嗤笑出了声,“我们在彭川之南,瀚星,你在蒙学里应该学过。” “沙漠之星,以武入道?” “嗯,要在这里中转,我们要去下一个绿洲主城之后,到瀚星以南。” “中转去哪里?” 凤池换手将小丫头的风衣裹紧了一些,对着怀里的这份“意外”,他最近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心。 他开始有些理解那天以前的夏家女了。 理解夏家女在刚刚得到这份“意外”的时候,为什么那样满眼喜悦了。也许那份欢喜早已感染了他,在两千多个日子的朝夕相处中,点滴让他习以为常。 往日的恣意顿起,手中鸵鞭一挥,“走,阿爹先领你见识见识这瀚中的风情。” “得嘞,走喽!”身旁的鞭声也应声响起。 相思这才发现阿爹身下骑的是一匹羊驼,东川叔叔也是。 沙海之中无风,这咩咩叫的大家伙,一身笨重厚毛,跑得到是不慢。 曾经常年卧床幽闭的阴影太重,所以只要是速度带来的刺激都让她只有快活,“啊!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再次长长远远的离开了幽篁楼,有一种潜意识走出了阴影的感觉,相思觉着,她这会儿什么都不想去琢磨,只觉着前所未有的畅快。 小女孩儿肆无忌惮的童音怪叫,“哇!哇——” “哇!呀——”“啊!哈哈——”两个同样没有为自己的行相而自觉的大小孩儿也加入了其中。 漫漫沙海中,当空孤独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红日,用它全部的热烈见证了这一场简单却鲜活的热情。 日落月升,眼前终于可以望见绿洲,以及绿洲边缘那雄浑的城墻,两只咩咩也累得四蹄趴地,伸长舌头,再不准备爬起来了。 东川也趴在羊驼身上喘着粗气,低低的嘟囔着,“痛快!”声音沙沙哑哑,却还原了往日的斯文调子。 凤池起身给两只坐骑喂水、添草料。 抬头就见小青蛇正心痛兮兮的翘着尾巴往小丫头口里送药,“嘶嘶,小思思是小疯丫头,疯的话都说不出了嘶。”“咔咔!”她背上的坏蛋到是格外开心,还在意犹未尽的“咔咔咔!”。 “嘶,安静,小思思需要休息。” 相思确实是疯得厉害了,不禁嗓子哑得说不出,就是裂开的嘴巴也合不上了,感受着小青不知在往自己口里塞着的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嘶,这个也得吃一颗,还有这个。” 虽然足足赶了一天路,就是坐在咩咩身上,手脚也都软了。 但相思这会儿的精神头儿却一点都不累,和那块石头一样,她现在还亢奋得很,这感觉简直太棒了。 凤池看着小丫头平日里幽幽暗暗的一双眼睛,这会儿亮得可以发光,身上本来没有感到什么疲劳,但心里却升起了一种说不上是什么的滋味,竟然能开心成这样。 “咕!”谁的肚子不合时宜的响声? “哈哈!”东来叔叔,你要斯文! …… “王上,请您多少用一些吧。”身姿曼妙的妇人手捧金盘,盘中鲜血淋漓的肉食和她裊娜的姿态竟然出奇的和谐。 没有去看盘中的珍馐,白虎皮王座上壮硕威严的男子将王杖递到左手上,抚摩妇人手臂上裸露的细腻肌肤,深深的叹气。 如果不是自己一时贪恋美色,此时丽莎,一定还好好的在自己膝下欢笑,会有侍女为自己剥水晶葡萄,会响起孟光旖旎的乐舞。 他的大手沿着手臂上的金色环钏上移,逐渐触碰到那似乎轻轻一握就会折断的长颈。 似乎没有注意到那几乎形成实质的杀意,妇人面上更加妩媚。 那一双绿色瞳仁好像会施展法术,放出一圈圈墨绿的光晕,“王女如果知道王上为了她而如此茶饭不思,定然不会心安的。” “好。”好像已被蛊惑,男子放下王杖,双手撕扯,慢慢开始品尝这一餐血肉,王帐之外的苍穹之上,月轮的弯钩带着笑意,似乎在嘲讽着人世的魍魉。 …… 赶在夜色彻底降下之前,缴纳了二百六十瀚金币,楼凤池三人两驼在最后一批进城的人群中,缓缓走入了这名为“白帝”的内瀚南陲主城。 刚刚在城外休憩的时候,相思才听小青期期艾艾的讲起,自己在华清昏迷之后发生的事:超品水灵体! “噗——”当听到小青说到自己测试出的灵根时,相思忍不住一口把刚刚喝到嘴里的水喷了出去,甩了甩刚刚回复力气的手腕,在小青鄙视的目光下自己擦干净了水囊。 再听说阿爹和东来叔叔使用传送阵法,踏破虚空而来到这彭川南星域,她反而淡定了许多。 不过这次阵法的传送,足足用了三个月,还是让相思有些吃惊,她这算是一觉长大了一岁么,“这么说,我现在六岁了?” 第33章 白帝城 “嘶,应该不止,有六岁半了吧,这半年来……” 小青絮絮的将到达瀚星以后,这半年多来的事讲了出来,由于瀚星的特殊性,内瀚区域是天然的绝灵地带,虽然各种储物袋中能用得到的,在传送途中都转移到内瀚特有的流沙背囊中了。 就连那“大石头”都自愿缩成如今不到中品灵石大小的直接被缠到了小青背上。咔咔,坏蛋在自己被提及的时候,不失时机的证明自己存在。 但是,在即将到达瀚星的时候,传送空间被一场空间风暴的余波波及。 剧烈的震动中,除了质地坚实堪比储物袋的流沙背囊,除了被牢牢护住的相思,每个人、兽的身上都或多或少带了轻伤。 最重要的是,看上去也很结实的戴在个人、个兽脖子上的司南,都被震得不知所踪了。 “于是,养伤、连带着寻路,我们就在这沙漠中漂泊了半年?” “嘶,是的,途中完满的避开了五座主城,直到前两天遇到一个驼队嘶。”往事不堪回首,只有大石头,现在是小石头了,用那没人能听懂的“咔咔”发表着它对半年沙海跋涉的兴奋。 “好吧,可我为什么一直在睡?” “嘶,这个么,大楼主说,赶路太辛苦,让思思好好休息一下。” “咔咔咔!”才不是呢!大楼主明明是说以后一辈子长着呢,这沙海跋涉的倒霉事儿谁都得经历几次,这么小就有抵抗力了,以后就没意思了。 不过没人听得懂它咔的是什么,嗯,唯一能听懂的小青是蛇。 白帝城和内瀚多数城池一样,为防止对夜间械斗管束不利,全年多数时候实行宵禁制度。 凤池一行人进城之后,直奔最近的客栈投宿,坐在一楼的大堂里,相思端详着周围饭桌上和自己阿爹、东来叔叔打扮相似的一个个内瀚人,很有些目不暇接。 有一些女人好像也很壮硕的样子,也有些男人看上去反而很纤瘦呢? 一盘盘家常的内瀚饭菜上桌,在城外,已经吃了几块小青从背囊里翻出来的雁回楼点心,相思只是象征性的尝了一点,撇撇嘴,实在粗糙的难以下咽。 看着东来叔叔,一口大烙饼,一大勺绿泥一样的菜,吃的开心,相思喝了一口水,自己的嗓子都有点干。 阿爹到是更讲究,把相思面前只动了一下的驼羊乳拖过去喝了个干净,又在周围汉子们鄙视的眼神下要了两大海碗,和小青两个比谁醋溜的声音大。 还好客房还够讲究,阿爹要了一个内外的套间,把相思安置在里面,他和东来在外间轮流守夜。 “你在我脸上脖子上抹什么?”痛痛快快洗了一个澡,相思倒在床上举着玉帛边看边问小青。 “嘶,”小尾巴一挑,把最后一块衣领外面的皮肤涂完,“嘶,保护皮肤,嘶,不要说话,对,不许再动了,嘶,眼睛可以闭上了,嘶,脖子以上其他地方不许动了。” 打了个哈气,小青蛇往小主人的手腕上一盘,“嘶嘶,早点睡吧。” “咔咔!”才不是呢!这只蠢蛇,趁着主人洗刷刷,就去楼下缠住那个看起来最白的女人要什么美白配方!咔咔,没人理我,咔咔,好伤心。 第二日醒来,相思明显感受得到阿爹和东来叔叔情绪中的丝丝急躁,好像是归心似箭? 但是阿爹还是耐心带着她大致游逛了白帝城一大圈,相思不知道他们要归去哪里,看着前世从不曾见过的异域人情,她新鲜的很,她可一点儿都不急。 真懂事是一回事,可在不需要的时候装懂事,那就太过了。 相思一直知道自己不够聪明,但是活过那么多年,她已经笨不起来了,世家近古以来就一致推崇有灵根的子弟在十岁开始修炼最好,她已经六岁了,距离十岁只有三年半了。 华清所在的东恒星,和南瀚星斜跨四分之一的彭川界。梦想已久的无量玉璧、逍遥台,恐怕统统成了海市蜃楼。 从来就没听说过南星域有什么凡人的练神之地。 阿爹在赶路途中也不忘让自己观览,为的不是简单的宠爱,更多应该是用增长见闻来弥补没有洗练神识带来的差距,以免自己将来引气入体之后,心境迟迟跟不上修行吧。 相思没有这样的顾虑,蹉跎两百年,别的长进没有了,这人世的历练,就心平气和这一点,如果还是前世那样的灵根,就是现在开始闭关修行,也足够支撑到结丹中期了。 但是“超品水灵体”?小青告诉自己这个荒诞莫名的测灵结果时,阿爹就在一边听着,阿爹没有否定,但也没有肯定。 小青的话也很有意思,相伴一百九十九年,相思了解自己的灵宠,小东西疏懒馋滑,却也有何化形灵兽不相上下的谨慎细心,很多次,她都是靠了小青,才捡回一条命。 小青刚刚说的是,“华清负责这次测灵秩序的执事长老公布”,这就很值得人多想了。但是无论如何,有一点可以肯定,自己的灵根一定和那一世不同了。 如果相同,阿爹他们也不会带自己逃离华清。 对,就是逃,昨晚刻意被忽略的细节,此刻越来越明晰,那样仓促的启动如此遥远星云的传送阵法,不是逃离,还是什么? 他们离开之后会怎样呢?相思一点都不担心。 即使那些活了几万甚至十几二十万年的大能发现了传送阵法的痕迹,或许用不到他们就有执法堂的执事可以发现,并且通告了钟灵峰,最坏的结果也不就是母亲会当机立断跑去执事堂要求和阿爹义绝。 但是以她那时对华清史的概读,华清堂堂九派之首,傲视彭川之东、纵上古至今,自有它的气度。 一贯的作风,应该是隐而不发,甚至很可能会主动给阿爹他们的离开找一个合适的理由,以备有心之人探查。 至于母亲,阿爹的不辞而别,虽然一时间会心有怨愤,但时日长了,怕是会喜多过怨吧。 她之于母亲么,母亲没有真正需要过她,没有了阿爹,磨搓她恐怕也没什么意思了。 多看她一眼都折修为,哪有精力去恨她。要不了几年,楼相思这个名字,应该就会被母亲淡忘了。 其实这样也很好,不能相守,何不相忘?对所有人,都很好。 但是自己的前路到底会如何,相思已经无法确定了,重获新生以来,颐清池、测灵根的变化可前世已经完全不同。 现在更是身在一个自己只听过名字的地方。 一切都不在她的预知中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明天会在哪里。 不过这样也好,这样的日子才像新生不是吗? 第34章 道听南瀚 “这白帝城是内瀚毗邻南瀚的重镇,中瀚虽与南北两瀚经纬分明,但并不如外界所言绝对割裂,边陲之地互通有无也是常有之事。” 楼凤池指了街脚一个一头金发,身穿绸缎衣服的男子。 相思侧头,越往城中心而去,熙攘的人群中,这些发色有异,衣着精美,肤色雪白,高鼻深目的人种就越发多了起来。 “南北瀚国,这个蒙学恐怕不会讲,”东来真君接过话头,对相思道, “你们大约只学到这南星域的主星是个术法不行,以武为尊的蛮荒地界,但这只是中、东星域的孤陋寡闻。” 相思挑眉,看说到一半的东来真君尴尬的擦了擦相当于前襟的树皮,这会儿,他真正想做的动作恐怕是轻摇折扇吧。 “额,接着说这个瀚星,”东来真君咳唆了一声继续,“其实是一分为五,内瀚也就是为中、东星域所共知的,以武入道, 而其余南北两瀚就是中昆仑的史藏中也很少提及,最末的东西二瀚更是。就连同为瀚星的内瀚地域,对东西方也所知甚少,几乎没有互通先例。” 相思接过阿爹递来一袋路边买来的吃食,还是粗糙的很,但好在新鲜,苏香干脆,微微带辣。 不晓得是什么植物磨成的面粉现炸出来的,每一片薄薄的,食指长短微微半卷,上面布满不知道是什么模具压出来的圆形小坑。 “这个东西二瀚离群索居,个中因缘诸多,地势、气候、风俗,因着这两处人种几乎不能修炼,与凡人界无异。叔叔这里就仙不多讲了。” “嘎嘣”东来咬了一块相思递来的脆食,“我们就说说这南北二瀚,内瀚地界绝灵不能修行不假,但是,出了内瀚,南北两方却都是可以修行的。 当然五行灵气包括风雷冰灵气都还是没有的,他们的修行之道与我们道家甚至佛家儒家都有不同。” “嘎嘣”,相思听得新鲜,嚼得也开心。 “先说北瀚,气候四季分明,冬日占了一年三成时间,部族林立,两百年前那会儿有一千多吧,族群逐水草而生,放牧牛羊,冬日狩猎,茹毛饮血。 这样的生存方式,中、东星域的一般凡人界也不少见。 但这北瀚特殊在于他们的血脉中有一种天赋的巫术能力,巫术的分支庞杂,当地的语言又纷杂无序。 两百年前的时候,也只有两大部族拥有自己的符号文字,所以究竟这巫术有多少种类,现在应该还无法统计。” 相思递了水囊给东来真君,“咕咚,一般说来,大体可以由形式做个区分,有些巫术并非是施术这本人具备,而是藉助这些非人的语言沟通鬼灵施为; 另一些则是在咒语间暗合的天地法则作用下,才产生非人力可达的效果。 但是,我当年多次游历,似乎还远不只这两种而已,” 东来真君似乎想起了什么,深深皱了皱眉头,如果咒语不是念出来,或者完全不需要咒语呢? 甩了甩头,他继续,“当然了,但凡这样的游牧民族,凡人界的,每个大部族都有信奉的祭祀,只不过那些所谓的祭祀多数是徒有虚名,而且人数太少。 可这北瀚十成里有一成之多的人,都是具有传承巫术的天赋。” “那不是比修士子女,具有灵根的比例都高了?” “话是这样没错,但是巫术和灵根一样有高下之分。 我亲眼见的巫术,多数不过是燃火破冰,移动巨石的小伎俩,真正的大成者,是他们世代相传的巫老和王才能拥有。 巫老每个部族都有,主要是血脉的传承,王往往是十几、几十个部族共同推选出来的人,与血脉无关,只是巫术的强大,终生为王,却不能世袭。” “咕咚,”相思听得入神,也没精力管自己喝水的声音雅不雅。 她知道,东来叔叔现在说的这些,绝对不是宗门藏书楼上,面向所有人的玉简上;也不是坊市的街边摊,随处可见的方志游记可以淘看到的。 这些见识,非亲临不能得。 绝灵之地,又要面对一群胜过体修的武道之人,所谓内瀚也长久以来是修士的禁地,更遑论那闻所未闻的东西南北四瀚? 那么阿爹他们,究竟又是为了什么如此熟悉此地? “再说这南瀚,他们比起发色暗红,肤色粗劣的北瀚人就好多了。 喏,这一路看到的异邦人都是南翰人。 他们修行的是法术,这就很像我们的灵气了,不过我们是吸收,他们是调动。 主要是调动沙之力和光之力,光之力有明有暗,一般说来南瀚人能掌握法术的族人就更多了,普通民众可以使用沙之力的有五成以上。 不过沙系法术进阶不易,绝大多数初阶使用者也就仅仅是能抵御风沙,安居生活而已,沙系到了高阶会被招募到各个大君的军队中。 而能被他们称为法师的,就多数是大君的血缘亲族,也就是公国的其他贵族。” “离我们最近的公国,”一直沉默的凤池突然开口,“是帕特尔。” “正是了,南翰大小公国数百,兼并蚕食,虽不像北瀚那般茹毛饮血的做派,却也立国不易,民生艰辛。” 东来真君又擦了擦胸前的树皮。“尤其公国法师团之间的大战,实在是民生涂炭。” “嘶,听说这个帕特尔却是享国六千多年,” 不知道从哪个方向钻回来的小青插话,“据说它不但和白帝城通商,还有秘术与南域内唯一的水泽之辰有往有来。 现在的老国公在位期间曾经七度力挫众多公国的围攻,又体恤子民,在诸多公国中声望极高。 嘶,南瀚庶民人寿区区不到两百岁,所谓王室血脉的法术特殊些,也不过是五百多年的寿命,他大仗就打了九次。 民无休息,这个帕特尔公国的财力,怎么可能支撑这样连年的消耗?恐怕早就是虚张声势了,嘶。” “正是,正是!” 第35章 雪鸽 “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听了小青的话,东来顿感老怀大慰,“旁得可以稍后,在小相思身边先做个斥候确是非常可以!” “嘶!”那是!绿色的小身子顿时挺得笔直。 凤池一个眼风扫来,相思的手腕立时一凉,小蛇已经盘得规规矩矩,“咔咔!”哈哈。 相思问阿爹讨来几个瀚金币想买路边老人卖的瓦罐。 见那卖罐妇人摆手,相思不动声色,却是在听“嘶嘶,嘶”,哦,原来这一整条毯子上的瓶瓶罐罐都不值一个金币。 小手遂将整个摊位一滑,一手递出一块瀚金币,另一手前伸,对着自己的方向勾了勾。 那老人也是识趣,乐颠颠把找零的铜币数出来,一枚枚数给相思看,有拿了小布袋装好扎口递给她。 相思收了钱袋,把多余的金币也放进去,小手上下拉扯确定把袋子系紧在腰间,才施施然把毯子上的瓶罐一一收入背后的流沙背囊。 凤池和东来驻足,都眼睛不眨的看完了小丫头做得整笔交易。 这不像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修仙世家子弟,更像是常年混迹市井的寻常妇人才会做的买卖。 两人对视一眼,是这孩子见过他人行事?还是天性如此? 相思回身,就瞧见两位,嗯,目前看着很雄壮的长辈,双双打量稀罕物一样的盯着自己。 她刚刚,有做了什么不妥当的事儿吗?有吗? “既然物价这么低,为什么入城门需要交纳的金币数目那么多?” 问得好啊,虽然阿凤六岁的时候已经不会问这么平常的问题,但小丫头有一半夏家的骨血呢,是不是可以往陶朱之道上培养一下,东来托着下巴想得有点多。 “咳咳,”还是凤池最先回神,“武者和普通人的待遇不同,沙漠凶险,没有武者护送,这里的很多普通人可能一生不会离开出生的城池聚落半步。 但是沙漠中也有很多机遇,是武者提升武道和获取资源的主要来源之一,所以单独的武者交纳的入城税收最多,商旅减半,来往投亲的普通人更低。 这里的武道擂很有特色,可是要午后开始,我们今日不便再多耽搁。 等以后有机会,阿爹再带你来见识下,他山之石,这些擂台上的技巧,对练气初期的斗法,很有用处。” “正是正是,”东来接口到,“最好南瀚的法师团战争也能见识一番。” “嘶嘶嘶,说起来我更想见识一番大君的婚礼,据说南北瀚竟然是频繁联姻的,嘶嘶!” 咔咔,那么远,是怎么凑到一起去的? 嘶嘶,就是说,难道要横跨整个内瀚送嫁吗? “这个么,说起来话就长了,”东来蹙眉,似乎在思索如何解释,突然眼前一亮, “咦?小相思快看,那笼子里的那只,那是南瀚特有的雪鸽,用来传信比旁地的斑鸽都灵通!” “可惜你琢磨了几百年,还不知道怎么把这凡畜带出瀚星。”凤池凉凉的接口。 东来并不以为忤,“就是说啊。” 凤池不再接口,望着双眼亮亮的小丫头,也许,有些事情可以慢慢告诉给她了。 …… 此时,帕特尔王宫的花园里,一群令外邦人艳羡的雪鸽,自由自在的成群飞过。 “你来干什么?我说过,我不想再见到你!” “大君请您现在过去。” “放肆!你知道自己在和谁说话?” “少君殿下息怒。”男人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 “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少君吗?”棕色的眼珠死死盯着自小爱慕的,以为会终生效忠自己的骑士长。 和自从那个废物到来之后的很多次一样,她没有等到答案,屈膝抱拳,那个男人离去的背影,冰冷沉默。艾薇特手中的鲜花散落一地。 “少君,少君请您不要在意。”身后,抚养艾薇特长大的威尔夫人连忙安抚。 “为什么,为什么?我才是阿公的孙女!我才是公国的第一继承人!” “哦,少君,哦,我亲爱的艾尔。”看到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痛苦,威尔夫人难过的捂住胸口。 “为什么所有人的眼里,都只有那个废物?那个只会像贱民一样使用沙系法术的废物!都是因为那个废物!” “是,那就是一个废物,少君,”威尔夫人知道自己的劝说徒劳无益,但她不能不说,“您何必为了一个生死不知的废物惹恼大君。” “对,她不但是个废物,还是一只死掉了的废物。” 可就是这一只死掉了的废物,却还把所有人的心都牢牢握着。 冲进了自己的寝宫,将床上的珠幔狠狠扯下,一颗颗价值帕特尔公国一年赋税的深海珍珠,哗啦啦四分五裂的洒落在地,毁灭的快感充斥了艾尔的整个胸肺, “哈哈哈!”扯着手里残余的纱条,她歇斯底里的大笑起来,是的,摧毁,那个废物就是她一手摧毁的! 她一手把那个废物送上了那黑发强盗的床;她一手把那废物的丑事抖落;她期待得看着怀着孽种站在诸天之主的祭坛上,即将被贱民们诅咒…… 丽莎,你个废物,你为什么还不去死! 早已清空了侍女,没有人注意到,除了癫狂的艾尔,寝宫内还曾有其他的生命造访。 白玉的窗台上,一片洁白的羽毛是那么的轻,微风一吹,便再无踪影。 …… “嘎叭,嘎叭”相思和她的东来叔叔嚼着小青淘来的一大捧吃食,虽然都是面食,但胜在色味口感各别。 相思颇有一种当时去凡人界给庶外孙子、外孙女儿买零嘴儿时候自己偷吃的乐趣。 阿爹正在前面和一个商贾交涉,购买武者的兵械。 东来对那些“凶器”退避三舍,拉着相思走得远了点儿,几乎站在街道正中边吃边发呆。 小青早就不知道又窜到哪里去了,没人翻译了,相思也没有麻烦长辈的习惯,就靠着眼力,数着街上各桩买卖的金币铜币数量。 呵呵,原来一头鸵羊居然价值一百瀚金币,比它高大的驼鹿才二十,更加雄壮的鸵牛却用铜币就可以交易了。 相思翻着眼珠想,不知道在沙海里买那两只羊咩咩的时候,阿爹他们被宰了多少。 第36章 故人 相思正满脑子琢磨着阿堵物,耳边突然听到了不太寻常的声音,奈何听力不错,身体的反映却不够速度。刚转了一半身子,就看见一个黑色的影子迎头冲了过来。 东来真君显然也刚反映过来,在这绝灵的区域,没有神识,他还不如相思听得、看得远,但是多年斗法的经验还在,相思刚觉得一股冲力吹动了自己的风帽,就被另一股大力抱到了一边。 那黑影剎脚不住,一头撞进了前方百步的驼羊群里。 “咩!咩——” 凤池已经两步走了过来。 相思可惜的望着散落一地的零嘴儿,即使飞窜回来的小青一再表示一样再给她买五十包,流沙背囊里能塞的很。 可这不是有多少的问题,这是浪费粮食好吗?想到曾经看到过的凡人界易子而食的人间惨剧,相思一直觉的,好好的粮食,哪怕是喂给畜生吃了,也比扔了强啊。 于是,凤池和东来再次目瞪口呆了,望着他们的小丫头,从流沙袋里翻出簸箕和扫帚,把地上的吃食扫了起来,然后拿到那群刚被陌生人冲撞,但队形几乎未乱的羊咩咩面前,抬到一只驼羊嘴边。 再然后,小羊很给面子的低头闻了闻,“咩”小蹄子跺了跺,欢快的卷了一舌头。 不错,没浪费。 相思把剩下的分别倒在其他的几只驼羊脚边。 这会儿,驼羊的主人已经提起了一个衣衫裸露的黑瘦男孩儿,就是那个本来要冲撞相思,却一头冲进了羊群的黑影。 听着本来白胖和气的贩羊主人这会儿涨红了脸,叽叽哇哇,不知道在喝骂着什么。 还挺押韵的嘛,她的嘴角一扯,咧嘴开心的笑了起来。 相思不知道,她在看别人的笑话,自己却早已成了他人眼里的热闹。 “去查查那是谁家的丫头。”沿街商铺的二楼隔间,少年看着那个傻乐了一会儿,就又塞得两腮鼓鼓的小丫头。 他的脸上浮现出许久不见的微笑,阿乐还在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呆傻;也喜欢拿闭麦做的粮食喂驼羊呢。 少年的目光很淡,淡到相思没有丝毫察觉。甚至他的整个人,就是你一直盯着他看,也会很快忘记他的存在。 “少爷,这两位,不似我内瀚之人。”须臾之后,一位老者应声走到了少年身后。 “哦?”少年的食指慢慢摩挲着拇指上的的韘。 …… “我说,我都不知道,你家里还有,哈哈”东来指了指正被小青卷起来往背囊里塞的簸箕、扫把,正要接着调笑,却眼神一变,从小丫头手中顺走一块脆果儿的同时和凤池对视一眼,继续开口确是一口地道的内瀚官话。 相思眨了眨眼睛,傻乎乎的继续吃着她的零嘴儿。 “嘶嘶嘶,”被人盯上了呢嘶。 相思摸了摸小青的头。 他们之后的速度并没有加快,但是还是不一样了,小青一直乖乖缠在相思的手腕上,没有再离开。 