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楔子 一块淡红胎记 夜色如幕,山脚下的小山村沉浸在一片黑暗之中。 窗外的秋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窗内,一灯如豆。一个中年妇人,容貌端庄,眉目祥和,正坐在桌前,瞧着油灯怔怔出神。左手的拇指却在不时来回摩挲着右手的拇指,像是在焦急地等待着什么。右手手腕上一只红色玉镯在灯光下晶莹剔透,不时闪着光亮。 突然,“哇”的一声,一个婴儿洪亮有力的啼哭声,打破了茅舍的静寂。 那中年妇人腾地扶案而起。 跟着厢房门布一掀,走出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妪,怀里抱着一个裹着布料的婴孩,“恭喜夫人,生了个大胖小子!”递过婴孩,转身又进了厢房。 中年妇人小心接过那婴孩,满眼爱意地看着。 “不好啦,不好啦。夫人!”那老妪去而复返,一脸焦急道,“产妇出血过多,只怕是不行啦。” 中年妇人抱着婴孩,连忙步入厢房。 …… 过了许久,中年妇人抱着婴孩出来,颓然坐在椅子上,嘶哑道:“青崖,快进来!” 话音刚落,一个中年男子推门而入,只见他四十岁上下,身材高大,体格健壮,相貌堂堂。 “主人,兰儿她?” 中年妇人顿时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呜呜,我苦命的女儿啊,老天爷啊!呜呜!”那中年男子大哭一声,拔腿便要冲向厢房,刚走了两步,蓦地停在当处,双手发了疯似的向上抓着。 “兰儿先走一步,去陪老爷了。”中年妇人舒缓了情绪,顿了顿,“青崖,眼下不是伤心的时候,兰儿的后事自有料理。快,马车就在外面,你现在带上孩子,速速离开这里!” 那中年男子顿时泪止,擦了擦眼泪,道了声“是”,上前接过婴孩。 那婴孩双手紧握,正在深睡,布料一抖,婴孩正好露出右手手腕,只见那手腕之上一块淡红胎记,宛若小小花瓣。 跟着便听房外一声马嘶,车轮辚辚,向东疾驰而去。 中年妇人走到屋前,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怔了半响,喃喃道:“老爷,兰儿,愿你们在天之灵,保佑这个可怜的孩子!待我料理完这些事,便来陪你们。” 一个明闪,跟着“咔嚓”一声脆响,像是要将整个天幕撕开似的,旋即又恢复了黑暗。 那雨下得越发大了。 第一卷 初入局 第一章 兄台,请移步 “戌时正牌,归云阁外,锦衣少年,青衫中年。” 龙少阳站在窗前,又看了看手中信笺的这十六个字,只见字体挺拔工整,用官体书就,横折弯钩间有些笔锋无力,劲道不足,似乎出自身体孱弱人之手。 自从傍晚时分,一个孩童来到客栈二楼将这封封面空无一字的书信交给他后,抽出信笺,龙少阳不知已经看了几次。这一次他将信笺又装回信封里,接着将目光投向了窗外。 初更的锣声已经响过,月上柳梢,华灯初上,街上人流渐渐多了起来,笑语声,喧闹声也渐渐高了起来。上元佳节,这个大齐国都一年中最热闹的一夜在慢慢拉开它的帷幕。 龙少阳的嘴角不经意的紧了一下,捏了捏这封书信,转身走到房间里的方桌前,将书信悬在了蜡烛上。 黄中带红的火苗一下子窜了上来,转眼间,火苗慢慢变小,直至燃尽。 “扑”的一声,桌上的蜡烛灭了,青年大步走了出去。 洛城,大齐帝京,王气蒸蔚,处九州腹地,八荒之中,河山拱戴,形胜甲于天下。自太祖高皇帝定鼎以来,沿用历朝旧制,定都于此。城内街道纵横交错,宽窄相配,布局犹如棋盘,街衢俱是青石铺就,更显平整气派。加之开国几十年来未染战火,市肆繁荣,黎庶富足,更胜以往,有道是“自古繁华,市列珠玑,户盈罗琦,参差十万人家。” 十年前,天子一道圣谕废了除夕上元端阳中秋四时八节的宵禁制度,洛城繁华的夜晚更是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其中尤以上元佳节为盛。 走出店门,只见早已依次相挨搭起席棚,沿街向两边连绵起市,吹糖人儿、赏花灯、卖元宵、猜灯谜、放烟火、耍把式的----流光溢彩,人潮如织,夹着高一声低一声的吆喝声、欢笑声、喝彩声: “又香又甜的元宵,好吃不腻哟!” “祖传绝技,口中喷火,快来看咯……” “赏灯猜谜,猜对有赏!” …… 不时有烟火冲上天空,放出璀璨的火花,夹杂着鞭炮的响声,更是四面八方响个不停。 整条长街热闹的像开了锅的热粥。 龙少阳逶迤向西而行,心下不禁暗自感叹:“洛城繁华,实非吴城能与之相比。安家乐业,真是百姓之福。”他双臂前伸,轻轻拨开人群,宛如一只在朔流而上的游鱼,忽而左,忽而右,不徐不疾向前穿梭,不消两刻钟,便来到了天街。 这是一条东西主干道,也是洛城夜晚最为热闹繁华的一条街,这时人流也渐渐多了起来。 只见前方约莫一箭之地,一座酒楼当街矗立,二楼屋檐下挂着一溜儿“气死风”灯,灯上字迹却看不清楚。楼前高高低低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周围黑压压的围了一圈人。人人延颈张望欢笑声、喧闹声,不时传来,听不真切。 走了几步,果见“气死风”灯上一色写着“归云阁”三个字,龙少阳便径直走到近前。原来楼前离地三尺搭了一座平台,东西两侧各树了根两丈许的木柱子,两柱之间一高一低挂了两溜儿彩灯,红纱黄蕊,甚是漂亮,沿着灯沿贴着一张张竖条纸片,或密或疏写满了字。 台上站着一青衣小帽的伙计,左手拎着一面铜锣,右手拿着一根锣棰,只听“当当当”地三声锣响,嘈杂声低了下来。 “请诸位稍静。”那青衣伙计开口道,“承蒙诸位平日对归云阁的厚爱,今日上元佳节,我们东家特设此猜灯谜游戏,平日酒客也好,今晚路人也罢,都可参与。” 台前围着的人,立即七嘴八舌应道:“好,好。” “台上有两排彩灯,共二十个,每一个彩灯都有一个谜面、谜目,第一个说出谜底者获胜,答对最多的那位,本店有大礼奉上。”那青衣伙计接着说道。 一听说还有“神秘大礼”,人群中又是一阵骚动。 “好,猜谜开始!”,接着“当”的一声锣响。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每一个人都在凝神细听。 那青衣伙计走到左首第一个彩灯旁,就着灯光看着灯沿下端的竖条,念道:“各位听好了, ‘下是在上边,上是在下边,十是在中间’。打一字。” 众人开始七嘴八舌起来,有的低头沉思,有的喃喃自语,有的抓耳挠腮,有的张开嘴要叫喊,突然又没了声音。龙少阳嘴角微微一扬,立即扬了扬手,朗声答道:“当是一‘一’字!” “恭喜这位公子。”那青衣伙计将竖条揭了下来,转手翻到了纸条背面,走到台前中央,只见背面赫然便写着一个“一”字。有人频频点头,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神情,有人刷地将目光向龙少阳投了过来。 “当”的又是一声锣响。 “‘重土去一层,日月留一半’。打一字。”青衣伙计高声念道。 人群又开始窸窸窣窣。 龙少阳略一思忖,举手说道:“当是一‘青’字!” “不知公子此字何解?” “重土,乃是一‘圭’字,‘圭’字去一横;日月留一半,乃是一‘月’字,合起来正是‘青’字。”众人见他解说条理清晰,才思如此敏捷,不禁轰然叫妙,有人已在鼓掌喝彩。 “公子真是才思敏捷!”那青衣伙计将竖条揭下,翻了过来,上书确是一个“青”字。 人群中有不服气的,纷纷嚷道,“这几个太简单啦”,“我也知道谜底,只不过没他嘴快罢了。”似乎不甘心这位青年人抢了风头,有意难倒他。 “好,接下来的灯谜可要更难咯。”那青衣伙计笑道,“这位公子可要再接再厉。” “当”。锣声又响了。 “‘能幽能明,能小能大,能短能长,春分登天,秋分潜渊’。打一物。” 话音刚落,众人不禁一愣。 偌大的台前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仿佛无数只手瞬间卡住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脖子。 略一沉吟,龙少阳眼前一亮,脱口而出,却听另一个声音同时响起—— “是一龙字。” 龙少阳循声看去,只见人群外的街道另一侧,从灯火阑珊处一前一后徐步走过一高一矮两个人来,那稍矮的人的目光也正循声扫过来,走到近前,霍地在他脸上转了两转,一刹间,四目相交。 只见那稍矮的是个少年,约莫十六七岁,面如冠玉,眉若卧蚕,一双黑瞋瞋的瞳仁闪着精光,一身锦衣华服,富家公子打扮,举手投足间贵气袭人。 少年身侧是一青衫中年,身材高瘦,约莫三十七八岁的年纪,略略驼背,右手撑了一条拐杖,竟是个瘸子,剑眉下的两只眼睛似醒非醒,隐隐然若有病态。 龙少阳心中一动:“锦衣少年,青衫中年,终于来了。” 那少年径直上前,拱手为礼,微笑道:“这位兄台,我和兄长在此观看一阵了,兄台文思泉涌,才高八斗,小弟佩服!” “兄台过奖。”龙少阳当下拱手还礼,不疾不徐道,“与虎谋皮,雕虫小技,兄台见笑了!” “灯谜灯虎,与虎谋皮,兄台此言,妙哉妙哉!”少年微笑道,“若是兄台无事,我们继续一同‘与虎谋皮’如何?” 龙少阳微笑着点点头。 二人正交谈间,只听青衣伙计大声喊道:“两位公子,刚才那道灯谜二位最先答出,照规矩当是一同猜对,每人各记一次。” 接着“当”地又是一声锣响。 “诸位可要听仔细咯,‘胡虏平定日,良人罢远征’。打一药物。”青衣伙计扯着嗓子嚷道。 少年笑道:“谜底是何物?请兄台快快给出。” 龙少阳一眼瞥去,见他眼角眉梢似有狡黠之色。一旁青衫中年男子却嘴角微扬,不急不躁。心下寻思:“看来他有意试我,我若不顷刻之间给出谜底,只怕要被他小瞧了。”当即淡淡道:“当归。” 少年问道:“如何解答?” 龙少阳笑道:“兄台,你想啊,胡虏既定,边疆便无无事,刀枪入库,军士自当归来。正合着“当归”二字。” “不错不错!”那少年击掌赞赏,连连笑道,“兄台,小弟这有一谜面,不知兄台可否有兴趣?”说着不等龙少阳反应,接口便道:“‘画时圆,写时方,冬时短,夏时长’。打一物。”说罢,便笑吟吟地盯着龙少阳。 龙少阳微一沉吟,张口欲答。不料少年见势右手一扬,叫道:“且慢!以底对面,以兄台之文才,可谓小事一桩,这回不妨换个方法,以谜对谜,不知兄台以为如何?” 少年这一语罢,登时吸引了周围看客,三三两两围观过来,看他二人如何“斗谜”。 这道题不仅要猜中谜底,还要以谜面对出谜面,片刻之间如何对得出?一时间有人低头沉思,有人啧啧咂嘴,连那青衫中年男子也不禁剑眉紧蹙,若有所忧。 龙少阳面上微微笑道:“以谜对谜,倒也新奇。”略一沉吟,朗声道:“在下来自海州,地处大齐之东,东接大海,我便用东海一物产来对兄台这谜面。有了,‘东海有条鱼,无头也无尾。去掉脊梁骨,便是你的谜!’” 话音一落,四下没了声响。 过得片刻后,众人先后解得谜底,恍然大悟,登时轰的一声,赞声一片——原来这两个年轻人的谜底都是一个“日”字。 少年见他答得这般之快,也是一惊,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忡了一下,骨碌碌的眼珠转了转,随即哈哈一笑,道:“兄台好文才,真可谓陆海潘江,小弟佩服之极!” 少年说着走上前来,施了一礼,右手一摆,又道:“兄台,你我因缘相识,意气相投,这里人多嘈杂,可否移步一叙?请!”见龙少阳点头,那少年一笑,转头对那青衫中年男子道:“狄哥,为时不早,咱们与这位公子一同走吧。” 这一瞬间,昏黄灯光下,没人留意到龙少阳嘴角的线条向上微微挑了挑。 第一卷 初入局 第二章 初入局 三人离了人群,那青衫中年男子一人当先,在前引路。龙少阳见他虽右腿残疾,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但脚力却丝毫不落下风,心下不禁暗暗称奇。 走出主街三人步入小巷,喧闹嘈杂声越来越远,灯光越来越暗,拐杖击在青石板上发出“嗒嗒”的声音,清冷的月光下显得异常清脆,从明光闪闪的繁华喧嚣一下子进入眼前这画面,仿佛刚才一切是那么虚幻,让人不禁有恍若隔世之感。 刚走出不到一箭之地,突然间巷子左首高处传来格格两声轻响,跟着右首高处也是这么两声轻响,显然是有习武之人在屋顶走动。 青衫中年男子咳了一声,停住了脚步。龙少阳和锦衣少年也随之立在原地,凝神屏息,一人右手伸进了怀里,另一人右手则搭在了腰间。 只听青衫中年朗声道:“不知是哪路朋友,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见?” 龙少阳只觉眼前一闪,两条黑色人影从高处掠下,如一叶坠地,寂静无音。衬着清冷的月光,仔细观瞧,只见一前一后各有一人,将他们三人围在中间,呈前后夹击之势。来人都是一身青靠,黑布罩面,双目外露,手持钢刀,月光反射之下刀光晃晃,与周围的幽暗形成强烈反差,情形甚是可怖。 来人脚一落地,也不问话,四目对视后,略一点头,便挥动钢刀,朝三人直扑而来。 只见前面那黑衣人健步如飞,撇开那青衫中年男子,挥刀径直向锦衣少年砍去。与此同时,后面黑衣人刀光一闪,横砍而至,刀刃也是指向锦衣少年。 青衫中年右手拐杖用力对地一点,脚步向后倒滑几尺,恰好挡在锦衣少年身前,沉声道:“龙弟莫怕,兄长在此。”陡然提起拐杖向前推出,点向前面那黑衣人胸口。 这一推势裹劲风,力道十足,甚是威猛。杖长刀短,前面那黑衣人收势不急,眼见就要刺中胸口,顺势一侧身,几乎贴着拐杖,堪堪错过杖头,接着一个倒纵,闪在一边。 青衫中年手腕一抖,拐杖翻起,划出一道弧线,正挡在那锦衣少年身后,只听“当”的一声,火光闪烁,后面那黑衣人一刀正砍在拐杖上。原来这拐杖乃是一条钢杖,虽只有拇指粗细,却是精钢所铸,坚硬无比。 那二人一击不中,对视一眼,又是略一点头。前面那黑衣人突然挥刀直向青衫中年,后面那黑衣人则径取锦衣少年,显是前面那黑衣人想拖住青衫中年,让他无暇分身。 这边青衫中年见钢刀削来,急忙竖起钢杖,以杖对刀,向钢刀刀刃硬碰上去。“当”的一声,火光四射,那黑衣人顺势将刀一旋,由横变竖,刀刃贴着杖身向那青衫中年手腕处划来。那青衫中年急忙横起钢杖,用力一荡,将钢刀格了出去。 黑衣人借力消力,抽刀用力猛刺,青衫中年当即闪身躲开。二人以快制快,越斗越紧,钢刀的寒光好似穿花蝴蝶般在二人之间翻飞。 钢杖比之钢刀,一个长,一个短,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二人相斗,自然距离越远,钢杖越占优势,可如今二人贴身交手,钢杖反成了劣势。那青衫中年一招一式渐渐慢了下来,左支右绌,已成守势,飞舞的光练犹如一张密网,罩在身体四周,显然想要脱身,已非易事。 那边后面那黑衣人一刀向锦衣少年劈去,只见少年脚步一错,避开刀刃,寒光一闪,手中已多出一把短剑来。黑衣人手腕一抖,钢刀由砍变削,刀刃带风,划向那少年胸口。少年急忙连退几步,正欲稳定身形,只觉背后碰到一硬物,原来这巷子不过六尺来宽,他连退数步,靠到了墙壁之上,已然退无可退。 少年靠墙而立,登时惊出一身冷汗,正要呼救,青光闪动,钢刀又径直袭来。他虽手握匕首,可正所谓“一寸短,一寸险”, 此刻却变得像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 突然间“当”的一响,一物件将钢刀格了出去。与此同时,一人从斜刺里飞身而入,揉身向上,伸出左手便去夺那钢刀。黑衣人一惊,手腕一抖,钢刀横砍而至。那人突然一蹲,避开头顶刀刃,跟着右手如闪电般击出,黑衣人急忙翻身倒纵丈许,连退数步,才能站定,两手却已是空空如也。 只听“当”的一声,一柄钢刀落在那人身前。——原来那人手中物件一击,直取黑衣人右手手腕,黑衣人见势不急,为保住手腕,只得“弃卒保车”。 锦衣少年眼见命在旦夕,一时瞠目结舌,不料有人突然出手相救。电光火石间,犹如梦幻一般,定睛看去,那人右手握着一支玉笛,正是身旁这位青年。 突然间一阵急促哨声响起,那持刀黑衣人一个倒纵,撇开青衫中年,接着飞身而起,与另一黑衣人合在一起,几个纵跃,便消失在清冷的月光中。 四周瞬间又静了下来,刚才的一切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青衫中年快步走到那少年身边,忙着周身检视。那少年理了理衣装,笑道:“狄哥不用担心,弟弟的命金贵着呢,他们伤不到我的。”说着,来到龙少阳身前,拱手为礼,说道:“适才承蒙兄台出手相救,小弟性命得保,常言大恩不言谢,今晚之事,定当铭记于心!” 龙少阳微笑道:“扶危救困,拔刀相助,自是人所应当,兄台不必挂在心上。” 少年接着道:“兄台文才惊人,武艺亦是人中翘楚,小弟佩服。今晚出游一番,便结识兄台这样一位文武全才,真是幸事一桩。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龙少阳忙道:“兄台过奖了。在下龙少阳。” 少年面露喜色,笑道:“真是妙啊!小弟萧鸣龙,也带一个龙字!” 青衫中年哈哈一笑,插口道:“今晚你们可谓二龙相遇。龙弟,我看这位龙公子天资英才,是位难得青年人杰,你们又一见如故,正是缘分使然。既如此,我有个提议,你们俩不如结为金兰兄弟,如何?” 萧鸣龙笑容绽放,喜道:“我正有此意,只是……不知龙兄意下如何?” 龙少阳也是一脸喜色,心下寻思:“今晚一切顺利,与你结拜,自是水到渠成。”嘴上却犹豫道,“兄弟此意,龙某也是求之不得。只是你我二人,初次见面——” 话未说完,已被青衫中年打断,“哎,龙公子此言差矣,所谓交友之道,以气相通,可以倾盖如故,也可以白发如新。我见兄弟不是俗人,何必拘泥于这些呢!” “狄哥所言极是!还望兄台不要推辞!”少年接口道。 龙少阳当下喜道:“多谢萧兄弟抬举!” 二人叙了年岁,龙少阳自道今年是弱冠之年,年长萧鸣龙四岁,自然是兄长了。 萧鸣龙转向那青衫中年道,“狄哥,自今以后,我便有两位兄长了。”说完又转过身道:“大哥在上,受小弟一拜。”说着便拜了下去。龙少阳急忙还礼。 当下二人撮土为香,作为香烛,向天拜了八拜,结为异姓兄弟。 萧鸣龙心下甚喜,拉过龙少阳的手,说道:“来,我给哥哥介绍,这位是我表兄萧狄。” 龙少阳当即向前行礼,说道:“这位萧兄既是龙弟的表兄,自然也是我的兄长了。哥哥在上,受小弟一拜。” 话未说完,已被萧狄一把扶住,龙少阳只觉一股沉稳厚实的力量自对方双手中流出,与眼前这副瘦削的身形极不相符,心下突然一动,道:“萧兄刚才那招“一石二鸟”,困局顿时消解,当真精妙绝伦!” 萧鸣龙附和道:“就是。没想到狄哥这十几年远离沙场,依然宝刀未老。我自小便对大哥英名多有听闻,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陈年旧事散似秋云,又岂有重来之理?”萧狄幽幽道,“如今可更出息了,出息得成了瘸子。哎,病体残躯,聊以活命罢了。”说着仰头长长一声叹气,似乎透着无尽悲凉。 萧鸣龙见自己一番话引得兄长勾起回忆,伤怀不已,心下不禁歉然,正想着如何出言安慰。只见他深深一吸一呼,说道:“我这是怎么了,好端端提这些做什么,让两位弟弟见笑了!”顿时已面露微笑。 萧鸣龙见他恢复如常,心下欢喜,正欲岔开话题,只觉眼前地上寒光一闪,走上前去,从地上拾起一物——正是那黑衣人倒纵闪避,脱手落地的那柄钢刀。 龙少阳走上前来,接过钢刀,就这月光上下正反仔细检视,说道:“这不过是一把普通钢刀,并无特殊之处。”说着指夹刀身,刀柄向外,递给萧狄。 “方才见龙兄弟身手不凡,想来对兵器也颇有研究。”萧狄笑着接过钢刀,仔细瞧了瞧,点头接着道,“今后武艺兵器的事,可不要问我,今晚事出突然,情急之下,破例一次。琴棋书画,花鸟鱼虫,龙兄弟若是对这些感兴趣,大家可以一起切磋!” 龙少阳拱手道:“若得方便,定当向大哥讨教。”顿了顿,又道:“这把钢刀太过普通,又没有其他线索,不知这些刺客是什么来头?” 萧狄尚未答话。萧鸣龙已接口说道:“除了那老贼,还能有谁?不过据我看,他派两个蟊贼来只不过想吓吓我,并不是真要取我性命,否则的话,区区两个蟊贼,能济什么事。” 萧狄沉吟道:“你是说,是我那老泰山?” 萧鸣龙点点头。 龙少阳心下一惊:“这少年却是心思缜密,玲珑剔透。”正要开口,突听得巷子尽头传来一阵脚步杂沓声,越来越近,一人骑马在前,领着二三十人疾奔而来。 只见马上那人外披锦袍,内衬铠甲,冠上红缨无风自动,跟在后面的人也是个个衣甲鲜明。 那马奔至三人前两丈左右,放缓脚步,后面跟着的人向两边一分,变成两队,疾步奔来,四面围拢,将龙少阳三人团团围在中间。 第一卷 初入局 第三章 一支老烟锅 那人勒住缰绳,翻身下马,急奔至三人跟前,突然单膝下跪,拱手惶恐道:“殿下受惊了!属下救驾来迟,罪该万死,请殿下重重责罚。”说着,以头触地。 萧鸣龙忙上前将他扶起,微笑道:“顾将军不必自责。今晚是我微服出游,与将军无关。” “神灵庇佑,殿下无恙,不然罪臣百死莫赎!请殿下放心,属下定将今晚的事查个水落石出。”那将军激动地说道,跟着将手一扬,厉声道: “你们都还愣着干什么,赶快四下搜搜,看还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 “不用了。”萧鸣龙突然开口,沉吟着一字一句道,“顾将军,今晚之事不必查,也不要对外张扬。若是走漏了半点风声,我拿你是问!” “嗯?啊!……这般天大的事不用追查?” 见他一脸疑惑,萧狄跟着沉声道:“顾将军,殿下今晚是私自出游,与宫规不合,若是传扬出去,正好给了那些别有用心之徒攻讦太子殿下的口实;再说,刺客早已消遁无形,就凭这一把普通钢刀,在这偌大的洛城,从何查起?” “是,属下明白,谨遵太子钧令!”顾将军说完便退至一侧。 龙少阳心下一动,脸上的疑惑,终于变成大吃一惊,愕然道:“龙弟,你是……你是……” 萧鸣龙哈哈一笑,点头道:“龙大哥,若是你早知我是当今太子,只怕你我便没有这金兰之谊啦。” 龙少阳故意惶恐道:“太子殿下金枝玉叶,龙某一介草民,冒犯金体,罪该万死。”说着便跪下行礼。 萧鸣龙连忙伸手扶起,笑着道:“不知者不罪,何况是我有意隐瞒在前,大哥文武全才,小弟爱慕不已!嗯……这么着吧,今后私下你我仍以兄弟相称,这样便可公私两全。” 龙少阳忙道:“太子殿下,万万不可,殿下天潢贵胄,小人何敢僭越。” 萧鸣龙道:“大哥,我敬你文才武略,你我又一见如故,何必这般推辞?” 萧狄也插言道:“龙兄弟,太子殿下一片赤诚,你又是非常之人,何必拘泥于这些繁文俗套?” 龙少阳张嘴欲言,却没有说出话,当下便不再推辞。 萧狄又道:“龙兄弟,你刚才言道,自己是海州人氏,不知到洛城所为何事?” 龙少阳道:“萧大哥,实不相瞒,小弟久闻洛城上元佳节繁花似锦,仰慕得很,这次只身出游,特来一观。” 萧狄点点头,道:“原来如此。不知龙兄弟现今客居何处?” “东城归来客栈。”龙少阳答道。 萧狄略一沉吟,转身看向萧鸣龙,见到对方肯定眼神后,说道:“龙兄弟,洛城你初来乍到,人地生疏,不如到我府上暂住,一来方便殿下与你交流,二来也好有个照应。不知你觉得怎样?” 龙少阳微微躬身行礼,道:“兄台盛情,却之不恭。如此便叨扰萧大哥了。” 萧氏兄弟见他答应寄居萧府,心下甚喜。 萧狄指着身边兵士道:“你们二人去东城归来客栈,将龙公子行礼取来送到我府上;你们二人现在送我和萧公子回府;其余人等由顾将军统领,护送太子殿下回东宫!” 龙少阳道:“有劳各位军爷!在下只身一人,身无长物,随身一个旧包袱,放在房中。” “是,詹事大人!”兵士齐声答道。 当下,龙少阳、萧鸣龙二人又聊了几句,这才依依话别。 时至亥时,游人渐渐散去。 龙少阳,萧狄一行人沿着大道逶迤而行,约莫半个时辰的功夫,众人便来到一座高大府邸前,黑压压一片甚是壮观。一左一右两盏“萧”字灯笼高高悬挂,照着匾额上的“萧府”二字,十分醒目。 龙少阳心中一动,只觉一股苦涩涌向喉间。正怔忡间,一个老仆迎上前来,高声叫道:“大少爷回来啦,快去通报少夫人!”说着忙上去请安行礼。 “程伯,派人带这两位兵士兄弟去账房,每人支十两银子;再安排人去将竺舍的铺陈、热水等一应用物准备停当,然后来正厅,我还有事吩咐。”萧狄吩咐道。 “是,大少爷。” “谢萧大人!” 萧狄道了声“请”,早有一个下人手持灯笼在前面引导,龙少阳便跟着萧狄进了二门,穿过天井,进入正厅。 正厅内烛火高烧,宽敞明亮,处处井然有序一尘不染。 萧狄手一让,微微一笑,说道:“龙兄弟请坐,既然住在敝府,就把这当成自己家一样,不必拘束。” “多谢萧大哥厚爱。”龙少阳欠身笑了笑,俯身落座。 说话之间,早有侍女奉上茶来,釉光莹润,洁净素雅的青瓷杯中,茶叶色泽嫩绿,光滑挺直,香气清醇,正是名茶龙井。 “这是东吴国进贡的龙井,品茶讲究“三点”,新茶、甘泉、洁器为一,天气佳好为二,气味相投的宾客为三,今晚三点俱全,实是人生一大幸事。龙兄弟,请用茶!”萧狄说着,端起茶杯先啜了一口。 “想不到萧大哥对茶艺一道,也颇有造诣,往后寄居贵府,近水楼台,少阳想要请教可就方便多了。”龙少阳说罢,也跟着举杯饮茶。 萧狄一转脸,见那老仆程伯已在门外廊下侍候,便知适才吩咐的事毕。旁边还站着一个丫头,却是夫人的贴身侍女,便问道:“玉儿,这么晚了,夫人有什么事?” 那侍女有些怯懦地道:“夫人说没什么特别的事,说是----说是夫人家的二小姐,这几日要来府上做客,想跟老爷商量一下。” “好,你先去回禀夫人,我马上就过去。”萧狄说着,站起身来,哈哈一笑道,“这祝家小姐脾气整个洛城谁人不知?我若不让她来,她便肯遵从?龙兄弟,失陪了!你且安心住下,凡有困难疑惑,都可向程伯讨教,记住了!” 他说罢,用力握了握龙少阳的手,转身一瘸一拐去了。 龙少阳眉骨微微一动,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个老仆人:约莫六十多岁,高高瘦瘦,弯腰驼背,皮肤黝黑,老树皮般的皱纹堆满面部,压得五官不甚清晰,破烂的灰色长袍间别着一支老烟锅,气味呛人,更显得丑陋不堪。 那老仆取出火折子,点燃了烟叶,吧嗞吧嗞吸了几口,咳了几声,从家丁手中接过一只灯笼,说道:“龙公子,老奴在前给你引路,走吧。”声音嘶哑、干涩又低沉。 说完也不等龙少阳回话,转身便走。龙少阳只好跟在后面,穿廊过院,一路无话。 出了角门,顺着鹅卵石甬道往前走,龙少阳只觉来到一座大花园中,黑漆漆的一片看不到边,只有那烟锅忽明忽暗,衬着前面那只昏黄的灯笼,透着一股寂寥和阴森,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怪怪感觉。 突然一侧传来几声“咕咕”的叫声。 龙少阳一下子停住脚步,那老仆却是脚步不住,突然道:“龙公子,不要惊慌,那是大少爷喂养的几只鸽子。花草鱼鸟,琴棋书画,这些怡情养性之物,大少爷平日是最爱不过了。” 龙少阳无声一笑,迈开脚步,跟了上去。 只听那老仆又道:“龙公子,以老奴看,你可不是个普通人呐!” 龙少阳心下一惊,旋即定了定心神,略一迟疑,还是忍不住笑问:“老伯,你这话晚辈不懂,还望前辈指教!” “公子虽不说,老奴却看得出来。”那老仆放缓了脚步,徐徐道,“大少爷啊,平时难得见他一回笑得如此开心,说这么多话。哎,自从十几年前那件事之后,他就变得沉默寡言,可今晚他与往常大不相同。这是其一。” “哦?” “其二,这萧府来客,一般他从不接见的,更别说直入正厅,奉茶叙话了。” “唔。” “其三,”那老仆咳了几声,双目炯炯,接着道,“这别院竺舍,平日里就是家里下人未经吩咐,等闲也是不能擅自进来的。除了长公主、老爷的生日、忌日,大少爷平日也只是来这院里种花养草、喂鱼养鸟,夜不留宿。至于留宿客人,那更是没有先例。”说完,又剧烈的咳嗽起来。 “嗯。” 龙少阳没有接着这个话题,却说道:“以晚辈愚见,前辈只怕也不是凡夫俗子!” 他自顾自说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有三点凭据,不知前辈可否愿意倾听?” “龙公子,老奴洗耳恭听。”程伯吐了一口烟,微笑道。 “一来,前辈年过六旬,却步履矫健,与晚辈相比,一路走来丝毫未落下风,可见脚力非凡。” “哦。” “二来,前辈穿廊过院,拐弯抹角,如履平地,手中灯笼平安稳当,纹丝不动,可见膂力非凡。” “唔。” “三来,前辈手持烟锅,烟叶忽明忽暗,明长暗长,明短暗短,实非常人所及,可见肺力非凡。如此三者齐备,岂能是一介庸人?” “哈哈。”那老仆拊掌赞道,“龙公子真是毓秀钟灵——竺舍到了,公子请!” 那老仆开了门,将龙少阳让进大厅。 厅内烛火高照,正中高悬匾额,写着“竺舍”二字,端庄方正,工整规范。下面挂着一幅画:远处山峦连绵起伏,如波涛相接,山岭起伏间斜阳欲坠,寒鸦点点。近处一山岭突出,周遭零落几株秃树,萧瑟寂寥,岭上有凉亭一座,亭中那人轻裘缓带,一副文士打扮,正背负双手,侧身远望。寥寥数笔,面目不甚清晰,一道剑眉却分外醒目。 左右各有一联,左边写道:“山抹斜阳,天点寒鸦,云遮归途。”,右边写道:“鳣鲸失水,虎豹当关,天阙无路。”却是草书写就,似一笔而成,偶有不连,而笔势不断。画卷纸色已经泛黄,可见时日已久。 龙少阳见这画雄浑苍凉,这字气势磅礴,不禁赞道:“好一幅丹青妙笔!” 正看得出神,忽听得背后那老仆嘶哑的声音,“公子,请用茶!” 龙少阳转过身来,伸手接杯,不期却与茶杯碰在一起,杯身一抖,茶水飞溅而出,洒落在他右手袖口上。 “公子烫到没有?老奴该死,瞧我这笨手笨脚……”那老仆一边嘴里念叨没完,一边忙着用手擦拭袖口处茶水。 龙少阳见他顺势卷起自己右手袖口,心下一动,隐约猜到了他的意图,知他并无恶意,当下没有闪躲,淡淡道:“前辈不必在意,不碍事的。” 袖管被挽起,手腕上方约两寸处,一颗指甲般大小的红色胎记赫然可见,仿佛一个淡红的小花瓣粘在上面。 龙少阳只觉握着自己手腕的那两只手在慢慢收紧,一股源源不断的暖流自掌间涌出,温暖而不炽热,平和而不强烈,犹如冬日里的暖阳。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 突然这股暖流断了——那老仆手一松,笑道:“让公子见笑了。公子不必前辈长前辈短的,虽说老奴这一把年纪都能当公子的爷爷了,可大伙儿程伯程伯叫习惯了,公子以后就叫我程伯吧。” 说着咳嗽了几声,接着道:“茶水床铺都已准备停当,公子早点休息,老奴告退,明日再来伺候。”说完也不等回话,径直转身走了出去。 龙少阳一人洗漱完,坐在床沿,只觉得心如飞絮,睡意全无,趿着鞋推开窗户,但见圆月如盘,清冷的月光水银般撒下来,罩住全身,寒气逼人。 他怔怔地望着,雕塑般一动不动。许久,喃喃道:“上元独自凭栏,心在洛城身在吴。此时此刻,我是身在洛城,心也在洛城……” 第一卷 初入局 第四章 公子和胖子 一夜沉沉酣梦,龙少阳次日醒来,睁眼向帐外望去,发觉天已大亮,想来定是自己昨夜思绪纷繁,入睡甚晚的缘故。 他穿衣下床,这时才仔细打量起来。见这房间并不十分宽敞,却古朴典雅,桌椅屏帷,井井有序。正中一书架上书籍琳琅满目,临窗案上整齐摆放着笔墨纸砚。 一个老仆端着一只铜盆走了过来,正是程伯,说道:“公子醒了?请洗漱吧。” 龙少阳莞尔一笑,略事洗漱后,说道:“多谢程伯!萧大哥呢,不知他在哪里?寄寓尊府,自当前往拜谢。” 程伯笑道:“大少爷一早就出去遛鸟了,只怕要到午后才能回来呢。临去时命老奴转告公子,说公子且安心住下,饮食起居,不必拘束,就当是自己家一样。太子殿下一早派人来传话,说是诸事妥当之后,待到时机合适,自当相会。早饭已经准备好啦,请。” 龙少阳笑着点了点头,随程伯来到厅中,只见桌上已摆放着米粥、馒头、小菜和几色点心。 “公子请慢用。”程伯道,“若有其他什么吩咐,随时传唤老奴便是。”说完便退了出去。 十几个时辰没吃东西了,龙少阳此时已是饥肠辘辘,当下也不客气,一个人坐下自吃自饮,蓦地里一股亦幻亦真的感觉袭上心头——这一夜经历太多,竞猜灯谜,结识太子,小巷遇袭,义结金兰,寄寓竺舍,仿佛做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竟忍不住轻轻长叹一声。 用过早饭,龙少阳走出房间,立在檐下看了看。 此时已近午时,孟春时节,严寒渐去,阳光和煦,一眼望去,远处一池春水曲折蜿蜒,一座石拱小桥横跨其上。桥边一溜抄手游廊沿水延伸向前,尽头与一座假山相接,山石古朴,一亭翼然临于池上,甚是别致。 只见亭子下,池水边,山石旁,一株株梅花正傲然独放,灿如绯云,隐然似有暗香袭来。 见到此景,龙少阳不觉精神一振,沿着鹅卵石甬道信步而行,转过假山,登上亭来。见亭上高悬一匾额,“停云亭”三个大字赫然醒目。举目四望,只觉身处一片花海之中,心胸为之一爽,真是心旷神怡。 “如此美景,岂可无乐?”他边说边从后腰抽出那支随身携带碧玉笛来,凑到唇边,双唇轻启,一缕笛声缓缓流出。 笛声起初平缓无奇,如幽深山谷中的小溪,穿过杂草,越过碎石,无人问津,让人平生一股孤独落寞之感;而后静静流淌,流向远方,流过鸟语花香,流过昼短夜长,却始终清净透明,至此,笛声已变得悠远绵长。 跟着笛音一转,变得哀婉低沉。风乍起,梅花纷飞,如一阵花雨,随着风在空中漂浮回旋。飞红万点,却愁深如海,思家之情蓦然袭上心头,只觉心如重压,忍不住要痛快一恸。 花瓣翩跹飞舞间,龙少阳眉骨一动,视线锁定在了不远处的石拱小桥上,嘴角不由地向上轻轻一挑。 远处一红一绿两个人影下了小桥,沿着抄手游廊径直朝这边走了过来。 龙少阳好似浑然不觉,唇边玉笛依旧笛音袅袅。 还未到近处,便听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道:“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想不到洛城青年中竟有人可以吹出如此佳音,看来并不都是粗俗不堪的游侠儿。” 龙少阳心中一惊:“自己吹奏的两首笛曲《落梅花》和《关山月》,古已有之,流传甚广,被人识出本是意料之事,但这人却用两句诗将这两首曲子不着痕迹地嵌了进去,浑然天成,当真是妙不可言。”心里想着,却面不露色,当下向声音处寻去,只见一主一仆缓步走来。 前面那人是个年轻公子装扮,身着朱红绸衫,皮肤甚白,边走边用扇柄轻点手心,透着一副傲然高贵之气。后面跟着一位身穿青色衣服的女子,却是小婢装束。 那二人走到近前,转身没入假山,随后轻轻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手指突然停住,笛音戛然而止,龙少阳转过身来,这二人已赫然出现在他身前。 一亭之中,丈许距离,彼此直入眼帘。 龙少阳一眼看去,只觉这红衣公子相貌俊美,眉黛青山,双瞳剪水,面部轮廓颇为清晰,衬着一袭红衣,俊美之中透着三分英气。 那红衣公子此刻也在打量着龙少阳。 一眼瞥去,此人身材颀长,容貌清秀,衣着服饰与一般洛城青年并无二致。 正眼再看,此人两道剑眉下眼眸深邃,似是一潭静水,却不知水深几何。 见对方也在从容看着自己,毫无局促拘谨,红衣公子心里一惊:“这洛城之中,敢如此与自己对视的人只怕屈指可数,眼前这人是何来头?”当下一股好奇之心油然而生。 片刻僵持后,那红衣公子略一躬身,行礼道:“方才公子所吹笛音,婉转飘渺,音韵空灵,意境非凡,就是比之京城大家,也是别有一番味道!” 龙少阳还礼道:“龙某一介山野村夫,粗识宫商,岂可与京城大家相提并论。这位公子过奖了!” “公子不必自谦。”那红衣公子一边说着,已将目光落在龙少阳右手的横笛上,只觉青光一闪,便道:“小弟唐突,可否借兄台横笛一观?” 龙少阳点点头,微一躬身,双手奉上。 那红衣公子收起折扇,接过横笛,摩挲笛身,上下仔细打量。见这支横笛通身色如竹叶,长约一尺四寸,上下七孔,与一般竹笛无二。只是笛身厚重,通体冰润,贴近掌心,又觉温润可人。 一缕阳光透来,更觉笛身晶莹润泽,碧绿中竟然带着一丝青光——原来这横笛并非一般竹笛,乃是昔日一巧匠剖一罕见美玉造之,其色绿中带青,其质硬如钢铁,实是稀世之珍。 那红衣公子见笛身上端刻一篆体“龙”字,想到刚才龙少阳还礼那句话,心中一动,笑道:“音是佳音,笛是宝笛,可谓珠联璧合,本公子今日眼界为之一开。”说着双手便要将玉笛送回,谁知刚一伸出,手又缩回,眼珠一转,有意考较考较眼前这人,俏笑道:“龙公子既然粗识音律,小弟想请教一二。” “公子请讲。” “龙公子可知笛始于何时,最初由何人所造?” “据传玄黄之际,先人便用飞禽胫骨钻孔吹之,这是笛最早的模样,是为骨笛。后来圣人黄帝见竹中空挺拔,不变其材,命令当时一个叫伶伦乐官,伐昆溪之竹,制而为笛,横排七孔,吹之,其声悠远响亮,宛如龙吟。其后便用龙吟代指笛声,有人言“谁能制长笛,当为作龙吟。”有人说“笛奏龙吟水,箫鸣凤下空。”……不一而足。” “不知可否分类?” “以音高论之,可粗分为三类,南派多为曲笛,笛身较长,笛音较低;北派多为梆笛,笛身细短,笛音较高。此外还有一种中音笛,长短、笛音介于二者之间。” “有何技巧?” “技巧也分南北两派,北派以花舌、滑音、吐音居多,南派则多用打音、叠音、颤音……” 他滔滔不绝,对答如流,那红衣公子和那青衣小婢早已听得目瞪口呆,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那红衣公子宛如梦中,喃喃自语:“妙音,妙笛,妙人!”说完自失一笑,移步上前,接着道:“常言道明珠不可暗投,玉笛自当归还。” 说着双手捧笛,走过来送还,龙少阳见状伸手便去接拿。哪知二人手间尚有两尺多距离,眼前那双手突然向后一撤,玉笛顺势从掌上滑落而下,眼见就要坠到小亭的青石地面上。 龙少阳心头一惊,未及细想,当下猛地屈身,向前蹿起,同时手臂一伸,右手牢牢将玉笛接在手中,借着冲力,左手撑地,手掌一错,顺势避开那红衣公子,就地向一侧一个前滚翻,人已稳稳站了起来——不知何时,那玉笛已插在腰间。 倏忽之间,窜、接、撑、错、翻、站,几个动作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 这一下变起仓促,又是在这狭小空间之内,那红衣公子看着不禁心下骇然,脸色一变。见他宁可冒险撞上亭柱,也不肯直冲过来,伤到自己,心中又陡生窃喜之感。他随即安定,露出一副歉疚之色,故作惶恐道:“哎呀,小弟一时疏忽,险致玉笛受损,还望兄台恕罪!”说着竟躬身行礼。 龙少阳心道:“祝家小姐倒真是机智伶俐,奇计百出,让人防不胜防。”情知自己着了道儿,对方是有意为之,故意试探,可又想此时与她强辩也是无益。 因见她眼角眉梢带着三分窃喜之态,更是印证自己判断无误,当下却不着恼,顺水推舟道:“兄台言重了。”说着,伸出双手,一副要将对方扶起的模样。 谁知那红衣公子突然脸色大变,惊叫道:“不用,不用,不劳兄台。”慌乱之中,连退数步,才站稳脚步。 便在这时,那青衣小婢已连忙跨前几步,挡在二人中间。 那红衣公子尚自脸色绯红,见对方不光识破,竟然还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随即自顾自圆场道:“兄台莫见怪!小弟自幼时便有一怪癖,不喜与他人有肢体之触……” 龙少阳嘴角轻扬,正要答话,突听远处传来一阵吆喝声。 “小王爷,你等等老奴,等等老奴……这个园子……没经大少爷同意,外人一概不得擅入。你……你何苦为难老奴啊。”正是那老仆程伯的声音。 他举目望去,只见园门口一个锦衣男子正快步走来,那老仆程伯跟在后面,边走边喊,显是体力不继,已渐渐落了下来。 那红衣公子此刻也走了过来,循声望去,突然微一顿足道:“哎呀,这个没心没肺的聒噪鬼、死胖子也来了,到哪都能遇到他,上次与他打赌,还欠他一副古籍乐谱……真是扫兴!怜儿,咱们走!”当下转身拱手,笑吟吟的道:“龙公子,今日你我各胜一局,平分秋色,他日再会。”说完,也不等龙少阳回话,带着青衣小婢径自下亭而去。 望着这一红一青两个背影,龙少阳心中一动,微笑着扬声道:“公子,不知你贵姓,可否相告?” 那红色背影一顿,青色背影也跟着停了下来,接着又继续向前。 只听一个清脆的声音道:“我家小姐……不,我家公子姓祝。” “祝公子,多蒙相让,今日胜你一局。” “哼……” 第一卷 初入局 第五章 有使远来 龙少阳走下亭子,正要转身,只见一道人影直扑过来,几乎和他撞在一起。 “咦,本王方才明明看到亭中有三个人,真是奇怪!你就是龙少侠吧。”来人一把抓住龙少阳的胳膊,看看他的手掌,又看看他的脑袋,连连点头道:“嗯,嗯,果然是一表人才。听说你昨晚连中灯谜,无人能敌;后来又一人单挑十几壮汉,救太子殿下于危难之中,真是了得。真是气煞我了,殿下微服赏灯竟然不叫上我?还有萧大哥,竟然偷偷把你带回府来,想来个金屋藏‘娇’……” 他一边周身上上下下打量龙少阳,一边絮叨不停:“这手,这脑袋和本王也没啥不同嘛,怎地就文武双全,真……真令人不解!” 龙少阳心中微微一惊,心道:“消息竟传得这般快。”身子被他这样摆弄,略觉有些尴尬,见这人如此率真鲁直,絮叨聒噪,又不禁想捧腹一笑。 正恍惚间,那老仆程伯气喘吁吁赶上前来,一手扶着腰,上气不接下气道:“老……老奴无能,惊扰了龙公子。小王爷,小王爷,这园子不经大少爷允许,外人一概不得擅入……” “哎呀,程伯,外人是一概不得擅入,可本王此刻是外人吗?本王此刻已进入园子,明明是“内人”了,你们可没说内人不得擅入嘛。” “……” “不要张口闭口小王爷长小王爷短,本王几年前已经行成人礼,袭了王爵,应该是滕王爷,记住了,是滕王爷,不是小王爷……” “老奴记住了,小王爷。” “哎呀呀……真是拿你没办法!那萧狄比本王大了一大截,阖府上下都称老爷,就你左一句大少爷右一句大少爷,我看你啊真是老糊涂了……” 看着这二人完全不在一条道上的对话,龙少阳不禁莞尔。心道:想来这人就是当今大齐宗室,滕王萧元婴,传言最是率真直性,洒脱不羁,又有些碎念絮叨,此言不谬。 一眼看去,只见他二十五六的年纪,圆鼓鼓的身子,一张面团似的脸上点了两只小眼睛,上面吊着一副八字眉,富态中带着几分可爱。 那老奴程伯好不容易等到话缝,插口道:“龙公子,老奴来给你引荐,这位是……滕王元婴殿下。滕王爷,这位是——” 不待他说完,滕王已打断他的话,笑嘻嘻地道:“不用介绍啦,像少阳这等人物,本王早已知道。” “久闻滕王美名,今日得见,实在三生有幸。刚才多有失礼,望乞恕罪!”说着龙少阳就要行礼,却早已被滕王一把扶住。 滕王又惊又喜,说道:“龙少侠听过本王之名?哎呀,没想到本王盛名在外嘛。其实什么王不王侯不侯的,整个洛城谁人不知本王是一股清流?少阳,像你这种奇男儿,我甚是喜欢,今后你我以平辈相称。” “是,殿下。” “这就对啦。少阳,听说你是初来京城,这次是专为上元佳节赏灯而来。说到洛城美景,我可是一清二楚,龙门山色、陵山远眺、亭鹤清风、铜驼暮雨……还有这洛城美食,我更是行家里手。宣阳坊的油茶,永平街的肉包,归云阁的铁狮子头,荟萃园的松鼠鱼,禅月寺的晨粥……” 说起洛城的美景美食,此刻他是如数家珍,滔滔不绝,一副神采飞扬的样子。“择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待在这破园子里做什么。走,今天哥哥就带你去观美景,品美食。”说着竟拉着龙少阳的胳膊,不由分说往外走。 龙少阳被他这样一拉,决定以退为进,当下看向那老仆程伯,一副不知所措的神情。 程伯忙道:“王爷,龙公子是敝府贵客,还是待老奴禀明大少爷再……” “我看不用啦,萧狄姓萧,本王也姓萧,一笔写不出两个萧字,此萧即彼萧,这件事本王替他做主了。出了事,自有本王承担。咱们走,龙兄弟!”当下拉着龙少阳迈步就走。 龙少阳心中一笑:“虽说滕王天性率真鲁直,可临场应变,信口诡辩之才,也非常人可比。” “王爷,龙公子,你们俩等等老奴……大少爷交代老奴要照顾好龙公子,万一有个闪失,老奴可……”说着,程伯一阵小跑跟了上来。 一行三人穿过竺舍,走出萧府。 早有一辆华丽宽敞的马车等候在外,车前挂着一个灯笼,上面写着大大的“滕王”二字,显是滕王出行所用。滕王却不愿乘车,说是走马观花不如信步玩赏,龙少阳客随主便,程伯更是不便多说。 三人便漫步而行,滕王马车远远跟在后面。 龙少阳见街上行人熙来攘往,甚是热闹,比之晚上别有一番味道。 三人看了兴宁坊的瓷器,观了文曲斋的书画,游了太极池的画舫。 所到之处,萧元婴滔滔不绝,几乎将所见所知全部抖落出来,龙少阳不时插话,二人有问有答,互问互答,相谈甚欢,欢声笑语不断。 可萧元婴却惊讶地发现,风景风貌、地理环境这些皮毛东西他自是占了天时地利,但背后的掌故轶事、诗词典章龙少阳却知之甚多,知之甚深,信手拈来,又总能在恰当时机穿插点评,了然无痕,毫不穿凿附会。其胸中学问几若是无涯岸之可望,无辙迹之可寻,敬佩之情不由更深一层。 一路上走走聊聊,来到天街,已是未牌时分。过去了几个时辰,三人早已饥肠辘辘。 萧元婴举目一望,不远处一座酒楼当街矗立,正是归云阁,便笑道:“少阳,今日咱们有口福了,这可是一家百年老店。走,咱们进去边吃边聊。”一边说,当先便走了进来。 三人进得楼来,早有伙计认出滕王,一看金主来了,一溜烟跑过来招呼,引着三人直上二楼雅间。 那伙计边走边唠叨:“小店二楼最好的雅间就是为王爷这样的贵主预备着,这雅间宽敞临街,推开窗户,天街的热闹繁华尽收眼底……” 话未说完,已被萧元婴一摆手打断,“好啦好啦,这地儿本王又不是第一次来,早就是常客了。先来两壶玉壶春,再来几个招牌菜,去吧。还有,把本王楼下的随从照顾好,顺便去领二十两赏银,就说是我的意思。” 那伙计早就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缝,一迭连声答应着去了。 上得二楼,只见走廊两侧一溜几个雅间。 三人进了面南一个雅间,龙少阳见这雅间果然宽敞明亮,足可坐下十二三个人,桌椅用器,气派十足。 萧元婴先坐了主座,龙少阳便跟着坐在了滕王的左手边。 见那老仆程伯依旧站着,萧元婴因笑着道:“程伯,关上门来在本王面前不要这么多规矩,大礼不差就是了。再说了,我们俩坐着你站着,这酒能喝得痛快吗?”那老仆程伯诺诺连声,拿捏着坐在了最边上。 不一会儿,酒菜便都送来。两壶酒,几样菜围着摆开,烤乳鸽,芙蓉大虾,八宝鸭,明珠豆腐,珍珠雪耳,砂锅鱼头……当然少不了归云阁的招牌铁狮子头。 那伙计一边摆放一边问道:“王爷,今天听什么曲?我们这又新来……” 话未说完,又一次被萧元婴打断,“今天本王宴请贵客,赏景谈天,无关风月。你去吧,没本王的吩咐不要打扰,免得扫了本王兴致!”说完转向龙少阳道:“少阳,这个烤乳鸽,可是他们家的招牌菜之一,鸽子都是在他们家后院自行饲养,肉质鲜美,外酥里嫩,那个香啊!” 龙少阳笑着点了点头,看看萧元婴那胖嘟嘟的脸盘,又瞧瞧这一桌子菜肴,心下若有所悟,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龙少阳先给萧元婴,程伯斟了酒,又自斟了一杯。萧元婴举起酒杯,三人举杯同饮。 三人边喝边谈,不一时便酒酣耳热。 龙少阳瞧着脸已通红,不时自言自语的萧元婴,突然觉得这人很有趣,蓦地升起一股羡慕之感。 这人活得随性洒脱,懒慢疏狂,就像是一个人独自走在旷野里,随心所欲,心到脚随,脚下走出的可以是千万条路。可是自己呢,脚下只有一条路,一条不能轻易向外人道出的路,一条刚刚踏上征程,只能继续前行的路。 正怔忡间,突听楼下一阵桌椅移动的摩擦声,响成一片,窗外的街上跟着骚动起来,不时有喧哗声传来。龙少阳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向下望去,只见街道两边人头攒动,交头接耳,众人都伸着脖子往道路东方张望,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程伯见状,起身走了过来。 萧元婴打了个酒嗝,站起身来,也跟了过来,边走边说道:“我也来瞧瞧,有什么热闹事。” 三人刚站定,便听下面有人大叫道:“来啦,来啦。” 众人轰的一声,伸长脖子向东望去。 只听马蹄嗒嗒,越来越近,当先四匹骏马奔驰而来,前面二人各持一面青面镶边大旗,迎风招展。隔了十来丈,便是百名精兵护卫,铁甲森森,刀光如雪,威风凛凛。紧跟着五匹骏马,一字排开,通体雪白,周身油亮,拉着一辆华丽马车,彩绘漆雕,气派非凡。 马车后面跟着又是百名护卫,其后是骏马拉着的彩车,不下七八辆,每辆车上都放满了各种大小不一的箱子,显是装满了东西。 众人见了这阵势,不禁都大声欢呼起来。 龙少阳心中一动:“想是郡主亲自来了。” 只听萧元婴不屑道:“原来是吴国使团到了,我当是什么热闹。来,少阳,咱们继续饮酒谈天。”说着拉着龙少阳和程伯入席。 “吴国使团?殿下说的可是咱们大齐的藩国吴国?”龙少阳问道。 “正是。年前内廷就传出信,说今年是陛下四十圣寿,西凉、北魏、东吴诸国都要派使团前来庆贺,还有两日便是陛下寿辰,使团也该到了。”萧元婴淡淡道。 “吴国虽说一直是我大齐藩属国,可据老奴所知,这些年宗属关系早已名存实亡,岁贡也早就断啦,怎地这次这么大排场?真是奇怪。”程伯接口说道。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不光如此,听说这次是吴国公独女——姿姿郡主亲帅使团而来。”萧元婴眼睛突然一亮,笑道,“说起这位姿姿郡主,可是钟灵俊秀、淑雅端庄,人称东吴第一美人。少阳,海州地接吴国,你可曾听闻郡主美名?” “郡主美名,自是早有耳闻,只是无缘一睹芳容。”龙少阳笑道。 “哈哈,‘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少阳,此可谓英雄性情尔。”萧元婴笑道。 龙少阳正要答话,却听程伯突然深深叹了一口气,道:“说到吴国,二十多年前可不是这番模样,岁岁朝贡,使者不断。记得有一年国内叛乱,吴国公只身逃出求援,太祖高皇帝派兵护送,一战定乾坤,吴国公得以复位。可如今,吴国若即若离,北魏虎视眈眈,西凉狼子野心……大齐早已不复当年之盛。”说完,将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萧元婴瞥了一眼房门,压低声音道:“程伯,你不必这般遮遮掩掩,虽说当年本王不过垂髫之龄,可有些事也记得清爽。想当年太祖高皇帝英明神武,万邦臣服,海晏河清,文臣如云,武将如雨。” 说着打了个酒嗝,接着道:“说到武将,就不得不提四大柱国将军,现今年纪稍长的人,只怕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少阳,我痴长你几岁,这些事幼时亲见亲闻,你方才成年,这些陈年往事可曾听闻?” 龙少阳原本怔怔地坐在一旁,听二人追忆旧事,茫然若失。见他此刻问到自己,自失一笑,淡淡道:“四大柱国将军之事,小弟也曾略有耳闻,只不过支离破碎、残缺不全。” 说着呷了一小口酒,咽了下去。 第一卷 初入局 第六章 青白朱玄 正怔忡间,只听萧元婴不屑道:“原来是吴国使团到了,我当是什么热闹。来,少阳,咱们继续饮酒谈天。”说着拉着龙少阳和程伯入席。 “吴国使团?殿下说的可是咱们大齐的藩国吴国?”龙少阳问道。 “正是。年前内廷就传出信,说今年是陛下四十圣寿,西凉、北魏、东吴诸国都要派使团前来庆贺,还有两日便是陛下寿辰,使团也该到了。”萧元婴淡淡道。 “吴国虽说一直是我大齐藩属国,可据老奴所知,这些年宗属关系早已名存实亡,岁贡也早就断啦,怎地这次这么大排场?真是奇怪。”程伯接口说道。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不光如此,听说这次是吴国公独女——姿姿郡主亲帅使团而来。”萧元婴眼睛突然一亮,笑道,“说起这位姿姿郡主,可是钟灵俊秀、淑雅端庄,人称东吴第一美人。少阳,海州地接吴国,你可曾听闻郡主美名?” “郡主美名,自是早有耳闻,只是无缘一睹芳容。”龙少阳笑道。 “哈哈,‘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少阳,此可谓英雄性情尔。”萧元婴笑道。 龙少阳正要答话,却听程伯突然深深叹了一口气,道:“说到吴国,二十多年前可不是这番模样,岁岁朝贡,使者不断。记得有一年国内叛乱,吴国公只身逃出求援,太祖高皇帝派兵护送,一战定乾坤,吴国公得以复位。可如今,吴国若即若离,北魏虎视眈眈,西凉狼子野心……大齐早已不复当年之盛。”说完,将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萧元婴瞥了一眼房门,压低声音道:“程伯,你不必这般遮遮掩掩,虽说当年本王不过垂髫之龄,可有些事也记得清爽。想当年太祖高皇帝英明神武,万邦臣服,海晏河清,文臣如云,武将如雨。” 他说着打了个酒嗝,接着道:“说到武将,就不得不提四大柱国将军,现今年纪稍长的人,只怕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少阳,我痴长你几岁,这些事幼时亲见亲闻,你方才成年,这些陈年往事可曾听闻?” 龙少阳原本怔怔地坐在一旁,听二人追忆旧事,茫然若失。见他此刻问到自己,自失一笑,淡淡道:“四大柱国将军之事,小弟也曾略有耳闻,只不过支离破碎、残缺不全。” 说着呷了一小口酒,咽了下去。 “说起来,这四大柱国将军年纪和老奴相仿。”程伯接口道,“小王爷,龙公子,二十多年前老奴也曾蹑足于行伍之间,无奈福薄命浅,无缘在四大将军麾下效力。”说着剧烈咳嗽起来,那老树皮般的脸上也泛起了嫣红。 程伯又道:“话说当年一群武将随着太祖高皇帝南征北战,出生入死,定鼎宇内后论功行赏,功劳最大的四位被封为柱国大将军,袭一等公爵,号称四大柱国将军,依次为靖东、平西、镇南、定北柱国大将军,他们获准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可谓殊荣至极。” “听说,当年太祖高皇帝还特命巧匠打造印章,分赐各位柱国将军。”萧元婴插口道。 “是啊,太祖高皇帝一扫寰宇,百姓安居,祥瑞频现,有一土人进献荆山之玉四块,高皇帝特命宫中巧匠依照上古四灵各制玉印一枚,契合方位,分赐四大柱国将军,就是大名鼎鼎的碧玉青龙印,脂玉白虎印,血玉朱雀印和墨玉玄武印。后来……后来锁龟坝一役定北大将军战死,靖东大将军因“腹诽主上,阴谋叛乱”被赐死,太祖高皇帝跟着龙归大海……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再后来,平西大将军戍守西陲,镇南大将军入主朝堂,手握天下兵马大权……快二十载,倏忽而过啊。”说完,程伯一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那四块玉印如今下落何在?”萧元婴忙问道。 “脂玉白虎,血玉朱雀两枚玉印,自当是人玉完好,至于另外两枚玉印,自定北大将军、靖东大将军死后就不知所踪了。”程伯答道。 萧元婴道:“本王当年尚幼,满耳满脑都是四大将军的令名美誉,尤以靖东大将军为盛,高皇帝曾评价说四大柱国将军有一个半人是文武全才,这一个说的就是狄将军。狄将军文才武略居四大将军之首,真可谓武能上马定乾坤,文可提笔安天下。加上人品贵重,胸怀坦荡,义薄云天,最是为兵士和百姓爱戴,一代名将,只可惜后来……” 程伯道:“听说十八年前一御史进呈狄将军一副诗稿手迹,据此弹劾他“腹诽主上,阴谋叛乱”,高皇帝盛怒之下,亲自定罪。狄将军当时率领八万兵士在外驻防,接到圣命,竟只身赴京。狄将军是何等聪明之人,一番审讯后,自知辩解无益,为保兵士不受牵连,认罪画押,最后一杯金屑酒,赐死狱中。” 萧元婴道:“哎,可谓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程伯,传言……传言说是狄将军身边的小人为贪图富贵,偷走了他的诗稿,藉此邀功,被别有用心之人牵强附会,曲意解读……” 程伯道:“这些都是坊间传闻,捕风捉影,谁也无真凭实据。至于事情真相,物换星移,寒来暑去,想来也只有当年的参与者知晓了。” “嗯,贞原长公主何尝不令人惋惜。当年她百般苦劝,无济于事,将军被赐死后,终日郁郁寡欢,不久便悬梁自尽了。从宗谱上说,本王还要叫他一声姑姑,真是何其悲哉!何其壮哉!” “王爷,您喝多了……” “本王喝多了?