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亲 照单家的规矩,新娘子进门前得先去给老祖宗磕头。 为此,单家人早早在祠堂大门前挂上喜庆红绸。摆在老祖宗牌位下供品,也全换了新的干果子,糕点。一盘子现蒸出来的猪头端端正正摆在中央,也挂上了红喜绸。衬着烛光远远一看,还有几分滑稽意味。 外面迎新的唢呐吹了过来,花轿停在了单家祠堂大门前。轿顶上红彤彤花结正对着祠堂一块黑漆走金字的大牌匾,一身红火短袄的喜娘搀着从新娘子从轿里下来,小脚慢腾腾走过几级台阶近道祠堂里去。 新郎官则陪着亲戚们等在主屋大堂里。他的新服兜着一袋子红纸包的甘蔗糖发给来客的孩子,堂下摆着十来张桌子。但还没到上菜的时候,只放着一些前菜冷盘和暖酒的小炉子。亲戚们也都还没有入座,挤在门前廊后争着想第一个看到新娘的轿子,从祠堂被抬过来。 单钰被她的三嫂子拽着,站到了内门前的滴水檐下,与几位嫂嫂和八姐姐一起支着身子往热热闹闹的院门方向看。 这三嫂生得一张小脸,白白嫩嫩又揩上红艳艳的玫瑰胭脂膏子。这会儿正因为遇上这喜事心里高兴,笑得那双大眼睛弯得像天上的月牙,煞是好看。 单钰喜欢和长相甜美可人的女子交好,更勿论三嫂的声音脆得像后院碰石的小泉了。 “诶,九姑娘。你说你这五嫂长得是个什么样子?” 她握着单钰的手,不知因为紧张还是兴奋过度,手心里竟出了薄薄的汗。单钰握着她只觉得可爱又好笑,一时未加注意的竟打起玩笑来。 “瞧你这紧张的样子,头年你嫁给三哥的时候怎么哭成个泪人啦?莫非是嫌弃我三哥,觉得他配你不上,才这么抽抽哒哒嫁进我们家里的?” 三嫂可经不住她这么油滑,一时更羞红了脸。 “打你个贫嘴赖舌的,一天到晚不学好东西,净和你四哥哥似的恼人。” 她说着打,还真的就举起腕子敲过来。单钰娇笑着往大嫂子身后躲,导致三嫂子那软绵绵的粉拳恰好打在了大嫂肩上。 大嫂子为人平静温和,平日一起玩耍时都像长辈似的护着未出阁的两个妹妹。现下被她们这么一闹,自然也一把攥住了三嫂子的腕子护着单钰。 “多大的人了,还这样闹。” 她打趣似的说着,侧身又护住想用另一只手去打单钰的三嫂子,脸上只笑着道。 “一会子九姑娘急了,又该拿你头前里写下的诗打趣了。” 此话一出,站在一旁的八妹妹单馨也跟着扑哧一声笑出来,又立觉不大得体,忙抵着手帕掩嘴。正待要说话也打趣两句三嫂子的诗时,却听得祠堂那边传来一阵嘈杂。 几个人停下打闹,正张着脸齐望向将她们与外界隔开的院门。却见一个小丫鬟慌慌张张撞入她们的视线,仔细一瞧,正是头前和老妈子们一起挤在正院大门口等新娘子的红药。只见平日懒散惯了的小丫头跑得气喘吁吁,一张小脸也吓得煞白哆嗦着回主子们的问。 “小潘回说,新娘子在祠堂遇到鬼啦!” 此话一出,女人们都被吓住愣在那里。只有单钰镇静一些下了几级台阶,一把揪住那小丫头颤巍巍的腕子又安抚着拍她肩背。 “莫怕,你慢慢来说。” 许是得了安慰,红药也平定了一会儿情绪后向这几位依着礼节规矩不能出门去看到小姐太太们说起事情原委来。 原那新娘子进祠堂拜祖宗,跪在大红蒲团上对着单家列祖列宗牌位三拜九叩完礼。正待要起身时,摆在祭品桌上那只蒸好的猪头忽然活了。 红药说至此处,竭力平定着战栗声线向这几个脸色已吓得同她一样煞白的女眷们详说。 “那猪头绑着红绸子,见新娘叩头完就笑起来。守在一旁的喜娘都骇破了胆不敢靠近,倒是新娘子镇定一些。” 红药停顿片刻,央求着单九小姐赏一杯茶喝吃。许是连跑了这些路,又带着惊吓,实在发不了声。单钰吩咐她屋里的小丫鬟紫婵端茶来,紫婵此刻也怕得膝盖直打颤,一杯茶用盘子托了过来到洒出去一半。但好歹给红药喝了一些,这才又平定心神再讲起来。 说是那蒸好的猪头从祭桌上飞起来,嘴里发出阴恻恻怪笑渗得人脑瓜子疼。不仅跟去的喜娘如此,挤在门外看热闹的小厮们一样被一股怪力压制着。既不能言语,也不能逃脱。 但听得那蒸猪头一阵怪笑,口中念叨着新娘子的名字。那声音听来阴恻恻却又能分辨是个女声,给新娘子似乎是魇着了。直从蒲团上站起身来,掀去红盖头,口中喊着‘莲翘’还是‘蓝翘’听不真切。 那猪头许是能听人言语,听到新娘子这么一喊也就不笑了。祠堂里有那么片刻功夫寂静,却没一会儿,那猪头又往外飞,新娘子跟了去直奔回喜轿里。那四个轿夫也不知怎么的,抬了新娘子就走却不是往主屋方向来,而是奔着城外去。 等那轿子一走,原魇在原地的人就能动了。也有那么一两个胆子大的跟了去,据他们回说正跟到城门口,但见那轿子被守城的拦下来要问话,却又不知怎么的又给放了去。 红药讲到这里就停了,许是再没了下文。单钰面色苍白地吩咐紫婵带红药回屋歇息去,晚些再来向主子回报。她看向大嫂三嫂,只见平日间说笑惯了的两位嫂嫂此刻也是脸色惨白,衬得抹在脸颊子上的胭脂膏子分外红艳。 她没奈何的笑笑,走上台阶去牵着单馨的手安慰几位骇破了胆的女眷道。 “这世间哪有这么玄乎的事,许是红药听那小厮一通添油加醋胡说来,又依着什么鬼呀神呀的乱编一通骇自己玩。” 大嫂子忙帮腔,可声音听来还是抖抖飕飕的不定。单馨握了握姐姐的手,覆耳低声说道。 “先送嫂子们回院子休息去,我两人去找四哥哥,他一定知道的更详细些。” 单钰使了个眼色,继而姐妹两个拥着大嫂二嫂和三嫂子一起往院子里走,还边宽慰着道。 “年前老太太请了个道士来瞧风水,说是单家镇了块好地方,有黄气,将来必出皇亲,这样的地方大多都是妖邪不敢侵扰的。再者红药这丫头没学识,指不定被个小厮骇破了胆子也就满口胡言起来,嫂子们都是知书的人,可不能教这种山野村事给吓住了。” 话是如此,但姐妹二人都能看出几位嫂嫂脸色不好,想来即便回去了屋里也是一惊一骇教人担忧的。但如今这情形,她们也顾不得太多,只想着找四哥哥问个原委究竟。一来好让悬着的一颗心放下,而来姐妹二人之间有某种心照不宣的求知欲--单家的几个姐妹,包括已出阁的六姐,都自小被老太太宠在院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也不必像哥哥们似的由老爷制约着去学什么四书五经,经济学问仕途,故而转偏杂学旁收那些公子哥大老爷们不屑去听的旁门故事。 特别是单钰和单馨两姐妹,老太太本就偏爱女孩子,加之生得乖巧伶俐相貌出众。更是被单家主母捧在手心里疼爱放纵,连那风月小说之流也任由姐妹二人支唤小丫头偷偷带进府里来读,直到姐妹二人发觉这类被公子少爷们视为禁忌读物偷着念的东西着实荒诞没趣才作罢。 后来单钰又恋上了乡野鬼事之流,那时府内正传着闹鬼之类的话,正巧赶上了姐妹二人的兴趣。 据说是自家一个亲表兄弟,叫王景番的。年前来单家找四哥哥玩的时候,结识了大夫人房里的小丫头迎春。这王表兄是个浪荡风流子,喜欢去招惹小丫头俏妇人。当天一见迎春一步三摇懒洋洋进来与他上茶水,又生着一张白净脸蛋,杨柳细腰十分惹人怜爱。 而迎春丫头也是没经过人事的,乍一见这王景番模样俊俏,举止又斯文。还以为找到了个归宿,她们这一类的小丫头到了年纪总归是要送出门去的,虽不指望着要什么明媒正娶,也可盼着他能提携着把自己从丫头变成姨太太。 这一来二去两个人就够搭上了,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他们单家的男人,除去还未娶亲的四哥哥,哪一个又没个通房丫鬟姨奶奶的?就连刚娶亲的五哥哥也是一个样子,在新娘子进门前,先立了通房丫鬟。 但这件事在王家主母眼中就是断不能行的,更何况王家和单家虽然表面交好,但暗地里总是以家风不严,子弟浪荡较劲。如今出了这种事,王家主母正好表面没奈何,背地里指唤着王景番的姨太太跑到单家来找姨太太们串门子,三句话里夹枪带棒说大夫人屋里家教不好,教出来的丫头一个赛一个的骚狐狸模样专勾主子的魂。这话自然也传到了大夫人耳朵里,闹得脸上再没面,也只能吃个哑巴亏回屋里教训自家丫鬟。 那日据传连外间的小厮都能听见迎春的哭嚎,据说是大夫人动了气要把迎春赶出去,在厨房里的迎春娘丢了脸正拿着棍棒满院子碾女儿,嘴里骂着没皮没脸的下流种子之类云云。只盼着如若教训了一顿狠的,大夫人能可怜可怜这个丫头心软留下来,或发到别的房里去也可,总比就这样送出去好看一些。 可但凡是在单家稍待了些时日的,都知道大夫人的性子是说一不二的。加之平日就厌恶丫头和主子乱来的丑事,故而这迎春断然不可能被留在单家了,再打也是惘然。 下午一些的时候,迎春娘被劝回了厨房,留下小丫头一个人在冷冷清清的菜园子里。 实际上这时候的事,哪里怪得上她一个小丫头?她不过一个糊涂人,自以为爱上了一个俊俏男人,自以为可以像说书人故事里的丫头似的从着混沌大府里脱身出去。怎料那王景番自己不是个东西,甜言蜜语花前月下的得了便宜,如今事到临头抽身就跑去王家背后藏着。 怎奈何,他是一个男人,也是主子。 单钰实在替这丫头不值,但她们身在内院,是一直到迎春投井过后才得知此事的。 王夫人那会追悔莫及,骇得几日夜不能寐,上佛堂去拜了又拜,诵经礼佛的只求迎春丫头成不了厉鬼,缠不了自己。幸而后来单馨去了,宽慰几句到也将此事了下来。 但人到底是没了。 据说那次日晨间,照顾菜园的老妈子照例去打水来浇菜。一连放了两次桶子下去都没打着水上来,这才低头往井里一瞧,正对上迎春丫头那张死不瞑目的脸。尸体已有些浮肿,惨白惨白衬着晨雾,直骇得老妈子当即昏死过去,躺了半个月还不能下床来。 自那以后,单家府里就有了闹鬼的传闻。一会子是东屋里的二夫人丢了手镯子,有丫头看见半夜鬼影乱窜,镯子就没了。也有小厮半夜解手,瞧见个花衣裳身影站在不远处冲人招手,仔细一看正是迎春的云云。那会正值单钰单馨对这些事热枕,虽然平日和这下丫头没什么交集,当即也带了祭品去那菜园子里祭拜。 说是祭拜,实际上姐妹二人是偶得了民间传说里的见鬼之法。说是在焚香烧纸的当口念叨什么咒,就能在半夜瞧见死人的魂来,说有什么心愿为了,了了心愿也就不闹了。 但单钰单馨两个胆大的千金小姐,背着大夫人和照看她们的老妈子如法炮制了这套法子,终归也没见着迎春的鬼魂。正失落与鬼神之流大抵并不能信以为真时,换来了那王景番骑马跌死的消息。 莫非真的是因果报应,迎春去找那王家的报仇了? 若真是如此,到也可以理解她为何不来找单家人闹了。所谓冤有头债有主,想必这个丫头死了也是明事理的。到不像大夫人那般,拿着自家面子逼死一条人命,终而落得煎熬数年吃斋礼佛赎心中不安的下场。 两位单小姐有了这条铺垫,更是对乡野贵事愈发上心好奇。满心理觉即便是鬼,也是有道理可讲的,不存在什么厉鬼无故就把一个人带走的荒诞事情。 二人就这么找到单家老四,四哥哥正忙着劝好事的亲戚朋友先回府里去,待这件事情查明是哪个山精野怪作祟再另择吉日邀请诸位上府里吃喜酒不迟。忽而听见随行小厮覆耳上来说九姑娘有请,也就不再过问继续胡搅蛮缠想趁机看单家笑话的亲戚们,兀自道了一声告辞便往自家内院去了。 他的两个小妹妹正等在会客堂里,手中拨弄包着红艳艳硬纸的甘蔗糖吃得正欢。他只好苦笑道 “好两个亲妹妹,我在前头这么折腾半日,你们到清闲。” 单钰扭头看见他来了,也笑道 “我们不清闲又能怎么办,和你们似的上蹿下跳不成体统不说,再也干着急。” 单馨是在一旁附和,三言两语便将这位学富五车的四哥哥给噎住了。就如此也不足性,两个小丫头又缠着他来核实红药的话。起先他也怕这玄乎乎的诡谲异事吓住了妹妹,可又一瞧这两位大小姐攥着他衣袖子大有不听完不撒手的势头,这才无奈开口。 在祠堂的大致情形确如红药丫头所说差不了些许,只是四哥哥在府内陪新郎官五爷应酬亲戚。却听祠堂的回说喜轿被抬走往西城门去,当即顾不得许多也备马去追。当轿夫抬着花轿正出城门时,单四爷大喝一声“站住!”。 说来也怪。以往城门如此,不仅来往人行会侧目瞧你热闹,那守城的也会举着枪棍瞧你要做个什么名堂。偏就那时,他那声呵斥并没有起到如此效果,想来是当时周遭一圈子人都给那附身猪头上的魔怪给魇住了。 四哥哥停了停,喝下一口茶。不等单钰开口再催,终于说到了将他骇住不敢再追的情景。 “那四个轿夫将花轿抬出城门,我正欲追上去拦下来。却见他们停了一停,竟一起回过头来瞧着我。” 他叹了一口气,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还是脸色煞白难看。 “我看见他们哪里是什么人脸,分明就是四个纸扎的陪葬…” 棺中新娘 且说那单家大婚当日,新娘子在祖宗祠堂被山精妖邪之物魇住,连花轿与四个婆家去的轿夫在内都给抬了去。隔一日后,有人在城西郊一片野坟地里找见了那顶喜轿。 四个轿夫皆晕在离那坟地不过两丈开外远的土坡上,身上倒并无大碍,只是推醒后回家去都不记得抬轿一事。只道那日去新娘子家迎亲,一行人抬了新娘子来又是先拜祖宗祠堂,就将轿搁在门前大红喜绸下面。正待着新娘拜祭出来再抬去单家主屋完礼过门时,却听祠堂内一阵骚乱,不待细瞧,只觉眼前一抹黑云便再没了知觉。 此事很快就传遍了城内一方天地。那好事的小叫花子,说书人之流,一连好几日在月拢桥下搭一桌茶席,内内外外围上三层听客,好一番添油加醋将这事编撰成书说了去传。 于单钰单馨而言到无甚影响,但总在外应酬交际的单家儿郎,却落了些埋怨。 说是单二爷,在月拢桥下听得那乡野说书人胡言道。 新娘子原籍苏州,是个什么知府的大千金,琴棋书画才貌双绝。本是由儿时玩伴某某公子聘去做夫人,但这单五爷偏生要去横插一脚毁了一对璧人好姻缘,闹得那痴情某某公子,于哪日投河自尽。而今得见心爱之人大婚,心中怨怼难消,向那十殿阎罗道明原委特来此寻夺妻之恨的仇,连带那背情寡性的新娘子也一并拿了去,黄泉路上有个依伴。 那说书人言罢,还将醒木一磕,老神在在落一句评语。 ‘喜事办丧,冤魂缠身,单家这回要倒霉啦。’ 单二爷向来是个气性大的主子,说书人一通胡言乱语本由头听到尾已是满腔怒意,而今又见那下三路的胡说结喻,更是火冒三丈。当即令随从小厮们抄棍棒,将那说书的连带几个好事看客给一顿好打。 这市井平民们虽身份低微,可如今这年头,人人乡里田间应富的不愿听这类混话,而该穷的又奇穷,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闲来此听书说戏的也没个后顾之忧。心下只念管你达官显贵之流再蛮横又如何,总敌不过人挨打的有理,保不齐你富贵人家为了平事还得拿点钱出来,故此这几人联合将二爷告去了官府。 好在单家家主单丛书单老爷,官拜中枢,到也不怕他告。只是这事在当地传开了,难保不被有心人听了去。若是在朝野外胡言乱语几句到没大影响,只怕这事闹到圣上跟前也总是个话柄。 于是老爷当天便差人去那知府府衙疏通,又给了赏钱。这才打发了那群青天白日家说混话的刁民,又将二爷提了回来。 后据当日轮值的小厮来回主母,只说老爷在书房教训二爷,口中骂着。 ‘逆子,整日不学无术却罢,而今又给我惹出这些事端来。’ 手上或是拿了板子,一声声啪啪往皮肉上招呼,又不给旁人劝慰,只当是要将二爷打死。 二嫂子哭天抹泪半日,惹得老太太也着急忙慌赶来将二爷领回后院去,养了三日有余才得好。 这件事单钰和单馨知道了,也无奈何爹爹生气不敢上前去劝。只好各自给二嫂子封了些膏药草药之类,只说不必与那些刁民计较。左右这件事过不了咱们大门,外头的爱怎么说就说去,自古以来似我们这样的大家,哪一个又没点奇事呢。 二嫂听了只笑,却也是无可奈何。谢过妹妹之后回屋也只抱怨给二爷听去,就说两位妹妹哪知市井流言的厉害,年前她娘家里的小姑娘,还不是给那一张张胡言乱语的嘴逼到上吊了?二爷最烦听她当面一套,更勿论是对自家妹子。只呵斥她闭嘴,揩了药就是。 这件事也自此不敢再在单家提起,当日迎亲挂上的红绸次日傍晚才撤下来。而今只堆在西厢房旁的旧仓库的落灰,也不吉利,没个人敢去打理。 新娘的娘家都是单家庄上的佃户,听闻此事后倒是来过两回,不过都是哭穷要钱。觉得人送到婆家祠堂来,就应是婆家看管了,这忽然没了自家也没了闺女养老。还有个小儿要养活,一家人坐在主母屋里又是赔笑又是哭,恶得单钰整两日呆在自家小院里没出过门。 这件事过去整整半月有余,五哥哥前两日还张罗着城内城外找那新娘子,可三天一过,这股子劲头也就过去了,再未提起。照例该吃的吃,该玩的玩。只可怜那命苦的新娘子,本以为自佃户嫁入单家能过几年锦衣玉食的日子,如今只能怪她福薄命苦去了。 只是又捱了几日,单钰正在庭中描那刚开的一朵海棠花。忽听院门被敲得哐哐响,想是来人急事赶忙差丫鬟开了门。只见单馨屋里的小丫头秋菊,捧着手绢正上气不接下气地来传主子的话。说是八姑娘那里得了个了不得的消息,一定要九姑娘现在过去,晚了就赶不上新鲜劲儿了。 单钰晓得这鬼丫头偏好如此,却也好奇是什么缘故,便将大夫人交代下来的花卉图往旁一扔,跟了秋菊往单馨屋里去。 刚进她的院门,便见单馨正倚在廊下等她,见了就抓着她腕子口中嚷道。 “了不得了,妹妹!了不得了!” 单钰只道她平日咋呼,却也见怪不怪。 “一点主子样都没了,我要听听看什么东西那么了不得,轻了我可不饶你。” 二人说话间,单馨领了单钰进屋去坐。姐妹二人寻了那书案前的围椅挨着坐下,不待小丫头看茶来,单馨便迫不及待开口将今早秋菊从五哥哥房里打听来的事说了出来。 原又是那已被单家列为禁忌的迎亲之事有关,据说是今早晨李管家嘱咐仆从去开门,见着单府门前台阶下站着一个穿破芒鞋的脏和尚,仰头看着单府的大匾直摇脑袋。 起初仆人没太在意,只下台阶去要赶和尚走。却听那和尚口中说着什么‘冤孽’,‘情债’一类的混话,还直唱着一段小词。大抵却也不过如下两句: 情债欲偿拚累劫,柳魂需返只明年。 单钰听下,想来这是徐于的诗,和尚用到这里来大致是说那日迎亲闹鬼一事却是情债无疑。可新娘子家的人来时只说,小女子素来本分老实,从来只和庄上女孩玩耍,未见与其他男子交好,更勿论什么情情爱爱。 而且当时女子嫁到单家来,左邻右舍都只来道喜,从不见有个什么反对的。更不用提那桥下说书人胡言乱语,说什么男子为情投河,化了鬼怪山精回来抢亲取命的事。 正在纳闷间,只听单馨又接道。 那和尚问及仆人那日之事,仆人只不敢造次,速请了管事的霍二来,这才听全了和尚口中的话。 说是那新娘子却由鬼怪山精捉了去,此刻却并未殒命。加之她本命不该绝,若今日不将她娶了回来镇在家宅里,日后只怕单家宅里从此多事了。 霍二素来是个迷信的,听了和尚的话也没敢耽误,速速又去传了管家,管家会罢老爷。只道不过和尚胡言乱语,信不得真。但巧在这话也速传到了主母老太太耳朵里,她知晓这和尚恐怕并非俗物,且这一类事向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故赶忙差管家去将那和尚请了进来,又天花乱坠地说上半日,最后只道这新娘子现在正遭囚于西城门外的林子里。 老太太赶忙差了几个去那林子里找,左右不见有什么新娘子,正说着怕是被那脏和尚白耍了半日,却忽见那林间某一块地皮子上有新动过土的痕迹。当即便有伶俐的说道,即是囚着,恐怕也不得在什么寻常地方。而今来都来了,不如把这土掘开看个究竟。若得了来,大家回去讨个赏,也免白跑一趟又挨这半日苦寻。 众人只道他有理,当下三五除二将那松土刨开,果得了一口黑漆棺材竖直着葬在底下。 历来这棺材只有横藏的,竖着葬倒是头一遭见,寻遍周遭也不见个墓碑,果真奇怪。大伙心中纳闷,覆耳去听又觉得那棺材里悉索响动似是有声。左右人多天明不怕事,当下齐力去刨那棺材。 好在这口黑棺似是新葬,土也盖得不紧,没过半个时辰便让那棺材横在了众人之间。 时候据那跟去的小厮回禀,众人起那棺材钉时,树林间分明有诡谲惨叫,似是人声,又像野物。那领头的等了片刻,直待那惨叫止息下去才定住心神,口中诵着‘升棺发材’,稳稳将那棺材盖挪开。 只见那新娘子果然躺在棺材里,一身大红喜服衬得那漆黑棺木愈发诡异骇人。 彼时半个时辰前还大放天光的好日头骤然阴沉下来,乌云蔽日引得林中飞禽聒噪吵闹,叽叽喳喳飞起一片径朝那东面天去。众人见那新娘面色惨白,一时并不敢上前造次。后得胆大的去探了鼻息,好在人未落气,便也不敢耽搁,当下合力将那棺中新娘抬了回来。 单钰正听得入了神,不料单馨反又不急了,慢悠悠抿一口温茶嗑起瓜子来。直到平日总一副大人模样说教她的单钰卖了乖,巴巴晃着她的袖口子讨饶,她这才缓缓将下文道来。 且说众人一并合力将新娘抬来,为不得见外人,只用布单面纱裹了安入马车内向城里来。起初到还如常,只入城门时,那马儿忽听在城门下好赖不往里再挪半寸,怎么追赶都无法。 渐渐的,城门口围看的人反而多了起来。马车夫在前头抽打马背,却也一时没了主意。后只得是来了人通知单二爷,又另派去轿夫用大太太的轿子担了回来。而今那新娘子正躺在偏院的厢房内,谁也不敢再靠过去,只留一个平日听不清言语的蠢老婆子看着,只等人醒了再做打算。 “是了,想必那马儿也知道怕鬼,人却不那么怕。” 单钰低声念叨着,抬眸瞧着八姐姐单馨一双水汪汪的杏眼。 这姐妹二人是江姨娘所出的孪生姐妹,单馨不过比单钰早出生片刻便成了八姐姐。实论二人脾性看来,单钰到各个像是一个姐姐。平日稳重懂事,虽背里了也顽皮一些,但总不似急性的单馨般咋呼吵闹。 二人之间也有孪生素来的默契,往往并不需言语。只一个眼神,另一个便将下文猜了个明明白白。 那单馨是何等胆大,单钰怎会不知。而今她那双乌溜溜眼珠里分明写满了好奇,只盼着单钰先行开口。但单钰偏不上她这个当,只学着方才单馨吃茶的样子捧着茶碗故作娇滴滴抿一口,又捡来瓜子吃。 最后单馨实在憋不住气,也晃了单钰衣袖撒娇。 “好妹妹,我俩一道溜去。只带秋菊和紫婵在身边,旁的人我信不过。” 单钰这才点过头,二人低声约了个时辰,只挑单老爷不在家里,老太太又午睡的当口去。 那偏院离她们的住地较远些,需横过宿酒苑,沿照月渚前行至青苔阁,又下返景潭过那挽弓桥方得到地方。待二人嬉闹取笑间去了,却已是日斜西山,残月东升了。 姐妹二人携秋菊紫婵两个丫头在偏院门前立了半晌,呆呆望着那竟有些斑驳干裂的灰黑提名匾出神。 那院子据说造她们府邸之前便已存了。只因当时地收得匆忙,府邸也盖得匆忙,这院子便依样留了下来,仍旧叫‘香绝苑’。院内景致也如它名般竟未栽种半缕花木,只有斑竹数丛生在黄腾腾院墙下,每逢月照高头,经微风一过便瑟瑟映上漫窗竹影,甚是萧条怕人。 也因此无人敢要这院子,平日里只空闲着,待有那么一两个不受用的仆人赶到这里来,也算替清冷地界添一丝人气。 二人正踌躇间,忽隔月洞门瞧见院内屋门徐开,又黑洞洞不见掌灯,一时惊怕。单钰口中叨着‘莫怕莫怕’,又唤紫婵点了灯笼,瞧那架势似是意欲上前看个究竟。 好在那屋内之人却也没向她们卖乖,径直走入催更夜色下。 是那蠢钝老仆,佝偻着身子探颈瞧见姐妹二人,如常笑着慢腾腾走过来,口中叨念道 “小姐慢来,小姐慢来,五奶奶请二位小姐吃茶。” 这‘五奶奶’三字一出,姐妹二人连秋菊紫婵在内,皆惊出一身冷汗。 莫非那只拜过祠堂却还未‘过门’的五嫂子醒了,又算上她们会来,这才差了老婆子来迎? 错事 且说这馨钰二人,虽随是女流却生得亦或比男子胆大一些。然面对那只在祠堂拜过,又穿着迎亲喜服去棺材里躺了一遭到五奶奶,也难保犯怵。 单钰站在月洞门下跃过老婆子一张老脸向屋里窥望,偏生该得此院月洞门安在屋门斜侧里,而今又是暗生生天光屋内无人掌灯,望了半晌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莫非这五嫂嫂没醒,只是老妈子在犯糊涂?’ 她嘟囔片刻,又转头瞧向单馨。仅见后者亦向院门内张望一会,直踌躇月亮仿佛又升高了些。 老婆子也不摧她俩,一双浑浊老眼仍旧笑眯眯望着她们,不时与已吓得战兢兢的小丫头叨咕几句,也无法是她平日里总念叨的‘姑娘近来可好?’‘可用过晚饭?’‘老太太胃不好,总比旁人吃得早些。’一类云云。 平日听来,她的唠叨总有些惹人厌烦。而今天光将暗未暗,斑竹叶影簌簌摇晃映在院内石板上,活像幽冥鬼爪似的。加之那屋里又不是坐着还是躺着一个前日才从棺材里搬出的‘五奶奶’,若她是个死人,必不能叫这老婆子来迎人。若她是活人,可这鬼泣森森的院子又久不见掌灯。 二人又深思片刻,皆不觉相视。耳畔是两个小丫头往回去的央求声听来似真要哭出一般。 但这二人到底是姐妹,不约而同自怀中摸出一碧一皂两个荷包。那里是二人年幼时大夫人嘱咐佩戴的护命符,多年来从未离身。这护命符据传是老太太赐的,凡她们孙辈女子皆有那么一个,就说是从哪个仙姑庙里求来,可保平安的。 二人那时虽然不信,但到这关头反而愈发依赖起来,活像那救命的一根稻草似的。 “姑娘…咱们回吧…” 紫婵拽着单钰的袖口子扯了扯,声音听来愈发哭得狠了。换做平日,单钰怕早已依了这妹妹般丫头的意。偏却在这时,她扯过袖子抚着紫婵的肩头低声宽慰道 “莫哭,我们既到了这里,不进去走一遭岂不如那临阵脱逃的男儿一般,显得笑话?” 此话一出,两个丫头两颗心皆沉甸甸往下一缀,似立刻要去投那鬼门关似的。紫婵正欲再求,却见单钰取过她手里的明瓦灯笼,口中只道 “我于八姑娘进去瞧瞧五奶奶,你二人若怕,便捡四处逛一逛。只是待我们说完话喊你们回去时应声就是。” 说罢,又挽上单馨的手正欲往院里去。忽那紫婵又喊道 “姑娘慢一些…” 单钰闻言也当下站住,扭头看着那脸色煞白的小丫头。 “我与姑娘自小长起来…虽不敢说情同姐妹,却也不至在这时候舍下姑娘…” 紫婵话音因着哭腔尤未落下,意思却已然明了。单钰一时感动,拿了灯笼单臂去拥那丫头瘦瘦肩膀,给一旁的单馨酸得直到牙,便道 “你主仆二人情深似海,而今咱们这是去刀山还是火坑?” 一旁的秋菊被这俏皮话逗乐了,面上犹带泪痕却笑将起来。 “好了好了。” 单馨又道,从旁宽慰几句 “五嫂子既请了,我们再不去岂非礼数不周?这天色眼见愈发暗了,我们再磨蹭下去恐打扰嫂嫂歇息。” 她略将话头顿上一顿,又看向秋菊,笑道 “你瞧她主仆二人如此,你待怎讲?” 单家这两个丫头虽说是由外面买来,却也如紫婵所说是自小与主子一块儿长起来的。平日里两位小姐多照顾着,不让老妈子欺负了便好。而今主子要去,丫头又怎么能在外头立着?何况这么阴森地界,若小姐真出了什么事,回去也不能向主母交代。莫不如一同去了,要死要生总在一处,不过生生一条贱命,主子都不怕那许多,她们又惧什么? 如此,姐妹主仆四人皆挽了手,喊那眼浑耳背的老妈子领路进院,大有那男子上阵杀敌不畏生死之相。 不一时进得月洞门去,行过一截花径去到屋前檐下。此时屋内虽仍未掌灯,却也借得残余天光看得个模糊大概。只见那厅内陈设简朴平常,一女子正端坐正对屋门茶桌前,似是在等着她们。 主仆四人心下据是一惊,却也未失礼数身段,仍挨着那老婆子近得门去。 方才乍一看未曾真切,待迫近些方才瞧出来,那坐在茶桌旁的女子,正是前日里未过门的五嫂子。只见她已然换下大红喜服,穿在身上的仅有一件白灰短袄,下衬着玄色布裤。瞧来不过农家模样,脸上却也是带着笑的,直待她们迈过门栏时才道 “刘妈妈老了,记不得掌灯时辰,姑娘们仔细一些,不要拌了腿。” 那声音听来脆生生娇滴滴,哪有一分鬼怪魇精模样? 如此一来,主仆四人的心又落下一大半。单钰只笑道 “是了,刘妈妈总不记事,难为嫂子多敦促她一些,莫误了才是。” 言罢,又唤了紫婵去将摆在侧岸上的蜡烛点上。 若说礼数,这些活计本该是不等主子吩咐,丫鬟便自行上前去做的。奈何紫婵秋菊两个可怜见的姑娘,原在门口便骇破了胆。虽说凭一腔忠勇随着主子进了这鬼门似的院子,却也难保给吓得一时忘了身为何物。而今听见主子提醒,又见那女子笑盈盈实在无甚骇人的,这二人方才如梦初醒般赶忙将灯掌上。 虽古语有云:月下美人,灯下玉。但今日瞧来,灯下观美人亦别有一番趣味。 只见那五奶奶虽未过门,却已疏了妇人髻。又似没有桂花油拾掇,任两簇碎发蓬蓬散在耳鬓却更添一番风情。她神色间虽少了单钰单馨样的灵动活泼劲,但细看下去面色颇莹润,美玉似的通透又偏擒端庄笑意,硬是给人初识便欲定终生之感。 单钰看得有些痴了,一时竟要单馨提醒着方才知道落座。 五奶奶见她二人如此或是心下也高兴一些,嘱咐了老婆子去看茶来,便又向那二人道 “我们虽头一遭见,却也听过二位姑娘的事。” 单钰听她这么说,心下也暗自高兴,接道 “我们的事?” “是了,我们庄上生人,农闲时也到长辈亲戚那里去串门子。得遇到那些见过世面的,回来说单家有二位小姐芳邻十五,因着老太太不舍还未出阁。这二位小姐相貌生得可人,又是伶俐才女,真当仙女下凡似的好。我听着本不太信,而今一见了才知那亲戚没说混话。若我回娘家探亲时见他,他若不这样说,我还要打他的嘴。” 言罢,犹自笑起来。 却说这姐妹二人,本是持着看鬼怪的心思来瞧个好奇。而今给这漂亮的五奶奶好一顿奉承,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一时间倒想不起自己所谓何来。 反是那五奶奶,见主仆四人均不似前头紧张拘束,便也落下声叹息将话峰一转,道 “我知道你二人为何而来,但此事说来便话长了…” 此时正是日头隐尽,明月初升。那几名女子就在这没落偏偏别院内,一盏盏烛灯照着,混着五奶奶口中村野上平淡无常的故事,昏惨惨渗到屋外夜色里头去。 五奶奶原名杜月湖,农家人不懂书,这原是取月照满湖之意。后有识文断字的先生说,这名字也有风月湖景的,对女子并不大好。而今既叫了那么些年,却也没奈何再改作别的,就那么延了下去。 好在月湖生得虽妙,却也不似那说书人所言,随便一个什么俊俏公子读书先生之流,就引得她芳心暗许。相反的,她从不太待见男子。家里但凡来了个同她年纪相仿的男子,或上门走动,或亲戚拜访的,月湖都是要躲出去的。 同庄上与她一块里长起来的,还有几个姑娘。其中她最为交好的一个,小名唤作莲翘,是庄里杜四家的报来的孩子。 据说那年大雪,杜四带着他老婆进城买些油盐,回家路上走过吕家庄地界时,忽见那白茫茫一片雪地边上落着一个小提篮。待夫妻二人走进些,才瞧见那提篮破破旧旧显是用了很久。篮中赫然装着一个黄腾腾的襁褓,虽也是破旧脏兮兮的,但也不难看得出那襁褓上绘的正是连翘花儿。 夫妻二人犹豫着,想是这大雪天里有人仍孩子,常有的事。加之今年年景不好,西山闹匪乱,有的家穷得都上吊了。夫妻二人日子也不好过,但若眼睁睁看着这孩子在雪地里冻着,又实在心有不忍。 杜四老婆每每说起这话,月湖总想着莲翘幼儿时的模样。一定也如现在般白白净净,生得又好看。一双水汪汪的黑眼睛,不哭不闹地,就这么巴巴望着你。 这样的孩子,谁能不爱? 反正月湖是极爱这个比她小半岁的外亲妹妹的。 二人虽不是亲姐妹,但热络起来又比亲姐妹还要亲。月湖比莲翘年长一些,莲翘就总是姐姐姐姐的喊着。莲翘家中比月湖贫苦一些,月湖就总是自己偷偷藏下糖果蜜饯给莲翘带来。瞧着小丫头吃得美滋滋,直喊姐姐好的时候,月湖就觉得心里暖和。 可是好景不长,转眼间莲翘到了十四岁。庄上的女孩儿许人都早些,像杜四这种贫苦家就更是如此了。他们打听了媒人,说是城里有个教书先生,年纪不大,不过二十有一,正配上莲翘。且人家不要嫁妆,但聘礼总也不会薄了杜四家。 这一类事自古以来都是父母之命,如她们这般更是身不由己。 莲翘不舍得月湖,月湖又何尝不是。 原来,那么些年一来二去,两个小女子竟生出了那别样的情谊。她们自知这情谊起自何时,却恐怕永远走不到尽头了。 那天晌午,莲翘拉着月湖在庄子西面的树林里捡柴火。痴痴望了月湖半晌,许是想到那素未谋面的丈夫,有料后半生或许再不复见,浑浑噩噩间不禁悲从中来。当下撇开拾起的一捆新柴,匐在林地里哀哀哭起来。 月湖知她心事,而今见她一哭心中也着实难过。不过到底大她一些,又念了两年书,现在可以强自振作,还依依地安慰起她来。 月湖也哭着,声音听来难免疲倦,口中只哄妹妹道 “多大个人了,还像个小孩子似的哭,也不怕臊得慌。” 莲翘听了,心中也知是理,却仍是止不住的哭。 “姐姐,我这一去恐怕已命不久矣。” 她越哭越难过,一双眼睛都肿了还停不下眼泪汪汪抱住月湖的腰去埋首哭泣。若是哭她们命中无缘,但到底相伴了十年有余。若是哭自己福薄,上天又到底把月湖给了自己。 那是哭分离,哭后半生再不能相见,哭终归输给命数,哭那只能带去黄泉路上的思念吧? 动情处,月湖亲了亲莲翘一张哭得红彤彤的小脸。有那么一会子,莲翘有一句话卡在喉咙里,像是要说出来,却终究给咽了回去。 其实月湖明白她,也叹她懂事。如今的世道不比说书人中只有风月情浓的天地,若是真去学其间那些动辄私奔的大小姐富公子,如她们似的小姑娘在外面有能过活多久呢? 她虽也喜爱莲翘,感叹命数里只给她们数年缘分,又错生了女儿身不得与心爱之人厮守终生。但她到底明白一些事理,明白这世间有太多身不由己,不止她们姐妹。多少人与她们似的,自打出了娘胎,便一脚踩入这混沌泥沼里,唯有死了,方才得脱身。 那日晚些时候,月湖又宽慰了莲翘一通。只说待她嫁过去了,仍旧时时去看她,时时念着她。她原意是宽慰了莲翘让她心中好过,岂不料那时在莲翘听来,这话中之意已然变了个意思。 心爱之人让她嫁做他人之妻,世间可还有比这等事更令人心碎的? 只是莲翘明白,若真如她所想回家禀明父母亲,不但只得一顿毒打,还会毁了月湖的清白名声。 她没再多言语,只默默拾掇起柴火来。 月湖只当她想明白了,也不敢再多言语。二人各自收拾了一旦干柴,正待告别时,莲翘却先一步走了,甚至连‘再会’也没有向月湖说一声。月湖痴望着她的背影,一时不觉又泪珠儿簌簌下来了,她低声嘟哝道 “你只道你伤心难过,岂不知我也如此。我要送你嫁做他们,我的心中又如何?” 她背了那柴火,浑浑噩噩回家去。这后半日说来也奇,月湖的一颗心总惴惴难安,以至寻常蒸煮家务差一点让她酿成祸事。幸得二表哥登门来看,一桶井水压灭了火苗子,这才救下了她家这栋木头屋。 她心下忐忑,却又不好向表哥言明,只道谢。哪知表哥支支吾吾半晌,终是告诉了她。 杜莲翘,没了。 故人已去无处觅,美人门前是非多 却说单钰单馨二人犹自好奇,踏月行来这香绝苑。本意见识那传闻中的‘棺封新娘’究竟像人像鬼,而今一瞧起来反倒是个美人胚子,待人又极和善。且她口中所诉之事着实令二人痴迷,一时听来竟是忘了时辰,致使月轮当头,不觉已泪涟涟。 这姐妹二人虽皆是慧根灵动,却是单馨尤多思添愁些。而今听来这么样的故事,不禁哀叹连连,以巾帕拭泪,低声问道 “怎么未好好辞别,人就没了?” 那杜月湖只是苦笑,恰逢随侍的婆子奉茶来,虽动作怠慢温吞却也并不招恼,只道她年岁大了,慢一些更添小心。只是那茶已半凉不温浸了多时,入口难免苦涩,更衬得她一颗心中苦情哀愁。抿得半晌,她将目光放至屋门以外竹影曳动处,口中喃喃说道 “莲翘是痴的,我却俗怠了她。” 单钰听来也不好明言,只心里暗付道 ‘是了,若你同杜莲翘心在一处,也不至与那痴情女子人鬼殊途了。’ 哪知她这番心事,杜月湖早已料过。却是而今不过只得哀叹,再无力回天罢了。 那日她宽慰杜莲翘的话虽不假,情亦真切。莲翘一生凄苦,养父养母虽好,终不过是家中可有可无一个外头来的丫头。她活到十四岁,心知这些年来真心待她的只有月湖。而她的痴,便一心系到了月湖身上,再难分解。 但月湖却不尽如此。她是家中明珠,日子虽也清贫,却从未忍冻挨饿。父母又溺爱,每每寒来暑往新衣点心添得叫人羡慕,又一反那读呆板怪书的男子一句‘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混账话,将她送去读过两年书,识了些字。 她虽心中也有莲翘,却也需奉父母。父亲母亲望她本份,老老实实嫁做人妇,生下一男半女安享天伦,也不负他们一腔溺爱了。也不是没有生过反叛之意,却每每瞧见母亲父亲辛苦半生落得如今粗蠢,便心生爱怜悔恨再不提那妄为之事。 莲翘懂她的心事,所以这些话,从未与她说过。 她是自莲翘悬梁自尽后,才明白她的细腻心思,才知道这傻姑娘如此爱她。既不忍她纠结之苦,又不愿沦做命数奴仆,当真顺她养父养母之意嫁去城中。左右她在婴儿时就该死的,左右她都要别了挚爱之人,不若就此舍这身臭皮囊去了,也算清白来这世间走上一遭。 她死之后,杜月湖一连垂泪数月,哭得眼睛红肿胀痛,见光则如芒刺,几乎就要瞎了。最后还是她娘亲来劝住,告诉她故人已去,日子还是需要过的。她虽不爱这话,心下想着莲翘音容,自觉她仍在心中,怎的就是故人了?却也见不得娘亲担忧神色,故而强自拾掇心神,重又振作起来。 杜莲翘埋在庄子南面的坟地里,因是自尽不肖女,坟头并无甚么墓碑,养父养母也从未来看望。只有月湖,却也并不常来,唯恐触景生情又哭坏了眼睛,白教娘亲伤神。你旦见那月下荒凉黄土一捧,坟头散落一撮纸钱灰,坟堆上又垒着一簇野花的,便是莲翘的坟墓了。 说来凄惨,她死不过一年,月湖已过十六。虽出落得愈发漂亮动人,却也因这一年以来每日忧思哀愁而消瘦苍白,一脸病容。其家母不知何故,只道她是女大不中留,该到了送出阁的年纪,这才托了媒人去寻亲。 又恰逢单家主母想为自家第五个小孙子做喜,原是定了苏州一户盐商家的大小姐,五哥哥见过却总不喜欢。说她娇纵蛮横,生相又蠢笨。若真娶了进来,岂非糟蹋了单家女子皆灵秀貌美的名声? 主母思虑后以为是,又问媒人可有合适姑娘说来。家境如何并不要紧,但求人心不坏,长相可人的,最好再识文断字些,嫁过来同姑娘妯娌们读书玩笑,也不会无聊了。 那媒人听了,恰道出这么一个妙人来,却正是他单家地界佃庄上的杜月湖。说是聪明伶俐生得又乖巧,在家里是极被疼爱的。这一桩桩一件件列下来,恰好和了单家老太太的心意。勿论这月湖有那么一点好,就是在外道人瞧来极重情谊。 单老太太问她为何?她只道这月湖有一个玩伴,年前许给花枝巷里教书的先生。许是姑娘不大乐意,一时想不开,就在下聘几日后悬梁死了。 单老太太听了心惊,却又问这月湖如何。媒人只说,这月湖在家哭了数月,直到她老子娘亲一日日苦劝才稍好一些。我在庄上那么些年,所见过的小丫头里面就数她月湖最是如此。她与那悬梁的丫头既非亲姐妹,家中又不是什么世交好友的。只不过平日里在一块玩意,而今那丫头没了,她反比丫头的老子娘还伤心许多,这不是重情谊,又是为何? 老太太心中满意,不日回身问过五爷如何。五爷听来连点头,若真如媒人诉说,这杜月湖倒与单钰单馨有几分相似,可想也不会辱没了自个儿的名。但转念又觉,若是媒人吹嘘又待如何?届时过了门再看,就已晚了。 他当着老太太也不便明说,只在回身后与小厮商议着,择日去佃庄上看过再说其他。 也合该月湖命中注定,母亲连日阴雨腿病复发疼得难耐,父亲田间地头饭食便该由月湖去送。可巧正遇上那单五爷骑了一匹黑漆骏马来,见一小女子身形纤瘦可怜,脸上虽未施脂粉,却也如点朱含翠惹人心头爱恋。当下便上前问道 “姑娘,可问这杜家庄怎么走?” 这杜月湖向来不大喜爱与男子说话,而如单五爷这一类模样白净锦衣玉带,又高高骑在马上搭讪的纨绔模样,更惹她心中厌烦了。如此她便并未搭腔,只理也不理径直挎着竹篮往地里找爹爹去。 单五爷见她如此也并未再问,只是心中隐认这女子便是他单昭的妻了。 也就在那一晚,杜月湖梦到了莲翘。 她虽已去了,梦里瞧见却也还是从前模样,只是似乎又瘦了许多。 梦的内容月湖记不真切,只隐隐想得起是在一座什么拱桥上,见莲翘乘着浓浓夜露正站在那里等她。她心中思念犹在,含泪跑过去握住她的手,一如她们往常。 “你这短命的丫头好狠心。” 她一开口便是哭声,也顾不得说了什么不得体的话了。 “我只宽慰你几句,你就不等我先去了。如今又巴巴跑回来做什么?” 莲翘哀哀望了她半晌,似乎并不曾说话。又或许是说了,只是她并没听得真切罢了。她们在梦中又相拥而泣,哭这人鬼虚幻幻的相逢,叹这造物无尽的苦楚。末了,莲翘轻轻在她眉心点上一吻,触碰间已是冰冷。 如今已是五奶奶的杜月湖正坐在单钰单馨面前,谈及此处她又哀哀苦笑起来 “天色已晚,我看二位姑娘都已困了。” 单钰正被她说中了心事,只望着月影婆娑,心想一会子回去不知已几更天了。好在这五嫂子识趣,也懂礼数,先行提了出来要送二位姑娘回去。 单馨正听得兴起,脸上全无倦意,却只看单钰眼色也知晓轻重。若换平日来,她们或许并不比非要回去。哥哥们不在时便和嫂嫂挤一处,同窝在榻上说说体己话也是有的。只是这五奶**一遭得见,存着这样的故事,又在这么一间颓塌塌院子里,姐妹二人万不敢留。当下也只好拜别了五嫂,由她亲自送出屋去,在月洞门下告别。 姐妹二人协紫婵秋菊原路回去,一路沉默半晌后还是紫婵先开口道 “从来只听男女间情爱酸溜溜腻人,不料这五奶奶与她妹子更教人觉得痴傻。” 单馨白她一眼,回道 “你懂什么,这才是古来罕有的情真意切。那些个才子佳人的不过杜撰哄人,我看这五嫂倒是个性情之人,妹妹你觉得怎么样?” 单钰闻言,兀自又沉默半晌,待恰算得她再要开口问时才堪堪叹一声说道 “我只觉五嫂太爱体面,太怯懦,负了那杜莲翘一颗苦心。” 在单钰看来,这段故事虽教人哀叹惋惜,却终因杜月湖一腔冷漠,疏离了莲翘而至。不怪莲翘的魂魄回身来找她,若她当日稍通透一些,明白天不过清气一腔,地不过厚土一捧。哪有什么额定的命数,哪来什么非顾不可的颜面。其实人存于世不过百年,短命一些的更早就夭折了,若都似她这般怯懦,怕害了这个那个伤心难过的。那这世间之人,岂非都成了罗汉真人在世,无欲无求,又在红尘翻覆,不得善终了? 而单馨并不想得这许多,她只说这段哀情佳话可泣可叹,比那些臭哄哄男子好得许多了。无嫂既已到了这般境遇,若单钰在说出这一类话来岂非雪上加霜? “你懂甚,这叫明理。” 单钰不大愿意搭理这姐姐了,兀自撅着嘴走在前头,任由单馨跟着来,口中叨叨念着 “明理不假,那五嫂前头可也是‘明理’的。人生在世,独‘情’字是理,‘孝’字就不是了?依我说来,五嫂和那莲翘都没错处。” 单钰回头睨她一眼,也不争辩,行路间四人已穿过照月渚走到宿酒苑了。紫婵和秋菊见惯了二位姑娘拌嘴,虽听不懂其二人言语中的道理,倒也陪笑劝慰着各自哄开。末了到分别时,单钰硬生生抛下一句 “五嫂不是错,杜姑娘不是错。那因何二人终不能在一处,反落得如此境遇?要我说来,这就是你单馨的错。青天白日家不好好习书学理,而今又来和做妹妹的吵闹,实在错上加错。” 单馨被她没道理的这么一指责,也老大不高兴起来,正欲回嘴却见她已协紫婵兀自去了。这更深露重的又不好吵嚷,若老太太听了去一定又是一顿责骂。当即也将脚一跺,忿忿回了自个儿屋里去。 次日清晨,二人均起来给大夫人和老太太请安去,却又都无精打采昏昏欲睡的。老太太料定她们昨晚一定又行了什么玩意,不让她老太婆知晓,只将她们都让回各屋去睡。不必再来请过。又扭头同大太太玩笑道,现在年轻人都是如此,不愿意带老太婆玩咯。 且说单馨乐得补眠,直睡到日上三杆了才再起床洗漱。又与单钰赌气不去找她玩,便自个儿掖一本杂书去花园中解闷。可巧遇到了二嫂三嫂也在,便上前去同她们说话。只听她们打过招呼,又接连侍弄着花草,口中低声说道 “那个道士也不知道疯了多久,在西角门那里被拿住时,口中还嚷着什么鬼呀精的,怪怕人。” 如今单馨一听得这话,立刻便想到了那住在香绝苑的五嫂,便留心问上一句 “什么道士,我今儿睡过头又没瞧见热闹罢?” 三嫂只回头笑道 “是了,八姑娘不知道。晨前来了个道士,非说这府里进了什么精怪,又一时说不清是什么。只疯疯癫癫在门口撒了一通黄纸,又说单家里有个伤风败俗的引来那厉鬼,惹得老太太恨恨令人抓住他毒打了一顿,而今怕是还捆在西角门那儿呢。” 单馨听得心惊,念及昨夜之事想来,唯恐她们口中的疯道士是来拿走五嫂子的。却一时又没了主意,只好放下愤懑转身往单钰屋里去,都未来得及同两位嫂子到别。 好在这妯娌二人也并不介意,仍是凑着脑袋低声谈论着今早的诡事。 二嫂姓邢名施云,出阁前是柳州知府的女儿。虽生得也算貌美,自幼是个饱读诗书的,却可惜未学得书中女子半点灵气。喜埋怨,搬弄是非,倒更像几分市井妇人似的俗物。在外间人看来或许不觉,但妯娌间这些闲言碎语也就原形毕露了。 只听她压低了些声音,凑到那三嫂子耳朵跟前,活像是怕了隔墙有耳般低声道 “要我说,一定是那前几日过门的五奶奶带来的精怪。你难道忘记了她大婚当天闹鬼的事?后来听说又是在棺材里刨出来的,非凶即煞呀。没准这道士压根不疯,发是来帮咱们拿了那妖物去的呢?” 假道士,真冤魂 那妯娌间闲言碎语自先不表,先说那单馨听闻今早有道士在前门闹事,估量其是因五嫂子杜月湖而来,由此先离了花园沿穿廊往单钰屋里去。 单钰住在中院西面的厢房内,连三间其一做了书房。她平日里是个喜读些闲书的,便索性在书房又设了床榻,供品读疲倦时歇息。单馨来时,她正在书房内卧着。却并不曾看书,也没有睡着。只呆愣愣瞧着摆在柚木书桌上的书,由风杂乱掀起几页又平稳搁下。 单馨瞧她神色,只当她还因昨夜口角之事不快,不想理自个儿的。心下虽也存一分不爽,却因得那道士所言事关重大,只得先行礼配个不是,口中只道 “好妹妹,原是姐姐多嘴失话得罪了,还望妹妹大人大量不怪罪才好。” 她说完这话,又瞧单钰还无反应,只道她性子倔犟。而她也懒得再赔礼贴脸去挨打,便冷冷哼过一生回书桌旁坐下,接着紫婵递来的热茶吃起来。 如此捱了片刻有余,那躺在榻上的单钰忽似才瞧见她来似的,木愣愣一句道 “你何时到的?可用过晚饭了?” 如此一来,单馨才觉不对,叫了紫婵来问。紫婵瞧了她家姑娘片刻,方从那一堆整理书桌床榻的繁琐事上回神来叫道 “是了,我说姑娘怎么早起没精打采的。回来说看书,也不见她翻动,扶去休息了才躺下,我只当她睡了。” 单馨没心思去怪丫头的疏忽,只将身蹲去那卧榻旁拍着单钰的后背道 “现在刚过中午,吃什么晚饭。你这个人难道睡糊涂了不成?” 又过得片刻,单钰才徐徐点头称是 “我记得了,你来做什么?” 见她这般模样,单馨哪里敢将此前听闻疯道士的事向她说,只好略撒谎称在屋里坐着无聊,来找她玩耍。这一次,单钰反应到稍正常了一些,撑着她肩膀自卧榻上坐起来牵着手往屋里去,口中说道 “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差紫婵去找你,有事要与你说。” 单馨只得随她进去,慢慢地坐到床缘上。瞧她似乎又正常了些的样子,小心翼翼问上一句 “那我来得可巧了,你找我有什么事?” 自此,单钰又遣了紫婵出去,自己在屋中同单馨道明原委。 原是单钰昨夜与单馨分别回来,一路总觉有人跟随。起初只道是听了那山精诡事心下暗怕,但到进了屋,那被人窥视的诡异感仍久未消退。她素来也不是个胆子小怕鬼的,只是那感觉实在奇怪。似乎有道目光怨毒袭来,又寻不着源头,乃至半身阴冷僵直汗毛倒数,久久未能消散。末了她只好嘱咐紫婵睡在里间,与她只隔一层纱账,又留了一盏烛火晃晃照在床尾,方才惴惴不安地睡下。 而今她问单馨可有同感,单馨蹙眉仔细回忆半晌,念及许是自己神经太过大条并不曾在意,方才无此感受。便只摇了摇头宽慰单钰,叫她莫要思虑太多,或是昨夜在哪香绝苑里听了五嫂子的话,回来时起了疑闹心病也未可知。 说到五嫂,单馨又想起今早疯道士的事来,一时间并未来得及细想旁事。却听单钰又幽幽说道 “我原以为也是如此的…” 正因以为如此,单钰当时并未太将那遭人窥视之感当一回事。待她于梦中得见那五嫂子口中所说的杜莲翘时,才发觉事出有因却为时已晚。 “杜莲翘?” 单馨心下愕然,转念一想却又明了。 原系昨夜主仆四人回来时在路上说的那些话,被随来的杜莲翘的魂魄听了去。于她那般宝贝杜月湖的人怎肯让旁人说什么不是?故此单钰才祸从口出惹了鬼来,那梦中得见必定是予她警告,令她而后不敢再说杜月湖的不是。 单馨如此想来,又联到今早的疯道士身上,这才从那一段风情月事中抽身出来细想。 五嫂嫂与杜莲翘虽是情深,但她杜莲翘左右是恨单家的,否则也不会在祠堂弄鬼掳了杜月湖去。而今又随杜月湖来到单家,听见单钰说她的不是必定也是恶心恶相不比生前的。倘或今早的疯道士所言非虚,没准是这杜莲翘对自家妹妹起了歹心也未可知。 她正想着,却又听单钰道 “那杜莲翘和我说了她与月湖的故事,又说不怪月湖,是她痴了。而今她只盼能在月湖身前伴着,与旁人据不相干。” 单馨略愣了愣,当下明白她言中之意来。 原这莲翘之鬼确是跟杜月湖到了单府不假,但如今听来却并未恶意。只因昨日姐妹二人对她两人之事品头论足一番,其中又以单钰最惹她气恼。而今入她梦中给个教训,只当警示罢了。 单馨忙忙起来欠身行礼,口中只道给姑娘陪不是。单钰仅逞口舌之能而已,还望姑娘莫要与她计较了。 如此隔了片刻,忽朦胧见那碧纱屏风外门帘无风自动,你单钰登时猛咳起来。候在屋外的紫婵听见咳嗽声,赶忙进来抱了唾盂奉近,又与单馨一道连连拍着自家姑娘的后背。 “好好的,怎么就咳起来了?” 紫婵问道,但见单钰咳出些黄水来,便惊得直喊要去寻郎中。单馨劝慰不必,只道她姑娘是受了风,而今她出去把门帘拢一拢也便好了。 这丫头原就是和经不住劝的,而今听了这话也不再生事,乖乖退身出去将门帘一拢,只守在门外放两位小姐自在说话。 果然那单钰咳了只一阵,不几时便收住以巾帕拭面。抬眼瞧见单馨,又露出惊讶神色道 “你是几时来的?不恼人了?” 单馨只得苦笑,口中说道不恼了,遂将她方才被杜莲翘附身一事仔细说明,又一面将近日午间在花园听得二位嫂嫂所言疯道士的事讲予她听,意在商量个对策。 单钰听了,默得片刻,问起为何单馨如此肯定这杜莲翘毫无恶意。单馨初时不答,片刻后只长长一叹说道 “我不知道,不过可怜她们两个罢了。” 好一个‘可怜’,可怜,可悲亦可叹。这二字包含之哀婉,竟令得单钰不再多问其他,只唤紫婵进得屋来侍候洗漱穿衣梳头,不一时便又领了单馨往香绝苑去,暂且按下不表。 却说那邢施云妯娌二人在花园中闲谈,说现被绑缚抛在西角门的疯道士如何如何,愈说愈觉他话中有话,倘或这单府当真有妖邪山精作怪又当如何?当下便也不再此消磨时间,端得各自到家找二爷三爷商议去。 可巧那三爷外出斋戒,而今并不在家。只是邢施云见到二爷便道出其中所以然,又软声细语央求二爷去向老祖宗说明。若那疯道士言之如此,不如叫他秘密在府内开坛捉妖。倘或拿住了,算他大功一件,赏赐必定是不短的。但若当真胡言乱语,则再差家丁捉了捆去马厩关押,届时岂不是更放心些? 二爷听来觉得有道理,当下便匆匆去往老太太处禀明。 再言那老太太其实心中也存疑窦,因何那疯道士早不在晚不来,偏择这几日可巧刚把‘五奶奶’迎回就来了?但事已至此,做主母的并不好再行放那道士进来的话。幸而此时二爷上屋来如此如此说了一番,正撞上老太太心事,便也就此放话由他们闹去了。 那道士此时正捆在西角门外,毒日头底下晒着,一双眯缝小眼,大鼻子通红的,正苦思着脱身计策。 其实他根本不是什么道士,更非那妯娌口中的甚么世外之人。只不过是走街串巷一个赖头要饭的蠢货,名叫赖二,且人如其名,是个街坊间出了名的混账赖皮货。