一直走到一座土堡一样的圆形建筑前,相思看不懂那匾额上写的是什么,但是两边的门卫和城门外的兵卒一样打扮。 东川真君抬脚走了进去,凤池牵着相思等在外面。 突然阿爹的手紧了紧,一行人向着他们走了过来,为首的是一个高瘦的老者,相思一眼看到的确是落后老者半步的那个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的少年,那少年明明挺拔英俊,但是在一群粗糙的内瀚汉子中,你却完全注意不到他,如果要数数这一队人的人数,一百个人里,也决定有九十九个人不会把他数进去。但是他明明就在那里,肉眼可见。 居然被发现了呢。少年扬眉微笑,相思却又是一眼看到了他右手食指上的韘,和自己在舅家得到的礼物一样,这也只不过是一件礼器,但同样出自中古。 瞇了眼打量,相思企图从那陌生的俊逸面容中找出自己熟悉的影子,然而可惜,她看不出一丝的相像。就像眼下牵着自己的阿爹,完全和华清那个风流不羁的疏桐公子是两个人一样。 “这位君子,”那为首的高瘦老者开口了,是有些生涩的正言,相思那时结丹之后听到过,华清、昆仑交善,连带中、东星云的华族语言都相近,华清语称雅言,昆仑语称正。 老者招手,走在最后两个壮汉压着一个黑瘦的矮个子走到前面。 原来是刚刚那个男孩子,不就是送给他一个钱袋子么,相思的面色不变,只接着“嘎吧、嘎吧” “惊扰君子,实在惭愧,某特将此小贼拿下,交由诸位处置” “不敢当。” “君子既来,云胡不喜。”那安静的少年突然走上前一步,对着凤池,确是低头看着相思的眼睛,“在下白家帝城守备,效文。” “嘎吧、嘎吧”相思咬到了舌头。 遥远的记忆袭来,“在下陆家斥候司副统,白效文。” “姑娘很像在下的一位故人。” 与现实重合了,“女公子很像在下的一位故人。” 恒星、瀚星,不同的星云东南纵横;虬须、玉面,迥异的外貌今非昔比。只凭着一枚小小的扳指和一个相同的名字,相思有些不敢确定。 但少年走到近前,那韘上凹陷的位置都一模一样,让她又不能不信,亿兆年光阴,中古的礼器不是随处可见,这个名字,又怎么会是巧合。 似乎没有看到她乌黑眼珠中的怔愣,少年只扬手一指那被压着垂头男孩儿,“不知女公子如何处置?”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呗。”相思不客气的从一个壮汉捧着的托盘里拿回自己的钱袋。 真的是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吗?这又好像不太像了。 第37章 少年 东来真君出了卫所的一刻,见到的就是,自家小丫头在被一个小子搭话?而阿凤却视若无睹的和一个老家伙客套? “呵呵,真的不便叨扰,”不就是正言么,“我兄弟二人此番有要事在身,实在不便久留。” 一个兵卒从卫所跑出,疾步在那老者身侧耳语了几句,“二位竟是要往南而去?失敬失敬!” 去南瀚的通关文牒吗?相思敛睫,也就是说,如果不是那一场空间风暴的余波,她们本来落脚的地方应该是南瀚或者北瀚才对吗?果然,绝灵之地是无论如何不可能有传送阵法。不过毗邻南瀚,这也似乎说得通他为何能离开了吧。 转手被东来叔叔拉住,相思任长辈们寒暄告辞,她只管“嘎吧、嘎吧”。 …… “少爷,此次归家一切难料,若不能招揽,实不宜再添枝节。” 瘦高的老者退后一步,目光忧虑的注释着,现在常常连自己都捕捉不到身影了的少年。 白效文并没有回答,看着那小女孩儿的背影,他已经陷入了自己的思绪。 归家吗?自从蒋家覆灭,母亲突然“病逝”,白家嫡子的飞扬肆意就已离他远去了。为了养精蓄锐,昔日最耀眼的少年武者不但收敛了锋芒,甚至潜心走向了武道中最冷僻的“隐”之一道。但,只是“隐”就够了吗?自我放逐在这边陲的小城已经整整三年了,家主还是没有忘记自己,这一次回到白家主城白驹城,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难道真的要走那一步吗? …… 一步、两步,人流中,相思跟着东来叔叔向着关隘慢慢移动,终于,“小青,把你整理的甲字纳虚袋给我。” “嘶?”小楼主怎么知道她把从大楼主那里拿到的纳虚袋排了号,又怎么知道那里面都放了些什么??? 安静的少年看到小女孩儿向自己跑来,瘦弱的小手递上来一个小小却做工精致的小袋子。 “不需要这里没有的东西就可以打开,但没有那些东西,它开不了。”小女孩儿说完,就再没有一丝留恋的扭头跑了回去。 如果有一天,你能打开了。希望它可以帮助你。但我更希望你永远都不需要它的帮助。 “这是!”他身后的老者惊叹,把喉边的话深深咽下。 果然不像呵,握住小袋子,少年翻手背后,唇角又扬起了在今天以前,已经消失了几年的笑容。他笑自己,刚刚首先想到的居然是,这么能吃,怎么还这么瘦? 阿爹已经缴纳了通关文书和两万五千瀚金币,即将踏出内瀚的那一刻,相思又一次回头,少年还在那里,相思知道,他现在不开心。 但是相思现在无权无势,更没有能力干预他人的人生,她不知道他是喜欢眼下这明显优渥却艰难的日子,还是享受日后那卑微却恣意的日子。但相思知道,自己曾经认识的那个明明有这上佳灵根,却甘于做一个凡人家奴的大哥,这一生,恐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再见了,但真是再也不见吗? …… 皓叔,我们也归家去吧,带上这小鬼。 第38章 归 几乎是一踏入南瀚的当下,潮湿的空气就铺面而来,迎面花香鸟语,和一门之隔的内瀚简直是两个世界。 东来真君似乎从刚刚相思跑去送了纳虚袋就非常不开心,但还是尽职的解释到,“这就是子民多能操控沙之法术的好处。” 这里的房屋又有一番别样风情,似乎都很喜欢白色的墻面,尖尖的房顶。但是相思没有机会再多做观摩了,几个的拐弯之后,她就被带进了一间民居的地下暗道。 楼凤池燃起火折子,一行三人走过扭曲漫长的地道,一个四壁布满坚硬矿石,空无一物的大厅出现在面前。 这时,楼凤池在相思的面前蹲了下来。 “闺女,阿爹现在要带你回家。家里,有阿公和阿婆。” “以后,十岁之前都不能离开家吗?” “不,这要看相思自己。” “知道了。” “好。” 精血落地,相思终于亲眼看到了上古传送阵的阵法,比自己前世时经历过的短距离传送阵,确实大不相同。 她瞪大眼睛,看到东来真君在阵脚上一个个分别插入的,却并不是每个剖面都打磨得光华的灵石,一个个椭圆的沙块,散发着远超上品灵石的灵力。 可是这灵力却不同于相思以往感知过的任何一种,似乎与土元素有那么一丝相似? 这就是南瀚“沙之力”能做到的程度吗?相思惊叹,这简直是另一个“修仙”的文明。 九九之数,终于完成。 伴随着阵法启动的,是相思耳中响起的阵阵嗡鸣。一动之下头也有一会儿的眩晕,声音是完全发不出来的,只能感受到阿爹的手一直牢牢牵着自己。 相思心里默默计算着时间,三个时辰过去得很快。又是一阵强烈震动,头部又开始晕,感受到了平稳的地面,晕眩的感觉很快舒缓了,相思睁开双眼。 “到了。” 自从在南星域醒来,相思就觉得阿爹的话越来越少,神情也越来越严肃,现在更是少得只剩两个字。 环顾四下,相思看到阵台之外的植株娉婷,夜色之下更添几分幽韵。 她其实有很多问题想问,这个家,究竟在哪里?阿爹在家中地位如何?这样横亘万千星辰也要回来到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但话到嘴边,却感觉其实什么都不必细问了,此时寻常孩子的聒噪只会添乱。 虽然这样无知的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非常被动。一片空白的感觉,也已经有两百年没有经历了。但是相较于不安,她更多的是好奇和跃跃欲试,相思觉得,自己越来越不谨慎了。 低头笑了笑,克制了一下正小小兴奋的心跳,抬眼好好打量这个自己那一世从未听说过,更遑论造访的“家”。 “咳咳”东来真君已经不想多说什么了,在同一主星之上通过普通传送阵法,多少结丹以下的修士都可能昏迷上几个时辰。可这小丫头,看来上次三个月的传送之后她还睡得好好,真的不是意外。果然是阿凤家的人,意外才奇怪吧。 “走吧。”楼凤池抬脚,又顿住,轻点手上的储物戒指,回头给相思换上了一件斗篷。终于离开瀚星了,相思美滋滋的自己低头系着带子,再抬头,阿爹和东来叔叔都已经换回了原来的打扮,只是,东来叔叔穿的似乎有点臃肿? “准备好了吗?”相思看到阿爹说话的时候似乎在下什么决心,她很少能看到阿爹的真正情绪。 “这就开始吗?” “对。” “好。” 就听一声弹指,优美旖旎的夜景瞬间不见,月亮还是那轮月亮,但是周围响起的不再是虫鸣叶动,而是呼啸的寒风,并它们裹挟而来的沙砾。 东来真君已经缩了脖子,但步子总算没有乱,一步不错的紧跟楼凤池疾行。 但是到了相思这里,就几乎成了一路被拖着走的。 对比躲在自己袖子里的小青,和安静鉆回灵兽袋的咔咔,相思也没什么不满。多少年习惯了忍耐,让她反而有点享受这种程度的被虐待。嗯,比起母亲故意不动用灵气的教训,这个根本不算什么了,顶多就是那天长姐把自己手腕骨压折的程度。不过,这路也太远了吧。 被拖了大约有三十多里地,就在相思感到自己意志没崩溃,可这副小身板要提前报废了的时候,阿爹终于停了下来。 她的手腕骨早脱臼了,膝盖以下,已经被血渗透,裙子上又冻起了一层脆皮,深红里杂着冰花的惨白裂痕。 东来真君背过身子不忍心去看。大风天里,一个劲拿着扇子扇风,“小思思啊,你别怪你阿爹,哎,” 回头一扇子打飞小青要喂进去的丹药,“哎,等等人来了再治,这样就不算作弊了。唉,楼家嫡系的凡人住地,就凭你这小胳膊腿自己挪,至少要八九个时辰,但这第一段路,要尽快走完才好,这好处后面,唉,如果后面还要走的话,你就知道了。” 相思是真没太在意意听东来叔叔的话,她早就没有痛感了,这会儿正对这自己副小身板投以由衷的敬意,那时自己不得不拼命炼体,和道侣去城主府报备双修关系的当天,都没拉下练功,练到一百多岁和人肉搏时候,也不过就是目前这个强度而已。 难怪一直泡剑修药浴的阿姐压下来,却只折了自己的手腕和鼻骨。小时候阿爹难道都给自己泡得是体修的药浴不成? “不疼,东川叔叔,后面的路也要越快越好吗?” “到也不能这么说,你先要知道怎样才能快。”蹲下身检查小青挑出来的丹药,东川真君长长叹气,“唉,要是没那一场空间风暴就好了。” “这里!”相思顺着阿爹的喊声看去,只见几个年轻的凡人男子架着三架担架跑了过来,后面跟着一位老者和几个壮年人,同样是凡人。 东川真君马上跳了起来,对那凡人老者喊,“担架不必了,我们两个好得很,您老快来看看,这孩子算是通过了吧,孩子身体太好,这几个呼吸功夫,伤口都快自己绷口了。” 第39章 迟 老人一看就是练家子,步伐并不比前排的青年慢,听得东来真君这话,又赶忙提了气,几步飞跨了过来,看着相思的裙角连连摇头。 他伸出一只枯瘦的手,隔着裙子摸了相思的右膝往下,便不再多看,“自然是通过了。” 说着,老人不由抬头看了一眼相思的眼睛,这是哪一支的娃娃? 居然碎了下身骨头也没晕过去,要是没有灵根,那自己这把老骨头恐怕要不了五年就得让贤了。 刚停下来还没感觉,相思这会儿却已经痛得要死了,一颗豆大的汗珠流进眼睛,她眨眼眨得难受,“可以吃药了吧!” 终于被阿爹抱起来,开始半死不活的接受小青投喂。 丹药的药效刚刚开始,就到了老者他们的住地,骨缝收合,新肉生出,痒得相思龇牙咧嘴,她素来抗得了痛,却耐不住痒,再说前世哪有这么好的药,这样的伤总要拖上小半年才能养好,哪会在这么短的时间痒成这样的。 小青这会儿已经去撒欢了,围着大厅正中的十蛟吐珠的巨大铜器打转,看铜器下面内外两池水面上浮现的阵法。 “还望这位老祖宽恕,实在是小子接手这楼外三十几年。从星内十处的阵法吐珠起,走到这儿的没有少于两个时辰的。” 