本王平生信奉一句话,叫假话全不说,真话不全说。本王……本王方才所说句句属实,男子汉……大丈夫……自当如是。” ……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你一杯我一盅,好似棋逢对手,甚是痛快。 萧元婴打了个酒嗝,想是怕冷落了龙少阳,瞟了一眼他,见他对二人谈话听得极是专注,一动不动,只是脸上的表情很是奇异,似乎有叹息,有痛苦,有好奇,又有一种慈悲和怜悯,叹道:“少阳,说……说起来这狄将军和你还有些许牵连……” 龙少阳仿佛一下子被电击中,惊道:“和我?” “不错。”萧元婴两只早已通红的眼睛盯着他,点头道:“他……他就是你如今客寓的主人——萧狄萧大哥的父亲。” 说完,扑地一声趴在了酒桌之上。 与滕王随从们一起将二人架上马车,龙少阳先将滕王送到府邸,接着乘车驶回萧府。折腾了一大圈,待到萧府门前下车时,已是掌灯时分。早有萧府仆人迎上来侍候,龙少阳正想着和仆人一起将烂醉如泥的程伯抬下车来,一转身,发现不知何时程伯已下得车来,腰间别着那支烟锅,正大摇大摆朝院中走去。 龙少阳无声一笑,跟了上去。 回到竺舍,简单用了点饭粥、点心,龙少阳便随手从书柜里拿了一本书,踱着步子在房中随意翻阅。 来到窗前,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户洒下来,他抬起头,但见一轮望月满如银盘,悬挂天际。低头一瞥间,只见案上镇纸下露出信笺一角,龙少阳心下一动,挪开镇纸,慢慢将那张信笺展开,只见纸上字体挺拔工整,用官体书就,横折弯钩间笔锋欠足——是那熟悉的笔迹。 上面只有寥寥四个字:“武斗文试,有备无患。” 他缓缓将手放下来,怔怔地望向窗外。 良久后,一抬手,将那张信笺悬在了桌前的烛火之上。 第一卷 初入局 第七章 背后议人非君子 就在龙少阳将信笺烧掉之时,位于洛城南城的一座府邸的书房内正一片通明,烛火高烧。 “静思,你方才说,昨夜太子殿下和我那姑爷二人私自出宫,微服赏灯,回来途中竟遭两个蒙面之人行刺。”一人在房内缓缓踱着步子,问道,“这消息可属实?” 说话这人五十八九岁的年纪,四方脸,鹰钩鼻,棱角分明,颇有风霜之色,一身灰色居家长袍下,掩不住一股威势。他便是当年四大柱国将军之一的镇南将军祝云雀,袭一等公爵,现今位居丞相、天下兵马大元帅,可谓权倾朝野,国之柱石。 “义父,千真万确,是咱们在太子身边的眼线递来的消息。”一个青年站在他的下首,身材十分高大,浓眉大眼,器宇轩昂,腰间悬着一柄长剑,躬身缓缓道,“此外,孩儿从昨晚参与救驾的东宫卫士那也得到了确认。萧狄大人还严令兵士不得泄露讯息。” “哦?看来我这姑爷也不是只会种花养鸟,听曲看戏。”祝云雀说着,微微一笑,转过身来接着问道:“太子殿下有没有受伤?” “没有。听说在东宫右卫率顾将军赶到之前,半路杀出一个年轻人,将太子救了下来。” “一个年轻人?是什么人?”祝云雀问道。 “听说是当晚来洛城赏灯的一个外乡人,说是姓龙,海州人氏。” “嗯?这么巧?此人现在身在何处?” “说是被太子安置在了萧大人的别院。” “哦。我这姑爷真是爱凑热闹……静思,你马上派人查查这人底细。” “是。” “太子那边,叮嘱咱们的人继续盯紧,殿下每日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去什么地儿……要一样不落,两日一报。万不可轻心,一旦有什么异动,你要立马禀知我。 “孩儿明白!” 祝云雀停了下来,慢慢用手摩挲着腰间的一块红色美玉,略一沉思,道:“太子如今也开始懂得用脑子做事了——竟将这人安置在萧狄府上。哼!好一招瞒天过海。” “义父,以孩儿愚见,只怕是您老多虑了。太子生母已去,后宫无依,外戚无靠,可谓势单力薄;若是有朝一日韦贵妃诞下皇子,皇储之位,或可随之易主,他纵有能耐又有什么用场?再说,昨晚救他那人也未必是什么青年才俊,说不定不过是一介攀龙附凤的庸碌之徒罢了。” “嗯,言之有理。可眼下他毕竟还有太子之尊,今后还是要小心从事。” “是。”安静思顿了一下,继续道,“义父,昨晚太子私自出宫之事要不要派人宣扬出去?” 祝云雀腰间摩挲的手突然停了下来,沉吟道:“不用了。私自出宫不过小事一桩,大肆宣扬,明面上得罪太子不说,也不免让陛下和朝臣觉得有人在背后借题发挥,小题大做,最终反而会将矛头指向为父。这样吧,咱们暂且装作不知,静观其变吧。不早了,你退下吧。”说罢,打了一个哈欠。 安静思刚要转身退下,却又被叫住:“静思,为父戎马一生,年近花甲,这将来……终归是你们年轻人的。”祝云雀一下子变得和蔼异常,目光慈祥,慢吞吞道,“将来这一家家业……还有,冰儿那边自有为父做主,你好生办差便是。去吧!” “是……是,孩儿谨遵义父教诲!”安静思双眼一亮,激动地一迭连声答应着,退出书房后方才转身离去。 祝云雀背负双手,不紧不慢踱至案前,良久,幽幽叹了口气,道:“进来吧,几时跟人学会听墙根了?鬼鬼祟祟,不成体统。” 此刻室内已是只有一人,他说这话仿佛是在喃喃自语,可话音刚落,窗外早有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道:“人家哪有鬼鬼祟祟?这里是祝府,我是祝家小姐,出来进去,自是光明正大。” 话音未落,一个妙龄少女已经步入书房。只见她相貌俊美,眉黛青山,双瞳剪水,面部线条颇为清晰——正是相府千金祝溪冰。 祝云雀转过身来,说道:“刚才爹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该听的都听到了,不该听的一句也没听到。” 祝云雀一愣,苦笑道:“爹真是拿你没办法。听说你今日女扮男装,偷偷带着丫鬟到雪儿府上逛了一天?” “啊,没……没有啊,女儿今日一天都待在府中,上午练剑,下午抚琴。”祝溪冰道。 “还在骗爹?你前脚刚到,后脚雪儿就派家人来告知高管家了。” “啊?哦,姐姐答应我不告诉您的,真是……”祝溪冰撇了撇嘴道。 “她也是为你好,虽说如今治平无事,可你一个女儿家家,只身出入,招人耳目,何况你……” “何况我又是镇南将军,当朝丞相、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女儿。知道啦,爹,放心吧,女儿可是女扮男装呢。” “胡闹!失之礼仪,成何体统?” “爹不是一直都希望女儿是男儿身嘛!” “放肆!你这是在跟爹说话?” 祝云雀一声低喝,抬起头来,烛光之下,只见女儿惊愕的脸颊上双目晶莹,泫然欲泣,不由心中不忍,走上前去,伸手轻轻摩挲着她的头发,叹口气道:“都是爹不好,长恨此身非我有,爹终日忙于朝政,对你疏于关心。冰儿,你已长大成人,终身大事也该提上日程。静思自小便来府中,与你一同长大,我看……” “爹,女儿还小呢,女儿想一辈子侍候您老左右。”祝溪冰道,语音之中满是委屈和不愿。 “哎,又在说傻话,都怪我平素太娇纵你了。”祝云雀见女儿娇声娇气,顿时对方才口出训斥之言心生悔意,忙换了话题,和颜悦色道: “爹刚见你进屋时满面喜色,快跟爹说说,是不是在外面遇到了什么趣事?” “趣事没有,倒是在竺舍遇到了一个有趣之人。” 听到竺舍二字,祝云雀眉骨不经意一挑,问道:“一个有趣之人?” “嗯。此人文武双全,机智过人,清灵脱俗,令人耳目一新,不似一般洛城青年般庸俗不堪。”祝溪冰眼角飞来一片红云,又一闪而过,似笑非笑的道。 “哦?洛城竟有这样的年轻人?你应该多接触接触,有机会也可以给爹引见引见——爹向来最是爱才惜才的。”祝云雀伸手,打了个哈欠,续道:“夜深了,明日爹还要筹备各国使臣朝贺的事,早点回房睡吧。” “是,爹。” 看着女儿笑嘻嘻地走出书房,过了许久,祝云雀叹了一口气,喃喃道:“老天待我何其不公,权力地位,尽在我手……哎,冰儿啊冰儿啊,你要是一男儿该有多好……” 第一卷 初入局 第八章 赴 宴 次日清晨,龙少阳醒来,抬眼看去,只见那老仆程伯正蹲在门口,一口一口吸着旱烟,仿佛如同一座雕塑般纹丝不动,和昨日那位酒后同滕王谈天说地的程伯简直判若两人。 程伯听到声响,转过脸来,对龙少阳点头微笑。 龙少阳报之一笑,当即起身洗漱。问起主人萧狄,却被告知一早就去东宫当值。他不再多言,简单用了早饭,便从书架上随手取了本书,放在案前翻阅。 程伯原要守在一边侍候,龙少阳想他年事已高,昨日又开怀畅饮,便吩咐他不用陪侍,自去休息便是。程伯起初不肯,龙少阳多番劝说,他这才磕了磕烟锅,站起身来悻悻离去。 虽说入了正月,可仍是昼短夜长,和煦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弥漫着一股暖意。约莫一个时辰,龙少阳只觉周身暖暖,像是睡在一床新做的棉被里,又像是躺在一张吊床上,起起伏伏,摇摇晃晃,朦胧间看到一幅画面:那也是冬日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不时来看望自己的大叔带来一位小姑娘。她大约六七岁的样子,微红的小脸,大大的眼睛,明亮的眼眸里带着一丝善意和温暖。一袭白色长裙锁着黄边,左上方衣襟上绣着一朵黄色小花,很是漂亮。那小姑娘走过来把手中糖人分了一支给他,又说自己今后叫他姐姐,还告诉他那朵黄色小花的名字叫桂花……两人你追我赶,在院子里嬉笑玩耍…… “龙公子,龙公子……”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耳畔轻声叫着。龙少阳一惊,睁开眼来,见是程伯正弯腰看着自己,脸上满是焦急之色。 “醒了,醒了……本不该打扰公子,可方才正院传过话来,说是从东宫来了位公公前来宣旨,让公子接旨,眼见这就到啦……”程伯喘着气道。 龙少阳心下一惊,不及细想,连忙起身整理衣服。 正说话间,一青衣太监在几个家仆的导引下进了正厅。龙少阳忙跟着众人跪了下去,只听一个尖声道:“传太子殿下口谕,明日午时陛下于乾阳殿设寿宴,宴请王公百官、各国礼节使臣,特召龙少阳进宫赴宴,盼得一晤。” 众人谢恩起身。 那青衣太监忙上前一把将龙少阳扶起,浮尘轻轻一甩,跟着从怀中摸出一块令牌来,满脸堆笑道:“太子殿下吩咐小人将此令牌交给龙公子。宫禁至重,有此一物,正好派上用场。”说着双手恭谨捧上。 龙少阳连声谢恩,接过令牌,只见它金光闪闪,长约五寸,宽约两寸,上刻花纹篆书,甚是精美,显是至关重要之物。 一旁的家仆平日在府上也见过宫中太监,觉得他们态度倨傲,架子十足,没想到今日东宫的太监对别院这位客人竟如此客气,不禁瞠目结舌。他们哪里知道,这些久在皇宫内院这个名利场、是非窝的太监们,身边时时事事处处都是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戏码,早已练就一双火眼金睛,虽说口谕并无二致,可明眼人一看便知,太子金口,钦点此人,足见二人关系非同一般,说不定此人将来就是一条大腿,那还少得了逢迎巴结? 将东宫太监礼送出仪门,龙少阳回到竺舍,却见那老仆程伯站在滴水檐下,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龙少阳有些茫然,问道:“程伯,怎么了?” 程伯四下看了一眼,神秘一笑,道:“龙公子自己知道,却又来问老奴。” 龙少阳更加不解,疑惑道:“我……我真是不知,程伯,不知这从何说起?” 程伯脸上堆满了笑,树皮似的皱纹挤在一起,道:“龙公子方才迷迷糊糊中念叨一个人,嘴里不时说着姐姐,姐姐等等我……敢问,这姐姐是谁啊?” 龙少阳一窘,脸红道:“啊,我在睡梦中说什么来着?程伯,那都是梦中的胡言乱语,做不得准。”一摆手,走进正厅,又道:“我正想向程伯讨教明日进宫的事。”嘴里这样说着,心中却不禁在想:“自那日之后,大叔就很少来了,那个小姐姐更是再也没有来过。大叔没有提及,自己也没有问起。十余年弹指一挥间,再回首,仿若昨日。” 程伯见他有意将话题岔开,也不追问。当下二人便计议明日进宫赴宴的事,无奈这事对二人来说都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二人面面相对,一直不知从何说起。龙少阳无奈一笑道:“只有等晚上萧大哥当值回来,我再行请教,或者这会儿要是滕王殿下在这就好了。” 突听一个声音远远传来:“哈哈,你们背后议人,非君子所为也——怪不得本王自进了这萧府,耳根子就滚烫……”二人一回头,只见滕王萧元婴沿着院中小径一摇一摆走来。 龙少阳一边让座,一边笑道:“洛城真是地邪,说曹操,曹操到。” 萧元婴也不客套,踏进正厅,一撩衣摆坐下。他今天穿了件紫色长袍,梳了发髻,上用金饰固定,衬着圆圆的脸盘,一身贵气中透着三分儒雅之风。 “说到宫城一应规矩、布局,本王最是清楚不过。不过呢,就是事情再急,也得容我先喝杯茶,润润嗓子嘛!”萧元婴拿起桌上青瓷杯,喝了一口茶,嘻嘻笑道,“少阳,你且把心放在肚子里,这进宫赴宴之事,包在我身上。实不相瞒,我此行正是奉了太子殿下之命而来。明日一早,我同你一起进宫。嘿嘿,东吴第一美人既已到了,我这大齐第一风流儒雅之士怎可缺席?” 龙少阳、程伯二人不约而同对视一眼,差点笑出声来。 萧元婴便将宫城规矩、宫殿布局等一一简略向龙少阳说了,一直快聊到午时,方才散去。 次日一早,早有家仆送来一件新衣,说是萧府夫人获知龙少阳将要进宫赴宴,特意请洛城名师连夜赶制而成,龙少阳连忙称谢收下,洗漱用饭完,换了上新衣,竟是十分贴合,像是量身打造,又在外面套了件狐毛大氅,由老仆程伯陪着出了府门。只见早有一辆华丽马车在外等候,车前挂着一个灯笼,上面写着大大的“滕王”二字,很是醒目。 龙少阳同程伯挥手告别,独自上车,只听一声清脆的鞭响,接着马蹄嗒嗒,车声辚辚,沿着石板道,向宫城驶去。片刻后,马车拐向另一个街区,隔着纱窗,龙少阳一瞥间,只见那个苍老的身躯还怔怔地站在府前,望向马车远去的方向,不由胸口一热…… 大齐皇城坐落在洛城内城北部,宫城同样位于皇城之北,故又名北辰城,取“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之意。太祖高皇帝登基后,沿用历朝旧制,以北辰城为帝居所在,其后仅对部分殿宇加以修葺,并未新兴土木,宫城整体格局得以延续。宫城南为鸿胪寺、御史台等官署府衙,东西北各有一夹城,东夹城主要为东宫,西夹城主要为未成年的皇子公主所居,北夹城则为禁军驻守之地,四面环绕,对北辰城呈拱卫之势。 马车转入朱雀大道,皇城正门已遥遥在望,龙少阳远远的便见一辆马车停在门外,车前挂着一灯笼,上面写着大大的“滕王”二字,想来滕王萧元婴已经到了。停靠后,龙少阳下了马车,同萧元婴寒暄几句,验了令牌,二人便一起进了皇城。 早有青衣太监过来导引,引着二人沿着皇城大街径向宫城而去。依次穿过应天门、永泰门,便来到了乾阳殿。 乾阳殿、大业殿、同明殿沿宫城中轴线自南向北依次排开,并为宫城三大殿,其中论规制乾阳殿为三大殿之首。惟其庄严宏大,大齐重要典礼多在此举行,诸如登基即位、皇帝大婚、册立皇后、拜将出征,以及元旦、冬至、万寿等三大节,皇帝在此接受文武百官朝贺,并向群臣赐宴。这次齐帝万寿节接受列国百官朝贺,赐宴同乐,自然而然也定在了乾阳殿。 二人来到乾阳殿上,见只来了十余人,想是皇帝此刻正在宣政殿接受百官、列国朝贺和寿礼。 龙少阳环视四周,只见殿上正中一席,黄色锦缎铺就,自然是齐帝御座。正席左侧偏下一点摆放一席,规制稍逊,当是太子席位。东西两席则是用彩色锦缎铺就,应是为王公大臣和各国使节所设。周围则弧形一般层层摆了几圈席位,大约有一两百个席位,只是地上并无锦缎,显是为官阶低一等的朝臣准备。 殿内放了不少火盆,暖气融融。二人便脱了外罩大氅,早有宫人接了过去。 礼部司礼官见滕王一行到了,忙过来迎接导引,将他让到西席首座上。龙少阳则被安排在西席二列的首座上,恰在滕王身后,当那司礼官得知眼前这位青年便是龙少阳时,吃惊地睁大了眼睛,随即诡异一笑,想是已知道这人是太子亲自点名邀请,吃惊之余又不禁高看三分。 萧元婴一路与众人寒暄不断,待到坐下后,便挑些重要人物的履历、背景交头低声与龙少阳简略说了。只见他二人一个不时指指点点,若有所指,一个频频点头,若有所悟。 其时尚早,殿中之人三三两两,或坐或站,交头接耳,随意谈天。席间又有一群宫娥侍女往来穿梭,穿花引蝶般摆放水果点心等一应馔品,是以他们此举倒也没引起他人注意。 众人络绎进来,或站着寒暄,或落座闲谈,整个大殿渐渐嘈杂起来。 一片喧嚣声中,礼部司礼官引着三队人鱼贯而入,同时落座在了东边锦缎铺就的席上。龙少阳定睛看去,只见首席坐着一个中年男子,满腮虬髯,中等身材,身穿圆领窄袖红色长袍,腰系革带,脚蹬皮质长靴,一身装扮干净利落,配上髡发,透着一股粗犷彪悍之气。 接着一位也是胡人扮相,身材高大,相貌威武。 看到第三席时,不由得眼前一亮,心中一荡。 第一卷 初入局 第九章 济济一堂 第三席上却是位妙龄女子,一袭淡黄绸衫,轻挽发束,上插玉簪点缀,一双妙目下裹了层轻纱,容貌隐约可见。落座后她并未与人交谈,整个人端庄静坐,温润如玉,宛若冬日之阳,温暖而不炙热。 三人身后各站着几名随从,都是身着劲装,威风凛凛。 龙少阳暗自思量:这妙龄女子便是大齐藩国吴国国主的独女姿姿郡主,其余两位中坐在首席的当是北魏使节,另一位自是西凉使节了。 正寻思间,突觉肩头一沉,却是萧元婴伸手拍着他的肩膀,只见他下颚微抬,低声道:“少阳,那位黄衣女子便是吴国公独女姿姿郡主,有东吴第一美人之称,姿容绝世,饱读诗书,真可谓此女只应天上有……本王有幸与她曾有数面之缘,嘿嘿,甚是投合,可以说倾盖如故。少阳,自古英雄爱美人,待会寻得缝隙,为兄带你引见引见……”说罢,哈哈一笑。 龙少阳正要答话,只听旁边席上有人交头接耳道: “真没想到,吴国郡主也来了,她可是东吴第一美人呐。” “听说是吴国公突染时疫,力不能行,郡主这才代父前来拜寿……” “怪不得,真是孝女啊!素闻郡主平日深藏宫中,好诗书,喜管弦,从不轻易抛头露面,听说这是她第一次踏出国门……” “哈哈,没想到此次在陛下寿宴上得见郡主芳容,真是不期之喜。” “只可惜啊,一缕轻纱拂面,看不真切,美中不足。” “切!一群俗人,不懂风雅。所谓丽人花半遮,那才是别有一番风味!” …… “郡主第一次踏出国门?”龙少阳哑然失笑,抬头恰与萧元婴迎面碰上。萧元婴急忙转过身去,咳了一声,端起桌上茶杯,喝了一口,将尴尬掩了过去。 便在这时,突听有人道:“忠信侯到了!” 龙少阳抬眼向殿门看去,只见一位将军模样的人走了进来,一边走,一边与两边起身的宾客抱拳客套。 这人约莫四十岁上下的样子,浓眉大眼,身材魁梧,体格健壮,步伐颇为矫健,脚下马刺踩得地上临清贡砖叮当作响,配上那一身铠甲,更显得英姿飒爽。 萧元婴向后一靠,努努嘴,低声道:“这位就是忠信侯武骏。他不光领着禁军统领一职,整个京城防务也由他负责,可是当今陛下跟前一等一的红人。” 正说话间,那将军已走至近前,同萧元婴寒暄几句后,坐在了滕王下首第二张席位之上。 那将军刚落座,龙少阳就听殿中又是一阵嘈杂,一眼望去,众人纷纷起身相迎,连那将军也慢吞吞跟着站了起来。但见自殿口一前一后走进两个人来,前面那人约莫五十八九,四方脸,鹰钩鼻,一身朝服玉带,腰间悬着一柄宝剑。他手握剑柄,缓步走来,顾盼之间,不怒自威。后面跟着一位青年,劲装束服,身材高大,器宇轩昂,身上红色披风无风自动。 众人纷纷行礼,一声接一声的“相爷”喊个不停,那人却只是微笑点头,并不答话。 龙少阳心道:“前面那人定是当年四大柱国将军之一的镇南大将军,如今当朝丞相、天下兵马大元帅的祝云雀了。”正寻思间,只听那人朗声道:“哟,滕王殿下也到了啊,刚散朝路上老夫还跟静思讲,今日宫宴滕王殿下若是没到,老夫定当亲至府上去请。”说着一笑行礼。 萧元婴连忙还礼,赔笑道:“相爷说哪里话来?小王何德何能,焉敢劳动相爷大驾!相爷,请入席!”说罢扶着祝云雀在自己下首第一张席位上落座。 那劲装青年随之站在他的身后。 就在这时,只听殿外金磐玉鼓齐鸣,众人情知大齐皇帝御驾就要到了,纷纷以礼站好,殿内顿时一片安静。 过不多时,从内堂走出八名铁甲武士,手持长戈,分往正中一席两侧而立。跟着一名太监出来,拂尘一甩,尖声叫道:“陛下驾到——”众人轰的一声跪了下去。 龙少阳跟着跪在地上,微微抬眼向前瞧去,却只能看到远处来人的下半身。只见前面那人黄色锦袍下一双金黄缎面重木底鞋,跟着是一双青色缎面重木底鞋,最后一双则是普通的锦缎官靴,边上一根拐杖着地。他顿时明白:前面那两人便是当今大齐皇帝和太子殿下了。 正寻思间,但听那太监尖声又道:“平身,赐座!” 众人方才起身、落座。 龙少阳向那殿中正席瞧去:大齐皇帝四十岁左右年纪,肤色白净,面部瘦削,只是眼神无光,略显憔悴,若是抛开这一身锦衣华服,倒像是个体弱多病的书生秀才。 皇帝右手边席上坐着一位少年,面如冠玉,眉若卧蚕,两眼闪着精光,正是当今大齐太子萧鸣龙。后面站立一人,正是太子詹事萧狄,只见他右手撑了一根拐杖,面貌泰然,目光平视。 恰在此时,萧鸣龙也正把目光投了过来,四目一触,他随之轻轻点了一下头,算是见礼,跟着端坐平视前方。 齐帝环视了一下整个大殿,咳了一声。 那太监见状,尖声喊道:“赐酒!”话音未落,早有一旁侍立的宫女彩娥为各桌斟满美酒。 齐帝转向东席道:“今日宴席之上既有大齐栋梁,又有各国豪杰,可谓英才济济,群贤毕至,实是一大幸事。北魏、西凉、东吴等诸国贵使,你们千里迢迢,远来是客,朕先敬诸位一杯!”说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三国使臣哪敢怠慢,忙举杯起身,前两人也是一饮而尽。吴国郡主将酒杯放到唇边,做个模样呷了一小口,放下酒杯,敛衽一礼,方才落座。 齐帝又转向西席道:“祝老丞相,忠信侯,诸位臣工,你们夙夜为公,忙于朝政,尤其是祝老丞相,难为你将朕的寿宴筹备的如此妥帖,朕心甚悦!来,请满饮此杯!”说着又一饮而尽。 众人早已站起身来。祝云雀忙道:“陛下此言,老臣诚惶诚恐!老臣但有一息尚存,誓为陛下肝脑涂地,在所不辞!”举杯干了,忙拜倒在地。 众人忙都跟着跪了,称颂声响作一团。 只听齐帝道:“都起来吧。朕今已至不惑之年,屈指算来,登基已有一十七年。幸上托列祖列宗护佑,内赖诸臣工殚精竭虑,外仗诸列国友好互济,天下百姓得以安居乐业!来,诸位,我们为这太平盛世共饮一杯!”众人又都跟着饮了。 三杯饮毕。那太监尖声道:“赐宴!”众宫女彩娥将菜肴一盏盏一碟碟一盘盘端上来,穿梭其间,好似群蝶飞舞。 按礼制,百官入宫“上寿”在宣政殿举行,百官及列国向皇帝进呈寿礼,穿插表演各类舞乐节目;设在乾阳殿的“赐宴”则是为回馈朝臣使节,以示陛下隆恩渥泽,也有君臣同乐之意。 “想来诸位同朕一样,自用罢早膳就不曾进食,腹中定是已经饥饿。时辰也不早了,请用吧!”齐帝朗声说道,说罢拿起筷子。龙少阳心道:齐帝倒是颇为和善,让人有亲切之感。至于帝王的威严之势,敬畏之气,则是大为逊色。 众人见此,方才跟着动筷。 寿宴代表皇家颜面,自是颇为丰盛,热菜、冷菜、汤菜、鲜果、点心等一应俱全。众人纷纷动筷举杯,一时间,殿内各种声音杂乱不断。 突然间鼓声咚咚响起,接着环佩叮当,从东西偏廊各走出八名宫女,东边八人一色淡绿长裙,西边八人则是一色淡红长裙,走到中厅,合作一起。众人眼前为之一亮,只见这些宫女步履盈盈,身材苗条,面容姣好,不禁暗暗喝彩。 众女站定后,鼓乐齐奏,他们便随着乐曲翩翩起舞。只见他们脚步轻盈,身子柔韧,舞姿曼妙,手中长袖飞舞,或伸展或交错或卷曲,如彩蝶群舞,如长蛇腾空,似幻似梦,渐引入醉乡深处。 众人起初已饮了三杯,后来或互相敬酒,或自饮自斟,此刻已是酒意上涌,眼前一群美女翩跹飞舞,不禁看得目眩神迷,有人停了筷子,有人大声喝彩。 一曲舞罢。西席上祝云雀站起身来,朗声道:“陛下,今日寿宴实为国之大事,也是我等臣子之幸。圣人有云,王者之道,教化万方,今日天下英才、各国使节共聚乾阳殿,老臣有一提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祝老丞相但说无妨。” “陛下,今日殿中才俊英豪可谓济济一堂,何不趁此寿宴之机,请有意者于御前武艺切磋?一来为陛下寿宴助兴,二来彰显我大齐与列国互睦友好,沐浴在陛下圣化之下,海晏河清,人才辈出,传之出去,也不失为一桩佳话。”说完,躬身一揖。 “嗯,祝老丞相所言甚是。不知诸位意下如何?”齐帝点头喜道,眼神环视一周。 只听有人道:“相爷这主意倒是好主意,只是如何比法,须得有个规则。” 祝云雀呵呵一笑,道:“常言道,谋而后动,这个本相自是早已考虑周全。凡是今日殿中有意者,皆可参与。规则便是自由挑战,可以向他人主动挑战,也可以接受他人邀约,凡主动放弃者,即视作认输淘汰,最后一位无人再愿与之切磋的武士就是胜者。” 萧鸣龙听到此处,心下一动,侧脸瞟了身旁的萧狄一眼,见他对自己点了点头。二人均想:祝云雀有此提议,显是为他那干儿“量身定制”,想让安静思御前出出风头。若是单论武艺技能,莫说殿中之人,就是放眼天下,又有几人可望其项背? “祝老丞相这个提议甚好。”齐帝笑道,“不过今日殿中比试旨在武技切磋,以武会友,诸位点到为止即可,万不可伤了和气。这最后胜出者,朕重重有赏。朕且说到这里,不知哪位壮士愿做这领头之雁?” 话音未落,一人朗声道:“微臣愿意。” 洪亮嗓音中一青年走向殿中,只见他浓眉大眼,身材高大,腰间悬着一柄长剑,整个人器宇轩昂。待向齐帝行礼后,他转过身来,扫视一周,双目之中突然精光四射,荡着一股杀气。 当下这人一抱拳,道:“在下相府家臣安静思,愿与各位才俊以武会友!” 第一卷 初入局 第十章 半路杀出个祝公子 众人都是一怔,无人应声。安静思武艺之名,早已是朝野皆知,虽说见他出手的人并不多,但焉知他是“名副其实”还是“浪得虚名”?朝堂之上武将、随从之中武艺高强者虽不在少数,但此刻彼此相顾,都在观望,没人愿意第一个以身相试。 又过了片刻,还是无人应答。祝云雀笑道:“北魏、西凉两国贵使,贵国皆是以武立国,上至国主,下至凡夫,无不酷爱武艺,自是高手如云。听说这次使节队伍中也有不少好手,何不借此机会,小试牛刀,让我等一睹贵国壮士之风采?” 此言一出,齐人不禁轰然叫妙。这一番吹捧拍马,已将两国使臣架到了马背之上,他们如何下得来? “阿六敦。”只听坐在东席首座的北魏正使道,“你去向安壮士讨教一二!” “是。”身后一名劲装武士领命而出。 龙少阳本想凑到滕王耳旁,就殿中比试双方向他打探一二,无奈丞相祝云雀同滕王相邻而坐,很多话不便出口相问,当下只得凝神向殿中看去。 那北魏武士走到殿中,右手放在胸前,微一躬身,算是见礼。 安静思随即抱拳还礼,道了声:“请!”当下足立八字,双手握拳,拳心向上,放于腰前,做了个预备势,接着左脚向左一跨,一晃欺到那北魏武士身侧,左手由拳变掌向那北魏武士腰间要害之处抓去。那武士急忙后撤,堪堪避过。 众人见安静思起势迅猛,刚健有力,不禁微微一惊。 倏忽之间,安静思已攻出十余招,只见他手足并用,得机疾攻,声势威猛,好似饿虎捕食,弹爪如风卷残云,出拳如雷霆万钧,掌到如开山利斧,逼得那武士以快打快,以猛跟猛。 那武士起初以为殿中较量,不过旨在切磋,寿宴添乐而已,又素知中原乃礼仪文化之邦,凡事以谦逊礼让为上,哪知对方上来便一阵猛攻,惊慌之下,只得仓促应付,当下全力守住门户。十余招之后,渐渐只有招架之势。 龙少阳心道:这安静思虽说身体健硕,拳脚生风,刚劲凶猛,走的是阳刚路子,为人倒是粗中有细,一上来便占了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先机。 正寻思间,只觉眼前青光一闪,那北魏武士手中已多了把两尺多长的弯刀,宛如一泓秋水,澄而不流。原来那北魏武士在一番急攻之下,只得疲于应付,眼看就要落败,心中大急,也顾不得武技规矩、脸面自尊,情急之下抽刀在手,挥刀向安静思连连砍去。 安静思一一闪身避开,又是一晃,突然逼到那北魏武士身侧,左手径直向他面门抓去。那武士见回撤不及,身子忙向右急闪,安静思跟着右手向下一探,张开五指,已抓住对方手腕,顺势将他手中弯刀夺了过来。 这几下一气呵成,毫无拖泥带水,当真快如闪电。 那武士一怔,尚自愣在当地。却见安静思倒转刀柄,已将弯刀递到身前,口中道:“兄台承让!” 