前几日行到拢月桥下才听说书人如此那般说了单家的事。又听街头乞丐谈论单家新娘子进城,定说是给什么山精野怪魇住了才至此,后随着他们来单家门前看过几次热闹,次次只见黑漆大门紧闭,家丁执棍棒把守,并未瞧出什么不妥来。唯有赖二,竟从其间想出了一条生财之道来。 这日晨间,他换来一套道士行头,在单家门前装神弄鬼撒一通泼。原以为如单家这般大家族,都是极信这类鬼怪邪神之事的。加之他们五爷娶亲闹鬼之事,这一通买卖可说是十拿九稳。但他哪里知道,如单家这般望族最要紧的是颜面而非人身。他捻着黄纸在街坊跟前一通乱洒,若单家搭理了他请他进去,岂非正是昭告全城他们单家确有一个伤风败俗的媳妇,引来了姘头的鬼魂在大婚当天闹事拐走新娘,而今又把那新娘迎回来了? 故此,单家主母方才大怒,斥家丁予他一顿好打,又捆了人抛去邻街道西角门示众,旨在告知告知那看热闹的街坊一件事‘单家家风仍在。’ 而今午时已过,看热闹的人该散的都散去了。唯有那赖二仍旧捆了晾肉般丢在廊沿上,也无人敢上前去搭手松开,各自看了一会儿兴许没趣也就都不管了。 那赖二正追悔之际,忽闻门扇开合之声。原是那单府管事的一等奴仆带了家丁来,看过左右无人注意后又把他提进了西角门。那赖二一时尚未回神,只道这单家还要找他算账,慌忙之际急急求饶。却听得那管事模样的叫他把嘴闭上,这就领他去见二爷。 赖二虽不是什么聪明之人,但这一点眼力却还有的。他见那管事的如此说,想来也是单家主子改了注意,便又端起自以为是的道士架子来,不疾不徐任两个家丁驾着往花园去。单二爷正等在那里,一见他被带来,旋即露出厌恶神色朗声问管事的道 “这是今儿个一早在门口闹事的道士?” 管事的连连称是,遂解了赖二丢去主子跟前,厉声对他斥道 “二爷问你话,你且如实答来。若对了便有重赏,倘或半点错处,先打死了你再做其他。” 赖二闻言,心中有惧骇之意。但如今已是骑上老虎背,不是道士也是道士,非要装他这么一回了。便只盘腿坐了,摇头晃脑口中念道 “打死了道士不要紧,怕只怕你家这鬼没人收,养在家中祸及子孙唷。” 要说这赖二是个神棍,东拉西扯装模作样说上那么一通到也颇像那么一回事。他听闻管事的叫这主子‘二爷’,心道这便是那日拢月桥下打了说书人的单二爷。想来是那说书人言语惹恼了他,故将话峰一带偏到‘入门鬼’上。 只说新娘子在喜轿过城门前掀了轿帘瞧热闹,不料被那游魂野鬼窥见美色动了邪念,随她去至祠堂如此那般说了一通。二爷听来果觉比那下流说书的见好些,没准到个真事。再者而今老太太同意了,左右这道士若做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将他拖出去打四十板子抛去城外又有何难? 遂当即令那管事的找来祭台贡品,又悄摸不知去何处弄来一柄桃木削成的长剑,叫那疯道士沐浴上香。 这赖二生得一副长脸,又是个眯缝眼睛酒糟鼻,换上道士的黄袍更显得皮肤黝黑人形干瘦,莫说道士,恐怕门外要饭的都比他要像样一些。却奈何这单二爷本不将这事太放在心上,只道反正关上门来外面也瞧不见,若这道士真有功夫抓住厉鬼便罢,倘或不行打个半死丢出去也好正正单家在城中的声名,只教那群贫嘴赖舌的下流痞子们闭上嘴去岂不好? 如此想着,只见那赖二装模作样烧了黄纸,又举桃木剑乱舞上一通,末了竟往那通去后院的穿堂胡乱一指,口中只做念叨,旁人一句未能听得真切--许他自己也并不明白念得是什么,只隐约在和尚庙混饭吃时听见和尚们念过一个大概,如今含糊着应付几句出来,左右无人能懂便是了。 那本应是佛家引渡经上所篆经文,旨在引渡亡魂莫留恋人间,早日投胎才是正道。赖二偏生不懂,虽念得含混些能蒙过左右人耳,却是欺瞒不过鬼魂的。 他怎知道,这一引,又无端端恒生出多少祸事来? 祸事无端,终归命数 在香绝苑住着有个益处,它院落虽比别处小些,却有西侧一半是傍着返景潭的。每每至黄昏时分,潭水由凉风吹出轻纱似的褶皱,再经那残阳一照,金灿灿晃出一池碎光,投入屋外间映在青砖墙上,霎时好看。 那日杜月湖午睡方起,正对镜挽着髻子欲出门去王一望那返景潭的景。 她素来是个喜欢看景的。而今虽在这单府里半囚半赖着,却也不短一日三餐。闲时做做针黹纺纱吊线,又有艾婆婆陪伴,到比原在家中清净出许多来。再及那日单家姐妹到访,她瞧着那两位小姐也和气斯文,小猫似的好奇往里探看。一时便也怜惜上心向她们说了自个儿和莲翘的故事,实则想来是不必要的,不过那时却不知是何缘故。 许是一个令人心碎的秘密守得久了,也是需要向人倾诉的吧。 她又想起莲翘来,心口一阵闷疼。她自个儿知道她们间是注定没缘的,她顾及太多,家人也好名声也罢是断不能就此舍弃随她而去的,故而今只是体会了那几日莲翘的心事。恍恍度日,孤独终老。她苦笑,又记起她们儿时玩笑的誓言来。那时不过也才四五岁光景,两个小姑娘学着大人们闲暇时说出的故事中人物模样,挽了手去相对起誓。只道今生都是好姐妹,好玩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求同年同日死。 她笑,放下篦子出门去,只觉得这景忽然就没那么好看了。 而那一头,单家姐妹正待行过一道照月渚。忽见得那竹桥头正背对她们立着一个人,穿青色绣蓝短袄,下配一条白裙。一头青丝也未梳起来,闲散散耷着由风一吹便扬一扬。二人本匆匆行路不管其他,却见这人实在奇怪,忍不住斥一声道 “你是哪个房里的丫头?这个时辰不去侍候主子午睡,跑到这里做什么?” 到并不是她们端主子驾,实是那时女子出门来若未梳头,太不成个体统。何况这单府里的人,除却外间的什么小厮家丁的,平日内院中大小管事的,各等丫头奴才她们大多认识。而今这人瞧着身段穿着属实面生,又怪在这个时辰,便疑心一问也是有的。 却见那女子并不睬她们,只仍旧以背对着,似是瞧着渚里浑水发愣,也不见动一动。 这单馨虽是聪明,却也是个急性子。加之这会子她们正有要事,赶着鸭子般焦躁,当即上前去要搭那女子的肩。 单钰拉扯不及,方得跟上去,秀鞋软底的踏上湿泥正低头看时,忽听单馨‘啊’一声叫道,继而嚷嚷开来 “人呢?怎么没了?” 单钰抬起头,果见方才立在渚边的那女子没了踪影,亦惊而问单馨 “怎么回事,她什么时候走的?” 那单馨似是呆愣片刻,面色瞬即惨白抓了单钰手腕子就走。单钰隐约也猜到一二,便再不多问伴着姐姐快步走过那而今看来鬼森森的照月渚。她们这一趟来没叫丫鬟跟着,一来方便说话,二来也是怕吓着紫婵秋菊那两个小丫头。而今瞧来也不知是明智,还是失了策。 好在那鬼影似真的消了没再跟来,姐妹二人结伴快行过宿酒院,在那挨着夕阳照得明晃晃的牌匾下稍停一会儿喘一口气。那单钰顺这胸口好半晌方才顺过气来,继而去向单馨问道 “方才那人是谁?” 单馨此时也累得厉害,正吁吁顺气欲回答妹妹问时,忽闻有人喊八姑娘,九姑娘。二人心下据是一颤,随即反应过来而今天光照着,那声音听来体面,不像鬼声,方才顺着那声音瞧过去。却见居然是那住在香绝苑的五嫂子杜月湖,此刻正站在返景潭上九曲桥外冲她们招手,二人这才皆放下心来。 单馨带了妹妹朝杜月湖去,口中是低声回着她方才的问话。说自个儿如今也晓得鲁莽了,只想着或是哪房里的丫头,没规矩站在那里要投水,或是刚偷了人不好见人便背对着不搭理。她虽脾气好些,又不是个爱管下人们闲事的,却也见不得如此有天无日的奴才,这才上手去够她瞧瞧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竟敢这般放肆。 却不料才将手伸过去那女子忽地转过脸来,却分明瞧不见眼耳口鼻。只光秃秃一张脸蛋肉乎乎杵在那里,骇得单馨好一声叫唤。却好在那不过一瞬的事,只待单钰听见单馨的叫声抬头去看时,那女子便忽地扑入河中隐去身形不知去向了。 “莫非…” 单馨回头瞧单钰一眼,单钰登时明白那意味连连摇头道 “不是,瞧衣着身形都不像是杜莲翘的样子。我虽只在梦中见过她,却也敢笃定这一点子。” 单馨闻言虽心下仍是又惊又怕,却也不再多问,谈话间二人正行到那九曲桥上的五奶奶跟前。 这杜月湖白日里瞧上去愈发漂亮灵秀,皮肤在日光下更是白得通透莹润,更添了一丝人气。她这里正笑盈盈与二位小姐打招呼,却瞧见她二人一脸苍白凝重便未来得及行礼,只贴一句关切去问。单钰回身望一眼来时路,仍心有余悸觉得这里说话怕人,不如先去嫂子的香绝苑里坐定了饮茶压惊再说话不迟。 杜月湖也不推辞,当即便带姐妹二人往她屋里去,又亲自斟了热茶端上,待姐妹二人一连吃下好几口茶才开口问道 “我见你们来怕得那样,可是看见什么不干净东西了?” 那单馨缓过神来,便又将方才的情形向杜月湖这么一说,岂知后者比她二人更是讶异,竟道 “我午睡时正梦见莲翘,她向我说近来单府要生事故,有什么游魂厉鬼正欲伺机闹事,要我提醒九小姐多加提防。而今想来…可是今日你们遇到的事?” 单家姐妹当即愣了一愣,三人一时又惊又怕面面相觑皆没了注意,还是单馨强做镇定,搁下茶碗向杜月湖问道 “我们姐妹二人一起撞见的那鬼影,因何只叫我妹妹多加提防?” 却见杜月湖恍恍摇了摇头,竭力回忆着梦中莲翘所说的话,却奈何多半已不记得,只道 “我梦见莲翘时,她正在那九曲桥上唤我。我只记得她说甚么道士,什么厉鬼,而后便是我向你们说的方才那番话了。” 这单家姐妹二人听见‘道士’二字,心中又是一惊,急忙忙将她们的来意和盘托出。那杜月湖听完感动,泪眼婆娑连声谢着姐妹二人的心意。又道此时天色已晚,不若先送了姐妹二人回去。倘或等到天黑再走,只怕经过那照月渚时又有变故。 说话间,三人不禁都望屋外天色瞧去。只见一轮红日愈发西斜,眼看便要沉沉落去西山下,一念及待天黑时那照月渚果然阴森可怖,加之头前的诡事搅扰,二人更是不敢再耽误,立即起身便要拜别。 杜月湖照旧送她们到月洞门下,思虑片刻又忙忙回头来嘱咐了老婆子一句便匆匆跟上姐妹二人的步伐,急道 “我忽记起来,梦中莲翘嘱咐我与二位姑娘同行,想来别有寓意。若二位小姐不介意,我便送了你们过照月渚去再行回来如何?” 这姐妹二人正焦虑重过照月渚时又当如何,而今忽地多出个人来,还是经历不俗的杜月湖,当下放心不少。便也不推辞,三人携手战战兢兢沿着来路往回走时暂先按下不表。 却说那赖二一头,颠颠倒倒一顿乱舞后,忽地将木剑指于后院穿堂去,口中说道 “我定那女鬼藏在院内,待我捉拿它去。” 其实他哪里知道什么女鬼,不过随意乱指向那后院中去,口中念着含混不清的往生咒,只道混过这一遭便可小赚一笔捞些本钱去那赌桌上翻两轮。但他哪里知道,这单家头前有个丫头,因着与主子厮混被抓投井自尽的丫头。她系含恨而死冤魂未散,虽得后来缠着那害她清白的男人报了仇去,却仍因是自尽而亡阴寿未尽投不得胎。 这原是地府的规矩,只说人有阳寿,鬼有阴寿。阳寿未尽而死者则转入阴寿,而阴寿却与阳寿日日年年算法不同,却无非就是这个道理。况阴间更比阳界规矩更多,此类阴寿未尽的冤魂,只得蛰在断气时那半寸天地间,若得怨气未消一念因果报复的,则更需时时反复受那断气时的煎熬,不得投胎。 却说这迎春丫头与杜莲翘均是如此。只是那杜莲翘凭一腔痴缠拼了鬼命与迎亲大红火的喜事那么一撞,虽折了些元气却也因祸得福,撞出那番规矩去逃到了单家。虽也有因怨气未消做出愚事来冲撞祖宗天理的,后又得高人点播不再生事,此话先暂不表。 只说这赖二如此这般胡乱舞动一通原是不碍事的,怪只怪他念动的是那佛家的往生咒。那咒若使得对了,则冤魂听来怨气得顺,便可不再扰人安心投胎去。却若念得不对,人听来是不大要紧的,而教冤魂听去却如那运内气高手般得体内阴气逆行混乱,反扰了清梦重新拽入枉死之结内,或有怨气变本加厉重新害人的,便是这赖二的蠢行惹祸,迎春则正是其间无辜受害的。 她本蛰在那深井内浑浑噩噩待着轮回转世,只盼下一世能行去个什么畜生道,做个小猫小狗鸟儿之流,不比做人来得畅快简单?却也不知她合该命数如此,还是小人妄生祸端,便是这腔痴人极卑之愿也终不得教她如意罢。 原这单府不论沟渠渚池,井潭湖泊皆是人造。那日她寻死那口井并非一滩死水,井底竟有人造暗渠直通向渚中去。本是防死水发臭发浑终不能用,岂料而今这阴水暗流的竟携了这无主无形孤魂径往渚中送去。而今又遭那赖二混念一通往生咒一激,生生将那本已平息怨气又扯来混乱乱在冤魂体内搅扰。 凡是人有三气不顺者大多烦躁阴郁,更何况这无形的鬼魂? 便待那迎春之魂再醒时,已在照月渚边浑噩噩站着,体内一腔浊气扰得又闷烦,浑忘却自身生前是谁。而那单钰单馨正巧撞见她的魂魄虚虚显出行去,也合该单钰命中亦有此劫数。 却说那赖二呜呜渣渣胡乱摆得一通,单二爷正待旁看时见他忽指内阁口中言到冤魂正在那处。那单家内院皆是女子住处,小姐丫鬟,妯娌太太们全住在哪里,怎么容得外姓男子入内?加之方才他那一通自以为可欺瞒过去的物什早已被单二爷看穿,而今又口出妄言当下便激怒了主子,勒令家丁将他拉了出去再打一顿,直至个半死不活才趁天色尚明,大摇大摆拖出城去抛了,也叫那街坊下人们瞧瞧,今后谁再敢嚼舌根子也不过是这个下场。 那赖二虽说是得了因果报应不爽,可祸根终究是种了下去。 便在此处,单家姐妹从此多事了。 祸事露端倪 盘香寺是距城外八十里去处的小寺,早年单家家主单公单荣堂还在世时与那儿的掌寺一叶道人交好,故常添香油例钱来往。而今单公与一叶道人均已驾鹤西去,却将这往来留给了身后儿孙徒弟。 如今盘香寺的掌寺唤作空童道人,论辈份而言应是一叶道人的徒孙。但一叶道人向来是不重这类世俗羁绊的,不明事的只道他目下无尘,又因他闲散邋遢说他有辱道门清净,不成体统。却偏是这样不成体统的,单公最是喜欢。因为就连他,也是那么个‘不成体统’的。 而今的空童道人倒是‘成体统’了,整日想着借与乡绅们交好之由,从单家诓些香油钱来。但好在他也不是那大奸大恶之人,只道为寺院着想数年来竟将这原南山巅上小小一间寺庙,扩建至本城内最具声明的宝刹。 单家这头每年会挑个黄道日到寺内斋戒游玩,吃茶礼佛。平日却不怎么来往。只有那第四个孙辈,叫单誉的,偶尔还来瞧一瞧。说是斋戒,也不过就是在厢房里住两天,观观这南山山色镜湖湖水,避两天仕途经济学问。 这空童道人最是巴结他,时常以祈福净体清耳目为由给他讲经念禅,实在也不过是要他掏两个香油钱出来罢了。但饶是如此,这里也只有一个空童道人,而在那纷繁冗杂的樊笼之中,可有成百上千,无以计数的‘空童道人’。故此这单誉还是隔三差五的就往寺里来,对家里说是斋戒,对这里就说是游玩来,左右也不害人,父亲不会过问太多。 这一回,他于两日前收拾了几件干净衣裳,又带了随身小厮芸儿住到这寺里来。只说是来礼佛去去前日晦气,老太太也不疑心其他的便让他来了。而今他在寺里住了一日,正欲用过晚膳携芸儿游山玩水去。不料才出得厢房门,便见那空童道人从后院天井里过来,口中叫着‘四爷’。 这空童道人今年已六十有三,生得一副‘鼠相’而今即便满头银发也盖不住那股市井气,却偏生是这寺中的掌寺,又和单丛书老爷有些交集,故不能得罪,只好陪笑着应付招呼两句。 那空童道人像模像样与他客套几句,旋即便讲到了重点。说是这后院有水井一眼,原是全寺水源,而今盘香寺扩建又新添不少弟子香客,眼看着这眼井不再够了便只得再去寻一处水源取井。 空童道人说道此处面露难色,似是不经意地显出苦相道 “唉,我这小寺才建了木材,菩萨金身也未张罗,哪里还有剩余去取井噢。但不取又实在难过,想来四爷府里的井眼也是如此吧?” 单誉听得他话里有话,面上未表,只笑道 “这有何难,改明儿你捡老太太来的时候说予她听,还怕没有香油钱修井?” 那道士还待开口再说什么,单誉已唤了芸儿上前来,只说叫他记下空童道人的话,回去回过老太太就把款子送来,也当是给五爷婚礼添点彩头求个顺遂。 空童道人当下便作揖答谢,笑盈盈又问道 “给五爷添彩头是要紧事,四爷您的彩头可什么时候添得?那城里的大家小姐官宦明珠您可都看不上么?” 单誉一听这话,差点没翻出个白眼来,便连芸儿也在一旁吞声忍笑难受得紧,只求主子快些像个便利脱身,莫再让这牛鼻子老道士念叨了。四爷回头睨他一眼,旋即又强换一副笑脸向那空童道人道 “哪里是我看不上别人,实在我这自身条件有限,她们看不上我到有尽让的。保不齐日后我也学我那大伯父,脱去名利舍一身臭皮囊换上粗布麻衣来陪你常伴清灯古佛。届时你我即是朋友,又是师徒相称岂不更好?” 原那空童道人受了城中乡绅的礼,一心为乡绅女儿保媒。听来要个门当户对,又气宇轩昂的,头一个便想到了这单家的四公子。单家老太太本就为这个儿子的婚事糟了几年心,而今若是说成了这桩媒,好处岂非两头的?如此想着,这空童道人才欲趁机向单誉提起。 而今瞧得单钰这般反应,想来是对说亲兴趣不大了。空童道人正欲开口再提,只道搬出老太太来总该不会出错。不料这时,又自山门外传来一声吆喝--不似市井小贩样的吆喝,仅是一声拽长了嗓门的唱腔,接上不明道理的唱词,似乎是什么诗的选段,听来到有几分出尘脱俗之意,只道 艅艎何泛泛,空水共悠悠。 彼时已近黄昏时分,寺内晚钟衬着这声喝到真有了几分道骨仙风之意,听得那单誉心生向往,便也不再与这空童道人纠缠,兀自向芸儿交代一声,只说仔细记下道长的话,改明儿回去回给老太太。 芸儿听罢,只待摇头却又实在不敢逆了主子的意思,便只得硬着头皮留下绊住那空童道人打机锋,眼巴巴瞧着主子丢下他径直往寺外去了。 且说那空童道人虽不甘心如此,却也不敢再继续纠缠。只得像芸儿如此这般说了一通,却也不知这小厮听懂了没有便随晚钟用晚膳去了。芸儿这才得机溜了出来,方一出寺门,便见自家四爷与一个乞丐模样的人对面站着,正不知说着什么话。 那芸儿本是个户主的,一见这情形,只道是这乞丐拦了自家主子的去路,当即便厉声呵斥道 “哪里来的臭要饭,赶紧让开莫挡了路去。” 那乞丐闻言抬头瞧他一眼,便笑着也不搭话,反等四爷先斥芸儿一句 “好奴才,我还没说话你到先装腔作势起来。还不快快向金蝉道长赔礼,慢了礼数仔细你身上那张皮。” 芸儿被这话弄得有些委屈,实在瞧不出这乞丐哪里像什么‘道长’,更不知这‘金蝉’是个什么东西。怎奈何主子发了话,便也只得乖乖躬身作揖赔礼。 那乞丐见了,当即朗声笑将出来 “好个户主的奴才呀,若当年单家公得奴才如此,也不必天天往这破道观里跑了。” 芸儿不是个没眼力的,虽年纪不过十三,却也在单誉跟前伺候了四年有余。想这主子脾气古怪,脾性也孤傲,但对这乞丐如此尊重端得是不寻常。二者这乞丐竟提起单家公,那可是连主子都不得见过的老神仙人物,当即也不敢再造次,毕恭毕敬退去主子身后待唤。只听得善四爷又道 “却如道长所言不差,但您所不知而今有那么些混人不必从前蠢钝,偏生捡那常人所不为的装扮。从前的扮作什么黄袍道人,化缘法师。而今的却都又扮起破衣烂衫,超脱尘俗之人来了。若道长这般同我回府去,难保我那见多识广的祖母和爹爹不致疑虑,更勿论还有我那肉眼凡胎不认得人的兄弟姐妹们。届时若再花一番功夫予他们说通,岂非反耽误了正经事?” 那乞丐模样的人闻言,似若有赞同之感,却并不做反应,只卖关子般笑道 “你这后生话随粗陋,道理到也不假。罢了,暂却无妨,你先随我去单府一趟,其余的我们再议不迟。” 芸儿还未听懂二人话中含义,便听自家主子唤道 “你去厢房收拾了东西再去向空童道人道别,就说府上忽有急事换回不便久留。连日打扰多有歉意,只待回府去禀明了老太太便将那铸井的银两送来,请道长不必担心。” 芸儿一听要走,当即高兴得应声变去,只留主子与那乞丐模样的金蝉道长仍在山门外不知议论什么,但总归不必在这糊涂地方听那糊涂老道多话了。 老道老道,唠叨唠叨。 芸儿口中念着,待收拾完毕去向那空童道人辞过行再回山门外,却见已有马车停备那处。想来是四爷唤了车夫,这就连夜回城去了。 只见那车夫端坐车头,手中扯着缰绳马鞭作势要打。芸儿忙喊了声四爷,只听那马车蓝色门帘内传出自家主子话音来,只叫他若办妥了事便赶紧上来。芸儿也不敢耽误,当即主仆二人乘马车沿路下山往城中回,一路披星戴月暂不细说。只待见得单家大门时,已是笠日。 马车嘚嘚停在单府大门前,芸儿忙敛去睡意撤身下车,回头取了矮凳来搁在车下等主子下来。那单誉经一夜舟车劳顿竟也精神抖擞下得车来,回身又掀车帘唤道 “道长可要先去拜过主母?” 芸儿闻言,心道那金蝉道长模样邋遢散漫,如何见得老太太? 正待想着,却听那车内一阵轻快笑声,随即便有人答道 “曼说你这个人功利心强,不冤你。你却也不想一想,等见过老太太,岂非等着给你妹妹收尸?” 这声音听来不像昨天在山门外见到的乞丐,加之话中内容着实令芸儿心下暗惊。到底是个什么人,竟敢这样同四爷说话,更勿论不回过老太太便进单府大门的。 却只见那车内躬身下来一个男人,一席宽袖皂衣,白绦白靴,一把青丝束发端得一副公子模样。又生肌莹白润洒脱俊逸,煞是好看。听得四爷喊他金蝉道长,芸儿直吓得膝弯发颤。 难道这青天白日家竟出幻觉不成?那金蝉道长分明该是乞儿模样,拉里邋遢不修边幅,说起话来一股子懒散模样。而今怎变得如此? 却只见那金蝉道人下得车来,抖过衣袂回身瞧着单誉,眉目间竟有些得意神色。 “贫道如此扮来,如何?” 想来这四爷也是头一遭见他这般,当下竟有些无言,片刻后才道出两个好字。可还未待他把话说全,即时从那单府内跑出个人来,仔细一瞧却是管事的霍二。只听他喘着气,哈哈两声清嗓便道 “四爷您可回来了,快去瞧瞧吧,九小姐被个什么厉鬼给魇住啦!老太太太太都去了,就等着你呢!” 众人闻得此言,心下据是一惊,那金蝉道人旋即厉色道 “莫非还是晚了一步?” 生人勿入之地 原是那日杜月湖送单家姐妹出门去,几人虽在路上又相互依傍着抖了精神壮胆,然过那照月渚时难免也心中发怵。正待快步行过方好放心时,被杜月湖与单馨二人护在中间的单钰忽厉声斥一声站住。 那声掐气敛息阴恻恻混如鬼魅,当即将另二人钉在那里不敢再稍动,冷汗淋淋淌下半身,便又只听那声音说道。 “我当小姐再不来瞧我了,这不是好好的吗?” 那单钰本就行在二人中间,而今更是直挺挺僵在那里挨着二人冷声历气。二人有了梦中杜莲翘的告诫,虽知这八成是那迎春丫头的鬼魂却听不懂她话中含义,一时不敢搭腔欲待她在开口时做好计较。可左等右等不见其有下文,万般忐忑之下单馨终鼓得勇气扭头去看她妹妹的脸。 这不看不要紧的,一看又是一阵骇惧。 只见单钰双目圆瞪直盯着她的脸,两瓣嘴唇抹了口脂方不见得有苍白相,而今正嗫嚅翕动说着什么话,单馨又听不见,只闻她阵阵磨牙之声之搓得单馨起一身鸡皮疙瘩。 她望见站在单钰身后的杜月湖,心知这月湖为人虽死板些,却并不是那样临阵扔下她们不管的,便悄悄施了个眼色示意心安再抖抖飕飕开口问单钰道 “你说得什么话,小姐岂能不来瞧你了?” 再看那单钰虽面色如菜,双目眨也不眨黑漆漆逼视单馨又像未在看她,仿佛她就与个影子似的望向别处去,口中喃喃低语答应道 “小姐既来,怎的也不替我烧一件衣裳,冷死我了呐…” 言毕,忽直挺挺往后栽下去猝不防倒在杜月湖身上。后者下意识接住将她身子撑着,单馨也反映过味来搭手帮忙,二人一侧一个气吁吁将单钰软塌塌的身子给撑住。到底是月湖经历些,赶忙向单馨说道 “我们先把她扶回去再做计较吧。” 单馨点头称是,以此二人便驾着单钰往她住屋院子去。一路多有疲累惧怕暂且不表,到底却是杜月湖从小长在佃户里,体力略比单钰单馨二人都好些。故最后还是她得了作用,半背半扶着软如泥瘫的进到院子来。 单钰院中栽着红茶花与杜鹃,门将一推便闻得满园花香。而今已进夜幕凉风习习,丫头紫婵正在屋檐下纳鞋,忽听那院门诈一声响,骇得抬头来看。只见一个形容瘦消苍白又有些面善的美人背着一个人进来,后头跟着八小姐。 这丫头从来有眼里见儿,而今虽瞧不见那背在美人身上之人的面貌,却估衣着头饰是自家小姐没错。便也不多问,只忙忙搁下做到一半的秀鞋,口中念着‘阿弥陀佛’起身来接,三个人一道将单钰半搀半驾移进屋里放上床褥。 杜月湖背了单钰一路,而今正口焦舌燥着。便合着单馨紫婵二人一并将单钰安顿至床上,也顾不上礼数转身去捡桌上中沏的冷茶来吃。这等久泡之茶味苦发冷,正待吃着,忽听那院门又是‘哚’得一声,想是再来不及细细敲门而被打开来。 杜月湖惊得探身去瞧,只见竟是两个男人不知因何急慌慌往屋里来。紫婵也瞧见那二人了,口中一应喊着‘四爷’便上前去迎,杜月湖这才反应来其中一个男人便是这单府中的老四。 两个男人径直冲入女子闺房之事本不含规矩,如今却因单钰昏睡不醒而无人敢计较了去。那皂衣公子模样的人只瞧一眼单钰,口中便恨恨向旁一个略高些,着墨绿锦衣的单四爷埋怨般叹道 “冤孽,冤孽。我说叫你早一些赶忙一些,你偏不急。而今何如?” 那单四爷想是开罪了他,平日家混混高傲一人而今只得赔不是,一味说着让他救一救自家妹子,也算是造化一件罢。 那公子瞪了他一眼,不再多言语。只自袖中摸出一只掌长的银针来,往那单钰眉心一摁一扎,惹得紫婵在一旁呜咽相告要他轻些,莫弄疼了自家小姐。 皂衣公子这才似送却一口气,向紫婵问道 “你要你家小姐疼,还是要她教这冤鬼抓了去?” 紫婵愣上一愣,自知方才失言却也找不出弥补话儿来,倒是一傍的单馨替她解了围,仍是急急敦道 “师父,我家妹妹境况如何?” 原那单馨素来聪明,一见四个领了这皂衣公子急匆匆赶来便知这公子绝非等闲。况又听他方才说甚冤鬼之事,料定他已悉知前因后果便不再多问,只求赶忙得知妹妹境遇如何,可有得救。 皂衣公子闻言睇她一眼,口中含笑道 “你道聪慧,你哥哥尚未说话你就喊上师父来了。你既叫我一声师父,我又怎么能不救你妹妹?”言及此处,皂衣公子虚叹一息后撤半步与单钰床畔隔得开些。倒不是为了避讳男女之别,实在如此他才能将这女子身上之事瞧得真切一些寻个破解法门。俄而又是一声叹息,忽扭头望着立在桌畔面色苍白的杜月湖问道 “你可信得过我?” 杜月湖猛然被他这么一问,当即没反应过来。屋内其他人等又均将视线朝她这里望过来,搅得她又是一阵心慌。她并未见过这皂衣公子,但方才见他如此这般作弄一通,又见单家姐弟二人对他态度恭敬,便也猜到他定不是个寻常人物。只是这信任二字… 她犹豫片刻,遂将目光落在平躺床上的单钰身上。这女子与她渊源由好奇二字而来,而后又在梦中莲翘口中得知她一时失言,已遭莲翘阴魂入侵告诫,但到底不是个恶人。况她得知莲翘或有险事时也欲提醒,否则或不至惹得这冤魂上身之事来。 思及此处,杜月湖略向那公子略一点头。只见那人似大加放下心来朗声笑得片刻才又进前嘱咐她事来。 原这单钰却被迎春丫头冤魂夺了魂魄不假,论常理而言如她今日这般引阳衰阴重之人,若被冤魂侵内保不齐即刻便遭附了身去。魂魄被冤魂弹出体外,任由冤魂纵着身躯作恶。若真到那样再救,唯怕生魂已离了人体便染天地混沌浊气,认不得人,也认不得自己。只当是游魂野鬼走了开去,再不复得。 而今单钰境况却有不同,便是那冤魂果欲占她肉身,正待将单钰主魂弹出体外时却被另一个鬼魂镇住,教她也动弹不得。 那公子讲到此处,望杜月湖愈发复杂神色便轻笑问道 “你可猜得那镇住单九小姐魂魄的是谁?” 单馨一傍也同月湖愣得片刻,回神后她眼望向月湖,却见后者也一样望着她,艰难点过头示意已然猜得,那公子才继续说道 “只可惜她虽拼了力,单九小姐三魂七魄中也得七魄落在外面不知去向。而眼前肉身境况更糟,是以一身三魂,主魂由另二鬼拉扯争夺着,一道游离浪荡去了它处,而今又有鬼上鬼身之意端得难分。倘或在这半个时辰内不将她主魂找回引得七魄回来,只怕待九小姐七魄散尽,此生也得这么躺在床上过活了。” 那公子话音未落,只听单四爷哎哟一声叫唤,直埋怨他话不早说尽卖关子。而今一个时辰已然过半,若这妹子就不回来,便要留他在这里做九姑娘之类云云。那公子也不理他,径向杜月湖交代道 “少时我将明灯引你入阴阳交汇,你只寻你那莲翘姑娘的魂。她虽被那怨灵撞了个意识涣散,但到底认得你去。你们要在那个地方再找到单姑娘的生魂,她一定已是浑浑噩噩徘徊着等待入阴接。你二人记得抓她入着锦囊之中一道带回即可,记得跟紧这灯花,万不可随她一道向阴界去。否则不但救不她不回,连你也要搭在这里。” 单馨在一旁听得极不放心,当下便问道 “我既是单钰亲姊妹,为何不将为也引去,便要找人多一个也更好些。” 那公子回头瞧着她,目中似有欣赏之色,也道 “却是如此,但你可要想清楚了,此一去必然凶比吉多。若你几人中倘或一个意志不坚的入了阴界去,这引路灯花可就要灭了。它一灭,曼是神仙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你们不得。” 岂知那单馨听了,竟毫无犹豫之意起身与月湖站到一处,浑然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一傍单誉见了也自巴巴开口道 “她两个女子去,我也不放心…” 怎料他话音未落,到被那公子一剂眼刀阻住,冷笑道 “你便是想去,你那臭男人污秽沉甸甸的生魂也到不了那阴阳交界地。届时你若失了准,直直落进阴曹地府里,这屋里岂不是又多了一个挺尸要人救的?你要舍了这脸面,我还舍不下呢。” 单四爷听罢,也像不好再请,更不好如往常混赖问他‘你难道不是男人?’,便只好焉巴巴红了脸低头站在一旁。 这话若放在平常,一定教旁边几个女子好一番嘲笑去。但而今这番情景,谁又能笑得出口来?便是那最蠢钝的紫婵,见了而今情景也只是暗自哭哭啼啼替她家小姐拭去额上冷汗,不多言语,而那公子便又向杜月湖单馨二人说起她们的去处来。 原自这清天浊地开辟以来,世间便分六道三界,其余的暂不必多说,只到这三界内有那么样一处地方,是凭那一界也管不到的。它像是一间客栈,又实非客栈,没名没主不悬招牌。不过生魂神仙妖魔山精都能住得,或有阴魂阴寿未尽的也可住的,唯独生人是去不到那里的。 一来这客栈多只在生人梦中显去路,或偶一有缘的可在旁人不得见的细微处寻来。二来世间人多碌碌,少冥想,便这客栈的去路即便教他们撞见也是无用的。三则客栈夹在虚空孽海之上,生人肉身污浊蠢重,若肉身到了那里,则非无欲无求者便易坠孽海,落进阴曹地府永不得出身。便不止如此,盖类生魂而言既未亡者之魂魄,多得于人昏沉睡梦或意识迷离之际,昏昏沉沉遁出肉身飘荡而去。这样的生魂也是沾染人间浊气而坠沉的,虽比不得生人肉身之重量,却也不能如超脱般在那地界中行走自如。 故而今她们要去,也只得明灯升路,借一股热气进去那里。待这明灯燃尽时,升起不显,生魂便有坠入地府之险。 二人听完,皆相觑片刻,徐徐点头称是。 那公子这才满意颔首再言道 “你们借明灯之引去到那处,地界极宽,客栈位置也不太好找。或也有得遇鬼市之类,不必惊慌忙乱。那处时间与这里不里大有不同,也无迹可循。只看其内鬼魂形态变换匆忙与否得来,故而只要你们不惊动其他鬼怪山精神妖一类便可长留,不必考虑这里时间如何。” 二人恰在思虑这时间问题,听他如此说来也放心了一些,那单馨便应道 “那我们二人若找不见客栈,又如何?” “那便看你们的造化了。”公子答到,又沉默似有犹豫,少时才又说道“无论如何,这明灯会每隔片刻浮在你们眼前,你们要谨记。待不得不唤回你们时,我会用红绳牵引祝你们还阳,若到那时你们还未找到杜莲翘和单钰的主魂牵出阳间来,便也无力回天了。” 屋内众人听闻,皆敛声摒气不再多言。只待少时,二女子据抬头叹道 “师父请吧。” 娇小姐无惧入孽海,鬼市得遇豆腐僧 却说那单馨与杜月湖,一个为引已死之人杜莲翘之鬼魂还来超度往生轮回,免堕地府孽海之苦。另一个为寻妹妹单钰生魂还阳,免她终生主魂不见七魄不寻,行尸走肉般浑浑噩噩过活一生。皆自愿请去金蝉道人口中浮于虚空孽海之上的无名客栈,以一盏明灯指引寻回各自姊妹。 如此一来,便见那皂衣公子遣紫婵与单誉在院外守着,若是见得生人来便说这屋内小姐已歇不好擅入。否则令旁的生人冲撞进来乱了这明灯道法,也是一件极危险的事。二人虽万般不情愿,怎奈性命攸关,只得乖乖依言出去守着院口。 他打发走了二人,继而望向单馨与杜月湖,难得正色问道 “那孽海之上诸多情景便连我也未曾见过,吉凶难测恐有性命之忧。你二人可考虑好了?” 二女子相觑一时无言,片刻后皆定然望向那金蝉道人,口中只道皆以备妥,请师父施法。晚了只怕反误了正经事,待她们去到那处太匆忙,金蝉便也不再多言。 而后之事每每回想只觉不可思议,想来人生在世若有这么样一段奇遇,怕是死也没甚么要紧了。 那单馨与杜月湖依金蝉道人之言相对挽手盘膝席地而坐,一盏桐油明灯便在二人之间点燃。金蝉要她们目光仅在明灯灯芯之上,口中念念有词却也听不清在念叨什么。只是未几二女便觉视物澄澈如海,浑身通透畅快如似飞天,待再往四处一瞧,哪里还有什么女子闺房,金蝉道人。便连二人之间明灯皆变得若有似无,飘飘渺渺随着二女一道飞在虚空外离恨天上。 那离恨天之下当情景是万不得见的,只在二女足下飞也似掠过,隐约到可见得林立石林高台,听见鸟语欢歌。偶或一二人声,或唱或叫,或哭或笑,皆不能细细品读出来,故不好细述。 却不知她们飞过几时,足下情景浑浑噩噩散做一道混沌脏雾。灰乎乎一大团凝在那里,恶臭难当。那单馨好奇心来,便问杜月湖那是何物。月湖哪里知晓,那本是离恨天外一道幽冥天壑,凡世间极恶皆囚在此永世不得再入三界作乱,却于此时可不必细说。 只道杜月湖与单馨飞过人间杂糅诸事百态,方得到那虚空孽海。据金蝉之言那客栈却在这忙忙孽海之上云端之遥,无牌匾,无定型,神仙魔怪鬼魂之流皆可由此处则入阴司阳道,天界太虚。只是二人向那薄薄雾层之巅探看,却并未发现什么房屋楼宇。只是一片茫茫,似海非海。 或有飞禽之流掠过,瞧不真切是个什么物件。俄而那沧海似又起变换,薄雾尽散,水波样悄然散开终幻做灰沉沉地表,似泥土。其上有植被路径虫鸣雀飞,独不见人影。 此时二人所盛之风亦渐徐渐息,终将她们落在一道泥路小径尽头,路傍倚着灌木植被瞧来与人间无二。此时似天色已晚,单馨仍挽着杜月湖的手立在那路上不敢稍动。回头望去她们来时的虚空已不复得见,皆变换做这条小径延伸回去接入晦暗天宇。 单馨垫起足尖极目远望,借着灰蒙蒙天光之瞧见远山暗沉沉虚影,也不知真不真切,只是一眼瞧去丝毫不见人烟。 二人等待片刻瞧这情景无甚变换之态,也只得顺着小径往前行去,心下都突突盼着那客栈就在小径尽头。 只是她俩走了约莫半刻钟光景,也不知为何这小径傍的景色竟来来去去无甚变化。杜月湖便停住了不再向前,仔细环视过周遭景象后终于说道 “不必再走了,这瞧来像是鬼打墙。” 但她话音方落,似是为证她所言无妄,二人忽听得远处传来人声。似在吆喝什么,仔细一听却如小贩长音铿锵有劲,喊得是 豆腐--红豆绿豆玉华豆,豆中有豆,道中是道,快来买噢-- 若换平常所在,二人听见这人声一定不疑有他,但如今这境况她们谁也不敢贸进前去打听。只得乖乖等待那路中,也不知要站上多久。 好在那吆喝声渐近渐响,真如常人般无二。她二人听得如此,也对视片刻无言向那吆喝声迎去。待转过眼前一个小弯,便觉眼前景色无端端悄然再变,已是到了黄昏时分。路傍低矮葱绿植被皆斗转变作繁华街景,雕梁画栋楼宇林立之城,行人络绎往来不觉,小贩吆喝之声此起彼伏。 单杜二人正见那街傍屋宇与来往之人装扮皆不曾在他处见过,暗自讶异间,忽间那熙攘人丛之中走出一个麻衣芒鞋之人,瘦巴巴各自又剃了光头,圆溜溜脑袋上留有戒疤,瞧来是个和尚模样。却又挑着个担子,口中只喊着卖豆腐,足足一个小贩做派。 但二人听得这吆喝,断出他便是适才那鬼打墙小径上听见的声音,这才上前去拦下他豆腐摊子问道 “请问师父。”那时的和尚道士尼姑皆可称师父,他们自也受用“请问师父,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和尚模样的停下脚步,见两个女子便只笑着放下担子掀开遮盖其上的白麻布说道“两位姑娘可要买豆腐?一文钱两块儿,煮着蒸着吃了皮肤光滑漂亮。” 单馨低头一瞧,只见他那挑子里方方正正放的确是豆腐不假。只是这原该白白嫩嫩的豆腐上浮一层青绿之物,细细瞧来似还攒动犯浑。不但不像能吃的模样,反如隔几夜未倾倒的便桶般令人厌恶恶心,哪里肯买了去?便只道 “师父您行个方便,只告诉我们这是什么地方,去…去到那个客栈怎么走?” 和尚听了只笑道 “这里当然就是这里,该是什么地方就是什么地方。客栈在哪里就在哪里,该怎么走就怎么走。” 杜月湖在一旁听来,心知这和尚最不简单。赶忙将欲发作的单馨护在身后,换上一张笑脸和和顺顺说道 “我这妹妹年纪小,愚口失言大师莫怪。这豆腐我们要了,只是住家不是这里,恐买了豆腐无处煮去。只想向大师问上一问,这里离我们住家还有多远?” 那和尚听来似乎欢喜,赶忙卸下担子上挂的豆腐刀去切豆腐,口中应道 “这里就是这里,不是哪里。豆腐就是豆腐,不是金银。二位住家才是哪里,从哪里来,就要回哪里去,晚了恐怕哪里去不得,这里留不得。” 说话间,他卸下两块豆腐端端正正包起来递给杜月湖,一张脸上仍是笑嘻嘻的市井模样 “我是卖豆腐的不是大师,您二位是生人不是鬼魂,那客栈也不是客栈,不如趁早回家去,这豆腐还能做得。” 单馨虽不大懂这和尚罗罗嗦嗦所言为何,但隐约也知他话中有话绝非买卖豆腐那么简单,便不敢多言,只由杜月湖再去周旋。只见她接过和尚的豆腐又道 “大师所言极是,可我二人奉命来此寻亲,若亲未寻着便回家去,恐父母责备。” 和尚听得连连点头,直道 “寻亲是大寻亲是大,不知二位从哪里来,欲往何处去,说予卖豆腐的听来也好替你们指路拿个主意。” 杜月湖一时拿不定主意如何答这问,和尚也不急,仍立在两个担子之间笑眯眯等着。单馨与月湖对视片刻,终还是由月湖说道 “我们自人间来,欲去往那虚空孽海之上的客栈寻亲,望大师指路。” 和尚听完哈哈大笑,旋即挑起担子连连摇头道 “回去罢,回去罢,这里没有什么什么人间阴间虚空实地的,只有卖豆腐的和尚,卖篦子的老太,卖西瓜的汉子,卖肉的小孩。” 说话间,他已兀自挑着担子绕过她二人去了。单馨本欲去追,却被杜月湖拦了下来。瞧着那和尚挑着担子遁入人群消失不见,口中着急道 “你怎么拦着我,他走了我们向谁问路去?” 那杜月湖原在佃户长大,对这类乡间轶事知道的总比单馨多一些。而今便听她所言,那和尚不会再说什么,想来是她们答错了他的问话。单馨极有些不耐烦,怎么的问和路还需要猜字谜打机锋,杜月湖便向她讲到在乡下户过日子,逢年过节总要团聚起来吃食说话的。 她有一房亲戚,是她母亲的娘家舅舅。原系省城里贩中药的,后因为得罪了乡绅三天两头来砸店闹事,便不得不关了门只身去帮着家中远亲跑单帮。这一跑原是为糊口,却不料反有那么一二次遇到些诡事奇人来,便也长了见识,待老跑不动单便回县里去做了个说书人,也能靠着这些奇人异事引听客满堂彩讨点小钱了。 原说是那年大暑,这位舅舅与一个同伴一道带着钗头香囊的回省城去卖。二人一路行至夜间,经过一座小庙时听得其内念经声不断便觉此是个歇脚处,因而上前敲门借宿。来应门的是个老和尚,许是出家人慈悲,便留他们在后院厢房歇下。 那厢房说来奇怪,二人住的那一间不似普通寺庙厢房般程设朴素却也该有窗扇门栏,只像是自一个半圆的拱廊进去便是屋子了。往内一看更是奇怪,四四方方正正齐齐像个土墩子,没窗没桌的独独一张床摆在墙角,铺着薄薄的被子。 若换做平时,这样的屋子必定会令二人觉得奇怪不敢再住。那天却不知为何,二人并未疑心有他,各自据了床榻一头睡去了。临到半夜时,舅舅被一阵尿意憋醒便起来欲上院中去寻茅厕。哪知他原自那道拱门样的东西出来却不见了来时的寺院,独突突一间四四方方的屋子立在那山头上瞧着甚是孤寂。 舅舅遭这一变故,睡意登时吓退了一半,也不敢再撒尿便欲回去喊醒同伴一道逃去。哪知他才得转身,方才出来时那方方正正的屋子却再寻不见了,独剩下他一人立在那片荒地里,偶尔听得一两声草虫鸣叫夜鸟啼哭,却也似远远荡着像不真切。 如此情景下舅舅忽想起有一说鬼怪妖精喜食人脑髓,转挑了他们这般的夜路人设下局来引他们住宿。原多半是美人美酒雕梁画栋亭台楼阁的,哪成想如此这般老和尚庙也有此类的?登时便骇得不再敢多念其他,只欲跑下山去捱到天亮也好留条姓名。 哪知他方迈出一步,眼前荒山便再起游离变换虚虚实实分布真切。这一次,他似身在街道里,只是周遭屋宇行人皆与别处不同,也再不知是哪里。幸而正在他骇得腿软不知如何如何是好之际,适才骗他们入庙去的老和尚吆喝着卖豆腐而来,端端停在他跟前问他家住何处,可买豆腐,那情形竟与杜单二人适才遇到之事大有相同之处。 但舅舅哪里经历过这些,只吓得语无伦次求那老和尚放他一条生路。那老和尚自笑不语,见他不买豆腐则又含笑遁入人群去。他也慌乱,不住去问旁的人出路如何,这是哪里。怪得是这些人瞧来皆是生人无异面庞又看不清楚,都只问他‘为何不买豆腐回去做汤?’。 舅舅骇得四处奔逃,似过了两条街后可巧又撞上了那和尚。仍问他可买豆腐,买一块一个人吃,两块两个人吃。又是方才那般情景,如此循环往复有个数次,舅舅终于买下一块豆腐再问。那老僧则又叹气,问他哪里来,哪里去。舅舅便说住家何处,欲望省城,却听老僧连说不是便又挑着担子去了。 一来二去又是如此,舅舅疑是遇鬼打墙,却又不像。只是几次之后,舅舅忽听得远远一声鸡啼。那老僧一声叹息,对他道‘你只得豆腐一块,去罢。’说完,那街道行人楼台便全不见了踪影,仍是他一个人独独站在那山头上,朋友也不知道哪里去了。 舅舅逃也似的回来向家那么一说,有个稍年长些的听客便告诉他。素有山精野鬼害人,也有救人。那和尚定是在救你,他问你买豆腐便是卖你自家性命给你,你只买了一块便是只得了你自己,而你的朋友怕是只好死在睡梦中了。 虚空诡事多,小姐难抉择 那杜月湖与单馨二人初至这无尽孽海之上便遇诡事,虽或于此地而言并不稀奇,但二人到底均未经历过这些,一时没了主意。 其实她二人哪里知道,这孽海之上本属仙根阳界阴司三处交界,凡仙通人界,人通阴司,阴司通魔罗等事宜均需由此处过。后因世间多有流离浪荡阴魂不散者,阴司不收,阳界不留。便多以此地为根,或得修炼法门入人间再造,或只待阴寿尽时即可转入阴司投胎再入轮回,百年来皆是如此。 如今她二人身上携一身生人气莽莽壮壮至此处,又这里不懂那里乱撞的,果然好冲撞些阴魂寻她二人晦气。或有妖类欲取二人精魄入药化练修行的,或有鬼魂欲借二人生气附体还阳的,杂杂乱乱不便细表。 而那豆腐僧侣实是有些修行的人参老精,因见她二人遭阴魂遮目欲取性命,便幻做豆腐僧来救。一来这参精属善,救人自是不辞。二来此类行善终为积因果福报助自身早日脱得妖类身躯,入琉璃,得仙根。 只是这救人却不似那世间胡编乱写之书般容易,曼说是他老人参精,便是神仙来了也需遵万物因果轮回,命有定理之法门,救人亦得寻个章法,这卖豆腐便是其中之一。早有祖师吕洞宾卖汤圆种青白二蛇情根,又有南海观世音大士化身卖鱼娘免人间遭天火焚城。那是大造化,大慈悲。而这生人之魄,豆腐也。或浑噩迷离,或清白通透者皆在此列。 幸而那杜月湖自乡间人口中听闻过此类诡事,浅知各中章法,这才暂时保住二人性命。至于那客栈,便要看二人之缘了。 若按杜月湖说来,她二人既已买下豆腐,或不过须臾必再逢那豆腐僧问路。可如今半刻有余,二人均不见那僧人之影,亦不闻那长声吆喝卖豆腐。便只好浑穿于这鬼市街头市井之中,起初并不敢与旁人相触,须臾后又觉心焦烦闷胡乱猜测起来。想是倘或那舅舅所言不如此番情景又如何?那豆腐僧不过一个巧合,也不肯告知二人去处,不若就此再去问过旁的人,也好分辨分辨。 故此,二人便站在一道街边商议。杜月湖仍提着那豆腐,由单馨去问旁的人,专寻些瞧来极怪的人物问才好。 杜月湖起初不解其意,待单馨同她解释道 “这世间能人异士多超脱与外,偏生爱扮那些没法入世人俗眼的人物,其中又以乞丐最为常见。故此我们偏应该去找那些像乞丐的人,保不准便问上个什么神仙祖师也未可知呀。” 杜月湖隐约觉得不妥,一时却又偏找不着话来反驳。她将目光放远,遥遥朝那一往不得见的街头探看,仍不见那卖豆腐僧人的踪迹,这才没了办法答应单馨由民间浑书上寻来的道理。但终究她还放心不下,便嘱咐单馨道 “我与你说下,我提豆腐站在街中瞧着你去对过墙根下问那花子。你不能离他太接近,自己也警醒着些,若有半点不对付之处,你便立时后撤回来我俩一道向街尾逃。” 单馨满口称是,杜月湖这才放她过去。自己提着豆腐僧的豆腐独独站在街心,周围便是熙攘擦肩不知是人是鬼的物什。 此时恰逢明月东升,杜月湖身后便是一道二层门面楼厅。起初并不引人注意,而今却不知是后来变换还是早已如此只二人均未在意罢。那门楼内点起红彤彤灯笼数盏,几个装扮得花枝招展披红挂绿的美艳女子自内走出,停在楼门前的台阶上。乍瞧着像是那平康坊间揽客,却又不见她们出声招揽,只是静静站着瞧往来过路之人,目光不时睨过杜单二人却均为停留。 不一时,那单馨借着这灯笼光走近街对过不知谁家围栏墙根下。那里正或躺或卧倒着三五个叫花子,穿着色泽难辨破烂肮脏的褂子,各捧一支破瓷碗,碗中或有残羹冷炙,或有一二纹钱的,恍惚间竟如人间别无二致。 单馨凑得进了些,目光在几个叫花子游离,最终停在一个佝偻着身子蜷在离另几人两步开外地方的小矮个上。那人身形瞧上去似年纪不大,又看不出男女。但在单馨认为,凡隐士高人修真得道者,都那么喜欢般叫花子,此中小孩与老人者居多。你看那些民间奇闻异事,仙鬼传说里,哪一个真有些道行的未办过此类人物?更如此间情景说来,断不会错的。 如是想着,单馨便至那小叫花子跟前,如她于书中读到故事主人公一般往那小叫花子瓷碗中丢一枚铜板。 那铜板‘叮’一声稳稳落入瓷碗内,小叫花果然抬起了头来瞧施舍银钱的人。 他瞧上去不过十岁左右,白生生一张脸蛋生得到算个齐整,只是抹着两团乌黑泥渍,也不知到底怎样。单馨也没那么耐心去细瞧,当即便躬身问那小叫花道 “你可知道这里有间客栈,人住得,鬼住得,妖精住得,神仙也住得?” 小叫花听完点头,旋即咕噜噜一声怪笑道 “客栈是有,但是一文钱问不来。” 那单馨听了只道放心,即便这不是什么神仙高妙的幻化之身,到底也可问出客栈位置来。当即也不多想,便自袖中摸出两枚银锭来。这本是她向管事的大嫂子要来裁新衣裳的,足有八两,因为那时单府中怪事频发,还来不及找裁缝来瞧故而忘在身上,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你瞧这里。”单馨笑盈盈举着那银子给小叫花看“若你告诉我那客栈怎么走,这银子便给了你去。” 哪知那小叫花却不睬那许多,只将先前仍在碗里的铜板收了,口里语气听来老大不乐意道 “像你这样骗人的小姐多了去了,我小叫花子才不上你的当。你那银子一定是假的,拿出来哄了我告诉你地方。” 那样在深闺的大家小姐单馨哪里受过这等待遇,当即便将脚一跺恨恨说道 “我是什么人,怎能骗你这小叫花子。我这钱就是真的,不信你瞧。” 那小叫花子闻言,似真有心瞧那银子如何,因而探着来看,又道 “唉,你这样拿着我也看不清,你走进一些我仔细瞧瞧,若是真的我再告诉你。” 单馨又喜又怒间也不顾忌许多,真真依那叫花子之言将银子摊在掌心递过去给他看。哪知她放将手往前一递,那小叫花便伸手稳稳抓住了去,口中又是一阵咕噜噜诡笑沉声说道 “好小姐,我瞧着你这银子不对。你想骗我这小叫花子,这可不行,我小叫花子是不能遭人骗的。” 那声音听来竟以不是方才小叫花子声音,反而像是一个老态龙钟的婆子,又有些童声,一入耳便炸起一股阴寒诡异之气,骇得单馨脸色惨白,急忙忙欲收回手去跑。那只那手由这么一个瘦巴巴小叫花抓着,却重如压在千斤铜鼎之下,动弹不得分毫。 “我看你这个小姐穿得绫罗绸缎,骗小叫花子算什么?” 那小叫花子说完,竟真真凑过脸来作势要与单馨讲理。但那张方才还如常人般无二的脸如今大变了模样,青黑坑洼皮肤下凸出一双红彤彤鬼眼,咧开的嘴里满是黑漆漆脓血一出声便喷单馨一阵恶臭。 单馨顾不得追悔,当即一声惊叫引得原在两步外的叫花子们都瞧了过来。这一瞧不要紧,单馨的目光也掠到他们脸上,这才瞧见他们个个都是骇人模样,一张脸上全无了五官,只得黑洞洞一张即像嘴又非嘴,其内清晰可见一排排森白獠牙。骇得单馨又是一声惨叫,冷汗眼泪淋淋下来挣扎着直想往后缩,但哪里缩得开。那小叫花的脸眼看就要贴将过来,带着浓烈恶臭冷冰冰淌着脓汁,口中之作‘嗬嗬’怪笑。 再说一傍守着的杜月湖,瞧见单馨伸手去挨小叫花时便已欲出声提醒,却忽如有千斤重石碾在喉间启声不得。而后欲拔足去帮,却又动弹不得。此时也不知是她的福还是祸,她身后那屋前台阶上立的美艳女子们,而今各个皆幻得面色死白眼仁青黑,半边腐烂的眼珠生生掉在外面正向她扑来。 她瞧不见,一心只记挂着街对过的单馨,那纸包着的两块豆腐绑在麻绳上被她提在手里,眼瞧着便要抖落在地上摔个粉碎。 忽然,只听那街角传一声暴斥,似是个男人的声音,杜月湖与单馨都听见了。而似乎是遭他这声呵斥震慑,所有制约着杜月湖与单馨的诡异力道骤然无影无踪。那单馨向后一个趔趄跌在地上,愣得片刻后忍不住哭泣起身来找月湖。月湖接住扑来的姑娘,二女一时又惊又怕搂做一处低声哭泣互道安慰。 却又见那街道恢复成先前模样,叫花子依旧坐在那里,红彤彤灯笼在楼檐下照着,只是没了那几个女子的身影。仿佛方才那一切只是幻象,是二女惧急所致。 好在那街角胡同中走出来一个人,这才向单馨和杜月湖证实了方才的一切是真实发生,却却存在的。 那是一个白衣公子,梳着与人间无常的半束发,折一并纸扇,朗目剑眉瞧来端得是风度翩翩。他走得近了些,斯斯文文站在她们跟前弓腰行礼作揖笑道 “二位姑娘受惊了。” 见此情形,那单馨与杜月湖方才停止哭泣,双双转过视线来瞧着这陌生俊俏的公子哥。听声音来似乎便是方才斥退那魔怪的人,而今瞧来又斯斯文文容貌俊朗,应是可信之人,便对他问道 “你是何人?” 那公子又道 “晚生姓魏名长安,适才多有得罪望请二位小姐海涵。” 那杜月湖与单馨听闻此言,不禁相觑片刻,心下皆暗自揣摩这公子方才的话。得罪?他如何得罪了我们,瞧他一身锦衣举止文雅,难道方才那班鬼怪妖魔都是他的奴才? 正胡乱揣摩间,则又听得那魏长安道 “晚生住家这里,适才听见姑娘的声音方出来看看,原是在晚生墙根下留宿的乞丐惊到姑娘,晚生这里陪个不是。却见二位姑娘不是此间人,不知从何处来,又欲去往何处?” 二人听他这么说,到反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却瞧他模样不坏,一时拿不准主意断他是善是恶,如今她们在这环境里最好不要再信任何人为妙,但路到底还是需问出来的,便只得含糊道 “我们来自孽海之外,欲找一间客栈歇脚。公子可见过?” 岂料那白衣人听完如恍然般笑将起来,道 “缘分缘分,我如何不知道。你们要找的定是那神仙妖魔都能住得的无名客栈,可巧我却是那客栈的掌柜。若二位姑娘不弃,便随了我进屋去喝一杯茶压惊,待我将今日事宜备个妥当,再带二位姑娘到那去处如何?” 