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重现赤星堇 周遭鳞次栉比的屋宇逐渐稀少,我抬头望了望星空,我们正在往深州城北端的百崖山去了。 百崖山正如其名,断崖无数,除非世代居住的山民,常人夜间入了百崖山即使不在昏暗中踏进深渊,也会迷失在百崖山中纵横交错的山洞中。 我和师姐交换了眼神,脚下愈来愈快,脚步声却愈来愈轻,我不觉一笑,深州城中要和我与师姐的轻功一较高下之人还未出生。前方小贼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山谷中愈发清亮,我们加紧脚步,随着前方的声音进了百崖山中的清玄洞,却突然有暗器从我身侧飞来,速度之快绝非等闲之辈。 师姐替我挡了,却因此在脚下的藤蔓上绊了一下,我一手拉住师姐,一手扯下腰间的玉带。玉带平日里束在身上不仅仅是好看而已,玉带轻盈而坚韧,一端坠了串玉珠,我挥舞玉带挡过黑暗中飞过来密密麻麻的暗器,师姐的银针从指间弹出,黑暗中的银针细不可见,对方必不能避开。 玉带上的珠子与石块碰触叮当响声,我定睛看了看落地的东西,竟都是石子,如此就地取材,大概并不是那小贼的埋伏。 银针直取那人的要害,却突然被飞出的石子打偏,只堪堪擦了那人的胳膊一下。 师姐一蹙眉,又从袖管里伸出五枚乌青色的银针,我一挥玉珠,银针纷纷落地,师姐侧头瞥了我一眼。 ”收手。“我顺力收回玉珠,重新缠在腰间,”我爹一早便说过你,银针不可浸毒。“ 师姐扯扯嘴角,笑不像笑。 我从怀中掏出竹管,轻轻一摩擦燃着了火棉,在微亮的光中我才发现山洞中原来只有两人,一人正站在我们前面,手捂左臂,大概是刚刚被师姐银针所伤,另一人显然更虚弱,斜坐在地上,能在黑暗里击中师姐的银针,倒是值得敬佩。 “我与师姐只是来追一小贼,没想到天色昏暗,误伤了二位,实在抱歉。”我扬声说,“师姐伤你的那根针并无浸毒,你稍作休息就能痊愈。” 我看了师姐一眼,师姐向我点点头,转身欲离去,身后站着的男人却突然往前追了两步: “两位姑娘,我与大人途径此地,实在无法走出,如果二位姑娘方便,还望能带我们走出这山来。” “大人?”我回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你们是官家人?” 站着的男子好像说错了话一般,倒是地上的男子回答:“是。” 我定睛看向他,却发现他脖颈上的经脉呈现红色,依稀可见,我走到他身侧蹲下,伸手轻轻翻开他的衣领,红色经脉已经蔓延到肩膀。 师姐走来蹲在我身旁,我用眼神示意师姐看向他的紫斑,师姐一惊:“赤星堇?” 我点点头,把他的衣领重新整理好,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尘土:“你若想你家大人活命,就快带着他和我们一道回去。” 那人一阵犹豫,我有点不耐烦:“明白告诉你,你家大人还有不到三个时辰,大概是等不到天亮了,你若当我们有心要害你家大人,在这里等死便是。” 我和师姐把他们二人安顿在三味堂后院的阁楼上,师姐去药房煎药,我拿了外用药膏给他们送去,先前与我们打斗的男子跪在大人的床前满脸焦急,我把药膏递给他: “大人若是外伤中了赤星堇,你便先给他涂抹在伤口上,师姐的药不久便会来了。” 那人接过药膏问我:“姑娘如何称呼?” “程湘。”我说道,“师姐叫程潇,您与大人如何称呼?” “叫我廖胜就行,至于大人……” “不便说就算了。”我挥了挥手,假意要离开,突然回身探手取下廖胜的腰牌,廖胜挥手挡我却不及我快,我把腰牌放在眼前,一个清晰的“镜”字映入眼帘。 “你们是天镜司的人?”我先是一惊,随后才明白,“怪不得你口口声声叫他大人,他却只有你一个近身护卫同行。” 天镜司说是监督朝堂上诸臣是否结党营私的机构,实际上却是圣上的耳目。早年间天镜司的人都不得离京,只在建安为陛下效力,如今却遍布天下,不论是宫廷朝堂还是花街柳巷总有天镜司的人便衣潜入,没想到如今连毗邻西域的深州都有天镜司的人。 “那我如果问你们为何而来你们自然也是不会告诉我的。”我看向廖胜,廖胜也无奈的向我点点头。 ”算了,“我摆摆手,”你们大人所中的毒虽重,但你们大人身体极好,看脉象中毒大概已有半日了,却也只蔓延到了肩部,等下服了药再过不到几日就可恢复大半,等天一亮你们就去官驿安顿吧。“ 廖胜略一迟疑,随后说:”廖胜还有一事相问。“ “有话快说,你们天镜司的人都这样扭捏吗?” 廖胜有些不好意思:“姑娘方才说,大人中的毒是赤星堇?” “正是。”我说,“不过大人所中的赤星堇大概极其微量,并且没有经过加工,否则不会是这样粉红的经脉。” “湘姑娘是大夫?”廖胜问。 我甩着腰间的香囊,围着廖胜转了一圈:”你这个脑子到底是怎么入的天镜司,入了我三味堂竟还问我的身份。“ “湘姑娘便是三味堂堂主?”廖胜一惊。 我停下坦然的点点头,廖胜还欲再说,师姐端着药推开了门,廖胜赶忙上前几步接过来,风风火火地扑倒他家大人身边,舀了一勺就要往大人嘴里灌。 “你若不是想烫死你家大人就最好先吹吹,”师姐讥笑,“离三个时辰还早,更何况哪有让你入了三味堂还不能活的道理。” 廖胜脸一红,我帮着解围:“廖兄这是关心则乱,相比廖兄与大人的关系也很是不同啊。”说罢,我故意笑着睨了廖胜一眼。 廖胜一脸严肃的喂药,仿若没听见我说话一般,师姐扯了扯我的衣袖,把我带出了屋子。 ”确是赤星堇吗?“我与师姐顺着院子往住处走。 ”你也看到了,虽含量极低,但却是赤星堇。平日堂中的赤星堇都是你我二人栽培提炼,即使入药也只是你我将其长久煎熬制成药丸才开给病人,怎么会有人拿到生赤星堇?“ ”伤的又是官家人,总怕又是七年前的故伎重演呢。“师姐叹了口气,”今夜在花房看到的小贼也不知是否为赤星堇而来。“ ”我已清点过花房的赤星堇,并没有缺少,“我说道,”也或许是他走的仓促,没来得及带走一株,这几日还是要多加小心。“ 师姐也随我点点头:“你也别多想,或许只是普通贼人误闯花房了,天快亮了,回房睡吧。” 我躺在床上,天镜司,赤星堇,阿爹的脸又浮现在眼前,是否我真的如阿爹所说早早毁了所有赤星堇,才可平安度过此生。 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第二章 七年 第二日一早,我亲自做了早饭,本想送到大人房中去,转身出了灶间却见大人坐在三味堂后院的石桌旁。 我把托盘放在石桌上,在大人对侧坐下,他看到我微微一点头:“想必是堂主?” 我一颔首:“大人伤还未好,不知等在这里所为何事。” “听廖胜说,你已经知道我们是哪里的人。”他说的云淡风轻,但我还是伸手捏了捏腰上的玉带。 “堂主不必紧张,你知晓我现在的身体,若真的打起来我未必是你的对手。”他笑了笑,“既然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你应该明白我是不愿透露身份的,你不必叫我大人。” 我翘起了腿,随手晃了晃玉带上的玉珠:“你身边那个廖福,三句话问不出个屁来,你自己说吧,我们该叫你什么?” ”叫我小邸就好。“他看我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笑了一下,”听闻过堂主大气凛然不拘小节,不是一般女儿气,没想到竟是如此。“ 我收了坐态:”您可是当今大司马邸穆青之子邸恒?“ 他点了点头:“邸穆青正是家父。” 我倒吸一口凉气。三味堂毗邻西域,每年西北战事不断,三味堂自会收治不少的流难百姓,其中大半都是因邸穆青。邸穆青是我们定国难得的将才,早年间带兵征战时竟把定国的疆土生生扩充了近一倍,我们所在的深州早十几年前也还只是焉宿国的土地,如今在这里活动的也多是定国人了。 邸穆青只用不到十年就近乎完成了圣上的雄图霸业,邸大将军的故事在定国近乎神话,都说虎父无犬子,竟没想到邸大将军的儿子却只在天镜司做个圣上的线人。虽说天镜司并非谁都能进的地方,但相比大漠西北广阔的天地,让自己儿子窝在天镜司也实在是屈才了。 我叹了口气,前几年战事越来越少,定国在邸穆青之后也再没有第二个可用的将才,现如今焉宿新王登基,又很是胸怀壮志,势必会对定国重新讨伐,听闻去年陛下竟又送了公主去焉宿和亲,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定国好似正在逐渐败落,而一代名将邸穆青却将儿子放在天镜司,大概也是想儿子能做自己在圣上面前的亲信,助自己在朝堂上的一臂之力,功成名就后,也就不满足只在战场上觅封侯了。 邸恒看我叹了口气:”堂主不会不知忧虑伤身吧。“ 我耸耸肩:“你也不必叫我堂主,程湘,湘姐,程大夫随你叫,只是我们心里这点小九九和你们比起来大多都算不上忧虑。” 邸恒微微一笑:“听廖胜说,程大夫昨夜便要撵我们去官驿住了?” “毕竟是官家人,住在我们这厢房里还是委屈了您老人家,更何况三味堂每日形形色色的人进进出出,邸兄住在这里怕是不会方便。”我摇晃着腰上的玉珠,碰撞的叮当作响,”更何况三味堂的伙计学徒大多住在前院,住在后院的除了几个洒扫的佣人就只有我和师姐了,你们两个大男人和我们住在一起我们确是别扭。“ “那邸恒只好提前跟程大夫道个歉,我们还要叨扰程大夫与师姐一段时日。” “天镜司可没有道歉的时候。”我笑了起来,“早就听闻你们调查之细微,手段之残忍不是常人能比拟,听到我要撵你走还能留着我的一条小命我就千恩万谢了,哪还有你道歉的道理。” 邸恒嘴角挂了一丝笑:“程大夫就不想知道,我是如何中的赤星堇?” 我正了神色,等着邸恒继续往下,邸恒却突然问我:“七年前你多大?” 七年前十三,是已经能记事儿了的年纪,但我宁愿我什么都记不得,记不得百草堂被官家贴上封条,记不得阿爹被拖到衙门口,记不得阿爹的囚车两旁肃穆而立的送行人,记不得断头台上阿爹流出的血。 七年前,正是百草堂最昌盛的时候,阿爹靠行医多年的积蓄做起了药材生意,阿爹从上万株星堇中栽植出的赤星堇毒性刚烈,但和黄芩、侧柏叶等凉性药材一同熬煮最终炼成药丸却对临近大漠地区常见的肺病有奇效。正是这样,百草堂在深州才能享有盛名。但忽有一日从建安传来消息,陛下喝下药饮后毒发身亡,而药饮中正有微量的生赤星堇。成是赤星堇,败是赤星堇,阿爹因此被斩首,百草堂的伙计弟子也就遣散了,我自幼丧母,经此一事便只有师姐仍愿陪着我直到今日。 若不是三年前,那个带着病母的男人在我和师姐家门口跪了三日,求了一颗赤星堇丸,而后越来越多的病人上门求药,如今便不会有三味堂,更不会有我这个堂主。 “七年前在御药房查到的下毒宫女身上,有朵莲花烙印,当时宫女只说是自己儿时不小心烫上的,如今深州戍地的守卫将士军粮在一夜之间被毁大半,现场抓住的人身上又有这样一朵莲花。”邸恒看我怔怔的没说话,便接着说下去,“当年的宫女招出你父亲怕并非是屈打成招,只是掩人耳目而已。你若想为你父亲平反……” “我自会帮你。”我定定的看着他,邸恒点了点头。 “又是程湘做的早饭?”师姐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我回头朝她快活地招招手,师姐也露了三分笑,在我身边坐下,”你将来若是嫁了,我定是第一个舍不得你这么好的手艺。“ 我瞪着眼睛拍了师姐一下,师姐轻巧地闪开,朝我俏皮地笑笑,邸恒轻咳了一声,师姐转向他说:“大人还带着伤为何起的这么早?“ “大人就不必了,叫我邸恒就好。”邸恒带着一丝不像笑的笑说,他定睛看了师姐一会儿,我伸头看了看他和师姐: “我师姐长得是标致,但你也不用这样看吧?” “你不是定国人?”邸恒突然严肃起来。 师姐一愣,扯了个淡淡的笑:”果然是好眼力,我是西域人,但从八岁被师傅领到堂中到如今也已有十五年了。“邸恒点点头。 ”大人为何突然问这个?“我听出师姐话里的几分冷,生怕师姐突然飞出几根银针被大人直接带到衙门,赶着说:“大人这次来是为……” ”为了深州焉宿商人的事情。“邸恒顺着把话接下去,我面色未动,点了点头,师姐只是低头吃粥,未说一句话。 师姐吃过粥没有言语便走了,我的目光追着师姐上了楼,师姐自小便可看出眼球是深深的褐色,定国很少有这般人。小时候,师姐没少因为不是定国人而被同门师兄弟取笑,她也最厌恶别人把她视作异类。自小和师姐玩的只有我,大概也是因此后来陪在我身边的,也始终只有师姐一个人。 “其实告诉师姐也无妨,师姐在定国这么多年,早就是定国人了。更何况在先皇刚刚收复深州时,这边大多都是焉宿人,只有我们不多的移居的定国人,焉宿人流离失所时女子大多都入了风流场所,师姐被阿爹所救这么多年,总不会仍旧心怀怨恨做出那样的事情。“ ”你可以有你的判断。“邸恒轻啜了一口粥,”但你最好听我的。“ 第三章 逃兵 我与邸恒来到三味堂时,师姐后面已然排起了队,我小跑着去师姐旁边的桌前坐下,伸手请师姐身后队伍的人过来。一个衣衫褴褛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的男孩儿猛地坐在我面前,身上一股血腥味。 我皱了皱眉,指了指脉枕,让他把胳膊搭上来。小兄弟小心翼翼地把右手伸到桌面上。走到我身边的邸恒突然抓住男孩儿的手,掰开他的拳头,食指和中指有一层厚茧,邸恒另一只手拉过他的左手,手掌关节处的皮比常人要厚一倍。 男孩低着头,偷瞄了两眼冷眼蹙眉的邸恒,又重新把头低下,瘦可见骨的双手在邸恒的手里明显地颤动。 “军营里跑出来的?”邸恒动了动嘴角,“逃兵?” “不是,我不是。”男孩突然跪倒在地上,给邸恒磕了个响头,周遭看病的人统统把目光投过来,“我……我是……” 男孩求助似的看向我,我收了以往的笑,也严肃起来:“你站起来,好好回答,你叫什么?” “我叫陈康。是,我是从军营里出来的。”男孩看我不帮他,突然眼神里透出绝望。如今深州边关形势不稳,焉宿始终蠢蠢欲动,战争一触即发。正是这关键的时候做了逃兵,自己的命定是要交代了,“我也是,我也是迫不得已,如今军粮不够,我们每日都分不到几碗粥,身边的战士又一个个都得了病,与我同住的兄弟都埋了好几个了,我若是再不跑……” 邸恒闻言两道剑眉都堆在了一起:“战士生了病,那军医呢?” “张大夫和李大夫在给我们治了,可治的没有得的快,康复的没有死的多,昨儿个我们就有个兄弟跑出来了,我是看他没出事儿才跟着跑出来的。”男孩儿说着说着就要哭出来。 邸恒冷眼看着他:“军营里出了传染病,为何将军不报?” 我拍了邸恒一下:“他只是个普通战士,他哪知道这些,你吓唬他有什么用。” 陈康看我为他说了两句话赶忙抬头看我:“我家世代在深州,我想,我想若是堂主和潇大夫肯去帮个忙,定会,定会……“ 他一边说一边看我,盼着我能给他把话接下去,邸恒抬起头没看他,接着他的话说:“定会能让你扯谎说是出来请了大夫,免得一死。” 我抬眼瞪了邸恒一眼,邸恒依旧不为所动。我伸手拉了陈康起来:“若是我能帮得,我定会帮的。只是你们那是军营重地,岂是我能随便出入的。” “能的,能的。”陈康眼里突然闪了光,“只要堂主肯,哪有人会拦。” 我站起身看向师姐,师姐有点担心地回看向我,我拍了拍师姐的肩膀,促狭一笑:“我先去探探情况,若是我治不了的病我定转身就跑,绝不给三味堂丢脸面。” 军营的大门前便是一股威严之气,守卫一看到陈康立刻喊起来:“好你个小子,跑就算了,如今竟然还敢回来送死?” 陈康被两个守卫擒住就要往营内押送,我上前一步,敛衽行了半礼:“这位军爷,在下三味堂堂主程湘,陈康小兄弟今日来了我三味堂,听闻军营内将士纷纷病倒,将士数量如此多,几位军医定是已经应接不暇。如果我三味堂能尽绵薄之力,程某定会全力以赴。” 两个守卫看着我愣了愣,两个人的眼神都亮了亮,他们对视点点头,其中一个押注陈康,另一个飞快地跑进军营去。留下的那个看着我嘴角已经咧到了耳朵,陈康被押的紧紧的还不忘梗着头喊:“还不放开我,我可是给你们请来了大夫!” 邸恒乜斜了陈康一眼,陈康立刻安静下来。 我偷偷一笑,果然是邸恒,这不怒自威的本事我倒是羡慕。 我虽想到了我定是能进军营的,却万万没想到将军会亲自迎接。我看到几位军医像刚被揍过一样的乌眼圈有点心痛又有点想笑,几位军医向我微微点点头,我也回了个礼,坦然坐到一位战士的床边搭上脉。 “是如何的症状?”我问道。 “患病的战士多是咳嗽或发热开始,如今有严重者咳中带血,”一位年纪稍长的军医细细回答,“如此这般的症状,再与脉象结合,我们担心……” 我适宜躺在床上的战士张开嘴,舌边尖发红,那大概是不会错了。 “是蒸骨病。”我理了理衣裙站起来,几位军医纷纷面色略有恐慌,但并不惊讶,想来是已经知道了。 “不知道几位前辈有何高见。”我认真地看向几位军医,沉默了一阵,仍是刚才那位开口说:“我们查遍古籍,并无蒸骨病治愈的案例。我们想此病传染性极强,又极难治愈,只好先以天冬滋阴润燥,以生地黄凉血,再辅以川贝、百合止咳,至于最终的效果……老朽还不敢妄下断言。” 我点点头:“古籍中确也还没有能够治愈蒸骨病的方子,晚辈曾在闲暇时琢磨过一味药方,却也没有实现过,我稍后将方子拿来与前辈过目。不过当今最主要的,”我看向将军,“倒是将这些患病的战士们与尚还康健的战士分开,也端不要再让他们跑到军营外。如果照顾战士们的人手不够,我三味堂自不会不管。” 我看向邸恒,邸恒点点头,将军向我用力作一揖:“堂主之心,为国为民,我韩某感激不尽。” 我侧开身子让了半礼:“韩将军大可不必,如今深州形势不乐观,三味堂冲不到前面作战,这些小事还是帮得上忙的。韩将军尽可放心,我定会带三味堂的伙计弟子们同来。” 邸恒看向将军:“只是不知道这病在军营里是因何而起。” 韩将军叹了口气:“我也是不知,半月前新送来的军粮大多都掺了星星点点的霉点,深州路程远,又靠黄河水运,这种事在以前也曾发生过。谁料想此次军粮来后战士吃了便纷纷病倒。” 韩将军只是一边摇头一边叹气,看得我眼晕。邸恒定定地看着韩将军:“韩将军,可否带我们到军粮仓看看。” 韩将军大概只当邸恒是我身边一个提药箱的伙计,转目看向我,我也点点头,韩将军叹了口气,做了个请的动作。我走过邸恒身边悄声说: “已经第十四次叹气了,我们不如打赌他今日到底能叹多少次。” 邸恒没露笑意,只淡淡的说:“正经点。” 我从药箱中掏出蒙面的纱布递给邸恒和韩将军系在口鼻前才进了粮仓。我随手拿出一个饼子,取下一根发簪挑起一点霉斑,确是与一般的霉斑颜色略有不同。 我将发簪递给邸恒,邸恒定睛看了看,问到:“听闻你们的军粮都是耿家运来的?” “正是。”将军回答道。 “军粮自有运输,为何还有借助民力呢?“邸恒目光坚定,看的韩将军有几分不自在。 “我想这深州百姓都是知晓,深州地势最是复杂,那百崖山除非本地居民,又有谁能出入自如?”韩将军似乎是被问恼了,“更何况你一个大夫,问这些事情做什么?” 邸恒轻轻勾了下嘴角:”我想韩将军最好还是认真回答我的问题,耿家运输军粮做了多久了?“ 韩将军正了神色:“阁下若是来帮忙的,我韩某自然欢迎,若是来打探这些军事机密的,那还是请回吧。” 邸恒并不在意韩将军的语气:“我也并无冒犯之意,只是建议将军,这几日必召集身体康健的战士们日日操练,断不可如今日一般,因为这些小病就任由营内的将士如散兵游勇一般。” 韩将军正要说话,我忙朝邸恒使了眼色:“韩将军不必生气,我们这就要回三味堂了,待我召集几位伙计,定会前来帮忙。” 韩将军朝我作一揖,我也轻轻颔首,和邸恒一同离去。 “你怀疑有人通敌卖国?”刚踏出军营,我便问邸恒,“你若真这样打算,不如早早亮明了身份,这样下去我怕韩将军会在门口贴上你的画像禁止入内了。” “你只管看好你的病就是,调查是我的事情。”邸恒目视前方。 我哼了一声,撇撇嘴:“我知道你怀疑耿府,可将军也说了,军粮发霉的事情并非第一次发生,只是这次的霉斑略有不同罢了。” “我只是还缺少证据罢了。”邸恒淡淡的说,“你若是有思考这个的时间,不如多花精力想想,你的赤星堇到底是如何扎在我身上了,否则我若查无结果,定会带你回建安复命。走吧,你带我去耿府看看。” 第四章 深州耿府 “廖胜穿上学徒的衣裳,看上去还真像那么回事儿!”回了三味堂,阿福已经给廖胜找了身他平日的衣服换上,我看着他拍着手直乐,“这发髻梳的傻兮兮的,确是有新学徒的感觉。” 廖胜顶着青色的包发布一脸委屈地看着他家大人:“属下虽只是大人的贴身侍卫,但也从没用帻挽过发髻。” 邸恒看着廖胜蹙了蹙眉,廖胜赶忙改口:“廖胜就不能穿身平日的衣服吗?” “哪有非官宦人家的家奴还在平日以冠束发的?”邸恒看着廖胜的一身装扮,也泛起几分笑来,“刚好让你在三味堂中多呆几日,学点医家之道有什么不好。” 廖胜垂下眼睑不看邸恒,邸恒也站起来朝我点点头:“走吧。” 我拎起来放在院里石桌上的药箱要往身上挎,邸恒朝廖胜使了个眼色,廖胜不情不愿地抢过我的药箱背在自己身上,我看着廖胜背药箱的样子又笑起来:“真是有模有样,你们在我这儿多待几日阿福就要被你比下去了。”说罢我从后背重重拍了廖胜一下,迅速从旁边窜出去,故意不去看廖胜从背后瞪我的眼神。 这次说是去给耿叔看病,其实更像是带着邸恒和廖胜在深州城里转转。深州虽然不像建安那般大,但总归有很多建安没有的玩意儿。我带着邸恒在路边小摊坐下,要了三碗牛肉汤,五个饼子。 我数着荷包里的银子嘟囔:“廖胜怎么这样能吃,一听说请客就不要命了,看看你家大人,长得比你壮实不说,怎么不像你这样吃。” 廖胜被饼子噎住直咳嗽,倒是邸恒替他小声接了一句:“吃了两日你做的粥饭,出来吃一顿什么能不觉得好吃呢。” 我顿时冷了脸看向邸恒,他倒是一副面无表情毫不在意的样子。我拍拍桌子:“你认认清楚,我是个大夫,这样油腻的饭菜偶尔吃一顿当然香,可你若日日这样吃定会五脏受损脾胃不和。” 说道最后我故意摇头晃脑摆出一副庸医的样子,廖胜一副看不起我的样子笑起来,邸恒的脸色依旧毫无变化。我歪头看向他,叹了口气,真不愧是天镜司的人。 “程大夫平日里看病人也都是这样不守时吗?”邸恒理了理衣摆,问我。 “今日的不能算是个病人,是个故交罢了。”我还没说完,远远听见有人叫我的声音:“湘姐,你还在这儿喝汤呢,我爹可在家等着你来呢。” 我抬头看到耿闻宇阳光下的一张大脸:“你又上哪野去,等会儿你爹寻不到你你可别扯谎说又去了我三味堂,上次我窝藏包庇你跟那几个公子哥跑去通宵饮酒的事情,你爹差点砸了我三味堂。” “我这不是去看看香料坊的生意,顺便过来迎迎你。”耿闻宇把顺便两个字咬的死死的,他转转头看到旁边坐着的廖胜,“阿福呢?你们新来的学徒长得可真老啊。” 廖胜冷眼看向耿闻宇,我赶紧掰了块饼子塞进耿闻宇嘴里:“这二位是我上次去末羌国进货时认识的朋友,如今路过深州我便带他们转转。我家哪招的起这样的学徒,这是邸恒兄带来的人罢了。等会儿我带他们一起去你家如何?” 耿闻宇一边嚼着饼子一边点点头,见我喝完了汤,主动把我的药箱挎过去:“走吧湘姐,我爹等急了。” 耿闻宇跑在前面,我没去追,和邸恒一块站起来往耿府走:“这是耿家二少爷,耿闻宇,大少爷耿闻清比他稳重的多,他家的生意大多都是闻清哥在打理着,就只有一家香料坊在耿闻宇手里苟延残喘。” “你刚刚说,是故交?”邸恒问我。 “是,我爹与耿叔从前便是很好的朋友,虽说在我爹刚走那几年我们与耿叔断了联系……”我感到一阵心悸,深吸了几口气才定了定心神,“但总归当年我爹犯下的罪是大罪,没波及到我就已经很幸运了,耿叔总该避嫌几年的。” “他如今是什么病?”邸恒抬头看了看,耿府的牌匾已经出现在头上。 我转弯进了耿府的门,和守门的爷爷打了招呼:“年纪大了罢了,只说浑身不舒服,我倒没看出他有什么病来,开些安神补气的药给他他便心里舒服些。” 走到耿叔房间前时,邸恒看着廖胜朝我扬扬头:“你跟她去吧,我在府中随便走走。” 我点点头,廖胜跟在我身后进了房门。一进去便看到耿闻宇已经帮我把药箱摊开在小桌上,将脉枕取出来垫好。我朝他眨眨眼表示感谢,理了理衣裙坐在床前备好的凳子上。 “阿福呢,你换了学徒了。”耿叔问我。 “阿福今日不舒服,就留在堂里了,”我轻轻号脉,脉象依然很平稳,“耿叔最近怎么样,上回开的那两帖药吃了吗?” “吃了。”耿叔笑着说,“好是好些,只是今日有些咳嗽,不知是不是肺病又犯了。” “看脉象好得很。”我笑了,“耿叔,年纪大了固然要惜命,可也别太草木皆兵了。就当是我和耿闻宇这样的年纪,平日里咳两声也是常有的事情,哪能就是肺病呢?” “你们堂里的赤星堇丸若是有存货你倒是可以给我取来几颗,我常备着,”耿叔笑看着我,“若是不多你便把那些药给我包些来,我叫闻清煮成药丸便是了。闻清虽说只和你们一起学过几日的制药,但总归熬个药丸还是懂的。” “耿叔。”我撒娇似的看向耿叔,耿叔低沉地笑了两声,摆摆手:“我明白的,你们那赤星堇是从来不给人见到的。” 我也甜甜地笑了一下,忽听屋外有打斗的声音,廖胜风一样地窜出去,我赶忙随着廖胜往外走,正看见闻清哥一拳直向邸恒冲去,被邸恒伸手挡开,闻清哥换了出拳方向,邸恒一个回身把闻清哥的胳膊别在他身后,低头看着他。 耿闻宇要冲上去帮忙,我赶着把邸恒牵制着闻清哥的胳膊轻轻晃开,把邸恒拉到我身后,一手推开耿闻宇,一脸谄媚:“误会误会,先聊聊,聊完再打。” “你们认识?”闻清哥看向我。 “认得认得,这是我带来的人。”我朝闻清哥笑着点点头,“我朋友,进货时候认识的,正好今日带他在深州转转。” 邸恒朝耿叔作了一揖:“晚辈见过耿老爷了。” “你是哪里的人。”耿叔站在屋前的台阶上,垂着眼睛看着邸恒。 “晚辈从建安来,本是去从末羌运些货物回建安,途径深州想起还有一位故人在此,才停留了一日。”邸恒眉梢眼角极其谦卑,说到此处还专门看了我一下,我附和着点点头,“早就听闻深州地形复杂,运输的车马难以通行。这次来时听闻耿府的运输最为万无一失,就连军粮过深州都要耿府相助,因此特来耿府,希望能学得一二。” 耿叔拄着拐杖和蔼地笑了:“那你们两个,为何打起来啊?” “我看这人闯了书房便去阻拦,是我脾气急了些,向先生道歉了。”闻清哥说的是道歉,却只是始终面向耿叔垂着腰,我耸耸肩,看向邸恒。 “晚辈在院中等程大夫,没想到竟无意进了书房,是晚辈唐突了。”邸恒嘴角的几分笑恭恭敬敬,完全不似平日。 耿叔仰头笑了起来:“到底都只是一群孩子,做事儿还是毛毛躁躁的。等下我定会好好教育闻清,你们若还有要紧事,我便也不留你们了。”耿叔停了停,“不过湘儿跟除了阿福以外的男子同行,倒也真是少见。” 我佯怒看向耿叔:“耿叔,再这样我下回可不会来了。” 耿叔宠爱地看着我:“女儿大了出嫁那是应当的事情,你师姐不替你打算,你总该自己为自己打算好的。” 我撇了撇嘴,耿闻宇接过话去:“没事儿,要是真成了老姑娘嫁不出去,大不了我不嫌弃你就是了。” 我气踹了耿闻宇一脚,向耿叔敛衽行了一礼,转身离开耿府。 “闻清哥平日最为稳重,今日却能与你打起来,没想到你们这种人竟也会这样性急。”我一面走一面玩着腰间的玉珠,向邸恒抱怨。 “你一个学医的女儿家,倒是随身带着武器。”邸恒看向我的玉珠。 “护身而已。”我拍了拍玉珠,“早些年百草堂开的大时,树敌也不在少数,我爹从小便给我请了习武的师傅,不求我做个武状元,只要遇事能逃便好了。” “你学的成果倒是远高于你爹的想象。”邸恒说道,“耿闻清看上去是个书生样子,功夫倒是不俗。” “你在试探?”我一惊。 邸恒像是没听到我说的话一般,径自往前走。我撇撇嘴,廖胜真是受气,要每日与这种人在一起。 第五章 味道 走出耿府大门时,正遇一队货运工人候在耿府门前,大概是在等闻清哥。邸恒驻足多看了两眼,把队伍从头到尾走了一圈,最后定在一个身子不算强健的工人身边,皱了皱眉。 “怎么了?”我看他神情怪异,凑上去问。 “耿府也是大户人家,怎么会雇佣这样瘦弱的工人?”邸恒看向我。 “耿府平日里订单很多,工人们大多都很是劳累,极少有工人能在耿府做两年以上,除非做了领队或其他的职务,否则只做搬运一类的小工还是很耗费身体的。”我凑到邸恒身边小声说,“这位大概也在这里做不久了。” “你时常出入耿府,没发现耿府有些不同之处吗?”邸恒质疑地看向我,“耿府里少有女子,几位少爷都正值壮年,耿老爷虽然年事已高,但依你的话说身体也还硬朗得很,为何府里有一股淡淡的草药味?” 我把眼睛皱成一团:“你们是不是就连看见太阳落山都要分析一翻?耿老爷及其注重养生,平日里来受邀来问诊的大夫绝不止我一个,每人开上几贴药,谁能不喝出一身药味?” “你是大夫,你应该比我更敏感些。”邸恒看向那一队运货工人,“你发没发现,耿府每个工人都腰挂烟袋,细闻烟味,与我在建安常见的那些有点不同。” 我仔细吸了吸气,竟是曾经没留意过的。我素来厌恶别人抽烟,每每看到挂着烟袋的工人总是屏气快速走过,今日细问这烟味竟然还有点好闻。 我走上前去:“小师傅,你这烟袋可否借我看看?” 那工人像是被我吓了一跳一般:“普通的烟草罢了,姑娘看它做什么?” 我还未说话,邸恒直接伸手从工人的烟杆上取了烟袋下来,工人脾气急,立刻扬拳要打一架,旁边的几个工人见状也都聚过来,廖胜闪到邸恒前面出手挡住。 “别急,只是看看罢了,等下便还给你。”我轻声对那个被抢了烟袋的工人说,随即看向邸恒,示意他快点。 邸恒把烟袋开口凑到鼻端仔细嗅了嗅,朝我伸出了一只手,我抽下头上的簪子递给他,邸恒用簪子挑起一片燃了一半的烟丝,未燃的一侧颜色偏淡,用手轻揉,掉下来的粉末里有星星点点的粉白色。 邸恒把手上的粉末伸过来给我看,我凑过头去认真嗅了嗅,一股奇特的甜腻香味泛上来。 “这烟是谁给你们的?”我突然严肃起来,问那几个工人。 “都是官家给发的。”其中一个孩子模样的工人说,“我们每个月除了管吃管住,都有额外的烟火钱,官家会包好了烟给我们,昨儿个他说下个月我就也能跟着一起领烟火了。” 我垂下眼睑,有点无奈地点点头:“你们是哪里人?” “都是百崖山的人。”耿闻宇正从大门出来,看见我们在这里边走过来,“前几年闹饥荒,百崖山那边好多人没了饭吃,我爹就把人都招过来做工了,你们怎么还在这儿盘问起来了?” “他们也是有福气,如今多少人家希望能进你们耿府做个帮工都要挤破头,他们却能因为一场灾荒因祸得福。”我笑看向耿闻宇。 “那可不是,我们可从没亏待过这些人。你看他们这烟,与我爹跟深州军府来的人议事时抽的可都是一样的烟草,听说这烟抽起来感觉和普通的烟大有不同。若不是我爹不许,我早就要试试了。” “你快安稳安稳吧,前几年你偷工人烟草被你爹打断腿的事情你当真是忘了。”我笑说,“你忙你的去,我们也该走了。” 耿闻宇笑着向邸恒点点头,邸恒也轻轻回了一礼。 “可有什么异常?”待从耿府走远了,邸恒才问我。 我皱着眉叹了口气,没说话。想了很久才张口说:“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我只觉得气味与赤星堇竟有五分相似。” “以前可有过赤星堇制烟的先例?”邸恒问我。 “从没有过。”我说的极为笃定,“赤星堇是我爹亲手栽培,提取的手法也是我爹自创的,除了我爹外还没有人能得到三味堂这般的赤星堇。” “那如果退而求其次呢,如果栽培的赤星堇品种不纯,提取的赤星堇纯度不高又会怎样?” “如今世上赤星堇只有两个作用,除了入药治疗肺病,便只能用作毒药。可如今的难解之毒还不够多吗,赤星堇培育极其困难,何必要自找麻烦。更何况在我们深州,谁都知道三味堂的赤星堇,若真是中了纯度不高的赤星堇既然不会立刻死亡,那来找我自然可解,实在是没有意义。” 邸恒目光坚定:“应该并不是这样简单。如果赤星堇加入烟草中会有什么效果?” “我没有试过。”我摇摇头,“我只能说,或许会使毒性不可见地逐渐侵入人体。我阿爹临去前曾嘱咐过我两件事,其中之一便是切要毁掉所有赤星堇,我虽没听话,但也没再在赤星堇的事儿上另做文章,只是按照阿爹铺好的路走下去罢了。” “果然不是什么忠孝女子。”邸恒动了动嘴角当是对我的嘲笑,“那另一件是什么?” “是叫我不要寻嫁祸他的仇家。” “嫁祸?”邸恒一声冷笑,目光突然冰冷了起来,“杀害先皇的罪名你说是嫁祸,你的意思便是是先皇错解了你家?” 我不屑的一笑:“当年从百草堂到刑场的路不知站了多少百姓,以我爹多年的人品,没人相信他会做这样的事情,当年的事情孰是孰非你心里也有数。” 邸恒从袖管里飞快地抽出一把不大却十分锋利的匕首,暖色夕阳下匕首锋刃烁烁闪寒光。邸恒把匕首抵在我的脖子上:“收回刚才的话,以后也不准再说。” 匕首的冰凉触感在脖子上愈发清晰,我梗了梗脖子,想做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双腿却还是不住打颤,我在心里呸了自己一口,真是惜命,胆小鬼。 我僵硬的点点头,邸恒风一样收回匕首,我甚至无法看清他究竟将匕首收在了何处。我脚下一软,邸恒伸手扶了下我的胳膊,我站稳后立刻松了手。 “以为程大夫是什么女中豪杰。”我听出他话里的嘲讽,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没说话。 “烟草的事情,你可要继续追查?”我看向邸恒。 “你应该比我更迫切些。”邸恒平静地说,“今日不早了,回去先歇了吧,待明日你随我到百崖山中看看。” “大人不会如今进了百崖山还会走不出来吧?”我斜眼笑看他,想扳回一局颜面。 “要你去不是带路的,我若对医理能再多通晓几分,我自然也用不到你。”邸恒脸上不见愠色,倒是突然露了一分促狭,“不过带着你有没有用倒也不好说,你个从医的人,鼻子还没有我灵,日常出入耿府竟一点问题都不曾看出来。” 我瞪了他一眼:“久居兰室不闻其香,久入耿府自然也对所有味道习以为常了。” “如此大大咧咧的,真不知你是怎样做的大夫。”邸恒叹了口气。 我突然想起我爹来,强笑着说:“我爹原来也说,我这性格定不会成为个好的大夫呢。” 邸恒偏过头看了我一眼,把方才借用我的簪子递还给我:“程大夫这些女儿家的首饰倒是都简单的很,你三味堂这些年门庭若市,赚的银子都被你当做弹珠玩了吗?” 我昂头朝他大大地翻了个白眼,在一片夕阳下朝三味堂走去。 第六章 “我爹说让我不要记恨,我听他的” 百部、百合、桔梗、白芨各四钱,冬虫夏草三钱,川贝二钱,三七、杏仁各一钱……我回到三味堂后,在书房翻了半个时辰才找到我早些年和阿爹学医时自己瞎琢磨的药方。当时我拿着药方兴冲冲地去向阿爹炫耀时,阿爹只说,希望我一生都没有机会尝试,这药方是否正确。 我与阿福在药柜前把各味药一一抓好,细细研磨成粉,我先前甚至做好了武力逼迫药方的小伙计们前去军营的准备,毕竟是从未有过治愈先例的蒸骨病,我却没想到竟有这么多人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冒险。 至于那个冷脸邸恒,今日药方里那群伙计与学徒争抢着找我签名字的时候,大概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见他脸上能露了分震撼与感动。 明日起三味堂开始暂停营业,至于什么时候能恢复还不好说。我一边抓药一边把看家的事宜交代给阿福。我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回过头是师姐。 我灿烂地笑了下:“师姐明日就不要与我们同去了,三味堂总要有人经管的,军营里病情严重,我们总不要都……” “呸呸呸,别说丧气话。”师姐有些嗔怒地看着我,“你倒是真有家国大义,能到连豁出命去的打算都做好了的地步。” 我嘻嘻一笑没有说话,师姐朝阿福轻轻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开。师姐从柜台上轻轻拿起我的药方,定定看了很久:“虽说还没试过,但药理上是通的。” 我抿了抿嘴:“只是人与人太过不同,药理只是参考罢了,怕是到了军营里这药方还要大改。” 师姐看着药方叹了口气,她抬起头看着我:“你真的,一点都不恨吗?” “师姐说什么,是说我爹的事情吗?”我拿着戥子的手指尖发白,我尽力压制住手上的颤抖,把托盘里的药倾倒在油纸上,“我爹说过,让我不要寻仇家,更不要记恨,我听他的。” “你是否听过坊间传言,为何先皇刚刚驾崩,新皇便能一夜之间出来主持大局,不到十日便举行大礼登基,这分明是……” “师姐,说这种话是杀头的罪。”我打断师姐的话,“你也说了,是坊间传言罢了。” “虽说是传言但未必是假,调查师傅赤星堇一案时,你不觉得太过仓促和草率了吗,只是因为百草堂独创了赤星堇一事陛下就下了圣旨要定师傅的罪,更何况……”师姐也哽咽了一下,“更何况如今陛下的功绩又如何与先皇比,从军队到朝堂无一不奢靡而散漫,如今你居然还要帮他稳住他那江山!” “师姐!”我突然提高了音量,“师姐,如今的三味堂上百口人,他们的生计,他们的命都在咱们手里,如今已经不是你我两人在那间小院里饮酒痛骂的时候了。我爹说了,让我们都不要记恨,我听他的。” 师姐定定看了我很久:“明日我去,你留在三味堂里,若有要紧的病人记得快些出诊,别在路上磨磨蹭蹭的。” 我有些惊讶地看向师姐,师姐朝我无奈地一笑:“我答应过你爹,会好好照顾你,定不会让你出任何差错。” 第二日我起的早早的,给所有人做了顿我向来不喜欢的油腻的早餐,看着他们带上我与师姐昨夜抓好的药离开。邸恒从腰间抽了令牌给廖胜,交代了两句,廖胜便跟着三味堂前往军营的队伍一同出发了。 我刚挂了歇业的牌子,便被邸恒叫住一同前往百崖山。 尚在清晨的百崖山蒙了一层薄薄的雾,我故意带着邸恒绕了几个弯路,却总能被邸恒冷着脸拽回正路上。我撇撇嘴,不得不佩服。 邸恒看我一脸不服气,不屑地笑了笑:“当年南下查案时,走过的许多山不比这座简单,这般认路的本事我若没有,早就入了下个轮回了。” 我指指一边的山洞:“这不就是我们与廖胜打起来的地方,你可曾记得伤你的人长什么模样,是男是女?” “是天色很暗以后的事了。我们入百崖山时就已经不早了,等天色黑透,我和廖胜连声音都没听到便看到车夫倒地,我们下车查探情况时仍是四下无人,等我们发现有暗器飞来的时候已是我们在明,敌人在暗,加上天色和地形的优势,我们根本没有胜算。至于长相,更是看不清了。” 我摇了摇头:“你们天镜司的人不是最为神秘吗,怎么可能你刚入深州境内便有人埋伏暗杀,这太奇怪了。” “我觉得最蹊跷的也正在于此,”邸恒说道,“一路走来我们从未同别人表明身份,马车也只是租赁了最简陋的,即使说此人不是冲我,只是为了谋财似乎都很难说通。” “那也不一定,邸公子风度翩翩气宇不凡,即使穿上乞丐的衣服都难掩贵气,哪是一架马车就能掩盖的呢?”我笑着探头看向邸恒,邸恒的嘴角轻轻划出了不可查觉的一丝弧度。 “等等。”邸恒突然伸手拦住我,周遭突然安静下来,我听到似乎是草丛里传出来微弱的呻吟声。 邸恒走上前去,拨开草丛,里面躺着的似乎是一个醉汉,但闻不到丝毫酒的味道。只见他面颊翻红,全身却瘦骨嶙峋,手里拿着烟杆不住的颤抖。 我上前搭了脉,还没摸稳,他突然全身猛烈地抽搐一阵,我向后惊得一仰,邸恒在我身后撑了我一下。我顺着邸恒的力气坐起来,那个老汉还在不停地抽搐,嘴里嘟囔不清地说着什么。 “点,点上……” “把烟点上?”我有点惊讶,我见过嗜烟如命的人,如他这般的我倒还真是第一次见。 我从衣襟里取了火棉出来,擦燃了火星落在眼袋上,老汉满足的抽了一大口,吐出的白烟把我和邸恒都着实呛了一下。老汉心满意足地靠在草丛里,双眼微闭。 我伸手在鼻前用力挥散,突然觉得气味不对,我仔细闻了闻,看向邸恒,邸恒也正一脸严肃地看向我。 和耿府工人所抽的烟相同,烟雾中带有一丝微弱的甜腻味道。 邸恒伸手取下老汉的烟袋,他却突然回光返照一般从地上蹦起来夺取邸恒手中的烟袋,但每个动作都十分无力,邸恒只用手轻轻一当他便摔翻在地,我伸手去扶他,他却想要推开我,最终也因为无力而告终。 邸恒举着烟袋,俯视着躺在地上的老伯:“你这烟哪里来的?” “儿子……儿子的。”老伯说的大有些有气无力。 “儿子是做什么的?”邸恒接着问。 “耿……耿……” 我抬头看向邸恒,邸恒把烟袋扔到老伯身前,他立刻爬着够回自己的烟袋,放到嘴边大吸了一口。 我拍拍身上的土站起来,邸恒问我:“这附近有什么村庄吗?” “大概是左家村,还有不到二里地就到了。” “去看看。”邸恒冷着脸说,我点点头,朝西走去。 邸恒一把揪住我的衣领往反方向走去,害我往后一踉跄:“这边。” “你又没去过,你如何知道是这边。”我又气又恼地瞪向邸恒。 “西侧的石路中央青苔密布,一看就不是常有人行走的地方。”邸恒说的有理有据,“更何况是你在带路。” 越往东走烟味越浓,明明已经临近正午,街道上却安静的很。见有个手持烟袋的壮年男子走来,邸恒伸手拦住: “你们村的田地在什么地方,怎么一路走来一个种田的人都不见?” “我们村的地种不活东西的。”男子摆摆手,“早很多年我们村的男子就都去耿府做工了,若不是今日我老母病了,我也不会在村子里的。” “小兄弟,我远远地文件你们村这边有股很好闻的味道,你知道是什么吗?”我笑眯眯地问。 “你说烟吧?”他笑了起来,颇有些自豪,“我们在耿府做工的人都知道,耿府的烟是好烟,抽了保准你还想抽。不过你一个女人家的,是不抽烟的吧。” “不瞒你说,我们是做烟草生意的。”邸恒这次说的很礼貌,“可否借一点你的烟来,让我们瞧瞧。” “烟草生意的?”那个男人突然兴奋起来,随后又赶紧压低了声音,“我跟你说,在耿府做工的人做不长,这一不做工了自然就没了烟。我们村有个小子,机灵,跟着耿府的官家混的那叫一个出彩,他从耿府家种烟草的地方偷了两棵出来,我们一试还真能种活。虽然抽起来没他们的那个好抽,但总归比那些普通货色不知道强到哪去了。你们看看,要是真有心收烟草,我倒是可以给你们介绍成这生意。” “那可否带我们去看看种烟草的田地?”我赶着问。 “没问题,”他答应的倒是痛快,转身就往山里走,“说是烟草,其实就是花儿,我们一帮粗人不会搞,就直接把花摘下来晒干了和烟草混着抽。你们是商人,要是能再多加处理,我保准你们发财。” 走了许久,我看到眼前一片赤星堇。 第七章 我是否错了 星堇花其实在西域大为常见,一般的星堇只在白色花朵的表面有淡黄色的斑点,而赤星堇则是亮眼的正红色。眼前这片星堇其实算不得赤星堇,花瓣上的斑点只不过是淡淡的粉红色罢了。 我蹲下想要摘下一朵,被那个带我们来的男人猛地拦住:“让你来看看罢了,这玩意娇贵的很,你别再给碰坏了,我们村也就只有这几亩罢了。你们若是想发财,就跟我说,价格好商量。” “你若是做得了主现在便定了价吧,我都要。”我伸手要在腰间掏银子,邸恒皱了皱眉有点疑惑地看向我。 “都要可不行。”那个男人笑起来,“你都收了,我们用什么?这样吧,我们几个种花的村民一块儿商量商量,明儿个你们再来。这东西你们能收走半亩地的就够用了,平日抽烟的时候也断不能放太多。” “为何?”邸恒问到。 “我告诉你,”那男人压低了声音,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我们村的道士说了,这东西是通神用的。” “通神用的?”我被吓了一跳,竟没想到阿爹从医这些年所研制的一味药,在他们眼中却只不过是个跳大神的东西。 “这东西原本应该是神仙用的,没有人用了第一次不想用第二次的。抽烟的时候若是加一点,便能跟神仙一样快活很长一阵子,但若是加多了,那你就指不定能看见什么,不管是死去的人还是什么神仙鬼怪都能出现在你面前,那就是因为神仙知道了你偷用神药,生气了。”那人说的一脸骄傲,“若老是抽加了很多的烟,过不久身体就越来越差,再过段时日神仙就该来把你收走了。我们平日用的时候都小心翼翼的,你们若是真要收,还真得再来几趟,我们好好教教你们才行。” “你们自己种的与你们在耿府得到的有什么不同?”邸恒侧头看了我一眼,看我愣愣的没说话,便继续问那个男人。 他想了好一会儿:“耿府给我们的是粉末,颜色比这个还要红些,抽的时候要放的更少才行,也不知是怎样得到的。不过你们也别嫌弃,我们能种出这样一小片已是及其不容易了,若换了你们这种没种过田的商人,怕是连这样的都种不出来。” 邸恒点点头,朝那个男人礼貌地微微笑了一下:“好,那待明日我们再来。” 男人匆匆离开后,邸恒见我还愣愣地看向花圃,伸手在我眼前打了响指,严肃了表情:“这些花如何?” “的确是星堇,不过还远到不了赤星堇的程度。”我定睛看着眼前的一片花,我曾经最喜欢在花房看阿爹侍弄那些缀有红色星星的花儿,如今看着却只觉得恶心,“这样的花入药远远不够,但毒性大概还是有的,他们若是长期使用终究还是会有很大的伤害。” “那他刚才所说的看到鬼神呢,你应该不是相信鬼神说的人。”邸恒问我。 我蹲下细细的看这些星堇:“我自是不信的,但如今我也是第一次知道赤星堇竟然有致幻与致瘾的作用。你可知从西域传入的曼陀罗花,赤星堇大概与它是一样的作用,不过听他的描述,赤星堇大概比曼陀罗要厉害得多。” 我站起身来拍了拍手,在腰间摸索了一番,发现出门时将火石与火棉留在了三味堂中。我伸手向邸恒:“可有火石?” 邸恒蹙着眉朝我叹了口气:“如今我倒真怀疑你与他们根本就是一伙,你这是想毁灭证据吗?” 我愣愣的看着邸恒,邸恒的语气突然软了几分:“我知道你看着这些东西厌恶,但也再等几日,待查到水落石出的那天我定让你亲手了结了这些花。” 我垂下眼睑,点了点头。邸恒伸手欲在我背上拍一下,却在空中停住了手:“可累了?” “再去别的村子走走看吧。”我摇了摇头,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我如今倒是能理解我阿爹为何让我早早毁掉所有赤星堇了,赤星堇有这样多的作用大概连我爹都不清楚,落到心存不轨的人手中不知会酿成什么样的后果。” 我抬头看向邸恒:“你可能想明白耿府为何要给工人提供赤星堇的烟叶?” “你觉得是为何?”邸恒反问我。 “我刚才想了一会儿,开始只觉得他们是以此为诱惑,让工人们留在耿府工作而不计较工资,如此便可随意克扣工人的工资。但赤星堇的培育是及其困难的,听他刚才所说,耿府的赤星堇大概还坐了粗陋的提纯,这样的工序下来银子定也不少花,倒觉得是笔赔钱的买卖。“ “还有一种情况,”邸恒面色铁青,“他们在用工人做实验。” 我想了一瞬才晃过神来,惊得用手掩住嘴。 “他们在找他们想要的效果,按照刚才那个人的话说,耿府用于实验的赤星堇大概就种在百崖山上。”邸恒面色冷峻地说,“但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实验结果要用于何处。” “要尝试找找耿府的赤星堇种在何处吗?”我问道。 “百崖山如此复杂,你确定你能找到吗?”邸恒严肃地看向我,我摇了摇头,“先不必打草惊蛇,等到时机成熟我自会带天镜司的人去寻。” 邸恒大概看出了我脸上的不甘心:“你自己切不可去寻。” “我只是帮你们探探路罢了,毕竟这百崖山我比你们熟的多。”我正了神色,认真的说。 “我说了不许你便听我的,耿府既然种了便一定会派人看管,你那点三脚猫的武功不过是点防身的功夫罢了,与耿府的人相比你没有胜算。” “有人昨日还说我的功夫远超我阿爹的期待呢。”我轻笑了一声。 “你可知道天镜司的人若是要杀人不需要提前向任何人汇报,若是不听我的你便自己想好后果。你的安危我大可不管,但不要坏了我的事情。”邸恒说的面不改色,我撇撇嘴,难怪天镜司的人冷血无情,能做到如此这般杀人如麻哪个还能有情呢? 我与邸恒一同转了几个村子,境况都没比左家村好到哪儿去,不过打听到赤星堇种植的倒是只有左家村一个,又或许只有左家村的人不够谨慎,把消息透露给了我们。 “能弄到一两株赤星堇已经是极为不易,其它村庄大概是只能靠那些在耿府工作的人才能得到一二。”回到三味堂时我依然是怔怔的,邸恒与我说话我也只当做没听见。 “今日累了,就好好休息吧,明日我会再去趟军营,你不必再与我同去了。”邸恒叹了口气,对我说,“今日我已叫廖胜带着令牌去亮明了身份,军营突发蒸骨病的事情决不能外露,还有些其他的统筹安排我也叫廖胜安排妥当了。” “明日我随你去,师姐已经在军营忙了一天了,我总不能把她一个人扔在那儿就不闻不问了。”我说道,“你早些歇息了吧,我还要去花房。” 我转身要走,突然听到邸恒在我身后说:“别想太多,害人的不是你的赤星堇,是那些盗了你赤星堇的人罢了。” 我感觉心里的结松了一下,我回头看着邸恒,黑夜中看不清他的脸,但能清晰地感觉到,很安定。 我开锁入花房的时候,发现花房的门锁已从里面锁住。我拍了拍门,趴在门上听不到什么声音。 “师姐?是我,湘儿。”我又拍了拍门,门才从里面打开,“师姐,你回来怎么还不休息,还有什么事交给我便是了。” “想着有几天没来了,便来看看赤星堇罢了。”师姐侧身让我进来,“你今日去了哪里,我左等右等也没等到你回来。” “今日我与邸恒上山,发现百崖山上有村民自己偷偷终止赤星堇,”我说道,“今日我是第一次知道,赤星堇原来远不止是毒药,竟还能让人上瘾、让人产生幻觉。师姐,我是不是错了,我是不是应该听我阿爹的话,赤星堇是不是根本就是祸害罢了?” 师姐一惊:“你是在哪里看到的,是什么人种的?” “左家村,别的村有没有我尚还不知。”我低头揉了揉太阳穴。 “你别多想,赤星堇救了多少人你还不清楚吗?师傅若是天上有灵,定不会恼你的。”师姐拍了拍我的肩膀,“还记得当年那个跪在雪里来找你求药的人吗,若是没了赤星堇,这样绝望的人还要再多多少?” 我轻轻点点头,道理我似乎都懂,困扰我的大概只是心里的坎儿。 我本想再把我与邸恒对耿府的分析再讲给师姐听,却突然想起那日邸恒故意对师姐隐瞒身份的事情,猛地住了嘴。 “今日你也累了,早些回去歇了吧。”师姐拍拍我,“明日我还要再去军营,我也回房了。” “明日我与你一同去。”我拉住师姐的手,“今日情况如何?” 师姐一愣:“试了你的方子,不过才一日,还没有什么进展。” 我点点头,朝师姐笑笑,师姐也笑看着我,像当年我们刚跟随阿爹学赤星堇时,在花房里一同念书一同偷懒一般。 第八章 军营 我醒时窗外已然大亮,匆匆洗漱完毕从房间出来,才发现师姐早已去了军营,只在灶间给我留了早饭与一张条子,叫我别急,吃过饭再去。 我端了粥菜来到三味堂后院的石桌上,却看到邸恒已经等在那儿了。 “用过早饭了?”我坐到他对面,把已经有点凉了的粥舀起一勺塞进嘴里,“你不必等我,过会儿我自己去就是了。” “昨日在花房里你与程潇说什么了?”邸恒一副审问的表情。 “说了说在百崖山上看到的东西,左家村的事情。”我夹了一口小菜放进粥里,“她安慰了我一会儿,没了。” “耿家的事儿呢?”邸恒的表情还是很严肃。 “没说。”我故意做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一边吃粥一边说话。 “还可以,不算傻。”邸恒终于露了一丝笑。 “那日你不愿将身份透露给我师姐,那么耿府的事情你定是也不愿她知道的,我若是这点揣度人心的功夫都没有堂主也是做不得了。”我说的很平淡,但心里却有点沾沾自喜,“不过你为何要单单对我师姐瞒着这些,她若是与这些事情有关,我定是也逃不了干系的。” 邸恒顿了一下才说:“我有我的判断,不过以后你最好说的再少些。” 我撇撇嘴,没说话。 我与邸恒到达军营时已快是正午,看门的士兵放我们进入时依旧只对我微微行了礼。我有点疑惑的看向邸恒:“昨日你不是已经叫邸恒来过了军营,他们难道还不知道你是天镜司的人?” “太多人知道我的身份对我没有好处,只那一个用赤星堇的人知道就够了。”邸恒看向我,“你先随我来,随后再去找你师姐。” 我与邸恒刚入了将军的营帐,便看到韩将军迎上来,朝邸恒行一大礼:“末将韩巍参见邸将军。” 我惊了一跳,看向邸恒,邸恒倒是依旧淡淡的:“韩将军,昨日建安应该已经来了密旨,你可收到了?” “昨日密旨已到,从今日起,深州军务将由邸将军做主,韩巍定会尽心尽力辅佐邸将军。”韩巍说的毕恭毕敬,初次见到这样的场面,倒是我这个局外人有点尴尬。 邸恒示意韩巍站起身来,冷着脸在屋子里嗅了嗅:“韩兄好雅兴,营帐里的熏香该是已经点了很久了,不知是哪位佳人红袖添香啊?” “邸将军说笑了,”韩巍微微垂着头,没有直视邸恒的眼睛,“这里不过是军营,哪有那些香艳的东西,不过是末将知道邸将军今日会来,担心军营里都是我们一帮粗人的汗臭味,邸将军会不习惯罢了。” 邸恒点点头,有点嘲讽的一笑:“我只是担心韩兄的营帐里怕不只是汗臭味吧。” 韩巍猛然抬起头看向邸恒,又立刻把头低下:“邸将军这样说韩某就不懂了。” “韩兄可抽烟?”