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李墨将军出殡那天,整个黎国都被乌云笼罩。乌压压的黑云压在头上,满城都是闷热躁动的味道。沿街百姓自发在自家门前挂上白灯笼,以额触手,以手触地,跪伏在路两旁的青石板上,呜咽的唤李将军。 乌云卷残雨,年老的黎国国君站在城门上送别李将军,皇后忙在一旁搀扶。太子桑辰扶着胞妹桑郁走在送殡队伍前列,一生戎马镇守边境十年的李将军下葬,却只能按照老人家的遗愿,一副青棺送入北族薄葬,连衣冠冢也不肯入李家宗祠。 细密的雨像鹅毛一样打在脸上,桑郁伸手抹了一把脸,她近日总是坚强的很,不需要别人的安慰的。 李将军多年来安守盛世太平,不曾婚配,来时生于苦寒边境,死时孑然一身,只留一世清誉和满身青衣。 三月,正是草长莺飞的好时候,李将军养女桑郁正在镇国将军府整理遗物,室外正是大好阳光,侍卫画彦悄无声息的飘了进来。 桑郁眉稍稍抬起,看见画彦紫色衣角:“林子羡怎么说?”画彦神色淡淡的,语气古井无波:“他说一切安好,切勿挂念。” 桑郁欲言又止,终于下定决心:“他这是要与我山高水长再不相见吗?” 画彦头微微偏过,似是不忍:“是。” 画彦不曾说起,其实原话更加残忍,看着服侍了十多年的小主人,终究还是选择了沉默。可是画彦是个藏不住心事的,桑郁看他眉头紧皱握手成拳,便已明白了大半。年少时的相互依偎相互搀扶,终于还是随着岁月的流逝不再重来。 林子羡站在城门上闭目,身边族人看他总是望向大黎方向,终是开口:“祖君,您若是放心不下,又何必断了与黎国交往呢?” 清风霁月,夜色暗淡没有星子,年轻的祖君隐在月色里看不清表情:“先师在世时曾推演黎国国运,国家命数天定,鲜衣怒马几十载皆是我族逆天借来,实则早已是强弩之末。因窥逆天机,北族人皆早亡,无人寿终正寝。我便罢了,这些年北族奄奄一息早已不是从前那般,英才早夭悲悯众人,又何苦强撑?” 桑易最近的功课着实有些不认真,太子来抽查时居然连孙子兵法也背不出来。太子捏着临时从柳树上折下来的树枝坐在一旁监督桑易倒立:“四弟,你也应上进些,李将军故去,边陲不定。若是有战事,保不齐便叫你去战场,那你可如何是好?” 桑易自幼习武,只是自逞金尊贵体不曾认真,对于倒立虽不陌生却也坚持不了多久,他大汗淋漓却还是忍不住顶嘴:“我黎国百年盛世,怎会有战事?” 李将军震慑边境十年,一代名将陨落,黎国却再没有李将军那般人物,楚国必会有小动作。对于这个最小的弟弟居然连这浅显的道理也弄不懂,太子十分生气。纤细的柳条看似柔软实则狠辣的抽在桑易身上,太子一脸的恨铁不成钢:“我看桑郁都比你晓得如今形式,你再这般不用功我便要将你扔进军营历练了。” 太子这般说教令桑易很是伤感,是以他最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伤春悲秋再不来找桑郁斗蛐蛐。镇国大将军李墨是仪妃的兄长,也是长公主桑郁的养父,听闻他年轻时空有一副好皮囊,却一腔热血只晓得在战场上意气风发,活了三十年岁都未曾娶妻。是以仪妃很是忧愁,整日便给他介绍适龄的大家闺秀。时间久了逼得紧了,不知是不是激发了他心底的叛逆,他竟越发喜爱奔赴边境,成年的不着家。后来更是请旨镇守边疆,直到五十岁才回朝。那时他已是精神抖擞的小老头,对于情爱之事更是不再感兴趣,仪妃成日以泪洗面不言不语。 桑郁出生那年恰逢黎朝久旱逢大雨,大雨连绵三日不停,第三日晚上,一位自雨中走来衣襟却仍旧干燥整洁的老僧敲开了镇国大将军的大门。没人晓得那晚老僧对镇国大将军说了什么,只是第二天桑郁便被送到了将军府,成为了镇国大将军的干女儿。 桑郁听见太子哥哥发牢骚时正在喝闷酒。眼看着酒壶见底,她打算去开解一下桑易。毕竟人生在世,过得舒坦最为重要,总不能一直与一位神仙般的人物比较,那样的日子真是太过忧愁。 可桑易毕竟是个一根筋的傻孩子,她同他讲了一个时辰他也不曾听进去一言半语。桑郁正想再次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企图通过并不太浓厚的亲情打动他时,他总算是嘟着嘴同她说了一句话。 他说:“阿郁,你今日穿的这是什么鬼东西?” 桑郁一听火气就上来了,想她桑郁平日里虽欺软怕硬,鱼肉百姓,可旁的不敢说,就凭她这些年来混迹青楼酒肆的经验来讲,对于服装搭配方面也算是小有心得。 可今日,这个流着鼻涕穿得像个抹布一样的混小子居然说她穿的是鬼东西? 她微笑着平静着慢慢的将折扇打开,语气平缓的像门外的湖水一样毫无波澜:“四哥,你可知,画彦今日同我讲了什么?” 桑易背忽然挺得笔直,语气却颤抖:“他,他讲了什么?” 她歪歪头:“哦没什么,不过是随口讲了讲他最讨厌不会背孙子兵法的男人。” 桑易:“……” 未出嫁的公主,譬如桑宁,是不可以在宫外开府的。只是桑郁是市井长大,李将军故去后黎帝也未曾收回将军府,纵观黎国上下,百年来却只有这一个有府邸的未出阁公主。因着这处府邸,还未开府的桑易和桑倚之便往这跑的勤了点。 近来,桑倚之更是尤其的勤,被太子扣在东宫的桑易很嫉妒,连夜写了纸条给郑贵妃告状,只桑倚之总能想办法躲过小太监们跑出来,桑易恨得牙痒痒却也无可奈何。 对此桑郁并没有什么感觉,只以为是桑倚之在外厮混时间太久,总是错过宫门下钥,才回来这里凑合几夜。桑郁自幼长于将军府,李墨将军一介粗人教育孩子还成,桑易顽劣,自是无法尽全力去教养她。皇后从不过问这个女儿死活,桑郁平安精细的活到现在,全赖桑倚之母爱,是以桑郁同他二哥最是亲厚。 第二章 桑倚之是大黎王朝最文弱的皇子,虽已过了开府年纪,同龄人甚至都已抱上了娃娃,他却还因身体羸弱不曾开府,久居深宫由郑贵妃亲自照料。 对此,见过他们母子相处的桑郁很是有些惊奇,被郑贵妃那样娇纵宠爱的桑倚之,身体没有变宽心理也没有长歪。桑郁曾经向桑易吐槽:“就郑贵妃那样娇惯二哥,也不知他是怎么坚持长的这样正经,真是开天辟地第一稀奇事。” 桑倚之瞧着桑郁认真思考的小模样,还未长开便已十分美艳的眉眼此刻微微皱着,一脸严肃,更是忍不住逗她:“我瞧着你今日总是心神不宁,莫不是林子羡不要你了?” 桑郁微微一愣,却也马上反应过来想笑一笑敷衍过去,只是她本就是重情的人,却只是挤出一个苦涩的笑:“还是瞒不过二哥。” 皇宫里最多的就是亭台楼宇,水榭歌台,庭院深深,黄昏对浓秋。巴掌大的枫叶铺满了青石板路,白衣少年怀抱焦尾古琴背对着桑郁,夹着微凉寒意的秋风吹过重重高楼,冰冷的打在她身上。那时的桑郁尚且年幼,李墨将军一生不同情爱,自然也不曾教过她什么是喜欢。 桑郁有时会想,她同林子羡十几载的情谊,终究黄沙入黄土,此生不相见了。 风吹来点点残花,夜雨里被打下来的稀碎小花匀称服帖的铺在台阶上,有女官低垂着眉眼弯腰收拾,一时殿里殿外寂静无声。 桑倚之一身广袖长衫病弱的站着,瞧着这个往日最疼爱的妹妹伤身,眉头紧皱不知如何安慰:“他真的如此?你别难过,我这便找他去!” 微冷的清风透过厚重的纱幔悄悄吹进寝殿里,桑郁发间的流苏微微碰撞,华丽的衣裙沾上的水被飞舞的衣袂带起,划出耀眼的弧度。 她忙拉着他:“我喜欢他是我自己的事情,他不喜欢我却是他自己的事情,二哥,你别。” 两情相悦的道理桑倚之哪里不知,只是从小桑郁便和林子羡最亲近,几个皇子甚至是李将军都以为他们最后会在一起,甚至因为他们门庭相差太多,连让林子羡去边境建功立业都计划好了。却不曾想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桑倚之眼神闪过一丝精光,却不再说什么,只温柔的拍了拍她肩膀。 桑郁很快调节好了心情,想着桑易曾说街上新开了一家乐坊,便想去瞧瞧:“二哥,我们去街上玩吧?” 桑倚之眼角含笑:“好呀,我们去街上,等下父皇宣我们进去时便同刘公公说我们出去逛街了。” 桑郁终于想起来此次是黎帝召见,她才盛装入宫,她砸吧砸吧嘴:“依二哥你看,此次父皇到底想说些什么?怎么我这个宫外长大的都被召进来了?此前我可从来不用入宫啊。” 桑倚之笑笑:“怕是太子又叛逆了吧。” 黎帝共有三子两女,与历任国君相比委实算是血脉稀薄,许是因为家里孩子少,兄妹几个关系好的很。更令黎帝烦恼的是,这一届皇子很是非同寻常,各个只想做富贵闲人无人想承继大统。黎帝到了立太子的年纪时,从斗鸡捉鸟中率先醒过来的桑郁自认身兼重任,终于用抓阄这个古老而又简单的方法定下了桑辰。桑辰为了减少自己抓到的几率甚至不惜拽上桑郁桑宁一同抓阄,美名其曰若是出了个女帝也不失为一种美谈。抓到太子的桑辰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桑辰醒来的时候圣旨已经被请到了自己府里,感叹效率之快的同时被黎帝亲自传授理国之道。处理政务时居然颇为上手,黎帝感叹棍棒底下出明君时桑郁和桑易正在酒肆胡混嘲笑桑辰那个倒霉鬼。桑辰还记得当初同几个兄长偷偷商量时发觉桑辰最是正直伟岸,从不与他们同流合污,感叹自己这个小团体居然出了叛徒时灵机一动,发现他好像是最适合做皇帝的人。于是兄妹几个将纸条上全写上了太子,只让桑辰先亮纸条,于是他就成了太子。 桑倚之回忆:“烧纸条的时候我害怕极了,”他至今还心有余悸:“快烧完时桑辰跑过来找我玩,我吓得直接把纸条扔火里边,桑辰还以为我在烧情书。” 桑郁桑易对视一眼:“哈哈哈哈哈这个傻子。” 思绪回神,桑郁小心翼翼的问桑倚之:“他可是知道了什么?” 桑倚之凑过来,小心的拍了拍桑郁的肩膀:“不必忧心,我听阿易说太子最近喜欢上了一个小宫女。” 桑郁大惊:“真的吗?这是好事啊!” 桑倚之:“那个小宫女是有夫家的。” 桑郁郁闷:“他怎么净喜欢有妇之夫?上次那个花魁也是有夫家,上上次林子羡那个表妹也是有娃娃亲的。” 桑倚之点头,一脸忧虑的八卦:“谁说不是呢?他怎么就……哎,我听母妃宫里边的大宫女说,她是听赵大人家的管家女儿说的,她说太子曾经还喜欢过男人呢!” 桑郁震惊:“连太子哥哥也……唉你家那大宫女真是人脉通天。” 桑倚之贼兮兮的凑过来:“我倒觉得这事八成是杜撰的,太子成天脸黑的比秤砣还沉,他那几个侧妃也都红光满面的,不像是喜欢男人的。” 桑郁忽然想起了什么:“咱们这算不算妄仪储君?” 桑倚之吓得捂住嘴:“我的妈呀,慎言慎言。” 桑郁用眼神给予肯定,桑倚之才悄悄地说:“此事万不可让阿易知晓,他那个嘴要是知道了,连父皇也得来问我是不是真的。” 桑郁贼头贼脑的环顾四周,点头:“左右是咱们两个的体己话,”桑郁忽然来了精神:“你方才说太子哥哥怎么叛逆了来着?” 桑倚之:“哎呀,光说话了,我给忘了。” 桑郁:“……” 第三章 晚些时候太子同桑宁桑易赶来,自太子桑辰入住东宫以来,便少有闲暇同弟弟妹妹们私下玩闹。这次黎帝召见虽让人捉摸不透,却变相的给了他们相聚的短暂时间。 刘公公出来请几位皇嗣入朝露殿时,几个金贵之躯正凑在一起说悄悄话,其中桑易最是激动,他正在同桑宁争辩倚楼皇帝的新欢到底算是小老婆还是小夫君。桑易争得面红耳赤:“真的是个带把的!我听我宫中的总管说的呢!你莫不信,你是听谁说的?” 桑宁挺起自己的小胸脯:“谁不知道高总管最是喜欢杜撰?他就是瞧着你也不可能去倚楼求证,诓你的罢?” 桑郁清清嗓子:“大家都安静一下,听我说,”她挺直腰板,让自己尽量端正一些:“我父亲留给我的情报网,刚传来的消息,是小夫君呢!” 桑宁嘴张得老大:“哇……” 刘公公装模作样的咳嗽一声,几个孩子立马端正站好,他才满意的点点头:“陛下叫你们进去呢。” 桑倚之虚弱的咳嗽了几声,桑易有眼力见的去扶他,一边随手将桑倚之的腰带往上提一边同刘公公套近乎:“刘公公,您可知道我父皇这次叫我们来是有何事?” 桑郁竖起耳朵偷听,刘公公却只奇怪的笑笑:“不是什么大事,陛下说好久没有一同吃饭了,叫你们来是来聊聊家常。” 桑郁摸摸鼓鼓的肚子,沉默的低下了沉甸甸的头。 风吹起一室暗香,那是有史可循的黎帝同皇子第一次私下话家常,皇位上治理万里江山的严肃帝王,从来都不要亲情只认江山永固的真龙,第一次在皇子面前露出慈父一面。 黎帝端坐上首,皇子公主各按排行坐好。他们从来没有这样安静诡异的吃过饭,就像从来都是在凭栏里见到的歌姬,却被请到了府上安静的同曾经的入幕之宾聊天。 殿里有些阴冷,凉薄的柳月纱挡不住清凉的风。桑郁传侍女送来薄毯,体贴的为桑倚之盖上。 桑易是第一个沉不住气的,他左右看看,瞧见没人敢同他这样活泼,不禁暗暗自豪:“父皇,您今日怎么有空闲同我们几个小孩子吃饭了?” 黎帝挑眉:“小孩子?”他指向桑郁:“我们家的小孩子都晓得儿女情长了。” 桑郁心里有些不服气,但她又不太敢同黎帝争辩:“我那可是认真的!” 黎帝搁下手里的筷子托腮看她:“你都这么认真了,那男孩还看不上你?” 桑郁:“……” 桑倚之虚虚靠在软椅上:“阿郁她虽然脑子有些不好用,但眼光还是很好的。” 桑郁:“我劝你收回这句话,我可是能打的过画彦的。” 太子诚恳道:“诚然阿郁是不太像女孩子,可她用药还是可以拿下他的。” 桑郁:“谁给你的胆子在父皇面前诬赖我的?别以为你是太子我就不敢打你,你还是打不过我的!” 桑易非常赞成两个哥哥的话:“阿郁平时虽然壮的跟个男人一样,但偶尔还是装的很像女人的。” “叮”木筷径直穿入金碗的清脆声响里,桑倚之第一个回神:“阿郁不愧是我黎国长公主,风姿绰约容颜绝色,我大黎王朝有这样的公主可真是有福气。” 太子看向将金碗和桌面订到一起的筷子发抖:“林子羡那厮实在可恶,本宫过两天就去北族找他算账!” 黎帝道:“他叫林子羡吗?还怪好听的。” 桑宁:“……” 黎帝瞧着桑倚之病弱的样子,微微皱眉:“你这个病可还能好?我最近太忙了也没顾得上你,太医可开了药?” 桑宁撒娇道:“父皇,二皇兄都病了一辈子了,您今日才想的起来问这些。” 黎帝装模作样的端起酒:“做皇帝的自然是没空管这些事的,天下都好我们皇族才算好。” 桑倚之眉眼低垂,朱红色的薄毯映衬下更显单薄病弱:“近来世家女子都言太子貌美,想嫁与太子呢!” 黎帝感兴趣道:“是吗?我看你也到娶王妃的年纪了,也准备准备给阿郁找个嫂子?” 桑倚之下意识的裹紧薄毯,手微微有些发白:“抱病之躯,怎可耽误好女子?便是太子侧妃体贴聪慧,父皇也该为他物色个体贴的太子妃了。” 太子金尊玉贵的靠在一边看眼色,还是选择了闭嘴,我可真聪明啊,他想。 桑易不太敢搭话,但他又特别想说话,他努力的朝桑郁使眼色,想让桑郁换个话题。桑郁了然点头:“近日吃多了甜腻的点心,这个汤倒是很好喝。” 黎帝看向一旁的碗:“是吗?我不爱吃甜,也没太注意这个。你喜欢就多喝些,左右你也吃惯了将军府的吃食,趁此机会多来皇宫去你母后宫里坐坐也是好的。” 桑易喝了一口汤,也道:“父皇也忒不了解我们几个了,几句话硬生生砸在我们心里不痛快,您一点也不在意我们!” 黎帝莫名其妙的看他:“那是自然的,你们能和江山永固相提并论?” 桑宁:“……” 最终桑郁还是没能和她的二哥一起去听曲子,桑倚之刚从皇帝的寝殿出来便被郑贵妃扣下,桑郁笑嘻嘻的领着桑易跑出去喝酒去了。 午后忽然飘起了雨,桑郁今日特地回府上换了衣服,未曾着男装,只披了浅色长衫。桑易跑出去为桑郁买点心,是以隔窗的偌大空地上,只坐着画彦和桑郁两个人。 画彦自小被李将军派来保护桑郁,早已熟知她的性情。他瞧着桑郁托腮注视窗外,一脸强写忧愁的模样,倔强的不肯说话。桑郁却也不说话,一时间只听见风声雨声,许久才传来脚步声。 画彦刚想下楼栏他,却被桑郁拦住:“让我见见他罢。” 楼梯口走上来一个湿漉漉的男子,身形消瘦难掩一身狼狈。他垂眸恭敬行礼,待桑郁转身看他才出声:“楼下客满,在下想借姑娘方寸避雨。” 窗外雨幕连绵,空气中皆是腻味的潮气,桑郁发丝软软贴在脸边,身上只披了薄薄衣衫。多少年了呢?苦心经营多少年才敢来见她一面。楚谦之强忍住内心的躁动,只恭敬地行礼。 桑郁慵懒的垂眸看他,只淡淡扫过,也不多言:“坐着吧。” 楚谦之慢慢坐下,从善如流的拿出一枚玉佩:“姑娘良善,在下无以为报,只这玉佩还算清贵,勉强配得上姑娘华容。” 桑郁懒懒的看他:“举手之劳,不必了。” 楚谦之却不依不饶:“姑娘还是收下吧。” 桑郁接过玉佩把玩,入手莹润,便知不是凡品:“如此,这顿酒席我请就是,公子无需拘束。” 桑易湿哒哒地抱着点心跑过来:“我抱在怀里跑过来的,一点也没有湿哦!”他跑到桌边才注意到楚谦之:“有客人呀?” 桑郁略一挑眉:“来避雨的。” 待二人客套完毕,桑易才贼兮兮地凑近自家妹子咬耳朵:“我瞧着这男孩怎么这么面熟呢?” 桑郁不答话,却转头看向画彦:“你去马车上找找,我记得有一身干净男装,拿过来给公子换上。” 桑郁看向楚谦之:“公子海涵,这里不比别处,倒是让公子受凉了。” 桑易努力地插话:“我瞧公子气度不凡,却不晓得皇城里有这般人物。” 楚谦之谦让:“乡野草民而已,公子自是记不得的。” 说罢他神秘一笑,凑过头来小声道:“其实我此次进京,乃是为一桩心事。” 桑易应和道:“何以?” 楚谦之声音小小的,隐藏在雨雾里,面容微红,好似很是不好意思:“谦之幼时体弱,久病不医,家人发愁时一老僧进门,言我命薄。于是家人为我寻了姻亲,换了八字,我此次进京,便是为了这个女子。” 桑易惊起:“楚兄居然还有这般机遇?” 楚谦之娇羞的点头:“谦之寻觅良久终寻到她。只她好似不太愿意,便也罢了。” 桑郁搁下酒杯,眉目清澈:“自古婚约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我大黎民风开放,男欢女爱总是不似从前那般懵懂。是以年轻的男女都不大讲究门庭,倒是对两情相悦颇为赞成。” 楚谦之抬头看她,一扫方才颓废:“正因如此,我才算放下心来,终归是我的遗憾。” 桑易感兴趣道:“此话怎讲?” 楚谦之道:“谦之幼时曾见过那家小姐,惊鸿一瞥至今不曾忘怀。” 桑易又勾勾搭搭同他讲了许多话,桑郁不肯再看他,一顿饭吃的索然无味满脸心事,只桑易笑眯眯的不受影响。 第四章 回去的马车上,桑易满脸复杂看着桑郁手里的玉佩,将黏在脖子上的湿衣服往外扒拉:“那厮也太大方了,虎纹瑰色,这是北楚传国信物罢?” 桑郁垂眸,细软发丝微微晃动:“他来见我,辗转雨幕却也隐了身份,怕是拿住了心思的,应该很快就回去。” 极北之地的临渊是大楚最先有人居住的古老城镇,历代争战不断,大楚也渐渐向南扩张土地收复城池。幸大黎与北族世代交好,才免于征战之苦。生在极寒之地的大楚人骁勇善战从不妥协,可遇见北族的李将军之后,居然破天荒的打了败仗,楚帝送来最疼爱的儿子楚谦之为质子才暂时稳定了六国相互制衡的局面。 桑易点头,车上的衣服被桑郁送了楚谦之,他一身湿衣很是有些难受:“父皇曾与我说过,质子久居大黎,北楚国君病重,也该回程。只是年后方回,他提前一年与你相见,怕是有些阴谋。只我终究一介武人,暂时还是想不通。” 见桑郁不说话,桑易又言:“当年李将军应了你的婚事,父皇本就不愿意。后来北楚战败之国,父皇自是不肯放你远嫁。此番那楚谦之回城,怕是从此金尊玉贵一国之君,我瞧他对你倒是有些情谊,你若真心喜欢便求了父皇许你远行罢。” 外边还下着细细的小雨,车厢里昏暗潮湿满是糕点的清香。画彦真默默的掏出丝巾为桑郁擦拭潮湿的发。 桑郁语气淡淡的:“皇兄你可知,我自小爱慕林子羡,才自作自受得这半生忧愁。楚谦之自是很好,我也知晓他曾不止一次救过我,只他不曾露面而已。可大黎与北楚自是世仇,父亲又是大黎肱骨之臣,我若到了北楚,该如何自处?他那般贪恋权势,又怎会为我区区和亲公主筹谋?父亲神机,许下婚姻自是为了保我一命,他也知林子羡本性爱自由,不肯传他衣钵。可这般思量,若北楚与我大黎开战,我又如何?我自知皇兄一心为我,只我自己不肯低头。” 桑易叹息:“你自小便有主意,我说不过你,只是你不要为难自己。” 桑易又道:“只他特意送来玉佩,大半还是希望你考虑这门亲事,说是玉佩其实是恩典,今日你受他一拜得他帝王一诺,依他不肯吃亏的性子,怕是会找你还回去的。” 桑郁垂眸靠在画彦身上:“还望兄长像专注我的闲事一样专注学业,他日若再起战乱,只你当仁不让呢。” 画彦从容的摸摸桑郁头发,湿湿的:“小姐高兴自是最重要的。” 桑易:“???我高兴难道不重要吗?” 画彦:“小姐要吃烧鸡吗?我去给你买一个怎么样?整只啃,敞亮。” 桑郁郑重地理理衣衫,十分虔诚的接受了这个提议:“如此也好。” 下午桑倚之好容易从皇宫里溜出来,他撑伞来找桑郁时桑郁正在江心湖弹琴,桑倚之未叫侍卫通传,只斜倚在朱红色的柱子上歪头看她。桑郁一身红衣,眉心一点花细更显姿容绝世,素手轻弹七玄琴。琴声在细细的雨幕里传的不远,清凌凌的掀起一层雨雾,桑倚之拿着披风给桑郁披上:“冷不冷?” 远山青黛,白墙红瓦清水人家,梦里徘徊千年的琴声戛然而止,桑郁手指冰冷早已没有知觉。桑倚之将桑郁拥入怀中:“怎么了?有心事?同二哥说说罢。” 廊外细雨缠绵,空旷寂静的江心湖上一片涟漪。湖上点点碎荷惊艳,桑郁摇头,发上玉簪莹润通透,抬眸间尽是点点风情:“不是什么大事,二哥你怎么过来了?这么冷的天当心着凉。” 桑倚之墨绿色的长衫被雨水微微打湿,他倒不在意:“左右无事做,留在皇宫也是被母妃灌药,还不如出来你府上潇洒。” 桑郁趴在桑倚之胸口上深吸一口气:“是有一股药香。”她站起身抱起琴:“二哥用膳了不曾?我府上新来了个厨子,最善巴州吃食,你要不要尝尝?