二人听得他这番话,皆是又惊又疑。还是单馨最沉不住气的,忙问道 “此话当真?” 那公子因笑 “若有半句谎话,管教晚生天诛地灭。” 岂知他这句话音未落,由那街尾又长一声吆喝出来。竟是那迟迟不见露面的和尚,仍挑着担子口中吆喝着卖豆腐,却听那吆喝之词已变了个混样,只道 豆腐哟--天诛地灭管饱的豆腐哟--吃不得管教砸脸去的豆腐哟-- 正吆喝唱词间,那和善又颤颤离三人近了些,只又笑道 “哟,二位姑娘可巧。我正找二位呢,这豆腐先做滋味不错您二位也不吃。而今定然吃不得了,不如望这白衣公子脸上一摔更省事些咯。” 这话听来可没理,哪有将豆腐往人脸上摔的道理?反观那白衣公子却也不像着恼模样,只央着单馨与杜月湖道 “莫理这小贩胡言乱语了,这里的人都是这般模样古怪。我们还是快些赶路,若天色愈发再晚一些,这路上不定更要生出什么古怪人来,届时晚生可再没气力呵住它们了。” 娇小姐明辨驱邪魔,老神仙欢喜赠妙计 却说杜月湖与单馨二人方经历过一段骇人异变,眼看便要葬身在这糊里糊涂的孽海虚空之上时,幸得一公子模样白衣人相救。此人瞧来斯文,模样到也端庄,又称自个儿是她们要寻的那间客栈的掌柜,更请二人家中小坐,不几时便可随他一起去到客栈。 世间之事真有这么样的巧合? 其实不然,这公子乍一瞧来人模人样,实则是在这虚空之上修行千年的蝙蝠妖。蝙蝠这类物件若要修行,自比不得鬼神之流。五百年才化得同体雪白晶透,去了那人间寻有缘人。它们精怪凡化人形皆须经过这一关,便是寻得有缘人,于他面前人立而起,像模像样模仿他平日举动,口中再做人言道‘您瞧我像个甚么?’。 若那有缘人答曰‘人’,这精怪便得脱兽形,获人身。说答曰‘妖’,这精怪便也可晋升为妖形,若答‘神仙’,那自更不必细说。 偏生这蝙蝠精的有缘人是个趣人,那年正值寒冬,这通体雪白长足一丈的蝙蝠悬在他家门栏上,口做人言便问道‘您瞧我像个什么?’那人估计从未见过这等诡事,一时难免做粗言秽语张口便骂道‘我看你像个屁!’ 说来好笑,此言一出,那掌管着三界六道的神仙都愣上一愣。千百年来精怪皆是如此过来,或成人形,或成神仙,或轮入妖道修罗鬼界的无所不有。偏生这一‘屁’令他犯了难,左思右想后终将那蝙蝠肉身果真化成了一股恶臭浊气散在人间,它的精魂则送入了这孽海之上。 起初只意让它在此间随众妖魔怪类一道修行,指望早日得道便可脱离这虚空,精魄入得琉璃灯盏得仙根重塑仙身。但这蝙蝠精却全然不知这层厉害,只道那人胡言乱语害得他不人不兽,不妖不魔。而又如是浑浑噩噩活去人间百年有余,心中怨愤自不必细表,这其中,它最恶便是往来虚空幻境之中的鬼魅生魂,由它来看,便是这帮所谓万物之灵口吐污言秽语害他到这等田地,日积月累恨意暂不必细说。 算来也不知是他的机缘还是祸根。据传与数百年前,有一青一白两只蛇妖误引生人入这虚空孽海,扰乱了彼时这方天地间建立起来的规矩,以镇妖印杀死这方霸主魔君后扬长而去。据说是做神仙去了,却也有传那蛇妖谈慕凡人,最终被罚镇压于西湖什么塔之下当,却没一个能定音说得准确的。 但她们到了这里,杀死了魔君,却是真的。这也令孽海虚空打破数千来的规矩,鬼魂人魔,神仙妖怪皆在此乱作一团自不必细表。那蝙蝠精也是在这时发现,它实在不必在这里等待几百甚至几千年光景。 因着当时它与那魔君本是同宗,因而寻了个便利跟在魔君身后求得庇佑。那蛇妖将镇妖印扣在魔君胸口时,它便跟在魔君身后的蝠群中一股脑冲将上去。本欲与那蛇妖鱼死网破,不料它自身本无实体,而那阵妖印却将魔君万年修为残余冲散做一团浓雾,不偏不倚正撞入这小小蝙蝠精的精魂内。妖气魔气混做一团胡冲乱撞,反倒助了它的大成变得半妖半魔,得了个邪身。 自此它便顶了魔君的位置,虽无那紫蝠魔君万年修为霸道,却也镇得住一方邪魔。说回那单馨杜月湖二人所遇到的邪魔,便是由他呵斥住不敢再打这二人注意。而他之所以如此也自有他的道理,却说经一世修为,这蝙蝠精如今已是晓天通地无所不用其极。 他阅到前魔君紫蝠精遗下皮毛修为典籍,知晓这生人精魄可助他修行上乘魔功,便因此动了心思。今又见这两个女子端端送上门来,岂有不收之理? 但话虽如此,他却也有不得不守的规矩,那便是头前提过的各人之‘造化’,换言之便可骗而不得强掳。加之这老人参精已修得半妖半仙之体,顶上有三道清气护身,若他要救人,自己更是造次不得。便只好幻做女子皆爱的白衣公子模样,斯斯文文欲将那二女骗至他洞中再吃她二人神魂入腹不难。届时莫说老人参精,便是那执掌人间诸事的大罗金仙来了,他也自有他的道理可说。 而今,单馨与杜月湖便是此等境况了。 一面是那斯斯文文白衣偏偏公子,一面是那古古怪怪的卖豆腐和尚。她二人正立在这两者之间,左右瞧着一时竟拿不定主意。那蝙蝠精实则着急非常,此刻却自不便表露,仍笑意盈盈站着等待她二人的抉择,又一副老神在在模样似乎这两个女人若不跟了他去,才是吃了大亏。 但他千万没想到的,那看似急性蠢钝的大家小姐单馨,竟劈手夺过另一个提着的两块豆腐,劈头朝他砸了过来。 莫说这老人参精到底是半妖半仙,那豆腐中却有人神仙妖四气混沌,又有专为二女之事混的生魂精魄,这猛兜头一砸,竟使得他如江海灌顶动弹不得分毫。 这竟是如何? 他咬牙瞧着那老人参精抚掌大笑,一双妖目业已通红,面色发青,只恶狠狠撂一句狠话便奋力脱形遁去,唯留下一张无用的人皮。是个书生皮囊,却也不知是哪个倒霉的读书人着了这蝙蝠精的道,若今日这单馨杜月湖二人随了蝙蝠精去,保不齐他日瘫在这方的人皮便是她二人其中之一的了。 杜月湖瞧着眼前情景,心有余悸安抚过突突胸膛,继而转身行礼谢过那卖豆腐的和尚。此时周遭街景已然崩塌变幻,再不如初见时繁华。 姐妹二人四下张望,只见得雾茫茫一片,灰蒙蒙一滩,不知身在何处。好在那卖豆腐的老僧还在,只如今变得个老者模样,仍旧瘦巴巴的矮个子,却已须发皆白瞧来到有几分仙风道骨模样。 二人方赶忙上前侧身行礼,又听那老者笑道 “好聪明的人儿,不枉我救你二人一回呀。” 单馨听来,面上颇有些得意神色。一旁的杜月湖虽是不解,也未多嘴去问,却恰好听那老者问道 “你且说上一说,怎的有风流俊俏公子不挑,反选了老头子我呢?” 原那单馨从来秉性如此,杂学旁收的来对书中复刻般的甚‘白衣’‘男子’‘风度翩翩’‘温润如玉’之流极厌恶非常,而今见得了自然也不觉得他是什么好人,只觉此人舞文弄墨书生气酸不溜丢看得人牙痒,只恨不得打他一顿。 二来他若真有心请得二人去那客栈之中,为何还要她们先到他府中小坐才可去得?再者他自见这老者以来,多次暗自咬牙切齿则更不必言明,倘或她单馨愚钝一些也不会发现,偏生她心思较常人就细腻,故此才那么样毅然将手中豆腐砸了过去。 那老者听完,又是一阵大笑,惹得一傍的杜月湖也未忍住扑哧一声乐出来,又赶忙以手背去掩。那老者却好一阵爽朗,继而又笑道 “真真不愧是人间极灵女子,叫老头我好一番长见识。罢了,既已帮了你二人,我索性了破个例来帮衬到底,你二人可是要去那孽海之上的无名客栈寻人?” 二人听了,又惊又喜,忙忙答是。那老者便道这客栈原在孽海上便飘忽不定,找它全凭缘分二字。但倘或你二人定要去,我到有一个法子,却需你二人将因何寻那处的来龙去脉予我细细说来,我便将这法子赠予你们。 于是,那世间两个少有的奇女子便将这时间源自那日单家大婚,至浑浑噩噩去那棺中,又到阴魂附体,二鬼夺肉身与遇高人相助等事与那老者皆细细说明了。恰逢此刻见那二女子头顶上浮一盏明灯,灯芯燃桐油摇晃若隐若现,足可证此二人说来不假。老者便频频点头,终而落一声长叹,道 “冤孽,世间竟也有这等奇事,倒是我老朽孤陋寡闻了。既如此,老朽也亦不推辞,便与你们细说这客栈之事。” 原那客栈有名,曰‘半步多’,只在当日那青白二蛇大闹过一通后,便不再叫这么个名字。又无人真肯接管了去,故此往后数百年便再无了牌匾,只管叫它‘无名客栈’。它本就无根设在虚空,而今失了名,要寻它只得以精魂为灯照明,心中只念所去之地,旁的一律不管其他。 若在路上听见有人喊她二人名姓的,则不论声音听来像谁,都万万不得回头来。否则定造那无情锤当头一棒跌回人间去再不得入内,而来此一段记忆也再不得寻见了。若待二人寻着了那客栈门面,或是架在空中一杆黄旗,其上着墨曰‘门房’,旗下摆开一张台面,立在台面中的人或男或女或丑陋美艳,那便是那客栈头面了。 此一站那人可幻化难揣,但你二人不必害怕,皆伤不得你们便是。届时你二人只管提着灯去站在他面前,他自会问一句‘自哪里来?’你二人需要答‘自来处来。’他继而再问‘到何处去?’你二人再答‘到去处去。’便也过了。那客栈定在他门台后十五步,你二人莫管届时看到的是个什么景象,只管望前走便是。他自跟上来递予你们房牌,不管那是个什么东西,你们也只管接了去,届时那客栈便自显在你二人眼前了。 单馨与杜月湖细细听来,一一记在心里,暗暗嘱咐着莫忘莫忘,此一去便定要寻着那客栈不可。老者捋须少待,见二人均将这番话记劳了,才又叮嘱道 “放在那蝙蝠精虽吃得混沌一击,却必不得就此罢休的。你二人又不似那神仙妖魔之流有法术傍身,既如此,我可赠你们各符纸一道,锦囊一个。灵符可保你二人一次遁形逃去,锦囊则在最要命之时解开,它自可与你们解围。” 说罢,便真有金光二道自二人头顶降来,落入各自掌中。细一看,正是一道黄符,一个铜钱大小绣线锦囊。二人皆小心收备妥当,又向老者道谢。老者略一摆手,忽将二指点向二人眉心,二人顿觉一阵恍惚无力,刹那间又恢复神志便见那老者指尖燃一簇新火,继而又变换做两盏白纸灯笼,上书一个‘魂’字,皆赠予二人才道 “去罢,我三人缘分已尽,老朽只愿你们顺遂罢。” 二人又拿了灯笼,正欲向那老者再道一声谢,却见眼前飘飘渺渺一阵青烟,鼻间嗅得一点草木之香,新叶之味。而那老者,却已不见踪影了。 孽海知人心,薄命女儿情 杜月湖与单馨不敢耽误,眼瞧着老者走后便只借灯四望,欲瞧这方天地可有甚变化。却终是白忙一气,周遭仍裹灰蒙蒙浓雾,瞧不清天,看不到地。姐妹二人试挪一步,便见裙摆过处撩起一阵雾丝,隐约显现黑漆漆泥土又不似泥土,全然不知是个什么物件,所幸踏上却也真实,便不再纠结那许多。 “走罢。” 单馨挽了月湖的手,依那老者之言也未细择方位去向,只管拎着灯笼在那一片混沌之中穿行。不几时,忽听那浓雾深处隐约传来起经颂佛之声,二人方定住欲探究竟。却又想起老者之言,不敢再留,兀自装着没听见,一味相互拉扯着低头只管往前。 那月湖穿一双藕粉色绣花鞋,鞋底是旧年纳的粗布麻绳因而有些僵硬,踩着硬石块儿时始发出‘哚’一声来,硌得脚心窝子生疼。她哀一声蹲下去扶着鞋面,单馨亦忙忙躬身问她怎么了?却听此时,那方才还忽远忽近飘渺不定的颂佛声愈发大了,更似靠得二人极近。 虽有老者叮嘱在前,但二人到底未经过这等阵仗,又还年轻。当下心中便突突乱蹦暗自害怕起来,却都强装着镇定。月湖应了句无事,依旧站直了身子挽上单馨的手朝前头走。却见此刻二人周遭景色已翻腾扭转,似一碗熬浓的粳米粥,黏糊糊咕咚咕咚扭成一团,俄而又似浓雾散尽飘露出其下别样的景物来。 原似二人到了一处新地界,搁眼前扑开一道盈盈小湖,湖水略有些浑,泛着常牧鸭养鱼的淡绿。单馨忽觉杜月湖挽着她的手在抖,因而扭头瞧上她一眼,便只见她面色死一般惨白,口中喃喃叨念什么,离得进一些也听不真切。 那诵经之声似由这场景带得愈发进了,二人禁不住这幻想摔打往后退却一步,便只见足下又浮出一道黄泥小路来。路的两头浓雾犹未散尽,却听得打西那一面哭嚎悲切,打经念佛之声愈发震耳。而东那一头,则忽响起震天唢呐,噼里啪啦一阵鞭炮匝响,听来竟似迎新的喜轿。 二人骇得当即钉在路中未敢稍动,未几时果见那西面雾气散尽,走出一道发丧队伍来。当中一口黑漆大棺尤为扎眼,由八人合抬着朝东走过来。其余围在棺材周遭一道的还有十来个人,皆穿麻衣带孝帕。一张脸埋得低低垂在斗笠下,看不真切,只能偶尔瞥见那一道道苍白无血色的下巴,黑漆漆的嘴唇子 杜月湖似回神般握紧单馨的手,只念着方才老者叮嘱言语往前走,竟欲不管不顾一脚踩入那湖路傍的湖水中去。 说来也奇怪,她二人只管向前走了,那足下一条黄泥小路竟似活了般随着二人步子挪弄。而那迫近的发丧队伍也紧随着,在二人右手边敲敲打打撒起纸钱,抬着棺材隐隐沉沉只管冲二人来。 那杜月湖目不斜视,牵着单馨只管往前走。可不论她们如何走得远走得快,脚下的路竟是一点未变过。更有甚那东头一面来的迎亲喜轿也自浓雾中行将出来,四个轿夫摇摇晃晃抬着红彤彤大轿往西走来。围着轿子的也有十来个人,皆穿着大红迎新服,戴斗大的帽子。一簇簇纱幔自那帽檐儿垂下来遮住各自的脸,只露出其下一张红彤彤血浆子似的嘴唇,打眼一瞧去煞是骇人。 二人想来也是遭这变故吓乱了阵脚,登时便提着灯笼挽手往前胡跑起来。却饶是这么着,也似未能挪出去分毫,仍旧在那黄泥小路中间,眼前是盈盈小湖,丝毫未变。而单馨杜月湖二人却早已累得连连喘气,愣是走不都分毫了,只能眼睁睁瞧着那东西两面各来的一红一白两队人迫近。 未几,单馨似被这连连的惊骇激得有些着脑,竟自站在那路中间不动了,口中只咻咻道 “我倒要看看,今天能把我怎么着。五嫂子你也别怕,横竖不就是一个死字。我看这鬼怪妖精也没什么好怕的,否则也不至于搞这些老什子来吓我们。” 那杜月湖只不言语,目光轮换流过这两支愈发迫近的队伍。便倒是他们愈来愈进,亦瞧不出那些人是男是女来。 是了。杜月湖暗咐,自嘲般望一眼单馨便知道她此刻也做这般想法:是男是女分不清有什么要紧,左右都不是生人便罢了。 正如此想着,那各自两队吹吹打打撒钱傍花的红白队伍竟骤然停住了。不论打经颂乐,鞭炮脚步皆在一瞬间停息,人的动作定格在那一瞬,距离她们一步之遥。 那单馨与杜月湖二人皆是一愣,继而再试了试往前紧走几步,眼前景物却仍无丝毫变化。正待琢磨间,单馨忽地踏上月湖裙摆,足下不稳登时便要摔倒。月湖忙忙伸手去扶,二人身子皆向右一侧撞上那发丧队领头的一个。单馨骇得一声惊呼,本以为就会就此撞上什么大祸,岂料她这一触,那领头的竟散做一团灰雾,摸来冰冷潮湿却是个没实体的。 二人出得半日神,方试探姓伸手去碰那担喜轿的一队领头人。果不其然,那人亦在触她二人指尖时散做一团湿冷雾气,红彤彤一道无风自消了去。 彼时这两个女子方放下心来,想到方才一切不过只是老者提过的障眼法,心下自为那些张皇举动好笑。单馨又立在一傍调整气息半晌方才歇好了,对月湖笑道 “你看我们,忙忙的又闹了笑话。幸而这里是没人瞧见,否则岂非让单钰那丫头笑掉大牙了?” 杜月湖似才回过神,面色仍旧苍白。单馨瞧得出来她笑得有些勉强,却只道她亦是惊骇过度尚未回神所致,旋即招呼着不若休息片刻再走不迟?左右瞧来方才的事不像最初鬼打墙般原地绕圈,若真如那老者所言周遭皆是障眼法,那么她们方才又走又跑到便没有绕出本域,仍是在往前的,故此休息一刻功夫也没有什么。 岂知杜月湖竟缓慢摇了摇头,仍艰难支着气力挽起单馨的手欲走。仍是一脚似踏入盈盈湖水中去,却又实实在在踩上地面,足下那黄泥小路随着二人脚步自后往前挪动,一时又有些分不清到底是幻觉,还是她们真真一直停留在此。 此时那单馨岂能知道,杜月湖之所以如此,便是为眼前湖景不是别的,正是她与杜莲翘儿时最爱的玩耍之地。这里除了庄上人养的鸭子偶尔还来,平日里大多时候是没有人打扰到。她们便在这里能耗上大半日,从午间吃了饭,一直到黄昏。那时的太阳金灿灿斜斜照着这汪绿水,莲翘是最喜欢的。而今这幻觉又回到了这里,加之仍杵在二人左右两傍的一红一白,却不知该是个什么征兆。 那杜月湖尽可能压抑心神,目光因躲避眼前景物而变得有些失焦。但或许是这环境偏要事与愿违,茫茫然间那湖中竟隐约浮出两个小女娃来,水灵灵一双大眼睛里盛着喜悦,正彼此嬉笑打闹口中喊着姐姐妹妹的,竟一时令人艳羡。 单馨不是个蠢人,这一来二去似乎也猜着了一些。她颇有愧疚地捏了捏月湖的手,却也不好再说什么,心中只盼着眼前障眼法快些换一个花样,哪怕再狰狞的鬼神也好,妖魔也罢。也比这类干折磨人的物件来得通痛快些。 而此时,那震耳的唢呐鞭炮忽又炸了开来,这一次似打在二人耳边,直吵得人头疼。二人却只是不理,额上布这濛濛热汗一味只往前走。便见这壁发丧的又动了,漫天白花花纸钱直掠过头顶,待真要触到二人衣袂法饰时,又登幻做浓雾一团飘飘散去再不复见了。 单馨终是忍不住两侧观望,只瞧着那一白丧队直直撞过月湖身子奔东来,那一红直直撞过她的身子奔西去。一时间二人周遭红红白白数团冷雾炸开去,直冻得她头皮发麻。她忿忿咬牙暗骂这老什子障眼法,只道有本事便给她一个痛快,莫要如此折磨人心了。 而那幻境哪里肯随了她的意去,俄而待浓雾散尽,她二人身侧的地界旋即开始崩塌缠绕,又幻做一团团脏雾重新交缠堆叠,未几时竟又幻做单府大门明晃晃伫在二人身前了。 噢,便是一语成谶了。 单馨正想着,却见那单府门前黑漆大门上悬着红绸,心下咯噔一声暗道不好。再细看果然见那金字牌匾上竟拴着喜带,挽成斗大一朵红花别在那里,似乎正是杜月湖成亲当日的妆点模样。 而大门傍两个鼎大的石狮子之间,徐徐显出个人形来,竟真的是那已死的杜莲翘。 她哀哀站在那里,不说不动,目光戚戚望着杜月湖,似有千言万语哽在喉头,又凄楚难言。 单馨一时鼻尖泛酸,又担心杜月湖遭这幻象蒙了眼去不管不顾只要莲翘。却不料这月湖端得是个能隐忍的。便是这等磨人心神之事也未能撼她分毫,她只一心念着那客栈定在前头,待到了那里才是正事,才能救得莲翘和单钰的心魂。 这一壁她倒是如此想的,岂料那老者之言竟于此时便逐一应验,端端自她二人身后传来脆生生一声喊来。叫得是杜月湖的名字,那声音单馨虽未听过,但想来便是杜莲翘的声音不假了。月湖亦遭这声音镇住,一时竟停了脚步来愣愣望着浮在二人前头的杜莲翘,一双哀凄美目中似有泪花。 “杜姐姐…” 单馨怕她难过,又怕她当真压制不住误了事。便只出声喊她杜姐姐,又紧捏着她的手防她真回过身去,只管叫那老者口中的无情锤砸了去。月湖拍拍她手背,徐徐摇头哑着嗓子是说自己无事。那嗓音听来几欲哭泣,却自含着令人安心的沉着。 此一刻,单馨是信任月湖的。她亦更为确信了,当日月湖之所以狠心去劝莲翘嫁予他人,亦是凭着这股子理智劲压住心中绞痛。实则她那时的感受,许不比那死去的杜莲翘好受多少。 那不知哪里来的声音只管一声声喊着,月湖则紧闭双目由单馨牵了手一步一步向前挨去,缓慢却又异常坚定。却不知二人这又行出去多少时辰,那声音由天真烂漫直至凄婉哀怨,最后生生变成了声嘶力竭地哭喊,直至最后如她杜莲翘本身一般燃尽消逝,只又余下一片灰茫茫,冷戚戚的浓雾。 二人仍提灯行在期间,足尖酸痛了,汗也湿了罗裙却并不再提休息之事。直至单馨再忍不住小心翼翼开口向那月湖问道 “杜姐姐,那日大婚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不再叫月湖‘五嫂子’只肯喊‘杜姐姐’,由此一来到另月湖万分感激。她撑开一双红凄凄美目,目光似跃过眼前浓雾放入那些掩在其中不得看见的孽海之波,无力扯起一个苍白笑意。 总闻天机不可泄露 却说那单馨与杜月湖在孽海之中有惊无险过那一遭红白煞实则并非幻象,或换言之那并非真正的幻象。 所谓孽海者,乃人心人性之海尔。灌古今人间仙境妖魔修罗之冤孽于一汪浊水,泛泛青天黄土之中汇可怜人风月浓情,春恨秋悲为海是也。那杜月湖之心向莲翘,念莲翘,愧莲翘,才有了而今孽海识人,巧拨软肋之事。 杜月湖想来已是自知,遂将含泪目注灰蒙蒙一片虚空,又出得半日伤神这才向单馨说起那日大婚之事。 原她那日方进祠堂便耳闻一阵呵斥,不外乎‘冤孽’之类。起初她只当劳神伤心过度所致,岂料她才将双膝触上蒲团,便有一股巨力将她掀开,似意阻她跪拜叩首完礼。她回过意来,抬首去瞧单家列祖列宗灵位,有那一刻忽觉那木刻之灵位牌扭曲似妖魔鬼魅,投一片浓黑邪雾,张牙舞爪直叫嚣让她滚出祠堂。 那原是盘于祠堂贪享供奉的山精野妖,久而久之便真觉自身与那已度化为仙的单公无异,需担起净家门,镇家风的使命来。而今见月湖身覆亡灵杜莲翘,二人指间因有红线一根,虽已人鬼殊途却又将断未断又,且是同性之乱,便已打她一个不贞不洁有辱家门之名显形惩戒。 那杜莲翘虽已为鬼,却仍心向月湖,登时便于那众山精野怪幻成团团黑雾战做一团。虽凭一腔冤孽执着之气奋出新鬼之列,但新鬼到底只是新鬼,哪里能与这般享奉数十年的山精野鬼相抗?故而这才反被那般鬼怪戏耍捉弄,鬼附鬼身将那月湖之眼一遮,便以莲翘之名骗她神魂飘荡才好附身戏耍。 那时月湖心中愧情未消不似如今心性坚定,听得莲翘声音又欣喜又郁结。这大喜大悲间之间,人性心神最易出纰漏,叫那妖魔精怪类钻空子掳了去,埋在棺内只待憋闷而死。 幸而单公在天瞧得真切,怒这山精以他之名行此等勾当,这才显圣化身下得凡间来说予单家人如此这般去那棺中救人。又入得月湖之梦劝慰天意如此,单家亦是她一段情缘,令她不必心有芥蒂。待那单家之人来接,便跟了他们去就是。 只是莲翘心中仍有不忿,单公只捋须而笑,对她如此这般点化一番她才略有顿悟,却仍放不下月湖而就此入轮回投胎去。单公见二人指间红绳犹在,料定此一人一鬼今生之缘犹未尽,便也不再多言,兀自乘风归去那离恨天之外仙根所列之处游玩去了。 单馨听来愈发好奇,一时竟缠着月湖问她单公如何。月湖思虑片刻,只道那单公仙风道骨,一腔清气总教人心平不乱,想来也是单家的造化了。 毕竟是自家先祖,单馨听来高兴便道 “都说我家祖上单公已羽化成仙,我只当是那些臭道士和尚的讨我们老太太的好混说的,想不到真有此事。” 月湖只向她笑笑,继而道 “否则我怎会安心留在单家而不回去?” 单馨听得这句立时不依,那大小姐娇俏脾性仿佛与方才吓得冷汗淋淋小女子生是两个人模样了,她笑道 “那可不行,你若不来,我与妹妹如何认得你?” 月湖听得,只忽忆起什么般凄惨惨一笑,道 “我不来,你与单钰二人恐无此灾劫。” 月湖是自责,若早知她在单家会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害得单钰失言遭莲翘附身,又被孤魂野鬼闹至如今天地。而她与单馨二人虽入得这孽海虚空之上寻单钰心魂,但如此前险恶骇人之事一一浮现,却不知结果到底如何。 岂料单馨另有想法,她本就对家中循规蹈矩之事厌恶非常,又是个极喜欢研讨这类怪力乱神的,当然不觉得这一灾劫有何不妥。或正如单钰所说,人生在世不过百年而已,如她月湖心中只挂他人,不念自己的实在不多。而她与单钰虽言辞之间颇有不合,但到底是一类的。想来今天到这孽海之上来经历这一遭的人若换成了她,想来也是一样的心境,没有什么怪罪不怪罪之说。 “再者。”单馨因笑道“我那位老神仙祖宗不是说过,你与单家有一段缘,哪里来什么带累,倘或你不来,单家的根结仍是如此,指不定还要生出多少旁的事端来呢。你这个人哪里都好,就是这些有的没的顾虑太多了。” 月湖听得这番话来,这才甚觉宽慰不再想那许多。二女子说说笑笑间似已将心结全然抛去一傍,在这孽海之上罗裙衣袂带一阵幽香,真真两个人间之灵。 许正是如此,那原本混沌无光灰蒙蒙混成一片的天地间透下一缕灿烂金光来。自东向她们,直抵到她们手中魂魄所燃点的灯笼上。与此相对,那一盏孽海之外照亮现实的明灯亦浮在眼前,微晃火光果正如金蝉道人所说无甚变化。想来她二人到这里已有半日多光景,而在那房中或不过须臾而已,到也并不太担心。 她二人相视过片刻,似又得了默契,两手定定牵着向那孽海青天之外投来的接引之光而去。未得片刻,果见虚空中挑一面大黄旗,旗上斗大墨迹正书‘门房’二字。一张朱漆柜台端端摆在旗下,内站着一个妇人,瞧来四十出头年纪,竟梳着现下人间婆子们最喜欢的髻子,一支木钗斜斜插在发上,正瞧着二人笑盈盈招呼道 “二位姑娘打哪儿来呀?” 二人对望一眼,皆记起那老者的话,方道 “我二人自来处来。” 那妇人又问道 “二位往何处去?” 二人皆答道 “我们往去处去。” 妇人听罢,含笑自腰间解下木牌一块递予二人。二人接过只见齐上以红漆书得‘尘世’二字,虽不明其意图如何,到底是得了客栈的房牌,正欲就此谢过妇人而去时却又被她叫住,乃说道 “虽然是天机不可泄露,但我却仍劝二位姑娘一句。得放下且放下,莫要太过贪恋尘间情缘风月,误了自己,也误了旁人。” 二人听得奇怪,念她若说莲翘之事,则此人已死。而月湖又没有有什么放不下放得下之说,只是思念之余总不至于如此,因而皆有些迷茫转头看她。却见她已然兀自闭目养神,一副不准备再理她们的模样,便也不好再问了。只当是她胡乱说了些混话来嘱这二人,真有没有这等事还是另说的。 二人遂依着那老人参精的话说,自那柜台以后往前十五步。忽见得足前一步虚空塌陷入地,孽海浊浪滔天。黑沉沉一方天宇上不时撕过数道闪电,伴轰隆隆炸雷滚着浊浪之声,好一副末日景象。 二人呆了呆,均又想起那老者的叮嘱。只道这幻境如此凶恶,一时又下不去足。 俄而忽又见那巨浪之中沉浮海夜叉数名,口中咿呀怪异之声分明冲她们而来,当下心头一阵惊骇便也不再犹豫,仍由单馨挽了杜月湖的手,相协着一脚踏入那虚空崖边,孽海滔天浪之中。 不过须臾,那二人似是忽撞入另一番天地。眼前黑沉沉天宇陡然转变,携一阵槟榔又似紫檀木相扑面,明晃晃铺展一片世外桃源模样。那所谓客栈便在其内,似与世间客栈无甚分辨,灰瓦红墙四角二层有重檐大屋楼阁歇山,瞧来热热闹闹只独少了一块牌匾。其屋檐下堪堪围着一块绿地,分三套石凳石桌端端正正摆着,有一对老者正坐在那其中一套石凳上饮茶谈天,见她二人来了,皆回首来招呼道 “那里来的女子?” 那二人相视一面,一时还未回答上来便又听那其中一个老者笑道 “罢了罢了,你二人既已到这,快些进来喝杯茶歇歇脚吧。” 二人忙忙相携着走进院内向两位老者道谢,岂料那说话的老者又笑道 “你们连我是何人都不知道,谢我作甚?把门牌予我瞧一瞧,我指你们去处吧。” 这二人哪里经过这个,只欲将怀中门牌掏出予老者看来,也好指个去处。不料那坐在他傍旁的老者忽而阻道 “莫急莫急。”又转头斥那方才说话的,道“你又何苦戏耍她们,不过是人间生魂而已,到此定有要事。还不快快放了她们去,你我二人亦好把盏同欢。” 如此一来二人方才缓过味来,竟险些把房牌予人瞧见,虽不知此间是个什么规矩,想来也是不大好的。那单馨更是个急脾气,得知那老头本想戏耍她,一时又来了大家小姐之风,忿忿把脚一跺嗔道 “我们两个小女子历经万难才到得这里,你倒好,不但不帮,还出言戏耍。莫不是看你老了糊涂,我却要与你说道说道评理。” 那二人想来未曾料到这人间小女子竟有胆向他们问责,当即放生朗笑片刻才歇住。方才那阻声的老者这才站起身来,竟拱手向单馨赔道 “小姐所言极是,我这朋友到底淘气了些。而今还请你看在我的面子上,放他一马如何?” 那月湖似是看出什么,施力扯了扯单馨衣袖,却被她又推回来,仍向那老者说道 “放他一马不难,我只问你二人名讳为何,日后也好说予小辈们听,这两个老头的话信不得。” 那二位听来又是一阵大笑,想来也是此间之人太过无聊,类单馨此般的娇俏女孩少之又少,老者见了自是喜欢宠溺非常。当下,那方才出言戏耍的便又站起身来,向单馨月湖拱手说道 “那老朽便给姑娘赔不是了,还是老朽我欠考虑得罪了姑娘,该打该打。” 单馨听来这才满意,也不再问他二人名讳,只道 “如此我便不恼你了,还可请老先生告诉我,这客栈客房号只得一名字,到底再哪层哪屋又该如何寻起呢?” 那二老闻言,只笑却不言语,月湖在一旁看得心怯,只好赔不是道 “二位莫怪,我妹妹这脾气端得着急了些。只因我二人初来乍到此处,却有许多不知礼数不周到的,还望二老莫要同我们小辈计较才是。” 那二人听了,方落一声长叹。其一老者伸手往那客栈走漆正门一指,口中说道 “还需你二人进得门去方才知晓,你切记,入内断不可自爆名讳,也不可将房牌与人看去。那中没得门房堂馆一类人,你只管一间一间瞧你们的牌号便是。” 杜月湖听得有些不明不白,正待再问时却见那两位老者皆已遁形而去,不见踪影了。 艳鬼指路难辨对错 却说那单钰与杜月湖初到这客栈便遇两个怪异老头儿,本身只当是这本就无常虚空中的沧海一簇并未在意。其实她二人哪里知道,那两个老头乃离恨天外仙根所在处的琉璃身天神。一掌风一司雨,而因得早年在凡间历劫,此时往客栈休憩片刻欲去尘世游历。这其中更于单馨有一段缘分,但这是后话,而今暂不必言明。 只道这两名奇女子而今已行过庭院小路,推门到得客栈内。环顾四下竟空无一人,偌大厅堂内只有空荡荡桌椅板凳闲置着,好似那世间经营不善的铺子。却好在仍旧光洁如新,明晃晃天光自屋外透进来落在漆成棕色的空桌面上,到别有一番令人心安的滋味。 单馨牵着杜月湖的手小心翼翼缓步拾级往楼上去,大门在她们身后徐徐关上,落入窠臼之中发出嗑哒一声轻响。杜月湖回身望去,隐有些不安却并未表露。毕竟已至如今一步,即便再不安也需先找到杜莲翘再说其他。而依据那仍在单府的金蝉道人之言,杜莲翘的鬼魂就在这间客栈内,待连同她一道找到单钰的心魂,她们便可返回人间去了。 其实杜月湖心知,到那时才是她与杜莲翘真正应该告别之时。虽不说自此天人永隔,人鬼殊途之类的空话。待莲翘真入了轮回宗,过奈何桥饮孟婆汤,那之后的她们恐怕真就永世无缘再见一次了。 正思虑间,二人行至客房前。只见那廊内地下走过朱漆红木给照得暖烘烘的,其两边分列数个房间相对而立,乍一看与楼下格局相似颇像那人界之中客栈酒馆一般模样。待仔细看时,却并未瞧见它们门扇上如常般悬着房号木牌,只无端端写着些‘痴’‘怨’“离”‘愁’等,再对比她们手中之物,竟无一点相似之处。单馨不禁以人界旅舍客栈做标,比较起如今这间来。只道它故弄玄虚叫人不安生,莫不是瞧她们初来乍到欺生? 月湖听得苦笑,只道“欺生如何,左右这地方此生也不会再来第二次了。” 她二人这一番话语,端端立在走廊当头不知如何是好。不几时,还是单馨扯过杜月湖衣袖悄声问道 “不如咱们一间一间敲门去问?有人开门了咱们就说是走错房了,左右我们是来找莲翘姑娘的,这样一来岂不两全?” 杜月湖起初不愿,却眼见没了别的法子,行了这约莫大半日的路脚又酸痛也只得应允下来。二人商量着先由东面第一间房起,单馨先一间一间的敲来。若来了人开门,月湖只说是妹妹顽皮惊扰了。待寻到无人来应门的便左右瞧着些许该是她们的房间,也未可知。 这方法着实冒险一些,本不是月湖这性子该应的,可眼前又确实没了别的法子。阶下空荡荡无一人,房牌又端得不清不楚生人地不熟的教人难过。如此一来,单馨先头瞧瞧走到那东面壁地一间房外,抬头瞧着只见那门扇上悬一块红漆木牌,端端正正黄字只写一个‘离’字。门上裱油纸,白生生将门内光景挡着,细一听也没什么动静。单馨静立了片刻,又望月湖一眼这才启手轻轻扣门。 不几时,那门内传来一声女人睡意朦胧的询问是谁。单馨得知里头有人,便应一句假意问钰儿可在里头?哪知此时那门被从内打开,应门的是一个穿黑衣的女人。瞧来端得有几分美艳,一张红唇似启非启,一双桃花美目脉脉含情,温温和和瞧着单馨问道“姑娘找谁?” 那单馨瞧见她容貌如此,端得呆愣了片刻。直至月湖自一傍走将上来,扣住她腕子向那女子笑赔不是道“妹妹淘气认错房门,打扰姑娘清净了。” 那女子立在门内,敛袖上下瞧了她们一阵子才笑道“我瞧二人必是头一遭来这里,生生找不着屋子可对?”二人遭她问得均是一愣,又想起门外那两个老头的嘱咐,一时也不好开口回应。却又听那女子道“无妨,我头一遭来也是这样。你们二人本是尘世之人,想是被排在了那‘情’字当头的屋号也未可知呀。只是莫要如此冒冒失失去敲旁人房门,这里可比不得世间那么好性儿,倘或遇到个难缠的便不好应对了。” 二人不好辩她话中真假,但瞧她一时真真切切生得又美,便也点头应下连声道谢。待她将那屋门一关,二人仍退去回廊尽头低声相交。单馨道“看她到不像歹人,不若我们就去找那个房间试上一试。” 杜月湖白她一眼,经不住打趣道“你那里是看她不像歹人,分明是瞧她长相好看。切莫忘了这里是什么地界,我们一路走来虽得那老神仙样似的人帮一把一路顺遂了些,却也不能忘记,这里的人都不大可信的。” 单馨虽连连点了头,却也没大当一回事。只将目光放远瞧着回廊两侧房门上的木牌,在她们这里能瞧见的,从东往里走似共有三间,西侧两间。分别悬‘痴’‘怨’‘缠’‘恨’‘情’五块木牌,若依着那女子之言,她们应该便在西侧最里一间房。再往后便拐入另一侧回廊,暂瞧不见那里情景如何。 虽有几分不信,杜月湖也只得跟着单馨走到那悬‘情’一字木牌的房门前,二人相视后仍还觉得先敲过门再去不迟,愈发谨慎一些。这才又效仿着方才情景,抬手扣扣扣三声敲门。只这一次,房门内果再无响动,二人又试探着敲了一回才得作罢,轻轻巧巧将那房门推开。 这门内果然空无一人,一扇大窗户正对门内映着窗外明晃晃天宇,其下搁着茶桌,南侧方一张床榻铺好了褥子,瞧来到也干净。 这二人想来亦是累了,左右一想或许那女子并未骗她二人,这才提了裙摆抬脚进屋去。哪知这一脚竟忽似踏入虚空之中,一来二去身子飘飘然悬着,直瞧不清屋内又变了个什么样子的程设。只觉窗外天光骤然大暗,那门亦哐当一声重重撞上,屋内霎时变得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二人正自又惊又悔间,忽自那黑暗中点起一簇新火。火光颤巍巍映亮一张苍白人脸,细细瞧去,竟是单钰! 单馨当即一声惊呼欲上前去,幸被杜月湖拦在距那单钰数步之外距离。她颇不解,只一心想着妹妹,便同月湖喊道“单钰就在那里,为什么不让我去?”月湖抚她肩胛示意她沉住气,这单钰出现得蹊跷,如今她二人身在异处也不知眼前景物人影是真是假,便如方才就上了那女子的当,而今可断不能贸贸然下定论了。 单馨听来觉得有理,可妹妹分明就在眼前教她如何不能不前去。况且若这单钰心魂却是在此,待她又走去不知什么地方再要找到倘或不那么容易又如何?当下便也不顾那么许多只想挣开月湖朝妹妹去,岂料那单钰身影偏如月湖所言,那单钰之形不过存了片刻不到便立时崩塌。皮肉凋零溶解做一滩脓血显出森森白骨,于那一簇新火下照着。 单馨与月湖骇得呆愣在那里,一直还未来得及反应,只觉那森森白骨黑漆漆眼眶中似有怨怼目光,看得二人冷汗淋淋,立时失声惊叫几欲后撤。却又忽听得一阵拍门之声,眼前天光再骤然大亮炸得二人目中生疼,一时反应过来这仍是刚开得门时瞧见的所在,并未丝毫变换。 想来那方才一幕竟是幻境? 二人仍心悸未消四目相对,皆从对方眼中瞧见惊惧残余未散。幸而那敲门声再响才将杜月湖神识拽回,顾不上背低门楣滑坐在地的单馨,忙去问那门外之人是谁。唯听一男子之声自门外传来,只说是这客栈堂馆,来问二位姑娘可要热熟梳洗。 自方才入得大门以来,这客栈内便未闻有什么堂馆小二的,而今受了那般惊吓后又无端端跑出了堂馆来,实在令人难以信服。一时间,那单钰杜月湖二人只觉这虚空孽海之上再无可信,便提声问那门外之人道 “怎么方才不见得甚么堂馆?” 只听那门外之人有问具答,态度到也殷殷切切与那世间小二没什么异处。 由那堂馆说来,这里原是有人的,只是今天恰遇得虚空孽海上起一魔君祭祀,人们都上街瞧去了,这才怠慢了她二人。而今他想来这客栈原有客人出入,若有人往门房那里一说去,他的麻烦便大了。 二人听他叙述中‘魔君’二字,又想起前儿在那街景鬼市中险些被那白衣公子骗了去,而就那老人参精所言,此人便是魔君。老人参精还特意嘱过二人,那魔君必然伺机报复,万不可对他掉以轻心。 思来想去,杜月湖只相那门外的说道 “我们晓得了,那劳烦你备些热水来罢,就放在门口我二人自取即可。” 门外人听了连连答应,又说这晚些时辰会送吃食上来,请二位姑娘稍作歇息,也可随处走一走。但有一句嘱咐姑娘,便是这里规矩不多,只有一样需得遵守,便待晚些天色黑尽时,房客是不得出房门半步的。 月湖听得蹙眉,忽而想起单馨从未出过声音,外面的人怎知道她屋里是两个人?又听他嘱得奇怪,当下便忍不住以目窥门缝想瞧瞧门外到底是个甚么人。岂料那人似已自去了,月湖只瞧见空荡荡回廊与对过紧闭房门,门上赫然悬一块黑漆木牌,精精细细由黄笔写上一个‘情’字。 一遇二道,皆是三生有幸 却说那杜月湖与单馨初来至孽海虚空之上找到那曾名‘半步多’,而今只是无名飘渺于离恨天之外,孽海风月浓情债之上的客栈。见得那门房,得门房批‘尘世’二字却又做一个‘情’字不假。只是她二人初来乍到,并不知这其中奥秘。 那门房乃三界之中普阅周天情浓之神女,名讳如何实在已不可考,只知原琉璃仙根是那神木娘娘庇护下一株仙草。后修得人身下界历百世方得功成正果位列仙班,专司掌世间离愁别恨,爱恋情浓之事。 她一眼见得那单馨身笼九幽红霞余光,金符一道护身,指间红线似有若无,遥遥牵上那离恨天之外的仙根所在去。便知道这女子此后必有一段与天地不容,尘世必晓之以唾的纠葛。特此为她批了个‘尘世’二字,其意便在望她身在凡尘便心念凡尘,莫要去触那已登琉璃之物。 那是天地间所不容的,古往今来历历如此之类情缘竟无一善终,何苦执着呢? 可惜单馨此时终究不解其意,这尘世如何,风月浓情如何与她似是关系不大。总归她这辈子,还从未对哪个人心动过。便是少女之心最不定性情窦初开时,也只瞧见那书中侠之大者隐隐有钦慕之感,再细观周遭男子,即便是那最风流俊逸快意恩仇的四哥哥,皆沦为了庸俗之物难入心门了。 而今她对月湖莲翘之事上了心,竟又比单钰多一份体贴上来也算开窍。那‘离’字门中的艳鬼想来也是瞧出单馨这股子初开心性,这才心生异念以鬼术遮她二人生魂之眼,乱指了门去意欲夺她心魂。怎料被其他住客瞧在眼里,如此妙人怎可由了那艳鬼性子去?这才聊以幻化做堂馆提醒门内之人,话不逾规矩,不露天机。仅要她开门一瞧这一遭便可自行辩解,也不算破这客栈历来的规矩。 好在那杜月湖便留下个谨慎心眼,真要只有单馨一人还不定又生出多少乱子来。 且说她自门缝内瞧得对面木牌心下徒然一凉,到也立时明白此间奥妙了,旋即她将仍瘫在一旁的单馨带了起来开门出去。单馨仍是不明就里,直到瞧见那对过门牌上明晃晃一个‘情’字才将愣住,又回头瞧了方才她们呆的屋内那房门上悬一个‘怨’字,好一番思索后竟当即捋袖子要去找那‘离’字门内的艳鬼算账。幸而被杜月湖拦住,生拉硬拽又在回廊上好一番耽搁才给推到了‘情’字房内。 方进得门去,忽瞧见那窗户上坐着一个人。瞧来是木讷讷书生模样,却生一副讨喜嘴脸。虽不说十分好看,却也是清秀端正。二人看见有人,且是男性。皆是一愣,继而赔着不是正打算退出房门去,那书生却喊道 “二位姑娘可认得我?” 那声音分明便是方才在‘怨’字房内听见自称堂馆的人,月湖这才将那房门又掩住,回身来向他行礼答谢。按说这男女本不该共处一室,但在这里间颇多诡谲怪诞骇人之事过后,也便再顾不得那许多礼节了。想来单馨也知道如此,便是不太情愿也只得向那书生模样的男人施礼答谢。 男人却不还礼,静静瞧了单馨片刻才开口道“我应认得你。”单馨心中奇怪,正欲开口问时却听那书生兀自又将话头岔开道“你二人可是来寻人的?”杜月湖心怕单馨出言莽撞,忙挡住单馨话口,先一步答应了。 那书生模样的人这才满意点头自袖囊中取出一物来,细观之下竟是个约莫不过拇指大小的玉瓶,通体盈白温润一瞧便是人间上品美玉,由他拿着竟徒增几分超然之气。书生向她们笑道“说来也巧,我不知哪一日外出游玩时捡着这么一个物件。又恰巧一个无主生魂立在那里,迷迷惘惘问东答西,我想许是人间遗落之魂便兀自收了来,也免她随孽海翻涌失了神志去。”他话至此,又停下来瞧单馨一眼,仍旧笑道“那生魂,可是你要找的?” 单馨一听,只道那瓶中便是单钰心魂了,忙答应是了是了。扰得月湖尚来不及说明情形,只能暗自希望没个闪失便好。 那书生听了,自也不再多言,将那玉瓶上塞的黄塞一拔,口中念念数声竟将瓶中倒出一具人形来。起初那人形飘飘渺渺没个定性瞧不清眼耳口鼻,直到她于虚空之中站定了些,形态身量均已尽显才教单馨看清,那确实单钰没错。 当即,大小姐惊喜非常,连声唤着妹妹名儿上去便要抱。那书生抻臂阻她,只道这单钰本是迷惘置此,又在孽海之中不知翻腾几时魂魄正自虚弱无助,若让你这莽莽壮壮的生魂一撞,岂不登时灰飞烟灭再难寻着? 单馨忙后撤数步,连向那书生道谢。书生瞧她可爱着实笑得开了,说道“他们那些总说这世间染缸如何污心魄,我却瞧你那么久以来还是一个模样。”单馨又不懂他话语中意思如何,只道这怪人既带来了单钰便是好人,当下问他以后如何。书生这才又将单钰心魂收入玉瓶之中交予单馨,嘱咐她好生保管,待到将这物件带离这孽海虚空,自由旁的高人相助如何收拾料理,单馨具一一答是。 末了,单馨才将那玉瓶好生收入袖中,继而又与杜月湖对视一眼才又向那书生说道“我们二人来此寻亲,多亏了先生帮忙才未被那女鬼算计去。而今又替我寻到了妹妹,小女子在此谢过了。” 那书生闻言具是一阵大笑,直差将单馨笑得又闹起脾气来才堪堪收住笑声道“不成想从你嘴里吐出‘谢’字来竟如此别扭,好了,也无甚谢的,不过举手之劳。” 月湖在一旁听得了,几次欲言又止模样教单馨瞧见,这才使她想起眼前之人虽然讨厌,却到底帮她们找着了单钰,不必像那金蝉说的那般再去寻过岂不好?只是合该又问问莲翘,没准他也知道呢? 故此,二人又将此一件纠葛之事来龙去脉细细予那书生说了,他听完不答,只蹙眉将右手指尖略略一掐似是算命掐法的,可也像是算着了一二只是不便明说。他具问二人,来这孽海之上可有开罪甚么人。 此时的单馨自然第一个想到的便是‘离’字房那只美艳女鬼,嘟囔道“亏我瞧她生得好看才信她,偏不料她竟如此阴毒。”教那书生听见又是好一阵笑,这才解释道“那女鬼本也是个可怜人,你何苦和她较劲。更何况是你先打扰了别人的休息,换做是你到了那等境地,还不定要怎么闹了呢。”单馨听来虽也不服,却不再多闹了。 还是月湖想起,她们来时遇到一个叫什么‘魔君’的,听那老者说是个什么蝙蝠精之类。那时若非单馨将两块豆腐砸到他脸上将他镇住,她二人只怕已经折在那鬼市里了。 书生听来恍然,连道原来是那蝙蝠精作祟,怪道这天孽海骤然翻腾不定无数冤魂野鬼冲破孽障而来,原是为此。又等得片刻,他忽向二人说。 “三日后是那魔君大寿,你二人此时开罪了他必然不得罢休的。而各路邪魔外道这几日也频频出山来为他寻魂助力,教他好早日练成魔功再造百年前紫蝠孽障之盛况。你们是得遇老人参精出手相救,又有那么几分聪慧之根才得以逃脱。而若你们那朋友若未到这客栈来,恐怕也难逃其列。” 月湖听得愈发担心起莲翘情况,直也不顾沉稳连连向那书生寻求解救之法。那人似面有难色,后又是单馨催促下才万般无奈向她说道 “我不比那老人参精,有那么多功德好送,但若帮你我却是愿意的,谁教我欠你这许多呢。”言罢,他全然一副妥协模样告知二人道 “你二人身上有老人参精的灵符锦囊各一个,届时你二人可趁魔君大寿乱哄哄之时将那灵符压在心门上,方暂可镇住你二人心魂之气嗅来与那妖邪魔道无异。然后你们拆去一个锦囊,口中要念‘移’心中要只想他们用以关押魂魄之牢狱,你们的朋友倘或就在那里,带了她再用一道锦囊出来便是,若不在…” 那书生停得片刻,立时长叹一声道“若不在,我也别无他法了。而我还有一言,你二人务必听来。那老人参精之所以赠你们锦囊,为得便是他算定魔君必不会善罢甘休,赠你们再遇魔君之时用以逃脱的法宝。而今你们却反要去寻他的事端,一来便有性命之忧,二来倘或这一步行错就是三条人命呐。” 杜月湖听得这一言,自是沉默有所思暂不细表。且说单馨后右与那书生说过几句,不过是什么话月湖便无心去记了。想莲翘而今危险自己定是要去救的,只是单馨一人身上又带了单钰心魂,若二人同去失了手,自己岂非害了她们? 想来,她于晚间将那一席话尽数向单馨说出。单馨这一次也未犹豫,只是片刻后她自袖内取出那书生的玉瓶,笑而向瓶中人问道 “好妹妹,姐姐带你去历一遭你可愿意?” 那瓶虽当然不答,单馨却迤然将它又收好,拍抚月湖手背道 “这一路来我二人何时不是同生死共进退的?若是今日换了我那软绵绵的小钰妹妹在,她只怕也是这番说辞。再者那书生说得不一定便是真的。他自己不也一样拿不定主意莲翘姑娘在哪里么?左右在这客栈里咱们还有三天时间,不若仗着这三日好生找上一番,若真没有,到了那时在做算计岂不好?” 月湖听了,这才暂放下心来与单馨同歇去,次日在言。 阴阳相隔,再不复见 却说单馨与杜月湖在那书生之处得了单钰之魂,竟比她二人预想得容易许多暂且不表。只是这杜莲翘鬼魂何在且暂无着落,依那书生之言似是已落入魔君之手,想来是要送去练什么魔功的。 二人又衬夜商议得这半日功夫,杜月湖再提及此事应由她一人去,却每每都叫单馨好一顿骂。 “我二人同来的,自然也要同去。你总这么说,把我当甚么人了?我虽愚些,却也不是那样背信弃义的人。” 听她说如此,月湖也只得不再提及,只是心中常有不安盘绕,一来二去扰得心神不定却又不知如何说去,只能作罢各自于榻上睡下。心道左右还有三日功夫,而今还不晓得如何罢了何必提前这些时候去劳神呢? 正自思虑间得朦胧困意,便见月光自窗外胧胧照进屋来投在桌上。那桌面摆一只烛,原已被二人吹了,而今却似乎有晃悠悠亮起来。只是所亮之火一应如月银白,便似把那天缘之月生生摘下来按上烛芯般好看。 月湖正迷迷糊糊瞧得出神正欲睡去,又忽觉那烛光似有不妥恍惚间心头一凌猛然清醒过来。这才果见那浊上浮一张人脸,无须无发蜡白白那么飘着,却也瞧得出是个女子。月湖心中惧骇,忙欲推醒旁的单馨一道逃去,怎料那单馨正如魇症一般如论月湖如何推喊生是睡着。 这可如何是好。月湖急得冷汗直下,正欲取那老人参精赠的一应法宝应对,却忽听那人脸张口做人言,幽幽道 “姑娘莫怕,我不害人。” 啊声音听来沁冷可怖,那一点有不害人的样子,却也叫月湖驻了取锦囊的手,侧头瞧着那张人脸抖抖飕飕问道 “你既不害人,因何大半夜的到我们房里吓唬我?” 那人脸又落一声长叹,飘悠悠腾起跃至床前,骇得月湖又一声惊叫后撤直搡单馨却也无果,只听那人脸又道 “姑娘莫怕,你且细瞧我是谁?” 月湖听她如此,到见她也停在榻边无再进一步之意,和和气气到不像害人模样。左右如今单馨也推不醒,不若先听她说如何再做打算。当即也强定心神去瞧她模样,竟隐约是她二人进客栈时遇见的艳鬼! 她胡乱指路若非书生所救,她与单馨二人只怕早已折在了那对过的房里,而今又来扰她只怕未安好心,当下警铃大作抓了只锦囊来一应牵住熟睡单馨的手向那艳鬼嗔到 “你莫过来,我认得你了。你本欲取我二人性命而今又来,安的是什么心?” 那艳鬼似有些着急,忙硬硬后撤飘离床榻悬在屋中哀声道 “是我遮目教二位走错房门不假,全因见你傍旁小姐心魂纯净通透一时糊涂犯了鬼性,还望姑娘原谅。” 月湖听得冷笑道 “你不糊涂,你知道这里的规矩如何骗我二人进去。而今没有得逞,你又想了什么法子来不妨说予我听,我也可替你参详一番。” 岂料此话一出,那女鬼竟哀哀哭泣起来。独一张鬼脸上泪水连连,竟一时扰得月湖失了注意,握着锦囊的手却未松开,只收了那番讽刺腔调蹙眉望那女鬼问道 “你哭个甚么?莫非没了我二人生魂,你便要灰飞烟灭不成么?” 那女鬼忙不迭否了,又落一声长叹,独一颗脑袋落在桌上与月湖对视得片刻,终是后者妥协了些放下手中锦囊向她问道 “那你来此据是为何?细细说来我且听一听罢。” 由此,那一人一鬼便各踞着桌床,趁夜话一段痴怨缠绵旧事,也带出了困扰月湖心中纠葛不清的情绪… 那女鬼名唤胡柳儿,原是锦州城内有名的美人。自小便因家贫,由父母卖了身去到‘云露坊’做了妓,学得一手好琴好书,故多年来一直恪守卖艺不卖身的规矩。那里的老鸨人心不坏,瞧着这姑娘可怜巴巴的劲儿也便应承下来,尊她的规矩办事,还指望她如前儿那些名妓一般,寻个达官贵人家做个小妾,也算圆满不愁吃喝了。 岂料这丫头偏生不争气,那日云露坊大作游秀,效仿那古时风月之事中杜撰的抛绣球招亲一马以揽客来。传出去便说这云露坊中美人不论谁拿了绣球,皆可得一夜风月美事之赠。故此那台下虽都是风露脂粉客,到却也不乏富贵名流之士,闻得这‘云露坊’的胡柳儿艳名,由四处赶了来预备接她绣球。 她本就不乐意做这些劳什子东西,那原出去的招牌里也没她的名姓。怎料看客间呼声太高,老鸨妈妈怕扫了众人的性子,也只好叫她拿了绣球上去,自个儿在下面收几个人去站着。届时只要她将绣球往这几人身上丢去便可,如此既不扫兴,也叫旁的看客无话说去,她这才勉强应允下来。 那时她拿了绣球站在高台上,美人描凤目挽青丝,胭脂挨得淡淡的。一席红裙被锦州城的河风一撩,迷得台下一应公子贵人直呼此人只应天上有,乱哄哄挤做一处争要抢绣球去。她眉目间略带些不忿低头去瞧那些个因色至昏倒俗物,却偏生就是应了造化弄人四字,这一眼教她一生皆随着它而改变。 那个人穿一件粗布衣,站在一众锦衣公子中瞧来扎眼,这也便是她一眼就瞧见了他的原因。又见他相貌虽不甚好看,眉目间又独独望着她,不带熏心浑欲,独独的一种清澈倾慕教她有些痴了。 那是怎么样的一种眼神,而今想来已再难说清。总归在那个乱哄哄的金银场中,她独将绣球抛向了这个一瞧便连云露坊一碗茶都买不来的穷汉子。那人接了绣球拿在手中,神色说不清是喜是悲,也在一应哄闹中独独站在那里抬头望她,直到她回身去换下一个姑娘上来。 还是那样乱哄哄的场面,还是美人,脂粉客。纸醉金迷间似独有她二人在外头,遥遥相望而互不得。 老鸨妈妈嚷着‘扔错了’‘扔错了’,她才知那人并非什么妈妈雇来站在那里的。那时她想,若非她也着实钦慕于她,才独独站在那里瞧着? 这么样一来,她脸上飞有红霞,只劝妈妈道球已抛出去,咱们云露坊也不能店大欺客辱了名声,以后生意便可做得。妈妈只道便宜了那小子,而今见她同意便也不再多话,只说嘱咐好那小子规矩便把他带了进来。 红灯帐暖夜,四目相对时,她才知道他是何人。 他原姓石,住在锦州城外,是个读书人。那日因得见这壁热闹非凡也不知什么缘故便来瞧着,哪知一抬眼便瞧见了她。 他有些羞涩低下头去,声儿颤颤地念出一句诗来,道是 罗浮仙子宴璚宫,海色生春醉靥红。 她记得这个,而至后来,她对于他也只知道那么几样了。那一夜春宵过后,她自知是爱上了这个一事无成的书呆子,便予了他一锭银子叫他隔日再来寻她,如此往往复复足多次后,她竟再也没有将他等来。 倒是痴情女子薄情的郎? 她正自付伤神时,妈妈却来了。 原来她都知道。 妈妈坐在她身侧哭得真切,道她身世凄苦可怜,而今若得了富贵人家买去岂不好?她瞧着妈妈模样,又想起那不知身在何处的薄情郎君,竟是一狠心将自己许了出去,又卖给那乡绅做了妾,约定了择日乡绅老婆不在时再潜轿子来娶。 或这一生,便是如此了。 她对镜哀哀叹红颜易老,忽听的窗外传来叫卖字画。声音很熟,她一听便已认得。由此她赶忙请了小丫头去将那卖字画的喊上来一瞧,果真是他。 二人一见面,再没了初时的风月情浓。她只怪他如何再不来看她,他则怪她身在混沌金银场,望而不得不如早些断了。她含泪告诉他自个儿将嫁予乡绅做妾,自此怕再难见一面。