邸恒在营帐中两侧的椅子上坐下,并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韩巍坐下。 韩巍有点为难地抬头看看我,我微微一笑:“韩将军坐吧。” 韩巍谨慎地点点头,坐在邸恒旁边,两只手放在膝盖上紧紧的握着拳,我看着觉得有些好笑:“韩将军大可不必这样拘谨,邸大人不过是来调查些事情罢了,只要你配合大人断不会怎么样的。” 韩巍迎合的点点头:“末将平日倒是有抽烟的习惯,不知大人问这个为何?” 邸恒看向韩巍:“那就烦请韩兄把烟拿来给我看一看。” 韩巍抬起头左顾右盼了一下,才看向邸恒:“末将平日抽的都是些普通的烟罢了,今日恰巧用尽了。邸将军若是想看看,我这就叫属下去买些回来。” 韩巍说着就要叫帐外的士兵进来,邸恒伸手阻止住,回头看了看跟着一同来的廖胜,廖胜点了点头,随即对韩巍说:“韩将军若是不肯行个方便,那我们就只能自己找了。”说罢,廖胜一副抄家的气势,佯装要去翻韩巍的营帐。 韩巍赶忙出手制止,从塌旁的抽匣里取出装烟草的小盒子。廖胜结果盒子,打开递给邸恒,里面确已经空了。 邸恒端着盒子简单看了两眼便伸手递给我,我双手接过来凑到鼻端嗅了嗅,冷笑了一下,把盒子递还给邸恒,朝他点了点头。 “韩兄现在肯说了吧,这烟是什么烟?” “只是普通的烟草罢了,我往里面添加了少许香料,大概盒子上还会残留些香料的味道。”韩巍故作淡定的说,但尾音总有些颤抖,“邸将军若是感兴趣,我明日便送些到三味堂去。” “韩将军倒是好大的本事,”我笑了一声说道,“轻描淡写一句香料,居然就是我三味堂的赤星堇?” 韩巍突然慌了神,跪倒在地上朝邸恒把头磕的直响:“末将不知,末将真的不知啊。” 邸恒依然稳稳的坐着,冷静的看着身前小鸡啄米一样的韩巍:“若是不知你便不必给我行这样大的礼,你只需说这东西是哪来的?” 韩巍从地上撑起身子,却依然缄口不言,廖胜朝他喊道:“你到底是要在这儿说,还是要随我们回了诏狱再说?” “耿府,是耿府给的。”听了诏狱韩巍倒是交代的痛快,“我刚来深州时耿府为深州戍军捐赠了一大笔军需,我带领属下到耿府登门道谢,才初次在耿府见了这烟。起初只觉得这烟味道特别,耿老爷便赠了我些,谁知后来我一日不抽便觉得浑身乏力,打不起精神来,找了军医看也没看出什么门道,再往后我只要离了这烟便会浑身颤抖,甚至有时行为都不能自己。如今……如今便是,当真离不开这烟了。” “所以这么多年深州军需的物资运输才牢牢掌握在耿府手里,就连军粮运输出了如今这样大的问题你都敢欺瞒不报?”邸恒拍了拍身边的小桌,“你可知道,这是杀头的罪。” “末将知道,但末将也是走投无路啊。”韩巍抬起头看向邸恒,早已满脸都是泪水,“末将如今全靠这烟才能成活,除了依靠耿府还能有什么选择。不过堂主刚才所说的赤星堇末将确不知情啊。” “你连烟都抽了,烟里有什么却都不知道,你好歹是个将军,怎么这点警惕性都没有。”我皱着眉看向韩巍。 “初次抽的烟是耿府赠与我的,我从前抽烟不多,只觉得是什么我没见过的烟草罢了。后来末将也曾问过耿府,但耿府叫我抽了便是,从不叫我过多过问。” “耿府虽说是地头蛇,但你好歹是官家人,出了这样的事为何不上报呢?”我越问越激动,身子不觉有些前倾,邸恒伸手把我拦了回去。 “末将……末将不敢啊。末将本以为只要我坚持不抽这烟过段时间便也就没事了,可是……”韩巍哽咽地说不出话来,我甩了甩袖子,别过头去故意不看他。 “如今深州境况不稳,我也暂且不便透露身份,韩将军这几日便呆在帐中不要外出了,我若有事情自会传达给韩将军,韩将军向下部署即可。”邸恒坐在椅子上看向韩巍,“廖胜,这几日你便留在韩将军这里,照顾韩将军的饮食起居,待深州戍兵恢复如常带韩将军回建安。” 邸恒说完便站起来,朝我轻点点头示意我与他一同离开,廖胜在身后朝邸恒行了礼。 “可是生气了?”出了营帐邸恒便问我,我摇了摇头。 “他大概也是有点可怜的。” “看不出你竟然这样悲天悯人,昨日你只看了那一小丛赤星堇便想一烧了之,今日来之前我生怕你听闻韩巍与耿府的勾当后一举拆了军营。” “我若真要拆邸将军打算如何?”我戏谑地看向邸恒。 邸恒看了看我腰上的玉带:“这东西不光是你的武器。”我撇了撇嘴,邸恒又补了一句:“不要随意叫我邸将军。” 我点点头,邸恒侧头看向我:“还能开得玩笑,比我想的好很多。” “你以为我会如何?”我问道。 “不知道。”邸恒目视前方,“不过今日的你至少比昨晚多了不少精神气。” “我不精神又能如何,如今我消沉又有什么用,倒不如好好琢磨下一步该如何走才能尽快找到耿府里做鬼的人。” “有两分堂主的样子了。”邸恒微不可见地笑了一下,比平日里那副冷峻的样子好看许多。 我在患病将士们的营帐里找到了师姐,三味堂的一群小伙计和几个军医正一同给将士们喂药,我凑上去给一个正在喝药的战士号了脉,从他的药碗里舀起一勺闻了闻,又随机走到另一张床前闻了闻正在喝的药,皱了皱眉: “这些战士的体质本就不同,病情也略有差别,为何喝的都是同样的药?” 正在喂药的小伙计对我恭恭敬敬的说:“药都是潇大夫配好的,我们只是喂罢了。” 我看向师姐,师姐正在和另一个伙计手忙脚乱的抓药煎药,叹了口气,这样多的病人,即使是我和师姐两个人大概也很难照顾的过来,更何况昨天始终只有师姐一人在忙。我心里有点愧疚,忙快走了两步向师姐去了。 . 程潇在药方的角落里悄悄听着程湘和小伙计们说话,心里暗暗想了想日子,今日已经是二月廿六,只要再拖一日,便够了。 第九章 婚事 刚入夜时我便早早的让师姐回了三味堂休息,直到天已然亮了我才一身疲倦地和邸恒往三味堂走。刚进到后院,便看见耿闻清正与师姐坐在石桌边。 “是不是我来的不是时候?”我笑嘻嘻地问,“我这就回房了,昨日军营里的药大多已经调整妥当了,师姐你今日也不必急着去。” 师姐佯怒嗔了我一眼,我闻清哥站起来,朝邸恒点点头,邸恒也微微颔首当做回礼。 “听说你们这两日都在军营忙,相比是很辛苦,我今日带了些府中厨房做的好吃的来给你们。”耿闻清的笑暖洋洋的,和邸恒很是不同,“若是缺人手大可和我说,我自会叫耿府的人前去帮忙。” 师姐笑着打开食盒,玫瑰糕的香味扑鼻而来,耿闻清温和地说:“记得湘儿在耿府时曾说过这玫瑰糕合你胃口,今日便带了些来,”说罢,耿闻清又看向师姐,“不知道潇姑娘喜欢什么,便挑着我喜欢吃的又带了两样来,你们尝尝。” 我捏了一块玫瑰糕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闻清哥不必如此麻烦,每次都亲自送来,上个月是栗子饼,前几日是云片糕,今日又送玫瑰糕来,你们府上的厨子不知到底会多少点心,不如我直接派人去把厨子接来,也好省了你一趟一趟的跑。” 闻清哥伸手戳了我额头一下:“真有你这样如此贪婪的人,有你在三味堂怎么可能不赚的盆满钵满。” 我闪躲开,却撞了正站在我身后的邸恒一下,邸恒有点不耐烦的样子:“耿大哥今日来就是为了送这一筐点心吗?” 耿闻清大概早已忘了还有邸恒站在这儿,愣了一下方说:“被你这样你闹倒是忘了正事,我爹今日特意让我来问问你,再过几日是不是就是你生辰了?” 我想了想:“还有十五日才是。” “过了生辰你就也二十岁了,我爹常在家念叨,哪有女子到了你的年纪还不嫁人的道理?” 我毫不在意地嚼着玫瑰糕:“如今世上的男子我都看不上眼,再说我师姐不也还没嫁,我师姐不嫁我便不嫁,大不了我们俩一起过一辈子,等到老了一起在三味堂门口坐着晒太阳。” 师姐笑拍了我翘着的二郎腿一下:“你若是不嫁我不管你,但你可不要拖着我一起。就你这样的做派能有男子瞧得上你我就要去庙里多上两炷香了,你自己倒是眼光高得很。” 耿闻清咽了咽唾沫,有点拘谨:“湘儿的性格虽然不似一般女儿家,但这样的直爽张扬倒也很是可爱。我已与家父商量过,你我两家本就是世交,如今你爹故去,我爹自然要为你打算,与其让你嫁一个见不过几面的人,倒不如……” 我惊了一下,慢慢坐正了身子,耿闻清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倒不如你嫁来耿家最是合适,我今日来便是问问你的意思,你若觉得妥当我明日便可带了媒人和礼金来,到时候……”耿闻清看向师姐,恭恭敬敬地笑了一下,“到时候还请潇姑娘为湘儿做个主,这么多年潇姑娘对湘儿的照顾闻清感激不尽,湘儿嫁过来后潇姑娘便是湘儿的娘家人了。” 师姐脸上如常,轻啜了一口面前的茶水,转头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我故意做出一副不正经的样子,晃着腰间的白玉珠笑嘻嘻地说:“前阵子耿闻宇倒还说若是我嫁不出去便收了我,如今你又来说亲,你们兄弟二人是否还会为了我打上一架?我竟没想到自己倾国倾城到如此地步。”说着我还伸手摸了自己的脸一圈,一副顾影自怜的样子。 “闻宇年级尚小,比你还要年少几岁,你们小时候又一同长大,他平日里只把你当男孩子看待,若是对你说了什么轻薄的话还请见谅。”耿闻清对我说,“今日我来这一趟并非闻宇对你所说的那种嬉戏之语,婚姻大事我断不会儿戏,更何况若是同意了这桩婚事,从此后三味堂与耿府便紧紧相连,对你我两家都是有利无弊。” “闻清哥,”我站起身来,正式地向耿闻清行了一礼,“我虽与闻宇一同长大,但从小我们在一旁嬉戏时都能见你或念书或练武,从小到大你都是我最敬重的兄长。这么多年耿府对三味堂的帮扶程湘很是感激,但正如你所说,婚姻是大事,更需要你我谨慎思忖。三味堂虽是我与师姐的心血,但我也不愿让我用自己的婚姻扶植三味堂继续走下去。” 我顿了顿,继续说:“虽然这些年我与师姐也见过了许多人情冷暖,但我还是有自己的女儿梦,只求一位我见了他会脸红、听到他的声音会心悸、想起他便如含了蜜糖的人罢了,若求不得,程湘愿常伴青灯古佛,也不远草草为自己寻得一个人家了之。” 我抬起头看向耿闻清,郑重的说:“程湘的婚姻之事此前闻清哥也与程湘谈过多次,耿叔与闻清哥的好意程湘谢过了,但程湘也不愿误了闻清哥的一辈子。等下程湘还要与师姐去军营中,闻清哥请回吧。” 耿闻清还想说点什么,被邸恒突然打断:“耿大哥的儿女情长之事邸某还不愿掺和,但邸某如今有要事要与耿大哥商讨,不知去耿大哥府上是否方便?” 我看向邸恒,邸恒朝我点点头。我叹了口气,耿叔已经放手耿府的事务多年,如今耿府的上下大多由闻清哥料理。我心里自是信闻清哥的,可赤星堇之事太过蹊跷,今日一旦掀开,耿府内部必然又是一阵血雨腥风。 耿闻清大概有点不满,朝邸恒皱了皱眉。邸恒从腰间掏出令牌伸到耿闻清眼前,耿闻清细看了看,惊了一下,立刻朝邸恒行了一礼: “在下不知竟是天镜司邸大人,多有冒犯,还请邸大人恕罪。” 邸恒收起令牌,抬抬手示意耿闻清起身:“邸某前几日为了行事方便未曾向他人透露真实身份,今日还请耿大哥与我走一趟了。” 耿闻清看向我,发现我竟然没有一丝讶异的神色,才明白我是早就知道的。耿闻清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向邸恒做了个请的动作,邸恒向他点点头,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耿闻清也快步跟上。 我目送他们离开,泄了气一样坐下,趴在石桌上愣愣地呆了很久,方叹了口气。 师姐放下手中的茶杯,面无表情地站起来:“你昨夜通宵没有休息,快些回房去吧,我便去军营里接你的班了。” 我伸手拉住师姐的袖子,却久久不知道说什么。 “你不必解释,他中意你那是他的事情,与你又无关。”师姐背向我说,大概是觉得自己的语气太过冰冷,师姐回过头来看着我强笑道,“你不是说要等老了与我一起晒太阳吗,你若总是这样通宵不睡,我怕你走到要比我早得多。” 我也顺着师姐笑了一下,松开了师姐的袖子:“那我这就去了。” 我回了房里和衣躺下,望着头顶的床帐怔怔出神。师姐大概是中意耿闻清的吧,小时候但凡耿叔带着耿闻清来我家,她的眼神从来没从闻清哥身上移开过,我没少打趣过她。反而是在我爹去了后,师姐和耿家的来往越发少了,有了三味堂后偶尔耿叔叫大夫去家里,师姐也很少同我一起去耿府,只有偶尔闻清哥来三味堂时师姐与闻清哥才会碰上一面。 今日耿闻清这突然的一出把师姐对他的态度又一次摆在了我面前,师姐若是真的中意他,我大可跑一趟耿府与耿叔聊聊,但为何这么多年她从未有过一点表现,师姐是这样拐弯抹角的人吗,而我真的打算就这样一生与师姐一同长伴青灯古佛吗…… 我再睁开眼的时候日头都快要西落了,我赶着从床上跳起来,扑了扑浑身都是褶皱的衣裙,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吞了两口当做洗漱,正准备出门时发现门缝中夹了张条子,上面的墨迹有些凌乱,但笔锋苍劲很是有力。 “我今日宿在官衙” 我看着纸上的字不自觉地点了点头,既然已向耿府的人表明了身份从今日起他便也不用再和其他人隐瞒了。我推门出去,正看到阿福在后院背医书。 “邸大人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在没多久之前,才回来便离开了,他还寻堂主来着。”阿福回答道,“堂主你没看到,邸兄……邸大人竟然是天镜司的人,今日大人着了官服,那风度可真的是……” 我在阿福头上敲了一敲:“好端端的怎么还对男人的皮相品鉴了起来,我这就去军营里,你今日的书若是背不完看我回来怎么收拾你。” 阿福不屑地朝我撇撇嘴,我瞪了他一眼说:“对了,等会你去把邸大人和廖胜的屋子收拾一番,他们今日起大概就不住在三味堂了。” 阿福点点头:“若是告诉我三味堂后院住了个天镜司的人,给我十个胆我也不敢再在这儿住下去了。” 我朝阿福摆摆手,拎了药箱转身跑开,却在心里暗自揣度起阿福所说的穿了官服的邸恒,不觉一笑。 第十章 贼人重现 我坐在街边迎着刚刚露头的朝霞一边琢磨药方一边喝牛肉汤,这几日每位将士的病情都见好转,但却总是不停地反复,若非师姐催我回三味堂歇歇我现在定还在军营里试药。 我用力摇了摇头,多日少眠总觉得脑子已经不大清醒了。待我敲了敲自己的脑门,才能越发清晰地听到确是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回头一看,邸恒正立在我身后。 “听闻我不在这几日堂主直接下了逐客令,连客房都已经收拾整齐了。”邸恒一身便装,在我身边坐下,也要了一碗牛肉汤。 我朝他微躬了躬身子当做行礼:“邸大人如今既然表明了身份,若是还住在我三味堂怕是不妥了,外人也要说使我们招待不周。” 邸恒叹了口气:“在军营忙傻了吗,跟我说人话。” “你不是给我留了条子留宿官衙吗?”我把汤喝的吸溜吸溜的,“我以为你以后会宿在官驿,特意叫阿福把你的行礼收拾了。” 邸恒看了我一会儿:“就那么希望我快点走?” 邸恒的话听起来与往日不同些,我从汤里抬起头看向他,他却已然神色如常:“也是,我离开的早些省的坏了你和耿闻清的好事。” 我才想起耿家的事情,顾不得反驳他便问道:“耿家的事情如何了?” 邸恒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耿家上下但凡有点权力的都被深州知府一股脑抓紧了牢里审问,耿家老爷耿岳倒是真不知情的样子,看在他年纪大的份上我们对他也是客气,他居然也能吓晕过去三次,一点没有耿府在深州叱咤风云的样子。耿闻清还算冷静,只说自己确不知情。” “你们对耿家用刑了吗?”我有点紧张耿叔。 邸恒白了我一眼:“好歹耿家也算是你们深州的大家,更何况此次审问主责在你们深州,又不入我们诏狱,我也只是协助罢了,你大可不必这样紧张你那位情郎。” 我愣了许久才明白邸恒在说耿闻清,不觉冷笑一声:“你今日是怎么了,三句话不离闻清哥,你若是瞧上了他我大可给你们牵桥搭线,不必在我这儿净说些酸话。” 邸恒瞪了我一眼,接着说:“虽说耿家的那些人你们深州知府客客气气的,倒是也多多少少吓唬了那些下人一番,最终是耿府的管家不禁吓,招的明明白白的。开始时他只说从你们三味堂偷了些制好的赤星堇出来给工人抽,借机克扣工钱,绝口不提自己种过的事情。我便叫廖胜上山找了上次你我遇到的那个村民来,他才招了自己的确在偷偷培育赤星堇的事情。” “那韩将军的那些烟草……”我问道。 “自然也是他了,稳住军粮生意,又和韩巍又私下里的勾当,他大概也没少从这里面拿好处。”邸恒叹了口气,说道,“都说富贵险中求,此番事情若是没有你帮忙,怕是即使天镜司的人全部出动都无法把事情揭露。” 我掩嘴笑了笑:“邸大人无需把我抬得这样高,若是当真感谢我,这餐饭你掏银子便是了。” 邸恒摇了摇头,一副无奈的样子,嘴角也露了几分笑。 “如今耿府如何了?”我问邸恒。 “虽说主事的人只是个家奴,但终究是耿府管教不力。因为此事涉及到军粮,过几日兵部会来人与深州的官衙共查此事,再把韩巍依法查办,我也不便再插手了。如今耿府已经被官役封锁了起来,那管家怕之后兵部的审问会更加难捱,昨夜便服毒自尽了。” “自尽了?”我惊了一跳,随后又点了点头,“这罪名将来也是砍头的大罪,与其被你们折磨来折磨去,还不如自己给自己个痛快。” 邸恒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最终移开了目光,专心喝汤。 “有话要说?”我探头看向邸恒。 邸恒摇摇头:“你吃完就早点回去休息吧,我还要去军营一趟。” “和你们这种人说话真是累。”我咬了一口饼子。 “很多事情不知道你反而会更安全。”邸恒说的面无表情,“更何况我目前也没有证据。” 我挑了挑眉,无所谓地喝着汤。 傍晚时分我还懒在床上,隐隐感觉有人在叫我,我才有些不满地把自己从梦里拽出来,眼前模模糊糊地出现了师姐的脸。 “什么时辰了?”我有点困倦地问到,“你都回来了,我该去替你了。” “不必去了。”师姐叹了口气说,“今日焉宿突然进攻深州边境,情况危急,廖胜担心你我在军营中会有危险,便谴人把我和几个三味堂的伙计们送了回来。今日我与军医已经把药方调配的差不多了,只留三味堂的几个人仍在军营与军医一同照料便够了。” 我出了一会儿的神,如今虽然药方已成,但治疗总归需要时间,这次蒸骨病军营里的将士损失近半,焉宿又是有备而来,深州怕是不保。 我突然握住师姐的手:“邸恒呢,他可是仍在军营里?” “我倒是今日才知,邸恒竟还是陛下密旨任命的深州戍军将领,今日焉宿来袭,邸恒便带军出征了,当真不愧是大司马邸穆青之子。” “焉宿与定国已多年未战,这些年来焉宿虽然被定国压制,但也定是积累了不少的实力。如今这一战焉宿倒是有人和,战力如此悬殊,怕即使是邸穆青也难以回天,”我靠在床头看着师姐,“邸恒又只是第一次上战场,这次怕是凶多吉少。” “你不必想太多,邸穆青之子大概便是天生的将才,一定能护得住深州的。”师姐拍拍我的腿,“你若是不放心,这几日便先把三味堂里的医术和那些稀奇的药材转到百崖山上的库中,等战乱过了再拿回来便是。” 我点点头,师姐站起身来,把我的衣裙拿给我:“快起床吧,前几日你日夜颠倒,如今必须给你好好调整才是。”师姐转身要离开,却又回头说:“花房你也好几日没去过了,等会儿你洗漱后去花房看看,有几株花的味道我总觉得有些许不对。” 听到花的事情,我赶着点点头,匆匆穿上衣服便赶去了。 “力量悬殊……深州危机……定国军队大败……”我在花房里仍能隐隐听到阿福在和几个学徒一起愤慨地说那些他们从街上听来的或真或假的传闻。我靠着花房的门,眼前出现的却是战场上的邸恒。刀枪无眼,这个第一次上战场的人能够应对得来吗,这个初来乍到便身居高位的人能驾驭深州戍兵的队伍吗? 我晃了晃脑袋,我一个平民女子,想这些事情还不是无济于事? 花房里灯光昏暗,我仔细闻了闻每一朵花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异常,也或许就像我与邸恒在耿府时,是我自己鼻子不够灵敏也有可能。我本想出门叫师姐,却听到花房一角窸窸窣窣的声音。 “谁?”我转身看向花房深处昏暗的地方,并不能看得清人影,我的手握住了腰间的玉带,随时准备抽出去。 我等了许久没有听到别的声音,心里疑惑大概是自己听错了,正要放松警惕时突然一个黑影从花房深处窜出,轻踏墙壁几下便从天窗溜了出去。 轻功倒是不俗,我迅速顺着黑影的脚步追了出去,突然相似的场景浮现到眼前。 大概就是初遇邸恒的那天,我与师姐刚进花房,便看到一个黑影从墙角窜出,顺着墙壁踏出天窗,却因为在山洞里无意间撞到邸恒和廖胜跟丢了贼。 我微微一笑,让你运气好了一次,居然还有胆子再来。 我顺着天窗追了出去,正值深州边境大战,百姓大都躲在家中,街道上几乎空无一人。那小贼虽然腿脚不慢,但在夜晚的街道上脚步却十分明显。我抬头看了看天空,我们的方向是向着百崖山去了。 前面的黑影在百崖山里左闪右闪,像是迷了路一般,同样的路竟然走了很多次,前方便是我与师姐上次跟丢了的山洞了,我放轻脚步,跟着前面黑影的脚步声飞速向前,拐进了山洞,前面的黑影便突然右拐,像是进入了更深的山洞中。 我的手轻轻握了握腰上的玉带,随着黑影拐了进去,正准备抽出玉带给那小贼的头上来一下,却突然感觉脚下一软,没了知觉。 第十一章 绑架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鼻端萦绕的是一种奇怪的味道。我尝试动了动手臂,感觉全身酸麻,没有一丝力气。周围只是一片黑暗,我环顾四周,什么都看不见。 我听到了轻微的滴水声,我应该尚在百崖山里,或许是哪个岩洞中。稍微清醒了一会儿我才感到身下一阵冰凉,伸手摸了摸我所躺的地方,像是个石台。 这个岩洞中并不能看到一点点亮光,我甚至无法判断现在距离我追入百崖山已经过了多久,不过看这迷药的分量大概已经不是几个时辰那么简单了,不知如今深州城如何了,师姐和三味堂的人还都安好吗? 我努力撑起身子想要坐起来,听得黑暗中的“吱呀”一声,有一道光从远远的地方透进来,我被晃得眯住了双眼,一股饭香顺着光传到我身边,我才发觉自己已经饿了。 “起来了?不愧是三味堂堂主,身体不错。”是个熟悉的男人的声音,他转身合上了门,周围恢复到一片黑暗。我感觉到饭香离我越来越近,最终他在我面前站定,划亮了火石。 我只感觉眼前一白,缓了一会儿才慢慢睁开眼睛。 “赵伯?”我惊了一跳,赵伯是耿府的管家,邸恒对我说他畏罪自尽只不过是几个时辰前的事情,我感觉背后一凉,下意识想要往后闪开,却因为浑身无力趴在了石台上。 赵伯一笑,像以往看到我一般,依旧和蔼:“怕了?” “你是死是活?”我问道。 “堂主也相信鬼神之说吗?”赵伯在我躺的石台前坐下,慈祥地看着我。 “你没死?”我皱着眉看向他,“你居然连天镜司都能骗得过。” “这不是全要感谢你们三味堂的奇药吗?”赵伯的眼神突然一变,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只要喝下,瞬时间呼吸心跳全无,可只要过了三个时辰,”赵伯张开双手在我面前好好的转了一圈,“人就回来了。” 我冷笑了一声:“不知道赵伯从那里寻来这样的奇药,我三味堂可从没制过这样的东西。” 赵伯摇了摇头,沟壑纵横的脸与有些阴险的笑在昏暗的灯火中更不像个活人了,他定定地指向我:“只是你没做过。” 我一愣,赵伯却突然恢复了他以往慈祥的面孔,重新坐下:“吸了我的迷药能这么快醒过来,你也不是个普通的丫头。想跑吗?” “有用吗?”我冷静地看向他,“这屋里四处都弥漫着迷药,我若是没有解药,想在这屋子里正常行走都有些困难。” “有堂主的样子,临危不乱。”赵伯朝我竖竖大拇指,“不过我这儿也不是什么危险的地方,你把你该做的事情做完,就可以走了。” “赵伯若是想要赤星堇大可把绑票交到三味堂去,我师姐自会给你。”我借着灯火看了看石台前面的石桌上陈列的瓶瓶罐罐,“若是要我在此处给你培育,怕是赵伯得养我很多日子了,更何况这终日不见阳光的地方,何来培育之说。” 赵伯讳莫如深地笑了:“虽然老夫平日粗枝大叶的,但种个花我还是在行。种植不难,难在方法。” “所以你要什么?”我有点不耐烦地皱了皱眉,“要我再次教你吗?” 赵伯摇了摇头:“我人老了,学东西慢,不劳堂主费心,你只需把方法写出来便可。” 赵伯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来放在我手边,我用力伸手够了够,将书拿到眼前来,这书虽然很旧了,但装订得依然结实,想必是被好好保存过。 我随手翻开一页,熟悉的密码呈现在眼前。 这书大概不是一个人写的,前前后后有四五种不同的笔迹,最后一部分的笔迹是我所熟悉的阿爹的笔迹,其上的文字并非汉字,也与焉宿的文字大相径庭,我抬眼看了看赵伯,终于明白了他要我做什么。 深州程家,世代从医,而研究赤星堇一事从祖上不知什么时候就已经开始,对赤星堇所有的研究尽数记录在这一本书上。在前些页上,不过是祖上用用普通的汉字记录了对赤星堇培育和提纯的实验过程,而到了中间部分文字突变,阿爹说这是曾祖父自创的密语。 阿爹说,赤星堇是良药,也是毒药,为了防止别有用心的人得到赤星堇的培育之法曾祖父特地创造这样的密语,只在程家每代单传。从我开始念书时起,阿爹便将这密语传授给了我,可这书我也是如今才第一次见。当年,阿爹说带到我及笄之年便将此书传到我手中,只是在我十三岁时,阿爹便受冤而死,百草堂查封,这书也在动乱中没了去向。 “为何会在你手里?”我只觉得眼中有股热流,我抬头瞪向赵伯。 “你无需知道。”赵伯笑的一如往常,我却只觉得阴险,“你只要让我能看懂这书便是了。” 我随手把书一甩:“你或许是找错了人,这书我只看得懂前半,至于后面那些是什么,我自己也不知。” 赵伯的眼里冷了一瞬,嘴角却还是笑着:“堂主,你可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 “什么识不识的,”我在石台上躺平,“可这字我是真的不识,确是无能为力啊。” 赵伯站起身来,看着倒在石台上的我:“你若是不想配合,我也自有方法,只是你自己要考量好,是要配合,还是被迫配合。” “难道赵伯要学诏狱里那严刑拷打的手段?”我侧着头看向赵伯,一脸天真。 “老夫不是那粗鲁之人,”赵伯笑了起来,拿起石桌上的熏香,向里面撒了一撮粉末,重新盖上熏香的盖子,一缕白眼在微弱的灯火下逐渐蔓延,“堂主就在这儿好好考虑吧,过一个时辰老夫再来。” 赵伯将灯火提起,挂在岩洞顶上我触不到的位置,转身出了岩洞。我撑着石台慢慢起身,活动了活动胳膊,似乎已经恢复了一些,但仍然是无力。 我从石台上下来,坐到方才赵伯坐过的小凳上,抓了个赵伯留下的馒头,想了想还是放进了嘴里,又随手拿了筷子挑起一箸菜来,与馒头一起送下去,味道不错。 大概是因为饿久了,眼前的饭菜香的有些离谱,但拿筷子的手却越来越轻飘,整个人似乎都在上浮,好像我正悬在云端。这感觉不像是生病时或被下了迷药时的全身轻浮无力,倒是一种极为快乐的感觉,只是这快乐来的毫无缘由,如同醉酒一般。 我靠在身后的石台上,眼前的所有事物逐渐变得朦胧,赵伯、密语书、深州之战……我所有担心忧虑的事情都在慢慢飘远,我却看到眼前的身影越来越清晰,直到我辨认出那是阿爹。 我喊着阿爹向他跑去,阿爹也一脸慈爱地站在光里,我的身后是岩洞里的黑暗,我就这样向着光跑去,越跑越远…… 全身猛地一痛,我慢慢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地上,身边是已经被我打翻了的饭菜。我从地上坐起来,只觉得头痛欲裂,神志也不甚清醒。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我发现鼻端残余的味道是熟悉的味道了,甜腻的花香味。 赤星堇。 我仿若全身置于冰窖当中,赵伯离开时点了一撮赤星堇在岩洞中,大概是希望借赤星堇的瘾性让我为他所用,难怪离去时连灯火都挂的高高的,我看着桌台上被我毫无知觉带翻的东西不禁苦笑。 我环顾四周,赵伯还没回来。如今还不是绝望的时候,我翻开赵伯留给我的书,粗略地翻了翻前半段,按照这样的方法大概最多也只能培育出淡粉色的赤星堇,我眼前闪现出与邸恒上山时见到的赤星堇,那些花大概就来自于此。 到了后面密语的部分书页明显比前面更新写,想必赵伯也极少翻到这里。从这儿开始培育的方法更加健全了,已经是如今我与师姐常用的方法,提纯的手段也是从下阿爹交给我的。再向后翻到阿爹的笔迹时,却是一些我从没听闻过的东西。 阿爹不仅写了赤星堇的致瘾和致幻,甚至还作了不同颜色赤星堇的图画,正红色的提纯后与数十种药材并用制药最佳,浅粉色的赤星堇与烟草共同点燃吸食会使人上瘾,朱砂色的与麻黄共用可用于催眠术…… 我一页页翻过去,竟不知赤星堇在阿爹手中已变得如此强大,赵伯在不通密语的情况下便通晓了赤星堇的致瘾之效,想必也是花了不少功夫。 赤星堇在深州世代只作为药用,这些年来并非没有过有人偷盗赤星堇,甚至偷师程家学习赤星堇培育制作的先例,但以往的人也不过是为了将赤星堇作毒用,或是企图自己也做出药用赤星堇来大赚一笔,赵伯为何如此通透,竟能想到将赤星堇的所有功效发扬光大? 我正想着,远处开门的声音传来,我随着声音望过去,这次没有透进来耀眼的光,想必已经是夜里了。 赵伯看着凌乱的桌面,笑看向我:“堂主这是已经体味过你们三味堂赤星堇的快乐了。” 我不愿正眼看他:“赵伯真是待客有方,如此珍贵的东西竟也舍得拿来给我用。不过只怕赵伯是白白糟践了好东西,给我点再多的赤星堇,我也不能无师自通,认识了这些蝌蚪一样的文字。” 赵伯蹲在我面前看向我,眼睛里尽是笃定和自信,我故意把脸扭开,却感觉呼吸越来越困难。 赵伯笑着看我从呼吸艰难变成全身乏力、头痛欲裂,我只觉得有上万只蝼蚁在啃食我的身体,我的心脏,我紧紧捂住胸口,却难以抑制自己不受控制地全身颤抖。我咬住自己的嘴唇,一股腥甜的气息在我的口腔内蔓延开来。 好似是从远方传来的声音,却直直地插进我心里: “你何必忍着,只要你译出一章来,我便能再给你点上了……” 第十二章 寻人 “丢了?这么大个人怎么就会丢了?”阿福被邸恒吓了一跳,无助地回头看向程潇。 “就在将军出征那晚,湘儿在花房里照料赤星堇,我只听到湘儿喊有贼人,待我赶到花房湘儿早已没了踪影。三味堂的人已经在深州城内寻了五日了,却始终没有线索。”程潇脸色苍白,焦急地看向邸恒,“邸将军刚从战场归来,相比也是几日未曾休息,不如先好好休息一番,随后再与我们一同寻湘儿。” “贼人?”邸恒看向程潇,“那日我与廖胜与你们在百崖山初遇,是否也是为了一个贼人?” “正是,”程潇回答道,“我们在百崖山内已搜查了许久,但百崖山内地势交横错杂,岩洞不计其数,要一一搜查实在困难,如今大概已经搜过一半有余了。以程湘的武力,贼人不被她失手打死已经算是幸运了,如今她却突然失踪,我担心她夜晚追进百崖山,是否会失足……” “阿福,你去报官,”邸恒冷着脸打断了程潇的话,“廖胜随我现在入百崖山与你们一同搜索。” “邸将军也刚从战场归来,若是现在立刻如山怕是身体也会吃不消的,百崖山上三味堂的人已有很多,待官府的人来后搜查会更快些,邸将军不如先回官驿休息,天亮之后再来也不迟。”程潇自知是无法劝动邸恒的,便把目光投向了旁边的廖胜,廖胜也有些担忧地看向邸恒。 “大人,您手臂的伤也还未做处理,不如先……” 邸恒只把廖胜的话当做耳旁风,转身大步流星地向三味堂外走去,飞身跨上马向百崖山的方向飞驰而去,廖胜也跑着赶过去追上邸恒。 入了百崖山,马匹便很难行动,天色依旧漆黑,邸恒从怀中取了火棉与火石擦亮,也只能照亮眼前的方寸之地。邸恒与廖福顺着记忆走过几道山洞,最终在一个狭小的岩洞内停下脚步,邸恒用火光仔细地晃了晃四周的石壁,被邸恒用作标记的划痕模模糊糊地呈现在眼前,邸恒直起腰来对廖胜说: “就是这里,你我最初遇见程湘的地方。” “大人为何不去山脚先寻一番,廖胜倒是觉得潇大夫说的有理,堂主武功了得,若非失足跌下悬崖,又怎会无故消失在深山里,或许已经被村民救了也不好说。” “山脚自然会有三味堂的人去寻,”邸恒蹲下身来,努力看清地上的所有痕迹,“你我要寻的是程潇不会派人去到的地方。” 邸恒往岩洞右侧看了看,是个更深的山洞,开口极小,仅容一人通过,进入后也只是个狭小的空间,不似打斗能够施展的空间。邸恒在山洞中踱了几步,突然感到脚下踩了个圆润不似石子的东西,便弯腰捡起来在火光下仔细瞧瞧。 是颗玉珠。 眼前突然浮现起程湘腰间那串玉珠,哪般尺寸、何种成色自己平日居然从没注意过,邸恒定睛看着眼前的这颗玉珠,有细微的裂痕,像是磕碰在了何处从而脱落的。 “继续寻,”邸恒把珠子在手心紧紧地攥了攥,“能利用这般的地形优势,此人想必对百崖山及其熟悉,就算不是村民也是常年居住在此,程湘大抵还未出百崖山。” “大人,如今是夜晚,线索也看不真切,”廖胜跟在邸恒身后偷偷打了个哈欠,“更何况大人的手臂不知还能支撑多久,不如先回了三味堂明日天亮再来好好的寻。如今韩巍赤星堇一事也已经查清,廖胜说句不中听的话,如今找不找得到堂主……” “你是大人还是我是大人?”虽然看不清邸恒的眼神,但廖胜只感到黑暗中有一束炯炯的目光打在自己身上,忙住了口。 邸恒走出岩洞,抬头看看天,已然泛了鱼肚白:“农家人起的早,你到村庄里去四下打听打听,我在这里继续寻。我走过的地方自会给你标记,你沿着去寻我便是。” 廖胜点点头,寻着最近的村庄去了,邸恒却站在原地定定地未动,手里的珠子握得紧了些。 三味堂在深州这几年,虽说已经做到很大,但程潇与程湘平日带人温和,又不为钱财,因此在深州城内没什么仇家,若是有人抓了程湘去,大概只是为了赤星堇。不过赤星堇气味奇特,若是在这百崖山中研制,村民又怎从未发觉?邸恒从清晨走到傍晚,衣服上沾湿的露水蒸发后又在傍晚沾了一身潮气,邸恒只觉得胳膊隐隐作痛,双腿也渐渐难以支撑整个人的重量。 邸恒就地坐下,从腰间取出那颗珠子,即使没有裂痕那玉也并非什么上等的成色,但做工极其精细,表面打磨得极其光滑。 邸恒定定地看着玉珠,突然感觉自己竟然如此的无能为力。 “先生可是赶路累了?”邸恒的头上突然传来声音,邸恒蹙着眉抬起头来,是个背了背篓的孩子,用叶子捧了一捧水递给邸恒,“先生可是初来百崖山迷了路?” “这是哪来的水?”邸恒颇有些警惕地看向那个孩子。 “我们百崖山虽然临近西域,但也是个宝地,”孩子说的颇为得意,“离这儿不远处便有水源,水源里的水注入深州城内的帛河,深州百姓的用水都从帛河而来。” “水源在何处?”邸恒接过孩子手中的水闻了闻,并无异味,方才送到嘴边。水流进喉咙里他才想起,自己已经快一日未曾进过水米了。 “我带先生去吧。”孩子侧着头看了看邸恒,转身向水源走去,邸恒也跟上。孩子想了想问到:“先生可是前几日与焉宿作战的士兵?” “你如何看出?”邸恒看孩子一副人小鬼大的样子,不觉要笑出来。 “先生的衣冠有些不整,右臂似乎有伤,衣服下摆这样多的血迹,像是刚从战场归来的样子。”孩子说的很认真,“太阳快落山了,我本该回家的,若不是看先生为了深州拼死征战数日,我才不会带先生去的。” 邸恒看着孩子稚气的样子,挑了挑嘴角。 “就是这儿了。” 邸恒看向眼前的一汪颇为清澈的池水,从不远处的山崖上有一股不算细小的水流直直的注入池水中,激起一阵水花。邸恒眯着眼看向顺流而下的水幕问:“这水幕后面是什么?” “先生可知道山灵?” 邸恒有点疑惑地看向孩子。 “每座山都有自己的山灵,为的是护此山上的所有生灵平安,百崖山的山灵便居于此处。” “可曾有人进入过?”邸恒问到。 “我爹说他听闻曾有孩子闯入过山灵居所,随后便再也没出来。有家里人去寻,只看到他们早就倒在地上没了气息,去寻的家人也大多晕倒在地,只有一人侥幸逃出,据说是在里面感到头晕目眩,看到了山灵现身,勒令所有人不得擅闯居所。”孩子说的神神秘秘,“我去年的时候曾叫我的阿旺进去偷偷看过,可阿旺也再也没能出来。” “阿旺?” “是我养的狗。”孩子脸上的神情颇为遗憾,“先生在此饮水便是,山灵的居所万万闯不得。” 邸恒点点头,孩子抬头看向天空,已经能看到清晰的月亮。 “先生若是迷了路,往东不到二里便是我家,可以来我家住一夜,我们村里的人定会欢迎你们这些为国杀敌的将士前来的。” 邸恒看着孩子转身离去,沿着水潭的边沿走到了水幕旁。邸恒随手折了根树枝探了探,水幕后确是空的,但缝隙狭小,不过半人大小。邸恒侧了身子穿过水幕,在缝隙里走了几步,夹道开始变得稍微宽敞些,邸恒擦亮了火棉,在洞中微微嗅了嗅,并没有什么异味。 邸恒摸索着石壁,小心地向前走了大约半炷香的时间,手中的火棉开始变得微弱了些。邸恒感到脚下似乎是被绊了一下,定睛一看,是几具仍挂着残破衣衫的白骨。 此时邸恒便可嗅到细微的奇异香味,邸恒的心定了定,这次定是没有找错,不过这人也定不是等闲之辈,借用山洞断绝人来人往,又利用水流阻断气味,相比是做了充分的准备。 很快邸恒便摸到了面前的石墙,山洞已经到了尽头。只不过在光下细细看来,这面石壁的颜色却比周围一路走来的石壁深了一些。邸恒在石壁四周摸索,竟有些不易察觉的缝隙。用力击打石壁,肉体与岩石的碰撞很难发出容易分辨的声音,邸恒随手在地上拾了一块石头在石壁上敲打,清脆的声音在空荡的山洞里格外清晰。 . 我躺在石台上,赤星堇的味道充盈在鼻端,难怪韩将军为了赤星堇竟不惜以身犯险,这味道确实让人沉迷而无法自拔,而失去赤星堇的痛苦也实在不是常人能够忍受的。 眼前的一片黑暗中似乎要开出花来,我好想看到阿爹,看到师姐,看到我们儿时一同练功的那个小院子,一切都像是蒙在晴朗的薄雾中,明亮又美好。 一阵清晰的震动与响声突然划破我眼前所有的景象,我像是从梦中醒来,身后倚靠的石墙不断在我背后轻微地震动。 我突然从石台上爬起来趴在石墙上,敲打声清晰可闻。 . 邸恒突然听到石壁后面闷声闷气却激动的声音。 “邸恒!我在这儿!” 第十三章 逃离 我好像做了一场冗长的梦。 梦里是一间漆黑的屋子,单调的滴水声,有一盏挂在屋顶的微弱的灯火,身下冰冷的石台,已经多年没见过的密语,还有一股甜腻的香味。 是很熟悉的香味,从我的鼻腔扩散到全身,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定,就像儿时阿爹在床头抱着我哄睡的感觉一样,我将自己沉浸在这香味里。 像是有一只手将我从香味里抽离,我用力挥舞、挣扎、死死抓住手中空无的香味,却还是被无情地拖走、拖到更黑暗更冰冷的地方去,一如阿爹离开的那天。 我睁开眼睛,自己已经从床上滚落,好像是个熟悉的环境,但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只想找到那阵香味。我趴在地上,耳边突然传来像是从天而降的无比清晰的声音。 “赤星堇” 赤星堇,花房,我应该去花房。 我尝试着从地上站起来,却全身无力,还未站直就已经撞在了不远处的桌子上,桌面上的茶壶与茶杯与我自己一同散落在地上,我挣扎着向前爬,手上大概是扎了茶杯的碎片,但我一点都不痛。 大概是听到了屋里的声音,房间的门被突然的打开,一只手把我从地上拎起来,是那只拉扯着我从香味里离开的手。 “你要去哪?”这次的声音却模模糊糊,我只能依稀听懂。 “花房。”我直直地看向门口,门外是熟悉的院子,此刻应该是正午,门外的阳光很是刺眼。 “先回去,等你好了我会带你去。”那只手开始重新把我向后扯,“睡一觉就好了,听话。” 我用力想甩开他的手,脚下却很是飘浮,最终整个人倒向地上。我向前探了探被满地碎片划得血淋淋的手,想要出了这间屋子,那只手重新把我拽起来,将我整个人扛起来扔回到床上。 周围的声音在我耳边变得越来越乱,好像不止一个人在这里,所有人都看着我,都在和我说话,我只感觉头快要裂开了。 我想要捂住耳朵从床上跑下来,却被牢牢的圈住,耳边的声音开始变得简单而清晰。 “冷静点,你可以的,冷静点……” 我好像又一次被什么东西包围了起来,这次不是香味,好像是阿爹的怀抱。 . 一阵头疼,我睁开了眼睛,看着帐顶愣了很久,才发觉自己浑身酸痛,左手上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尤其明显。 我有点费力地抬起左手,看到的是白色的纱布。我用右手敲了敲头,扶着床帐费力地坐起来,只觉得头重脚轻。缓了很久放才能把脚放到床下来,撑着床站稳。 随手披了件外衣,我扶着墙往前走了几步,慢慢开始能自己走得稳。身旁的窗户上闪过一个飞快的身影,房间的门被猛地推开,邸恒有些冒失地突然闯了进来。 我惊了一下,立刻裹紧了外衣,邸恒也是一愣,转过身去不看我。 “大人今日怎么如此不冷静。”我有点无力地笑了笑,“竟然擅闯女子闺房。” “你没事便好了。”邸恒背对着我平静的说,“你好好休息,我先去了。” 邸恒要走,正和刚刚赶来的师姐打了照面,师姐见我好端端的站着满脸惊喜,跑过来扶着我的肩膀把我打量了个遍,眼睛里居然也很罕见地闪出泪花来: “你没事了?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我被师姐突然抱了个满怀,我一边轻拍着师姐的后背一边努力回想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却感觉脑子里只是一团迷雾。 “短暂的恢复正常不一定是没事了,日后可能还会反复,”邸恒依旧背对着我们,“不过总归是好消息。” “邸大人手臂上的伤该换药了,”师姐抹了抹脸上的泪,回头看向邸恒,“我已叫阿福备好了药,邸大人叫阿福去房中便可以了。” “什么伤?”我透过窗子的缝隙,看到门外已经围了好些三味堂的人,在所有人里似乎只有我一人像个傻子一般。 “还不是你,”师姐轻点了我的头一下,“邸大人在战场上受的伤本还不重,为了寻你延误了医治,回来后你又三番五次发疯,邸大人为了能拦住你伤口又开裂了多次……” “你如今还未恢复,先好好休息几日,”邸恒打断了师姐的话,“这几日先不要想太多。” 我愣愣地点点头,师姐赶着扶我上床休息,问我可想吃些什么。待我再抬头时,门口已经没了人,房门也好好的关着了。 . “……焉宿早已杀到城下,城中士兵却皆是士气萎靡,一片投降之态。邸将军一言不发,带领一队精兵杀出城去,硬是杀破焉宿围攻,带回十具焉宿人头。邸将军将人头扔在地上,城中士兵皆不敢言。只见邸将军将人头的血洒在战鼓上,身披金甲红袍,亲自踏上黄金台,随着入阵曲击打战鼓,鼓声震天,最后三声竟将战鼓一一击破!邸将军扔掉鼓锤,端起酒碗,俯瞰将士,说道:‘如今必将有大战一场,我等皆是定国男儿,深州安稳,国之安康,我等义不容辞!’,说罢,邸将军面前的酒一饮而尽,一时间军营里所有将士皆高呼‘愿随邸将军’,共饮出征酒,呼声震天……” 我挑开床头的窗户,正见窗外一售卖茶水的小摊上许多人围着一位老者侧耳倾听,不禁一笑,深州一战邸恒竟如此骁勇,街头巷尾竟都是说书人在讲他的故事。 看天色已是傍晚时分,不知我又睡了多久。我起身下床,好好洗漱了一番,推开房门来到院里,邸恒正坐在院中的石桌旁,见我房门打开便突然站了起来,我侧着头朝他笑了笑,表示自己没事儿。 只是一瞬,邸恒便面色如常,理了理衣摆坐下:“感觉如何?” “依然有些无力,但也算是好了许多。”我坐到他旁边,“这几日多谢大人了。” 邸恒没说话,我看了看他的胳膊:“大人的伤好些了吗?” “儿时练武伤也没少受过,如今这样的也算不得什么。”邸恒看向我。 “当初听闻师姐说大人要出征时我还吓了一跳,以为大人不过是建安城里吃好喝好的公子哥罢了,能屈尊来深州查案都是受罪,更不敢想上了战场了,倒是我得给大人道个歉,”我笑盈盈地说,“如今深州城内大人的故事最为火热,不知大人是否也要因此青史留名了?” 邸恒有点无奈的看了我一眼,摇摇头叹了口气:“你还是病中时更好些,如今身体好了怎么又这样牙尖嘴利?” 我笑着挑了挑眉:“天色晚了,大人可用过晚饭了?今日我请大人去玲珑居吧,这些天的事情我总要感谢一下大人的。” “不必了,”邸恒站起身来,“你等一会儿。” 我看着邸恒向灶间走去,耸了耸肩。 过了许久,天色已然黑透,邸恒从灶间捧了两碗面出来放在我面前。 “吃吧。”邸恒把筷子架到我的碗上。 我颇有些惊讶:“你大可不必因为我方才说你是建安城里的公子哥就这般着急地证明给我看吧?” 邸恒抬眼瞟了我一眼,淡淡地说:“我记得今日是你生辰。” 我掰着手指算了算,自己在混沌中过了多日,竟然也记不得日子了。我朝邸恒笑笑:“自己都忘了的事情,大人居然会记得,我有在什么时候与大人提及过我的生辰吗?” “上次耿闻清来时,我在旁边偶然听到的。”邸恒低头吃了一口面,语气很是随意。 听到耿家的事情我才突然想起:“对了,那些日子我在小黑屋里,好像是看到耿府的赵伯了。” “赵顺?那个管家?” “对,就是他,我记得你曾说过,他已经……服毒自尽?”我用筷子拨了拨碗中的面,挑起一箸来放进嘴里,“味道不错。” “自然是不错,”灶间的厨子大概是听见了我们谈话,探出头来,“大人今日用了多少面才做出这两碗来,我这灶间现在和那刚刚战毕的战场我看也没什么区别。” 邸恒回过头去狠狠地瞪了伙夫一眼,我用力忍住笑,朝灶间喊:“陈叔莫急,我待会便叫几个洒扫的婆婆去与你一同收拾。” 邸恒有点无奈地看向我,我笑着说:“初次下厨已经很是不错了,至少我家灶间还是完整的。” “说正事儿。”邸恒正了正神色,“是我低估了,以为耿府不过是生意人,少了提防。” “你从前其实就并不相信耿府只有赵伯一个人在作妖,对吗?”我看向他。 “对。”邸恒吃了口面,“只是那时候一来我没有证据,二来我并没想明白耿府的目的。” “如今呢?” “如今二者我至少已经掌握了半个。” “半个?”我问道。 “此次深州戍军一病消息严密,绝无外泄,定国派去的和亲公主又还不满一年,焉宿此战出师无名,若非有必胜的把握定不会贸然出动。” “你怀疑,耿府破坏军粮,意在卖国?”我皱了皱眉,“你这不就是妄加揣测。” “对,只是揣测。”邸恒说的很是冷静,“所以还需要证据。你能否想起,被赵顺关着的时候还见过什么人,或是见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东西倒是有些,”我仔细想了想,“我爹七年前故去时曾失传了我家的一本书,细细讲了有关赤星堇的制作与功效,我也是第一次知晓原来赤星堇的作用如此之多,或许连我阿爹都还尚未发现完全,此书用密语写成,这次赵伯绑了我也是为了让我翻译此书,至于人我倒是只见了赵伯一个。” 我歪着头想了想,突然想起:“对了,关我的屋子应该不止一扇门,你是从我身后的石墙进来的,但赵伯始终从我面前的一扇门出入。” “可记得那扇门通向哪儿?”邸恒看向我。 “看不清外面,但那扇门外并非山洞,若是白天能看到亮光,想必是直通室外的。”我想了想说。 邸恒皱了皱眉,向我点点头:“这几日你好好在家修养,我会去查的。” “我同你一起去,”我赶着说,“我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我在那里呆了那么久会比你更熟悉,更何况我也一定要拿回我爹的那本书。” “不行。”邸恒几乎是脱口而出,随后他才蹙着眉看了我一眼,“他们的目的就是你,你不能再去犯险,你的书我自会替你拿回来。” 我看着邸恒月光下的脸,不自觉的笑了一下。 第十四章 圣旨 “今日便要走,为什么这样急?”邸恒来找我辞别时我吓了一跳,“昨日你还说帮陈叔收拾灶间,怎么今日就要回去了?” “是陛下的急令。”邸恒说道,“廖胜已经在收拾行李了,等下我们会去深州知府打声招呼,随后便从官府启程,该是不会再折回三味堂了,所以现在就来和你说一声。” “这次深州一战你大有功劳,许是陛下召你回去奖赏吧。”我点点头。 “哪有那么简单的道理。”邸恒很好笑地看了我一眼,“如今深州之事还远远没结束,耿府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还能对你做出这样的事,我若离开不知还会怎样。这段时间你一定注意周围所有的人,也别再自己头脑一热就去追什么贼人……” “我知道的,你今日怎么这样啰嗦,廖胜的东西都收拾好了,你还不赶紧和他启程。”我笑了起来,心里却暗暗想着,难不成邸恒这段时日不住官驿却住在我三味堂只是为了护我。 邸恒张口还想说什么,却又闭了嘴,过了会儿才说:“那我与廖胜就先去了,他日你若去建安便来找我,我定会好好招待你。” 我朝后面等着看病的病人点点头示意他稍等片刻,起身送邸恒和廖胜去三味堂门口:“你如今只是天镜司的人便已经和我们平民百姓相差悬殊,等你回了建安加了官爵又岂是我说见就见的?” 邸恒站在马前定定地看了我一眼:“你若来了,邸府一定欢迎。” 我朝他笑了笑,微微颔首示意他上马,邸恒也点点头,翻身上马,我侧着头朝他挥挥手,他也微微一笑,扬尘而去。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原以为只会是目送他远去,没想到他突然回过头来。他看到我仍等在原地也是一惊,我抬了手臂朝他招招手,邸恒回着头愣了一下,才重新回过身去策马离去。 “走了?”我回去时师姐刚刚送走一位病人。 “嗯,走了,三味堂可算也能清净几日。”我抻了个懒腰,“你我也好好的休息几日。” 师姐点点头:“邸大人在深州这几日当真是事情繁多,如今耿府一出事也不见耿闻宇日日跑来找你玩了,三味堂难得这样清净。今日你与邸大人可曾去过耿府?” “本是去过一次的,但此次耿府的事情虽说由管家一人而起,但毕竟涉及军事,耿府的守卫也大多是建安指派的,邸恒出示天镜司的令牌都无法进入。”我说道,“不过赵伯还活着一事实在很是蹊跷,我想着这两日再去一次百崖山,探探其中的所以然。” “我的小祖宗,你还不消停吗,”师姐又气又笑地看着我,“前几日你发疯时可是真的吓坏了我们,如今你自己又要回去,忘了邸大人的话了吗?” 我侧身坐着,握住师姐的手:“师姐,你可还记得我与你说的在山洞里发现的那卷密文?” “你莫要太急,”师姐拍了拍我的手,“总有一日你能拿回来的,如今你只要好好休养几日,早早的把身体养好了才是重中之重。”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阿福突然从前院跑进来,火急火燎地撑着我面前的桌子喘粗气。 “你有话好好说,急什么。”师姐看了眼阿福,随手翻起了桌上的医术。 “知府……深州知府……深州知府请堂主去一趟官衙。”阿福说的上气不接下气的。 “知府?可是病了,有嘱咐你是什么样的症状吗?”我开了平日用的药箱检查有没有少了什么。 “不,是官府的人来请的,什么都没说,只说请堂主去一趟,官府的马车已经等在门外了。” 我皱了皱眉,看向师姐,师姐朝我点点头:“平日里三味堂和官府并无什么交集,想必并非什么大事,你带着阿福去便是了,这里的事情我看着。” 我点点头,想了想依旧背上了药箱,随着阿福出了门。 . 我一道走一道琢磨地回到三味堂时天已然黑透了,我刚推开三味堂的大门师姐便迎上来: “在知府到现在吗,还是你又跑到哪去了?你若是再不回来我都要派人去知府要人了。你等一会儿,我去灶间把晚饭再给你热一热。” “师姐,”我拉住师姐的手,“陛下病了。” “陛下病了?”师姐有点疑惑,“早就听闻当今圣上身体虚弱,如今正值季节交替,病了不是寻常事?” 我定定地看向师姐没说话,师姐一惊:“莫不是召你入宫?” 我点点头。 如今的场景是在与七年前太过相似。七年之前,陛下大病,在定国内四处召集名医,程家的医术在深州闻名,深州知府便将百草堂程扬风上报陛下,推举进建安。去时建安万人相送,回时却是人世已绝。 “如今是什么病?”师姐问我。 “召天下名医入建安的圣旨里提及的不算详细,只是些形容病重的好听的说辞罢了,只不过这次陛下有咳嗽的症状,因此又想到了深州三味堂,只是我想赤星堇丸只适用于临近西域地区的肺病,对陛下怕是大概是不对症的。”我叹了口气说道,“阿爹若是知道女儿自立门户三年便能被召进宫里,不知阿爹是否会高兴呢。” “一定要去吗?”师姐看向我,“我实在是担心……” “我还有选择吗?”我不禁苦笑了一番,“是建安来的圣旨,又岂是能让我们自己选择的。这两日我收拾收拾行装,过两日便要启程了。” “我同你一起去。”师姐坚定地看着我,“此行若是出了什么事情,我总不能放你一个人面对。” 我笑着向师姐点点头。 