正好四哥也在,我去喊他起床,你且等下。” 桑倚之愣愣的看桑郁走远,他慢慢走到亭子里坐下,抚摸青石桌椅,眼中凉凉不带神采。 窗外夜幕渐黑,雨势渐大,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的打在芭蕉树上。桑郁换了素色衣衫同桑易桑倚之吃酒,桑易刚起床,闷闷的不太说话,画彦进来送酒时才露出笑脸。桑倚之体弱,一向不大沾酒,他的杯子里是桑郁亲自酿的果酒,也是清香泔洌。 桑郁酒量一向浅,两杯酒下肚早已分不清东西南北。“我同你讲,”她揽着桑倚之的肩膀,大着舌头同桑易八卦:“今天上午,我的探子告诉我,皇长兄同嫂子吵架啦!” “噫~”桑易脸红红的凑过来:“大哥可打不过嫂子,他居然敢同大嫂生气?几年不见他倒还长胆子了。” 桑倚之面不改色道:“我猜你肯定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吵架。” “我怎么不知道?”桑郁把酒杯一扔,豪气万千:“大哥他非要养猫,这倒也罢了,还天天抱着猫亲!” 桑易拍桌子:“这还得了?谁不知道大嫂一碰见猫就浑身难受长痘痘?” “就是!”桑倚之终于被他们的八卦氛围策反:“这也太不疼媳妇了!” 桑郁扒着桑易胳膊打嗝:“不必忧心,大哥跪了一夜呢。” 桑倚之这才放心:“那我便放心了。” 桑易点头:“自找的!” 桑易虽然平时表现并不十分出众,但在许多他熟悉的领域从不甘居人下且及其要强的。就像此刻他不甘心被桑郁抢说八卦了风头,忙说:“你们肯定不知道,中书令家的二小姐,居然心仪太子哥哥!” 桑倚之忽然来了兴趣,忙伸头问:“可是那个住在京郊成日礼佛的那个小姑娘?” 桑郁一巴掌打到桑易脸上:“胡说什么呢,那个二小姐才八岁,刚满月时候太子哥哥还抱过她,心仪个屁!” 桑倚之回忆:“我记得十岁了吧。” 桑易摸着脸哭:“你欺负人!我要去找父皇!” 桑郁看见扑进画彦怀里的桑易心下怀疑:“他怎么一喝酒就往画彦怀里扑?” 桑倚之端着果酒凑热闹:“你说他俩可真是有意思,一个往上贴一个往下巴拉。” 庭院深深,将军府被高墙层层围起,层层的暗黄色纱布被雨水打湿,黏腻的裹在一起。桑易早已不胜酒力,趴在桑倚之怀里晕了过去。 第五章 天高海阔,桑郁迎来了又一个浓秋。 她近日愈发懒散,本来约好了与桑易同去乐坊听曲,只因为没爬起来爽了约。最近借宿在将军府的桑易原本有些生气,但新来的厨子手艺委实不错,倒也安安心心的住下来。桑郁看着在她暖阁里蹭吃蹭喝的桑易道:“你何时开府建衙?” 桑易往嘴里塞紫薯糕,不理她。桑郁扔下画本子飘到窗下坐着:“我瞧你年纪也不小了,也该娶媳妇生孩子了。” 桑易忸怩道:“我倒是愿意的,可画彦他,不是不愿意吗。” 桑郁:“……” 桑郁打开窗,湖心的清风带着江水的腥气吹进屋里,被桑郁女儿心思挂起的白纱吹到桑易脸上,更显粉面。桑易一把把白纱拨到一边:“你何时也有这样娘们的时候了?” 桑郁默默吃糕点:“画彦挂的。” 桑易把白纱抱在怀里:“这是南海盛产的望月纱吧?真好看呀,阿郁你也不同画彦学学,女儿家成天和男人一样粗糙,像什么样子!” 桑郁道:“近日赵国和倚楼那边好像不太对劲,居然把兵都调到自己国都去了,家国将领本应统帅一方以安边陲,这般动作好似要起战乱,却不知要讨伐哪个国家。” 桑易道:“倒像是掩耳盗铃。” 桑郁点头:“近几年倚楼与北楚日渐交好,我总觉得对我们不利。” 桑易皱眉:“一个在我大黎西南,一个在我大黎正北,离得这么远都能勾搭到一起?” 桑郁道:“我总觉得不对,他们若联手对付我大黎,我们就真完蛋了。” 桑易摇头:“不可能,倚楼皇帝不是把北楚的长公主祭剑了吗?这可是国仇,且我们与虽是世仇,近来却有些交好,大约不会联手攻黎的。” “诚然我们没有威胁到北楚,”桑郁端起果酒:“可楚谦之那个家伙是个能屈能伸的主儿,你可还记得他初入大黎,这么多冷眼嘲笑,他可曾在人前表达过一丝不满?” 桑易沉思:“这终究只是猜想,事情还没到那样严峻的程度,楚谦之也不一定真的能顺利活着回到北楚。他现在还在我大黎土地上,有的是办法让他消失。” 桑郁道:“做得干净点。” 桑易想起从前有个官家小姐言语间多次冲撞她,桑郁只淡淡道:“倒是本宫唐突了,”桑郁吹着刚做好的指甲:“本宫出身乡野,不比小姐金枝玉叶养在深闺金贵。” 桑易狠狠地打了个寒颤:“果真睚眦必报最毒妇人心。” 桑郁的脸隐在朦胧的冷纱里看不清表情,桑易只看见她嘴角勾起的轻微弧度,桑易还记得从前李将军偏爱林子羡,她报复时也是这般笑容。 作为深宫里长大的公主,桑宁有着和桑郁完全不同的人生轨迹,是以她的生日宴便只能在宫里摆几桌酒席,远不如桑郁可以在宫外喝酒吃肉听曲。为此桑宁非常气馁,她甚至求了皇帝许久想去桑郁府上办生日宴,皇帝最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答应了,对外只宣称桑宁身体不适,今年便不办生日宴了。 清晨薄雾腾起,镇魂将军府一片冷清。挑水的侍女将水桶放到井边时,桑易跳着进了府。 桑宁看着桑易轻车熟路的样子,一路还不忘同下人打招呼,有些惊奇:“四皇兄你同长姐府里的下人都这般熟稔吗?” 桑易今日穿的有些招摇,趁白的衣袍被扎染成水墨画,尽是一身风流。他挤眉弄眼道:“我同二哥可是不同的,我在将军府还有自己的小竹楼呢!我与阿郁时常在里面喝酒,下次带你去瞧瞧哦。” 桑郁还在睡梦中便被桑宁摇醒:“长姐,父皇特许我今日出宫,且今晚可以住在你府上,我们去哪玩呀?” 桑郁被男装的桑宁吓了一跳,揉揉眼睛看着桑宁旁边站着的桑倚之:“是你带她来的?桑易呢?” 桑易的声音在墙角传来,声音闷闷的,很是委屈:“是我带阿宁来的。” 画彦站在他身旁瞪着他,桑易越发委屈:“你瞪我做什么?我也没做错什么呀,难不成你欢喜的时候最喜欢瞪人?” 画彦嫌弃的看着他:“妈的都别拦我,老子一个大男人你成天说什么鬼话老子看在阿郁的面子上都忍了,你他妈得寸进尺把你的脏手从我手上拿开要不老子剁了你的手!” 桑倚之用来凹造型的扇子掉在地上,他瞧着桑郁还没反应过来,善解人意的提醒:“今日我同阿宁约好了要去逛青楼的,快些收拾妥当我们出发。” 桑郁其实不太想出去,她近日矫情的很,总是感伤春秋敏感多疑,就连画彦换了件新衫子她都怀疑是不是管家女儿送的。只是桑宁难得出宫,她这个做姐姐的也不好推辞,只得蔫蔫的跟着。有画彦的地方,桑易向来是不肯多说话的,桑倚之也并非话多之人,桑宁更是照着公主的模板培养,是以空荡荡的轿子里安静静的。 桑郁有些尴尬,捅了捅桑宁的胳膊:“小妹,我们两个姑娘家去青楼总是不大合适的,要不我们去酒肆怎么样,长姐给你点满满一大桌子菜好不好?” 桑宁自是不肯的,她好容易出宫自是想去最与众不同的地方,她思来想去最与众不同的地方便是青楼了。她十分不解:“我听四哥说你与青楼最是相熟,怎么今日却也不肯去了?是不肯带皇妹同去吗?既如此皇妹也不多说什么,一切但凭皇姐做主就是了。” 桑倚之笑眯眯的扇扇子:“你那点小心眼就别用在阿郁身上了,她玩心眼儿的时候你还在喝奶呢!她此次不想去只是有她自己的原因,你且瞧着便是。” 桑宁有点惶恐,见桑郁不说话有些低落:“哦。” 画彦仍是面无表情的坐桑郁身边,桑易羞答答地摇他胳膊:“我与阿郁是不同的,我并不是很经常去那种地方,你晓得的。” 桑宁大惊:“四哥,你……” 第六章 传承百年的古老城镇里,因李将军国泰民安百姓富庶,便滋生了许多乐坊青楼。凭栏坐落于整个皇城最繁华的主干上,它白日只谈风花雪月诗书礼教,倒像个清雅的居所。桑郁自马车上下来时早有姑娘迎了上去,桑倚之自是淡淡地跟了上去,只桑易与桑宁,羞涩的抱着马车不好意思下去。 大黎民风淳朴,男女大防并不似北楚那般泾渭分明,许多俊俏男女经常在白日相约凭栏,是以桑易几人出现在这里,倒不十分扎眼。桑倚之看着桑郁被一个俊俏的男子牵走,心里正不高兴,转身看着弟弟妹妹那副怂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只吩咐了画彦就跟了进去。其实桑易并不算不好意思,只是画彦睁大了眼在旁边看着他,他也不好立刻跑进去。他极力与凭栏划清关系,仿佛从前与歌姬跳舞拼酒的不是他四皇子桑易。 桑郁被小男孩牵进了一个小厢房,她其实对这个男孩并不感兴趣,只是对这里实在太熟悉,不好意思驳了他的面子。桑倚之找到桑郁时,她已经被灌了几杯酒,她有些迷糊,看着身边的小哥被桑倚之支出去更是有些发愣,她一时想不起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桑倚之看着她面色红润爬都爬不起来的样子皱眉:“我当你多能喝呢,这几杯就醉成这样?” 桑郁还在纠结刚出去的小哥,她有些生气:“你怎么把他支出去了?他出去了谁陪我喝酒啊?” 桑倚之被气笑了:“你一个姑娘家,同男子搂搂抱抱成何体统?以后还要不要嫁人了?” 桑郁每喝了酒就变得有些一根筋,她还在纠结没人陪她喝酒,她一把抱住桑倚之的腰,头在他颈窝蹭了蹭:“那便你陪我吧。” 桑倚之感受胸膛上的柔软,深明大义道:“便如此罢。” 桑郁醒的时候正是黄昏,她昏昏沉沉的睡了一整天,是以她的头蒙蒙的不太清醒。因着宿醉的经历太丰富,她下意识以为这只是一个在将军府醒来的平凡日子。她揉着眼睛尝试坐起来,却发觉自己正在被一个男子搂在怀里。她瞧了瞧胸前的衣服,有些凌乱却也勉强蔽体,感受到身体并没有什么不适,她才放心的呼出一口气。 头顶上传来戏谑的声音,温润如珠:“醒了?” 桑郁听见这声音便慌了,这温温柔柔的调调,莫不是,她二哥桑倚之?天呐她桑郁虽然也不算是守身如玉可同自己二哥滚在一起虽也不曾发生什么可毕竟不应该啊。 她愣愣的抬头,她身旁倚在美人榻上的男子眉目俊朗有些面熟,她皱眉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想起来。楚谦之看见她这样烦恼忍不住出声:“你不认得我了?我是楚谦之,楚国来这边的卧底。” 桑郁:“……你可真实诚。” 深秋的黄昏总是昏黄澄清,斜阳落在一旁的雕花屏风上,自有光晕撒在光洁的地板上。屋里熏着不知名的暗香,清透的暗黄纱帘静悄悄的垂在床边,冷风吹过纱影微微晃动,勾勒出床上暧昧人影。 桑郁一忍再忍,还是忍不住道:“我瞧着这纱帘轻薄了些,过几日怕是会很冷,一点也不挡风。” 楚谦之翻了个身把她搂在怀里,仔细感受桑郁的体温。他伸出一只手揉揉她的腰:“你可不晓得我是怎么把你从你二哥魔爪下偷出来的,真是费劲了心思。” 桑郁感受到腰上恰到好处的力道,舒服的伸了个懒腰,继而把他推开坐起来:“我可真谢谢您,把喝醉的我从我亲哥那里偷出来,让安全的我变得危险了呢。” 楚谦之顺势倚在美人靠上,腰身软软的好像没有骨头,他眼含春色眉眼如画:“你那二哥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可对你不一般。” 桑郁不想同他多说话,左右邻国的质子,以后想再相见也无可能。她迅速的穿鞋:“左右他是我二哥,又不会对我做什么,自是比你安全许多的。” 楚谦之歪歪头,并不打算与她争辩,只是云淡风轻的提起一件旧事:“李将军故去后黎国再无雄才大略者,昔日强国过不了多久也便那样。你还是趁早回北族找你的林子羡,要不到时兵戎相见我不见得能保全你。” 桑郁穿鞋的动作一顿,她僵硬的抬头,察觉到楚谦之的认真,她忽然有些怕他:“你莫要骗我,我大黎从不主战,与北楚奉行君子之道,楚国又为何出兵?” 楚谦之歪歪头,一脸天真懵懂:“信不信随你。” 桑郁道:“你为何同我说这些?” 楚谦之微微后仰,脖子上的线条诱惑完美:“许是那年冬天我第一次来这皇城,所有的宗亲皆冷眼看我,只有你夜半送来了棉衣被褥,我才免于天寒地冻之苦。” 桑郁道:“你居然知道是我送去的?” 楚谦之偏头与她对视,眼里光华招人:“我在这皇城筹谋几年,不是没有根基的。如今告知你这些内情,只是想还了你曾经恩情。你我本就是站在对立面,以后自是战场相见,没有退路的。” 桑郁坐上马车时还是昏昏沉沉的,她醉酒刚醒,脑子里还不太清醒。楚谦之刚才同她说的那些话她坐在马车上很仔细的想了想,从前她与桑易曾探讨过北楚形式,虽也算严峻却也不至于这样被动。李将军留下的暗线并没有禀报北楚有调兵动作,因着北楚还有一个八岁的皇子,楚谦之回去后可能还得经历党争拿到皇位才可起兵攻黎。是以现在有两条路,一是框助小皇子登基,二是寻林子羡以将帅之才抵御北楚。这两条路必须同时进行,小皇子虽年幼却是楚帝自幼教导疼爱非常,在朝堂颇有名望。桑辰曾有北楚暗桩,又有桑倚之在旁出主意自是有些胜算,那么她必须即刻启程去北族,寻找祖君林子羡。 桑郁靠在冰冷的车厢上,她仰头看向车顶,长长的出了口气:“楚谦之还真是个自负的人。” 第七章 古来大家风范者,几乎都听琴懂琴。桑宁虽不如桑郁一身傲骨似男儿,却有女子的温婉动人。 桑宁生于皇宫最偏僻的宫殿,只因她母妃不似其他几个皇子母家力强,锦妃荣氏只是区区县令家的庶出女儿,送来选秀本就是因家里嫡出女儿卧病,才不得不由她代家中嫡女入宫选秀。大黎王朝本就民风开放,世家中也早无嫡庶之分,只锦妃生于偏僻之地,总是不如皇城思想开明的。 桑宁曾听锦妃提过只言片语,锦妃母家送她选秀前夕还在为嫡女做衣服,最后由锦妃入宫时穿的却还是昔时旧衣。锦妃母亲不忍女儿寒酸入宫,拿了从前入荣府时穿的衣服给她。幸得锦妃争气,居然就真的被黎帝看上了,纳入后宫封为才人,承宠封嫔,生下桑宁封妃。 只黎帝从来不肯多入后宫,他只在乎他的大黎江山。因着皇后手腕,锦妃很聪明的选择了吃斋念佛一心教养桑宁,才勉强免于后宫争斗。 桑宁从小就羡慕桑郁,羡慕她身份荣宠兄长疼爱义父看中,可她桑宁蜉蝣一生却什么也没有。担着公主虚名却什么也得不到,她也是有些嫉妒的。可锦妃是一个深明大义的女人,她从不肯让唯一的女儿像荣氏一族一样眼光狭隘,是以桑宁虽觉得委屈,却也不曾怨怼,可她还是有自己的小心机的。 桑宁其实很喜欢弹琴的,她自小受宫里嬷嬷教导,学习的都是古曲古调,耳朵也老成,有着老派人的风骨。桑郁是从来不通这些的,她只晓得骑马射箭,弹琴这种东西对她来说是最神秘的领域,从来都不曾也不敢触碰的。 是以这次在凭栏,当她兴冲冲的摆脱了皇室枷锁坐在大厅里弹琴时,台下年轻男子皆打听她的身份,她心里是很开心的。 她活了十四年,第一次这样开心。 她欣喜的放下琴,桑易递过来一把瓜子,十分有眼力见的说:“你这琴谈的可真是妙,现下世家子弟都一心寻求新颖,总是做些不三不四的新曲,倒是少有你这样的古调。只是二哥同阿郁也不知去哪里了,我一直没瞧见他们,倒是少了耳福。阿郁那个一杯倒的酒量不应该撑到现在啊,倒怪叫人着急的。” 桑宁自顾自的嗑瓜子,她贵为公主,一言一行都遵循皇家礼仪,竟从没这样自在过。 她凑近桑易:“四哥,你说长姐是不是去找自己的小情郎了?” 桑易回想了一下桑郁丰富的情史,极其严肃的点头:“可她从前都会告诉我,没道理只这一次偷偷跑出去。” 正说着桑郁,桑倚之急匆匆的走过来:“你们两个可看见了阿郁?” 桑易白他一眼:“阿郁不是同你在一起吗?我瞧着画彦也不见了,他俩是不是在一块呢?” 桑倚之颜色苍白,他伸手拽住桑易胳膊:“快去找阿郁,我刚才只出了一下门,一眼没看见就不见了。她一个醉酒的姑娘,太危险。” 桑易猛地站起来:“可不得了,她每次喝醉睡得可香,被人卖了也不知道。” 桑宁也想跟着去找,桑倚之却摆摆手让侍从送她先去将军府:“你且放心,先回将军府等着,我们随后就到。” 桑宁还想开口说话,桑倚之却已转身去找桑郁。 桑宁回将军府后在桑郁房里坐了好一会儿甚至还睡了一觉,桑倚之才匆匆回来,画彦面色不好的跟着桑倚之,直冲冲的走进桑郁房间。桑宁见着两人脸色不好,为两人沏了茶问道:“可找到长姐了?” 桑倚之嘴唇有些苍白,脸上更是毫无血色,只道:“被楚谦之带走了。” 桑宁对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刚想起来点苗头,画彦却已坐不住去寻桑郁。桑倚之也站起来要跟着去,桑宁忙拉住他:“二哥你脸色不好的很,坐下来歇歇吧。” 桑倚之道:“楚谦之心狠手辣,若是对阿郁做些什么,可怎么办?阿郁定会受不了的。” 桑宁忽然想起楚谦之是谁,忙问:“从前与长姐有婚约的楚谦之吗?那可就麻烦了,因着一纸婚约,便是他们两个自己的事,父皇也不好多说什么。” 桑倚之却道:“便是有婚约又怎么?左右还未成亲,他若真敢放肆,我便是拼尽全力也让他回不去北楚。” 桑宁从没见过一向温润如玉的二哥这样狠戾的表情,一时有些害怕,桑倚之却已扶着桌子坐起,说是要去拿将军府府兵找人。 桑宁忙拉住他:“我去找姐姐,二哥你快歇歇,你本就体弱,总得用药将养着。” 桑倚之摆摆手:“我不碍事,你在这歇着吧,我去找阿郁就是。” 桑宁眼睁睁看着瘦弱的桑倚之出门,却不能做些什么。 桑宁坐在暖阁檐下,仔细的想了想。楚谦之同桑郁有幼时由李将军同老僧定下的婚约,虽这些年不曾提及却是白纸黑字的真实存在。即使黎帝真想追究却也无可奈何,本就是一纸婚约绑住的人,追究只会加速桑郁的远嫁。桑宁微微斜倚在美人榻上微微发呆,楚谦之若是娶了桑郁,岂不是坐稳了皇位? 桑宁一身冷汗,楚谦之党争在前,想做皇帝的心思谁不知道?桑郁即是捷径,娶了她就是得到了大黎的支持。 桑倚之再次回来时面色更加苍白,隐隐有病发迹象,桑宁忙去寻了太医,桑倚之却不肯喝药。桑宁急得团团转,却也不敢真的对桑倚之生气,只尽量温言软语哄他,桑倚之却道:“喝了药就会睡着,我要等阿郁回来,亲眼看着她才放心。” 桑宁见无法说服她,只把汤药放在一边,赌气不肯多言。 室内一时寂静,桑宁走到檐下的美人榻上坐好,也不多言,她觉得桑倚之很不对劲,他这样的表现不应该是一个哥哥同妹妹的样子。 桑郁同画彦说话的声音传到暖阁里来时,桑倚之正在写信函,他已不甚清醒,却还是勉强坐着。桑宁在一旁扶着桑倚之,一步步挪到座椅旁坐好,在桑郁进门之前,他冲桑宁道:“不可让阿郁知道我病发。” 桑宁偏过脸不肯多言,却还是点了点头。 第八章 桑郁回去时桑倚之正面色阴沉的坐在桑郁寻常睡午觉的暖阁里,身上披着厚衣脸色十分苍白,桑宁小心翼翼的坐在离他最远的位子不敢说话。桑倚之看见桑郁回去脸色方才有些和缓,他猛地咳嗽几声才有些虚弱的问她:“阿郁你可还好?楚谦之他,不曾对你如何罢?” 桑郁顾不得许多,忙摇头,将与楚谦之的对话说与他听,桑倚之愈发严肃,他忙披衣坐起,却腿一软堪堪滑倒。画彦忙扶住他,桑倚之借着力站起,还不忘考虑桑宁:“阿宁今日便住在这与阿郁说说话吧,我马上进宫同父皇商量对策。” 桑郁忙拉住他的手同他说话:“二哥,我明日便启程去寻林子羡,若他能回来领兵自然是好的。若他不肯回来,阿郁便是亲上战场也不会让北楚的铁蹄进我大黎国都。” 桑倚之轻轻拍拍她的头,给桑宁递了个眼神才同桑郁道:“我本应该说些漂亮话推辞的,保家卫国本是男子的事,若真到那样的光景,也只有你与皇长兄可以一试,阿易他,确实不是将帅之才,只委屈你了。” 桑宁极有眼力见的把刚才晾凉的药端走,看着桑倚之虚浮的步伐,她只能苦涩的摇头。 桑倚之走后许久,桑宁才终于敢抱着桑郁说话:“皇姐,是要打仗了吗?” 暖阁里不似檐外阴冷,倒是有些暖融融的。桑郁坐在一旁写信,忽然抬头问桑宁:“你可闻见药味?” 桑宁不动声色的摇头,只道:“方才我去药店买了一些美颜的药膏,许是这些味道罢,” 桑郁一向对这些女儿家的东西不大感兴趣,也只是低头继续写信。她偶然看着桑宁漂亮的眉眼皱在一起,忙伸手抚平:“打仗的事情只是有可能,阿宁你不用担心这些,长姐与几位哥哥会护好你的。” 桑宁一脸懵懂,她年纪太小,又被锦妃保护的太好,还不懂得战场上是什么样子,只是嘟着嘴道:“皇长兄镇守西南十几年,也难保大黎不受侵犯吗?” 桑郁安抚的拍拍她的后背,端来厨师刚做的巴州糕点,才同桑宁说话:“皇长兄镇守西南是不假,可此次是北方楚国有意侵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巴州凉糕和一绝,冰凉的米皮裹着甜丝丝的豆沙馅,咬上一口凉丝丝的。桑宁第一次吃这样的糕点,一时很欣喜。 桑宁又道:“我平日里总听说北族,可却从不知道北族到底是什么。” 桑郁将刚写好的密信吹干,极仔细的装进竹筒里:“北族是独立于几个国家的一个神秘民族,八十年前北族族长因族内争斗奄奄一息,被大黎的初代国君所救,便发下誓言要护黎国百年太平。这八十年来不断有文成武就的臣子从北族来我大黎匡扶江山,使我大黎国富民强。我父亲李墨将军仪妃林子羡还有许多朝臣,皆是北族人。只是林子羡少年天性不受拘束,他不肯继续同大黎周旋罢了。” 桑宁第一次听见北族消息,眼睛睁的大大的,一脸困惑:“可我听先生说,国家是否长治久安,是不可借助旁人的。我大黎应自己选拔人才改革新政,北族只可锦上添花不可过度依赖。” 桑郁摸摸桑宁的头,替她理理衣衫:“阿宁说得对,北族与我们只是情分,本就不该过于依赖。可皇室一脉相承,历任国君皆工于心计,纵观朝野,却只有北族是绝对忠于君主。是以几十年来,历任国君上位后皆提拔北族人,这是最安全的做法,久而久之,依赖北族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人呐,总是想走捷径的。” 