老者连连擦汗,“实在是列位只用了一个时辰,以往三十年来从来没有的,故而小老儿,罪过,小子接得迟了。” 楼凤池显然没有搭理他的意思,只看着小丫头冷汗涔涔的样子咧嘴。 “唉,不怪不怪,”东来真君只好接话,“你就是太年轻了点儿。”真是见识少,要真是从星内十处回来,还用得了一个时辰?蛟珠之所以吐进内池,不过是这一次回家提前太多,阿凤不想惹人注目罢了。 他接过老者呈上来的一块紫色对牌,辞退了老人的殷勤,“你也不用忙了,这里我们就不耽搁了。” 回头看向楼凤池,“真要这么一路走上去么?”进了楼里,可就没有后悔药了,东来觉得自己越来越多话了。 凤池颠了颠怀里的小丫头,相思就听着自己正在合缝的几根骨头又咔嚓一声,这样好受多了,要是一直像刚刚那么,所有膝盖往下的骨缝全部都痒,真是会把人折磨疯的! “还要不要继续?” “后面,比现在,嗯,会不会死?” “会,还不止一次。”凤池抹了一把小丫头额头上的汗珠,“等这块对牌的颜色变成白色,这条路就白走了。” 相思接过东来叔叔递来的紫色外楼对牌,问:“因为这一条路是最快的吗?” “走过才知道。” “好。” “还有,接下来这条路,得你自己走。” “小青也不能带吗?” “对。” …… “我是真的没想到。”你会带小丫头回家。 “当初我也没想过。”会意外有了子嗣。 “我还以为,只是因为那‘水灵体’的蹊跷。” “但那确实是一个契机。”回家。 东来回身,盯住凤池,“丫头能长到这么大,我也算有些功劳吧。” “算你一半,急什么?”花香鸟语,明月低垂,古朴的九层高楼之下,白衣胜雪的公子轻摇折扇,如谪仙入画,画中人回首,“先说说看,我们的小丫头能到第几层?” 东来深深蹙眉,“你,能看到了?” “呵呵,我现在看到,咱们要是不赶紧回家,你姑姑就要家法伺候了。” 谁的脚步惊散了虫鸣,徒留九层楼下的匾额“梦回”与夜色争静。 …… “你再说一遍?”温婉的妇人有些手抖,点着对面男子臂膀的手,有些不自主的轻颤。 “是,是,是有人昨天在瀚南见到咱们宝贝儿子了。” “你当真?” “唉,我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骗夫人不是?” “那倒是。”美妇人双手合十,“真是谢天谢地,我们家阿凤就是聪明,这才几年呀,又完满了一遭的历练。” “算这臭小子还有良心,不忍叫夫人你牵肠挂肚。” “说到牵肠挂肚,唉——咱们的阿凤呐。”妇人幽幽一叹,声音好似幽兰饮凄。 在男子连连安慰夫人的同时,底下的人也已经忙开了。 修仙界房舍极容易整理,况且是楼家当代家主的独子,楼梧之的楼阁常年各种阵法不撤,不要说是十年,就是一百年,千万年,都没什么可特别收拾的。 但奈何家主夫人爱子心切,每每公子回来,装饰用的一应器物都要翻新才行,黄级灵草鲜花撒地,百味地级灵果熏香,楼家圈养的百双鸾鸟齐齐放出,每只身后都跟着两个平时照料伺候的筑基期侍者和一个结丹期护卫…… 楼梧之,字凤池,小字阿凤,出门在外,楼家人都习惯以字代名。从他九十岁结婴之后,每百年间,总要离开重屋星一次。迎接自己归来的场景,他早已司空见惯。 这一次离开,不过是九年,算是时间最短的一次了,但这一次的洗尘,却实在是出乎他意料的热闹。 他那位已经将那古老王朝的奢靡挑剔融入到骨子里的娘亲大人,总是要求在绝对清雅当中维持绝对的秩序。 可这一次么? 楼中不知岁月长,相思紧紧握着一块紫色的腰牌,踉跄的从梦回楼中迈出一脚,晨曦的阳光并不如何刺目,却让久在黑暗中的人一阵晕眩,在她举手遮光的瞬间,一只“麻雀”?跳上了她的肩头。 羽毛还没张齐全的小鸟,抿紧了自己稚嫩的喙,心中腹诽,人家才不是麻雀,但除了一双小爪子更紧的扒住了相思肩上的法衣,就在没有其他动作。 短暂的迷糊很快过去,相思转头试图和左肩上的“小麻雀”沟通,但是前生因为小青是一只泥鳅的原因,她实在没有和鸟类打交道的经验。 看着那“麻雀”一双小眼睛直直看向前方,一副打定主意不准备和自己交流的样子,相思挑了挑眉,把另一脚也拔出了楼中。 随着吱嘎的声音响起,老旧的楼门应声闭合。相思没有回头留念,却需要闭目按捺涌上心头的百般滋味。 就在她刚刚闭上双眼,尚来不及压下心中翻涌,便耳听得鸾凤齐鸣响起,馥郁花香袭来,猝然睁眼,眼前的景色已然变化,本该在空中翱翔的羽族之皇们,都虔诚的趴伏在地,羽色斑斓与一地的鲜花争艳,而当中那两只凤凰爪下压着的,赫然就是…… 第40章 “轩晞”之瑞 说到令南星域重屋星实际的主人,楼家家主夫妇最牵肠挂肚的事情,莫过于他们的独子楼梧之公子——年近八百高龄还依旧孑然一身。 楼梧之十五岁筑基、三十岁结丹、九十岁结婴、一百八十岁化神、三百六十岁分神,一路走来,每次大进阶完美吻合修仙界顶级精英修士年龄,堪称重屋楼家万年来修士典范。 然而天才的背后,真正的内情只有个别人知道,作为这了知内情的个别人之一,姬舜友对这所谓的“内情”尤其不齿,不过就是多半的时间都用在练习阵法上了,实际修炼的时间并不多。 所以当楼梧之的下一个大进阶即将到来,终于进阶不得的“内情”将换了一件事情的时候,他非常的喜闻乐见。 习惯了缁衣素袍,就是重生一回,已经算是见识诸如华清灵根测试大典那样的场面,但是相思依旧不可避免的被眼前的一地灿烂迷花了眼,两三息的功夫才看到自己左前方的东来真君,才觉出,在这一片绚烂之下的混乱,右前方百步远,阿爹的一身白衣丝毫不显突兀,原因是他满身挂满缠遍了花枝鸟羽并不知是彩带还是女子的绢帕? 阿爹身边三位婴上的修士正小心翼翼的为他摘去满身累赘,相思看着阿爹的脸色实在耐人寻味,便不去再看,当然也就没有注意到那三位婴上修士小心中夹杂着雀跃的眼神:难得少主这次如此好脾气。 将求助的眼神望向眼前,还稳妥穿着杏黄衣袍的东来真君,相思道:“东来叔叔,我可不可以先去看看小青?” “当然。”东来忍住笑,一本正经的回答,“大家都在等你看住小青呢。” “嗯?”拉住东来真君的衣摆,相思在这一群八阶、九阶的灵禽间穿行,她只来得及疑问的看了一眼东来真君的表情,就注意到再远些地方的“仙娥”,那一队队垂手侍立的侍女,竟然都是金丹期的女修士。 这般气魄,与那梦回楼中之梦何其相似?作为一个本该一片忐忑,冷汗涔涔的曾经的小修士,相思出乎意料的淡定了下来,她有点分不清自己是不是还在楼中。 直到走至当中那两只九阶大圆满的凤凰面前,虽然强者的威压被它们掩盖的很好,相思还是不由颤了颤眉毛,正不知如何组织语言,自己左肩上一直沉默的“小麻雀”,突然就半抬起了左翅。 相思没空去看“小麻雀”的举动,她只看到那一对凤和凰,同时抬起了前爪,然后,刚刚还被压在爪下耷拉着红芯子、半死不活的小青,就突然满血复活,生龙活虎的一头钻进了自己的袖子里。 左肩上的“小麻雀”又动了动,似乎是平抬起了右翅。于是相思还来不及安慰小青,便见一地群禽飞起,鸾凤齐鸣的雅音再次布满了天宇。 相思不觉松开了紧紧拉着的东来真君的衣摆,抬头仰望空中让人目不暇接的美景,虽然在那梦回楼中没少经历相似的场景,但这份绚烂生似乎格外能治愈她那晦涩的一生经历,她舍不得不去看。 于是,轩晞公主看到楼相思的第一幕就是:鸾凤低回,翩翩围绕着当中那个满眼光芒的女孩子,起舞,鸣赞。 多少年了,轩晞的封号早已无人提起,默默收住匆匆前行的步伐,楼夫人轻轻拦住身侧的夫君。但,似乎他并不需要阻拦。 几乎和自己的夫人同时停下脚步的楼家家主,望着前方的女孩子,喃喃出声,“轩晞,你说,”说什么呢,他没有继续。 楼夫人却已经明白,夫君称自己“轩晞”,结成同心多年,只有三次,一次是阿凤出生的前一夜,一次是五年前的一个破晓。那两次,他们夫妻都是同时梦到鸾凤低回,鸣赞不停。而眼下的第三次,他们终于同时见到了彼此梦中的场景。 她封号轩晞,是福也是祸,据说她生时,破晓前的轩辕殿上,就是眼前这样的鸾凤低回齐鸣,王朝以凤为尊,然凤凰皆为圣兽,不可圈养。王族皆知凡得天降凤鸟者,必将交泰天地,为姬家圣帝之兆。东方未晞,父皇因此封她“轩晞”。一母同胞的兄长从此忌惮她入骨。宫廷两百年本该养尊处优的日子,她过的步步惊心,屡次险死还生。直到与当时因历练而在王廷做侍卫的楼家当时少主逃到重屋星。王朝最为尊贵的公主,彭川今历中姬氏最被寄予厚望的族人,选择道侣不是“娶”也就罢了,居然是连“嫁”都不算,而是“奔”。 父皇母后悲怒,随着皇族族老送来的如水嫁奁,七皇星共历的史书上为她记了一笔“薨”。从此东方轩辕再无那位名为“轩晞”公主,天南的楼家却多了一位倾国倾城的少主夫人。 生平第一次在父母面前“失宠”的楼梧之抱臂,目光复杂的打量那个在鸾凤之下的人,除了满眼遮不住的光彩,那细弱的身骨和寡淡的小脸实在是乏善可陈,努力了很久,他实在在她身上找不到任何与楼家、姬家甚至是擎霜所在的那个夏家相像的痕迹。但不能否认,他的小丫头身上自有风采,那一双并不夺目逼人,却幽邃吸人的双目。一旦那一双眼睛不再呆滞冷清,不用对着你看,只要你看到那眼中的光彩,就忍不住将全世界都拱手奉上。 于是,当楼家家主夫妇迈着迟疑的步伐,终于来到他面前的时候,楼梧之向着他的小丫头招手,“闺女过来。” 比“轩晞”二字所代表的“祥瑞”更大的惊喜涌上心头,两位风采依旧的璧人,如凡间老夫老妇一样满心欢喜的望向朝他们走来的小姑娘。却听儿子转头就对他们说,“先去溯源楼吧。” 这对璧人一瞬的诧异之后,也并没有太多的失落,无论如何,能被一贯生人勿进的儿子,在他们面前称为“闺女”,这孩子本身就已经是祥瑞之外最大的异数了。 但不同于自己夫人颤着手,不知该摸摸孩子哪里好的欣慰,楼家主迟疑的望着小姑娘右手紧紧攥着的紫色腰牌,向着她身后的梦回楼门凝眉了一瞬。 一步步向着阿爹走去,相思看着自己眼前的一双璧人暗暗赞叹,好美,和阿爹一样美丽。她仰头,看到阿爹微微点头。“阿公、阿婆!” 第41章 只有三成! 溯源樓中,相思看着从自己指尖流出的那一滴血落入玄铁的凹陷,顺着复杂的阵法槽道,向着中心处流去,她仰头,问身边比她还紧张的绝代佳人,“阿婆,真的不用心头血吗?” “不用的。”楼夫人半蹲下来,揽住小姑娘,狠狠香了一口白嫩的小额头,脸贴脸的紧紧依偎着小小的身子。也不知是安慰孩子,还是在安慰自己。 溯源樓外,姬舜友带着小青和小麻雀绕圈踱步,一人、一蛇、一只毛都没长全的小鸟,诡异的形成了一个回旋了圈子,不时的发出,“嘶”、“啾啾”的声音,与周遭安静矗立的百余位,楼家前厅家老和梧字辈嫡系精英弟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 阿婆身上有一种淡淡的兰香,相思从未闻过,安神、静心。阿爹的身世,似乎比她那时知道的还要复杂。重生以来,就一直想知道的问题,就在眼前,马上可以知道答案了,有了梦回楼中的经历,相思反而不是那么在意了。 露出一个笑容,她坦然的看着自己的那一滴鲜血,缠缠绕绕,忽高忽低,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曲折,却一直向着中心点,不疾不徐,匀速而去。 “叮——”微弱的滴血声音再次牵动了楼内八位柱石家老在内的所有人,楼家家主紧紧盯着那刚刚落入血滴的正中空隙,一滴冷汗随着那滴血的回音慢慢滑下额头,一滴汗的时间,所有的在场修士都在屏息凝神。 最先感到眼前阵法变动的,反而是相思这个小小的凡童,“阿婆你看!” 随着这一声稚嫩的呼唤,楼家巨大的溯源之阵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九九之数的玄铁阵环,从接近正中空洞的最内一环,开始发出咔咔的震动之声,接着是第二环、第三环……第七环,第十八环、第二十七环……第六十三环,六十四、六十五,震动声仍在继续。 