他听了,愣得半晌流泪向她三拜,对她道了一声恭喜。 她掩面而泣,追问他缘何如此薄情寡性。又拿出当日他二人海誓山盟风情画意之事一一具说,这才令他再难自持向她名言道来。 原是那乡绅早已相中于她,只奈何她从不肯委身。老鸨只得寻了他来,向他一一劝到她若嫁过那乡绅门去,该有如何如何荣华富贵可享,该有如何如何快乐。他已痴心入迷,而今遭一当头棒喝实在难辨是非对错,竟一时应允了老鸨再不来找她。 而今日自她窗下过去,原是他抵不住思念之意偷偷跑了来,以卖字画为由却只想远远再见她一面,一如他们初识。 二人相对敞开心门,又是一阵唏嘘嗟叹,感世之不公有情人不能眷属。忽而,她拍案说道 “她们不叫我好过,我偏要好过。” 二人相约夜间私奔逃去,只携她素年来偷偷累积金银细软等物,旁的一应不带。不成想真到了那时,她怀抱毕生积蓄左等右等亦不见他来。直待天将微明,她瞧着那东方似有朝霞翻腾煞是好看,系着那心念中的郎君。一应想到若今天二人见不着,往后便再无相见之日。此生似就那么一个知心人,若如此,还有什么活头呢? 就那么一念之差,那日来赶早市的人,自那锦州城的河里捞起了她的尸体。 说完,那女鬼再一声长叹对月湖说道 “我感你身上有情债绕着,故此跟了来与你说说话。” 月湖听来,只是一阵怔愣,半晌方才回过神来望向那已蜡黄瞧不出半分貌美的女鬼问道 “那书生往后怎么样了?” 女鬼只摇头道她也不知,自那以后她便再也没见过他。只是一缕幽魂飘飘荡荡在人间待久了,又到了这里,不知哪年哪月死,不知哪年哪月可转世投胎。她想她的爱人一定尚在人间,只是阴阳相隔再不复见罢了。 阴阳相隔,再不复见。 这八字似一柄大锤砸在月湖心里,令她惊声一叹自床榻上惊坐起来。以望窗外天已是大亮,单馨正坐在桌前梳头,见她醒了便同她道一声早安。 月湖这才惊觉,原那不过是黄粱一梦。只是那八个字到底是再入了她心里,却不知又要生出什么事端来罢了。 百鬼夜游 却说月湖那一场梦后越发不知心系何处去,遥想自己与莲翘阴阳相隔那些时日便觉内心似刀割火烤一般难受。若再找不到她,自己恐又自暴自弃再无盼头了。 但她实在未将这些念头告诉单馨知道,那丫头本就神经大条,而今见月湖消沉只当她是心系莲翘太过,待二人相聚便也好了。故只简单宽慰几句,并不太往心里去,一心多想着如何如何救出莲翘再带了几人回去,回去定是要庆祝一番之类的琐事。 如此二人在这客栈里生生挨过两日光景,其间全然不知人间如何,只道那油灯未浮便是平安的。金蝉道人不是说过,这里的时间与人间不同,人间一刻,这里短则半日,长则数年么?而今不过去了两日,想来在人间只是须臾之间,到不必太过记挂心上。 只待那书生口中魔君大寿之日至,二人相携仍取了那魂灯笼挽了手出得客栈去。竟见前时来的院落早已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逶迤石板小道,黑沉沉雾蒙蒙一眼瞧不到尽头。那道路两旁立着民房土屋,却端显得鬼气森森毫无光亮,趁着晦暗天宇堵在二人去路上教人分外不安。 她二人相视一眼,依那书生之言取出老人参精赠的灵符来贴在胸口,仍如来时一般挽着手沿街往西去。不几时竟见一对行人自西而来,领头的低着头,手中体一盏煞白纸灯笼。后头跟着四五个人,皆低垂着脑袋硬邦邦抻平胳膊,手心搭在前一个的肩头上,就这么一步一停的迎面朝她们走过来。 二人心中如擂鼓,却仍不动声色与那队形如僵尸的人擦肩而过。单馨注意到领头那人嘴唇乌黑脸色惨白,一双死鱼般眼睛里黑漆漆一片浑然没有一点眼白。惊骇之中她屏吸握紧杜月湖的手,抖抖飕飕慢腾腾往前走着直到那对人消失在她们身后街道外才长出一口气,劫后余生般以手巾拭汗连声喘着气道 “吓死我了,刚才那些都是什么东西,这里真的有僵尸?” 月湖亦吓得不清,回头瞧着确认那对人确实再无回转意向这才又牵了单馨手来往前走,口中回应道 “这几日你我二人在这里见识还少么?莫说僵尸,今日那魔君大寿,什么神仙魔怪估计都能见着了。” 岂料她话音方落,仿佛是为应证她所言不虚,忽地一声听远处一阵嘈杂喧闹。二人一齐看去,竟见那原本空荡荡雾蒙蒙石板路上赫然多出许多‘人’来。只是此‘人’非彼‘人’,细瞧过去各个皆像是青面獠牙之物,或有阴森森大红喜服的鬼嫁娘,半人半兽骨骼怪异的狼妖,也有似人却手脚扭曲幅度奇诡拧巴巴做一团胡乱滚在地上的物件等等,一齐在那街上闹哄哄做一团。 二人先惊得连连后撤,后又忆起此番来意也只得硬着头皮迎面过去。左右想着身上有灵符蔽体再周全不过,若混入这群妖魔其中或能套出莲翘所在也未可知。由此便有了这骇人的一幕,两个娇小姐手挽着手故作镇定混在一群鬼怪间,迎面见来个脑袋瓜子异位吊到胸口上的男人,长脖子晃得像条无骨绵蛇,左右荡一荡便占了大半路面。不时那脑袋瓜子滚到旁的妖怪身上还得停下来调笑一番,看得单馨险些吐出来。 幸而有月湖伴着能给她稍安慰些,便又绕开那吊脑子的鬼往前走。不妨又给推推搡搡一头撞到个厚墩墩背影上,一扭头瞧见原是个猪妖。一副长嘴大耳朵憨实模样竟比旁的鬼怪可爱上不少,因此也没吓着单馨。只见它竟还口吐人言,向单馨说道“姑娘好走。”那声音听来生涩,还混入一阵哼哼竟真如猪鸣一般。 单馨却也大胆,揪住这机会向那猪妖问道“大哥哥,这么些人都是要去哪里的呀?” 那猪妖回头看了她一眼,黑漆漆一双大眼嵌在毛茸茸眼眶子里,长在一张瞧来半人半猪的脸上竟又有了几分渗人。看得单馨连连后退两步才故作镇定又站住,陪着笑等它说话。它上下打量了这两个瘦巴巴的女人,似乎是新来的鬼怪一类也好像并无异处,这才哼着那种猪类特有的鼻音回答道 “这你们都不知道,魔君大寿群妖庆祝。一会儿还有百鬼来向魔君拜寿呢,东边的灰鼠精,西边的蟒蛇精,北边的黄鼠狼都要来,百年不遇的大场面啊。今儿你们才来算是赶上了。” 单馨杜月湖二人听来具又相视交换个颜色,当即又堆笑问道 “是,我们姐妹二人初来乍到也不懂规矩。能不能向大哥问问,这一会儿可有什么仪式没有?也好让我姐妹二人有个准备,不至于闹笑话。” 那猪妖蠢蠢笨笨反应半晌才弄清单馨话中含义,转而又似面有得意神色仿佛与魔君相知甚熟的样子哼哼起来 “仪式嘛多得很。”它回答着,索性又转了个脸来向姐妹俩低声说道“听说灰鼠大王的贺礼是个什么宝贝,吃了能成仙的。蟒蛇精就差一点,是送个啥蛋。黄鼠狼嘛…听说今年也送得不好,我们都等着看热闹呢。” 二人当然对那个妖精送什么东西不感兴趣,却也只好忍着猪妖一身热哄哄臭气拍手鼓掌佯装叫好。那猪妖见如此也来了精神,努力回忆着魔君大寿典礼上的各种仪式。据他所说,这一天所有的妖精鬼怪哪怕是正修炼的半仙儿都得出来向魔君贺寿,有礼物的备礼物,没礼物攀不上高枝的只能一边站着。 二人听了半日也没打听到那可能关押杜莲翘的牢狱所在,正欲不耐想问,却又听那猪妖迟缓缓开口道 “不过听说听说九幽十魂那个老婆子送的东西魔君最喜欢,说是练什么魔功用的魂,有九九八十一只,很难抓呢。” 二人闻言心头据是一震,当时便问那九幽十魂是个什么东西。猪妖听了连忙想上前去捂单馨口鼻,惹得后者又叫又躲直往月湖身后钻,那猪妖这才意识到自己或是丑陋骇人吓着了单馨,便不好意思再说话兀自又扭过头去朝着路面看,也不知道在等什么,任那二人再怎么赔礼询问都不答应了。 月湖只好拉了单馨到一旁稍僻静处低声商议道 “而今只知道一个九幽十魂,却不知她要送礼出去的牢狱,是不是书生所说的那一个?” 单馨却并不以为多着脑,当即便拉着月湖去只道一个不成再问一个不就知道了?却反身差一点撞到另一个人身上,再抬头一细瞧差点没吓个半死--那竟是早前在单家做过客人的王家公子,王景番! 单馨依稀记得,正是这个人在哄骗了家里的丫头迎春去,又始乱终弃让他王家老婆子来单家阴阳怪气责骂一通,这才引得大夫人赶迎春走,迎春娘为保女儿打了半日,终教那丫头吃不得羞辱投井自尽了。 真要说来,单钰此番遭遇有一半可说是他的祸患…不对。单馨等着他那张青灰色的脸忿忿想着,罪魁祸首就是这该死的男人,若没了他这么个浪荡子在里头搅和,迎春又怎么会死,单钰也不会遇到这等无妄之灾了。当即便再没好气喊了声‘王公子’,却又觉不对,这才反应过来此人已是个死人,原不该如此招惹的。 如今要后悔却显已晚了,那王景番显然认出了单馨其人,口中连喊几声‘单家小姐别来无恙。’单手扣住单馨腕子,死人灰的脸上又浮出一层闷闷诡谲的黑气来,厉声说道“有缘何处不相逢啊,你们单家丫头害得我成了如今这不人不鬼模样,我却拿住了你。” 月湖在一旁听着,隐约已知来者不善,再左右一瞧见已引来其他鬼怪当即便也不犹豫,一把抓住单馨另一只腕子便将老人参精送来的锦囊贴在胸口,口中依那书生所教默念一声‘移!’,心中奋力只想那猪妖所说的‘九幽十魂的牢狱’。 这么一来虽风险颇大,却也是无奈之举。只盼下一个锦囊能将几人带至远离那群魔怪之处,否则届时能不能走得出去还是个未知数。 正顾虑间,二人皆忽觉眼前闪一阵强光,身子飘忽早已离了那地面幻做青烟一缕扎入雾中。有那么一会儿耳畔飘渺传来歌声,听不太真切,却知那唱到世间多情儿女共赴黄泉之事,听得杜月湖一阵心悸。 再一个顾盼间二人已忽至另一处地界,黑漆漆一道门笼下空无一人,只立着一个石敢当在。她二人尚未立稳身形,便遭那石敢当狰狞眉眼吓了一跳。左右瞧了个通透竟见无妖无魔,连个像人的都没有,这才放下心来略唤了一口气。 这么一会子功夫,只听单馨低声骂道 “这个赖皮的畜生…” 月湖赶忙止住她的话头,示意她这里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这才让她想起杜莲翘来。二人又相互搀着定了定心神,这才将目光投到那唯一瞧得见的石敢当身上。 按说她二人所到之地应是猪妖口中所说‘九幽十魂’关押那九九八十一条鬼魂的牢狱不假,却并不见半个狱卒,甚至连那些所谓鬼魂也不见却是为何? 月湖正自疑惑见,单馨却左右盯着那石敢当,忽道 “我明白了,所谓的‘牢狱’,无非就是用这石敢当镇住鬼魂不教它们出来罢了。” 月湖听得似懂非懂,却也尝试靠近那鬼气森森的石敢当塑像,低声唤一句“莲翘。”却果真听得那石像之中传来一声回应,问道“姐姐,是你么?” 无妄破魂阵,不知做愚人 这壁单馨杜月湖二人以老人参精所赠锦囊自那百鬼丛中逃遁而且暂可不表,且说二人于那虚空孽海之上所度以逾四日,这四日于人间而言却不过一刻左右。在那单家府邸之中,消息明晃晃传开去也恰巧就需要那么一刻功夫。 单家主母老太太向来不是个爱操那无用闲心的,却偏对单钰单馨之事尤其放不下。也道她是个疼爱孙女的,虽已有六十三岁高龄行动颇有不便,却在听报九姑娘单钰无端卧病用不得晚膳时,携一屋子大小妯娌由仆人簇了,忙哄哄一群人往单钰这里来。 那紫婵和四爷单誉正守在院外,正自焦急间忽见一小丫头自那花径处跑过来,急忙忙道一句‘老太太快来了。’意叫九姑娘房里头的丫头提前备茶端水伺候,却登时吓得二人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紫婵全乱了方寸急得当即便要进门前通风报信,幸而被单誉拦将下来道“你若现在进去,岂非一样乱了道长的阵法?”小丫头一听便又急得直哭出来,忙忙问四爷该当如何才能拦住老太太不教她进去。 一旁报信的丫头善喜听得二人叨咕一阵不明就里,问道为何老太太进去不得,难道九姑娘还有什么见不得主母的事瞒着? 岂料这么一问,到叫紫婵硬气许多,当下以长丫头之姿呵斥善喜不得胡说,九姑娘尚未婚配平日作风又正,哪里得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过今日偶染了风寒怕冲撞老太太罢了。 她这么随口一说,一旁单誉听了已自有了主意。正待此时单家老太太由几个妯娌与大帮子仆人丫头簇了,正沿花径那头朝这壁走过来。他回身嘱咐紫婵一句好生守着这门任谁来了都不得让进,一面又撩袍忙忙奔走几步迎上单老太太一队人去生生给截下来,亦不及行礼便遣开丫头上前亲自搀着祖母手腕急吼吼交代道 “我才打发医生瞧了,说是风寒见不得人,正叫紫婵守在门口谁也不让进去呢。” 老太太却不听他那许多,直说这外头的医生信不得,正巧那宫里头的吴御医在府上做客,只该叫他来瞧瞧才好。正说如此,一面一队人已走到了单钰院前,只见紫婵正竭力拦着欲进门去伺候备茶水怕挨主子骂的善喜,一见四爷随着老祖宗来了当即又急得哭了起来,竟忽以身挡在那院门前忙忙跪下向老太太求道 “老祖宗,九小姐刚吃了药睡下,医生说了见不得风也不经吵闹,只叫我们出来守着不打搅才好。而今老祖宗来了,本该伺候着见一见或略好些,但医嘱不敢违,还请老祖宗体谅体谅我们丫头的苦心呀。” 她一面说着,竟一面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那单誉陪在单老太太身旁心中直叫‘好丫头,不枉你主子疼你一遭’,又见老太太面色虽又恼又悲却也犹豫下来,正想再添劝一句让老人回去便好。 岂料那宫里来的吴太医正自一帮女眷后走将上来,立在老太太与单誉身旁深作一揖,言道前些时日有那外邦商人传入宫中之异症。其形貌颇似风寒却与之有异,一般民间大夫倘或瞧不出来反耽误了时日,届时再治便难于登天了。 这吴太医虽有卖弄之嫌,到也不乏一片好心。而今却只叫单誉恨得牙痒痒,又听老太太连声说是,厉声斥紫婵开门来教太医去瞧瞧小姐,倘或有半点出错,只拿她问罪。 紫婵不敢再多言,只得战战兢兢站起身来慢吞吞去开门,只盼着再缓些时辰那八小姐便能带着九小姐心魂回来也未可知。 那善喜立在一傍早已等得不耐,又有在老太太面前卖弄干练之意,待老太太一开口便当即将她挤开抢先开了院门。 单誉恨得无法,只得随了一应人进得院门去,站在廊沿儿上忽伸长脖颈张着嗓子朝屋内喊道“里头的,好生看好九姑娘,老太太来了。” 他本意在知会那屋中金蝉道人一声,好叫他想个法子或护着那簇魂火也好,或先藏住以待糊弄过老太太再出来也好,总归比这么没头没脑硬邦邦撞进去好得许多。 岂料他们人还未走到屋前,便听那金蝉道人在屋内好一声呵斥道 “都站着!不准进来!” 一应人听见这男人的声音自九姑娘房里传出来,当即都惊得定在那屋前。紫婵更顾不得许多又将只身挡去屋门,口中之哭道“老祖宗,您就信我一回,这屋门一开九小姐和八小姐都回不来了。” 老太太原是听见单钰病了带御医来瞧,本一听孙女房里竟有生人胡乱那么一猜已气得烧心,又听这丫头口无遮拦说什么八小姐也牵扯其内,一时急火攻心竟头晕转向登时便似要昏死过去,幸而由众人搀稳了来才未教老祖宗摔下。 那大夫人平日便是个严厉的,而今一听得姑娘房里有外姓男人本就气急,又见老祖宗如此更是气得咬牙直嘱咐身傍的老妈子先打了紫婵这教唆坏主子的丫头去。 单誉忙拦住真欲上前去打的老婆子,厉声呵道 “我看谁今日胆敢动手!” 那老妈子一见得四爷怒目瞪过来,又忙忙陪笑着退回大太太身后嘟囔道“爷怎么怪起我来了,这原是大太太吩咐的,我们做奴才的也不敢违背。” 单誉可没工夫同她啰嗦,只依旧行一步回到老太太身旁搀稳了只扶到那屋外纳凉用的躺椅上坐下,令了吴太医来伺候着。 他本正打算着如何与母亲商议令她至少暂时不去开那扇门罢了,岂料那大太太见老祖宗一气,心下也自更窝火起来。念及单钰这丫头从小跟随自己到大,不料也似那迎春丫头般没个担当,做出这等下三滥事情来。瞧这阵仗恐不止紫婵掺和着保密诓骗老祖宗,就连这单誉也一应算在里头去,叫外人知道了他们单家的脸还望哪里搁去? 当即也不待这几人如何,竟亲自起身去到那房门前一力推开了那扇用以保几人性命的房门。 霎时间,众人只觉一股劲风自屋内惯出,吹得正欲踏进门去的大太太一个趔趄险些滑倒。幸而得身旁老妈子一力搀扶着,这才后退几步复又站稳了些。 好事的妯娌们挤在门口往里瞧,即便由薄纱屏风挡了里外两屋光景到底没什么好瞧的,也不敢贸贸然进去,直到大太太站稳了脚跟愤然抖袖唤个老妈子往里闯。 里头早在门开的那一刹那,以魂做引的桐油明灯回光返照般迸出大簇火团继而完全湮灭。任由金蝉道人在一傍如何施法罩住竟也全无用处,只得暗叹一声自袖中抖出一根红绳来分系上正神游孽海的三人小指,口中念聚魂咒,落一滴宝血做引于那红绳上欲牵三人魂魄归来。 这本就是下下策,若非不得已金蝉自也不会使用。因得这法子不仅对他自身损耗巨大,便连这牵回来的魂也是与虚空孽海夺事一般,既不能保证完备,又可能搅乱那一方宁静。更有甚者,那虚空之上所囚之鬼怪妖魔愈是有可能占这借口现世为非作歹。可眼下他也不能真放着这三名女子的姓名不顾,也管不了以后许多,只道救人要紧。 大太太携一众女眷冲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番情景,那偏偏皂衣公子模样的立在床头,三根红绳分系床上单钰,桌傍单馨与杜月湖手上。好一番神叨叨念咒施法模样却也吓住了她,只得呆立门厅而不敢擅闯。 单誉忙忙自后跟了来,也顾不得礼数兀自挤过母亲往妹妹里屋去,守着金蝉以红绳牵引,冷汗淋淋自道人额前下淌,便连那牵系的三名女子亦满头热汗模样痛苦已及。一傍桌上桐油灯散出难闻恶臭,熏得整屋女眷们纷纷掩鼻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如此僵持持续了约莫片刻功夫,那金蝉道人忽得一阵趔趄后退数步哐当一声撞上单钰的书桌,单誉见状忙上前搀扶,急问情况如何? 金蝉一时答不上话来,只颤巍巍举手中红绳予他瞧。单誉定看一眼,赫然发现那根牵系着杜月湖的红绳已然绷断,众目睽睽之下哄一声似厉鬼啼哭般响过,自她指节处燃起一簇绿油油明火很快沿绳子烧至单誉手上。 他下意识将那绳子往地上一抛,它便自此荡然无存了。 有那么片刻功夫,一阵凉风自窗外掀进来,吹动单钰挂在床头的香囊,散一股异香在屋里混着桐油灯的恶臭熏得人脑门疼,单誉立在屋中与那金蝉一并盯着杜月湖瞧。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教人几乎没有反应的时间,心头也据是空白一片,竟不知该哭还是该叹。 想来屋外一众俗人们亦觉察到这里气氛不对劲,没有如往常般多嘴多舌询问,只悄悄搀扶着大太太欲一齐出门去。 岂料此时坐在杜月湖傍旁的单馨忽惊叫一声‘月湖姐姐!’,身形不稳自那凳子上跌坐下来伏在地上剧烈咳嗽起来。单誉这才回过神来忙去搀扶,大太太亦如此忙忙挣开众人打发婆子去瞧小姐如何。 却见单馨抬脸是满目泪痕定定瞧着单誉,口中含混哭喊‘月湖姐姐没了。’ 一傍金蝉自然知道如何,长落一声叹息却也未在多说什么。 他本是红尘之外事物,不该对这尘世之事多做过问。只奈何这单家与他似有不解渊源,偏生是这方寸间的人才能让他有喟叹意动之感。 这杜月湖定是保不住了,而今他也只好又凑至床畔查看单钰情景。却只见她于昏睡之中双目紧闭,盈白额上布一层细汗,口中喃喃念着什么却有听不分明。再一探她体内心魂,赫然是主魂归位却又空空荡荡少了一腔子生人固有的浑然灵气。 金蝉大骇,忙回身瞧着单馨问道 “你教她回头了?” 痴痴情爱,生死相随 自单馨心魂从那虚空孽海回到单府来已过七日有余,这三日之中任凭旁人如何同她说话,她竟痴傻一般不应一句。整日浑浑噩噩痴傻一般守在单钰床畔,口中念叨着甚么‘回头’,‘月湖’之类的事。 老祖宗发病起已连几日不出门来,这日恰逢身上大好些了才又携房里大丫头白芷来她房里瞧。一见仍是如此,老太太不禁又心痛又愧疚,竟坐在单钰房中又哭得半日。单丛书老爷急命人来请老祖宗回房,生怕哭出什么病来。又差人借往京城去的供船一道,向宫中请了太医回来瞧,皆只道是八小姐惊愕过度心神混乱之症,一时治不得,唯有慢慢调养罢了。 单誉在一旁听得叹息,其实只有他知道,八妹妹万不是什么心神混乱之症。若金蝉说得没错,便是她与单钰顺红绳牵引出孽海之时,有甚么物件顺着引魂绳子一道跟了来,往那把守虚空交界处的无情锤镇中施了手脚。叫那一锤不但锤散了单馨的记忆心神,叫她变得如此疯疯癫癫,也一并锤散了单钰的灵根。 单誉不懂什么灵根,金蝉只得如此向他解释道。 那万物之灵是甚?人也! 人之所以区别畜生妖魔之流,乃靠灵腔之中所携一股子灵气。那是只人与仙才有的东西,汇聚了此人轮回修行之根本,或清或浊,或善或恶。总归是那股灵气牵引此人思考行动,那乃天地之精汇聚处,无论如何只有了灵,人才得为人。 即便如此,单誉仍旧是不懂灵气是个甚么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一腔气到底有什么重要的。只是问人若没了灵气又该当如何? 金蝉犹豫得片刻,旋即将他带去哪街上一一指给他瞧。但凡那类疯癫痴傻的皆是灵气残缺,治不得。却也有如十恶不赦浑然没半点人性可言的,也是灵气残缺。如单钰这类全然不见的,他至今也未曾见过该当如何。 末了,他蹙眉瞧着那街边颓然昏睡的叫花子,半晌才又缓慢答一声道 “左右现在趁人未醒来,先想法子补上一点也好。” 至于单馨,他到是并不太担心什么。一来这女子瞧着灵根稳固,二来她头顶似聚一股金气至今未散,而今看着更像是她的守护神符般护在那里,想来便是自家师尊口中带着仙根托生尘世之人了。 他依稀记得少时曾听师尊说过,神木娘娘庇下有那么样一株桃蕊仙花,本长在神木娘娘放于银河畔一株桃树上,因后期修得了耳目口鼻偶听得凡尘女子唱怨哀哭而心生好奇。似她这类幼物仙根本就不太牢固,再一思凡便更不得了。 那时仙界并无人间所传言那般有什么仙归天条,不过已登琉璃之人自然心神明澈无半点杂念。似她这般一心向尘世去的仙子亦是不少,不过偶得一回转的竟都道那凡尘俗世到底不过混梦一场,皆再无那心思了。 故此,那桃树便将她随晚霞落了去,或恰掉入单府之中也未可知呢? 而至于在那孽海之上的记忆,虽是断不可能找回来却到底无太大影响,毕竟这类鬼怪神魔之事,而今凡人自是越接触得少越好。 再者… 金蝉随着单誉一道回去单府回明老太太,再一道去向单钰屋里瞧瞧二人气脉如何。 只见那单馨仍浑浑噩噩颠三倒四模样,只坐在单钰身畔一遍遍叨念着月湖如何如何,钰儿如何如何,左右旁人听不清楚,那金蝉却兀自听得一清二楚。虽言语颠三倒四,到也能捋出个大概来。 原似杜月湖本可随单馨一道回来,却不知为何放断阴魂绳随那一股牵引浊气一道坠入无量孽海去了。单馨虽不说,但金蝉料定似杜月湖这般,或是有意为之也不奇怪。毕竟这女子一生为人,到了了也该为自己一回,随杜莲翘之魂一并堕入阴曹地府或是解脱也未可知。 而单钰的情况便复杂得多了,这也正是金蝉最担忧的事。且不说灵气尽散之人会变得何等模样,但论那些随他牵引绳一道跟入凡尘之中的魔怪便已够他忙上一阵的了。以至于而今不得不寄住单府,日日遭这单誉跟屁虫般捻着端得闹心。 加之进来府上在为杜月湖操办丧事,据老太太意愿说来单府近日杂事太多太乱,该由此间冲冲喜去。便嘱咐了单丛书将这件事教予几个儿子分办,一定要热热闹闹才好,断不能叫那媳妇在阴间冷冷清清了去。 这番举动或是出于好心,但在金蝉瞧来实在无甚必要。岂不知人一死便两头轻,即是她娘家生父母烧的金银纸钱她也不一定的得到,这单家本就于她有怨,她又怎会从你这葬礼里头得什么慰藉呢。左右在她头七之时,可能回来瞧瞧这出生入死的单馨小姐罢了… 思及此处,那金蝉忽似灵光一现登时有了个注意,立即向那紫婵嘱咐喂二位小姐各饮一碗安神茶,才又拽着单誉出了屋子,如此这般向他具一说明,或可令单馨回神有望。 原这人死头七却如人间所说是要回魂的,已死之人阴魂留恋亲人朋友便在这日来瞧,瞧完了就可回转阴间去,或投胎转世,或做何别的安排。今这月湖经由与单馨在孽海之上一段情谊,到那天想必一定要来看看单馨,而单馨一见了杜月湖,许能刺激得神魂稍回来些也未可知。 单誉听了暂未言语,片刻后又问道 “若月湖不来如何?” 金蝉无奈摇头道 “我也只能猜度几分,杜月湖不是那等无情无义之人,既送了单馨回来,想必多少也是要来看到。” 单誉听了,这才稍点头又问道 “那…倘或八妹妹瞧见她,疯得更厉害了又如何?” 金蝉忍不住白他一眼,冷笑道 “你当你妹妹是你这等蠢材。” 这才将那愣生生公子哥一肚子问题给憋了回去,但金蝉自己实在也没多少把握在内。却想如今这情景果然紧急,便真是试他一试也没有什么的。左右如今单钰这方屋子里,除了老祖宗偶然来瞧,旁的人皆如避瘟躲煞般远远绕着走了,不怕打扰。 当即二人便已定下计划来,悄悄买来纸扎天梯又备妥米饭供品等物,只待到了晚上来由金蝉引魂助月湖前来现身见单馨最后一面再做计较。 当晚至夜,金蝉旋即叫紫婵丫头紧闭院门仍旧守好,自己摆开一方八仙桌于院内花间,点两支白烛照明,扣一碗到头饭立长香三支供祭,静待那鬼魂到来。 隔一扇院门那段,单府为杜月湖操办丧事请来的僧众道众此刻亦摆开法坛,咿咿呀呀唱颂起经文来。又兼那吹鼓丧乐和请哭丧的孝子,混着亲朋们说笑唏嘘之声,一时听来竟有种奇妙讽刺意味。 金蝉兀自持一支白蜡烛定定立在花下,忽有种无端悲凉之感。想来这偌大单府虽听着热闹非常,身处其中之人不过也独独孑然罢了,俨然一个缩小到世态炎凉之景。 正想着,不妨子时已至。单府那头众僧道仍旧念经起坛不停,这壁紫婵忽觉一阵阴风冷冷围至,自也猜到如何,忙避至一傍树下盯着院门瞧来。未几时,果见一缕飘飘幽魂般白影不知自哪里而来,沿对过花径慢悠悠走至院门前抬指欲扣,却听得院内金蝉一声 “杜姑娘请进。” 便停下来,继而消失不在,想来也是到那里面去了。 果真那月湖一条飘渺孤魂穿过院门来,正见得金蝉一身蓝衣秉烛端端立在庭中等她,她先见礼,口中悠悠然道 “道长再见了。” 金蝉略一点头,继而便将单馨此番情况悉数予她说了一遍。遂见月湖幽魂落一声叹息,飘飘渺渺一缕似定非定叹道 “八小姐总是个执着之人,而今若无能帮得她倒是还她一个人情了。” 金蝉听她如此一说,当即取一碗柚叶之水混入宝血一滴予那鬼魂洒下,足令她能在肉眼凡胎之中瞧得见真容便可收住,直指往单钰屋内如此这般又嘱咐一通方才让她进去。 虽距单钰撞上迎春冤魂,再到月湖伴单馨去那孽海虚空一遭才不过几日。而今月湖再来此处,已有隔世之感。她进得门去,仅见单馨痴守在单钰身旁,口中自念叨着妹妹如何,月湖姐姐如何等话,心下一阵空洞疼痛。 原来鬼魂之心也会如此,可想那时莲翘瞧着自个儿被抬入单府是何种心思了。 想到此处她自嘲笑笑,继而轻巧飘至床前去唤一声妹妹。见单馨初未有何反应,便又补了一声单馨妹妹,我来瞧你了。 那单馨如此才似回神般愣了半晌,忽一声哭喊到吓了月湖一跳,赶忙安慰道 “妹妹莫害怕,我此来瞧瞧你就要走了。” 由此,月湖便耐下心来将如今心思一一说予单馨,也不管她听不听得懂,左右她的时间已不太够用了。 原那日二人在孽海之上,果从石敢当中将杜莲翘解了出来。却不知在那石敢当里还囚着别的冤魂,她们将那石像一挪,业已放出旁的鬼魂来四散逃开再不复见。二人想起这原是那什么九幽十魂预备送给魔君的贺礼,心知闯下大祸来便借已锦囊要逃… 月湖述至一半,见单馨仍浑浑噩噩便猜了她是过无情锤阵时着了道,也只得落下一声长叹来又道 “左右妹妹勿再挂念了,我与莲翘而今再没了什么牵挂于尘世,阴寿又犹未尽的。正好寻个清净地方去,我二人便也好做一对**妻,也不枉此生了。” 她这么说完,单馨竟落下一行清泪来,这才清明许多瞧着月湖的脸,哀哀喊道 “杜姐姐。” 月湖被她这么一喊搅得着实心疼,却也奈何子时已过她必将要走了,便只落下一声‘珍重。’便渐隐去身形,再不复得见。 金蝉守在门外,忽听得内里间单馨一声嘶喊,当即推门而入,得见她已窝床上哭得凶狠,方知这人,好歹是救回来了。 人世冷暖不应叹,往昔温情终已逝 却说你单府为杜月湖操办葬礼当真热闹非常,一连半月有余勿论街坊生人,皆能瞧见单府进出来往车辆马匹住客不绝。那僧众道众一应开破狱,请地藏王,叩玉帝,诵接引咒,喃喃响彻半条街去。真个是 生时无人问,死是体面人。 逢这日发引,沿街各处搭棚设筵席,浩浩荡荡整条街皆是个沸沸扬扬模样。若非那傍上众多纸钱冥钞的撒了一路,冷不丁一个外人瞧了到真以为是个甚么喜事呢。 那杜月湖的娘家亲戚们亦跟在其中,妈妈手捧一个混元灯笼,哀哀哭泣脑中却想着单家补贴那几百辆银子,不知该到旁处去另置别院聊以慰藉的好,还是就着那些买佃做户的好?当真是喜是悲恐或只有做父母亲自个儿的知晓了。 另有才将不久做了新郎官而今又发引妻子的单五爷引队伍走在最前头,冷不防停下来与傍旁路祭的甚么达官贵人闲说上两句,继而又引着队伍浩浩荡荡出城去了。哪里瞧得出半点悲哀神色? 金蝉道人在一傍看得真切,竟是忿忿落下一声长叹道世态如此,便是那单府之中人皆去发引了,妯娌们犹聚厅内唧唧喳喳聊做一堆,亦不失为此等荒诞事添一笔重彩。只有那前日方大好些的八小姐单馨,而今冷冷清清坐在花下对云哭叹到能瞧出几分真切,金蝉亦喜得陪他说话儿,只听她喃喃低声叹道 “道长,历来文人墨客皆说‘生死相随誓不舍离’是好,为何我却悲伤至此呢?” 金蝉蓦然片刻,悠悠展袖于那支海棠花下背立了,目注遥遥浑云落一声长叹应道 “世间痴儿女,真个牵扯其中之人只睹乱麻一团,说不得个好歹非常。此一事是那月湖姑娘之愿,想来她与莲翘二人据已美满,你又何必有此悲伤呢?” 此时单馨虽不记得如何出得那孽海虚空,过无情锤阵,但入孽海救人所欲尚还能忆起一二来方有此感悟。那时她悬吊吊一颗心在那虚空之上不得倚靠,总觉这世间恶多美少留着不知做何去处。而今又见月湖葬礼这般热闹非常又没个真实人为她送行难过的,着实落人讽刺讥笑。如此她瞧金蝉背影,到冷不防生出一股子心心相惜的奇特依赖来,暖呼呼融了半身,只道他们这般不俗之人果与世间男子不同或知她心事,便忽而又含才将哭过一双凄凄美目笑起来将心中所想向他道 “他日我若去了,还请烦道长替我告知家人一句‘切勿摆甚么大排场。’” 金蝉听得如此,是觉这八小姐果真脱俗,便亦笑将起来学着那凡尘俗人之礼迤然回身向她浅作一揖道 “八姑娘是个明白人。” 彼时浓云微散,热哄哄光束透单馨院中海棠照下来胧在二人身傍,到真有几分凡尘俗世再勿迫近之感。也不知是这二人本就不是尘世之物,亦或二人皆含一腔琉璃明澈之气。总的便是那么样和韵宁静美感,只望尘世之事悲凉再勿烦扰罢了。 但话虽如此,人又怎奈何得了天呢? 便只听院门一阵浊响,惊得二人一齐看去,又听那秋菊隔着门问来者是何人。只听门外一个小丫头声音急吼吼向门内秋菊应道 “九小姐屋里的紫婵差我来向八姑娘说一声,说是九小姐已经醒了,请八姑娘过去略坐一坐聊聊天。” 单钰醒了? 那单馨与金蝉听得如此具是一惊,单馨方要起身便遭金蝉略一摆手拦住示意她少安毋躁。而今单馨已然沉稳许多,见他如此到也坐回那圈椅中去不再着急。便只见得秋菊不久来回道,说九姑娘醒了,差人来请八姑娘过去说说话。 单馨略一点头,让她回了丫头去说烦妹妹等一会子,这才又向金蝉问道 “道长方才可是有话要说?” 金蝉望秋菊去了,这才略一点头向单馨说出了他这几日来的顾虑。 原那单钰过无情锤阵时失了一腔为人灵气,如若睡上一些时日到罢了,而今醒来其中必有蹊跷。却不知是喜是忧,还要带过去再瞧下定论。末了,他又望向单馨郑重嘱咐道 “你只记住一点,而今单钰必不是你昔日的九妹妹。就算外貌酷似说话一般,那根儿里也不是了。你们去到虚空孽海时带回的孽障去了哪里我虽尚未查出来,便极有可能是贴在她身侧的,故你要小心。二来即便没有这回事,那失了灵气之人秉性思路具与常人不同,你可且随她顽去却不得如常时一般待她。” 单馨听了,目中哀哀叹道 “我与钰儿自小一块儿长起来,你如此说的我便是明白,又如何做得到呢?” 金蝉亦叹一声,只道 “世人之情如是混沌,你左右一天能明白。如今待我想办法将她灵气寻回再做打算,你且留个心罢。” 二人如此说下单馨方才点头应了,金蝉则告辞离去说是需得先问过甚么人才能想到个法子去解其中玄妙,单馨也不好多问,只打发秋菊送了‘金公子’出去再回来伺候更衣梳妆,朝九姑娘那边去。 那秋菊才送金蝉出门去,回来便心心念念唠叨着这‘金公子’人品不错,长得又极英俊非常如何如何,听得单馨一阵好笑,颠而问她道 “那他日待你要出阁时,我待你向他提亲如何?” 这本是句玩笑话,她如何不知那金蝉本是出家之人,而今做此打扮不过应了四哥哥一句话碍着俗人以貌取人的习惯图个方便罢了,哪里又是姑娘家许去终生的去处呢? 哪知那秋菊却当了真,好一番红了脸来娇嗔道 “八姑娘最会说笑,我们哪里配得上金公子这般人才。若真要提亲,定当也是老太太给小姐提去,我们不过届时沾沾光瞧着小姐出嫁予人罢了,哪里还得甚么妄想呢!” 单馨听得她说如此,笑笑不再答话。只将那一头青丝梳备妥当草草补了些胭脂便携秋菊往单钰屋里去,心中念及方才金蝉所说之事有些忐忑,也不知见了单钰到底如何只待走一步看一步。 如此慢腾腾拖沓来至单钰院前,却见紫婵早已等在院外候着,一见单馨来了赶忙上前迎道 “八姑娘您可来了,九姑娘刚醒就喊您名字,如今正等得着急呢。” 单馨略一点头,问了问她醒来可有吃甚么东西。紫婵答应着说吃了些茯苓粥就大奶奶送来的腌制小菜儿,也没个别的想吃。单馨旋即吩咐秋菊晚些到厨房去,告诉那些老妈子便说九姑娘应吃沙参粳米粥一类,叫她们好生熬上一些送来。末了还有房里几辆老祖宗前些日子送来的茯苓粉和人参,也一并包了给九小姐送过来。 秋菊一一答应,正说话间几人穿过院中花径到屋里,见单钰正依在书房那张榻上读甚么,走进些才瞧见那是一本从前姐妹二人凑头读的市井小说,名曰《三遂平妖传》,具有邪灵鬼怪,妖魔乱世的,也有道人平定一方开世度化的。从前只觉有趣却未当怎如何过,而今想来那其中故事,怕真有几分可考了。 紫婵先一步回过单钰说八姑娘来了,单钰这才自书间抬起头来,随手将那黄戚戚本子往书案上一搁便起身来迎,口中喊着‘姐姐’道 “我只当你再不上这门来了。” 单馨听她喊一声姐姐已是汗毛倒数,又听她而今说得奇怪,便问道 “你这里原就是我两个玩耍的,为何如今不来了?” 单钰只哼声冷笑道 “我说五嫂子太过清醒稳重,姐姐就恼了这几日,还得我差人去请了才来,不是还在怨我?” 单馨听得如此,自与秋菊对视一眼,目中疑惑非常。又见一傍紫婵暗施颜色这才不动声色又向单钰笑道 “我当是什么大事,不过是这么一件事嘛。你我二人自小拌嘴也不少了如何偏记得这件?这几日不过府上有客人到我屋里略坐一坐,我院里的海棠花又开了,这才生生耽误了时日没过来,你到恼了。我如今来了向你赔不是,还望妹妹不计较我才好。” 单钰听来这才幽幽叹息一声道 “我原是个不爱出门的,你说今日府上有客到,以往都是父亲哥哥们去陪的,如今竟要你去,想来是个了不得的客人了。今日我才醒来,觉府里似冷冷清清不见人,故教你过来问一问,想来是耽误你了。” 单馨被她噎了个正着,料她竟连月湖已死今日发引出去都不知道,一时竟也也不知作何解释,只好陪笑两声道 “你不要同我阴阳怪气说这些,我若恼你定也不来了。你这昏睡半日身上可好些了?” 单钰这才面上有些喜色,叫紫婵奉茶上来与单馨二人寒暄几句,不过据是些颠三倒四的言论,单馨瞧她既弄不清时日,又连二人以往种种形迹竟都忘了,又性情大变。一时心上难过,眼圈红红的又不好当着她的面哭出来,只得又将书拿过来瞧了片刻,待鼻尖酸痛难耐目中已有泪掩视时才不得不寻了个借口,只说身上近日不大得多走动,还得回去服药。 单钰听了,只冷冰冰‘噢’了一声便拆紫婵将她与秋菊二人送出门来,只客套一句说明儿个上她屋里来瞧,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来便低头兀自看书去了。 单馨端得难过,由紫婵秋菊陪着走到院门口,紫婵叹一声道 “九姑娘一醒就是这般模样,想来不知可是在那里面睡得久了,神思混乱所致。八姑娘可不要太往心里去,多来瞧瞧她才好。” 单馨这才落下泪来,以绢巾拭去朦朦胧胧朝紫婵笑了笑,又嘱咐她多照看些,明日若得了空她自还来瞧她。见紫婵据一一应下,单馨这才带着秋菊回去。一想往日与单钰二人亲密如何而今却落得如此,不仅又是一阵哀声落泪,据不知明日又是如何光景。 但好在瞧着气色是红润的,总不至于再生甚么变故才好。只盼金蝉道人早日寻到破解之方,也教她姐妹二人不再有隔阂。 惶惶不可终日 单钰进来爱上一种胭脂膏子,以紫茉莉做引,晒干了碾成粉混些珍珠沙再细细筛上一遍,最后拌一点桂花油密密实实封在瓷盒里,用的时候以女孩儿留长的小指甲盖子蒯一点出来匀在脸上,或当个口脂用也极妙。 但单馨瞧着那种颜色乌乌紫紫不活泼,远一看去脸色似黑沉沉老不高兴的样。 加之单钰近来几日碰着她总似哪里不痛快,一张涂得乌戚戚小嘴对她阴阳怪气说不得好听话,又将二人以往种种喜好皆忘了个通透,着实没意思。便已向老太太告病几日自个儿在屋里歇着,只盼金蝉能早日找到法子补她那腔什么灵气的。 那日正直晌午,她正瞧一本四哥哥新近给她带回府里解闷的闲书,叫个什么《万异鉴》的。具将各种什么精怪野鬼录入,厚厚实实一扎纸捆了便说是一本书,也不知那注脚落的尘世僧是谁。 单钰看着觉得好笑,僧道之众岂非都是脱离了尘世的出家人?若既已是僧,又何必‘尘世’二字?难怪四哥哥说像是胡说八道的,不过偶或一看也怪有趣。 而今她正看到其中精怪类,书中说道“凡人之造为妖,物之性为鬼。”又言“天地乖气,忽有非常为怪,神灵不正为邪。”的。 那意思概为畜生植物修炼来人形便是‘精’,而一应世面上所谓‘妖’者其实应是‘人’却又不能称为‘人’的。这一页内列举了秦时赵高,东汉梁翼,春秋庆父等古往今来一应奸佞不做人事的,便说他们生而缺一股‘人灵’,故此这般。竟据是一杆子掀翻了那许多市井通本内将‘妖’与‘精’混做一团的胡写故事。 她如此瞧着这段,忽悠想起了单钰来。 金蝉不是说她被个什么无情锤击散了灵气?若按此书所著,而今单钰岂非已然非‘人’是‘妖’了? 正思虑间,秋菊炖了些冰糖银耳汤端来予她解渴,她到也乐得放下书来喝汤。品了两匙觉得甜腻,又想起书中所言心中左右不安,便差了秋菊再舀上一碗送到单钰屋里去,也顺道看一眼她在做什么。 秋菊听了老大不高兴,撅着一张小嘴嘟囔道 “以往九姑娘待人极好,眼看着这大病初愈人身上好些,却不知为了什么,我见了她就觉渗得慌。” 单馨无奈一笑,她又何尝不是?但秋菊既不知各中之事,多说也是无意的。便因自责上两句仍旧打发了她去,自个儿寻得清闲稍盹上片刻等她回来。 不几时,只见那秋菊慌慌张张进门来,也不顾什么礼数便将歪在书房榻上的单馨喊醒,脸上具是惊魂未定神色。单馨睡得迷迷糊糊,瞧见她一张慌张脸便愣了一会子,忽想起方才的事来料想定是单钰那里有甚不妥,便忽地起身来握着丫鬟手问道 “看你这般冒冒失失的,可是钰儿出了什么事?” 秋菊忙摇头,似是觉得不妥又忙忙点头,绕得单馨一脑门子问题,着急拉了她上茶案旁坐下,亲自为她斟上一杯茶饮下去,这才磕磕绊绊开口向她说起方才所见所闻来。 原来秋菊才将行至九小姐院门前,并未得进去。仅见紫婵在门外哭哭啼啼像受了什么委屈似的,便上前去问,又叫通报一声九小姐,便说八小姐送来冰糖银耳汤,问她身上可好些了。 哪知那紫婵不答,反而哭着将秋菊递过去的篮子往出一推,说道“我可不敢惹她了,你也回去吧,和八小姐说一声,别给自己找不痛快。” 秋菊想来,九小姐平日虽古灵精怪教丫鬟们总摸不着头脑。但对贴身丫头紫婵是最好的,平日里有什么吃的玩的,据像妹妹似的照顾着她,如今怎么闹成这样了? 那丫头这才说了,自九姑娘大病以来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这些她其实可以理解,原想着多照顾些,养得几日也就好了。那金蝉公子不是说过么,养几日就有好转。可今早她照例招呼九姑娘洗漱,九姑娘不理,只坐在床上捧着个什么东西自言自语半晌。 紫婵好心上前再去喊,哪知那九小姐忽地回过头来叫她不要多事,滚出去将门关上便好。若再多说一个字,定然回明老太太要揭了她的皮。 她这才骇得出门来,一个早晨都在花园里哭。如今到晌午了,又不能不来伺候主子吃饭。哪知刚敲门,且听屋里没什么动静便想是不是又睡下了,这才推门进去。 哪知刚正撞见九姑娘正在用午膳,小碟子小碗的放了半桌子,身旁也没个丫鬟婆子候着。想来是都怕了她乱发脾气,摆完了碗便一应躲出去不敢进前来了。这会子她瞧见紫婵回来,果然又立刻厉声呵斥起来。问她一个早上死到哪里去了,别人不要主子也罢连她也是个没主子的吗? 紫婵心中委屈,当时却发作不得,只好伺候着等她吃完了饭,收拾着将碗碟送去厨房。其间她还阴阳怪气说了一通什么‘跟着我你委屈’,‘你主子原是个脾气坏的’,‘八姑娘待你总好’之类的混话,这才刚睡下不久。 秋菊听了,心中也挺不是滋味。按说都是小丫鬟谁也没个资格去劝导谁的,不都是在主子底下过日子?况往前些时候,她竟还羡慕过紫婵来。因着九姑娘那时脾气好,也不爱烦差下人,有什么都乐意自己收拾。 虽说是怕下人手粗脚笨碰坏了她的宝贝们,到底还是个省事些的。八姑娘则又挑剔些,喜欢个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还常编排些骇人话来吓她们闹得晚上不敢睡觉,而今看来竟还是八姑娘好些。 两个丫鬟在院门外站了一会子,秋菊安慰着哭哭啼啼的紫婵,口中说着些体己话儿。无非也是什么九姑娘原不是这样,而今大病初愈不妨心烦气躁一些,过些时日就好了之类的话。其实便她自己还不如紫婵知道的多,那丫鬟想来也是不便告诉她,几次欲言又止终落了眼泪儿去湿一巾子,她又只好再劝。 正如此往复说着,忽听院内传来一声喊,是九姑娘在叫人。秋菊忙叫紫婵进去,岂不料单钰竟自走出门来,见她也站在院门前便立时问她来做什么。她只得随着紫婵赶上前去,忙将手中的食篮子打开来,说是八姑娘让炖了冰糖银耳汤,前儿镇在水晶缸子里用井水凉着,现在吃正好。 哪知九姑娘听了,反尖酸刻薄笑她多此一举。只说八姑娘若心念她怎么不自己来,差你这个丫头来能干什么,看看她死了没有好来送丧吗?正好前日杜月湖发引完回来,左右那些个白布灯笼纸钱没用完,是不是正好想着给她用了? 单馨听得秋菊这么说,不禁将眉心拧得紧些,一张手绢在指头间搅了又放放了又搅,揉得皱巴巴一团。秋菊见她如此便扶手又说道 “我站在那儿左右不是,便放下汤就想告辞回来了。岂知这时九姑娘屋里不止从什么地方窜出来一只大老鼠,瞧着到跟个小猫似的满屋子乱钻。我吓得不行帮着紫婵打它,却很快见那畜生往房梁上一钻就没影儿了。我俩还吓得不轻呢,扭头却见九姑娘没事人一样坐在桌子前拿勺子捣那碗银耳,末了往地上一泼就叫我滚,我到乐得回来。” 她皱皱鼻子又喝了一口茶,左右添补一句和单馨说道 “八姑娘你慈悲慈悲,往后再有往九姑娘那里去的差事,再不要叫我了。” 单馨听她这么说有些不高兴,将那手巾往桌上一磕嗔道 “什么慈悲不慈悲的,九姑娘是我妹妹,也便是你的主子。你怕她,怎么不把我也怕在里头去?”一句说完,又骤觉已将怒火扑到了秋菊身上,忙有和缓下神色来说道“罢了,我也知道你的心事,往后再往她屋里去的事你只叫外头的铃儿做吧,我也不想你去受这委屈。” 秋菊听了赶忙道谢,又叹一声说道 “我不是不爱听你的,只是九姑娘这般叫我害怕。况且我原是只服侍你的,她说我就是要给你听,回来说了你也不痛快。” 单馨点头称是,却也不想再给自己添些不痛快,只拿了一傍茶抿尝一口。 这茶多泡了些时候,而今有些苦了,巴巴钻了一嘴好生难过。她喝一口,忽而又搁下杯子来喊住欲出去的秋菊说道 “既然如此,我还得再烦你一件事。” 秋菊噘着嘴儿将她喝的茶撤下去,口中应道 “只要不是再往九姑娘那里,你叫我做什么都行。” 那单馨听了,不觉长叹一声叫她放心,而今她也再不轻易往九姑娘房里去了。现不过要烦秋菊去那外间跑一趟,问问四哥哥在不在府里,若在,还烦请他过来一趟,就说有功课要问他。 秋菊听了,这才高高兴兴收拾了茶碗又出去。单馨只拿着书在屋子里等,神思飘忽游弋间竟一个字也未曾看得进去。 不一时,秋菊打外间进来回她,却说四爷出门去了。问去哪里也没个知道的,身旁只带了平日跟着伺候的芸儿。想来也是如那在外间伺候的管家说的,是随金公子去了个什么山,要过两日才能回来呢。不过他留了话给小姐,叫这几日好生看着九姑娘,等他回来了再做计较。 单馨听了心焦气烦,抱怨四哥哥又不管自个儿出门去了,如今留着她与单钰在府里可一时拿什么主意呀。 扰忧在心,有口难言 那日单馨睡得晚些,以至搁下那本杂书时秋菊并一傍的丫头们都睡下了。她便也不叫她们起来,左右床帐皆已设好,熄了烛火去睡就行。 舷窗外夜色沉沉,乌登登的天拥抱浓云遮蔽月色,只流出稀疏星子黯淡的光来,看得人心好生压抑。单馨秉烛在窗前站了一会儿,遥想到今日来在单钰处屡屡遭到数落心中更是不快,却也只得叹息一声盖熄了蜡烛借着床头烛台散出来的薄光上床歇息去。 彼时白日热气未散,窗户上还未裱上厚厚麻纸,只以另一种白纸略贴了一层。 这种纸是单馨特地托五哥哥去市井上替她寻来的,只因她这院子原比别处湿热些,一到夏日麻纸窗户一关屋子里便显得又闷又潮起来。加之她本就体热易汗,如此一到了三伏天便更难过了。 幸而得了这种纸张,也不知是怎么做出来的。薄薄一层透着窗外微弱天光瞧着叶影摇晃,又能透气还经风吹,那么样湿闷闷的天气也不潮软,真算是她的救星了。而今她正斜斜歪在枕上,隔一层纱帐并薄纱屏风,瞧着那窗外晃动的海棠枝影,这才有了些许惬意将白日间那股子担忧烦闷一并扫了去,只待朦胧倦怠来袭。 正半睡半醒间,似听得窗外一声喊‘姐姐’却并不怎么真切,也不知答应了没有。只软软一翻身将半只胳膊达在床头纳凉,眼瞧着又要沉入梦里去。奈何那声音愈发进了些,似有人影贴在窗扇上透过那层薄纸往里窥探,再叫一声‘单馨’,也听不出是谁的声音。 那单馨正睡得迷糊,忽听这么朦胧一声喊也未来得及细思,口中嘟囔一声继而再翻过身背对窗扇要睡。岂料下一刻,那声音忽地像是到了床底下,一声脆生生喊道‘姐姐!’。而她亦不知怎的似鬼魇住一般,迷瞪着下床来赤脚踩在地上,匐身往床底下去看。仅见一个白生生人影正蜷在那三寸见方地界,四肢细长诡异曲扭缩成一团。见她瞧来了,那一张烂去半边的脸上竟绽出个笑意来,又喊道‘姐姐’。 这一次,单馨骇得哎哟一声竟自床上坐起来,忙一眼去瞧那窗户。幸而窗外只有海棠枝影凌乱晃动,并没甚么人影。想来方才之事仅是噩梦一场,犹自惊魂未定撩开纱账连声含秋菊过来。 那秋菊睡在外间本已沉了,而今遭单馨一喊只得捏着惺忪睡眼掌灯来看。 得了些人气的单馨这才放下心来,嘱咐秋菊仍将床头残烛点上,不必回外头去了,只上床来随她一起歇了便是。 秋菊亦不太当一回事,想来只是小姐白日里看那鬼怪精灵之书颇多了些,捱到晚上混乱做梦也未可知。左右这主仆二人一起长大也不生分那个,便由秋菊睡在外侧将一应窗扇屏风的都挡了去,单馨靠在里头这才觉得安稳了些,似乎这丫头薄薄的小肩膀竟能挡住那么样骇人的鬼怪去。 只是未几时,她似又见人影贴在窗上,脆生生唤她‘姐姐’。她定然不敢答应一声,仍蜷缩在靠里床畔轻轻摇晃熟睡的秋菊。丫鬟本就习惯了主子偶尔夜间的招呼因而浅眠,遭她一晃便又醒了问她什么事。她这才抖抖飕飕指着那窗户说道 “我总瞧着那里有甚么影子,你瞧瞧去。” 秋菊本就胆小,听她这么一说当即也害怕起来,却又不好违背姑娘的意愿只得披了薄衣起身去,绕过那一扇薄纱屏风穿到窗前问道是谁。眼见等了片刻只听得窗外夜风吹得树叶飒飒响,便大着胆子将那窗扇掀开一丝缝往外瞧,口中再唬道 “是谁?半夜家不睡站在这里做什么,我都瞧见你了。” 如此,秋菊又等了片刻不闻人声回应,再大胆放眼一瞧那窗外仍旧很沉沉天幕下只有院中那一方阴影胡乱摇晃,哪里有半个人影活物模样。这才稍放下心来又将窗户关严实了,重回到床边向单馨道 “我都瞧过了,哪里有什么人。想来是你白日里看那些书绕的,快些安分睡觉罢。” 那混沌观感来得真实搅得单馨很是不甘,又想起那似梦非梦间见床底下有人,故将身缩在一床薄被里仍向秋菊说道 “你先莫上来,瞧瞧床底下。” 秋菊无法只得躬身去瞧,又拿了一傍烛台照了亮光凑近些,果然见床底下空空荡荡哪里有什么东西。 “那些混书最能怡性,你偏不听。” 丫鬟嘟囔着上得床来仍旧挨着自家小姐睡下,没一会子便又睡沉了,只留下单馨辗转反侧直至天光微明才得歇上一歇。秋菊知道她睡得不好,也不喊她起来,偏生到了巳时逢三奶奶过来看望,硬说年轻姑娘家睡到晌午不合规矩,只得把单馨又喊了起来。 原是三嫂子本打算往单钰房里去瞧瞧她的,哪知刚到半路就遇见西屋那面的邢市过来,为避嫌便好转个方向往她屋里来了。单馨正昏沉沉招呼秋菊梳洗间听三嫂子说道,听见‘邢市’两个字一时忘却是个甚么人。三嫂子直说她越大越糊涂,不记得事了。 那邢市正是二奶奶邢施云家的堂兄弟,若真按规矩说这类外姓亲戚是不能进内门的,而今只是老爷们儿们管事愈发疏忽了去。前日那五奶奶杜月湖发丧,里里外外亲戚来了一堆,这两天还有未散尽的呢。 单馨听得她这么说,继而皱眉问道 “那他巴巴的来内院里做什么?” 三嫂子似顾忌什么,又犹豫片刻瞧了秋菊一眼。单馨这才会意过来,令秋菊去大太太那里把前两日宫里送下来的茶果子那些来吃,意在将她支出去。待这屋里只剩下三嫂子和单馨时她才干笑两声开口说道 “说来也是我多事,我遇见邢市那小路往前只有九妹妹院子,想来他是从那里出来的…” 她话未说完,留下的一半单馨却已猜到了,当下将拿在手中的簪花一放回首瞧着三嫂子问道 “不可能,钰儿与我自小…” 话方出口,她忽顿住不再在下说了。想来而今单钰性情大变,再说甚么小时候怎么样的话是断不能笃信的。只是这邢市于她记忆中不仅已娶了妻,还仗着邢单两家势力欺男霸女端得不是什么好东西。单钰便是再怎么变故,她一个女儿家也不会和这等人混在一处才是。 正思虑间,三嫂子见她面色不善,也自干笑着打圆场道 “你先不要多想,许是我多嘴了罢。我只是瞧着九妹妹进来性情不大好,与你又似疏远了。心里担心着想去瞧瞧,谁知道在那道上碰见这个人,或是打别的地方来的也未可知…” 话虽如此,二人心下自知道那条路傍旁是不易通的,除了单钰院里便只得那终年无人打理也不去逛的别院一处好走,但是谁青天白日的没事做去别院瞧野草去呢? 这事好在是让三嫂子碰见,她与单钰素日也是个要好的,若是换了旁人,还指不定那些风言风语会传成一个什么样子呢。老太太又是最要面子的,如此往下一细思只记得单馨哀哀叹息,当即携了三嫂子一道再往单钰那屋去。 她姐妹二人本隔得不远,因得怕丫头下人们混说去自也一个不带,单她与三嫂子两个人去到单钰院前。仅见大门敞开着,单钰正坐在屋檐凉榻上似在院中新开的月季,紫婵在一傍侍候着。见她二人来了,赶忙热切上来招呼着进院子。 单钰却只向她们睨了一眼,冷笑道 “你二人如今关系却好了。” 