我独自在房中用了晚膳,撑着头想了许久。七年前的事情究竟是为何而起,若只是巧合我爹为那些心存不轨之人背了锅,如今为何又会有如此相似的事情。 “湘姐!”我突然听见窗子旁传来声音,倒是吓了一跳。我回头看去,竟是耿闻宇趴在我的窗边。 “你存心吓我吗,”我走到窗边帮他把窗子撑开,放他进来,“好端端的你为何不走门?”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如今被围的水泄不通,能跑出来是靠运气,我可不想被你们三味堂那个守门的给扭送回去。” 我朝他翻了个白眼:“你又是如何跑出来的?” “趁着守卫换班,从后院翻出来的。”耿闻宇随手捏了我桌上的一块点心吃起来,“你也知道,以前我爹管我有多严,如今这些人比我爹没严厉到哪去,我还是有些逃离的本事的。” “若是真的被抓到,当做犯人抓紧诏狱去,我看你再如何逃脱。”我瞥了他一眼,“今日来为了什么事?” “在家呆无聊了罢了。”耿闻宇晃着脚说,“如今我即使从家里逃了出来也不敢去什么人多的地方,想来想去就你这儿最合适。” “耿叔这几日身体如何,你哥呢,怎么样?” “我爹身体还是老样子,除了打我的时候大多都病恹恹的,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毛病。我哥自从上次被你退婚倒是一直有点消沉。”耿闻宇有点戏谑地看向我。 “你倒也知道这事儿?”我有点不屑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我以为耿家的大事小情都不会让你过问呢。” “不过你与我哥的事我自然还是会关心的。”耿闻宇倒是毫不在意。 “你希望我当你嫂子吗?”我笑着看向耿闻宇。 耿闻宇想了一瞬:“我叫你湘姐或是嫂子对我来说都没什么,你的婚事还是需你自己喜欢,只要你愿意便好了。” 我笑了起来,给耿闻宇也倒了杯茶,端起茶杯以茶代酒敬了他一杯,不愧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 “如今我们府上赵伯一死,也确确实实是乱了几日,幸亏有我哥,如今虽说生意误了许多,但府内也是安稳了。”耿闻宇叹了口气。 我犹豫了许久要不要将百崖山中的事情告诉耿闻宇,耿家的事情耿闻宇的确是极少参与,若是赵伯之事仍与耿府有关,以耿闻宇的洒脱性子他本人当真未必能操如此局面,而耿府其他主事之人相比也不会把这个麻烦人牵扯进来。 最重要的事还是,我信他。 “赵伯死时,你看到了吗?”我试探着问了问耿闻宇。 “死时倒是没见到,当时我们都在官府里关着,一人一间,互相也见不到面。”耿闻宇仔细想了想,“听说是服毒自尽了,真没想到赵伯在我家做了这些年,竟还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倒是我哥仁厚,赵伯无儿无女,我哥便做主把赵伯葬了,若是换了我定不会给他留个全尸。” 这倒的确是闻清哥的性子,现在倒是可以怀疑是耿闻清想要赤星堇了,不过若说是耿叔授意闻清哥做事也并非没有可能,而如今韩巍已然不是将军,他们要了赤星堇又想干什么呢,难道想要将同样的把戏再演一次,那有何必专程绑了我要那些连三味堂都不懂的赤星堇制药之术呢? 我抵着太阳穴摇了摇头,头疼。 耿闻清依旧嚼着点心:“你这个人,总是想太多,你若是能如我一般……” “那三味堂定是早就经营不下去了。”我慢悠悠地喝了口茶,耿闻宇的白眼像要翻上天去。 耿闻宇身后的窗外飞过一只白鸽,我探头看了看,在深州确是很少见。 “看什么呢?”耿闻宇见我看着窗外,也回头看了看。 “鸽子。”我说道,“好像很少看到,尤其是在晚上。” “没什么稀奇的,我家就养了一笼,你若是喜欢过几日拿几只来给你玩。”耿闻宇说的颇为大方,我探头看向窗外,鸽子正停在我花房的屋顶上。 第十五章 建安 从深州到建安的路颇有些长远,我与师姐一同颠簸了近十日才入了建安城,看着马车外的胡杨变成细柳,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上次入建安已经是七年前了。”师姐放下马车的卷帘,叹了口气。 “是啊,那时我还小,只觉得建安城是真的大,真的繁华,在建安呆了那么多日竟也无法完整地逛完一圈。”我笑看向师姐,“只记得建安城的梅花糕是真的好吃,这次来一定要找机会再吃一次。” 马车的速度渐慢,停在了路的一侧。有人敲了敲马车:“二位姑娘,客栈到了,还请二位姑娘移步下车。” 一个小厮忙着在马车旁摆脚凳,我轻轻一笑,想要翻身下马车,却被师姐拉住。我回头看了一眼师姐,师姐没说话,只等脚凳摆好,理了理衣裙,施施然踩着脚蹬落了地。 “二位在客栈先稍作休息,稍后会有宫里的车马来接姑娘们入宫。”车夫对我与师姐恭敬地说,“老奴就先将马车送回了。” 师姐点点头,向车夫行了半礼,目送车夫离开方才领着我进了客栈。刚刚关上房门便说: “这几日在建安,你的武功还是不要外露的好。虽说或许没什么妨碍,但皇宫里最是忌惮你这种看起来柔柔弱弱却武功高强的女子,你不要给自己惹麻烦。” “我知道的。”我故意嬉皮笑脸地惹师姐开心,“我哪里柔柔弱弱,从医这些年我明明注重调理身强体健好吗?” 师姐将随身的行装一一取出,为我挑了件简单朴素些的衣裙:“大概过不多久就会有人来接了,你沐浴后换上这件,等着出发就是了。”师姐顿了顿,继续说,“若是能在建安找到邸大人或许行事会方便些,你这冲撞的性格也能多几分保障。” “邸大人是什么人,岂是我们相见就能见到的。”我笑了起来,“更何况这建安城自带威严,再过泼皮的人入了建安都会多上几分谨慎,更何况我们要去的是皇城,不下的腿软就算好了,哪还能冲撞的起来?” 师姐有点担忧地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微微扬了扬头示意我去沐浴更衣。 . 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我与师姐乘着马车到了宫门之外,随后便见到一早候在此地的宫人带着我们步行入宫。起初还能记得住究竟走过了多少道门,历经了多少座宫殿,现在只剩下眼花缭乱。我学着路两侧匆匆行过的宫人的样子,双手置于身前,垂头颔首,脚步飞快地跟上带路宫人的步伐。 前面的宫人突然停了下来,一个伟岸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宫人向他行了礼:“邸大人,这二位是深州推举入宫医治的三味堂的大夫。” 我不敢抬头,只弯腰行礼:“邸大人。” “深州三味堂?好,好,快进去吧。”敦厚深沉的声音从头上传来,宫人又行了一礼,向旁边侧身让开,我也跟着让了路,等到那个身影走远了方才直起腰来远远地看了一会儿。 邸穆青,一代名将,收西域,平焉宿,如今深州大乱,焉宿卷土重来,却依旧只是在皇宫中做个皇上身边的虚职。不知是该感叹如今的皇帝忌惮他功高盖主不予重用,还是该感慨此人志不在战场惟在俸禄封侯。 宫人见我久久未动有些不知所措,师姐用手肘轻碰了碰我我方才回过神来,向师姐点点头,随着宫人进了皇上的寝殿去。 御前侍奉的人塞了满满一屋子,打眼一瞧光宫人便有十余人,另还有前来侍疾的妃嫔与亲王、探病的前朝官臣、围坐探讨病情的太医,每个人却都一言不发,即使在说话的人也都细声细气地,偌大的寝殿落针可闻。 宫人示意我与师姐先候在外殿,独自进了内殿去。没过一会儿,宫人便掀开了内殿的帘子,看着我与师姐点点头,让我们进去。 内殿的人不多,床边坐着的是一位女子,衣着不算华贵,但用料极好,样子也是大方。宫人弯腰行礼叫了一声“皇后娘娘”,我与师姐立刻行了大礼。 “免礼吧。”听得出皇后娘娘的声音很是疲惫,“这几日太医没少开药,各路的医师也已经来来回回换了好几轮,但陛下的病情总是不见好转。听闻你们在深州享有盛名,你们来瞧瞧陛下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 “享有盛名不敢当,程湘的医术只是家传,自是比不得宫中太医的,如今能为陛下效力程湘自是惶恐,只能全力以赴。”我直了腰看向皇后娘娘,“只是还不知陛下是何时发病,又是如何的症状。” “陛下自幼身体便虚弱,登基后政务繁忙更是难以支持,时常精神不佳感到困乏无力,夜间常发癔症。深州一战以来癔症愈发频繁,直至现在会长久昏迷。”立在陛下床边的一位中年男子接过了话,许是来陪侍的大臣,“太医诊了脉象,只说脉象十分虚弱,陷入昏迷后时刻处于危险之中。太医们也按照癔症的诊断开了药方,只是仍不见好转。” 我跪在陛下的塌旁,从药箱中取了脉枕来,被一旁的宫人拦住,从小抽匣中取了脉枕放在塌上,皇后娘娘亲自把陛下的手从被子里取出来在脉枕上摆好,宫人才对我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我把指尖搭到陛下的手腕上,突然心下一惊,指尖不由得猛地颤动了一下。 “很是严重吗?”皇后娘娘见我神色大变,满脸担忧地问我。 我朝皇后俯下身子:“民女多有冒犯,不知可否将陛下的衣领稍稍解开。” 我看向宫人,宫人又看向旁边陪侍的大臣,我心里一阵紧张,只怕是自己说错了话。最终是皇后看向我点点头,将陛下的寝衣向下褪了两寸,我向前跪了一步,看向陛下的耳后。 耳后有浅红色的经脉若隐若现,尚未蔓延到颈部以下,又日常被头发所遮蔽,的确很难发现。 我轻声唤了师姐过来看,师姐只是微微瞟了一眼,依然神色如常,跪在我身边为陛下请了脉,很是冷静地重新站起来。我回头看了眼师姐,她却只是抬眼回了我一个对视。 “陛下的病情民女不敢妄言,不知可否让民女见一见为陛下诊治的太医,或是看一看陛下如今的药方,也好让民女讨教一二。” “赵大人,”皇后娘娘向站在另一侧的陪侍臣子微微颔首,“郑太医可在?” “郑太医今日虽当值,但刚刚回了太医院里抓药,怕是要过一会儿才能回来,”赵大人回道。 “本宫知道,郑太医反对本宫从四海之内搜罗名医的做法,可如今陛下的病情已是如此,本宫也只能出此下策,若是每每从宫外来了大夫郑太医便躲了又怎么是办法。”皇后面色依然冷静,眼睛里却写着不满。 “今日只是凑巧罢了,皇后娘娘的旨意郑太医怎敢不从。”赵大人屈身回复道,“郑太医乃太医院翘楚,此次去抓药大概还要安置太医院内的其它事务,二位不如移步太医院,那儿有皇上这段时间服用的所有药饮记录。” 我还想说什么,师姐在我身后向皇后行了一礼:“那民女就先行告退。” 我回头看了师姐一眼,回过头来看到皇后娘娘疲惫地看向身边的宫人:“你带二位大夫前往太医院,今日天色已晚,二位又刚到建安,去过太医院不必再回来向本宫问安了。明日卯时宫中的马车会去客栈接二位入宫。” 我只好也点点头,向皇后行一大礼告退。 . 师姐与我一路无言,直到进了客栈,师姐关好了门,又仔细地闭了窗,方才问我: “你也觉得是,对不对?” “中毒的迹象很轻,可见用毒之量并不大,脉象虽然虚弱危险,但短时间内并不会毒发丧命,这又是谁的手笔?”我倒了杯茶给自己,还未端到嘴边便又放下,“太医院用药十分谨慎,只不过是些安神补气、治疗癔症的药罢了,先帝赤星堇毒发身亡一事闹得满城风雨,如今太医院中竟还没有人能认出这是赤星堇的毒吗?” “你打算怎么办?”师姐看向我。 “先为陛下解毒再思索下一步吧。”我叹了口气,“虽说毒性不重,但毕竟陛下身体虚弱,如此下去必会对身体有所伤害。” “你醒醒,程湘,你真的打算说出这是赤星堇吗?”师姐像是看疯子一样看着我,“你忘了七年前师傅是如何……” 师姐说的有些哽咽,我心乱如麻,伸手捂住自己的脸:“那我又能怎样,我是大夫,当真要见死不救吗?” “你自己好好想一想,赤星堇能在太医中蒙混过关,这会是巧合吗?若是有人刻意为之你又怎能凭一己之力回天,只能是又白白送了自己的命罢了。”师姐看向我,“这里不是深州,这也不仅是医术的问题,你的医术确是顶天,但这是官场,是权力,你的医术只能医人,而在官场混迹的都不是‘人’。” 我捂着脸没说话,师姐语气缓和下来:“你不打算查查这赤星堇是如何进入陛下体内的吗?是药饮?还是如你所说百崖山里的一般?可从未听说过陛下有吸烟之癖。” “我固然好奇。”我撑着头说道,“可就如你所说,官场之事若是被我一个小女子查了出来岂不是太蹊跷。” “你就不想为师傅平反、给师傅报仇吗?师傅不该死,他什么都没做,他只不过尽了一个大夫救人的本分,该死的是那些朝廷上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师姐,这里是建安。”我正了神情,“更何况我们是受了皇家的旨意宿在这里,难免隔墙有耳。我想要,我想要知道真相,想要还我爹一个清白,但我爹说了,报仇之事断不可为,我若是存心报仇,我或许早早的就想办法入了太医院,将我这一生都将在建安城里的的勾心斗角中度过,但是这不是我爹想看到的。” 师姐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没有说话。我站起身来: “今日早些睡吧,明日入宫的事情我自有分寸。” 第十六章 入狱 我原以为那些朝廷上的官员穿了官服都是一副大肚便便的老男人样子,却没想到天镜司的官服如此好看,赤色云锦为料,大红织金飞鱼补罗为绣,头戴乌纱帽,腰佩束鸾带,很是威严大气。 我不禁一笑,阿福说的果然没错,穿着官服的邸恒当真是玉树临风前,爽气欲横秋。只是我没想到,初见邸恒穿官府竟然就是在这个鬼地方。 邸恒面色一紧,用力地理了理衣衫在我面前的椅子上坐下,身后两个同穿天镜司官服的人肃立在他身后,昏暗的屋子只靠火把照亮,火苗窜动的声音竟然也很是清晰。阴冷,昏暗,确是令人毛骨悚然。 “你是如何进了这里?”邸恒蹙着眉看向我。 “我倒是也想知道。”我被挂在邸恒面前,有点无奈地说,“原以为诏狱只是你们官家人互相残杀的地方,没想到我一个平民百姓居然也能有幸见识一番。” 邸恒有点不耐烦地侧过头去不看我,蹙着眉叹了口气。 我本以为那日夜里我会翻来覆去地思索到底要不要将赤星堇一事公之于众直到天亮,却没想到我与师姐刚刚准备休息房间的门就突然被人踹开,罪名简单却致命。 弑君。 我与师姐在太医院也未能见到郑太医一面,我们到时太医院的人只说郑太医刚刚离去,带我们在档案中翻出了陛下多日饮用的药方,又去御药房里细细地看了药材与正在煎制的药饮。只是那日夜里,那个只会给陛下抓药补气的郑太医突然出息了起来,与其他太医几番号脉终于认出陛下体内的毒正是赤星堇,只是这帮草包一口咬定陛下体内的赤星堇必定来自当日的药饮,而赤星堇除了三味堂再找不到别的出处,我与师姐又是接触过陛下药饮的人,证据确凿。 我只觉得讽刺,可能这就是命,我与阿爹是同样的命。 “你可知弑君是什么罪名?”邸恒一脸严肃的看向我。 “我知道,我见过阿爹当年。”我笑看向邸恒。 “你倒是难得,入了诏狱还能如此冷静,”邸恒朝我冷笑了一声,“连一句为自己伸冤的话都没有。” “你当真觉得是我吗?”我定定地看向邸恒。 “你不要以为凭借深州几日的情义我就会在诏狱里对你心慈手软,我若是认定就是你所为,你要如何?”邸恒的目光似一道冷箭,直直地扎进我的身体里。 “你若是认定是我所为我也别无他法,如今的局面清楚的很,若是有人存心嫁祸我定是已经逃不掉了,既然已经进了诏狱,我就做好了和我阿爹面对同样结局的准备。”我感觉心中一痛,说的话却依然很镇定,“不过你们可以放了我师姐,既然已经认定是我所为,那整件事就与她毫无关系。” “你这是认了?”邸恒满脸的不可置信。 “邸大人,天镜司断案难道如此没有水准,我的目的是什么?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一介草民胆敢弑君我有没有上家?这些问题都不用问吗?”我嘲讽地看向邸恒。 邸恒一声冷笑,回过头去轻轻抬了抬手,示意身边的两个人先行离开。待到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邸恒方才神情平和了些,抬头看着我:”你可知道,这次审问你已是‘证据确凿’,我接到的卷宗上写的明明白白,深州三味堂程湘欲为父泄愤,在陛下的药饮中加入赤星堇,欲毒害陛下,我需要做的只不过是让你承认这一切。” “赤星堇在深州被盗或许只是个赚钱的工具,但在建安已经卷入了权力斗争中。”我叹了口气,“虽说赤星堇在深州并不常见,但经历了先皇一事,太医们多多少少对它有所了解。如今郑太医只在我到来的第一日才发现赤星堇的存在,这嫁祸有些太过明显,不知郑太医是否与前朝哪位关系密切呢?” 邸恒向我点点头:“还有点脑子。我已叫廖胜秘密查证,郑太医当年不过也只是一个乡野村夫,因为医术高明被当朝权臣赵廷瑞赵大人举荐进宫。” “赵大人……”我心中默念了两遍,“那日我与师姐面圣时赵大人倒是也在旁边,如此想来他倒是也有些可疑。” 邸恒微微颔首:“赵廷瑞此次行事太过激进,可疑之处并不在少数,只是如今能够清楚辨别赤星堇毒性的人除了你与你师姐以外别无他人,即使再过怀疑也不能找到有关赵廷瑞的丝毫证据,我们的确拿他没有办法。” “你们天镜司的人抓人还讲求过证据?”我说的有点讽刺。 “这种时候了,你最好把精力放在如何自救上。”邸恒有些生气地看向我,“更何况赵廷瑞是朝中重臣,赵家与我家又是交好,如今贸然进行明中的调查很容易牵一发而动全身,闹得难以收场。不过如今倒是一个彻查耿家的好机会。” “到底是你傻还是我傻,这儿是建安,耿府的手再长也不过只是深州的地头蛇,哪里有影响官场的能力?”我有点疑惑。 “如果不是耿府主动影响,而是官场中的人需要他的帮助呢?”邸恒看向我,“深州一战时我已经有了疑惑,将军被用药、军粮出问题以及焉宿的进攻时机,所有的事情都有些太过恰好,此次行刺如果真是朝中人所为,那么深州边关的事情也多半和他脱不了干系。” “所以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从耿府入手。耿府研制赤星堇一事我在深州时已经密函上报,只是如今陛下仍然昏迷,恐怕是无法定夺。这几日我会再将此事汇报给家父。虽然我们找不到此事在朝中的根基,但顺着耿府的线索向后摸索总能找出头绪来。”邸恒说道,“这也是目前能让你摆脱嫌疑的唯一方法。” 我点了点头,邸恒继续说道:“既然是行刺,那么此事的利益相关方定是十分复杂,只能委屈你在这儿多住些日子,狱官那边我自会帮你打点,若是还要三番五次提审你我尽量亲自来,你只需要一口咬定此事并非你所为,断不可如今日一般做出一副自暴自弃的样子,我一定还你清白。” 我郑重地看向邸恒:“知道的,以后不会了,今日的事情多谢大人了。” 邸恒神情复杂的点点头,起身出了门,门外的两个人进来给我解了绑重新戴上铁链,押我回了自己的牢房。 . 我原以为狱中的生活不过就是无聊罢了,却没想到竟也如此难捱。在这样狭小漆黑的房间里不时听到传来的惨叫声,初时只觉得压抑,过了两三日便开始坐立难安,等到已经过了五日,我已经徘徊在崩溃的边缘,时而烦闷急躁,时而又感到心中抑郁不已。 我听到狱官手中钥匙叮叮当当的碰撞声,便趴在墙上侧耳倾听,大概是两名狱官一同走过来。 “……如今便要放人了?” “是啊,入了诏狱的哪个不是不死也要掉层皮,这人倒是命好。” “这样的罪名都能开脱,这得是家里祖坟冒了青烟吧?” “若不是邸大人出面力保,就算真是冤枉的她也定出不了这诏狱了。听闻前几日这罪名已经被赵大人敲的死死的了,邸大人在奉天殿前硬是跪了一夜请求彻查,不少年轻的谏官才联名上书请求彻查耿府……” “……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这不就相当于和赵大人公然作对了吗?” “邸家和赵家多年交好有谁不知,估摸着邸大人是以为赵大人不会因为这等事情心存芥蒂,朝堂上的事情,你我的脑子肯定是想不明白的……” 我还想接着听,却听见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一股风顺着吹了进来,我的牢房门被打开了。 “诶,你,能走了。”一个狱官朝我喊,“出来吧。” 我揉了揉自己已经麻木了的腿,缓慢地站起来。 他们方才说的,是我吗? . “大胆!你可知道,你为一个行刺之人在奉天殿下跪通宵,你自己会沾上什么样的罪名!”邸穆青桌子上的茶具通通被打翻,下人们跪了一地。 邸恒正跪在邸穆青面前,神色坦然:“儿子知道,但儿子入了天镜司不是为了草草结案给自己觅个名声了事,更何况儿子在深州这些时日足以让儿子怀疑此事并非程湘所为。” “你怀疑?如今的证据还不够确凿吗,更何况此事由赵廷瑞大人负责彻查,赵廷瑞大人已经宣告结案,我们与赵家世代交好,赵大人才将审理之事交于你们天镜司,这是给你立功的机会!你就如此恩将仇报?”邸穆青指着邸恒,浑身颤抖,“如今你做出这样荒唐的举动,连你自己都逃不了嫌疑,你还妄图做什么好人。” “所以儿子今日特来恳求父亲,求父亲下令派人彻查深州耿府,还程湘一个清白,更要给儿子一个清白。”邸恒跪着朝向邸穆青抱拳行礼。 “你这是在要挟我!”邸穆青怒吼,“你就为了区区一个深州的妇人要挟我!” 邸恒只是坚定地向邸穆青行了一礼,邸穆青颤颤巍巍地扶着几案坐下。 “作孽啊。” 第十七章 嫁祸 “邸大人亲自探访,民女甚是感动。”我朝邸恒敛衽行礼,邸恒也向我点点头。 “这药在外伤处一日涂抹三次,康复的会快些,日后也不会留疤。虽说你们是大夫,平日里各类药品并不少见,但这药是御用的,算是我天镜司对二位的一点心意。”邸恒坐在客栈房间的桌子前,身着官服,面色冷峻地看向我。 “承蒙邸大人关照,民女在诏狱中只不过受些皮外伤,不是什么要紧事,劳烦邸大人跑一趟了。”我垂头恭敬的说。 “我今日来是为了接二位入宫,陛下的病还需要二位继续医治。”邸恒看向我和师姐,“进宫的马车已经候在客栈外了,二位若是方便现在便随我来吧。” “民女自行入宫便可,邸大人这是折煞民女了。”我小心翼翼地全了礼数,向隔壁的房间瞟了一眼,邸恒向我微微颔首。 “父亲已经派人去深州调查此案了,你不必担心。”上了马车邸恒的神情才变得平和了些,“程潇怎么样了?” “师姐在诏狱里大概也是受了些苦,这几日我便留她在客栈休息了。所幸陛下所中的毒并不重,我一人还应付的来。”我说道,“今日的事儿你让廖胜来一趟就是了,怎么还自己跑过来?” “自打上次在诏狱审问后还没见过你,我总要来看看我交代那帮人的他们做没做到。”邸恒朝我扬扬头,“胳膊上的伤先把药涂上吧。” 我向上挽了挽袖子,把药倒了几滴在手心揉在胳膊上的淤青上:“你交代归交代,既然进了诏狱有些流程总是不得不走,你也莫要怪罪那些人。好歹我也是从小跟着武行的师傅练过的,这点小伤都算不得什么。在狱里的日子我过得还算是滋润,除了那几次提审时真真假假的做了做样子,其余时候都太平的很,我也不相信你们诏狱里的伙食有我见到的那么好。” “你倒是不挑不拣。”邸恒接过我手里的药倒在自己手上搓热,“好歹也是从小跟着武行师傅练过的,不知道跌打的药怎么涂吗?” “你一只手搓一个给我看看。”我把自己倒了药的手示威地伸到他面前。 邸恒低着头没说话,两只手对着搓了一会儿,把我的手拉到他面前,轻轻把药柔到我的胳膊上。 我感觉心下一颤,下意识地想把胳膊抽回来,却被邸恒拉住。邸恒的手刚好捏住了伤处,我疼的吸了一口凉气。 邸恒突然松了手:“疼了?” “没事儿。”我看了看自己的胳膊,把袖子放下来,“这件事多谢你了,要不是你,现在我大概已经见到我阿爹了。” 邸恒看了我一会儿,叹了口气。 “怎么了?”我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 邸恒摇了摇头:“这几日先不要住客栈了,我府上虽然不大,但也有几间空房,你们可以住过来一段时日。” “不必了,”我说道,“在诏狱中时虽说我的案件的确是尚存漏洞,但你能出面力保我,想必朝堂上的人虽然忌惮着你父亲的势力,但也会对你颇有些微辞,如今我若是再住进你府上不知别人又会认为你与深州三味堂之间有什么样的勾当,这点避嫌我总是会的。更何况我平日并无树敌,如今这人或许也并非存心陷害我,只是想把手里的烂摊子随便找个人甩开罢了,算是我命不好,撞上事儿了吧。” “我只不过为你说了几句话而已,算不得什么。你不必为我考虑,先想想怎么保住自己的命吧。”邸恒说的有点嘲讽。 我有点无奈地叹了口气,撑着头故意不看他:“我也只是作为一个大夫说两句,夜里的石板地凉,湿气也大,若是跪了太长时间回去最好用布裹了暖手炉敷敷腿,不然等年级大了难免会留病。” “谁告诉你的?“邸恒皱了皱眉。 “听狱官说的。”我郑重地看向他,“这次的事情多谢你。” 邸恒点点头,侧过身去掀开马车的窗帘:“快到了,等会儿我同你一起进去。” “你平日里若是无需在御前侍疾今日只需如常就好了,你我还是不要走动太近,怕是会给你引来什么闲话,毕竟你如今尚未婚配,我别挡了你的桃花。”我故意说得俏皮了点。 邸恒无奈地瞥了我一眼,翻身下了马车,替我挡了马车的前帘:“下来吧,一起。” . 我恭敬地把陛下的手从脉枕上移开,向皇后行了一礼: “陛下所中的赤星堇用量极微,纯度也不算高,只是陛下的身体素来虚弱,需要好好调养一番。民女稍后便将药方送到御药房去煎制。” 皇后有点欣慰地点了点头:“前几日的事情委屈你了,因为涉及陛下的安危,天镜司总归会处理的谨慎些,还希望你见谅。” “民女不敢,能入宫为陛下诊治已经是民女的福气了。”我弓着身子对皇后说。 “起来吧。”皇后朝我抬了抬手,看向站在我身后的邸恒,“这次的事情也是多亏了你,若是冤枉了程湘姑娘,陛下的病或许就真的只能束手无策了,更是让天下对陛下忠心耿耿的人寒心。待陛下康复,二位本宫都会重赏。” 邸恒向皇后抱拳行一礼:“臣职责所在,不敢居功。当务之急还是查出陛下的毒究竟是为何而中。” 我回头看了邸恒一眼,邸恒给了我一个肯定的眼神,我方开口:“民女在深州时见过许多利用赤星堇下毒的案例,陛下如今所中的毒并非一朝而为,至少已经在陛下体内积累了半月的时间。赤星堇除了饮食之外,也可以通过气味进入人的体内,民女想知道,陛下素日是否有用烟草的习惯?” “从未有过。”皇后娘娘说的笃定,“陛下自打儿时就离不得药饮,烟草伤身,先皇是万万不可能允许陛下沾染的。”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我在百崖山中的情景:“那陛下素日里可有燃熏香?” 皇后示意陛下的近侍太监回答,他想了想说:“陛下在寝殿时素来不喜用香,平日里也只有在西厢殿批阅奏折时会燃些熏香,除此之外大概在各嫔妃宫中时各宫妃嫔们也会燃些。” “如今陛下常用的熏香民女可否看一看?”我看向皇后。 皇后抬了抬手,身边的宫人微微弯腰行一礼便匆匆离去,过了一会方捧了一个做工精细的檀木雕花盒子回来,打开在我面前,里面是纯粹细腻的白色粉末。 我拔了自己的簪子,挑起一点粉末放在手指上抹开,凑近鼻端仔细地闻了闻,并不是男性常用熏香那种偏淡的味道,反而很是香甜。我并不通香料,无法从厚重的味道里分辨出究竟有什么异常。 我把盒子递给邸恒,邸恒闻过也皱了眉向我摇了摇头。我朝向皇后说:“民女愚钝,能否让民女带些熏香回去燃着,再细细判断里面的成分。” 皇后点了点头,面前的宫人接了盒子去帮我打包。我接着问: “不知陛下常用的熏香来自何处?” “从前陛下用的熏香大多是宫中自制的,可是陛下素来不喜。近半月来陛下确是换了熏香,都是些宫人们从宫外采购来的,全国各地的熏香都有,陛下最喜欢的就是这一盒的味道,于是就一直用这个了。至于这盒来自哪里,老奴也得去问过负责采买的宫人才能知道。” 我看向身后的邸恒,邸恒点点头,朝皇后说:“家父已经派人去深州彻查此事,天镜司一定会协助调查。” “此事事关国家社稷,必要严惩。”皇后温和的表情变得坚定了许多。 “民女还要去太医院为陛下开药方,先行告退。”我向皇后行了一礼,带着医药箱离开。刚出了寝殿没几步,邸恒便从后面追了出来。 “今日天镜司已经收到了父亲派去深州的人发回的密函,大概过不了几个时辰此案的结果就要告之天下了,我想还是先告诉你一声的好。“ “抓到凶手了?”我随手理了理衣裙,“速度如此之快,这次又是哪个替死鬼?” 邸恒面色冷峻地瞪了我一眼:“此处是皇宫,还是谨言慎行的好。” 我自知说错了话,吐了吐舌头:“这不是只有你在吗。” 邸恒叹了口气:“这个结果你定然是不信的,但你记住,这背后的权利也并非你能够公然挑衅的。”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的猜想没有错,赤星堇来自香料。而如今已知深州有赤星堇的只有你们三味堂与耿家,自然会从耿家查起。父亲派去的人今日传回密报,说是耿家二公子为了自己手下香料坊的香料能留住客人,在其中加入了微量的赤星堇。今年年初时宫人在全国寻觅陛下喜爱的熏香,其中便有这种。如今人已经在往建安带了,由于事关重大,将会交由我父亲亲自审理。” “耿家二公子?耿闻宇?” 第十八章 邸府 邸家在建安是实打实的大户人家,邸恒虽说在邸府外另有自己的府邸,但也算不得难找。我斜坐在邸府门口的槐树上看了看月亮,已是移到西山了,邸恒为何还没回来? 我正迷迷糊糊地想睡,一个石块正朝着我的头飞过来。我慌乱之中急忙躲避,石块才堪堪贴着我的耳朵飞过去。我解下腰上的玉带,将玉珠朝树下石块飞来的地方击打过去,却被人死死拽住。我脚下不稳,被人拽着从树上跌落下去。 一只手在我身后撑了我一下我才没有跌到地上,回头一看正是邸恒。 “大晚上的,跑到我府门口的树上做什么?”邸恒皱了皱眉,“下次我若是再看不真切出手伤了你你可不要怪我。” 我将玉带缠回腰上,邸恒拨了拨我的玉珠:“这东西防身的确不错,不过下次记住,若是玉珠被敌人拉住自己切莫逞强,松手便是了。” 我点点头,邸恒看了眼我衣服上的露珠:“来了多久了,怎么不进去?” “你家的门童又不认得我,哪能让我一个平民私闯邸府呢?” “是他们拦了你?”邸恒有点不满。 “没有,我本来只想着等你回来和你说两句话便走了,谁能想到邸大人竟然差点通宵不归。”我笑了一笑,凑近他闻了闻,“身上连点脂粉气也无,看来邸大人为了维护自己正人君子的形象花了不少功夫。” “我刚从宫中回来。”邸恒有点无奈地瞥了我一眼,“陛下这两日已经清醒了,今日特秘密召我入宫,吩咐了些事情。” “是我不能问的事情?”我歪着头看了看他。 “明日便天下皆知了,告诉你也无妨,只是你莫要再外传。明日一早我便要去深州了。” “深州?还是为了赤星堇一案吗?”我有点吃惊。 “这次不是,”邸恒说,“今日来陛下病重,皇后娘娘从全国召集名医,此事便传开了,必定也瞒不住焉宿。近日来焉宿新王也是踌躇满志,时刻找着能攻打定国的机会,正值陛下病重,这是他的一次好机会,我这次回去便是秘密驻守深州,如果有战随时应对。” “此事为何还要秘密召你入宫,难不成陛下也怀疑前朝有人通敌卖国,担心此事泄露?”我眯着眼睛想了想,发现这些搞脑子的事情实在不是很适合我。 “或许是吧,但如今前朝可用的将臣不多,我也已经与焉宿交过手,焉宿必然也有自己的应对之策,此事瞒与不瞒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邸恒也是一副在思索的样子,“不过陛下想必有陛下的理由,如今的陛下虽然身体抱恙,但雄心与抱负也是有的,幼年时陛下又颇通兵理,若不是身体不佳,陛下定是比我更强大的将领。” “你好像很了解陛下?”我看向邸恒。 “陛下还是皇子时我母亲便被召入宫中做了陛下的奶娘,那时我还小,时常跟在母亲身侧,与陛下也算是一同长大,后来年级稍长些,我便作为陛下的伴读入了宫。”邸恒大概是想起了儿时的事情,眉梢眼角竟然也带了些笑。 “难怪,陛下会如此信任你。”我见他神色温和,不觉也笑了起来,“天快亮了,既然明日就要走你也快回去好好休息吧,明日我还要进宫给陛下请脉,大概不能送你了。” 我转身要离开,邸恒扯了我袖子一下,又飞快的松手: “你今日来时为了何事?” 我拍了拍自己的头,什么脑子,正经事儿都忘干净了。 邸恒有点好笑地看着我:“走吧,现在正是露重的时候,府里说。” “不必了,几句话而已。”我站在原地未动,邸恒却已经大步流星地朝府里走去,我只好快走了几步跟上。 “我好歹也还是尚未出阁的女子,你好端端的把我往家里带是做什么?”我跟在邸恒身后一路小跑,有点好奇地看着府里的景象,虽说是富贵人家,但府里的景致也简单的很,并不见什么花草,推门进了屋里,陈设的也很是朴素,只有几件成色上好的玉器。 “进门的时候我也没见你犹豫,如今又跟我装什么贞烈女子。”邸恒猛地定住脚步回身,我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险些撞在他身上,一抬头才发现与他的脸离得这样近。 我不觉有些脸红,邸恒倒是很坦然地向后稍了一步,坐在塌上看向我:“说吧,什么事儿。” 我正了正神色:“耿闻宇的事情,你可知道会如何处理?” “当年你爹的事情,是如何处理的?”邸恒冷冷地看向我。 “其实嫁祸耿闻宇比嫁祸我还要漏洞百出,他不过是个纨绔子弟罢了,香料坊在他手中还能苟延残喘已是万幸,如何能指望他为了稳住香料坊的生意在熏香中动手脚?”我说道,“此事你们还会继续查下去的,对吗?当时你救得了我,如今你应该也是救得了他的吧。” 邸恒蹙着眉看了我一眼:“当初能救你虽说与给你顶罪的说辞有纰漏有关,但其实也是靠你幸运。我以自己做筹码要挟父亲彻查,又幸得几位朝中同僚帮助才能给你多一次机会。始作俑者嫁祸你不成,如今选择了耿闻宇定是已经做足了准备,定不会让我救你时那些笨拙的方法再生效第二次。” “那耿闻宇就真的只能等死吗?”我说着说着突然有些哽咽。 邸恒叹了口气:“此次的事情与陛下相关,耿闻宇已经被带回了建安,由父亲亲自审理。我已经拜托父亲尽量避开了激烈的说辞,只说他此次的行为不过是无心之失,更何况陛下所中之毒并不算重,如今也已经大概康复。陛下素来为人宽厚,杀身之祸或许是可以免了的。但你总归还是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伸手揉了揉眼睛:“多谢你。” “是该多谢我,”邸恒倒是说的直接,“我与耿府交集不多,如今耿府内部关于赤星堇的事情还是迷雾重重,我不过是看在你与耿闻宇交好的份上罢了。不过你也不必太过忧虑,尽快让陛下康复就是你能帮的最大忙了。” 我轻轻点了点头。 “耿闻宇是不是,因我而死?” “如今尚未定罪,你也大可先说点吉利的。”邸恒有点无奈地看向我,“耿闻宇的罪与你没有关系,你们都是替那些朝堂上道貌岸然的人顶罪罢了。” “如何与我没有关系?我与耿闻宇幼时便相识,他……”我一时无法继续说下去,“他如同我亲弟弟一般,他的事与我的事本就是相同的。你能救得了我,定能救得了他对不对?” “此次深州彻查是父亲派了亲信去,但这人还能做到嫁祸他人、全身而退,定不是什么等闲之辈,若是我们再贸然救人,牵连的就不止一个耿闻宇了。” 我点点头:“你为了救我已是不惜引人怀疑,如今我又怎好再次麻烦你为了耿闻宇引火烧身呢?” 邸恒有些生气地皱了皱眉,随即平和下来:“我并非这个意思。如今要救耿闻宇我只能先保下他一条命,至于日后如何再救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定夺的。与这帮老狐狸相斗最忌惮一时冲动,你可明白?” 我拍了拍自己脑门,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方才我太过慌张,是我失言了。”我有些不好意思。 “没关系,耿闻宇的事我已经和父亲打过招呼,今日进宫时也和陛下略有提及,你放宽心就是。”邸恒说道,“明日我便要走了,你一个人在建安行事千万谨慎些,此次我将廖胜留在天镜司,你若有什么事去找他便是。” “我哪里是一个人,师姐这几日不也在建安,有师姐监督着我出不了什么事的。”我想了想才继续问他,“对于嫁祸之人,你心里有了想法吗?” “只能简单推断出范围罢了。”邸恒揉了揉太阳穴,“和他们比起来,我还是太过年轻了。” 我还没说话,邸恒却抬头看向我:“不过和你这种人比起来我大概还算得是个聪明人。” 我挑了挑眉,附和着点了点头,邸恒有点意外: “居然没有反驳我。” “没什么可反驳的,”我耸了耸肩,“在深州这种民风淳朴的地方,我大概算得上是个精明的,可是到了建安……”我叹了口气,“建安本就是人精汇集的地方,没点心机谁能在这儿活下去,更何况你们这些官家人,都是人精里的神仙。” “你可曾想过,来建安生活?”邸恒问我。 我坚定地摇了摇头:“建安是很好,繁华热闹,街道宽广,梅花糕也好吃的很,但我大概是不适合这里的。我只要能平日里与师姐一同看书煎药,与阿福斗斗嘴,给来看病的人号脉开药就已经很快乐了,这里的柳绿花红好看是好看,但不属于我。我和阿爹一样,只想过好自己简简单单的小日子,什么精明算计,与我何干?” 我说着伸了个懒腰,邸恒看着我思索了一会儿,方才看向窗外,天已经露了白。 “走吧,我送你回客栈。”邸恒站起身来,“过不多久宫里的马车就该来接了。” “送就不必了,这点路我自己还认得清。”我站起身理了理衣裙,郑重地看向邸恒,“这几日我与耿闻宇的事情都多谢你了。若是真的上了战场,记得一切小心。” 邸恒露了一丝笑:“会的。” 第十九章 归去 我与师姐开始收拾行装时,客栈外已经是一地落红,细细算来我们也在建安住了一月有余了。 “前几日大人刚刚来信说,如今深州战况不稳,又时常有焉宿居民进入深州闹事,你们大可在建安再住上月余,待深州安定下来,大人会来建安亲自送二位回去的。”廖胜看着我和师姐忙忙碌碌的背影有点无奈的说,“你们两个女子如今迎着战乱返回实在是危险。” “再危险也总要回家的。”我朝廖胜笑了笑,“如今陛下已经痊愈,我们也没有再在建安城住下去的道理,更何况这段时间三味堂的事情我们全然耽误了,上上下下那么多伙计,我们总不好把他们丢在战乱的深州不管不问了。” 廖胜叹了口气:“大人说了,你们若是觉得住在客栈别扭可以住到邸府去,大人刚离开时就已经叫下人给二位收拾好了房间。” “我们无缘无故住进大人府中算是怎么一回事,”师姐给廖胜倒了杯茶,示意他坐下,“你尽管放宽心,我们两个人也算是会些功夫的,打不过我们还不会逃吗?” 廖胜无奈地摇了摇头:“就知道劝不动你们,明日二位动身时我给二位雇来大人府中的马车,旁人知道这是建安邸府的马车总会忌惮几分,也能多些安全。明日一早,我与二位一同动身。” 我停下手中的活,回过头去看着他无奈地笑了,廖胜朝我翻了个白眼:“你以为我愿意啊?建安这边大人一走,天镜司的事情多得很,若不是大人要求我才不会送你们回去。” “大人的好意我们领了,”我严肃了些看向廖胜,“但此番回深州路程远、日子长,我们也不好耽误你这么多日子的事情,更何况如今耿闻宇的案件尚在审理中,我私心里希望你能留在建安,也好帮帮他。” 我从行囊里拿出一包银子交给廖胜:“这些钱不多,但打点狱中上下也大概是够了。耿闻宇如同我亲弟弟一般,还要麻烦你多费心了。” 廖胜把银子推回给我:“这些事情大人一早便和我交代明白了,你们的银子我是万万不能收的,否则等大人回来定要扒我一层皮。” 我颠颠手里的银子:“有银子送不出去倒是第一回,替我谢过你家大人。不过近日来肯向深州去的车马的确不多,明日的马车我们就不推辞了。” . 随着马车颠簸了几日,我只觉得全身快要散架了。我正靠在师姐身上迷迷糊糊要睡的时候,突然听到从马车后面传来熙熙攘攘的声音。 车夫让马车慢下来,停在山路的一侧让出路来。我掀起了窗帘,只见窗外路上先是列队整齐、着装隆重的人鸣了锣鼓开路,随后便是抬了大箱货物的人,行人列队之后还有几辆马车跟在人后缓慢而行,队伍的最后方是一架八抬轿,在颠婆的山路上行的也算是稳当。 列队里所有人都身着红衣,像是迎亲的队伍,我不禁笑了笑:“如今的世道还有哪里的大户人家要把女儿往靠近西域的方向嫁呢?” “姑娘还不知道呢?”车夫隔着车帘压低了声音对我们说,“这是陛下送去焉宿和亲的队伍。” “和亲?”我惊了一下,“如今邸大人前往深州带兵作战不是连连传回了捷报吗,为何还要和亲?” “邸大人确是带兵有方,可老奴说句不好听的,大厦将倾,独木怎支?自从邸穆青将军被召回朝,定国的军队已是多年没有得力的将领,平日里练兵无方哪还能指望战场上杀敌制胜?焉宿又擅长骑兵、作战速战速决,如今定国的军队即使能杀敌一千也要自损八百。先帝在时,多年征战,国力已经很是空虚,如今面对这样的强敌更是难以支持了。” “上次见到和亲公主至今还不到一年的时间,这一年里若是能够勤于练兵恐怕如今也不至于到再牺牲一个女子的一生来换国家安稳的程度。”我叹了口气,“此次建安之行,我倒是大为震撼,流连于花街柳巷之人并不在少数,一派安定祥和的气氛,反观深州倒是动乱不断,一副几近亡国之象,若是建安的权贵们能够看得到超出他们生活之外的疾苦定国也不至于至此。定国地域辽阔,人口众多,若是全力作战当真会打不过焉宿吗?” “若当真以这样的破釜沉舟之式与焉宿作战,又该有多少家庭因此支离破碎,”师姐的眼神有些冰冷,“战争是国与国之间的利益纷争,但不论兴亡受苦的却永远都是百姓。” 我小心地看了看师姐,她大概是想起了自己的事情吧。 师姐来到百草堂时我只有五岁,那年定国与焉宿在深州百崖山一战,焉宿大败。百崖山始终是焉宿最引以为傲的宝地,却被定国邸穆青将军率兵夺取。 那时候的深州像是一个鬼城,只在百崖山中走一圈衣服下摆便会染上一片血红色,深州城内便是随处可见的尸骨和那些在乱葬的山岗寻觅家人的妇孺。阿爹将医馆落地深州,一则是为了前往西域采购药材的便利,而来也是为了医治深州城内流离失所的百姓,师姐便是那个时候随着阿爹在百草堂住下了。 初来时师姐说话总带着焉宿的口音,同在百草堂学徒的小孩子们常常以模仿师姐说话为乐,久而久之师姐的话便越来越少。阿爹初让我学武时我不愿意,阿爹便叫我自己挑一个伴学与我一同习武,从那时起“潇姐”便成了我师姐,她性格内敛,我总是咋咋呼呼的,相处的倒是始终很和谐。师姐弹银针的功夫是自小便学会的,就连我们的师傅也很是赞赏师姐用暗器的天赋,而我只不过草草学了几招功夫,虽说也还不错,但相较师姐总还是差了许多。 师姐当年因为是焉宿人在深州没少受到讥讽,可焉宿大败时师姐也只是个小孩子,她不过是战争的牺牲品罢了。 我看着师姐的神情,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伸手握了握师姐的手。 “虽说现在已经远离建安了,但二位还是莫要谈及权贵之事,免得惹来祸事啊。”车帘外的车夫笑着说,“二位坐好了,咱们要继续走了。” 我掀起窗帘,和亲的队伍已经走远,只留下红色的背影,这大概是世上最悲凉的红色。 “大伯,咱们现在到了哪里了?”我扬声问车夫。 “还有不到十里地就到了百崖山了,天色也快要黑了,不如咱们在百崖山外再歇一晚,明日再进城。”车夫说道。 我却是回家心切:“不如就今日让马腿脚快些吧,百崖山内我与师姐都熟悉的很,断不会因为天黑而迷路的。” “迷路之事老奴倒是不担心,只是如今世道不稳,天色一旦晚下来,不知道百崖山内会不会有山贼出没啊。”车夫有些担心。 “如今因为战事的缘故,这附近的客栈大多也关了,”师姐说道,“咱们先向百崖山走着,若是碰到了客栈咱们便再住一晚,若是没有咱们快些通过百崖山就是了,我们两个一定能护大伯您的安全的。” 车帘外大伯的爽朗地笑了几声:“老奴虽然年纪大了些,但总还有些武功在身上,不然邸大人又如何能放心老奴来送二位回深州呢?” 刚入百崖山时,天色已然黑透,我隐约感到车外有人掠过,刚想掀开窗帘,便听到有东西飞快向我们飞来的声音。 我扯下腰间的玉带向马车前方打去,为车夫挡了几只飞过来的弓弩,车夫朝我们喊:“坐稳了。” 马车加快了速度,忽左忽右想要甩开身后跟着的人,却总是不时有弓弩向我们射来。我与师姐翻身出了马车,立在车夫旁边急急挡开飞来的弓箭,看弓箭飞来的方向,人数应该不多,但不知为何,飞来的弓箭却又多又快。 车夫一个急弯,却刚好走到了悬崖道口,我和师姐一同拉住车夫向上一跃脱离了马车,在悬崖边堪堪站住脚,只听到马哀嚎着坠入了悬崖。 围聚过来的贼人离我们越来越近,我这才发现他们手中所拿的弓弩全部是五箭连发,心里不觉惊叹。这样的武器不知是谁的手笔,即使持有武器的人武功一般,有这样的工具也能轻易劫得一般的商队了。 人群中突然有一人惊呼了一声,倒是把我和师姐吓了一跳。那个人突然朝我们跪下: “我该死,不知自己竟然劫了三味堂的车,前年我母亲患病没钱医治时还是三味堂收留了我们,我如今竟然做这样恩将仇报的事情。” 面前的人把头在地上磕的直响,贼人中又有几人闻声向我们跪倒。师姐收了袖子里的银针冷冷地看向他们: “你们是哪里的人?” “我们都是百崖山的村民,如今战乱不断,田地也荒废了,在深州城里也寻不到能温饱的工作,才做了这样的行当。” “这弓弩,也是出自你们手笔?”我走上前去捡了一只被他们扔在地上的弓弩仔细端详。 这次他们所有人面面相觑,支支吾吾说不出什么话来,我笑了一声: “原以为你们只是普通的山贼罢了,没想到你们竟也有上家?” “我们做了这行真的只是为了谋生罢了,若是堂主追责我们也只好以死谢罪。”其中一个人朝我们一边磕头一边说。 我还想继续问下去,师姐伸手拦了我一下:“被你们追到了不知道什么地方,你们给我们指条出去的路便是了。明日一早你们都可以到三味堂来,我们自会给你们安排活计,不要再做这样的事情。” 跪在地上的人愣了一下,纷纷磕了头起身带路。我仔细看了看手里的弓弩: “倒是精巧玩意,为何不再继续问问是什么人把这些山贼都组织到了一块儿?” “定国使用这种弓弩的人不多,倒像是焉宿的武器式样。听方才那些人里有人说话还带着些焉宿的口音,想必他们是投靠了焉宿盗贼吧。那些有组织的盗贼多半都有自己的规矩,这样盘问问不出什么的,他们也只能用命交差。” 我点点头,随手把玩着这把弓弩,却摸出手握出有雕花的痕迹,映着月光看去,是一朵莲花的标记。 第二十章 弓弩 邸恒到三味堂的时候我正忙得不可开交。昨日入深州城时虽然是夜里,但街道上的人并不少,大多都是因为近日的战乱而流离失所的人们。我与师姐连夜清点了三味堂的库存,我与师姐在建安时阿福将仓库中的药品捐给了深州戍军不少,加上战乱中的损失,如今已经所剩无几,倒是存粮还剩下一半有余,今日一早我与师姐便将存粮煮了粥,在三味堂门口派发。 厨子和阿福从后院的灶间又急急忙忙抬出来一桶,把刚刚腾出来的空桶搬了回去,我忙着给面前的阿婆递上一碗粥,感到身边有人朝我伸了一只手。 “您去后面排队。”我没顾得上侧头看一眼就接着盛起了下一碗粥。 身边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一个绢帕在我的额角轻轻点了点,我心里一喜,却依旧没有抬头,故意说的很是平淡:“你不是该在军中吗,今日怎么能有空过来?” “听闻三味堂堂主在街上派粥,特意过来蹭一碗。”邸恒把帕子递给我示意我擦擦汗,自己接过我手中的碗与瓢。 直起腰来我才发觉自己的汗已经湿透了衣背,我用绢帕抹了抹脸,胡乱的给自己扇了扇风:“原以为深州要比建安凉些,没想到太阳一晒也这样热。” “我昨日才接到廖胜传来的信,原以为你们总要过几日才能到,没想到来的这么快,”邸恒一边说一边给后面的人派了粥,“这一路可平安?” 我突然想起昨晚的事,叫阿福来替了邸恒,示意邸恒在后院的石桌旁等我片刻,回房间取了昨晚的那把弓弩来给邸恒看。 “很精巧,又是五箭连发,不像是普通村民的手笔。”邸恒将弓弩翻来覆去仔细看了看,突然看到手握处的莲花图案,停了下来。 “很熟悉,是不是?”我有点期待地看向他。 “当年先皇赤星堇一案,投毒的宫女身上也有这样的图案。”邸恒看向我。 “昨日我问这些拿弓弩的人时,他们宁死也不愿供出为他们提供武器的人是谁,”我细细想了想,说道,“既然还需要隐瞒身份,大概不会是什么普通的强盗组织。” “这些人是在哪儿碰到的?”邸恒的神情严肃了起来。 “昨日夜里在百崖山上,他们认出我与师姐后就放弃了进攻。我本想让他们将我们带出百崖山,再将他们领回三味堂,等这几日你来了再细细盘问,只是昨夜他们将我们带到百崖山中我们认识的地方后就突然逃走了。”我叹了口气,“要不要今日再去百崖山中碰碰运气?” “不必了。”邸恒说道,“既然是成型的组织,即使抓到了大概也不会从他们嘴里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更何况他们的目的一定不是这点钱财而已,先等等吧。” 我撑着脑袋看向邸恒,点了点头:“这些天作战的情况如何?为何我听闻又有公主要去和亲了?” “你消息倒是灵通。”邸恒苦笑了一声,“情况虽说不是多么十全十美,但也算是超出了我的预期,能够在焉宿的攻击下支撑月余的确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只是战争时间一长,不仅会耗费定国的国力,更会牵制焉宿的兵力,若是继续打下去我倒是有七分的把握能获胜,我也不知道为何陛下会突然在此时提出和亲。” “如今与焉宿作战本就不像先帝时一样很是占有上风,若是和亲的消息再传出去,百姓定会对此怀有怨言,埋怨如今定国太过软弱,一味妥协,竟要靠牺牲女子来换取定国的平安,如此下去,恐怕百姓会对深州军事失去信心,日后再战就更难了。”我撑着头叹了口气,“真不知陛下怎么想的。” 邸恒在我头上敲了一下:“在深州也没有妄议陛下的道理,既然已经做了决断你我也改变不了什么,只管做好后面的事就是了。” 我有点不满地揉了揉头:“果然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当真是情深义重,若你不是个男子恐怕皇后娘娘如今的位置都要不保。” 邸恒瞪了我一眼,我才悻悻地闭了嘴。 “此次回来可有清点库存,可有什么损失?”邸恒抿了口茶问我。 “我不在的日子阿福做主,药材大多捐给了深州戍军,库房里的药材也损失了一些,如今战乱不断,百姓求医问药的人本就多,剩的这些应该支撑不了多长时间了,”我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这几日安顿下来后我大概要离开定国几日,采买些药品回来。” “建安做药品生意的商铺很多,种类也算是齐全,这几日本就动乱,你不如把需要什么告诉我,我让廖胜给你办。”邸恒说道。 我摇了摇头:“建安的药品大多只是供着建安城周边的人用,都是些医书上常见的药材,深州地处西域,本就有些病症是建安很少见的,更何况我的医术师从阿爹,在你们看来算是旁门左道,从小学的就是用那些来自西域的药材制药,要在建安采买一是困难许多,二是价格也要高上好几倍。” “焉宿如今也正处于与定国交战的档口,药品想必不会宽裕,你又是定国人,即使去了大概也买不回什么,恐怕还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争端。”邸恒看向我。 我一笑:“焉宿与定国始终对立,我自然不会去那儿自找麻烦,你可知道末羌?” 邸恒略微一沉吟,点点头:“末羌一个小国,这些年在焉宿与定国之间生存实属不易,听闻这些年来焉宿与定国人互通的买卖大多都做在末羌,以此作为缓冲。” 我撑着头说:“国家交战,人民总还要生活,我们三味堂始终是许多焉宿药材商人的大买家,互相虽不算是熟识,但也能彼此行个方便,去末羌采买还是安全的很的。” “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邸恒问。 “今日还要清点库中的余粮,再安排好那些做饭的师傅,加上找人修整这些日子毁坏的房屋、安顿三味堂的伙计……”我掐着手指头算了算,“最早大概也要后天才可以。” 邸恒点点头:“这几日我大概还是要在军营里住着,你若是定下了什么时候出发便打发人送个信到军营去,我随你一同去。” “都已经说了,安全的很,你一个将军擅离军营不是死罪吗?”我有点无奈地朝他翻了翻白眼。 “你既然为深州戍军捐赠了药材,此番去进货就不能只算是你们三味堂的事,如果是从前能有耿府的人帮你做货运或许还好些,如今你大概还要另雇车马,还是我跟着你比较保险。”