和所有目不转睛的修士不同,华清测灵柱炸裂的恐惧还历历在目,相思条件反射的挣脱了阿婆的怀抱,早已震惊的楼夫人下意识的就撒了手,相思一头扎向了阿爹的下裳。 “咔!咔——”七十一、七十二,已经到了他当年的位置,楼梧之僵硬着臂膀,弯腰将相思抱进怀里,僵硬的打出阵法,将相思牢牢护住,同时也条件反射的后退着,直退到背抵溯源樓门——“咔!” 阵环终于停在了第八十环,不再转动! 楼中一片安静,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 “叮——”就听又一声微弱的水音响起,从那正中空洞内慢慢涌出了金色的液体,慢慢从最内一环的阵法槽道向外蔓延,那潺潺的声音如同体内的血脉在流淌,在场的所有修士,没有一个人感到恐惧,每个人的双眼中,透出的,都是近乎虔诚的祝福。 相思不知这又代表了什么,不过,看上去温和许多。液体如果溢出阵盘,应该不会伤人吧? 不过,这次的她担心显然是多余的,那金色的液体,堪堪铺就第二十七环的阵法就止足不前,停得稳稳当当,滴液不漏。 竟然只有我楼家三成的血脉!怎么会只有三乘!? 沧海桑田,历经星辰变迁的楼家家主难得失态,脱口问出,“这孩子的母亲究竟是谁!”虽是父子,但儿子少主的资格是他自己挣下,他的人生早已不需要父亲过问,道侣的选择,子嗣的去留,都属于楼家未来家主自己的私事,没有将孩子的母亲带来,本身已经说明了他的态度。 “这天下,竟还有比我楼家更胜一筹的血脉不成?”首席柱石家老沧桑的声音问出了在场所有修士心中的疑问。 彭川界天下,诚然还有不少比楼家更胜一筹的血脉。但人族反古血脉传承何其之难,楼家之所以从中古傲世至今,凭的就是子嗣易得这一点。 但这所谓的易得,就现任家主夫妇而言,也是结俪一千二百年相濡以沫,避世远遁后,才有了唯一的独子。可少主此行往东星域,除去路上传送阵法耽延,至多不到八年光景。但眼前这个孩子的骨龄,分明已经六岁有余。 “轩晞公主殿下,”九家老的声音也并不比大家老年轻,面向楼夫人,他长身一拜,行的居然是祭祖大礼。 楼夫人连忙侧身避开,向关切望向自己的夫君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无碍,欠身向楼家一圈八位的最高家老作礼,轻启朱唇:“诸位皆知,我上古血脉,必要结婴方能测度。” 她低头自嘲一笑,当年正是在自己的姬族入牒大祭上,她才得以逃出升天。说起来,她自己尚且不知自己的姬家血脉究竟有几成。好在当年凤儿滴血溯源的时候,楼家金液铺满所转七十二环,却不想,两千年过去了,她的第三代血脉竟有机会去走那段自己当年未能走完的祭路。 按下往事纷纭,楼夫人接着到,“到那一日,自当托付吾侄舜友。” 真到那一日,也不知是福是祸,也许,爱妻“轩晞”之名会再现轩辕;也许,不,重屋楼家,两千年前不曾惧怕,这两千年秣马厉兵,又还有什么可怕。楼家主稳稳的握住了夫人的手。 不理睬那一圈老头子的提问交锋,楼凤池在那金液驻足三息以后,就恢复了常态,老神在在和自家闺女唠唠叨叨的解释起眼前的一切: 这楼家的滴血溯源大阵与一般测试血脉传承的阵法有些不同,古隐世家同气连枝,尤其南星域隐辰多达数百,楼家为其中执牛耳者,为各家血脉遗珠计——这楼家溯源阵第一轮所测并非是否楼家骨血,而是有无中古以上血统。阵环转而无声,中古血脉无疑,阵环转中带噪,必是上古遗泽。而其九九八十一转之数,便是九九之数的血脉纯度。 而第二轮阵眼中涌出的“楼家金液”才开始真正测度是否有楼家传承,可即便是楼家正经嫡出的骨肉,也可能滴液不涌。修仙界“血脉”不同于“血缘”,血脉是关乎能否拥有家族古传承的标志。 世家越是古老,对传承的重视就胜“血缘之亲”,甚至并不十分重视子弟灵根的优劣。 一般说来,能继承一成祖先血脉,便可成为族中精英,哪怕这个子弟灵根资质下劣,在未来的仙途上都会被家族以无数的天才地宝浇灌。若是三成以上,如楼家,那就是柱石家老的接班之人。五成以上绝少,万年难出;七成以上的孩子出现,预示家族大兴之兆。 “那阿爹是有几成?” 第42章 真正的灵根—— 到“家”还不到十二个时辰,相思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更不可能知道,与自己进入溯源樓几乎同时,在遥远的中星域,五德星中的一颗上,有一个襁褓中女婴,也在进行着类似的测试。 如果这时候有人告诉相思,那个女婴的命绳从未出生起就已经被握在相思手中了,她只会付之一笑。就像近古曾有修士说“一滴水珠会改变彭川界的命运”,当做一句世人皆知的无稽之谈。 这时候,从阿爹怀里爬下来,听阿爹语气闲闲,将这许多中古以上隐世家族的不传之秘缓缓道来,相思不敢当是无稽之谈,却也同样不敢当真。 直到听阿爹说他自己当年滴血入溯源阵盘,是七十二环转,同时环中注满了金液,终于轻轻舒了一口气。 但她的阿爹,始终是她的阿爹,无论履历如何的辉煌,总是那么的,嗯,相思有些能体谅自己母亲的心情了。 只听她的阿爹对刚刚放松一点儿的闺女诚恳的说:“但是阿爹当年,滴血入溯源阵盘,阵环的转动是没有一点儿声音的,况且,如今楼家金液数量涌出如此之少,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这其余五十三环空缺的血脉是一种更霸道的传承。” 经历了梦回楼中的种种,相思自认为已经非常淡定了,但是眼下她依旧觉得有些不好,就像凡间普通的农人,如果天上掉下来一个馅饼,他可能非常开心,接下来他会每天在同一个地方仰头等着接饼;要是天上掉下来的是一个金元宝,他可能狂喜,但更多情况下他会赶紧跑回家里把元宝埋起来藏好; 但如果天上直接掉下来了一座金灿灿的皇宫,那他不是当场被压死,就是日后被这笔横财吓死,总之是一般是活不到外人来打劫他的。 相思觉着,自己目前的状况是,如果没有梦回楼中的经历,只凭前世两百多年的过往,她大约是有能力支撑到有人来打劫的。可是如今多了梦回的七段经历,她自己现在应该是有余力考虑一下,如何预防被打劫的将来了。 不过还不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她的阿爹,再一次开了金口,这一次是对楼中所有的修士:“上族谱不忙商议,先去测灵根。” 于是在溯源楼外等待多时的姬舜友与楼家众人,在不到一个时辰的短暂等待之后,就看到一行人从楼中走出,却又随着领头的家主步履匆匆而去。 因结印收取门匙而落在最后的三家老,也只对相熟的前厅侧座家老点了点头,不做一句答复就追上前方人的步伐往尺引楼而去。 不同于留在原地,楼家众人的面面相觑,舜友轻摇着折扇若有所思。就是小青,默默吐了吐芯子,一双滴流圆的眼珠子里,瞳仁竖成了两道。 “啾啾!”只有依旧原地打转的“小麻雀”,在一片诡异的安静中,兀自无聊的炸毛蹦着圆圈。 …… 尺引一楼当中,是和华清测试灵根一样的“测灵晶柱”,还不等相思后退,拉着她的阿爹先道,“这个不行。”随即举起一块乌金刻字的令牌,相思踮脚,还来不及看清牌子上写了什么,就见除了阿公、阿婆,在场其他八位柱石家老齐齐单膝跪倒,齐齐发声:“尊少主令!” 相思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跪,就见阿公皱眉点头之后,阿爹已经继续道:“麻烦三家老收楼。”然后收了令牌,拉着相思率先往楼外而去,相思回头,看着举步跟上的阿公、阿婆,和在三长老手掌翻覆间,不断涌入他掌下小塔的尺引楼中诸物,包括那当中的测灵晶柱。 待到三家老走出,尺引楼外已经清场,望着眼前巍峨的楼宇骤然缩小至成年男子大小,相思侧头打量,眼中闪过笑意,这根测灵的柱子,倒是精巧。却不知因自己这一笑,日后收到的楼状法器不知凡几。 “有阿爹在,”楼梧之抬头示意,“嗯?” “嗯!”相思使劲儿点了点小脑袋,“我不怕!” 紧紧拉着阿爹的手,她举起小手,抿唇,按在了尺引楼上,一息、两息、楼身上并无任何变化,直到第三息,确是从尺引楼顶渐渐弥漫出了雾气。 “这难道是?”二家老捻着花白的胡须低问。 大家老点头道,“正是五行之内,水火之德相合,而衍所谓——雾之灵体。” 七家老蹙眉,双手抱拳向楼家主道,“若是天生而得,此为上古绝迹,我楼家典中无考;若是后天异变,中古却有一人,但却只是雾灵根而已,且又非我南域族类,功法遗迹多流传言,亦难考究。” 楼夫人看着尺引楼顶的雾气越涌越多,爱怜的拉开了相思的小手。 她回身对周围的家老们道,“楼顶涌灵,这便是十成再加一成的超品资质了。遍阅楼氏一族史书,如此造化,想我楼家中古至今,也不足双手之数,中古那人的遗迹速速派人去寻;至于上古,能轻重宝,莫要徐图。” 七家老躬身一拜,“愿不辱夫人之命。” 楼家主道:“今日源、引内外之事,诸位切不可与外人道。” “定尊家主所言。”相思回头,看到八位柱石家老的头顶一缕青烟上升,心魔誓成。再回头看身边的尺引楼,已经无声无息的恢复了原来高度。 “阿婆,雾灵根是什么?”年纪小,虽然一切都得仰头,但也不是没有好处,相思可以毫无顾忌的吐出冷清清的稚嫩童音:“不论什么灵根,都不妨碍相思炼体对不对?”血脉传承什么的,太高深,相思觉着,这会儿,她唯一能做的,恐怕只有把手里的“金元宝”先藏一藏。 楼夫人颤颤的抚摩着相思的头,柔声问,“原来,你叫相思吗?” 一世无根的浮萍,只有相思抚摩庶女的头顶,抚摩孙女、玄孙女的头顶,抚摩夏家旁支孩子的头顶,自己却从来没有被女性长辈抚摩的经历,唯一亲近过的“姥姥”,也只是在疏离中难得关切的眼光而已。 仰头看着美丽的阿婆,她应声答道,“我叫楼相思。” 第44章 重屋楼家 “我叫楼相思。” 一句脆生生的童音落下,在场除了楼梧之,所有修士的心也终于落了下来。 九家老暗暗思量,相字辈,十年前就已经出现了将近四成楼家血脉的小辈,如今家主这一支,看来是不会连续出现第三位家主的顺位继承者了,甚至眼前这个孩子最终能不能属于楼家都还是一个未知数。 但是曾经用过的姓氏,总会比单纯客居多上三分烟火情。 他的目光和大长老在空中交汇,各自心领神会,是啊,上古家族敝帚自珍,不屑和中古以后的家族正式联姻,就是当年轩晞公主的到来,多番斡旋之下,楼家连一个下嫁的名目都未能争取到。 最终,能留下一个“薨逝”的公主,已经是最好的结局。而如今的少主早已确定,没有任何姬家血脉。 真是没想到啊,若是这孩子其余的七成里都没有姬家的血脉,恐怕就不止是上古两个字那么简单了,若真有那样霸道的血脉能将姬家古血都掩盖?呵,到时候想想那位七皇共尊的所谓“圣帝”的脸色,嘿嘿。 七家老的白胡子翘了翘,但很快又落了回去,也就是想想罢了,又有几个上古家族的血脉是这么好得的,只怕这就是姬家板上钉钉的后人了。不过据说,那位皇太子的血脉还不到四成?七家老的胡子又翘了起来。 大家老的目光又和家主的相撞,这孩子,不仅不能完全排除成为日后的楼家继承之人,恐怕就是她不继承楼家,甚至不染指姬家,也有可能走出一条比诸多古世家家主更尊贵的路。 楼家主的眼光蓦的一闪,大家老又何尝不是心中一动,三十万年岁月匆匆,楼家家主的更迭他已经亲历三次,在此之前的岁月中,他从没有想过还有什么位置,能比中古以上世家的主位更让人五体投地。 如果说,八百年前,少主的溯源祭上,他看到的是楼家出世的希望,那么眼下,这个其貌不扬的女孩子,带来的恐怕不是希望,而是安静了二十五万年的,彭川今历的一次大洗牌。 “楼家,不能再出世了。”大家老和家主几乎同时的传音响遍在在场的每一个修士耳边。 这是两句传音!可为什么会在我的耳边响起?相思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慢慢低下了头,惊觉,自己的识海不知何时已经打开,难道是在梦回楼中打开的吗? 