单馨本就听她和邢市那类人一处玩就老不高兴,挨她这么一问更是急脾气上来一把夺了她手中茶盏,顺手往那茶案上重重一搁,立时斥道 “我念你大病初愈不好动气,忍得你这些时日你却越发猖狂了起来。说我也就罢了,为什么还搭上三嫂子?我们二人一道来瞧你是关心,不来也是本分,你自己不知道?” 单钰见她发了脾气,愈发不可收拾地冷嘲热讽道 “极是了,八姐姐和三嫂子来妹妹有失远迎真是罪该万死,应当跪下给你二人磕头赔礼才是对不对?” 那三奶奶在一旁见这二人定要吵起来,赶忙上前权和着拉住衣袖,却又怎么拦得住她去?只又听她对单钰说道 “我也随你说去,左右不与你计较就是我大度。我且问你,那二嫂子的外家哥哥又是怎么回事,你如今怎的愈发堕落和这等人混在一处了?” 单钰听得她这么一说,当即将那茶案一拍骤然站起身来瞪她,继而又忽古怪一笑道 “我说什么事能让姐姐和嫂子兴师动众来这里问罪呢,原来是为那个蠢东西。八姐姐这么说,岂是怕了妹妹比你先嫁出去?” 那单馨本一片好意,而今来了被她这么一呛登时气得眼泪都滚了下来,红着脸哽一声“你!”便再道不出什么来了,反叫单钰一脸不以为然又重新坐回躺椅上去,纤纤玉手撵了一块桂花膏来吃,悠悠然说道 “姐姐不必生气,左右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那畜生来我这里是他自己作死,与我何干?况我即便与他来往,又与你何干。不要说得我好像那出了嫁的水性杨花妇人一般,你自己不也与外间的上门客姓金那个书生眉来眼去不清不楚的么?如今倒是出息了跑来要我的强,不要叫我替你害臊了!” 如此一来,二人本已僵持几天关系更闹得不可开交。单馨气得说不出话来,单钰倒是悠闲自得吃着茶果子招呼三嫂子坐。三嫂子又哪里坐得住,只给一傍紫婵吩咐了好生照看九姑娘,便拉着单馨回来,见她还只伏在案上哀哀哭泣便直宽慰道 “这事都怪我,想来钰儿也知道那邢市绝非善类不会同他交往的,你也不要往心里去了。” 一傍秋菊见自家向来要强的姑娘而今哭得那般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直想去问问那紫婵原由。幸而三嫂子给拦了下来,只嘱咐着她好生照顾姑娘,今日的事最好莫要再节外生枝了。 市色迷眼【上】 前儿单家给杜月湖办丧发引的时候,邢家是出了路祭的。浩浩荡荡一队人催马赶至那路傍,搭了白棚子,摆下供品筵席以捧单家的场。 这件事本轮不到他邢市大爷过问的,因得近来邢老爷在朝中出了些逆,全得靠单府里的大老爷帮衬着。而今人家大操大办媳妇葬礼,他们家也正好借此巴结一下给足单老爷面子。 故此,邢市亲自带了人到单府来。原说发引路祭一过就回去的,岂料那邢市本是个吃喝玩耍没王法的主。从前在邢家住着还有邢老爷管教,他家里也没个兄弟叔伯同他相似的。来了这单家之后才晓得,这单家子弟多,其中自然不乏那么几个同他臭味相投,这一来二去的他便在单家住了几日。又用着单家二奶奶邢施云的关系堂而皇之进了单家子弟自办的宗亲学堂,不仅在里头搅了个天翻地覆,还连带着一块儿读书的小幺儿们也一起玩闹起来。 单家请来教书的何先生看得直窝火,竟也不敢去说他什么,只得将这件事告到单老爷那儿去。那时单丛书正吃着午饭,忽听外面管事的和什么人争执起来,因打发随从的去问。得报回说是学堂里的先生来了,这会子正等在外头要见老爷。因得管事回他老爷正用午饭,让他过一个时辰再来。那教书的端得狂妄了些,偏生说要在外间等着,见不到老爷死也不走,这才闹腾起来。 单丛书向来是个尊书的,听说先生如此自也不摆什么架子,差了人把何先生请进屋里来,又摆下碗筷分出菜肴来予他共用。岂料这何先生一进里屋来,先跪下地上拜了再涕泗横流如此这般说了一通,将那邢市在学堂拉帮结派祸坏子弟等事一应向他说了。 老爷听完只片刻不语,招呼何先生先用了饭再做计较。 其实他单丛书哪里不知道这邢市为人,只是奈与邢老爷子交好故此不便多做过问友人家事。而今听何先生这么一说,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如何处置。待用完饭后二人摆下两盏茶的功夫,单丛书才将下巴上一把黑漆漆长须一捋,说道 “这件事我知晓一二,那孽障端得是胡闹了些,难为先生待他这些时日。而今家中子弟为他带累不学好,也应知会各自父亲母亲去关在家中责罚管教几日。一来让这些个孽障知道好歹,二来也另有要事委托先生。” 这单丛书却是个妥当人,如此一来竟直将学堂暂且关停了,叫那些个混账小子们没处聚着。又让何先生去西安盐商张仲家走一趟,只说他家女儿进来习书,想请个妥帖先生教上些时日。而今这壁既暂休了学堂,恰好请何先生去那里一趟,也好过再去找外头的人。 何先生听来乐得取了盘缠不日上路,而学堂既已暂休家中小子确实也少了处玩意。整日吵着要出门去又得不到应允,一时无聊的闹病的都有。邢市也不大得如何有意思,便上单丛书处请了辞,只说家中有事不日便要回去了。 单丛书心中高兴,面上还是需情面略留一留,便说起近日有他的侄子单任也在府上,这二日无聊可去找他耍一耍。 他原是个客套话,岂料这邢市还真的去了。两个混账小子在那单府外园里逛了一圈再去拜会老太太,她老人家本就喜欢而今年轻人在跟前守着,又听是二奶奶邢施云的兄弟,瞧着也一表人才。便叫单任好生照看着,在院子里逛一逛也好。 那日二人才打老太太那里出来,不过虚转个弯便到了内院去。因着单任总向邢市说,这单家的丫头妯娌们一个赛一个的漂亮,你若看上哪个丫头想讨去做填房,向老太太一说保不准就能答应。再说妯娌们也是如此,除了大奶奶二奶奶和三奶奶这几个规矩人家出来的,开外家的哪一个是不得了的? 正说话间,那单任远远瞧见与他相好的三奶奶屋里的外间丫鬟翠儿正端着衣裳去浣衣间,想来临近晌午三奶奶应也睡下了这才得空出来。他向邢市使了个眼色,当即也不多说甚麽便径自去了,留得邢市在那静悄悄院里杵着等他。 好在这院子却如单任所说景致不差,而今又正值春末夏初,闲儿时买来的花都开了。虽然他邢市不认得什么花草,却瞧着红红绿绿也是漂亮。不觉得越走越远,行过一扇九曲桥往另一方假山去。 正没头没脑闲逛之际忽见那方八角凉亭下坐着一个女子,延一身绛红撒花裙薄薄纱一般衬得那身材端得婀娜。 他心下一热,放慢脚步去靠得近了一些。瞧她似正在那底下纳凉夏衫宽袖执一柄团扇轻摇露出白白一截腕子,直像要晃到他心里去。一个小丫头正站在她身傍递茶果子,远远见得有个生人立在那面假石下打量自家小姐,当即启声喊道 “谁在那里偷看?” 邢市这壁被她一喊,也惊得自那心猿意马中回过神来,瞧那小姐模样的女子也正往这面瞧着,当即整理衣冠发带撩袍快步登上那亭子去。 近瞧之下那女子愈发美貌,疏着少女样式的辫子,簪花发饰晃得他心尖儿都似要跟着摇起来。白白嫩嫩模样虽年纪看来不大,但那张小巧脸蛋上晕着红胭脂,衬得那双眼睛乌溜溜水灵,一笑便见月牙儿似的弯弯煞是可爱,正上下打量着他问道 “你是何人,怎么到了这里来?” 他原是个自大傲慢的,但面对此等美人儿亦是漏了些怯,磕磕绊绊解释道自己姓甚名谁,如何如何到了单府里,与单家学堂读了几日书,又应单老爷的邀来单府里住下。而今是老太太告诉,让单任带着在内院子里逛一逛的,岂料那小子一回头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只剩下他在这里乱转迷路。 末了,他还装模作样一拱手向那女子道 “打扰了小姐的雅兴,我该赔罪。” 那女子听完,以团扇掩口轻笑,银铃儿似的教他酥了半边身子,他这才颤巍巍问道女子姓甚名谁,可好予他指一回路教他不必在这里瞎转悠扰了旁的姑娘去。只见那女子忽悠起身来,纤腰一束慢腾腾靠在亭柱子上,落在他眼中活像市井春宫图之中描绘的女子搬美艳勾人,声音也似那般脆生生好听,道 “我还以为是什么人,原来是二嫂子家的哥哥来了。论理来说,原不该等你们过来走动就予家母和二哥哥一道去拜会的,只是我年纪小不懂事,还希望哥哥不要怪罪。而今哥哥既然来了,不如便多留下几天,也好教二哥哥和母亲尽地主之谊。” 挨她这么一说,邢市这才想起来听母亲说过。单家现有三个女孩子,除已嫁到北方去的六姑娘,府里如今还有八姑娘与九姑娘。听说是模样生得极妙,但性子太娇蛮任性,老太太又极疼爱,府里上下没一个拿她们有办法的。 而今一见这位,到不如传说中那般刁蛮任性多可怕的,只是模样更胜一些。当即便再作一揖笑道 “想来你便是妹妹常提的八妹妹单馨了,总听她夸你如何如何,而今一见果然传言定不可信。如此美人,一定要当见了才敢道‘惊为天人’啊。” 岂知那美人竟忽回头恨恨挽他一眼,冷笑道 “是了,八姐姐确有惊为天人之姿。可惜了邢哥哥您来没瞧见。” 那邢市虽蠢钝些,却也不是个傻子。听她这么一说当即也明白过来,自个儿眼前这位娇滴滴婀娜的女子竟是单府内最小的九姑娘单钰。当即暗骂一声自己蠢货,讲话之前怎得不先问一问,忙躬身又陪不是生往脸上拍一把陪笑道 “你看哥哥这嘴没个把门的,往前也没见过妹妹这等妙人,一时不妨得昏了头胡乱说话去,该打,该打。” 他一面说着该打,一面又将巴掌真往脸上打过去。可见用了些力道,一时竟啪啪直响。 那紫鹃何曾见过这等有趣的,当即扑哧一声笑将出来,带累得单钰也一并又笑做一团。邢市见哄得了这主仆二人,自己也站在一旁陪笑。待好一片刻才安稳些了,单钰便重又坐下懒洋洋晃着那把宫花团扇向他说道 “我也不敢讨你的情面,而今这府上说我不如她的人多了去,不差你一个。” 邢市忙不迭又假意惊道 “什么人竟敢这么着,他们说妹妹你不如人,我看一定是个没眼睛的瞎子。猪油蒙了心,不知道天高地厚。改明儿你等我拿着了那样的人,一定给他好一顿嘴巴再揭下他皮来给妹妹出气!” 单钰闻言,这才稍缓和些,向斜斜睨过一眼去。这一眼在那邢市眼中竟有说不出的风情万种,愣生生给他撩拨得脖子僵直,站不是坐不是,只得直挺挺杵在那里等她发落,便听她道 “我也不敢恼哥哥,你打这桥过去往东走一段,瞧见山石再往南,绕过那个池子再过个弯月桥便应该能找到单任了。” 邢市一听道这是要撵他走,哪里肯干。巴不得只求着眼前单钰留他一宿才好,当即顾不得许多连作两揖道 “好妹妹,让我在多站站。我这初瞧见你,魂儿都勾没了,哪里还走得动噢。” 那单钰却悠悠然站起身来,挽了紫鹃的腕子便走。只不过再回首冲他浅浅一笑,端得有那么几分楚楚樱唇含春之态。便听她又轻声言语道 “这里怎么方便?我的屋子在北边。若哥哥你找得到,妹妹自当聊备薄酒款待,而今还是各去各的罢。” 那最后一个‘罢’字方出口,邢市只觉腿软难站登时扶着亭外廊柱才得以站住。回过神时已见她携丫鬟远远绕进花园深处去了,只留满亭幽香蚀骨消魂,只怕今夜梦中都是她的影子了。 而那二女子往花园里绕回去,紫婵忍不住问单钰道 “姑娘,听外头的常说这邢大公子为人浪荡轻浮,你…” 单钰闻言冷冷哼一声,说道 “我岂能不知道他的,而今他来招惹上了我,我定要他吃这个教训罢了。” 二人说着,便径自绕回房中去了。 市色迷眼【下】 且说那日邢市自单府内院里出来,回身便瞧见单任在前头等他。看那模样到像是不着急的,因问他可瞧见什么别致景没有。 邢市心中有鬼,故有意瞒下了在内院中遇到单钰一事。只说园中景致尚可,还远远瞧见两个小丫头打那九曲桥上过去,也没看清什么模样,不过偶尔再有闲空过来看看罢了。 末了,他又将脸向四处瞧装着漫不经心问道 “我瞧着那内院里似还有去处,是个甚么地方也不知道。这府里的妯娌小姐们可都住在一处?” 单任此时满脑子具想着翠儿,也不疑心其他,便具将自个儿知道的一五一十向邢市说了来。 原那内院里只住着老太太和三位小姐,而今六小姐出阁去便只有老太太和八小姐九小姐了。嫡亲爷们家的嫂子们因着都立了家事故不常住,却到都立了屋子在里头。平日闲空着自有婆子丫鬟打理,偶然有爷们不在家的也过来住个几天图热闹。 邢市听闻连连点头称是,隔了片刻又问道 “我瞧着园子那么样宽敞,老太太和两位小姐住着不嫌太空么?” 单任听了直笑,骂他怎的逛个园子还能逛糊涂了。老太太住在东面离外院进一些,平日那些嫂子们一大早就要来给老太太见礼,白天没个事情都在那里坐着玩哪有闷的功夫。两个小姐虽不用天天过来,却都一应住在北面,挨得不远,平日里姐妹两个玩得好好的更不嫌闷了。说到这里,单任稍停了一下似回想起什么又不能确定般低声补道 “不过听翠儿说,两位小姐近期是不来往的,好像闹了甚么不快。这不,害得老太太房里的小丫鬟每天都得往园子北边跑。有时候三嫂子也挂记,还打发她一块儿去,说是老太太焦心瞧姑娘们有没有甚不对付的。这不,害得她原本有的空闲都没了,费老门子劲才能给我匀出点儿来。” 他本是无意义抱怨一句,邢市听来却用心记了下来,一应念着寻个机会去访访那在亭子里见到的单家九小姐。原这是不和规矩的,只是如今这年景姑娘年轻尚不知事,老太太年迈不管事,大太太又忙着礼佛管不过来事。一来二去的才让这畜生疏于礼教动了这等心思,也赶巧单丛书那二日忙着予甚么先生商定单家连宗族谱重修之事,愈发让他得了意去。 前儿正是三奶奶瞧见他从单钰屋子里出来,却因怕败了单钰名声没声张,仅叫了单馨过去。本打算劝说妹妹那邢市不是好人少与他来往,却不料弄得姐妹二人关系彻底僵透了再不来往。她自己也是不敢再往单钰家去,落得那院子愈发孤僻,成日冷冷清清到方便了那畜生来。 那日他再绕过正门往内院去,瞧着左右无人便又偷摸摸到单钰院前。时值夏至,那院门大大敞着让风走动,老远便能瞧见单钰着一件杏黄薄衫子,懒懒倚在屋檐下一张藤椅里纳凉。 女孩儿家这年纪本就长得快,而今不过一段时日未见竟觉那身段愈发娇媚起来,瞧得邢市毒日头地下又出一身热汗,不一时便觉身子轻飘头也晕乎乎起来。 紫婵正在树荫地下给单钰泡些果子,一扭头见邢市鬼鬼祟祟贴在那院门边上看自家姑娘,一时没好气地招呼了一声‘邢大爷’,也教姑娘提防一些。 邢市见此,也自整理好衣衫往院内来,到单钰跟恭恭敬敬拱手称一声姑娘。单钰这才抬起头来瞧他,娇滴滴笑着让紫婵招呼旁的小丫头去取了轻凳来给他坐,又问他打哪里来。 邢市具一一将这几日外间传的甚么八小姐近日脾气不好,也不让人挨着,下人们都说她愈发娇惯不愿亲近了起来。便连那一向宠爱的大奶奶,近日也由了她去烦旁人,自个儿躲到佛堂念经去了。 其实不过是些添油加醋的混账话,但邢市见过她两次便以摸得她脾性,知道她爱听这个八姐姐的歹话。虽不知这姐妹二人之间如何,但料想若欲打开单钰这扇门,这一棍定是要敲下去的。便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管上去巴结着,瞧得紫鹃在一傍忍不住翻白眼。 单钰到似真的爱听这话,窄窄肩头眼见笑得直颤,惹得邢市目光瞥上那裸出的一截嫩生生颈子去,登时便觉口干舌燥起来。一时色心更觉大了,忽一把抓住单钰搁在椅傍的小手细细摸着,口中喃喃道要瞧妹妹戴得什么镯子。 单钰一时恼怒,骤将那手抽回来忿忿瞪他一眼。却又有些女儿家害羞媚态,娇嗔般推阻他道 “哥哥怎么猴急起来了,这青天白日下的你想做什么?也不怕我这丫头笑话去了。” 邢市这才恍然想起后头还有个紫婵,忙又规规矩矩坐回凳子上笑脸赔礼道 “原是我瞧见妹妹,心猿意马的忘了规矩。妹妹不怪我就好了。” 单钰冷冷哼上一声,像是不乐意同他计较。又给紫婵施了个颜色教她靠得近些,给这孽障似的玩意儿斟茶递水伺候好了后,忽想起什么似的向单钰问道 “老太太今日不是叫姑娘申时去她那里背书,待酉时末一道用晚饭再回来么?现在是什么时辰竟给忘了。” 单钰亦是哎呀一声,赶忙从那藤椅上支起身子来急急绕过邢市跟前儿牵紫婵去,口中叨着‘蠢材,怎么这才想起来’一类的话头,自不理邢市径往屋中去了。 那色中饿鬼眼瞧着单钰送到跟前又绕开,只觉鼻端萦绕一阵女儿幽香,冷清清冰凉凉端得勾魂。一时尚竟坐在原处片刻方才反应过话来,忙忙跟了进屋去站在外间门档外头喊一声姑娘,道 “我竟不知道姑娘今日有事,造次登门了。” 那里外屋门上挂着半旧的纱帘子,邢市在那儿看里头的单钰梳妆像隔着一层朦胧轻雾似的,衬得美人儿愈发娇艳动人。又想着方才模到那只纤纤玉手时凉酥酥手感,一时又晕头转向魂儿都飘出去了,只盼的单钰大发慈悲给他个痛快话才好。 单钰却只是端得不太理他,片刻后才懒懒散散应一句道 “今日不巧了,老太太还等着呢。哥哥且去罢,赶了空儿再来。”说着,竟又娇嗔般软软一笑。偏那风也识趣的撩开纱帘一角,在他视线中独独地现出单钰一张薄施粉黛的脸来,乌漆漆黛眉一扫,竟更比初遇时多一分惹人怜爱。 那日里邢市只觉浑身发热,也不知最后是怎么出那单钰院子去的。仅记得他浑浑噩噩转过头跨出门栏,紫婵在后头喊住他,只说姑娘吩咐院子里的栀子花开了,叫邢大爷折一支回去吊在床头上,梦里也是能闻见栀子花香气的。 他却也听话,当即取了紫婵的花剪来连花带叶折去一支,又仍顶着毒日头昏沉沉回去了。 且不知是什么缘故,那夜梦中竟真有栀子花香绕在鼻尖儿,恍惚间似单钰立在那一层层纱账内,身上穿一条通透杏黄纱裙,隔着半远不远朝他招手喊道‘郎君过来。’ 邢市足尖轻飘飘,舌上热辣辣,一时游魂般被那梦中的单钰牵引过去。二人旋即滚去一张榻上,朦胧间待那邢市再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晌午,梦中种种却仍历历在目由如身临。只觉浑身软绵绵使不上力,只盯着那悬在床头一支白花,瞧那花瓣儿似比昨日更鲜艳些,登时觉得单钰真来梦中与自己私会了。 自此往后一月有余,那邢市便终日留恋与床榻之上,家中妻子几次有信来催也不见人动身。因得单丛书老爷回来了,挨家中仆人一通报,说是邢家来要人,才知道这个人还未回家去,赶忙谴了自家小厮去瞧。得信说邢大爷有日不出门,想来是病了。又赶忙请了太医去看,却又瞧不出什么病灶来,只是身上无力不大乐意走动,开了几贴下火的方子吃了也没效果。 单丛书怕得那人在这里再生什么事端,硬是差了人启船将他送回邢府去。他到也没旁的不好,只是离开时手中仍攥着一支栀子花,瞧来花瓣白嫩嫩似还能滴下水来,也不知道哪里采去的,众人也不大在意。只依着单老爷吩咐,主由单家二爷领了人马备车换船的一道送他回去。 岂料不稍半月,二爷来信告知家中,便说那邢市邢大爷到家不过几日便病了。整日赖在床上不愿起身不说,梦中还**连连吃什么药都不见效。邢老爷眼见着急甚至请了和尚道士来瞧,都说这大爷没什么毛病,却就是问他什么也不说。人也逐渐瘦下去,从前堂堂五尺一个汉子而今怕只剩下原来一半重了。 单老爷这壁暗自庆幸,好在是捱人生病前给请了回去。若是在这里生的病,恐是无法向邢老爷交代的。又未逾半月,二爷再谴信回家来,却说让自家妻子一并回岳丈家来,邢大爷眼看便不行了。 邢施云哭泣连连草草收拾了东西,由自家老仆护送着一道回了娘家去。后据听说未有几日,那邢大爷果真病死家中。 邪门的是那时人瘦得脱了形,嘴里还嚷着叫什么‘放开他,他要找妹妹去。’一类的混话,惹得他那泼辣醋坛子老婆一气之下给了他一嘴巴。这一打不要紧,人却真就这么歪斜斜倒床下去,断气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邢市死讯很快传遍了单府,单馨在老太太那里闲坐时听大奶奶说起。老太太感那孩子一表人才,而今却年纪轻轻要他老子娘白发人送黑发人,长吁短叹一通不觉又忧郁病下半日。而一傍单馨却心下陡然一凉,不禁与三嫂子对了个眼色。 二人回头私下一议,竟都将矛头对向单钰。不知怎的,单馨偶记前日昏沉梦中情景,左思右想竟也觉得那床下诡谲人影正是单钰一般。 难道真果真如《万异鉴》中所说,人既失了灵气便为妖异之辈了?还是像那金蝉所说,是孽海虚空之中衬乱逃将出来的妖物所扰,导致妹妹如今性情至此? 她不敢细想太多,也未将这类事件告诉三嫂子去。只挨嫂子嘱咐两句断不能将此事张扬出去,一来不知这邢市之死与九妹妹是否有关,二来倘或真的有,也是一件败坏家风名声之事,老太太听了指不定气成什么模样。 单馨听来只道是,敷衍了三嫂子回屋去,再差秋菊去外间问问四哥哥回来了没有。 时值天气酷热难耐,院内大门敞开着让风流动。单馨的屋子不似单钰的正对院门,因此更觉闷热一些,加之心绪不宁搅得脑门生疼,在书房读甚么书都看不下去。只得差外屋丫头设了凉榻在院中梧桐树荫下,端了凉茶去少歇纳凉等秋菊回来。 平日秋菊出去顶多一个时辰便记挂回来,而今竟不觉去了半日尚不见回转。单馨等在那里,思绪愈发混乱跳跃,想起在孽海之中种种至寻得杜莲翘后失的那段记忆,再到杜月湖的死。心中忐忑难安,隐约总觉她与单钰二人出来时遭无情锤击是甚么人蓄谋,却又左右想不明白,反弄得自己头疼难安辗转反侧。 一傍小丫头只当她闷热烦躁,取来折扇轻轻晃出微风来予她清凉。如此捱了不大功夫,她竟真昏昏欲睡起来。 朦胧中似置身白茫茫一片天地间,初时有浓雾罩着眼睛叫近景远景皆看得不真切。过了一会儿约莫得是雾散了,她才瞧见眼前是乌沉沉大海,汹涌巨浪俄而推出一艘小船来,轻飘飘似随是都能倾覆般随着浪头沉浮在她视线中。 她心下着急,仿佛知道那小船上定有甚么人在,却又一时想不起那个人姓甚名谁。只匐在岸边崖上瞧着那船出现又消失,心也似跟着它悬到嗓子眼里。 忽然听得秋菊声音自云端传来,初时徐缓轻微,继而愈发清晰起来直至她再启目四望时,再不复见那方天地。眼前仍是午后无风的院子,凑近些是秋菊一张略显焦急的脸。她这才意识方才竟是梦一场,便也忘却了大半情景,只起身饮一口茶来问秋菊在外头打听到了什么。 便听那丫头喘吁吁应道 “我去问那外间屋里人,四爷还未回来。却得他书信说而今正在金公子家中做客,大约还要耽搁几个月光景。” 单馨心中闷气,只觉这四哥哥和金蝉好生不仗义,白白地扔她一个人在家里面对这些个劳什子事情,而今可怎么是好。正待将那茶碗一隔起身要回屋去,却见秋菊似有话未完便又重坐回来向她说道 “你不过出去一趟,怎变得这等婆妈起来?还有什么话快些一并向我说了,我也好早一点想到对策。”那语气,端得像是书中什么军师智囊一类人。似乎什么事情交给她,真就能想出办法来似的。 却听秋菊缓缓叹息一声才道出她的忧虑来。说是外间管家婆子不知从哪里听来,大太太在佛堂用午饭时说徐州府的谢家邀媒人上门说亲,替他府上的小公子寻个正太太,瞧上八小姐念书为人端得合适。二来大夫人也觉得进来府上怪事太多,冲冲喜也好,这… 单馨听得当即拍案便要向佛堂去向大夫人回话,心想莫说什么谢家李家,而今这样子就是皇帝来了她也不嫁的。慌得秋菊着忙拦住她说道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姑娘何必先动了气。” 好容易将单馨给按回榻上坐下了,秋菊这才逐一分析予她听去。 一来管家婆子的话不知有几分添油加醋,二来那谢家素与老爷在朝堂不合,即便大夫人应允了恐也过不了老祖宗和老爷那一关。你这一闹,大夫人若置气起来也不是好的,再者老太太若知道了责骂大夫人一句,岂非让你在大夫人那里做了坏? 单馨一一听了,具觉说得有理,暗骂自己又险些鲁莽了,幸而秋菊在傍劝着才没出什么乱子。想来而今月湖已亡故,四哥哥和金蝉不在府上,单钰又变得那个样子,一时间难免觉孤立无援找不到予人拿主意才这般焦急起来。 秋菊只劝着小姐放宽心,待晚饭过了再换衣裳去佛堂同大太太好生说说不迟,至于九小姐那里暂且不大需要管她,只要咱们不去她那里不就好了? 其实秋菊哪里知道,单馨之所以如此还是念及那邢市一条人命是否真与单钰有关所致。但她也没了别的主意,只得同意下来又捱了半日,吃过晚饭再由秋菊侍候着梳头洗脸,素雅一张憔悴面庞到佛堂去。 大太太见她如此因问为何,母女二人这才寒暄一番化了心中之结。 原是那大太太自觉害死月湖,而今又学起从前迎春坠井时日来日日念经颂佛,并未管她们姐妹二人许多事情。近日有谢家来提亲,大太太原是想着莫不如问过她意见应允下来,冲冲喜也好。再者女孩儿家,左右是要嫁出门去的。 单馨听得着急,忙说她年纪尚小。大太太却笑言道 “我知道你不是年纪尚小,你是心有所属。那金公子看来人品不错,又与你有恩。虽我从前因觉嫁娶一事当门当户对才好,但转念一想那谢家公子人品如何到底是不知道的。且你六姐已远嫁他乡,而今难得回来一次,便是回来也总眼泪汪汪说不得好话。我若让你步了她的后尘,又觉得对你不起,也对那杜家小姐不起。莫不如借此顺水推舟成了你的姻缘,我算对你们而言做个好处,也好以此回绝谢家。你认为如何?” 单馨听她说得奇怪,自己与那个出了家的金蝉哪能有什么情愫可言?却又听母亲要以此回绝谢家,忙不迭假装扭捏羞红了脸垂下头去应允,心道左右金蝉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即便回来了还有四哥哥帮着说合不一定能成,此刻先解决了眼下烦闷再说不迟。 如此一来,母女二人相谈甚欢直至一更敲过了,单馨才打佛堂离开让大太太睡下。 秋菊端着灯笼走在前头,待离佛堂远一些了才巴巴贴上自家姑娘低声问道 “姑娘,你真的与那金公子有情啊?” 单馨白她一眼说道 “你懂甚么,我这叫做‘缓兵之计’,谁叫他和四哥哥说走就走也不给我留个什么计策,让我陷入如今这般两难境遇。待他二人回来时,听到大太太这般说来少不得一顿解释,那才是我大仇的报了呢。” 秋菊当然不懂什么‘缓兵之计’,只心道如此一来岂非又多了一桩事情去?不过想来姑娘若真与那金公子成了一对,自己也好成日加陪同着姑娘悄悄姑爷那俊俏容貌,比远远去到那人生地不熟的谢家好了不知多少,便也没再多过问了。 主仆二人虽有各自想法,却毕竟都高高兴兴回去侍候着睡下,这一夜总是稍宽了些心。 岂料第二日清晨,单馨仍在床上懒洋洋不肯起来,却在迷糊间听着外间传来单钰的声音,整个神经骤然绷紧再睡不得。 原是单钰不知为何一大早上便到了单馨屋里,又不准秋菊通报叫单馨起来。只是捡了书房中扣在桌子上那本书瞧,正是那本《万异鉴》。却不知看到那一段有什么好笑的,正将那书举到紫婵面前说笑着。见单馨来了当即放下书去,没事人一般亲亲热热贴上来叫一声姐姐。 单馨心中奇怪,脸上也没什么好气。只吩咐秋菊打水来洗漱梳妆。单钰在一傍看着,单馨却越发觉得那张脸正是那日在床下瞧见的烂去半边的鬼怪,大热的天竟又觉后背阴风一阵起来,旋即说道 “你来我这里做什么,不是说从此就不见面了吗?” 那单钰却像是多大委屈般,吩咐紫婵搬了矮凳搁在单馨旁边,自个儿坐过去亲亲热热贴着她道 “哪里的话,你我二人从小这么吵过来不也都和好了么,为什么偏这次就那么样记仇,再不找我玩去了呢?” 单馨一时给噎得无话可说,又觉她贴来的身子端得冷冰冰渗人,未沉住气下意识往旁退去应道。 “话是你说的,我自然也不敢再去亲近你。你这又巴巴的跑过来不知道打什么注意。” 单钰闻言,无所谓陪笑道 “你竟还在为那件事生气?难道没听说那个邢大爷都已病死啦?” 这句正问道单馨心坎里,当即她也兜不住话地问单钰道 “你知道他死了,他的死可与你有关系?” 单钰一脸虚情假意地恍然道 “好姐姐,你怎么会如此觉得?不过是那厮在后院问路,不知为何又摸到我院子里来缠了我两次。我都只拿老太太有事推他走了。而今那混账东西死了,我虽说不上多高兴却也端得是庆幸没了他纠缠。你不好好谢谢哪个好心菩萨助我,反而还赖我与他的死有关,且叫我伤心呢。” 不知怎的,她话语中所含的阴阳怪气着实叫单馨难受,忙急得离她愈发远了一些才且问道 “那你来找我做什么,想与我和好,告诉我你与那邢大爷的死没有关系?” 单钰闻言,这才浅浅一笑坐回书桌旁的座位去,那神色仿若她才是这间屋子的主人。而眼前单馨不过是这里一个且听差遣的小丫鬟罢了,只听她悠悠然说道 “我来是想恭喜姐姐,总算是要摆脱我这个妹妹了。” 夏至之变 那日夏至,单老太太携一应女眷在内院赏花。单馨也混在其中,左右瞧着单钰不在,这才放下心来同嫂子丫头们玩耍。 大嫂子而今管了家心更细些,见老祖宗瞧着那枝头上月季蜀葵开得好心里喜欢,便忙命人打了来予众女眷戴上。单馨不喜这类姹紫嫣红的东西,而已退到一旁去纳凉吃梅子。瞧见三嫂子头上戴一朵红艳艳月季却也心生喜欢,当即借梅酸留齿之际打趣她道 “蔷薇覆兰茹,不知是蔷薇更艳或是兰茹更甜?” 三嫂子名唤兰茹,是江南常家的大千金。嫁进单家来时还不到十八岁,至今想来已有四个年头了,人却愈发明艳动人起来。挨了单馨一说面色微红,到更有几分少女的娇羞,口中嗔道 “你胡言乱语甚么,改明儿你成了亲,我定要去和金公子好好说道说道整治你。” 而今这府内人都当她要和金蝉成亲了,却可笑连他俗家名姓都不晓得。整日‘金公子,金公子’的,扰得她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好装模作样红了脸嗔到 “嫂子胡说什么,我和那姓金的八字还没一撇,怎么就论起婚嫁来了。他愿意,我还不愿意呢。” 一句说完,她已贴到老太太身旁去求庇护。老太太向来疼爱,而今虽身子骨差一些也乐意搂着孙女嗔孙媳妇道 “可莫要胡说,那金公子挨你们说的这样的好,却也不见来给我磕头,我定不把馨儿嫁给他去。” 一应女眷闻此皆玩笑做一团,单馨亦少有觉得日子又似从前般和睦,继而饭时多吃了两盅夏季竹酒,回屋只觉得昏昏欲睡,招呼秋菊来伺候。 秋菊替她篦过头,忽而又说起今天紫婵来过,还送了一篮子花和一盒香粉过来。 单馨闻言蹙眉,差她将那两样东西拿了来瞧瞧。仅见花篮里不过寻常院子中有的,只多两支白嫩嫩栀子花扑在篮子底,香气之浓烈熏得单馨直打脑门。因而便仍叫秋菊将花搁在外头去,又叫拿了那盒香粉过来瞧。 在单家里,女眷们过夏至照例便是要互赠香粉的,这种粉以薄荷茯苓等研磨晒干,又混了珍珠粉进去细细筛一遍,敷在颈上背上冰冰凉凉又不生痱子,到大暑时分真真是个好宝贝。 往年单钰送给单馨的香粉都是姐妹二人倚在一起制的,做得多一些给各房嫂子,大太太和老祖宗都送一盒。剩下的姐妹两个多多少少一人能匀出一大包来,装在细瓷盒里封严了,加上各位嫂子太太们送来的,这一年的香粉也都不用再制了。 而今年… 单馨捧着那盒粉,即便时至今日,心中仍是难过非常。 想来她与单钰最后一次见面还是上月,大太太曾提及那北面的谢家有向她下聘意向一事。前日单馨刚自佛堂回来,第二天一大早单钰便带了紫婵上屋里来。阴阳怪气说了好一通闲话,也不知她安得是个什么心,张口便是‘恭喜姐姐再不用见着妹妹了。’‘而今后要向姐夫讨个情面,好生照顾姐姐。’一类堵人心门的话。 而今日却又为什么送了香粉花篮来? 她瞧着那极细的青瓷粉盒心下嘀咕,当真落得不敢再用自家妹妹送的香粉的地步。因叫秋菊将那粉盒一并收好了搁在外间去,省得她瞧着闹心。 秋菊应了一声便也将花篮与粉盒一并收去,末了单馨才骤然想起来。往年单钰总是不会送花的,因得家中人多半知道自个儿从不喜爱花粉香,院中海棠不过因得应景才留下,梧桐花香味淡雅却也不妨事。难道今日单钰果真不是自己妹妹了? 思及此处,她忙喊来秋菊问道 “近日这花你可问过紫婵,是她送来,还是九姑娘要她送来的?” 秋菊手中活计未停,回应时只显得有些漫不经心似的道“我且留心问过来着,紫婵说是她们姑娘叫给八姑娘送来的。” “花篮和粉盒都是没?” 秋菊挨她这么一问,却也似想起八姑娘应不喜爱花香,九姑娘当最清楚才是。这才从正绣着的绢子上抬起头来瞧向自家姑娘,浑浑噩噩叹道“我说奇怪呢,原是这么一回事。花篮和粉盒都是九姑娘差紫婵送来的,往年姑娘不喜这些个东西九姑娘未必不知,今年自那场大病后真真儿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 她略停得片刻,继而又说道“我曾在乡下听那些婆子传过什么借尸还魂走阴的术,说是哪个甚么地界里真有人如这般大病了一场,再起来时便说不是这个人了。后请了当地的风水先生来瞧,只说这个人已死了,而今这躯壳里不过是外头才死的新鬼,占了他的身体去。莫不是九姑娘真叫什么脏东西借着还了魂才得这般模样?” 单馨听她这么一说,也自来了性质。左右今天再无旁的事情,便草草将头发梳在后头散着纳凉风,也坐到桌旁去让她细说来。便听秋菊一面使唤外屋丫头们把蜡烛都点上,借着逐渐浑晦暮色将那故事说给单馨听来。 原是她们乡下有这么样一个说法,便是那人但凡大病之时魂魄具是给那小鬼逮了去的。 这一点虽并不能囊括当时情形,却又正好恰迎了单钰那时境遇,单馨因叫秋菊继续说下去,便听那丫鬟又幽幽说道。 “这人但凡魂魄离了体,就是空壳一具。我们的说法就像是个装饭食的碗,往里盛什么是什么。若真恰逢外面有个什么孤魂野鬼找投主,又和这个身体能有缘的,便籍此机会钻进去还阳。” 单馨听了问道“那身子原来的主人又如何?” 秋菊这些到并不太了解,但且据说是原来身子的主便有此成了孤魂野鬼浪荡人间不知去向了。他们那里便曾有过那么一个人,说是大病初愈,醒来后具忘了自个儿姓甚名谁。后又偏生说自己是那什么千里之外什么县城的,前儿刚下葬没几日,不知怎么的就到了这里来。屋里的人一概不认识也便罢了,待细细一问,那人真便说出了个生辰八字,姓甚名谁何时下葬的。 他家里人初来不信,请了先生照水碗。先生因说如此,这人确实也没了,还要提防着这孤魂野鬼夜半失了脾性去掐人脖子。他家里人听先生这么样一说,自然也不敢亲近他了。却也不知为何,那人又活过几日,便一日忽然说道‘那里头人喊我回去。’也再到底死了,再没起来过。 单馨听她说得玄妙,又想到那《万异鉴》中对‘妖’的说法,心下踞一阵寒意,一时竟也拿不出个注意来。若又请来了和尚道士的,迎春那档子事情的苦头还没吃够么?但倘或真如秋菊所说如此,那么这个人便不再是她的妹妹单钰了,单钰又去了哪里? 正胡思右想间,忽听外屋伺候的小丫头棋儿一声骇叫,主仆二人均回过神来循声去瞧。便见那棋儿细瘦身子缩在廊下抖如筛糠,惊骇瞧着秋菊悬在廊上的花篮子磕磕绊绊着连连后撤。 单馨忙喊秋菊去搀了她起来,因问何事怕得这般模样。那棋儿才似回神一般骇得尖细喊一声小姐,仍是颤颤说道 “方才我送热水过来,瞧见有个什么人站在廊前栏杆上。瞧身段是个丫头,继想会不会是芳儿她们在那捣鼓甚么东西。正走进了想骇她一下,哪知那身影忽得转过来。我瞧那张脸煞白吓人,这才喊了一声。哪知那个人这又不见了,只留下那个东西…” 她伸手一指,正是悬在廊沿上的花篮,近日午间时候紫鹃送过来底下垫着栀子花的,嘴里只说那是九姑娘送来的。 单馨听得心下突突直跳,想起那单钰初被迎春附身时的遭遇。莫非是单钰有意要害自己?幸而她不喜花香,叫秋菊将篮子带花的一并拿了出来。若真留在屋里,到了半夜指不定成什么模样。 思及此处,她忙忙叫旁的小丫鬟来搀了棋儿下去喝一碗定神茶。又吩咐秋菊将那花篮提到院外去,打着灯笼衬夜色将它抛挂远一些。 秋菊不敢碰,没奈何姑娘吩咐下了。便想了法子喊外屋小厮过来站在院子外面,她自己提着花篮交给他,就说这东西姑娘不大喜欢了,叫小厮送到府外去扔掉。但有一点,断不能送给旁的人去。 小厮虽心生奇怪,却也没多问姑娘为何。只听话拎着花篮走向外屋去,过了穿堂后直奔向府上西角门外,端端将那精细漂亮的一篮子花搁在台阶边上。以至于它而后有没有被旁的人捡了回去,便再不得而知了。 只说单馨这一壁,她自将单钰送来的香粉盒子打开查看,瞧见那粉果然不似往年寻常香粉般白生生冰凉。反而透着一股子粉红,借着昏黄烛光衬窗外夜色掩映,端得瞧着极不吉利。 她忙又将粉盒盖上交予秋菊,嘱咐着将那连盒子带粉的也一并丢到外头去。虽不知这是不是如花篮一般邪门骇人,也自地方的好。 秋菊一走,那屋子里也只剩下单馨一个人。她端端坐在桌岸前瞧着屋外愈发深沉夜色,心中惴惴难安。不过这么一来她确又忽如醍醐灌顶般想通透了一些事,左右将那注意拿定了下来。 依依惜别 前儿晚上下过一场冷雨,院里梧桐花被打得落下来不少。早晨秋菊起来正欲去捡,又想起明儿要随自家小姐跟三奶奶家船去江南玩一段时日,便也不再多过问梧桐花的事,仅吩咐了小丫头们去打热水来,随后侍候单馨起床洗漱梳头。 近日来老祖宗身体不适不愿见人,姑娘妯娌们都不必过去请安问早。单馨便也懒得敷粉涂脂的,仅将一头青丝以钗挽了松松散散簪在脑后,又吩咐秋菊沏了新茶等着三嫂子过来说话。 原是三哥哥公职,要调去南阳督办当地府衙治旱灾,一去便是四五个月。三嫂子本想跟了去,三哥哥却说那里贫瘠荒凉,莫说洗澡便叫喝的水也是有限的。她因而并不跟去了,在单府又待了几日后只觉无聊得紧。 恰逢江南家中妹妹出嫁,便想着随商船回去住一段时日,待三哥哥回府时候再过来。单馨听说如此,当即向老祖宗求了个特例,只说自个儿在家玩着也乏闷又舍不得三嫂子,不如随她一道去江南玩几日,届时再让管家去接她回来也好。 老祖宗原不应允的,只是缠不过单馨日日央求,好说歹说答应下来。还问了一句可要九妹妹一道跟去? 单馨本就想借此避开单钰,经得老祖宗一提赶紧推道“九妹妹大病初愈坐不得船,我们与三嫂子一道去便好了。也让她静静养几日,待身上大好了我们再一道玩不迟呀。” 如此一来老太太便也没再坚持什么,只嘱咐常兰茹一定要将妹妹照顾好便也随她们去了。 兰茹猜到单馨心中所想,近日便常来走动。单馨亦将那日花篮香粉之事一一向她说明了,三嫂子头前惊惧这单钰如何变得如此,却又听单馨说起那‘借魂’一事便也焦急询问可需喊道士和尚的来瞧。单馨只说不用,金蝉吩咐过期间不得擅动,待他回来再做计较。 三嫂子也不懂金蝉居然还有办法治这什么鬼神精怪的,但听单馨说得如此确切据也再不管单钰如何,只道能避出去清净几日也好。眼瞧着明日便要启程,只来商量着该带些什么吃穿用度过去。 单馨常听三嫂子说起江南如何如何的好,却也从未有机会出府门去瞧瞧。而今虽是为了躲避单钰出去,依着她的性子也一定要玩得尽兴。正凑着头商量待船到江南时,应先逛一逛还是直接随车马回常府去,却听院外秋菊高声喊一句‘九姑娘来了。’ 二人据是一愣,忙将身子坐直了等着单钰进来。只见她穿一身石榴红裙,艳艳一朵花儿似的走进屋来。瞧见三嫂子也在忙失声说道“哎呀,我竟不知道三嫂子也在,失礼了。” 因得那花篮香粉之事几人心中都有疙瘩,兰茹也收了单钰的香粉,逢单馨一说哪里还敢用,而今也只别过脸去不理她。单馨仍是坐在那里冷冷瞧她一眼,问道“不知道九姑娘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那单钰不答,抿着笑意吩咐秋菊斟茶来自顾自坐下了才开口道“姐姐到不用同我这般客气,左右是来到个别罢了。原我想着,若是能同姐姐一道去江南转一转到好…”她停顿片刻,挨着秋菊端茶来便顺手接了托着抿一口。又慢吞吞瞧一眼单馨脸色,这才又笑道“只是正如姐姐所说,我这身上是不大好的。真去了于姐姐而言也是个累赘,不如在家里多养几日,待姐姐回来了再一起玩岂不更好?” 单馨本就是个性子直,说话也不爱藏着掖着的。同她闹得那几日已是有些精疲力尽,而今她又来一副阴阳怪气模样着实教她恼火。也不管她是否真想要了这个做姐姐的性命,当即便皱着眉问她道“怎么?你还想在去江南的船上要了我的命吗?” 单钰则一副惊异模样问道“姐姐这话从何说起?” 单馨冷哼一声“我且问你,你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可还有什么亲人在?” 单钰挨她一问,到不慌不忙将茶碗搁了笑道“姐姐越发糊涂了,你我二人从小一道长起来,而今怎的这么问起来?” “你也知道我是你姐姐。”说至此处,单馨又回忆起二人往昔情谊来。虽说单钰而今是被那无情锤害得如此,却仍是教她心如刀割,含泪骂道“你我二人一道长起来,有什么一起玩,一起吃。功课好了领来糕点一起分,做错了事也一道挨罚。那么样好的日子你竟都忘了,如今送了什么花篮来要害我,何等的没良心?” 单钰听她这么说,竟又一副讶异模样失声道“姐姐在说什么,那花篮中不过是些寻常的花,因着夏至习俗送过来的。姐姐不喜欢了给扔到西角门去我且都不计较,如今怎么还说这等话编排我?” 单馨还想再说什么,却叫一傍的三嫂子拦了去。她是个爱息事宁人的,唯恐这两姐妹真闹起来传到老祖宗耳朵里,因而忙陪笑道“好了,你们两姐妹本是一胞所出,那时也好得跟一个人似的。而今各种定然有什么误会在,说开也就好了。” 哪知单钰只冷冷哼过一声,迤然站起来向她二人说道“我知道了,我原也不该到这里来烦你们。不过是听说你们明天就启程去江南了特来送一送,既不欢迎我便走就是了,只是不要说那些话来栽赃我,我可不像杜月湖那么好性子让你害了吃哑巴亏去。” 她这一句说得奇怪,这与杜月湖有什么关系。三嫂子也被她说得愣了愣,甚至来不及拦她任她径自出了门去,又将在门口撒薄荷水清凉屋子的小丫头吓得退到一傍去。还是单馨先反应过来追去门口冲她喊道“钰儿站住。” 她到也不再走了,一席红裙明晃晃站在阳光下,苍白着一张脸上有些怒色,哪里有半点阴森诡异的模样。单馨忽没来由的心中有愧,旋即软下态度来唤道“你且回来坐着,我们一道把话说明白了,心里各自也不憋闷气。总这么着算什么?” 单钰听了这话似幽幽叹息一声“我与你能有什么…”她话音未落,远远地却听见紫婵喊了声姑娘,几人一道向院子外青石板花径瞧过去。只见那小丫头打一把纸伞匆匆走过门来挨到单钰身旁,将那伞挪到她头上遮阳,口中说道“毒日头地下做什么站着?” 单钰听罢,也似不想再多说什么,径自再不理单馨只随着紫婵一道去了。单馨倚在门口瞧着主仆二人依傍打着伞远去的背影,只觉心下一阵酸楚难捱。 莫非这其中还有什么旁的缘故?单钰仍是她的妹妹,不过叫那些孽海上的妖魔欺骗了去? 单馨想不明白其中道理,却也记得金蝉所提醒的切莫要在而今的单钰面前提起什么孽海虚空无情锤来,以免‘打草惊蛇’。当下也只好随她先去,一切待金蝉回来再做打算了。 三嫂子自后拍拍她肩膀叫她宽心一些,这几日也确实苦了她一颗心悬悬挂在那处不上不下的。待到了江南好好玩上一段时日,回来时或许单钰也就自己好起来了。 单馨向她笑了笑不再多说甚么,二人具又回到茶案旁去说起明日启程的事宜与游玩路线来。 那日晚间,单馨睡得不太安稳。总觉这屋里有什么响动却瞧不见人,只好又唤了秋菊来榻上一同枕着方才能放心安眠。 到了第二次,老太太难得出了房来。穿一身半旧锦袄立在门口送她,整个人瞧上去也憔悴了许多,闹得单馨不禁反思去江南游玩这决定到底是对是错。但老人只是握着她的手背拍了拍,嘱咐她好生跟着三嫂子,不许一个人乱跑。又一一嘱咐了一众跟随的下人,只说若她有个什么不对付,回来立时要他们好瞧得。 下人们哪里敢多说很么,具敛声屏气一一答应下了,老人这才似放下心来。再望向单馨时却已是泪光满目,口中说道“只恨我这把老骨头太脆,没法子和你同去。你也不要担心家里的事,自有你的哥哥们照顾着,你那九妹妹也多添了丫鬟婆子去。你这一趟去了便好好耍一阵,待到了常府上记得给我这老太婆稍个信来便好了。” 单馨这才回神过来,原老祖宗一直知道她与单钰的不合。只是嘴上不说,也不似旁的家长们无端端拽着二人便要劝和。她仍自责着头前儿杜月湖之死的事,再不敢掺和到她们之中。但心中说不担忧也是假,却又生生憋闷在心里不向孩子们说,以至想来这几日身子不好也是这股子担心劲儿闹得。 而单馨想到自个儿那日执意要去江南,定扰得老祖宗又烦闷惆怅辗转几日才同意下来。心中忽地不是滋味,开口竟也有些哽咽“老祖宗放心罢,您也要好好照顾着自己,等我玩得几日就回来。”她说到一半,低声哭泣着用手绢拭去泪珠儿才又补到“给老祖宗带些三嫂子家的好吃的来,怕她不给么?” 祖孙二人依依惜别又哭得一阵,直至堂下的赶马来催,这才各自擦干净眼泪启程往江南去了。 雨中祸患 单馨有些轻微晕船,以往她从未出过远门从不知如此。而今看来与商船同行的日子比期中难过不少,加之挂记老太太,捱得她愈发觉得这趟门出得冤枉。赖得这二日因着暴雨,行船慢一些,这才让她缓得两日精神头起床来至船厅里瞧。 为着相互有个照应,她与三嫂子据在一艘船内。这船比旁的两艘稍好一些,掌船的老大叫谭泗,是个广东人。常兰茹说他为常家船队行船半生,自个儿也不是头一遭坐上他的穿。瞧他为人亲和友善,不似旁的那些头子粗鲁,单馨因得对他也稍大方一些。 现下正是午膳时间,单馨才到得船厅内便听正与谭泗喝茶闲话的三嫂子一声喊道“妹妹可起来了,害得我担心了这几日。” 她仍是有些头晕的,只是今日听着那瓢泼似的玉柱灌到船顶上,无论如何也躺不住了。秋菊在一傍搀扶着她,因瞧着姑娘脸色惨白只笑不答,这才代了单馨像兰茹应道“确是呢。这几日姑娘吐得那些不好,什么都吃不下。今早才好容易咽下些粳米粥去,可指望一会子别又呕了。” 她原是好意,却岂料这话在单馨耳里真似魔咒般应验。那‘呕’字方出口,单馨忽地哕一声忙以手绢掩口转身往船舱口去。秋菊见状也不及向兰茹再多言,忙捧着唾盂跟在姑娘身后过去。好在眼瞧着单馨扶着船柱干呕了好几次,或是吸了些暴雨中新鲜空气得稍好些未可知,好在是没把早上吃的那一点东西又吐出来。 秋菊在一傍帮着她捶背顺气,好一阵子后单馨才恍惚着立得稳了,人也精神了些。兰茹自身后跟过来问她如何,若不妥仍旧回房去歇着到好。 单馨因想着那船舱房里窄巴巴又阴湿,躺了那几日也腰酸腿乏,不如在此站站透些新鲜空气也好。便回绝了自家嫂子,仍旧站在那船柱子旁缓得半刻神才堪堪苦笑道“世人皆道江南好,而今我算是为它吃尽了苦。它若不那么好,反到对我不起了。” 兰茹听完不住大笑,转向一傍守着的谭泗说道“你听见没,我说书香门第之家的公侯小姐说话有趣罢,你骗不信,如今怎么样?” 那谭泗陪笑着略站了站,却也不好在人家姑娘女人面前久待,便兀自各忙各地去了。 彼时正待大雨滂沱,单馨挨着船上窗扇往外一瞧,仅见昏沉沉天宇连珠似的泼下水柱来浇在河面上,轰隆隆之声乍一听来访若炸雷般震耳。她哪里见过这么样的雨,一时到有些情迷这类似天地倒灌般晦暗情景来,凭秋菊在一傍如何劝说回房歇息也无用。 那船造得精细,镂空窗扇外还吊了一截短檐。而今撑着雨珠瀑布般自那檐缘盖到水面,到别有一番情致。单馨让秋菊陪着略站了一站,因问她而今是到什么地界了。秋菊哪里知道,正说着要求问谭泗,却又被单馨拦将下来道“罢了,左右我们自家里出来不过五日,行船又慢,算来恐还有半个月才能到杭州。” 秋菊亦叹一声,正说着出门日子过得快,不日便也到了之类的话宽慰。便听身后一声怯生生唤‘单姑娘’,二人回得身去。仅见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小姑娘,穿一条湖蓝撒花绸子裙,手中捧一盘新鲜橘子递过来,小声说道“我娘说,单姑娘不舒服要吃这个才好。” 许是因为害羞怕生,小姑娘一张俏脸红彤彤看着惹人喜爱。单馨喊秋菊接了橘子,俯下身去笑着瞧她“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女孩不答,径自回身跑开去,到是颠颠撞入一个站在那船舱口的女人怀里。 那女人簪着简单的髻子,穿一条半旧花布裙,瞧来应该便是小女孩口中的‘娘’。仅见她也抬头向单馨笑笑,口中说道“这丫头不懂事不会说话,姑娘不要怪她。” 单馨提裙踏过船上一地湿漉漉水痕走到她母女二人跟前,苍白一张脸上因见了这么样一对好心好性的娘儿们有了些喜色“谢谢你的橘子,我这几天总反胃,正想吃这个。” 女人笑道“我才随船的时候也这个样,就是靠着这东西过活的。听孩子他爹说单姑娘在这里,又和我同样的毛病,这才叫雁儿给姑娘那些来。乡下种的东西比不得府里头的,偶尔尝尝鲜打打嘴也是姑娘不嫌弃。” 单馨应道“哪里的话,我正喜欢吃这些呢。”言语间,她又躬身去瞧那藏在女人身后的小丫头,又笑道“原来她叫雁儿,是‘鸿雁在云’,还是‘堂前新燕’?” 女人不好意思地笑过两声,继而又将小丫头拢到跟前来给单馨瞧,低声嘱咐着让她打招呼,又说道“我们哪懂那些个,是她哥哥读了两年书,说这丫头出生在秋分,正挨着大雁南飞的时候儿,这才给她取名叫雁儿。”语毕了,又拍着小丫头的屁股哄她叫人。她这才怯生生喊了一句‘姑娘好。’又忙躲回女人身后去了。 单馨瞧着她可爱,也知道些外头的规矩。因而忙命得秋菊回屋去取一吊子钱来给这母女二人,能瞧出这是个疼爱女儿的家子,便只说那是给小丫头买新衣裳的钱。女人自然也不拒绝,接过来千恩万谢又说了一通,挨单馨问道这她在这船上做什么活计的时候,女人这才显得骄傲些答道。 “我是学厨的,我们家学厨的女人不多,多亏我那口子帮衬着才到了这里来。今早儿姑娘喝的粥就是我熬的呢,也不知道合不合姑娘的口。” 单馨说那粥熬得好,清清淡淡也正合她口味。那女人这才似放开了些,笑道“我知道公侯小姐们爱吃那个,这才熬得清一些。换了我们到想吃那些大鱼大肉的,但又不常吃得起。”说完,她也觉得这话不好意思的,赶忙打着哈哈找补道“还亏平时跟船伙食好一些。” 这面正聊着,忽听得外面甲板上冒雨作业的活计们一声叫喊,也听得不真切不知道在喊什么,继而又一阵嘈杂传开去。单馨支着脖子往那边瞧,女人似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忙喊护在怀中的雁儿回房去不许乱跑,这才起身冒着雨出去。 单馨身子较弱些怕挨了雨浇染风寒,只得跟秋菊仍旧待在船舱里等。也不知多久仍不见个回信的,倒是三嫂子也赶了过来忙问她什么事那么样吵,单馨回说她哪里知道,只见人都忽跑了出去,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情。 二人又将等了一会子,还不见人来回便有些乏了。兰茹因向单馨说道“你先回屋去罢,这里不比海上行船,不怕个什么浪头的。便是有什么,那两岸上布置的码头来得也快,不怕担心的。一会子得了信我去找你,左右我知道你好奇心重些。” 单馨笑道“我原也想再等一会,但这几日实在不容我那些好奇心。也罢,我便先回屋去了,你瞧着事情办完了过来同我说说话,也不显得乏闷。” 兰茹应了声,这才嘱咐秋菊搀着单馨回房去。 她们的屋子设在船舱内当间儿的一间,照顾单馨头次坐船少些颠簸。瞧着地方虽不大,到也不寒碜。雕花床榻衫木桌椅,走的是红漆,一间屋子瞧起来虽有些俗艳艳的,好在被褥用具茶碗一类都是新买来的,干干净净也没得旁话说。 晚上外头水声虽嘈杂些,但将那正对着屋门的窗扇子一关到也不怕。这里自然比不得家中清闲干净,但单馨却也不挑三拣四的,左右既来之则安之。当即她便吩咐秋菊将房门关了,她欲小睡一会子。 却也不知是否命定如此,那单馨在踏上略躺了一会儿。只觉这么直挺挺睡着胃口反倒一阵翻搅难受,端得是像要吐出来似的。索性又坐起身来,唤秋菊剥两个方才那女人送来的橘子。却也不吃,只将橘子皮贴在鼻端嗅一嗅到好了一些。 只是如此一来她也精神不愿睡了,也不想再去那外头给忙各自活计的人添乱。索性将那扇船窗打开,隔着瓢泼雨帘瞧瞧两岸风景绿树也好。 