那武士低头接过弯刀,无声退了下去。 刹那间,殿中喝彩声响作一片。 齐帝不由大喜,点头微笑道:“安壮士,朕的这杯茶水温尚烫,你这厢已分出胜负,真是好身手!”说着转向东席道:“北魏这位壮士也是一身好本领,只可惜棋差一招。” 北魏正使道:“陛下,贵国安壮士不愧青年才俊,技高一筹,我等佩服之至。”他虽心中不忿,却也不好当面发作,毕竟技不如人。说罢眼光一转,似笑非笑地瞥向坐在一侧的西凉正使,似乎在说:轮到你们了。 西凉正使并未开口,回头瞟了一眼身后侍从,早有一黑衣武士应声而出,来到殿中,抱拳一揖,道:“在下西凉李亮,请安壮士赐教!” 说罢,刷的一声,抽出一柄刀来。只见这刀长三尺有余,刀身挺直,尖有弧度,正是一把雁翎刀,因其形似雁翎而得名。 原来他先前在一旁观战,见安静思拳脚功夫刚猛迅疾,心有忌惮,是以一上来便祭出兵器,心下盘算:自己手持兵器,若是对方执意赤手空拳,自己以有对无,自是占了先机,别人也无可指摘;若是对方也使出兵器,他的拳脚优势便无从发挥,比试尚未开始,自己也是占了先机。 安静思见状微微一笑,抱拳还礼。突然一个猱身直上,伸手便去夺那雁翎刀。谁知那西凉武士早有准备,手腕一抖,刀刃竖立,径直扫来,安静思急忙一个闪身,滑到武士身后。 众人不禁“咦”了一声。 龙少阳见安静思赤手空拳,不肯抽出兵器,心下暗赞:这人武艺不同凡响,胆量更是了得。眼光一瞥,只见齐帝一本正经,正聚精会神、目不转睛观瞧殿中二人比试;太子萧鸣龙却好像心不在焉,目光游离,似对二人胜负感到索然无味;身前的当朝丞相祝云雀,虽不看到他的正脸,此刻却见他偏向一旁,与滕王萧元婴耳语不断,笑声不时传来。 正左右观看,突听殿中一人喝道:“着!”接着登的一声,龙少阳定睛看去,只见那西凉武士的雁翎刀已凌空飞出,直插在殿中木柱之上,余力未竭,尚自颤动不已。原来安静思用手切向那西凉武士手腕,对方眼见躲闪不及,只得弃卒保车,一个倒纵,致使单刀脱手,他顺势借力给力,猛地一拂,刀若闪电,直插立柱。 那武士倒纵之下,慌忙之中站立不稳,竟摔了个四脚朝天。在众人的一片笑声中,爬起来悻悻地去了。 安静思双手抱拳,说了声“承让!” 接下来大约又斗了四五场,有的是安静思主动挑战,有的则是他应约出战,几番比试下来,无一败绩,更让众人惊叹的是他腰间悬着的那柄宝剑,竟从未出鞘。 又一场比试下来,安静思理了理衣襟,扬声道:“还有哪一位英雄愿意赐教?”连问两次,无人答话。这时,他突然径直向西席上首走来,龙少阳心下一动,隐隐有种不安之感。正怔忡间,安静思已走至近前,抱拳道:“龙少侠,今日御前比试,可否为安某指点一二?” 便在这时,突听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道:“且慢!安壮士,在下想先行向壮士讨教几招,不知可肯赐教?” 话音刚落,从席间走出一个青年公子,只见他相貌俊美,一身红衣,左侧腰间细丝绦上坠着一块白色佩玉,边走边用扇柄轻打手心,来到殿中,收起折扇,拱手一礼。 龙少阳不由大吃一惊,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前日在竺舍停云亭中遇到的那位红衣青年“祝公子”。 前排的萧元婴却突然“啊”的一声,叫了出来,睁大了眼,指着殿中那红衣公子,转向一旁的丞相祝云雀道:“他……他……他……” 祝云雀一把拉住他的手,笑道:“滕王所言甚是,他真是一位俊美少年。来,来,本相敬你一杯,咱们品酒观斗,不言不语,岂不美哉!” 那红衣公子却是向这边瞧也不瞧,拱手为礼,朗声说道:“安壮士,请!” 安静思一时愣在那里,没有答话。此刻他心下踌躇,不知如何是好,慌乱之中,忍不住偷偷瞥了祝云雀一眼,见他微微点头后,双手一抱拳,道: “既然这位公子这么瞧得起在下,安某恭敬不如从命。” 寒光一闪,红衣公子右手抽出一柄宝剑。只见这剑长约三尺,镂象龙螭,文犀饰首,错以明珠,做工甚是精美,当真是价值连城。他右手执剑,左手捏个剑诀,便直抢上来。 截、削、刺,招式变化无常,剑势疾如闪电,弹指一挥间,那红衣公子已攻出十余招,招招攻向安静思,只见安静思脚下步伐甚快,方位不断变换,闪转腾挪中将剑锋一一避开,却并不急于出招。 那红衣公子见对方只是闪躲,并不还手,脸色微变,出招跟着更紧密起来。只是心中浮躁,起承转合间,变招太遽,剑法便露了破绽——安静思打定主意,觑得这是个机会,右手快如闪电般探出,便去夺他手中宝剑。 哪知刚触及红衣公子手腕,只听他“啊”的一声大叫,安静思心中一惊,忙收住右手,一时间心绪百转:“我只是将将触及他的手腕,并未发力,他怎会如此痛苦,难道是方才交手时无意之中伤了他?倘若如此,如何向义父交待?可自己明明与他没有肢体接触,怎么会?……”正胡思乱想间,只觉一道寒光袭来,接着下巴一凉,一柄宝剑已直逼自己喉间。 剑的另一端,那红衣公子正笑嘻嘻地看着自己,道:“多谢安壮士承让!”接着,又是一道弧形寒光,嚓的一声,剑已入鞘。 安静思浑身一紧,心知中了计了,想来对方料定自己绝无伤害之意,是以方才故意不加躲避,假装受伤大叫一声,引得自己分神,进而趁机偷袭 ……当下无奈地咬了咬牙,瞟了一眼西席的祝云雀,一抱拳,悻悻地退下了。 这一下变起仓促,一阵惊叫声后,众人又变作交头私语,纷纷纳闷:“刚才安壮士是不是中邪了,不然怎的突然停手,坐以待毙,以致痛失好局?” 众人正自议论,只见那红衣公子已走到西席上首,拱手道:“龙公子,听说公子武艺非凡,在下实在仰慕得很,还请不吝赐教!”说着,一双美目盯着龙少阳。 这声音清脆悦耳,如黄莺出谷,加上这一双美目,不是那日见过一面、女扮男装的祝家小姐祝溪冰,还能是谁? 龙少阳见她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眼中波光流动,鼻间又突然闻到一股极淡雅的香气,心中不禁一荡,不敢多看,也不及细想,只得站起身来,抱拳道:“兄台抬爱,龙某敢不奉命!” 当下龙少阳从西席走向殿中,一瞥间,见安静思正躬身听着丞相祝云雀耳语,不时点头,似乎在交代什么,心念一动,已有了打算。 二人走到殿中,各道了声“请”。 祝溪冰当下抖了个剑花,剑身微动,竟似发出轻微响声,向龙少阳斜刺而来。 第一卷 初入局 第十一章 被窝里放屁 倏忽之间,祝溪冰已刺出数剑,龙少阳脚步轻移,一一闪身避开。祝溪冰顺势改刺为削,横剑削来,龙少阳忙弯腰后仰,那剑将将从他腰腹之上划过。 龙少阳见她变招迅疾,心头微惊,又想她机敏狡黠,智计百出,不敢大意,当下稳重心神,见招拆招,却也并不急于主动出招。 祝溪冰见他只是守住门户,宛若陀螺般在自己身边闪转,自己的剑却丝毫碰他不得,遂笑吟吟道:“嘻嘻,兄台,你这是什么功夫?陀螺神功吗?可当真了得。”想着借此乱他心神。 龙少阳心道:不知这姑娘想耍什么花招?凡事小心为是。当下并不搭话。 祝溪冰见他毫不理会,突然花容失色,怒道:“兄台,你莫要欺人太甚,一味闪躲,算什么英雄好汉!有本事的,使出你的兵器来!本公子不占你的便宜!”口中说着,手中剑招却一招也未停顿。 龙少阳道了声“好”,手中已多了支一尺四寸的玉笛,通体晶莹润泽,碧绿中泛着一丝青光。 祝溪冰笑道:“这玉笛就是你的兵器?待会要是被本公子的宝剑大卸八块,可不要哭着鼻子找我赔!”她却不知这玉笛不是凡物,硬若钢铁,岂能轻易被削断? 龙少阳笑着应道:“不劳兄台关心。”说着,手持玉笛,挺身上前。刚才祝溪冰与安静思比试之时,他已在暗暗观察,与她交手一番后,更是确知她武艺平平,只是机警灵敏,远在常人之上。当下他一边寻思:方才已经拿定主意,大庭广众之下自己固然不能败给她,可又不愿赢她,这二者如何兼得,可有折中之策?一边出招应对。 大殿之上,剑笛不时相碰,声响不断。只见一道白光,一道绿光,纵横交叉,越行越快,宛如白绿两线在空中相互缠绕,越织越密,由线成网,织就了一面白绿两色的光网,将二人罩在中间,网内景象已让人看得不甚清晰,引得众人一片喝彩。 突然光网撕破,一道白光,一道绿光分别向外跳出,接着两道人影落地。众人凝神看去,只见二人已经站定,面带微笑,相对而视,中间隔了不到一丈,只是那红衣公子的手中握着一支一尺四寸玉笛,另外一位年轻人手中握着的却是一柄三尺长剑。 刹那间,殿上爆发出一阵惊呼之声。 原来,二人一剑一笛快速过招时,在那光网之中,龙少阳觅得机会,左手快如闪电般探出,顺着她的右手手腕,挟手夺过她手中宝剑,右手接着跟上,顺势将手中玉笛塞进她右掌之中,是以二人分开站定之时,二人手中兵器已经对调。这几下兔起鹘落,瞬息之间,一气呵成,殿中平平之辈哪能看得清楚? 龙少阳拱手为礼,道了声“承让”。抬眼瞧去,见祝溪冰还了一礼,一双美目正似怒非怒、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 就在这时,只听齐帝拍手赞道:“真是精彩!让朕眼界为之一开!二位壮士可谓棋逢对手,不分伯仲!来啊,赐酒!”当即便有两名宫女端了两杯酒过来。 二人忙行礼谢恩。祝溪冰先接过酒杯,喝了一口,立即呛得直咳嗽,忙遮掩道:“陛下御酒果然帝王之气沛然,草民凡夫俗体,竟是一时难以消受……”分了几次,勉强喝完,当下抬袖掩口,吐吐舌头。 齐帝笑道:“这位壮士,你的酒量与这身武艺可不相匹配啊!看来人嘛,真可谓各有所长,难以十全十美。” 龙少阳接过酒杯,见只是一小盅酒,高高举起,一仰脖子饮了,将酒杯又放回托盘。眼角一扫间,见萧狄正凑到身前的太子耳边低声言语,一会儿太子又离席走到齐帝身旁躬身说着什么,那齐帝不时点头,耳语几句后太子又回到了坐席之上。 接着便听太子道:“启禀父皇,今日殿上比试真是精彩绝伦,几位壮士的武艺可谓各有千秋,让我等有幸一窥各国武风。圣人有云,‘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眼下武斗已毕,儿臣有一提议,不如趁此机会,考较一下两位壮士的文才,如此有武斗又有文试,可谓两全其美!” “嗯,太子这个提议甚好。应着景儿,又合着朕意,只是这题目嘛……”齐帝起初面带微笑,说到这里低头蹙眉,思索该出一个什么题目。 “父皇。”太子接着道,“今日正是父皇寿宴,儿臣以为不如便以寿宴为题,正是适逢其时。” “以寿宴为题?好,二位壮士就以今日寿宴为题,当下口占一首。做的好,朕重重有赏!”齐帝面露恍然之状,喜道。 众人一下子安静下来,都在搜肠沉思。有的手指凌空虚点,有的品茶凝神,有的摇头晃脑,连那一向洒脱懒漫的滕王萧元婴也认真起来,手托着肥嘟嘟的脸,在喃喃自语。 略一顿,只听龙少阳曼声吟道: “吾国自古礼仪邦,皇猷远播化四方。万国今日来朝贺,岁华方共圣恩长。” 说罢躬身行礼,续道:“草民初入门径,做得不好,博陛下一乐!吾皇万岁!”躬身又是一礼。 吟声刚落,祝溪冰一脸诧异,吃惊地盯着龙少阳,吁了一口气,拱手道:“兄台大才,小弟不及,佩服佩服!” “妙哉!妙哉!”怔了片刻,齐帝忍不住大笑起来,击案赞道:“好一个‘岁华方共圣恩长’!壮士你文思敏捷,真是文武全才!”说着瞧向祝云雀笑道:“老丞相,看来这殿上文武全才除了你,又多了一个!” 祝云雀连忙拱手,笑道:“陛下此言过誉啦!文武双全之才,老臣顶多只能算作半个。” 直到此刻,众人才陆续明白过来,纷纷行礼,齐声喊道“吾皇万岁,吾皇万岁……”原来这位姓龙的青年片刻之间做了一首藏头诗,四句首字连在一起,正是“吾皇万岁”四个字。 齐帝大乐,一摆手示意众人归座,喜道:“瞧朕今日真是,一时高兴竟忘了问二位壮士姓名,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二人忙躬身道: “草民海州人龙少阳。” “草……草民洛城人……祝……祝枝山。” “嗯。”齐帝笑道,“这位龙壮士能文能武,不可多得;这位祝壮士却是名如其人,钟灵隽秀。咦,祝老丞相,这位祝壮士与你同姓,又是洛城人,说不定与你同宗同族!” 祝云雀一脸尴尬,接口道:“陛下,祝姓是洛城大姓望族,人丁兴旺,有此良才也不足为奇。眼前这位小壮士,老臣却是未曾有缘识得。本族有此良才而不知,真是一桩憾事!” 齐帝点头道:“祝老丞相整日忙于国事,替朕分忧解愁,以至家事都无从顾及。来,老丞相,朕趁此机会敬你一杯!” “陛下之恩山高海深,老臣惶恐不已!”祝云雀一边说一边躬身行礼,“老臣惟有鞠躬尽瘁,方能报陛下隆恩于万一!”说罢拿起案上酒杯,一饮而尽。 众人也纷纷凑趣,跟着称颂皇恩浩荡。 齐帝高兴至极,笑道:“朕刚才已经说过,凡是最后胜出者重重有赏。来啊!赐这位龙壮士黄金百两,绸缎百匹。赐这位祝壮士赐黄金五十两,绸缎五十匹。朕的宝剑各赐二位壮士一把。还有那位安壮士以及诸位比武壮士,各赐黄金五十两!” 众人忙行礼谢恩。 便在这时,太子突然起身道:“父皇,这位龙壮士武艺文才,都是人中翘楚,年纪又比儿臣略长一些,可谓亦师亦友。儿臣有一请求,可否安排他在东宫当差?这样一来,儿臣朝夕请教可就方便多了。” 齐帝略一沉吟,道:“如此甚好。龙壮士,朕今日就封你一个……五品太子舍人,今后与萧狄一道,辅助太子习文学武,匡正得失。” “是,谢陛下隆恩,臣必时刻牢记于心。”龙少阳和萧狄忙躬身道。 齐帝转向祝云雀道:“祝老丞相,这位祝壮士,朕就交给你了。今后多加照拂,辅以引导,犹未为晚。” “老臣遵命。”祝云雀欠身拱手道。 “诸位,常言道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一番欢乐,朕也有些乏了,今日就到这吧。列国使臣,若是贵国国内没有要务,不妨在洛城多盘桓一段时日,领略民风乡俗,品味美味佳肴,也不枉千里迢迢辛苦一趟,太子自会将一切安排妥当。龙儿,先礼送各国使臣退席。”齐帝说完,站起身来,一摆手,由宫女扶着径直去了。 太子和各国使臣忙躬身领命,众人便纷纷退席。龙少阳忙上前跟太子行了礼,因太子要礼送使臣,二人又见殿中人多嘴杂,想着来日方长,便不再多言,当下道别,各自有些不舍地去了。 龙少阳一抬头,见萧元婴正站在殿门前等候,忙快步走了过去。突听身后一个声音道:“龙少阳,你切莫得意。不要忘了,今日我们可是打了个平手。” 龙少阳转过身来,见这人信步走来,一脸笑意,正是祝溪冰,便笑道:“是吗,祝公子?”说着从袖中取出一物来,捏在指中,却是一块方形白色佩玉,晶莹温润,正是祝溪冰腰间所系之物。原来是方才二人比试之时,龙少阳空手闪转腾挪间趁机摘得。 祝溪冰脸色微变,旋即平复,笑道:“这块佩玉,既然你这么喜欢,本公子就送给你好了!” 龙少阳笑道:“多谢公子。不过这样也好,如此一块佩玉,一位姑娘家家自然是不常用的。” 祝溪冰花容变色,颊上一红,气急道:“你……你莫要得意太早,日后胜负还很难料。本公子与你奉陪到底!”“哼”了一声,一跺脚,转身去了。 这时滕王萧元婴走了过来,拍了拍龙少阳的肩头,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口气,酸酸地道:“少阳,我看你,今日不光走了官运、财运,还犯了桃花运。不过话说回来,被窝里放屁,这大殿之上,何止你一人,本王也是啊,怎地本王就没有这种机会一展身手。哎,奈何,奈何……奈若何,你真是羡煞本王也……” 龙少阳立时一愣,眼睛却还是瞧向祝溪冰远去的方向,不假思索道:“殿下,什么被窝里放屁,不止我一人?少阳不大明白!” 萧元婴翻了翻眼睛,道:“能闻能捂(能文能武)呗!咦,亏得陛下方才还夸你来着!” 第一卷 初入局 第十二章 夜半佳人有邀约 出了皇城,上了马车,萧元婴、龙少阳便径直驶回竺舍。 从一条巷子刚拐到萧府门前的街道上,透过车窗,龙少阳远远便看到一个人影站在府前下马石旁张望,见马车驶来,那人一阵小跑过来,喊道:“滕王爷,龙公子,你们可回来了。”正是那老仆程伯。 车尚未停稳,程伯已一把握住车轸,气喘吁吁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按照惯例,寿宴不过是赐酒观舞,以彰圣恩,走个过场罢了。” “今日难得群臣、使节欢聚一堂,陛下龙心大悦,歌舞侑酒,不期时辰久了些。倒让程伯挂心了。”温言说罢,龙少阳歉然一笑,跟着萧元婴下了车。 萧元婴回头斜了一眼龙少阳,阴阳怪气的道:“少阳,这还不都是怪你,你和那祝家公子在殿中眉来眼去,打情骂俏,一来二去,时辰都给耽搁了。” “祝……祝家公子?哪个祝家公子?”程伯有些错愕地问道。 “除了你家夫人的那个祝家,这洛城还有哪一个祝家?” “我家夫人?……我家夫人只有一个妹妹,从未听说她还有一个弟弟啊!” “哎呀!就是你家夫人祝家的那位公子!此事说来话长,本王懒得细说,还是待会让少阳跟你说吧。”萧元婴说着袖袍一甩,迈步进了院中。龙少阳当下一笑,跟着走了进去。 程伯一动不动地愣在当地,摸了摸脑袋,一脸迷茫,自言自语道:“祝家公子?难道是老奴真的老糊涂了?少夫人她明明只有一个妹妹啊?!”一回神,见他们二人已不见了身影,忙快步追了上去。 回到竺舍,三人坐定,龙少阳便将今日寿宴情形备细说了,只是故意将摘去祝溪冰腰间佩玉那一段抹去了。萧元婴此刻已心情如常,在一旁插科打诨,说到精彩之处,不时手舞足蹈,唾沫四飞,仿佛寿宴之上那个武斗文试的胜者是他一般。 程伯却一直眯着一双老眼听得很仔细,没有插言,脸上的表情也很平静。待龙少阳说完,程伯却是一脸沉郁地道:“龙公子今日寿宴得了好彩头,固然可喜;一个五品太子舍人,简在东宫,更是可贺。只是,只是今日宴席之上,恐怕公子是抢了别人的风头,这日后须得小心喽!” 龙少阳淡淡一笑,明知故问道:“哦,不知抢了谁的风头?” 萧元婴起身,悠悠踱着步子,道:“自然是抢了安静思的风头。他是祝丞相的干儿,相爷本来希望他在寿宴之上技压群雄,拔得头筹。”说着突然脚下一停,拍了拍脑门道:“哎呀呀,今日这事也怪本王,几杯御酒下肚,便飘飘欲仙,竟忘了提醒少阳,不该和那安静思争锋的。” 程伯却笑道:“以老奴看来,倒也无妨,毕竟少阳没和安静思正面交手,倒是横地里杀出一个‘祝枝山’祝公子,有点出人意料!” 龙少阳想到这位女扮男装的祝家小姐,不禁莞尔。 萧元婴一摊手,坐回椅子,说道:“是啊,谁曾想这个古灵精怪的祝家小姐会女扮男装,半路杀出,一下子搅乱了局面。” 三人正在闲聊间,一阵拐杖拄地的声音越来越近,程伯忙起身去挑门帘,一人已笑容满面地出现在厅中,正是太子詹事、萧府主人萧狄。只见他剑眉下的两只眼睛仍是似醒非醒一般,正笑吟吟地看着众人,身上却是一袭官袍,想是刚当值回来,还未来得及换下。 “半路杀出的不是程咬金吗,怎么变成了祝家小姐?”萧狄一边笑着说,一边由程伯扶着坐了下来。他看了萧元婴一眼,徐徐道:“殿下,听说上次我送你的几只黑金眼鸽没过几日,就被贵府几只猎犬分而食之了,这事可是真的?” 萧元婴听罢一脸尴尬,讪讪的道:“萧大哥,那几只‘黑哈哈’确是小弟照顾不周,一时不慎,让那些猎犬占了便宜,事后我便让仆人饿了这些‘凶手’三天,算是给‘黑哈哈’们出了气了。不过呢,也怪它们太招摇了些,一天到晚的‘咕咕’叫个不停。” 萧狄哈哈一笑,说道:“殿下莫要见怪!我怎敢责怪殿下?有道是生死存亡,自有天命,万物皆是如此。对了,跟头、紫环、黑环、蓝鸽……我这府上还有不少,若是你喜欢,再挑几只,叫程伯明日吩咐家仆给你送到府上。” 萧元婴忙摆了摆手,吐了吐舌头。 萧狄又转向龙少阳,接着道:“言归正传。少阳,今日之事你非偷非抢,拔得头筹,赢得是光明正大。余下之事无须担心,自有太子殿下和我为你做主。虽说我那老泰山如今炙手可热,但毕竟这天下还是姓萧,今后你小心从事,循礼循法办差就是。”龙少阳“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萧元婴见这是个话缝,一伸懒腰,插言道:“北魏的使臣前几日送我几对熊掌,早上出门之前我就吩咐下人,今晚先把发好的一对炖上,这会子也不早了,我就先告辞了。嘿嘿……今晚我一人先尝尝鲜。另外几对呢,我吩咐下人先发好,改日来我府上,咱们几人小酌几杯,给少阳贺贺!”说罢抱拳一拱,转身去了,转眼人已没在了园子的花径之中。 屋子里只剩下三个人,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良久,萧狄端起桌上茶杯,呷了一口茶水,笑道:“滕王这个胖狐狸,一听咱们聊到我那老泰山,便立马溜之大吉了。” 龙少阳笑道:“率真鲁直皮囊之下,掩不住一副玲珑心机。” “少阳。”萧狄的语气突然像冰一样冷,“大哥还有几句话要跟你说,洛城是这天下最大的是非之地,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将来更是吉凶莫测。今日临来之时,太子殿下嘱我问你,若是你志不在此,或做夜半孤鸿,或意纵情山水,眼下决定离开还来得及,太子殿下会送金千两,保你余生富贵无忧,以不负上元佳节相识之缘,相救之恩,相结之义。太子殿下还特意嘱咐,切不可勉强少阳,进退去留,一应你由心而定!” 龙少阳在一旁凝神地听着,悠悠的灯光映在他的脸上,越发显得那目光坚毅执着,当下一字字道:“萧大哥,太子和您待我如此情深义重,我敢不效犬马之劳?从今往后,心之所向,行必践之;咱们休戚与共,生死相依!” “少阳真可谓大丈夫之风也。难得!难得!”萧狄道说着,幽幽地看着窗外,又道,“如今大齐早已不复当年之盛,用一句先贤的话,名为治平无事,实有不测之忧。国外列国朝贺不过虚有其表尔,国内陛下虽刚及耳顺,圣躬却时有违和,朝野上下都以——呵呵,我那老泰山马首是瞻,除了戍守西北的秦老将军,洛城能稍稍直撄其锋的恐怕只有忠信侯了……那些宗室亲贵,有的同流合污,有的明哲保身,有的耽于享乐。至于我,哎,残躯病体,不堪驱使……”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便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言的程伯突然道:“有人来了。” 三人便不再言语。不一时,果见一个家仆装扮的人匆匆进来,向萧狄行了礼,道:“老爷,方才夫人吩咐小的将这封信交给您,说是您看到信之后,自会处理。” 萧狄接过信一看,信封上写的却是“龙公子亲启”,无声一笑,递给龙少阳。 龙少阳一愕,接过信来,扫了一眼封面,有些疑惑地拆开来,只见一张常见的素笺上几行钟王小楷,上头写道: “亭中一见,棋差一招;殿中再见,平分秋色。尚无口服,遑论心服?明日巳正,平定门外。各备良驹,三定高低。祈君垂许。” 后面却无落款。 龙少阳读完一遍,又读了一遍,只觉字里行间隐约透着一丝淡淡的香气,心中一荡,不禁有些惊讶,有些高兴,又有一丝说不出的踌躇和隐忧,一时间脸上表情阴晴不定。 程伯见状,踱到他身旁,侧身看了,怔怔问道:“龙公子,不知这信是何人所写?竟没留下落款,真是奇怪,不过这字倒娟秀的很。” 龙少阳回过神来,有些尴尬的笑道:“不是别人,正是方才滕王殿下口中的那位祝家‘公子’。” “是她?”程伯一惊,接口道,“龙公子,你是说这封信是祝家小姐写的?” “不错。她邀我明日巳时正牌在平定门外草场策马。” “哦,竟是她。不知公子如何打算?” 龙少阳微一沉吟,正想说“我一时还没考虑周全,不知如何答复。”不料萧狄突然开口抢道:“少阳,佳人有约,岂可拒之?我这后院马厩有几匹宝马,脚程都还过得去,明日让程伯带你去挑上一匹。” 说着,萧狄站起身来,淡淡一笑道:“只是……只是我这个祝家妹子和她姐姐大不相同,古灵精怪,智计百出。少阳,明日你可要千万当心呐!还有,太子殿下说了,你不必每日去东宫当值。一个五品太子舍人,不过是一个名头,方便通行往来罢了。”说完,架起拐杖,脚步橐橐去了。 第一卷 初入局 第十三章 都是宝马惹的祸 东城萧府竺舍内,龙少阳、萧狄等一干人谈论着当日的寿宴比试,与此同时,南城祝府书房里,也有两个人正在议论这场寿宴。 “冰儿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祝云雀慢慢踱着步子道,“女扮男装偷偷参加寿宴不说,竟在朝堂之上公然向你挑战。如此胡闹,万一陛下追究下来,这可是欺君之罪!” “义父多虑了。小姐冰雪聪明,既然敢有此举动,必定是想好了应对之策。” “亏你此刻还在回护她,都怪我平日对她太娇纵了……静思,今日比试之时,为父向你示意接受挑战,怕的是场面尴尬,为何你不趁机击败冰儿?以你的身手,打败冰儿又不伤到她,绝非难事。” “义父恕罪。”安静思忙躬身行礼,说道,“一来事出突然,孩儿愚钝,一时之间未能领会义父深意。二来孩儿是怕……怕拳脚无眼,伤了小姐贵体。情急之下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抉择,以至一时不察,反被小姐偷袭得手。孩儿有负义父所望,望义父责罚。” “起来吧,为父并没有真的怪你。”祝云雀说着,略一沉吟,又道,“龙少阳?上次为父让你查查这个年轻人的底细,不知查得怎么样了?” “回义父。孩儿已经查明,这个龙少阳确是海州人氏,年方二十,出身当地一个大户人家,老员外年过四十得此独子,甚是宠爱,自幼学文习武。大约几个月前,两位老人突然相继驾鹤西去。传言他伤心不已,便遣了家仆,卖了房田,只身四处游荡,这月十五来到洛城,说是专为赏灯而来……” “嗯,为父知道了。”祝云雀点点头,“这个年轻人文武兼备,倒不失一位良才。只是,只是——”说到这里,祝云雀突然停住了,悠悠地看着案上的烛火,似在沉思。 “只是什么,义父?”安静思问道。 “噢,倒也没什么。为父看到他第一眼的感觉,让我想到一个老朋友——快二十年了,不可能,不可能。”祝云雀兀自摇了摇头,自嘲一笑道,“想是我这段时日忙着张罗陛下寿宴,以至神思倦怠,心力疲乏的缘故。静思,安排个机灵可靠的人查看下他的行踪,千万不可打草惊蛇。待到合适时机,为父要试探一下,看这人能否拢入袖中,为我所用。” “快二十年了,什么事快二十年了?”安静思心里这样想着,却不敢多问,口中道:“是,孩儿遵命。”说完,躬身便要退去。 “慢着,萧府那边也不能松懈,尤其是我那姑爷,继续盯紧。为父总有一种隐约的感觉,那本书还在他的手上。另外知会高管家,让他给雪儿送个信,就说这段日子抽空回家一趟,我有些话要和她交代。这孩子!如今,连她也不让为父省心了……” “是,孩儿明白。” 次日一早,龙少阳醒来,洗漱完简单吃了几口,便由程伯带着穿廊过院来到后院马厩。一路上程伯边走边说,原来萧狄自幼爱马,喜欢网罗饲养各类名驹宝马,后来身子残了,马自是骑不得了,可这喜好却一直保留下来,只是这些马匹如今不过供日常观赏、家人骑乐罢了。 二人说着,远远地便听院内“忽律律”一声声马嘶传来,龙少阳心知马厩到了,紧跟着程伯进了院内。只见面对面并列着两排马棚,十几匹骏马站立着,不时打着响鼻,一个个油光水滑,精神饱满,神骏非凡,龙少阳不禁暗赞:“果然都是好马。” 程伯此刻已牵了一匹马过来,只见它通体乌黑,额部隆起,双目突出,灿然有神,平脊大腹,四肢却甚是修长,一副雄赳赳的模样。 “龙公子,此马非凡马,房星本是星。这匹越影足不践土,逐日而行,想来与你必是良配。”他说着轻抚马鬃,低语几句,将马鞭递给龙少阳。 “越影,好漂亮的名字。”龙少阳翻身上马,双腿轻轻一夹,那马一声长嘶,叫声若雷,扬蹄便要飞奔。他轻拉缰绳,那马立时便停了下来——马果然是匹宝马,驯服得也很是服帖。 龙少阳跳下马来,拱手道:“多谢程伯!” 程伯忙道:“这是老奴份内之事,何足言谢?公子,祝家小姐诡计多端,你此行可千万要小心。” 龙少阳点点头,问了大致线路,牵着马走了出去。 出了萧府,来到街道。龙少阳见街上人来车往,热闹非凡,心想此刻若是闹市骑马,万一伤到路人,或是踩踏物品,不定会节外生枝,惹出事端,便牵马徐行。 行了不过里许,便看到零星有一些衣着破烂的人在沿街乞讨,大都操着外地口音,龙少阳倒也不以为意,不消片刻便将随身携带的银两分了个精光。到了天街,他抬头看了看,见日头尚早,便牵着马继续南行,兜了个圈子,盘算着出了平定门再骑马前行。 过了宣德坊,步入商聚街。这条街道与天街一样,都是洛城东西干道,因在洛城东西轴线——天街之南,又名南街。进入南街,洛城最有名的市场便遥遥在望,因坐落南城,故又名南市,市内道路纵横交错,各行各业星罗其间,自古便是商贾云集之地,也正因为此,外地游人、各国使节往往来此地采办货物,以至平常时日,也是人流如织。 