这突然的发现令她的诧异大过刚刚测试的所谓“上古血脉”、所谓“雾之灵根”,那些东西离她以往的经历太过遥远。 然而神识是她再了解不过的了,但正是因为了解,她才更为惶恐惊讶,在场修为最低的,便是阿爹了,但依据前世时所知,阿爹此刻也已经是分神修为。 那个层次的传音,怎么也不可能是自己这样识海初开的人能接收的,甚至自己前世结丹的神识也不可能感觉一丝风吹草动才是。 “咕噜——”小肚子的突兀叫声打破了一片安静,楼夫人掩口失笑,看着正午的天光斜睨了一眼正亵笑的楼梧之,“阿婆的小思思饿了,走,阿婆带宝贝思思用膳去。” 冲阿爹扮了鬼脸,相思顺势攀爬进了阿婆怀里,心满意足的伏在香香软软的怀抱里,与楼夫人扬长而去。 楼梧之失笑,转头正色对父亲和家老们抱拳道,“让诸位长辈担忧了,阿凤回家了。” 楼家主上前一步,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无奈中杂着欣慰道,“你哪次惹得麻烦小了?回家就好,还知道回来就好。” 这时,九长老的腰牌忽然闪了一闪,他解下腰牌,匆匆一扫,急忙两步上前,双手捧给了家主。 左手接过,右手在其上轻轻一抹,悬浮的一幕幕景象文字转瞬而过,楼家主看过,抚了抚额头,指着儿子半天无语,末了,终于道:“难怪你要收楼,怎么,把这尺引也炸了,你现在就有本事炼一座来赔不成?” 楼梧之一笑,“现在不能,但也不久了。” 这么快,就又要大进阶了吗? 楼家主听了,一句“当真”还没问出,身后一周的家老们已经连声道贺:“恭喜少主!” 长袖一摆,罢了,罢了,“都去重台楼议议吧,算算几时给这孩子上族谱,再看看怎么收拾你这次惹的麻烦!” 人去楼空的尺引楼前,不知是谁的叹气,让虚惊一场的器灵轻笑出声。 “真是没有一次回家不惹麻烦的,唉——” …… “再尝尝这个,好不好吃?” “好吃!” “好吃就多用点。” 几句话间,餐桌旁布菜的侍女已经心中有数,继少主之后,眼小伺候的小主子,就是自家主母毫无原则对待的第二个心肝宝贝儿了。 “世孙的楼阁准备得如何了?”楼夫人扬声道:“记得,把我房里的宛微水镜也搬去。” “诺!”立刻侍女应声,疾步传令去了。 相思鼓着小腮帮,看着阿婆笑,楼夫人也笑,爱怜的抚摩相思的顶发,“慢点儿吃,没人跟你抢。一会儿,和阿婆去库里逛逛,女孩子这辈子呀,第一要先学会怎么娇贵自己。” 上下打量着相思的细弱的身骨,她接着道,“难为你怎么能想着要练体,咱们这样的人家,修行急什么?就是退一万步,要将这身子练上那么一练,也只有越练越美的道理。 唉,傻孩子,你不懂,这长生路,太长了。早一时晚一时能怎样,为了修行而修行,总不过是苦挨岁月。生为女子,得天独厚,不知利用,岂不可惜?进,我们可站得天下一半,退,也定要将这日子打发的有滋有味。” 长生路长、不急一时?相思两辈子的修行,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一时间都忘记了咀嚼,阿婆的论调,还真是和相貌一样,清新脱俗。 要是她老人家知道,她这个新鲜出炉的孙女前世从不觉得“为了修行而修行”有什么辛苦,反而为了每次小进阶能多活几天而欢天喜地,是不是会叹一句,“孺子不可教也”? 第45章 只怪你我的骨血太优秀 相思没想到阿婆所说的“库”,竟然是连绵一片的辉煌宫殿。 听阿婆身边侍候的婴后侍女的意思,这只是阿婆本家姬家皇族嫁妆私库的一部分,更多的库房在阿婆的袖中乾坤里。可惜相思没有结婴,不能进去,也用不得。 姬家皇族么,那不是就在华清东域?阿婆果然与一般女子不同,她所说的“娇贵”也是这么的别致。 最先进的泽兮殿,是藏书的殿堂,虽然没有中古后期出现的,凡人可看的玉帛。但修仙界的藏书,不独是玉简,上古遗留的青竹简有十多间宫室之多,就是古前的石板刻字也有一间。 随后去的芄兰殿,居然是一殿分门别类的傀儡;然后的宫殿纯粹是各种名壶的展厅,不独法器,就是那些各星域,凡间名人所用所制的凡品,也各个细心布置阵法保存;再然后是一幢悬空之殿,相思本以为是豢养灵禽的所在,再不济可能是储藏飞行法器的,但真正入内才知道,挂满了仙家庆典时候用的华盖、悬璎…… 最后到的是池苑,池中种的,也不是寻常灵药,而是一池的水中灵物。相思在池上游廊走过,不独看到各种水底珍植,更是看到几种华清历上记载绝迹的鳞族、海物。她不由多瞧了一会儿一眼望不到底的池水,不晓得是阵法连着哪处深海,还是壶中乾坤的所在。 走马观花,观览了十几座宫室,直逛到星光漫天,并没见到正经库房该贮藏的灵石法宝、丹药符篆之类,甚至没有见到一间堆积一般女修惯用钗环服饰、熏香膏脂的宫室。但相思却对自己的阿婆有了些许的了解,想来阿婆对她也是。 晚膳,设在家主夫妇的寝楼。席间不仅有阿公和阿爹,东来叔叔也在坐。最让相思挑眉的是,小青和早间抓住自己肩膀的“小麻雀”也赫然在一旁享受了个半桌的待遇。 家宴并不止语,茶过半盏,姬舜友乐呵呵的打趣。“姑母,今天带着小丫头逛私房楼,有滋味不?” 姑母?东来叔叔原来也是姬家人吗?相思安静吃菜,并不做声,就听阿婆道,“那当然,比你们两只有趣的紧。” “阿凤,咱们要失宠喽。” “你有受宠过么?” “咳咳咳。” “好了,”见相思吃得差不多了,楼家主按著,一行侍者如水流入,将几乎没动多少的正餐撤下。上了各色灵果、软糕、香露,又鱼贯退出。 “小相思,咳”楼家主顿了顿,显然叫得还有些陌生,“明日起,大家老将给你讲解我楼家历史。三日后就是你正式入家谱的日子,随后就要认亲了。这些天,要用心多听家老教诲知道吗?” “三日后就要入谱?”楼夫人诧异,“为何如此仓促?” 楼家主拍了拍夫人的手臂安抚,“正好东来也在,小相思如今快七岁了吧?” 姬舜友当下领会,连忙拱手,“姑父说的是,近古以来,外间世家,共推练神七处最佳。除去释修所在四处不提,那万界冰川、无量玉璧、逍遥台,都主张孩童十岁引气入体之前,能够历练一二。” “可咱们楼家的‘梦回’难道是摆设吗?阿思明明已经做得很好,还稀罕那些地方?” 楼家主为夫人又斟了一杯果酿,“各有所长,各有所长。” 一直没有出声的楼梧之这时才道:“我记得浩星有去昆仑的传送阵法吧?” 浩星位于瀚星外围,物产虽不丰富,灵气却也差强人意。是南星域诸多隐辰世家设置传送阵法通往其它星域的必经中转之地。楼家的势力在浩星,自然不容小觑。 他这话一出,不但是楼家主夫妇,就连姬舜友投来的目光都有些诡异,相识六百多年,他们几时借过家族的庇佑? 楼梧之却并不觉得有何不妥,“我闺女还这么小,当然要选条好走的路了。阿爹,不如等送相思进了宗门,浩星这里我来接手?” 一向对家族内外不闻不问的儿子突然要分担家中庶务,楼家主不能反对,但却同样没什么欣慰,“浩星的执事令牌,你去找九家老要一块便是,至于接手,等小相思定下来了,再议。” 午间听闻儿子的境界已经松动,楼家主实在不想在这个时候让他分心。 …… 后辈散去,只余一双璧人,风华正茂,却是愁肠百结。 “这孩子,和楼家的缘分就这么浅么?” “唉,夫人既然早已知道,又何必伤怀。” 楼夫人颓然坐下。 是啊,在看到那楼家金液只灌注了三成起,或是在神识远远探查到天降凤鸟臣服于地的时候,更甚至是听说阿凤带回来的孩子握着完好无损的紫色腰牌走出梦回楼起,她就已经意识到了,楼家,恐怕是留不住这个孩子的。所以自己才会这么急霍霍的带着孩子看“嫁妆”吧。 楼家主起身揽过夫人,“上苍已经待你我不薄了。” “我知道,我就是,从阿凤一百八十岁我就开始盼,盼了六百年,本来都不盼了,却突然就见到了这么个‘小可人儿’,在怀里还没抱热乎,就这么,唉,我这心里实在是。” “唉,我又何尝不是。”楼家主拿过一块帕子,一边为爱妻擦拭泪水,一边笑着打趣,“呵呵,夫人吶,怪只怪你我的骨血太优秀了。”重屋易居,却容不下苍龙入海,金鹏展翅。 美人破涕而笑,却终是长长一叹“唉——”这孩子的气运也实在是。 “还有一桩趣事,好叫夫人知道,”楼家主放下帕子,搬来床边小几,坐在自家夫人膝下,昂扬身姿不觉憋屈,甚是自得的笑道, “夫人可知这小子是如何回来的?” 自古父子多情仇,楼家主揭发起自家独子来也是毫不客气,把堂堂楼家少主,在华清派抱着女儿仓皇逃窜的“光辉历史”,并瀚星半年沙海的狼狈,一起向自家夫人绘声绘色的道来。 楼夫人听罢,果然展颜,伸出一指狠狠戳了夫君的额角,哭笑不得。 但抿了唇,又是一叹。 阿凤这孩子,从小冷心冷肺,从小到大,惹得麻烦哪次不是自己收拾干净了才回来?这次却为了小丫头,居然肯舍下脸面如此灰头土脸地逃回家里,刚刚居然还厚脸皮提起要通过浩星离开,怕只怕轻易不动心的人,一但触动心思,不知是福是祸。 “夫君你说,这小宝贝儿的母家,究竟是什么人家?” “不瞒夫人,初时,我也有此疑惑,不独单问过东来,就是那一蛟、一鹏,也逐一审了一番。” “结果如何?” 见到夫君微微摇头,楼夫人心下稍定,当真就是个是微末世家的蛮横女子,夫妻不睦呵。也是,古家族的后人,哪有如此容易受孕的好运道呢。“如此说来,更是要为阿思好好谋划一二了。” 第46章 鹏鸟南溟 回到“家”满十二个时辰,相思有了自己的房间。或者说,有了属于自己的楼。 楼号“萱苏”,她喜欢这个名字,这是前世自己结丹后的道号,是为数不多的让她值得欣慰的:忘却一世烦忧,只余今生喜乐。 盘膝坐在高只一尺,一丈见方的暖玉榻上,相思划拉了一通自己手中的新得的楼牌,将修炼室中的聚灵阵整体降到玄级。小青吐吐芯子,自觉到一旁的千惠草蒲团上盘成一圈吐纳修炼去了。相思歪头看了看,又在楼牌上划拉了几下,小青的蒲团底下涌起了局限的阵法,地级的灵气涌入,她舒服的“嘶嘶——”了两声。 “说吧,”相思抬起头,对着同在暖玉上赖着,自己对面的“小麻雀”,“你想叫什么名字?”她可不记得崔麟前世叫他什么来着。 鹏鸟瞪大了本来在没长几根毛的小脑袋上看着就很大的一双眼睛,“小青的名字就是你取的!” “小青是小青,你是男孩子。”相思非常不负责任的敷衍,“男孩子要有担当,首先,自己的名字要学会自己取!”虽然早间那会儿还没反应过来,但是这会儿,她完全可以肯定眼前这只就是那块鬼精灵的大石头,“咔咔”。 “妈妈欺负人。”早上还明明很傲娇的小鹏鸟突然就在眼窝里涌起了两泡水。 “少来,”相思并不心痛,收下幼年好友的爱宠并非她所愿,若不是这小鸟做蛋时的一厢情愿,便是母亲不为长姐抢夺,她也会寻了机会请阿爹还赠给小崔麟的。可如今主仆契约都已签订,若想灵宠无恙,解除契约必然要等他化形之后再说,她没那狠毒心肠不顾灵宠死活,但也对他生不起什么好感,“你破壳的时候,我还在梦回楼里不知死活,你第一眼看到的绝对不是我,”挑了挑眉,她坏心的继续,“哦,对了,听东来叔叔的意思,这声妈妈,你该喊小青才对吧?” 她的心其实还很闭塞,重生以来的一系列意外已经让她应接不暇,她需要时间好好盘桓一番,实在没有时间为这意外中的意外耽搁时间。 “男孩子莫要动不动哭哭啼啼,像是今天早上那么拽拽的就不错,”丝毫没有教坏小朋友的自觉,相思托腮对那流出的两行泪敷衍道,“这样吧,‘鵬之徙於南溟,水擊三千里,摶扶摇而上九萬里。’本来叫扶摇很相应,但你如今破壳在我彭川界南星域,第一眼见的又是水族,日后就叫‘南溟’好了,”有返祖血脉的金鹏呢,也算是化鲲的一丝好兆头吧。 “啾,啾——”小鹏鸟欢喜的炸毛,“我有名字了,南溟,南溟!谢谢妈妈!” “叫我主人!”随手指了小青旁边的另一个蒲团,相思开始赶鸟:“去修炼,不叫你不要再来找我,有事找小青妈妈。” …… 看身后暖玉之下,两只都安定了,相思托腮,开始细细整理刚刚这十二个时辰的意外。 两块对牌整齐的放在面前,第一块紫色,当中墨黑“楼”字之下,一个小小却金灿灿的“外”字,这是自己昨晚刚到“家”,被阿爹拖了三十多里地之后得到的,但是当时并没有下面那个“外”字,这个小小的金字是在自己从梦回楼中出来才有的。