这类雨不比家里头的缠绵,硬生生下得似那王母娘娘的银河开了闸一般骇人,正是这地界里夏季会来的雨。 单馨依在窗棂旁瞧了一会子,忽悠悠叹息一声说道“老祖宗见了这样的雨,定要说甚么是这地界里谁冲撞了菩萨,天要来收他了之类的话。” 秋菊正忙着替她整理床榻,因而也没听清她在嘀咕什么,又支身来问。单馨正欲再说一回,忽觉捱那雨柱不断击打下的水面上,有甚么黑压压东西冒出个头来又沉下去了。 初时她觉自个儿叫那连天大雨砸上水面溅起的水花晃得花了眼,但不大功夫,那东西又冒了一次。这次单馨瞧得真切些,就在行船前头不过三丈开外的地方,借着雨幕冒出头来又再沉了下去,如此反复两次才能瞧见那似是一条鱼或者旁的甚么东西。 但…似乎是单馨从未见过的大家伙。 福祸不知,生死不明 单馨瞧着那古怪东西在水面下朦朦胧胧沉浮片刻,忽地又露出个鱼鳍般黑漆漆的物件来。远远的一看还不知真是个什么,只这回因着瞧得真切,不禁惊呼一声也唤了秋菊来看,却不过一转眼功夫,那东西重又不见了。捱得秋菊俯身趴在窗棂往外瞧了半晌,除了连天大雨烟波弥漫的水面外什么也没看见,便忍不住嘟囔道“姑娘可是眼花了,这么巴巴大的雨,哪有什么东西?” 单馨闻言亦又贴着四处看了一阵,见却是没有什么也兀自奇怪任由秋菊将窗关上。难道真是自个儿这几日昏昏沉沉出了幻象? 正思虑间,忽听得一声巨响,船体竟似撞上什么重物般猛地一颠,晃得秋菊一个趔趄撞到单馨身上。二人面面相觑愣得片刻,单馨这才回过神来叫秋菊去甲板上看看,秋菊忙哎一声答应扶稳身子匆匆出去了,留单馨一个人在屋里。 她原也想出去的,怎奈何身上却不大好,整个人昏昏沉沉起不得身,只好重又开了窗户往外瞧。确也并未再瞧见方才不远处水下游龙般物件,仅是那雨下得愈发紧了,真真儿像是天破了个窟窿往下灌水般令人生出一股子惧骇之感来。却偏又没法子避开,也不能违抗。只好生生坐在那里等着… 等什么?单馨恍惚一阵,忽觉周遭寂静得可怖,连头前儿外头嘈杂吆喝也不见了。仿佛这偌大天地间仅剩她一人横在这通天雨幕下,若这雨下得再大些,保不齐便将她没了去再不见天日。 这般焦躁灼得她没法子再坐下去,正欲起身往屋外瞧瞧去,却忽地被一只手给按住。单馨骇得抬头看,竟见一须发皆白老者,身着破衣烂衫白不白蓝不蓝,脏兮兮浑身发出一股子臭哄哄气味来,正眯眯笑着瞧她,口中说道“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单馨愣了一愣,忙忙后撤避开这老者的桎梏急声问道“你是何人,怎么进来的?” 老者似也不追着要将她如何,只也背手后撤半步迤然而立笑问道“我想来自然来得,你不必关切我这个。我且问你,你可还记得我?” 单馨挨他这么一问,自也蹙眉细细瞧着眼前老者。竟觉似有几分面善,却如何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因问他道“你是何人?” 老者摇头笑道“我记得你,你却不记得我,莫说你贵人多忘事呢。也罢,而今你且先随我走罢。” 原这女孩闺房里无端端多出一个老头儿来,还张口便是要随他去。莫说单馨,便是换了旁人也定是不依的。单馨只道这老头有些疯疯癫癫瞧着不知什么门道,却也没回绝什么,只静静起身往门口去 老者竟也不拦,仍旧笑眯眯望着单馨开门出去。 因着这是船体摇晃,单馨挨在湿漉漉廊道里走得不大稳。忙满口唤着秋菊,喊了几声竟不见有人来。旁日里这过道来来往往船上的人不少,而今竟真的一个人也瞧不着,只有暴雨砸在船舱顶上恐怖如闷雷的隆隆声在回应她。 单馨心下焦虑陡然变作惊惧,也顾不得那老者如何忙忙地一步一挨走到方才那扇船厅里去。果真见那里空摆着茶案座椅,因着方才的颠簸茶具散了一地,湿漉漉托出几道水痕来,却无论如何也不见得活人。 她口中喊着秋菊和三嫂子,情急之中竟也唤了才将认识的女孩子名儿来。她不是个没经历的,想来在那孽海虚空比这里更可怖的场景见得多了,只是那时还有一个杜月湖陪着,竟不觉得有什么。而今之得她一个人便生生有了绝望之感,只道谁都好,哪怕是个不认识的船工上来问一句,只要是个活人,只要在这震天的雨声里给她一点生人气,谁都好。 这么盼着,鲜少哭泣的人眼泪儿竟生生淌了下来。昏沉着头跌跌撞撞冲上船头去,顶着浇身雨柱极目四顾只巴望着人应都在甲板上挨着,一个都没丢。只是这天哪里能随她的意愿,船头上自然一个人也没有。 正待绝望之际,单馨忽而想起这船上除她定然还有那么样一个人,忙又匆匆跑回屋去。浑身淌着雨水,披头散发簪子早不知冲去什么地方了。 幸而那蓝衣老者尚在,仍旧笑眯眯站着似乎在等她回来。 仅见单馨浑身湿透昏惨惨撞入屋内,也顾不得那许多径自跌向老者,生生扣着他手腕嘶声问道“他们去了哪里,是不是你把他们藏起来了?” 老者哀声一叹摇头道“曼说世人蠢钝,连你也是如此。老朽自然不能把那么多人变去,连你也是我千辛万苦才留下来的。”他停得片刻,忽似察觉到什么般蹙眉撩开单馨转向那窗边去,仅望窗外连天雨幕又略掐指低念一声不妙,这才又回身拉着单馨腕子说道“痴儿,我且想将这因果经过细细向你说上一遍,这里却不是个地方。你随我走,我自然将近来诸事一一向你说清。” 单馨念及船上众人生死不明,而今却又端得没奈何,不若索性答应了他去。否则留她一个人在此处总也没个解救法子,左右不能似方才坐在这暴雨之中等死似的情景再来一次便好。当即就答应了那老者一声,说道“那好,我随你去。” 那老者忽而朗声大笑牵她腕子轻轻那么样一带,单馨只觉忽如那日金蝉送她与杜月湖二人去那孽海上般,足下虚空飘渺幽幽身似至云端。虽身上发冷,也仍心念着那船上之人,却也好了许多,只学着那时垂眼往足下瞧去。 这不瞧不要紧,一瞧险些将这娇小姐魂儿给吓了出来。 原是那老头不知将她带到了何处,这里地下不似那虚空孽海之路般飘渺混沌。而是雕梁画栋朗环楼阁,远远瞧着竟与人间富贵之乡无异。而她之所以被骇住,则是因这各中竟有生人络绎不绝往来。虽远远瞧着到没有什么不同,待一细看才惊见那些人个个相貌古怪,或有鼻如修罗面似夜叉的,也有空荡荡一颗胸膛敞开,往里具能瞧见五脏的。更有那些猪首人身,蛇鳞覆体,腿间生凶煞恶鬼,后脑生青面獠牙另一副脸孔诸如此类的,一时瞧来竟比单馨于虚空孽海之上瞧见的鬼市妖魔一类还要可怖得多。 单馨不敢再看,忙忙收了视线瞧着身傍老者问道“这是什么地方,这些是什么妖怪?” 老者亦低头一瞧,再笑起来时竟有几分高深莫测之感,只听他具答道“你尚且活着,这里自然是人间,这些也自然是‘人’了。” 单馨摇头辩道“不可能,人哪里是这般模样?” 老者问曰“那你说,人应该是哪般模样?” 单馨怔了怔,一时竟有些答不上来。但她心中默念,人虽有老有少,有美有丑,但具没有那般模样的。老者也不再多言,只又叹一声道“芸芸众生相,真么样子的没有。你原不该有疑的,而今我虽带了你出来却仍没法子渡你脱身,你且回去罢,待他日你我二人有缘分再叙不迟。” 单馨挨他这么一说,心道这老头怕要丢下她自个儿跑了,忙问道“你先不要走,且告诉我那船上的人怎么样了。” 老者但笑,言语间颇有天机不可泄露之意,只道“我同你一起出来的,你不知道,我哪里知道去。你只晓得众生有命定之数,该来的躲不掉,不该来的求不得。届时如何不用我说,你自然能通透的。” 与他说话似老半天颠来倒去说了与没说无异,端得没劲。单馨因而再不问他这些个,又挨着他轻飘飘飞也似的行得一阵,忽想起这老头还没说要带她去哪里,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偏偏忘了问呢。正待要开口时,那老头忽道一声“就是这里了。” 单馨忙低了头去瞧,仅见这处浊浪滚滚黄水滔滔,沿岸也瞧不见什么渡头人家,仅是一片连一片绿油油莽林瞧不见尽头,这才开口又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老者而又笑眯眯盯着她瞧上一阵,开口道“这里是你的去处。” 单馨忙欲开口想恳求老者好人做到底,索性带她回了单府再做计较。哪知那老头竟就这么一撒手再不管她,那么一刹那,她足下似有千斤巨石拉拽沉重,堕着她身子一道跌向那滚滚黄水之中。 单馨张口不能叫,惊骇间将目光那么样向那浊水面上一扫。竟见其间沉浮数人,再一细瞧其中竟有那么几分似在那船上之人,因而心内一阵慌乱。却也没奈何身子重重下坠,眼瞧着那滚滚黄水迫近眉睫直至落入其中,身子却不似其他人般随浊浪浮沉如何,竟是径直往水下坠去。四肢据似有千只手抓着动弹不得,眼睛亦较浊水刺痛不敢再睁开来,胸腔憋闷压迫不已一时意识昏聩浑噩,似已听见耳畔有鼓乐声起,心中念到老祖宗与单钰,只怕此生再不复见了。 世外之人 那方山生在南省普陀县境内,虽不算避世离尘却也端得绿草黄花,新叶茵茵。山下生一片樟林,半山腰上围一块小村。夏季有金银花桔梗等物开在村外,一直延续往山上去。而在那东面山顶上,正是金蝉道人的驻地。 单誉才将到这里的时候很不习惯,他本只央求着金蝉带他出得单府来逛一逛,吃吃喝喝的不好?岂料金蝉对此据无兴趣,这也便罢了,单誉知道他是出家之人,不爱好那些个也说得通。哪知道他竟连游山玩水的性质也没有,成日家除了说他一届浊根蠢钝如猪外,便是盘膝坐在那方山白石上冥思。 由他嘴里说起来倒是吸天地之精渡日月之华,单誉亦试过随着他上那方白石去坐下一阵,学着他的模样盘膝而坐冥思苦想,却只是无聊得很。加之他二人在这山上停留半月有余,单誉总挂念家中两个妹妹起来,不知境况如何。问起金蝉来却只得一声长叹,说上一句‘命中自有定数,世人何必挂记。’ 你不挂记我挂记呀。 单誉翻了个白眼,因得成日百无聊赖坐在金蝉那间小屋前听林中鸟儿争奇斗艳来。幸而那山下村里的人不时会上来,说是给道长送些吃食用度,以答谢道长历年来为村中治病救人。这些村民家中拿不出什么银钱粳米的,送来的东西不过是些红薯菜头一类自家种的粗粮,偶或有进山林去采得些寻常药草的,也会晒干了往金蝉这里送。 每每单誉在屋门前瞧着有人挎着篮子布包,或担着扁担往山上来的,多半就是给金蝉送东西了。虽不过是些寻常东西,放在单府里估计做下厨的老婆子都不愿多看一眼的,却叫单誉嫉妒非常。 认真说来到不是真嫉妒这些个东西,只是觉得金蝉这么样脾气古怪满嘴打机锋的破东西都能这么受人尊敬,实在匪夷所思。更不用提这其中还有一个水葱似的小姑娘,隔三差五挎着篮子上来送一点东西。今天是自家种的地瓜,明天是红薯,后天是南瓜。总之单誉是瞧得出来,这姑娘根本不是来送东西,她就是相中了金蝉这副皮囊。 思及此处,单誉不由得想起他初见金蝉时对方那副尊荣,忍不住冷笑一声扯开嗓子向那仍端端坐在白石上的人喊问道“你既然如此不在意皮相,为何又顶着这副模样不换了呢?” 金蝉那时似入定其中,根本不搭理他。捱过黄昏时分那人下来时,才毫不掩目中鄙夷瞅他一眼,慢悠悠回应道“因为千金难买,我愿意。” 单这一句话噎得单誉险些背过气去,后来也到不和他计较了。只是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他随着金蝉在那间小屋里住下,仍是近乎每天帮他接着山腰上村人们送来的东西,仍是每天被他呛着。到也另有一份悠闲随行在内,想来这便是那书中闲情雅性之士所言的‘归隐田园之乐’吧。 在这期间单誉问到那心慕金蝉的女孩名唤秋儿,是山腰上姓叶的一家樵夫的女儿。问她如何认得金蝉时,女孩红彤彤一张脸上渡一抹娇羞,这才向单誉说起来。 原是那年冬天下了一场奇大的雪,家中备下的柴火都码在外头茅屋廊沿下让雪没了去,用的时候得拿锄头到外头去刨开了雪才行。 那日正是大雪初霁天将明未明之时,秋儿她娘嘱咐秋儿去外头抽些柴火回来烧炉子,中午好烤些白薯给住在山上的金蝉道长送过去。“这大雪封了山路,也不知道道长那里能不能吃得热乎东西。”秋儿娘唠叨着,将冻在硬邦邦黄土里的地瓜翻出来一些。小丫头哎一声应下,心里却想着那道长成日家有那么多人送粮食柴火上去,哪里冻饿得着,却也不与自家娘分辩,只径自拿了锄头到廊沿上去抽柴火。 说来那日也奇怪,平日里几锄头下去皆是白花花的雪堆子埋得厚实。偏是那天,不过一锄头下去竟似锄在了青岗岩上般当当有声再近不得分毫。秋儿心中奇怪,忙丢了锄头蹲下身子去那处瞧瞧是什么东西给挡了。哪知她人未到,先有个甚么东西打那雪堆子里冒出来。 那东西来得太快秋儿没瞧真切,而今可也记不得到底是个什么物件了。只觉得那么一晃间有几分似一条碗粗黑色巨蟒,张着血盆大口打那雪堆里弹出来径直朝她面门扑过来。 秋儿骇得连连后退跌在雪里,却眨眼间再不见了那东西的踪影。周遭仍是白茫茫一片大雪地,眼前还是她家的土屋子,而她则在那雪窝子里白白坐了片刻,忽觉有人喊她名字打她肩膀,再来就是天旋地转眼前一抹黑就什么也不晓得了。 秋儿娘后来说,那应是山里的精怪。因着大雪封了路没得吃食又冷,只好到山腰上的村子里来碰碰运气找点吃食度日。那东西应是恰巧就在自家廊沿下歇息的,不料被秋儿这么一锄头下去给打扰了,败了性子。 山精这东西向来都是些野意儿,哪里同你人讲什么道理。故此也不管是不是在人家屋檐下,当即便起了怒来要拿秋儿去。幸好那日金蝉在屋子里,见到秋儿爹慌慌张张撞开门来如此这般说了一通,到也不推辞,径自随着他下来。 这金蝉是个神仙,村子里的人都那么说,秋儿这种境况竟由他一滴血印在眉心给治好了。说是你山精嗅到血腥给引出来,当即便被金蝉捉了去。其实秋儿也知道得不详细,却只记得她那日似九死一生,迷迷糊糊醒来时第一眼瞧见的便是金蝉。 那时的道长还没有现在这么样将自己打理干净的,只是那时恰逢天光一簇映入屋子来照在他顶上,竟有那么几分像是给他乱蓬蓬脏兮兮头发渡了层金子似的。衬得他那张尚还沾着不知哪年留下的什么污渍的脸分外俊秀,在秋儿严重竟似真的落成了神仙。 所以自打那时起,秋儿心中有了那么样一个与俗世不同的英雄人物来。只要是关于金蝉的一切,她都乐意去听,去了解。一提到金蝉道长就端端映上几分红霞,娇滴滴说上一声他好。 哪里好? 秋儿巴巴地向眼前公子哥儿一一数起来,甚么金蝉为村里人治病从未受过一份银钱,甚么金蝉博古通今无所不至,甚么金蝉惩恶扬善比说书人书里的大侠还大侠,甚么金蝉不像外头的花花公子成日打扮得比女人还花红柳绿脂粉气。夸得好像这世上只得金蝉这么一个男人像话,旁的都不过是生得比女人健壮些,还算不得男人。 单誉听得好笑,问了一句“那你瞧他如今这身脂粉客似的打扮,又做什么感想?” 如今的金蝉却有几分越界,仿佛早前那股子‘皮囊不过过眼云烟’的洒脱尽儿就随着与单誉一道座进车里那一刻散尽了。而今通身不是皂色便是天似的蓝汪汪纯色缎子,腰上系一块通透玉佩,雕得也不知道是个甚么东西。单誉曾偷偷瞧过一两眼,看着像是一块椭圆底座上刻着一棵树,左右不是寻常能有的图样。却也不知他打哪里淘换来的东西。 第一不见他打单府里要什么,更不见他从外头拿回什么。仿佛他只一伸手,这些个俗物便已到了他手里供他使唤。 他也曾就此问过金蝉,而后者又一副高深莫测模样背过手去只道天机不可泄露,瞧得他单誉咬牙一阵不爽。 哪知这秋儿竟真仔细想了一阵,忽地又红了脸去低头嘟囔道“好看。” 单誉一阵冷笑,心道这便是世间女子。嘴上说着男人相貌如何且不重要的,心上还不是巴着那有皮相的去。再说如他这般翩翩公子,自幼饱读诗书的就入不了她们的眼?真真没见过世面。 左右想来怕也只有自家府上两位妹妹脱尘些,知道分辨这类油头粉面的心下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那金蝉虽已是出家之人,成日口口声声什么‘浊物’‘蠢钝’的,结果还不是捯饬得这般模样引人家小姑娘春心萌动?真不是个东西。 他望着秋儿下山去的背景忍不住恨恨咬牙啐那金蝉不是个正经人,如此这般单纯女子竟能着他的道。冷不防遭那人自后一记打,转头才瞧见金蝉不知何时已下了白石端端立在他身后,方才他嘴里的碎碎念怕是一句不落全由他听了去。 得,现在又多出一条偷听来。 但单誉嘴上可不敢这么样说,只忙忙陪笑着向他拱手道“道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竟没听见你动静。” 金蝉冷冷睨他一眼,道“我若不早下来,岂不辜负了你一番嘴碎抱怨?” 单誉只好干笑两声,再问道“那你方才怎么不出来,秋儿姑娘特地来找你给你送吃的来。” 金蝉径自转身往屋内走去,一面喊他关了门进来,一面又说道“你不是刚才还说我不正经勾引小女孩?我若那时下来这个罪名岂不恰好证实了?” 故事中人,不解故事中味。 金蝉那方小屋实在简陋,矮矮一间竹篱黄土墩子上盖着茅草似的。门朝着东面一壁,上山来的路倚在傍旁,也不知是方便金蝉下山刻意这么修建,还是硬生生叫那山腰上的村人们踏出来的。 不过人住在里头到也清净,那里头里外得两间屋子,厨房设在东南一脚。小小一间三环火灶台,平日里是金蝉做饭。单誉瞧着他这么样的人在灶台间忙活,心中总有些别扭,金蝉也总拿这些话来编排他。 奈何而今这些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从来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哪里见过这些个。即便如他这般不醉温柔乡偏喜游山玩水的,出门也总是带着一个芸儿,勿论吃穿行坐皆有那小子打点,他自己到也省事。原这回他出来也是带着芸儿的,但当他们三人行至那盘香寺时,金蝉忽让他二人就在那处留下,莫要玷污了他这方宝地。 他单誉当然是听不得这种话的,当即便要千万个不乐意的芸儿留在盘香寺,自个儿到死皮赖脸跟着金蝉到了这里来。起初也只不过是想玩一玩,瞧瞧他金蝉的宝刹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也顺带着争口气,不让他那心高气傲的说去。 但真当在这处住上一两日时又端得是不习惯,不论穿衣做饭拿茶铺床都需自己上手去做。而若向金蝉言明,保不齐又是好一顿数落,这才咬牙坚持过起初那些时候,到后来也慢慢习惯了起来。 他睡在靠北面那间小屋子里,矮矮木床榻靠着黄土墙,墙外便邻山巅莽石,再往下乃有长长一道清幽山谷。山间鸟鸣虫跃不绝,偶或淅沥沥小雨一下,雨点打在屋顶扑就的三重茅草上沙沙响,到也别有一番闲情逸致。 若非那日金蝉唤他进屋稍坐,如此那般吩咐他出去,一时他竟真忘却此时何年何日,只愿在这山中长住久安不问世间如何了。 却见那金蝉眉宇间露难得疲态,单誉遥遥想着上一次看他这般模样,还是在虚空孽海之中将他两位妹妹的魂魄牵引还阳之后。金蝉说过那极耗他灵气,却不知这一次又是什么东西将他损耗至此。 莫非也与他妹妹有关? 他思及此处还未开口,只听金蝉哎一声长叹旋即言道“我要你往回去到盘香寺一趟,接了那里的人来再回到这里。若你去了她尚且未到便等上几日无妨,但切记只你与她二人,莫要带其他人来。” 单誉听得奇怪,心道不知要他去接谁。难道是芸儿?瞧着也不太像,且想细问时金蝉又似疲惫以极示意他出去,旋即便卧身到他那方矮榻上。不几时竟真似陷入沉眠一般,任由单誉在一旁刻意闹得茶碗盘碟叮当乱想也再不起身斥责。 单誉一时担心金蝉,又记挂着盘香寺中到底是去接谁过来。左右他又走到那榻前支着身子瞧瞧金蝉如何,仅见他面色苍白无血色,蹙眉紧闭双目睡得似极不安稳一般。却不知他于冥想之时到底经历了什么,难道他也到虚空孽海走了一遭? 有那么一会子,单誉忽恨恨自身为何偏是个俗人,没法子帮着金蝉分担一点,也没法子像他这般帮自己妹妹一点。早在月湖出嫁之前,他竟连这天地间万物自有其生灵,不止‘人’是个物件的道理也不明白。成日浑浑噩噩妄自尊大,自以为读了圣贤书,不喜温柔乡,便比旁的富家公子高人一等来。 其实你我也好,他也罢,不都是世人,不都是一个样子? 他瞧着金蝉背影哀哀一叹,当即再不耽误什么起身拾掇行装下山去,去做‘世人’当做的事。 经过半山腰子村口时,远远看见秋儿正在那口水井里汲水,便告了一声而今要出去些时日,且说金蝉一个人住在山上嘱咐着多去看看。 其实没这必要的,他行了半路又想。 金蝉是什么人,哪里要得他担心?连那日杜月湖一事过后不稍一日,便又生龙活虎起来,这一次定然不是什么样大的事。他这么思虑着,便兀自下山去又行了半日才在那山下镇子里顾得车马,辗转路上又是半月有余。 那日也不知行得什么地界,名曰‘昌平镇’,一问才晓得已是距那盘香寺只有八十里路程不足了,当即瞧着天色渐晚也便嘱咐车夫寻地方住下。马车颠颠哐哐停在一间客栈之前,抬头一瞧便见一块半旧漆黑牌匾烫金字,瞧来也有些斑驳了。上书‘醉翁楼’三个大字。 车夫回头问他这里如何,他左右傍路一瞧,这个昌平看来地界不大,两侧看着亦没什么更妥帖的地方,这个‘醉翁楼’恐也是这方寸间最有体面的存在了,故此没什么多再挑剔了。兀自下得车来给了车夫两个小钱,又嘱咐他将马牵去后面歇着,明早再上路。 车夫连连答应下来,捱他径直走进了客栈才唤来堂馆帮忙着将马往内里头引去。那客栈瞧来门脸不大,堂下就那么几张半旧桌子摆着,瞧来却还干净。靠西那一面有只有两桌人坐着吃茶说笑,瞧来都是寻常镇子上的干活人家。想来是午间活计忙完了,来这里喝一杯茶歇息片刻。 单誉唤掌柜的过来,要间上房来住,又叫了酒水菜肴送到房里。掌柜的忙伺候着这位难得公子哥儿模样贵客落座看茶,殷切说道“那上房还需打扫一下才住得舒坦,大爷先在这里等一会子,我叫人打扫了来请大爷。” 单誉只一颔首示意他忙去,便兀自悠闲坐着品这手中苦巴巴浓茶来,到大有一股子既来之则安之的风范。又听得邻座那几个莽汉子喝着茶,嘴里说着近日不知从何处听来的新闻异事。这类气氛在哪个茶楼客栈的都是有的,只是这里门脸不大人又少,听起来便格外扎耳,便是单誉这类无心同他们说道的也一并听得一清二楚。 只听那其中一个包着黑漆漆头巾工匠模样的男人说道“今儿听那东家主母说,人都在船上没救下来。” 另一个问他道“那船也没了?” “是呢,且不知是个什么东西闹的,把那船给扯成了好几段。等雨停了那些个人去瞧啊,就见几块碎木头岔子搁那儿飘着。” 旁的人显然遭他这么一番话吓到了,赶忙问道“就没个人去查一下子?” 那人当即换了副夸张口吻低声道“怎么没人查,说那船是个什么显贵家出来的,当地官府都吓得不轻赶忙差人去查。结果查来查去也没个结果出来,还有几十来个在河里捞人的,说是上上下下都快那到河段翻烂了也没翻出那艘船上的人来。” 另几人忙交头接耳间各自嘀咕着“难道那河里真有水鬼不成?听说赶早前儿罗家二二媳妇去那面赶船,要去河对过瞧她家做工的男人。结果那一去也没再回来的,有人说看见她使钱雇了渡船,想来也是在那河里折了去。” “可不是,说是那河里死了多少人,能没个水鬼的?说起来也是该这帮做官的报应来了,平时富贵荣华享得多了,这动静保不齐就是个现世。” 几人正七嘴八舌间说道着这类话,那掌柜的忽又过来了,只向单誉到客房都拾掇好了,而今只请公子上去。单誉心中尚念着那船和河的事,随那掌柜的往楼上客房去时也不忘了问上一句。 掌柜的见他听楼下那些个喝茶的粗人胡天黑地地乱说,到也不拆穿,只帮着将近来那事向他说了。 似他们这壁小镇子很难得到外头的事,即便到了这里也都与原样尽失了去,谁知道真假呢。原是听外头来的人说有个什么达官显贵家的商船,本准备下扬州排货去。那几日正赶上大雨,等那雨住了有人就瞧见河上浮着一应碎木板类的东西。起初还想着不知是从哪里冲来的物件,后那些个玩意越多越发显出不对来。后一查才知道,那商船忽地没了。 那河道本不宽,虽那季节水流湍急一些到也只能掀翻个独舟破筏子的。且就算如此,那些个船儿虽覆在水里人没了,船却能随浪浮沉到下游去。不说留个全尸,却也从来也没见出过那么样大的商船给冲成碎木头岔子的。也不知道真真是天要收那船上的人还是如何,反正没人瞧见是怎么回事。 至于那船上的人,说是后来当地官府雇了人去河里捞了,却无一人给捞上来。若是活人没有便罢了,连个死尸也不见得往上来的真真儿奇怪。 老板将他所知的这么说道一通给单誉听,后又补了一句“回来的人都说是那河里死人太多水鬼闹的,生生借着那场大雨给船困住,不知道用了什么把那船给撕扯成那样。也不想来这世上哪里死人不多。要都这么闹,哪还有活人安身立命的去处。大爷您是外来客人,有簪缨裹缎的听不得这类混话,只不理睬他们便罢了。” 初闻噩耗 待单誉赶到盘香寺时已临暮色,他捱车夫驾到寺外停住,瞧见西面天幕飞一抹绚丽红霞,那样子到颇像他初遇金蝉时的景色。他没忍住又在山门外多瞧了一会儿,也不知怎的,有那么一会子他忽觉得这应是自个儿最后一次瞧这么样的景色了。 但旋即他自己便笑将起来,摆摆手只道与金蝉相处这几日竟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实在不应该是他的脾性。 思罢,他转身向那洞开的山门进去。 这时候寺里刚敲过晚钟,正是吃饭的时候,院子上只有一两个小道士正打理落叶。远远瞧见他来了,忙上前行礼问道“居士打哪里来?” 他亦还礼道“我姓单,而今来找这里的掌寺空童道长。” 小道士当然听过姓单的是谁,这寺院里逢神殿,膳堂,园林等,那一处不是他们单家出资做成?寺中偶或还有议论这单家家财雄厚为人慷慨,生就一副乐善好施菩萨心肠。也有说他们家仗着两个银钱便欺男霸女,而今知道积福积寿了才到庙里来临时抱佛脚云云。但只有一条是必要遵守的,便是见了他们家的人,切记要毕恭毕敬的接待,差不得半点。 而今这小道士还是头一遭见到单家人来,心里虽直突突却也好声好气忙应道“掌寺三天前外出给乾镇上赵家做祭,而今还没回来。居士可要在庙里等上两日?” 单誉听闻如此心中有些不快,但亦点头让那小道士引去厢房,因问道“前日住在这里的小童在哪里?” 小道士一听便知道,单誉指得是那个仗着自个儿是单家什么四爷的小厮,在庙里耀武扬威惯了的总角小童。因得忙引了单誉向西厢房去,还未到那里便听得里头一阵骂道“我说这里吃得清淡,今天又是这些个,你们煮饭的道士家里死了人不成,做得都是青青白白青菜豆腐也不怕你们吃得屙不出屎来!” 单誉在外头听得一阵好气又好笑,扭头瞧见那小道士脸上一阵尴尬神色也不多说什么,只重重咳嗽一声径直站到那厢房门口去。瞧见一个年纪与芸儿差不了些的小道士,正端着盛饭来的大木盘子站在桌前哭。芸儿倒是大爷似的坐在那里,筷子扒拉着一盘白煮豆腐,另一边搁着一盘炒青菜,瞧着也确实清淡了些。 芸儿瞧见自家主子回来了,忙不迭扔下碗筷过来行礼道“爷诶,您可回来了。”他刚要出声斥责,却细细想来叫芸儿在这里等得四个月有余,日日如道士般这么着吃着实有些难为了他。便也不多说什么,只谢过两个小道长差他们各忙各的去,不必理会他的。 两个小道士本就怕生,更不知道怎么应付单家的人,得了那句话竟一时像赦免令一般逃也出去,末了又匆匆回头来问可要为单爷准备晚膳。单誉含笑摇摇头,得那小道士觉自个儿多了嘴,一脸通红嘀咕说了句一会子来收芸爷用过的碗碟便径自去了。 只得主仆二人时单誉这才撩袍坐在那凳子上,却不似以往般让芸儿沏茶,反是自个儿捡了桌上茶碗茶壶沏上自饮,这才说道“我叫你在这里借宿等我,原意是不让家里头长辈起疑。你到好,在这里充起大爷来了。真不怕那空童道士到老太太面前告你一状,皮不揭了你的?” 芸儿闻言,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也不想这样,但这帮牛鼻子道士讨人嫌也不是第一天了,爷您也是知道的。就是有一点子不如他们意的地方,就在背后嚼你的舌根子。前儿我才起来上个茅房,就听两个牛鼻子道士叽歪,说我们府上不好了一类的话。” 单誉闻言皱眉道“噢?说是哪里不好了?” 芸儿这才放宽了些,忙道“我也没细听太多,左右就是那些三姑六婆嚼舌根子的话。爷是知道我脾气的,我就那会子在茅房里骂得他们不敢回嘴,一个个屎临头似的跑出来。” 单誉失笑道“你把他们骂了个屎尿临头的,你是什么?” 芸儿愣了愣,旋即一张脸通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赶忙岔开话题上前伺候着有端茶递水问饭的道“爷这段时日都在哪里玩来?也不带芸儿一带,在这里无趣的都快生毛了。” 他这一句,单誉又想到与金蝉相对住在山里那些时日,因而摆手道“没什么,我来这里要等一个人,你近日在这儿可瞧见过别的香客?” 芸儿闻言具一一细想来,却也不见得有什么香客模样的人再住进来。想来这帮牛鼻子道士的头头空童老道最是势利眼,旁的家身一应瞧不上的都不接待。真有那么一两个银钱的又不似自家主子这般好性儿住到这里来,左右这些厢房便时常空着。近日因得前些时候陈阳县那块地界闹了洪水,这里又下了好几场暴雨。但凡有钱有地的都上自家佃户农庄上瞧瞧有什么照料了,哪里还往他这里来。便答道“也没个什么特别的,不知道爷要找的是谁,我过会子去问问那帮牛鼻子道士?” 单誉摇头思虑片刻,左右想着金蝉曾说过要他若未见到人,问那些个小道士也不知道的,如何等上几日也无妨。左右料想家里有几位亲兄弟一应叔伯兄弟照看着理应没什么事,金蝉那里更不会有什么事了。不若就在这里住下等那空童道士回来了,一问再做计较许也不迟。便对芸儿道“也不忙了,你去叫人收拾了我来时住的厢房出来,再打桶水来我洗漱。这连日赶路来我也疲惫,索性先在这里歇几天也无妨。” 如此一来,那单誉在这盘香寺中又耽误几日。其间也有听来还原布施的香客说起水灾大雨到,到也知道了一点。虽挂念家中老太太太太老爷等人,却又想着他们自有兄弟妯娌们照料,左右不会有他太多事,便仍旧等在这里。 直到那日空童道人自那户乡绅家做完祭回转寺中,瞧见他竟一脸焦急神色问道“四爷,我还以为你已经回去了。” 他听得奇怪,问道“我来这里等人,人还没等来为何着急回去?” 那空童道人因得一把泪在老脸上纵横,这才像单誉说了近日听到的事情巨细来。 原是前儿他才得乡绅那里听说,单家八小姐前日随江南常家商船下杭州去,路上遇暴雨怪事连篇,船不知被个什么东西撕成了碎片。等雨停了有人上报说河面上飘着船体残块儿时当地县衙才派人出去打捞,结果只是捞得些木头岔子破桅杆一应的东西。便连早年间在河里折去不知哪里飘来的东西都打了些上来,却死活不见得有那船上半个人给捞上来的。活人没有也便罢了,竟愣是半个死尸都没捞着。 空童道人这么一说,瞧着单誉脸色煞白难看便又忙补道“我听说这个消息,忙演个先天瞧卦象。却说八小姐不定还活着许也未可知,左右还没找着尸体,许也冲到下游不知哪里去了。府上也有组织人手去找到,到底怎么样贫道便不甚清楚了。” 自得了这消息,单誉顿觉晴天霹雳般愣在当场昏昏沉沉好一阵才骤然惊觉方才空童道人说了些什么,也来不及有什么伤感。只尊得大家之礼谢过道士转头去厢房里喊芸儿,当日便已备下车马连夜往回去了。 芸儿也是头一遭听说这个,一路行去直在坐在那马车前哭。也不知是骇哭的,还是因着八小姐没了哀哭。总是听得单誉在马车里头心烦意乱一肚子火气,常常掀了帘子斥责他软弱。末了又觉不妥,怎的有了脾气竟向芸儿发去实在不应该,心里再怎么样不舒服,芸儿到底年纪小不懂事。如此一来二去则更是恼恨自个儿为何变得这般毛躁,左右旁的人道听途说不定真事怎么样子,到了再计较也无妨。 另一面他也兀自奇怪,听来这事有些时日了,金蝉怎的没算着将这事告知予他,反叫他到盘香寺里等人?还是他早知道这些,只是未向他明说来,仅叫他去盘香寺打听才好?又或者金蝉未算着这事,那么去盘香寺等的又是什么人? 一应事全乱作一团狡在脑中不上不下惹得他头昏脑胀,一时连应车马加快赶路,中途不过喂马儿吃了点食饵歇得一阵,又焦心重重往家中去。 待到得单府大门外时,已是第二日正午。仅见那平日热热闹闹街上而今竟没几个人,门口守着的家丁也瞧不见了。只有两个大石狮子成双对伫立秋日午间太阳根儿下,瞧着端得孤零零不成样子,一时竟令人有了那么一点恍如隔世之感。 芸儿眼圈红彤彤地伺候着主子下马来,一面瞧见这里竟是这般情景,忍不住又哀哀叫唤着擦起眼泪来。直至单誉再呵斥一声他才止住,一应连连打着嘴巴到自个儿不争气,这么些时日竟也不想着家里如何。 单誉瞧他确实伤心,继长叹一声安慰道“好了,去叫人出来看着,这么冷冷清清街坊看见不像样子,待老爷知道了又要大骂一通了。” 芸儿忙应了是,上前敲门去。不一时门里一个小家奴才隙开门缝往外瞧,是芸儿脸生的,想来是才买回家不久,却不知为什么委到了大门口来。仅见他瞧见芸儿这身打扮不像寻常人家,后头又跟了个公子哥模样的,具也不知道是谁,忙问道“公子您找谁?” 秋风卷帘,物是人非 芸儿听那小厮这般问,当即斥责道“没个眼里见儿的,没瞧见四爷回来了么,还不快开门!” 小孩子来单家不过月余,当然没有见过单誉的。但他常听旁的家丁说起,这四爷最是待人好的,没成想今日没自个儿给拦住了。忙忙开了门出来请,口中连说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四饶恕。” 换了旁的时日,单誉因怕吓着这年纪小的,保不定要停下来宽慰两句。但今日他心中只记挂着八妹妹,故只淡淡嗯了一声便问道“老爷在哪里?” 小厮忙答道“老爷出门下到江南去了。” 单誉闻言蹙眉问道“老爷去江南做什么?”话方出口他才觉不妥,想来八妹妹随船是去江南,定是在家呆的闲了随三嫂子去玩也未可知,而今那船既是在去江南路上出的事,父亲沿去江南找寻也无甚奇怪的。当即便不等那小厮回答兀自挥挥手令他退下,自个儿则匆匆往内院去了。 芸儿跟在后头有些犹豫,按理说他这么样的随从是不能随便进到内院的,因而站在两院的连廊口儿上犹豫。单誉瞧他没跟来,心也知道他忠心记挂,便破了个例唤他跟上,一齐往老太太房里去了。 到了那屋里,仅见得一应丫鬟碰茶立在外头。瞧见他便忙行礼道“四爷来了。” 单誉据一一答应过,留了芸儿也在门外候着,这才撩袍跨过门栏往屋里去。见得老太太并不似往常在厅堂里坐着,嫂子们也一应没来的。单誉心中突突直鼓,忙喊了一个正擦着茶案摆件等物的小丫鬟低声问道“老太太在哪里?” 小丫鬟瞧来脸生,也像是个没见过他的,却瞧着这爷通身气派又往老太太屋里来便猜到这定是个什么爷的,忙行礼道“身上不大好几日了,这会子且睡着呢。” 单誉闻言长叹一声,又问道“善喜哪里去了,劳烦你喊她过来一趟。”情急见他也忘了告诉人小丫头自个儿是谁,挨得小丫头巴巴去喊了善喜来。 善喜那头似正忙着什么事,听见小丫头说有个爷找她,也不知道是谁。便只以为又是那些个趁此来讨老太太好的清客相公,当即面上没好气风风火火赶了来想刺儿人。却一掀帘子瞧见单誉站在那里,又忙地换了副表情上前行礼道“四爷您可回来了。” 单誉嗯一声权当应下,忙问道“老祖宗身上如何?” 那善喜闻言,哀哀哭起来答道“自八小姐出事之后就一直病着,请了多少太医看方子都不见效。挨着那日眼瞧着就不行了,府外忽来了个道士说是有个什么海上方,给了管家的让转过来。到都不是什么难寻的药,吃下后这两天到见好一些了。只是仍懒着不起床,成日哭着说不该答应八小姐出门去的。”她似是真的哭了,白白湿了半边手巾后又长叹一声补说道“你回来了便去屋里看看,兴许能好一些。” 原说他这类男眷进老太太里屋是不合规矩的,挨着是亲子孙到好一些,而今又是这么个非常时期。想来这善喜也是顾不得那许多了,当即领了他往老太太卧房去。甫一进得门便嗅见一股子草药味,善喜说那是道士给的方中的一味药,需点了搁在香炉里每日一遭这么熏着才得好。 言罢,她叫单誉站在门栏边等一会子,自个儿上前到那垂下月白纱账的床前往里轻声说道“老祖宗醒了?四爷回来了,想来瞧瞧您。” 老太太一听见四爷回来,忙支唤他名儿叫起誉儿来。他这才上前去,挨得善喜挽了纱账又扶老祖宗坐起来。他这才撩袍跪在那床榻前,再往老太太银发散乱面色惨白,比他离家时瘦下去太多,当即便未忍住落下泪来。老太太见了他本就伤心,而今瞧他一哭更是搂了他哀哀哭起来。一时间这祖孙二人竟是哭做一处,旁人瞧见了也颇有几分伤感。 善喜在一旁暗自垂泪,片刻后似才想起什么忙上前替老祖宗拭泪,又只请四爷劝道“老祖宗身上不大好,不应该哭的。” 单誉这才惊觉失态,忙也含泪劝得老祖宗再躺一会子。老太太却犹自不肯的,一双皱巴巴老手握了他的,哑声说道“你妹妹命苦啊…”言犹未毕那眼泪儿又忍不住哀哀淌下来,瞧得单誉一阵心疼,忙接了善喜手中绢帕替老太太拭泪。又听她说道“前日她同我说家里不好,要去外头玩几天。我看她和钰儿这阵闹得不好也答应了,哪知道…” 她到此时已哭不出声来了,嗓子里像卡了一口气般赫赫直咳嗽。单誉忙未她顺气拍背勉强打起精神宽慰道“老祖宗莫要哭坏了身子,而今馨儿还未找到,不知是什么情况。您也不要太过记挂且需记着身子要紧。” 老太太也不知是听了他的话,还是真就哭迷了,由着他与善喜搀扶着重又躺下,不一时便昏昏沉沉又睡过去。善喜挨在床边看了一阵,见却是睡好了便又轻手轻脚放下床幔来同单誉一道出至厅堂去。 单誉这才因问家中进来巨细,原八妹妹同三嫂子出船难这事不假,老爷招呼着几个亲兄弟叔伯兄弟都出门找去了。而今家里只剩下大伯家第三个兄弟单文和三奶奶邢施云管家,一个主外,一个理内。今儿个单文到佃户上巡查去了不知道能不能回来,所以没见着。三奶奶又去飞来阁打理送小荣王爷的寿礼去了,所以也不在。 单誉又问起那守门看家的也去了么,善喜点头应道“原是不带去的,但老太太说而今家里留着那么些人也没什么好打理,不妨便都使唤出去,多一个人也好多双眼睛,人找了回来大抵都是有赏的。这才支着管家的两个都出去了,留下些新来的小厮们分配在外间各处瞧着。” 单誉这才点过头,停顿片刻方才又问道“那九姑娘如何了?” 挨他这么一问,善喜似有些难言启口似的犹豫片刻,这才重重叹一声拉了他到偏旁避开那些个耳朵尖的小丫头子们才说道“自八小姐出门不稍几时,九姑娘竟连带着房里的紫鹃一并不知去向了。有她外屋伺候的丫头说总瞧见个什么人来找她,却七嘴八舌也说不清醒。一会儿子这个说是男人,一会子说是女人,总也没个定数的。” 单誉闻言,又是好一阵惊骇才回过神来。心下着恼又不好发作,亦是压低声音问道“然后如何?九小姐去了哪里没人知道?” 善喜摇头,左右瞧着不像有人听见的模样才又说道“老太太动了怒,勒令私下里这件事除了家里人谁都不需张扬。左右那段时日九姑娘脾气不好,家里大多人都同她没了往来。那院子也就依着原来模样,照样有丫头们在外间伺候着,每天往那里送吃食去。” 单誉压着怒火想象了那么样场景,丫鬟们忙上忙下伺候着一个看不见的‘主子’端得还有几分诡谲之感。他倒是理解老祖宗为何下这令,单家的家风向来对外称是严谨的,公子小姐们皆知书达礼待人亲厚。而今出了这么回事难道不先这么应付这堵了外人的嘴来,可亲近些下人的嘴私下传去又怎么堵得住? 他正想着,却又听那善喜道“前儿有个下家婆子嘴碎,背地里说九小姐是同南街上什么周家公子跑了。给人偷摸着举报上来领了赏,老爷当即将她拿了令人打得皮开肉绽,不一日便死了,自此再没人敢在这府里说道什么。” 单誉记得那周家公子,是个瞧着病怏怏的酸气书生,最是馨儿钰儿讨厌的那一类人,想来这嘴碎得没个规矩胡乱编的。却仍是抱了丝想法问道“那老爷让人去周家公子那里看没?” 善喜点头应道“怎么没有,老爷当日便叫人上门装着走访去了。却得信回说人家公子好端端坐在那里读书,旁敲侧击的问得人家连九小姐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哪里来的私奔一说?可见那婆子死得不冤枉。” 如此一来单誉大体将离家以来家中之事了解得大概,一时心中怅然。也不知怎的浑浑噩噩出了屋来,见一应小丫鬟仍在那里捧着茶水等着伺候老祖宗起床。心下酸楚,挥挥手示意她们先下去,待老祖宗醒了再来不迟。 芸儿正在一旁焦急等着,见了他出来忙上前搀道“怎么了爷,可问道八小姐的事了,可是真的?” 下人家打听主子的事情原是个忌讳,但瞧芸儿这般急的便也不加追究,只长叹一声不知为何足下径自往单馨院里去。 但见那处院门仍旧开着,两个外间伺候的小丫头正凑着头在廊沿下嘀咕什么。听芸儿通报说四爷来了,忙起身招呼往屋里请来奉茶。 单誉见她们眼圈皆是红彤彤的,也知道她们进来必定但心哭过不少,心下又一阵难过。左右瞧看着屋内陈设当然如往日一般,书案上且有书本翻着,一时恍若隔世。仿佛那惨戚戚秋风卷动的纱幔里还能有只纤纤玉手将它一撩,探出俏生生一张脸蛋来喊他‘四哥哥’。 拜别 单誉在单府中陪了老太太几日,心中到也挂念金蝉交代给他的事来。却又想仍是家中之事重要,有什么旁的也需见过而今管家的单文再说。 那日正是邢施云自小荣王爷府上贺寿回来,一见他来了到有些面色不善。他素来少与妯娌们往来说话的,却也听过他三嫂子为人如何自不计较。左右而今老爷不在,连带着大太太,大哥与平日加里管家的大嫂子一众都随着他到江南去了,老太太又病着,这家中一时烦她瞧着到颇有几分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的滋味。 他二人如今在外间堂上坐着,邢施云虽客客气气叫丫鬟奉茶来,言语间却没少试探他打算甚么时候走。或出门去往盘香寺去为八妹妹祈福,或往江南去帮忙寻找,总归是不留在府上最好。 单誉素来最不喜欢应付这些个东西,心下厌恶面上亦苦笑着客套一两句回来,仍往老祖宗那里去看。 近两日老太太身上到好些了,挨着他在的缘故每日督促着多喝一碗燕窝,参茶一类自然是少不得的。老太太见他到了面上也高兴,忙唤了来在外屋厅里坐着,因问道“可见过你三嫂子了?”他苦笑了一会子,张口不知怎么说才好。反倒是老太太又笑呵呵对他道“你也不用闹,你三嫂子的为人怎么样我很清楚。她是喜欢个舞权弄势嚼舌根子的,若不是你大嫂子也心焦妹妹到了江南去找,怎么也轮不到她来管家。而今你只不要理她便好,待他们回来了我自有收拾。” 单誉因得点头称是,而后又问道单文如何。老太太算了算日子,说道他应也快从佃户上回来了。末了片刻又补道“那是个老实孩子,不像你三嫂子那般可恶的。待你见了他,有什么只管同他说道去。他近日来也辛苦了些,而今你回来正好帮衬他打理府里,左右江南那边也不要什么人了。” 他闻言心中苦笑,仍记挂起金蝉交代的事来,却又一时不知怎么和老太太说出门的事。一来二去又耽误下几日,挨得那单文自外头回来,听说他来了赶忙进来絮上一絮。二人正坐在外屋厅堂里,说到八妹妹的事便兀自垂泪。 单文道“八妹妹素来待人好,这才有的府中上下一干人愿意忙碌这么些时日。我也是这么着的,原本不敢接此重担,生怕万一有个纰漏的便不知如何是好。只挨老祖宗说到八妹妹,一时心酸便应承下了,好做歹做等老爷他们回来之前也能照看府里。倘或有稍不妥帖的他们当然也不会责罚,而今回来便更好了,我们兄弟二人自当好生打理着。” 单誉闻言有些为难,思虑片刻还是开口道“我这次本是受一个朋友所托到盘香寺接甚么人的,岂料人未接到,反听得家中之事如何这才赶忙回了来。而今这些时日过去也不知道那位朋友到了盘香寺没有,他像是有什么要紧的,若误了去也是不好。” 正说话间,且听外头小厮回来报说三奶奶来了。一时二人脸上都有些厌烦神色,却不好表露。只像往常般同她打了招呼,挨到她坐下显然是听见了方才单誉说的话,脸上挂着假笑冲他说道“四兄弟说得是,朋友托付的事情原是他的好意思,怎么能耽误呢?” 此话一出口,她吊眼见着二人面色不对,忙补贴道“我是最希望你在府里多留几日的,老祖宗心里欢喜我也好过。但左右不能慢了朋友不是,一来我们单家这般大族从不失礼于人的,二来便是你四兄弟是个妥帖人,这般被信的你也做不来。旁的人为讨你的好只管留你,我却是个口直到,四兄弟莫要怪道才是呀。” 单誉勉强笑了笑,口中因道三嫂子说得是便又兀自起身告辞出去了。留那二人在那里说着府上近来财务佃户送礼应酬一应事,他并不掺和其中。甫一过得穿堂欲望内院去,迎面便见善喜急吼吼赶了来。一见他,当即行礼喊道“四爷我正寻你呢,老祖宗又病下了,而今正喊着你去。” 老太太正如他初回来那日般躺在榻上,屋里仍熏了香。挨他来后善喜忙忙卷起纱账来让老太太瞧见他,他也如那日跪倒榻前。却好在床上老人还清醒着,瞧见他来了面上有了些喜色,因道“我还当你走了,再不来看我这个老太婆。” 单誉听得难受,握着老太太手忙宽慰道“我不走,好好的为什么要走?” 老太太道“我知道你不是个留在家里的,而今不过回来看上一趟。” 单誉蹙眉问道“可是三嫂子向你说了什么?” 老太太瞧他一眼,摇头道“我虽老了,也还没糊涂。原我是让你老子送信给你,又想着你留在外面或还好一些。而今他们都走了,我走不动,就留在这里等着你们这些小年轻儿的,若还想得起我这个老太婆就回来看看。” 她这话说得单誉鼻头一酸,当即哭起来。一如小时候孩子围着祖母撒娇要这要那般,他埋首到老太太床岸哭了好一阵子。反是后头老人轻抚他发顶笑道“那么大的人了,还像个孩子。”她停了片刻,又问道“你而今可是在那金蝉公子府上学事?” 他这才忙起身来接过善喜递来的手巾拭泪,具将头先与芸儿一道编排好的谎话向老祖宗说了一通。且言金蝉家中席得什么一套先天之术,可占未来凶吉的。因着这类东西在父亲眼中净是旁门左道而不便向他明说,如今老祖宗一问自然答应。 老太太听罢一声长叹道“先天之术亦好,若有了这等本事,也不会有你妹妹出门这档子吉凶未卜之事了。”言罢,却又哀哀哭起来。 单誉忙上前劝住,说道他来时曾请金蝉占过一挂。按着卦象看来,妹妹虽是找不着了,却也能逢凶化吉的,让老祖宗莫要太挂念毁了身体才是。 老太太笑他又哄人,道“好的不学,偏学你老子那套哄我这个老人家的。我也不管你那许多了,要走择日便去吧,莫要听你三嫂子胡说什么,家里有他们照看着也好。” 等得片刻,瞧他面有担忧愧疚神色老太太因又说道“也不要担心我这老骨头,左右算起来我还有两年活头,等回你八妹妹不算什么。你也不要在外头耍野了,一会子留下那金相公的住处来,家里若有个什么事也好差人去喊你。” 单誉心中感激,祖孙二人则又是一阵相对抹泪,直至善喜提醒老太太吃药才止住些。老人瞧来是憔悴上不少,却也比单誉初回来时气色好了许多,因又听她道“你也不用在这里耗着了,我要睡一会子去。你且忙你的,什么时候走喊仆人们备下车马,和单文到了别再过来一趟就是了。” 单誉思来想去据有不放心的,又实在不敢再耽误金蝉交代下的事。只得向善喜道自己这次出去留下芸儿在家里,有个什么事找他更妥帖一些。自己在外头的下处芸儿也是知道的,改明儿老祖宗有事或寻着了八妹妹,定要修书差芸儿让人送来。 善喜往屋内瞧了一眼,低声问道“四爷您真的要走?我左右瞧着这三奶奶在家里作威作福的,还指望您回来了能镇住她一震。” 单誉苦笑道“没奈何,外头的事也不好耽误的。她再怎么不好也是你主母家的媳妇,平日吃穿用度有什么不妥只管找她去,她若有什么说的你再搬出老祖宗来不怕她不听。” 善喜闻言扁扁嘴嘟囔道“那日房里丫头打翻了茶碗废了二两参,我再去拿时她就有话说了。什么老祖宗一天吃不了二两,都是下人家挑唆的一类混话,家里人没个不背地里恨她的。” 单誉又宽慰她一阵,只说若她连老祖宗的话也不听,你便向芸儿说去。芸儿自有法子治她,待得不日老爷太太回来量她也不敢猖狂到哪里去了。 善喜这才答应下来将他送出屋去,正待瞧着他背影片刻又扬声喊住。他回头仅见善喜瘦瘦小小身子立在主屋门外,瞧见他便眼圈红红说道“四爷这回出去了可要快些回来,老祖宗…”她话未说完,已是再说不下去般埋首进那方手巾内哀哀哭泣,其言语自不必细表。 单誉心下悲切,一时又生出了留在家中的念头。却又想到金蝉嘱托,总觉得这其间定有什么大事在内,也不能耽搁。便只向善喜略一点头,径自出得院子唤芸儿去了。 芸儿一听要将他留在府里,一时也不知是高兴还是难过。却又听得主子如此这般原由巨细说得明白,又留了金蝉下处与他收着,便也不再推诿。只说这家里有他在,四爷便尽管放心的。那三奶奶再有个不如意的地方,我一定拿着这法子来治她,看她还敢耀武扬威不敢。 单誉这才放下心来,次日便拜别了单文与老太太,又上祠堂上三柱香。这才拾掇行装盘缠,另雇了车马往盘香寺去。 失而复得,不知福祸 从单府到盘香寺去,若着急起来也要赶一天一夜的路。此时单誉心中虽焦急万分,却也还知道就算他受得住,那赶车的与马定然是不可能迁就的。索性他也乏了这许多日,端得有些心力交瘁之感。便也没再拒绝车夫所提,就在那赶路途中投下驿站住一夜。 那驿站正正设在黄泥大路边上,平日里便是接待他们这些赶路的车马。偶或也有那么一两个他们所谓‘绿林’人到这里歇脚,说得明白点也就是强盗了。而今这乱世又逢洪水,他们那些有点气性不安于平淡的,便都有集结为群成匪的,专门在这官道上打劫过往商客。故此若进了这驿站门去,瞧见几个三五大粗汉子坐在那里盯梢的,便赶紧备车马逃去要紧。 不过单誉去到那日,驿站中倒是没什么人的。平日家瞧来热热闹闹的门厅内而今摆着八九张旧桌,却只有两张桌子上做了人。一张在靠掌柜的边上,坐着两个女子,瞧来像是母女模样,各穿着粗布短袄下衬长裙。瞧见他们来了,忙忙低下头去吃着饭菜,倒也是小家女子该有的模样。 另一桌坐在门边上,瞧来是一个破衣烂衫黄袍和尚。另一个却穿得像个小厮模样,生得瘦瘦小小头上包一顶皂色粗布巾子,正低头在那里喝茶。 单誉盯着那面黄肌瘦的小厮看了一阵,越看心下愈发不安,直至那和尚同小厮叨咕了两句什么,竟径直往单誉这边过来。单誉将视线拉回到他身上,便瞧着这人一如他初见金蝉时候那般邋遢造孽,想来也是什么海外高人才有此癖好了。 那和尚向他见了一礼,到也不含糊报了自家名号。 原来这和尚修行于海外,至于甚么宝刹那是定然不能说的。那一副高深莫测模样真有些金蝉的风格,以至于单誉估量这人不会便是金蝉来作弄他吧?但那和尚仍自报家门称法号‘长安’,末了含笑向他道“金蝉非禅,长安不安,而今你也见到了。” 单誉这才恍然,原这长安便是金蝉要他来寻之人,却为何不在那盘香寺里到了这里来? 那长安和尚笑着自顾自座到单誉对过,朗声道“我在那寺中等了你这些时日,你却好意思来问我了。如何,家中之事可还没着落?” 单誉闻言忙赔不是,继而长叹一声道“家中嫂子妹妹生死未卜,而今寻得大师去向金蝉交了差,我也好仍旧回家里去帮忙找寻打理,不枉费素日情谊。” 那和尚闻此又笑,单誉见他笑得奇怪正欲发问,却又见他朝仍坐在另一张桌上的小厮招手喊道“你还不过来,要你家哥哥找寻到何时?” 单誉心下一惊,再看那小厮抬起脸蛋儿来竟真是单馨无疑! 原那放在进来时瞧她低着头看不真切,又做这般打扮便一时只觉诡谲熟悉竟没认出来。而今间她较平日瘦下去不少,一张小脸黄戚戚没什么精神,瞧得人煞是心疼。 