阿宁皱皱眉头,思考了很久才消化了这些话:“那长姐,若是又起战乱,你会上战场吗?若是去,可以带着我吗?” 桑郁捧着桑宁的小脸:“我大黎还不用你这个小公主出征呢!” 画彦刚刚送桑倚之回来,便拿到了桑郁的密信。桑郁扶着额头,精神精神有些不太好,只淡淡同画彦道:“左右我也是父亲养女,也算半个北族人。若是林子羡还念旧情,便是最好。若是他不肯认我,便也罢了。你先令探子将密信送回北城,今晚好好休息,明日我们出发去北城。” 画彦欲言又止,终究还是道:“林子羡格局太大,儿女情长人情世故困不住他。” 桑郁轻轻拍拍他的肩膀,故作轻松道:“我早已将他忘记了,你不必担心。这次我只以父亲养女身份去北族,而不是林子羡故交。” 桑郁又道:“若我大黎我过此难关,便是我做再多又何妨?便是让我粉身碎骨也值得。” 画彦领命而去,桑郁宣来青衣收拾一些细软,又亲自去马厩里挑了两匹好马,夜幕深了才的空闲洗漱。桑宁抱着被子在桑郁房间等她,迷迷糊糊的就要睡着。 桑郁进屋时就看见桑宁趴在桌子上,已是极困顿却强忍着不睡,不禁“噗嗤”一笑,同桑宁道:“你怎么不先睡呢?” 桑宁好容易打起精神:“这是我第一次同长姐同吃同住,自是要等着的。” 桑郁只觉得她有趣,坐在她旁边梳妆,不动声色的顺口道:“今日我瞧着二哥那脸色不对劲的很,像是不太好。改日你抽空去郑贵妃处瞧瞧他。他每次生病总是不与我说,你这次别忘了同我讲讲。” 桑宁偏过头,俏皮道:“他大概是受了凉,应该没什么大碍的。你今日可把我们吓坏了,找了你整整一天呢!” 桑郁忽然觉得不对劲,顺口问道:“你们一起找的吗?” 桑宁道:“也不是,我被送回来了,二哥不让我同他们一起,怕是害怕还没找到你我便不见了。” 桑郁忽然想起什么,放下手里拿着的梳子,极冷静的问:“那,桑易呢?” 桑宁猛地坐起:“我没瞧见二哥吩咐人去寻他,怕是还在外边找你?” 桑郁扶额:“难为他了,真惨啊他哈哈哈哈哈。” 第九章 大黎正东有一片极广阔的沙漠。 常年被黄沙掩盖的古老村落里,极西之地的金灿灿的破旧城墙里,生活着最神秘的北族。传说北族历任祖君皆是天定,出生时肩膀上会有莲花胎记。在这个信鬼神,信天命的时代里,桑郁却一直认为这些纯属杜撰,原因无他,她从没见过林子羡身上有胎记。 桑郁作为半个北族人,从李将军那里听过几耳朵。传说北族初代族长生于极寒之地,那里饿殍遍野寸草不生,常年与冰川裂谷相伴。时候过得久了,她便带着唯一的小女儿自北向南游历,时间久了居然走到极炎热的北城。那时的北城还是沙漠里的一片绿洲,因母女二人在世间受尽冷漠白眼,遇见个荒无人烟的绿洲,便在此定居了下来。 自此,北族便一代一代流传下来,起初的北族是不入世的,他们久居北族无心出城,只那次党争,族长被迫出城逃命,遇见了大黎的初代国君。自此以后的八十多年,族长一脉尽心尽力辅佐北族,林子羡之前,居然无一有异议。 大黎的国都永安城坐落于最东边的靠海平原,与北城不仅隔了一整个黎国,更是还有个一望无际的沙漠。 是以桑郁快马加鞭两个多月,才堪堪见到北城城墙。 望着远处沙土掩埋的厚重城墙,桑郁想,她其实不想来北族的。 大黎王朝作为当今最强盛的帝国,太多的济世之臣诞生在这片富庶的土地上,只大黎太过依赖北族,才会朝中无人百废待兴。这一届的北族祖君林子羡不似李墨那般古道热肠,待先师驾鹤西去便自行回了北族,再不肯为黎国效力。 桑郁站在厚重的城墙上遥望北城,土坯筑成的人形雕塑围着青铜人像,布成诡异的阵法。酷烈的阳光透过北城浓烈的军马雕像晒在金灿灿的沙漠里,放眼望去看不清边际的版图熏得人迷眼。桑郁着一身北族服饰,嫩白的手堪堪搭在城墙上,背脊挺得笔直,只淡淡的问:“他还是不肯见我吗?” 画彦低头,掩住眸中情绪:“我们已等了半月了,他若想见,也不必等到今日。” 桑郁语气悲悯,似是平淡如水却仍难掩疲惫:“罢了,终归我也是战场上长大的,黎国也不算没有领兵打仗的。” 桑郁转身,闷热干燥的空气里,似乎漂浮着无数尘埃。桑郁挥挥手,灰尘纷纷落地,她却只淡淡道:“北城路远,待我回去可能见不到四哥了。” 画彦紧紧跟上,不肯说话。 待桑郁消失在城墙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林子羡才从悄悄出现在北城城墙上,身边的侍从微微低头,极力忽略祖君攥紧的手,极克制道:“祖君,要不您去同小姐说清楚罢?她会理解您的。” 林子羡眼角下的伤疤愈发显眼,他近来经常要抚摸粗糙的伤疤才能平息内心伤感。望着侍从低垂的眉眼,他只淡淡道:“只有她恨极了我才会尽全力去保护黎国,我若让她有一丝一毫的退路,她终归是不会尽全力的。” 见侍从头垂的低低的,林子羡强忍心中酸楚:“我从小与她一同长大,自是最了解她的,此战她会胜的。就算她败了,我便是拼了性命也要救她,如今我之于她,也只能保她一命了。” 他伸手扶起侍从:“我这里不需要这些虚礼的,你不必如此看轻自己。” 侍从诚惶诚恐,林子羡拍拍他的肩膀:“这些年被北族礼仪教导,本就是不应该的。人人本应生而平等,都是自己父母心肝上的人,哪有高低贵贱之分呢?” 桑郁拽着画彦的袖子沉默的走在前方,画彦只紧紧跟着,不知该说些什么去安慰。桑郁遥看天边云彩,她舟车劳顿这些天,从没如此放松过。她忽然抱住画彦,继而从他手上接过马绳,纵身一跃十分干净利落的坐上马背,极快速的挥鞭,枣红色的骏马像离玄的箭一样飞出去。桑郁娇俏的声音回荡在风里:“看你能不能追的上我!” 画彦牵着马看着桑郁的后背,无奈的笑了笑。他回头遥望北城方向,同城门上的林子羡遥遥行礼,也翻身上马,快速的追了上去。 林子羡受画彦一拜,却忽然咬唇,强忍心中悸动。他淡淡道:“阿郁给过他机会了,他还是选择了她。我与画彦终究是不同的。从前她没想过我会走,我却毫无留恋的离开了。” 身边侍从揣摩祖君心思,小心翼翼的问:“可要将画彦少使的名字从族谱中除去?” 林子羡转身回程,毫不迟疑道:“不必,有他在阿郁身边,我也放心些。” 桑郁慢慢骑着马,看着追上来的画彦,笑得开怀,她坐在马上一拳捶在画彦胸口:“谢谢你。” 画彦揉揉自己的胸口,十分震惊道:“你手劲儿怎么这么大了?莫不是?又背着我锤墙了?” 桑郁的笑僵在脸上,她平静道:“我锤的是金子。” 走时虽有插曲,却还算迅速。只北族与永安城相隔太远,待快回城时已隔了半个春秋。永安城外早已换了季节,桑郁寻了个小镇,带着画彦去酒馆吃菜。 正是寒冬刚过的初春,微微春风吹遍田野,小菜馆外春色无边。 桑郁看着满桌家常菜感叹道:“这个是芥菜吧?我从前和桑易一起过来吃过,大约也得有三年了。那个味道真的鲜美,总是念着,如今终于得偿所愿,画彦你快多吃点。” 画彦吃了一口便放下筷子,他一向挑剔的很,遇见不喜欢吃的,即使饿死也不会动筷子的。桑郁看见他委屈的样子,刚想笑话他,却听见隔壁桌子的男孩同小姑娘聊天:“想来安王镇守边关十年,也是有办法的。” 桑郁竖起耳朵听,那男孩又道:“只是这次倚楼国像是有备而来,也不知安王如今怎么样了。北楚此次实在可恶,一国长公主被倚楼国祭剑,居然还肯忍气吞声同他们联手攻黎?” 桑郁与画彦对试一眼,将筷子和银钱放下就直奔永安城。 第十章 桑易与桑辰挂帅出征时,桑郁还未回到皇城,桑倚之和桑宁来送他们。桑倚之本是想跟着桑易去的,只他身体羸弱,黎帝思索许久还是不肯放他同去。 午后的永安城还有些许寒冷,清冷冷的日头躲在云层里不肯出来,飞沙走石阴云密布。狂躁的风自远处吹来,像刀子割在脸上一样疼。桑宁不忍桑易受边塞苦寒,却还是安慰他道:“已快至盛夏,四哥你冷不了几天的,但还是要戴上护膝,穿得厚实些,待你回来时可不要变成小老头了。” 桑倚之昨日同太子议事到深夜,今日身体已有些撑不住,但还是挣扎着起身来送桑易。桑易一身戎装笔直的站着,他望向北族方向:“看来只能回朝后再见阿郁了。” 桑倚之披着厚重衣衫,眼眶青紫,更显憔悴。他抓着桑易的肩膀叮嘱:“莫要忘了我前几日告诉你的,定要凯旋归来。” 桑易拍拍兄长肩膀,笑眯眯道:“你且放心。” 桑辰近日走访官员府邸,为大黎选拔可用人才,已是筋疲力尽。如今一身戎装站在常年习武的桑易身边,却还不曾逊色。 桑辰同桑倚之细细的说话,大抵便是百官形式,要桑倚之替他稳定朝局。 桑倚之冲他安抚的笑:“你放心便是,有我在一天,你们便无后顾之忧。” 冰冷的凤自城外吹来,桑辰抬头看看天,同桑倚之道:“日头不早了,我同阿易这便启程了。” 城中一千骑兵在皇城城门下被分成两队,像是宽阔的河水被分成两股支流。赵丞相之子赵引走巴州带五万大军去支援同北族血战的安王,桑易桑辰则是去江城点兵抵御北楚大军。 桑郁回到皇城时,桑易与太子刚挂帅出城,桑倚之送罢桑易,虚弱的从城门上下来时,正碰上归来的桑郁。见桑郁风尘仆仆,也只是宽慰的抱抱她:“桑易与太子会凯旋归来的。” 桑郁一路风餐露宿,路上又听许多路人闲谈,一时强忍泪珠:“我在路上听闻皇长兄正在西南与倚楼血战?如今我大黎已经这般腹背受敌了吗?内无可用的朝臣,外受两国夹击?” 桑倚之忽然剧烈的咳嗽,脸色又苍白几分,桑郁忙扶住他:“二哥莫要吓我,你可还好?我们回宫找太医,二哥你撑住。” 带着黄沙的风被城门阻断在永安城外,日头还不见暖,桑倚之面色苍白形销骨立,早已不似从前那般被将养的珠圆玉润。清冷的空旷街道上,只有护城河圈圈流水似乎永不停息。 桑倚之微微摇头,手轻轻地将桑郁的头发别到耳后,细细安抚她:“二哥没事的,只是这几日同太子议事,忙了些罢了,不要同我母妃讲哦,她会担心的。” 豆大的泪珠从眼眶里落下,桑郁天生要强,从不肯示弱,也只有在桑倚之面前才像个小姑娘:“二哥,你是不是……” 桑倚之将她轻轻地揽在怀里,他贪恋这一刻的温柔,只这一次,他不再提醒自己这是自己的亲妹妹。他手轻轻托住她的后脑将她抵在胸前,右手轻抚她后背,安抚道:“阿郁,人总是有生老病死的。” 桑倚之苟延残喘这些年,唯一的支柱就是这个总是笑眯眯的妹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发觉自己对桑郁早已不是兄妹之情,人伦纲常将他压得透不过气,他只能将自己藏在黑暗里。他知自己时日无多,却还是冷静克制的将桑郁拉开:“若二哥护不住你,你要好好活着,知道么?” 黎国腹背受敌,皇城里自是压抑的气息,桑倚之一时焦头烂额,整日游走在各官员府邸,为朝廷选择可用人才。将军府却还是那般冷清模样,画彦整日哄着桑郁才肯吃些东西。 桑易其实也算是个北族人,李家在大黎已有几十年历史,大黎历代君主皆与北族有些姻亲。李氏家族育有仪妃同李将军两个孩子,桑易是仪妃所出又自幼被李将军教导。桑辰与桑郁都为皇后所出,平日里不算亲近可也算相互照应。此番两位兄长同上战场,桑郁成日提心吊胆疑神疑鬼。 桑易不在,一时无人同她厮混,桑郁有些寂寞空虚。她近日盯上了那个巴州来的厨子,左右无事可做,她便学起了做些吃食。李将军留下来的眼线极少,大多已被林子羡撤回北族,桑郁一时无法得知战场情况,确实有些着急。 画彦身上的衣服也都是桑郁做的,针脚极不均匀深浅不一,却勒令画彦必须穿上。画彦求诉无门,只硬生生的生受了。 夏日夜凉,有时桑郁贪吃点心胃不舒服,就会同画彦在将军府里一趟趟的散步。桑郁拿着随手折的树枝同画彦胡说道:“待桑易归来,大约我们也不能这样玩闹了。那时他已受了军功。怕是不久就要开府建衙娶媳妇生孩子了。只我自己孤身一人,倒是画彦你可莫要丢下我自己跑回北族。” 画彦淡淡道:“好。” 桑郁又言:“林子羡那人我以后也不再提了,我要忘掉他的。父皇大约会为我寻一门亲事,只我平日里寻花问柳名声不好,大约世家子弟无人肯同我成亲的。” 画彦道:“我觉得你现在比那些寻常姑娘要好很多。”桑郁不理他的恭维,只当是画彦闭着眼睛安慰她,继续道:“从前同桑易一时兴起开的那个乐坊,现下也无多少人光顾,远不及当初红火。我想着要不将店面改改,做成酒楼怎么样?做生意嘛,赚钱最重要,什么清雅不清雅的都是鬼话。” 画彦拉住她的胳膊挡住夜风:“还是等四皇子回来再说罢,左右也算是他的家产。” 桑郁赞成的点头,非常满意画彦的沉稳:“还是你想得周到。” 桑郁又道:“我瞧着近来我那个绣坊里的姑娘都难过的紧,送来的缎子都不比从前的样式好看了呢。” 画彦为她拢好衣衫:“我看不懂这些的。” 第十一章 黎帝忽然病重。 大黎内忧外患,皇帝病重,太子亲征在外,有年老的大儒于佛祖前长跪,为黎国祈福。皇后一时慌了神,事事依赖桑倚之拿主意。桑倚之临危受命但终归不是太子,许多事情有越权之责却也实属无奈。 黎帝的病来势汹汹且无前兆,太医院一众太医急得团团转却也无可奈何。桑郁请来数位民间大夫,却还是无能无力。病弱的桑倚之挑起黎国大梁,内修国政让百姓免于饥饿,外守粮仓不曾断了将士补给。每日繁忙的接见大臣外派亲信,这样忙碌的生活里,却还是挤出时间派人给桑郁送小点心。 桑郁挑了个吉祥日子入宫陪他,郑贵妃不忍儿子辛劳几次在他耳边念叨,他嫌她唠叨匆匆搬出了郑贵妃处。桑郁头靠在桑倚之身上同他细细讲话,他批奏折忙不过来,桑郁会为他点上提精神的香,泡上浓茶。 皇城里富丽堂皇城墙厚重,住在皇城里的人却一个比一个担心受怕。黎国太平了太长时间,这一代人几乎没经历过战乱之苦,桑倚之很头疼,他处理政务非常吃力。 桑郁尽量为桑倚之处理好宫里琐事免他烦心,桑宁每日从自己寢殿里的小厨房送来滋补药膳,一时之间居然各司其职十分和睦。 可一直这样终究不是办法,黎帝的病来的蹊跷突然,且拒不见客,桑郁常常想去试探病情却从来无法进入守卫森严的朝露殿。将士出兵在外,按道理来讲黎帝不会装病自乱阵脚,桑郁在桑倚之殿里细细想这些事时,画彦会为她送来冰糖心的小点心。 桑倚之愈发忙碌,刚开始他还会同桑郁调笑两句,后来每每深夜才能得空同桑郁说几句话。桑郁尽量同他多说些宫外事情,以便他批奏折时恰到好处。 桑倚之常常倚在桑郁身上同她说话,他的脸色也愈发苍白。 一个寂静的深夜,画彦推开了桑郁的房门。桑郁此时刚刚睡下,瞧见画彦推门而入,有些惊讶也有些无奈,她忙披衣坐起:“你怎么过来了?” 画彦没有一点不好意思,他走向坐在床上的桑郁,递给她一个精致的木兰花纹木盒:“祖君送来的。” 桑郁有些不感兴趣,她将木盒随意放在一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躺下,还不忘吩咐画彦:“走的时候别忘了把我的门关上,这几天下雨,夜里有些凉。” 画彦道:“祖君说皇上是中了毒,这里是北族的药。他说这是他欠你的,如此,你们便两清了。” 桑郁猛地坐起,她皱眉看他:“中毒?宫廷深深我父皇怎么会中毒?” 画彦垂眸:“我也不甚清楚,祖君只说这药可解百毒,如何处理要你决断。” 桑郁愣愣的抱着盒子发呆,可解百毒?那,桑倚之呢?也可解? 小木盒里传来浓郁的药香,桑郁有些烦躁,她愣愣的问画彦:“父皇已经老了,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他已经过的够久了,可二皇兄,他的人生还没开始不是吗?” 画彦道:“一切听从小姐安排。” 翌日桑郁抱着小木盒进宫时还是清冷冷的初晨,桑倚之却已披衣处理了好一阵奏折。桑郁直直走向桑倚之,问他:“可用了早膳?” 桑倚之百忙之中回她:“未曾,小厨房热着呢,你若饿了去吃着垫垫。” 桑郁转身去小厨房,她盛了一碗肉粥端去给桑倚之:“吃些吧,你身体本就不好,奏折放一放也不要紧,身子最重要。” 桑倚之搁下笔吃了口粥:“你今日怎么了?” 桑郁靠在他肩上,微微笑:“没怎么,就,忽然好想二哥。” 桑倚之放下肉粥拍拍她的肩膀,温柔的哄她:“好啦,都是个大姑娘了,怎的还这么爱撒娇?” 桑郁脸在他身上蹭蹭,不肯离开,桑倚之也由着她耍小性子。桑郁声音闷闷的:“二哥,对不起。” 桑倚之有些奇怪,桑郁又道:“从前你送我的那个画,我也没甚明白它的珍贵之处,被我溅上了水。”她抬起头看他,再次强调:“对不起。” 桑倚之温柔的笑笑:“我当是怎么了,不就是一幅画吗?那幅画也没甚珍贵,左右是我临摹的。” 桑郁却泪眼朦胧:“对不起二哥,对不起。” 三日后,黎帝醒来,一切都恢复原样,边关士兵士气大涨,朝中老臣满眼希望,整个永安城又恢复了从前的朝气蓬勃。桑倚之又被关进郑贵妃宫里灌药,桑郁求见无门,在将军府里愈发胡思乱想。 她愣愣的问画彦:“那样的药,林子羡他那里,还有吗?” 画彦道:“北族传下来的灵验,就这一颗。” 桑郁靠在画彦身上发呆:“二哥他若是知道了,会怪我吗?” 画彦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他会的。如今这样情形,黎帝若是驾崩,太子又征战在外,黎国就乱了。” 桑郁直起身坐好,腿上的江山图正是桑倚之从前送她的那幅,她抱着画走进书房,极珍视的放好。她坐在暖阁里发呆,想为桑倚之多做些事情。 这日她坐马车出城,在城外柳树下遇见一位极有气质的夫人,她好奇的同她搭话,问出了她夫家姓雷。 雷夫人貌美如花正是最好的年纪,她瞧见桑郁比她小不了几岁,只觉十分亲近,便问道:“小姐这是要去哪里?” 桑郁笑眯眯道:“今日约了儿时玩伴去近郊踏青,夫人您为何流连在此呀?” 雷夫人端庄道:“我夫君在太子麾下任前锋,我在这里等他回来。” 桑郁一愣,疑惑道:“现下时候还早,还不知何时停战呢。” 雷夫人却道:“只是我若不在这里等他,心里总是不舒服。这样等他,我高兴呢。” 回去的路上,桑郁总是在想那位雷夫人。她倒是知道雷家,雷家武将世家,一家子全都上了战场。桑郁进将军府时还在想这件事,画彦却道:“这样的家族有很多的,小姐不必记挂,只徒增烦恼。” 桑郁拍拍他的肩:“画彦你该找个姑娘家相处几天,心思怎么这么不细腻呢?” 第十二章 南方新送来的紫纱被桑郁做成轻薄衣衫,素雅的布料勾勒出腰身,每每穿上尽显风情,只太过清透,画彦不肯她穿着招摇撞骗。巴州的那个厨子最近做了许多冰糖莲子羹,桑郁爱吃甜,所以吃了许多。 画彦今日话不多,从前同桑易桑倚之养成的八卦习惯一时之间无法尽全力,桑郁有些郁闷,她趴着酒桌上同画彦拼酒,她本就不胜酒力,两杯下肚已不甚清晰,但她还是努力同画彦掰扯:“若是可以止战,我便是嫁了楚谦之也无不可。左右我都是要嫁的,嫁给谁都是嫁,楚谦之是皇帝,还是我占了便宜呢!” 画彦不理她,任她自己胡说八道。他看见桑郁身后的竹帘摇摇欲坠,亭外的湖水静谧无波,远处收拾落花的侍女弯着腰同同伴聊天。桑郁沉浸在酒水里,又道:“倒是你可有中意的姑娘?趁着四哥不在,我们尽快把事办了。到时生米煮成熟饭我们也不必那般被动。” 画彦举杯一咏而尽,紫黑色的瞳孔沉寂如水,似乎从没有波澜,他自小得命令保护桑郁,需得时刻清醒,倒是很久没碰过酒。他放下酒杯,极其自然的将桑郁肩膀上滑落的衣衫拢回去:“别喝了,快去睡吧。” 桑郁醉醺醺的脑袋却难得的执拗:“可有中意的?” 桑郁腿边趴着的猫亲昵的蹭蹭画彦的腿,画彦淡淡的笑,他伸手摸摸猫,手腕上的护腕精致的很,却有些磨损。他举杯一咏而尽:“有的。从前有一个姑娘,我很喜欢的。只是我们缘浅,终究无法在一起的。” 桑郁脑袋蒙蒙的,画彦的话让她来了精神,夜风一吹居然又清醒几分。果然八卦的力量是伟大的,桑郁激动地凑近画彦,又怕他不好意思讲,极力克制自己:“可是真的?那姑娘是哪里的?北族的吗?我可曾见过?” 月下的凉风似乎格外寒冷,画彦笑得苦涩,墨绿色的短打贴在身上,他忽然觉得有些冷。亭子外是苍凉夜幕,不知何时飘起了细密的雨,远处宫灯朦胧的光洒在桑郁脸上,有些昏黄,有些斑驳。遥远的记忆从心底飘出来,他摇摇头,将一闪而过的画面抛在脑后。他从来都不是一个追忆过去的人,今日却还是有些感性。 画彦揉揉她的头,笑的开怀:“你如今怎么不醉了?从前一杯倒的时候感情是你诓我的?” 桑郁脸皮可厚,她笑眯眯道:“哎呀你说说嘛,说说嘛,我那点事儿你可知道的比谁都清楚,轮到你就这般小气。你倒是同我说说呀。” 画彦摇头,随意的擦擦流淌的酒水,顺便敷衍桑郁:“说不清楚的,那年李将军派她去倚楼做卧底,倚楼皇室混乱,她已不在人世了。” 桑郁背后用麻绳系住的竹帘“啪嗒”一声掉下来,垂下来的竹帘挡住昏黄的宫灯。夜里静谧无声,只能听见雨水极轻微的嘀嗒声。有卷着细雨的夜风吹进曲折凉亭,带着远处花海的香。燃了一半的熏香被雨水打湿,红色的火星熄灭。亭子里潮湿阴暗,画彦拿起一旁的薄毯将桑郁裹起来,侧身挡过又一阵夹着雨的冷风。 桑郁的笑僵在脸上,她被裹在毯子里小心翼翼的看画彦脸色,可怜兮兮的道歉:“对不起啊,我不是有意问你的,我以后再也不问了。” 画彦把玩手上的剑穗,半边脸隐在黑暗里,笑得极其温柔。他垂眸浅笑道:“你不用同我道歉的。你是大黎长公主,我只是一个平凡人。做你的侍卫,武功却没有你好,也只能帮你处理些琐碎事。这样的我,你又为什么同我道歉呢?” 远处传来蟋蟀声,桑郁从前养的猫很快扑过去,画彦看着雪白的猫摇晃的尾巴,恍惚间想起从前北族时光。他道:“从前四皇子问过我,他问我做你的侍卫是不是很轻松,遇见了危险左右都是你动手居多。” 桑郁哈哈的笑:“是这么个道理。” 画彦衣衫半湿,他浑不在意道:“其实阿郁,我的存在并不是那么重要的。如果有一天,你不需要我了,一定要告诉我,不要让我自己来发现,好不好?” 桑郁大咧咧的揽住画彦的肩膀:“我怎么会不需要你呢?放心吧,在我身边做小侍卫可是铁饭碗哦,管养老的!” 