提到耿府,邸恒稍微顿了顿才继续说下去,“更何况有关那把弓弩的事情我也总是要查证的,跟着你去西域走一趟说不定会有什么新的发现。” “邸大人这是,担心我的安全了?”我故意戏谑地乜斜着他,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脸。 “想得美,”邸恒嘲讽地冷笑了一声,小小地翻了个白眼,放下茶杯站起身来,“今日我先回去了,你去忙你的吧。” 我正准备起身相送,阿福从前院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堂主,外面来了两个人,说是昨日里你叫了他们来做工的。” 我伸手拦住邸恒叫他等等,示意阿福把人带来后院,果然是昨夜在百崖山上遇到的其中两个人。 我还未张口说话,邸恒一脸冷漠,将弓弩拿起来在他们眼前晃了晃,扔到地上: “这是你们的?” 那两个人惊了一跳,忙看向我,我也严肃了起来:“这位是深州戍军将领邸将军,他问你们,你们如实回答便是。” “是,是我们的,昨夜里我们在百崖山上误劫了堂主,但如今我们已经打算改邪归正了,还望大人宽恕我们。”这两个人大概是被邸恒吓到了,慌慌张张地跪在邸恒面前,说话也开始打颤。 “那这弓弩是谁给你们的?”邸恒目光锐利地看向他们。 “我们虽然只是迫于生计做了这个行当,但也不敢坏了这行的规矩,”年纪大些的那个人颤颤巍巍地说,“大人如果非要追究,我们也只好以死谢罪。” “死?你以为那么简单,”邸恒冷笑了一声,“看你这岁数也不像孤家寡人,你一家老小可在百崖山上?如今你们这事情早就不是偷盗抢劫这么简单,若还想要留着家里人的性命,最好还是早点说出我要的答案。” 方才说话的人神情里像是有些怕了,但依旧支支吾吾不肯说什么,倒是一旁那个年轻些的人向前扑了两步:“大人,我若是说了大人可能算我是戴罪立功?” 他身旁的人用手肘碰了碰他想要阻止,他却有些不耐烦的拨开,邸恒看了他一眼便移开了目光,说道:“如今你还没有与我谈条件的权利,先让我听听你说的是真是假。” 这人的嘴脸难免有些狗腿,我有点鄙夷地故意不看他,却发现后院外的树上有个人影闪动。 “什么人?”我刚喊出口,便看到什么东西从树中飞了出来,人影一个恍惚便没了踪影。只听阿福一声惊呼,我回头看到这两个人已经躺在了地上。 邸恒皱着眉伸手到两人的脖子上试了试脉搏,向我轻轻摇了摇头。 我一时间有些怔住了,他们明明是向着光明的方向在前进,为什么生命会这样突然的消失呢? 邸恒用这两个人脖子上的短箭和我拿来的弓弩仔细比对着,回头想和我说什么,却发现我蹲在地上目光发愣。 “怎么了?”邸恒低头看向我。 “没什么,”我强笑着摇了摇头,“我是个大夫,一直都是救人的,如今却突然看到这二人死在了我面前,有些不适应罢了。” 邸恒侧着头看了我一瞬,朝地上的两个人抬了抬下巴:“你也不必相信他们和你说的什么逼不得已落草为寇,这二人手掌的茧子一看就不是常年种地之人,练习这种弓弩应该有年头了。” 我惊了一下,随后只是叹了口气。 “射杀他们的短箭大概就是从这种样式的弓弩里射出去的,”邸恒细细端详了一下手中的弓弩,“想必是从昨日他们遇到你开始就已经有人跟着他们了,背后的人一定是个人物。” 我依旧沉默地点点头,邸恒见我不出声,依旧严肃着一张脸,却凑到我耳边悄声说: “你若是担心自己的安全,今晚不如跟我去军营住一夜,我营帐中的床榻舒服的很。” 我狠狠一巴掌拍在邸恒背上,却也不觉露了一分笑。 第二十一章 末羌 “下午还要去城西的药材铺子看看的,”我和邸恒采买了一个上午后坐在路边的小摊上随便吃了顿午饭,“你可还要同我一起去?” ”来都来了,我还能丢下你不管不成?”邸恒吃了口面,说道,“末羌当真是个不错的地方,如今焉宿与定国交战,边境地区哪个不是兵荒马乱,末羌倒是能独善其身,商旅行当依然很是繁华。” 我环顾四周的人们,叹了口气:“不过是夹缝中求生存的道理而已,末羌虽然国土小,但也是从定国通往焉宿的咽喉,不论定国还是焉宿都想要争取的。前些年定国强大时末羌降服于定国,却受到焉宿的进攻,近年来焉宿又强迫了末羌做他们的耳目,听闻末羌为了能在两个大国之间活下去,竟然将两个皇子一个送到焉宿、一个送到定国去做人质。” 邸恒仔细看了看我的神情:“很同情?” 我歪着头仔细想了想,又摇了摇头:“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夫而已,虽说我也有家国大义的情怀,但看到如今的世道,如此多的人因为国家间的利益相争丧命,总还是觉得……” 我没有继续说下去,低头喝了两口汤。邸恒还要说些什么,突然目光定定地看向路上的一队人马。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正看到一支商队从路上走过,紧邻着我们经过的几个人的手臂上都纹着一朵莲花的图案。 “要问问吗?”我看向邸恒。 邸恒轻轻摇了摇头:“这群人看上去倒是当真不像什么组织严明的队伍,只是普通家奴的样子,不知是否是隐藏的太深了。” 邸恒从地上随手拾起一块石头,向其中一个人脚下打去,之间那人在石头上绊了一下险些摔倒,身边的同伴迅速扶住才得以站稳。那人回头疑惑又有些愤怒地看向邸恒,邸恒有点抱歉地朝那人点了点头。 “不像是会武功的样子。”我目送那人走远,回过头来对邸恒说。 “跟上去看看。”邸恒从腰间取出几枚铜板扔在桌子上,站起身来一副漫不经心地样子,跟着商队往前走去。 走了不过四五里路,商队在城西一户人家门口停下,大概是末羌的哪位大户人家,房屋远不是汉族的样式,匾额上的文字我也无从辨认,四下环顾,前方不远处便是我要去的药材铺子,我向邸恒挑挑眉毛,示意他跟我来。 “原以为你上个月就会来,药材都已经为你备好了,结果等你等到今天。”药铺的老板也是末羌人,头发已经是灰白色,汉语说得也不甚流利,但一看到我便笑呵呵地回身去店铺后面为我取来了我要的药材。 我也笑了起来,拾了些老板抱出来的药材放到鼻尖闻闻:“三味堂的库存早就该补给了,谁知上个月始终有些别的事情硬是耽搁了,还是老板人好,没有把我的药早早的卖给别的人。” 老板笑得很是慈祥:“从前和你一起来的那个小伙子呢,怎么今日换了个人?” 我猛然想起从前我来末羌进货时都是耿闻宇一路跟着,心里突然硌了一下,朝老板强扯了笑脸没有说话,邸恒低头瞟了我一眼,在我背后轻轻拍了一下。 我把手里的药材扔回袋子里,在衣裙上随意扑了扑手上的粉末,从荷包里取出银子放到柜台上:“还是老样子,您帮我打包好就是了。” 老板收了银子,笑呵呵地点点头,我故意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问道:“不远处那户府邸是哪家的,看上去好是气派。” “当地的一个乡绅罢了,”老板随口说,“从前来的时候你没看到过吗?” “今日看门口聚了好些人才注意到,这些人都是那户人家的家奴吗?”我问,“我见身上都有同样样式的纹身。” “是莲花吧?”老板一边给所有装药材的麻袋封好口一边说,“这是末羌常见的纹身样式啊,不光是纹身,很多商旅队伍都会以此作为标记,算是祈福的标记吧。今日大概是他们府上有什么采买来的东西吧,那些人看上去像是我们这里做陆运的队伍。” “很多末羌人都会纹吗?”我皱了皱眉,有点不敢相信。 老板笑着在账本上写着我看不懂的文字,朝我指了指自己的后背:“我小时候阿妈也给我纹过啊,就在这里。” 我有点迷惑地看向邸恒,邸恒倒是依然面不改色。 “末羌人竟然会有这样的习俗,”我一边走一边疑惑着,“从前倒是从未发觉过。” “那天在百崖山上误伤你们的几个人,是末羌人?”邸恒问我。 我仔细想了想:“听口音倒是不像,那日来百草堂的两个人看上去也就是普通的汉人长相。” “七年前先皇赤星堇一案,”邸恒刚说出口便突然看向我,见我面色如常才继续说下去,“虽说那时我还小,但也不曾记得父亲说过此事与别国相干,当时惩治的宫女也只说自己身上的莲花烙印是儿时不小心碰了有这样花纹的手炉烫上的。” “有纹身习惯的汉人本就很少,如今遇到的这几个纹身的人,却全都是想要投靠末羌?”我说着便笑了起来,“感觉很是荒唐,末羌如今在两个大国之间已是自身难保了,难不成末羌想要借力翻身?” “是有人在借末羌的力罢了。”邸恒微蹙着眉说。 . 阿福带了几个伙计赶着把药材分门别类装进仓库,邸恒在一旁看向我:“你要休息吗?” 我摇摇头:“本来昨日夜里就能赶得回来的,你非要在末羌住上一夜,昨夜里已经睡饱了。” “你一个女孩子家家,怎么那么喜欢赶夜路?”邸恒皱着眉摇了摇头,“你今日若是无事便与我一同去耿府走一趟。” “公务?”我有点疑惑,“你自己去不就是了,我还要在这儿把刚进的货记在账上。” “小事儿交给阿福做就是了,再说你师姐不是还在堂里,”邸恒向阿福轻轻抬了抬下巴,“就是因为不是公务,只是我自己的一点猜测罢了,所以要为我去耿府找个合适的理由。” “我就是那个理由?”我眯着眼睛有点嫌弃地看向他。 邸恒坦然地看向我,点了点头。 如今耿府的封锁已经解除,但经过前面那一段时间的折腾总归是元气大伤,往日耿府门前也算是车水马龙,如今竟然也有些冷清。 门口的管家大概是新来的,看到我愣了一愣才放我进门去。我走到耿叔的房前敲了敲门: “耿叔,是我,湘儿。” 下人来为我开了门,耿叔正半躺在床上,见了我眼角竟然也抹出泪来。 “耿叔,我这几日也刚回深州,便过来看看你,还好吧?” “耿闻宇这个孽畜,放着好好的生意不做,偏要走那些旁门左道的东西。”耿叔说着有些哽咽,“如今命虽然保住了,也还不知道要在大牢里呆到什么时候,听闻还连累了你。” “什么连累不连累的,闻宇的事情本就是我的事情。”我拍了拍耿叔的手,“耿叔就当真觉得此事定是耿闻宇所为?” 耿叔却突然露了几分不自然的神情,干咳了几声把脸背过去:“什么是不是的,如今已经证据确凿,除了他还能是谁。” 我叹了口气,正准备说什么,门口的管家却突然进来: “老爷,前几日从建安来的那批货已经到了,如今正在卸货。” “这样的事情你找耿闻清说去,我一把老骨头,跟你们操不起这样的心。”耿叔撑着床费力地坐了坐,我赶着伸手去扶了一把。 “大少爷正在书房议事,我特来和你说一声。”管家有点尴尬的样子,耿叔低着头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开。 “耿叔家换了管家?”我故意问。 “赵顺犯了事儿,一早便死在官府了。”耿叔长叹了口一口气,“耿府的家业怕是要都毁在我的手上了,对下人管教不力,对儿子也教育的失当啊。” “我那日倒是……”我突然听到邸恒在我身后清了清嗓子,我有点疑惑地回过头看了看他,邸恒朝我轻轻摇了摇头。 “怎么?”耿叔有点疑惑地看向我。 “没什么,”我笑了笑,“闻清哥这些天定是要忙些,您也自己照看好自己的身体,怎么感觉您咳嗽比以往严重了些?” “年纪大了,一变天总是有点小毛病,”耿叔笑了笑,“你若是什么时候得空也来给我瞧瞧病,今日闻清正忙着,三味堂的事情也不会少,你也赶快回了吧,别在我这老头子身上浪费时间。今日我也是有面子,怎么邸大人也亲自过来了?” 邸恒向耿叔恭敬地点了点头算是问好:“今日刚陪程湘从末羌进货回来,顺路就一起来看看。” 耿叔点点头:“好,如今耿闻宇不能送你去末羌,有个人跟着你也好,省的你一个女孩子家整日自己东奔西跑,让人不放心。” 我朝耿叔笑了笑准备告辞,刚出了房门,便看见不远处书房的门打开了。 我本想去和闻清哥问个好,却突然看到闻清哥身后的人。 “师姐?” 第二十二章 六瓣莲 “我本是来与耿叔聊聊耿闻宇的事情,没想到在院里碰到闻清了,便一起聊了几句,”师姐见我从耿叔的房里出来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恢复如常,“我本想你昨夜就能回来,怎么耽误到了今日?” “还不是邸少爷不想连夜赶路。”我有点无奈地瘪瘪嘴,回头看了看站在我身后的邸恒。 邸恒没理我,只是朝耿闻清微微点头算是问了好。耿闻清浅笑着看向邸恒: “早就听闻这些日子来邸将军带领深州戍军作战的事迹,今日怎么得空亲自拜访?” 邸恒依旧沉默着没做回答,气氛不由得有些尴尬,我刚想说点什么,正看见邸恒的眼神落在不远处一个走过来的下人身上。 那人大概是运输队伍里的一个小头目,手里拿了货单,许是来找耿闻清的。邸恒伸手拉住他,这个下人被吓得一踉跄,邸恒毫不客气地将他的衣领拽下来了几寸。 师姐惊了一跳,瞪着眼睛看向邸恒,我赶紧拍拍他示意他松手,免得耿叔他们觉得我带来的人有什么断袖之癖。 邸恒的嘴角笑了一下,看向耿闻清:“耿府什么时候开始用上别国的下人了?” 我凑过头去看了看,在那个下人的脖颈下方,正纹着一朵莲花。 “战乱里不管国家之间如何,百姓都是无辜的,耿府虽然如今大不如前,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们也总不能看着人们饿死而不伸手。”耿闻清温和地说,“更何况此人来自末羌,并非敌国焉宿,这样的事深州戍军也要管吗?” “大少爷不愧是当家的一把好手,连下人来自哪里都如此了如指掌,”邸恒冷笑了一声,“不知像这样的下人耿府无私救助了多少?” “邸将军谬赞了,耿府的下人多,换的也快,要让我一一说明他们的来历那也是着实为难我,不过此人确是做事胆大心细,我才能略有了解。”耿闻清看向被邸恒揪住的下人说道。 邸恒突然松开了手,恭敬地露了一丝笑:“邸某冒犯了,不过是如今深州边境战况危险,总归对这些事敏感了些。” 耿闻清温柔地点点头:“邸将军平日里做的是家国大事,耿府上下不过是为了生存混口饭吃罢了,自然该配合邸将军的工作。我今日还要去亲自接一批货,各位请自便吧。” 我朝向耿叔行了礼,跟师姐交换了眼色,转身离开。 “为何不让我问问耿叔赵伯的事情?”我想起在耿叔房间里的事儿不觉有点生气,“你当真相信他一人操了这么大的局?此事耿府上下怎么会没有人知情?” 邸恒冷静地瞟了我一眼:“若是当时我不拦着你,耿叔再对你否认赵顺未死的事实,你难道不会像现在这样一气之下砸了耿府?” 我有点泄气,师姐拍了拍我的后背:“你别急,那些日子的苦我们总不会让你白受,真凶定会找出来的。” 邸恒的目光在师姐身上转了一下又迅速移开。 “我饿了。”邸恒说。 我有点惊讶:“去耿府前你不是刚吃过一大碗面?” “又饿了,”邸恒说的理直气壮,“你陪我吃碗馄饨。” 我有点无奈地看向他,刚想拒绝,师姐却突然说:“那我就先回去了。” 邸恒冷淡地点点头,拽着我的胳膊往一旁的馄饨摊去了,我被拉的一踉跄: “你好端端地要干嘛,若是不想吃我做的,回去我叫厨子给你做还不行吗?我刚带回来的货还没有点,还有这些天里……” “你和耿府最好先不要把事情挑明,”邸恒淡淡地打断了我的话,“虽说你被绑的事情耿府内部定会有人知根知底,但如今更重要的是知道这个人是谁。” “此事也要瞒着师姐吗?” “你只管听我的就是了。”邸恒说的很是平淡。 “除了耿叔不就只有耿闻清了,”我拿着筷子撑着头想了想,“不过虽说耿闻清掌管府里的大小事务,耿叔也不会不过问。” “那日我从百崖山中冲进去救你的时候,你已经意识不清,但我从进去到把你带出来过程都太过于顺利,我的动静并不小,却没有一个人来阻拦,你觉得是为什么?”邸恒看向我。 “大概是我已经将书译的差不多了,此时若是强留住我与你起了冲突实在是没必要,我也已经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我仔细想了一会儿说道。 “这应该是原因之一的,”邸恒看向我,“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们不能与我打照面。” 我坐直了身子,垂着眼睛思索了一会儿:“当时我不过是个疯子罢了,我所说的一切话都不足为信,只要你没有看到的确不足以证明赵伯还活着。” “除此之外,他们大概也不想我知道你所处密室的另一扇门的存在,”邸恒点了点头,“我已经叫廖胜找了天镜司的人秘密搜查此事,如今虽说耿府的人对这件事是心知肚明,你也要将此事暂时压下去,如若他们能放松警惕,查起来也会方便些。” 我认可的点了点头:“只是我没想到,阿爹死后我始终将耿叔作为我父亲一样的长辈看待,他竟然也会对我做这样的事。” “今日看耿叔与你见面时,倒是真的像是有几分不知此事。”邸恒把我的馄饨推到我面前,拿着勺子在自己的碗里搅了搅。 “他一个老狐狸,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就让人猜了自己的心思去。”我翻了个白眼,往自己的碗里狠狠地加了一勺辣油。 “耿叔再精明不过是深州一商人,我在天镜司见惯了的是那些在朝堂上的勾心斗角,这点识人的功夫还是有的。”邸恒说道,“再等等吧,此事牵扯重大,线索又太过杂乱,在理出头绪之前你只管像以前一样生活,查证的事情交由我来做。” .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了许久却怎么也睡不着,忽然看到门上映了个黑影,忙坐起身来扬声问道: “谁?” “还没睡吗?”是师姐的声音。 话音刚落,门便被师姐轻轻推开,师姐只穿了贴身的衣物,随手披了件袍子在肩上。 “怎么了?”我侧坐在床上看向师姐。 “没什么,只是睡不着,就想着过来看看你,若是你还没睡便与你聊聊天。”师姐在我的床边坐下,映着月光师姐的脸格外好看。 “师姐,”我向师姐那边蹭了蹭,“你可知道末羌人喜欢用莲花图样纹身的事情?” 师姐想了一下:“儿时在焉宿时我曾听说过,末羌人喜欢以六瓣莲花纹身,那时莲花的图样刚刚传入焉宿,也有很多人效仿。” “西域地区本就少水源,为何还要纹莲花?”我有点疑惑。 “最开始许是佛教的缘故吧,不过幼时听我娘说,正是因为西域地区少水,人们才将莲花视作十分珍贵的东西,能看到莲花的地方一定有水源。” “那纹身的样式呢?”我想了想这几日在末羌与耿府见到的纹身,似乎都很是相似。 “大概都是相同的吧,”师姐说道,“莲花讲求超脱与恬静,本就纹不出什么花样来,更何况只能纹六瓣,在样式上做不出什么不同的文章。” “六瓣,为何一定是六瓣?”我歪着头在脑海里想了想莲花的样子。 “据说是有典故的,记得好像是说‘一瓣保康健,二瓣守长命,三瓣定良人,四瓣多子女,五瓣护鹏程,六瓣求福禄’,都是小时候听说的事情,我也记不得了,大概意思就是说六瓣是最好的,若是纹了更多便是太过贪心了,你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个?” “昨日在末羌见到了许多人有这样的纹身,今日又在耿府见到,有些好奇罢了。”我摇了摇头。 “我原以为你定会与耿府不共戴天,没想到你今日也会去一趟。”师姐笑着对我说。 我愣了一愣,才想起师姐是说赵伯一事。 “关于那时的记忆我已所剩不多,但我总是不相信耿叔或是闻清哥能对我做出这样的事来。”我想起邸恒的话,故意说的模棱两可,“希望能找到此事背后的那个人。” 师姐点点头:“你说自己被关的那个山洞,可有回去看过?” “还没有,”我摇了摇头,“一则我自己根本记不得我是从何处进去,从何处出来的,若是要返回也只能让邸恒带路,”我顿了顿,这倒是实话,“二则从事发之后不久你我就被叫去了建安,如今又刚刚回来,也还没有机会。” “你一定不要再私自返回,如若想要去探探,一定叫上我或是邸恒,多个人总多份保障。”师姐拍拍我的腿,“今日不早了,你早些休息,明日我一早便来叫你,今日的货物还未点完呢。” 我点了点头,目送师姐离开,自己不断地在脑海中画着六瓣莲花的样式,却总是想不真切。 我拉开床头的抽匣,将那把弓弩取出来,迎着月光仔细看向手握的图案。 在六瓣后面,第七片花瓣小小地露出了尖角。 我蹙着眉回忆师姐方才说过的话,六瓣莲花已然求了健康,求了长寿,求了姻缘和家庭,求了前程和俸禄,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权力。 第二十三章 暗杀 头天夜里我对着那把弓弩翻来覆去了许久,原本打算今日多贪睡一会儿,却被窗外嘈杂的声音早早的叫醒。我有点烦躁地用被子裹住头想要拉住最后一点睡意,门外却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师姐,我再睡一会儿,就一会儿。”我朝门外喊。 门被师姐推开,我隔着被子感到有个人坐在了我的床边,拍了拍我。 “快些洗漱吧,深州官衙来人寻你呢。” 我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官衙?寻我?” 师姐点点头。 “为了何事?” “来的是个普通官役罢了,什么都没有说,许是也知道的不真切,大概是邸大人派人来找你的,你快些跟着去就是了。”师姐把我的杯子从头上拉下来,取了衣服递给我。 带路的官役没有带我去官衙,反而把我带到了官驿去,官驿门口已经被衙门的人把守了起来,但外围还是里里外外围了几层的人,我有点费力地跟着带路的人挤过人墙,门口的看守替我打开官驿的门,大概是已经等了我一段时间了。 带路的人站在门口便不再继续进去了,我顺着他的指引到了最里间的屋子,门是虚掩的。我轻轻推开门,屋子里的所有人都看向我。 邸恒今日穿了官服,神情比往日更冷峻了些,我看了看邸恒面前的床榻,依然蒙着纱帘。 “是要为谁看病吗?”我从肩上取下药箱,放在面前的桌子上打开,“是什么样的症状?” 邸恒摇了摇头,我皱了皱眉,感到有点奇怪,慢慢地走了过去。邸恒示意旁边的小丫鬟掀开纱帘,我侧着头仔细看了看,里面是一位只穿了贴身单衣的女子静静地躺在床上,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我小心翼翼地将她一只手放平摆好,触摸到她皮肤的瞬间只觉得冰凉,心里大概已经明白了几分。我将指尖搭在她的手腕上,果然已经没了脉搏。 “这是什么人?”我有点疑惑,能够住在官驿的女子大概是哪位官员的妻女。 “和亲的公主。”邸恒的声音很是平静,眉毛却已经皱成了一团。 我瞪大了眼睛,明日便是将公主送往焉宿的日子,今日公主却遭人暗杀,这似乎又给焉宿攻打定国找到了合适的理由。 “是什么人所为?”我皱了皱眉,“公主伤在哪里了?” “叫你来就是为了此事,”邸恒说道,“死者毕竟是公主,我们一屋子男人总还是不好下手。” 我向邸恒点点头,邸恒便带着屋子里的男人退到了外厅,我示意公主身边的小丫鬟为我搭把手,她却吓得不敢靠近。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半跪在公主旁边,轻轻扯了扯公主的领子。 半面床铺已经染了血,我在已经凝结的血迹里仔细看了看,应该全部来自公主脖子上的伤口,伤口很细,但也很长。我翻了翻公主披散着的头发,有几缕头发整整齐齐的断开,应该是被什么锋利东西突然割断的。 我将公主的衣服重新整理好,合上了纱帘,叫了外厅的人们进来。 “可有人看见闯进来的人是什么样子?”我问道。 “我昨夜里听到门外有响动跑出去看了看,回来时便已经是这样了,”旁边的小丫鬟说得颤颤巍巍的,“看到了有人翻窗出去的背影。” “可看清背影是什么样子,高还是矮,胖还是瘦?”我问。 “个子看不真切,但大概是很壮的,穿的衣服似乎是普通的麻布衣服。” “没穿夜行衣?”邸恒问到。 “没有,若是穿了夜行衣我也看不真切了。”丫鬟着急地摆了摆手。 我看邸恒蹙着眉想事情,接着说:“致命的伤口应该来自脖子上的刀口,刀很快,有一簇头发都被整齐地割断,但人应该不是惯常的杀手,刀口很长,像是因为找不准致命的位置故意划的长了些。” “有人故意为之也说不准。”邸恒说道,“不过若是如此推断,技术一般,衣着普通,又不懂掩护,更像是村民。” “几乎可以肯定,”我笑了笑,带着邸恒来到公主的床边蹲下,“方才我便是跪在这里,但起身后我的衣裙上沾了些细灰。”我用手从地上捏了些起来,递给邸恒看。 地上的灰不是普通的落尘,颜色是灰白相间,灰色占多一半。 邸恒凑到鼻端仔细闻了闻,皱了皱眉。 我歪着头看向他:“甜腻味道的烟灰,对不对?” “赤星堇?”邸恒看向我。 我点点头,朝窗户扬了扬下巴:“此人若是普通村民,那么功夫应该也不会太好,想必是随身携带的烟袋在窗户上蹭破了,才会从这里洒下一点烟灰。” “能否知道此人大约在什么时候下的手?”邸恒问我。 “这要问仵作。”我拍了拍手上的烟灰。 邸恒点点头,看向站在一旁的深州知府:“公主的后事还需你们多费心了。” . “当真要在百崖山里寻吗?”邸恒在前面走的飞快,我跟在后面一路小跑,“百崖山里村子就有十余个,每村又不知道还有多少户人家,如此寻下去岂不就是大海捞针?” “总比等在官衙强一些,”邸恒回头看了我一眼,放慢了些脚步,“既然是用着赤星堇的人,大概也是为了赤星堇而为别人卖的命。” “那边是什么人家?”邸恒仰着头,看到离我们不远处独有一缕炊烟升起来,“怎么不在村里,自己独成一户?” 我也垫脚看了看:“若是我没记错的话,那户人家的儿子大概叫王义福,记得我与你说过三年前我为何会重新开起三味堂吗,起初便是王义福为了给他母亲求药,在我家门前跪了好多日,我给了他药后便有许多村民前来求药,我与师姐才重新开起了三味堂的。” “去看看。”邸恒朝着房子的方向扬了扬头。 房屋很是破旧,我敲了敲门,没人应,便自作主张推开了木门,里面只有一个老妇人。 “是大福回来了?”老妇人说。 “阿婆,我们就是来找王义福的,他在哪儿?”我怕老人家听不清,放大了声音问道。 “找大福?他出去了,还没回来。”阿婆回答的也很大声,一边说话一边伸手摸索着从灶台边朝我们走过来,眼睛大概也不是很好。 “他是什么时候出去的?”我问。 “早,早就出去了。”阿婆扬了扬手,“有好几日了。” 我瘪了瘪嘴,看阿婆有点费力地想从地上提了水桶起来,紧着走了几步过去帮忙,邸恒只在屋子里转了两圈,便拐到了门外。 我帮着阿婆将水桶里的水倒进了水缸,回头出去找邸恒,之间邸恒正在屋后的一块地上踩来踩去。 “怎么了?”我凑过去问,轻轻提了提裙摆蹲在地上,每次邸恒踩向地上的土壤时,总会有水一样的东西渗透出来。 邸恒伸手拉了我一下,示意我站起来,我刚刚起身便发现不小心沾到地面的裙摆已是微微的红色。 我有些惊讶,邸恒快步走到前屋里去,随手拿了件农具出来,农具看上去颇有些破旧,并不像农家人日日都要用的样子。 只掘了两三锹,便掘到了地下的东西,将面上一层不厚的土壤掀开,一只手在土下清晰可见。 邸恒继续掘了几锹,我有点不敢相信地偏过了头,故意不去看地下的人。邸恒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自己蹲下将土里的人翻了翻,从他的腰后拔出了一支烟枪。 我斜着眼睛看向邸恒身边的坑,他身下的血已经渗透了很深的土壤,在他的肚子扔了一把锋利的匕首,大概是处理尸体时连同凶器一起隐藏了起来。 邸恒将烟枪上绑的烟袋取下来看了看,上面的划痕清晰可见。 “大概是他,”邸恒叹了口气,“只不过是个枪手,如今他的利用价值尽了,也已经被灭了口。” 前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回头看正是屋里的阿婆在朝我们这里走过来,赶紧走过去扶了一把。 “你们是大福的朋友啊?” 我一时语塞,求助似的看向邸恒,邸恒很冷静地说: “是,他经常这样长时间不回来吗?” “他是出去挣钱去了,”阿婆笑着说,“从前我家也种地,但是我也老了,种不动了,大福心气儿高,不乐意一辈子做个庄稼人,这不在深州城里找着个好差事,整的多着呢。” “大福在深州的哪家做啊?”我问道。 “耿家,”阿婆说的很是自豪,“就是深州城做货运的那个耿家,大福都跟着他们家做了七年了。” “七年前阿婆你是不是得过一次肺病?”邸恒蹙眉想了想,问道,“如今身体如何了?” “肺病?”阿婆笑了笑,“你别看我老婆子眼睛瞎了,我身体硬朗着呢,什么肺病,这些年来我咳都不曾咳一声,不然大福怎么能放心出去挣钱呢,你说是吧?” 我突然感觉全身一冷,扶着阿婆的手重重地抖了一下。 “七年前,大福跟着耿府在做什么?”邸恒严肃地看着阿婆。 “七年……”阿婆似乎是已经遗忘了许久,想了一会儿方说,“七年前是大旱年,我们村的地种不活东西了,大福脑子灵,最先跑去耿家找活做,听说那时候他是要帮着耿家找个人?我一个老婆子也记不得了,后来他还介绍了我们村好多个去耿家,那时候我们村里的人哪个不说我家大福是个有能耐的?” 我有点绝望地看向邸恒,苦笑着摇了摇头。 第二十四章 谈判 “今日的事情你先不要与程潇说,”邸恒将我送到三味堂门口时天色已经快要黑了,“更不要自己在家胡思乱想,等我回来会与你一起继续查下去。” “你要去哪?”我抬起头看了看他。 “和亲的事情定国总要给焉宿一个交代,”邸恒长出了口气,抬头看向远处的天,“明日我将去趟焉宿。” “你去和亲?”我有点戏谑地瞄了他一眼,“也是,说不准焉宿的王真的就好你这一口。” 邸恒有点无奈的乜斜了我一眼:“我真是多余了担心你。” “这些天来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我总该习惯了一些,”我用脚踢开地上的石子,“即使当初那些要我们重开三味堂的人是假的,这些年来我与师姐的赤星堇丸所救过的人我相信是真的,错的又不是我,只不过是那些骗了我、利用了赤星堇的人罢了。” “能想明白这些就好,”邸恒有点欣慰地看向我,“我还直担心我不在的日子你会想不开一口气烧了花房呢。” 我摇摇头:“我家的医书如今还不知在何处,无论日后我是否还要继续将赤星堇做下去,我也总要在找到我家的医书后再做选择,那是我阿爹一生的心血,我总不能白白辜负。” “你明日去焉宿,是否很是危险?”我突然问了个自己都觉得蠢的问题,不由得有点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 “或许是吧,”邸恒很是坦然地笑了笑,“如今和亲的公主在定国便遭遇不测,焉宿大概会咬定定国和亲之心不诚,连公主的性命都不做保证,再则如今焉宿在与定国交战时总是我作为将领,这几战焉宿打的都不漂亮,大概除掉我的心早已有了吧。” “你说的这话听起来倒是还挺骄傲的。”我仰头看向邸恒,正面对着夕阳的他在天边的红光里勾勒出了一个清晰的轮廓。 “毕竟对手是焉宿,他们是西域马背上的民族,若是连这几分傲气都没有,总会让他们看轻几分,”邸恒带着几分自信的笑,“此次陛下派我前去也是为了能在谈判之余给焉宿一些武力的震慑,若是换了前朝那些平日里叽叽喳喳的老头子,恐怕焉宿会更为张狂。”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焉宿崇尚的是力量,许多前朝官员那些纸上谈兵的功夫焉宿的确不会放在眼里。这次你大概要去多久?” “不好说,”邸恒皱了皱眉,“不过我不在深州的这段日子你一定莫要冲动,只管保护好自己就是了,所有的事情等我回来了和你一起解决。” 我本想调侃他几句,侧过头去看向他却发现他正定定地看向我,突然面颊绯红,有点心慌地把目光移开不看他的眼睛。 “今日好歹是送别,都不说些什么等我回来后请我吃顿好的之类的吗?”邸恒轻轻笑了笑。 “请,你若是平安回来我肯定亲自下厨招待你。”我仰着头骄傲地说。 “听起来不像是什么奖赏,”邸恒笑着摇了摇头,“我该想想自己是不是要在焉宿多呆上一段时日了。” 我白了他一眼,正了正神色,严肃地看向他:“一切小心。” 邸恒愣了一瞬,才微微笑了笑,朝我坚定地点了点头:“一定会。” . 我被窗外的嘈杂声吵醒时天色还未完全变亮,我有点困倦地揉了揉眼睛,算一算今日已经是邸恒前去焉宿的第六日了。听闻邸恒所带领的队伍向焉宿去时,邸恒走在前端,身后跟着的是深州最精锐的戍兵队伍,而在邸恒身前却是四人抬棺,此去焉宿本就做好了不归的准备,场面很是悲壮,也很是鼓舞人心。 挑开窗子,楼下是聚在一起吵吵嚷嚷的人群,我见到人群里有个熟悉的影子跟着晃动,忙喊了一声: “阿福,大清早的怎么还跑出去了,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听闻咱们定国出使焉宿的使臣遭到谋害,焉宿如此猖狂,如今深州戍军还窝在城中畏缩不前,所有人都在议论此事,我们方才还打算共同到官府去情愿,宁愿战死也不愿定国受到如此大辱。” “出使焉宿的使臣……”我心下一惊,声音也不由得发颤,“可是邸将军?” “正是!”旁边一个同阿福一起叫嚷讨论的人听见了我和阿福的对话,凑过来嚷着说,“一国大将出使焉宿,却在焉宿遭人暗杀,这样的国耻如何可忍?” 我挑着窗子的手一抖,窗子“砰”的一声落下合上。我靠着窗子发了许久的愣,脑子里总是响着方才阿福和那个人说的话。 我从床边的架子上拿起衣服飞快地披好,随手系上玉带,小跑着出了三味堂直奔官衙。虽然当下脑子里仍然是一团乱,但不论去找了谁帮忙总比留在三味堂傻傻地等着那些坊间传来的或真或假的消息强得多。 “三味堂程湘,有急事求见知府,还请官爷帮忙通传一声。”我和官府门口的衙役话还没说完,便有人推开大门出来,见到是我惊了一下。 “堂主来的巧,我们知府正让我请堂主过来。” 我不耐烦和他客套那些话,向一旁拨开他急急忙忙地向里跑,还未走到里屋便见知府迎了出来。 “邸大人仍在焉宿吗?是怎样的情况,病情如何了?”知府还没开口,我便急急地问道。 “堂主先不要急,”知府也是满面焦虑,“昨日下午传来的信函原本说是谈判大局已定,对定国十分有利,也可避免了这一战,可昨日夜里突然传来急报,说是邸大人在回营帐的路上突然遇刺,有人用暗器想要取邸将军的性命,邸将军身手敏捷,已是努力避开,因此暗器才没有伤到要害,可还是略有擦伤,那暗器提早浸好了毒,邸将军如今已经毒发,昏迷不醒。” “可知道是什么样的毒,将军症状如何?”我问道。 知府摇了摇头:“急报上内容甚少,如今我也只知这些,焉宿如今想要将邸将军送回定国医治,而随同邸将军一起前往焉宿的士兵又极为气愤,叫嚷着要焉宿给个说法,如今正是僵持不下。眼下究竟是谁伤了邸将军仍然不清楚,倘若真的是焉宿所为,此时若是贸然发动战争恐怕只会入了焉宿的圈套,所以……” “大人此次叫我来可是有什么安排?”我问道。 “如今大人的身体不适合颠簸,眼下的情况若是能在焉宿治疗该是最好的选择。虽说焉宿也有医生在为邸将军诊治,可本官是担心……”知府说的很是踌躇。 “大人不必说了,”我点点头,“何时可以启程?” “如今焉宿情况危险,堂主愿意前去自然是最好不过了,”知府长出了一口气,“车马已经备好,堂主移步便是。” . “邸将军如今昏迷过深,大夫们尝试了诸多方法可药是无论如何都喂不进去的,”站在邸将军身侧的大概是个副将,周围也围了几位身着焉宿服饰的大夫,“还请堂主一定想想办法。” “将军的毒是如何而中?”我看向副将。 副将递给我一个手帕包好的小包裹,我轻轻掀开手帕,里面躺着一根银针,尖端还带着没有拭去的血迹,末端未曾擦过皮肤的地方仍旧隐隐泛着乌青。 “既是因银针而中,那为何不能因银针而解?”我叹了口气,“你去寻得些长银针来,取些米酒将银针浸上半个时辰,再按我的药方抓药来煎好,将银针煮入药里两个时辰,随后用这些银针做针灸,或许会有些效果。” 副将点了点头,又有些犹豫地说:“如此方法或许可行,只是会不会所需的时间太久了些?” 我略一沉吟:“我记得曾在古籍中看到,人的皮肤亦通五脏,若是用熏蒸的方法将药通过将军的皮肤送入体内,或许也是可行。” “如此万万不可,”副将身后的一位大夫突然张口,口音倒不像焉宿人的样子,大概是随军前来的大夫,“将军如今气虚体热,若是再用热气熏蒸只怕身体受不住啊。” “熏蒸是依靠热气,若是稍作变通将气换做水呢?”我想了想说道,“如若可以将药浸入棉布中,将棉布敷在将军全身,再辅以熏香的烟雾让将军吸入体内,或许能有熏蒸相同的效果。” 副将身后的几位大夫相互交换了眼神,最终仍是方才说话的大夫点了头:“如此或许可以一试,只是棉布还需时常更换,若是过冷或是过热效果都会有所减损。” “大夫放心,”我坚定地朝大夫点了点头,“程湘定会竭尽全力的。” 我将药材逐一放入香炉中,看着烟雾袅袅升起。我立在邸恒的塌旁,几个士兵正忙着为邸恒宽衣,解开腰带时突然有什么东西从衣服中掉落下来。 我弯腰拾起,是一枚玉珠,上面已经有了细微的裂痕。我瞧着熟悉,多看了几眼才发现,竟是我的玉带上不知何时掉落的那一颗,是何时让邸恒拾到了? 我将手中的玉珠握得紧了些,邸恒,我定不会让你有事的。 第二十五章 银针 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随意地挥了挥手,含糊不清地说: “知道了,等你家将军醒了我自会去休息,不必催我。” 我感到自己撑在塌上的手被人握了一下,随即又很快松开。 “你这样半梦半醒地看着我,还不如换个神志清醒的人来。” 我猛然惊醒,伸手揉了揉眼睛,面前的邸恒虽然脸色仍然有些虚弱,但已经清醒了。 “你醒了,太好了。”我开心地锤了锤邸恒的塌,我原以为等到邸恒醒来时我一定会激动万分,可是真的到了这个时候,所有的快乐到了嘴边也只不过是一句“太好了”。 “我睡了多久?”邸恒轻轻地问。 “你若只是睡了我哪还有大费周章跑到焉宿来?”我白了邸恒一眼,想要装出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嘴角却还是忍不住上扬,“已经五日了,你这个人也真是奇怪,旁人生了病药总还是喂得进去的,单独是你怎么无论如何都不肯喝药,能试的法子我都试过了,若是还救不回你,我可真不知道如何向知府交代。” “谁知道我昏迷的时候你会给我乱喂什么东西,”邸恒笑了笑,“这点保护自己的能力我还是有的。” 我伸手拍了邸恒一下,本想回骂他两句,却不自觉地哽咽了一下:“我做的饭真有那么难吃,让你宁愿这样留在焉宿也不愿回去让我请客?” 邸恒看了我一会儿,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捏了捏我的手。 “对不起。” “别,”我依旧觉得鼻子酸酸的,忙别过脸去不让邸恒看到,“你们天镜司的人哪有道歉的时候。” “担心了?”邸恒的语气很轻,完全不似往日。 “从上次在深州时我被赵顺抓走到在建安的诏狱里,你可救了我不止一命,如今算我还你了。”我平复了下情绪,故意说的有了些距离感。 邸恒的脸上闪过一丝失落:“我救你时可没想过要你还我。” “怎么还认真起来了,没听说过这毒伤脑子啊。”我瞟了邸恒一眼,心里有点不忍,“我只想让你活着。” “几天没睡了?”邸恒朝我笑了笑。 “不记得了,”我揉了揉眼睛,“大概有点日子了,你不醒我怎么睡?” “焉宿又不是只有这一张塌,”邸恒伸手拉了拉我,“怎么还坐在地上。” “焉宿的塌这样矮实在是难受,”我顺着邸恒的力气从地上站起来,却感觉双腿已经发麻,又重新坐回到塌旁的毯子上锤了锤腿,“这几日在你身上我快用尽毕生所学了,自然要亲自等着你醒过来。” “你倒是胆子大,不怕我此次遇险是焉宿射下的全套,敢在战争一触即发的时候到敌国来一趟。”邸恒有点无奈地看着我。 “有你在,我怕什么。”我撑着头看向邸恒。 大概是由于我盯着邸恒的脸看了许久,他竟然也有些不好意思,咳了几声偏过头去,我看着他的样子笑了出来。 “你病中的样子可比你平时要好得多。” “程大夫最好没有趁人之危,占我什么便宜。”邸恒微微笑着说。 “谁稀罕。”我一边说一边打了个哈欠。 “去睡会儿吧,”邸恒轻轻说,“既然我已经醒了你总能去休息了。” 我点点头,撑着塌准备站起来,邸恒伸手摸了摸腰带的位置,突然问我:“可有看见我曾经随身带了个……带了什么东西?” 我在玉带里摸了摸,拿了珠子出来:“你说这个?” “在你这儿?”邸恒伸手想要来拿,我将珠子握在手里,避开邸恒伸过来的手。 “这似乎是我的东西?”我放到眼前装作仔细看的样子,“邸大人若是喜欢玉石我可以帮忙在深州寻些更好的,我向来不喜欢什么金银玉器,随身用的东西也不过是普通货色。” 邸恒偏过头去没有说话,我斜着眼睛看了他两眼,问道:“你这是从哪拾来的?” “那日在百崖山里寻你的时候,在山洞里看到了这个珠子,大概是你想要出手时打到了石壁。”邸恒说道,“本想着你命大,遇到这样的事都能不死,就拿你的东西做了护身符用了。“ 我点点头,从随身的荷包里取了银线出来,将线从珠子中穿过去,在珠子两头的线上编了几个简单的花样,比了比邸恒的手腕,长度刚好。 我将银线系在邸恒的手腕上:“如今你已经醒了,看来这珠子倒是有些作用,你便始终带着吧,若是旁人笑你堂堂天镜司的人却还带一个成色普通有了裂痕的玉珠,你也不准取下来。” 说着我朝他有些骄傲地笑了一下,起身拍了拍衣服:“我这就去叫了别的人进来了,我去休息了。” 邸恒突然在我身后拉了我的袖子一下,我回身看向他。 “一直想问你,却始终没找到机会,”邸恒说,“那日我在山洞中时,你是如何知道是我来救你的?” 我仔细想了想,当日的情景在脑子里并不算是清晰,但邸恒的身影却格外的明确。 “直觉,”我笑了一下,“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的。” . “此次我中的是什么毒?”邸恒稍好了些后便命令所有人立即一同返程,此番谈判虽说是为了公主之事来,但邸恒却因此受伤原因不明,原本占有谈判主动权的焉宿也因此失利。 我摇了摇头:“我只不过是大夫,并非精于毒药之人,此次的毒我之前并未见过先例,但症状不像是定国常用的毒药。” “所以想要伤我的人果真是焉宿人?”邸恒皱了皱眉,掀开马车的窗帘看了看窗外方接着说,“此次的事情来得蹊跷,若是焉宿想要以此为借口诱定国出战,那么他们大可不必在谈判上有所妥协,反而应该更加嚣张些才是;若是单单想要除掉我,那么在焉宿的领土动手实在不算是高明。” 我沉吟了一下,顺着邸恒点了点头:“的确,此次的事情并不像是预谋所为,会不会只是焉宿的普通百姓一时冲动为报国仇才对你动了手?” “不是没有可能,”邸恒揉了揉太阳穴,“不过如果当真是这么简单那就再好不过了。” “那根伤我的银针在哪儿?”邸恒突然问。 我取出包裹着银针的手绢递给他,邸恒用帕子捏着银针仔细看了一会儿,将目光转向我: “不觉得这个看起来很眼熟吗?” “很像师姐的银针,对吗?”我叹了口气,说道。 “我记得在山洞中初遇你们时,你师姐的银针就是浸过毒的?”邸恒将银针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程潇用银针的功夫也是与你一同学的吗?” “你看看我这点水平就该知道的,”我瘪着嘴笑了笑,“从师姐来到我家时她就能将银针用的很是熟练了,她说这是许多焉宿人都会的把戏,至于她银针上的毒也是焉宿常见的。” “是什么毒?”邸恒问。 “我小时候问过,这毒的名字并非汉语,我也记不得,至于效果,我只记得师姐说过不会立即致死,银针并不是依靠毒药才能作为武器的,而是靠使用者的手法,将银针扎进敌人的耳后,一击致命,”我想了想说道,“师姐平日里极少与人动手,至于银针更是极少对人使用,因此我们都没见过中了银针上的毒会是什么效果。” “你怀疑我师姐吗?”我见邸恒许久没说话,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邸恒看了我一眼,随即移开了视线:“不好说,如果说她一个焉宿人为了给自己报仇而对我起了杀心或许也说得通,只是她应该有许多机会,不知为何偏偏挑此次出行,明明这样做还有可能会为焉宿带来危险。” “对你心怀怨念的焉宿人颇多,他们身在焉宿领土,总比我师姐更容易混到你们的营帐外,此事若并非焉宿的计谋,那就只是焉宿的问题了,你不必再反复推敲这种事情。”我撑着头摇了摇脑袋,“如今你身体还没恢复完全,切忌多虑,不要仗着自己身体好便不把这种事儿放在心上,等日后总有你吃苦的那一天。” “你倒是很担心我。”邸恒看着我促狭地笑了一下。 我有些脸红:“这是大夫的职责,懂不懂?” 邸恒还想说些什么,马车外的声音愈发嘈杂了起来。我掀起窗帘看了看,已经进了深州城了。 “等下马车会把你送到三味堂,我还要去趟军营。” “不必了,既然已经进了城我自己去就好,”我说道,“你刚刚回来定然会有许多官员百姓等在军营迎你,你便早些过去吧。” 邸恒点点头,我扬开车帘,马车未停我便翻身下了马车,邸恒透过窗子看着我微微笑了一下: “好身手。” 我也有点骄傲地仰着头笑了笑,转身向三味堂走去。 “堂主,你可算回来了。”我还没进门阿福就迎了出来,替我接过了药箱,“方才耿府差人送了邀约来,你快去看看。” “耿府何时还给三味堂做过递邀约这么生分的事情,”我不由得笑了起来,“有什么事儿差人来说一句不久行了。” 我刚迈进三味堂的门槛,便见到小工们三三两两的聚堆聊着什么,师姐身边也围了两三个平日里与我们玩得好的小丫鬟。师姐见我回来,赶忙站起来将信函递给了我。 “耿叔要,要娶亲?”我皱了皱眉,一脸的不可置信。 第二十六章 续弦 “耿叔之前的妻子也过世十多年了,再娶一个续弦也是正常。”师姐倒是见怪不怪的样子。 “记得小时候问阿爹为何耿叔不再续弦时阿爹还说过耿叔对婶婶情深义重,不愿再找了别人替她,那时候我还为耿叔如此深情抹过几把泪呢。”我有点感慨地说。 “毕竟这些年过去了,曾经耿叔刚刚丧妻时心里难过,总是难以接受自己再娶,再则那时候闻清哥和闻宇年纪都尚小,耿叔也会也担心继母对他们不好,”师姐从我手里接过信函,“如今耿叔年纪也大了,总是需要有人能陪在身边说上两句话的,再娶一个续弦还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这次耿叔娶得是什么人?”我撑着师姐面前的桌子跳了一下,坐了上去。 “听说是耿叔从前在建安做生意时认识的一位,”师姐有点无奈地拍了拍我,压低了声音,“好像说是耿叔从哪家歌舞坊里赎出来的。” “耿叔撒手耿府大大小小的事务有了几年了,他不是也已经有多年没去过建安了,”我有点疑惑,随即想明白了些,“大概是从前便钟情的哪位,如今女子年岁也大了,总做着这一行也不是出路,便求了耿叔将她带出来吧。” “也许,”师姐耸了耸肩,“看如今深州的境况哪还有建安女子肯到这边来,她能愿意跟着耿叔来深州大概也是一往情深。不过这到底是别人的家事,咱们还是不要妄加揣测的好。” “知道的,我也就私下里和你嚼嚼舌根罢了。”我朝师姐调皮地一笑,从桌子上蹦下来,“今晚耿叔要在家中摆酒,咱们一块去热闹热闹吧。” 师姐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了,邸大人的病如何了?” “若是情况不好我现在又怎么有心情和你聊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情,”我笑了起来,拍了拍自己,“也不看看给他医病的人是谁,邸大人当然已经差不多痊愈了。” 师姐微微笑着向我点了点头:“就知道,什么稀奇古怪的病状交给你都是安全的。今晚你去跟着一起玩玩就是了,我向来不喜欢热闹,我就不去了。” “师姐!”我有点撒娇地说,“若是旁人也就罢了,耿府与咱们向来交好,这样大的事情你又怎么能不去呢?更何况……”我有点神秘地凑到师姐耳边,“今晚若是去了定会遇到闻清哥的,你也打扮的漂漂亮亮给他看看,说不定下次我就能凑上你的热闹了呢?” 师姐在我头上弹了下:“净说些不害臊的话。” 我笑嘻嘻地躲开:“那就说好了,今晚我们一同去耿府。” 我正要往后院跑去,师姐从我身后跟了上来:“你等一下,还有些事儿要问你。” “何事?”我定住脚步,等着师姐走过来。 “邸大人中的是什么毒你可知道?”师姐问道。 我摇了摇头:“从未见过,不过此次邸大人受伤倒是因为一根银针而起,针上的毒与你常用的那种似乎很是相似,你可知道这样的毒是什么症状?” 师姐一愣,也无奈地晃了晃头:“这毒在焉宿境内都很是常见,我用银针的功夫也是小时候我爹娘交给我的,只是还未对毒了解多少我便只剩自己一人了。这毒我从未真正使用过,症状我也不了解多少。” 我不愿提起师姐的伤心事,便向师姐肯定地点点头:“这毒既然如此常见此事定然就不好查了,更何况是发生在焉宿的事情,咱们更是无从插手。既然大人已经康复此事就过去了,今晚我们只要好好玩乐就是了。” . 耿叔这些年来做生意虽说赚了不少的钱,但府内的布置总是简简单单很是朴素,平日里耿叔又喜欢清静,耿府更是始终肃静安稳。今日的耿府是难得一见的热闹非凡,我拉着师姐在耿府里逛来逛去,遇到谁都喜气洋洋地打了招呼。 “旁人娶亲你这样高兴做什么?”师姐在我旁边轻轻取笑我,“我可真期待,等到你出嫁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师姐这是嫌弃我,想要早早将我送走了。”我摇头晃脑地说,“这些日子来我遇到的糟心事儿还不够吗?有个热闹事情冲冲喜是好事儿。” 我远远地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跳着脚看了两眼便拉着师姐跑了过去。不远处邸恒正和几个身穿华服的人交谈着,看起来大概都是从官府里来的人。 我只是站在一边没有上前去打扰,倒是邸恒率先看到了我,和其他几个人说了几句什么便向我走了过来。 “没想到你今日也回来,”我笑着说,“以为你不喜欢这种热热闹闹的地方呢。” “这不是热闹不热闹的事情,”邸恒说的很平淡,“耿府给深州官府递了邀请,我便随着一同过来了。” “是否今晚还想要能在耿府发现些什么?”我歪着头问。 邸恒轻轻点点头:“耿府平日里看着素净,今日不过是续弦罢了,居然也布置的这样喜庆。” “耿叔在深州也是有些家底的人,旁人家里稍有点小钱都想要三两个妻妾,可耿叔自从丧妻这么多年从未再娶过,如今突然续弦对耿府来说自然是个不平凡的大事。”我环顾周围说道,“不过耿叔平日里和你一样,对自己的府邸都不甚上心。上次去你的府邸时总觉得比耿府还要简单些,居然连花花草草都少的很。” “我平日里很少有时候打理这些东西,”邸恒说道,“我也没什么赏花的闲情逸致。” 我叹了口气:“你们天镜司的人啊,都太过冰冷了,倘若让我如你们一般生硬地活着,就算有了什么官位俸禄又有什么意思呢?我若是能有你那样大的府邸定不会任由它这样荒废的。” “那你想要如何打理?”邸恒饶有兴致地问我。 我仔细想了想:“若是我的话,我大概要种上满院的丁香。儿时的百草堂中就丁香甚多,我如今只要想起小时候的事情记忆里总是慢慢的丁香味儿,只是后来百草堂被封,我们就搬去了别处,如今三味堂的后院太小了,光是堆放药材的仓库都不够用,更没地方养这些花草。” 邸恒低头看了我一会儿,便从容地移开了视线:“今日怎么没见耿闻清在这儿操持事情?” 经他这样一说我也才反应过来,忙看向师姐:“你今日可曾看到闻清哥了?” 师姐摇了摇头:“还没有,今日事情多,他大概还在哪里忙着吧。” 我随手拉住了一个快步走着的下人:“你们府上的大少爷今日去哪了?” 下人大概认出了我,朝我行了一礼:“堂主还不知道吗,昨日在建安有笔着急的生意,大少爷天没亮就赶着上路了,现在大概已经出了百崖山二十多里了。” “什么生意不能等到今日过后再办,”我有点奇怪,“你可知道闻清哥这次要在建安呆多久?” “这我就不知道了,”那个下人神色有些为难的样子,“不过应该是笔大生意,大少爷走时把许多事情都交代地极为清楚详细,很多原本是大少爷做的活儿也都转交给管家了,临行前我们帮他收拾的行装也不轻,许是要多呆上些日子。” 我点了点头,让下人离开,有点奇怪地看向师姐:“难不成耿叔娶亲的事情闻清哥不同意吗,一气之下躲到了建安去?” “闻清哥总不是这样小气的人,”师姐向我耸了耸肩,“生意的事情,你我也不明白,今日既然是喜气的日子就别说这些不好的事情了。” 邸恒朝我身后的方向扬了扬头:“你喜欢看的来了。” 我猛地一回头,正看见耿叔带着夫人朝人群走过来,我定睛看了夫人两眼,不由得皱了皱眉。 “长得当真很是好看,”师姐看着不远处的耿叔和衣着华丽的耿府夫人微微笑着,“看样子是个很温柔的女子,耿叔果然有福气。” 