单誉忙起身扶她肩膀左右查看,见真是单馨忙地将人扶了落座焦急问道“你上哪里去了,可知道家里老祖宗找你找得病了,老爷太太大哥哥嫂子们都去了江南寻你?” 却见单馨并不回话,只将瘦瘦脸蛋向他一抬,继而又怕极了似的往那和尚身后避。和尚好一阵没奈叹息,这才向单誉说出各种原委。 原那船沉得果然不同寻常,乃是那自虚空孽海飘来的妖魔作祟。于那河道底吞吃山中野怪无主孤魂之流,不几日便已长成一尾三丈来长黑鱼模样,端得是力大无穷。那日正是它在作祟,将那整船人荡入河中一一吃了去,独单馨不知怎的得了仙助,这才逃过一劫挨着我捡来。 那和尚解释过一番,仍旧牵了单馨引到单誉跟前道“金蝉而今法力大减,算不出这档子事来。你只管牵了她去,只是要记着。她受惊吓过度一时不太回得过神来,暂且不能回府上去,唯怕府上有个什么八字相克之人冲撞了反而麻烦。你带她到金蝉那里调息一阵子,待大好了再回去不迟。” 单誉闻言为难道“家中主母记挂,举家上下为寻她更是心力交瘁。而今即便不能带了她回去,也好修书一封叫家中人不担心才是。” 和尚听完着乐,道“这有何难?我正是在此等你两日有余,而今你来了我便可以走了。我正好有一位方子得托交予你家主母,而今你自带了她去罢,有修书的大可交付予我,我一并带了到你府上去。” 单誉闻言不疑有他,自千恩万谢过和尚,兀自向掌柜的借来纸笔修书一封交予和尚,末了带上单馨唤来车马另寻他路往金蝉那里去了。 临别时,他倒是劳心问了一问,且不知金蝉而今怎得像是元气大伤模样。可有什么大碍?却听那长安和尚落一声长叹,道“你可知道他自虚空孽海中救人一事?那原是不允许也耗元气的,更勿论这孽海之中一众妖魔而今顺他牵引来了人世上。你之所见暴雨涝灾,更有瘟疫蝗虫鼠害之流大抵都是它们所谓。而至他虽救了你们府上二位小姐,却带累世间千万众生一道陷入妖魔烦扰,实在重罪。” 单誉听得心惊自责,想来不过自己先求着金蝉救妹妹,又是自家大太太绕了他阵法才有后面许多事。因而忙问道果真如此,那金蝉当受什么惩处? 那和尚又一声长叹,道“虽是天机不可泄露,而今却也不妨了。你今日可见他再演不出那先天之术来,更被夺了琉璃仙根去重又配入红尘之中。若不将他那一众烂摊子收回,怕是再羽化成难了。” 那之后单誉心绪繁杂,想来那日金蝉那般模样竟是为了自家事情烦忧。也原是这般他才算不出单馨遇险之事,更是这般自己竟有那么一时责怪过他。莫道人言人性自私,原来便是连自个儿也逃脱不了这一劫。幸而那些时日陪他在山上待了那么许久,不知他心中可有一点宽慰? 而今馨儿也找到了,自己正好带了她去,一来为她调养,二来也要好好谢过他才是。 这么想着,单誉一路鲜少耽误,携着单馨一道坐在马车里赶路。 她到也不似初见那般怕生,一路上锁在马车座椅角落里盯着单誉瞧。因着行路方便,单誉也不为她在多准备女孩子装束。只到了那沿途中县上现请了老婆子为她洗梳,又依照着自个儿衣裳里捡了两件偏小些的给她换上,这才妥帖了些。 这一路上单誉每有尝试同她对话的,却总是得个怯生生回应说什么也不记得,哪里有他八妹妹往日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精神头来。他瞧得更是心疼,只哀哀叹息了一路,听得车夫耳朵都起了茧子,不时还宽慰这俊朗公子哥看开一些。 单誉只是苦笑,道他哪里知道这个中辛苦?不过也是芸芸众生一员,得过且过罢了。 也不知车夫得了他这般胡话是否打心眼里觉得他傻了,后几日赶车都比常时快了不少。这倒方便了他来,只过半月余便到了那普陀县。那山到还是那般模样,而单馨则在一路上似也恢复不少,能零星想起些小时候的事来,也喊单誉‘哥哥’。给他乐了好些时日,只盼着待她身上大好了便带了她回去,也好叫老祖宗放心。 上山去的路颇有些漫长,却也挨得风景秀丽一路上到也无甚别的话说。至半山腰时,单馨口中嚷嚷说累了。单誉因令着她到那村子里去,也挨那些时日收了村民们那么多东西,而今算是做个回访。一家送些家中带来的小玩意,金银果子等物心念着到也随身拿了些一一给了。 这些村人哪里见过这等东西,只道金银便是个宝贝,拿去卖了倘或能添些度日的银钱,到也千恩万谢过他。说了说近日来金蝉师父似有什么不好,他们送东西去时仅见着脸色苍白,也不愿意多说话。 秋儿娘也聚了过来,瞧见单誉便道“幸而你来了,秋儿进来总往山上跑,我还说不成体统呢。哪有小姑娘总跟着人家道长的,又放不下心来。” 单誉对她笑道“不用担心,金蝉是什么人你们比我清楚的多。向来都是他难病,哪有病难他的。而今我来了也多住些时日,一定把你们的金蝉道长伺候好了再放。” 秋儿娘听罢连连摇头叹道“医者难自医,我们这等愚人都明白的道理,你怎么含糊起来了。”言罢,她似才见到跟来的单馨一般惊呼一声哎哟,说到这孩子长得俊俏。 单誉笑道“这是我家妹妹,这阵子生了病身上不大好。引了来到这里调整几日,若山上那块不方便,还得在你家借住一阵子,到时你一定嫌弃她烦了。” 秋儿娘原以为是个小男孩,而今一听竟是个姑娘心下更是喜欢。忙拉了跟前来左右看着,欣喜之余又叹道“这孩子却是病怏怏的不大好,你只管把她交给我,我一定调理得白白胖胖的让你娘瞧了也高兴。” 单誉这才忙忙谢过,又领了单馨兀自往山顶上去了。 种因得果,报应不爽 金蝉赶到宁江县的时候,大水已然冲散了人们围叠起的防洪堤,一路浩浩荡荡卷携着浑浊泥沙粪便冲入街道。他没法子控制住水势,雨还是那么样下着,间或一两间给雨浇透了坍塌下来的泥房一并汇入湍急流水,搅成一碗浊汤。 河道泛滥,城淹了,宅子没了。 挨那大街上齐腰深水里,不知道何人家的小童给装进了洗浴用的大木盆儿里一路漂来,没人搭理。金蝉伸手抵住,瞧见那是一小小女童,白白净净的脸蛋上挂着泪痕,却早已经死了。一张小嘴乌青青紧闭着,眼睛却还睁着,直愣愣无神瞧着金蝉。 那是被异类吸干精魄才有的死相,肉身尚在,魂魄却早已入了那精怪类肚子里去,永世不得超生。 他仍旧放开那木盆任由它漂向更远的地方去。旋即飞身跃上傍旁一户大宅家高高伫立的屋顶,极目四注间颇有一副观尽世间百态苦楚的模样。 仅见那各家人纷纷聚在街头,或有不够强壮被洪水冲去的,更多则哭天抢地乱哄哄挤做一团忙着抢救自家妻儿。饶是如此,却有那么一些人狂笑着借水流而下,也不知是疯了还是给什么东西遮住了眼。 “人。” 他呢喃过一声,听不出悲喜,任凭雨水顺冰鬓角落入齿间,尝起来竟有些腥咸。 人,万物之灵气也。却也仍是这般任精怪宰割,毫无翻覆之力。 若换作平日,他许能找出那精怪所在救他们一救。而今他却什么也算不出来,只能白白站在雨中同他们一般以肉眼凡胎望莽莽樊笼,找不见症结所在。 他不确定彼时在单家如何会有那般悲凉情动之感,以至于管了那家闲事而至如此,还是真如师父所说一切皆逃不过‘冤孽’二字。 但那究竟是何人冤孽? 是他?单家那两名奇女子?还是这许多无辜百姓? 但他而今终是不解,为何仅为他一人之过便降了这般灾劫与世间之人。师父不是素来教导‘长存慈悲心么?’那‘慈悲’所换来的代价竟有如此之大,为何还要慈悲呢? 他知道师父而今正借他的眼睛将这浩劫看得真切,即便雨柱愈发大了,他的眼也如凡人般叫雨灼得生疼。隔着朦朦胧胧一层水账,他却愈将这各中百态瞧得真切,而后向那位及离恨天外的神通低声求道“不过我一人之过带累他们,天理不合。” 那神通于虚空外一声斥应,道“孽障,你如今还知天理二字?” 他叹息一声,仍旧是那日般语调平稳无波,内容亦如出一辙“天理昭彰,报应不爽,此乃因果循环之理弟子不敢忘。只是我一人之过带累这许多人着实不该,我再请师尊三思,重赐我法眼灭妖邪,届时再怎么惩处我一应听凭。” 那虚空之人沉默一阵,煞时仿佛周遭哀鸿遍野之声一应收了去,独衬得那雨愈发急骤,哗啦啦将天地浇了个透彻。 良久,那声音才落一声叹息,回到素日平缓无波语气问他道“你果真要如此?” 他点头,不过瞬息骤觉周身如起业火般灼痛难忍,凭冷雨如何浇灌便是半点作用也无。但他知道,那是师父应允了他。这是肉身湮灭之苦,饶是如今不过开启离恨天外琉璃法眼也是一样如此。 那股灼痛要命般游走周身,有那么样一瞬间像是要煮沸他的血浆似的萦在太阳穴里突突跃动,直至冲入双眼。 就在那一刹那,他眼中的世间变作另一个番模样。天地渡一片空忙忙灰色而后又很快褪开,留一腔清明。目光所过之处一切似昭然若揭,昏惨惨世间之人皆有自身善恶因果循环,含一腔浊气沉甸甸坠在那洪水之中不得脱身。 他蹙眉扫过这比之前看来愈发狰狞景象,继而将目光放远至常人瞧不见的虚空洞窟之中。那里有群鬼糜集,山精野怪枉死孤魂之流给冲得扭曲变形,生生绕着某处拧成个漩涡。 金蝉探过方位,旋即飞身遁形往那虚空之眼处去了。 而那方尘世天地间,任谁也未曾留意到这里何时多了一个人,又何时凭空失了去。只觉得那天宇愈发晦暗,雨下得更紧了偶或有闷雷滚滚自西而来,炸得人心亦跟随震颤。唯恐下一个浪头打来时,他们便连而今紧攀附的地界也再无了。 只有那金蝉带一身金光飞至虚空之上,琉璃法眼于一种妖魔鬼魅之中瞧见暴风之眼那一簇漆黑诡谲。当即斥一声孽障,指撵一道金光钉入那涡流中心。 内里之物似愣得片刻没个反应,旋即挨那金光所至周遭盘绕扭曲混沌之物一应剥落干净,让金蝉得见他庐山真面目。 原那是条三丈来长的漆黑怪鱼,背负刀锋般鳍肢浮在虚空之中扭摆身子转眼见幻化做人形。 是个女子,皮相端得有那么几分貌美。而今正周身未着存缕立在金蝉眼前,一张妖媚绝色面庞上浮有轻蔑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个小道士。” 金蝉目光坦然并未刻意规避,似那皮相于他眼中不过烂纸一张般别无二致。不过闻她口中‘小道士’三字,因也含笑答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个化身害人的孽障。” 倒是那女子先恼怒了起来,狭长一双妩媚丹凤眼含怒气瞪向金蝉,若有个旁的俗人在此,定叫她那般娇媚劲儿迷惑了去。偏偏金蝉不为所动,只是笑盈盈瞧向她道“曼说邪魔气性大,果真不假。不要向我用什么媚术,有这类功夫不若将这洪水收了去,我也放你一条生路。” 那女子听完浅浅哼过一声,似是不愿信他金蝉真就这般心境空灵不受她媚术所扰般不肯将那身皮相撤去,反倒又一番拨发搔首弄姿后才娇滴滴应下金蝉道“小道士盘算得到精细,我若不允呢?” 金蝉并不再答她话,只将身飞起再撵一簇金光向那女子投去。她似也未料到这男人如此不知温柔,忙忙飞身狼狈躲开去。一来二去间那身上风光又展露不少,而金蝉却似丝毫未瞧见般只以金光做网将女子裹罩其内。 那精怪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当即再奋身幻化做黑鱼,鱼尾猛摆于虚空之中扫出一笼黑气急向金蝉扑去。金蝉本欲避开,却不料凡胎到底不比琉璃金身那般耐性,几次闪躲间已是精力亏损腹中一痛避闪不及遭那黑烟喷了满面,视线登时一黑几近站立不稳。 但他好歹有那么些年岁修行,若不是因着师尊惩处到底不应如此,愣是咬牙紧指收网将那欲趁机出金光阵去的精怪逼紧。 那黑鱼在网内挣扎得片刻,眼见着金蝉露一个破绽便欣喜迎上,岂料金蝉早已等在那迷宫般网状尽头,端得有几分渔人赶鱼收网之势,一举将那黑鱼收入锦衣袖内再不予复出。 而今那方天地间霎时清明如初,洪水厌厌褪去一如来时那般快,待金蝉自虚空之中跌出时已只剩满地狼藉泥泞肮脏秽物。 城中百姓亦回过神来清理路上狼藉,有那么几人正合理推着横亘自家府邸前的腐烂树干。怎料忽听头顶一声坠物之声划过,继而一个锦衣公子模样的不知从哪里直直跌在他们面前,面朝下匐在地面好一阵子只像是死了一般。 几人面面相觑过,又抬头看了无尽长空且不知这人是人是鬼亦或是神仙,只慢悠悠靠过去口中轻声唤着‘兄弟’,询问他可有无大碍。 但金蝉哪里听得到,那精怪一笼毒气正积淤胸腔翻腾,搅得五脏犹如碎裂般剧痛不止。而那双向师尊借来收鬼魔的琉璃双目更是在刹那间被抽回,生生似从颅中抽出一罐子脑浆一般空洞可怖。 他躬身咳出一口脓血,也不管是否惊得四下人如何,便在觉四肢脱力狼狈间用尽最后气力遁形而去。 徒留下那一应无辜人,眼瞧着那公子模样的自天上掉下来再到凭空不见了踪影不过片刻功夫。若非是泥泞地上那滩黑漆漆秽血还在,保不齐又被传成大水之后又一场幻境灾劫。 而那金蝉虽遁形而去,身在虚空中飞跃过孽海往自家下处。也不知是否真凭借一腔意志,愣是借着最后一股子真气将这具剧痛残破身子托到了那山巅上空。却再没气力平稳只得听凭身子直直坠下去,也不知能否得生。 左右,不吓着旁人罢了。 金蝉而灌赫赫风响,欲长眠般阖目迷迷昏去。恍然间只闻耳畔师尊叹息道“孽障,你且不知这各中厉害,我也帮不了你许多。而今之后你再非我弟子,我也再不会同你多说什么,你自己好自为之吧。却需多留心记下一句。” 因果轮回自有命,切莫逆天而行。 那一句应完,金蝉顿感周身剧痛尤甚方才。那手脚似重予逾千斤,腹腔搅一股子浊气在内胡乱蹿做一团,颅中似有群蝇嗡嗡直响绕得人几欲疯癫。 他甚至感觉不到身子是否还在下坠,有那么一霎那只想快些坠入轮回去再不用受这般痛苦。 秋儿 而今临近秋分时节,白日愈发短了一些。那山路上一入夜便结有露珠,湿漉漉一层湿在裙摆上好不烦人。秋儿只得赶早往山上送饭,趁天黑前回来。 单馨大抵是爱跟上去的,秋儿却不太喜欢她跟着。偏秋儿娘不知这各中滋味,妹妹差秋儿往山上送东西去便要单馨一道跟着。还总赞那单馨模样愈发俊俏,又偶或念得个书理的听来喜人。末了还总补一句‘不愧是大家出来的小姐,正是比我们乡下丫头要好些。’ 秋儿最不喜欢听她这些话,这单馨不过是家中有闲钱供她玩耍读书写字罢了,模样自认也不比差了多少。她大家都小姐自然要水灵些,挨她到了那么样的环境里,保不齐长得比单馨还漂亮呢,凭什么事事拿她出来醒脾。 她腰间挎着食篮,老大不高兴地回头瞧单馨一眼。仅见那女孩受她视线向她展颜一笑,模样端得楚楚动人。到惹得她更不高兴了,面上颇没好气地脚下步伐到更快了些,口中不住嘟囔道“真是二十四个月养下来的,走路这样子慢,一会怎么能趁着天黑下山?” 那单馨却不为所动,仍旧笑盈盈不紧不慢跟上去,口中应道“那有什么,若天色晚了便叫哥哥送我们下来。倘或有路不好走的,不回去了便是。左右金蝉家里不是有两间屋子?我们两个睡在一间就同家里一样。” 秋儿冷笑道“哪有姑娘往男人房里挤的,这是你们大家子的规矩?难怪都说你们这些候门大户的乱,原来是这么乱法。” 单馨似听不出她语中之意般仍笑道“我们家的规矩当然不允,但我同哥哥自小是一起吃饭的,又因着修后园那阵子住在一间大屋里。都有各家下人陪着,老太太住在里间,也没有什么跃规矩的。” 正说话间,二人便远远瞧见金蝉那方小屋子堆得高高地茅草顶。那茅草有些年岁了,顶上长着一层倾情绿绿的苔,较那寻常石瓦的远远一瞧到颇有几分出尘脱世之感。 只是那日金蝉忽不知从哪里落到屋子上,生生将那茅草顶砸坍下来露出个大窟窿。山腰上的村人们见单誉慌慌张张下来如此这般说了,赶忙集了一队人上来帮忙。一来将那昏迷不醒的金蝉抬到床上收拾妥帖,请了郎中来看病。二来也帮忙将屋顶的洞补上,又增扑了不少茅草。这才如现在一般在青绿旧草梗间补出这么样一片黄戚戚的新草来,到给这里增了些香烟气。 秋儿不喜欢这里有些香烟气,再不如往日般似遥不可及。于她而言那金蝉像是天上的谪仙,这类世间的俗物只能玷污了他去,幸而如今住在这里的还有个单誉,左右将看不顺眼的往他身上一推到是个不错的法子,反正他也不会知道的。 思虑间,便见那单誉正站在那方小屋檐下,远远瞧见她二人来了赶忙扬声招呼道“你们可来了,来瞧瞧我捡了个什么宝贝。” 单馨见了哥哥自是高兴的,忙紧在秋儿身后快步走过去凑近了看。仅见单誉手里捧着个毛茸茸小鼠般的东西,长得倒是乖巧可爱。也不怕生,瞧见单馨看它反而也睁着黑溜溜大眼睛和这漂亮小姐对视,模样端得惹人喜欢。 单馨哎哟一声赶忙接了那小东西捧在手里,水葱似的指尖逗着毛茸茸小脑瓜别提多开心了。忙地因问道“这是什么?怎么这样的可爱?” 单誉还未答话,便听秋儿嘟囔道“这不就是那林子里的灰狗子么,每日家我们往林子里去打拆捡蘑菇的都能瞧见。到了冬天我们偶尔还有打来吃的,只是这东西怕人,听见一点声响就忙忙逃到树枝上去了不好抓,有什么稀罕的呢?” 她不稀罕,单馨却哪里瞧见过这个东西,捧在手里怎么也不乐意撒开,又向单誉问道“你是怎么捡到这东西的?” 单誉抬手向那往山下去的林子边一指,笑道“我不过在那里溜达一圈,这小家伙自己就从树上掉下来的。我瞧着可爱就接在手里玩,哪知它竟然不怕生。” 山顶上的树向来不会太高,这下家伙因得也没受什么伤。单誉又补道“而今它若不怕人,不如养在这里也好做个伴。” 秋儿听了忍不住笑道“怎的你们这些公子小姐的也这么像个孩子似的,家猫家狗急了还咬人呢更何况是这东西。改明儿给它嚷上一口,你们就不说它可爱了。” 单誉摇头道“这类畜生虽不像人这般容易教导,却也知道谁人对它们好。即便有个错漏咬了人的,也像小孩子那样不懂事说说就好了。以前我养过一只猫,它正是挠了人知道错自己缩进被窝里,可爱得很呢。” 秋儿直说他也像小孩子,絮叨着道“道长而今养伤呢,你把这个东西在这里养着怎么行?一来这类野意儿身上脏,二来倘或有个闪失伤着道长又如何?” 单誉因笑道“你还真当那金蝉是玻璃做的不成?放心吧,我便养了它也是在我屋里,不带到金蝉那里去玩的。” 秋儿张嘴似再要说什么,却听屋内一阵咳嗽竟是昏迷已久的金蝉的声音。屋外三人心下据是一惊,忙忙向屋里去看他。却见金蝉已然自个儿打床上坐了起来,瞧见单誉他们反而蹙眉问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他那声音听来沙哑,秋儿因忙端了水去给他喝。得他像是真的口渴许久,当即喝下两大碗去在作罢,挣扎着要从床上下来。 秋儿忙拦道“你这才醒好些,怎么不多睡一会子?” 金蝉没搭她的茬,只坐在床沿向单誉问道“我怎么回来的,睡了多久?” 单誉见他没了大碍这才笑道“我哪里能知道你怎么回来的,青天白日炮杖似的给房子砸了个窟窿,要不是大家帮忙收拾好了,我还要给你住漏风漏雨的房子,看你还能不能醒了。” 金蝉闻言也笑了,抬眼却瞧见单馨立在屋门口瞧他,怯生生像是不敢进来一般着实有些奇怪,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那单馨听了直摇头低声道“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 单誉也奇怪,问金蝉道“那日不是你让我去盘香寺接人?我去了没瞧见人来,家里有报说馨儿坐到江南去的船没了,老祖宗想得生了病,我没法子只能先往家里去一趟看看老祖宗。” 金蝉闻言摇头道“是我让你去盘香寺接人不错,却连我也没想到接得是她。” 单誉这才将这其中如何具说了出来,从在盘香寺回家,再到拜别了老祖宗又往寺里去。最后连在那驿站里遇到长安和尚也一并说了出来,道“那和尚还说要到我家去给老祖宗瞧病,又带了我的家书的,我这才领着馨儿到这里来。” 他话音方落,却听单馨道“长安?原来那和尚叫长安?” 单誉回头瞧着她笑道“你的救命恩人,你到忘了人家的名字。不怕人家说白救了你一遭了?” 单馨摇头道“我不记得那么多了,他似乎没向我说过他的法号。长安…”她蹙眉又念了两遍,忽而说道“我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但又一时想不起来了。” 三人因此而落入一片静默,似等着单馨将这名字从何听来的想起来,却又终究无果。秋儿立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面上红扑扑像是害羞,却又瞧着金蝉只理单馨不看自己更是不甘心,忙得上前插话笑道“想不起来就算了,一会儿带来的菜都要凉了,我们热一热吃了慢慢想吧?”她说这话虽用得‘我们’,其意确是向着金蝉的。因此旁的两人也到识趣没吱声,最后只等金蝉点头同意了。 秋儿娘的饭做得好吃,分量也准备得足。几人围在金蝉那方小小桌子上吃着到也有说有笑,瞧来一片其乐融融模样却也有些诡异。 那秋儿是头一遭同金蝉一起吃饭,总忍不住打眼偷偷去瞧金蝉。单誉看得想笑,又偏生怕挨金蝉的骂不敢吱声,只装模作样给单馨夹菜又拈了点菜杆子米粒儿之类的味松鼠吃。金蝉也不喜如此,只好偏头瞧着那小松鼠吃得乖巧,也夹了点青菜杆去喂它笑道“亏得它到和你亲近,枉我平日总想着给它带果子吃。” 单馨闻言轻笑道“难怪它不怕人,原来是你这出了家的天天勾引人家下来了又不管饱,它不赖上我哥才是奇怪呢。” 秋儿听得蹙眉,却又不好说什么。倒是另外两个人哈哈笑一阵,单誉因得摇头道“我说我这妹妹牙尖嘴利的,你以前还总不信。怎么,现在知道什么叫一物降一物了吧?” 金蝉笑道“我不是第一天认识你妹妹,她怎么样我或反而比你这个做哥哥的清楚一些。你自己不说的,头一遭见她那般模样打扮你竟没认出来,哪家做哥哥的有你这样?” 单馨在一旁忙帮着自家哥哥“什么话,那样连我自己也不一定认得出来。你这个道士,自己睡足了觉,到拿我们兄妹来闹了。” 那日间是难得的清闲欢快,闹得二人想起要回秋儿家时已是酉时末,天已大黑。秋儿娘想来着急,喊了秋儿爹上来接人。单誉心中也放心不下,同着一道将两个小姑娘送回去了。 随遇而安 山间林地里有中菌子,专门是于秋分时节从枯草堆里长起来的,味道鲜美无比,单馨最喜欢吃那个。以往在府里这时节,她总是央着大嫂子替她多采买一些这种菌子。挨她们那儿叫雁来蕈,秋儿只说它是茅草菇,在他们这地界里总是不值钱的下贱东西。 单馨听了只是笑,并未多答话。因想着这食物难道有高低贵贱之分,饶是好吃不好吃,吃了有害亦或有益便罢了。或有素来物以稀为贵的,不过是寻常吃不着的味道。便是那龙肉凤胆之流还有吃不惯的呢,又何必说出个‘下贱’来叫人听了恶心。 故此她也不央着秋儿同她玩了,每日家闲来无事只帮着秋儿娘做些事。秋儿娘却总不让她帮忙的。说什么如她们样的家小姐能做什么,细皮嫩肉仔细碰坏了。那么一应是全给秋儿便是了,她自个儿玩去罢了。 她在秋儿娘跟前好说歹说缠了几天,最后实在没法子便只得往山上来找哥哥玩,拉着他一块儿到林地里捡菌子。 这兄妹二人自长大了些以来便没再这般玩闹过,左右有那么一股子回归年幼时无邪过活的影子到也乐得清闲,只是苦了金蝉。 自他醒来那日伊始他便知道,他而今不过是肉体凡胎。即便多些往日家修行来的根底,到底也不似以前这般空灵了,因而在那大石上打坐冥想的时间也愈发简短。到不是他而今破罐子破摔,只是每每他再尝试忘我冥想时便似有甚么东西在颅中爆裂开去,震得颅腔嗡嗡直响头痛欲裂。 况加之他素来开罪不少妖魔邪佞之流,若当真知他而今如此,自是少不得一番麻烦。故此他也只得谁也不告诉,即便心中怅然非常,也一力担待着那些事情装作仍逍遥洒脱模样陪着兄妹二人去闹。 挨那日天将蒙蒙亮时下了些小雨,秋儿爹老早便下地里干活去了。 他们家中虽只有在山腰上垦出的几块田地,平日种些稻谷地瓜一类粮食,自己吃到也富裕。加之靠山间林头出产的东西拿到城里县上的去卖,日子到也不太艰难。再者这单誉又从家中带出那些个金银果子粒儿等小玩意来,寻常人家将这类东西往外一卖,半年下的活计也都有了。 故此当然也并不觉得单馨住在这里有什么不方便的,只是各自因还有事忙,秋儿娘也需带着秋儿到县上赶集去。便只临出门前嘱咐单馨,就说这一去回来兴许天色已晚了。家里有什么吃的用的一应都备好了,自个儿学着取用便好,只注意些火星子别溅出来。 秋儿娘絮絮叨叨嘱咐了一大堆,最后又不放心托了隔壁胡三子家照看着,这才放心下来领着秋儿赶集去。 单馨跟在后头送了一阵,到回来时已经天光大亮,单誉正在秋儿家门口等她。挨着那给他生拉硬拽来的金蝉一道,三个人一同往林子里捡菌子去。 莫说这府里出来的孩子金贵呢,一旦到了山里,瞧见那么些样没见过的东西便一通大呼小叫咋呼着惊喜一番,吵得金蝉连叹三声远远跟在后头看傻子似的瞧那对兄妹在前头蹦达。半日下来菌子没见着,没用的野花野草到寻了一堆。更有个什么不知名的野果子衬在篮子里,红红绿绿固然好看,可由他金蝉看来,这就是吃饱了撑的,傻。 兄妹二人到不管这些,仍旧自顾自一直玩到了晌午才想起来带的干粮。便在那林子见寻了快平坦地方席地坐下了,各自捧着满头就白水吃得开心。 那单馨将早间捡来的花果在中间儿倒出来摆了一滩,一样样捡来问金蝉这是什么。金蝉哪里知道这些个,便只兀自不理让她讨了个没趣。 好在她也并不记仇,彼时瞧着林间婆娑叶影滤过顶上灼人阳光,于林地下透出斑驳光电煞是好看。再捱林间凉沁沁风一吹,仿佛真能将一切烦人恼火事都抛去九霄云外,一辈子便跟这林子般简单清爽的过活着不好? 如此想着,她兀自丢开另两个人与地上一滩劳什子去,起得身来舒展双臂面向那股子清风,像要予它个拥抱般低语道“素来问秋悲离愁,而今一瞧却比春日更胜。往年我为什么没发现这样的道理呢?” 单誉笑道“那是往年没像这般闹得。府里人多,老太太太太固然人好,却不想你我二人各自关在那里头像困在笼子里的鸟雀一般。从来只见得府内园子里各式风景如何,只知道了个春花秋月夏雨冬雪。便如我这般后来喜爱各处游玩的,也鲜少有这等闲情逸致欣赏秋日林间别样景致的,哪里发现道理去?” 单馨闻言,回身过来瞧着那二人。目光在自家哥哥身上停留片刻,继而又望向金蝉道“博古通今的金蝉道长,你又觉得如何?” 金蝉挨她一问到愣得一会子,忽而失笑道“你不必那这些来考我,我知道你们兄妹二人虽是养家了些的鸟雀,却也到无那些个尘世娇蛮气的。” 单誉即嘟囔道“也不知前儿说我浊物蠢材一个的是谁。” 金蝉只当没听见他这话,继而又道“你二人也不是头一遭看见这秋日头底下的好来。不过往日有那么大家子围着,说什么做什么保不齐下一秒就被旁人听去留了心。而今在这样林子里,旁虽没个仆人伺候着,却说予鸟雀听去,它们总不至于将你们的话再留心不是?” 单馨失笑道“那鸟雀到不能端茶递水铺床叠被的。” 金蝉道“这正是,有舍有得。世间勿论平常富贵如何总有个舍得二字,便与你春花秋月夏雨冬雪一般,各有各的好处。左右不过春日花娇看赏,秋日月下逢酒,夏日雨檐纳凉,冬雪中咏梅罢了。哪有都想齐全的?” 这一席话,听得那兄妹二人一时竟有些痴了。单馨直至半晌后方才若有所思般低声喃一句‘正是呢,哪有都想齐全的。’ 她说这话虽是自己,而金蝉听来似也通透许多。想来如今虽到了这般田地里,坠着这凡夫俗子之身沉甸甸哪里都去不得。却好歹也守着这方宁静天地,不必再去忧虑那世间百姓如何,妖魔如何。这岂非也是好处么? 况且着天眼一旦去了,瞧什么虽不似那般通透明澈,却也自由这肉眼观天的自在处,饶是清闲。 想来他自然也便明白了那些同修得了琉璃金身的,若非也是因着这些个原因才自愿到这尘世间历练一遭? 他如是思索,不禁多瞧了单馨一眼。道这珠桃蕊仙花而今到了尘世间,似也与一应女子众不相同,总有自己一番出尘见解。想来那所谓的‘入尘’不过身在红尘罢了,一颗明澈琉璃心倒是还如以往般通透。 一时间三人再无更多话说,单誉兀自坐着拨弄地上野果野花似另有心事。单馨感到金蝉以这般眼神瞧着她,竟没来由红了脸去错开视线望向另旁。心下懊恼怎么这会子到觉得这出家的好看来了? 唯有金蝉心性空灵些,到不去想那许多了。一时竟仰面躺那林间暖融融枯草地上,视线透林间漫多浓绿宽叶望入无尽长空,什么也不想,惬意非常。 只是待再醒过来时才瞧见日已西斜,那两兄妹竟也各自靠在一方树干上睡得香甜。得亏这是常日除打柴捡菌的村人才来的地方,若换了旁的,不定又是什么笑话。 如此思绪间,他失笑起身抖落身上一应尘土落叶,唤醒了兄妹二人提到当回去了。 那单誉睡得迷迷隆隆正做梦间,忽见金蝉一张脸横在视线里登时吓得清醒过来。有那么一阵似忘记身在何处,待左右一看才长出一口气起身来舒展手脚,又向单馨道“我们去秋儿家吧,省得一会子你上山去,末了还得自己下来。” 言毕他转身瞧向金蝉,似在征求他的同意。便见金蝉亦点头道“正好秋儿爹也在大抵快回来了,我们去了也好向他道谢。” 这么一说着,三人便一道往半山腰去。却见那秋儿娘似已回来有一会子了,正同秋儿一道坐在那瓦面廊沿下剥蚕豆。远远瞧见他们来了,忙启声招呼道“我说这屋子里没人呢,便知道这丫头闲不住要往山上跑。感情我出门前和你说的全白搭了,东西也没吃,现在不饿?” 挨她那么一说,单馨自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肚子笑道“我也不想往山上跑到,但您知道这两个男人喜欢吃个什么菌子,偏偏拉着我这个女儿家一块儿去找。一直找到现在也没见个什么菌子,这才回来向妈妈讨别的吃。” 秋儿娘闻言大笑,半晌才说道“你们那个时候去捡什么菌子,日头一出来,那好的都被旁的人捡走了还轮得到你们?你们也不用忙了,快些去打水洗了手过来同我剥豆子,晚些我们焖豆子吃,我手艺好着呢。” 单誉听着单馨这般推过,只得与金蝉相视无奈一笑便也不多说什么。反倒是秋儿皱着眉头抬眼瞧着他们问道“你们两个人拽着道长一块去瞎闹腾的?” 虚空幻梦,难辨真假 朦胧中有雾展在眼前,迷迷茫茫一片灰白空洞。 单馨似立在崖边,进退皆无路可循,只得遥遥望着那雾汽渐清处显一方碧绿浊海。有扁舟一叶浮在那海上,远远瞧去一时似浮游般随浪波浮沉。说来也怪,那舟似离单馨很远,却又有那么一会子像离得很近一般访若触手可及。 舟上立着一人,着淀青长袍腰系金带。他并未称篙握浆,只是信手稳稳站在那里仿佛这舟下波涛全与他无关。 单馨瞧得心悸,不知为何一心念着那舟上之人唯恐他覆入浊海中再不得见。因而她匐身在崖边顽石上端端向舟上人喊,也不管他听得见听不见便斥他道“你这么个人怎么还这般不知天高地厚,若这舟儿真覆了,可是你我担待得起的?” 那人一时似未听见她的话,也未转过脸来瞧他。正待单馨混沌间忘记方才所喊之话要再重复一遍时,他忽地转过脸来。 终于得见他容颜单馨登时愣了一愣,远远瞧着那男人一张俊脸,朗眉星目唇角有似笑非笑,却不是金蝉又是谁?便见那成日家心性空灵之人而今似柔情瞧着她,笑应道“你若怜惜我,不若同我一道入这舟中来?” 单馨出得片刻神,不知怎么的却也并不奇怪那人竟是金蝉,反而有那么一会子竟似放下心来一般看看叹息一声应他道“我若下去了,这里又有谁来守着?” 那金蝉笑意更胜,片刻间似已临近她身傍令她瞧着他微抿薄唇羞红了脸。便听他道“天下那么多花儿长着,偏你生在了这里。但你却应知道,你若走了之后自有旁的人来替你在这里长着,随风晃一晃或遇着旁的舟都有限。而我这叶舟上若没了你,恐再也不会有别的人了。而今我令它来接你,你来是不来?” 有那么一会子单馨痴痴凝着金蝉那般眉眼,一股子爱意忽没来由地攥上她心尖儿痒酥酥撩拨着,令她怎么能不答应。 她低下头,仍将身匐在那方顽石上。而那浊绿莽莽大海却似已到了眼前,载着金蝉一道端端立在她那方石头根儿地下。浪不似方才那般大了,仿佛正同金蝉一般在等着她一句答案。 但那却有什么要紧的? 在这方天地间,她觉得金蝉会如此问她不过理所当然。 他理应爱她,而她亦是如此。她仿佛在这里等了他许久,其间每每思念啼哭汇聚世间女子痴情以极清泪,这才有了如今这方情海。而今她的思念似已到了尽头,该当他来接她出去,远离这光秃秃雾蒙蒙的无趣世界,双宿双飞。 她如是想着,便伸手下去要抓住金蝉递过来的手。便见一双男女各自据在两面绝不相同的景致下,眼瞧着那手便要触碰,忽挨得一声鸡啼似远远传入虚空,又似闷雷滚滚炸在耳畔,生生让那金蝉骤然失了踪影。 单馨心下忽一阵剧痛,似再一次将什么宝贝遗失一般落入一方深渊,黑漆漆瞧不见尽头。她仍旧匐在那方顽石上,却极目只见滔天浊浪翻覆,浓云自天际黑沉沉压在那方海面上,不时似有闷雷滚过隆隆响在耳畔。 她哀哀哭泣起来,声嘶力竭诘问那方无眼苍穹因何再将他二人分离。却只又得了一声鸡啼,似自那浓云间利剑一般射入心门里,那刺痛太过强烈,激得她哎一声哭腔径从床上直直坐了起来。 原来是个梦… 有那么一会子尚未回过神来,忽而遥想自个儿似不是头一回做这梦了。每每匐在那崖边顽石上瞧着海中有一叶扁舟,一个人端端立在那里。只不同的是那个人从来瞧不见脸,而今却竟是金蝉。 她总算缓过劲儿来重新躺回枕上,仍心有余悸。却一面想着不过一个梦,没甚么特别的。左右应是这几日见那金蝉见得多了才会如此,若换了旁的人不也一样? 可她虽这般念叨,心里到底还是庆幸这不过是个梦。至于是庆幸她终脱离梦境回来,还是瞧见那人竟是金蝉便不得而知了。 她向来不是那愿意多思多虑之人,而今这么样一个梦自然也不会扰她太久。待得门外又响了一声公鸡打鸣儿的动静她才慢吞吞自床榻上下来,决心将这劳什子梦丢到一边去,左右今天不见金蝉便是了。 这时已是接近巳时,挨她平日作息而言有些稍晚了。秋儿娘到也不摧她,只在院中打水煮饭时瞧见她开了门,便笑盈盈招呼她过来洗脸。 那秋儿娘最是喜欢单馨那一头青丝,每每早上便要变着法子给她梳头簪花儿。那金灿灿簪子别在发上,再扣上新鲜下来的一应野花到也别有一番滋味。秋儿娘说她发有香气,像那春天开的桃树花儿似的教人闻了舒服。她洗过脸和手再打趣秋儿娘道“我拿你当妈妈看,你却拿我当一个香炉。怪道你每天都抢着要给我梳头,原来是想省下那笔熏香的钱。” 秋儿娘被她逗笑了,又爱又怜去捏她软软一张脸蛋笑道“打你个没大没小贫嘴的,哪有这么和妈妈说话的。还不快收拾了这堆梳子帕子去,再晚些饭都要凉了。” 单馨忙忙地躲她的手,却不是真躲,不过笑闹一阵才捧了镜子梳子一应回屋去,嘴上仍是不饶人地叨咕道“怪道古人常言,女子未出阁便是娇花儿一朵,风吹不得,雨打不得。原是这出了阁的女子,任她再如妈妈般美貌非常有如何,还不是个个上阵杀敌的架势?今儿拧着我不要紧,明儿瞧妈妈若真扛起那杆子大旗杆来,可仔细给它拧折了去,挨罚!” 秋儿娘听她这一通说道,口中直喊哎哟不得了,笑道“人家都说女孩子不应该多读书,我还不信呢。今儿个瞧见你这大家小姐牙尖嘴利的,亏我没送秋儿去学堂里,不然早晚有一天让你带走了去。” 单馨听了满不高兴噘嘴道“什么走不走的,妈妈就在这里,哪儿都不去。” 正说话间,便听秋儿爹在堂屋里一声喊二人吃饭,这才打住往屋里去。秋儿帮着爹张罗摆下碗筷,单馨瞧见早饭因着她的胃口改作清粥小菜,念及那秋儿爹田间地头那么样重的活计哪里撑得住这个?便又感动又心疼道“妈妈,明儿个一早咱们蒸馒头吃。今儿个往山上摘些蕨菜回来,明儿一道剁碎了混肉攘在馒头里,实实在在的吃了也不饿肚子。” 秋儿娘忙忙答应下来,却听秋儿爹道“今儿个最好不要往山上去,那黑云聚在西面天色瞧着不好,恐怕是要下大雨到。” 经他这么一提,单馨这才注意到今日虽已到巳时,天光却仍灰蒙蒙瞧不见太阳。按理说而今这时节说怪却也不怪,只是这分明是要下大雨征兆,挨到秋分过了还有这么样的天气也是奇怪了,便道“而今这时候应是下不起什么大雨来的,秋分一过常有的不过绵绵小雨,不碍事。即便真有什么大雨来了,这里到山顶离得不远,左右一会子秋儿姐姐要去送饭,我便同她一起去也不碍事。回来时沿路收收那树根底下,要不到几支子也便足够了。” 这话方一出口,她才忽觉得又不妥当起来。不是刚才还说今天再不见金蝉了?怎么这会子又忘了。 她忙忙想再说什么,却见秋儿爹点头道“也是如此,我一时忘了时节。不过今儿个田里没什么大活计不用去,下不下雨也没什么要紧的了。你们两个如果真要去那里,一定得快些去快些回来。” 秋儿老大不高兴地搁下筷子,却也没多说什么,只道“我去拿篮子来,收拾好了就去。” 秋儿爹向她点头,仍旧埋头喝着粥与秋儿娘说笑。到剩了单馨忽然间没了注意,饭也吃不下了只好心下暗叹一声,也搁下筷子向两个长辈说一声便下桌收拾东西去了。 一来二去她便也在心中打气道,不过便是一个金蝉,有什么可怕的?左右不再想那梦中如何,瞧他那么样讨厌,我难道真能对他动心不成?如是想着,到也没再推诿什么便随着秋儿一道往山上去了。 那山上黄泥小路上落了层露花儿,秀鞋软底踩上去粘粘腻腻的。有那么一会子单馨觉得这感觉似曾相识一般令人不快,却又真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有过,左右细思难免觉得不过因着昨夜奇特梦境多想了些。而今想着又要见到金蝉,便瞧什么都觉得不顺眼起来。 便如虽她方才一番大话说今日不应下什么大雨到,而那空气中却飘着一股子硫磺味,天气也愈发阴沉沉起来。 单馨抬头瞧见那远处山巅上遥遥压着一层浓云,心下忽地一阵不安。 倒不是因为若真有大雨便如何如何,只是不知怎的陡然生了一股子诡谲担忧,一时也说不清那许多。只得暗自骂自己多思多疑,又一应催着秋儿走得更快了些。 这会子秋儿到见她反常行在前头,还道她是因为金蝉缘故,面色更是难看以极尖声说道“忙什么,这地下那么滑不兴人走得小心些?” 单馨却兀自不理会她,更加快了脚步往山上去。 陈网旧梦 这世上之事有那么多样巧合,一时也不知该当用天意二字囊括亦或人为也未可知。但若真要深究起来便没太多意思了,左右不过樊笼之中混沌人,糊里糊涂那么样过下去到也别有好处。若真当什么事物都瞧得那样清明,反没了那许多意思了。 便如那日挨那单馨于梦中与金蝉隔一洪碧浪遥遥向往之时,金蝉亦做了一个梦。梦中竟也是单馨这么样一个人,只是于他而言,那人似像单馨而非单馨。 那是离恨天外一处虚空,神木娘娘故居与此。每每傍晚时节便有仙子自东面飞来为这方天地织上五彩锦衣铺得满满当当,再由各自统管拽到四处苍穹中去浣入天河之中,逐步漂落成尘世可见的流幻晚霞之光。 她不似那些仙子们飘逸自由自在,孤零零一个人立在离恨天西案蛮荒之巅一处顽石上。初见时她披一身桃花色纱裙,遥遥挨那晚风一吹到也有几分空灵。 那金蝉自离恨天外经过那里,不知道去做什么,也不知道具体要到哪里去,总之就是那个时间瞧见了她。她不是单馨,只不过长了一张如是那般的面容,硬要说来算不得太过美貌秀丽,只是一双乌溜溜大眼睛时时透着灵动,瞧得人心生喜欢。 仙子们瞧不上她,说她心性蠢钝不该生在这里。她只笑问她们若不生在这里,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仙子们告诉她,在这九重莽莽天海之下有那么样一个地方,最适合她这类蠢物的。 她不解,挨得仙子们一哄笑着各自携了晚霞飞去,她才瞧见金蝉。 “那是个什么地方?”她问那俊朗蓝衣的道人,身傍有桃花浮沉。 金蝉只含笑摇头道“那地方不是你该去的,还不如这里好。” 她答道“我不信,她们都说那里好。” 默得片刻,金蝉回首遥望那樊笼所在之处落一声长叹问道“她们说好,便是好的么?” 她听不懂,但亦匐上顽石往那处瞧去。一瓣桃花随她指尖一并飘像人间所在,似带去了她一颗心。她道“我生自神木娘娘枝头,落入地上得了仙根成现在这般模样。因她觉这离恨天外西岸无花草点缀,叫我在这里日日守着。我瞧她们每日在这里飞来飞去为晚霞布景,忙忙碌碌并不惹人羡慕。只是偶或听见女子啼哭,言语间诉说悲欢离合百态生长端得引人。我正着疑惑在这离恨天上从未闻得这般风月浓情之事,细细寻至那声源头竟是樊笼之中。” 金蝉回身瞧她一张痴迷迷俏脸,叹道“你既已知道那樊笼之中离合百态惹女子哭泣,为何又向往那里?” 她亦默得片刻,再启声时却答非所问“我还在神木娘娘身上未成熟时曾听过一个故事,若你想听我便予你讲。许我说完,你也知道我为何想去了。” 金蝉闻言,也落入那一方顽石上在她身傍想倚而坐。便听她以空灵灵声色说起那数千万年前的故事来。这于梦中所得故事不知真假,左右不过是已然过去许久之事,听了也便罢去,不必深究了。 却说神木娘娘生于天地初开混沌未分之时,起初也只是一颗小小的种子,不知打哪里来的,不知要做什么去,便如现在金蝉一般浑浑噩噩睡在那方混沌里。 只是有那么一天,这颗种子中的神木娘娘苏醒了。她舒展身子,长手长脚就这么样把天地给分了开来,亮晃晃为天,沉甸甸是地。 她不为其他,仅仅单纯觉得这么做好玩罢了。故而愈长了身子,愤懑时一天半寸,得了乐趣一日千里,就这么一点一点将天撑到了现在的高度。 再后来神木娘娘觉得乏了,再这样长下去似乎也没什么好玩要紧的。便只遗下那顶天躯壳在那里立着,一腔琉璃神魂化作清风一缕下到地上来,要瞧瞧她称出来这方天地有甚么好玩的。 那时的樊笼还不是樊笼,人也不是现在模样。 说道此处,她停下来思索片刻像是在斟酌用词,末了又自嘲般笑过道“我恰好长在神木娘娘膝上,地位虽然不似那些仙子们高贵,却也分得了这段记忆一角。” 原那神木娘娘下得那樊笼中去,瞧见一些两手两足之物穿梭在密林间,自称为‘人’。 神木娘娘觉得他们很有趣,故此也便教给他们如何生出火来,如何烤熟东西云云。那些人也因此而奉神木娘娘为‘母’,为她筑神庙,传颂歌。 这其中有那么样一个年轻人,神木娘娘叫他‘岩’。是那一方部落中司掌开坛古祭之人,每日工作便是侍候在神木娘娘身旁,挨得她高兴时便传些为生之术予他。其中或含古文字,驯牲畜,造房屋,避野兽等并不必一一列举。那时的人不似如今,什么都会,却也因此而有那么一颗谦卑之心向神木娘娘学习。 神木娘娘喜欢这个年轻人,也因此愿意向他透露一些她从虚空之中睹见的人们往后命运,以此为他编撰成预言之书以供流传。 那书中所写正是神木娘娘带来神奇之火种以后的故事,编撰到他那一辈的时候神木娘娘向他说到,往后之人比如今聪明许多,盖高楼,猎野兽,通货币一应记在了书里,好一派其乐融融模样。 但这些对于岩而言却有些太远太远了,他或也如旁人般向往过往后光景,不过偶然问过神木娘娘一句 ‘倘或到了那时,我是个什么样子?’ 神木娘娘笑而向他道“倘或到了那时,你已早寻不见踪迹何在。便连你的子孙也各自离散,再不记得什么如今了。” 岩听罢这些愣在原处,足有好一阵子不知心中所想。神木娘娘见他精神恍惚,便因问他可还是在为那些事情纠结?实在大可不必,须知人死万事皆空。那时的阴司亦不如这时完善的,不分六道,无轮回因果,世间万物皆在各类摸索其门道。 这时日要得久岂是一朝一夕焦虑得出来的? 这番话听来有理,却对岩而言并不能信服。他仍向神木娘娘祈求更多来自未来的提示,要瞧得见,摸得着的,要他们自己的。 神木娘娘见他苦苦哀求,便将他乃至他们的未来逐一告诉了那个年轻人,让他攥入那本古书之内一字不能错漏。 她言及此处再次停下讲述,片刻间似有失神怅然叹息道“神木娘娘说,人的寿命只有一百年,而更多地人可能还活不过这一百年的一半。因此他们对自己的情感异常挥霍,几乎每个人都想知道自己未来会如何,但知道了又必然有承受不住的。想来那人便是生来如此的,本就是浊物昏聩,再几十年光景要挤在一颗心里未必受得住,更何况将来之事?所以神木娘娘才说,那应当是她那么长久以来犯下的第一个错误,也是最后一个。” 金蝉听得有些不解其意,因得问道“神木娘娘告诉了那年轻人他乃至他们的未来如何?” 她惨然一笑缓声道“他将在一次异族入侵中被杀死,连同他的伙伴们一起,头颅被挑在敌人的矛尖炫耀。” 意料之内,金蝉想。却怎么也没猜到接下去如何,便听那颇似单馨的女子道“岩将此事告诉了首领,那时他们的部族已有了些发展。学会了生火做食,造屋抵寒,采食捕猎。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觉大抵习得了神木娘娘所有本事,自然也不必再怕了。想来这不知哪里来的外族人定是怕了他们而今学得太快,这才编排些故事来唬人…” 她说道这里,忽然再不肯继续说下去了,只侧首瞧着金蝉道“你该回去了。” 金蝉愣了愣笑道“我回哪里去,这里不该是我住的?”他话方出口,这才想起而今这景象不过幻梦一场而已,哪里又是他能住的地方。却不知为何那句话想当然便脱口说了出来,反引得那女子一阵轻笑,声似潺潺清溪般惹人喜欢。 “我不是不想留你,只是你若再迟得片刻,保不准再想不起我来了。”她言罢,一时趁金蝉未留意间伸手那么样轻轻一推,竟将他生生往悬崖之下推落去。 那样混沌间熟悉下坠之感压得金蝉心头一阵紧,待得骤然睁开双眼时已见天光灰蒙蒙布在床畔那一方小小窗外,刺得人眼仁生疼。 他在床上又躺了那么一会子,想回忆起梦中所见所闻来,却竟而又忘却一大半去。只记得似是单馨坐在那一方崖边顽石之上,遥遥瞧见他便嫣然浅笑起来。 一时不大熟悉的气流绕上心尖儿,暖簌簌有些泛痒,像是给猫儿尾巴毛茸茸扫过般舒服。他愣得半晌好一阵才反应过来那是什么感觉,一时又惊又骇自床上坐将起来有些无措。正待要启声喊那隔壁睡着的单誉起来,却忽听得外门上一阵轻扣,伴着单馨脆生生一声喊。 “哥哥,金蝉,起来了么?” 他听见这声音心下一沉,原打算喊单誉往秋儿家去说一句今天不必照看了,岂料她们竟先来了。他想到一会子真得见到单馨,心下竟有些着慌,却又竟而暗自窃喜她到底来了。意乱不该之间只听单誉睡意朦胧答应过一声,紧来便是他自隔壁屋起身开门去笑道“你们今儿怎么这么早?” 鸿蒙初开时 那自是另一段情浓之事,距今年已再不可考。只知悉那时天地初开,鸿蒙混沌之地仍未分明,天上有日无月,有风无雪,无星辰,精怪兽鸟类才初降世。 那时的人亦非是什么‘万物之灵’,他们不过生有两足样貌尽有几分与神木娘娘相似。只也不知哪里来的,却可惜骨子里不过是些类兽般蠢物,形迹亦如兽般赤身行在林间,避天敌,啖生肉。各自以部族抱做一群,却只有那些个身份之分,也不会修筑房屋庇护一类乱糟糟挤做一团过活。 神木娘娘来到这里的时候,他们瞧着娘娘竟与他们有几分相似,到也并不躲避。反迎了娘娘入他们部族里去,娘娘为回报他们这等友善,因而化名为‘女’隐入他们之中。 第一日时,她见这里的人不会生活火。每每有个什么吃食竟都是生入其口,孩童总因此而病灾不断,有些个甚至从那口鼻之中吐出活虫来。却也找不着原因,只说是天降之罚,部族里人人聚在一块儿往身上涂了生血,口中哀哀求着上天怜悯。 女瞧着他们这般模样着实于心不忍,便将‘火’之术说给他们听了。他们学得到也快,不过一会子功夫便知道原那木头锥子还有这等用处。他们起初不过燃起小小一簇火苗儿来,她又悉心教导他们如何烤熟肉类,煮沸生水。 如此一来部族之中自然皆将女视作天神,女便借机又教予他们造屋铸房等物。他们也因而为女修筑起房屋供奉其内,并在部族之中增派了个要位名曰‘神侍’。 那是个年岁不大的男人,名唤‘岩’。虽生得一如那时诸多人相貌一般凸嘴凹眼的不甚好看,却好在年轻气盛孔武有力。 他异常敬重女,成日伴在她身侧带她四处玩耍嬉戏。还如此告诉女,说他们竟都将女视作母神委派人间予他们帮助之人,女的话即是母神的话。女一时好笑,因问道他们口中‘母神’是谁。 岩便煞有介事说道“原天地间本是一体的,不是这个模样。只有母神撑出这些个万物来予我们生存,自个儿却缩回那西侧天际的神木之中长眠了。” 女有些惊讶,问道他是如何得知这些事的。岩摇头,片刻后又似想起什么般,道“应该是打我一生下来就知道了。” 女因而更觉有趣,旋即亦随手取一块木来楔上文字予他,要他用这个东西将他所知的攥刻下来,而后也便流传于世。岩初时并不解其中之意,只挨女一一教会了这才由他又去教导足中旁的人来。 他们将口口相传至今的那些故事以文字镌在木头块儿上,又用藤筋缚成一串以供保存。后在女的提点下,岩着手镌起如今的故事来。便只见他将那小小木头快儿捧在手中,本该是凶神恶煞长相一张脸孔因而变得温柔起来,向女道“我要写下你的故事。” 那是最早形成能称之为‘书’的东西,书中所镌便是自开天辟地以来,有那么样一个称作‘母神’之人,女是她的使者,带着火种到他们之间来教导他们如何如何。 女看过之后因而笑道“你再添一些,便说你们因而习得了文字。这必将影响后世永久。” 岩问道“后世为何世?” 女这才向他说道她于虚空幻梦之中得见的后世之事,说道他们而今这些实在不算什么。只挨后世之人才叫‘万物之灵’,有思想,会筑高楼,雕画栋,烹美食。种种人间之美由女口中吐出, 岩瞧得心醉,闻得神往。却又听女道“不过那些终究太远,你只略一提便可待后人琢磨了。” 奈何她哪里知道,说者无意,听者却未必无心。 自那一日后,岩虽暂时再未提此时,却时刻将它挂在心中。想到如此美妙之物竟是在他之后那么许多年才有,自个儿与部族之人竟一样也享用不得,便因而心生妒忌起来。但他对女倒是真挚,不一时二人竟如夫妻般亲密起来,日日伴在一处玩耍。 那日女偎在他身傍感叹她自出生以来皆以为天地之间只得她一人,而今有了岩,则心中宽慰不已。更有难言情愫盘在心尖儿上,说不得是什么东西,却暖洋洋聚在一处烘得内心快乐无。有那么一会子她竟想,若捱得岩如那些人般生老病死去了,自己当如何? 岩侧首问她道“你能看见后世如何,为什么不看看我?我也想多伴你一时,奈何让你所说的我乃凡胎之人,根本活不了那么长久去。” 女闻言又是一阵神伤,末了忽而又兴奋起身握住岩的手说道“既然如此,我可以授你长生之身,你一应伴在我身侧再不分开,可好?” 岩哪里有不答应的道理,如此一来女即将自身通天地修行灵秀与得超脱之术尽数授予岩。而他本就是个好学的,而今更是成日在女的指导下习得了运用长生占卜眼观过去未来之术。只好在那时的女尚年幼,自个儿亦是尚未将那飞天遁地移行幻物之术琢磨通透,自然也不能教予岩。左右不过长伴久安而已,到足够用了。 岂料自那之后,岩于那先天之术形成的虚空幻境之中窥见一族入侵,他与各大部族之首头颅尽数被挑于矛尖儿上示众。 他不知道那些人是从哪里来的,也因着毕竟凡体浊眼看不到在那之后许多诸事。只认得那些异族之人虽与他们相貌相似却又并非相同。他淋淋冷汗站在那环境之外盯着他们瞧了一阵,恍然惊觉那些人竟与女的相貌如此相似。 再往后的故事便没有镌刻入神木娘娘的书业之上了,只知道神木娘娘终究自那里回来,又于混沌之巅遥遥立了数百年才将那些往事一应压做桃花开在膝上,最后剥落随风去到西方之外再不愿见。 她亦不愿多瞧那人间一眼,更将它排在离恨天之外,头上罩一层浊云混沌,再不能得见朗朗清明。 自那时起,人间便被她们称为‘樊笼’。那方天上也多了一轮明月,漫天星子。 仙子们皆道那应是神木娘娘的神通,却只有那株桃花明白,那是神木娘娘丢在那里的两件东西。她不确定自己个儿为什么会向那样的伤心地向往,却仍是感念她与岩在那情浓只时生出那股子茸茸暖意。 仙子们说她蠢物,其实她比谁都明澈。 她瞧见她们纷纷落去那樊笼中见世面,又纷纷回来。只说人间一切如梦幻,当不得真。便是那些个情情爱爱之事也都尽有限的。 人这物件,不过活得百年。理也好情也罢总不过她们这般千年万年累积得来通透,哪有什么值得她们来推敲琢磨的呢? 但她不从以为意,或因她总遥遥立在那西方孽海离恨天外的蛮荒之地,生得本就避世不懂各种玄妙。