画彦低头看桑郁揽住他肩膀的手,他拍拍她的手,极认真道:“你从小长在军营里,身边也都是兄弟姐妹,对男女大防有些无所谓。但是以后不要再随便揽别人肩膀,不赞同别的男子那样亲密,懒得走路时候也不要随意往男子身上靠。” 桑郁把手从薄毯里伸出来,费力的端起酒杯忘唇边凑:“为什么不可以?” 画彦看着她懵懂的眼神,无奈的笑笑。他把桑郁手里的酒杯拿走,极认真道:“在外边也不要喝得这样醉。” 桑郁有些不满,她生气道:“为什么不可以?” 画彦把酒杯拿到桑郁面前:“答应我,我就把酒杯给你。” 桑郁哼了一声,有些不愿意,画彦又道:“我在的时候可以喝。” 桑郁兴高采烈的接过酒杯,把毯子胡乱的往外扒拉,还不忘同画彦周旋:“好嘞!” 夏夜微凉,雨水来的快去的也快。清冷月光爬过高高的城墙,洒在穿着浅紫衣衫的桑郁身上,画彦看她早已熟睡,心中的话还未说完全。他笑着帮她理了理发髻,唤来青衣同他一起将桑郁扶进房间躺下,待收拾好了所有,他才靠着桑郁隔间的美人榻沉沉睡去。 窗外传来蟋蟀叫声,有风声流水声和打更声,帘外侍女有一搭没一搭的睡着,屋里忽然有些闷热。刚下过雨被洗的干干净净的风从窗外吹进来,桑郁打了个寒颤。画彦睁开眼睛,坐起身看着身上有些潮湿的衣衫,他伸展了下腰身,看着刚刚熟睡下的桑郁,静悄悄的走向大开的窗户,接过窗外林子羡的信件。 第十三章 夏日的闷热来也匆匆,去也飞快,转眼到了中秋时节,战火还未停止,皇城里却是一片锦绣繁华。黎帝精神抖擞早已恢复到从前忙碌样子,却抽出时间笑眯眯的吩咐要办个家宴。因着每次家宴总有贵妃争奇斗艳,桑郁厌倦后宫争斗,觉得那群花枝招展的女人实在无聊,所以总是推了不去。只她这次迫切的想见见桑倚之,居然破天荒的接了出席家宴的帖子。 皇宫里水榭歌台,木制的长吊桥沟通了横穿皇宫的两条小河,清凌凌的丝绸样的河水在皇宫里汇聚成一潭湖,此次宫宴就在湖上的亭子里。亭子里脉脉清风,落着厚实的花瓣,曲折的吊桥环水而居,倒是一派风骨。黎帝同从前的君主稍有不同,审美偏向浓墨重彩的华丽,所以皇宫各处总是富丽堂皇,远不及当初的精致典雅。桑易对此有些说法:“父皇一生醉心家国,任劳任怨,连后宫也不怎么入。朴实了一辈子的可怜人,还不准人家把自己住的地方装饰的华丽一点吗?” 桑郁到的时候正是浅浅黄昏,亭子里纱影绰绰,有侍女已掌上了宫灯。桑郁很稀奇,她拉住一个侍女询问:“你们是从哪里找到这样繁琐复杂的宫灯的?” 侍女低垂着眉眼,不卑不吭:“陛下特意差了内务府定做的。” 桑郁点点头,吩咐她去忙自己的事。眼瞅着仪妃同锦妃已端庄坐好,桑郁同二位妃嫔行了礼便找了自己的位置,静静地等待桑倚之过来。桑郁转身,背后是大幅的浓墨重彩的富贵海棠图,传说是一位大儒在此即兴所做,因十分得皇帝喜爱,便被保存至今。桑郁环顾四周,只见凉亭冷暖,却是华丽非常。 桑倚之来的时候桑郁正在偷吃小点心,宫里近来流行佘州吃食,桑郁久居将军府没有尝过,一时有些嘴馋,便多吃了几块。桑倚之很自然的坐到桑郁身边,将她的头发拢到一边:“这么多人看着呢,怎么说也是长公主,也要端着些架子。” 桑郁嘴鼓鼓的,眼睛瞪的老大,却仍旧不肯在口舌上落于下风:“我又不争宠,吃成什么样都是没人看的。” 桑倚之有些不习惯这样华丽夸张的摆设,一时有些拘谨。他摸着桌子上厚实的毛毡同桑郁说话:“过不久父皇大约就要为你择婿,你这样的吃相,哪家少爷敢娶你?” 桑郁轻哼一声,嘴撇的老远:“我还瞧不上他们呢!大不了一辈子便陪着二哥写诗,也好过在后宅里同旁的女人挣男人。” 桑倚之轻笑,他将桑郁喝了一半的果酒斟满推到她跟前:“别光顾着吃,仔细一会儿又积食,还得连累画彦陪你散步。” 桑郁刚想喝一口果酒,桑宁就蹦了过来:“长姐长姐,你上次给我的那个绣样子可真好看,你还有没有别的花样?” 桑郁皱眉奇怪的看她:“说什么呢,我会是留这些小姑娘东西的人吗?” 桑宁不服气的凑过来:“可长姐十分精于女工,阿宁想像长姐多学习学习。” 桑倚之回想起画彦被逼迫着穿了好几天的长衫,又看看桑郁受用的表情,极稳重的开口:“诚然阿郁的针线活,整个永安城也是少有的。” 清凉夜风穿过寂静的湖水吹进亭子里,桑郁低着头认真的吃点心。侍女弓腰端进来的蜡烛散发出莹莹的光,朱红色印满精致龙纹的柱子旁,黎帝姗姗来迟,说了一些场面话后,大手一挥,宣布开席。 对于这个准备家宴却毫不认真对待甚至迟到了的尊贵男人,刚开席却已经吃饱的桑郁有些恼怒,可他贵为天子桑郁也不敢说什么。她只能偷偷同桑倚之咬耳朵:“你瞧父皇那不感兴趣的样子,他既然不感兴趣又为何要设这个家宴呢?你瞧那些个皇妃身上的首饰,都够战士们好几天的干粮钱了。” 桑倚之温柔的为她盛了碗粥,细细的为她撒上花蕊,用手在碗外边试了下温度,才小心翼翼的端到桑郁跟前:“吃这么多还堵不上你的嘴,当心父皇听见了罚你。” 桑郁刚想反驳,黎帝坐在上首却瞧见了鬼鬼祟祟的桑郁:“李曳,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桑郁随李将军姓时,名唤李曳,这个名字少有人知道,桑郁不情不愿的站起来行礼:“我瞧父皇近来忙得很,特学了做些吃食想献给父皇。可二皇兄说很不好吃,我有些伤心,父皇可要为我做主呀。” 桑倚之对于桑郁谎话张嘴就来且极其自然的习惯很震惊,他几次三番想改了她这个坏毛病,只桑易十分欣赏她这一点,所以一直未如愿纠正过来。瞧见大家都在看他,桑倚之只能默默站起来。因坐的时间太久,猛地站起来有些头晕,还是桑郁顺手扶了一把:“确实很难吃,阿郁并不适合做这些,只这一腔心意倒是好的。” 黎帝点头,十分自然道:“既然难吃,就不要送过来了。反正我也不会吃的。” 桑郁坐下后便愤愤不平的同桑倚之吐槽:“他怎么这么不会说话呢?诚然我也没有给他做那劳什子吃食,可他怎么能这样说话呐?他是不是做皇帝久了不晓得如何同旁人聊天了?” 桑倚之忙捂住她的嘴:“慎言!这是妄议天子!” 桑郁余光瞧见卫嫔好像有些发福,她脑子转的飞快,已经在思考卫嫔为何会吃胖。黎帝爱好瘦弱的美人,难不成卫嫔发觉黎帝的毒舌,已经打算同锦妃一样不邀宠了?桑郁打心眼里敬佩卫嫔,及时的抽身事外,这可不是一般的女子能做出来的事。 桑倚之瞧见桑郁眼睛滴溜溜的转,已明白她早已经走神,他无奈的笑笑,继而端正的坐好,等着桑郁过来同他讲话。 桑郁果然继续凑过来同桑倚之吐槽:“我瞧着父皇身边那几个贵妃真是想不明白事情,嘴这么坏的男人有什么好的?怎么就争宠挣到家破人亡呢?” 桑倚之一锤定音:“巍巍皇权,总是最诱惑人心的。” 第十四章 酒过三巡,桑郁已经有些微醺,桑倚之近来身子不好,拉不住她,只眼睁睁看着她左摇右晃的去找桑宁。 桑宁正吃果酒,看见桑郁癫癫跑过来同自己说话,忙凑过去:“长姐,我同你讲,卫嫔近来愈发圆润,我瞧着倒像是有了身子了。” 桑郁傻乎乎的咧嘴笑:“我还当她那是发福了,还在心里好一顿夸奖她。居然是要有小弟弟了?”她看着黎帝,真挚道:“父皇神勇果真不减当年。” 桑宁看她没有反应,不动声色的抿了一口果酒,转脸已是一脸忧愁。她把袖子上锦妃亲自绣的竹叶抚平,又凑过去道:“我觉着这孩子多半保不住,你看皇后那个表情,只盯着卫嫔肚子看,卫嫔都吓的不敢动了。” 桑郁反应过来,她想起从前皇后的手段,一时有些心惊。她看着皇后脸色,有些不满怨怼,全不似从前的高高在上。桑郁和皇后虽是母女,因着脾气秉性大不相同,却从来不对付。每每看见皇后眼里不加掩饰的算计,桑郁气就不打一处来。她索性将杯子一放,娇俏的同皇后撒娇:“母后,你的孩子在这呢,你怎的老是盯着别人的孩子看?” 众妃一时停下手中动作,无人说话。亭中寂静无声,皇后很快反应过来。她端庄的坐起,笑眯眯的看向桑郁,像是不计较她刚才的含沙射影:“倒有好些日子没见阿郁了,近来有些圆润,不似从前那样清瘦,添了这二两肉倒是好看了许多。平时里你住在宫外,本就见不了几次,也不过来找母后说说话。母后想见你一面,也只能在家宴上呢!” 桑郁歪头故作天真:“可我刚才去找您说话,您一心看卫嫔娘娘的肚子,都不搭理我呢!” 秋风瑟瑟,轻薄凉纱挡不住萧瑟的风。 皇后的笑僵在脸上,她抬起袖子掩嘴笑:“你是不知道呢,卫嫔娘娘有了身子,这有身子的女人金贵的很。本宫得看紧了她的吃食,吃错了东西本宫可没法同陛下交代。” 卫嫔缩着脖子不敢说话,桑郁却直起腰板不依不饶:“我幼时若能得你一半照拂,也不至于这样同你不亲近不是?” 桑宁拉拉她的袖子,示意她不要再乱讲话,桑郁却抽出袖子继续道:“是嫌我是个女孩不能为你巩固地位,还是怕卫嫔娘娘生了皇子动摇你儿子的江山?” 黎帝往后倚靠,看着桑郁顶撞皇后却不说话,只淡淡的看着皇后,似乎想从她的表情里看出些什么。皇后大怒,耳边流苏剧烈碰撞,寂静的凉亭里,一时只有金环相撞的声音。皇后指着桑郁道:“你就是这样同母后说话的?没大没小的东西,跟着李将军这么久,就学了些这个轻狂样子?” 桑郁本来就是故意找茬,她慵懒的对着皇后勾起唇角:“自生了我,同我见过几次呀母后?嗯?生气吗?难过吗?幼时躲在将军府想念母亲的我难道就不绝望不难过吗?” 黎帝支起下巴,懒洋洋的一锤定音,将跋扈嚣张的桑郁关进将军府,勒令禁足两个月。 桑倚之虚弱的站起身,刚想替桑郁说几句话,黎帝看着站起来的桑倚之,忽然道:“既然累了,便回宫歇着吧。左右夏天闷热,人总是烦躁不安。秋风太冷,要歇歇的。” 桑倚之来看桑郁时,正是刚下过雨的深秋,近来他身子愈发羸弱,堪堪秋日却已披上披风。将军府里桑易的小竹楼被雨水洗的干干净净,整个府邸瑟瑟秋风似乎无孔不入。桑倚之坐在暖阁里等桑郁,小白猫亲昵的依偎在他腿边。画彦坐在他旁边同他诉苦:“小姐的手艺近日愈发不济,我整日被她逼着吃她做的那些奇怪东西,都拉了好几次肚子了。二皇子您找时间同她说说,女儿家家的拉拉弓射射箭不好吗?非得做这些杀伤性的事情。” 桑郁已在将军府同巴州的那位厨子切磋了一个月的厨艺,她兴冲冲的跑到暖阁里,人还未至声音已到:“二哥!你来的正好,我做的玉米饼刚出锅!” 画彦打了个寒颤,忙轻手轻脚的从窗户跳出去。 桑倚之把她一把拽到跟前,敲着她的额头骂她:“你还有心思做玉米饼?那日怎么就平白无故的说那些话要皇后不痛快?想教训皇后应该同我讲,我们商量着背地里给她使绊子,哪能这样光明正大的?一点也没捞到好处还被这样斥责。” 桑郁却笑嘻嘻的倚在桑倚之胳膊上撒娇:“我就是看不惯她总是那么善妒,我就是要让她颜面扫地,我闹这样一出,后宫众妃可就都知道我同她不对付,父皇也就知道卫嫔怀这个孩子有多么不容易,总会留心她一些的。左右她又不能废了我,也不能出宫来教训我,我乐得高兴一场。” 桑倚之笑她:“你呀,该说你傻还是聪明呢。” 桑郁又道:“她做的那些事太脏了,我看不上,我只能挑这个不大不小的场合同她她闹僵,就是要让旁人知道,我连客套话也不愿意同她讲,这样我心里才痛快。二哥你就让我任性一次罢,皇宫规矩森严,我哪次不是好好遵守?只是有一点有些遗憾,我在皇宫并无根基,若你有闲暇,可否替我照拂一下卫嫔的孩子?” 桑倚之拍拍她的后背:“好。” 桑倚之又道:“可你有没有想过,皇后在宫里虽一手遮天,她这些权利却是父皇给的。父皇可不是傻子,他若只是不想同皇后计较,你又如何?” 桑郁拉着他的袖子,他的袖口上绣着精致的松枝。桑郁道:“左右我又不在宫里住,能替卫嫔在父皇面前诉几句苦也是值得我这两个月禁足的。” 桑倚之道:“你呀,就是被李将军娇纵坏了,总是无法无天的。也幸好皇后平时不得诏不可出宫,要不可有你难受的。” 桑郁拉着他的袖子撒娇:“别为难阿宁好不好?好不好嘛?” 桑倚之使劲的敲她的额头:“我总得敲打下她。” 第十五章 永安城虽已至深秋,却还不算太过寒凉。桑郁躺在暖阁里逗弄小猫时,桑易正在城门上眺望北楚。 北境已寒风冽冽,遥远的冻雪似厚重棉被,直愣愣的盖在远处吹着寒风的山上。北境的雪将下未下,十分寒冷阴凉,大黎的将士们生于温暖富庶的鱼米之乡,从没经历过这样阴寒的天气,总会有些束手束脚。在这场由北楚主导的战场上,黄沙滚滚硝烟瑟瑟,大黎将士的鲜血与无数红枫混在一起,染红了也寺古道。 太子桑辰与桑易在江城里绸缪两个多月,却还没法击败来势汹涌的北楚大军。高耸厚重的城墙上,一身戎装的桑易站在太子身边低低说话:“咱们这里士兵太少了,实在难以与孤注一掷的北楚相抗衡。安王兄同倚楼国血战,已有些苗头,后备军还算充裕。三哥你先退回后方同父皇联络,要些援兵。我在这里抵御北楚,誓死也会保住江城这个边防线。” 太子深知这是唯一可行之法,只拍拍他的肩:“等我来救你。” 桑易的肩膀上还有半片枫叶,他拽住太子的手,深吸一口气才缓缓道:“太子哥哥,若我回不去,阿郁她,怕是会难过。我求您,请您照顾好她好不好?她,终究是你妹妹。” 桑易苦笑,眼中一片清明,他低下头,又道:“还有画彦,他可能不会在乎,可若是有可能,您多照拂下他?好不好?” 桑郁欲下跪,太子忙拉住他,他却决绝单膝触地,行下臣之礼:“臣谢过太子殿下。” 今年深秋的枫叶似乎格外的红,大片的火烧云与火红的枫叶连成一线,远处雪山遗世独立,江城的红枫被世人遗忘在大黎的最北边,每年等风吹等雪来,却等不来温暖的春,炎热的夏。太子的簪缨随烈马消失在也寺古道上时,桑易将肩膀上的枫叶拿下来,同身边的雷谒道:“今年的枫叶,大约是被我的血染红的。” 大黎的版图上,江城孤零零的坐落于最北边。当年李将军就是在这个小城里同北楚血战,最后体面的保存了大黎所有国土,也在城里种下了那片火红的枫树。满城的红枫随风摇曳,桑易将一切安排妥当,靠在树边等待北楚。 林子羡走的时候,带走了大部分北族人,是以大黎并没有多少可用的朝臣。桑郁的眼线几乎全断,仅剩下寥寥几十人替她传递消息。桑易被困于江城的消息快马加鞭的赶到将军府时,太子派回来的骑兵还未到永安城。快了一步的信件被送到画彦手上,送信人却已经倒在地上。 桑郁正高兴的同青衣荡秋千,她近来吃的有些多,人便不自觉的懒散了许多。青衣尽职尽责的陪在桑郁身边,桑倚之近来身体好了许多,已经不那么虚弱,桑郁自然开心自在。 画彦走进来时,桑郁被青衣高高推起,镶着金线的裙角高高荡起,脚踝上的小铃铛清脆作响。桑郁瞧见画彦面色不好的走进来,还以为他不喜欢吃自己刚做好的糯米糕,她从秋千上蹦下来,笑嘻嘻的凑近画彦:“怎么啦?我做的小点心不好吃吗?” 画彦将信件递给他,面色凝重道:“四皇子现下被困于江城,生死不明。” 太子刚退回后方城镇三日不到,北楚忽然夜袭江城,桑易整装待发抓了许多俘虏。只大黎终究太多年没有征战,终究力弱,不敌天生善战的北楚。 楚谦之踏进江城时,正有士兵清扫街道,担架抬过去,扬起一路灰尘。江城的火只堪堪烧了沿街的几个院落,他看着街道两旁的红枫沉思,同身边的青将军道:“将这些枫树烧了吧,长了这么多年,也该换个品种了。” 青将军看着红枫,觉得有些可惜:“全烧了吗?” 楚谦之往旁边侧身,躲过一滩泥泞的血:“桑易他,还活着吗?” 十月,北方战报传来,桑易不堪北楚国君御驾亲征,被困于江城。史书记载,黎国长公主桑郁在战报来永安城之前已挂帅出征支援桑易,一骑白甲上战场。只她终究晚了一步,四皇子桑易一身血性奋力抗敌,战死江城,年仅二十二。 桑郁自江城南面同太子会师,很快拥兵自南门进江城,在北楚还未完全占领江城时,关门放箭,将城里的士兵一网打尽。 江城里浓烟滚滚,腐朽狼藉的红枫铺满了街道,被踩的残碎破烂,与残肢断臂混在一起。凝固的血紧紧的趴在青石板街上,烧了好几天的江城里,桑郁看着同枫叶混在一起的桑易的尸体,一滴泪也未流,只是发了狠的血战。黎国士兵见长公主英姿志气大涨,战场上抗击三天方才暂时止战。 画彦从没有见过这样狠戾的桑郁,养在市井的长公主,自小体恤民情,天真可爱,从不舍得伤人性命。手上干干净净的桑郁,来了江城之后拿着一把青铜剑,手刃无数性命。夜深时,桑郁同太子与军师议事完毕,画彦拿着丝巾替桑郁擦拭脸上的血,桑郁愣愣的看着他,眼中空洞迷茫:“四哥他,真的回不来了吗?” 画彦抱住她,她的身子冰凉,画彦拍拍她的肩膀:“小姐,想哭就哭出来吧,没有人看得见的。” 桑郁一把推开画彦,眼神冰冷,没有温度:“我不会哭的,将北楚赶出去之前,我不会哭。” 援军来的突然,楚谦之一时不敢轻举妄动,江城里很快恢复原状,不久前的血战似乎只是一场梦。 画彦一身重甲被染的血红,他踏着血跑进主帅营:“小姐,敌军退营五十里。” 江城已经被烧了个七七八八,红枫更是几乎死绝,桑郁将营帐扎在城外的战场上,发誓将北楚赶回边防线。 战场上最容易滋生野草,枯朽的腐草带着多年的腐朽气息钻进营帐里,厚重的布纬挡住营帐外的烈烈寒风,桑郁的嘴早就没有血色干的起皮。画彦身上还滴着血,桑郁拔出匕首轻轻擦拭:“按计划行事。” 第十六章 营帐外浓烟滚滚,桑郁将手腕上的丝带解开绑到头上。临出将军府时桑倚之为她系上这丝带,念叨着要她好好回来,身后的江城里躺着桑易的尸首,桑郁嘲弄笑笑,这根银白色的丝带倒是极为应景。她同桑易从小一起捉鸟摸鱼,年纪轻轻就想好了一生。桑易曾挑着一双桃花眼同桑郁说笑:“改日我开府后,便同父皇请旨要将军府旁边那个府邸,我看上它好久了。你也别要公主府了,咱们做邻居,我种瓜你种菜种花,还能天天在一块吃饭。”桑郁那时也很配合道:“等二哥病好了,有了娃娃,我还能和他们几个小的一起玩。” 桑郁还记得桑易的尸首冰凉,身上的盔甲勒进了肉里,心窝处的红缨枪随着风慢慢摇晃。桑易最爱干净,桑郁为他擦拭尸首时看到他身上的血污,破碎的布衣腐败的红叶和被斩断一半的烧焦的头发,只默默忍住眼泪。画彦轻轻扶住她,她看着画彦:“我一定要杀了楚谦之,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画彦眼睛一眯,却看到了他袖口里的纸条。 三军之中斩将夺帅本是最正经的事情,两军主帅营帐相隔太远,这般动作委实有些冒险。面对太子的担忧,桑郁只狠狠地咬牙,孤注一掷道:“顾不了那么多了,若还不速战速决,皇长兄那边耗不起。” 太子张嘴,想说什么,营帐外寒风呼啸,帐里点着火堆,倒不那么冷,桑辰道:“阿郁,你要小心。” 太子看着自己的同胞妹妹,他一直以为桑郁虽师承李将军,却被桑倚之娇惯的跟巡场闺中女子差不太多。虽性子活泼着,归根结底还是个小姑娘,只这次战场上,她一人就扛起了五万将士的生死,她愿意率前锋冲去北楚主帅营帐里勤王。这两日她眉目里的阴狠,桑辰回想起还是狠狠地打了个寒颤,她若是个男子,怕是他连太子也当不安稳吧? 也寺古道上结了一层霜,桑郁淡淡望向倚楼方向,飞鸽带走她的信件。 “惟愿皇长兄撑住,”桑郁苦笑:“我只能尽量不乱大黎军心。” 桑郁转身:“从前这城里的红枫长的特别好,父亲最喜欢在城里拿着水瓢给枫树浇水,他用的那个水桶特别沉,我小时候都抬不动。”她笑着看着画彦:“我还记得我小时候坐在水桶里,他提着水桶到处显摆我。如今他不在了,我才晓得从前他有多不容易。” 画彦静静立在她身后,目光深沉如水,却渐渐染上笑意:“我小时候把他那个宝贝水瓢砸漏了一个洞,他气的把我扔军营里半个月。” 桑郁道:“对,你刚从军营里出来时候,又黑又瘦,我都没敢认。” 是夜,画彦高调的主攻营帐引人耳目,桑郁亲率一千骑兵绕路西北直攻主帅阵营,楚谦之一身盔甲站在营帐里同她打斗。一纸婚书上的两人终于站在对立面,桑郁只冷淡的看着他,似乎多说一句话都脏了自己的舌头:“拔剑吧。” 大楚的史官三言两语将桑郁和楚谦之第一次正式见面的场景写在书上,传说黎国历时九十多个春秋,一直依赖北族守江山的皇室居然出了个骁勇善战的公主,大楚百姓一向崇敬英雄,楚谦之领兵回国时最先见的不是太后,居然是上书迎娶桑郁的老臣。这届史官爱写画风月,他幼时的心愿是做一个写情爱的话本先生,他曾隐晦的提及楚谦之在黎国做质子时便心仪桑郁,只时间过去太久,而史官太爱杜撰,后人已不可考证。 狼烟滚滚,血流成河,楚谦之凝视着营帐外的桑郁,沉默的拔剑。楚谦之一辈子从没有这般畅快淋漓的打过架,他忽然有些欣赏桑郁。曾经楚帝为他许下婚约时,他是很不愿意的。后为质子狼狈入南黎,受尽了白眼,许是桑郁有些过意不去对他多方照拂,他才免去许多辛苦。后惊鸿一瞥,他知她是桑郁,虽说有些心动,但更多的是惊艳。桑易战死的消息传来时,楚谦之是有些难堪的,他怕桑郁恨他,虽说他做的事情确实可恨,可他仍自欺欺人的希望桑郁能喜欢他一些,而不是站在对立面,像现下一样决斗。 桑郁的剑尖指向楚谦之的咽喉时,楚谦之狼狈的收了剑:“是孤输了。” 桑郁一把掐住楚谦之的脖子,发狠的想掐死他。楚谦之面色苍白,已渐渐不能呼吸,桑郁突然松手,楚谦之大口的呼吸。桑郁看他狼狈的躺在她脚下,只冷冷的笑:“总有一天,我总会杀了你的。” 桑易拿出一粒丹药塞进他嘴里,阴恻恻的盯着他:“一月内若无解药你便暴毙,你若退兵,我自会送去解药。” 楚谦之剧烈的咳嗽,可药丸入口即化无法吐出来。他搀扶着旁边的柱子站起来,这样狼狈的境地,他却十分自在的看着桑郁帐下将他身边人全部处死,甚至颇为自然的同他在战场上见过的陈将军打招呼。 营帐里堆尸如山,桑郁踢了一脚成滩的鲜血,很是惋惜道:“可惜青将军领兵去同画彦打架了,要不他也会躺在这里,真可惜。” 一个时辰前还为楚谦之送宵夜的侍从此刻躺在血泊里,他却好像看不见。他微笑着看向正擦拭长剑的桑郁:“恨我吗?恶心我吗?可你还是得嫁给我啊。” 桑郁的动作一僵,她阴狠的看他:“好啊,我嫁给你。” 桑郁银白的铠甲消失在夜色里时,楚谦之想起从前第一次进大黎皇城时,偶然从侍从的嘴里听到了长公主桑郁。