龙少阳一边握着缰绳信步而行,一边不时左右观瞧这一番热闹景象,各种声音、各种气味、各种颜色以至各类人等混沌地搅在一起,构成了一副光怪陆离的画面。 正漫不经心走着,突然斜刺里跑出一个人来,与龙少阳撞了个满怀,跟着便听“哎呦”一声大叫。龙少阳定睛一看,只见一个青衣家丁装扮的年轻人倒在自己身前约半尺的青石板上。 这人二十来岁的模样,身形瘦削,尖嘴猴腮,一对八字眉下长着两颗黑豆般的眼睛,正双手捂住左腿,极其痛苦地呻吟:“我的腿,我的腿……断了……这位牵马的公子,你把我的腿撞断啦。”说着又是一阵低嚎。 龙少阳微感诧异,拉住马头,心想:“明明是他先撞上的我,这一撞何至于把腿撞断了?”不及细想,躬身便去扶那青衣人。孰料手还没碰到他,那青衣人叫的更厉害了:“哎呦,哎呦,疼死我了,我的腿被你撞断啦。” 龙少阳见他叫得厉害,目光却左右不定,神情也甚是惶急,心中一动,仔细瞧去,只见他前额脸颊并无一滴冷汗,裤腿上也没有多少尘土碎屑,旋即明白,站起身来,笑道:“这位兄弟,初春尚冷,地上不宜久坐,免得这“断腿”雪上加霜。”说完不再搭理,牵马便走。 那青衣人见他要走,当即大叫道:“快来人啊,这人把我腿撞断了还要逃走……大伙可不能让他跑了。” 周围看热闹的人呼地一下围了过来,自发地成了一个空心的圈儿,只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却不近前。 龙少阳却不管不顾,抬脚便走,谁知刚迈出两步,突然从人群中窜出四五条人影,一晃,人影散开,已将他围在中间。 这四五人也都是清一色青衣家丁装扮,个个撸胳膊卷袖子,正恶狠狠地看着自己。 龙少阳见这阵势,更加了然,心知真是麻烦有眼,找上门来了。心中虽不畏惧,却也不愿在大庭广众之下与几个家丁奴仆动粗,正盘算着如何解围,忽见前面围观人群向两旁一分,从中当先走出一位青年公子来。 只见他一身华服,边走边用眼角瞥向龙少阳,后面跟着两个家丁,也是青衣装扮。 那地上的青衣人一见这青年公子走来,指着龙少阳叫道:“少爷,就是他把我的腿撞断的,还想一走了之,您可要为小的做主啊。” “是你撞断了他的腿?”走至近前,那青年公子乜斜着眼,阴阳怪气地道,“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你这个外地小喽啰,来了洛城也不打听打听,竟然敢动本少爷的人。真是癞蛤蟆跳到秤盘里——不知自己几斤几两。” 龙少阳却不着恼,淡淡一笑道:“请恕在下眼拙,敢问阁下是?” 那些家丁七嘴八舌道: “切,真是肉眼凡胎!连我们家少爷都不认识。” “就是,瞧他那井底之蛙的样儿。” “这也难怪,一外地乡巴佬!” …… 一时间,各种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华服公子一扬手,那些家丁的嘴巴像是被人一齐点了哑穴,瞬间鸦雀无声,只见他嘴角一歪,笑呵呵的道:“你要想走也行,本少爷可以给你指条道,也免得众人指摘本公子仗着人多势众,欺负你一个外地人。不过呢,本少爷有个条件,你和这匹马只能走一个,何去何从,你自己选?” 周围人中有的人见有好戏要看,早已心痒难耐,起哄声响成一片。 “若是人和马,在下一个也不想留下呢?” “哈哈,这只怕由不得你。” 龙少阳也是哈哈一笑,道:“阁下既是看中了在下的这匹马,何不早说,何必非用抢呢?说不定我一时高兴,双手奉上。” “呦呵!非得你高兴?!本少爷今日就是要抢了,你又能怎样?”那华服公子说着一扬手,身子退后几步,续道,“给我上!”身后的两个家丁扑了上来,六七个家丁合在一处,将龙少阳围在中央。个个摩拳擦掌,眼见着便要扑过来。 龙少阳双手手指发力,微微一拢。 便在这时,忽听得一人道:“且慢。”声音洪亮雄壮,中气十足。 众人一愕,四处张望,发现这声音来自临街的一座两层楼上,只听一阵楼梯“咯吱咯吱”声,接着走下三个人来。 第一卷 初入局 第十四章 美救英雄 当先走来一个粗壮汉子,浓眉虬髯,身着劲装,神态颇为威猛,想来刚才那句话便是出自他的口中。跟着是一妙龄女子,一袭白色绸衫上锁着黄边,左上方衣襟上绣着一朵黄色小花,一双妙目下裹了层轻纱,容貌隐约可见。后面又是一个粗壮汉子,同样身着劲装。 那群家丁见突然间冒出三个人来,两个汉子威风凛凛,一个女子雍容华贵,一时之间不知所措,相互顾盼后,都将目光投向了华服公子。 那华服公子此刻却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那位白衣女子,瞧了良久,狞笑道:“你们是什么人,竟然管起本少爷的闲事!哎呦,凭空冒出一个美人来,嘿嘿。本少爷今日真是艳福不浅。”说着竟缓步走上前来。 那白衣女子似乎充耳不闻,只是站在当地,并不搭话。 身前那汉子见状,跨前一步,刷地从背后抽出一柄镔铁锏,怒道:“呸,就凭你这种烂番薯臭鸟蛋也配问我们是什么人。你这点粗俗伎俩,花招把戏,最多骗骗三岁小孩儿,方才我们在楼上瞧得一清二楚。瞧你这轻浮样儿,一身筋骨没四两重……识相的,快快滚开!” 众人见这汉子体格健壮,五大三粗,说起话来却是口吞莲花,头头是道,有理有据,不禁暗暗称奇。 那白衣女子道:“许大哥,不得无礼。”这句话吐字清晰,声音温和甜美。那汉子忙应了一声,躬身退步,却仍是站在那女子身前,护佑之意显而易见。 那华服公子见自己把戏被人当众揭穿,起初一怔,又见那汉子身着劲装,气势凌人,心中顿时生了三分畏惧之意,不由停下脚步。可转念一想当着众人,尤其是家仆的面,这般矮了下去,面上如何挂的住,这人怎么丢得起?这会见来人张口言说,口音又都是外地人,当下壮了壮胆子,说道:“哟,京兆府衙门这群人是吃干饭的吗?最近这洛城乌七八糟的人越来越多了……怎地,天子脚下,还想动家伙?也不打听打听这是谁的地盘?小的们给我上,先料理了你们,再收拾那小子!” 这些家丁见那汉子威武,心中胆怯,听得主人吩咐,犹豫之下还是向那汉子扑去。 这些人一来心存畏惧,二来都是些花拳绣腿,三脚猫功夫,平时仗着人多势众,欺贫凌弱,倒还应付过去,一遇到练家子,这一群虾兵蟹将,原形立现,岂堪一击?那汉子身材魁梧,却并不笨重,小塔似的身躯,左闪右躲,脚步自如。只见他手脚并用,掌风生猛,裤腿挟风,一招一式,有板有眼,气势万钧。 众人一片喝彩。龙少阳在边上瞧着,也不禁暗赞:“好一条汉子!” 但听得“砰砰”几声,接着一阵呻吟声传来。众人看去,只见那六七个家丁横七竖八倒在地上,有的捂着肚子,有的握住小腿,有的抱着脖子,哭爹喊娘声连成一片。 那华服公子见状,脸一下子绿了,嘴唇哆哆嗦嗦道:“好嘛,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你们有种的,给本少爷等着……”一转身,撒开步子跑了。那汉子立在当地,却也并不追赶。 躺在地上呻吟的那些家丁挣扎着,三三两两地爬起来,跟着去了。 此刻,那位被龙少阳“撞断”腿、躺在地上的家丁,见那汉子“哼”了一声,一双环眼突然精光爆射,扫了过来,吓得“妈呀”叫了一声,仓皇道:“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都是我家少爷叫我干的……”说着一骨碌爬了起来,不料立脚不稳,一个踉跄,又倒在地上,慌乱中连滚带爬地去了。 众人见这帮人如此狼狈,轰得笑成一片,便纷纷散去。 那白衣女子见了,也忍不住以手拂面,低声浅笑。 龙少阳牵马走上前去,拱手笑道:“多谢郡主解围之恩。” 那白衣女子也是一笑,温言道:“龙公子太过自谦了!以公子的身手,这几人有如蚍蜉撼树。公子不怪我们几个多管闲事,就足感厚爱了。” 那白衣女子正是东吴国姿姿郡主。原来郡主生来心性温和善良,那日寿宴之后,念着一行人远道奔波,不少随从又是第一次来到大齐洛城,便决定在洛城多盘桓几日,让大伙儿四处观赏观赏,领略领略大齐民风乡俗,又嘱咐他们要入乡随俗,不可逞强好胜,挑起事端,凡事退让三分,以和为贵。今日早上姿姿郡主在驿馆持卷看书,与随从们聊起文房四宝,自然而然说到文房四宝集会之地——南市文曲斋,终是挨不过随从们你劝我说,便换了衣服,由两个随从跟着,来到南市文曲斋寻宝。 三人逛了一楼,便上到二楼继续品玩,谁知刚到二楼栏杆处,随眼一望,正瞧见楼下不远处龙少阳牵马信步而来。那日寿宴之上龙少阳技惊四座,大出风头,这三人同是座上宾,自然认得这位青年才俊。他们刚想下楼,与这位青年来个不期而遇,恰在这时,一个青衣家丁在龙少阳身前突然倒地,手捂小腿痛苦呻吟,这一幕和接下来的情形都被三人瞧得真切,眼见那些家丁摩拳擦掌,想要以多欺少,三人便在这时从二楼而下,半路“杀”出。 龙少阳问起他们来南市情由,姿姿郡主身前那汉子忙简略说了。大家都觉得实在是机缘巧合,不禁相顾一笑。 此刻龙少阳与姿姿郡主相距不过两三步,鼻息之音听之在耳若有若无,二人四目相对,都觉得胸中有千言万语,却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 正怔忡间,突听身后一个清脆明快的声音响起:“啧,啧,好一出美人救英雄,让小女子大开眼界!不过话说回来,郡主殿下似乎对龙公子的安危很是关心嘛?!” 龙少阳转过身来,只见一妙龄女子面带微笑,一手牵马,盈盈走来,正是相府千金祝溪冰。她今日换了女装,一身淡黄绸衫,腰系白色宝带,简洁又不失贵气,衬着身后那匹白色骏马,给人一种珠联璧合、相得益彰之感,更觉人之英气,马之神骏。 姿姿郡主身前那汉子突地睁大了眼,脱口道:“这位小姐不是昨日寿宴之上”——话未说完,已被姿姿郡主打断。她微微一礼,道:“原来是祝姑娘,失礼了。”接着话锋一转,又道:“常言道,路见不平,所以按剑。更何况这位龙公子文武兼备,人品贵重,岂能为那些龌龊小人所侮?这一点祝姑娘和我昨日皆是有目共睹。我想刚才之事,若是换做姑娘,也定然会出手相助!” 祝溪冰见自己被那汉子认出,起初有点尴尬,殊料姿姿郡主截断下属话头,故意识破而不说破,显是为了照顾自己情面,心中一暖。见她不紧不慢,娓娓而言,一番话说得周到得体,进退有据,不由暗赞,心中又蓦地升起一丝嫉妒之感。当下脸上不动声色,还了一礼,打量着姿姿郡主道:“东吴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虚传!郡主这般花容月貌已是世间罕有,更难得还有一份温和淑雅,啧,啧……不知是哪位公子,有此福分……” 她说到这里却故意打住了,双眼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龙少阳。 姿姿郡主闻言脸颊一红,娇羞万分。身前那汉子却已接话道:“祝姑娘此言差矣,我们郡主平素深居简出,尚待字闺中。” 祝溪冰自失一笑,道:“想来是我唐突了,还请郡主见谅。”说着转向龙少阳,瞥了一眼他身后那匹马,道:“龙公子,想不到姐夫竟然肯将这匹‘越影’借给你。不过呢,这‘越影’虽好,今日在我这‘玉狮子’跟前,只怕也难逃一败!” 龙少阳笑道:“姑娘现在就下断言,只怕是太早了些。”向她身后那匹马看去,只见这马一身雪白,并无半点杂毛,一双眼睛晶莹透亮,神采非凡,一看就知不是凡品。 姿姿郡主见二人有话要说,见缝插了句“你们聊,我们有事,先去了。”施了一礼,带着两位侍卫径直走了。龙少阳、祝溪冰当下还了礼。 祝溪冰见龙少阳一直盯着郡主背影,目送他们渐行渐远,却没有回头的意思,不由心下一怒,瞋道:“龙少阳,你欺人太甚!”说着翻身上马,双腿一夹,只听“嗒嗒”几声,马已奔了出去。 这一下大出龙少阳意料,他一愕之下,翻身上马,跟了上去。 这商聚街虽然宽阔,但此时街上已是行人往来不断,若要策马狂奔,似乎不合时宜。龙少阳手握缰绳,打马跟在后面,前面那匹马却没有奔行如飞,似乎也并不想远远甩开后面这匹马。两匹马就这样一前一后、不紧不慢地驰着。 出了平定门,前面那马上了官道后突然蹄声如雨,狂奔起来。 龙少阳见状,猛地夹住马身,纵马前冲,紧紧跟住前面那马,只觉道路两边的树木草丛一溜烟向身后疾退而去。 第一卷 初入局 第十五章 与谁语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两匹马已驰出十来里,只见道路两边的树木越来越少,渐渐地成了一片连绵起伏的草场。 时值孟春时节,绿芽将吐,一片衰黄之中零星藏着几抹绿意。远处一条白练似的小河蜿蜒其中,若隐若现,在阳光下跳跃着银光。 突然间,前面那马扭头从官道而下,奔向右首草场,龙少阳急忙拨转马头,跟着下了官道。前面那马横着穿过草场,沿着小河疾驰。忽听一声长啸,前面那马停了下来,祝溪冰翻身下马,手拿缰绳,站在当地,悠悠望向水面。 龙少阳奔到近前,跟着跃下马背。 祝溪冰闻声转过身来,笑道:“龙公子,本姑娘想请教一个问题,你可知道这是咱们第几次见面?” 龙少阳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或是藏着什么诡计,当下怔了一下,实话实说道:“我若是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第三次。” “第三次?” “不错。” “可本姑娘却记得这是第一次。” “第一次?”龙少阳奇道。 “不错,是第一次。龙公子,你莫要忘了,前两次输给你的是‘祝公子’,并不是祝姑娘。”说完笑嘻嘻地看着龙少阳。 龙少阳听了,哑然失笑,道:“姑娘说得似乎很有道理。” 祝溪冰上前一步,轻声道:“龙公子,想来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悄然之中,她已将“本姑娘”换成了“我”。 龙少阳“嗯”了一声,点点头,说道:“昨日寿宴之后,滕王殿下便跟我说了。” 祝溪冰道:“我也料到你已经知道了。” 龙少阳点点头,道:“祝姑娘,昨日寿宴之上龙某多有得罪,还望恕罪。”说着从腰间取出一物来,捏在指中,正是那块方形白色佩玉,又道:“祝姑娘,这块佩玉自当物归原主。” 祝溪冰瞧了一眼那块佩玉,冷笑一声道:“这块佩玉龙公子且留在身上,若是你不喜欢,送给别人或是随手扔掉便是——向来本姑娘送出去的东西,绝没有收回来的道理。”她口中称这块佩玉为“送”,显然还是不愿承认寿宴之上曾败在龙少阳手下。 龙少阳见状,只得又将佩玉放回腰间。 祝溪冰转身看向远方,突然神情一下子变得有些忧郁,右手轻轻地搓着缰绳,半晌后,缓缓道:“龙公子,我问你一句话,你怎么看我这祝家小姐?” 龙少阳一惊,心想:怎么突然问起这个问题?当下却笑道:“祝姑娘高门之花,众星拱月,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自然是人人羡慕。” “你真的也这样看?”祝溪冰转过头来,双目盯着龙少阳,良久后自失地一笑,说道,“原来你也这么认为,我还以为……,算了。”这几句话竟说得有些凄苦。 龙少阳认真道:“祝姑娘,我说的是真话。” 祝溪冰苦笑道:“跟我说这番话的人,没一个不说自己说的是真话。这真真假假,谁又分得清……” “祝姑娘。”龙少阳沉吟半响,道,“我不愿骗你,我痴长你两岁,或许有些道理比你看得明白些。人生有很多事由不得自己选择,有些路也不得不走下去……” “人生很多事,身不由己?”祝溪冰疑惑道。 龙少阳点点头,有些苦涩地道:“就像我吧,在我没出生之前,我爹就给人逼死了,连他长什么样子,我都不知道。喂养我的父母待我很好,后来等我五六岁懂事了,他们便将真相告诉了我。” 祝溪冰吃了一惊,道:“他们将真相告诉了你?” “嗯。自那以后,他们待我还是一如从前,可我却总觉得中间像隔了一层纱一般。再后来,他们也都走了。”龙少阳叹了口气,悠悠地道,“哎,我有时心里忍不住想,若是我的爹娘还活着,那将会是一番什么情形?可是我没得选择……祝姑娘,你或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可父母在堂,沐浴慈爱,只此一点,便让我羡慕不已。” 祝溪冰听他竟然将个人私隐之事讲给自己听,又说得真切,心中一热,想了一想,又道:“想不到我没来由的一句话,竟引得公子勾起伤心过往。你说得对,人生很多事由不得自己选择。我出身官宦之家,我的爹娘,我的姐姐,凡是认识我的人都对我关爱有加,都对我礼让三分。有时,我自己在想,倘若我的爹爹不是当朝丞相,而是一乡野村夫、平常人家,这些人还会不会对我这么好?” 龙少阳顿了顿,说道:“只要一个人面上对你好,不就行了嘛,何必去苛求他的心。” 祝溪冰摇了摇头,说道:“那不一样。” 龙少阳问道:“如何不一样?” 祝溪冰微一苦笑,又转身望向远方,说道:“这个问题,或许像你这样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始终都不会懂吧。” 和煦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勾勒出一副完美的侧颜,龙少阳见她有些伤情,几乎便要冲口而出:“我是明知故问,其实我懂你的那番话。”但随即稳住心神,却又一时想不出如何来接她的这句话。 只听祝溪冰又道:“龙公子,倘若我的爹爹不是当朝丞相,或是有一天我不再是相府小姐,你还会如今日这般待我吗?” 龙少阳道:“那是自然。龙某岂能是那种变化无常的小人之徒?” “此话当真?”祝溪冰霍地转过脸来盯着他。 龙少阳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祝溪冰娇笑道:“这可不是我逼你说的。日后你可不要忘了你今日说的这番话。”随即别过脸,低下头去。 一时间,二人无话,一阵静默。 祝溪冰忽道:“龙公子,我再问你一句话,你和那姿姿郡主是不是早已相识?” 这一番话此刻说出来,当真如一个晴空霹雳,在龙少阳的头上响起。他只觉浑身一颤,心中大惊,前额一下子沁出汗来,虽然他文武兼备,机智过人,但毕竟涉世不深,不善伪装,一时之间不免惶急——不过祝溪冰并没有瞧着他,而是正望着远方,这一幕自然没被看到。 一番稳住心神,龙少阳说道:“祝姑娘,时辰不早了,咱们还是一同策马吧。” “你还没回答我的话。” …… “你不肯说,是不是?” “不是我不肯说,是我不愿骗你。” 其实这个回答,没说也是说了。祝溪冰思量着他的这句话,良久,转过身来,嫣然一笑,说道:“龙公子,你为人倒挺实诚。你可以不回答我的话,但不要编出假话来骗我—我生平最恨别人骗我。龙公子,倘若有一个人骗了你,你会怎样待他?” 龙少阳想了一想,道:“倘若真有这样一个人,或许我与他以后形如陌路,不相往来吧。” “若是他存心欺骗呢?” “合则留,不合则去,又何必心生仇怨呢?” “倘若是我,那可办不到。要是有人存心欺骗我,哪怕他逃到天涯海角,哪怕他躲到阴曹地府,我必将此人杀之而后快,以报欺我之恨。” 一番话说得龙少阳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过得良久,只听祝溪冰爽朗一笑,道:“龙公子,如此良辰美景,不可为心绪所累。来,我们一同策马奔腾,怡然自乐,岂不快哉!” 龙少阳见她神态如常,心下一喜,又听她这一番话满是男儿豪气,也止不住热血上涌,说道:“好,我也正有此意。” 祝溪冰狡黠一笑道:“龙公子既然已经答应与我策马,那规矩自然由我来定。”说着,手一扬,指向远方道,“这里西去二十里,有一山坡,叫作三十里坡,上有一亭。咱们一齐策马,谁先奔至那山亭,谁便胜出,你觉得怎样?” 龙少阳点点头。 祝溪冰道:“好,那咱们一言为定。”一边说,一边轻轻抚摸着马背,柔声道:“‘玉狮子’啊‘玉狮子’,待会将你借给这位公子骑,你可要乖乖的听话哦!” 龙少阳吃了一惊,心道不知这姑娘又要耍什么花样,正怔忡间,只见祝溪冰走上前来,将手中缰绳递了过来,道:“龙公子,这次我呢不想占你便宜。我有一提议,不妨你我坐骑互换一下,我来骑你的‘越影’,你来骑我的‘玉狮子’——我这匹‘玉狮子’可是马中极品。怎么样啊,龙公子?”说完似笑非笑地盯着龙少阳。 龙少阳听罢一怔,想要拒绝,却感到口中词穷,无从说起,又觉心神有些异样,忙避开对方的眼神,道:“既然祝姑娘有此提议,在下自当勉力而为。”说着接过她手中缰绳,同时将自己手中缰绳交了过去。 谁知那匹‘越影’登时转过头去,在祝溪冰的身上挨挨蹭蹭,不停地摇着尾巴,神态很是亲昵。祝溪冰凑到马耳边,轻抚马背,轻声道:“好‘越影’!竟还记得本姑娘,待会儿可不要给本姑娘丢脸了,也不枉过去我对你的一番疼爱。”说着一翻身,人已经越上马背。 龙少阳见状,轻轻跨上马背,拨转马头,与那匹‘越影’并排而立。 祝溪冰说了声:“龙公子,请!” 二人双腿一夹,两匹骏马顿时如离弦之箭,几个起落,已奔至十余丈外。 第一卷 初入局 第十六章 策马 奔至几里外,两匹马依旧近乎并行,马头一前一后,相距也不过米许。 龙少阳紧紧跟在后面,只觉胯下坐骑放开四蹄,奔腾如飞,马背却很是平稳,心道:“这匹‘玉狮子’脚力非凡,不在‘越影’之下,似乎更胜一筹。不知她又在打什么算盘?” 正寻思间,只见祝溪冰回过头来,嫣然一笑,道:“龙公子,你可要瞧仔细了,今日就让你知晓这‘越影’二字的由来!”说完转过身去,双腿一夹,那黑马长嘶一声,绝尘而去。 龙少阳轻叱一声,拉紧缰绳,那白马蹄声如雨,奔得更快,追了上去。 其时已过巳时,阳光正暖,苍黄的衰草沿着蜿蜒的小河蔓延而去,仿佛是铺了一层地毯,两匹骏马一前一后,马蹄如飞,恰似奔驰在一幅曼妙画卷中。龙少阳不由心道:“此番良辰美景,若是策马奔腾,一直奔到天荒地老,也是此生足矣。” 奔出十余里外,两马仍是一前一后,相距不远。龙少阳只觉身下渐渐颠簸起来,山岗越来越多。过了一个山坳,便看到远处山坡上一座亭子依稀可见,遥遥在望。他心下寻思:“想来前面那个山坡便是三十里坡了。”心中一喜,两腿用力一夹,嘴中喝了一声,那马四蹄翻飞,直冲而去。 祝溪冰听到他的喝声,回头一笑,轻甩马鞭,催马前行。 又奔了一阵,那山亭越来越清晰,亭中石几、石凳已入了眼帘。龙少阳催马奔腾,二马渐成并排之势。眼见距离山亭还有三四丈的距离,突听“咻”的一声,一阵清脆尖利的口哨声传来,那奔跑中的“玉狮子”听到哨声,登时便要停住,只是去势甚猛,一时之间怎么停得住?只见它后腿猛地抓地,卷起一阵尘土,前冲几步,堪堪停住,长啸一声中前腿腾空,兀自扬蹄不已。 这一下变起仓促,龙少阳只觉得一股巨大冲力自后背而来,裹挟着向前冲去,不及细想,当机顺势借力,空中一个翻身纵跃,几个起落,身子已稳稳落在亭前。 便在此时,龙少阳只觉眼前黑影一闪,一匹坐骑同时奔到了亭前。马上那人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正是祝溪冰。 龙少阳稳稳心神,语带讥讽道:“祝姑娘果然好手段!” 祝溪冰脸色微红,旋即嘻嘻一笑,拱手道:“承蒙龙公子夸奖,小女子愧不敢当!”当下翻身下马,把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伸进嘴里,“咻”的一声,原本还在原地不时扬蹄,打着响鼻的“玉狮子”,听得哨声,立时奔了过来。奔至近前,兀自在她的手臂上不停地来回摩擦。 祝溪冰轻轻抚摸着马脖子上的鬣毛,转过头来,道:“龙公子,你没受伤吧。刚才怪我一时疏忽,竟忘了提醒你,这匹‘玉狮子’通体如雪,看似温柔乖巧,实则性情暴烈。若是一个不顺心,便会发起脾气来,真是拿它没办法。龙公子,你方才是不是什么地方得罪了它?”嘴角似笑非笑。 龙少阳见她自圆其说,将刚才之事不着痕迹,一笔带过,暗想:“这位姑娘心机之深,见机之快,比之一般男子,犹在之上。还好自己一直心存戒备,不然今日亭前坠马,可要颜面一扫了。且看她待会如何出招。”当下淡淡一笑道:“祝姑娘言重了。俗话说得好,人有失足,马有失蹄,都是常见的事。” 祝溪冰没有立时接话,向龙少阳看了一眼,笑问道:“龙公子,刚才策马,不知谁是胜者?” “我与姑娘同时到这亭前,自然是握手言和。” “是吗?我与马一同到了,你却是人到马未到,你说这谁是胜者?” “为何非要把马算上?” “公子,你真是贵人多忘事。今日之约,城西赛马,按照约定,咱们赛的是马,不是人。” 龙少阳一时语塞。 “本姑娘说过三定高低,这一局自然是我赢了。”祝溪冰说罢,笑吟吟地看过来。 龙少阳略一顿,笑道:“祝姑娘所言极是,此番胜者自然是姑娘你。龙某今日之败,既是技不如人,也是‘计’不如人,甘拜下风。” 祝溪冰听他一语双关,绵里藏针,倒也不恼,拱手一揖,嘻嘻笑道:“承蒙龙公子相让。”说罢一对美目径直看过来。 龙少阳见她眼波流动,盯着自己,额前几缕秀发在微风中轻拂玉面,俊美之中更添三分妩媚,忙将头转开,凝望着远处。怔了片刻,道:“祝姑娘,这天眼见就要变了,时辰也不早了,咱们回城吧。” 祝溪冰顺着他看的方向望去,只见远处山与天相交之处已是一片灰暗,正向上慢慢扩散,当空的太阳不知何时已躲在云层之中,时不时地透出一丝柔和的光。北风吹来,卷起地上的枯叶、杂草兀自打着转儿。当下她点点头,牵过那匹‘玉狮子’,又将手中另一根缰绳递给龙少阳。 二人翻身上马,拨转马头,上了官道,一人一骑,并排而行,径向京城驰去。 一路上二人有说有笑,相谈甚欢,任由马儿悠闲地在官道上走着。刚上一道坡,忽听到前面一阵哀嚎声,接着又传来几声尖叫声,二人瞬时敛住笑容,对望一眼,策动坐骑向前奔去。 爬上山坡,二人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是一处岔路口,几条道路在此合作一处后直通洛城。一大群人簇拥在路口,有的向自己迎面跑来,有的逃往其他岔路,像是一群晕头转向的蚂蚁,熙熙攘攘,杂乱不堪。 龙少阳拉动缰绳,两腿用力一夹,驱动坐骑走到祝溪冰前面,祝溪冰见状跟了上来。 二人正疑惑间,一群人已来到近前。龙少阳定睛看去,只见这是一群逃荒的流民,上至白发苍苍的老人,下至黄发垂髫的小儿,三五成群,凑在一起。个个面黄肌瘦,蓬头垢面,又大都衣不蔽体,不住地瑟瑟发抖。有的端个瓷碗,有的拄个木棍,有的背个包袱……他们见眼前这一男一女身骑骏马,衣冠济楚,怯生生地看了一眼,挨着官道边儿匆忙去了。 祝溪冰疑惑道:“龙公子,这是怎么了?他们像是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事。” 龙少阳摇了摇头,道:“他们这般不像是讨饭,倒像是逃命似的。” 跟着又来了二三十人,哀嚎声、呻吟声响成一片。这群人老幼不一,形色仓皇,边跑边不时回头张望,也都是鹑衣百结,衣衫褴褛。龙少阳登时了然,心知刚才所听的哀嚎声便是从这些人中传来。定睛看去,不由吃了一惊,只见这群人有的脸上,有的手臂上,有的腿上,有的背后,道道血痕,十分醒目,有的渗出血来,兀自血流不止,显是被鞭子一类器物用力抽打所致。 龙少阳见受伤人中竟夹杂着小儿,止不住热血上涌,当下强自按捺,纵身跃下马背,一个箭步冲过去,扶住其中一位白发老者,问道:“老伯,你们这是怎么了?” 那老者满眼惊惶之色,打量着龙少阳,良久后,哆嗦着嘴唇道:“这位公子,不要……不要进城去,那儿有官兵,他们见人就打……”说着慌张回头看去。 祝溪冰从马背上解下一个皮袋,拔开木塞,递了过来,说道:“老伯,先喝口水,不要害怕,有话慢慢说。” 那老者看了一眼祝溪冰,犹豫之下哆嗦着接过皮袋,喝了几口,说道:“谢谢姑娘。老奴本是秦州人氏,去年秋天干旱少雨,收成本来就不好,加上那些胡人又经常骑马跑来抢掠,好不容易捱到冬天,十里八村都没余粮了……大伙儿听说京城富足,便盘算着过来讨口饭吃。谁知城外设了官防,一群官兵拦着不放行,还拿着鞭子抽打……”说到此节,忍不住老泪纵横。 二人问起家里人情况,那老者泣不成声,断断续续说了半天,原来家里人都已饿死或病死在来京城的路上了。 二人当下唏嘘不已,好言安慰。 祝溪冰摸向腰间,发现随身并无银两。她生来便是千金之躯,锦衣玉食,待到成年,出来进去,都有随从侍候,哪有随身携带银两的习惯?转头看向龙少阳,见他也摸了摸腰间,摇了摇头。 祝溪冰灵机一动,从头上拔下一枚玉簪交给那老者。那老者哪里肯收,二人一番劝说,那老者泪流满面,勉强收下,千恩万谢地去了。 龙少阳踌躇道:“这些官兵怎会如此荒唐?