我依旧仔细地盯着夫人看了一会儿,视线不由得向她的脚移去。我看向邸恒,他也仍是一脸严肃的样子。 “这个人走路轻的很,”我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说道。 “既是建安城里的舞伎,自然不会像你一样走路叮叮当当的,”师姐笑了我一下,“大概身轻如燕也就是这个意思吧。” 我依旧摇了摇头:“不一样的,我曾见过歌舞坊里的女人,她们走路的确是步伐很轻,但大多时候是一种弱柳扶风的美感,是轻柔的感觉。但这人走起路来确是很是轻盈,似乎是蜻蜓点水一般,轻则轻矣,却力度非凡。” “大概是个会点功夫的人。”邸恒在我身边肯定地点了点头。 耿叔隔着人群看到了我们,带着夫人向我们的方向走过来,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幻觉,似乎看到夫人朝师姐轻轻点了点头。 我看向夫人轻盈的脚步微微一笑,这个人有点意思。 第二十七章 偶遇 我背着药篓在山上已经转了好几个时辰,始终没有找到我想要的药材,不由得叹了口气。抬眼看看半边天已经开始见黑,我扑了扑身上的土,准备回三味堂去。 如今末羌的草药生意也不好做,大多都被定国或是焉宿的军队早早的低价收了去,能让我们平民百姓去购买的本就有限的很,加上战乱的损失,很多稀缺的药材总是买不到。今日我特意起了大早,绕过百崖山,来到与焉宿毗邻的鄯焉山上,本以为鄯焉山上平日里人迹稀少,草木繁盛,境遇会好上一些,没想到许多山头也因前段日子的战火被烧的光秃秃的。 我边走边将药篓背到身前来颠了颠,草草地点了点今日摘到的数目,心下琢磨着明日还要拜托邸恒再想办法帮我从建安城问问去,却隐隐约约地听见身前不远的位置有些嘈杂的人语声。 我用力向上伸了伸脖子,却也不能看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便快步朝有声音的方向走了一会儿,只看到几个衣着奇特的人聚集在那儿,听他们说话大概不是定国人。在他们中间隐隐传出来一个有些斯文些的声音,我不禁叹了口气,大概又是哪来的野蛮山盗劫了上山的人了。 就近找了棵树,我从腰间抽出了玉带甩到树枝上缠好,用力一拽将自己拉上树枝坐稳。居高临下地看着,中间被围住的果然是个书生打扮的人。 “人家不过是个普通人家的斯文人,你们好端端地这样为难一个读书人也太失自己的脸面。”我朝着底下的人吹了声口哨,下面的人纷纷抬头看向我。 “老子们只是要钱,管你什么事。”底下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孩儿用不标准的汉语赶着朝我喊,大概是想要在其余几位前辈面前讨个好。 “诶,怎么能跟女人这样说话,”看起来年纪最长的一人抬头看了我一眼,脸上扯开了一个恶心的笑,“你是想给这小子出头,那你下来陪我们几个玩玩,说不定我们就能把他放了。” 我偏过头去翻了个白眼,扯过我的玉珠向下扔过去,正中揪着那个书生衣领的人的肩膀,只听到他叫了一声猛地松了手。 书生从地上有些缓慢地爬起来,昂着头朝我喊:“姑娘不必管我,他们人数众多,你快跑就是。” 早先跟我说话的小子立刻冲上去给了他一脚,抬手又要打他,只在他抬起手的时候我突然看到他腰间别了个精巧的弓弩,尽管天色渐暗看不真切,却也能隐隐约约看到在弓弩手握处的一朵莲花图样。 我扔了玉珠去勾他腰间的弓弩,那个小子反应倒快,一脸得意地握住了我的玉珠,只可惜力气实在是太小,我用力将玉带向后收,他被我带的一个踉跄。 那群人中主事的那个抬脚踹向我所在的树,我便也借着力道从树上跳下来,一边挥开玉珠打中了两个人的头,一边示意趴在地上的书生快跑。 玉珠即将打到第三个人的时候突然被人握住,我试了试向回收却发现这次对方的力道不可小觑,抬眼一看是年纪最长的那个,我垂眼想了一瞬,依旧紧紧握住玉带,那人见我不松手倒是多了几分兴趣,用力将玉带往他的方向收,我便顺势栽倒在地上。 “小娘们儿也不会什么武功,还敢在这儿救人?”我趴在地上抬了抬眼皮,拽我玉带的人正一步一步向我走过来,我身旁的一只脚抬起来踩在我肩上让我不要乱动,却被方才那人推到了一边。 “长得倒也还是有几分姿色,”那人蹲在我面前,一手捏住我的下巴强迫我抬起头来看他,“你怕不是想救人,是独自一人太过寂寞,想要来找我们这些人一块陪陪你吧?”说着他有些淫荡地笑了几声,旁边的人也陪着笑,“别嫌我们人少,等我们把你带回去,有的是弟兄陪你玩,保证不让你这娇花无人赏。” “你们好歹算是男人,欺负一个女人算什么,不是想要我的钱吗,尽管拿去。”我听到不远的地方传来那个书生的声音,不由得无奈地叹了口气,早先已经帮他把身边的人都打了开,又把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到我身上,这个废物怎么还没跑掉。 “呦,这还有个英雄不乐意了嘿,”捏着我下巴的男人笑了起来,“没事儿,等我们玩够了,也留给你过过瘾。” 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我用力斜了眼看向旁边同样被押着的书生,已经是气的满脸通红。 “绑上。”我面前的人把我的玉带扔给身边的几个随从,几个人手脚麻利地把我的手用玉带束在身后,拎着我的衣领将我从地上拽起来,推搡着向他们营地的方向走了去。 . “行了你,省省力气,”我瞄了眼被绑在我对面的书生,“你看看你手上的麻绳,剑麻四股的,若是你这细胳膊细腿的就能轻易解开他们哪还好意思自称山贼。” “他们不是普通的山贼,”他好像并没有听到我的话,依旧努力着把胳膊从麻绳里抽出来,“他们是焉宿人,如今定国与焉宿作战屡屡示弱,连焉宿强盗都敢擅自闯入定国境内鱼肉百姓!” “虽说如今鄯焉山早已划入定国领土,但在邸穆青将军之前鄯焉山也曾是焉宿最引以为傲的山脉,即使是现在在鄯焉山上居住着的定国人也屈指可数,大多还都是当年留在这里的焉宿人,”我气定神闲地靠在身后绑我的木桩上,“方才听他们的口音确不像深州人,你是如何知道他们是焉宿人的?” “是他们自己说的,”对面的书生叹了口气,“他们拦住我时问我在这里做什么,我说是为了去建安的春闱,他们便大肆嘲笑,说如今即使做了官又如何,还不是靠给他们焉宿进贡公主以求苟安。” “你是去春闱的?”我顿时对眼前的人起了些敬意,“方才我已经为你开了路你为何不快跑两步离开,如今在这儿你若是误了春闱那可是大事儿。” “你一个姑娘家,为了救我被他们拉了来,我若是就这样逃走岂不是太过无耻,与这些强盗又有什么区别。”他说的义愤填膺。 我想说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只能无奈地低头叹了口气,若是此人因为我错失春闱,那可真是我的罪过。 “算了,你也不要担心,差不多明日,我们自然能够逃走,”我说道,“还不知如何称呼?” “在下姓林名湛,表字常清,”他终于停下了手里的挣扎,说的很是恭敬,“还不知姑娘叫什么名字。” “程湘。”我点了点头。 “程姑娘如何知道我们能够逃走?”林湛说的时候故意压低了声音,左右看了看,像是怕被别人知道。 “你只管听我的就是了,”我笑了笑,“不过我们该想的大概是如何平安度过今晚。” 林湛还没说话,关着我们的房门突然打开,几个穿着和之前那些人相同的男人走到我们身边,三两下把我们手上的绳子解开,林湛想要趁机挣脱,却只是被身边的人在脸上锤了一拳,和我一起被拖着出了房门。 关押我们的房间大概是个粮仓,出了门便是一片不算大的空地,中间早早的点好了营火,能闻到空气里有烤肉的香气。 围着营火已经坐了一圈的人,朝东方向一把盖着兽皮的交椅上坐的便是先前带我回来的那个,我细细闻了闻空气中的味道,越朝他的方向走越有些熟悉。 坐在交椅上的人将烟枪从嘴边拿开,地上围坐的人中大半也拿了烟枪,我心里略猜到了几分。那个人突然开口: “前几日阿满带回来那个老娘们儿,不行。今日我带回来的这个,是不是有几分姿色?”说着把我像挂在营火上的那个羊头一样拎着给围坐的人展示了一圈,我看向林湛,示意他冷静点。 “今天,就这个,给大家一起好好乐呵乐呵。”底下的人开始笑着骂着,一片嘈杂。 坐着的人向我身边的那个使了眼色,我便被推搡着进了营帐。坐在营帐中的塌上我轻轻晃了晃手上的麻绳,绑的还算结实。 有人掀开营帐的帘子,跌跌撞撞地走进来,手里的烟枪已经有些拿不稳。此时的气味已是十分明了,只不过他们抽的远比不上耿府工人的货色,纯度很低,危害或许也小些,否则这些长期使用的人大概不能还有这般力气。 “你倒是老实,”那人坐在我旁边,“不喊不叫的,比那个男人镇定的多。” “我若是喊叫,你便会放了我吗?”我歪着头看向他,他倒是仰头笑了起来: “有眼力。” “你的烟好香啊。”我朝他笑了笑。 “小娘们儿识货。”他伸手虚空点了点我,“这可是好烟,来,我也不是小气的人,便也赏你来一口。” “我一个女人,哪有命享受这个。”我轻轻笑着避开,“不过我竟不知,深州城内还有这样的上等货。” “这烟可不是深州买得到的,”大概是抽了赤星堇的缘故,这人说话越发不清楚了,但也越发的没有遮拦,“这烟可是我们上头的人赏下来的。” “听口音你是焉宿人吧,”我侧着头看向他,“原来是焉宿的烟,难怪我从前没见到过。” “老子是焉宿人,但我也就服你们这个,这烟可是我们上头人在深州……”他一面说一面又猛吸了一口,随后将烟枪扔在地上,伸手想要掀开我的领子。 我向远离他的方向躲开,他的反应倒是还算机敏,立刻揪着我的衣服将我扔在了床上,我的脑子转的飞快,想着不如干脆一头撞向他,赌一把我比他头硬算了。 忽听门外有些不寻常的响动,他顿了顿,从我身上爬起来闯到营帐的门边要看个究竟,我不觉轻轻一笑。 救兵到了。 第二十八章 疑点 我看了看邸恒的脸色,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敢说话。 “多谢这位兄台出手相助,还不知兄台尊姓大名?”林湛倒是不管邸恒脸色如何,或者说这个常年读书的人根本不懂得看旁人的脸色。 “邸恒。”他回答的倒是简单。 “是与焉宿交手的邸将军?”林湛听闻了邸恒的姓名依旧神色如常,“久仰大名!” 我回头看了看,距离那群焉宿强盗的营帐大概已经跑出了三四里地,林湛已经跑的颇有些费力,杵着膝盖喘粗气: “在下林湛,字常清,邸将军今日之恩日后必定相报。” 邸恒没搭话,叉着腰故意偏过头去不看我。 “……难怪程姑娘有不似寻常女儿家的气魄,原是与邸将军是相识,今日程姑娘舍身救我,常清必定铭记在心……”林湛还是自顾自的往下说。 “你今日为何会被他们所劫?”邸恒打断了林湛的话。 “常清今日原本是要赴建安春闱,在百崖山中被这群人截住索要钱财。”林湛回答道。 “我看你也不必去了,”邸恒冷笑了一声,“只会读书而不洞明人情,若是做了官也不过就是为自己招来祸事罢了。” 林湛想要反驳,我赶着伸手架在他们之间调停:“你若是心里有火冲着我来便是了,我一早就准备好了。” 邸恒瞪了我一眼,依旧没开口。林湛有些尴尬地看向我,我向他轻轻点点头,示意他没事儿。 “是看到我留在树上的标记来的?”我故意把头伸到邸恒的脸前面,强迫他看向我的脸。 “还有你沿路洒下的药草。”邸恒最终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对你说过的话你全然忘了是不是?” “没有没有,记着呢,”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讨好地笑着,“可百崖山那么大,如今战事又不稳,你主持军中事务已经够劳心了,这些小事交给我便好。” “交给你?”邸恒有点不可置信地看向我,“若是当真能够交给你你也不必专门留下记号待我去救你,连脱身的本事都没有还尽想着做冒险的事情。” “此事若让你去查你可有头绪?”我歪着头看向邸恒,“你又不能将百崖山翻过来查上一遍,如今我既然得了线索,自然不能放手,只需要你来做一点小小的配合,”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配合的不错,可见这些日子来两个人还是有些默契的。” 邸恒打开了我的手:“今日如若我没有及时赶到,你要如何?” 我怔了一下:“我没想过你不会及时赶来,就算真的出了什么意外,他们不过是一群抽过赤星堇的人,我面对他们还是有些胜算的。” “你到底是不是个姑娘家,”邸恒摇了摇头,有些气愤的看向我,“面对这些男子你居然能说出自己有胜算的话?” “今日的事情是我做的冒险,”我正了正神色,严肃了些看向邸恒,“决定跟去营帐看看时我也是一时冲动,日后绝对不会了。” 邸恒这才将脸转向我,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方才叹了口气:“今日可有什么发现?” “其实并不多,”我耸了耸肩,“不过我在他们身上看到了与那日来投奔三味堂的两人相同的弓弩,连上面的标记都是相同,今日在营帐里时,绑我那人在抽赤星堇。” “焉宿人?”邸恒皱了皱眉。 “对,焉宿人,”我点了头,“可他自己说,他们还有更上层的统领,他们的赤星堇也来自上层,不过这些赤星堇都是从深州来的。” “受深州人指使的焉宿人?”林湛问道,“这是为何?” “赤星堇这东西但凡沾染过就很难戒除,多半是为了得到这东西。”邸恒说道。 “可这些焉宿人话里话外很是瞧不起定国人,”林湛说着又有些气愤,“若是他们也受定国人的指控,他们又怎敢这样公然嘲讽定国人。” “你怎么想?”邸恒看向我。 “赤星堇的来源我倒是毫不怀疑,”我眼前浮现出了耿府那些工人们,“如今来看,深州的赤星堇也只能来自那一处,只是他们的上头人没必要自己露面,他们能接触到的断然不是耿府。” “若想要指使焉宿人,最好的方法还是用焉宿人来给他们下命令,”邸恒一边说着,一边有些意味深长地看向我,“不知耿府有没有走动甚密的焉宿人。” 邸恒的眼神让我浑身一冷:“你莫要找不到头绪便开始胡乱猜测,耿府大家大业,想要找什么人找不到,想要藏什么人藏不了,何必要用众所周知的人,更何况你又有什么证据?” “这些事日后在想。”邸恒移开了视线,“此刻我们身在何处才是该细想的问题。” 我环顾四周,哪里都是黑漆漆的,什么方向都看不出,不由得求助似的看向邸恒: “你既然是深州戍军的将军,对深州所有地方的地形应该都很是熟悉吧?” “你既然是从小在深州长大,又有胆子深入虎穴,对鄯焉山的地形应该不会不了解吧?”即使是在黑暗中我也能见到邸恒翻了个白眼。 “那如今要怎么办?”我有点泄气。 “先在这儿住一晚。”邸恒抬头看了看天,希望能分出方向,只是今晚连星星也无,“找个山洞先歇下吧,明天一早再继续找路。” . 我看向不远处的林湛,倒当真不是个挑剔的读书人,这样的境况睡得也是够沉。 听到身旁传来两声轻咳,我侧过头去看到邸恒翻了个身朝向我。 “这样的环境睡不着吗?”邸恒看向我。 我靠着山洞的石壁摇了摇头:“只是在想今晚的事情,当真是有些后怕。” 邸恒也坐了起来:“知道后怕就好,日后你若是再做这样的事情我可再不会去救你。” 我把头放在膝盖上想了一会儿,没有说话。邸恒伸过头来看了看我: “在想我方才说的话?” 我点点头。其实心里知道,邸恒方才所说的那些并非胡言乱语,细细想来也并不是没有可能,因此我才愈发迫切地想要在他的话中找到任何一点小小的纰漏,然后在心里狠狠地加以否定。 “就当我是信口胡说,不必如此放在心上,”邸恒好像有些后悔方才将那番话告诉了我。 “我知道你并不是这样的人,”我咬着嘴唇想了一会儿,说道,“你做事向来最是冷静,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事情?” 邸恒叹了口气:“如今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只是你可还记得当初你在百崖山中救我时的情形?” 我想了想那日躺在山洞里的他,点了点头。 “那日在百崖山中遇到伤我的人时天色已经黑了,但看身量对方倒是像个女子,不仅用暗器的能耐高的很,轻功也是一等一的高手,”邸恒没看我,只是自顾自的说,“那日你们途径山洞追那个小贼的时候,我与廖胜原本并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既然当时已经负了伤我们也不会轻举妄动,我之所以会出手让你们停下,是因为看到你师姐的轻功与我当时见到的极为相似。” “我与师姐的轻功师出同门,难较高下,你又是如何分辨出只是与师姐的相似?”我强笑着问道。 邸恒摇了摇头:“看上去确是差不多的,但那日山谷里很是安静,细听你们的脚步声,你的每一步都有些或多或少的差异,踩在山中的石子地上时更为明显,而你师姐的脚步无论踩在哪里脚步声都很是相似,相比起来你师姐的轻功要比你稳上许多。” 我没有说话。邸恒沉默了一会儿方说:“你可知道你师姐在来深州前是焉宿什么人家的孩子?” 我摇了摇头:“阿爹或许是知道的,师姐从前的名字是焉宿的语言,那时我还太小,记不得,如今再问师姐便已经不肯说了。” “你可知焉宿的蒲甘一族?”邸恒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告诉我,“我也不过是听人传说,蒲甘一族原本便是在深州附近的望族,最早是开镖局发了家,深州迎来送往的事情原本都靠着蒲甘氏送镖。父亲带军打入深州时,蒲甘家将所有的镖师都送去了焉宿的军队充了军,希望能保国家安稳,只可惜大厦将倾,独木难支,最终不仅焉宿失了深州一大片领土,蒲甘家的人也走的走,死的死,就这么散了。” “你是觉得……”我皱了皱眉。 “蒲甘家的镖师与当时焉宿的许多镖师都不同,焉宿崇尚力量,最擅长两队人马面对面来一场硬仗,而蒲甘家另辟蹊径,独以暗器见长,也就是从那时候起焉宿才刮起了暗器的风,成了许多焉宿人潜心练习的武器。”邸恒看了我一眼,又飞快的移开视线,“结合我看到的种种,我只觉得这种可能一定是存在的,所以长久以来我才将所有的事情瞒着程潇进行,你也莫要多心,在没有关键证据之前,我方才说的都算不得什么。” 我抬起头长长地叹了口气,真乱。 忽然听见我身边也传来长长的一声叹息,只不过比我要慵懒了许多。 “程姑娘,邸大人,你们没有睡吗?”林湛揉着眼睛从地上坐了起来,“这石地夜里可真是凉啊,睡不得,睡不得,日后必定要得了痹症的。” “也没见你因此睡不着啊。”邸恒干笑了两声。 林湛倒是毫不在意,将自己当做枕头的几件衣服重新叠了整齐,收进了包袱里,只转个身的功夫,我们便听到了从林湛那里传来了一阵悠长的声音。 我与邸恒一齐侧过头去看向他,林湛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肚子: “从昨晚到现在跑也跑了,动也动了,就是再没吃过东西,二位不饿吗?” 第二十九章 信鸽 “你此番入建安赴春闱定是能够一举中第。”邸恒边用随手拾来的树枝拨开面前路上的杂草,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林湛说话。 “借邸大人的吉言了,”林湛跟在最后,走的颇有些缓慢,“只是不知道邸大人何出此言?” “昨日危险时能获救,先前在山洞时又只有你能睡得最熟,如今一醒来饿了还有我们帮你找吃的,你这定不是受苦的命,日后也绝不会过苦日子。”邸恒嘲笑道。 林湛没说话,只是笑了笑,毫不介意邸恒拿他开玩笑。我抬头看了看天空,已经开始翻了鱼肚白,清晨露重,我们又在草丛中穿行,衣摆也已经变得潮湿了起来。 “看,”我指向头顶处不高的树梢,压低了声音怕惊了它,“鸽子。” “想吃这个?”邸恒皱着眉难以置信地看向我,“此山人迹稀少,想必野鸡应该很多,也会很好捕获。鸽子的行动很是敏捷,捕捉起来甚是困难,你就不能给我找点容易的事情做吗?” “邸大人要是连只鸽子都抓不到那就算了。”我原本心里也没想吃这东西,只是听了邸恒这么说便故意拿出这些别扭的话来逗他。 邸恒看着我撇了撇嘴,叹了口气,从地上随手挑了一块大小合适的石子,侧着头看了停在树梢上的鸽子一瞬,石子突然从手中飞出,直击鸽子的双眼,一声微弱的哀嚎后鸽子应声落地。 “准得很!”我立刻鼓了鼓掌,跑着去捡了鸽子起来,这鸽子羽毛很是洁白,倒不像是生活在山中的鸟。 我捧了鸽子向邸恒他们走去,却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硌着我的手。我将鸽子托着举起来,在它腿下的羽毛中隐隐看得到露出了半根竹管。 “看什么呢?”邸恒见我拾了鸽子却久久没有过去,便朝我走了过来,我将鸽子腿上绑着的竹管轻轻旋动打开盖子,从里面倒出一个细小的纸筒来。 “是只信鸽?”林湛惊了一下,伸手拦住了我,“程姑娘,既然是信鸽我们还是把信塞回去吧,这毕竟是别人的东西,不问自取是为窃也。” “不用给我来这一套,”我伸手打开了林湛的手,“如今鸽子都已经归西了,我把信塞回去它还能自己长了翅膀飞回主人家?看看说不定还能知道是谁家的东西,我们也好送了回去。” 我一面说一面已经展开了手里的纸卷,林湛一边叹气说着“失礼”,一边也将头凑过来看着我手中的纸条。 “四月廿五深州大乱” 我抬头看向邸恒,邸恒只是皱着眉头不说话。 “今天是什么日子了?”我问道。 “四月十九,”林湛说的斩钉截铁,“我昨日出发时是四月十八,四月廿五便是春闱的日子了,我原想着出了深州城便雇了车,就足够我到建安了。” “还有六日。”我抬头看向邸恒,“不过这是什么意思?” “这几日在深州城内闹事的焉宿人也一直有些,不过始终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小打小闹,这次怕是焉宿要来一次大的,”邸恒依旧蹙着眉,抬头看向远处,“看昨日绑了你们的那群人,倒是一个完完整整的组织,只是平日里不会太过张扬,在深州做些不痛不痒的小打小闹,我们也只当他们是普通的山贼对待。只等他们的上面给了命令,再一并出动。到时候深州城内大乱,焉宿的军队再趁机攻打深州,到时候深州的处境恐怕会很危险。” “你可有什么应对之法?”我有点担心地看向邸恒。 邸恒摇了摇头:“前几次焉宿的进攻虽说看起来算是猛烈,可都是趁人之危罢了,兵法与策略都不值一提。如若我方才所说属实,那么焉宿已然已经布下了这样大的一个局,定然不会不做万全的准备,十有八九深州戍军不会占了上风。” “不过若是能顺着这张条子找到那些焉宿人的‘上头’倒或许是条可行的路。”林湛将我手中的条子接过去,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 “难,”邸恒摇着头叹了口气,“深州城养信鸽的人家太多了些,如果细细比对字迹或许还能有些眉目,只是如今剩下的时间也不算多了。” “不过既然我们已经截获了这纸条,焉宿不就无法知道此讯息了?”林湛突然惊喜地一拍手,眼睛里都要闪出光来。 “如果连这点准备都做不充足,又何谈谋划战争的大事。”邸恒有点无奈地看了林湛一眼,“他们断然不会只有这样一条脆弱的联络途径。” “那如今我们就只能坐等焉宿兵临城下吗?就不能主动出击,先发制人?”林湛有些着急。 “目前消息的确切性还有待查证,不过既然我已经知道了,我定然会传信回建安,要求增派深州兵力,”邸恒坚定地说,“只是时间仓促,如果真的打起仗来,恐怕需要深州戍军在此多支持些日子,等到援兵到来。” “走吧。”邸恒见我和林湛都沉默着,说道,“天色已经大亮,方向也能分辨得出了,如若我们不从此山出去,这消息也就无用了。” 邸恒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我赶着跟上,林湛还在原地反复观察着那张纸条,凑到鼻端闻一闻,有一股淡淡的药味儿。 . 邸恒赶着回了军营议事,临走前也算有情有义,为林湛雇了车马送他去建安。我回到三味堂时已经是日暮时分,走了两日的路,我只想倒头就睡。 阿福赶到门口迎我,说话声音却故意压的低了些: “堂主这是又去了哪,昨日等了一天也不见你回来,天刚黑的时候邸大人来三味堂寻你,听我们说你去了鄯焉山一日未归就赶着去找了,怎么到了今日才回来?” “说来话长。”我说得很是疲惫,“师姐呢?” “还在堂里看病,”阿福说道,“今日的最后一位了,是个贵客。” “贵客?”我脑子里闪过了深州官衙内常来的几位,跨进了三味堂的门槛,师姐还坐在往常的位置上,背对我而坐的女子身量纤瘦,衣着华贵,的确不是普通人家。 师姐见我回来忙伸头看向我:“你这两日去了哪了,怎么衣裙又弄得这样脏?邸大人呢,昨日是他去寻了你的。” “回了军营了,”我说的有气无力地,“你先看病,这两日的事情说来话长。” 坐在师姐对面的女子回过头来看向我,我小小地吸了一口气。 “原来是耿夫人,”我朝她笑了笑,“我们与耿府很是相熟了,若是有什么事情派个下人来说一声,我们去府上就是了。” “怎好这样麻烦你们。”耿夫人说话细声细气的,很是温柔,“不过是小事情,我自己来一趟又不费事。” “耿夫人今日是有什么不适吗?”我问道。 “老毛病罢了,”耿夫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从前在建安时我便总是夜里少眠,白日里又困乏,看了些大夫总不见好,听闻三味堂在深州颇有名气,今日特来探访。” “夫人若是有从前的方子也可带来,如若有个参考,开的药会更对症些。”我笑着看向耿夫人。 “方才潇大夫也是这样说的呢。”耿夫人看了师姐一眼,“我已经将过去的方子给潇大夫看过了,今日天色不早了,我就先回府了,过两日二位得空时可以来耿府坐一坐。” 我轻轻点点头:“夫人的药可抓了?” “方才本是要抓的,只是刚巧差了一味。”师姐接过话来,“等过两日配齐了我再谴人送到夫人府上。” 耿夫人笑的很是温婉,向我们点了点头,转身推门离去。我跑到师姐身边坐下: “耿叔可真是有眼光,怎么能娶到这样好的姑娘。” “别贫嘴了,”师姐点了我的头一下,“也不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都成了什么模样,还不赶快叫人给你烧了水好好地洗漱一番?” “这就去了,”我搪塞地说,“今日的晚饭备好了吗,我快要饿死了。” “我去灶间看看,”师姐起身向后院走去,刚走了两步又回过神来指着我,“你快点洗漱去。” 我朝师姐笑着敷衍的点了点头,见师姐已经去了后院,方走到抓药的柜台旁: “方才师姐给耿夫人开的什么药?” “听潇大夫说,夫人大概是心阴亏虚,神魂虚养,开了些女贞子、首乌藤、龙齿什么的,就是这个首乌藤今日药房断了货,还得等着什么时候来了再给夫人送了去。”柜台旁边的小伙计一边说一边拿了师姐写的药方来给我看。 我细细的看了两遍,大概没什么问题,只是在这一方药里首乌藤没什么作用,若是换了旱莲草似乎更合适些,我拐进柜台里,抽开旱莲草的药箱,里面还有三分之二。 “夫人带来的药方你可看到了?”我问道。 “没有,只给了潇大夫一个人看罢了,末了夫人又收好带走了。”小伙计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我微微颔首:“知道了。” 第三十章 玉坠 窗外的天空由红变黑,我掰着手指算了算,今日已经是四月廿四了。 距离信上所说的时间只还有一日,邸恒已将军报传回了建安,但是这些天来并未见什么回复。几日来邸恒日日宿在军营与深州官府的人们商议或是练兵,每每见到他时他总是摆出一副踏实安定、胜券在握的模样,深州戍军也因此士气高昂,只是这些日子来的相处让我能看得出他眼睛里的焦虑不安。 我看向面前的桌子,上面摆了满满的赤星堇粉末。那些关于我在赵伯山洞里的记忆大概是因为赤星堇的缘故变得很是模糊,但我依稀能记得我译过的书中曾有关于赤星堇与曼陀罗同用致幻伤身的方子,以此入烟,如同身临仙境,若将赤星堇的用量翻倍,使用者在吸食后三个时辰内五感尽失,甚至死亡。 我不知道这方子到底是阿爹的推测,还是他已然验证了真伪,我也只是凭借残存的记忆,搭上了花房里所有的赤星堇才制得了面前这些粉末。我轻轻地叹了口气,唯恐会吹散了眼前这些轻飘飘的宝贝,效果如何我也一头雾水,不过颜色气味上已经与书中记录的有九分相像了。 天色越来越暗,我将面前的粉末分装进纸包中,最后用包袱包在一起,我沉吟了一会儿,坚定地点了点头。 程湘,你不是在杀人,你是在救人。 刚推开花房的门,门外的师姐被吓了一跳。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去找邸大人。”我嘻嘻笑了一下,“师姐是刚回来?” “是啊,”师姐还背着药箱,“前几日耿夫人的药今日才配齐,我便跑了趟耿府送了一趟。” “怎么不叫阿福去?”我问道。 “毕竟是耿府,还是亲自出面更合规矩些,”师姐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见天色晚了,耿夫人执意要留我吃饭,才到了这个时候。” “果然还是夫人好些,我去了那么多回,也不见耿叔留我吃上一顿。”我朝师姐噘了嘴,师姐温柔地戳了戳我的头: “不是说要去找邸大人吗,快些去吧,不过这些日子看邸大人始终呆在军营里可是有什么大事?” “没什么,是他日日说什么‘士不先教,不可用也’,深州戍军这些年来疏于管理,须要好好的操练才行。”我心不在焉地说,“我先去了,你回房好好休息吧。” 师姐的眼神落在了我的包袱上一瞬,有点奇怪地看向我,我只是歪着头坦然地看着师姐笑了笑,便转身跑走了。 那日离开鄯焉山的时候我原本还花心思记了路,只是后来邸恒派官府的人曾去山上寻过,却扑了场空,原处的营地也早已人去楼空,我在山上绕了许久,一面期许着快些找到,心里却有另一个声音祈祷着我今夜扑空。但沿着路只走了不久便远远地看到了营地里的火光。 我将包袱背了背,深深吸了口气,朝着火光的方向走了去。 “什么人?”营地前的平地上并没有什么人在,倒是从不远处的营帐里突然闯出来两个人,拿了弓弩对向我,发现我是个姑娘倒是吃了一惊。 “叫你们管事儿的出来见我。”我把包袱朝他们晃了晃。 “我当是谁。”营帐里有人挑了帘子走出来,“是这位巾帼英雄啊,上次有那个不识趣的来坏了好事,怎么,今日想跟我再续前缘?” 我朝他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没看我带了东西来吗?” “你带的东西能有你好玩吗?”他走向我拽住了我的衣领,看着我奸邪地笑着,我故意拧过头去不看他。 “待我房里去。”他看向我旁边的两个人,猛地松开我的领子。我故意伸手理了理领子上的褶皱,将脖子上的玉坠露出来。 “你,你是……”他突然变了脸色,怔怔地看向我领子里的玉坠,“这不是我们东家的……” “信物?”我将包袱往背上挎了挎,拍了拍衣服,“认得吗?” “你是什么人?”起初拽着我领子的人有些畏惧地向后退了两步。 “今日你们东家在忙着明日的事情,脱不开身,便叫我来给兄弟们送点乐子来。”我将包袱从肩上摘下,伸手递给旁边的那几个小子,他们有点不知所措地瞄了我面前的这人几眼,才赶着接过了包袱。 “打开看看。”我向他们扬了扬下巴。 几个小子打开包袱,拆了一个纸包,凑到鼻端闻了闻,满脸惊喜地叫了起来。 “这才是当真的上等货,比你们原先用的那些好上不知多少,明日要你们卖命,今日定是要把最好的东西给你们送来的。”我朝他们大方地扬了扬手。 “多谢姑娘,多谢姑娘。”面前的人朝我行了个焉宿的礼,“只是不知道姑娘是我们东家的什么人?” 我伸手捻了捻领子里的玉坠子:“我是她拜了把子的妹妹。” “我们有眼无珠,竟然冒犯了姑娘,真是该死。” 我挥挥手让他不必谢罪:“你是……” “在下蒲甘拓,早年在蒲甘镖局门下做过些年月,姑娘既然是东家的人,自然是知道蒲甘镖局的,不知东家有没有跟姑娘提起过我。”蒲甘拓说的一脸谄媚。 “说过。”我随口说道,“早就听闻你心思缜密,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你快将东家今日送来的东西分发下去,大家今日休息好了明日都好好的干。” “是,是。”蒲甘拓答应地很是痛快,在身侧快速地摆摆手示意手下将包袱带下去,”不过姑娘的汉语说的真好,没有一点焉宿人的样子。“ 我愣了一下,不在意地笑了笑:“你们东家不也一样。” “姑娘与东家这样的人,一看便是能成了大事的人。”蒲甘拓谄媚地朝我鞠了一躬。 “带我去营帐里看看,”我背过手去,装作老成的样子,“如此多的好东西,你个做头领的该不会自己收了留着用吧。” “瞧姑娘说的,哪能啊。”蒲甘拓恭敬地领着我往营帐走去,营地里的火把燃的通亮,我却只觉得脖子上的玉坠冰的生疼。 玉坠我与师姐都有,样子款式大都相同,还是我与师姐刚开了三味堂的时候闻清哥送了我们块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石头作为贺礼。据说这块石头里能开出玉来,若是好玉,日后三味堂的日子定会差不了。 开出的玉石成色好得很,只是那个开玉石的人不当心,在玉石中间留下了一道裂痕。师姐当时便找人打了两个玉坠出来,单看每个都是一尾锦鲤,两个玉坠子拼在一块便是个太极的图案,从那时起我们都习惯了不离身地带着这玉坠子,戴了三年。平日里我们若是见不到面,托人传了什么重要的话儿,便用玉坠子做了信物。坠子能伪造,玉的成色却不能,见了玉便是见了人。 我轻轻叹了口气,今日的事赌对了。 . 今日傍晚时分,我对着一桌子的赤星堇叹了口气。早些天邸恒带着军队已经上山寻了多日,每次都是连线索也无,今日我带着赤星堇突兀地上山,大概也只能是一场空吧。 我看向窗外的天,一只白色的影子从天边划过,最终扑了扑翅膀落在花房的窗台上,掉落的两根羽毛顺着窗户飘飘忽忽地落在花房的地上。 我瘪瘪嘴看向它,若是我也像它一样会飞,早就飞入山上寻那群人去了。 鸽子在窗台上站了许久,我有些奇怪地看了看,朝窗子走了过去,鸽子见了人不但不飞走,反倒在窗子上站的稳稳当当地。我心里闪过那日的纸条,将实现落在鸽子的腿上,果然隐约能看得到一根不算长的竹管。 “明日欲成事,西山北穴赤星堇五斤” 我倒是吃了一惊,第一次见人将赤星堇以斤论。若是吸食,一人一日大约也就是二三钱的样子,若是三斤,这大约是个二三百人的队伍。 百崖山分作南北二岭,若是东西二山,在深州必是鄯焉山了,虽说我对鄯焉山不甚熟悉,不过也约摸着知道,西山北穴大概是鄯焉山上距离深州城繁华的街市最近的位置了。 这是谁?信鸽又为何将信发来此地?我赶忙将信鸽捧着扔向了天空,盯着手里的纸条发了一会儿的呆。 该告诉邸恒去?只是如今天色已经黑了,离四月廿五也不过几个时辰的事情,建安的兵力也始终没有前来支援,深州戍军本就兵力不足,若是又贸然动用深州戍兵上了鄯焉山去,倘若明日焉宿当真入侵,不知兵力能否支持,更何况如今这情况尚未明了,或许只是我多了心,叫人白跑一趟。 我回头望了望桌上的赤星堇,前些日子的准备或许要派上用场了。 不知鄯焉山上的这群人是否只是情急之下组建的一群乌合之众,若是他们有丝毫的警惕,他们会用上一个陌生人带来的东西吗? 我骤然响起邸恒的话,想起耿夫人的首乌藤,想起从前耿闻宇来找我时曾看见的那只落在花房上的鸽子,不觉伸手捻了捻脖子上的玉坠。 “只是赌一把罢了,如果这玉坠子不管用才是最好的。”我轻轻叹了一口气。 第三十一章 坠崖 “是你的手笔?”邸恒坐在将军营帐内的交椅上,一副审我的架势。 “此次战役大获全胜,你可有什么奖赏,不分我些总是说不过去的吧,”我立在邸恒面前低着头,不时抬眼瞟他一眼,“我也不贪,分我两成就行。” “你嘴里能不能有一句正经话!”邸恒突然发狠了似的用力拍了拍身旁的几案,上面的茶杯震了震摔在了地上,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动吓了一跳,不觉向后稍了一步。 邸恒大概察觉到自己有些激动,几案上的手握了握拳,又慢慢松开,我听到他叹了口气: “刚下战场,总还带着点狠劲儿,你别介意。” 我使劲摇了摇头:“刚下战场你便好好休息吧,我就不多叨扰了。” “你可知道你这样做有多危险。”我刚转身要走,便听到邸恒在我身后的声音,此次的声音柔和了许多,“他们又不是一两个普通山贼,你一个陌生人,带着自称是赤星堇的东西闯入,他们若是不信你呢,若是不用你的东西呢,若是那个禽兽又如上次一般想要对你……” “上山时我是有把握的。”我没有转过身去,只是背对着邸恒说话,“虽说没有十成,八成的把握总还是有的,否则我也不会自己上山去送死。” “你为何会有把握?”邸恒有些疑惑。 “你为何会知道我送了赤星堇上去?”我转过身来,歪着头看向邸恒。 “我早已派了一队精兵在四月廿五守在鄯焉山下,提防着他们突然闯进城来,等了许久只来了几队散兵,大多都虚弱无力,更别提进城作乱了。带了这些人回来细审,虽说那些人说不出你的姓名身份,不过此事除了你大概没有什么人能做得出了。” “他们……”我脑子里都是师姐的事情,却不知道怎么开口问起,“他们说,我是什么人?” “只说是有人送来了赤星堇而已,并未提及是什么人。”邸恒叹了口气,“焉宿人最重忠诚与义气,这些人大概从进城时开始便没打算活下去,身上早就藏好了药,只是将他们从提审的刑椅上拉起来的一瞬,便通通服毒自尽了。” 邸恒见我没说话,有点疑惑地问我:“我倒是想知道,你是如何让他们信了你,用力你带去的赤星堇的?” 我抿着嘴摇了摇头:“我自有我的方法,你便不要再问了。” “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邸恒皱着眉看向我。 我惊了一下,猛地抬起头看向邸恒,过了一会儿方才愣愣地摇了摇头:“我能知道什么,不过是想起了那日在百崖山赵伯让我译的书籍,便凭着记忆用赤星堇做了一次不是救人的事儿罢了。” “同样是救人,只是方式不同罢了。”邸恒在我背上拍了一下。 “没想到兵力如此紧张的境况下你还能再鄯焉山下排兵布阵,想来也是我小瞧了你,自己多虑了,”我强笑了笑,“即使没有我这一趟,你也能赢得很是漂亮。” “我并非不认你这次的事情的确是做的漂亮,”邸恒气笑着摇了摇头,“只是此次的事情想想确是后怕,日后你若是再做这样的事情我当真和你翻脸不认人。” 我看邸恒严肃了起来,方才认真地朝他点点头。邸恒看着我笑了一下: “不过今日你还要再去一次鄯焉山了。” “今日?”我皱了皱眉,随后突然明白过来,“你们要去将那些人抓了来吗,今日方刚刚战毕,是不是太过着急了。” “这群人贼的很,我带着士兵上山寻了很多次都没有结果,这几日来因为你的赤星堇或许他们还没力气更换营地。不知你的赤星堇能拖延多久,咱们自然是越早上山寻了他们越是保险。”邸恒看向鄯焉山的方向,叹了口气,“你倒算是幸运,只上山了一次便能找到他们的队伍,今日你便做一次向导,带着我们去便是了。” 我想起那日在花房的鸽子,不觉出了一下子神,只是木讷地朝邸恒点点头。 . 依照邸恒的嘱咐,我离那群焉宿人的营地站开了些距离,只远远地听着从营地方向传来的打斗声音。我正无聊地在崖边踢地上的石子玩儿,忽然感到背后用东西朝我飞来,忙抽出腰间的玉带转身挥去,打开了几支飞来的箭。 他们大概是想通过我吸引邸恒的注意,我默不作声地用玉带挥开弓弩射出的箭,却听见有人朝我喊: “姑娘!” 远处邸恒大概听到了有人喊我,向身边的侍卫使了眼色,侍卫快步向我的方向闯过来,侧身挡在我面前。 面前的几个人抬起了弓弩对准我们,还未发箭便听到方才的声音又响起来: “放了我们东家,有什么事儿尽管冲我蒲甘拓来,男人的事儿,就在咱们男人中间解决!” 我抬头看了去,正是蒲甘拓横在那几个围了我们的焉宿人外面。挡在我面前的侍卫愣了一下,许是尚未明白蒲甘拓到底在说些什么。 “尽管放马过来,我今日定不会让你们伤到堂主一丝一毫!” “堂主……”蒲甘拓一时间怔住了,“你是他们的人!” “当日我居然信了你的鬼话,说,你把我们东家怎么了?”我尚未说些什么,蒲甘拓已然激动了起来,“你那日的玉坠子,是不是绑了我们东家抢来的!我可以跟你们回去,但你们放了我们东家!” “你不要执迷不悟了。”我与身前的侍卫随着面前这些人的包抄步步后退,我向身后看去,再退一步便是悬崖,“我是你们东家的人,不过如今你们的东家已经降了定国朝廷,你们还要执迷不悟吗?” “东家降了?”蒲甘拓皱着眉,一脸好笑地看向我,“不可能!谁叛变东家都不会扔下我们不管,不会扔下焉宿不管!” “放箭!”蒲甘拓双目血红,一声令下,周遭的弓弩朝我们一齐放箭,五箭连发,我已经尽力阻挡却还是应接不暇。挡在我身旁的侍卫忙着为我挡箭,却顾及不上为自己挥开正中心脏的一箭。 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拉他,玉带的速度不自觉地慢了下来,眼看着短箭朝着我的眉心越飞越近,我用力向后仰身,可脚下的石块不稳,在我的脚下坠下崖去,我也顺着它脚下一晃,手下意识地向前挥舞,却抓不住任何东西。 “这次大概是完了。” 我已经闭上了眼睛,却发觉自己没有下坠。我将眼睛眯了条缝,发现自己仍然紧紧拽着玉带,玉带的上头被人死死拉住。 “小心!”我眼看着邸恒一手拉住我,一手挥着长刀挡开面前飞舞的短箭逐渐力不从心,蒲甘拓趁他忙着挡开短箭挥刀砍向我的玉带,邸恒用力推开他,却顺着自己用力的方向向后退了一步。 从我头顶方向掉落的石块朝我砸过来,我与邸恒也如同那些石块一般飞速下坠,不幸中的万幸或许是我们紧紧攥着的玉带终于挂在了生在山崖当中的一棵树上。 “大概支持不了多久的。”我抬头看向树,被一根玉带上的两个人挂住早已摇摇欲坠。 “你不要跟我说什么你要放手留我独自活下去的傻话。”邸恒警觉地看向我。 “你还是不够了解我。”我摸索着山壁寻找可以落脚的地方,“若我当真说了这话,只会是让你赶快松手,好留我一条命。” “如今这境况你我二人只要有一人松了手便可以共赴黄泉了。”邸恒看向挂在树上的玉带摇了摇头,“这里的岩壁常年受风侵蚀,太过脆弱,若是想攀着岩壁落地,恐怕就是送死了。” 我朝我们正下方努了努嘴:“看见那两棵树了吗,大概是有些年头的了。” “你疯了?”邸恒有些惊讶地看向我。 “你还有更好的方法吗?”我感到头顶上方又有砂石坠落,挂着我们的树大概支持不了多久了,“看准了跳下去,这两棵树枝繁叶茂,若是能被树枝多挡几下卸了力,说不定能活。” 邸恒看向我,我朝他认真地点点头,我们一齐向后蹬了岩壁借了力,向前扑了出去。 坠崖的滋味当真不好受。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时正挂在一棵不矮的树上,我用力晃了晃自己的头,过了许久才感到全身都传来尖锐的痛感。 我一边痛一边欣慰,此次算是捡了一条命。 天空已是墨蓝色了,隐约能看得到天边的一弯月,我用力撑起身子才发现玉带扔被我紧紧地攥在手里。我将玉带缠紧了枝丫,自己握着玉带向树下荡下去,却因为胳膊上猛烈的刺痛骤然松了手,本以为自己又要跌在地上,却被一双胳膊稳稳地接住。 “醒了?”我看向身后,邸恒早已立在那里。 “你也还活着?”我惊喜地看向他,“太好了!” “你先看看自己有没有伤到什么地方。”邸恒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胳膊仍停留在我的腰上,不觉向后退了一步。 失去了邸恒的借力我才感到脚踝上的疼痛,哀嚎了一声向下跌去,邸恒伸手过来扶住了我的胳膊,架着我慢慢坐在了地上。 “可有伤到筋骨?”邸恒按了按我的脚踝,我吃痛向后退了退。 “大概只是扭了一下,小事情。”我伸手摸了摸脚踝,痛的吸了口冷气,“你可知这里是哪儿?” “大约是百崖山与鄯焉山交界之处。”邸恒站起身来朝远处望了望,四周都是山脉,“若要出去大概还要寻了能上百崖山的路才行,今日天色已晚,你又行走困难,不如先在这儿过上一夜吧。” “可这儿又不似上次,起码还有个山洞能避避风。”我有点担心地环顾四周,却发现在层层树叶间有个茅草屋顶依稀可见。 “你看那儿,”我向远处指了指,示意邸恒快看,“是不是有个人家?” 第三十二章 故地重游 院内的杂草似乎已经有了一人多高,看起来不像是常有人住的样子,只是围墙与门户依然坚固,没有丝毫破败的痕迹。 “此处远离耕地,附近又没什么上山入城的路,什么人家会在此盖了屋子。”邸恒上前推了推门,发现是锁了的,便叩了三下门退到阶下等着。 “看院门院墙虽说都很是朴素,但也不像是百崖山中农家常见的样子,许是哪个大户人家来山中休闲的别院吧。”我抬头望了望天,天色比方才深了许多,“你看院中杂草,大概已经很久没人住过了,叩门也不会有人来应的。”说着我便挥了玉带缠住院内一棵老树的枝丫,想要借力踩着院墙翻进去,却被脚踝上的一阵疼痛摔了下来。 邸恒在身后接住我,一手接过我的玉带,另一只手揽过我的肩,带着我一同跃上墙头。屋内没有什么亮光,看起来似乎的确是没有人住很久了。 我伸手抽回玉带时才发现邸恒依旧揽着我的肩膀,便有些不好意思地向旁边闪开了两寸。邸恒看了我一眼,平淡地移开了实现。 “你这玉带倒是不错,禁得住你我二人这样折腾。” “还不是靠我身量纤瘦身轻如燕。”我心不在焉地说着,将玉带缠回腰上,“你我这样擅闯私宅是否是小人行径?” “连院墙都翻了还能想起这个?”邸恒无奈地白了我一眼,“做了小人也比在山中吹一夜的风强上许多,何况是个荒了的院子。” 邸恒先翻身落在了地上,我借着他给我的缓冲蹦了下来,拨开周围的杂草走了几步便是房门了。屋子倒是极其简陋,门也只是最过平常的柴木门,轻轻推开时发出吱吱扭扭的声音。 我原以为屋内会是层层的灰尘,早就用手在口鼻前挥着,推开门时却发现屋内虽然简陋,但也很是整洁,灶台旁的水桶里还留着半桶水,面上的一层也没有浮沉。 “像是常有人住的样子。”邸恒看了看塌上胡乱铺着的被子,“连这类细软都还在。” “许是会有在此走失的人来住吧。”我顺手在缸里舀了瓢水要喝,“哪有常住的人会让自己院子里的杂草长了这样多。” “等等。”邸恒突然对我喊了一句,惊得我手里的水瓢顿了一下。 “你可清楚这是什么水,就敢这样贸贸然地往嘴里送。”邸恒皱着眉接过我的水瓢,凑到鼻端闻了闻。 “还能有人专程守在这里,等着我们坠崖后来害我不成。”我瘪瘪嘴夺回水瓢,犹豫了一下还是扔回了水缸里,“这附近哪像是有水源的样子。” 我在房间里绕了绕,屋内的摆设实在是简陋,许是大多都被主人搬走了。房间里除了一张床榻只留了一个木质的衣柜。我伸手摸了摸才发现,这并非是个独立的柜子,只是将木板钉在了墙上,挪不走的。 “这个柜子倒是有趣。”我推了推墙上的木板,钉得算是十分结实,“不仅能省下请了木工来打柜子的银子,还能省下一块木板,这家之前的主人定是个持家的好主。” “你们三味堂赚的那些银子怕不也是你如此这般省下的。”邸恒嘲笑我,“对了,我记得今日在鄯焉山上时那个人叫你什么,东家?” “嗯。”我点点头,“我前几日便是装了他们的东家去给他们送赤星堇的。” “你知道他们的东家是谁?”邸恒大概是想要看清我的表情,却因为屋里的一片黑暗看不到什么。 “或许是知道的吧。”我说的模棱两可,“这两日你们定会提审那群人的,到时候你自己问便是了。” “我是对的,对吗?”邸恒借着窗外的月光想要找盏灯出来。 我见邸恒没看我,方才无奈地轻点了头。 “柜子里大概会有灯吧。”我受不了屋子里的静谧,抹了抹脸,尽力压住喉咙里的哽咽,只是柜子里黑漆漆的,什么都没有。 “这家人柜子里怎么都不打个隔层,如此这样放东西多不方便。”我伸手在柜子里摸了摸,却发现墙上有一道整齐的凹痕。 “你跟这柜子较什么劲?”邸恒见我钻在柜子里许久,快走了两步过来,“里面不是没什么东西。” “你摸这里。”我指了指凹痕的位置,“像什么?” “门?”邸恒皱着眉头,有些惊讶。 “不知从哪儿能打开。”我在柜子里继续摸着,希望能摸到什么机关,却都只是普通的墙壁,邸恒在衣柜里四下看了看,推了推我的后背,示意我站进衣柜去,他自己也站了进来,将衣柜的门关好,再向内用力推动墙壁上的门,墙壁便凹了进去,向左一滑便可以轻易地划开。 “这样简单?”我惊讶地看向邸恒。 “外面的门要关上才行。”邸恒向后指了指衣柜,“这两扇门只能开了一扇,保密的工作倒是做的不错。” 我探头看向门内,也是黑漆漆的一片,只是气味闻起来有些熟悉。我想要向前走上一步,被邸恒拉住了胳膊,他在我身前进了去才领着我往里走。 邸恒大概是摸到了一盏灯,便掏出了火石擦了两下,屋子瞬间被一圈微弱的金色照亮了。我往周围看了看,似乎很是熟悉。 “这是……”我怔了一下,石台、石床,台面上的熏香笼子,像是梦里的东西,却是那个无比真切的梦,“这是当时我被关押的那间屋子。” 邸恒点点头,提着灯在石台上仔细地看了两圈,石台上有不少碾槽、乳钵一类的东西,一张油纸上堆放了些白色的粉末。 “你看看这个。”邸恒伸手捻了些粉末递到我鼻端,我闻了闻,确定的点点头。 “就是赤星堇。” “这些大概是如何制得的,你可能知道?”邸恒自己也闻了闻,将手上的粉末在那堆粉末上扑了扑。 “闻不出。”我摇了摇头,“我也只是刚刚接触赤星堇的这些用法,大概比他们高明不了多少。” 邸恒在石台上小心地翻看了所有的器具,在拿起一杆戥子时听到了什么落地的声音。我接过邸恒手里的灯火,他弯了腰在狭窄的缝隙里捡出来,正是我家传下来的那本书。 “居然还在这里。”我有些兴奋地抹了抹封皮,倒是被保存的很是完好,“此次我便要将它带回去了。” “收好。”邸恒向我轻轻颔首,又从桌子上摸了一小张油纸出来,包了些粉末裹好,也递给了我,“一同收起来,若是能对照着书籍看出这些赤星堇已经研究到了什么程度,或许会有些帮助。” 我点点头,仔细地收了起来,邸恒突然皱了皱眉,示意我小声些。 屋外隐约可以听到有人走动的声音,我身上瞬时汗毛倒立。邸恒看我紧张地样子居然轻轻笑了一下,将手指放在唇边示意我不要发出声音,自己轻步挪到门边,靠在墙上细听屋外的动静。 衣柜门被拉开的声音清晰可闻,我仔细地护住了收在胸前的书,邸恒朝我招招手,示意我站到他的身后,吹熄了灯火。 门被用力推了进来,向邸恒的方向划开,邸恒伸手揪住一个黑影,那人大概也惊了一下。 “什么人?”说着,隐约看得到他被邸恒钳制住了双手,却反身踢向了邸恒。 邸恒闪到他的一侧,避开他的攻击,反倒提起膝盖对着他的肚子来了一下,我看到邸恒伸手朝向我。 “程湘。” 我心领神会,从腰间抽了玉带给他,邸恒一面和眼前的人打斗,诱导着他不断转身避开邸恒的出招,一面用玉带将他缠的死死的,最终眼前的那个黑影动弹不得,想棵被伐木人砍断的树一般倒在了地上。 邸恒重新擦亮了灯火,蹲在地上看向被绑成香肠的人: “只有你一人?居然连个帮手都没有。” 我在灯火中清清楚楚地看到赵伯的脸,有点不悦地偏过头去。 “我明明已经锁了门,邸大人却还擅闯他人私宅,实在不是什么君子行径。”赵伯躺在地上很是不屑地看向邸恒。 “这附近还有多少人?”邸恒严肃了起来。 “没有了,就我一个老头。”赵伯说的很是轻松,“这深山老林里,若是熙熙攘攘住了一群人才叫怪事儿呢。” “你这地方比着诏狱也相差不多了。”邸恒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尘土,“你倒是有定力,能一个人在此地藏这么久。” “我都是死过一遭的人了,这地方就权当是阴曹地府,除了你们也没人肯来了。”赵伯一边说一边很是惬意地叹了口气,“不过说起这事儿,我还是要感谢堂主救我一命。” 我斜着眼撇了他一眼,不觉冷笑了一声:“用不着,赵伯是有大本事的人,我何德何能成了你的恩人。” “救我的不是堂主,”赵伯说的阴阳怪气,“不过若不是三味堂的药,我赵顺早就死在他们那监狱里了。” 邸恒大概明白了赵伯的话,侧头看了我一眼,又移开了视线:“这些话到了狱里有的是时候说,现在你安静些,跟我们走就是了。” “这一趟我是躲不过去了,三味堂里救我的人此次怕是也自身难保。”赵伯边说边盯着我的脸看,“我赵顺就是心好,看不得别人被骗,非要把事情给每个人都说的明明白白才好呢。” 邸恒不耐烦似的从石台上随便找了布帛塞进了赵伯的嘴里,领着他的领子将他从地上提起来,示意我与他一同移开了床后的石壁,此条小路便可直通百崖山了。 