她那时被桑倚之保护的太好,从没尝过人生疾苦,他自然以为她一定不会记得有个未婚夫被当做俘虏从遥远的北方送到大黎,也一定不会晓得身为质子的他在永安城里会如何落魄狼狈。他没有想到的是,她是知道他的存在,并暗中多处照顾他。 他楚谦之本就不是什么好人,只怕她怕他,呆在大黎的那几年,他努力的在她面前表现的委屈却善良。他从没想过会同她在战场上相见,她会拿剑架在自己脖子上,会发了狠的想掐死自己。 楚谦之望着皎洁的明月,身后堆满了侍从的尸首,他却只温柔的笑:“你会心甘情愿嫁给孤的。” 楚谦之的上位之路堆尸如山,他踩着鲜血一步步的走上皇位,为的不仅是大楚平定六国。他在大黎受过太多白眼嘲笑,如今他退兵又怎么样?桑郁还不是得心甘情愿嫁给他? 第十七章 大楚自极北之地往南迁徙,历经四十八载,开朝大儒还在,皇帝却换了一个又一个。楚国皇帝皆短命,少数几个叫的上名字的,几乎全部死于内斗和党争,却仍有人前仆后继的追随皇位。楚谦之刚坐上龙椅时,曾似笑非笑的望着丞相道:“风刮了这么多年,也该停停了。” 权倾朝野的宰相只弓腰行礼,手里的户莹白细腻,官服上的褶皱微微撑开,淡淡道:“一切听陛下吩咐。” 窗外夜幕无边,楚谦之睁眼时正是最安静的深夜。他又做梦了。 大楚最崇尚英雄,历任国君皆重武轻文,文官从不被重视,他们总以为将江山打下来就好。遇见精于用兵的李将军时,大楚战败而归,甚至签了许多不平等的条约。楚谦之那时也恨过的。那时小皇子还没出生,他楚谦之是楚帝唯一的皇子,可为什么,偏偏要他去那黎国做质子?那时的他还是鲜艳明朗的,远不及现在阴狠毒辣。 楚谦之坐起身,身边的程妃似有所感,微微睁开眼。他轻轻翻身下床,程妃忙关切的问他:“陛下可是做噩梦了?” 楚谦之脚步一顿,再回身看她时已是脉脉深情:“你且先睡,还有些奏折,孤批完了再睡。” 程妃忙披衣坐起,替他揉揉额角:“陛下不要太过太劳累。” 楚谦之微微侧过身,似是不经意间偏过了程妃的触碰,只笑道:“孤走了,你好好歇息。” 深蓝色的夜幕像一个巨大的盖子,牢牢包裹住大楚皇宫。桑倚之伸出手,如今虽是初春时节,楚国却依旧有冻雪有冰凌。桑倚之叹息,她那样的小姑娘,从温暖的南方来这常年苦寒之地,会不会冷的不敢出门?不会的罢,她那样活泼好动,肯定会裹着厚衣出门逛哒的。 走出程妃宫里的楚谦之脚步微顿,折过身低声吩咐殿外的侍从:“若程妃给丞相传消息,不必知会孤,做成心悸而亡,做得干净些。”楚谦之微微笑着,侍从却好像早已习惯他的喜怒无常,从不敢多说多问。 楚谦之摸出手里的玉佩,虎纹瑰色的传国玉佩从中间断开,他神色滟滟,攒弯了眼角。她现在,肯定很难过罢?可他,为什么这么开心?从前他尽全力也走不到她身边,如今一想到她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她而去,而她身边,以后只会剩下他一个,她只能全身心依赖他,只能爱他一个人。桑倚之的笑意愈发明朗,像是大黎春日的晌午,干干净净明明亮亮。 “我本就生活在黑暗里,”桑倚之将玉佩揣进怀里:“也要将你拽进来啊,谁叫我喜欢你呢?” 江城的红枫被一把火烧的七七八八,只剩下极少数的几棵在冬夜里瑟瑟发抖。境的冻雪飘了四个月,历年春,绵延四个月的战事终究停止,黎国大败北楚,北楚退回边境。太子先行,桑郁并没有着急赶回去,在江城重新制定了边防线后才凯旋而归。画彦留在北方领兵镇守边疆,不肯回城。二月,桑郁一身缟素送桑易尸骸回皇城,葬皇陵。 桑郁扶棺进皇城时,桑倚之同桑宁在城门上迎她。街上被风吹下来的枝丫被扫得干干净净,小楼听雪温烈酒,一切好像恢复了原样。桑郁望着桑倚之,轻轻的唤了句二哥。桑郁身后的棺椁里躺着桑易,桑倚之轻轻抚摸冰凉的车身,将头抵在棺椁上,极轻微的道:“一定很冷罢?” 桑宁早已泪流满面,桑郁扶住她,刚想唤画彦,却苦笑一声。青衣忙递过来锦帕,桑郁为她擦拭眼角:“别哭了,四哥见到你这样哭该有多难过。” 桑宁尤带哭腔,刚想开口,桑倚之却突兀道:“阿郁,去拜见父皇罢,他等了你很久。” 与北楚的战争极大地鼓舞了黎国人的气势,黎国人人皆知,女主帅桑郁不是养在深闺的胭脂,而是浴血沙场的女战神。一片赞扬声中,桑郁的沉默显得尤为突兀,黎帝以为她是见到战场残酷心里有了阴影,派了桑宁来陪她说话。 桑郁这几日常常梦见桑易,常常想起幼时在将军府时,桑易总是惹李将军生气。有一次他将李将军的毛笔咬断了,李将军罚他在正厅跪了两个时辰。 那时的桑易幼齿的很,脸上都是婴儿肥,眼睛也不似后来那样狭长。他忽闪着大眼睛,静静的跪在地上,努力的支撑着僵硬的身子,却还不忘同李将军唠家常:“舅舅,左右你也不用那个毛笔,我赔你一支不就好啦,为什么要我跪那么久,我的小腿要断啦!” 李将军抬头看他,常年餐风露宿的脸上尽是嫌弃:“你怎么这么糟蹋东西?像阿郁就不会这样!” 正剪李将军练习写字的纸的桑郁默默的停下手里的剪刀,看看跪在地上的桑易,又看看李将军,郑重的点头:“四哥你也太浪费了。” 桑易的小身板很快支撑不住,他继续讨价还价:“我听母妃说你从前也是这样的!” 李将军吹胡子瞪眼:“我小时候因为这个不知道挨了多少揍,你也想挨揍?” 桑郁极有眼力见的凑近李将军,伸出小手为他捏肩膀,像是不经意间提起:“我听说城里杨婆婆家里的酥饼特别好吃,父亲帮我买嘛。” 李将军笑嘻嘻的跑出去为桑郁买饼,桑易被桑郁粗鲁的扶起来,桑郁嫌弃道:“怎么这么笨,成天被父亲罚跪。” 桑易感动道:“好兄弟,以后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双筷子。有我一口酒喝,就有你一个酒杯。” 桑郁躺在床上,屋内纱影绰绰,她伸出手摸摸眼角,自嘲地笑了:“从前他还在时也没见你这样兄妹情深。” 青衣在隔间睁开眼,只面无表情的翻了个身,沉沉睡去了。 翌日清晨,刚下了小雨的将军府冷冷清清的。桑郁将府里的下人遣了七七八八,她扶着衣服,头也未梳,只坐在秋千上想事情。好容易挨到了晌午,画彦不在,没人敢逼她吃东西,她吃的愈发少。桑郁放下碗筷时,桌上还有好些菜没有动,她拢拢衣衫,慢慢踱步到桑易的小竹楼里。晚间居然飘起了小雪,青衣来寻她时,她已趴在竹楼里睡着,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 第十八章 桑郁醒时,天还未亮。她慢慢坐起,脑中一片清明。桑倚之已坐在隔间等她,桑郁慢慢走过去,依偎在桑倚之肩头,柔柔的撒娇:“二哥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桑倚之拍她头,温柔的替她披上披风:“我昨晚就来了,一直在客房里睡着,刚听见响声,过来瞧瞧你有没有踢被子。” 窗外是细小的雪,清冷的风从半开的窗户吹进来,直愣愣的扎在桑倚之身上。桑郁感受屋内寒冷,只小声同桑倚之道:“近来画彦不在身边,我都不晓得夜里出来关窗户。有几次被冻的狠了,才想起要关窗户。吃饭时也不如从前有胃口,总是吃几口就饱了,想去府外玩,也没有人能跟我一起出去。” 桑倚之拍拍她的肩膀,笑道:“我陪你出去?” 桑郁摸摸桑倚之后背,感受到他穿的单薄,将柜子里的薄毯拿出来裹在他身上:“你这个小身板,风一吹就倒了,只能被我锁在金屋子里,哪也不能去的。” 桑倚之笑着看她:“有空多来宫里找我玩,母妃每日就只看着我,我抽不得空跑出来。” 桑郁为桑倚之倒了一杯茶,她摸摸杯子,是凉的。她唤来青衣烧热水,将茶水换了,才递给他,又道:“前几天我在四哥的小竹楼里睡着了,自那以后就常常梦见他。这样也挺好的,起码在夜里是有人陪着我的。” 桑倚之换换抚摸她的背脊,柔声安慰她道:“不必太过沉浸过去,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你应该往前看。” 桑郁趴在他腿上,心里无比平静,居然有些困了,她迷迷糊糊道:“我知道的,其实很多事情很多道理,我都知道的。二哥,从前父亲过世时我没有那么难过,因为我知道生老病死都是天定。可四哥他还那样年轻,他的府邸甚至还没有修好。他还有一辈子的富贵时间。若我再快一些,早到几天,他或许就不会死,他还可以同我一起回来,同我做邻居。我知道你定会告诉我这事情不能怪我,我已经做的足够好。可二哥,我忍不住这样想,我总是想,他若是还在,该有多好?” 桑郁换了个姿势,又道:“如今大黎这样羸弱,大约不久的以后我就要去北楚和亲,那时我要与我最恨的人同床共枕,每每想到这里,我就恨。可我又不能杀他,你知道吗,在战场上,我本可以杀了他的。可,杀了他,大黎怎么办呢?大黎和倚楼的战争还未结束,我怎能因一己私愤将整个黎国拖下水?我眼睁睁看着他慢慢站起来,我却不能杀他,我那时真的难过,可我怕北楚报复,我怕大黎分崩离析,二哥,我好难过。” 桑倚之神色顿顿,看不清表情。 他低下头,只道:“身为皇子,本就应担这些责任的。我们享受着整个黎国最好的荣耀和资源,为国捐躯本就是应当的。阿郁这么聪明的人,又怎么会不懂这些?” 桑倚之淡淡一笑,似是自嘲:“我本是来劝你的,想来李将军从前教的足够好,你什么都明白,只是自己不愿意走出来。” 桑郁的头在他腿上蹭了蹭,桑倚之慢慢抚摸她的头发,亲昵却自然。桑倚之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闭上眼,小心问:“多来宫里找我,好吗?” 桑宁来的时候整个将军府静悄悄的,她跟着青衣兜兜转转寻找桑郁,并没有惊动很多人。桑郁正倚在竹楼里弹琴,琴声婉转凄清,早没有曾经的跳动洒脱。桑宁慢慢的上楼,二楼的窗边放着把焦尾琴,琴上刻了桑易的名字,桑郁正抱着七玄琴煮雪。煮雪烧茶本是风雅人士爱极的才情雅事,桑易向来是不沾的。只桑易自小一身文人毛病,桑郁也潜移默化的会了一些。 见桑宁走进来,桑郁只淡淡笑道:“你怎么过来了?是皇宫里有人欺负你吗?” 桑宁虽也算聪颖沉着,可终究是未出深闺的小姑娘,见着桑郁眉目憔悴再没有从前的英姿勃发,桑郁可是她最羡慕的人啊,桑宁终究鼻子一酸,压着嗓子道:“长姐,你,可还好?” 桑郁给她擦眼泪:“这么大人了,哭什么呀?” 桑宁哽咽道:“四哥他……” 冷风吹竹,终年不败的竹林哗哗的响,地上新添的冻雪盖住飞扬的尘土。整个竹林清新霜冻,空气里都是冰凉的新竹味。 桑郁走到窗边坐下,额上压着墨玉的环,一身灰色纱衣轻薄通透。她坐在盖着小雪的窗口,却像是感觉不到寒冷,她轻拨琴弦,一边温柔的笑一边同桑宁说话:“这座小竹楼是我同桑易一起盖的,说是桑易的居所,实则是我们两个经常喝酒吃肉的地方。这把琴是桑易生平最珍惜的东西,那时我随援军还未到,他支撑到最后,只留给我一张字条。”桑郁抚摸琴尾,琴尾烧焦的痕迹似乎烫手,她猛地弹开手,只道:“他要我平日帮他擦琴。” 桑郁垂眸,万千思绪瞬间灰飞:“我一生不爱这些风雅才情,弹的琴只有二哥肯听。桑易幼时最害怕我碰他这把琴,我被父亲寻了错处时,每每用这把琴要挟他,总是能如愿要他去顶了错。他事先料到我会去和亲,居然早就在竹楼里留下了给我的嫁妆。只他终究不肯低头,求我将琴留在大黎,他说要生生世世留在这里。” 桑宁强忍泪水:“长姐,你别难过,四哥若泉下有知,定不忍你这般酸楚。” 桑郁道:“四哥文采斐然才思敏捷,若生于盛世,必是一代文坛大家。只皇子少武,他生的又晚,居然学了一辈子的武,最后死在战乱里。” 桑宁倚在桑郁身上:“长姐,我从小养在皇宫,最是羡慕你的自在,可国难当头时,长姐只身撑起大黎江山,让我很是钦佩。我自知不如长姐一身傲骨,只能被关在宫里绣花,如今我才知道为何二哥那样疼你,原来你我之间相差的,不只是几年的时光。” 桑郁摸摸她的头:“多陪陪二哥罢,他,罢了,我多去陪陪他。” 第十九章 三月,草长莺飞鲜花遍野的临城,皇长子安王与倚楼国血战时被伏击,重伤昏迷,丞相之子赵引于临城门下被倚楼国乱箭射死,百万雄兵无首,临城告急。安王妃出身武将世家临危受命,只身挑起大梁,却不敌倚楼有备而来。倚楼国兵力渐足,隐隐有与赵国结盟攻黎苗头,大黎无力再战,黎国国君权衡之下不计前嫌与北楚缔结姻亲,北楚倚楼结盟破碎,倚楼退兵。 将军府里隔帘听花落的桑郁握着探子的密信不言不语,她的手指紧紧的攥住信笺,指尖发白神色冰冷。青衣从没见过这样阴冷的长公主,缩在一旁不敢说话,只隐隐看见信中所写寥寥数字,安王妃守城时,不慎落胎。 可皇宫里依旧一副繁华景象,家国征战屡屡受败,战士们死了一批又一批,鲜血洗涤了整个黎国百姓的脑子,他们终于从安居乐业安守盛世中回过神。他们终于知道,原来黎国并不是不败帝国。一时间朝野动荡,百姓甚至已偷偷在家中藏了些兵器。后宫那群妇人却仍旧浓妆淡抹争奇斗艳,才暮春时节已换上了烫金的薄纱袅娜徘徊朝露殿外,桑郁见着她们头上的金步摇是今年新做的样式,个个镶嵌着奢侈的红宝石。桑郁站在朝露殿前等待皇帝召见时,有青衣侍女挑着纹着华丽牡丹花样的灯笼走在前面,太监们抬着成箱的薄纱绸缎如流水一样送进后宫。 自北境吹来的冷风将朝露殿外的桃花打落,招摇恣意的落进烂泥里。桑郁被刘公公领进朝露殿时,绚烂放肆的桃花正落在脚下,桑郁脚步不停,花瓣被踩烂同华丽的地板粘在一起。 江山动荡白骨累累,最宠爱的小儿子战死,一年来黎帝早已白头,抚摸女儿的头发,他眼里满是愧疚:“要怪便怪父皇罢,是父皇对不住你,要你委身北楚,父皇知道你恨楚谦之,可,这样的时候,爱恨已不重要。若你实在不愿意嫁去北楚,阿宁也到婚配的年纪了。” 桑郁神色淡然,无喜无怒:“女儿都明白的,只赵引战死,阿宁怕是有些难过,父皇您得空便陪陪她罢,她女儿心性,受不住这些的。和亲之事不必愧疚,我同楚谦之在战场上已定下了终生,父皇放心,我,愿意的。” 太平了一辈子的黎国忽然遭遇这般打击,居然要一个女子和亲来稳固江山,黎帝终究自觉愧对江山百姓,更是不放心这样受不得气的女儿独自去北楚:“以后到了北楚,切记一切以北楚为先,忘记你黎国长公主的身份,你才会活的开心些。你对黎国已经尽力,以后的事无需你操心,左右你还有三个哥哥,他们才应该是撑起国家的。而不应该是你一个弱女子。” 见桑郁明显不赞成,黎帝摸摸她的头,又道:“即使我大黎灰飞烟灭,即使我被北楚挂在永安城外曝晒三日,你也要在楚宫安心做你的皇妃,以你的心智,应对后宫争斗足以。只要一息尚存,父皇死也瞑目,你可明白?” 桑郁道:“女儿明白。” 黎帝又道:“你自小虽不在我身边,比起阿宁,却也算是过的多姿多彩。李将军将你养的一肚子学问道理,也从未要你受过委屈,即使是皇后,你也从不卖她面子。在大黎皇宫里,我尚且可以保你,以后去了北楚,切记定要韬光养晦,若你受了委屈,父皇也,无能为力了。父皇老了,只愿你过的好好的,你们都活的好好的。” 苍老憔悴的帝王掩面:“答应父皇,你要平平安安的。” 桑郁跪在地上,行大礼,方才退下。 桑郁自黎帝宫里走出来时,锦妃正捧着亲自做的莲子羹去送给皇后。见到桑郁正站在那里瞧着她,她忙快步走向桑郁:“早就听闻长公主自江城凯旋而归,一直仰慕的紧,只后宫妇人不得空出宫,一直无缘再见。如今见着长公主精神抖擞,倒也放心了。” 桑郁淡淡点头,并不打算多言:“多谢锦妃娘娘挂念,我无碍的。” 锦妃见她有些消瘦,又道:“长公主常年不在宫里,想见一面也难,我有许多话想说与你听。我身子不好常年吃药,也曾听闻太医说过许多医理,有些病不在身却是在心,心病难医,人世间就是这样生死难料,公主放下心事才好。” 桑郁闭眼,睁开眼时已是一片清明,再望向锦妃时已不是刚才那样敷衍,道:“多谢锦妃娘娘提点,阿郁受益良多。只可笑我自战场归来后,从未得母后召见,我虽与她自小生分,也做过许多错事,却不想她真的一点也不挂念我。” 桑郁三言两语将皇后编排一顿,锦妃忙道:“公主切莫多想,哪有做母亲的不心疼女儿的?只是你们过节太多,一时之间无法说开罢了。” 桑郁笑道:“我知道的,锦妃娘娘您这是要去母后宫里吗?我便不多打搅您了。” 桑郁再不留恋,转身便走,青衣紧紧跟着,似是有些苦恼。桑倚之站在角落里看桑郁出宫,神色厌厌不知在想什么。 同锦妃分开后许久,跟在桑郁身后的青衣终究忍不住开口:“殿下,若皇后真的召见您,您真的会去吗?” 桑郁停住脚步,笑着打了青衣头一下,笑道:“你可真笨呀,我巴不得离她远一些,我才不想同她有这些渊源,怪恶心的。” 青衣摸着头,疑惑道:“那您刚才为何同锦妃说这些?” 桑郁伸手折了一朵不知名的花,花上还带着露水香气,她伸手抚摸花朵,顺手将花插在青衣头上,才道:“想早些拜别她罢了,我这样的人,不配她那样好的人照顾。” 青衣将腰弓的极低,终究开口道:“二皇子已注视您许久了,您要去同他说说话吗?” 桑郁闭眼,只道:“不必了,他应该有他自己的事情要做,而不是整天只围着我转。” 第二十章 近来宫里花开的正好,自桑郁同桑倚之的婚事终于被定下来后,皇宫里忽然热闹了起来。皇后同郑贵妃为桑郁准备嫁妆,一国公主远嫁,自是要体面许多的,因此规章议程一个也不能错,终究桑郁久居宫外每日能躲则躲,是以作为准新娘子的她倒是比旁人清闲了许多。 桑倚之自那日深夜出现在桑郁房中后,却忽然消失了一般,每日深居简出,连郑贵妃也不大能见到他。桑辰去找过他几次,左右都是请教些家国大道理,桑倚之也不太拦他,男人家又不似女人般细心。是以桑郁唯唯诺诺小心翼翼冲他打听桑倚之近况时,桑辰一脸茫然的反问:“他有深居简出吗?我怎么没看出来?那日我瞧他在那写字,约摸又是那些诗句,也没多看他,只顾着看字了。那个字写的是真的好啊,夫子也不如他写的好呢,说起夫子,他从前还经常在我耳边念叨二哥,说他这个人文采好得很。”桑辰巴拉巴拉越说越偏,桑郁忍不住问他:“那二哥他近日衣服穿的厚不厚?”桑辰依旧一年茫然:“衣服?我没注意衣服,想来他穿的也还是挺多的,吧?”自那以后桑郁再也不向太子打探桑倚之近况,这么多年了,唯一一次有求于他他居然啥也不知道,她终于知道桑辰原来也是个不靠谱的。 因着心里愧疚,太子终于在桑郁每日期期艾艾的注视下,借口为桑郁践行办了场家宴,消失了许久的桑倚之才重新出现在桑郁的视野里。桑郁已经许久没有这样放松的吃酒,桑倚之倚在桑郁身上,只微笑着同桑郁说话。他们占据了一小片角落,将桑辰同桑宁隔开,只与对方细细说话。桑倚之这个人聪明得很,桑郁非常费劲的桑倚之口中甚至是随从里套出他近日身体情况,可都无功而返。 桑宁斯文的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她近来心情不大好,吃的也少,更有教养嬷嬷在旁边看着,也不敢太多吃。她瞧着桑倚之对桑郁的依赖,总觉得有些不妥,便半开玩笑道:“二哥何时同我们找个小嫂子呀?虽然二哥身体一直不太好,可太子哥哥同安王兄都是早在十几岁就有了侧妃呢,二哥也要抓紧些才是。” 桑倚之虚弱的笑笑,他自桑郁肩膀上微微抬头,手里的杯子攥的死紧,只道:“待阿郁出嫁,我也该回去了。” 桑宁听不懂他的话,唯有桑郁愣愣的抬头:“二哥便莫要说笑了,婚事章程众多,阿郁不知何时才能去北楚呢。” 桑倚之歪头看她,眼中柔情也不躲藏,桑宁看着桑倚之眸中神采,灵台忽然一片清明。她忽然明白二皇兄为什么只对长姐温柔,她忽然想起从前二哥只在长姐面前做的小动作,她捂住嘴怕自己惊呼出声。皇室威严,宫廷密辛屡见不鲜,可赤裸裸的发生在自己面前时,桑宁总是惊讶的,她放下手,装作没有看见同桑辰聊家常。 桑宁凑到太子身边,小声问:“太子哥哥,我记着前些天宫里来了一批缎子,听说是质地凉爽夏日穿着也不热的。听母妃说这批缎子被分发给各宫娘娘,本就数目稀少,想来母妃殿里大约是分不到的,哥哥也有法子给我留一匹?我想做件衣裳呢。” 太子摇晃着酒杯努力回想,终于道:“我想起来了,好像是被送给各宫娘娘了。我明日去母妃殿里问问,若还有库存,我便讨了来偷偷送给你。放心罢,我不会让母妃晓得的。” 桑宁满意的点头:“还是太子哥哥疼我!” 桑倚之听见这边对话,抬头问桑郁:“阿郁你可要那缎子?我记着母妃殿里好像是有几匹,改日我送些去给你罢?” 桑郁折了一朵大红的芍药插在发髻里,十分得意的问他:“我可好看吗?我从来不敢戴这些东西,总觉得会显得有些老气,只我还真的喜欢这些。” 桑倚之摸摸她的头发,温柔笑道:“阿郁是这世间最美的女子,戴什么都是好看的。” 桑宁凑过来打趣:“那我呢?我可好看?二哥你且仔细瞧瞧我,”她也折一朵芍药插在耳后,冲桑倚之眨了眨眼:“我可好看?” 桑倚之笑道:“阿宁也是好看的。” 桑郁酒量一向浅,几杯酒下肚已经不争气的趴在桌上睡着了,桑宁睁大眼看着桑郁,一件不可思议:“从前总是听说长姐酒量浅,那时我还不信,今日见了才知不仅浅,且是尤其的浅。”桑宁往嘴里拍了几个花生米,才道:“她这样的酒量,从前怎么还常常去街上喝酒?一杯就倒啊,哪日被人卖了也不知道。” 桑宁又道:“诚然长姐在军营里长大,我总以为她可以喝许多烈酒,今日看来是万万不可以貌取人的。” 桑倚之笑着拍了拍桑宁的头,桑宁第一次同桑倚之这样亲密,一时分不清他是不许他再消遣桑郁还是被她的话逗的开心。桑倚之将桑郁扶起来,同桑辰道:“我将阿郁送回殿里休息,你与阿宁多说些话罢,哪日阿宁被指了人,可就不能这样开心的说话了。” 桑倚之意有所指,桑宁只充耳不闻,桑辰却有些感性。他今日喝了许多酒,酒后人总是容易乱想,他想起了从前他们几个一起斗蛐蛐掷骰子时。当年他们兄弟几个同气连枝,一心一意同黎帝作对,哪个也不肯做太子。