走,咱们到前面看看。”他本想多说几句,可转念一想,对面这位姑娘的爹如今便执掌着天下兵马大权,话到嘴边,留了七分。 祝溪冰道:“我也觉得奇怪。天子脚下,首善之地,这些官兵竟如此明目张胆,想来其中必有蹊跷。” 二人复又上马,方才策马奔腾的愉悦心情顿时被眼前的惨象洗得一干二净。纵马前行,二人断断续续又遇到不少流民,他们三五成群,相互扶助,身上有伤者也不在少数。 龙少阳几次翻身下马,又找了几个受伤之人询问,都说是去岁干旱少雨,收成甚少,渐渐饥馑成灾,加之胡人抢掠,无奈之下背井离乡,逃荒要饭,前往洛城城中被一群官兵拦截殴打,只得折返,另寻他地。问起籍贯来历,他们多是秦州、代州一带世代以耕田劳作为生的农户。 龙少阳心想秦、代二州地处大齐西北部,自古以来多是干旱少雨,加之与西凉、北魏这些游牧地区互有接壤,从来都是战事频仍之地。虽说这十余年来三国已表面交好,相安无事,最近几年边境摩擦,侵扰甚至越境抢掠的事也时有耳闻,但造成这般大批百姓逃离家园,四处乞讨的景象,却是第一次目睹。 正寻思间,洛城那巍峨高大的城墙已遥遥在望,只见城门前不远处一排官兵立在路中,想来正是在此设卡盘查路人。 此刻,官道上人流渐渐多了起来。二人下马,手牵缰绳,汇入人流,径向洛城西门——平定门而来。 第一卷 初入局 第十七章 遇流民 顺着人流前行,龙少阳踮脚张望,远处的官兵已是历历在目。 正自张望,忽听得一名官兵喝道:“你们这群刁民,没瞧见旁边的告示吗,是眼瞎了还是不识字?!”另一名官兵道:“你们听着,本大爷就把这告示读给你们听听,可都听仔细咯!”他手持长鞭,指向一旁白字黑字的文书道,“告示:自正月十九日起,外地流民一概不得进城。不听劝谕者,从权驱逐为宜。”又一名官兵道:“都听明白了吧,所有流民一律止步,其他人等接受检查后方可放行。” 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龙少阳听到这里,已知事情缘由,又不禁心生疑惑,早上纵马出行时怎地没看到这个关卡,转念一想,或许二人出城之时尚未设立,是以不曾看到。 正寻思间,突听一个女子的声音哭喊道:“大爷,你行行好,放我们娘俩过去吧,下辈子我做牛做马报答您的恩情呐……” 龙少阳将手中缰绳递给祝溪冰,当下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去,拨开围成半圆的人群,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正抱着一名官兵的腿苦苦哀求,“大爷,求你发发慈悲,我们娘俩两天两夜没吃饭了,让我们娘俩进城讨口饭吃吧……”旁边蹲着一个七八岁的孩童,乌眉皂眼,破烂衣衫下瘦骨嶙峋,正手抹眼泪,呜呜啜泣。 那官兵腿一扬,试图甩掉这抱着自己腿的女子,想来是那女子抱得甚紧,那官兵尝试再三,终是无法脱身。 龙少阳瞥了一眼路旁文书,心知这群官兵是奉公办事,当下也不便出手相助,打算瞧瞧再说。 眼见三番五次挣脱不得,那官兵愤怒至极,挥起手中皮鞭便朝那女子重重抽去,只听清脆一声鞭响,接着便是那女子凄惨的叫声,又是一声鞭响,那女子又是一声惨叫……旁边那孩童见母亲挨打,奋不顾身扑在母亲身上。那鞭子却并未停住,霎时间孩童哀嚎不已,母子二人紧紧抱在一起,高声哭喊,甚是凄惨。 一时之间,众人脸上都现同情之色。 龙少阳心下愤然,只觉得周身血脉贲张,更不多想,飞身从人群中跃出,一个腾空落地,已一把抓住那正在下落的皮鞭。用力一扯,那皮鞭登时绷得笔直如线。 那官兵兀自抽鞭解气,蓦地觉得手中鞭子一紧,一股力道向前拉去,慌乱之中站稳脚步,抬眼看去,只见一长身青年当道挺立,右手紧紧握住鞭身,不由气恼,骂道:“哪里来的黄毛小子,竟然敢妨碍本大爷办差?”旁边几名官兵见状,一哄而上,团团围在龙少阳周围。 众人“哗”地一声,慌乱向边上退去。 龙少阳见这官兵挥鞭打人,却抬出“奉公办差”的名头,略一沉吟,道:“这位军爷,文书上确是白纸黑字写着‘外地流民一概不得进城’,但大伙儿瞧得分明,这对母子尚在城外,并没有违禁入城。敢问军爷,这鞭打路人依据何在?指责在下妨碍办差,又从何说起?” 那官兵被他说得一愣,怔了片刻,怒道:“要你来管爷的闲事?!”手臂发力,要将那鞭子拉回来。 龙少阳握住鞭身,不愿放手,心中却犯了踌躇:对付这几个蟊贼自不在话下,可对方是官家身份,倘若打了他们,多半会惹事上身,寻得麻烦。他虽不怕,却不也想。正在僵持,只听背后一个女子声音道:“以多欺少,以众欺寡,非男子汉大丈夫所为也!”语音清越明快,如黄莺出谷。 众人让开之处,走出一妙龄女子来,一人笑吟吟地牵着两匹马,一黑一白,马是骏马,人是美人。正是从后面赶来的祝溪冰。 那群官兵见平地里突然冒出一个美貌女子来,都是又惊又喜,又见这女子手牵宝马,衣着华丽,举止谈吐间透着一股雍容高贵之气,一时之间竟也不敢唐突造次。 众官兵左右观瞧,对望一眼,一名官兵终究还是按捺不住,笑嘻嘻地道:“哟,来了一位美人。兄弟们,咱们今日艳福不浅呢!” 话音未落,忽听一个声音说道:“放肆!竟然敢对小姐出言不逊!” 这声音雄浑有力,底气十足,自远处传来却是字字清晰,如临耳畔,众人一愕之间,循声望去,只见十余丈外一人从马上跃起,衣袂翻飞,夹着呼呼风声,如凭虚御风般,几个纵跃,便落在那妙龄少女身前,拱手一礼道:“静思来迟,小姐受惊了!”说完转过身来,厉声道:“你们几个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还不赶快向小姐请罪!”只见这人身材魁梧,浓眉大眼,腰悬一柄长剑,威风凛凛。 龙少阳眼前一亮,这人他自然认得,正是那日御前比试、鲜有敌手的安静思。 那群官兵中也有人识得安静思,他们相互瞧了一眼,低身交头接耳一番后,脸上满是惊讶的神色。只见一个为首模样的官兵慌里慌张走上前来,战战兢兢赔笑道:“实在对不住了,原来相爷府的安将军,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有眼不识泰山,竟然冒犯了您,还望爷大人有大量——” 话未说完,已被安静思扬手打断。“你们这群奴才冒犯的不是我,是相府小姐。”他瞋目骂道,“若不是我及时赶到,还不知你们这群混账王八蛋会闹出什么荒唐事,瞧我待会不扒了你们的皮……” 那群官兵顿时惶恐至极,慌作一团,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那个与龙少阳拉扯鞭子的官兵在惊吓之下一撒手,扔了鞭子,跟着其他官兵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讨饶不停: “安将军明鉴,小的们确实不知她是相府小姐啊。” “安将军,小的们也是奉公办差。” “小的们怎敢有冒犯小姐之心,实在是冤枉啊。” …… 一片哀求声中,祝溪冰缓步上前,淡淡道:“安大哥,此事就算了吧。我看他们是无心冒犯。再说了,他们如此作态,也有伤官家颜面。” 安静思忙道:“是,还是小姐考虑周全。”说着转身向那群官兵道:“还不快向小姐谢恩,一群没眼色的东西!” 那群官兵忙一骨碌地爬起来,点头哈腰,千恩万谢。 祝溪冰走到那为首模样的官兵身前,一伸手,道:“身上带了多少银两,拿出来。” 那官兵不明所以,满脸疑惑地摸了摸身上,掏出几两碎银子,捧在掌上,说道:“小的身上只有这几两碎银子……” “够了。”祝溪冰将手缩回,瞥了一眼地上的那对母子。 那官兵立即会意,忙走上前去想要将银子交给那对母子。 “慢着。本小姐什么时候说过,要你将这些银两交给他们?” “那小姐的意思是……” “哎,朽木不可雕也。你将这些银两交给他们母子,岂不是遗祸于人,等我们一走,银两还不被这群人抢了去?去,用这些银两到城内买些烧饼馒头,分给这些流民,让他们饱餐一顿,另寻别处讨饭吧。” “小的明白了。”那官兵眼珠一转,转身一溜烟地跑去了。 龙少阳不禁心中暗暗赞叹,这姑娘确是心思缜密,考虑周全,做事滴水不漏。只听祝溪冰又道:“安大哥,龙公子,咱们进城吧。” 安静思与龙少阳二人在寿宴之上混了面熟,彼此本已是认识。安静思早就认出了他,此刻却故作疑惑,打量一番龙少阳道:“噢,原来是龙兄,失敬失敬,他日若得机会,在下还要领教领教阁下的高招。” 龙少阳淡淡一笑,道:“龙某对安兄也是仰慕的很,悉听尊便。” 祝溪冰笑道:“好啦,你们俩别一见面就刀啊枪啊!多无趣……咱们走吧。” 当下三人翻身上马,并排徐徐而行。 祝溪冰转头向安静思道:“安大哥,回头取五十两银子,送还给这群官兵!” “给他们?”安静思疑惑道,“不扒了他们的皮就是这群王八羔子的造化了,还取银子给他们?” “嗯。”祝溪冰点了点头,却突然换了话题,道:“安大哥,你怎会来到西门之外,是爹给你安排了公干吗?” 安静思道:“这倒不是。今日上午雪儿姐来相府看望义父,义父见你不在,便让我出来寻你,我问了怜儿那丫头几次,她才告诉我说,说你……你和这位龙兄相约来西门外比较骑术了,我便赶了过来……”说到此处,他有意无意地瞟了龙少阳一眼。后者却当做不知,平视前方,催马前行。 “啊?姐姐来了。”祝溪冰欢呼一声,道:“没说有什么事吗?”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说是义父他老人家许久未见雪儿姐,甚是思念,特地叫高管家捎信,让她回来的。” “原来是这样。嘻嘻,爹也真是的,有我这样一个宝贝女儿陪在他身边,还不够吗?” 三人边走边说,不知不觉间已进了平定门,来到天街之上。 安静思道:“小姐,咱们回府吧,义父还在等着呢。”说完竟不待答复,调过马头,转而向南。 祝溪冰瞧了龙少阳一眼,有些恋恋不舍地道:“龙公子,咱们就此别过,他日再会。”安静思忙跟着拱手道别。 龙少阳微微一笑,点点头,一拱手,算是还礼。当下拨转马头,沿着天街向东而行,刚走了两步,突听背后祝溪冰叫了一声“龙公子”,忙转过身来。只见她骑马立在当地,笑靥如花,右手扬起,凭空横竖划了一个方形,划毕指了指腰间。 龙少阳心下了然,知她一番比划,指的是那日寿宴之上二人比武之时从她腰间摘下的那块方形白色佩玉,此番示意也并无索回之意,当是要他好生保管。 念及于此,当下他心中一喜,点了点头,接着一转身,按辔徐行而去。 第一卷 初入局 第十八章 难题 龙少阳沿着天街按辔徐行,游目四周,这才发现街道上、房舍旁、墙根下,三三两两的流民,或低声呻吟,或目光呆滞,或躺着挺尸。 适才西门外那母子二人的悲惨景象蓦地袭上心头,他无奈地叹息一声,仰天望去,只见天色愈发阴沉灰暗,彤云渐厚,给人一种压抑又落寞的感觉。一阵风袭来,龙少阳只觉寒意甚浓,忙双腿用力一夹,催马前行。 回到竺舍,程伯早已迎出,接过辔绳。其时已过了申时,龙少阳发觉肚子已是咕咕叫个不停,这才想起自一早吃饭后,便没有进食。程伯将辔绳递给家仆,一迭连声吩咐着将早已备好的饭菜送上,又上来嘘寒问暖问个不停。 龙少阳边吃边将如何悠闲牵马绕行、如何遇到一群人行诈、姿姿郡主如何解围、如何与祝溪冰策马较艺等事三言两语带过,却将遭遇西北流民的情形细细说了。程伯“嗞吧嗞吧”抽着旱烟,却一直目光炯炯地凝神听着,表情时而轻松,时而紧张,待听到流民之事时,停了下来,忍不住叹息一声。 二人又说了一阵闲话,不觉已到了掌灯时分。 送走了程伯,龙少阳只觉浑身困乏,想来是这一日往来奔波的缘故,原想灯下执卷,秉烛夜读,却发觉两眼酸涩,困倦难堪。 趿拉着鞋子来到窗前,刚推开窗户一团冷风立时袭了进来,龙少阳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只见夜静风寒,空气中夹杂着重重的湿气,突觉脸上一凉,伸手摸处,竟是水滴。极目望去,穹窿之下,黑幕四合,黑幽幽什么也看不清,只窗前烛光所及之处,有星星点点在随风回旋盘绕,婆娑起舞——下雪了。 龙少阳回到床上,盖被睡去,四下一片静寂,只那窗纸时而密密,时而疏疏,发出蔌蔌声响。 他静静躺着,想入睡,却发现适才那股困意不见所踪,今日遭遇的情形一幕幕涌上心头,一会是那老者满身的血痕、哆嗦的嘴唇,一会是那对母子凄惨的哭声,一会又是那群官兵狰狞的面孔;又见姿姿郡主温婉地看了自己一眼转身离去,祝溪冰笑嘻嘻地朝自己扮了个鬼脸,松开手指,掌中却是自己的七孔横笛……一时间他心潮澎湃,思绪难平,翻来覆去,直到三更时分方朦胧睡去。 次日醒来,龙少阳只觉眼前大亮,转头看去,屋内明晃晃一片,耀人眼目,窗外不时传来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 他心中一动,匆匆穿衣下床,推出窗户:雪,此刻已停了,一夜之间整个世界已是银装素裹、粉妆玉砌的一片,不由精神为之一振。 这时,程伯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几个家仆,手里端着盘盘盏盏,张罗着将饭菜摆在桌上。 龙少阳洗脸擦干,瞧了一眼桌上饭菜,无声地叹息一声,说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你我醒来尚有一口饭吃,可洛城内外的流民却是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恐怕此刻多半在啼饥号寒中苟延续命。” 程伯道:“公子真是宅心仁厚!老奴听大少爷说这两日朝议都在商议这事儿,群臣们各持己见,争论不休,一时无十全十美之策,陛下也是难以决断,说是已传谕京兆府衙门于城内外分设粥场,以解燃眉之急。大少爷一早天没亮就出去了,说是陪太子殿下察看去了—难得见他对差事这么上心!这也难怪,成千上万张嘴等着饭吃,去晚一会,不知又要冻死饿死多少条人命呢,哎。”说着长叹一声。 龙少阳听罢,顿觉没了食欲,“嗯”了一声,简单吃了两口。刚站起身来,只听程伯笑道:“滕王殿下不畏严寒,踏雪会友,这份雅致非常人所有!”说着已笑盈盈迎至房门外。 滕王萧元婴一脚踏进来,还是那一副洒脱不羁的模样,瞧了一眼桌上饭菜,故意道:“少阳,你这是吃晌午饭?”说着一屁股坐了,又道:“难得你还有这份闲适,这几日我可是忙得屁颠屁颠,这会子是刚下早朝,偷得半日闲,来你这坐坐。” 程伯忙招呼家仆将桌上盘盏馔品撤掉,奉上两杯茶,自己方拿捏着在下首跟着一起坐了,抽起旱烟来。 龙少阳笑问道:“什么事能让咱们的滕王殿下如此挂心?” “还不是那些流民的事,想必你也有所耳闻,西北天灾人祸,五六万人长途跋涉涌进洛城,京兆尹见势不妙,在城外设了关卡,将一半左右的人挡在城郊,偏偏老天爷又来了这场雪……”说话间已变得一脸肃穆,沉吟道,“几万人屯于京畿重地,冰天雪地,衣食无着,万一闹起民变那可不是玩的,我虽闲散成性,遇此关乎庙堂社稷的大事,终不能袖手旁观,坐视不理。” 龙少阳咀嚼着萧元婴的话,良久,说道:“殿下这份家国情怀,小弟钦佩的很!是啊,几万张嘴嗷嗷待哺,将来这些流民如何安置,真是令人忧心!” “忧心?京兆尹已奉旨于城内外分设粥场施粥,户部也拨了银两和帐篷,眼前之困已然化解。你啊,眼下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吧!” “担心我自己?”龙少阳一怔,疑惑道。 程伯却是一惊,听了口中旱烟,目光“刷”地一下落在萧元婴那胖脸之上。 萧元婴呷了一口茶,有些无奈地道:“嗯。少阳,昨日你是不是在南市遇到一个华服公子和一群家丁,还和他们起了纷争?” “不错。” “哎,少阳,你本该礼让三分,退让一步的。” “嗯?殿下有所不知,他们看中了我骑的那匹马,设计行诈,想占为己有。若是寻常马匹,或许我听之任之,息事宁人。可那匹是萧大哥的‘越影’,我借来一用,自当物归原主。” 程伯突然插言道:“公子说的是。如今洛城这种游手好闲、喜好滋事的游侠儿举不胜举,只怕你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只要占着理字,咱不怕他!” 萧元婴瞟了一眼程伯,淡淡道:“你们可知这位青年公子是谁?” 龙少阳尚未回答,程伯已抢道:“敢问是谁?” “他便是当朝御史大夫丘亭的独子丘有为。”萧元婴道。 “是他?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龙少阳心里想着,端起桌上茶杯,喝了一小口,目光幽幽地看着窗外,没有言语。 程伯却咳了一声,嘀咕道:“原来是这老贼的儿子,十几年前昧着良心、贪恋名位的主儿……种地不出苗——坏种。” 萧元婴吃了一惊,用询问的目光瞟了一眼程伯,见他已神色如常,口中旱烟抽个不停,仿佛刚才这番话不是出自他口一般。心中一怔,旋即自失一笑,一拍大腿道:“少阳,你莫怕,丘有为这小子本王早就瞧他不顺眼了,游手好闲,鱼肉百姓,难为你替大伙儿出了一口恶气,嘿嘿,真是大快人心!至于今后的事,自有本王为你撑腰,莫说他这黄口小儿,就是他老子,对我也得礼敬三分!” 龙少阳拱手为礼,笑道:“如此便多承殿下厚恩了。” 萧元婴一摆手道:“少阳,如此说话便是见外啦,你如今可是太子殿下跟前的红人,指不定将来我也要傍你篱壁……”说着,倏忽间转了话题,哼了一声,道,“这个萧狄也真是的,竟然肯将宝贝‘越影’借给你,上次死了几只黑金眼鸽却抓着本王不放,分明是瞧着你奇货可居,厚此薄彼,看人下菜碟。” 程伯接口道:“大少爷不是那样的——” “人”字未出口,忽听一人高声道:“冰天雪地风如虎,裸而泣者无栖所,滕王殿下有此闲心谈论风雅,想来流民安置之策已是成竹在胸了。”只见两个伙计抬着一顶软轿自廊下逶迤而来,一转弯,已至门外。 程伯忙起身上去搀扶,萧狄架着拐杖步入屋内,由程伯帮着脱了外罩的黑色挡风长袍,坐了下来,又道:“程伯,带门外这两位伙计到账房各支十两银子。去吧,这事千万不可忘了!”程伯忙答应一声,带着二人去了。 萧元婴一窘,叹了口气道:“这个……这个安置之策,本王眼下还未想好。这不来竺舍偷闲片刻,就是为了寻寻灵感。”说着换了脸色,嬉笑道:“我可比不得你,连发放伙计赏银,这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也要亲自过问,再三叮嘱。真是劳心的命!” 萧狄无声一笑,已换作一脸肃容,搓了搓冻得有些发红的手,道:“早朝后陪着太子殿下去察看了几个粥点,虽说只有粥饭,好歹不用饿着肚子挨冻了。转了一圈,两条腿实在走不动了,太子殿下体恤老臣,便安排了一顶软轿。残躯之人,不堪驱使。”说罢悠悠一声叹息。 萧元婴见龙少阳眼中充满疑惑,忙道:“今日宣政殿早朝之上,陛下下旨令群臣献策,共议流民长久安置之策,并会从群策中选出优者,颁布实施。在京凡六品以上官员都可参与,少阳,好歹你也是五品太子舍人,嘿嘿,这可是你一展雄才的好机会。” 龙少阳忽地眼光一闪,又旋即黯淡,沉吟道:“身为大齐子民,自当为国分忧。只是于治戎理民,我虽有涉猎,却是博而寡要,劳而少功。”说着顿了一下,又道:“这五六万余众,解眼前之困容易,难的是今后他们的长久生计,必须一体考虑,方能一劳永逸。” “嘻嘻,有了!这还不简单,本王这便有一个法子!”萧元婴突然一拍大腿,脱口道。 话音刚落,龙、萧二人眼光刷地一齐投向萧元婴。 第一卷 初入局 第十九章 案下藏书 “你们这么看着我干嘛?”萧元婴摊了摊手道,“常言道物归原处,嘿嘿,本王这个法子就叫‘人归原处’——依我看,他们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不就得了。” 龙少阳和萧狄对望一眼,竟无言以对。 过得良久,萧狄站起身来,叹了一口气,道:“殿下想法何其简单!强行令其返回,千里迢迢,万一途中闹出民变怎么办?去而复返,又该如何应对?……再说,如今只怕眼下想回也回不去了。北魏、西凉这几年来频繁侵扰,越境抢掠更是时有发生,我秦代二州边民早已是不堪其苦,想来没有这次灾情,只怕……只怕他们背井离乡也是早晚之事。去年秋冬以来的灾情只不过是个引子罢了。”说着架着拐杖在房内缓缓而行,来回踱着步子。 “既是如此,朝廷何不大加挞伐,命秦老将军主动出兵,剿灭这群越境抢掠的宵小之徒,杀一杀他们的锐气?”萧元婴问道。 萧狄无奈一笑,刚要开口,龙少阳接口道:“殿下,若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些犯境之敌当是一些小股骑兵,行踪不定,来去如风,待戍边将士闻风赶到,他们早已逃之夭夭,想围而歼之,殊为不易。若是我主动出击,茫茫边境,漫无目的,无从下手,反而又给了胡虏以偷袭之机。” 萧狄点点头,缓缓道:“何况秦老将军的戍边大军如猛虎在山,意在对北魏、西凉两国成威慑之势,自然不可轻举妄动。万一给两国觑了机会,后果不堪设想。” 他口中的秦老将军,姓秦,单名一个虎字,便是当年开国四大柱国将军之一,封平西大将军,袭一等公爵,自高皇帝起,便驻守边境,屏藩西北,力保大齐一方平安。数十年来平西大将军与西凉、北魏两国大大小小交手百余次,赤胆忠心,威名远扬,两国遂慢慢断了饮马窥江之心。虽说近些年来,两国侵掠边境之事时有发生,却总是零零星星,见好就收,心里对这位年逾花甲的老将军仍是忌惮不已,终不敢大动干戈。是以朝廷内外,上至皇帝权臣,下至黎庶百姓,对这位身经百战、国之柱石的平西大将军很是尊敬,人人称之为“秦老将军”。 萧元婴听得心头突突乱跳,叹道:“如此看来,这事真是棘手!如今这个烫手山芋便落在太子殿下手上,十日之内谋得安置良策,谈何容易?” “十日之内?”龙少阳听了,心中一惊。 “不错。”萧狄转过身来,盯着龙少阳,嘘了一口气,道,“今日早朝议政之时,陛下命百官献策,我那老泰山以兹事体大、关乎社稷为由,举荐太子总领此事,陛下已经同意了。” “如此一来,若是十日之内百官条陈之中并无良策,或是太子殿下没有谋得良策,那他就难免落下办事不力的名声。”龙少阳道。 “正是。”萧狄踱了过来,沉吟道,“少阳,太子殿下待你情深意重,常言道士为知己者死,值此关头,你当勉力相助!我身子乏的厉害,先去了。”说着拍了拍龙少阳的肩头,又向萧元婴拱了拱手,转身架着拐杖,橐橐去了。 萧元婴见状也起身告辞。 送走了萧元婴,龙少阳回到房内,一转身见书案之上赫然放着一张纸条。 他心中一动,左右观望后走至案前拿起来一看,只见寥寥几行,一色工整的官体写道:“案下机括,帛书中藏。自学自知,或有灵光。” 龙少阳又惊又喜,将这几行字一字一字又读了一遍,当下点燃案前烛火,将这张白纸付之一炬,又来到门外张望一番,方回身关上房门。 屈身蹲下,左手扶案,右手在案下一阵摸索,摸到书案底面右下方时,只觉有一圆形凹处,大小仅容一个指头可以插入。 他心中一喜,伸出食指摸到一个圆环,用力一拉,只听一声轻响,圆环前的一块六七寸的木板突然弹开一道缝隙,低头看去,见中间有一卷绢帛之类的东西,当下他探出两指将那卷物夹出,手掌一托,又是一声轻响,木板已平坦如初。 龙少阳将手中绢帛放在案上慢慢摊开,只见约有两尺来长,一尺多宽,乃是薄如蝉翼、质地上等的苏绢,略微泛黄,想来年岁已久,字迹却是十分清晰,上头密密麻麻工工整整地写满了蝇头小楷。 右上角开头写道:“余十五从军,尝赤手夺胡马,射杀白额虎,只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云云。”均是言说戎马经历,后面又道,“幸有天佑,保全至今。余戎马倥偬,双手鲜血淋漓,今日回望,既痛且愧,更觉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不可不察。余自忖量,将三十余载治兵感悟,分类凑辑,撰成此武经十论,以警来者。不可轻易言兵,以和为贵,贵和重人,不尚战也。” 龙少阳只觉心头一热,向下看去,写道:“第一 度势。用兵之道,形与势二。何谓形?小大是也。何谓势?虚实是也。”又读了后面几章,都是行兵布阵、打仗杀敌的精义要诀。看到中间时,见开头四字是:“第六 屯田”,内容尽是如何开荒自足,如何减少朝廷府库支出等诸多屯田的利处,记录甚是详明。 龙少阳突然觉得脑海中一道光亮划过,伸手去抓,却又杳无痕迹,转念又觉像是塞了一团轻飘飘的棉絮,无处不在,却又抓之无物……他时而闭上眼睛,静静思索;时而以指代笔,在案上画画点点。读完一遍,又从头翻阅,沉醉在字里行间。 窗外,天边灰暗的云层越压越低。晚来风急,停了一天的雪,又开始飘了起来。 龙少阳将帛书翻来覆去读了几遍,将每一个字都揉碎了、咀嚼了,细细品着,直到确信没有遗漏,才有些不舍地将绢帛卷好,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一回头,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天已经黑了,衬着烛光依稀可见那雪仍在撕絮扯棉似的下个不停……“程伯呢,他老人家去哪了?这个时辰以往他早就在了。”正自疑惑间,便听身后有人笑道:“龙公子,想必已饿了吧!” “程伯,您老终于来了!”龙少阳一转身,果见那老仆程伯笑吟吟地站在门前,手里拎着一个食盒,便笑道,“您怎么这个时辰才来,我的肚子早就咕咕在叫了。” 程伯不紧不慢道:“老奴按大少爷吩咐去账房给两个伙计支了银两,送他们出了府。想着你们三人在说正事,老奴便去街上转了转,看了看那些流民,不想竟耽搁了。”说话间,已将食盒打开——端出几碟精致小菜,几个馒头,还有一壶酒。 龙少阳看到酒壶,遂笑着问道:“程伯,今晚这是要一醉方休吗?若是与我对饮,我这酒量只怕是要让您失望咯!” 程伯应道:“这是大少爷特地嘱咐老奴预备的,说是雪夜漫漫,天气严寒,喝杯热酒暖暖身子。” “是萧大哥?难为他竟想得如此周到!”说罢,龙少阳突然转身折回案前,铺开一张纸,提笔略一沉吟,在上面写了几行字,拈起来吹了吹,折了一下,递给程伯,笑道,“趁着现在酒未饮,人未醉,先将正事办了,免得待会酒后迷糊,言语癫狂。这张纸劳烦程伯待会交给萧大哥,他看了自会明白。”说完便拉程伯一起入坐,程伯忙摆手示意已用过晚饭。 龙少阳不好强求,只得自己坐了,拿起酒壶,却斟了两杯酒,微笑着端起其中一杯放在身前一侧,道:“程伯,既然你已用过晚饭,那我今晚就不请您吃饭,请您吃酒!”说着举起身前那杯一饮而尽。 程伯道了声谢,入座后端起酒杯,一仰脖子,也是涓滴不剩。 “来,再喝一杯!”龙少阳说着又斟满了两杯酒。二人一碰杯饮了,接着提壶又斟了两杯。 二人端起第三杯酒,又都喝了下去。 程伯见他喝得如此迅猛,心中疑惑,问道:“不知公子今日有什么喜事?说出来也让老奴高兴高兴。” 龙少阳笑道:“现在还谈不上喜事,只是有了一些眉目;何况就算是喜事,也不是我的喜事,嘿嘿。” 龙少阳本来就不善饮酒,酒量不宏,今日又喝得甚急,三杯酒下肚,他便觉肚中升起一股烈火,自小腹部直蹿上来,至喉头方止,接着便觉面颊一阵燥热。若是换作平时,他多半会浅酌低饮,略表姿态,但今日他凝神看了一下午帛书,时而掩卷思索,时而闭目参详,一鼓作气下来,心中渐渐有了眉目。不知不觉已是暮色四合,至此才发觉身心疲乏,口渴难当,待见到程伯端了一壶酒上来,哪里还耐得住? 程伯问道:“公子,老奴不明白你这话的意思。” 龙少阳打了个酒嗝,笑道:“过几日您便知晓了。不过呢,眼下我有两件事要急着请程伯帮我去办。” 程伯心头一震,忙道:“不知是什么事?公子请吩咐。” 龙少阳微微一笑,道:“第一件我方才已经跟你说了,就是今晚将那张纸交给萧大哥。” “嗯。那另一件呢?” “这第二件嘛,就是接下来几日,若是有人来竺舍拜访,就说我雪夜受凉,偶感风寒,榻中静卧,不宜见人,烦劳程伯代我一概推托。除了你,谁也不见!” “老奴明白,一切包在老奴身上。” “一日三餐还要相烦程伯照顾。” “这自不必说。” “这几日我要在房中做件好大事。” “唔。” “来,再喝几杯!” “公子今日喝多了,明天再饮吧。” “明日不行。”龙少阳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悠悠地盯着烛火,缓缓道:“今晚还能睡着囫囵觉,只怕后面几日便没这福分了。”说完只觉头晕目眩,天地翻转,再也坚持不住,向前一扑,趴在桌上。 程伯叹了口气,一手拉着龙少阳一只胳膊,一手托住腰,将他扶到床上,盖了被子。 