又听得樊笼之中偶或传来女子哭泣之声,或哀怨缠绵或浓情相思,哪一个不是动人心弦,不是教人向往的? 她如是想着,也便痴傻向那方天宇上晚霞浅浅笑将起来。甫有东面君神府上宝蝉蜕得琉璃之心得仙根,唤‘金蝉’的。那日正自东往西来游玩,便见她如此孤零零立在那方孤石上向他展笑。桃花般裙摆挨朔世之风一吹便招展,端得可爱。 “你是谁,为什么到了这里?”她那时问道,却又旋即俏皮笑起来道“也是,别人来得你怎么来不得。” 自此这般便是他们的缘,只是不似往昔故事中自有另一番挨得天地变色之情事罢了。不过如此一笑而过,她便去向那心心念念的樊笼之中琉璃辗转数世之久。而至这时终不知到底尝到了什么滋味,也不记得那往昔之事。只道是世间千万女子之一,浑浑噩噩瞧不真切什么古往今来奥妙真理如何,只一门心思扑在喜欢之人或事上,极少再望向旁处。 那姐妹仙子之中倘或有个思念的,便也匿去形迹下至人间来瞧她。却不知她到底如何了,只道她而今落在单府,得一个双生。 神木娘娘于离恨天之外闻得她之事,仅落一声叹息道她这世挨过必然也回来了,不必再下去瞧她。 而那金蝉却不知如何也落向那方去,于君神只说他命格如此劫难终究是尚需历练罢了,不必再做详述。只是瞧来他亦放心不下,差了座下弟子往那樊笼之中引他脱身遁琉璃,得通透。 只是这通透于他而言似是福亦是祸患,如此来再往后如何便只好瞧他造化了。 好在那二人具在樊笼之中到也混混沌沌逍遥数年,听不见离恨天外传来阵阵叹息之声。虽也不知是福是祸,到底也不知便不焦。 而今浩劫将至,离恨天外众神均不能再插手这天命注定之事,只挨那君神座下弟子回报,仙根通透之人能做的慈悲均已做了,饶是混沌之人再不顿悟便是天命不可违。 再说不得其他了。 君神遥遥立在那株仙蕊桃花当年所生之地,望那樊笼苍穹仍旧混沌痴迷一片,落息而叹,只道尘世皆混沌,不独他二人如此。 也不知待得什么时候,世人才能脱离那方囚笼不再为他迷住眼去罢了。 飞来横祸 说来也巧,那单馨与秋儿二人甫一入得门去,云上果降瓢泼大雨打得茅屋顶上数层茅草哗哗直响。挨到金蝉拾掇妥当开门去瞧时,那雨柱已似轰鸣一般砸得屋傍沙土剥了层皮,混着浅长草根蜿蜒向下流淌去。 单馨而今对那船上之事隐隐还记得些许,瞧见这么样的雨竟比那日的还大一些自然心下难过。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昨夜梦如何,忙忙躲去单誉身后双肩抖若筛糠一般,口中直念道“莫下了,莫下了。”那声音犹带一股子哭腔,听得单誉端得难受,忙将妹妹搂住轻声安抚。 金蝉蹙眉向单馨往过一眼,亦是再不计较什么梦了,只觉得她这举动隐隐有些反常,却又一时说不上哪里不对。挨他片刻后再将目光遁入那雨幕之中,仅见漫天浓云愈发压进山巅,哗啦啦瀑布般倾注暴雨之间亦有闷雷滚滚而至,伴有指粗闪电割裂苍穹晃白莽莽一片天地。 他记得这般情景,若非是什么精怪渡劫便不该有的。却想来应是那山中修炼来的什么物件,到也没有什么太大碍。只是历来这一事情保不齐有个什么人家遭殃还需看个人家的造化,一时秋儿在场也不太好明说出来。 他回头瞧见单誉正看着他,那眼前之间分明含些担忧。他只略一摇头示意随后再说,旋即便听那单誉扬声道“不过是下雨,看你们担心的那个样子。总不至于把这房子带我们都给冲到山下面去,怕什么?” 金蝉亦笑道“怕什么,这屋子虽小,却也在山巅上立了这些时候,这么一次雨不碍事的。” 秋儿听完这才放下心来,忙将带上来的食篮子搁上桌子殷切招呼道“是了,不过一场雨有什么可怕的?夏天有时候下得比这还大一些呢,你们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就是娇贵。快别哭了,坐过来吃了饭再说别的。” 那秋儿一家不知道单馨在河中遭遇,便也让单誉也不好帮妹妹多说什么。好在挨得他再三宽慰过后总算好了一些,虽身子还抖着到也不再念叨什么了,便稳稳扶了她挨桌边坐下道“听着了么?不必担心什么,哥哥和金蝉都在,什么东西都伤不到你。” 单馨因得这才点头怯怯称好,目光却仍瞧着门外连天雨柱出神。金蝉见状想将那木门虚虚掩起来,却听她道“别…别关上,让我瞧着那雨怎么下,心里还稍好一些。” 她话音方落,顶上忽炸响滚滚雷鸣骇得她忙忙扎进单誉怀里哭道“我不要呆在这里了。” 单誉忙轻拍她背脊安慰,秋儿亦觉有些不妥上前扶着单馨帮忙安抚。唯有那立在门边的金蝉,隐隐听得那阵雷雨之中传来树枝崩裂嘶声惨呼,应和着顶上耀目闪电端得诡异非常。 他将身依在门边半躬着腰往外瞧去,仅见那一道道闪电似有意无意间汇聚一处,莽莽浮于云脚之下真有天将坍塌之感。他蹙眉盯着那方天宇瞧得半晌,失了通灵琉璃法眼后的凡胎根本瞧不出那雨幕之中是什么东西在幻形,也觉不出给雨浇透的天地间是否蕴有邪佞之气。一时被师尊抛弃的茫然无措之感又涌上心头,当即却也只得惨然笑过背身不再看那方雨中雷鸣电闪如何。 好在这场雨不过挨了半个时辰不到,具也不知道那渡劫的精怪是成是败,金蝉也不再提及。只挨桌前草草坐了一会子,见单馨仍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便要启声让单誉先送她回去。岂料那门外忽传来一声喊,叫得是金蝉师父,声音听来是半山腰上胡三子家的媳妇,似乎有些着急。 几人这才忙放下碗筷出门去迎,见那胡三子媳妇自下一路远远跑过来,挨停到他们跟前时已是气喘不止,又不肯歇着忙吁吁向他说道“村头里胡大家着火了,未来寻秋儿回去。” 那胡大正是秋儿爹的排行。 原来方才那场雨中有那么一个炸雷,恰恰批在秋儿他们码在秋儿家门前的柴火堆上。那柴火本就干燥,如此一来自然烧起来了。却也不知道为什么,按理说这样大的雨勿论什么火都能浇透了去,却偏偏等雨停了才有人瞧见那秋儿家冒出黑烟来。 三子家老婆说得着急也没说太清,到惹得秋儿哀哀哭起来忙牵了金蝉手喊随她一道下山去。这么样的情景下金蝉亦不好踌躇,只得任由她拽着一道下山去。便瞧见那原本好好一间青瓦屋而今只剩下焦黑残垣断壁,也不知在那么样的大雨中怎么烧得这么快的。连那一堆堆黑漆漆残骸也浇得透湿,没冒一缕青烟,怎么瞧也不像才烧起来的样子。 秋儿跪在一旁哭得声嘶力竭,方才还怕极了雨的单馨瞧见她家这样,想到那待人极好的秋儿双亲,一时心中又闷又恼竟晕了过去。幸而有单誉在一傍扶着,忙汲了些井水洒在脸上这才将人唤醒。却见单馨望着他泪涟涟低声道“哥,那些精怪可是跟着我来的?” 单誉闻言偷偷瞧金蝉一眼,只见他正细细检查着残垣之中境况并未在意他二人,便只低声向单馨应道“等一会再说这件事,先去救人。” 单馨面色惨白凄笑道“救什么人,你觉得他们还能得活下来吗?” 单誉不语,低头眼圈挂了曾红,却也自知那秋儿双亲再无力回天了,不论这帮人在那废墟之中找出什么东西来都无济于事。便又听单馨道“刚才我才那雨里听见有兽类咆哮嘶吼之声,想来便是如此…” 她话正说道一半,那方才还跪在焦黑屋子前嘶声哭泣的秋儿竟骤然朝他们扑了过来,含泪面上带着凶狠狠神情口中咬牙恨道“都是你这个扫把星!在自己家里不好又祸害到我家来了!我爹娘就是被你克死的!” 单馨闻言当即呆在那里不能动弹,也不知是自责亦或委屈。单誉忙将那疯了般的秋儿挡住,挨得旁的人一一上来将秋儿劝住了,她则又哭得撕心裂肺往金蝉怀里扑去,口中喊道“爹娘没了,而今我只剩下你了。” 金蝉连连后撤数步终究还是让她扑了个满怀,当着村中众老少又不好真把小姑娘挡开,只得接着低声安慰两句道“这村子里的都是你家人,你何必说这种话。” 旁人那些人也瞧出金蝉脸上不大好看,忙着上前欲将秋儿扶开,秋儿却无论如何谁都不搭理只一心赖着金蝉。最后没奈何的,三子家媳妇只得劝着金蝉一道带秋儿回去。 金蝉忍得半晌,若挨得他从前定是不依这般的,男女尚且授受不亲更何况他一个出家人?却不知是不是而今多了一颗凡心缘故,每每思及这秋儿没了爹娘那股撕心裂肺之痛,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等得那村中男人自焦黑废墟中扒出两具早烧得黑漆漆露出一排森白寒牙的尸骨来时,天色已近晌午。太阳又明晃晃往下一照,升腾得废墟中浊气腾腾上钻。那是一股子类似烤焦的肉与腐烂尸体混合的恶臭,一想到那烤得是什么肉,众人脸色一应都惨白几欲作呕起来。 单馨倒是瞧来稍好一些了,只见她面无表情立在那口井边朝下望,单誉因着担心也看了那么一眼,却没瞧见有什么特别的。 挨到下午一些,一众人似互有默契般皆不提午饭的事。只忙忙将那尸首抬到井边搁着。 三子老婆找来两匹白布给尸体遮上,只说这样的日头地下不能教他们这么晒着。末了又听三子向金蝉问道“道长可知道这是什么山精作怪?说予我们听了也好防备一些。” 其实打从头前起金蝉便已注意到周遭恶臭之中参杂一丝动物腥气,嗅起来像是什么食肉猛兽。却也知这山中是没有那些东西的,左右不过蟒蛇山猫一类大抵成不了这等气候。而那废墟之中又实在找不出什么旁的东西来佐证,失了通天法眼更瞧不出浮在虚空妖气如何,这一时到给他难住了。 他默得片刻,终究摇头道“暂且还没定数,却有如此动静都不是什么平常物。我虽最不喜欢你们人心惶惶模样,却也不得不提个醒。这东西合该不是这里的,你们进来出门回家都小心一些。常备着雄黄一类在家中,一来驱蚊蚁。二来倘或是个什么蛇类精怪,届时也好取来驱赶。” 众人忙忙答是,旋即便有人向山下赶往县里买雄黄去了。 那日众人一齐收了那尸身本欲往村外坟地里抬去埋了,却听那村中年长些的道那日玉匣记载不易丧葬,况且这棺材也还没做下来就这么给人葬下去岂不损阴寿? 金蝉虽从不屑这丧葬之理,却见得秋儿双亲尸首就那么样躺在白布里,若真草草葬下于人情而言却也难过,便应了下来道明日查过期辰再葬不迟。这尸体边先移到村西头胡家祠堂里去。 说是祠堂,其实不过只小小一间旧庙改的屋子。里面空荡荡摆着几个先祖灵牌,当前一张旧桌子上供着几近干瘪的果子。 秋儿的父母就由两块木板子那条凳撑了停尸在这里,秋儿说真么要给父母首领,单馨也心中难过放心不下。两个女子头一遭这么手挽着手要犟着要留在这里,往日的不快在这一刻仿佛一扫而空了去。 单誉当然是不放心妹妹的,只得金蝉心中记挂别的事情先回了山上去。旁的人到也都一应散了,只留下他们三个点几盏昏黄油灯守在这方破庙里。 夜,很快降临。 古庙惊魂 朔风吹得庙门傍的破窗户哐哐直响,单誉起身去关窗户。发现那窗框已遭不知什么东西破坏根本合不拢,只得在地上扭了一指干草将那窗户拢在当中一扎,这才不让它再扰人了。 秋儿还跪在那摆在旧灵案下的尸身前,这会子到比白天冷静下来些。想起那时她口没遮拦说出什么都是单馨带来的灾祸这类话,心中着实不安。她侧首瞧了那娇小姐一眼,见她也依旧那么样跪在那里,脸上泪痕未干,眼睛也是红红哭肿的样子,心下更不是滋味了。 “单馨姐姐。”她踌躇片刻,终是开口喊了她一句姐姐道“白天说那些话是我气急了,你不要往心里去。” 单馨似是没想到她会赔不是,望向她那片刻略有些诧异,旋即很快缓过神来惨然笑道“我知道,那时候我自己也不清醒。” 不知是不是金蝉没在场的缘故,秋儿望见单馨这般竟也怜惜起来。哀哀叹息过一声便自那方破蒲团上艰难起身,撑着酸溜溜膝盖也将单馨扶了起来道“守灵也不能这么样一直跪着,我们大约的还要在这里守上几天,等棺材做好了再下葬。我没读过什么书,也不知道丧葬规矩是什么。” 单誉见她二人终究和好了,心中也自然畅快,当即忙抢到“这个你不用太操心,我们虽然也不懂得规矩多,但村里老一辈应该晓得。等明天差人去旁的庙里请了和尚来念一阵经,做法停灵七天入棺出殡一应也不会差的。” 秋儿感激得冲他点点头,又服了单馨起来到旁的旧草垫上坐下歇息。 此时她们早已跪了大半日,两个人的腿都已经麻了,一时站不稳互相搀扶着喊痛,末了又相视笑将起来。秋儿道“往日我见你娇滴滴的心里不喜欢便总找你麻烦,你别怪我。” 单馨摇头道“我知道,以往我只觉你心里不喜欢便处处避着你,道你不可理喻。而今想来也不好,合该早些把话说明白了也没那么些时日的误会来。” 却不知是不是大哀之后必有慈悲,这二人以往种种不快似都已随着秋儿爹娘之死消散开去。秋儿又瞧了那两具尸身一眼,目中泛泪凄凄道“你这个人确实很好,难怪他们都那么样喜欢你。”单馨挨她说得又难受起来,正欲张口答应什么却听单誉在一傍短促嘘过一声哑声道“莫说话。” 那二人扭头去看,便见他躬身贴在窗下,目光在庙内晦暗油灯下晴明不定的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缘故。 单馨当即牵了秋儿一道躬身挪步悄悄贴到他身傍去问,却挨单誉又一声提醒这才乖乖不再说话,只将耳朵贴在那方窗户上去听。 那是什么声音? 单馨瞪大眼睛惊恐望着单誉,却没发出声音。 原那外头隐隐传来哭泣之声,声音极低,不仔细听根本听不着什么。又极细,也分不清是女人还是孩子的哭声。 此时天色早已入夜,虽挨得这地方没人打更不知道什么时辰,隐约猜来大抵该是亥时了。乡下人通常早眠,因着第二日天不亮便要起来做活计,许多人挨得酉时刚过便早早歇下。若说此时还有什么人在外头哭多半是不会的,倘或不是人,那么… 不知是不是白日家那些事添起来给这气氛增了色,而今总让人往诡异处想的缘故。三人鬼使神差般对视过一眼,心下具是害怕起来。 那单馨虽是大家小姐,但好歹在那孽海虚空走过一遭到也不太惊慌。只有秋儿骇得屏息战栗腿软起来,单馨忙扶着她免得跌倒,又悄声招呼了单誉一应离那方窗扇远些。 三人一道退回到庙中空荡荡厅堂正内,挨着那根草草支起来的柱子凑头低声商议,便听单馨道“而今我们不知道外头是人是鬼,暂先按兵不动呆在这里,等一会子瞧再如何。”末了她见秋儿骇得脸色惨白模样,忙又劝慰道“你也不必这么怕,想来金蝉道长便在山上,这里头有什么妖精鬼怪是他看不见的?便是有个错漏他挨得这么样近,我们闹出些动静来他也能赶过来救命,没大碍的。” 秋儿这才点点头似镇静了些,只剩得一旁单誉苦笑。 这些时日下来他哪里瞧不出来金蝉自那日回来之后,便一直浑浑噩噩与他们闹做一处?便是今日这么样诡谲的大火之事,换作以往他早已算出来了,而如今竟连那作怪的精怪也没找到。想来此时的他只怕也与他们一般混沌凡眼瞧不见再多了,若门外当真是个什么精怪鬼魅的要挨金蝉来救他们,那只怕还是等明日村里人直接给他们收尸快一些。 思及此处,他又想起那日在驿站之中和尚对他说的那些,心中更是难过,只觉对不住金蝉。倘或那时他真未恳求金蝉帮他两个妹妹牵引往那什么虚空孽海去一趟,他岂非便没这灾劫了?而若他法眼还在,这么样可恶的精怪他定一眼就能找见,立时便也给降住了,秋儿的父母又怎么会死? 思来想去,他心中愈发自责起来却也忘了害怕,只也低声应和单馨宽慰秋儿两句,三个人具贴着廊柱对门匿着身形,只挨那外头再有什么动静便好再做旁的打算。 此时他们听不见那哭声,窗外只有夜风呼呼吹着。偶尔有秋蝉鸣过两声便再没了动静,仿佛方才那细密猫儿般的哭声不过是他们几个人的幻觉罢了。 单馨挨在那里又等了片刻,紧盯着那方窗户似生怕有个什么人影又贴上去一般,但好在是没有的。当下轻轻松一口气侧头望另两人,正要说到什么,却听窗户骤然啪一声大开,挨那寒风一吹便哐哐撞得直响。在这空荡荡庙堂里声音仿佛被放大了数倍,每一声都直直击在人心上骇得人汗毛倒数。 那三个人具愣在当场不敢再动弹,任由冷风呼呼往厅内猛灌吹得几盏煤油灯具摇晃起来。那晦暗灯影明灭间将屋内物件影子拽得老长,映在墙上晃晃荡荡瞧着甚是骇人。 单誉心怕这么着下去有风将那油灯熄灭,咬咬牙正欲上前再把窗户掩上。却挨单馨一旁拉住摇头示意他别去,他便也听话又重新避好身影等着瞧那窗外动静。果不其然不逍几时那方才听见过的哭声又重新响起来,这一次似是靠近了一些,透过那扇洞开窗门与窗扇撞出的哐哐声间隙钻进屋里来。 秋儿在一旁骇得脸色惨白,得亏是单馨扶着她才没软到下去。三个人就这么样挨在一个柱子后头躲着,听着窗外哭声愈发贴近直至似停到了窗前。 这回他们到听得真切些了,那像是什么小孩子尖细嗓音的哭泣,却又不尽然。应得说来这声音这么样近时听起来又尖又细,气息间短促得反而不像人声了。 到底还是男子气性大了一些,那单誉叫单馨拽着再听了一阵,只觉这厅内气温仿佛降到了冰点。心头一阵火气心道左右要瞧瞧那到底是个什么物件。鬼怪也罢妖魔也好,他一来没做什么亏心事,二来又仗着在金蝉那里见过世面壮了胆,还有什么怕的?当即便抚开妹妹手腕起身向窗户大步踏去。 单馨一时未抓住哥哥,心下一慌忙也自那柱子后头出来向他跑去。几步挨到那窗前却瞥见外头空荡荡一片哪有什么人影,心下当即好受了些正要开口斥单誉冲动。却又听那哭声骤然拔高了声调近似凄惨般嘶哑嚎呜,一声诡谲异常炸得人汗毛倒数,却越听越不像人的声音了。 那单家两兄妹被那陡然凄厉的声音震慑在窗前又愣了片刻,挨单誉一声罢了又上前去口中念叨“保不齐是什么野猫的声音,一会子过窗户进来了更麻烦。” 岂料他话音刚落,一个黑乎乎身影忽地窜上窗台来骇了他一跳。但待定睛细看时却见那分明是只瘦得皮包骨头的老猫,黑漆漆皮毛黄眼睛,正瞪着兄妹二人呜呜直嚎。声音听来正是方才吓得三人半晌的凄厉哭声,似人有不是人。 那兄妹二人见此具松了一口气,相视而笑皆是道这更深夜半的胆子太小,幸而这里只得他们三个。若在多个平日家贫嘴赖舌的,指不定被如何笑去呢。便听单馨笑道“好了,现在单家四爷在这里被一只猫吓得个半死,回去叫老祖宗听见仔细说你越大胆子越小要讨媳妇了。” 说笑间,那黑猫忽又呜呜哀鸣起来,单馨蹙眉正欲上前斥它别处玩去,却分明见那老猫不是冲他们叫嚎。 仅见它脊背躬得高,肮脏毛发炸开做出一副威胁模样。一双黄腾腾的眼珠子分明将视线跃过他们望着他们身后的东西,口中呜呜直响。 二人心下登叫一声不好,骤觉身后似乎空气都变得冰冷扎人起来,皆不约而同地战栗着缓慢扭头去瞧。 竟是那秋儿爹娘之中一具黑乎乎尸体不知什么时候已直挺挺坐在那里了!本烧得一塌糊涂的脸上睁开一只通红眼睛盯着他二人,却也不知道它已看了多久。 起尸 周遭流淌着死一般的寂静,那单家兄妹二人还在那里呆呆站着与那具尸体对望,思绪中一片空白。 两具尸体其一就那么样直挺挺坐在停放它那块破木板上,也瞧不出是秋儿的爹,还是秋儿娘。它一只尚未烧坏的眼睛睁着,眼珠子红极泛黑似凝了几日的腐败血块。另一边脸上沾着焦黑皮肉,挨它这么坐直了便松松吊下来裸露出里头森白牙齿来。 另一具尸体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停尸板上只剩下白天三子媳妇给盖上的白布。挨冷风那么一吹,那布角未纳好的线头便随灯影晃晃荡荡似修罗恶鬼颈上的夺命牌。 它去了哪里?自己跑的还是有什么人把它偷走了? 没人知道,也根本没人注意。但至少有一点单誉可以确认,那就是他们之中谁也不会这么做,也没旁的人进了这庙里来。好在那剩下的一具尸体此时没什么别的动静,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坐起来的。 难道早在他们被窗外老猫叫声吸引去的时候? 一想到方才他们三人躲在柱子后头,背后停放的焦黑尸身就这么样坐直了瞪着眼睛看他们,他心有余悸以余光瞧瞧打量面色同他一般惨白的单馨,却登时陡然醒悟般冒了一头冷汗。 三个人? 他握着单馨的手有些战栗,也在冥冥之中似有什么东西听见了他的担忧般做出了回应。仅仅在他想起身傍应还有个秋儿的那一瞬间,终于有声音打破了这仿佛时空凝滞般的沉寂。 那便是种难以言喻令人汗毛到竖的声音,起初并不让人觉得有什么可怖。但仔细听来那竟像是牙齿撕扯咀嚼肉类的声音,偶或还能听见吸吮骨头般的滋滋声,间或一声享受悠长的哼吟。那声音在这空荡荡庙堂之中,不大,却似寒气入骨。 声音由柱子后方传过来,恰巧正是方才他们躲藏那地方。想来若刚才单誉没忽地发脾气起身来关窗户,而今定已是别有另一个结局。而他们两个固然出来了,却将秋儿留在了那里。难道另一具尸体… 单誉不敢再细想下去,紧牵着单馨那只手心也湿透了热汗战栗着替他表达情绪。 怎么办? 他感觉到单馨的目光,便也侧过头去瞧他。哪知他这才动了动脖子,那坐在板上的尸体便‘赫’一声嘶喊,竟僵挺挺绷着身子忽地站了起来。那骨节仿佛磨盘推黄豆般嘎吱作响,又像那寸来长的手指甲挠棺材板似的听得人牙花子都在泛痒。也骇得单馨猛一拉扯竟想拽着单誉往外跑。 幸而单誉发现了什么般眼疾手快将人摁入怀中,拥着她一并飞速退身窝在了那方窗户的墙根儿地下稳稳贴着不动。 那单馨原还怪罪,这时才猛地想起曾在那《万异鉴》中瞧见过类似精怪。 而今想来虽已不甚清楚非常,到还隐约记得那书上说过这类怪物乃是人刚死后犹带怨气未走,易引来周遭山精野鬼附身起尸而致。 这类精怪尤其蠢笨,周身关节穴位均已堵死不再运作流畅,眼耳口鼻亦没有生人般灵敏。只是是能听见什么风吹草动便直直扑将过去一通乱咬,具也不看扑的是什么。其后还沿了个例子说有个什么书生,在破庙间借宿时遇见这怪物,也见得这东西身子不能打弯,这才寻了个石头缝底下趴了一夜挨到天亮才得救出来。 而今见那尸体竟果然如她猜测那般,直挺挺飞身起来扑向方才他们兄妹站着那地方。却忽地又在半空顿一下径直落下来咚一声砸在地上,像没了目标般四处寻找着什么。想来那《万异鉴》上到都不全是胡说一气的。 因她也注意到那东西确实似不能打弯儿,许到底是尸体缘故身子硬邦邦绷着。行动瞧来飞快实则却也不是没法子躲避,只是而今若不必冒着那风险跑出门去便先按兵不动。再者秋儿如何了到底是没亲眼见过的,若当真一个冲动跑了出去不仅要情急之中另想法子躲避这鬼东西,又要记挂秋儿仍在这里心中自然也不安生。还不若就如此僵着瞧它们到底怎么样,左右这类精怪挨天一亮便不敢造次罢了。 思及此处,他将那拢在怀中单馨的手搁心口捏了又捏,笃信着妹妹定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果不其然,单馨虽未再自他怀中抬头瞧他模样,却想来是镇定不少。不仅不再如方才般冲动想跑,更连大气也不再喘一口硬生生绷着呼吸依在哥哥怀里。 那方窗户就开在他们顶上不过三寸距离,冷风自那里呼呼往内灌着,让这本就森冷阴湿的庙堂里又多了分刺骨的寒意。 好在兄妹二人相拥着到也并不觉得太冷,且一旦摸到了一点立在那厅堂中央骇人鬼怪的蠢物特性,它又似没那么怕人了。兄妹各自也镇定了一些不再如方才那般惊慌,只是仍旧挤在那方寸间未有稍动只等着那怪物下一步动静。 岂料那窗外忽一声嘶嚎,听来竟像是方才窜去的老猫。还未等兄妹二人有甚么反应,那立在当中直愣愣的焦黑尸忽地向那方窗户扑过来。单馨只见那张烧得黑漆漆干瘪剥去一半皮肉的狰狞面庞朝她扑过来,吓得猛抽一口气眼瞧着就要叫出声来。幸而那单誉早有防备,忙以手心掩了妹妹口鼻生生将那股子惊骇给她塞回嗓子眼儿里,这才没叫那鬼魅再次发现他俩。 就这么一瞬间,那尸身鬼怪直挺挺自他们眼前擦过,抻着胳膊径直扑往窗外去了。而他们只觉一股子焦糊臭气扑面撞得直欲咳嗽,却好歹终究忍耐过去听着那凄厉哭声般的猫叫似跑远了些。 就在单誉刚要松下一口气时,那柱子后头忽地又扑出另一具尸体来。这回他看清了,这尸身瞧来比前一个要矮,骨架也更小一些。一张同是焦黑干瘪又过雨水浇透的脸上还沾有未完全烧坏的皮肉,烂糊糊一团吊在脸上。 那应正是秋儿娘的尸体了,只是而今再不是那个和善可亲的妇人。更可怖的是它口中森森白齿因烧毁了嘴唇而外露着,正被不知什么东西的血染得通红。方才那阵咯吱咀嚼之声正是它所发出来,此刻那张已不能称之为人的口中亦还叼着块不知什么动物的皮肉,正嚼的起劲。 那是什么肉? 二人均不敢再细想下去,只见那怪物亦是风箱般‘赫’过一声旋即如头前儿那只一并跃过兄妹二人扑出窗外去了。挨那单誉眼疾手快,那尸体甫一不见踪影他便当即扯下袖中手巾,起身将那窗户重新掩上以手巾捆扎稳了,口中向单馨轻声道“我们先不忙着出去,那两个东西定还在附近。若在这里带着倘还有个遮蔽的,待一出去便不知道怎么样了。” 单馨点头应下,也不再劳烦单誉如何,愣是趁着他关窗当口颤着膝弯站直了身子。她盯着方才他们藏身的庙堂顶梁柱子瞧过片刻,兀自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一步步挨贴过去绕至那柱子后头瞧看。 待单誉稳好窗户回过头来找她时,却见她立在那柱旁双手紧掩口鼻目中含泪瞪得老大。那神情瞧来像是见了什么极可怖的东西,却也难为她没巴巴儿的喊出声来。 其实他隐约能猜测到那后头会有什么,只是一时让他去瞧到真有些骇人。而如今单馨站在那里他又不能不管,只好心下强自镇定也一步步挨过去扶稳了妹妹。 果然,那柱子后头正是秋儿的尸身。如今已被啃得不成了个人样子,半边脑袋早不见了踪影,黄白红相见的脑浆子直往外溢,嘴唇亦被咬去了一半血肉模糊的再瞧不出生前半分俏丽模样。 想来是那单誉起身去关窗户而单馨紧跟后头阻止时,诈尸来的怪物自后扑过来恰巧逮住了秋儿一个。却不知道怎么能一声不响就叫那东西杀死再啃了半个脑袋瓜子去,倘若那时单誉迟得片刻起身或单馨迟片刻跟来结局又会是怎样,一想这些单誉头皮直发麻。 而如今这能悄无声息吃下半边脑袋的怪物还在屋外晃悠,他自然也没多少时间去后怕,更不容得为秋儿神伤。当下忙搀稳了单馨在她耳边低语道“躲到灵案底下去,挨到天亮就好了。” 彼时那单馨心中虽觉难过,亦觉得对不起秋儿。若那时她顺手拉了秋儿一把如何?是能救她一命,还是将三个人都害死?她也不敢再细思下去,只得强自镇定心神乖顺随着单誉一道,避进那供着胡氏几个祖宗灵位的灵台下方。 那灵台只得一尺来高,好在不算太窄,她二人躲进去亦不显得太挤。只是心中焦急待着漫漫长夜过去,不知各种又会生出什么变故来着实煎熬。而这一来二去,愈是期盼间时辰走得便更是慢了许多。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兄妹二人忽听得一阵咚咚声。像是有什么人在敲门,却又并不是常的敲门声,到更像是拿脑袋在门板上头撞出来的声响。不大,却回荡在这庙堂间端得渗人。 单馨紧牵着单誉的手大气不敢喘一声,二人据盯着那方颤动门板瞧着,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两具诈尸来的怪物在外头。 戛然而止 三子媳妇儿向来早起,而今昨儿个发生了那么样的事情自然起得更早了些。 那胡老大家媳妇与她关系虽本不太和睦,两家虽挨在一处,难免有些小摩小擦的到都尽然。而今那胡老大家出了那样的事,旁的人看着唏嘘不止却都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三子家媳妇便是其中之一。 昨夜她总没睡好觉,心里挂记这旧庙祠堂里的三个孩子。又想那胡老大家虽平日到爱占些便宜,却从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而今却遭到这么样的报应,想是老天没眼的。放着那些个强取豪夺的绿林强盗,杀人放火欺男霸女的昏官不惩,到也扭头欺负起他们这些个平头老百姓。 怪道那时村里胡秀才常将那句‘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放在嘴边,而今想来到也是这个理。 她一面长吁短叹间,一面想到那秋儿尚年幼不懂各种规矩,爹娘又没了还不得靠亲戚朋友们帮衬着准备那二老后事?便也起了个大早收拾了一应吃食香烛等物往旧庙里赶,甫一到那庙门前,赫然见庙门紧闭,秋儿爹娘两具焦黑尸体横躺在那门前挡着。 她自然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当这三个孩子遭什么人抢了。连那尸体都翻在外头不管不问的,也不知道人怎么样了。又不敢贸然上前去查看尸体怎么样,只得隔着远远儿的启声往那里头喊道 “秋儿,秋儿可醒了?” 如此等了一阵,里头具没个动静如何。正担心时背后忽然一声人喊骇得她哎哟一声赶忙回头,瞧见是金蝉到也将一颗心放下来忙忙地拉了他道“我一大早来瞧见昨儿好好搁在庙里头的尸骨翻在庙门口,怕不是这几个孩子昨儿晚上遭贼没来得及顾上?” 金蝉闻言忙快步跑上前去,先也不管尸体如何抬脚跺开旧庙那扇本就不太坚固门板。 那门甫才一开,猛然便有一阵浓血腥气撞了他满脸。他心道不妙,好在一眼便瞧见了缩在那方祭台地下相偎而卧下的单家兄妹。抢两步上前去躬身去喊,好在确认那二人只是如此睡着了,挨他一喊到也清醒过来有些茫然瞧了他一阵。 只在这一瞬间,他瞧见了靠在柱子后头秋儿血肉模糊的尸体来,再瞧那横在庙门前两具尸体,当即到也明白昨夜发生了什么。心下懊恼为何昨夜急着回去想法子找那渡劫的畜生,到这般放心让他们呆在这里。 那三子媳妇跟在金蝉后头进来,想也瞧见了秋儿血肉模糊尸首。当即骇得面无人色软绵绵昏倒在庙堂里。金蝉正欲上前去扶,这壁却听见单誉哎一声喊着像是哭了出来,便忙又停住仍旧躬身等在那里瞧他们二人如何。 那单誉经由这么一折腾确实清醒过来,瞧见金蝉在便忙自那灵台底下出来扶着他一阵痛哭。口中哀哀诉着昨晚如何如何,说道秋儿时他又恼又悔直说便是自己过失。金蝉叹息安慰他两声到也尽了,反是单馨仍那般呆愣愣缩在灵台下,看着自家哥哥俯在金蝉怀里哭诉,心中竟只觉冷冰冰毫无起伏。当下也给自己吓住,忙不迭自那方寸间出来去看三子家媳妇如何。 金蝉旋即也跟过来瞧了,见仅是一时吓着没旁的大碍便也嘱咐单馨好生照料着,另一手携了单誉去检查秋儿尸身。 仅见那尸体而今已变得僵硬,也不知什么缘故自脖子上泛出一股子青黑气盖了满脸,混着那些个被嚼烂了吊在骨上的皮肉端得吓人。金蝉看得蹙眉,以二指探向秋儿尸身颈上三寸颌骨处,果真摸得一指粘腻恶臭。 单誉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金蝉却清楚得很。忙又起身去往外头检查秋儿爹娘尸体,果在秋儿娘尸身下颌骨上发现了同一物件,这才长叹一声喊了单誉道“你往村子里去,找几个气力大的搬些干柴火过来。” 单誉料出金蝉是欲烧尸,想来到也更妥帖一些。当下便答应一声也不多话,径自往村里去了。 那时常有言道‘人死是毒’,说得便是这人一死,身上便会带一股子毒性来。 金蝉到并不是真深韵其理如何,只是这三具尸身上那下颌骨处恶臭粘液便是他们所说的‘油’。是乃在尸变之前自下巴处渗出来的,偶也有那些苗疆练尸的收去做个什么蛊的,最是阴邪非常。 如此一来虽当真对不起秋儿一家,却着实该当考虑一来起尸之地本就人心惶惶。二来若这油当真叫什么心术不正的收了去,又要生出多少乱子来?还不若此刻一把火烧了干净。 那村子里的人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加之而今秋儿一家再没什么人了便也依顺了金蝉去再没旁的声音。未有几时那单誉便真自村里找来几个男人,各自忙着搬柴架火的到也没多少时辰便将那三具尸体累上了柴火堆。 三子媳妇这时也醒了,由单馨搀着在一傍哀哀直哭。只念叨着这胡大一家命不好,两口子就这么一个女儿而今偏也成了这般模样。又一番哭诉天地不公,秋儿这么小一个丫头子什么都还没经历,年纪轻轻就收了她回去如何。 单馨在一旁听着,心中竟只觉一片坦然再无半点哀伤之意。 难道人性真就可以薄凉至此? 她不明白,便是昨日还有觉悲凉之感,怎的到了现在却连自个儿也害怕起这股子冷冰冰人心来了? 却好在金蝉那一应人并不曾发觉这些,只在至晌午一过便将那把焚尸的火点了起来。浓浓乌烟挨风吹得纷乱刺鼻,却也滚滚烧尽了那三具尸身。 村子里的人远远站在那火架子旁,除偶或有人迸两句哭腔便再没了别的声音。单馨同旁的人一应等在那里,平静地瞧着那火苗从愈燃愈烈直至熄灭,天也一应到了傍晚去。 三子家媳妇喊她去吃饭,她婉言谢绝说等会子同哥哥回山上去。那三子媳妇便再没多说什么,只又宽慰便各自散了。最后是留下几个人帮忙收拾尸骨装起来,连夜掘坟埋在一处,连碑都没一个便草草将这一家子给葬了。 彼时天已渐黑,单馨立在秋儿一家三口坟前良久不语。直至单誉忙完了打点银钱给那村子里的来找时,她这才长叹一声道“昨儿个她还想我说了那许多,我想我们二人终究是没缘分成姐妹了。” 单誉只道她难过缘故,便只点头不答话陪着她站了一会子。便听她又说道“昨儿晚上那场景,若是钰儿见了定然比我要镇定一些。我左右想着与她虽到后来闹僵了关系,但好歹仍是姐妹,心里怎么能不挂记。” 她说这些原是为了掩去秋儿一家三口得了这么个下场,她心中却仍古井无波的尴尬。却意外提到单钰时到也想起自己还有这么个妹妹来,忙地再问道“她可好?” 原来单誉根本未曾向单馨提过单钰的事,挨着那时单馨也并未恢复过来,遂只草草说了句回去没见着单钰来问好便也算了。单馨还只说是单钰而今当真并不关心她的死活,挨得那日她出门往江南去之前曾与她吵过一架,想来也在情理之中。往后每每再提及,便也只是自嘲说道姐妹情深一场,到了了不过去一趟什么孽海虚空客栈便成了这般模样。早知道这样当初还不如不救她回来,恐怕还没那么多遭劫。 而今单馨忽又问起来,单誉到也不想再欺瞒妹妹,遂将家中情况巨细都说了一通。自老祖宗大病,爹娘下江南寻她,再到单钰不辞而别至今没个下落和盘托出。 单馨只静静听着,面上不显什么表情。末了终究惨然一笑道“难为你了,这么样的府里你还能住上那些时日。” 单誉叹息摇头道“我也是为了使老祖宗宽心,后又想到却不能负了金蝉之托才又往盘香寺去。而今想来幸好是去了,否则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得到你的下落,白白担心那么些时日。” “幸好?”单馨闻言,忍不住重复说过一次望向单誉道“哥哥,你不觉得你我二人若不来此处,秋儿一家也不会死得这般凄惨么?” 单誉闻言惊道“你怎么会也这么想,金蝉说过这精怪本就是山中之物。不过渡劫引来雷电将秋儿家房子害了,秋儿父母之死也是如此。至于秋儿,你也瞧见了。我们二人陪着她守灵尚且成了这般,若不陪她难道就能有旁的结果了?” 单馨给他说的一时没了言语,长叹一声道“可我们终究是有疏忽才害死了秋儿,我心中难免难过一些。” 她嘴上虽这么说,然心中忽想到不过如此而已。倘或她不来,那秋儿没准便也随着她爹娘一道去了阴曹地府,怎么能怪她的? 她素来不喜欢这类刻薄言语安慰,不知怎么的而今却又白白宽慰起自己来。究其原因竟是她自己也闹不清楚到底如何?却又想到那金蝉平日冷清清神色,从未见他流过什么眼泪为谁动容过。难不成自己同他呆得久了,也变得冷心冷情起来? 长安 外头吵嚷声愈盛,惹得那邢施云在梦中犹听见一阵鼓噪叫嚷,醒来时也气急败坏一嗓子喊了房里小丫头过来。 那丫头前儿刚被她一巴掌打得肿了半边脸,而今正怕她再发难,却也挨不过她的威严只得战战兢兢贴上来回话。便见她将那纱帘一掀瞪着眼睛问她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丫头低着头颤儿声回道“辰时刚过,已进巳时了。” 哪知便是这一句话,惹得她又从床上跳将起来一巴掌扇在她脸上,口中直骂道“我打你这懒迷扯眼的小蹄子,什么时候叫主子起床还不知道吗?” 丫头得了委屈,只敢捂着脸哭,小声辩解道“昨儿晚上奶奶喝了两盅酒,嘱咐我们今早别喊奶奶起来的。” 那邢施云这才回忆起来确有此事,心下却愈发恼怒这丫头不知轻重。明知道主子休息外头还吵成这般模样,而今又到主子面前顶起嘴来,端得让人心焦。便当即抽了那梳妆桌上的金簪子往那丫头胳膊上扎,口中仍念叨“你还知道顶上嘴,反了你的,改明儿是不是要你来当主子才好?” 丫头知道左右说来都是她不是,便不敢再多辩解一句。口中只喊‘奶奶饶命’便呜呜哭起来。 这动静引来了在东方看书的二爷,甫一进的门边骂将道“平白无故的又打她做什么,你自己要睡到这个时辰自己心中没个掂量?” 她而今不是个怕男人的,现在又正在气头上。一听这话便插着腰让道“我没掂量?我怎么没掂量了?若昨儿不是你二爷出去花天酒地沾花惹草的,我又怎么会平白无故喝起酒来?现在可到好了。爷们儿心疼这丫头不让老婆打,怎么的,也要一起娶回来摆着做姨奶奶?” 未出家的小丫头哪有脸听这个,当即含了万般的委屈捂着脸哭哭啼啼往外跑。留得邢施云在后头扶着门框指着她背影大骂道“瞧瞧而今的奴才都惯出个主子脾气来了,说上两句就跑比你们九小姐脾气还大。要呆不得就大家都不要安生,我打发了你们出去我还剩个耳根子清净,免得你们一个个背着我都投了别处呢!” 正说话间,忽听得外头一声笑道“二嫂子好大的气性呀,一大清早的就开始撵起丫头来了。” 那声音听来不是九小姐单钰又是谁?二爷听见这话也自不再理邢施云了,径自掀了帘子出去瞧。便见单钰已自己进得门厅来端端坐在那侧面圈椅上,捧过丫头子们斟出的茶来喝。一双手指甲涂得红艳艳衬得那双手更是葱白漂亮惹人喜欢,便当即笑道“你见笑了,你也知道你嫂子就是这般模样。” 她亦睨了眼自家哥哥,一双黑眼睛弯弯笑得像月牙儿模样向他道“我知道嫂子素来如此,也仰赖你二哥哥心疼着。否则换了我去定然不敢这么闹腾的。” 这一句话,听得里屋的邢施云登时只觉脑袋上燃了团火。再不管才将睡醒蓬头垢面地便冲将出来,指着那单钰破口骂道“该死的娼妇,老子娘死了便没人管你了?敢在哥哥嫂子面前说这些个话,也不怕旁的人笑话?!你也不打听打听,而今这府上谁不知道你九小姐大名?平白的不知道和多少男人勾三搭四的叫你那男人做活王八!我不说你的不是你反倒来惹上我了,就撕破了脸我也不怕你!” 二爷一傍听了忙斥外头立着张皇失措的丫头婆子道“烂了嘴的妇人和她说什么,还不快带了下去别叫在这里丢人!” 那几人听了到也机灵,口中说着‘奶奶仔细外头风大。’等话,乱哄哄一傍两个也便给那邢施云半架半拽推回屋里去了。且听她尚在那头骂骂嚷嚷不得安生,单钰却似充耳不闻般一点也不显恼怒,只兀自品了一口茶,抬眸向带来紫婵说道“你瞧瞧,我说二哥哥家的茶喝不得,你偏要来蹚这趟浑水。而今落嫂子话柄了吧?” 那单二爷听了忙陪笑道“她进来疯疯癫癫气性太大,你和她计较这许多做什么。左右你都是单家九小姐我的妹妹,还怕她说去?” 单钰这才侧目瞧着他,颇有些俏皮意味打趣道“而今你为府中管事主人,她便是单家主母。我害怕她哪天真恼了赶我出去呢。八姐姐又不在,届时真落个嫂嫂不疼哥哥不爱的,我可上哪里说理去?” 原那日单誉走后不多一日,便有个和尚登门来说话。说在路上遇上他们单四爷并得了修书一封,要当面增予老祖宗瞧。 老祖宗向来也爱听这些个自称海外道人和尚的说话,便请进去拿了书信来瞧。见果然是单誉笔记不假到也尽信了他去。 信中说到而今单馨已找到,让老祖宗不要挂记,赶快招了爹爹母亲和一应兄弟叔伯们回来,莫要再外头劳累了。还说那单馨而今让沉船骇破了胆子去,暂还不方便回府教老祖宗看着心疼。不若带了她随着游山玩水养养心性,又可在金蝉那处住一段时日修身,挨得他日好些了定然带了她回来给老祖宗磕头问安。 老太太瞧了信再三问过那和尚,便听那和善巨细说了一通到也放下心来。当即大喜之日令人摆开筵席支戏台请上一应伶官唱了三天,又叫人好生伺候着那和尚洗漱用饭在府上住了些时日。 直至那一日,和尚忽又问老祖宗,这府上可是还有一位小姐在外头不得见? 老祖宗原将这消息封得下人皆不敢多问,而今听他说来料想这人有些个神通,没准便能帮着将那单钰也一道找回来也未可知,因而便将那事巨细那么一说了。 便见那和尚好一番蹙眉长叹半晌,又掐指算了一通方才道说他已知道这九小姐而今在何处。只不过并未如他们所说与什么人私奔了去,实乃有个邪魔外道的不知事情轻重,瞧着九小姐心性聪慧灵根颇深便掳了去要教个什么邪魔之术。九小姐不肯,因而一直关在那头不放,而今定要请术去救才成。 老祖宗听了当然事事应允他去行那什么救命之术,说是最要紧先在园子里动土改建个什么祭坛,而今还在后院摆着镇邪的。又乱七八糟说了那一大通,最后要给那祠堂换上槐木大门才得作罢。 原那府里的人都说这和尚神神叨叨不见得好,哪知祠堂那头才将一善阴沉沉槐木门换上,这头九小姐就自个儿回来了。也没见过那和尚,便向老祖宗说道是个什么道姑将她请了去做客。要她跟着去学什么术,她哪里肯做,因而才将她关在那道姑庙寺的地方这些时日。而今忽然有个什么和尚进来说接她回家,她初时不信,挨得那和尚说出她生辰八字。又将单府里的事一说,还补上一句老祖宗想念她。她这才跟了他回来,哪知道刚到大门口那和尚便不见了,还没来得及谢谢呢。 如此一来那单府里的人自然对这和尚无比佩服,当即领了九小姐与和尚一对照。便听她连连称是,就是这大师送她回来的。 那和尚笑道这没什么,好说便是九小姐灵根心慧缘分而已。只是这个中孽缘太复杂并不是一朝一夕得化解的,还需在冲一个喜才成。 老祖宗一想着单钰却也到了婚嫁年纪,而今既要冲喜也没什么不好的,只看她个人意愿。便见这素来心高气傲瞧不上什么男人的九小姐点头答应,老祖宗虽觉奇怪到也心中高兴,当下张罗媒人说亲去。 却又听那和尚说道这亲不是胡乱说的,这九小姐命中动荡,正缺‘长安’二字。他和尚正是法号长安才得个什么师尊托梦来说九小姐之事。而今要说亲,自然也要说上那么一个心性灵通,命中带‘长安’二字的人来。 如此挑来挑去城内竟无一人可行,正待单府着急非常时,忽然有媒婆来说那城南正有个长安府。 这长安府是半年前忽到城里来的,说是钱塘人,祖上做药材生意。而今那钱塘发大水,这才干脆举家搬迁到了这里。 说来也巧,那长安府主人性魏,之所以叫个长安便是因着那公子哥魏长安要在这城里开药馆治病救人,望人人长安而得。 和尚一听如此,当即拍案对老祖宗说正是此人不错了。老祖宗心中尚有些觉不妥,这外来的人毕竟不是知根知底的,却也差人请了那魏长安公子来瞧。却见那公子一身白衣偏偏一表人才,举止间端得风度潇飒非常,说话也自有他的分寸。一时瞧来到比他单府之中几个兄弟长得都更好一些,便也没得什么再挑剔,当下安排了他与单钰见上一面。 这一来二去两个年轻人似也情投意合起来,只是老祖宗却不知为何病下了。 那和尚看去,却说这人再无时日,准备后事了吧。 据此单府又一阵吵吵嚷嚷混沌间迎回了单丛书老爷,又葬下了老祖宗。一时间扰得府内人人长吁短叹一派萧条之相,单丛书老爷亦是整日以泪洗面不得安生。后还是那和尚提来不若让魏长安与单钰成亲,一来与单府冲喜,二来也怕那些个邪魔外道的再伺机将主意打到九小姐身上去。 需知这人哀万事衰。 单丛书老爷便因此答应下来,这才有了后头魏长安入赘单府,同单钰自然恩恩爱爱了。 九幽十魂 单钰庭前的栀子花而今早已凋败,只剩光秃秃几根树枝子挂着几片油油翠叶,瞧来有些寒碜。好在长安来后又在那栀子花傍旁种上了一株腊梅,今儿早早的起来便见梅花已吐短短一截花苞,粉白花蕾映在翠绿芽儿下端得喜人。 长安便立在这丛梅花下伸手去攀那花枝儿,只见他那一双手指甲修得圆润漂亮,皮肤也光润,衬着修长骨形一看便不是做重活计的手。给伺候在一旁的小丫头瞧着,不禁低头又看一眼自个儿那双做惯了洗米晾衣等事略显粗糙的手,脸上悠地一红,不禁背过手去心中颇不是滋味。 那长安似是瞧见了她这举动,当即笑道“难怪你们小姐总说你们爱多心,原来是这么回事。” 丫头名叫慧儿,今年恰有十三岁。本便是那多心的年纪,而今又挨姑爷一说自然脸上愈发红了些,低声应道“我们哪里敢多主子的心。” 长安闻言即舍下那株尚未开的花儿回到沿廊来坐下喝茶,又同她打趣道“你不敢多心,却专敢贫嘴赖舌的。前日不是你把你家小姐气得直跺脚,吵着要送你出去的?” 慧儿一听这个,到也混忘了什么手的事情去,只噘嘴嘟囔道“那也是小姐先发难,我们做奴才的哪里敢回嘴。不过是多服侍两日是两日,左右都要给小姐打发出门的便是早两日又如何了。” 长安这才笑道“是了,你们小姐刁难你叫你出去。改明儿再如此我便做主给你找个好婆家去,省得看她脸色如何?” 他的笑瞧来温吞儒雅,加之面相生一双桃花眼,又飞眉高鼻梁的瞧着英俊非常,说这话时带着一股子揶揄滋味,一点也不像旁的大家公子般肃穆教人不敢惹。反倒叫慧儿又不好意思起来道“我不出去,小姐待我最好不过的。” 正说话间,只听外头一声铃儿般娇笑入门。便见单钰带着紫婵自外头进来,显是听见慧儿说话了面上笑得正开心,道“你知道我待你好,前儿还那般气我?” 慧儿挨她一说,当即哎哟一声道“那时我也心里焦急,你有气了就那主子派头压我。” 单钰道“都快嫁人的丫头了,还成日家丢三落四的。我不过说你一句你就顶嘴派起别人的不是来,你仔细想想不应该吧?” 原那日晌午慧儿入门来伺候单钰午睡,瞧见桌上似随手搁着个玉瓶模样的小玩意儿,通身碧绿莹润,葫芦腰上扎一根殷红绸子瞧来端得喜人。便也不管单钰是否同意,当即捡了过来捏在手里玩赏。却忽又听得屋内一声斥,想是吓了一跳手上没个准,当即将那玉瓶摔下去裂了两半儿。 单钰因此大为光火,闹着要将慧儿撵出去。挨得她回来之后似回到了从前脾性对下人纵容惯了,而今却为了这么个小玩意儿要撵她。慧儿心中委屈,不妨便与她顶了两句嘴,一个下午整间屋子闹哄哄不可开交的吓人模样。最后还是姑爷进屋来劝住了,将那本已要出门喊小厮来撵人的单钰拦进屋里好一通哄,这才将那事作罢。 而今再提起来,她便是一阵好笑嗔那慧儿道“还不出去洗了手午睡去?谁要你在这里站着,一会子再把茶碗打了可有你一顿好嘴巴。” 慧儿当即吐吐舌头便也出去了,未几时,紫婵也端了吃剩下的茶果子出来候着,只让两个主子在里头说话。 便见单钰迤然抿一口茶问道“怎么样,那地方可还好用?” 左右无人时,这魏长安赫然换了另一副嘴脸。平日总笑眯眯一双眼睛而今冷冰冰毫不见波澜,听见单钰这么问来便答道“确如你所说,那祠堂是个不可多得的到地方,这不过一月有余便恢复的差不多了。” 原这魏长安不是别人,竟是自那虚空孽海之中顺着金蝉一根救命绳牵引爬到尘世间来的孽障精怪。单馨与杜月湖曾在那孽海之中与他照面,那是他还并不知道这单家女儿的厉害。后被她以豆腐砸脸削了因果动她不得,而今到了这里可就没那些个规矩了。 他们这些个精怪在虚空孽海之中本没法子出入这般自由。且说人鬼之类尚可穿过无情锤镇得以逃出万丈深渊,只有如他们这类有些修行的不得入人间享福在他瞧来最是不公平的。那单家姐妹过无情锤阵之时便是他幻做杜月湖模样在后头唤她们名姓,起初那单馨还牢记着老人参精所言不为所动,却曼说到底肉眼凡胎不识物,又是人性最易撼。不过一个回头便叫无情锤掳去半数记忆去,生叫她再不记得那九幽十魂处经历了。 而单钰更是好对付得多,原那凶婆娘本打算杀了了事,好在魏长安瞧她与单馨颇为相似,又是亲姐妹。不若留着日后倘或也有用处更未可知呢?而今瞧来却是他神机妙算一些,若没单钰帮衬着,他怎么可能找到单家祠堂这般有宝根护一家命脉,又有槐木阻外间灵气过盛伤了他修为的好去处呢? 再说那九幽十魂,自那时过无情锤阵起便附身在这单钰身上。起初并未融合在一处颇有些排斥,闹得单钰在外人瞧来也是心性不定阴晴难测的。后好在那单馨叫灰鼠精手下一条黑鱼害了去,虽她有灵气仙根护体暂还杀她不得,却也为九幽十魂争下时日来。 当即便令单钰舍了家去往西山山巅的槐木老妖处修行数日,这才得以将单钰神魂吞入腹内留下这身皮囊回转。 后这二妖将一碰头,计量到而今虽杀单馨不得。却已在单府寻着她之前将她拿住打入一颗恶果去,到底如何还且看往后造化。加之那本难缠的金蝉道人而今也叫离恨天外糊涂神仙削去了法眼,便是真惹上他到也不怕什么。不若早些将这二人凑到一处,省得后日这金蝉没了牵绊又修行出旁的什么厉害法子来,便才有了后来许多事。 却说这二妖为何费这些劲折腾那么许多? 原是这虚空孽海群妖皆为此所扰,乃是数千年一遇的旱天雷之劫在即,孽海之中勿论多少妖精鬼怪均需受此雷霆洗礼方可得无上修行之道。却知这数百万年来凡是鬼怪精魔一类均没有几个真能逃过雷霆劫难去的,便是有也是那些个仙家神人定下的避命旗子算不得什么。 说开了这所谓劫难不过那离恨天外道貌岸然一应众神定下的清洗之术,便如数千年前人间滔天洪水一个道理。倘一个地方缠下的因果太多,通天主神便即降下惩罚来一并算做总帐去,真真不管别人死活如何。而今眼瞧着孽海雷霆之劫将至,他这个魔道之主若不想出个法子来让一众山精野鬼得到人间一避往后还怎么立足?再者这单馨本就开罪过他,而今来了自然是要寻仇的。 那日晌午这魏长安与单钰--而今的九幽十魂一道在房中商议,具是如何先将魔君那一身过无情锤阵毁去的修为养回再说。左右现在有单馨拌着,金蝉的法力恢复不了那么快。更有甚者挨他动了凡心,那离恨天外的神通最见不得这些个,往后再收了他二人仙根去也未可知。 单钰说道这时,面上浮起笑来道“这单家可是快宝贝地方,而今他们那镇宅的老祖宗已死,单丛书又是个不管事的,他老婆也不过是个花架子没什么好怕。你我二人若当真得了这里,还愁往后没地方在人间修行?” 魏长安道“这里确好,但有那单公灵根在却也不好明目张胆做什么动作。而今也只好借着这两具人身皮囊匿在这个中,待他们府里自家子孙扰乱此方灵气再做其他不迟。” 单钰点头称是,便又将今早儿往二奶奶那里去的一应事情具向他说了一通,引得他大笑道“曼说这人性如此,不过这么一点事变能闹成这样也着实好玩。” 单钰笑道“哪里才是好玩,我如今借着这身皮囊抽下多少生魂来,他单家竟一点没察觉。”言毕,她启声唤紫婵进屋来,甫见那丫头木然走进来立在她跟前,虚虚一声‘小姐’。 那魏长安瞧得喜欢,牵了紫婵手到傍旁仔细打量。便见她犹自双目无神面色苍白,浓浓一道阴影扫在眼下瞧来便是几夜未睡,因向单钰道“你这术虽好,却在旁人瞧来向生病似的。倘或遇到个有些修为的便能瞧出各中一二门道来,不尽完善。” 单钰正自把玩茶盏,听他这么说便老大不高兴地应一句道“你说得容易,我岂非同你一样遭那无情锤所伤损去多少修为?而今便做得她还能应声活动有说有笑已是极限了,再要旁的我可补贴不了。” 魏长安听罢思虑片刻,忽将二指在空中一划便闪出一道黑漆漆乌沉沉魔气来,直直钻入紫婵两侧太阳**。那丫头犹似被什么东西扎了般手脚具抽搐一次,继而再没了旁的动作。只一瞬间,那一张苍白小脸即刻红润漂亮起来,更连眼神之中易有了些活力。见单钰同魏长安一道坐在那椅上,便忙得行礼脆生生道“小姐姑爷好。” 单钰见状问道“好丫头,你睡了多久?” 紫婵道“午睡刚起来便见小姐来了,可有什么要做的?” 单钰不答只笑,一时间阴沉沉浓云压上单府,眼瞧着又是一场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