听东来叔叔说,那步行到的第一站,叫做所谓“楼下”,但凡经阵法来到“楼下”的人,能令管事厅内的古铜器“蛟龙吐珠”,便被认定是楼家血缘后人。当时自己和阿爹东来叔叔同至,小青说龙珠有刚刚落下两颗的阵法迹象。 从传送阵法出来,在指定时间内步行到达“楼下”,是楼家子弟获得修行资格的第一关卡,取得“楼”字令牌,这一关体质其次,主要测试毅力、心性,令牌紫色者为最佳。 若是无有灵根又不愿为仆役的楼家凡人,从此后再通过六道炼体关卡,便可取得去瀚星修学武道的资格,那时,“楼”字之下,会出现一个“武”字。 而身负灵根的楼家子弟,取得“楼”字令后,下一关就与前者分道扬镳了,楼家子弟,必要由外门修入内门。所谓外门,被楼家称作“楼外”。“楼外七楼”,第一楼,也就是相思上过的“梦回楼”,是唯一引气入体之前楼家子弟必须要去地方。此“梦回楼”楼基为一块上古蜃石,故而楼中场景变化万千,无法把握,只能确定楼有七重,梦共七场,以一场出楼,令牌灰白为最末;而七场梦后,牌色不变为最佳。但此楼作用究竟为何,楼家众说纷纭,有人说是练神圣地,有人说不过是心性考验,还有人成年后回忆说是测试幻阵奇门之术。无论如何,出得此楼,只要令牌不是灰白,就会在“楼”字之下,会出现一个“外”字。而“外”字,以金色最佳——相思的对牌刚好如此。 侥幸而已,相思并不是很像回忆梦回楼中过往。她只知道这块对牌除了由“蛟龙吐珠”直接打下了自己的血缘烙印,不需要滴血认主之外,和一般宗门腰牌没什么不同,不过是标志身份,通讯、定位、感知主人准确修炼进阶时间,以便领取对修行份例而已。相思眼下还没引气入体,能拿到的供奉有限,但有些“楼外”的服饰等基础配给总得先去收了,小青自告奋勇,说等三天后相思上了族谱,就交给她负责。 相思又看向第二块对牌,同样是紫色,不过当中墨黑“楼”字之下,是一个阴刻的小小“老”字,这个“老”字并没有颜色。不过虽然同是紫色,但是材质大为不同,以相思的眼力,竟然不知道是由何炼制。这是楼家所谓“楼内”也就是内门的证明。 在楼家,只要不被梦回楼淘汰,就有机会进楼内的溯回楼测试血脉,但凡金液涌出一环以上,就同时拥有“楼内”身份,虽然人还在“楼外”修行,却同时可以领取一份“楼内”份例——此时“楼内”令牌上,可得一个阴刻的“内”字。 要是金液填满七环,同时拥有的就是“楼内”精英子弟身份,从此可在内门修行,只要修为到达时,依次去外门其它六楼逐一考核就是——此时“楼内”令牌上,可得一个阴刻的“精”字。 第47章 萱苏楼( 至于相思这样的,金液刚好三成,二十七环,是未来家老的候选之人。至于将来能成为柱石、厅、门,抑或是客座的家老,就要看她日后修为进阶的造化了。 能得二十七环以上的金液,“楼内”对牌上显示的小字又有不同,至于是什么,东来叔叔说,等相思入了族谱之后,认亲的时候就能看到了。 有了“老”字以上,哪怕字上还没有颜色,日常修行所需领的就不是“份例”,而是“供奉”了。数字也当然不可同日而语,这是小青没法代劳的,只能相思上了族谱之后,本人去取,小青无法代劳了。但是家老的基础配给,却是侍者主动送上门来的。 相思非常满意这块“老”字牌,就是因为基础配给里的这一幢“萱苏楼”,也许是以“楼”为姓,无论“楼内”、“楼外”的修士,听小青的意思,多是喜欢将自己的洞府建成楼形。 但是此楼非彼楼,不论内中可以多少洞天,这对外的楼层是有限制的。 “楼外”修为再高,执事三层,普通弟子二层封顶。 “楼内”各凭修为铸楼,但仍旧以九为尊,精英子弟七重、现任家老八重封顶。能建到九重的,唯有历代太上家老、太上家主,现任家主、少主、少孙。 虽然是家主之孙,少主之女,但相思的楼家血脉显然不够“少孙”的资格。但因得了“楼内”身份,众人称她一句“世孙”。 当然,能建九重高楼的还有一种人——能让溯回阵环转到九九之数就可以了。相思好巧,刚好只差一环。 她的“萱苏楼”,据东来叔叔说,是阿公亲自到二家老库中提出来的,本来是二家老为未来“少孙”准备的“北辰楼”。 大家老也亲自动手,摘去了第九重楼顶装饰的——楼家“定辰珠”。并为此楼更名“萱苏”。 不过她阿爹嫌弃太过招摇,又请大家老亲自布阵,只对外显现三层。 虽然没“顶”,而且只有自己能看到真正的样子,但是,相思很满意了。因为这楼只会随主人进阶而进阶,随主人身死而消失,却不会像一般成长型法宝一样随主人修为下跌而降级。 也就是,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都可以终身背着这个舒服的螺蛳壳到处跑。就像阿爹那个本名“少阳”的幽篁楼。 一手收了“外”字对牌入臂环,相思的精神已经有些疲惫。这一日的劳顿,就是她如今这样的体质也快要透支了,不要说一般的六岁小女孩儿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她已经感到不止一道神识扫过了。 看来这个“螺蛳壳”,足够舒服,但是目前还不能真正“忘忧”呵。 留那只不知何时卷起小鸟的小蛇,继续吐纳修炼;还有那只,在小青妈妈尾巴里,缩着翅膀的小鸟,继续呼呼大睡。相思独自走出修炼室,划拉着“老”字令牌寻找自己的“卧室”。 一边走,相思一边反省,即使过了“颐清池”的那一关,自己依旧下意识的害怕遇到不测,只是终于不会再去纠结阿爹前世到底都隐瞒了什么。 是自己终于“拥有”了一点东西吗?相思不知道。 她踏进了“卧室”的房门,谢绝了门口金丹侍女的服侍。大略扫视一周,足够雅致,是阿婆的风格,旁的物件还不能令她上心,却在看到一幅壁挂是,眼圈一涩。 那竟然是幽篁楼中的“彭川界星辰图”。 她强制自己回头,走到床边卧倒,却在看着床顶熟悉的“九宫格南珠垂灯”的时,再也忍不住眼泪,她有点想母亲了。 但她毕竟不是真的只有六岁,小手划拉着对牌,关闭了一室的灯光,包括头顶的淡淡光芒。 转过身子侧卧,短短十二个时辰,还有太多东西是这两块令牌所不能解释的,她开始回想从梦回楼走出之后的一幕幕,首先是小麻雀,啊不是,是南溟,他为何会早不孵化,晚不孵化,偏偏在楼家出了壳?但这一点似乎和眼下的自己没什么关系,以后有空了再去问他好了。 下一个问题,相思先想到了小青,蛇鸟是天敌没错的,可是劳驾凤凰去抓,她的小青排头是不是也不算太小了?不过这一点好像也和眼下的自己没关系,那就先过。 由小青想到凤凰,那时一地的鸾鸟显然是楼家豢养,但是神兽天禽又是从何而来,如果说围绕自己飞翔可以称为祥瑞,那么一开始的跪俯在地又是为了什么?能让神兽中的四方圣兽屈膝的,彭川此界,唯有护界鲲鹏。当时南溟是站在自己肩上没错,但就算有返祖血脉,他如今区区一只灵兽,如何慑服即将化形的圣兽?这事也太过匪夷,也先放一放,明日向阿爹问安的时候再问上一问。 接下来,溯回楼中的事,已经不是前生自己的层面可以接触到的了,所谓血脉之力,相思那时所能接触借阅的华清史书中,只是一语带过。但是相思心中就是隐隐觉着,自己不像是会有七成阿婆姬家血脉的样子,相思当然没有任何证据,纯然是猜测,她总觉着,自己身上该流的,似乎不只是姬家的血才对。不过依照阿婆当时的意思,这一切都要等到结婴以后才能看到了,“元婴”,对现在的相思而言,还太遥远。 还有那令相思最疑惑的一句传音:“樓家,不能再出世了。”这似乎跟她有直接的关系,但又可以说是丝毫不需要目前的相思操心的问题。首先,相思并不是楼家“少孙”候选者。其次,是否能成为“家老”,完全要看日后的修为。从阿婆身边都是婴后修士做侍女看来,恐怕相思得到如今阿爹的境界才有可能达到最末“外门家老”的地位,那不知是何年月了。这些楼家决策中心的问题,看起来离她实在太过遥远。 眼下最让相思纠结的就是自己的灵体,华清宗所公布的那所谓“水灵体”,固然是女修的噩梦,正邪得而“食之”的炉鼎,但还有修行的功法可寻。可自己的雾灵体究竟又算是什么? 这超品的资质,其实比前生的废材灵根也就只是占了一个“灵体”的优势,引气入体之后可以随时吸收灵气而已。不要说是大宗门的高阶功法不能修习,就是寻常五行术法修持起来也只会比前生更困难,看来自己今后,还是要练体先行呢。 第48章 算账吗? 相思不知自己昨天是何时睡着的,早上却是准时惊醒。打开房门,两行侍女已经等在门外,她这次没拒绝,确实不知到这陌生的地方如何洗漱,随这些女修鼓捣,相思还在思考前世最初练体的步骤。 一切齐整,领头的侍女向相思展示开启宛微水镜的方式,就见一面通体晶莹的水镜在梳妆台侧的整面墙上展开,恕相思实在没看出来阿婆的这面宝贝镜子有什么特别,好吧,梳妆台可以在这一整面“镜墙”前面滑动,然后呢,法衣柜子在自己身后拉开来,也正好有“镜墙”这么宽,比较方便装扮。 但问题是,她现在有点赶时间怎么办?上下扫视了一眼自己昨晚上身的烟蓝“楼内”制服,很好,自带整装阵法,没有褶皱。“都收了吧,”相思对明显失望的一众侍女,“今日我要去家老面前听教,眼下这身,最合适。” 掸了掸前摆不存在的灰尘,走到门口的相思回身道,“我早上就不用了,记得去修炼室给我的灵宠送些灵食。” 话落,相思拉过从昨晚起就一直侍立在门口的金丹女修,“带我去找阿爹。” 很可惜,金丹修士的脚力不错,但是相思依旧没能在听受大家老“讲解楼家历史”之前找到阿爹,幽篁楼到是找到了,但是门口的侍者说阿爹昨夜未归。 大家老这几日给相思授课的地点就在阿公的正阳楼,相思早了一个时辰到,半个时辰的功夫是被阿婆强拉去过了早斋,换了法衣,“看,一早不吃东西,又瘦了吧。”随着阿婆嗔怪的落下,相思不得不又接收了四位专司膳食妆奁的婴后女修服侍,好在,她们不过是傀儡,各自储物戒指里自带了八百年的干粮,额,和相思没关系,她们只“吃”傀儡特定的晶石,不是灵石,相思修炼也用不上。 正阳二楼,距离大家老授课还有一个时辰,阿婆身边掌管库房,名叫蝉瑟侍女长见缝插针的给相思讲解如何打理“萱苏楼”,九层高楼,依相思现在的修为、世孙的规制,每层配:一百筑基侍女,十位金丹初期侍者,一位金丹大圆满侍女长:每只灵宠筑基侍者十人,金丹大圆满护卫三人:每个房间…… “这些修士,”相思听得头大,不得不打断了问,“花谁的钱来养?” “您身在楼家,自是家族供给。” “那我要是离开了呢?我是说,我带着我的楼离开。” “那就要由世孙您自己观照了。” “那还是阿婆痛我啊。”尚未离开一步,就已经望见破产的相思,突然觉得,能自带干粮的傀儡人实在是大大的忠仆。 拿着“老”字牌,相思和蝉瑟勾勾抹抹,最后定了在三长老那里平日养上三层楼的规制侍者以备不时之需,现在楼内各房间的侍女和灵宠侍者、护卫直接裁撤了,各层楼先留一位筑基侍女,九层共享一个金丹大圆满侍女长。等三日后领了前六年的家老供奉,去楼家坊市收购几副金丹期的傀儡,就把这些修士都逐一替换了。只是可惜,七家老派来护卫的明里四位婴初,暗中两位分神仙君是无论如何不能辞去的,他们不是毫无楼家血脉的侍者,都是“楼内”子弟,自有家族供奉,但是相思将来只要不是为了楼家家事离开,所有通过传送阵法的巨额灵石负担,都要由相思来支付。 “明明阿爹身边就一个累赘没有嘛。”相思苦着脸,觉得自己怎么算都是在负债状态下。 “那是因为少主尊下,自己就是半步合体了呀,”蝉瑟掩口笑道,“就是这样,少主尊下还有修为只差一个小境界的东来仙君一直陪同啊。” —— 于是,当楼家的首座柱石家老踏入时,就看到自己年龄最小的学生,本该渴睡或是贪玩的年纪,却在抠抠搜搜但井然有序的分配打理着——自家刚到手一天的内务。这与一百八十岁还不知道市面上,上品灵石能换几个中品的少主实在是,早练就泰山压顶不为之动的大家老挑了一下眉毛,又一下。 再然后,当一日的教学结束,向家主告备后,他难得多说了一句,“世孙的心胸见识皆是不差,我楼家日后中、东之交可期,此外,昨夜姬家公子之言,也不可不查。” “嗯?您说东来那书呆子?他说了那么多话,”楼家主显然很是意外。 