如今桑易年少战死,正是最好的年纪里。他一直都知道桑易对于武学并不如文学精通,只是他们兄弟几个除了安王善武,再没有出现武学精通者。太子放下酒杯,心里一片哀伤。桑易可惜,桑郁也可惜,黎国延绵九十多载,皇室皆没有好下场。他以为黎帝这一脉从无党争,无内斗,大约都会有个好归属,在分封的府邸里做个富贵闲人也是好的。太子放下酒杯,天上星子摇曳,有流星转瞬即逝。 “人还是斗不过天呐。” 桑宁放下手里的糕点,问他:“太子哥哥你说什么?” “你要好好的,”太子摸摸她的头:“若有喜欢的男子要先告诉三哥,三哥会向父皇求情要他给你指婚的。” 桑宁只垂头:“阿宁还不想嫁人。” 第二十一章 桑郁醒来时正是清爽的早晨,昨夜她醉酒后便没了知觉,只知道自己被桑倚之扶去了一个寢殿安寝。一夜好梦的桑郁坐起来时桑倚之正端着清淡小菜进来,桑郁眼里眼睛弯成月牙,望向桑倚之吃吃的笑:“二哥今天亲自给我端菜,我可真有面子。” 桑倚之瞥她一眼,也忍不住笑了:“去洗漱罢,还有两个小菜。” 待桑郁磨磨蹭蹭的洗漱完,桑倚之已坐在桌前等了很久,桑郁笑嘻嘻的飘过去,桑倚之检查她的手:“洗干净了,用吧。” 桑郁一边细嚼慢咽一边想起那日从女官那里听到的八卦,忙同桑倚之打听消息:“我听说前两天父皇说要选秀?” “胡说什么呢,”桑倚之敲她头,漫不经心替她夹了点菜,才道:“如今朝中无人,父皇想笼络些朝臣,想为太子选正妃呢。” 桑郁皱眉,嘴里的包子好容易咽了下去,才道:“太子哥哥不是一直有一个心仪的姑娘吗?我记得当初为了那个姑娘,他甚至私奔了来着。” 桑倚之道:“人家姑娘是北族的,且不喜欢他,他那时只一厢情愿罢了。” 桑郁回忆了一下,猛地拍自己脑门一下,道:“这几日脑子不大好用,我想起来了,不是林子羡的表妹吗?叫林碹是不是?我记得她长的特别好看,只三分像林子羡,那时候父亲带林子羡去军营里时,林碹也怯生生的跟去过。自那以后太子哥哥便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每日念叨着要娶她,甚至要把府里的侧妃遣了,直闹得林子羡揍了他一顿才消停。我记得后来林碹就被父亲送回北族了,渐渐的太子哥哥也就不再提这个事儿了。” 桑郁每次提起林子羡总是眉眼含笑,桑倚之只不动声色的吃饭。桑郁又道:“这么多年了,虽说东宫几个侧妃都无所出,正宫妃位也一直空悬,我也忘了太子哥哥曾经有这一段轻狂岁月,如今细细想来,他莫不是为了等林碹?可,如今父皇既然下旨为他择妃,便是推脱不得的。” “你还有心思想他呢,”桑倚之道:“你自己身上就被一纸婚约绑着呢,你可好好想想去了北楚该如何罢。我可听说楚谦之回了北楚后,一刻也没停着,宫里可是杵着三个妃子呢。你此去虽说是和亲,却也是示好,他为堵悠悠众口,怕是只会给你妃位,你可要努力着坐上后位。才不至于被抛弃在深宫里任人欺凌。我还听说他宫里那几个妃子可没一个省油的灯,有两个是陪着楚谦之坐上皇位的老臣之女,还有一个是高官之女,你去了后日子可不太好过。” 桑郁将嘴里的煎饺咽下去,又喝了一口粥,才叹息道:“二哥你消息可真灵通,我手底下那几个探子要是也这般可用,我也省心不是?” 桑倚之眼中笑意一闪而过,他问道:“近来画彦不在,你可还习惯?我这里还有一个护卫,身手同画彦不相上下,你可需要?” 桑郁奇怪道:“你从皇宫里养的护卫?” “嗯,”桑倚之低头搅拌冰粥:“我偷偷养的,父皇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一直在我身边保护我。” “二哥真是手段过人,能在皇宫里养侍卫,还是父皇首肯的,真真开天辟地第一人。”桑郁拍拍他肩膀,极自信的张狂道:“没关系的,从前画彦就是父亲硬塞给我的,我别的不行,就打架还成。我不需要护卫,我自个儿就成。” 桑倚之捉住她的手,只道:“保护好自己。” 桑郁走后桑倚之一个人默默的收拾碗筷,身边的侍女忙拦着,他却摆摆手,示意自己来。郑贵妃站在殿外看他动作轻柔眉眼含笑,却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身边侍从忙扶住郑贵妃,郑贵妃却只身走了进去。她拉住桑倚之胳膊,只道:“你这又是何苦?你为她做的再多又如何?她看不到,也不会给你回应。她是你妹妹,是大黎长公主,过不久就要远嫁北楚,可你呢?你这一生,可曾为自己而活过?” 桑倚之默不作声的挣脱开,他继续收拾碗筷,只淡淡道:“我时日无多,想做的事只有这些。”他忽然放下碗筷,冲郑贵妃行了大礼,他的头贴在冰凉的地上,语气却无波无澜:“儿子恳求母妃,就不要管我了。我如今这样残躯败体,能做的事已经很少,我自己也不晓得何时就要闭眼,我现在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我知母妃疼我怜我,我亦心疼母妃,所有来生,我还做母妃的儿子。只这一生,我想好好对待阿郁,来世,我怕自己再也见不到她。” 郑贵妃将他扶起来,眼泪似水珠一样往下落,她好容易忍住泪水,却只拍拍他的肩膀:“母妃不拦你,只你,定要照顾好自己。” 桑倚之忽然剧烈的咳凑,郑贵妃轻轻为他拍后背,将头转向窗外,假装没有看到帕子上的鲜血。 桑倚之好容易停下咳嗽,他握着帕子苦笑:“若我能撑到阿郁出嫁,我定要让她安安心心去北楚。若我撑不到那时候,还烦请母妃替我多劝劝她,她太重情,放不下的。”桑倚之回想起自江城归来时的桑郁,整个人阴狠冰冷,全然不像平时那样嬉笑泼皮,他用了很长时间去陪她,好容易将她捂热了一些,若他也不在了,桑郁会如何? 郑贵妃却抬手拭泪,哽咽问他:“那我呢?你可有想过我?你只知阿郁会难过,那我呢?你可知自你生来就是母妃的骄傲,几个皇子皆没有你出彩,幼时教养夫子不止一次提醒母妃,都言你是人中龙凤,都寄希望于你。可你呢?你每每韬光养晦也就罢了,皇后手腕你反抗不得,可你这样任她欺凌母妃如何保得住你?如今你病入膏肓,我眼看着心疼,可你呢,你的一生,可曾知道自己有过母妃?” “对不起,”桑倚之低头,只道:“我向来不爱皇权富贵,皇后看不清这一点,可母妃却是最清楚的。这一生是儿子对不住母妃,未能尽孝也未能让您放心,您一生为我,是我不争气。” 常年见不到太阳的寢殿里,有冷风轻轻的吹,郑贵妃闭眼,两行清泪落到地上。她颓废的转身,霎那间好似老了十岁,她的背影消失在转角,自始自终也没有再看桑倚之一眼。桑倚之却只紧紧盯着郑贵妃的背影,良久,才叹息道:“虽生在帝王家,却不是这样绝情的借口。我欠母妃良多,只能来生再尽孝道了。” 第二十二章 桑郁今日起了个大早,邀了从前几个玩伴去赛马。马场里还有些阴冷,桑郁缩在一角,裹住身上的衣服发呆,桑宁在一边跟着众人下注。青衣悄悄凑过来,同桑郁咬耳朵:“卫嫔刚生了个小公主,陛下可高兴了呢。” 桑郁点点头,只望向场上笑得开心恣意的桑宁:“这下她得放心了罢,为这个孩子她可没少被二哥敲打。” “谁说不是呢,”青衣近来深得桑郁真传,整个人被八卦氛围笼罩,“那日二公主那样利用您,二皇子自然是生气的。” “这也不怪她,”桑郁贼兮兮的凑过去,用团扇挡住脸,继续同青衣唠嗑,“锦妃在宫里这些年虽勉强自保,却并不好过,连带着阿宁也不如意。只阿宁想保住这个孩子,大约她想到了她从前经历过的那些罢,总是有心照拂的。” “是呀,”青衣点头,“二公主虽有着小心机,心却是善的。可不像您,皇后虽在后宫一手遮天,对您虽不闻不问,却也不曾苛待,您那样下她的面子,她得多难过呀。” 有风吹过,桑郁裹紧了身上的衣服,恨铁不成钢的敲她的头:“你到底是哪一边的?你可是我府里的,怎么向着她?我同她不对付已久,已不是三言两语说的清楚。她做的那些龌龊事,我真真恨极了。你可别在我跟前说她了,改天我把你送后宫里去感受下她的手段?” “哎呀奴知错了,小姐不要呀,”青衣笑嘻嘻的讨扰,“奴就是说说嘛,小姐可不要把我送后宫里哦!” 青衣蹦蹦哒哒的跑开,桑宁乐颠颠的跑过来同桑郁咬舌头:“长姐,我还是头一次见着别人赛马呢,真好玩。” 桑郁瞥了一眼她的钱袋,道:“输了多少?” “哎呀没多少,”桑宁笑嘻嘻的,“五十两罢,我刚才赢了好多呢,等我一会算算账再告诉你。” 桑郁点头,努力的维持作为长姐的尊严,拿捏着作为正宫嫡女的气场,道:“卫嫔的孩子可取了名字?” “取了取了,单名一个霖字,”桑宁抱住桑郁的胳膊撒娇,“我还未谢过长姐呢,若不是长姐,这孩子可能都没机会出世。” “你可别谢我,二哥出力颇多,”桑郁很快放下了架子,摸摸她的头:“你还是去谢谢二哥罢。” “我可不敢,”桑宁打了个寒颤:“我现在可怕他了。” 有细软的风吹过大片的空旷草地,日头升上来后,忽然就暖和了很多。桑郁将身上披的衣服递给青衣,拉着桑宁的手继续嘀嘀咕咕。曾就职于李将军麾下的陈泉将军的长子陈伊正和桑郁同岁,此次赛马也是他一手操办,见着桑郁坐在角落同桑宁说话,陈伊忙过来打招呼:“我说长公主,您可太长时间没过来了,可还记得我这里门朝哪个方向开的?” “这不是事儿太多了吗,”桑郁朝他胸口重重捶了一拳,“我能和你一样吗?我每日忙得很。倒是你,自父亲去后,就再不来将军府找我了。” “我哪敢去找您呀,”陈伊捂着胸口,笑道,“谁不知道长公主才领兵打退了北楚?我可打不过您,您指不定记着小时候我拔你头发画你课业本的事,去将军府指不定被揍成什么样呐!” 桑郁哈哈大笑,拍他肩膀笑道:“这么久没见你,你还记恨着从前我把你揍得爬墙上不敢下来的事儿啊?还拐着弯提醒我,你可真小心眼。” 陈伊一把揽过桑郁肩膀想一起去屋里喝茶,桑宁忙把他胳膊拉开:“这样不妥。” 陈伊愣了一下,忙松开:“对不住啊,以前习惯了,忘了你是个姑娘了了。” 桑郁拍他头:“说什么呢,我哪里是姑娘?我可是将军府最硬的汉子!” 几个人嘻嘻哈哈的走进房里后,有侍从奉上了茶,桑郁抿了一口茶,眼睛睁的大大的:“你这茶倒是还不错,想来这两年做这个赛马的生意可赚了不少吧?” “哎呀,没怎么赚,”陈伊左右看看,瞧见无人注意他们,忙小声说,“近来北楚安静的很,倒是楚谦之在皇宫里搞了一些小动作,将许多曾经拥戴小皇子的朝臣换了,其他的倒还没怎么有事情。” “下一步就是换丞相了,”桑郁放下茶杯,“可怜程妃一心为他,他只是将她当做棋子而已。” “话也不能这么说,”陈伊挑眉,“程妃最大的愿望就是嫁给他,他们两个一个为人一个为权,也算是各取所需吧。” 桑郁点头:“北楚朝廷可不像咱们大黎,丞相一手遮天,楚谦之怕是忙的也没空注意我。” 桑宁忽然道:“楚谦之同丞相不对付,攻黎时居然没起争执,楚谦之也从来没想过丞相会断了他的后路吗?” 桑郁道:“他们虽站在对立面,可对于我大黎来说,他们又是站在一条线上的。楚谦之从来都知道,丞相一心为民,只是从来不服他罢了。” “楚谦之上位之后手段太阴狠了,”陈伊抿了口茶水,“老臣说换就换,该处死就处死,一点也没顾念旧情,丞相怕了。他从前也是小皇子一党,只是他闺女闹着要嫁给他,他才转投了楚谦之一党。” “楚谦之那样的人,怎么会有人哭着喊着要嫁给他呢?”桑郁不解:“他又坏又狠,嫁给他的人都脑子有病吧?” 桑宁:“…” 陈伊聪明的没有接这个话头,只道:“近来楚谦之愈发敏感,许多内应都被拔除了,本来眼线就剩的不多,如今愈发少了。” “唉,”桑郁叹息,“我在楚国过的如何并不重要,眼线一事也是急不得的。倒是你留在永安城里,到时多替太子哥哥分些忧。如今大黎内忧外患水深火热的,掌权者肯定难受的夜里睡不着吧。” “父皇睡得可好了,”桑宁放下手里的糕点,极自信道,“这几日皇后寻了个按摩的法子,父皇睡得可快了。” 桑郁道:“我就喜欢你的抬杠。” 第二十三章 陈伊忽然端直背脊,一派端庄的坐着,桑郁惊奇的很,在她面前一直油头滑面的臭小子,居然有这样正经的一面吗? 散发出拒人千里之外的气场的陈伊,像是刚从冰天雪地飘出来的霜花,遗世独立又清雅冷峻。他端正的同走过来的男子说话:“可有事?” 男子朝桑郁行了个礼,因着不认识桑宁,只是点了个头全当打招呼,才同陈伊道:“北楚的探子近来找了个窝点蹲着,倒也不必太担心,老邓头昨日还和他们一块儿吃烤串呢。” 陈伊点头,极冷淡道:“知道了。” 男子又道:“那几个眼线安插的还算顺利,几个妹妹还算伶俐,如今正好好呆着,成不了大动静。” 待那男子走后,桑郁忙凑过去同陈伊说话:“嘿小子,你刚才是怎么啦?” 陈伊面不改色,同桑郁解释:“那是北楚的线人,叫阿玥,是二皇子手底下的人。你也知道我是二皇子养的金丝雀,总是要拿个样子的。” 桑郁嬉笑着表示理解,桑宁却忽然停下来疑惑看陈伊。 “二哥不是…”桑宁愣愣的放下手里的小点心,迟疑的问他:“你,莫不是?如今男风已如此盛行了吗?” “想什么呢,”桑郁拍她额头,“陈伊自小在军营里长大,大了一点就经常往将军府里跑,他青春时大约比较躁动伤感,极易被姑娘家抛弃,二哥劝了他良多。他这样雀跃的样子,权当是,崇拜?” 陈伊点头,一脸严肃:“幼时不懂事,喜欢上一个姑娘。后来那个姑娘嫁人了,我难过了好久。后来又喜欢上一个姑娘,她也嫁人了。再然后…总之二皇子见着我难过,便整日开解我,我倒好了很多,算是我半个夫子。如今我虽替太子办事,左右还算是二皇子帐下的人,对他派来的人总是要严肃认真一些的。” 桑郁大惊:“这些日子不见二哥,他是在忙北楚的事情吗?” “对啊,你可不知道,”陈伊装模作样的喝了一口茶,见着桑郁嫌弃的表情,才笑嘻嘻的同她道,“二皇子将北楚的情报网重建,可花了不少功夫。幸好他手底下人虽不怎么多,却个顶个的踏实衷心,就比方我。不过楚谦之也不是什么善茬,且当初推小皇子上位时暴露了太多暗桩,是以这些眼线安插的颇为不易,其中千丝万缕的关系我也难解其一,只二皇子知道的清楚。” “我二哥可真聪明啊,”桑郁毫不吝啬自己的赞扬,“我若是有二哥一半心智,也不至于这样被动的过一生。” 桑宁看着桑郁崇拜的神色,默默抓紧了杯子。远方天色深沉,似是要下雨,有混浊的风隔着几十个春秋吹到大黎。桑郁道:“如今江城怕是还是寒冬罢?” 陈伊道:“我幼时在江城住过很长一段时间,我记得那时同你一起糟蹋了不少东西呢。江城昼短夜长,冬天的夜里极为寒冷。我那时整日抱着火炉才勉强过冬,阿郁你此番远嫁北楚,多带些御寒的衣物,别冻着了。” 陈伊又道:“楚谦之虽不是什么好东西,却也还算一代枭雄。只因我们站在他的对立面,才觉得他残忍嗜血,他杀的那些朝臣确实都是该死的人,他做的那些狠绝的事虽是为了巩固皇权,却也是为北楚的百姓做了许多好事。他在我大黎过的并不好,心怀怨恨也是情理之中,他攻黎是为了拓展他们自己的国土,娶你是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换丞相是因为丞相同他并不是一条心。其实阿郁,你想通了这些,嫁去北楚后会开心许多。” “可是,”桑郁阁下茶杯,淡淡的说,“人这一生,因为有立场,才有自己的信仰。” 陈伊毫不意外桑郁的回答,他笑笑:“你呀,跟着将军这些年,别的没学会,这大道理倒是一套一套的。咱们几个人,属你最会花言巧语,说不定那楚谦之被你一句句哄着,就同我大黎互通有无百年之久呢?” “不会的,”桑郁托腮望向窗外,正有翱翔的黑鸟展翅而过,她微微侧过身躲过路过的侍从,道,“每每有帝王爱美人不爱江山,便会成为一段佳话,是这世上这样的男子太少。人一旦坐上皇位,爱情于他而言再不算什么,况且楚谦之这样绝情的人,若是我两三句好听的话就能哄的他为我偏帮大黎,他就不会费尽心机拔除咱们的眼线了。” 陈伊同将茶满上,今年的新茶甘香醇厚,同这样混沌的浓云天里相衬,自有一番写意诗情。他看着桑郁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觉得,他还是喜欢你的。” 他放下茶盏,微笑道:“我从前替将军做事时,偶然观察过楚谦之,他在你面前颇为不同。前朝的九千岁千人千面,将先帝哄的团团转,我觉得他同九千岁有些像,在你面前的他总是委屈巴巴的。我可曾见过他亲手掐死往他床上爬的侍女,那眼神带着血,可吓人了。后来有一次我隔着许多人在一次国宴上瞟过一眼,他看你的眼神温顺的很,那时我都有些怀疑我从前认识的楚谦之是不是他。” “哪有那么夸张,”桑郁无奈的笑,“前朝的九千岁虽惑乱朝纲蒙蔽先帝,却是个一心为民的好官。那些年大黎内斗严重,父皇还是太子,却被禁足东宫一年不得出,若不是九千岁哄着父皇做了许多好事,父皇哪能这样容易登上皇位?我觉得他虽极擅长哄人,却还是心地纯良的,楚谦之能和九千岁先提并论?” 陈伊笑得放肆,搂着桑郁的肩膀道:“别生气嘛,我就是打个比方,一不小心就带入九千岁了。我以后可能越来越难得见你,你且保重就是。” 桑郁同桑宁走后许久,等了一下午的雨还未下,只是云愈发浓。陈伊望向窗外,阴沉沉的空中飞起许多燕子,他抬头,只淡淡道:“也该起风了。” 第二十四章 自从桑倚之告诉桑郁,待他有空便来将军府寻她,她便好好的呆在府里等他。迎春花败了,桃花开了又败,桑郁都乖乖的等着桑倚之,从不肯轻易出府。无人同她厮混,她便呆在小竹楼里替桑易试琴,她亲自种下的瓜果蔬菜结了许多,她常常摘许多要青衣送去宫里给桑倚之,青衣每每回来她总会同她打听,可青衣从没见到桑倚之。上次见他时他还神采奕奕,桑郁只以为桑倚之近来同太子议国事太忙,没有空闲罢了。是以她将自己的生活过得十分仔细,这样打发后的时间忽然变得很快,她也有些高兴。桑郁将时光都花在了同巴州厨子学做糕点,她近来摸到了些门道,也做了许多可心的点心。她将点心分成好多份,宫里各处都送了,甚至卫嫔处也常常放着她做的糕点。 陈伊来信要她去一趟城郊外的古寺,她有些狐疑,遂推脱了未去。这样漫长的等待下,她终于等来了消息。 六月,二皇子桑倚之病重,桑郁星夜入宫。那是一个繁星灿烂的夜晚,从远方刮来的微风躲过高高的宫墙吹进古香古色的寝殿。正是有些凉爽的午夜,古朴的院落里飘着漂亮的紫薇花,从前桑郁来找他时,最喜欢在树底下搭上秋千补觉。满院花开的正好,桑郁再无闲心观赏,只往殿里跑。 极浓的药香里浩浩荡荡的跪了一地的宫人,有侍女小心的将热水端进来,桑倚之斜靠在床上冲她微笑。青衣将热水接过来,桑郁快步走到桑倚之床前,来时有许多话想同他讲,如今见着了羸弱的桑倚之,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桑郁曾亲眼见着桑易的尸首被随意丢弃在江城,如今跪坐在弥留的桑倚之身边,心里难过,却倔强的不肯哭。她从来都是一个忍得住的脾气,每遇到这样的事情,总是最沉稳的一个。 桑倚之眼角憔悴,他一辈子忍辱偷生,抛光养晦,从不敢违背人伦,只敢在黑暗里偷偷看她,生命最后一刻,居然生出了许多胆色。他胳膊用不上力,重重的跌进锦被,桑郁忙扶住他,他却只死死攥住她的手:“阿郁,你会忘了我吗?你还会想起我吗?” 桑郁将头轻轻抵在桑倚之的手上,极冷静的用沾着水的手绢将桑倚之的手细细擦拭了一遍,她靠近他的胸口,用只有两个人听见的声音道:“兄长待我的情谊,我都知道。” 桑倚之似是松了一口气,却忽然道:“我有许多话想同你讲,你呢?可有什么话要同我说?我怕自己下辈子遇不见你,总想在这辈子为你将一切都做好,那样我才安心。可阿郁,虽是楚国出兵在前,但你去了楚国不必怨怼。家国在前,儿女私情皆是小事情,你可明白?” 桑郁静静点头,有风吹过她的发,细碎的发丝扬起,微微擦过桑倚之的手背,她忍泪道:“阿郁明白的。” 风吹起厚重的布帷,清冷的寢殿里泛起涟漪,有极浓的药香自寢殿深处飘来,桑郁泪水忽然滴在床榻上,声音哽咽:“本来想忍住不哭的,可见着兄长,却忽然忍不住了。这些个大道理,没人比阿郁更明白了。兄长从不必为我操心,你为我做的那些事,我都清楚的。我会好好活着,会开心的活着,会记得二哥待我的好。阿郁这样的性子,没人欺负得了,二哥放心。” 桑倚之微微笑着,他慢慢靠近靠枕,身体愈加虚弱,却在同桑郁说话时忽然有了精神,他屏退众人,忽然起身将桑郁抱在怀里。桑郁心知他是回光返照,只紧紧抱着他,泪水像珠子一样落下,自是说不出话来。 桑倚之将她搂在怀里,眉目温柔,眼带笑意:“我这一生,活的很开心。生于大富大贵之家,手边放着黎国最尊贵的椅子。得母亲溺爱,兄长疼爱,妹妹…也从不要我操心。我生的聪明,自小就看清了许多事,虽吃过许多苦,得父皇教导养育,从不怨怼。要说唯一放心不下的,便只有你了。” 桑郁的泪水将桑倚之的胸口打湿,她忍住哭声,道:“兄长一生为我绸缪,阿郁都知道的。”她低头,将耳朵贴在他胸口听他的心跳,只道:“安心去罢,阿郁会照顾好自己,不会生病,不会不吃饭,阿郁已经长大了,不会再要你操心。” 桑倚之拍拍她的背脊,低下头问她:“阿郁,你能,亲亲我吗?” 桑郁尝到了桑倚之嘴里苦苦的药味,顺从的趴在他怀里。桑倚之消瘦的下巴抵在桑郁肩膀上,声音温温柔柔的:“阿郁,兄长求你,若有来生,我们做夫妻好不好?” 桑郁拿出匕首,将耳边一缕发剪下,用红线绑好,递给他。沾着泪的青丝似乎十分粘腻,桑倚之紧紧攥住手里的发,将它放在心口。桑郁轻轻环住他的肩膀,吻落在他眼角,她的声音轻轻柔柔极易蛊惑人心:“若有来生,阿郁可是要做兄长的妻呢。” 桑宁站在殿外捂住嘴,大滴的眼泪自指缝中流下。郑贵妃端正的坐在紫薇花下的石凳上,手里的丝帕已被绞烂。 郑贵妃进屋时,桑倚之已枕在桑郁腿上沉沉睡去,他眼角含笑,手里紧紧攥着乌黑的发。