邸恒将赵伯向前推的一踉跄,赵伯只是由着他推搡,随后便毫不在意地昂首阔步顺着小道向前走去。邸恒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犹豫了几次,最终只是说: “走吧。” “我没事儿的。”我看向邸恒的眼睛。 黑暗里,我感到有人坚定地握了握我的手。 第三十三章 复仇 “怎么这么晚来了。”我在官衙西厢房里坐着等着官役通传,没过一会儿便见到邸恒身着官服走了过来。 “你可还有什么要紧事要做?”我欲站起身来,邸恒挥挥手示意我坐下。 “今日正午带着赵顺回来后,就赶着开始审讯了,”邸恒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揉了揉太阳穴,“他大概知道死罪难逃,只对绑了你的事情供认不讳,说自己也是个离不开赤星堇的,想要通过你拿到更好的货,旁的事情只说自己一概不知,口风严的很。” “他倒是不一定知道多少,”我撑着头想了想,“那日你去救我时,没有一个人出手阻拦,大概在那山洞附近耿府的确只派了他一人留守,白天他在山上照料种植的赤星堇,夜里才会躲在山洞里研究赤星堇的工艺,因此你救我时他并不在附近。” “耿府行事最过出其不意之处就在于此,”邸恒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赵顺只管钻研赤星堇,做赤星堇来干什么却不给他透露分毫,即使抓了他来也无法给耿府定个确切的罪名。” “赵伯可有说山上的赤星堇种在了何处?”我问道。 “说了,的确是个不甚好找的地方。”邸恒撑着头叹了口气,“这几日寻个日子,叫他带了我们上山去寻吧,也好叫你圆了当初一把火烧了那些花儿的梦。” 邸恒微微笑着看向我,我朝他点了点头,问道: “那些焉宿人怎么样了。” “自然是什么都不肯说的,”邸恒无奈的摇了摇头,“已经派了人看住了他们,免得他们又来自尽的那一套。不过既然我们已经知道了东家是什么人,他们说与不说没什么要紧的。” 邸恒说着突然顿住了,侧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我深深出了一口气: “这件事我还希望你不要那么轻易地放了过去。” “为何。”邸恒依旧盯着我。 “我不觉得这是她一人所为,”我坚定地说,“就在你将我与林湛从鄯焉山中救出的那日,耿夫人来了三味堂找师姐瞧病,却没有拿药便走了,说是当时药方里的药缺了一味,等到来了货才能给补上。我见过当时的药方,那味药开的很是奇怪,像是有些小药房为了能提些价钱特意给人开了对症不精的高价药材一般。” “后来你她可有送了药材去耿府?”邸恒问道。 “自然是有的。”我点点头,“就在四月廿四。” “你觉得此事耿府有所参与。”邸恒也沉吟着点了点头,“这群人用的赤星堇不在少数,要提供这些大概还是需要些财力的。你平日里既然没发现三味堂花房的赤星堇有所损失,此事就不可能是程潇凭一己之力所为,背后定然有人支撑。倘若说程潇是为了报家国之仇,耿府又介怀着耿闻宇一案,二者共同谋划了这出卖国通敌的事情倒是也说得通。” “或许此事的根源还要再向上寻。”我笃定地看向邸恒,“耿叔平日里行事很是稳妥,为何会用一个刚入府不满一月的侧房与师姐联络?” “耿夫人是从建安来的。”邸恒皱了皱眉。 “并且是在耿闻清刚刚启程去建安时,便迎回来了一个建安的风尘女子。”我点点头,“虽说此事算不得什么证据,但这些事情凑在一起总让我觉得太过刻意了,我觉得深州这些事情与建安的人有脱不开的干系。” 邸恒点点头:“如今深州城里的人究竟是如何与焉宿联络的也尚未可知,此事之后还需再详查一番,这两日最要紧的事情还是尽力从那群焉宿人嘴里再得到点什么有用的东西。” “你可能带我去看看蒲甘拓?”我想了想,说道,“或许我能和他聊出点什么。” 邸恒看了看外面的天:“已经入夜了,你若是不想回三味堂我就在这儿找人给你收拾间空屋子。” 我摇了摇头:“不是借口,我只是想去和蒲甘拓聊点东西而已。” “跟我来吧。”邸恒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 虽说如今深州的天已经热了起来,但到了夜里还是凉的很,牢房里更是阴冷,这些人穿着单衣想必也很是难捱。 蒲甘拓自己被关在一扇铁门后面,大概是刚从提审的人手中被放了回来,蒲甘拓倚在墙上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随行的狱官给我们开了门,我看向邸恒: “你先回吧,我说几句话便去找你。” 邸恒犹豫了一会儿,朝我点点头,示意跟着来的狱官站到离蒲甘拓的牢房十步远的位置: “你若是有事儿喊他便是了,注意安全。” 我轻轻笑了笑,推开冰冷的铁门走了进去。蒲甘拓微抬眼皮瞟了我一眼,又不屑地合上了眼睛。 “我只是有些事儿想问你。”我立在他前面。 “我以为我够聪明,只是没想到栽在了你这个小丫头的手上。”蒲甘拓说的懒洋洋的。 “你与你们东家是如何相识的?”我严肃地看着他。 蒲甘拓却没有睁眼看我:“你可看得见我这一身的伤?你们严刑逼供都不能让我说出的事情,此刻我自然也透露不了半分。” 我上前走了两步,在蒲甘拓面前蹲下,解了我的玉坠下来在他眼前晃了晃:“你可是以为我是官府的人?” “不然呢?”蒲甘拓终于睁开眼睛不屑地瞪着我,“你们倒是的确花了功夫,连我们东家与我们通信时用这来做信物都知晓了。” “这不是我仿制的,”我摇了摇头,“我不仅知道你们用此做信物,我还能找得到你们营帐的位置,你可知道为何?因为你们传信给东家的信鸽正落在我家窗子上,我与你们东家住在一处,我正是她妹妹。” 蒲甘拓随意地笑了笑,偏过头去不看我。 “你大概听闻过深州三味堂?”我见他还是不信,便继续说了下去,“深州所有赤星堇究其根源都是从三味堂而来,你们东家的也一样,我便是三味堂堂主,程湘。” 蒲甘拓这才移过视线,盯着我的脸看了许久,最终不屑地笑笑: “那东家真该为有你这个妹子抱憾终生。” “你与你们东家是如何认识的?”我又问了一遍。 “你既然是她妹子,怎么会连这种事儿都不知道。”蒲甘拓挑衅地看着我,“看来你只不过是程潇的妹子,她从没把你当成过蒲甘沁的妹子。” “我只是程潇的妹妹就够了。”我瞪着蒲甘拓那双满是挑衅的眼睛,“蒲甘沁是谁我不在乎。” “你必须在乎。”蒲甘拓看着我笑了出来,“因为这世上没有程潇,程潇不过是她利用你时的一个空壳罢了,可这世上有蒲甘沁,蒲甘沁是有心的,有一颗为我们的国报仇的心!” “你们的仇不在深州城里那些无辜的人身上。”我看着蒲甘拓激动的脸,“那些被你们烧杀抢掠的百姓做错了什么?” “那我爹又做错了什么!”蒲甘拓猛地掐住了我的脖子,“那年我看着我爹跟着蒲甘镖局的镖师们一起上了战场,就再也没有回来,他做错了什么?我又做错了什么?要在三岁就做了孤儿?” “你原是没有错的,”我被蒲甘拓掐的喘不上气来,却依旧尽力镇定着,“可如今你正在让曾经的那些错误在你身上重演!你当真以为你们东家是在为你们着想吗?你可知道你用过的赤星堇能让你过不了而立之年便日渐消瘦,在幻觉中死去?” “我不在乎,”蒲甘拓狞笑着看着我,“我们焉宿人最讲求一个义,不像你们中原人,‘舍生取义’只是用嘴说说罢了。” “‘舍生’二字你说的竟如此容易,你如今可有儿女?”我仰着头,蔑视地看向蒲甘拓,发现他的眼神似乎柔和了一瞬,“你这一生已经如此了,但你可愿意看到你的儿女也如你一般,从小做了孤儿,风餐露宿,等到长大成人却还要记着儿时的那些仇恨,最终将自己短暂的生命扔进复仇的浪潮里,在这样一方黑暗的空间里了此一生?” 蒲甘拓握着我的手缓缓松了下来,我深吸了一口气: “我知道,你此番行动并没想过活着回去,但你总要为自己的儿女做一番考虑。我们从未想过要你降服于定国或是出卖你的焉宿,只是许多有关深州的事情还需找你问个明白,如此一来或许还能使你早日见到你的人女,你们也能平平淡淡度过此生。” 蒲甘拓松开了握着我的手,向后退了一步。 我看着他犹豫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 “今日夜已深,你先休息吧,我也要回去了。” 我刚转过身准备离去,忽觉身后有人,回过身去正看见一枚银针飞过。情急之下我抽出玉带向银针击去,但银针的速度过快,只堪堪擦到了玉珠的边缘。倒是蒲甘拓被我突如其来的一下惊了地向后一退,银针并没有击中要害,而是扎在了蒲甘拓的肩上。 我看向高墙顶端的窗户,一个熟悉的黑影闪了过去。我轻踏了墙壁翻了上去,用力踹开了已经有些被雨水侵蚀的铁栏翻出窗去。 “等等。” 前面的人听见了我的声音,竟站住了脚步。 “蒲甘沁?”我的声音有些打颤。 “我是程潇。”对面的黑影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我。 第三十四章 仇恨 “你为什么要杀他?”我隔着黑夜,并不能看得清师姐的脸。 “你真的很厉害。”师姐转过身来看向我,朝我无所谓地耸耸肩,“我原以为我们焉宿人最是可信,更何况这是蒲甘镖局的人,没想到都会被你说的动了心。为了避免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我就只好出手了。”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做了这些的?”我垂在身体两侧的手紧紧地握了拳头,“你八岁来了百草堂时就是为了报仇,是吗?” “八岁的孩子能做得了什么啊。”师姐很是感叹地仰头看向月亮,“如若当时我不是八岁,我定要屠了深州满城。” “为什么?”我的声音开始颤抖,”如果你如今还是八岁,我毫不惊讶你会说出这样的话,做了这样的事情,可你不是,你已经长大了,你为什么还要引起那些战争,还要伤害那些无辜的人?“ “无辜的人?”师姐向我走近了两步,“没有,这座城里没有一个无辜的人,因为战乱,我的父母走了,我的家没了,这或许还怪不得他们,但我流浪在深州时那些用不怀好意地眼神看着我的人,那些轻视我侮辱我的人,那些因为我来自焉宿就对我拳打脚踢的人,他们呢?他们都是有罪的。” “你还有我啊,三味堂算不得你的家吗?”我说出口时才发现这句话竟然这样苍白无力。 “我原是没想伤害你的。”师姐的脸离我不过几寸近,她的眼睛让我说不出话来,“我以为虽然你与我不同,但你终究是能懂我的,你也懂失去了亲人的感觉,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想为你爹报仇,你不怕师傅的在天之灵看着你仍然为了那个无能的皇帝卖着命,都不能安息吗?” “你我也算是一同跟着阿爹长大,在你心里阿爹就是这样一个人吗?”我用力向下咽了咽,“他希望的只不过是我能平平安安的度过这一辈子,他的离世我不会忘了的,但他也不会希望我在这上面搭上我的一生。” “所以我才恨你。”师姐的脸上还是带着笑,和从前没什么两样,“我恨你可以好好的过这一生,你可以不用被人当做棋子四处安插,不用每日想着如何赢了这场斗争,你可以好好的生活,可以被人爱着,也可以爱上别人,然后顺风顺水的嫁一个如意郎君,生几个自己的小孩,在满堂儿孙的注视里老去。” “你也可以的,只要你想,咱们随时可以重新过原来那样安稳的生活。”我郑重地看着师姐的眼睛,像是一汪湖水,你永远摸不透在这表面的风平浪静下到底藏着如何汹涌的波涛。 师姐笑着摇了摇头:“不可能的,从蒲甘拓找到我开始就不可能了。” “是他来找的你?”我惊了一下,“他是如何知道……” “他是如何知道我是蒲甘家的人的,对吗?”师姐侧着头看着我,“你不要把我想的太厉害了,若是只有我一个人怎么能做了这么大的局?“ “是耿叔。”我看向师姐的眼睛。 :“是个你信任的人。”师姐愣了一下,眼神从我的身上移开,点了点头,“如果没有他们或许我可以放弃,只在心里藏着这些事情直到我老去,但我不能辜负他们,他们希望能看到蒲甘家族的再起,能看到焉宿的再起,我每晚入睡时眼前都是他们期待的眼神,我不能弃他们于不顾。” “这都不重要。”我摇了摇头,“师姐,趁着如今还可以收手的时候放下吧,日后你也可以那样安安稳稳的过日子,我会去和邸恒说,日后他也不会再来找你的麻烦,或者我们离开深州,换个地方开个医馆,也能过得顺风顺水。” “这才是我恨你的地方,”师姐看着我的眼睛突然凄厉了起来,“你连报仇都不敢,甚至去为那个冤死了你爹的人卖命,你不过是个懦夫,为什么还会有人愿意对你那么好?耿闻宇自小就将你视作最好的朋友,耿闻清也只想要娶你一个人,如今又有个建安来的邸大人,你凭什么?” “闻清哥的事情,我……”我受不了师姐是眼神,不觉向后退了一步。 “你不用解释,”师姐笑的很是荒凉,“与你无关,不是你的本意,你不想这样的……这种话有什么意义?他想娶的人是你!不是我,不是其他任何人,这还不够让我恨你吗?只是我没想到,你和邸恒真是命大,我原以为你们两个都活不出百崖山的。” “我被赵伯绑架是……”我有些不敢相信地皱了皱眉。 “你是个听你爹话的好孩子,可是你为什么不乖乖听话趁早毁掉所有的赤星堇呢?”师姐笑着朝我摇摇头,“如果没有了赤星堇,你与邸恒原都不必在鬼门关走一遭的。对,你被赵顺绑了的事情原是我想的法子,不然你追了去的那个小贼怎么会如此轻易的进了花房?原本第一次在花房见了贼的时候你就该被绑进百崖山的,谁知道半路杀出了邸恒,那次是你给了他活下去的机会,而第二次又是邸恒给了你一条命,你们两个本就都该死的。” “如果你真的恨我,我可以接受,可是邸恒呢?你和他有过什么交集,你为什么要希望他……“ “我希望他死,”师姐咬着牙对我说,“你知道他父亲是谁的,如果不是邸穆青,焉宿也不会惨败,我们蒲甘家也不会落到那副田地。只是他太过敏感了,居然能在见到我时就猜出在他入深州时伤了他的沾了赤星堇的银针是我的,日日行事都将我避开。” “所以邸恒在焉宿谈判时,伤了他的银针也是你的对吗?”我蹙着眉看向师姐。 “银针是我的,或者说是蒲甘家的,”师姐笑了起来,“但伤了他的人并不是我派去的,他与他爹做了多少害人的事情,想杀他的人绝对不止我一个。” “师姐……”我一时语塞,“我好像不认识你了。我和你一起生活了十五年,在我记忆里你是那个虽然不爱讲话但总会陪在我身边安慰我的师姐,是会在我受了委屈的时候拉着我跑到别人家里讲理的师姐,我原想过,就算我这一辈子不嫁,我也可以和你一起经营着小医馆,平日里看看医书,瞧瞧病人,等到我们老了,一起坐在三味堂门前晒着太阳,可是如今,我竟然不知道你究竟是谁,你不是我认识的程潇,你是蒲甘沁,一心想着复仇的蒲甘沁。“ “我是谁,”师姐突然向后退了一步,摇了摇头,郑重地看向我,“对不起,程湘,方才我说的话你只当忘了吧,我不是什么蒲甘沁,你只需要知道我是你师姐,是同你一起学医一起练武相依为命了十五年的人,我是程潇。” 我看见师姐指尖一根银针飞了出来,可我们离得那样近,我甚至躲无可躲,只是看着银针扎进了我的胳膊里,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了起来,我脚下发软,只觉得自己向下栽了下去。 “师姐,你……” . 像是天气很好的样子,阳光穿过那颗老丁香树的叶子洒在院子里,空气里是淡淡的树叶的清香味。我眼前的景象从模糊变得清澈,正是师姐站在我面前。 “怎么了你,许是中暑了?”师姐向周围看了看,确保没人看到,才悄悄将手里的一碗绿豆水递给我,“刚才房里煮了绿豆水,我给你端了一碗来,喝了赶紧去跟师傅赔个不是,再在这正午的大太阳底下站下去怕是要病上好几日呢。” 我还是站的很是端正,低头瞧瞧撇了绿豆水一眼,师姐看着我不禁笑了一下:“谁叫你乱在师傅房里玩鞭子,打碎了师娘陪嫁来的那么多琉璃器,快喝了吧,给你加过冰糖了。” 我接过师姐手里的碗,一口气喝了下去,师姐拍拍我的肩膀,接过我手里的空碗:“等会师傅就来了,你记得说点好听的,别再说什么是师娘把琉璃器都摆在桌子的边边角角才会那么容易打的碎,记住了?” 眼前的景色在师姐的话里又开始变得模糊,太阳的光晃得我眼前发白,所有的东西像是蒙了一层雾,我听到耳边大概是师姐在叫我的名字。 “程湘,程湘……” “程湘,程湘……” 声音开始变得低沉了些,我慢慢睁开眼睛,天色已经大亮,眼前的身影渐渐清晰了起来。 邸恒见我醒了,长出了一口气:“可要喝水?” 我轻轻点了点头:“我怎么了?” “大概是用了什么药物,只是短暂的昏迷了一会儿,”邸恒起身走到桌边为我倒了杯水递给我,“昨日守在牢房旁的那个人听见里面有了动静便去找了我来,我到的时候你已经躺在地上了,就委屈你在官驿过了一夜。” 我撑起身来接过了水:“可有再审问蒲甘拓?” 邸恒点点头:“你当真是有些本事的,居然连这样一块硬石头都撬的动,日后真该让你就随我回了建安,比廖胜强了不少。” “昨夜……”我想了想方继续说,“昨夜我见到师姐了。” 邸恒点点头:“料到了。若是有人突然出现,大概是为了能灭蒲甘拓的口。目前焉宿的队伍已经被我们俘获,耿府又一时间找不到顺手的杀手,大概就是程潇亲自出手。” “你们可要抓了我师姐?”我突然有些紧张,手里的水洒在了被子上一半。 “官府的人去寻了,”邸恒垂头想了想,方继续说道,“她已经离开了。” 第三十五章 醉酒 深州城西点燃了一片炽热的红色,和夕阳一起在天边窜动。浓烈的烟翻滚着升起来,远远地围了许多围观的人,但也只是悄悄议论着,并没有人敢上前说些什么。 我坐在院心的石桌旁看着邸恒从前院冲进来,在他身后跟了几个还穿着官服的官役,后面是不少远远看热闹的人们。邸恒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我,我只是坦然地朝花房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就是这里走了水。 邸恒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才转过身去,让那些官役赶了看热闹的群众出去,随后带了几个人在灶间旁的水缸里取了水,向花房泼过去,起初只能看到泼出去的水迅速化为雾在火焰里挣扎着上升,慢慢的火势越来越小,最终只化作地上的一片灰烬。 “你疯了?”邸恒将手里的东西随手扔在地上,怒目看着我,在他背后的几个官役还在废墟里做着最后的善后工作,“你若是想要寻死还不如找个痛快法子,这火要是真的烧起来,别说你自己,就连周围的商铺人家都要跟你陪葬。” “可能是吧。”我低头叹了口气,“但是旁边的几家人已经被我支走了,若是当真出了事儿生命自然不会有危险,赔偿的银子我也一早就预备下了,你大可放心。” “三味堂的其他人呢?”邸恒叹了口气,定了定心神,在我旁边坐下。 “打发走了。”我在石桌上撑着头,“既然三味堂我不打算继续开下去,留着他们也没什么用处,那些个早年间就跟着三味堂学医的伙计如今自立门户也不是什么问题,早些放了他们走省的误了人家的前程。” “连洒扫伺候的婢女都一个不留,”邸恒环顾周围,三味堂的确是头一次这样安静,“你日后打算怎么办?” “我不是邸大人这样娇气的人,那些个粗活我自己也一样能干,既然日后不开医馆我总要给自己剩下些银子的,不能再像以前一般大手大脚的花钱。”我的手指随意地敲打着桌面,看着眼前那些人在废墟里忙碌。 “今日蒲甘拓招供,他们所有的武器都是耿府提供的。”邸恒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那日前来投奔你三味堂的那两个人,也是耿府刻意安排前来监视的,只是那日他们二人居然也被你说的动心,才下了杀手。” “那些弓弩制作精巧、工艺考究,花纹也很是灵动,的确不像是焉宿的风格,深州城内有财力这样大规模地制造武器,大概也的确只有耿府一家。”我随意的点点头,“至于那两个人是来做什么的,师姐平日里最不喜欢找麻烦,而他们来的头一日居然是师姐主动提出让他们来三味堂做活,我早该想到有些不对的。” 我看邸恒没有说话,便故意做出一副玩世不恭地样子:“耿府如今怎么样了?” “今日一早便抄了家。”邸恒说道,“只是耿闻清还在建安,今日已经传了密函回京秘密捉拿耿闻清,不过耿岳倒是将所有事情都揽在了自己身上,从最初的军粮事件到公主谋杀,再到前不久的四月廿五一战,全都说是自己所为。” “他可有说原因?”我问道。 “自然是说了的,起初运送军粮时只是为了谋取一点小利,后来你入京为陛下诊病时牵扯出了耿闻宇的事情,他便对朝廷怀恨在心,所以才会联手焉宿共同挑起战争,企图用焉宿压制定国,谋杀公主只是为焉宿寻找一个开战的理由。” “你在焉宿时有人用银针伤你一事,可也是耿府所为?”我仔细想了想,问道。 邸恒点点头:“耿闻宇算是因为我才入了狱,这也是他会派人杀我的原因。” “那他可有说是如何与焉宿取得了联系,又让焉宿的军队可以信任他所放来的消息的?”我越想越觉得奇怪,虽说焉宿人向来不拘小节,可也不至于随意轻信一个深州商人。 “据他所说,焉宿一早便派了探子在深州城内拉拢当地望族,他只不过是被焉宿人拉拢利用的人罢了。”邸恒叹了口气,“此说辞虽说没什么不通之处,但总觉得有些奇怪。” “对了,耿夫人如今可也是被抓了起来?”我突然想起耿府还有这样一个人在。 “耿府上下如今都在牢里,”邸恒点点头,“只是耿岳将事情大包大揽,旁的人要么说自己与此事毫无关联,要么说自己不过是听主子吩咐办事,耿夫人也一样,你早些日子提过的那些怀疑她通通否认,我们也确是拿不出证据来。” “算了。”我无所谓地笑了笑,“此次你来深州不仅大胜焉宿,更端出这些个通敌卖国的牵连来,回了建安必定是大功。今日花房的事情多谢你们了,天色不早,我这里也还是一团糟,就不留你们吃饭了,几位请回吧。” 邸恒犹豫地看了我许久:“今后你打算怎么办?” “如今我当真听了阿爹的话了,”我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赤星堇没有了,医馆我也不想再继续开下去了,三味堂的院子我自己住未免太大了些,如果邸大人有门路可以看在我帮了你们这些日子的忙的份上帮我把这小院盘出去,我也好收些租子度日。” “你还打算继续留在深州吗?”邸恒看着我。 “不然我还能去哪儿呢?”我歪着头想了想,的确想不出第二个地方来。 “跟我回建安吧。”邸恒坚定地看着我,“你一人在深州生活实在是不能让人放心。” 我有点惊讶地看了邸恒一眼,随后恢复了原先满脸无所谓的样子:“从前阿爹刚走时,十三岁的我不也是无依无靠地活下来了,我终究已经活了二十年,总不会连这点照顾自己的能耐都没有……不过还是很感谢你担心我。” “从前虽然你年级尚小,但终究还是有你师姐……”邸恒大概觉得不应当在我面前提起这些个人,便赶着收了话,“从前你多多少少有个相互的照应,如今你这个样子……” “如今我这个样子,没有家人,也没有家,过得算是逍遥自在,挺好的。”我接过邸恒的话。 “谁说你没有家?”邸恒突然有些激动,“只要有我在一天,你就不是孤身一人,我的家也就是你的家。” 我被邸恒的话惊得一怔,邸恒也被自己所说的话惊讶了一下,他轻咳了两声,语气缓和了下来:“可饿了?我先带你去吃点东西吧。” 我摇了摇头没说话,邸恒看我的样子示意我等一会儿,独自转进灶间里。过了片刻,端了一坛子酒和两个碗出来。 “你们三味堂平日里不饮酒,我在灶间只寻到了这一坛,大概是你们伙夫平日做菜会用到的,你便将就吧。”邸恒将酒分在碗里,递给我一碗。 “我不喜欢喝酒。”我虽这样说着,但还是接过了碗,“这东西其实和赤星堇一样,只是虚假的快乐罢了。” “生活本就够苦了,如果连虚假的快乐都没有了,岂不是当真没滋味?”邸恒给自己也倒了一碗,“只是偶尔体味一下并没什么坏处,古话说得好,一醉解千愁。” 我点点头,举起自己面前的碗跟邸恒碰了一下,便端起来一饮而尽。很是辛辣,像是从舌头一直燃烧到胃里,这样炽热的刺痛才能让人感觉到自己的确仍然是活着的。 邸恒又给我续上一碗,只是默默倒酒一言不发。几碗酒下肚,我却突然悲从中来。 “不是一醉解千愁吗,为何独独是我越喝越伤心?”我伸手胡乱地抹了抹眼泪。 “还能伤心是好事儿,说明心还没死,”邸恒边倒酒便说,“现在你总比刚才那死气沉沉的样子有生气多了。” “为何总是我与别人不一样?”喝下去的酒大概都化作眼泪流出来了,“为何别人都父母双全,只有我从小便没了娘,十三的时候爹也走了。我曾以为耿叔对我像我爹一样好,可他也不过是利用我罢了,如今师姐也不要我了,只有我总是一个人。” “你还有我呢。”我趴在桌子上,感觉有一只手捏了捏我的手,“我若不是担心你,你以为今日我会从官衙一路跑着赶过来?” “你那是担心我会一把火烧了深州城!”我猛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踩在石凳上指着邸恒,“我告诉你,我程湘就不是这样的人!我做事最有分寸了,从不伤了无辜的人,就连师姐都说我……” 提到师姐,我突然蔫了起来,邸恒见我要从石凳上摔下来赶着站在我身边伸出手护着我,我像个傻子一样嘻嘻笑着栽在他身上。 “师姐以后再也不会说我了。”我靠在他身上,不觉有些哽咽。 我感到后背上有只手在轻轻拍着我,就像小时候我听了师兄们讲的鬼故事不敢睡觉,师姐在我身旁轻轻哄我时一样。 我很放心地慢慢闭上了眼睛。 第三十六章 离乡 我掀开马车的窗帘看向窗外,景致开始变得繁华却陌生了起来。 “建安总是比深州要热些,今日咱们早些在驿站歇下,明日记得穿薄些的衣服。”邸恒见我时时掀开窗帘,对我说道,“若是颠簸的难受可以将窗帘卷上去,有风吹着会好很多。” 我摇了摇头:“哪有那么娇气。如今离建安还有多远?” “明日大概就到了。”邸恒也随着我看向窗外,“我已经叫人传信回去,在我府内收拾了一间房,你便暂且在我府上住下,等到了建安我再陪你慢慢寻摸好的地方,你愿意买间小院子单住,或是用来做做生意都随你,不过我倒是欢迎你在我府上常住。” 邸恒有些促狭地瞥了我一眼,我翻了个白眼回敬他:“你府上人多眼杂,蓦然住了个姑娘怕是不好对外解释的吧?” “邸家虽然人多,但我住的不过是自己的别院,我又喜欢清静,平日里除了洒扫的奴婢外少有人来,若是有要紧事商议也大多去了我父亲的府邸,你只管放心住就是。”邸恒靠着马车,一副慵懒的样子。 “虽说带了些盘缠,但我这点银钱不知在建安能不能租的下一间小院。”我自嘲地笑了笑,“早就听闻建安万物都金贵,我怕是没本事在建安立足呢。” “有我在还能饿死你不成?”邸恒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你放心就是,在深州你没少帮我的忙,到了建安便是我的地方了,总是要好好招待你的。” “你打算在建安留我多久?”我有点无奈地看向邸恒,“建安再好我也只是客罢了,哪有在家里行的舒服?” “等到你把建安当成家位置。”邸恒认真地看向我的眼睛,“只要我在建安一天,你就不会是客,只把我家当成你家就是了。” “主人说的客套话,客人怎么能当真呢?”我微微笑着看向邸恒。 邸恒看着我叹了口气:“你若真是把我当成外人,就不会对我说这话了。” 我看着邸恒愣了一下,才忽觉似乎的确是这样。我好像的确从未将邸恒视作外人过,不论是最初百崖山中的相遇,还是在诏狱里经历过的生死,或者是如今我随他一起去建安生活,我都本能地相信这个人不会害我,他会是站在我这边的。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突然间决定下来去建安继续生活,可能是那天和邸恒一起通宵饮酒的场景让我觉得,如果以后的日子有邸恒陪着我也还不错。 那天酒醒后我便开始张罗离开深州的事情,能当了买了的东西基本都换了银钱,从前的衣服也大多送了街坊四邻,只挑了几件喜欢的服装首饰打了个包袱。我原想着将三味堂的屋子和我从前置的几亩地都卖出去了事,邸恒也叫官衙里的人替我寻了门路,价格都已经谈妥的时候我却改了主意,将三味堂的屋子和小院留了下来。 我也不知道日后我还会不会回来,可是这个地方我希望它永远都是属于我的。 “别想太多,等到了建安我给你买梅花糕回来吃。”邸恒伸手拍了拍我。 “你这是糊弄谁家小孩呢,以为一块梅花糕就能叫我对你言听计从了?”我佯怒瞥了邸恒一眼。 “我哪有你那么吝啬,谁说是一块了,想要多少你自己说嘛。”邸恒一脸的无赖相,“不过这次带你回建安的确有我的私心。” “我知道我生的漂亮,不过邸大人平日里各色姑娘不少见,名门闺秀也大可以随便挑,怎么还偏偏好上我这一口呢?”我开玩笑地看向他,“难道是大鱼大肉吃腻了,也会有想吃糙米野菜的日子。” “你和他们不一样。” 我没想到邸恒突然认真了起来,不觉脸红了一瞬,邸恒也有些尴尬地移开了目光,挑了窗帘看向外面。 ”不论你为我做了怎样的打算,此次我来建安是希望多多少少能够帮你一些的。”我正了神情,严肃地看向邸恒。 “帮我?”邸恒挑了挑眉,表示惊讶,“你打算如何帮我?” “深州耿府的事情,你觉得结束了吗?”我看向邸恒。 邸恒摇了摇头:“通敌卖国的事情总是讲求一个‘利’字,对于耿府而言,既然做的是稳定的通货生意,在重农的定国总比畜牧的焉宿更容易些。更何况按照耿岳的说法,他们对我与朝廷怀有敌意也是从耿闻宇入狱开始,可那时候距离公主被害一案也不过月余,要是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拉拢程潇、聚集一支焉宿的队伍,并且策划周全如何躲过公主身边那么多的耳目,耿府就不会只是一介生意人了。” 我认同地点了点头:“这些日子来你发往建安的军报似乎频频受阻,就连援兵都迟迟不到,陛下那次的病也是来势突然、时机刚好,我怀疑……” “等到了建安,有些事情心里明白就好,不必说出来了。”邸恒接过我的话,朝我轻轻认可地点了点头,“不过此事既然已经是前朝的勾当,你大概就很难插手了。” “我明白的,”我认真地说,“和你们这群人精比起来,我和猴子也没什么两样,更何况我也并非你们那个圈子里的人。只是有一件事大概只有我才做得到。” 邸恒皱着眉看向我,等着我继续说下去。 “找到耿闻清。”我坚定地看向邸恒。 “此事你不必出手。”邸恒偏过头去,直接了当地拒绝了我,“虽说眼下耿闻清与此事定是脱不了干系,但眼下他也是朝廷通缉的要犯,自有官府的人去寻。” “如若我们方才的猜测成真,耿闻清便很可能是如今唯一能将前朝与深州挂上线的人了,哪个傻子会轻易放弃这样重要的人物?”我侧着头问邸恒。 邸恒皱了皱眉,想了一会儿说道:“再不济也有天镜司的人去寻他,犯不着交由你亲自冒险。” “寻他这事也并非不能交由天镜司的人秘密进行,但最终总还是要有人去和他接近。耿闻清是生意人,本就精明圆滑,再加上如今这些事情,若是陌生人大概没办法从他那儿得到一句实话,稍有不慎还会打草惊蛇,我大概是个最好的人选。” 邸恒看了我一会儿,重重地叹了口气:“你爹不是叫你不要寻仇家,不仅是说杀害你爹的仇家,还有你如今遇到的所有仇恨,你爹都不希望你怀恨在心的。连杀父之仇都忍了,如今还有什么非报不可的仇呢?” “这话怎么听怎么觉得你是在嘲讽我。”我有点无奈的摇了摇头,“我并非想要对那些人如何,只是想寻一个真相罢了,更何况等到了建安还不知道要麻烦你多久,我身上的盘缠又不多,如果这样能够帮上你这便当作我给你的房费了吧。” 我见邸恒不说话,有点无奈地瘪了瘪嘴,继续说下去:“你放心,虽然经过了这些事情我不敢向你保证耿闻清不会做出什么伤我的事情,但我总敢说保护好自己的本事我还是有的。过去这些日子,从深州到建安我也算经历过事情了,能活到现在我也算个福大命大的人吧。” “你动动脑子想想,你的‘福’都是哪来的。”邸恒的神情像是有些生气。 “我知道的知道的,在深州你都能护我周全,到了建安还护不得我不成了?”我伸手扯了扯邸恒的袖子,“若是没有你在我定是不能去做这些事的,正是因为有你在,我才能放心大胆的去求我想要的真相,我并不是想帮你,只是想帮自己罢了。” 邸恒很是无奈的偏过头去坐了良久,才转过头来看向我:“你若是真的想做那就随意吧,若是发现他对你有什么不轨想法及时告诉我,若是想要放弃也只管放弃就是,别顾及什么所谓的大局,你后面还有我呢。” 我点了点头,邸恒像是不放心似的接着说:“还有,任何时候最重要的都是护住自己性命的周全,没有任何真相比你自己更重要。” “知道了,”我笑了出来,“你今日怎么如此啰嗦。” 邸恒想说什么,却只是瞥了我一眼。 . 坐了太久的马车,双脚踩在地上如同踩在棉花上一般,邸恒翻身跳下马车后伸了只手来扶着我的胳膊,我看了看周围,倒是只有廖胜与门房在,便大方地借着邸恒的力跳下车来。 “按照大人的吩咐,府内已经安置妥当。”邸府的门房一早已经将大门打开,在邸恒与我前面带路。 邸恒点点头:“先带程姑娘去她房里看看。” 门房回头恭恭敬敬地看了我一眼,笑着点了点头。 “大人吩咐的都已经安置好了,只是如今已经是五月时节,花期已过,老奴问过花匠,只要悉心照料,等到明年暮春时分自然会开放的。” 我听着门房说的话,心下不觉有些好奇。在门房的带领下拐了几个弯子,才到了我的房前,映入眼帘的先是满目的绿色。 我看着房门前的景象,嘴角不觉勾起了一丝笑。 是一树丁香。 第三十七章 医馆 我在房里随意走了两圈,最后在桌边坐下,随手捏了盘子里一块点心吃。 “怎么不出去走走?”我听到门口有侍女行礼的声音,门被人轻轻退了开,穿着官服的邸恒走了进来。 “下朝了?”我接过邸恒手里提着的纸包放到桌上,轻轻打开,里面是几块梅花糕。 邸恒点了点头:“你试试今日这家的和昨日的有什么不同。” 我平日里醒的晚,刚刚用过了早饭,方才有吃了不少点心,此刻虽然看着的是梅花糕但也有些吃不下去,只在边角处轻轻咬了一口。 “没有昨日那样甜,比昨日的更好吃些。”我点了点头,“其实我对吃的东西没什么要求,你不必每日换一家的买回来。” 邸恒也随手拿了一块咬了一口:“我府上平日里少有人来,如今你住下了我自然要好好的招待。只是我平时向来很少吃甜食,也不知什么样的算是好吃,你就只管尝尝,等尝出最好吃的来我便知道买哪家的了。” 我喝了口茶水:“我虽说是随你来的建安,但也不是为了让你把我圈在家里养着的。” 邸恒向窗户的方向轻轻扬了扬头,我回过头去,正看到一个身影从窗外闪过。 “大人。”是很熟悉的声音出现在门外。 “进来。”邸恒也喝了口茶,神情严肃了两份。 “大人吩咐的事情属下已经办妥了,”廖胜正立在离邸恒五步远的地方,垂着头恭敬地站着,“按照大人的嘱咐,距离邸府不算远,大约二里地的样子,正在城东街道上,虽说开门不大,但房后有个院子,平日里存放东西还算方便。” 邸恒放下手里的茶杯点了点头:“走吧,带你去看看。” “给我找了地方?”我有点惊喜,自到了建安后邸恒几乎日日在皇宫里,原以为他早将此事忘记了,“用钱的事情你可以先和我说的,此次来建安我又不是没有盘缠。” “和我你不必分的这样清楚。”邸恒站起身来,“走吧,带你去看。” . “真的不错,这种地方才家的感觉。”我在房子里绕了一圈,临街的店面算不上大,但也算是能够伸展的开,可喜的是店面后面便是个院子,院子西面是围墙,北面与东面都是屋子,一间做药房,一间住人刚好。 “照你说的你前几日住的都是什么地方。”邸恒见我在院子里蹦蹦跳跳,在店面邻着院子的台阶上坐下。 “虽说儿时家里也还算宽裕,但也总没住过你家府上那样好的地方。对我来说只有这样的四方小院才最是舒服。”我笑嘻嘻地在他旁边坐下,满意地瞧着我的院子,“在你家里四处都是婢女奴仆,他们都生在建安,我不过是个小地方来的人罢了。总要想着千万小心,不要行差踏错一步招人笑话才是。” 邸恒撑着头看着我,叹了口气:“院子已经盘了下来,你打算用它做点什么来?” 我仰着头看了看院子上方的天,建安与深州虽说诸多不同,但终究还是在同一片天下的。 “开医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猛地呼出来。 邸恒愣了一下:“我以为你日后都不会再碰这些了。” 我摇了摇头:“有的话不过是激动时的气话罢了,我这个人又没什么旁的本事,除了开医馆还能干什么呢?” 邸恒意味深长地看了我良久,我转过头去看向他,他大概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了。 “耿闻清的事情我自有办法,你若是想要从邸府搬出来不必为自己找借口。”邸恒转过头去不再看我,只是看向对面的屋子。 “我既然说了会帮你,就不会轻易放弃的。”我撑着头慵懒地看着前面,“只有开医馆才能让他知道我来了建安,算是能够不动声色地找到他。” 邸恒轻轻叹了口气:“好,你需要什么跟我说就是了。” 我看着邸恒的侧脸笑了笑:“你不必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邸恒瞥了我一眼,眼神里大概都是不信任。 “打算叫什么名字,我明日先叫廖胜去给你找人做块匾来,店里需要的东西这几日我陪你慢慢置办。” “三味堂。”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 三味堂开始营业廖胜原想帮我置办地热闹些,却被我制止住。我若是当真自己来了建安,为了生计重操旧业,必定只会简简单单地盘个铺面,每日看上几位病人,能够饱腹足矣,若是真的大张旗鼓反倒会让耿闻清觉着奇怪了。 店面里的药柜桌椅一应俱全,邸恒从府里找了个叫玲儿的丫鬟过来帮我的忙。玲儿本就是我住在邸府时邸恒叫来我房里帮忙打理的婢女,如今跟过来我倒也没觉着别扭。 “早就听闻姑娘医术高明,如今开了医馆生意定不会差,等过了月余说不定等着找姑娘瞧病的人都要排到西街去了。”玲儿一面帮我抹着桌椅一面和我说笑。 “我可不希望,”我笑着将昨日晒好的药材分放进药柜里,“如今这样清清闲闲的便很好了。从今日起也不要叫我姑娘了,叫我程大夫。” “是,程大夫。”玲儿笑着看向我。 “你如今几岁?”我见玲儿笑的好看,不觉自己也笑了起来。 “奴婢再过两个月就十六了。”玲儿答道。 “可有认过字?”我将医术理了理摆在墙边的架子上,“日后也不要说奴婢,只管说‘我’就是。” “我哪有程大夫那样幸运,我十岁便随着我爹来了邸府做活了,倒是我弟弟跟着先生认过几年的字,我也跟着学了一二。” “既然来了三味堂便不要白白在这里耗日子了。”我从所有书里认真翻了翻,抽了本《汤头歌诀》出来递给她,“今日起便随着我学些医理吧,虽说我算不得什么名医,可教你这一张白纸还是绰绰有余的。” 玲儿很是惊喜地在衣裙上蹭了蹭手,才恭恭敬敬地双手接了书过去。 我正准备叮嘱她每日该背多少,突然听到门口有动静,玲儿回过头去,猛地变了脸色,很是严肃地弓了身子行礼。 “大人。” 我伸手把玲儿拽起来,朝邸恒扬了扬头: “今日没有事情忙吗,怎么有功夫过来?” “我都已经特意叫廖胜寻了邸府附近的铺面了,怎么还会不过来看看。”邸恒穿着官服,大概也是刚从宫里出来便来了我这儿,“我们府上的丫鬟都叫你教的愈发不规矩了。” “既然你已经将她给了我,那只要听我的就是了。”我拍了拍玲儿,示意她到后院去,“定是你平时苛待下人,才会让他们都如此怕你。” “可知道不怒自威是什么意思?”邸恒的手在我的一排书脊上划过,“今日无论如何也算是你开张的日子,我总要送些贺礼来的。” 我这才注意到邸恒手上拎了纸包,虽然已经料到是梅花糕,但依旧做出很是期待的样子打开。里面的梅花糕卖相算不得好看,我有点疑惑地看向邸恒,这次又是哪一家的? 邸恒用眼神示意我尝尝看,我捏了一块放进嘴里,的确和前几日邸恒给我吃的那些味道很是不同。建安人喜欢吃甜,我自开了医馆以来本就喜食清淡,邸恒前些日子搜罗了建安城里各处的梅花糕,我却总觉得不是太油就是太甜,今日的这些倒是刚好和我的口味。 “好吃?”邸恒看着我的表情很是满足。 我愉快地点点头,端详着眼前的梅花糕:“这次是哪家的,虽说丑是丑了点,味道确实不错。” 邸恒有点无奈地瞪了我一眼:“哪有这样十全十美的事情,吃的东西只要味道好就够了。” 我完全没在听邸恒说话,自顾自的又拿了一块吃起来。玲儿从后院端了我前几日晒的药材进来,见我正在吃梅花糕俏皮地笑了一下: “前几日听我爹说邸大人在灶间呆了许多时辰,原来是为了给程大夫做啊。” 邸恒难得有些局促地瞪了玲儿一眼,玲儿像是畏惧的样子缩了缩脖子,却朝我偷偷一笑。我不觉脸上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拍了玲儿一下。 “当真是你做的?”我看了看梅花糕,又看了看邸恒。 邸恒点点头:“你说儿时最喜欢建安的梅花糕,可如今吃总不是当时的味道,想来人长大了,口味也总是会变的。既然买不到合口味的我便自己做了试试看,邸府的梅花糕也算是建安的梅花糕吧。” “你们灶间没有厨子的吗,怎么还要邸大人亲自动手?”我其实心下有些感动,却还是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问道。 “我平日不吃这些小食,府里厨子也没有擅长这些的。既然这是你的开张贺礼,也总要自己亲手做了才算是心意。”邸恒也从我手里捡了一块尝了尝,“想来我也不止有带兵打仗的能耐,居然在这方面也有些天赋。” 我认同地点点头:“日后你若是不做官了,便在我药房旁边再盘下个铺面,专卖梅花糕,想来日子也会过得闲适。” 邸恒瞄了我一眼:“梅花糕本就是薄利的买卖,单租院子实在犯不上,不如就让我从你的院子里盘间房,晚上做了白天就在你三味堂门口摆了小摊售卖,你我就如布衣夫妇一般,这样的日子不也很美吗?” 我感觉脸上有些烧,伸手在他腰上拧了一下,突然听到身后有人轻轻咳嗽。 “你居然来了建安了?”身后的声音很是干涩,却是熟悉的声音。 第三十八章 大人 “我家的事情我都已经听说了。”耿文清结果我递过来的茶水,坐在桌子旁。 “你也莫要因此着急,既然出了这样的事情靠你一人也无力回天,你也不必急着回深州去,在建安多躲上些日子,保着自己的命要紧。”我在耿闻清身旁坐下。 “你这地方倒是不错,虽然不大但清净的很,你一人住也足够了。”耿闻清叹了口气,四下看了看,“是邸大人帮你找的地方吗,怎么我一来他倒是走了?” 我轻轻点点头:“都是我太傻,原想着建安和深州也没什么两样,带了些家当便过来了,没想到建安不仅租子贵,房东也要我找保人来才肯将房子租给我,想着原先和邸大人还算有些交情便只好找了他去,今日我也是才开了张,他便过来瞧瞧。若是早几日遇到你我也就不必欠他这个人情了。” “建安不比深州,总是要复杂些。”耿闻清苦笑着摇了摇头,“不过你若只是安安稳稳的开个医馆大概招惹不到什么人的,切忌再像深州时一样随着邸大人上天入地,他们天镜司的人最会蛊惑人心,只怕你被他卖了还替他数钱呢。” “你当时离了深州时为何那样急,我还是听了你们府上的人说才知道你走了,连声道别都没有。”我有些嗔怪地看着他,“当时我还想怕是耿叔新娶你心里不乐意呢。” “你心里我竟是这样小气的人。”耿闻清笑了出来,“其实我早些年便知道父亲这些事情。起初他培育赤星堇时我还曾帮过忙,只是后来他竟然越走越甚,竟然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甚至还……还险些伤了你。” “耿叔的事情是从何时开始的?”我没料到他竟然会亲口承认自己知晓父亲的计谋,不觉有些惊讶。 耿闻清犹豫了一瞬方说:“大概是从你父亲离世不久开始的吧,那时候人们都以为百草堂倒了,赤星堇便无人能继续培育下去,父亲原是想借机发一笔财,便偷了你家的书来,只是没想到赤星堇的作用远超他的想象,所以又起了歹念。我也曾跟他劝过吵过,只是……” “这一切都是他的过错罢了,你也不必自责。”我轻轻叹了口气安慰道。 “当时我知道了父亲有私通焉宿之罪,便已经想到了今日的后果。父亲见我坚持阻挠便想将我从深州支开,我也是一气之下,想着既然劝不住我自己躲开就是了,现在想来若是当时我能再坚持留在深州加以阻止,可能现在也不会是这幅光景。”耿闻清有些懊恼地垂着头,定定地看着桌上的茶杯。 耿闻清的样子倒不像是做戏,看得我竟也有些愕然,此中几分真几分假凭我这点看人的功夫的确无从分辨。 “听闻我家的案子也将程潇牵扯了进来,她如今怎样了,可也入了狱?”耿闻清突然问起。 我愣了一瞬,强笑着摇了摇头:“她……没有人知道在哪。” “跑了?”耿闻清有些惊讶,“此等罪过定有不少衙役在追捕,她一个女孩子家又能跑到哪去?” “耿叔的罪行怕也是诛九族的大罪,你如今不也仍旧好好的吗?”我撑着头看向耿闻清。邸恒早些时候就已经传了密报会建安,我原以为耿闻清总算得上是个要犯,没想到自进了建安城连缉拿令都不见一张。 耿闻清看了看周围,不见什么人来,挥挥手示意玲儿先到后院里去,才对我说: “耿家在建安原先就有不少生意做,我来了建安这段日子借着以前的关系交往了建安城内一位权贵,若不是有他帮忙,此番我怕是在劫难逃了。” 听到权贵二字我心里猛地一颤,却依旧面不改色地问: “这定是了不得的人物了,是耿叔从前的世交吗?” 耿闻宇摇了摇头:“从前不过是有些生意上的往来,只不过如今的陛下素来不喜宫中熏香的味道,倒是耿府在建安的香料生意里,有一味陛下甚是喜欢,这位大人拿去贡给陛下甚得陛下欢心。只是这香料价格不菲,我便低价售给这位大人许多,算是用银子为自己买了条命吧。” 这似乎是说得通的事情,只是听起来甚是牵强,不知道这位大人是如何舌灿莲花,能将欺君卖国的罪人之子说成无罪之人。 “先前耿闻宇入狱不就是为了你家香料之事?自那之后耿家的香料坊能在建安存活就已经是万幸了,如今陛下如何还能用耿府的香料?”我皱着眉想了想,总觉得事情不太对。 “家里的香料坊自那以后确是生意惨淡,”耿闻清面色一怔,却又很快恢复如常,“只是许多制香的工艺即使在深州耿府都是独一份,更别说不善制香的建安人了。我只不过是将香料送到大人府上罢了,至于呈给陛下时他准备了什么说辞我也不可知。” “不知是哪位大人如此神通广大?”我笑着给耿闻清续上茶水。 “虽说我在建安算不得什么人物,不过好歹有些人脉在,若是你这间小医馆出了什么事情我耿闻清还是护得住的。”像是过去在深州时一样,耿闻清仍然面色柔和,只是听他说话的语气比原先锋利了不少。 我点了点头,不再继续问下去。 “二位怎么在门口站着,快进来坐进来坐。”玲儿在门口吆喝的声音直冲我天灵盖,我不禁伸手捂住额头。邸恒怕是借机给我安排帮手故意塞了府中棘手的人过来,听这声音全然不像是医馆,倒是觉得等下门口的几位一进来,我该从灶间端上一盘红烧狮子头出来,喊一声“二位请慢用”。 “你从哪找来的丫头?”耿闻清也笑了出来,“性子爽朗倒是像你。” 我无奈地捂着额头摇了摇头。 “有客来了我便不打扰了。”耿闻清站起身来,在柜台上随手拿了纸笔,“这是我所住之处,若是有需要随时来找我就是。” 我笑着点了点头,拿起墨迹未干的纸看了看,随手收在一旁,脑子里反复琢磨着方才耿闻清所说的大人。门外的玲儿扶了一老一小两人进来,怕是病了瞧不起大夫,才来我这间才开门的小医馆来碰碰运气。 我不再多想,忙叫玲儿扶了进来,斟上茶水招待了。 . 傍晚时分玲儿见街上人渐少,便张罗着关了门。后院里传来玲儿煮粥烧菜的香气,仔细闻一闻,这个小丫头的手艺当真不错。 “粥菜留着明日一早再吃吧,”我倚在灶间的门框上看着里面忙活着的玲儿,“今日既然是开张第一天,我带你出去吃点好的。” 玲儿眼睛一亮:“程大夫想去吃哪家的?” 我撑着头想了一会儿:“你可知道建安城里最出名的教坊是哪家?” 玲儿皱着眉头想了想:“建安城内的烟柳巷哪家都有几个红牌的姑娘,难较高下,不过我曾听闻红绡院是建安城里资历最老的教坊了,里面出来的姑娘也多。可是这些不是男人去的地方吗,程大夫怎么还有如此癖好?” 我伸手打了她一下:“小小年纪,整日净想些什么东西。虽说是教坊,总会有些酒菜,我饿不到你的,跟我去便是了。” 夜色下的建安不同于深州的一片静谧,红绡院便是灯火通明中最耀眼的一隅。虽说我平日里不是拘泥礼数的姑娘,但教坊我也是头次来,我侧头看了看一身男装的玲儿不觉笑了出来。 “程大夫也觉得我穿这身怪怪的吧。”玲儿有点怯怯地问。 我使劲摇了摇头:“好看的很,只怕今晚会有姑娘为了你碎一地芳心呢。” 玲儿瘪了瘪嘴,也露了一丝笑:“程大夫穿今日这身也很是英气,简直比我家大人还要俊朗。” “进去之后叫我公子就是了。”我点了点玲儿,沉了口气,迈步走近楼阁中去。 “客官看着眼生,是头一次来?”迎客的小儿满脸堆笑地带着我们到了一张空桌前,不远处的戏台上有几位面容姣好的妙龄女子,倒是看得玲儿出了神。 我在桌下轻轻踹了她一脚:“我们是从外地来到建安做生意的,今日得闲,过来找找乐子吧了。” “那我先给二位客官上了酒来,客官若是要什么酒菜只管跟我说,我去给二位上来。”我向小二轻轻点点头。 台上的姑娘轻歌曼舞,步伐很是轻盈,不知道是否是建安当下流行的舞步。 “你们这里的姑娘跳起舞来果然与我们那边很是不同啊。”我见小二来上酒,趁机问道,“建安的教坊当真是与别处不一样。” 小二回头看了眼台上的人们,颇有些骄傲的说:“可不是全建安都如此,只有我们红绡院的姑娘才有这样轻盈的舞步。若不是从小练习,这样的舞姿旁人可是学不来的。” 我点了点头,当时只想着脚步轻盈是学武的缘故,却没想到还有教坊有这样独特的讲究。 我在脑子里努力回想耿夫人的姓名,最终只想起曾听耿府的家奴提起过一个“纨”字。 “红绡院可有哪位姑娘单名一个‘纨’?”我试探着问了一句。 小二仔细着回想了一会儿:“教坊姑娘的名字大多差不多少,不知公子说的可是赵纨青姑娘?她也曾是红冠建安城的姑娘呢。” 我听着名字有些耳熟:“她如今在哪儿?” “这可就不知道了。”小二赔笑道,“纨青姑娘曾经以舞步出名,在红绡院里她的舞步可是出名的轻盈,据说是进了院子之前曾经跟着师傅学过轻功才有此能耐。不过不到一年前姑娘就被赵大人赎了身,听人传说是已经被赵大人嫁了人了。” “赵大人?”我问道。 “对,当今兵部尚书赵廷瑞大人。” 我笑着点了点头,挥挥手示意小二下去。 我许是知道是哪位大人了。 第三十九章 赵大人 我看着邸府颇有气势的大门叹了口气,转身翻上墙外的老树,借着玉带的劲儿一跃落在邸府府内。虽然我落地很是轻巧,却也听见四周有脚步的声音向我围了过来。 “什么人?”廖胜的声音很是有气势的冲向我耳边,我却悠闲的将玉带系在腰上,靠着墙慵懒地看着他。 廖胜悻悻地将腰间的刀收了起来:“好端端的怎么不走门,非要做这些像是偷鸡摸狗的事情。” “原先以为你只是跟着大人办办案子罢了,原来连大人府上的安全你都要管啊。”我笑着朝廖胜说道,“怎么,夜里还要宿在大人府上?” 廖胜脸一红:“我是大人的侍卫,当然要护了大人的安全。此刻五更已过,已是清晨了,只有你这样每日睡到日上三竿的懒人才会觉得是夜里。” 我不屑地撇撇嘴,摇着腰间的玉珠从廖胜身边摇摇晃晃地走过,廖胜赶忙回头叫住我: “你干嘛去?” “我来邸府还能是为了找你啊?”我回头一脸纯真地看着廖胜。 “大人大约还在洗漱,你在前厅等着就是了,”廖胜倒是不生气,指了指另一侧的路,“那边。” 我想了一瞬,还是回过身去继续走我的路,在身后朝廖胜挥了挥手。 房间的门依然关着,方才面对廖胜时我倒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如今真的走到了门口却怂了起来。我立在门外举了举手想要敲门,犹豫再三还是放下,转过身去下了台阶,打算去前厅坐上一会儿,等着廖胜给我通传。 “进来。” 我刚转过身去便听到身后的门打开的声音,门口的侍女在屋内拉开了门,向我敛衽行礼,随后步履轻盈地从房间里离开了。 我跳了三两下进了房内,屏风后面的邸恒还是只穿了贴身的衣物。我背过身去: “倒是等你洗漱好了再叫我进来啊,我先去前厅等你了。” “回来。”邸恒一面系上衣带一面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今日怎么起的这样早,可用过早饭了?” “还没有。”我看屏风外的几案上摆了还挂着水珠的葡萄,便随手揪了一颗扔进嘴里,“夜里睡不着,本想找玲儿聊聊天,她倒好,鼾声都快把隔壁家的鸡吵起来了。