大家老只好又一拱手,“就是少主最不爱听的。” “难不成是陶朱之术?”看着大家老匆匆退出的步子,楼家主怔了怔,也不由得眨了眨眼睛,看来,入了族谱之后,不单九家老,三家老、四家老的课也得排上才行。 “呵,让那小子清高,自己竟然生了这么个拆台的闺女,哈哈哈!”反映过来的楼家主心情大好,转身往楼上内室快步走去,“夫人呐,有一桩乐事——” —— 相思不知道自己前世在资源匮乏的辰星时,主持小修仙家族中馈的习惯,不但让自家阿爹在阿公面前大失颜面,也让大家老的教学侧重拐到了另一个方向。 累倒在床的她,难得的对着给自己递着灵果丁的小青唠叨,“我一直以为,这些高阶修士,都该像阿爹那样,不食人间烟火才对,可是这一天下来,怎么让我学的都是管家呢?” “嘶嘶——”我就说嘛,修仙不用吃喝,也得进阶不是,到哪儿都得有会算账的。 “小麻雀”南溟的大眼珠儿咕噜噜转了两圈,没有发表意见,从还是一颗蛋开始,自己就开始绞尽脑汁,出了蛋壳,换了两种“性格”,争宠的道路,怎么比破壳还心累? 算账吗?“啾啾!”这个他可以学! 第49章 入族谱 三天的学习结束了。 楼家的简史,并周围四百二十七颗辰星所盘踞的中古宗门、世家派系,相思心中已经大致有底。 阿婆后面两天遣来的另一位侍女长萤焰,也将楼家目前在重屋星需要相思了之的人物一一说明。 至于相思以为最重的礼仪,她反而不过是温习了短短不到一个时辰而已。 相思记得,听到自己的疑问,专门教导礼仪的侍女长箫赋轻笑一声,“世孙从小在少主身边长大,自来气度不同。” 气度?自己有什么气度可言吗?她自己怎么不知道?窝窝囊囊、畏畏缩缩吗?相思苦笑着摇头,想来,所谓规矩礼仪,也都是禁下,不禁上的。以自己如今的位置,到时候,狐假虎威,借了阿公和阿爹的势,绷住了也就是了。 终于到了入族谱之时,几天不见的阿爹和东来仙君终于露面,相思穿着厚重的礼服,头顶沉重的乌金礼冠,只来得及可怜巴巴的、僵硬着向他们远远屈了半膝。 修仙界的讲究就是如此,日常法衣还好,越是祭天、祭祖、进阶,双修的大典越是要彰显诚意,不用阵法。 那时相思虽有道侣,但彼此囊中羞涩,直到他合眼入了轮回,也没有攒出租借坊市祭坛三个时辰的灵石。不过是在城主府登记时,匆匆结成毫无束缚同心契约。不要说凤冠华服,当时充当合卺酒的,甚至只是凡果汁液。 相思垂目,强迫不去再想昨日,专心迈步,走眼前三十几丈远的黑色长席。 肃然列于重屋楼大殿两旁的诸位楼家耆宿,虔诚的注目着,大典礼成的每一个环节。 这些天来,他们已经听说了这位“世孙”太多的不寻常。但家主的严令,让亲眼见到世孙的人,都只能守口如瓶。但心魔誓言的约束后,种种蛛丝马迹的流露,反而更加引人猜测。 眼下,他们终于可以看到这位扑朔迷离的当事人。 楼家已经很久没有举行“世孙”入谱的典礼了。但六百年前“世子”掌少主令的大祭,他们还历历在目:一百八十岁的家族未来领袖,天生风流,目光清冷无尘,让人不敢亵渎。 可眼前不到成人半身的小小“世孙”,与她血亲的生亲明显是截然不同的性子:落足如尺量,举手似规衡,却不觉得呆板,自然的像是日常惯而如此。 幸而六岁的娃娃藏不住眼中的心事,还能让他们窥探一二,但是越看,就越让人心惊。 眼中没有跳脱好奇,甚至没有明媚朝气,冷漠淡然的好像世事看旧;额上见汗,一滴汗水顺着眼角流下,她眨了眨眼睛,不是疲累,不是无奈,而是垂暮老人面对儿孙嬉闹的包容随顺。 如果不是身量未成,他们这些久于世故的老头老太,几乎以为遇到了同龄老伴。 楼家骨血,轻易夺舍不得,在场众位各有值守的家族之老,彼此目光交汇。难怪家主亲点了数位柱石家老教导,也难怪那些个老祖宗竟然没有一句微词传出。 楼家在这南星域盘踞几十万年。所谓“三分南域有重屋”之说,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 楼家的重担早不在一人身上,体系的完备给了上位之人更大的自由。家族继承者的培养,也早已不像那些逐渐没落世家一样,殚精竭虑、诚惶诚恐。 所有楼家有识之士都看得清楚,当今在世的家主、少主,已经算是数代上位者中,颇有人君之度的了。 但是家主年轻时任性迎娶姬家公主,几乎与那东方古老皇族成水火之势;如今少主更是撒手楼家大权,除了“按时”进阶,堵住悠悠众口,泰半的光阴都浪费在穷极阵道、周游彭川之上。 可是这位“世孙”么,小小年纪,心中究竟做如何想法,他们不得而知。但是,这举手投足间的威仪风度,却更像是刻意照着上位之人的尺度打磨出来一样。 相思这会儿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她如果知道这些楼家的“老人精儿”会误会的如此彻底,一定会很无奈。 她就是太累了,虽然几天前突然不知为何能感知到神识,但是却并没有自己控制识海的能力,还是彻底凡人一个。 到楼家的第一关算是拆骨重生,没多休息上一刻钟就被送进了梦回楼,楼里九死一生出来也没有好好休息,这几天更是凭着头脑死记住海量的信息。 今天早上为了穿戴祭服,更是滴水未进,为表虔诚,丹药也不敢含服。 走到楼家列祖列宗牌楼前站定,祭祀刚刚开始,相思就已经身心俱疲,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接下来的某一刻突然晕倒,她只知道,只要自己还清醒,就有义务和责任绷住。 跪地祈祷,她恍惚觉得,眼下的自己,和在梦回楼中“扮演过”的一个角色很像: 偏鄙地方长大的皇家遗珠,因为造化弄人,一溜的嫡系皇族都死伤殆尽,千里迢迢把他这个小皇子寻回去继承皇位,一路上见到、听到的人和物,都是以往连想都没敢想过的。吓傻了的乡下小皇子只能一路皱眉抿嘴不语。反而让一众随行大臣惶恐不已,以为未来的主子是个城府深沉的。 冗长的祭文终于在相思的回忆中结束。 楼家族谱的紫碟上,正式记下了“楼相思”三个大字。 刚刚回神的相思蓦然惊觉,阿爹和阿公都向她投来热切的目光。 眨了眨眼睛,她尚不知发生了什么。天际盘桓多时的乌云,已经降下电光,将那刚刚落下的三个字烫成了乌金。 重冠压得她没法抬头,只能看到眼前电光火石。这是什么情况?好像有点不对呢? 头顶的暗沉渐渐散去,阳光撒金,相思依旧抬不起头,但她已经意识到了,现在的步骤好像是楼家“少主”、“少孙”典成才会走的一遭。 又是一场意外呢,冷汗落得更多,被侍者扶起的相思顺势垂下一双眼皮,再抬眼时已经把多余的感情收拾干净,在阿公的示意下,对不知何时,不知为何跪满大殿两旁的众人挥袖。 第50章 异象 这是相思一身法衣上唯一的阵法——挥袖间可以自行操纵灵力扶人起身。幼年上位者的祭袍上多数都有这样的阵法。 可她明明不过是一只藉着父祖之光舔列楼家孙位的鸡犬,称“孙”就是不用联姻的;楼家如今的地位,寻常宗派也不敢要她这样的质子。 但这一生只要不像前世那般夭折,为了楼家做牛马付出是已经注定了的,都不过是一样的人,这些老人跪的是什么。 随着众人的起身,带着深深疑问的相思跟随阿公阿爹之后,与柱石家老并排走下祭台,随扈商商,疑问让她一时忘记了身体的疲劳,那一瞬的神气到是比来时更精神几分。 相思没有看到的是,那闪电过后,乌云散尽,自己头顶浮现出的一只大鱼在碧空浮浪间翻涌。 随着相思的起身,那大鱼一张巨口喷出一口巨浪,忽的鳍下生翅,巨翼展开,直冲云霄。 到了相思举步买下台阶,那巨鸟带起的“狂风”,非但没有消退,反而逐渐围笼,势成羊角之态。 …… 十五天后,饱受各位家老荼毒的相思,才在澎星拍卖会上得知了自己进族谱时候的天降异象。 连日的机械思维让她有点麻木,并没听进去多少。 她这会儿正依偎在阿婆怀里,今天,是她和阿婆见面的最后一天,破晓刚过传送阵法曾重屋星到了这彭星,下午就要再传送去浩星了。 从此,她将往东北,先到中昆仑,再往华清,依次在三处凡人炼神之地历练。而同行的九家老却将一路直往东北与华清长老会斡旋,安排她日后的质子生涯。 是的,她的未来最终被定位为楼家送给华清派的质子,这些安排本不该是她参与的,本来她以为自己只要乖乖听后命运摆布就好。 可是那些个夜晚的重台楼里,阿爹拉着她的手,强喂了丹药,吊着她的精神。 让她勉力去听清阿公和各位柱石家老所商议的每一句话。 阿公对她说,一但她有了足够的实力,那么,作为质子置换的,将不仅仅是区区楼家的安定。 真是受宠若惊,他们到底是凭什么认定了自己可以拥有所谓的“实力”?凭这些个奇异的天象吗? 萤焰还在喋喋不休,可是相思一点儿都不想再听了,时间太少,课程太紧,这些天她每天睡不上一个时辰,所有的精神头都靠着丹药支撑。 她连去楼家坊市给自己的小螺丝窝亲自买几个傀儡的机会都没有,只能接受阿婆的餽赠。 这次分开,将来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所谓“楼家质子”,只是要入华清内门成为正式华清正式弟子而已,她有绝对的自由。 她看过了自己结丹之后要完成的家族使命,在那一处处要拜访的星辰里,唯独没有再回到重屋的安排。 也就是说,不结成元婴,她别想再见到阿婆。 整个身子赖在阿婆身上,无师自通,狗皮膏药一样的腻来腻去,相思现在就是想把阿婆身上的清香染到自己身上。 “看你羞也不羞,”青葱玉指点在相思的额头上,“让相珪、相珮笑话。” 相思顺着阿婆的所指看向包厢里和她们对面坐着的两个孩子,规规矩矩贴墻落座,一双只比自己大两岁的少年少女,望着她的眼中满是羡慕,更多是野心。 相思向他们笑了笑,没有说一句话。 楼夫人垂眸,吩咐:“最后一场拍卖就要开始了,萤焰,带两位公子小姐去隔壁好好看。” 相思不得不打起精神敷衍,笑道,“阿珪、阿珮快去吧,要都挤在这间,不单你们拘着,我也不得自在呢。” 又朝两个孩子眨了眨眼,“今天的物件咱们是买不起,可要是在前面流拍单子上看中什么十万的好东西了,只管算我账上就好了。” “楼内”人说灵石,都是中品起价,十万是约数,代表的其实是一千上品灵石的意思。 长者赐,不敢辞。这份大礼,饶是在“楼内”长大,两个孩子也难免开心。 “众所周知,今日是我蓬莱阁十年一度拍卖大会的压轴一场。”包厢楼下的台上,中年样貌的有司文质彬彬,极为矜持的开始了拍卖序幕,包厢内也没有外人了。 楼夫人轻轻抚摸着怀中的孩子,细细打量,这孩子身量并不像儿子,虽然不是一味娇小,但在六岁孩子里面,也实在算不得出挑,她现在抱着刚刚好。 南星域每十年最盛的一场拍卖盛世并不放在她的心上,只是数着怀里小人儿的手纹,状似无意的道,“遵从本心就好。” “阿婆,”相思反手握住楼夫人的柔夷,“相思并不委屈。” 秋水双眸与一双点漆的黑瞳对视了良久,楼夫人终究是先笑了,“什么事情一点就透,这点小年纪,你累也不累?” 相思不喜欢楼家前厅首座长老的这一对双生孙子,不是因为利益的权衡。 阿公选中这两个孩子给她做伴当,当然不完全是族内的博弈,更是多方权衡的结果。不但不是拖累,反而是相思未来极好的助力。 双生子中的哥哥相珪是有一成楼家血脉的“楼内”精英。 妹妹相珮血脉低一点,也让金液注满了三环,而且她的灵根是有七成资质的变异冰系。 相珮发下心魔誓言终生奉相思为主时,已经被家族赠与天极下品冰系功法。她的祖父更是在她三岁时候就给她寻到了未来本命法宝的主材料“千年玄冰”。 冰系与相思的灵根状态不同,但同为水系变异,日后不论相思是否能找到相合功法,有她在身边,都会是很大助益。 相思不喜欢的是兄妹两个身上那骨子里的目下无尘,那种生来的优越,再是臣服,也让相思象是看到了和自己截然相反的人,说不出来的怪异。 但是相思知道好歹,良药苦口,这一世她已经拥有了太多不配拥有的东西。 “阿婆,相思在华清有一位长辈,论辈分,相思要叫她‘姥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