她慢慢走进床榻,看着毫无生气的桑倚之,眼里的泪再也忍不住,桑宁忙扶住她,含泪道:“贵妃娘娘,您莫要伤了身子。” 郑贵妃站直身体,轻轻拍了拍桑宁的胳膊,只道:“不必担心我,我撑得住。” 桑郁将桑倚之的头轻轻放在枕榻上,行大礼道:“从今日起,贵妃娘娘就是我母妃,阿郁会替兄长尽孝,只娘娘莫要难过。” 郑贵妃将她扶起,眼中泪也未试,待桑郁站好,才道:“你不必行此大礼,也不必为我尽孝。你并不欠我什么,他这样对你,是他自己情愿,做母亲的,自是不想他那样为你操心,白白伤了身子。但作为母亲,我支持他做的所有事,你不必心有愧疚,左右我是为了他。” 桑郁刚想张口,郑贵妃却含泪道:“唯愿你再不来我殿里。” 桑郁泪如雨下,只道:“阿郁明白。” 第二十五章 桑倚之下葬那天,下着小雨,细密的雨幕洗净古老的青石板街,长长的送殡队伍自城门一直排到皇宫。接连几天的小雨洗尽了永安城的浮躁,竟显得素雅许多。从前桑郁极爱的烟柳画巷好似不如从前写意,桑易最爱偷跑去的吊角高楼一片冷清,黎帝忙于江山社稷,未抽出空相送桑倚之。 羽毛一样的雨被远处的风吹进凉亭里,有背着行囊的旅人伸手试干额上的发。太子桑辰站在城门上望城外十里长亭,声音冷清:“本宫幼时总是窃喜兄弟几个一心,从不猜忌。历朝历代皇嗣屠戮,为登皇位相残手足屡见不鲜,只父皇一脉,皆是身怀大义为国为民,不曾有异心。如今阿易战死,二皇兄病死,皇长兄重伤未醒久居他乡,桑郁被迫和亲。桑霖还小,偌大的皇城里,居然只剩下本宫和桑宁相依为命。” 桑辰微微俯身,自高高的城门上对一身缟素的桑郁遥遥行礼,嗓音冷静:“本宫一定会开创我大黎盛世,百年后再见你们,才可尽情欢语。”桑辰的话语被风吹散在雨幕里,掀起一阵波光粼粼。 桑郁站在城门下抬头,有微风吹过,丝绒一样的雨水砸在她脸上,她有些睁不开眼睛。她眯着眼向太子回礼,继而遥望似乎永不衰败的永安城,苦涩的笑了一下,然后孤单的转身,在凄凄的风雨里将桑倚之送入皇陵。 桑倚之葬在桑易不远处,桑郁跪在他坟前行礼,恍惚间回到从前他们厚着脸皮在将军府上借宿时。那时的桑倚之甚是持重,心思从不外露,三言两语将桑易骗得团团转,也借着桑易的由头在将军府留宿过好多次。几个皇子里李将军最疼桑倚之,总说他冰雪聪明从不像桑易那样笨,每每那时,桑郁总爱趴在李将军的肩头同桑倚之做鬼脸。 阳光终年不至的古老皇陵,历朝黎国皇室都葬在这里,桑郁斜倚在桑易的碑前望向身后的黄土。那里面躺着这世上最疼她的桑倚之,他身体冰凉嘴角带笑,手里攥着红线缚住的乌黑的发。桑郁咬唇,将头靠在石碑上,絮絮叨叨的。 “二哥,我其实一点也不坚强的。我会很想你,会难过的吃不下饭,会每天浑浑噩噩的不知道怎么去度过漫长的一天。其实我一点也没长大,我还是那样依赖你的。可二哥,你安心去就是,奈何桥上等着我好不好?来世若我寻不到你,你莫要忘了来找我。” 皇陵入口假山林立,林子羡躲在重重山石中远远注视着桑郁,他微微俯身,手指紧紧的攥住身前的石壁。青衣自桑郁身后冲他微微颔首,林子羡隐入山林再不见踪影。 七月,皇后召桑郁入宫。桑郁与桑辰同为皇后所出,只桑郁同皇后并不亲厚,常常一年也见不到几次。婚嫁在即,皇后终究想起了自己还有个小女儿,桑郁只素净的站在殿外等候,下定了心思不打算与皇后多言。 皇后宫里奢靡非常,攒金的蜀绣上有大片的牡丹,门口立着的景泰蓝上有精致的水墨画。桑郁很是不适应这样华丽的装饰,进了殿里后只站在一边,甚至都不肯坐下。皇后倚在窗口绣花,见桑郁来了,上下打量她一眼,只垂眸道:“坐罢。” 桑郁眉眼冷清,头上的白簪花微微摇晃,只淡淡道:“不了,说完话我就回去,府里还有许多事要做。” 皇后终于正眼看她:“你就这般不愿同我说话吗?” 桑郁终于抬头看她,眸中无波无澜:“你若无事我便回去了。” 皇后道:“连母后也不愿喊了吗?” 桑郁一生从未摆过这样凌厉的样子,她的背挺得笔直,嘴角弧度是恰到好处的嘲讽:“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二哥为何缠绵病榻吗?我现下肯进宫来见你已是尽我所能,你又要如何?” 皇后放下针线理了理云鬓,纤细的手指上戴着精致的戒指,她吹吹刚做好的指甲,漫不经心道:“幼时他便聪明许多,留他性命让他金尊玉贵的活了这些年,我已算是仁至义尽。从前郑贵妃骄纵无礼殿前失仪,她母家更是嚣张跋扈,陛下曾经想废了她,从不结交朝臣的桑倚之轻描淡写几句话逼着百官长跪朝露殿保她。太子出征时,桑倚之把持朝政,百官纷纷为他马首是瞻,甚至有人言他更适合东宫之位。” 耳边的流苏相撞,素白的裙摆微微荡漾,桑郁却满脸凄惨绝望:“可二哥他,从未觊觎过东宫之位啊。” 皇后看她,眼神明朗坦然,好像那些龌龊事都不是她做的:“可他一旦有这个心思,太子就再也翻不了身了。” 桑郁带着一身凉风走出皇后的宫殿,她与皇后素来不对付,同她说了那两句话已是心口翻涌气血不通。她走在宫道上时有两列宫女远远走过去,她侧过身擦干脸上的泪。 其实桑郁一直都知道桑倚之是个怎样的人,传承百年大国的病弱皇子,却在诡谲皇宫里随意出入,注定会成为上位道路上的牺牲品。桑易一向认为论阴诡狡诈没人比得上桑倚之,他甚至比楚谦之更为狡猾,只是他这个人的风采心机只写在诗里,皇权富贵一向不碰,只晓得留恋断岩残壁,一生只作下诗文无数。 他是个极矛盾自负又冷血的人,他说他最爱高高的宫墙却又喜欢外出游玩写诗,他说他最喜爱诗文不碰皇权富贵,身边的诗酒妙人却又都是高官家的富裕子弟,他说他不喜心机最爱坦诚,却又在郑贵妃被禁足时生生的将太子逼的在黎帝宫殿外跪了一天一夜为他母妃求情。 可芝兰玉树的桑倚之与桑郁而言,只是她最亲最敬的兄长,就当是流绪微梦又怎样?她桑郁一生活的洒脱,从不曾怕过谁,便这样同皇后断了关系又怎样?桑倚之这样对疼她爱她,还担不起一辈子的维护偏袒吗? 第二十六章 画彦日夜兼程赶回将军府时,桑郁正趴在石桌上发呆,一旁的青衣见着画彦归来,忙将桑郁喊起来。 隔着将军府长长的青石板路,画彦风尘仆仆的站在府门前,桑郁慢慢坐起身,整个人毫无生气,她愣愣的看着画彦,忽然站起来飞奔到画彦身边扑进他怀里。压抑了许久的情绪忽然找到了宣泄的人,原来这世上,还有人可以被她依赖的。桑郁紧紧抱住画彦,整个人揉进画彦的怀里,再也止不住自己的眼泪。桑郁再也不敢回想这一个多月她是怎样熬过来,那样孤寂黑暗的夜里,她每每睡前都会点一盏灯,想要为桑倚之点亮来时的路。她那样不信鬼神的人,甚至跪在佛前抄经,只为求得桑倚之入她梦里,再轻轻抱她一次。她同画彦是完完全全两种人,她总是活在过去里,从不肯轻易走出来。 画彦拍拍她的背脊,柔声同她说话:“好啦,怎么还哭了?这么想我嘛?那可不成哦,我是你的小侍卫,可不是你的小夫君。” 桑郁却不理他,只埋头在他胸口大哭,画彦看她已消瘦不少,心疼道:“我不在时,可认真吃饭了?怎么瘦这么多,从前的衣服可还撑得起来?” 桑郁抬头,眼角微红湿润,哽咽道:“你怎么才来呢,我已经等了你好久好久,二哥不在了,我身边再也没有那样一个可以依赖的人。画彦,我好想你。” 画彦腾出一只手轻轻的拍拍她的背,轻轻把她揽进门内,青衣极有眼力见的把府门关上,挡住门外一众探究好奇的神色。 画彦替她擦干眼泪,极温柔道:“我曾听闻归去的人若有牵挂未了,会回这世上最后再看她一眼。在你这样颓废难过的日子里,若是二皇子来看过你,他踏上奈何桥时该有多难过?” 桑郁抬头,袖口的佛珠“啪”的一声掉落,画彦俯身捡起佛珠,替她戴到手腕上:“人呐,活这一辈子总是不尽如意的。遥看往后岁月,虽不知是福是祸却总是有些隐隐的期待的。可回首往昔,做过的每一件事都是遗憾有失妥当,这一生若想活的不那样痛苦,便不可只追溯过往,要往前看。阿郁,你的日子还很长,你还有好长的人生,不应该这样没有生气的。” 桑郁愣愣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可我,控制不住自己怎么办,我也想不要二哥担心,可我总是将自己关在门里,那样我才能好受些。” 画彦道:“今天好好吃饭,晚上,我同你去放孔明灯好不好?你把想同他说的话都写在纸上,我们告诉他,要他不要担心,你会好好的活着。” 看着跑进暖阁写信的桑郁,青衣忽然想起从前林子羡曾叮嘱她的事情。林子羡师承李将军,却同将军是不同的性子。李将军深知命数天命,却总是想着同命运相背,林子羡却端坐一方书斋看天下群雄四起六国纷争。青衣自小得北族教导,是林子羡走时留下的为数不多的族人,他十分看中她,总会抽了空同她说许多事。“阿郁最喜欢舞刀弄枪的,你要随身带一些伤药,及时给她涂上,女孩子家家总不能一身是伤罢?”那时的林子羡还不是北族的祖君,他趴在李将军的书桌上托着腮回忆桑郁的喜好:“她最喜欢在睡前喝一杯清茶,要极清淡的,浓茶她会睡不着。对了,她性格有些要强,许多事情不愿表露出来却又一直憋在心里,若她遇着难过的事,你切记及时找到她最依赖的人,也就那么几个人,一个手指头就能数清。”林子羡百忙之中抽空喝了口茶,继续道:“她有些倔,许多事情其实她自己也想不通,只她自小知道的大道理太多,总会钻牛角尖而不自知,你那时轻轻提点两句就成,她那样聪明,一点就通的。只她是至情之人,即使想通了也会感情用事,那时还是要找到那几个人多陪陪她,同她多说说话,时间久了慢慢的也就好了。暂时就想起来那么多,下次再想起来再同你说。”青衣记得那时的少年飞扬的背影,他伸展一下胳膊,就是一整个春夏的凉夜梦。 画彦一路辛劳,回府之后直接去了自己的小院子洗漱,桑郁将自己关在暖阁里,谁也不肯见,青衣站在门前等桑郁唤她,待画彦来了,她才松了一口气离开。画彦坐在门口的石凳上发呆,他给桑郁留了许多时间去倾诉,那时林子羡深夜忽然出现在江城委实吓了他一大跳,他带来的消息更令他心惊胆战。他无法想象桑郁那样的性子接连失去两位兄长的痛苦,于是他将江城暂时交给林子羡,快马加鞭的赶回了皇城。他甚至来不及看一眼永安城前那一排垂柳,也忘记了郊外古寺里陈伊留下的信,他只知道桑郁现在需要他。画彦难得的想起了叶羽,她那时候,一定也非常难过吧? 画彦扶额,叶羽,她若还活着,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桑郁自暖阁走出来时已是黄昏,走廊里已挂上了宫灯,青衣正趴在桌子上打哈欠,桑郁跑进自己的房里挑了一件得体的衣服,一边换一边同青衣说话:“画彦去哪里了?” 青衣察她神色似乎正常了许多,不动声色道:“他刚出府,说是要为小姐买糕点呢!” “我那个白玉簪子你可还记得放在哪里?”桑郁将头发别在耳后,昏黄的油灯下飞舞着细碎的小虫子,她伸出手把头发固定好:“陈伊近来可有消息?他那日去了北楚后便再没回来,那时他约我去古寺,我怕二哥找不到我,便怠慢了他许多。如今他一直不回来,倒怪让人担心的。” 青衣替她簪上白玉簪子,低声道:“陈大人此去北楚建立情报网,自是要隐了行踪的。” “也是,”桑郁冲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左右待我嫁去北楚,也是要同他碰面的,只愿他沉住气,千万不要出事,我身边这些玩伴越来越少,倒是越来越亲近了。” 第二十七章 桑郁踩着微凉的夜放出手里的孔明灯时,林子羡正站在江城对月邀酒。彼时的江城已不算太寒凉,他举起酒杯,宽大的袖子随风摆动,他对朦胧夜空遥遥一敬,将湿润的泥土盖了满杯:“这杯敬你,我同你一起长大,一起习武,一起闯祸受罚,那时候放你自己留在这里,一定很恨我罢?” 今夜的星子高高挂在天上,横亘也寺古道的长长银河下,江城灯火通明,满城百姓纷纷外出游玩。林子羡遥望人间烟火,只满眼悲悯,似是普渡众生的菩萨。 他再次倒满一杯酒,对夜空微微拱手,行了个标准的黎国礼数,道:“这杯敬你,我自小同你关系最好,每每一起做坏事,师父偏心你,总是罚我,那时帮你挨了好几次打,手心都被抽红了。”他停下话头,若有所思:“我也欠你许多,你要的盛世,我给不了。师父一生都看不清的东西,你大约猜的七七八八罢?是了,你这样聪明,定是知道的。从前你问过我,心里可喜欢过阿郁,她那样明艳艳的女子,谁会不喜欢呢?” 林子羡将酒杯搁在石桌上,烛光下的冰冷石桌亮闪闪的,泛起一阵冷光。他已有些微醺,摇摇晃晃找到锄头,身边侍从忙问他要做什么。他只对着夜空淡淡道:“这满城的红枫,就由我替师父再种下罢。” 陈伊留下的书信被送到林子羡手里,他将信件埋进枫树底下,一面铲土一面道:“如今这些再也用不到了。”他擦擦脸上的汗,同身边侍从道:“待阿郁过来,不许提我的事。” 八月,长公主桑郁奉旨和亲,送嫁队伍浩浩荡荡的将她自最炎热的黎国送去最寒冷的北楚。将军府的随从自天未擦亮便起床忙碌,沿街商户挂上耀眼红灯笼,寂静沉默了许久的皇城忽然热闹起来。好容易自挫败中回过神的百姓毫不停顿的投入到这场盛大的婚嫁之礼,桑郁自皇宫出嫁,厚重的红地毯铺至宫里每一个角落。桑郁自朝露殿拜别帝后出宫时,将桑易的焦尾琴留给了桑宁。 桑宁张了张嘴,桑郁却道:“就数你最懂琴,就给你才不算糟蹋了这些个好东西。我离开后,皇宫若是住不惯,便去将军府罢,那里舒坦些。四哥的那片小竹林也该松松土了,你去禀报父皇,他会准许的。” 桑宁眼眶里溢满了泪,她近来眼泪格外的多,她带着哭腔道:“多谢长姐。” 那天的天气格外的好,正晌午时,原本燥热的天气忽然凉爽多风,桑郁身着坠地裙摆,皇后在众目睽睽下,满面微笑的为她戴上了精致凤钗,凤钗华丽非常,坠着闪耀的红宝石,流苏泛着莹莹的光。 桑郁踏上精致的马车前,抬头遥遥看了朝露殿一眼,似是要将这几年的眷恋依赖都留在这里,然后转身,再不回头。 马背上的铃铛清脆的响,长街上跪满了百姓,桑郁在满怀的祝福声中,沉默的离开了永安城。 马车上的桑郁面无表情,青衣缩在一角不敢同她说话,画彦替她理理衣衫,道:“大喜的日子,怎么也不笑笑?” 桑郁硬挤出了一个笑容,她垂下眸问他:“可以不走江城吗?” 画彦道:“楚谦之在江城外接你,你说呢?他又不是老虎,你怎的还怕见他?” “他总是不一样的,”桑郁抚摸着手里的凤钗,璀璨的红宝石映衬下,她的手愈发的白,“我很努力的去忘记他了,可怎么办呢,我好像做不到。” “忘了罢,”画彦道,“忘记他,你会过的开心些。” 桑宁从皇宫追到城门送别长姐,她身上还穿着华丽的宫装,从前她也是这般送别桑易的,望着浩荡的十里红妆离皇城越来越远,她侧耳道:“同从前没有什么差别,一个是生离,一个是死别。这两年黎国战乱不断,女主帅和亲更是闻所未闻,六国纷争不断,边境百姓苦寒,上位者怕是难受的紧罢。” 太子拍拍桑宁的肩膀:“你还小,不必忧心这些。我与皇长兄会撑起大黎,会为大黎百姓谋一个天地。即使剩下手足不多,也无需你担忧,即使阿郁远嫁,也还有我们疼你的,你永远是我大黎最受宠的公主。” 桑宁的衣摆被风吹起,江南丝织连夜赶制的料子服帖的披在身上,扬起一阵好听的丝鸣声。此前本是柔柔女儿家,不谙世事久作孩童,如今却一身傲骨冷如梅。桑宁道:“惟愿我大黎国泰民安,这样的战乱再不出现。” 太子道:“我真怕你同阿郁那般忧国忧民,总是睡不了好觉,也不能好好吃饭,却也去不了更广阔的天地,只能坐在深宫里操这些心。” 桑宁端详太子神色,视死如归道:“我总觉得长姐是适合做皇帝的人,”她仔细观察太子脸色:“太子哥哥千万不要生气,阿宁没有别的意思,长姐女儿身,自是不可能做皇帝的。” 太子垂眸,看不清喜怒,道:“其实,我也有此想法,我曾向父皇说过这些,只父皇终究以为阿郁女儿身,不肯商量。可惜铮铮傲骨,只能困在深闺绣花。” 太子遥望大黎江山,永安城上,桑郁远归的路看不到尽头,长亭连成一条线,远远的通向下一座城池。大黎风光正好,他却叹息:“最可惜的还是二哥,他那样清如冰壶的人,去的太早。若他还在,若他身子还好,便是让了这储君之位又如何?这些年来我为他寻遍名医,他却从不肯喝药。他自小聪颖,怎么就这样轻易地放弃自己呢?” 桑宁看着皱眉的桑辰,开了开口,却只是叹息一声,道:“二哥他,自有自己的想法罢。” “果真是天妒英才吗?”桑辰抬头,桑郁的马车已走了有一段距离,他目送她越走越远:“我这一生,总是太过依赖别人。罢了,大黎终归还是要父皇与我一同治理,但愿我有生之年,还能见着六国和睦相处,再无芥蒂罢。” 桑宁站在万丈高楼上,淡淡道:“愿长姐一世永安。” 第二十八章 皇城外的荒凉官道上,有北方飞来的候鸟轻啼。桑郁掀开马车上的厚重窗帘,入眼之处是成排的柳树,入眼路树成荫,她侧耳倾听马蹄声,冲身旁的青衣说话:“从前那个常常站在柳树下等丈夫的妇人,如今怎么样了?” 青衣神色一顿,观望桑郁良久,才轻轻道:“她早些时候去了。” 桑郁一愣,缓缓地将帘子放下,问道:“可等到了丈夫?” 青衣低头:“她夫家雷氏全族壮年男丁战死,无一生还。” 桑郁的手僵住,她无奈的笑笑:“却没想到是这个样子的,我只知道每每这样的战争,总是有生离死别,却不想,离得这样近。。” 桑郁把玩手里的凤钗,沉默良久,忽然道:“可有好好照顾雷氏遗孀?” 青衣点头:“雷氏一族衷心将军已久,如今为国捐躯,自是要好生照看的。且陛下也算重情义,雷氏只剩下孤儿寡母,从不曾苛待了的。” 桑郁叹息:“每每遇到战乱,总是少不了这样的事情。父亲每次征战前的辗转发侧,我如今终于晓得其中滋味。此番去北楚,也不知能保得了几时,太子哥哥不比二哥聪颖,只能算是中规中矩,怕是斗不得楚谦之这样的奸诈之辈,只能从旁调停,为我大黎多争取时间。” “太子殿下也不是这般不济的,”青衣替她捶腿,缓解她连日来坐在马车里的劳累,“除了这场战争,近年来大黎也算是国泰民安的,当年陛下亲自授太子治国之道,太子监国时不也做的很好吗?大黎会越来越好的,小姐就不必操心这个了。” “但愿吧,”桑郁闭上眼睛,“这也是我心之所愿啊。” 马车上的窗帘被掀起,画彦自窗外递进来一个小盒子,桑郁接过来,将头伸出窗外同他说话:“这是什么呀?” 画彦着一身短打坐在马背上,尽显英姿少年,他对着桑郁咧嘴一笑,十分得意道:“刚路过上一个城镇时,我忘了那个地方叫什么名字了,我瞧着集市上有对耳环可好看呢,买下了以后也没人可以送,喏,权且便宜了你罢。” 桑郁开心的将小木盒放进车厢里,继续同画彦聊天:“你刚才去了集市?可有什么好玩的?我已好些年没走过这条路,只记得往北走时有一个临安镇,十分秀美,我们可到了那个城镇?” 画彦一拍脑门:“我就说嘛,怎么这么熟悉,原来是临安镇呐。那对耳环就是从那买的,我们早就过啦!” 画彦策马扬鞭而去,桑郁缩回车厢里打开小木盒,稻草编制的耳环精致的很,她忙将耳环戴上,问青衣道:“好不好看?” 青衣努力的组织语言,生怕打击了桑郁好容易有的爱美之心:“好看是好看的,只是小姐一身嫁衣,戴一个稻草耳环,总是有些……不伦不类?” “这可是画彦第一次送我这样的小玩意,”桑郁高高兴兴的将耳环放进盒子里,极宝贝的放好,“明日我就不穿嫁衣了罢,反正离北楚还远着呢,等到了江城再换也不迟。” 青衣感兴趣道:“画彦侍卫从前送过小姐什么东西呀?” “就是一些小东西,”桑郁随口道,“断肠散,淬毒的匕首,带毒针的簪子这一类的,都是小时候送的了。说起来他也好些年没有送我小东西了。” “画彦侍卫还真是…”青衣还没说完,桑郁忙凑过来,极感兴趣道:“还真是怎么?”想说的话在肚子里拐了个弯,青衣十分机灵道:“还真是一表人才啊。” 桑郁极赞同的点头:“那是,我家画彦当然是最好看的男孩子。尤其是我从前给他做的那个长衫,他穿上可真好看啊。”她望向青衣,内心忽然有些明朗,她自以为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又怕她一个姑娘家不好意思,偷偷问她:“你可是看上了他?他倒是不错,你们两个也算是同根同源,结个姻亲倒是也不错的。你且等着,我找个好时候同他提一提,你就不必跟我去北族了,在江城就把这件事办了罢。” “万万不可的,”青衣急忙道,“且不说我同他本就不是小姐想的那样,就是我同叶羽那十几年的情分,便万万不可做这种事情的。” 桑郁来了兴致,十分八卦道:“叶羽是谁?我早些年其实听父亲提过几句的,后来便再也不提了,我可好奇着呢,画彦又从不对我说,你且讲一讲,我不会告诉画彦的。” 青衣低下头,十分小心道:“就是画彦侍卫的青梅竹马呀,小姐你不晓得有这样一个人吗?” “听过的,”桑郁点头:“听说她去世了?那时我喝了酒,问了一些,后来怕他难过,便不敢再问了。” “是呀,”青衣压低声音,“将军派她去倚楼做卧底,因她长的太好看,被倚楼四皇子带进了宫,后因皇位之争,四皇子成为牺牲品,叶羽也…四皇子亲近我大黎,将军本想扶他上位,只他自己不争气,白白错过了许多机会。叶羽死后,将军十分懊恼自责,画彦却从未表露什么。” “竟有这样一段事吗,”桑郁睁大了眼,“我倒是听二哥说过一些,四皇子醉心诗酒,本想做个富贵闲人不欲争宠的,因他母妃被皇后所害,他才有了党争的心思。只他起步太晚,倚楼皇帝又是出了名的偏心眼,才白白牺牲了一个叶羽。画彦倒也是情路坎坷,遇着个喜欢的,却阴阳两隔,后来还遇上个喜欢他的男子,他可真是…” “画彦侍卫虽不太喜欢表露自己,却是个领的清的。那时他同叶羽虽还未谈婚论嫁,却也差不离了,将军想将她派去倚楼做间谍,最担心的就是画彦了,本就是个九死一生的任务,画彦却连眉头也没皱。” “这样说起来,他却不是个值得嫁的。”