想来想去实在没什么人说得上话,就来找你了。” 邸恒坐在我对面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还以为你光顾着和耿闻清把酒共话重逢之喜,早就忘了建安城里还有我这号人。” 我撇了撇嘴:“别那么小气,近日来找你也算是有正经事儿要说。” 门外的侍女轻敲了两声门,细声细气地叫了声“大人”,邸恒眉梢眼角仍然挂着调侃的笑,语气却严肃了许多: “送进来。” 我看着一桌的粥菜咽了咽口水,邸恒递了勺子给我: “边吃边说,什么事儿?” “昨日我带玲儿去了趟红绡院……”我咬了口饼子,里面的红糖淌了出来,我将饼子悬着捏在手上,好让糖都流进粥里。 “我给你的人若是不喜欢可以随时来找我换,不必想着法子把人家卖去那种地方。”邸恒一面喝粥一面淡淡地说,“医馆生意不好也不必想着从这条路上发财。” “……发现耿夫人大概就是从那里出来的舞女。”我朝邸恒翻了个白眼。 邸恒抬眼瞟了我,便继续低头吃饭,没说什么。 “你早就知道?”我看着邸恒神色如常,“也是,我能查到的事情对你来说更是小菜一碟。那你应该知道她早些日子就已经被赵廷瑞大人赎了身吧?” 邸恒淡淡地“嗯”了一声。我想了想,又不甘心地问了一句:“你难道一点都不惊讶或者惊喜吗?” “你可还记得你入宫为陛下诊治时都有谁在陪侍?”邸恒问道。 “几乎每次皇后娘娘都是在的。”我细细的想了想,“似乎还有一位赵大人,可就是赵廷瑞大人吗?” 邸恒点点头:“那时候便听说皇后娘娘提出从民间召集大夫来为陛下看病时便是赵大人率先反对了,我每每入宫又总能见到赵大人不是在陪侍,就是找了什么由子在宫中逗留,当时便也存了疑心了。” 我用筷子撑着脸想了想,叹了口气。 “怎么了?”邸恒这才抬起头来正经看了我几眼。 我摇了摇头:“我以为自己足够聪明,果然和你们比起来还是算不得什么。” “你只有一个人,能查到这个份上已经很是不易。”邸恒很是肯定地看着我,“不过你一个女孩子家日后还是少去那种地方,你能保护好自己才是帮了我最大的忙。” “不过我之所以想到要亲自查了此事是因为昨日耿闻清说到他投靠了一位朝中权贵才得以保命,是谁他有不肯说,我想了许久才想到耿夫人或许是条路子的,你又是如何想到通过耿夫人继续追查?”我歪着头看向邸恒。 邸恒有些神秘地看了我一眼:“你今日在我家多坐一会儿,我让你见个人。” . 说是多坐一会儿,我却从早上呆到了太阳快落山。原想着既然邸恒已经上了朝去我便回三味堂里等着,可昨日夜里翻来覆去想着那些事情几乎一夜未睡,我竟然倚在邸恒房里的塌上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朦朦胧胧中听到轻轻的敲门声才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我揉了揉太阳穴,扬声问:“谁?” “是大人叫奴婢来请姑娘到书房去。”门外的声音细细小小的。 “知道了。”我一面皱眉一面喊。在房间内走了两圈我才完全清醒过来,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当做漱口,才推门叫侍女领着我往书房去了。 侍女在书房外为我开了门,自己退到书房外面,我很是谨慎地走进去,正看见邸恒和另一位男子立在几案前。 “来了。”邸恒向我笑了笑,“看看可还认识?” 我盯着那个男子的脸看了许久,才突然一拍手:“林湛?” 林湛向我微微欠身行了一礼:“程姑娘,如今是不是该叫邸夫人了?” “读书人怎么说话也这样冒失。”我有些脸红,“我今日在邸府也不过就是为了等你罢了,怎么,科举可有中第?” “如若没有现在又怎能站在这里和邸大人说话。”林湛笑了起来,如今的林湛似乎已经不是山中那个一腔热血的书生,倒是比当初看上去稳妥了许多。 “不知林大人如今在哪里高就啊?”我嬉笑着向林湛行了一礼。 “常清不才,只是户部一个小小的主事罢了。”林湛也学着我的样子一本正经的回答。 “林大人才入官门便位居主事,日后前程不可估量。”我笑着说道,“他乡遇故知,当真是喜事儿。” “先别顾着寒暄。”邸恒也轻轻笑了笑,随后正了神色看向我,“他便是我为何能想到的原因。” 我不禁有些惊讶,林湛倒是神色如常:“邸大人可和你说了?” “还没有,”邸恒说道,“你和她说就是了。” “我中第后入了户部,原是叫我帮着整理旧时赋税粮饷之账目,我却发现深州的粮饷运输一直以来都交由耿府操办,但价格在六年前突然高出了一成。”林湛说道。 “六年前大概是耿闻清开始接受耿家的大小事务了,”我仔细的回想了一瞬,“他做生意最是讲究薄利重义,怎么会价格突高,你是怀疑朝中的人从中拿了好处?” “克扣之事怎么可能从六年前刚刚出现,想来也该是一直都有的,只不过数额还不甚过分,贪污者官位又高,我们的人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只是我想起了那日在百崖山中时你们二人说的话。”林湛看向我,“你们当日说那些深州城内的焉宿人是被人组织了起来的,而你们最怀疑的便是耿府。” “你装睡的本事倒是一流。”我摆了林湛一眼,“那日我记得真真的,你在山洞里睡得很是安稳,怎么这些话还都叫你听了去?” “程姑娘这就是小看我了,深州也是我的家乡,焉宿即将侵略深州,我岂是能安睡之人?”林湛正了神色,“我原是想将此事向上面的人禀报,可如若此事当真便关系重大,想来不是我挨上一顿板子就能了了的事情,我便只好来找了邸大人。” “粮饷运输是谁主理的事情?”我问道。 “兵部尚书,赵廷瑞。”邸恒看着我的眼睛。 “原是用于抵抗外敌的银子却被人拿来纠集强盗,制造武器,里应外合攻打深州,实在可恨。”我重重地叹了口气,坐到桌子前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不仅如此,研制赤星堇想必也不是一笔小数目,这里面的银子大概军饷的钱也包揽了大半。”邸恒低头看向气鼓鼓的我,“只是毕竟是粮饷账目,赵大人即使挪用也不过是增了一成,要用这些钱做那么多的事情大概是远远不够。既然这一成的增量从六年前便有了,大概只是用来研究了赤星堇,而纠集强盗的钱要从赵府的私家账目上找答案了。” “那你们天镜司为何不去?”我刚问出口便觉得自己太过幼稚了。 “不急在这一时。”邸恒看向林湛,二人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 第四十章 亲事 “送到这儿吧。”邸恒沿街送我到医馆时天色已黑,我轻敲了几下门等在门口。 邸恒点点头:“今日回去早些休息,我刚回建安,总要忙上几日,你若是找我有事儿就叫玲儿来府里说一声,需要帮忙的事情尽管叫廖胜去办,若是还想查什么便和玲儿一起去就是了,只是一样,保护好自己。” 身后的门被玲儿拉开,我肯定地看向邸恒:“会的,你快回吧。” 邸恒微微笑了笑,像是想说什么的样子,却还是转身走了。我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黑夜里才转过身去和玲儿一起进了门。 “今日程大夫不在,我在馆里背了一日的书,等下我就背给姑娘听。”玲儿在我身边蹦蹦跳跳的,“程大夫可吃饭了,要我去将粥再热一热?” 我还未回答便听到身后又传来敲门的声音,玲儿嘻嘻一笑: “定是邸大人,方才便见他扭扭捏捏的,定是回来有话跟程大夫说呢。” 我气得拍了玲儿一下:“好歹是个小姑娘,这样口无遮拦当心将来嫁不出去!” 玲儿毫不在意地向旁边跳着躲开:“邸大人的门我可不开,程大夫自己去开门吧,为了等程大夫我还未用晚餐呢,我吃饭去了。” 我看着玲儿轻盈地跑进后院不由得笑着叹了口气,转过身去无奈地拔了门闩:“不是刚走,怎么又回来了?” 打开门的瞬间门外的人向里一个踉跄,我吓得向后躲了一步,门外的人险些栽倒在门里。 我伸手扶了他的胳膊,一股酒气向我扑了过来。我皱着眉仔细看了看他的脸方认出来: “闻清哥?” “嗯。”耿闻清的声音颇有些低沉,“你今日去了哪儿,我在门外等了一日了。” “你为何不进来,我特地留了玲儿在馆里看家的。”我忙扶住耿闻清,扬声叫玲儿过来帮忙,“我馆外可没有酒,你是如何喝成这个样子的?” 玲儿与我一同扶着耿闻清坐了下,我抽开药柜的抽屉抓了些柑橘皮,叫玲儿带去和生梨一起煮了水来醒酒,耿闻清只是趴在桌子上,面色潮红。 “说说吧。”我在他的对面坐下,“从不饮酒的人今日为何喝成这样?” “本是想等你回来有些话和你说的,心里却总是犹豫,常听人说酒壮怂人胆,便想着大概喝些酒来就有胆量和你说这些话了。”耿闻清比方才清醒了些,脸上却仍然是醉意。 我心里大概明白了几分,抬头看向耿闻清正对上他的眼睛,忙匆匆移开了视线。耿闻清正要说话,玲儿端了水从后院走进来。 我将碗推到耿闻清面前:“喝了吧,醒酒的。” 耿闻清看着面前的碗自嘲的笑了笑:“如若是邸恒你也会这样为他煮水吗?” “你在说什么?”我有点惊讶地皱了皱眉。 耿闻清摇了摇头,将碗轻轻推向一边:“先将话说了再喝也不迟。” “程湘,”耿闻清正了正神色看向我,“今日我来,是来提亲的。” “这话从前你就说过,我也告诉过你,日后休要再提了。”我冷静地看着耿闻清。 “从前你是为了你师姐,你知道她想嫁我,你不想辜负了她才始终拒绝。如今她……她已经背叛了你,她也不知所踪,你不必再考虑她的事情了。”耿闻清伸手握住了我的胳膊,“我知道,你因为我爹的事情耿耿于怀,但这是他一人所为,与我无关。他们害你时我没能保护你,所以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日后能够每时每刻护你周全?” 我向后闪身,用力将胳膊从耿闻清的手中抽出来:“与这些事情无关,我若是真心喜欢一人,我自然不会在意任何旁的事情,可我也不愿意委屈自己嫁与我并不爱慕的人。这门婚事与别人无关,只是我自己不愿意罢了,你快走吧,日后若是再有这样的事情也不必再跑一趟了。” “如若今日在这儿的不是我,是邸恒呢?”耿闻清怔怔地看着我问道,我却突然被他问的一愣。 “如若是邸恒与你求亲,你怕是早就兴高采烈的答应了吧?”耿闻清很是嘲讽地咧了咧嘴角,“我知道,我比不上他,他父亲是朝中重臣,我不过是个罪人之子,如今只能依靠权臣求个平安。可是你我二人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都比不上他家那些臭钱吗?” 耿闻清说着似乎有些激动,伸手过来捏住我的肩膀,我用力向后仰想要避开他:“如果在你眼里我程湘就是这样一个爱慕虚荣的女子,那这样的我也并不值得你真心喜欢。耿闻清,你我从小一起长大,你更应该知道,我最厌恶那些纠缠不清死缠烂打的男人。” 耿闻清慢慢松了手,垂头枕在桌子上良久不发出一点声音。我将碗向他推了推: “快喝了吧。” 耿闻清默默端起碗,将碗中的汤药一饮而尽,只是喝过后越发摇摇晃晃,最终一头栽倒在桌子上。 我吓了一跳,玲儿从后院跑进来: “程大夫,你可没事儿?方才我听到你们大吵大嚷的当真是吓死了。” “我没事儿,他这是怎么了,你可在水里加了什么旁的东西?”我指着耿闻清颇有些惊骇的问。 “我看他醉醺醺的,怕他对程大夫做出什么不轨之事,就在汤药里偷偷撒了一把安神散。”玲儿说的还颇有些骄傲,“要不要我把他扔到门外去,等明日一早他醒了自行离开就是了。” 我很是无奈地皱着眉看了看玲儿,又看了看趴在桌子上的耿闻清,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从柜台的纸张里翻出了那日耿闻清写下的地址:“去去去,去他家里叫个人把他接回去!” 玲儿瘪着嘴接过纸来看了看:“程大夫,是不是有点远啊。” 我这才认真看了看耿闻清写下的位置,虽说我对建安不甚熟悉,我也能大概知道这大概是城东的某一处,不觉又很是烦躁的叹了口气,看向外面早已是漆黑的天。 “算了算了,抬客房去,快去快去。”我不耐烦地朝玲儿挥了挥手,玲儿赶着点点头跑过来架着耿闻清向后院一步一踉跄地走过去了。 . 瞧了一日的病人,到了傍晚时分才算是能歇上一会儿。我歪着头细细算了算,自上次耿闻清醉酒来我家已是五日前的事情里。隔天早上本想叫了他离开,可一大早他宿的客房就空了。想来玲儿给他下的安神散并不多,许是醒来后想起醉酒时的种种他自己也会有些脸红吧。 自上次为那对祖孙瞧了病,来我这儿瞧病的人就愈发多了起来,闹得半城建安都知道城西有家医馆瞧病便宜的很。我点了从深州带来的银子,想来也够花上一阵子,如今住的房屋是邸恒替我付了钱的,平日里就我与玲儿那点开销很容易就能敷衍过去,干脆就做了次好人。不过自打我忙了起来,也有几日没见到过邸恒了。 医馆的门敲了两下,玲儿跑着去开了门,进来的婶子看着眼熟,却也记不得在哪儿见过。 “程大夫吧,”站在门口的女人衣着大概价格不菲,只是样式媚俗,“你肯定记不得我,我家的布铺就在旁边。前几日我家那口子去深州那边进了货,带回来这些我没见过的东西,想着听说过你是那边的人,就给你拿了些来,顺便也请你教教我。” 我笑着接过来,看了看框子里的胡瓜菠薐菜,点了点头: “多谢了,你若是有空就随我到灶间去,我这就告诉你这些怎么吃。” 婶子笑着随我往后院走:“咱们邻里还是多走动的好,日后也能互相有个照应。前几日我听说咱们建安来了个菩萨大夫,给穷人瞧病都不要银子,没想到菩萨就住我家旁边。早就想来和你聊聊天了,只是怕你太忙,一直拖到了今日。” 我将框子里的菜放进盆里,舀了水洗净:“我一家初来乍到的医馆,没名没气哪有人会来看病,不过是借机给自己找个噱头罢了。” 婶子听了我说的话倒是一愣,随即笑道:“旁人都赶着往自己脸上贴金,你可倒好,生怕别人拿你当了好人了。” 婶子一边跟我一同把菜洗净一边同我闲聊:“深州那边虽说民风淳朴,可也还是建安更有趣些,住在皇城根下多少能沾沾龙气。对了,你可知道最近建安城又要有喜事了。” “什么喜事?”这个婶子说话很是有趣,我也跟着笑起来。 “邸穆青将军之子邸恒你可知道,要和大司马赵廷瑞大人之女成亲了。”婶子说的神神秘秘的,“我也是今早刚听了人说的,如今建安城的青年才俊虽多,不过邸恒绝对是傲视群雄,论相貌才学家世,哪一样邸恒不压别人一头,更何况听闻他是天镜司的人,日后的前途更是不可估量……” 婶子说的每一个字我似乎都听的明白,可传进了耳朵了却变成了我无法理解的句子。 “你说,是谁?”我停了手中的动作。 “你刚来建安还不知道,等什么时候有幸看到了你就明白我说的意思了。”婶子拍了拍我,“只不过赵大人之女倒是从未听闻过是什么人,想来也是个温婉女子,他们大户人家的子女就是有福气,不过咱们能窝在市井里做点小生意饱腹也很是满足了……” 婶子见我愣愣的,不觉笑起来:“你多大了年纪了,可有婚约?来婶子的铺子里做身衣裳,保证媒人能踏破你家的门槛。” 我转过头去,朝婶子强笑了一下,低头继续用力揉着手里的菜了。 第四十一章 病 我去隔壁婶子的布铺里扯了几尺花纹精美的红布,又叫玲儿找了家建安城里有名的金店打了两三件样式时兴的金钗,用红缎软包盒子装好摆在柜台上。 “你可是有什么喜事?”邸恒一进门神色一动,随即恢复了以往的神情,微微笑了一下将手中的纸包放在桌上,“前几日吃到他家的糕点,觉得味道还算不错,今日带来给你尝尝看。” “你平日不是从不摆糕点吗,今日这些是在哪家姑娘的闺房里吃到的?”我低头翻着医书没抬头,话里不觉带了点酸味儿。 邸恒被我问的一愣:“你今日是怎么了?” 我耸耸肩:“没什么,随便问问罢了。” “平日里倒是很少见你穿这样鲜艳的颜色,”邸恒饶有兴趣地伸手摸了摸摆在柜台上的红缎子,“总是看你穿白色,难得见你想穿一次红缎子。要不要我帮你找个好裁缝,给你好好裁身衣服?“ “这不是我的,”我给自己倒了杯茶,轻轻抿了一口,“这是送给你的。” 邸恒经了一瞬,随即大概明白过来我在说什么,抿了抿嘴,轻轻叹了口气。 “新婚贺礼。”我抬头看着他,轻轻动了动嘴角,故意把新婚两个字咬的死死的。 “你知道了?”邸恒强笑了一下,在我对面坐下,“廖胜来告诉你的?” “别什么事都赖在廖胜身上,你们家与赵家哪个不是名声显赫,两大家族的联姻在建安城还不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我随手翻着医书,却读不进去一个字。 “不用放在心上,我会处理好的。”邸恒也给自己倒了杯茶水,神情严肃的抿了一口,“不过这事儿倒是说不好是好是坏,没想到能借这个机会看出来你这样紧张我娶别人。”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满脑子这种事事情?”我有些生气地抬起头来打了他一下。 “还不是你先说话阴阳怪气的,”邸恒无奈的笑着,向旁边闪开,“虽说婚事是假,但你这贺礼我可就不客气的先收下了,算是预备你将来嫁与我的嫁妆就是了。虽说东西不多,可看在你独在异乡的份上我也不会嫌弃你的。” 我想反驳却找不到合适的话,一口气堵在胸口上,只好朝邸恒翻了个白眼:“谁说我要嫁你。” 邸恒没所谓地笑了一下,突然凑近了我压低了声音说道:“那可就别怪我上门抢人了。” 我脸上一红,伸手打开他:“赵廷瑞突然要将女儿嫁与你是为什么,可是想借此机会在你身边安插个眼线?或是想要趁机拉拢你与他共事?” 邸恒也正了神色,摇了摇头:“不知道,不过大概也就是这些个原因了。” “你可见过赵家的女儿,是个什么样的人?”我饶有兴趣地撑着脸看向他。 “既然说了是女儿家,怎么可能在出阁前就让我见过,”邸恒颇有些无奈,“听闻是从小就养在南边老家了,性情很是温婉,近些年才接到了建安来,不光是我,怕是建安城里的小姐都没几个见过她的。” “那姑娘的意思呢,就自愿嫁与你吗?”我歪着头想了想,“本就是刚到他乡,又要嫁一个自己从未见过面,甚至之前都没有听说过的人家,想想也有点可怜。” “婚姻之事,女儿家的心思是最不重要的。”邸恒也叹了口气,“你是想要当菩萨吗,早就听闻了你为穷人医病的事情,如今又对那姑娘的事情这样上心,怎么不想想自己的事。” “只是感叹而已,原本只是她父亲的野心,她却要成为棋子。”我叹了口气,“你可想好如何应对了?” “已经和家父说过要回绝了,”邸恒认真地看着我,“只是听闻前几日赵廷瑞进宫面圣时,又提起此事,说家中女儿已到了成亲的年纪,思来想去不希望女儿远嫁,赵家又与邸家相交甚好,希望女儿能嫁到我家来,他也好放心。” “陛下可有答应?”我问道。 “陛下只说会来问问我的意思,”邸恒无奈地笑了笑,“陛下自然也不愿意朝中大臣私结党羽,若是赵家与邸家联了婚姻,朝中势力又会大变。只不过是碍于他是老臣,手中又兵权大握,不得不给几分面子罢了。” “这样说倒很是好办,若是你找个委婉的说辞拒绝了他们大概也拿你没什么办法。”我想了想,说道,“赵大人也该能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为何又要唱这一出?” “许是想借此机会探探我的口风吧。”邸恒皱着眉摇了摇头。 “别想太多,或许只是赵大人家的女儿一心思慕你呢?”我看邸恒神情严肃,故意想逗他一笑,“毕竟邸大人正值年少英姿飒爽,建安城里哪家姑娘不想嫁呢?” 邸恒勾了勾嘴角,眼神里带着几分笑意定定地看向我,倒是我被看的心里发毛,向后稍了稍身子想要闪躲。 “走了。”邸恒看我的样子不觉笑了一下,站起身来,“若是这位菩萨的医馆入不敷出了便叫玲儿去跟我说一声,我总不会扔着你不管的。” 我朝他翻了个白眼,却也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邸恒离开后我便撑着头在桌前坐了良久,一会儿想着邸恒的婚事,一会儿又想起方才与他逗趣的那些话,突然见玲儿的手在我眼前挥了挥: “程大夫,我每日背医书都背的想哭了,你怎么看着医书还能笑出来?” 我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怔怔地盯着一页书看了许久,忙有些不好意思的将书胡乱向后翻了几页。玲儿看我的样子也偷偷掩着嘴笑了一下: “程大夫,来客了。” 我这才发现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正立在门口,衣着虽然简单,布料也并非上乘,但衣着的样式却很是整洁大方,像是哪位大户人家的丫鬟。 “过来吧。”我坐正了身子,朝她招招手。 “奴婢今日来是想请程大夫跑一趟的。”小姑娘向我轻轻欠了欠身子,“我家小姐今日有些不舒服,可姑娘知道,小姐如今还未出阁,也不方便见人,只好由我过来烦请程大夫跑一趟了。” “建安城内高手云集,我三味堂不过是个刚开月余的小医馆罢了,你家小姐的病为何会想到寻了三味堂来?”我有点疑惑。 小姑娘朝我大方地笑了笑:“我家小姐前几日听闻,建安城内新开了家医馆,里面的大夫专为穷人瞧病。我家小姐也是位善人,希望能见上程大夫一面,今日便叫我来请了大夫了。” 我心里突然闪过一丝抓不住的想法:“你家小姐是哪位?” 小姑娘抬起头来微微笑着看向我:“当朝大司马赵廷瑞大人之女,赵佩瑶。” . 赵府的园子和邸恒家倒是有不少差别,本是初夏时节,空气微热,但进了赵府的大门便是一股清凉气扑面而来。园子里的花草树木很是茂盛,其中镶嵌着些许亭台,富态而不媚俗。 跟着带我来的丫头走过了许多道长廊,过了两扇门才到了内院,约摸着又走了半柱香的功夫,前面领路的小姑娘才回过头来朝我笑了笑: “这就到了。” 房门与窗户并没有闭,只在门前垂了帘子。房内的下人替我们打着珠帘,屋内的空气更是凉爽。四下看看,竟在每个墙角都放了冰块。 我轻轻挑了挑眉,不愧是大户人家,就是会享受。 里屋的下人走出来,穿着比方才去请我的那位更精致些,看上去年级也稍大了一些,大概是小姐身边贴身服侍的。见了我轻轻笑了笑: “程大夫怎么没带个人来,大热天的还要让你背着药箱跑一趟真是辛苦了。” “三味堂不过是个小药房罢了,平日里也只有我与一个小丫头一起打理,今日便留下她看家了。”我礼貌地笑了笑,“不知道你家小姐在哪?” “程大夫跟我来。”年纪大些的那个姑娘向我欠了欠身,引着我向里屋走去。里屋的窗户关了,床帐掩了好几层,只能看到里面的一个平躺的影子。 “我家小姐还未出阁,平日里不见外人,大夫便在床帐外号脉吧,如有失礼还请程大夫见谅。”带我进来的姑娘一面说一面示意门外的几个小丫头搬了凳子进来,在床边摆好,“程大夫请坐吧。” 我轻轻理了理衣裙,在凳子上坐下,从药箱里取了脉枕来在床边摆好,由方才的姑娘将小姐的手从床帐里捧出来,放好在脉枕上。 “你家小姐可有什么症状?”我将手指搭在眼前的手腕上。 “我家小姐刚来到建安时间不长,不知是什么缘故,近日来总是吃不下东西,胃里恶心难受,白日里又很是困乏多眠,还请程大夫看看是什么缘故。“ 我心下觉得有些奇怪,搭在腕上的指尖微微用力,感受到脉搏跳动时突然心中一震。 我将指尖搭在她的手腕上一遍遍确认,脑中不断回想起从前所背的医术、遇到的病人,可指尖的跳动却只能指向一个答案。 是喜脉? 第四十二章 入狱 薄薄的一层床帐透进来窗外的月光,我躺在床上重重地翻了个身,却依然毫无睡意。 旁边房间里玲儿的鼾声在静谧的夜色里愈发明显,我有些烦躁地用被子捂上耳朵,却并没有什么用。我怔怔地望向帐顶,脑子里都是白天的场景。 是我诊的脉出了岔子?可我明明翻来覆去诊了许多遍,我不信我的医术连一个喜脉都会诊错。只是一面诊脉我一面想明白了为何赵家小姐一定要叫了我去为她瞧病,她许是听说了我为穷人瞧病的事情,以为我是个心善的人,又与她同是个女人,在这件事上能理解的了她的心思,或许能帮了她几分。 我原想着干脆开些性温安神的药来,虽说不治病但也定不会出了什么错。可赵佩瑶初来建安,为何会是喜脉?怕不是被什么人欺负了赵家的人都不晓得。想起赵廷瑞甚至妄图用自己的女儿做了棋子来为自己的卖国求荣铺路,我还是忍不住气愤。 “我有些话想和小姐单独聊聊。”我看向立在床边的侍女。 侍女向我欠了欠身子,回过头去向立在门口的几个人使了眼色,屋子里的所有人都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带我进了内室的那个最后离开,在房间外面带上了门。 “在下请问小姐一句,今日小姐为何要叫了我来?”我看向床帐内部,并不能看到清晰的人影。 “程大夫天资聪颖,既然已经诊过脉了,还不明白吗?”床帐内的声音闷闷的。 我明白自己猜中了几分:“不知小姐想要如何医治。” “我只不过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还有什么医治的办法吗。”床帐内的声音似乎是有些哽咽,“还请程大夫救救我了。” 我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药我可以开了给你,不过之后要如何瞒得住家里人就靠你自己了。” 床帐内的声音窸窸窣窣的,过了良久里面的人才说了话:“多谢程大夫。” 我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走到几案旁边提起笔来,砚中的墨下人早已经磨好,我思忖良久才写下了药方。 “你还年轻,方才为你诊脉时觉出你身体也很是康健。只是此事定会伤身,事后一定好生躺在床上多养些时日,若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只管来找我,我自会帮的。”我原想留下药方便离开,想了想却还是忍不住嘱咐了几句。 我等了一会儿,床帐内并没有声音。我只好回过头去轻推开门,由方才带我进来的侍女领着我出去了。 我伸手在自己眼前挥了挥,想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赶走。眼下复杂的事情远比这个多的多,耿闻清的把柄抓不到,赵廷瑞为何突然将女儿嫁与邸恒更是想不明白,我居然还有心思在这儿关系旁人的事情,邸恒说的没错,我是真把自己当菩萨了。 远处隐约传来敲门的声音,起初的几下不重,越往后敲的越急,似乎是想要破门而入。我听到玲儿的房门开了,大概是跑出去开门,我自己也忙着起身披了件外衣。 “你们是……”玲儿一句话没说完就听到她叫了起来,我赶着往外跑去。 “程大夫是谁?”闯进屋来的几个男人一身官服,立在黑夜中看起来倒真有些骇人。 “是我。”我将披在身上的衣服穿好,扶起了趴在地上的玲儿,“找我可有事儿?” 旁边两个人听了我说话立刻到我身边来攥住了我的胳膊,玲儿叫嚷着想向我身边的那两个人扑过来,我赶着喊她: “去,后院去。” “程大夫什么都没做,你们要干什么?”玲儿被一个立在我身边的人踹开,倒在地上向着他们喊。 “什么都没做我们就不会来了。”领头的那个人很是严肃的朝我身边的人挥了挥手,“带走。” . 我被扔进一个黑漆漆的格子里,我抬头望了望四方的高墙,真没想到居然又来了一次。只是这次显然不是诏狱,只是个普通监狱罢了,看来是个不知道谁安的小罪名。 “程湘是吧?”铁门的窗子上露了一张脸。 我点点头,想伸手撩开挡了脸的头发,却因为手腕上的铁链太重而作罢。 门“吱呀”一声开了,门口站着一个穿了狱官制服的人:“出来。” 我向门口走去,但脚踝上挂的链子总是绊着我的脚。门口的狱官不耐烦地闯进来拎着我的衣服把我半拖半拽的沿着走廊带进了一间稍微宽敞些的屋子。里面的人把我手上的铁链解开,两只手分别穿进架子顶端的铁环里,我感觉自己像一只等待被人切割的猪一样被挂了起来。 “可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面前的椅子上坐了一个胡子拉碴的狱官,看官服他的品级应该比方才带我来的那人高上许多。 “不知。”我摇了摇头。 “不知?”那人看我没露出什么畏惧的神情似乎有些生气,“你昨日午后可是去了赵府为赵廷瑞大人家的小姐看了病?” 我心里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迟疑了一下,方点了点头。 他看我神色微变,终于满意了一些,随即换了张更为凶狠的面容:“你可知道你给他家小姐开的是什么药?” 我心中一动,没来得及回答,他就用力拍了拍身边的桌子,做出一副无比气愤的样子:“那可是滑胎的药!” “人家清清白白一个未出阁的小姐,竟被你……”他满脸写着不忿地看着我,“若不是赵大人家的家奴今日晚上去药房抓药时,药房的小伙计好心告知,怕是人家还都蒙在鼓里、被你这个庸医所骗啊!你让人家姑娘的颜面往哪放,让赵家的颜面往哪放?如今赵家小姐被你污了清白,在家嚷着要上吊,你,你……” 我深吸了一口气:“药是我开的,人也是我看到,不过她到底得了什么病她自己心里清楚,你们若是觉得我心怀不轨只管再找了医师去问诊就是了。” “都进了牢狱,你还敢血口喷人?”对面那人被我气得站了起来,“你当赵大人是傻子吗,自然又找了府里众多医师为小姐诊脉,人家本就没做不干不净的事情!人家小姐本就不像你一样在外抛头露面,整日待在府中一位外人都不见,怎么可能……” “诊出问题的大夫如今已经呆在这儿了,旁的大夫又怎敢说什么呢?”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也并非没想过,只将此事混过去便算了,可我既然选择帮了她我便也不避讳。人是我看的,可我的医术绝对没有问题。” 我静静地看着狱官的脸色,似乎是被我气得不轻。 “好,你就嘴硬吧,我看是你的嘴硬还是我们的刑器硬!”狱官正想招呼人进来,门却突然开了,一个年纪不大的狱官跑进来趴在他耳边嘀咕了许久。 审我的那位脸色大变,急急忙忙地叫那人离开了,转而一脸凶相地看向我: “你不是不服吗,现在我就让你心服口服!” 我被两个人蒙着眼领出了审讯的房间,走了许久,眼前突然像是亮了起来,周围也暖了许多,大概是到了室外。不知在里面呆了多久,记得进去的时候天还黑着,如今觉着已经像是正午了。 过了不一会儿,我又被带着拐进了屋子里。等我站定被解开眼上的黑布时,我闭着眼睛使劲摇了摇头才适应了这里的光线。眼前的房间像是官衙里的屋子,只是垂了一道纱做的帘子,看不清纱的另一侧是什么。 “帘子后面就是赵家小姐。”我身边传来狱官的声音,“小姐心善,听闻你的事情执意过来看看你,让你来为她再诊一次脉。” 我看向帘子皱了皱眉,慢慢地向帘子移过去。从帘子后面深处一只手来,我将指尖轻轻搭在手腕上。 这不可能,我昨日绝对没错的。 我搭在她手腕上的指尖微微发颤。帘子后面传来声音: “程大夫莫慌。” 我有些不甘的反复确认,可脉象的确没有任何异常。 “庸医害人啊,若不是小姐发现的早,就该被你这庸医害了!”身后的狱官看我一脸惊诧,做出一副嫉恶如仇的样子,伸手扳住了我的肩膀,将我向后拉,“事到如今看你还有何可说的,走,回去认罪!” “不可能!”我用力甩开狱官的手,抓住帘子里伸出来的手腕仔细辨认。虽说与昨日见到的那只手没什么不同,可我将她的手翻过来,在食指和中指的指尖看到了淡淡的茧。 “不,不对,里面坐的不是赵家的小姐!”我突然很是激动地喊了出来,“你们为了逼我认罪居然找了旁的人来装作赵家小姐?你们也太卑鄙了!” “大胆!”狱官冲上来,掰着我的手撒开了帘子里面人的手腕,“竟敢如此无礼。” 帘子里面的人倒是很是镇定,轻轻地将手收了回去。 “你看清楚了,我如何不是赵家的小姐。” 我与狱官都惊了一跳,面前的纱帘被人缓缓地掀起了一条缝。 第四十三章 故人 那双眼睛,我既熟悉又陌生。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被带回了审讯的房间里,大概像来时一样,也是被人蒙了眼睛拖了回去。直到第一道鞭子甩在我身上之前,我始终都是怔怔的。 “如今你自己也看到了,是否是你误诊了赵家的小姐你自己心里也清楚,你还不认吗?”狱官重新坐回了我面前的椅子上,“还是你觉得要多打一会儿才行。” 我皱着眉没有说话,面前的狱官大概是有些不耐烦,挥挥手示意站在我两边的人动手。 整间屋子里的声音渐渐杂乱了起来,落在身上的痛楚也让我暂时无法继续思考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咬着牙瞪向狱官,他却一面抿了一口放在身旁的茶水一面悠闲地看向我。 “你好歹也是个女孩子,”我已然不知道过了多长的时间,狱官站起身来,摆摆手示意两边的人停下,“你不用在这儿死扛着不说话,赵家小姐心肠好,也并非说因此就要了你一条命,也就是让你在这儿关上一段日子,省的再出去祸害其他人。” 狱官一面说一面向我走过来,伸出手来很是恶心地轻抚着我的脸,轻声说道:“放心,若是你能好好配合我,我定会向赵大人为你求情,不让你在这地方被关了一辈子的。” 我很是厌恶地别开脸,狱官毫不在意地捏住我的下巴,将我的脸扳回他的面前,他的视线却开始向下移:“多好的姑娘啊,若是就这样扔在这儿被人打坏了岂不是暴殄天物?我这个人最懂得怜香惜玉了,不过你可不要不识趣,否则我可不会对你温柔的。” 我依旧偏着头缄口不言。狱官有些不耐烦,挥挥手让身边的人都退到门外去,自己把脸向我贴过来,我甚至能感觉到他嘴里吸烟后的那股臭气。 我紧紧皱着眉想要避开他凑过来的脸,倏忽感到有光从门的方向照进房间,狱官不满地回过头去,还未开口便看到了站在门口的身影。 “邸大人。”狱官不见惧色,淡定自若地向邸恒作了一揖,脸上的笑在一道光下显得愈发猥琐,“不知邸大人这么着急来到这儿可是有何要紧事儿?” “我来带我的人走。”邸恒冷着脸,向我的方向走过来。身前的狱官向侧迈了一步刚好把我挡在身后。 “邸大人,这里可不是你们诏狱,来到了别人的地方总还是要有点规矩的吧。” 邸恒掏出一个荷包来,看起来里面的分量不轻。邸恒将荷包抛给狱官,狱官伸手稳稳地接住,笑着颠了颠,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送回到邸恒面前。 “邸大人,在下也不过是听命办事,哪能因为一袋银子就做出欺上瞒下、包庇罪犯的事情呢?此事赵大人也找在下特别关照过,如今邸大人又来,实在是很让在下为难啊。” 邸恒皱了皱眉,却也没伸手接过他交还的荷包:“你带着钱出去,我和她说几句话。” 这次狱官倒是很痛快地将荷包收了起来,向邸恒行了礼要离开。邸恒突然说道: “钱你是收下了,你也并非第一日在这儿,旁的事情还需要我提点吗?” “方才已经说了,在下不过是按照赵大人的示意办事,邸大人如果对在下的所作所为有什么意见,还请邸大人亲自去找赵大人商量便是了,在下做不得主。”狱官特意将“赵大人”三个字咬的重重的。 “赵大人可知道你背着他说这种话?”邸恒冷着脸微微笑了一下。 “在下说了,”狱官抬起头来一脸自信地看向邸恒,“这些都是赵大人示意过的。” 门从房间外面被人合上,邸恒站在离我五步远的地方定定地看着我。 “别看了,”我开口打破了房间里的安静,“快把我解下来,我快要累死了。” 邸恒这才走到我身边,伸手把我手腕上的绳索解开。大概是被挂了许久的缘故,落地的一瞬间我有些腿软,邸恒忙伸手接住了我。 “他们可有为难你?”邸恒看了我许久才说话。 “看不到这是什么吗?”我撑着邸恒的胳膊自己站稳,指了指身上的伤口给他看,“不过也还好,算不得多么严重,一点皮肉伤罢了。” “赵佩瑶对你做了什么?”邸恒皱着眉打量着身上血红的痕迹,“连你都能唬住,想必她也是是格外花了心思。” 我摇了摇头:“第一日让我诊脉的那人与方才带我见的人绝对不是同一人,只是第一日隔着床帐,我看不清里面人的长相,当时我又支走了屋子里所有的人,如今便更是难以辩解了。” “听闻方才你又为赵佩瑶诊过脉。”邸恒点点头,“你是如何觉出并非一人的?” “二人的手虽说相像,但绝对不同。第一日的手像是个小姐的手,很是纤细,没有任何劳动过的痕迹;方才的那位虽说手上也没有明显的痕迹,但中指与食指上有小小的茧子,虽说不大,但看起来年头不短,大概是需要些日子才能有这样的痕迹的。”我细细地想了想,“并且……” “并且什么?”邸恒有些着急地看向我。 “方才我见到了赵佩瑶的脸。”我说的有些犹豫。 “可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邸恒见我说的吞吞吐吐的,有些疑惑。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她的眼睛,很像一个人。” 邸恒似乎明白了几分,有些惊讶地看向我,我轻轻点了点头: “很像师姐。” “世上长相相似的人有许多,你不要因为这样的蛛丝马迹就开始怀疑。”邸恒也叹了口气。 “可是如果当真是普通人家的小姐,手上即使有茧子也大多是因为从小刺绣而留下的。可是她手上茧子的位置,大概与师姐所用银针的方式相符。”我皱着眉仔细回想师姐的手上有没有什么特殊的痕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能责怪自己平日里太过疏忽。 “你可有听到她说话,声音可有相像?”邸恒问道。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第一日在赵府时确是不像的,今日见她只在慌乱中听她说了一句,实在记不得声音如何。” 邸恒扶我在椅子上坐下:“你当下先不要想太多。既然赵大人想用你做筹码,自然是不会轻易取你性命,你这几日先保护好自己,切记收敛着你的倔脾气,若是他们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只当没听见就是了,让你认什么你也只管认下,过不几日我自会带你出去的。若是和他们对起来,受苦的只能是你自己。” 邸恒蹲在我面前,掏出一小瓶药膏来点在手上,轻轻在我胳膊的伤口上抹开。我伸手要接过他手里的药膏,邸恒只顾低着头抹药,并不抬眼看我: “好好坐着。” 我瘪了瘪嘴:“赵大人为何要用我做筹码?” 邸恒微微挑起了眼皮,瞟了我一眼:“连赵大人都看得出的事情你却还要问,你到底是真傻还是在装傻?” 我脸上不觉红了一下:“谁问你这个了,我是想说赵大人威胁你是为了让你娶赵佩瑶吗?” “大概吧。”邸恒涂好了我一只胳膊上的伤口,蹲到了我的另一侧,“不过婚事也好,绑了你来也好,这些左不过都是他用来胁迫我的幌子罢了,他只是想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倘若他当真只是为了婚事绑了你来,那么这桩婚事一定不简单,赵佩瑶也是个有脑子的棋子。” 我轻轻叹了口气,邸恒抬头看向我:“对不起,把你卷到这些复杂的事情里。” 我很是诧异地摇了摇头:“和我说这样生分的话,看来你还是没把我当做自己人。” 邸恒摇摇头:“就是因为你是自己人,所以才不愿意你受到任何伤害。” “等会儿你要去见赵大人了?”我撑着头看向他。 “嗯。”邸恒点了点头,给我擦药的手却突然攥住了我的手,“委屈你再在这儿待上一阵,狱官既然已经打点过自然不会太过为难你,我定会回来接你的。” 我感到从指间漾起一阵暖流直到心里,撑着头笑着看向邸恒:“好。” 邸恒也很是温暖地笑了一下,伸手拍拍我的头:“毕竟嫁妆都被我拿走了,我总不会言而无信。” 我想起我叫玲儿买的那些红缎子与首饰:“玲儿如何了,她可还在三味堂里?” 邸恒点点头:“便是她天刚亮就急匆匆地跑到府上去说了此事,可我却是下了朝回来才听管家说起的。外面的人都过得比你好上许多,你就不用操心了,等我来接你就是。” 我坚定地点点头,邸恒用力捏了捏我的手,站起身来,叫了门外的人进来。 “带走。”狱官很是不满,却又有些好奇地看了我一眼,想想我也的确是何德何能,能被当朝两大家族的人们当做筹码利用。 旁边的几个人为我重新铐上铁链,拽着我的胳膊将我拉回了牢房,只是这次要轻上了许多。果然拿人的手短,即使是赵廷瑞的人,拿了钱总归还是会办事儿的。 我坐在四方的格子里,靠着墙壁,居然不觉露出了一丝笑来。 虽然眼前还是一片黑暗,但我相信他,相信他会带我出去的。 我似乎看得到我和他的未来。 第四十四章 婚礼 我被放出去的时候,并没有人来接我。 原以为离开监狱会是件多么复杂的事情,可到了今天只不过是狱官打开格子的铁门,将我手上脚上的链锁解开后,就把我这样突兀的塞进了格子外的世界。 我在狱里呆了多久?狱里连窗都没有,整日黑漆漆的,靠一把火把点亮微弱的光,而我每日就瞪着这一点光度日。我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服,还是入狱时的那一套,白色的衣裙已经看不出原先的颜色了,浑身都是褶皱和被刮开的口子。 我拍了拍身上的衣服,却发现自己手上也都是黑漆漆的灰尘,反倒越拍越脏了。想起刚才我还用手抹过脸,赶紧看了看自己还算干净的胳膊,使劲在脸上蹭了蹭。虽说自己看不到,但我如今的扮相怕是蓬头垢面,在路边多做停留面前就能被人扔了铜板的那种。 从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很是嘈杂的声音。我站定脚仔细听了听,像是敲锣打鼓的声音,中间伴着很是明显的唢呐声。过了不久,就能看到远方的街道上大队的红色向着我的方向走过来。 此处正是牢狱的门口,位置在建安城里算是偏僻,无论什么人都会将此处视为大凶之地,平日里就极少有人途径此处。远处这群人看上去像是什么喜事,怎么会专挑了这样一条路来走? 我在门口驻足等了一会儿,打头的人群挑着大大小小的红挑子喜气洋洋地往前走,许是哪家嫁人的姑娘抬了的嫁妆。光是抬挑子的挑夫就有数十人,想必也是有钱人家的婚事,多备了嫁妆,生怕姑娘到了婆家受了委屈的。 挑夫后面跟了许多吹唢呐的人,在往后的人拎着铜锣或是两手捏着镲,平日里很是冷清的街今日也热热闹闹的,旁边甚至随了许多跟着看热闹的人们。乐队的人缓缓向前走,后面便是骑着马的新郎官了。 我怔怔地看着马上的人,脸上的笑渐渐僵硬起来。 马头上系了朵大大的红花,邸恒身着红衣,手里牵了赤色的绸缎,浑身喜气,脸上却满是清冷的气息。 邸恒垂头看到了我,原本毫无表情的脸突然动了动,眼睛里或许是悲伤,但更多的大概是无奈。 这或许是邸恒第一次输,输给赵廷瑞,输给他从前从未正视过的那股力量。 我抬着头看着邸恒从我前方经过,邸恒将目光从我脸上收回去,依旧像方才那样直直地看着前方。红色的花轿在我面前划过去,轿子的窗帘被风掀开,隐隐看得到里面的红盖头。 迎亲的队伍愈走愈远,方才明亮的火光、热闹的人群都开始散去,留下的还是牢狱门前原有的冷清。我装作无奈的样子耸了耸肩,不过是短暂划过黑暗的光罢了,当光离去之后,原有的黑暗与平凡还是照旧罢了。 我看了看四周,被那群人带来的时候正是夜里,周围黑成一片,自己光顾着思索到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目光没在来时的路上停留一刹那,如今要我从这儿走回去确是有些为难。我看了看刚刚走远的迎亲队伍,跟着他们走大概便能找到邸府的位置了。 我义无反顾地回过身去,向着他们走过的反方向大步流星地走去了。 满眼都是我之前还未见过的景色。这是我第一次漫无目的地逛建安,建安城果然与深州很是不同,到了夜里也是灯火通明的样子。街道,商铺,酒楼,牌坊,无一不是明亮的,只有我是万家灯火中的一处阴暗。 或许是我自己不自量力。我以为我可以在建安好好的生活下去,我以为我可以凭自己的努力找到事情的真相,我以为邸恒的坚持可以与一切抗衡,可是所有的我以为不过是因为我还没有好好的认识这个世界。 邸恒是生在官宦人家的少爷,赵佩瑶是自小养在深闺的小姐,他们喜结良缘,举案齐眉似乎才是这个世界应有的规律。我的出现不过是个意外罢了,是我一厢情愿的将这个意外当做美好的奇迹,现在是时候将这个意外修正了。 我低头一蹦一跳地走着路,嘴角用力地笑了笑。邸恒是我的朋友,他今日娶妻,我该为他高兴才是的。 可是我为何笑不出来呢。 沿着街道走了许久,大概已经绕过了大半个建安城。直到酒家都已经纷纷熄了灯火,被小厮搀扶着的衣着华贵的有钱人,与那些摇摇晃晃身着布衣的失意酒鬼纷纷从各色酒坊里走出来,我眼前的景色才开始熟悉起来。 一棵老树突兀的出现在眼前,我抬起头去,正看见邸府的牌匾,上面挂了许多装饰的红色绸缎,一片喜气。 我瘪着嘴叹了口气,怎么终究还是躲不过。 邸府门前的红色亮的扎眼,我想转过身离去,却总也迈不动步子。伸手摸向腰间却没有摸到熟悉的玉带,我仔细想了想,被人架着离开三味堂时走的匆忙,玉带也并没有戴在身上。 我仰头看了看邸府门前那棵老树,跳了跳脚伸手摸到了最低的那一枝,借着力轻踏了粗壮的树干几下,便一个转身跃上了枝头。这棵树大概是有些年头的了,坐在上面透过眼前繁茂的枝叶,能将邸府里大半地方都看的一清二楚。 那棵丁香树已经是枝繁叶茂,移种来的树能长得这样好也确是不容易,明年暮春时节若是开了花想必整个邸府都闻得到香气。花是有心人为我栽的,我却无缘见上一面。 邸恒的屋子里还亮着微黄的灯光,颇有家的样子。新婚燕尔,红烛喜泪,这才是生活该有的样子吧。 我靠在身后的树枝上定定地看着黑暗中的那一点熏黄的烛光,不管是深州还是建安,好像我在哪里都没有个安定的家呢。 . 在一片微黄色的灯光中,赵佩瑶自己掀开了绣着菊兰的盖头,轻轻叠好放在了身旁赤色的床榻上。 “夫人,不如今天先歇下吧,奴婢帮您更衣。”立在一旁的侍女小心翼翼地说。大婚之日将新娘撇下独自离开的男人她也是第一次听闻,想必此时夫人也是十分气愤,如果不是因为那群人欺负她这个新来的,她定是不敢陪在夫人旁边的。 “不必了。”赵佩瑶看了看窗棂上的两只喜烛,龙凤两只燃的速度相当,正是白头偕老的好征兆,可如今却只有她一个人坐在空房里,“你下去吧。” 小丫头忙不迭地向赵佩瑶欠了欠身子,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了房间。赵佩瑶看着她很是惊恐的样子,不屑地笑了一下。 那日邸恒来到赵府时,身上还带着牢狱里那股子阴冷的气息。 “你来的倒是快啊。”赵廷瑞在厅堂正中的椅子上坐下,指了指旁边的座位,示意邸恒坐下。 “邸恒今日来并不打算久留,只是有事想请问赵大人。”邸恒向赵廷瑞拱手行了一礼,并没有领情的意思。 赵廷瑞无奈地挥了挥手:“我知道你要来问什么。还不都是那个庸医错诊,害小女失了名声。不过我与你父亲交好多年,你儿时也常来我府中玩耍,我是什么人你邸恒再清楚不过,小女从小得我教养,自然也不是那放荡不羁之辈。若是因为此事影响了你我两家的婚事,这可真是天大的罪过了。” 邸恒抬头坚定地看向赵廷瑞:“邸恒之所以叫父亲退了婚,不过是怕耽误了赵姑娘的前程。邸恒志在疆场而非朝堂,如今正值年少还希望能与敌国拼杀纪念,不愿早早便落了个安定,只怕即使嫁与我姑娘也难得幸福。” “她一个女人家,要什么前程,不过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罢了。”赵大人皱着眉挥了挥手,“再者说成家立业,你尚未成家又何来立业之说呢?” 邸恒看着赵廷瑞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站直了身子:“既然赵大人如此坚持,邸恒也不好再与赵大人打哑谜。赵大人昨日已经绑了程湘去牢里,也将看守都一一吩咐明白,想必也已经知道邸恒不中意此门婚事的缘故了吧。” 赵廷瑞手撑着膝盖,看着邸恒很是慈爱的笑了起来:“你们孩子家的那些小心思,我到了这把岁数也不会关心。只是那个如果那个庸医影响了这门亲事,她就不得不以死谢罪了。若是邸大人不因此介怀,我倒是可以不追究她此次的过错。” 邸恒看着赵廷瑞的脸,眼神很是复杂。赵廷瑞笑着开口:“不过你最好早些决定下来,毕竟你今日也看到了,那个女人对我赵家如此冒犯,牢狱里的那些人也不会让她好过的。” “赵大人就没想过,我心既然不在赵姑娘身上,她嫁与我之后的日子会如何吗?”邸恒偏过头去,摇着头笑了笑。 “既然嫁给你了,那就是你的人了,我这个做爹的也是管不着了。”赵廷瑞向后坐了坐,靠在椅子上,微闭了双眼,“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一个老头子不掺和你们的事情。” 邸恒垂在身边的手握紧了拳头,却又慢慢松开。 “邸恒今日贸然前来,多有冒犯。明日一早邸恒便带聘礼前来,”邸恒的话顿了顿,“求娶赵佩瑶姑娘。” “我答应你的事情办成了,你该做的也不能再有什么差池。”赵廷瑞听着邸恒的脚步越走越远,仍然微眯着眼睛说道,“跟我谈条件的,你是第一个。” “这算不得是条件。”赵佩瑶从屏风后面款款走出来,“我进了邸府对你而言也不过是有利无害的事情。” “我要的东西在哪儿?”赵廷瑞直起身来,看向坐在下方的赵佩瑶。 “如今事情还未成,”赵佩瑶悠然地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成婚前一日我自然会将弓弩的图纸与赤星堇的配方都写于你。” 赵廷瑞重新靠回椅背,摇了摇头:“你若是不嫁我还能留着你当个杀手用,你也知道一个好的杀手有多难得,尤其是你这种能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 赵佩瑶将茶杯轻轻放回桌子上,没有说话。 如果没有你,我也许还是不介意生死的人。 可如今我不仅要活着,还要让我的活着成为你一切不幸的开端。 第四十五章 利用 我靠着背后的树,眼前的事物开始有些模糊。 晨间的凉风吹在身上,还是很舒服的。我微微闭上眼睛,摇了摇手里的小坛子,已经空了。 坛子是我昨夜用身上仅剩的七八个铜板向已经打了烊的酒家换来的。良辰美景,若是没有酒作伴大概是少了点什么的。只是没想到夜晚太过漫长,竟然直到我喝空了这一坛子天边才开始泛起鱼肚白。我很是乏力地靠着树,晃着自己的两只脚,想要跳下树去,却觉得四肢很是沉重,动也动不得一下。 我倚着背后的枝干,上下眼皮开始打架。我本想着干脆在这儿睡上一觉再回去,慢慢闭上了眼睛,突然感觉头一沉,整个身体向树的一侧栽过去。 糟了。 我挣扎着想抓住手边任何可以被抓住的东西,却突然掉到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上。 我揉了揉眼睛,邸恒的脸正在我的脸前。 当我的眼神对上邸恒的眼神时,我突然酒醒了大半,猛地拨开邸恒接住我的手臂向后跳了几步,用手若无其事地拍打着衣服上的尘土。 “等了我多久?”邸恒的眼睛里有些喜悦,却慢慢变成了心痛与悲伤。 “没在等你。”我偏过脸去不看他,“只是从牢里出来后迷了路罢了。” 邸恒朝我走了几步,我赶着向后退去,邸恒站住脚,定定地看着我。 “怪我吗?” 我摇了摇头:“如果不是这样,我现在大概已经见了阎王了吧。” “那为什么还喝成这样?”邸恒看了看地上已经摔成碎片的陶泥坛子。 “只是怪我自己罢了,”我叹了口气,“是我太自作多情了,还以为自己那些幼稚的女儿梦能成真,却忘了这个世界本就是有他自己的规则的。” 邸恒皱了皱眉,没有说话。我看向他的神情,突然有些后悔自己方才说出这样的话。在此事之中邸恒才是最为辛苦的那一个,他又何尝不是因此而经历了一番自己从未料到的失败?我却还做出一副自怨自艾的样子,像是在责怪他负了我一般。 我犹豫着想要解释,邸恒却先开口:“我明白你的意思,此事是我们太过大意了。只是成婚之事不过是些虚与委蛇的功夫罢了,你相信我……”邸恒向我走了几步,伸手捏了捏我的手,“…我的心思永远是在你身上的,管她什么赵姑娘李姑娘,都不过是眼前一股风罢了,看都看不见的。” 我看着邸恒的眼睛,心里很是感动,嘴上偏偏不要承认:“知道啦,你还真当我是如此小气的女儿家,眼里只有爱恨情仇,连这些事情都看不懂吗?” 邸恒露了几分笑,满不在乎地靠在一旁的树上:“你看不看得懂自然只有你自己知道,不过若是没有此事,我大概也见不到你竟会如此紧张我。” 我看不得邸恒一副得意的样子,伸手在他胳膊上拧了一下,邸恒笑着躲开:“昨日喝了许多酒,一早上又吹了风,早些回去睡了吧,等醒了又要头疼的。” “我一个住在医馆里的人,还治不了这些小毛病了。”