看着鼾声已起的龙少阳,程伯那已经泛红的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芒,只听他喃喃道:“公子你这酒量实在是差了些,真不知像谁?” 第一卷 初入局 第二十章 闭门造车 次日醒来,龙少阳只觉神清气爽,周身有力。他年少力强,沉沉一夜酣梦后,酒力消退,精力已然恢复。抬眼望去,只见方桌之上放着一个食盒,却不见程伯踪影。 他穿衣下床,稍事洗漱,来到桌前打开食盒。简单用了早饭后,又走至窗前,推开窗户,一阵寒风“嗖”地裹挟着窗前的积雪卷了进来。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天地间粉妆玉砌一般。断断续续下了两日,地上已积了几寸厚的雪。远处抄手游廊下,几只麻雀时而地上,时而空中,上下翻飞,叽叽喳喳之声不断,更显得四周一片静寂。 龙少阳四下一张望,回身潜到案下,拉动机关,取出帛书,在案上轻轻摊开,边诵读边参悟。越是研读越是发觉这帛书并非单一论兵,既有度势察情这种形势分析,也有行兵布阵的种种方略,更有屯田自治等兵府自给之术。 这书作者虽自云武经十论,实则一笼统称呼,更像是作者对一国军事、政治、经济、农业等的感悟思索,分门别类,概而论之。他越想越是佩服,不禁拍案叫绝,暗想这书的主人真是文武全才,百科通才,如此七零八碎却又见地深刻,常人哪里想得到,想得全。他在旁边摊开白纸,提笔濡墨,每有感悟,随即记之。 不觉日头渐中,已到了正午时分,龙少阳突听一阵鸽子“咕咕”之声。他心中警觉,举目望去,见远处一人正沿着抄手游廊逶迤而来,正是那老仆程伯。 龙少阳刚把帛书收拾好,一阵脚步橐橐,程伯已走到门外,一脚踏进来,只见他怀里捧着一摞厚厚的文书,笑吟吟地道:“龙公子,这是京兆尹大人刚派人送来的,说是京兆府二十二个县的户籍人口、田亩耕地等文档案卷。来人说这些档案关涉重大,本不应外借,京兆尹大人接了太子口谕方才破例外借,几个文书忙了半天这才搜集预备停当。”说着将文书放在了书案上,又道:“公子先看着,余下的老奴再招呼伙计们去前院取去。” “送来的倒挺快!”龙少阳“嗯”了一声,打量着书案上小山似的档案,一边说一边拿起上头的一份文档。“扑”地吹去上头的浮尘,小心翻阅,面露喜色道,“可别小瞧了这堆陈书旧纸,对我而言,它们可都是无价之宝!” 程伯目不转睛地盯着龙少阳,问道:“龙公子,你要这些档案文卷做什么?” 龙少阳回过头来,嬉皮笑脸道:“程伯,我现在好歹也是一五品太子舍人,说不定他日青云直上,整个京兆府都归我管,眼下我只不过提前准备罢了。” 程伯见他不愿多说,当下也不再追问,帮着一起整理这些档案。 过了良久,龙少阳突然道:“程伯,劳烦您多备些蜡烛,只怕这几日少不得要熬夜了。”一边说着,目光却仍是盯着文档,没有转头。程伯忙应了一声。 一连五天,龙少阳一直呆在竺舍,寸步不离,除了吃饭、睡觉,便是一份一份研读文档。有时熬到四更,和衣而睡。有时直到天明,方歪着胡乱歇息一会,洗把脸又接着翻阅。那老仆程伯除了端茶送水、一日三餐准时出现外,其余时间也不知躲在何处,偌大的竺舍空空荡荡,只有龙少阳一个人。 待到第五日傍晚,龙少阳觉得成竹在胸,于是打定主意,晚间提笔濡墨,熬上一宿。正想着,只见程伯拎着食盒走了进来,便笑道:“程伯,烦您待会知会萧大哥一声,明日一早,我陪他一同去东宫当值!” 第二日清晨,萧、龙二人用了早饭,在府门合作一处,同乘一辆马车径直朝东宫而来。 这几日雪一直断断续续,仿佛要将去岁入秋以来的雨水补上似的,停了又下,下了又停,积雪尚未化完,又盖了一层新雪,是以屋檐上、街道边都积了厚厚的雪。京兆尹虽早已下令兵士除雪,无奈雪势不断,兵士们只得将干道积雪推向两边,中间留出一条通道,以供车马往来,算是勉强能够通行。 龙少阳隔着纱窗向外望去,但见六花片片飞来,如飞沙起雾一般,墙角处一阵寒风吹来,裹着雪花兀自打着旋儿。两边店铺都已上了门板,平日里打烧饼的、卖糖葫芦的、做花生糖的、捏泥人的,哪里还能见到半点影子?天地间迷迷茫茫、混混沌沌一片,只有车轮碾过残雪,不时发出一阵“吱吱”的声响。 龙少阳回过头来,正要开口说话,却见萧狄兀自闭目养神,便当即止住。右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袖里的札子,想着昨夜听雪挑灯,打了个哈欠,也跟着闭上了眼睛。 东宫位于洛城东夹城,距萧狄府邸不过五六里路程,平素马车不过一盏茶功夫而已,今日雪天道路泥泞,路上略微耽搁了一些时辰。过得片刻,只听一声高呼“东宫到了”,马车缓缓停住,萧狄和龙少阳几乎同时睁开了眼睛。 二人下了马车,入崇光门,当值兵士认得太子詹事萧狄,见他旁边虽然带着一人,但这年轻人身体颀长,容貌清秀,举手投足间一派淡然自若,显不是穷凶极恶之徒,当下也不加盘问,略一点头,让了进去。二人沿着宫中抄手游廊径往东宫正殿——明德殿而来。东宫位于洛城宫城——北辰城的东夹城,由廷义门连接宫城,呈南北走向,因是太子储宫,规制较宫城自然不可同日而语,讲究详略得当,不可僭越。其中正殿便是明德殿,太子日常理政会客便在这里,殿名取自“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既有光明美德之意,也含彰明德行之意。 萧狄是残疾之躯,走起路来脚程并不快,龙少阳故意放缓步子,信步由性,与他持平而行。 二人曲曲折折走了约莫一箭之地,一座金黄高大的殿宇矗立在几株松柏之间,其时雪又飘了起来,如烟似雾弥漫在天地之间。屋檐、松树上都积满了厚厚的雪,只屋檐下沿露出一小溜金黄的琉璃瓦,松叶稀疏处隐隐透出一抹青色,衬着朱红的门柱显得格外妖娆。转过一带假山,只见两个人赫然立于大殿门口的台阶前——一人锦衣玉带,身披狐毛大氅,正是大齐太子萧鸣龙,边上侍立着一位青衣太监。 萧鸣龙抬眼瞧见龙、萧二人,当下直入风雪,快步迎了上来,喜道:“龙大哥,终于等到你了!”话音刚落,四只手已是紧紧交握,二人均是喜不自胜。龙少阳忙屈身想要行礼,早被萧鸣龙伸手扶起,笑着道:“龙大哥,无须多礼,你我今日只叙兄弟之情。” 那名青衣太监随后追了上来,张皇着撑开罗伞道:“太子殿下,小心别受了风寒!” 萧鸣龙此时哪里还能听得到这样一个小太监在说什么?他满面喜色,不由分说携着龙少阳便往里走,边走边念叨:“龙大哥,可想煞小弟了。” 那青衣太监见这种光景,怔怔立在当地,一回神,拿着伞飞奔过去。 落在后面的萧狄无声一笑,架起拐杖,跟了上去。 龙少阳随萧鸣龙进了明德殿,发现偌大的殿堂,只有七八个侍候的宫女太监,并无他人,见太子进来,这些人忙都躬身行礼。龙少阳心中一紧,突然觉得和眼前这位少年一下子疏远了许多。 二人径直穿过殿堂,步入东间一暖阁内,萧鸣龙随手脱掉外罩的狐毛大氅,小太监忙过来一把接住。龙少阳只觉一阵暖意迎面扑来,脱掉身上披风,见这是一个两间大小的隔间,房中陈设典雅,香鼎陶瓶,书籍琳琅,一应俱全,靠窗的书案两侧、对面各放了两把椅子。 萧鸣龙进来径直在临窗靠里的椅子上坐了,龙少阳便在对面坐下,早有宫女奉上茶来。跟着便听一阵拐杖拄地声由远及近,萧狄缓步踱了进来,在萧鸣龙的下首坐了。 龙少阳拱手行礼道:“殿下,自寿宴一别,草民对您很是想念。承陛下和殿下厚爱,龙某得以置身庙堂之上,不过草民原系山野村夫,向来粗疏散漫,于宫廷礼节多有不知,倘有失礼之处,还请殿下恕罪。” 他见宫女太监在场,口中说道“自寿宴一别”,故意将上元佳节种种遭遇隐而不提,萧鸣龙、萧狄二人自然也是心照不宣。 萧鸣龙笑道:“龙大哥不必左一句小人,右一句草民,陛下在寿宴之上已经御赐大哥五品太子舍人职衔,再用草民自称,只怕不合时宜了吧。” 龙少阳微微沉吟一下,方道:“臣遵旨。” “这便是了。”萧鸣龙笑道,“外面天寒地冻,龙大哥冒风雪而来,先喝杯姜茶暖暖身子。” “谢殿下。”龙少阳道了声谢,端起茶杯啜了一口。 只听萧鸣龙又道:“龙大哥初入朝堂,自有诸多不适,日后来去随心,不必日日来东宫当值应卯。只要情系大齐,一心为公,无论身在东宫,还是萧府,便无分别。” 龙少阳忙躬身谢恩。 三人又说了一阵闲话。 萧鸣龙站起身来,摆了摆手,众宫女太监忙躬身领命。忽然他又把一名太监叫住了,道:“小秋子,你在殿外候着。我有要事要和两位大人商议,任何人不得进来相扰。”那太监忙答应一声,转身退去。 一时间,殿中宫女太监便散个干干净净。 第一卷 初入局 第二十一章 三人谈 人都去了,暖阁里只剩下龙少阳、萧狄和太子萧鸣龙三个人。 龙少阳心知太子这是有要事要与他二人密谈,当下也不言语。一时间,暖阁里静悄悄的,只外面不时一阵风裹着雪花袭来,打着窗纸蔌蔌作响。 萧鸣龙站起身来,凝望着窗外如烟似雾、兀自下个不停的雪,雕像似的一动不动,方才脸上欢快的表情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换上了一副冷峻的面容。 过得良久,只听他叹息一声道:“龙大哥,你来洛城有一段时日了,我的处境想必大哥已有耳闻。自那日寿宴之后,先是陪护各国使节,接着又连日降雪,忙着赈济流民,实在分身乏术,可总有一件事让我念兹在兹。”说着霍然转身,目光灼灼地盯着龙少阳,“我真担心——” “担心我不顾结义之情,或明哲保身,或一走了之?”龙少阳哑然失笑,叹口气道:“龙某虽素来偏居僻壤,远离富贵,可是于圣人所云立身处世之道,却也是自幼习之,心向往之。今日殿下有难,做兄长的焉能坐视不管?你我义结金兰,不管你是天潢贵胄,还是寻常百姓,我龙某都当你是义弟。更不消说殿下和萧大哥待我恩重如山了。从今而后,我与殿下您共同进退,以全当日你我结义之情。” 萧鸣龙盯着龙少阳,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来,无言地望着窗外。 萧狄对龙少阳方才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语心生敬佩,不由地向他投去赞许的目光。 过了半晌,萧鸣龙突然讪讪一笑道:“龙大哥,想来你已知晓,数日之前,父皇下旨令群臣就安置流民一事献策,命我总揽此事,十日为期拿出妥当之策。如今时限已经过半,除了滕王那篇老调重弹的《流民安置疏》和几篇泛泛而谈的陈奏外,其他朝臣竟无一人上奏,只怕几日后我在父皇和群臣面前,不仅要当众出丑,更要落个办事不力,不堪大用的名声!” “殿下不必过于伤怀。”萧狄淡淡道,“如今情势也在意料之中。瞧瞧朝堂之上这群文武百官,十之七八莫不以我那老泰山马首是瞻。那日朝议他有意唱这一出,群臣自是揣摩透了他这番提议的用意。至于那剩余的一小部分人,无心无力者,一旁看戏,置身事外;有心无力者,敷衍了事,两不得罪。”说着重重透了一口气,接着道,“能稍微有心有力的,恐怕就只剩忠信侯武骏一人了,可惜此人智计不及啊。” 龙少阳咀嚼着两个人的话,说道:“殿下,萧大哥,陛下睿哲明智,想来圣聪也不是这么容易被蒙蔽的。” 萧鸣龙脸上泛起一丝苦涩,道:“龙大哥有所不知,父皇虽刚及不惑,这几年御体却是每况愈下。若不是上元佳节后万寿盛宴、流民安置这等大事一件接着一件,只怕我也轻易见不到他老人家龙颜一面呢。” “殿下也轻易见不到陛下?”龙少阳奇道。 听出龙少阳这问话中的惊讶之意,萧鸣龙无奈一笑,缓缓道:“嗯,父皇如今一心修养生之道,炼金丹之术。” 龙少阳不由大吃一惊,脑中蓦地浮起寿宴之上第一次目睹天颜时的景象,瘦削的脸庞,无神的眼睛,宛若一个体弱多病的书生秀才。当下心中了然,难怪第一次见到陛下会有这种感觉,原来竟是长期服用金石之药所致。又想着太子竟将这种关乎天家颜面的宫闱密事诉给了自己,不由得心中感动,五内俱焚,一股热流涌上心头,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只听萧狄道:“十日期满之后,若是还无良策,陛下又不肯替殿下说句公道话的话,殿下的处境就很堪忧了。” 屋内一下子又静了下来。 龙少阳怔了一下,向萧狄道:“萧大哥,这流民安置之策,到底难在何处?” 或许是坐得久了,萧狄架起拐杖,在阁内缓缓来回踱着步子,发出一阵阵拐杖拄地声。只听他徐徐道:“少阳,这流民安置自古以来,列朝列代,都是难题。笼统而言,无外乎两类法子,第一类以安抚为主,遣返回乡,责令地方守牧赈济抚恤,抚慰民心。” “嗯。” “这第二类,以镇压为主,派官兵前去围剿,流民或被杀,或沦为奴婢,或被沦为草寇,不一而足。前一种法子流民容易去而复返,后一种法子容易激起民变,难以善后不说,朝廷还需要花费大量银两——都不是治本之策。” 见龙少阳点头,萧狄续道:“这一次流民事件与以往又有不同。流民数量庞大且有几万人已涌入城内,加之连日降雪,天寒地冻,这么大一群人嗷嗷待哺。若是粥饭施舍不周,闹出民变,不但让列国使节看了我大齐的笑话,更给了他们以可乘之机。万一他们借机挑起边境事端,里应外合,那可要震天骇地了。” 他不紧不慢,侃侃而言,一席话丝丝入扣,鞭辟入里,龙少阳、萧鸣龙听得不禁浑身一震。只听萧狄接着道:“这次流民事件却是非同小可,难就难在长久之策,难就难在真金白银,难就难在时不我待……” 萧狄停住脚步,站在太子萧鸣龙身侧,也将目光投向窗外,望着还在兀自飘个不停的雪,不再言语。 良久,龙少阳沉吟道:“萧大哥说的是,常言道食者民之本,民者国之本。殿下,萧大哥,我这几日倒是想了个法子,不知可用不可用?” 萧鸣龙又惊又喜,转过身来,双目炯炯盯着龙少阳,道:“大哥,不知你有什么妙策?快说来听听!”话语之中竟带着三分颤抖。 萧狄却没有接话,踅回椅上坐了,只用询问的目光看着龙少阳。 龙少阳缓缓道:“这个法子就在前几日京兆尹大人奉太子殿下之命,送来的那一堆文档里。” “在那些文档里,此话怎讲?”萧鸣龙疑惑道,“记得那日狄哥将你那张纸条送来,我俩看到你要借这些文档案卷时,都是一头雾水。” “请殿下安坐,容我慢慢详说。”龙少阳笑着,徐徐说道,“殿下可不要小瞧了这些文档,记得前朝有个古记儿,说是其时天下大乱,诸侯纷争,有一路诸侯率先攻入帝京。他手下的那些将领们争先恐后,要么杀向库府,将金银财帛抢掠一空。要么闯进后宫,将宫娥美女一网打尽。这中间却有一名幕僚带领兵士直入两个地方,一个是相府,一个是乌台。” “他去这两个地方做什么呢?”龙少阳提出一问,又道,“原来这位幕僚深谋远虑。他此举是要将前朝的律令图书、典籍文档等一概妥善保管,以谋天下。如此一来,凡天下厄塞、户籍人口、地方强弱、民所疾苦,都被尽收囊中。日后这位诸侯一扫寰宇,君临天下,论功行赏时将这位幕僚排在了首功。” 萧狄、萧鸣龙二人听完,没言声对望一眼,都不禁点了点头。 萧狄道:“嗯,文档如斯,没想到竟是如此重要。” 龙少“嗯”了一声,又道:“京兆尹大人送来的那些都是京兆府下辖二十二个县的户籍人口、田亩耕地等文档案卷。自文卷送来后,我便开始仔细研读,有时甚至熬个通宵方才和衣睡下。一连数日,整个京兆府的户籍人丁、田亩耕地这些数目,已尽在我掌握之中。据府志记载,咸宁十二年,孟县、新县大疫,一人之病,染及一户,一户之病,染及一乡、一邑,死者数万;咸宁十五年,宜县旱魃为虐,如惔如焚,井泉多涸,种粒皆绝,人多流亡,死者十之二三——” “什么?竟有如此严重?”萧鸣龙一下子站起身来,脱口问道。龙少阳点点头,续道:“殿下稍安,这只是官家之言,真实情形或许更为触目惊心。这几年天灾人祸,肆虐横行,人丁逐年减少,无主之田却越来越多,单是洛城周边的孟县、新县、宜县三县,近年来新增的无主之田就有两万余顷。”说罢,轻轻叹息一声。 “之前府县官员可是言之凿凿,说什么时疫已控,所伤无几,说什么掘地求泉,旱情缓解,敢情都是——”说到这里,萧鸣龙一下顿住了,握紧拳头奋力敲打了几下座椅扶手。 萧狄冷笑一声,接口道:“为了保住乌纱帽,这些龌龊官儿自然是忝官尸禄,欺上罔下,无所不用其极。不过,少阳,我还是不解,这些情形与眼前流民之困又有何关联?” 龙少阳沉声道:“周边光这三县的无主之田就有两万余顷,这都是熟地肥田,只因时疫天灾,无人耕作,才落得一片荒芜。殿下,萧大哥,可不要小看了这些田地,这可是一笔巨大财富。用好了,这死地也能变成活地。” 这句话犹如一道闪电划过二人脑海,二人只觉人全身一震,几乎同时脱口道:“你是说——” 第一卷 初入局 第二十二章 策中策 “不错。”龙少阳眼里闪着光芒,语调却十分平缓,“眼下春耕在即,将这些无主之田分给这帮流民,由户部调拨粮种,分而种之,几月之后,便可收获。一来流民免了奔波遣返之苦,绝了去而复返之患;二来朝廷不必出兵遣返或弹压,少了国库支出;三来流民分了田地,有了收成,便可安心种田,不再四处流散。如此一来,朝廷花极小的代价便可解当前流民之困。” 他的话说完了,暖阁中一片静寂。 半响后,萧鸣龙忍不住赞道:“真是妙策,一箭三雕!” 萧狄也不禁拊掌笑道:“不光如此,流民种了田地,还会缴纳田赋,国库也就有了进项。” “殿下,萧大哥,这是我要和你们商量的第二件事。在说这件事之前,还有几个问题我想请教太子殿下。”龙少阳徐徐说道,语调平静无波。 “龙大哥但说无妨。” “当今朝堂之上,为何百官都以祝丞相马首是瞻?” “丞相是文官之首,主理一国政务,兼之他又是开国柱国大将军,天下兵马大元帅,都督诸路军马,是以群臣无人敢撄其锋芒。” “相权、兵权孰重孰轻?” “这?……平素各有侧重,若是认真论起来,自然是兵权更为重要。” “既然祝丞相如此权势滔天,以至尾大不掉,殿下何不建议陛下剥了他的兵权,如此一来,猛虎无爪,雄鸷无翅,何惧之有?” “大哥你有所不知。祝云雀蹑足行伍之间,崛起阡陌之中,随太祖高皇帝南征北战,出生入死,早就趁机培植了一批心腹亲信,几十年来更是党同伐异,只怕如今只有秦老将军、忠信侯等一小部分人尚未倒向他了。就算一道圣谕,免了兵权,那些将领、兵士谁又指挥得了?结果多半自取其辱。这一点想来陛下也是心知肚明,万般无奈。” “噢……。殿下,若是将无常兵,兵无常将呢?” “你说什么?”萧鸣龙吃了一惊,沉吟半晌道,“你是说将各地将领定期轮换?” 龙少阳还未搭话,萧狄已开口道:“这只怕也是徒劳。一来将领还是他的将领,不过屁股挪个地方罢了。二来倘若要去之地被认作是鸠占鹊巢的话,这群丘八爷要么装病,要么告假,千方百计拒不领命。咸宁十二年,兵部曾拿出一个方略,各地戍军以三年为期进行轮换,可阻力太大,最后不了了之。”说罢长长叹了一口气。 “若是另起炉灶,组建新军呢?”龙少阳问道。 “此路只怕也是窒碍难行。”萧狄端起桌上茶杯呷了一口,徐徐道,“且不说我那老泰山势必纠集党羽对方略肆意指摘,横加阻挠,单是银两支出一项,就不是一个小数目。如今兵士军饷要用,百官俸禄要用,赈济灾民要用,国库早已是左支右绌,捉襟见肘啦……” “若是这支新军自给自足,无需朝廷供养呢?”龙少阳盯着二人,缓缓说道。 此言一出,萧鸣龙、萧狄都惊讶不已,不由坐直了身子,对望一下,对这番话显然是半信半疑。 只听龙少阳那平静无波的语调继续道:“开这把锁的钥匙就在这些流民身上。将京兆府下的无主之田均分给这十余万流民,凡男丁组成府兵,府兵另立军籍,不入民户,十五服役,六十免役,更免其赋税徭役。这些人平时耕作劳动,与一般农户无异;农隙时由军队将领教习攻战械斗之术,可说是凡农皆兵,兵农一体。战事所需的兵器、粮草、衣装均由府兵自行配备。如此一来,国库没有额外开销,为朝廷节省了大笔银两。这是其一。” 二人听了,不住点头。 “遇有战事,由朝廷指派将领统帅府兵出征,兵事战罢,兵归于府,将还于朝。这样一来府兵就断不至于成为某些将领的私人之兵,某家之军,这是其二。”龙少阳说着,深深瞧向萧鸣龙,沉吟道,“殿下,可将这些府兵分成数个军府,分而治之,一体由东宫统领,这是其三。这些府兵还可轮流宿卫京师,或是定期镇戍边疆。” 二人至此不由眼前一亮,茅塞顿开。 萧鸣龙霍地站起身来,双手交握相搓,来回快速踱着步子,边走边道:“妙哉!妙哉!”萧狄沉吟片刻,低声问道:“少阳,我那老泰山老谋深算,这一妙策只怕难逃法眼,万一被他识破,却又该如何?” “萧大哥,这一层我也想过。一要瞒天过海,暗度陈仓。殿下、萧大哥,咱们眼下要走的第一步,就是妥当安置这些流民,为日后府兵制钉下一个楔子。如今期限将至,想来并无其他更好安置之策,这篇《论治流民疏》看来要派上用场了。”说着从袖中摸出一份折子来,递了过去。 萧鸣龙接过展开,细细看了片刻,陷入沉思。 萧狄从旁取过折子,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钟王小楷,仔细看下去,折子备述了流民规模、周边无主之田数量、如何均分田地、如何调拨粮种。如此种种,所述详明,却对府兵一事只字未提。 合上折子,萧狄问道:“这接下来步子,该如何走?” “这第二步要徐徐图之,见机行事。”龙少阳望向窗外一片粉妆玉砌的世界,悠悠道,“只怕到时还要借力发力,讨得两个人的一臂之力,方可成事——这就要仰仗太子殿下运筹帷幄了。” 萧鸣龙忙问:“谁?哪两个人?” “平西大将军秦虎和忠信侯武骏。”萧狄眼睛倏地一亮,“对吗?” 见龙少阳点头,萧狄接着道:“不错!秦老将军国之柱石,忠诚耿介,朝野素有威望。武骏身兼禁军统领一职,更是有权节制京兆尹,独领京师宿卫力量。何况这人……呵呵,身后还有一个好表妹韦贵妃,她如今可是三千宠爱于一身,倘若她肯在陛下耳畔吹吹枕边风,胜算便又多了一成。” 萧鸣龙早已听到热血上涌,一下子涨红了脸,道:“妙计妙计!狄哥,今年开春西北慰军一事,我会在父皇面前力荐你任钦差一职,你们两家本就世交情深,这最佳之人非你莫属。到时你带上我的亲笔书信,老将军自会明白一切。”萧狄深沉地点头会意。 萧鸣龙续道:“至于忠信侯那边……”说着眉头微蹙,凝神思索。 龙少阳接口道:“殿下,忠信侯那边眼下不宜专程会面,更不能贸然深谈,否则不消半天,祝丞相便会知晓。如此一来打草惊蛇,反而坏了大事。倘若寻得机会,殿下倒是可以先拿流民安置一事,探探他的口风。后续之事,再等待时机,徐缓图之。” “好,就这么办。”萧鸣龙一拍椅子扶手,朗声道。 正说话间,一个低低的声音自远处传来,三人便不再言语。只听那声音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接着是一阵敲门声。 萧鸣龙心知出了急事,应了一声。只听“吱呀”声响,门开了,一名青衣太监脸色张皇,快步走了进来,行了礼,禀道:“太子殿下,不……不好了,出事啦。西城洛滨坊附近流民突起骚乱,说是……说是天气严寒,流民们饥肠辘辘,饭粥吃不饱,一小撮流民便趁机哄抢起来,现场乱作一团。听说忠信侯和京兆尹大人已经赶过去了。” “好。给本宫备车!”萧鸣龙说罢摆了摆手。 待那太监退出殿门,萧鸣龙站起身来,回头看向二人,笑道:“龙大哥方才还说机会,这不,机会说来就来了。走,咱们三人一块瞧瞧去!” 三人系上披风,出了殿门,才发现不知何时雪已经停了。 其时已近午时,太阳探出头来,精光四射,照得天地间明晃晃一片,耀人眼目。只听马蹄嗒嗒,一辆华丽宽敞马车驶了过来,三人上了马车直奔洛滨坊而来。 洛城城内道路笔直,南北纵贯,东西交错,形成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方格,被统称为坊,洛滨坊便是其中之一,位于西城平定门附近,因临近西门,流民滞留较其他地方略多一些。 一行人出了东宫,马车穿街过巷,径向西行。 龙少阳透过纱窗向外望去,街上成群结队满是除雪的兵士百姓,有的拿起扫帚,有的挥舞铁锹,兀自扫雪忙得热火朝天,街衢中间已被清扫出一条道来,马车便沿着这条路向前奔驰。 大约一盏茶功夫,马车来到一处街口,远远便听人声嘈杂,接着马车便停了下来。 三人对望一眼,裹了裹披风,跳下车来。只见街道两旁错三落五,扎起一座座帐篷,雪水混着泥土,搅在一起,满是泥泞。从秦州、代州一带逃来的流民,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有的抱着个冷饭团子在啃,有的围着火堆在烤火,有的蹲在墙角之下瑟瑟发抖,有的躺着草苫子上低声呻吟……京兆府的差役们手拿杀威棒,三三两两穿梭其间。 三人见这情形,均知骚乱已经平息,便沿着地上空地向人群走去。 龙少阳游目四周,目睹眼前的一片凄惨景象,耳听一阵哭声呻吟,不禁心下恻然,无言叹息一声,跟在萧鸣龙、萧狄二人身后在雪地上曲折而行。 一名差役见三人衣着不俗,气宇非凡,不知什么来头,犹豫之下想要上前盘问,早有东宫侍从上前告知,那差役立时瞪大了眼睛,哆嗦着行了礼,一转身报讯去了。 三人刚转过街角,只见远处十余人疾走行来。 当先那人浓眉大眼,身材魁梧,一身铠甲外罩猩红披风,映着周围皑皑积雪,更显英姿飒爽。只见他三步并作两步,身影一晃,急趋迎上,双手一拱,朗声道:“臣武骏参见太子殿下。” 第一卷 初入局 第二十三章 慰民又见郡主 见忠信侯躬身行礼,萧鸣龙忙道:“侯爷辛苦了!你我之间,何须多礼。”说着趋前一步,一把扶住他的手臂。 忠信侯起身之后, 向太子身后的萧、龙二人微微点头,算是见礼,萧狄淡淡一笑,算是还礼。龙少阳当下抱拳还礼,心道:“今日是和这位禁军统领第二次谋面。若是以体貌而论,忠信侯确乎是人之吕布,料来此人年轻时定是个魁梧健壮的美男子,不知令多少女子爱慕不已。” 只听一阵脚步杂沓声,后面一群人跟了上来,站成一片扇形,纷纷躬身行礼,早被萧鸣龙摆手制止。 龙少阳见这些人多是官兵差役打扮,有一绯衣官员紧跟忠信侯身后,神色之中又是惶恐又是喜悦,当是这洛城父母官—京兆尹了。只听萧鸣龙道:“天气严寒,朔风彻骨,诸位不辞辛劳,为国事操持奔波,真是我大齐之幸,真是流民之福。本宫在这代秦、代二州流民谢过。”众人哪敢受礼,连忙称颂推辞。 龙少阳心中暗赞:“太子殿下这番话说得甚是周全,哪里像是一个十几岁少年说出的话,与他在祝丞相面前的言行简直判若两人。” 正寻思间,只见萧鸣龙转身一把拉着自己的手,向忠信侯道:“武将军,本宫给你引荐一位青年才俊。来,龙大哥,这位是忠信侯武骏将军。” 龙少阳当即上前,拱手行礼,说道:“侯爷威名远播,今日得见,龙某幸何如之!” 忠信侯微微一怔,旋即认出眼前这位年轻人便是那日寿宴之上大出风头、文武兼备的龙姓青年,笑容可掬道:“原来是青年才俊龙……龙壮士,失敬失敬!”他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称呼眼前这位年轻人,虽记得寿宴之上陛下曾御赐此人官衔,却又一时想不起来,更记不得此人名字,仓促之下,只得用壮士二字含糊代之。 龙少阳心下了然,却装作不知,微笑还礼。 萧鸣龙道:“武将军,如今龙大哥简在东宫,五品舍人,以后还需将军多多照拂才是。” 忠信侯早已看出这位年轻人与太子殿下关系非同一般,关照提携之情,溢于言表,当下忙寒暄道:“岂敢岂敢!龙壮士身手才艺,武某有幸一睹,实在是佩服之至。今后你我一朝为臣,共为陛下和殿下效力!” 当下二人又客套几句,便一同陪着萧鸣龙检视流民情况。 太子、忠信侯在前,萧、龙、京兆尹三人在后,后面跟着一众兵士差役,一行人穿街过巷,徒步而行。忠信侯一边走,一边详说流民安置事宜,京兆尹不时穿插补充,萧鸣龙频频点头,又不时停下来询问流民衣食情况。 一路走走停停,看了足有十来个帐篷,大约半个时辰后,众人来到一条街道上。 萧鸣龙忽然驻足,转过身来,道:“狄哥,龙大哥,看来适才的混乱已经暂时平息。我还有政务在身,恰好武将军也要回皇城,我顺道载他同行。这里善后之事,就交给你们二位了。”说着颇有深意地看了二人一眼。那马车原本就在众人后面一路跟随,车夫早已闻声赶了过来。 萧、武二人一前一后上了马车,只听一声清脆鞭响,马车疾驰而去。 兵士差役们见太子、忠信侯乘车同去,顿时若困鸟出笼,有的伸懒腰,有的打哈欠,有的活动筋骨,三三俩俩一哄而散。那京兆尹笑着走上前来,跟萧狄寒暄告辞,也径自去了。片刻之间,一群人消失得干干净净。 龙少阳、萧狄二人对视一眼,无奈一笑,当下龙少阳搀扶着萧狄,缓步检视每一顶帐篷。 二人刚转过一个街角,便在这时,一个粗犷的声音远远传来:“萧大人,龙公子,你们也来了啊。嘿嘿,真是巧啊。”这声音洪亮悦耳,中气十足,显然呼喊之人内力强劲。 龙少阳循声看去,十余丈之外路边的一顶帐篷旁,一个汉子正咧着嘴对着二人傻笑。