桑郁难得的动了下脑子:“那青衣你可不能嫁给他,他连自己的青梅竹马都不顾及的,更别提你了。他是个好朋友,却不能成为好丈夫。” 第二十九章 晚间桑郁听见叮当的响声,正是从前画彦马背上的铃铛。她掀开窗帘,画彦的笑脸出现在马车外,桑郁察觉队伍里多了许多陌生面孔,却不曾说什么,只问画彦:“我瞧着你倒是自在得很,从前跟在我身边这么些年,居然没有如今开怀。怎么,如今要将我送走,就这么开心吗?” 画彦清清爽爽翻身下马,极迅速的钻进马车,同桑郁道:“小姐你不晓得,队里有个小孩,硬说自己是神仙转世,我们几个逗他呢。” 桑郁也笑笑,掀帘看了看天色,问道:“也快到驿站了罢?今晚便歇歇吧,看他们几个孩子都累得趴在马背上下不来了,以后你可得好好练练他们,以后如何上战场?” 画彦眉毛一挑:“将军账下的兵可没有这样不争气的,你说的可是后头那几个?那些是永安城里的公子哥,因平日锦衣玉食,捉鸟斗鸡不干正事儿,在家里实在碍眼,被自家父亲借这个机会扔到队里来随队游历的,还特地交代了我不必照顾,随他们自生自灭就好。他们享惯了富贵,身子骨自然是不比军营里的硬朗。” 桑郁感叹:“没想到永安城里的父母官居然都有这样的眼界,真难得啊,他们也是真惨啊,怎么办,我好想笑。” 画彦偏头看窗外阳光:“别说他们了,你们几个从前不也这样?快到驿站了,小姐你先歇一歇,我去给你找些果品什么的,先吃些。” 人来人往的驿站里,桑郁端庄的坐在桌子前用餐,一身嫁衣还未退,有小孩子同她讨喜糖,她高高兴兴的抓出好多果品送她,画彦坐在对面见她眉眼带笑,问她:“我从前怎么不知道你这样喜欢小孩子?我记着你虽救了小公主一命,却从不同她亲近,还以为你不喜欢小孩子呢。” “那怎么能一样?”桑郁瞥他一眼:“桑霖自有卫嫔和阿宁去疼爱,我若也疼她,母后岂不是更恨?卫嫔母家力弱,父皇也不肯为她提位份,连带着桑霖也不能太得宠。皇后那样善妒,纵使她只是区区孩童,还只是个女儿身,威胁不到太子根基,却仍会被她惦记上。” 画彦道:“其实皇后也算是个能审时度势的,只是格局太小,总能误事。我记得国舅爷家里妻妾太多,皇后虽是嫡女,却是个不受宠的,自小生在那样的环境下,想格局大都难。” “你可别提皇后那一大家子,想起来我就头疼。”桑郁吃了好些东西,此刻正摸着肚子趴在桌上,一身嫁衣很是格格不入。她问道:“还有几日车程才能到江城啊?我瞧着这日头越来越短,也越来越凉快,感觉也快了吧?” 画彦点头:“约摸半个月吧。本来七八月份正是北楚最暖和的时候,路上耽搁太久,如今越走越是寒冬,我怕等你到了北楚国都岐城,都是最寒冷的腊月了。” “怎么会呢,”桑郁极力反驳,“倒也不至于走这么久,倒是小时候在江城待久了,对那样寒冬也是有些经验和教训的,也不至于冻的太狠。倒是想着以后这么些年都要披着最厚的衣服,再也不能穿那样轻薄的纱巾,还是有些恍然的。我此番带了许多厚衣服,身上的嫁衣也是按照冬天的形制来的,且倒也不至于太冷的。” 画彦道:“其实北楚也没有那么冷,每年还是有那么一个月很暖和的。我听那些北楚的探子私下聊过,说是每年的六七八三个月,还是能穿些好看的衣服的,且你又从不在意这些女儿家的东西,怎么出了嫁反而对这些上心了?” “如今我和从前肯定是不一样的,”桑郁满脸恨铁不成钢,“我可还得争宠呐,我还得做楚谦之最宠爱的小老婆呢!” “难得你有如此壮志,”画彦满脸赞成,“要努力啊,要成为皇后!” “好的!”桑郁极郑重的点头:“请组织放心!” 桑郁回房后就见着了陈伊,陈伊躲在大箱子里,好容易等她回房把他放出来,忙不迭的抱怨她:“你可真狠心呐,明明晓得我钻在箱子里,居然在外边同画彦扯了这么久,画彦都懒得理你了你还追着他聊天!就为了不把我放出来吗?真是辛苦你这样努力了。” “嘿嘿,”桑郁不好意思的笑笑,“被你发现了。” 陈伊坐在桌子旁喝水,还不忘说正事:“其一,如今北楚情报网一切都好,太平的很,你无需操心,往后交给我就是。我从前在将军手底下做事时,也是做的这个差事,但也还算趁手。其二,林子羡蛰居江城两月,为将军种了满城枫树,迟迟不肯离去,可能是为了见你一面。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当是什么大事,你这次在箱子里躲了一天就为了说这个?”桑郁一脸不可思议:“你说的这两件事难道我不知道吗?我以后肯定住在皇宫里,情报网可不是得交给你吗?林子羡不在江城的话,画彦怎么放心回永安城?或许你,赶在这个时候来找我,就是为了等过几天去江城是见林子羡?你?莫不是还没放弃你那些个画本子?” “艺术来源于生活嘛,”陈伊挠头,“我为了这历史性的一刻,紧赶慢赶将事情做完,生怕错过了一丁点。你的两大姘头见面,得多少故事多少灵感啊。” 桑郁嘴张的大大的,很久才合上。她词穷了很久,才道:“真是谢谢你啊,画本子写出来后,别忘了送我一份,我也想知道我那时候会如何做,如何说。” “这不就成了!”陈伊一拍大腿:“作为故事的女主角,我还可以为了你做个专访,直击你的内心。” 桑郁默默的转身走出房间,她在门口停了一下,转身复走进去,同坐在书桌旁奋笔疾书的陈伊道:“这是我的房间,应该是你出去。” “稍等,”陈伊制止了她的话头,“等我写完这几句。” 第三十章 北族一路相送,桑郁并没有感觉有什么不适,他们顺畅的来到了江城。再次踏足江城,与从前截然不同,桑郁只带了画彦拾级而上,站在坚固硬朗的城门上。桑郁拔下头上的金钗划破手掌,猛地将金钗插到城墙上。尖锐的金钗带着她的鲜血高高插进历经风霜的古老墙壁上,精致的凤凰在风中摇曳,带着些微血腥气,闪着亮黄的光。 画彦掏出丝巾帮她包扎伤口:“我必誓死守卫江城,你且放心。我在一日,这金钗便不会被取下。” 桑郁猛地扎进画彦怀抱里,声音低低的:“打北边来的风都带着北楚的胭脂味,唯愿你早日想通,不必执着从前,皇兄若是见你如此难过,必会心疼的。” 画彦轻轻地拍拍桑郁后背:“楚国冬日寒冷,你多穿些衣服。想吃大黎的吃食就吩咐青衣去做,她做饭还挺不错的。若楚谦之对你不好,你也不必怨怼,宰了他就是,改立新君不也是顺手的事情?” 画彦的动作一僵,桑郁忽然手脚冰凉,她慢慢转过身,身后着白衣绣松竹的男子正对着她温柔的笑。 同桑郁相熟的人都知道林子羡这个人,大黎王朝最骁勇善战的李将军一生不曾娶妻,将此生心血悉数传给徒弟林子羡。传承百年的神秘组织的小少主,少年时也是做尽荒唐事的。接触过林子羡的人都言他脑子好使却傲慢的很,对小孩子更是尤其的不耐烦。可桑郁眼里的林子羡却同别人眼里的他全然不同,她亲眼见过他一身锦衣打马街上过,也曾见他穿着粗布衣裳替郊外的老农种谷物,她见过最多的便是他那双极冷静的眉眼,世间万物在他眼里似乎都是死物,皆是没有生命的死物。 桑郁女儿家心思却不晓得情爱为何物的那些个懵懂年岁,爱慕的眼神从不晓得遮掩,是以几乎所有人,都晓得她看上了林子羡。画彦还记得从前桑易吊儿郎当的坐在自己的小竹楼里同桑郁唠嗑:“我瞧着你啊,定是喜欢上他啦!”桑郁不解,忙问他:“何为喜欢?”桑易的扇子挽了个花,他拿扇子挡住下巴,故作高深道:“喜欢呀,就是你时时刻刻在想着他,你希望他为你遮风挡雨为你做好许多事情,最关键的是…”桑郁十分上道的凑过去,摆出一副虚心请教的样子:“敢问皇兄,这最关键的是?”桑易满意的点头:“这最关键的是,你想睡了他呀,你是不是想睡了他?”桑郁忙又问他:“何为睡?”“这个呀,”桑易一脸神秘,凑到桑郁耳边嘀嘀咕咕的半天,一脸高深莫测道,“明白了吧?”桑郁重重的点头,满脸懵懂:“是有点想睡。” 桑郁对于爱情的启蒙是从桑易的三言两语开始,可以推断那会是怎样一段曲折坎坷的经历。是以她这样见着林子羡时,中间隔着好些血与泪时,心里总是有些难堪的。隔着自北楚吹来的风沙,隔着一年前的血,隔着遥远的孩提,林子羡的嗓音哑哑的:“阿郁,我想同你说几句话。” 坐在画彦小院落里的桑郁眉目淡淡的,未施粉黛的她总是不如平日精神,林子羡坐在她对面打量她,最终只是问她:“近来过的可好?” “我过得好不好难道你不晓得?”桑郁挑眉,是少有的的咄咄逼人:“我身边不全是你的眼线吗?我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你不都知道的可清楚吗?” “你还在生我的气?”林子羡望向远处红枫,眉目温柔,再不似从前的少年意气,“我此番来送你,是为了了却从前的你我。那本就是一段不应该开始的感情,也应由我来终结。” “你可真是好笑,”桑郁冷笑,“你来这里可怜谁呢?什么叫由你来终结?我们之前不应该开始的感情?我们之间的事,一直都是我自己一厢情愿,我知道你一直瞧不上我,可凭什么由你来终结?我可有打扰过你的生活?再者,”桑郁垂眸,“我们之间没有任何承诺,我如何做,关你何事?” “你别这样生气,”林子羡望向她,道,“你出嫁,我理应来送送你。我同你一起长大,最是了解你,无论怎样都好,无论你做什么,只要你好好的,即便…你所保护的,万一有些变故,只愿你好好度过此生。” 桑郁端起茶送到他面前:“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便不要多说了。以茶代酒,敬你,从此我们即是陌路。” 林子羡举杯一咏而尽,刚起身欲走,桑郁却低声道:“其实,你一直都不知道,我从没有恨过你。我知你格局太大,非我能及,普罗大众的性命在你眼中只是朝代更迭的牺牲品,你所想的我都知道,你不必这样的。” 林子羡的背影僵住,却仍旧抬腿迈出院落。林子羡同桑郁的谈话结束的莫名其妙,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何会这样突兀的结束。他心里暗暗想了几十种相见时的场景,也想好了几十种应对的法子,真的遇见桑郁的那一刻,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和自己的想法背道而驰。他靠在墙边,院落里是桑郁低低的哭声,他缓缓闭上眼睛:“就这样罢,就这样结束罢。” “此生承蒙姑娘错爱,只我一心为我北族绸缪,扬扬几十载,风月几时情?小生在此谢过姑娘抬爱,就此别过。”陈伊写到一半时阿玥凑过来:“陈大人,您这,杜撰的也太过分了些。” “你懂什么,”陈伊极正直的坐起,极正经的反驳:“艺术来源于生活却高于生活,画本子总要添些东西才卖的出去嘛。” “当年烽火也寺古道时我不在,”陈伊极其惋惜道,“最高潮的部分没有亲身经历,没办法刻画女主人公的钢铁一样的意志,只能靠我自己的想象了。若是我亲眼见过,定把这个角色写的有血有肉,瞧这些古今中外的画本子,有哪一个主角像我的这样上得了战场又进的了皇宫?” “可是,”阿玥皱眉,“您写的这可是未来的皇后啊,您还想着卖出去呐?” 陈伊张大嘴:“居然,忘了这一出。” 第三十一章 待林子羡离开后,画彦才慢吞吞从旁处挪出来,他磨磨蹭蹭走到桑郁身边,故作天真道:“江城你熟悉得很,便不用我再同你一起晃悠了罢?你这样的性子,自己也能逛的罢?” 桑郁托腮趴在石桌上,脸上犹带泪痕,望着画彦明晃晃的笑颜,只问他:“林子羡他,走了吗?” 画彦盯着她好大一会儿,才摇头:“他说要将你送到楚谦之手里才走。如今北族事物繁杂,他也是好容易才抽出空的。” “他要亲眼见着我出嫁吗?”桑郁苦笑:“可我,不想让他看见啊。” 画彦难得认真:“你与他,终究只是前尘,甚至谈不上什么过往,更别提缘分。自百年前北族那场动乱,一切就都是错的。祖君他心思同平常人很不一样,他总是隔着人生去看许多东西,他看的透,看得懂,只我们终究是俗人一个,自是想不通的。” “我晓得的,”桑郁慢慢坐起身,“你放心罢,这些个大道理我从小就明白,我心里都清楚的。” 画彦道抬头看天:“天色已有些晚,你今日在那里歇下?从前你那个小院子去年被楚谦之一把火烧了,如今虽修葺了些,却不如从前雅致的。你若是喜欢我这个小院子,就呆在这里罢,总归也算是个去处。” 桑郁抚平衣服的褶皱,只道:“还是回我那个院落罢,那里亲近一点,也更舒服一些。你这个地方好虽好,血腥味太重。” “什么叫血腥气太重?”画彦眉毛一挑,十分不赞成:“我这是经历过鲜血洗涤的古老院落,在画本子里都是主角住的地方呢!” “早就说不让你同陈伊走太近,”桑郁叹息,“眼看着身边这些人被他带的,越来越奇怪,我就惋惜的紧。从前陈伊是个多正经的人啊,如今只会拿着笔杆子写那些莺莺燕燕的故事,真真肉麻的紧。我记着他还编录了一个什么什么美人图?” “是大黎美人录,”画彦补充,“记载的是大黎已出现的美人,他那本书可是千金难求呢。” 桑郁震惊:“千金难求?他那个嘴里有一句真话吗?他才见过几个女人?就能写美人录?” “现在都是这样的,”画彦冲她抛了个媚眼,“你得跟着时代进步啦!” 晚间桑郁用完晚膳,便溜达着回了从前的小院落,画彦还算可心,修缮的竟同从前一般无二,青衣急忙出来迎她:“小姐,您又去哪了?下去去哪儿能先和我说一声嘛?害我白白担心一晚上。” “哎呀,我刚才不是去吃好吃的了嘛,”桑郁左看看又看看,十分满意道,“我瞧着城里又栽满了红枫,假以时日必定和从前一般秀美。我记得小时候最喜欢在枫树下摆着小塌午睡,每每那时总觉自己仙风道骨的很。” 青衣微微侧过头,桑郁问她:“你可瞧见从前也寺古道旁边那一片红枫了吗?那是从前父亲种下的,去年幸存下极少数的枫树。改天我们去那里看看吧,也算缅怀我那过去的青春。” 青衣道:“小姐,你都快出嫁了,还在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你可想好了如何应对北楚那群女人?我可知道楚谦之可有自己的宠妃呢!” “哎呀,争宠这种事,我最在行了,”桑郁拍拍她的肩膀,十分得意,“你可瞧见过有谁讨厌我?” “皇后不就…”青衣揣测她的表情,十分及时的止住了话头:“您的性子虽然讨人喜欢,可,楚谦之他,也不算是个人呐。” “说的也是,”桑郁极其赞成青衣的话,“那我可得好好想想了,我可是要做皇后呢。” 陈伊注视着手里的残本,油灯下的他表情愈发严肃,他极认真道:“如何才能将我的女主人公写的既温柔体贴又可爱活泼,还懂诗书字画,谈古今人生呢?” 画彦凑过来,极其疑惑:“那你写的,还是阿郁吗?” 林子羡将桑郁交到亲自迎至江城外的楚谦之手里时,她才真正的感受到离别。那日天气不好,少有的飞沙走石,陡峭的悬崖边流淌着干涸的血,楚谦之在那里施施然站着,守城将士紧紧盯着他,他却并不在意,只定定的看着桑郁。终于见到她了,这些个日日夜夜的思念,终于在今天画上了句号。身旁的侍从看见年轻的国君满面温柔,心下诡异却不敢多言。 桑郁的裙摆似残阳被风吹散,自有一番风骨韵味,隔着遥远的古道,桑郁静静看着束玉冠的楚谦之,心情十分复杂。从前她只以为这是一个同自己一样被婚约束缚的可怜男孩,才会暗地里偷偷相帮,她随李将军上战场时几次被暗算都是被他所救,她一直认为两人君子相交不用点明便知道对方心思的。枉她自诩聪明,从前竟不知道他狼子野心。 风刮得很大,桑郁耳边的步摇被吹的叮当作响,她想起背后的江城,桑易死在那里,尸骨被随意搁置,都没人收。桑郁心里满是仇恨,可她背后是似血江山,儿女情长终究是小事,公主出嫁,怎么会奢望嫁给爱情?她抬头,眼里的情绪已经被很好的隐藏,她行礼:“陛下圣安。” 楚谦之将她扶起,眼中是巍巍深情。 林子羡站在桑郁身后,眼中光芒璀璨,是沉沉警告。楚谦之偏过头默不作声的点头,画彦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精致的凤钗在黄沙中飞舞,长长的陪嫁队伍一条线一样被送进隔着一川悬崖的北楚,桑郁坐在轿撵里,背脊挺得笔直,眼眸垂下,在不肯多言。 城墙上的战士们整装待发眼中肃杀,画彦抬手,两国之间的也寺古道沉默静立,临进北楚城门时,桑郁回头忘了一眼林子羡,眼中水光涟涟。红枫随风摇曳飞舞,在地上堆了厚厚一层,林子羡第一次正视她的感情,冲她温和的笑了。 桑郁转过身,再看楚谦之时只剩下婉转情深。 第三十二章 林子羡眼里的桑郁,未脱稚气一身胆色,敢在腊月天里穿单衣,敢在雨夜拔刀追凶几十里,姑娘家的年纪里,被李将军养的从不像个女儿家那样娇弱。虽总是任性自负,甚至很喜欢钻牛角尖,可每次碰到大是大非却是最能拎得清。那时的他们年纪还太小,遇见的大是大非也有些幼齿,可对于桑易那样的一根筋来讲,已经算是头等大事。 将军府里新来了个歙州的舞娘,很是妖娆艳丽,留恋风尘很些年,却偏偏爱上了钢铁一样的李将军。自古妓子多情,却不巧遇上无心情爱的李墨,面对舞娘笙箫的芳心,李将军愣是嫌她烦将她推出了书房,一个人极其快乐的练毛笔字。 将军府里的几个孩子很忧愁,其中桑郁最是烦恼,他们已经看不惯总是寡淡一人的李将军很久,很想狠狠让李将军长个记性,以后才好生下小将军,他们才好偷偷跑出去玩。 笙箫生在鱼龙混杂的椒房,自小不知人伦礼教,更是不懂人情世故,只是极会看人眼色,也渐渐挣扎到二十岁,桑郁曾邀了桑易去听她的曲子,高高的戏台上,笙箫的云鬓飞起,留下一片湿润雾气。她着一身精致的戏服,哀切的唱着婉转的戏曲,桑郁被她的嗓子吸引,非要为她谋一个出路。 桑易拦住她:“先别冲动,自古伶人多情,谁知道她是真的喜欢舅舅还是喜欢舅舅那金山银山的将军府呢?” 桑郁点头,极其赞成桑易的想法,道:“那咱们两个来蹲点吧,看看她嘴里说着喜欢父亲,是不是和别的狗男人勾勾搭搭。我虽没有看不起风尘女子,可做我将军府的女主人,定要是个端庄持重的。” 桑易点头:“此事还是要瞒着父皇他们,左右八字还没一撇,且她的身份不是很光彩,还是越少人晓得越好,若是能瞒着上边偷偷将事情办了,倒是也是一桩美谈。” 于是桑郁同桑易每日都准时来了椒房听戏,一来二去居然同许多世家子弟相熟,渐渐的多了许多酒肉朋友,他们一同探讨如何让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以及笙箫此人究竟如何。时候久了连在宫里养病,许久都不曾出宫的桑倚之都晓得了他们俩常常去椒房听曲,他特意寻了个时机跑了出来,极其有目的性的去了椒房。养在深宫的桑倚之除了将军府,并没有公开露过脸,是以那时大多子弟并不认识他,对于桑郁身后为何忽然出现一个脸生的少年并没有表示惊讶,而是继续认真的讨论如何追求一个将军。 其中陈伊最是激动:“这你可问对人了,我可是看过许许多多的画本子,画本子里的才子佳人总会有许多误会,才会冰释前嫌在一块儿。按我说,将军那样好汉,定是吃软不吃硬的,你要笙箫去他面前撒撒娇弹弹琴,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儿?” “你可别信他,”赵引道,“他最喜欢看那些个杜撰的东西,都是假的,做不得数,我觉着啊,笙箫要是能扛起八十斤的流星锤,就是将军常用的那个,我觉着将军会对她青睐许多。” “流星锤吗?”桑郁极认真的思索:“那个锤我记得放江城了,好像没带回来罢?” “那就真的可惜了,”赵引惋惜的撇嘴,“那要不,给笙箫编个凄惨的身世,搏一搏将军的同情?” “你当北族的探子是摆设麽?”桑易难得动了脑子:“或许你觉得我们几个命太长了,想帮我们松松骨?” “那就只能,”桑郁眉毛一挑,极骄傲的咧嘴一笑,在桑倚之胸前笑得张扬。桑倚之极其震惊:“你们寻常就聊这个?”“我们还聊过更刺激的,”桑易得意的一笑,十分猥琐的靠上桑倚之的胸口,“二哥,你想不想知道我们平时都聊什么?” “并没有很想。”桑倚之警惕的往后退一步,桑易与桑郁顺势一左一右靠在他胸前,对视一眼,猥琐的笑了。 回去将军府的桑郁极其认真的问林子羡要了一杯有调料的酒,要笙箫给将军送了去,桑易只记得那天将军在池子里泡了一整夜,将军的皮鞭,真的很疼。 桑辰从宫里赶来排队挨揍时,桑倚之正试图同李将军讲道理,将军眉毛一横,十分体贴道:“二儿啊,你体弱,往一边稍稍,我这鞭子带起来的风有点大,别伤着你。” 早就一推六二五将自己洗的干干净净的桑郁适时的将林子羡踹出去,极自然道:“林子羡这几日功课还有许多不懂的地方,他自诩聪明,不好意思问你呢。父亲,四哥顽劣事小,为小少主及时解惑才是大事呀!” 李将军将鞭子一扔,十分赞成道:“如此,便罢了。我北族未来终究还是大事,不过阿易犯下大错,李家宗祠前罚跪三日,阿郁你也一同领罚,你可别小瞧我,我还是晓得你们两个背地里干的事情的。” 桑郁讪讪跪下领罚,桑倚之坐在她旁边替她擦汗,极其惋惜道:“阿郁这样拎得清的人,都是阿易将你带糊涂了,都怨父皇将你放在将军府,若是养在我身边,定不是这样个放纵样子。” 桑易睁大眼睛:“二哥,你就这样偏心眼吗?” 桑郁点头:“二哥果真最疼我,阿郁真幸福。” 桑郁闭上眼睛,往事随风飞去,多回忆只是徒增烦恼。大黎大势已去,如今再谈往昔峥嵘只是空追忆难,她睁开眼,已不是当年将军府那个顽劣的小公主,她只是楚国国君楚谦之身边辗转邀宠的妃嫔。北楚国都本在极寒之地的临渊,却因太过严寒难于征战南迁到紫洛城,桑郁抬头,耳边钗环叮当响,楚谦之为她挽起发,不经意间问:“凤钗本做一对,缘何少了一支?” 桑郁极娇俏的抬头,做出不经意的样子,随意道:“我才不要两个一模一样的东西,我的东西,都得是独一无二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