我不在乎地靠在他旁边,“倒是你先说说,你昨夜里去哪了?” “你自己脏兮兮的一身,倒还来管别人的事儿。”邸恒看着我身上破破烂烂的衣裙摇了摇头,“走吧,我先送你回去。” 我站直了身子:“不必了,我自己回去便是。你一夜未归,好歹也先回府中打点一番。虽说成亲于你而言是做戏,但总要给旁人个面子的,即使是装也要装的像一点。” 邸恒惫懒的摇了摇头:“若是从前你说这种话我倒觉得还有些道理,今日看来赵佩瑶绝不是个普通姑娘,大抵是赵廷瑞那个老东西安在我身边的一个眼线罢了。能少回去还是少回去些,免得给自己惹麻烦。” 我白了邸恒一眼:“赵大人又不是三岁小孩子,如此大张旗鼓的在你身边安插眼线是生怕你看不出吗?” “这也是我的疑惑之处。”邸恒揉了揉太阳穴,“此事不论怎么想来都很是不通,倒是只有一种解释……” 我好奇地看向邸恒。此事我也思索良久,却总也想不通透,他从小见惯的是这些官场上的虚与委蛇,大概对这些事情颇有高见。 邸恒见我直直地看着他,将头靠在树上,很是闲散地说:“大概是赵佩瑶当真看中了我相貌出群、才华出众,在府里叫嚷着若不嫁与我也只能要白绫一条了。” 我听得愣了一下,朝邸恒翻了个力所能及范围内最大的白眼。 邸恒收了笑:“此事尚未明了之前,我也只有躲开才是个最好的选择。既然摸不清敌人的动向,就干脆绕道而行。” 我轻轻点点头:“只是此事听起来实在不像是你的作风。” 邸恒轻轻叹了口气:“和这群老狐狸斗,你我就像刚落生的孩子一般。与其正面硬来,还不如先将观其变。” “走吧。”邸恒站直身子,“我送你回去。” 我正要走,忽然见到远处有人朝着邸府走过来。邸恒捏了捏拉着我的手,示意我等一会儿。 远处的人影逐渐清晰,穿着素衣的林湛伸手正要敲门,余光看到了站在树边的我和邸恒。 “常清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林湛笑着朝我们走过来,“若是扰了两位的雅兴,常清就先回了。” “知道自己不识趣还凑过来。”邸恒也笑了一下,我突然想起邸恒仍然捏着我的手,忙轻轻晃了晃想将手抽出来,邸恒却反而握得更紧。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瞄了林湛一眼,林湛只是看着脚下,脸上却是掩不住的笑意。 “程姑娘不必在意,”我气踹了林湛一脚,林湛堪堪避开,却仍是笑着说话,“这几日来你们二位所遇之事常清已有耳闻,能看到程姑娘与大人不因此介怀,也很是为二位高兴了。” “今日来找我所为何事?”邸恒看向林湛。 林湛正了神色:“今日之事事关重大,昨日夜里,赵廷瑞大人上书陛下,请求削减深州戍军用银。” “削减军用?”邸恒皱了皱眉,“陛下可有同意?” 林湛略一迟疑:“陛下的态度倒很是模糊,只说先做商议。只是户部尚书定会为了与赵大人结成党羽上书支持,如此一来朝堂之上支持之声高昂,结局已经定了七分。” “你可是有了什么想法?”邸恒看向林湛。 林湛轻轻点了点头:“不过还是些粗略的计策而已,今日来便是与邸大人商议此事的。” 邸恒沉吟了一瞬:“今日便去三味堂商议吧,日后恐怕借三味堂的日子还多着呢。” 我轻笑了一声:“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开了医馆,该开了茶馆才是。如今这样,你们来了我也不好收你们茶水的银子了。” 邸恒好笑地看了我一眼,向三味堂的方向走了去。 . “此事你可有把握?”邸恒听了林湛的一番话,沉吟了许久。 林湛坚定地看向邸恒:“大概七成。一来如今深州主事紧缺,确是已经难以完成公事;二来深州的确算不得什么好差事,油水薄不说,离建安又偏远,新官上任很难取得老百姓的信任,做不出什么政绩;三来我已经找人了解过之前户部几位意见与赵大人相左的前辈,贬官后的官职大多与深州主事相当。如今的境况下,若是公然站出来反对此次削减军用,我大概有七成会被贬至深州。” 我将茶盘里的茶水点心摆到桌子上:“此事一出,如若不是深州,你便无路可退了。” 邸恒接过茶水:“如果常清真的下了决心,我自然会替他安排。本就是深州人,如今被贬想要回乡倒也是合乎情理,旁人不会因此生疑。” “如果当真如我们所想,之前的事情与赵大人相关,他在深州定然已经布好了脉络。虽说赵大人人在建安,可毕竟鞭长莫及,如若他与焉宿当真要有什么动作,我们也必须有一人在深州才行事方便些。”林湛说道,“前些日子我便想过在深州谋得一职务,只是苦于没有契机,如今借此机会将我送去深州正是个不错的选择。” “你即使到了深州也不过是个户部主事,赵大人与焉宿的事情你能插得上什么手呢?”我捏了一口点心放进嘴里。 “刚到时是主事,可日后还不一定。”林湛看着我很是自信地笑了一下,“可如若我不去,我们与深州断了联系,如若深州那边有何动作我们实在很难第一时间察觉。即使我只是主事,许多深州的民情动向也能即使通报给邸大人,你们也好做下一步的安排。” 我看向林湛:“当初进京时你不是还叫嚷着要在建安立足,肃清官场风气,实现报国之志吗?” 林湛正了正神色,依然是当初那个满脸雄心壮志的少年:“如今才明白,光靠我那些年的圣贤书,报国无从谈起,我的壮志也不止在建安。既然当下我们无法与那些老臣抗衡,莫不如利用好他们,迂回前进。” 邸恒很是赞赏地看向林湛。 “程大夫,”玲儿端了早饭送进屋子来,“昨日你去了哪儿,听闻你昨日出来,我早早的便做了晚饭等着你,可左等右等也不回来。邸大人来寻你寻不到,在建安城里找了一夜……” 我有些惊讶地看向邸恒,倒是邸恒有些不好意思。 “昨日刚回府时放心不下你,本想来看看你,谁知道听玲儿说你始终未回。我生怕你一时……”邸恒咳了咳,方继续说下去,“昨日我可是将建安城里所有的水路都找了一遍,此事要算你欠我个大人情了。” 我看着邸恒的样子,不觉笑了出来。 第四十六章 送别 “程大夫,”玲儿风风火火地从前厅跑进来,“有人找。” 我把手里已经被火熏黑了的扇子递给玲儿,用还不是那么脏的衣袖抹了抹额头的汗:“可知道是什么人?” “上次与邸大人一同来了的那位,叫林……”玲儿接过扇子,凑近药炉一边扇风一边想着。 我“知道了。”我点点头,刚转过身去要走,又回过头来指着玲儿,“再煮一炷香的功夫便好了,等会儿我若是不得空你用罐子装好送到南城陈伯家里去。” “程大夫如今也是个忙人了,怎么要见你一面都这样费劲。”我转过身去,发现林湛正站在我身后,肩上搭了个粗布包袱。 “要走了?”我惊了一下,掐指一算也不过半月时间,“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十天前吧,”林湛笑了笑,“我与邸大人也没想到。幸亏邸大人够冷静,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暗中帮我把一切都安排了妥当。” “今日便要回深州了吗?”我在衣服上随便抹了抹双手,在一旁的水缸里舀了一瓢水来喝,“东西可带全了,需要我帮忙准备些什么?” 林湛看着我的样子很好笑地低头咳了两声:“程姑娘这幅样子还真是女中豪杰,怪不得连邸大人都能被你收服。” 我有些不好意思:“如今太阳一天比一天大,我家后院又总是生着火,实在太热了,哪还顾得上什么雅不雅观。你等等,我换身衣服便送你出城。” 林湛伸手拦了我一下:“不必了,今日来只是和你辞行罢了,也要劳烦你替我向邸大人告别了。” “这些日子邸大人忙着你的事情,我又总是在建安城满街跑,倒是很少有机会能见上一面。”我歪着头算了算,“大概也有五六日没见过了,为何你不亲自与他说?” “程姑娘这是怨我抢了你的红线了。”林湛笑着摇了摇头。 我白了他一眼,嘴边却也是掩不住的笑意:“初见你时还是个愣头小子,以为是个什么样的正人君子呢,没想到一个读书人也能说出这样的话。” “如今光是生活已经足够劳心费力了,若是还不能自己苦中作乐,迟早要被人逼疯了。”林湛很是无奈地笑着叹了口气,“不过说回正经事,我与邸大人既然决意共事,便也要开始小心着避嫌了,即使是帮我安排去深州的事情他也从未亲自露面。” 我点点头:“能小心着总是好的,你可有什么话要我带吗?” “如今倒是还没有,”林湛说道,“日后还少不了这样的机会。我在建安没什么交好,日后我若是要从深州发了信函给邸大人,可就要通通送到你三味堂来了,到时候还要都劳烦你帮忙。” “你们这些事情又何尝不是我自己的事儿,说帮忙就太过见外了。”我认真地看向林湛,“今日送你我也没什么好叫你带上的,等会儿我叫玲儿给你装上些搓好的药丸来,所对之症都已经写好,若是路上有什么不适你自己对症挑着吃就是了。” 林湛笑着点点头:“从前在深州的医馆只有你三味堂一家独大,如今你离了深州,恐怕人们都要被你闪上一下呢。” 我这才想起三味堂的事情:“你此次回去可有现成的住所?我三味堂的院子至今还空着,你若是不嫌弃大可在三味堂里住下,虽说地方不大但东西物件也还算齐全。” “嫌弃自然不会,只是我既然也是从深州入建安,怎么会连住处都没有,”林湛笑了起来,“虽说我家的屋子与三味堂自然没法比,但我娘也在那儿住了好些年头了,想必不会愿意搬出,我就写过程姑娘好意了。” 我轻轻叹了口气:“你娘供养你这些年便是希望你能有朝一日离开深州,在建安闯下天地,不知你此次回去她会如何想。” 林湛坚定地摇了摇头:“我娘只希望我志在报国,而非名禄,若是她知道了我此番回乡的缘故定不会不支持的。” 林湛看了看门外,车夫已经等了许久:“程姑娘,今日常清还忙着赶路,便先行告辞了,这段时间在建安还要多谢你与邸大人的照顾。” 我也向林湛欠了欠身子:“照顾谈不上,能在建安遇到故人实在是我的幸运。程湘不送了,林大人一路顺风。” 我看着林湛跨出三味堂的门,上了马车,在建安繁华的街道上越走越远,轻轻叹了口气。 我有种预感,我们会赢的。 . 夜色里的建安与深州实在不同,我坐在三味堂的屋顶上远远地看着一片灯火通明。 深州如今境况如何?我从前定期探望的那些病人们可还好?三味堂后院的花圃里可有长了杂草?我原以为离开深州时自己已经孑然一身,却没想到我与那个自己生活了许多年的地方永远斩不断牵挂。 我抬头看了看天,建安的灯火太过明亮,连天上的星星都要逊色几分。我不禁轻轻叹了口气,此刻在我眼里建安的月亮都没有深州的圆。 “程大夫好雅兴啊。”我被自己耳边的声音吓了一跳,险些从屋顶滑下去,倒是邸恒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我,“看来本人的轻功实在不错,连你都未能发觉。” 我朝他大大地“哼”了一声,邸恒探头看向我: “几天不见怎么已经上房揭瓦了,这屋顶不够高,不如我带你去个地方,能俯瞰整个建安城。” 我摇了摇头:“都是些市井的灯红柳绿罢了,没什么好看的。只不过是今日玲儿被她爹叫回了你们府里,说是要吩咐点什么事情,我独自带着无聊便爬上来随便玩玩罢了。” 邸恒看着我促狭一笑,点了点头,很是随意的将手撑在我的身后:“今日常清来过了?” 我“嗯”了一声:“他叫我替他像你辞行,感谢你这段时间在建安对他的照顾。” 邸恒轻轻叹了口气:“他能有这样的魄力我实在是惊讶,也很是佩服。” 我认同地点点头没有说话。邸恒侧头看向我,颇有些慵懒地说:“你坐地这样端正不累吗?” 我愣了一下,邸恒目视前方,很是自然地拍了拍自己的肩膀:“靠过来。” 邸恒一副自信的样子,我不禁笑了出来,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想要美人投怀送抱你可得换个地方,我还要好好的做我的大家闺秀呢。” 邸恒猝不及防地伸手拉过我的胳膊,我一个不稳跌在他肩膀上。我抬起头佯怒瞪了他一眼,想要直起身来,却被他的手揽住: “真当今日玲儿是被家里的事情叫了回去?世上不解风情之人,你是之最。” 我抬起头来看着他的脸,惊了一下,随即心里又被漾起的层层甜而湮没,却还是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小声说道:“登徒子。” “多谢夸奖。”邸恒一脸满足相,骄傲地看着我。 我也偷偷笑了起来,却突然听到肚子叫了一声。 “饿了?”邸恒很是好笑地看向我。 我有些不好意思,从他的怀里挣扎出来:“你把我的人支走了,我自然没有饭吃了。” “从前你不是挺会做饭的吗?”邸恒也直起身来,无奈地看着我摇了摇头。 我没说话,邸恒看着我叹了口气:”想家了?“ 我有些惊讶地看向他,邸恒笑了笑: “别这么看着我,只是今日听玲儿说起你与林湛谈论了不少深州三味堂的事情而已。” 我轻轻点点头:“虽说我以为自己与深州已经没有了瓜葛,但毕竟从前在那里生活了许多年,建安再好也不是深州,不是家。” “想要回去吗?”邸恒认真地看向我。 我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只是今日听林湛提起才有了些情绪罢了,平日里在建安还是生活的很舒服的,更何况如今在深州我已经没有亲人了,不比建安。” 说到这儿我停下来看向邸恒,他大概也是第一次听到从我嘴里说出的这种话,愣了一下,才很是温暖的笑了起来: “既然饿了就别在这儿坐着了,下来吧。” “可要带我吃什么?”我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很是期待地看向邸恒。 “下来你就知道了。”邸恒在我头上敲了一下,翻身跳下屋顶。 我也跟着翻下来,随着邸恒进了我的屋子,刚推开门便是一阵香气。 “这是什么?”我指着桌子上的食篮看向邸恒,“你是什么时候拿进来的?” “你好歹是个生意人,如此没有防人之心,怎么到如今还没被别人卖掉?”邸恒皱着眉看向我,“连我何时进来的都没有发觉。” 我满不在乎地朝邸恒耸了耸肩,兴冲冲地打开食盒,是两碗还温热着的牛肉汤。 “你做的?”我很是惊喜地看向邸恒。 “建安可没有这么多牛肉由着我糟践。”邸恒摇了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是吩咐了我家灶间的师傅做的,只当是我的一个心意吧。” 我将两碗牛肉汤从盒子拎出来,在几案上摆好,想了想又跑进灶间找出了今日早上吃剩的两个饼子,端到桌上来。邸恒坐到我对面看着我喝了一口汤。 “你的心意味道不错,”我很是满意地眯起了眼睛,“只是居然会忘了牛肉汤要和饼子一同吃的,下次记得一并带来!” “给你现成的还有这么多要求。”邸恒敲了敲我的头,“平日里你可有好好吃饭?要不要我叫个厨子来你这边?” 我一面喝汤一面摇了摇头:“真当三味堂是你家别院了?不过是个小医馆,平日里我和玲儿一同捣鼓着做一点吃的也不差,只这一日没吃上晚饭还是你害的,你管我一顿饭还不应该了?” 邸恒不屑地低头喝了口汤:“好心当成驴肝肺。” 我看着邸恒的样子,低头一面喝汤一面笑。这一室熏黄的灯光,是建安城里与我而言最温暖的一隅。 第四十七章 熏香 我刚吹熄了房里的灯,猝然听见屋外有人在敲我的房门,声音不大却很是急促。 “来了。”我被吓的一个激灵,忙拿起刚刚搭在架子上的衣衫随手一披,急匆匆地跑着过去开了门。原以为是玲儿来说出了什么要紧的大事儿,却看见了正站在门口的邸恒。 “你是怎么进来的?”我有些惊讶地侧过身让邸恒进门,看着他坐到了几案旁边的凳子上,“我记得玲儿已经给大门上过闩了啊。” “你这房屋又不高,翻墙还是很方便的。”邸恒看着我说道,“我怕这么晚你已经睡了,不便赶过去开门,就自己翻进来了。” “你还知道已经这么晚了,”我有些嗔怪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将房间里的灯火重新点上,“不好好在府里呆着跑出来做什么,真不怕被旁人看到,当贼人给你送到官府去。” 邸恒将手搭在桌上伸向我:“先给我搭个脉。” 我惊了一下,邸恒却只是很笃定地看着我。我吸了口气,将手指轻轻搭在了他的手腕上,脉象很是平和,并无什么异样。 邸恒见我面色如常,也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手却还搭在桌子上,微皱着眉头似乎在想什么事情。我伸过头去看了看他: “邸大人什么时候也变得这样惜命了?可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邸恒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来递给我,我有些奇怪地接过来,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尽是些白色的粉末。我轻轻皱了皱眉,用手指捻起一些凑到鼻端闻了闻。 “赤星堇?”我大惊,转而仔细看了看手指尖的白色粉末。 邸恒点了点头,向我轻轻扬了扬下巴:“这些的成色怎么样?” “比原先在深州发现的那些要好上许多,与先前三味堂所制的已经有七八分相似了。”我又将粉末凑到鼻端仔细闻了闻,“你是从哪发现的?” 邸恒低着头冷笑了一声:“我家。” “赵佩瑶?”我转了转眼球,脑子里清晰地浮现出这个名字。 邸恒点了点头:“自从她来了我家我大多时候都宿在了书房里,只是今日我回了从前的住处拿些东西,发现在她枕头下便有这样一个纸包。” “她打算用来做什么?”我有些紧张,“可有用在你身上?” “既然你诊脉并无异常,大概只是刚刚开始用罢了,”邸恒叹了口气,“我只从她的那些赤星堇里取了这样一点来,剩余的依旧放回了枕下。今日晚上我又特地躺在床上装作睡了的样子,便看到她来了我的屋子,给我添了熏香。” “熏香里加了赤星堇?”我问道。 邸恒点点头:“她来时已经快要三更天了,平日里这时候我已经睡下,想来她就是不愿让我发现吧。” 我仔细想了一会儿:“你可知道,你平日里用的熏香是用什么制成?” 邸恒摇了摇头:“没注意过,有什么要紧的吗?” “如果只是加在了熏香里,说明并没有人想取你的性命,”我在脑子里不断回忆我爹留下的那本书,“可如果是希望能用赤星堇让你成瘾,总需要和其他东西一同使用才行,譬如先前发现的烟草,记得书里曾经提到过不少香料。” “那本书可还有流落在外的?”邸恒问道。 “或许会有吧,当初我被赵伯逼着译出了大半本来,虽说捉他时在山洞里收缴了他的那本,但难保他们不会已经翻制了许多。”我反复看着手指尖的那些白色,“不过赤星堇提取的手法属实不错,从前我与师姐对这些方法都做过改动,倘若只是按照书上写的来,提取的成色之多是三味堂赤星堇的一半。” “你可知道她的赤星堇从何而来?”我歪着头想了一会儿。 “我若是知道,如今我也不在你这儿消磨时间了。”邸恒不屑地瞥了我一眼,“只是此事一定与赵廷瑞脱不了干系,而赵廷瑞当初花了大力气要她嫁给我也大概与此有关。” “既然东西是在赵佩瑶那儿找到的,明日一早你便禀了陛下,到赵大人府中搜查一番便是了。”我自己喝了口水。 邸恒摇了摇头:“此事暂且还不能打草惊蛇。若是陛下允了,当真在赵廷瑞府中搜出了赤星堇,他能找的借口也实在是太多,定不了他一个什么罪名。更何况如今赵廷瑞手里握有兵权,倘若他与焉宿结盟之事为真,恐怕此举一旦激怒到他,会直接利用手里的兵权在建安城兴风作浪,到时候受害的可就不是我一个人了。” 我有些烦躁地揉了揉头发:“明明知道就是他,可却不能将他绳之以法,实在太痛苦了。” “纸包不住火,他如今留给我们的破绽已经够多了,只是在我们能够对他一击致命之前断不能轻举妄动。”邸恒伸手帮我把凌乱的头发慢慢顺开,“你也莫要着急,他总会露出狐狸尾巴的,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可我们却只能等着他露出尾巴,不能主动去找一找他将尾巴藏在何处了吗?”我用手撑着脸,脸上的肉嘟成一团。 “为何不能,只是我们也不能直接掀开狐狸的衣摆。”邸恒看着我的样子笑了起来,“为何不想想,赵大人常年在建安,他的赤星堇是哪来的?” 我皱着眉在脑子里闪过与赵大人有关的一干人,突然眼前一亮:“耿闻清?” 邸恒认可地点了点头。 “耿闻清是唯一与从前的三味堂还有联系的人,并且从前耿家制过赤星堇,赵廷瑞将这种重任交给他是个不错的选择。”邸恒说道,“不过你也不要急着在他身上找突破,如今只有赵佩瑶一人暴露出来了罢了,既然敌明我暗,不如先等等看他们有什么动作。” 我轻轻打了个哈欠:“好,反正天塌下来有你顶着,你都不急我就更不急了,只要你能保护好自己就是了。” 邸恒不可置信地看了我一眼:“若是你不用我保护我就已经谢天谢地了,担心我之前你还是好好关照自己吧。” “困了?”邸恒看我睡眼朦胧的样子,“你平日里不都是习惯睡得很晚吗?” 我努力睁开眼睛瞪了他一眼:“扰了我睡觉你还好意思说,今日你来时我本就要睡了。” “那就快去睡吧。”邸恒用拳抵着嘴咳了两声,“免得明日起晚了又要赖我。” 我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站起身来为邸恒开了门:“那我就不送了,既然你来时都没动门闩,走了就别麻烦我再跑一趟了,翻墙出去吧。” 邸恒很是好笑地看着我:“我家府上都有人给我下毒了,你怎么还要撵我回去?” 我停下来想了想:“也是,那你今日就别走了。”边说着我边走到床边,从柜子里拿了新的铺盖放在床上,将我自己的枕头被褥卷了卷抱在怀里。 “你要去哪儿?”邸恒奇怪地看向我。 “将我自己的卧房让给你你还不愿意啊?”我眯着眼睛喊道,“我今日去找玲儿凑活一日了,你便在这儿睡吧,被褥枕头都给你用新的。” “天都快亮了,你还折腾玲儿干什么?”邸恒伸手拉住我。 我有些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去,似笑非笑地看向邸恒,邸恒倒是毫不退缩,也笑着看向我的脸。 我将自己的脸凑得离他近了些:“还真拿我这儿当你家侧室了?在家受了娘子的欺负就跑来我这儿寻寻痛快?” 邸恒也皮笑肉不笑地向我靠了靠:“我方才是说我在你房间的屏风外铺个地铺就算了,免得你又嫌玲儿打鼾吵得慌,你方才在想什么?” 我被他噎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朝他翻了个白眼,向后稍了两步。邸恒看着我的样子摇了摇头,掩饰不住地动了动嘴角,重新向我贴过来: “怕不是你自己每日都在想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吧?” 我看着邸恒的眼睛不觉心跳漏了一拍,赶忙伸手将他的头向一边用力地推去:“快去睡觉睡觉,再跟我说这些东西小心我将你扫地出门。” 邸恒从我的床上抱了他自己的被褥向屏风外走去,一面走一面摇头: “这么厉害的姑娘,日后可怎么嫁得出去。” 我还没来得及还嘴,邸恒路过我身边时特意停下脚步,压低声音在我耳旁说: “不过我喜欢。” 我看着屏风里映出邸恒的轮廓,轻轻吹熄了灯火。 . 我醒来时邸恒已经坐在桌前吃起了早饭,我坐到邸恒对面往自己嘴里送了一勺粥: “你不困吗,昨日睡得那样晚,今日还能起得来。” 邸恒的目光落在我的头顶:“你是已经梳妆过了,还是打算吃过饭再梳妆?” 我被问的愣了一下:“你从前没注意过吗,我从不在妆奁上花心思的。” 邸恒笑着摇了摇头,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来递给我。 “什么?”我一面说一面打开了盒子,里面躺着的是一根银簪,没有穗子,是很简单的款式,顶端是几朵丁香花的样子,很是小巧玲珑。 我有些惊喜,没想到他居然还有这样的心思:“什么时候备下的,昨晚怎么不给我?” “本想着过几日来专程给你送一趟的,昨晚来时只想着那些勾心斗角的事情,早晨起床更衣时才想起这码事来。”邸恒看我在手里把玩着,伸手将簪子接过去,“这东西是拿来戴的,不是用来看的。” 说着他站起身来,走到我身后,将簪子小心翼翼地插在我的发髻上:“我也是第一次为女子簪发,你可要看看簪的对不对?” “这有什么对不对,戴着好看就行了。”我轻轻晃了晃脑袋,“这是哪来的?” “前几日在路边看到了,想着你喜欢丁香就买了。”邸恒重新坐下喝着粥。 “建安里丁香花本就很少见,怎么还会有人专门用丁香做了发簪的样式?”我斜着眼睛看向邸恒。 “我们也算是私定终身的,你又不像普通女子家解风情,知道送我个荷包手帕做个信物,”邸恒一面说一面笑着睨了我一眼,“我总想着送你点什么,是你能日日戴在身上的,只要我看你戴着就很是高兴了。” 我伸手摸了摸头上的簪子:“很好看,我会日日戴着的。” 邸恒看着我的样子,笑了笑。 房门突然被人推开,玲儿一脸局促地看向我和邸恒。 “程大夫,有客来了。” 我赶忙放下筷子,玲儿接着说道: “要见邸大人。” 第四十八章 认错 “老奴今日是特地来接大人回府的。”邸府的管家端端正正地立在邸恒面前,垂着头说道。 “石叔,也枉我对你多年信任,我是不是说过,任何时候都不许到此处来寻我。”邸恒面色严肃,冰冷地看着面前这个发色半白的人。 石叔顿时全身一震,忙颤颤巍巍地跪在邸恒面前:“老奴,老奴……” 我轻轻朝邸恒使了个眼色,上前去扶了石叔的胳膊:“小事罢了,何必为此大动肝火,石叔年纪大了,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 邸恒偏过头去重重地叹了口气,石叔见此情形也不敢起身。气氛正僵着,门外忽然传来很是柔软的声音: “此事罪不在石叔,是我央求了石叔带我来的。” 我抬头向门口看去,赵佩瑶衣着素雅,首饰也简单,却都是建安城里最时兴的样式,发髻从脑后松松地挽住,看上去很是温柔可人。 赵佩瑶半身躲在门后,像是有些畏惧的样子往屋里看着,犹豫了一会儿方才带着身旁的丫鬟从外面走进来。她腰间佩的玉坠子一步一响,更是显得整个人弱柳扶风了些。 “今日没有事先打过招呼,就唐突地来了妹妹这儿,妹妹不会怪我吧。”赵佩瑶眼神里透露着几分讨好地看向我,走上前来拉过我的手。 我轻轻将手从赵佩瑶的手里抽出来,朝她淡淡地笑了笑,微微屈身行了半礼:“邸夫人莅临寒舍,蓬荜生辉,只是与邸夫人姐妹相称真是折煞程湘了。” 赵佩瑶的眼神里出现了一丝波澜,大概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我依然微微笑着: “不知道邸夫人今日来有何贵干?” “既然你已经叫了我一句邸夫人,自然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赵佩瑶的眼神向邸恒的方向瞥了瞥,“其实妹妹若是不嫌弃,大可搬到邸府里去住,我们姐妹二人也好有个伴儿。或是叫了下人再去安排个体面些的宅子也好,若是让别人知道大人平日里就宿在这样一个别院里,怕是与大人的身份不甚相符。” 赵佩瑶说到别院的时候特地顿了顿,颇有些自信地看着我的眼睛。我也装作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毫不客气地回视着她,任你随意说,我偏不生气。 看我不接话,赵佩瑶大概是有些尴尬,我偏过头去征求地看向邸恒,邸恒略一思索,向我微微点了点头。 “邸夫人今日来可是想知道,昨日夜里我与邸大人做了些什么?”我歪着头看向赵佩瑶。 “你们床笫之间的事情自然是不必与我说的,”赵佩瑶斜过眼睛瞄了邸恒一眼,一副对我很是不屑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才转过神来假笑着看向我,“我今日来只是来接邸大人回去,如果妹妹没有别的事儿我就不久留了。” 我故意装作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邸夫人原来是误会了大人来三味堂之事啊,我三味堂是个医馆,任何人来了三味堂自然也只能是为了医家之事。昨夜大人突然前来,说是在府中不知被什么人暗中下了药,这药在我看来虽说不至于要了人的性命,但也总归也还是伤身。邸夫人怎么说也是邸府的女主人,不知夫人可知晓此事是何人所为?” 赵佩瑶惊了一下,转过头去看向邸恒,邸恒却故意不看她: “程湘说的是,你既然是邸府的女主人了,不会连这种事情都不知晓吧?” “佩瑶愚钝,打理不好家中下人,害大人受伤了,还望大人责罚。”赵佩瑶盈盈跪在邸恒面前,垂着头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可是佩瑶还望大人明示,究竟是什么人对大人做了什么?” 邸恒看着地上的赵佩瑶冷笑了一声,从怀里将纸包取出来扔在她面前: “原以为你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没想到还非要我一点面子都不给你留吗?” 赵佩瑶轻轻捡起地上的纸包,将白色的粉末倒在手上:“大人是从何处得了此物?” “你不必继续演了,这是我亲眼见你趁我熟睡洒进我房间的香炉里的。”邸恒冷淡地说道,“虽说我并不是什么医者,但你还真当我闻不出这是什么吗?” 赵佩瑶俯身在地,声音里似乎已经带了哽咽:“佩瑶向大人请罪,此物确是佩瑶为大人备下的,但我没想到此物之中竟会有毒,还求大人责罚。” “这东西是你从哪来的?”邸恒严厉地看向趴在地上的赵佩瑶。 “是前些日子从一江湖郎中那里买来的。”赵佩瑶的声音颤颤巍巍的,能清楚地看到她的身体在轻轻颤抖,“那人,那人说,只要每日取少量此物,与郁金、捺多在人房中同燃,不出半月有余那人就再也离不开此物了。佩瑶只是,只是想,大人日后能多花些时间在府中陪着佩瑶,并没有想要伤害大人啊。” 邸恒看向我,我在脑海里思索了一会儿,似乎确是在那本书上看到过此方子,只是这样用起来不仅见效慢,药效也不够猛烈,相比于从前在深州时所见的那些用法,这算是最为温和的一种。 我向邸恒微微点了点头,赵佩瑶慢慢从地上抬起头来看向我,脸上竟都是泪花: “程大夫,不知大人的身体可有大碍?” 我看着赵佩瑶的样子,竟然也动了恻隐之心,不自觉地摇了摇头,语气也柔和了下来:“如今还没有,到昨日为止你总共用过几次了?” “昨日是第一次而已。”赵佩瑶有些抽搭,却也尽力压制住,“都是我一时糊涂,竟会想到用这样该死的方法……” “你既然说是江湖郎中,可说的清是什么长相,什么口音,此药他又叫作什么名字,你是在何处遇到的他?”邸恒冷着脸打断了赵佩瑶没说完的话,倒是一点同情的意思都没有。 “长相……记不得了,口音是我从未听过的,与建安人说话略有不同。昨日我原想着上街挑些首饰,便看见他在南城街上游走吆喝,他说此药功效甚强,因此不必有名,自会广传于民间。”赵佩瑶回答的倒是流利。 邸恒朝站在赵佩瑶身边的侍女扬了扬头,示意她说话,侍女被吓了一跳,忙低下头回话:“奴婢也不知,昨日傍晚时分夫人确是独自上街了,可夫人叫我们都不要跟着。” “大人不必为难他们了。”赵佩瑶垂着头说道,“一切都是佩瑶自己犯下的错,还求大人只责罚我一人即可。” 邸恒面不改色,瞧也不瞧她一眼:“如此这般的事情,我今后不愿再看到。今日起你便回家思过吧,没什么要紧的事儿也不要再出来了。” 赵佩瑶向邸恒恭恭敬敬地俯身行礼,才在身边侍女的搀扶下勉强站起来。她用帕子沾了沾脸上的泪,伸手理正了衣裙,才向邸恒微微屈身行了礼数,退出了三味堂的屋子。 我看着赵佩瑶离开的方向发了许久的呆,才听见邸恒在叫我。 “你还当真信了她的话?” 我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其实我心里知道她说的话都要存疑,赵廷瑞肯派到你身边来的,一定是格外冷静的高手,只是她方才的样子实在太过真切,不论是对你的畏惧还是脸上的泪,就连刚被揭发时的惊讶,都让我很难相信这也是可以装的出来的。” 邸恒很是头痛地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正是这样才能全身而退。看来此次他们是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连后路都备的这样完美。” “可你方才听她说了,她不过是用赤星堇与郁金和捺多共用,这样搭配致瘾性本就不强,若是再如她所说,赤星堇的用量不大,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伤身的效果。”我坐到邸恒旁边,撑着头想了许久,“如此说来,倒像是她说的都是真话。” 邸恒摇摇头:“你们从前做赤星堇时,不论是工艺还是财力都有着相当的要求,如今若只是一个江湖郎中能将赤星堇做到你们从前的七分,怕不是哪里来的神仙。” “那她为何要用如此优质的赤星堇来做这些无用功,岂不是暴殄天物?”我很是疑惑。 “或许是赵廷瑞那群人还没完全搞清楚这些用法,也或者他们还有什么进一步的举动,只是用此举做个试探。”邸恒叹了口气,“近些日子来还是不要放松警惕,随时提防着他们会有进一步的动作。既然此行失败,赵佩瑶日后大概也必将会与赵廷瑞联络,这几日我会叫人暗中看住了她身边的那几个奴仆,看看有什么动作。” 邸恒见我不出声音,侧过头看向我:“觉得赵佩瑶可怜了?”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瘪着嘴摇了摇头,“只是我太容易相信别人了,跟你们比起来我还是太过幼稚。” 邸恒看着我的样子笑了出来:“知道就好,所以日后再有什么事情要乖乖听我的话,知道吗?” 我抬眼看向邸恒一脸骄傲的样子,朝他大大的翻了个白眼:“那有关邸夫人手里那些赤星堇的来路,邸大人又何高见啊?” 邸恒收了笑看向我:“我知道你心里有答案。” 第四十九章 红绡院 “程大夫,你穿男装是真的好看。”玲儿为我扣好腰上的束带,“你今日这身装扮上了街可记得千万不要回头了。” “为何?”我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转了转身子,确是英姿飒爽。 玲儿憋着笑回答我:“怕是会见到一地姑娘们跌碎的芳心。” 我伸手敲了玲儿的头一下,自己也笑了起来:“今天夜里我若是不回来了你便早早闩上门睡了,莫要等我,明日一早别忘了煎好了药给那几家人送了过去。” 玲儿一面为我整理衣摆上的褶皱,一边点了点头:“我知道的,程大夫放心就是了。不过程大夫自己一人前去没有问题吗,若是带着我去明日的事情我也不会误了的,还能与程大夫相互有个照应。” “真当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坐到梳妆台前为自己挽着发髻,“不就是想借此机会出门好好玩一玩吗?你又不会那些打打斗斗的事情,若是当真出了事,我保护你还差不多。等这次的事情结束,咱们两个好好的上街吃一顿好的,定不会亏待你的。” 玲儿见我挽的发髻松松散散,伸手接过了我手里的梳子,为我重新束发:“那要不要将此事告诉邸大人一声,若是有什么意外,还能……” “呸呸呸,能有什么意外。”我打断了玲儿的话,“此次前去我又不会胡来,只是去看看罢了,你大可放心,我绝不会露了女儿气的。邸恒平日里的事情已经足够复杂了,我就不再给他额外添堵了。” 玲儿笑嘻嘻地看向我:“程大夫平日里看病时雷厉风行,没想到竟也是个……贤妻!” 我翻了玲儿一眼,却也悄悄的笑了起来。 . 我决定要再去红绡院一次不过是今日上午的事情。我刚送走第一位病人,耿闻清便带着大大小小的纸包进来了。 “前几日有个从深州来建安做生意的老朋友来见我,给我带了不少深州的吃食来。我想着你也来了建安许多日子了,便给你带了些来。”耿闻清将手中提着的纸包放在桌上,笑着跟我说,“你拆开看看,有没有你原来喜欢的那些?” “你这几日在忙什么,怎么已经很久没见你来我这儿了?”我放下手中的笔,一面拆着绑纸包的绳子一面问道,“上次见你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不过是生意上的事情多了些罢了,”耿闻清愣了愣,说道,“你这样说,倒是也不见你到我府上去找我啊?” “虽说和你相比我不过是个小医馆,但我也是日日走不开身的。”我将纸包逐一展开在桌子上,叫了玲儿一同来吃,“最近可有什么大生意在做吗?” “红绡院在我这里进了一批香料,是笔大单子,这些日子里始终在亲自督办这些事情,”耿闻清顿了顿,继续说道,“若是此次做好了,日后说不定能有更稳定的合作。” “你不是已经投靠了一位朝中的大人吗,怎么还会缺了生意做吗?”我歪着头看向耿闻清。 耿闻清立刻做了襟声的手势:“此事还是不要声张的好,虽说算不得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但与朝廷里的人有了什么关系总归是麻烦事儿。” 我满不在乎地点点头,耿闻清见我专心吃点心的样子,笑着摇了摇头:“我与你所做的生意还是不同的,只要是人就一定会生病,但香料生意便没那么容易。平日里本就只有官宦人家喜用熏香,我又是个刚在建安城没开了多久的铺子,没什么口碑名声,一个靠山能保我不倒,却不能保我飞黄腾达。做生意的机会给了我,要做出口碑来还是要靠自己努力。” 我听着他的话坐直了身子:“这么说,此单生意是这位大人介绍给你的了?” 耿闻清微微怔了一下,自知说错了话,不觉尴尬地笑了一下:“是,红绡院的生意这位大人多多少少参与了一些,便做主将这单生意给了我。” 我轻轻摇摇头,笑了起来:“旁的人也就是平日里到秦楼楚馆逛上一逛,这位大人居然会亲自经营一摊生意,还是建安城里最为红火的,也当真是……” 耿闻清见我并不在乎此事,也放松地笑了起来:“当真是有闲情逸致的一位。” “前些日子,听说邸大人娶亲的事情了。”耿闻清有些试探地看向我。 我坦然地点了点头:“你是从哪里听说的?” “行婚礼那日是多么大的阵仗,在建安城里恐怕无人不知了。”耿闻清笑着说道,“从前便听说过赵家与邸家交好,如今当真是更亲了。” 我顺着他的话笑了笑,并没有接话。耿闻清见我不言语,自己笑了笑接着说下去: “从前见你与邸大人关系不凡,还以为你有心于他,本来刚刚听闻此事时就想着过来看看你,只是始终被那些事情缠着没有功夫。今日来了看你没事儿就好,我也白担心你了那么多日子。” “邸大人是什么人,我又是什么人,我自然不会如此拎不清的。”我淡淡地抿了一口茶水。 “想来你也不是那种野心勃勃的女人,邸恒平日里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定是谁嫁给他谁受罪了。”耿闻清也端起茶水,笑着摇了摇头,“不过你这个年纪还不嫁人的女人确是不多了,你总还是要为自己考虑的。即使嫁了人你也可以继续开医馆,你的生活不会受到什么影响的。” 我抬起眼睛看了看耿闻清:“闻清哥,我从前便说过,你我不必再谈论这样的事情了。” “是,是我忘了。”耿闻清的脸上沉了下来,过了一瞬才恢复了以往温和的样子,朝我点了点头。 . 我站在红绡院门前,看着赵廷瑞手中经营的这一派灯红酒绿的景象。 “客官真会挑日子,今日我们唱的可是好戏,公子是在厅里坐了,还是让小的去给您挑个僻静的雅座?”门口的小二迎上来,满脸堆着谄媚的笑意。 我打开手中的扇子,在身前扇了两下:“给我在厅里找个位置坐了就是了,我也就图个热闹。对了,把你们这儿头牌的姑娘给我叫过来,陪我喝上一杯。” “公子,今日真是不巧,”小二看着我一脸为难,“巧月姑娘今日刚刚被一位公子叫去陪了,我们这儿许多姑娘生的都很是标致的,脾气也温柔,公子不如再看看别的人?” 我皱了皱眉,从腰间取出一枚银锭子拍在桌子上:“你若是觉得我是个差银子的人,那就太不给我面子了。” 小二看着桌上的银子,很是为难地又给我推了回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收了手中的扇子,很是不满地看向小二。 “公子,不是我不想要您的银子,只是今日巧月姑娘正巧被人刚刚点了去,建安城里的哪一位不是大爷,小的不过在这儿跑跑腿挣两口饭钱,公子还是不要为难小的了。若是公子真心想找巧月姑娘,小的这就去和方才点了巧月姑娘的主儿通传一声,您亲自找了他去,您二位商量着。” 我看小二确是一副为难的样子,遂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赶紧去办,自己重新到了茶水,展开手中的扇子在手里摇晃着。 我注意瞧着来来往往的每一位姑娘,不仅脚步轻盈,身手更是敏捷。就在我左前方的那一桌上,掉落的酒杯明明离那姑娘还有近十步远,她却能轻巧地两三步踏过去,用手稳稳地接住,连一声脚步声都听不到。如此身手,定不是一两日的时间能够练成的。 先前有个纨青,不论权谋还是身手都很是不俗,看来赵廷瑞亲自开了红绡院不仅为了满足自己左拥右抱的情趣,更是个充足的后备军。花柳巷的红牌本就与建安的望族男人脱不了干系,纨青已成了赵廷瑞的一步棋,不知这个巧月又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公子,方才点了巧月姑娘的大人是出了十足十的银子,人家就是不肯让人。”小二很是为难地回到了我的面前,“公子不如再看看?凡是也总该有个先来后到才是,若公子是真心喜欢巧月姑娘,小的就帮您约上下回的日子,保证能让巧月稳稳当当地陪您。” 我皱了皱眉:“那人在哪儿,你告诉我,我自己去就是了。” “哎呦公子,这是不合规矩的。”小二脸上虽说写着不情愿,但眼睛已经开始往我身上瞟,“方才那位大人一早便定了二楼的雅座,就是不愿被人打扰,小的哪能……哪能……” 我不耐烦地将方才的银子重新掏出来,向小二的方向随手一扔。小二很是满足的接住,放在后牙上咬了咬,一脸欣喜地向我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小的就不便带您上去了,您从这儿上了二楼,第三个挂了青色珠帘的屋子便是了,公子您请了。” 我迫不及待地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梯,站在青色的珠帘旁边,有些紧张地吸了口气,将手中的扇子飒然展开在身前,轻轻晃动着做出一副轻薄公子的样子。 “本想着今日来叫巧月姑娘陪我喝几杯,不成想被这位兄台抢了先。小生今日来就还请兄台割爱了,要什么补偿咱们好商量。” 我一面说一面用扇子挑开了珠帘,本已经做好了被里面的醉汉冲出来动粗的准备,却不成想,里面听了我的话竟什么动静也无。 我移步到珠帘前,正看见一个腰肢柔软、涂脂抹粉的姑娘软绵绵地倒在一个熟悉的身影上。 “你来这种地方做什么?”我被问的愣了一瞬。 “我也没想到,平日里最是正人君子的邸大人,有了家室也还来这里寻花问柳啊?”我戏谑地看向珠帘里那个表情有些惊讶的人。 第五十章 男装 邸恒身边坐着的姑娘仰头很是疑惑地看了看我,重新微微一笑,将视线转回到邸恒身上。我定睛看了这个巧月一会儿,眼神虽说勾人,却绝不轻浮下流。但看衣着举止倒像是哪家大户人家深闺里教养得当的女儿,可又比那些一板一眼的姑娘们多了许多灵动与活泼,当真不愧是红绡院的头牌。 “邸大人既然已经有了家室,怎么还来这种地方寻欢作乐啊。”我将手中的折扇飒然打开在身前,很是轻浮地晃了晃,一脸色相地看向他怀里的姑娘。 邸恒看着我的样子,微微笑着摇了摇头,抬起头来挑衅地看着我风流的样子:“方才下人来问时我还想是哪个不长眼的人想要跟我邸恒抢女人,原来是你这个刺头货。” “如今邸大人知道是我了,可否想着将姑娘让与我?”我斜着眼睛乜斜着邸恒,“毕竟只要邸大人想要,便能做这里的常客,而在下只是偶然寻得机会才能来上一次罢了,还不让我在这儿玩个痛快?” 邸恒伸手摸了几案上的酒杯来,仰头一饮而尽,巧月在一旁递了帕子上来给他擦了身上的酒渍。邸恒将酒杯在桌上重重地一落: “既然来了就不要白来一趟,想要和我争抢,还是要拿出些真本事来。” 巧月大概见惯了如此的场景,将胳膊架在几案上,手托香腮一副看戏的样子。 我笑着摇了摇头,却将手中的扇子快速合拢,抽出了腰间的玉带,想着邸恒的方向抛出玉珠去。邸恒不伸手去拉,只是随手抓起身边的软垫,接住玉珠在空中卸了玉珠的力气,将它用力向上扔出去。 我看出邸恒的意图,并不收回玉珠,只是由着玉珠击中了摆在墙边架子上的花瓶。花瓶应声而落,眼看着正中巧月的位置。巧月一个翻身站了起来,想要避开花瓶,邸恒突然将桌上的酒杯当做暗器一般向我弹过来,我挥动玉珠,酒杯与玉珠碰撞出清脆的声音,改变了方向,快速地击中下落中的花瓶,霎时间花瓶变成了空中的碎片。 巧月正在这些碎片当中,我定睛看着巧月的步子,只见她的脚尖在身旁的几案上轻点一下,顺着力在空中快速转了几圈,稳稳当当地落在几案的另一侧,不仅未曾被那些碎片划伤,裙裾上连水都未沾一滴。 我有些惊讶,即使原是知道她有些功夫在身上的,也没料到居然身手如此敏捷。我站定脚步,眼睛看向邸恒,却将手里的扇子向巧月的方向抛去。巧月刚要闪身,邸恒却一把拉过她的胳膊。巧月乖顺地朝着邸恒的方向倒过去,扇子打在墙上,猛地变了方向。 巧月原以为邸恒接住了扇子,见扇子依旧向自己的方向飞来,接着邸恒扶着她的力道用力向后闪身躲避,却失去平衡跌在邸恒的怀里。 扇子应声落地,我走上前去轻轻拾起来,屋子里已是一地狼藉。 我朝巧月作了一揖:“在姑娘面前失态了,不知方才可有伤到了姑娘没有?” 巧月从邸恒怀里站起来,向门口围着前来观望的几个下人蹙着眉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下去,才带着几分可爱地嗔怒将眼神在我与邸恒的脸上转了一转:“二位爷如此厚爱,巧月实是感激,只是红绡院是个小地方,哪能施展得开这样的大动作,若有下次还请二位爷趁早找了合适的地方,巧月一定前去观战。” 邸恒重新坐下,手搭在膝盖上看向一旁嗔怪却娇俏的巧月:“今日的兴致算是坏了,你先回去吧,这个就当赔给你的。” 邸恒说着将银子扔给巧月,巧月伸手接住,朝邸恒可爱地眨了眨眼睛,轻轻行了礼退出了房间。我将地上的残局向周围提了提,给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 “感觉如何?”邸恒看着我却止不住笑了起来。 “笑什么?”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一身装扮,并无什么异常。 “没什么。”邸恒笑着摇了摇头,“你穿男装倒是别有一番风味。今日怎么到了红绡院来?” “当然是想着过来和这儿的姑娘学习一二,省的邸大人还要劳苦跑这么远来寻欢作乐。”我撑着头摇头晃脑地说。 邸恒看着我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正了正神色:“我在问你正经话。” “我回答的自然也是正经的。”我也端正了神色,“毕竟这里是别人的地方,邸大人不会不知道隔墙有耳吧?” 邸恒站起身来理了理衣摆上的褶皱:“那程兄,换个地方说话?” 我也站起身来,朝邸恒微微弯腰作了一揖:“邸兄,请吧。” . 我坐在玲珑堂的二楼窗边琢磨着既然是邸恒请客,必须吃点好的,邸恒正坐在我对面,看着我两眼放光地瞪着一桌子的菜。 “现在说吧,你去红绡院做什么?”邸恒并不怎么吃东西,面前放到筷子都没有拿起来。 “你是去做什么的,我就是去做什么的。”我挑挑拣拣地翻着盘子里的菜,“听闻红绡院的老板很是不一般,便想着去一探究竟。” 邸恒朝我皱了皱眉:“你是如何知道的?” “耿闻清昨日无意间说漏了嘴罢了,”我喝了口茶,看了看邸恒的表情,“看样子邸兄是早就知道了?” “只是听闻过他与红绡院关系甚密,”邸恒点点头,“不过朝中权贵在民间多半都有些自己的家业,他开了红绡院也不算稀奇。” 我点点头:“确是算不得什么新鲜事,只是我听闻红绡院从前的头牌居然是纨青,而纨青已经在不久前被他赎了身。” “纨青?”邸恒皱着眉想了一瞬,“耿闻清的继母?” 我点点头:“自己家的舞女还要亲自下场赎身,想必他并不愿意旁人知晓他与红绡院的关系。而已经被赎了身的女人居然远嫁去深州,此事便值得深思了。” “因为纨青被赵廷瑞派去了耿府,所以你才觉得红绡院的舞女有问题。”邸恒看向我,我点了点头: “我上次去时便觉得红绡院里的舞女走路有些奇怪,大多与纨青类似,只是步伐轻盈不足纨青的一半。那儿的下人说这些舞女都是自小练习才能够做到如此的舞步,纨青则是格外出众的一个。下人的话或许可信,只是在我看来,他们自小练习的并不是舞姿罢了。” 邸恒很是赞许地看着我,我放下筷子:“你觉得巧月的身手如何?” “她在隐瞒,”邸恒很是笃定地说,“花瓶快要砸到她与她躲避你扔来的扇子时大概是她的真实水平,轻功很是不俗。她借着我的力躲避扇子时大概全然出自本能的反应,身手不仅灵巧,而且很是有力。只是后来她大概也意识到自己太过灵敏,故意卸了力气摔在了我身上而已。” 我点点头:“她已经比许多姑娘强了不少,但还是不够聪明,否则不会在我的玉珠与扇子下丝毫未伤,这也是为什么只有纨青走了她才能成为头牌。” “你为何一定要从红绡院的头牌身上下手,巧月如今红透建安城,若是赵廷瑞想用她做出什么动作岂不是麻烦,为何不将最趁手的人藏在自己身边?”邸恒看着我。 我想了一会儿:“起初只是因为听闻纨青曾是头牌罢了,不过如今我倒是想到了一个还算说得通的解释。” “说来听听。”邸恒拿起筷子夹了口菜放在嘴里。 “培养一个纨青一样的人大概要花不少数目的银子,如此贵重的人若是只藏在身边当做一个无名的普通杀手定是可惜了的,”我想了想,说道,“但倘若将她捧成建安城的头牌,她便不需要再隐藏在暗中行刺,她可以自由地出入各种大场面,或者成为赵廷瑞在某个乡绅望门身边的眼线,就如同当初纨青嫁给耿叔一般。倘若说耿叔娶了建安城里的头牌舞女,此事并没有人会想什么,但若是深州名门娶了建安城一个藉藉无名的女子做续弦,恐怕才会叫人想要一探究竟。” 我一口气将话说完,邀功似的看着邸恒,邸恒垂着眼睛想了想,点了点头。我很是骄傲地昂着头笑了笑,问道:“我说完了,该你了,你又是为何而来啊?” 邸恒眯着眼睛,故意做出一副色眯眯的样子看着我:“当然是家里的这个已经看腻了,出来找找新鲜了。” 我坐直了身子佯怒瞪着他,邸恒才笑着摇了摇头:“可还记得之前赵佩瑶的赤星堇?” 我轻轻点了点头,邸恒接着说:“赤星堇既然被赵廷瑞当做香料使用,那么用在女子身上才是最正常的。可还记得耿府用工人作为赤星堇的试验品?” “你怀疑赵廷瑞用红绡院里的姑娘们来作为赤星堇的试验品?”我有些惊讶地看向邸恒,随即摇了摇头,“可今日在那里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异样。” 邸恒点了点头:“味道的确是闻不出,但我们今日也只接触了巧月一个女孩儿而已,既然她是头牌,那么想必也是很难成为一个普通的试验品的。本来今日我打算在红绡院多停留些时间,只是没想到碰到你了。” “那你是觉得我坏了你的事?”我手叉着腰瞪着邸恒。 “别跟个泼妇一样。”邸恒朝我皱了皱眉,“今日能得知你方才的那一番分析也是很大的收获,只是赤星堇的事情如今的确尚无头绪,从红绡院开始查起大概能得到一二分的线索。” 我想了想,轻轻点点头:“这还不简单,交给我就是了。” “你要做什么?”邸恒停了筷子,蹙着眉看向我,“你可不要再做出什么冒险的举动,到时候赶去救你的还不是我。” “我自然会照顾好自己的。”我随便夹了菜扔进嘴里,“只是红绡院是女人呆的地方,若是当真有你说的那些可怜的姑娘,想必也不会轻易让外人见到,更何况你也算是个重臣,女人的事情还是女人解决最为可靠。” 邸恒看着我,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怎么?”我将脸伸到他的眼前,“才在红绡院呆了半日,就已经看不上我这种普通姑娘了?” 邸恒很是无奈地伸手捏了捏我的脸:“能在歌舞坊里出入自如都不脸红的姑娘能算得上是普通姑娘?” “邸大人这是嫌我脸皮厚啊。”我坐回自己的位置,夹了菜给自己吃。 邸恒抬眼瞟了我一眼,淡定自如的吃着饭。 “我喜欢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