但见他浓眉虬髯,身材魁梧,神态威猛,穿了件灰色半旧棉袍,已微有破烂,正一手拎着木桶,一手拿着木勺,一副农人装束。想来是在给流民们分粥,只是这般装扮举止与那份自内透着的威武之气有些格格不入,让人略感滑稽。 龙少阳初时一怔,但旋即记起,这人便是东吴姿姿郡主的随身侍卫,那日在南市教训恶少丘有为、替自己解围的正是此人。但转念又想:“既然此人在这出现,说不定郡主本人就在附近……”心中不禁一阵欢喜,当下点头,轻声在萧狄边耳语几句。 那大汉早已迎了上来,拱手为礼。 萧、龙二人随即还礼。龙少阳笑道:“许大哥,你怎地会在这里,还这一身寻常百姓打扮?若不是这一身威武精悍之气,只怕我还不敢认你呢!”说着将萧狄介绍给他,二人当下客套了几句。 “哦,俺是奉了郡主之命,帮着给流民施粥呢。”那汉子道。 萧、龙二人看去,只见他衣服、手臂上沾了不少米粒,脸上竟是也沾了一些,不禁莞尔。 许侍卫面露尴尬,道:“俺就是个粗人,这种活做不来……对了,龙公子,萧大人,我们郡主就在前面不远处,小人这就给二位引路!”当下也不等二人答话,将手中木桶、木勺交给旁边随从,转身走在二人之前。 “龙公子,你有所不知,那日南市一别后,郡主又叮嘱属下们说异国他乡,要低调行事,万不可再多生事端。原本打算第二日便启程返吴,哪知天公不作美,大雪下个不停,道封路阻……不过这也算因祸得福,我们吴国地处江南,霏霏淫雨,冥冥细雨倒是司空见惯,几时见过这般皑皑白雪,是以我们呢又恼又喜,郡主见状,便说索性多住几日,踏雪赏梅,也是一桩乐事。孰料后来京中又出了流民之乱,今日上午郡主听说这洛滨坊流民饭粥不足,便吩咐我们买米熬粥,从驿站送来,又怕惹人耳目,特地叫我们换上寻常百姓衣服,别人还道是洛城哪个商贾巨富发了善心,在积阴德来……”龙、萧二人跟在后面,只听他侃侃而言,嘴里唠叨个没完。 大约走了二十来丈,龙少阳见不远处一女子背着身子正分舍粥饭,身边围着七八个孩童,大的十几岁,小的不过三四岁,都是衣衫褴褛,乌眉皂眼,手里端着盆、碗一类的物件在等着领饭。只见她荆钗布裙,装束与一般农妇无异,龙少阳心中忍不住又敬又惜。 许侍卫快奔几步,走至近前,拱手一揖,朗声道:“郡主,萧狄大人,龙公子来了。” 那女子身子一顿,转过脸来,只见她眼澄似水,肤白胜雪,唇若点樱,当真是荆钗布裙不掩倾城之色,端庄之气——正是吴国姿姿郡主,她今日竟是去了面纱。龙少阳只觉心神有些异样,双脚像是踩在了棉花上,轻飘飘一般。 姿姿郡主忙将手中物件交给许侍卫,抬起右手衣袖,轻轻拂去额上汗滴,缓步向前,敛衽一礼,笑道:“萧大哥,龙公子,没想到与两位在此不期而遇。” 萧、龙二人当下还礼。萧狄笑道:“郡主金枝玉叶,千金之躯,却又如此宅心仁厚,心系天下苍生之安危,真是菩萨心肠,难得难得啊。” 姿姿郡主道:“萧大哥过誉了,扶危济困本就是做人应有之道,姿姿不过践行圣人之教罢了,不足道哉!”说着转向龙少阳,甜甜一笑道:“龙公子,咱们又见面了。” 方才龙少阳远远见姿姿郡主荆钗布裙,冰天雪地之中为流民施粥,想着她金枝玉体,却如此亲力亲为,不禁又敬又惜。及至近前,又见她春葱玉指,已被冻得通红,心中怜惜之情更胜,却又不便言说。此刻见她问候自己,心中一动,就势笑道:“郡主乐善好施,人所仰慕。不过天气严寒,郡主当注意节劳,保护贵体才是。记得上次南市之事也是承蒙郡主相助才得以解围。龙某在此谢过!” 萧狄奇道:“哦?少阳和郡主在南市也曾见过?” 龙少阳点点头,当下便将那日牵马途径南市,丘家奴仆如何行诈,郡主如何适时出现,侍卫如何以一敌众,简略同萧狄说了,却将祝溪冰随后出现之事隐了去。 萧狄听罢,哈哈一阵大笑,道:“想不到郡主和少阳竟有如此遭遇,或许这就是不解之缘呐!”说着眼睛在二人脸上扫了一下。接着口气一转,冷冷道:“似丘有为这般无赖泼皮,上梁不正下梁歪,以后若是遇到,少阳倒不必跟他客气!” 姿姿郡主略显尴尬,低声道:“萧大哥,你在取笑姿姿啦。”说着忽然脸上一红,转过头去。 便在这时,忽听得远处一人大声叫道:“哎呀,终于找到你们了,若不是遇到了京兆尹,不知道我还要找到何时呢?” 第一卷 初入局 第二十四章 做引子 一阵马蹄得得,只见远处一骑奔驰而来。骏马如龙,马上骑者脸盘团团,衣着华贵,身后披风迎风展开,似在猎猎作响。 其时空中冬阳和煦,两侧积雪连绵,更显骑者英姿飒爽。 那人正是滕王萧元婴。他奔至近前,勒住缰绳,翻身下马,直扑过来,一把拉住龙少阳,道:“少阳,可找到你了。你没事吧,前几日去竺舍,程伯说你染了风寒,不便见客,如今可大好了吧。”一边说,一边上下打量龙少阳,“嗯,看起来气色还不错,只是好像稍微清减了些。这种严寒时节,保暖养生最是大意不得的。” 龙少阳在众人面前被他这样一拉,虽略觉尴尬,心中却是一暖,笑道:“谢殿下关心。只不过是偶感风寒,这几日卧床静养,已是无碍了。” “这我就放心了。”萧元婴说完,看了萧狄一眼,“萧狄他哪里会照顾人!那竺舍又太过冷清,不如搬到我府上吧。我那清客相公,舞女歌姬,嘿嘿,应有尽有。咱们清谈闲聊,观舞听曲,吟风弄月,岂不快哉!告诉你吧,前不久,府上刚从江南新来了几个侍女,时值妙龄,姿容不错,调教得极好,少阳若是不嫌弃……” 萧狄脸上登时微皱眉头,却见龙少阳欠身笑道:“殿下厚爱,少阳无以言表。少阳出身草野,饮食起居自幼便习惯亲力亲为,且尚未娶妻,婢女侍候恐多有不便。何况眼下已有程伯照顾起居,一人实是足矣。若是日后有需要之处,再向殿下张口讨要。” “尚未娶妻?哦,这点本王倒是疏忽了。”萧元婴圆圆脸盘上一对小眼眨巴眨巴,忽然轻拍脑门,一副恍然大悟之状。“少阳,常言道‘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亲’,兄弟你这终身大事不如就包在我身上啦,以兄弟之才,这洛城……不……这天下女子还不趋之若鹜,嘿嘿……” 萧狄听龙少阳这番话推辞得十分妥帖得当,心中不由赞赏,见滕王没来由又提出婚姻之事,生怕他纠缠不休,不待龙少阳答话,插言道:“婚姻大事,素来讲求缘分二字,若将可遇,终不可得。对了,殿下如此匆忙,不知找我们所为何事?” “没什么大事。就是前几日听说少阳病了,今日云销雪霁,彩彻区明,便想着赶来探望一下少阳,顺便活泛活泛身子。这一阵连日降雪,可把本王憋坏了——”说到这里,萧元婴蓦地一怔,发现萧、龙二人身后还站着一名女子,只见她容貌端庄,粗衣布服,村妆野束之下,一股舒雅贵气由内散发,温而不炙,盈而不浓,让人涤瑕荡秽,心神一洗。又觉眉眼似曾相识,依稀在哪见过,一时却又无从忆起,因左右看看萧、龙二人,有些吞吐地问道:不知这位姑娘是——” “哦……”萧狄笑道,“殿下,我差点忘了,这位姑娘就是吴国姿姿郡主,这次专为陛下拜寿而来,不期连日大雪,道路阻塞,是以在洛城盘桓至今。那日寿宴之上你们二人当是照过面的……” 姿姿郡主当下微微一笑,敛衽一礼,说了句“见过殿下”,便不再言语。 “啊!”萧元婴乍听姿姿郡主名字,几乎忍不住要跳将起来,睁大眼睛,看着萧狄道,“她就是吴国姿姿郡主,人称东吴第一美人?怪不得本王觉得有几分面熟,那日寿宴之上郡主戴了面纱……哎呀,萧狄,你怎么不早说,本王刚才那番话岂不是有些唐突佳人,对花啜茶?” “岂止唐突佳人?只怕殿下温文儒雅,超世绝伦的形象要毁于一旦咯。”龙少阳趁机调侃道。 “什么?”萧元婴大叫一声,转向姿姿郡主,连连摆手道:“郡主,本王可不是轻浮狂躁之徒,刚才不过是一番玩笑话,做不得准,做不得准……” 他这一番言语、表情引得众人不禁莞尔。饶是姿姿郡主向来端庄淑雅,见他这番作态,也忍不住掩嘴一笑,道:“早就听闻滕王殿下诙谐风趣,洒脱不羁,不染半点人间烟火气,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萧元婴眼睛一亮,大喜道:“是吗?想不到我早已英名远播,郡主在千里之外也有听闻。哈哈,这点本王倒是没有料到……” 萧狄瞟了一眼哈哈大笑的萧元婴,转向姿姿郡主,道:“方才少阳向郡主道谢,让我忽地想起一事,真是惭愧之极!郡主此次不远千里来洛城为陛下贺寿,本已万分辛劳,竟还差人给府上送来锦缎、银鱼、莼菜等一堆吴国物产……令尊国公还一直念着我这个瘸子侄儿,令我心中好生感动。偏偏上元节后便一直俗务缠身,加之这几日天降大雪,又有流民一事需要安置,我竟没来得及亲至驿馆致谢。实在不该!实在不该!” 姿姿郡主忙道:“萧大哥言重了!临行之前,我爹爹再三叮嘱,物产问候俱要带到,区区微物,聊表心意,不及当年狄老将军恩情于万一。” 萧狄听到“狄老将军”这几个字,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凝重,又有一片痛苦和悲悯,叹了口气,已是恢复如常,道:“既是如此,却之不恭,在此谢过国公和郡主美意。听说不久前国公染了时疫,如今可大好了吧?” 姿姿郡主道:“有劳萧大哥挂念!前两日国内飞鸽传书,说我爹爹已无大碍,只是咳喘宿疾,偶尔发作,朝夕调养,还需假以岁月。”说着转向众人,团团一揖,道:“萧大哥,龙公子,滕王殿下,雪霁天晴,姿姿克日便要返吴,今日一见,便是送别,咱们就此别过。他日有缘,定能再见。” 萧狄知她素来低调,无意当着一堆陌生人抛头露面,畅谈多留,当下微笑着点点头,不再挽留。 早有侍从赶来一辆马车,姿姿郡主看了三人一眼,转身上了马车。那许侍卫放下车帘,跟着翻身上马,只听一声清脆鞭响,车轮辚辚,马蹄得得,沿着街衢,径直而去。 萧元婴忽然抬起右手,良久后,又放下,喃喃道:“怎地同我只说了两句话,这便走了?当真是见也匆匆,别也匆匆……姿姿,妙有姿容,真是好名字!” 萧狄见他旁若无人,自言自语,面部突地略露悲戚,叹息一声,悠悠的道:“却是好名字!哎,常言道,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普天之下,有多少人知道这萧狄二字并非我之原名,又有多少人知道姿姿郡主的闺中名讳?”说着转过身来,道:“殿下,少阳,咱们回去吧。” 龙少阳转身,拉过萧元婴,耳语几句。只见萧元婴点了点头,招手叫过一名巡街的差役,递过缰绳,又交代几句,那差役翻身上马,双腿一夹,纵马疾驰而去。 三人沿街漫步而行,只见两侧商铺店家多半下了门板,街衢上早有行人不畏严寒,往来穿梭,人流渐渐多了起来。 大约走了一箭地,只见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迎面驰来,车前挂着一个灯笼,上面斗大的“滕王”二字,远远可见。 那马车奔至三人跟前,平稳停了下来。当下龙少阳扶着萧狄,跟着萧元婴上了马车。 萧元婴扬声道:“延庆坊萧府。” 那车夫答应一声,扬鞭催马前行。 上得车来,只见车内装饰华美,极为宽敞。一股暖意登时迎面而来,外面一片冰天雪地,甚是寒冷,车厢内却因帘幕厚实,又有暖炉,是以温暖如春。龙少阳坐在一侧水貂坐垫上,只觉熨帖舒服,抬眼向萧狄看去,见他双目紧闭,正在小憩养神,便跟着闭上了眼睛。 萧元婴却好似不舒服般,不停地动来动去,看着如木雕泥塑似的萧、龙二人,片刻后,忍不住道:“萧大哥,我有一事请教,还请告知。” 萧、龙二人听他一本正经问话,几乎同时睁开了眼睛。 “殿下但说无妨。”萧狄听他称呼自己为“萧大哥”,登时便留上了神,一时拿不准这位洒脱不羁的王爷所问何事,情势之下,只得应承下来。 “元婴想向大哥请教,可知姿姿郡主闺中名讳?” “原来你是问这个。”萧狄微微一笑,淡淡道:“郡主讳慕姿,上慕下姿,吴慕姿。” “吴慕姿……”萧元婴自语自语道,“嗯,果然人如其名。”说完放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道:“郡主的阁中闺名萧大哥都知晓,看来京中的传闻多半是真的了。” “传闻?不知是什么传闻?” “传闻昔年令尊狄老将军与如今的吴国公,也就是姿姿郡主的爹爹,二人是莫逆之交,情深义重。” 龙少阳心神一动,只见萧狄怔了片刻,道:“殿下,这都是二十多年前的陈年旧事了,何以重提?不过这倒不是什么秘密,想当年可是人尽皆知。这么多年,暑去寒来,人和事久远模糊,慢慢尽归尘土,以至少有人提了。何况殿下当年时值垂髫,年岁尚幼,自然是记不得了。” 萧元婴点点头,道:“萧大哥,听说这和当年吴国朝堂谋反一事有关?” 萧狄“嗯”了一声,道:“这儿只有我们三人,并无外人,既然今日殿下提及此事,索性我便与你们说了。借此机会,厘清当年事实,也免得居心叵测之人以讹传讹,诋毁损及先父清名令誉。” 龙少阳、萧元婴二人见他一脸庄重,也不禁神色肃然,坐直身子。 一片沉寂中,只听萧元婴朗声道:“师傅,大雪初霁,路面湿滑,不必匆匆赶路,一切平稳为是!” 第一卷 初入局 第二十五章 往事犹可追 从洛滨坊到延庆坊,几乎要横穿整个洛城。在连接洛城东西的宽阔街衢上,一辆华丽的马车自西向东平缓驰来,滚动的车轮碾过地上的残雪,似乎也碾过尘封已久的记忆。 车内暖意浓浓,氛围却有些压抑。 只听萧狄缓缓道:“这件事还得从二十年前吴国国内的一场叛乱说起。记得那年是大齐建武二十三年,我刚满十七岁,随父亲驻防海州。”说到此处,他顿了一下,续道:“不错,就是少阳的家乡—海州。” 二人轻声“嗯”了一声,均知海州地处大齐东部,地接吴国,再往东、南便是蛮夷部落之地,因其位置独特,向来被称之为东南锁钥,自古便是军事重镇,战略要地。 萧狄续道:“记得那是乍暖还寒的初春时节,一天晚上约莫三更时分,我和父亲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吵醒了,接着便听有人在门外轻声呼喊,边用手轻拍军帐。我和父亲都听出那是中军校尉武骏的声音。父亲脸色一沉,情知出了事情,当即吩咐他进来,一面披衣起身。见武骏夤夜前来,当时我年少率真,按捺不住好奇之心,也跟着爬起身来,随父亲来到中军大帐。” “武骏?不会是——”萧元婴忍不住插口道。 “不错!正是当今的禁军统领、忠信侯武骏。不过当时他只是一个不起眼的低阶军官罢了。”萧狄瞥了一眼萧元婴,道:“当我跟在父亲身后来到中军大帐,一眼看去,不由一惊,只见帐中站着两个人。一人身着铠甲,高大魁梧,正是当晚值守中军校尉武骏。另一人却是一身内侍装束,身材瘦削,正低着头来回踱着步子,看情形万分焦急。 “侍卫刚掀开帐帘,武骏已一眼看到我们,一个箭步上来,拱手行礼,将事情简略说了。原来当晚兵士们巡夜时发现一人面色仓皇,形迹可疑,兵士们遂将他拘押看守起来。问起姓名来历,情形事由,那人总是三缄其口,却执意点名要见父亲。 “兵士们见那人气度不俗,不敢专擅,无奈之下,便将此事禀告当夜值守的中军校尉武骏。武骏一番盘问之下也是劳而无果,可他隐约感到那人大有来头,背后牵涉重大,是以不敢耽搁,这才连夜将那人带至中军大帐来见父亲。” 龙少阳、萧元婴听到此处,心生好奇,不由坐直了身子。 萧狄却不紧不慢道:“武骏将那人引至父亲面前,只见他盯着父亲上下打量一番,突然大放悲声,掩面而泣,跟着便要向父亲行礼,却早被父亲一把扶住。其时帐内鎏金铜火盆中木炭熊熊燃烧,亮如白昼,我定睛向那人看去,只见他大约三十岁左右的年纪,眉清目秀,肤色白皙,一副南方人的长相,却是神色惊恐,蓬头垢面,长袍下摆撕开了一道道口子。帐内暖意融融,那人却忍不住瑟瑟发抖……我越看越是疑惑,觉得那人长相装扮处处透着古怪,甚是不妥。 “良久,那人才止住哭声,只是嘴唇哆嗦,口齿不清,父亲请那人安坐,又命侍卫上了一杯茶。那人哆哆嗦嗦接过,喝了几口,神色慢慢平复后说出了自己身份。我和武骏一听之下,不由大吃一惊,若不是亲耳所听,只怕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若是换作平时,只怕永远也猜不到那人竟是他。你们猜猜,那人竟是谁?” 萧元婴摇了摇头。 龙少阳略一沉吟,恍然道:“萧大哥,是吴国公,对吗?” “不错。起初那人自称是吴国公,说国内大变,请求父亲立即出兵,前往平乱。这一下变起仓促,又事关重大,饶是父亲饱经世事,久历风尘,当时也惊得忽地一下站起身来,又惊又疑地盯着那人。那人却目不转瞬看着父亲,并不闪躲。见父亲半信半疑,那人伸手入怀,取出一块白玉雕成的方印来。 “我一眼瞟去,只见上面刻着几个篆文,写着什么我却并不认识,只觉弯弯曲曲,铺满印底。那印座上头雕刻着一只形态生动的凤凰,身姿优雅,翩然欲飞——后来我才知那便是吴国的传国玉玺。父亲见到那玉印,甚是惊愕,忙拱手行礼,连声致歉,又一面宽言劝慰,让他从容述说。我几时看过父亲这般待人?见到这番情形,我便相信那人是吴国公无疑了。 “后来听父亲说,那夜之前他曾与吴国公在先帝寿宴,岁贡之类朝堂仪礼之上有过数面之缘,彼此眉目轮廓倒也心存目识,不过从未多谈深交罢了。第一眼见到他,便觉似曾相识,只因变生肘腋,事起突然,那人又身着一身内侍衣装,种种情形实在匪夷所思,实在无法将二者联系起来,当下打定主意,以退为进,静观其变,不便贸然相认。” 二人听到这里,均觉老将军心细如发,处事妥当,不由暗暗佩服。 萧狄又道:“那吴国公平复情绪,缓缓道来。原来吴国公有一堂弟,觊觎国主之位,早有不臣之心,一直暗中联合军中反对力量,阴谋伺机兵变夺权。那一日午后吴国公与群臣小酌迎春,一时畅怀,多贪了几杯,不觉酩酊无所知。不料吴国公堂弟便趁机发难,因叛军早有准备,又里应外合,一时便成燎原之势,守卫军队惊愕之际,只得仓促应战,不久便在叛军猛烈攻击下节节败退。此时的吴国公已被内侍叫醒,一阵惊惶之中,酒意消了大半。其时夜幕降临,眼见叛军就要攻入宫城,吴国公万般无奈之下,急中生智,连忙命人纵火烧了几处宫殿,引得宫内宫外一片混乱。他趁机化装成一内侍,浑水摸鱼,只身逃至宫外后,便一路马不停蹄赶往海州,向我大齐求援。待到海州军营,已是三更时分了。 “这件事当真非同小可。吴国是我大齐藩属,东南屏障,若不以迅雷手段加以平治,东南边境便有了战患之忧,如此一来,势必会损及我大齐中原大国威名。更令人忧心的是,北魏,西凉等国对我大齐早有觊觎之心,倘若两国联合南蛮诸国趁机而动,挑起事端,我大齐将面临腹背受敌的不利局面。 “父亲听完之后,站起身来,手捻颏下胡须,在帐中来回踱着步子。鎏金铜火盆内木炭烧得正旺,将父亲的身影映在帐篷上,只觉影随人动,似真似幻。我和武骏均知父亲在凝神思索,谁也不敢出声扰乱他的思绪。 “父亲踱来踱去,良久,转身向武骏道: ‘武将军,你马上传令下去,前、中、右三军,点齐五万人马,大军四更造饭,五更出发,前军两万人马随我奔赴吴城平乱。左军两万人马天亮之后移防海州东线,谨防叛军趁乱袭扰边境。后军一万人马驻守中军大营,居中策应。不得有误。’又转向我道,‘龙儿,呵呵,我那时还叫狄少龙。你即刻出发,带领一百名中军护卫,护送吴国公西入洛城,向陛下禀明一切。’我一颗心砰砰乱跳,热血上涌,额头、掌心早已沁出一层细汗,听着父亲吩咐差事,忙着张口答应,声音大的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安排已毕,父亲又对那吴国公谆谆宽慰几句,便向我走了过来,他知我接此大任,心下踌躇,伸手在我肩头轻轻拍了两下,又向我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我心下便定得多了。接着他一转身,大踏步而去,想是准备大军开拔之事去了。” 说到这里,萧狄脸上忽然泛起一层淡淡的红色,眼睛也灼然生光,显得十分兴奋。 只听他续道:“见父亲走出大帐,当下我也不敢耽搁,叫过侍卫准备一套干净衣服,给那吴国公换上,一面召集中军护卫,挑了一百名精壮威武的头等勇士,又选了一匹骏马交给那吴国公。众护卫整好队形,将我和那吴国公两骑团团护在中间。诸事准备停当后,大伙儿人人手持火把,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身,群马嘶鸣,绝尘而去。只见幽黑天幕之下,一片火光,自东向西悠悠而动。 “我们一行人马不停蹄,昼夜兼行,一刻也不敢耽搁,向洛城赶去。好在我们随身带了行军关防,一路干粮水草补给、马匹更换倒也不在话下。饶是如此,路途遥远,几日下来,已是人疲马乏,陆陆续续有几十匹战马累倒在地。那吴国公自幼金枝玉叶,养尊处优,几时受过这等颠簸奔波?早已熬得面黄肌瘦,眼眶深陷,困乏之极,几次险些从马上坠下……如此一路趱行,到了第七日头上,洛城巍峨坚固的城墙已是遥遥在望。众人面露喜色,欢呼雀跃,我心中也是一片欢喜。欢喜的是,进城见了陛下,便交了差事,还能顺道看望我娘。 “后面一切进展很是顺利。洛城这边,先帝听闻之下,雷霆大怒,当即六百里加急传谕父亲火速平定戡乱,又敕令各边境守军加紧巡防,以备不测,一面安排良宅美食,接待吴国公,让他高枕而卧,静候佳音。见过先帝后,我便飞奔出宫,来见我娘。我娘听了之后,却叹了一口气,安慰说我爹应付得来,不用挂心。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我便在府中陪着娘抚琴读书,习武练剑,似乎与那千里之外的战场厮杀、寒光铁衣了无相干了。哎……如今回想起来,那段陪伴娘的日子是多么快乐无忧,实是生平一大乐事!”说着长长舒了一口气。 萧元婴听得心中一紧,和萧狄相识已久,头一次发现他竟如此健谈,滔滔不绝,与平素的少言寡语大为不同。抬眼瞧去,只见他眼里满是笑意,显是对那段过去记忆犹新,心驰神往。 第一卷 初入局 第二十六章 蜗牛赴宴 “后来战事如何?”萧元婴问道。 “两个月后,先帝召我进宫,说是朝廷接到讯息,父亲已剿平吴国叛乱,一众余党一概肃清,东南边境情势恢复如初。上至先帝、吴国公,下至文武百官一片欢腾。我心中大喜,出了宫门,纵马飞奔,向娘报信,生怕娘晚了一刻知晓。谁知娘听了之后,眉头微蹙,只淡淡说了句‘知道了’便转身回房去了。哎,当时我一脸懵懂,许久之后,才明白娘,是多么有先见之明…… “数日后,先帝于乾阳殿设宴礼送吴国公。殿堂之上,觥筹交错,载歌载舞,一片欢声笑语,众乐乐而独我不乐,我心知自己不日就要离开洛城,奔赴边境了。第二日巳时,天街大道两侧旌旗招展,鼓乐齐鸣,当时的太子殿下,也就是当今的陛下带着一班文武百官礼送吴国公,一直送至靖定门,与吴国公执手话别,良久方回。这一次不比前次,光是陛下赏赐之物就装了十余车,吴国公坐在一辆华丽舒适的马车上,由我和众侍卫拱卫着,出了靖定门,上了官道,一行人浩浩荡荡蜿蜒东行。” 萧元婴哈哈一笑,道:“虽是同一条路,吴国公此时心情与两个月前可谓不可同日而语啊。” 萧狄点头道:“嗯。国位失而复得,吴国公自然是欢喜不得,不时将我拉进车中,并坐闲聊。这吴国公是一多才多艺之人,诗词典章,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一路下来,倒是少了长途奔波之苦。行了二十余日,这一日将近黄昏,先行探子报说父亲已出城迎接,众人均是欢喜不已。 “果然前行不久,但听蹄声如雨,远远一队人马,旌旗烈烈,奔驰而来。那队骑者奔至近处,勒住马头,一骑从中驰出。我们一行人中早有人高声叫道:‘狄将军!’轰地一声,众人翻身下马,伏地行礼。那人正是父亲,他一跃下马,抱拳还礼,说道:‘众位兄弟,此行辛苦啦!’便走上前来将众侍卫一一扶起,最后走向我,笑吟吟地伸出手在我肩头拍了两下,接着将吴国公自车中搀出,二人牵手并行,走向吴城。 “进城之后,吴国公大摆三日宴席,酬谢我大齐将士。兵士们见叛乱已平,大事已了,无不欢欣鼓舞,个个开怀畅饮,好不痛快!父亲和吴国公你来我往,对饮不止,一阵风卷残云,酒气上涌,胸臆直抒,均觉彼此意气相投,相见恨晚。 “那时旁边有人凑趣说两人何不结为异性兄弟。父亲和吴国公一听,均是大喜,当下叙了年岁,父亲三十有八,大了七岁,你一声大哥,我一声贤弟,两人相拥大笑,洗盏更酌,复又痛饮,终于都醉得不省人事。事过之后,吴国公执意让父亲多留一段时日,一来再叙兄弟之情,二来可震慑余党,稳固朝局。父亲犹豫之下,不忍相拒,便应了下来。” 龙少阳道:“狄老将军和吴国公惺惺相惜,酒意之下,义结金兰,实是人之常情。” 萧狄点了点头,只听萧元婴道:“如此说来,萧大哥,那吴国公,你该称他一声叔叔才是。怪不得姿姿郡主跟你分外亲近热情,中间竟有如此一段情由!”脸上一副恍然大悟之状。 萧狄接着道:“当日结拜之时,酒宴已散,只有寥寥几人在场。酒醒之后,父亲觉得此事虽出于诚心,可一个是藩国国公,一个是柱国大将军,容易授人以柄。两人计议一番,相约这兄弟之情只可私下相认,不可向外人提起,是以知道此事的人并不多。” 萧元婴道:“老将军所虑极是,所虑极是!”说着转了话头,眨着眼,笑问道:“萧大哥,那你和姿姿郡主岂不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萧狄苦笑一声,道:“殿下真会开玩笑,二十年前郡主还未出生呢。何况不久之后父亲便接到先帝敕令,命我即日动身,北赴幽州定北大将军营中参赞军务。”说着,叹息一声,神情瞬间变得异常深沉,半响后,缓缓道,“殿下,至于后来侯武老将军,还有我这条腿的事,想来不消我说,你也是早有耳闻的了。” 大齐建武二十四年初,定北大将军出兵北魏,急躁冒进,孤军深入敌方腹地,五万大军被困在一个名叫锁龟坝的狭长山谷之中,水源被截,粮草不继,援军未至,坚守二十余日之后,大军分散突围,除少数兵士侥幸逃脱外,五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定北大将军侯武更是一战殒命,讯息传来,举国震惊。纵使大齐、北魏两国最终议和息战,内里却成了死敌,双方一直明争暗斗,延续至今。 时任参军的萧狄战后却是不见所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如泥牛入海。直至一年多后,萧狄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地回到洛城,与他同行的不是劫后余生的兵士兄弟,而是一条拐杖,他的一条腿永远地残了……锁龟坝一役成了他心中一道难以愈合的疮疤,旁人心照不宣,是以无人再提这桩旧事。 听到此处,萧、龙二人不禁都悚然动容,沉默不语。 车内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听车声辚辚,不时发出一阵“咯吱咯吱”的声响,那是车轮在青石板的街道上重重碾过…… 当晚回到竺舍,龙少阳见房内银烛高烧,暖意融融,桌上放着一个食盒,伸手打开,见是几色小菜,几个馒头,触之尚温,四下环顾,却不见老仆程伯身影,当下也不多想,取出小菜馒头,坐下来独自享用。 四下里一片静寂,陡然之间他想起白日里萧狄大哥所说的陈年往事,不由一股悲凉之意袭上心头,咀嚼之间,顿时有种食而不知其味之感,不消片刻,竟是饿意全无,龙少阳便放下碗筷,站起身来。 便在这时,从窗外远处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但听声音由远及近。龙少阳眉头一皱,走至窗前,只见远处廊下一盏挑灯正缓缓而来,黑夜之中,灯光如豆,看不真切。行至六七丈外,见一人青衣小鬟装扮,挑灯在前引路,灯上写着“萧府”二字,后面一人则是身披斗篷,头戴风帽,裹得甚是严实,面容瞧不清爽。 龙少阳怔怔地看着那挑灯越来越近,心下一动,约莫知道这人是谁了。 正寻思间,只听那青衣小鬟道:“夫人,这便到了。”一挑帘子,后面那人跟着已进入房中。那青衣小寰忙放下挑灯,接过那人解开的斗篷、风帽,挂到一旁的衣架之上。 那妇人看了一眼桌上饭菜,微一施礼,道:“雪夜前来,打扰公子用饭,真是过意不去。” 龙少阳向她微微一笑,躬身还礼,道:“萧夫人太客气了,杯盘狼藉,杂乱不堪,实在有失迎客之仪。承蒙萧大哥厚爱,龙某得以寄寓贵府,多有叨扰,至今已有一段时日,竟未亲至正堂拜见夫人,还望夫人恕龙某失仪之罪。” 那妇人听罢微露惊诧,早就从家仆口中得知客院住了一位神秘客人,这人身上又有太多光环,传言陛下寿宴之上他出尽风头,太子殿下与他私交甚深,滕王殿下也是他的座上宾,这林林总总聚在一人之身,瞧不清朗。对于这样一位人物,倘若换作一般人就算不兴趣盎然,也势必会生好奇之心。但这妇人却不是一般人,当侍女向她绘声绘色述说那些传言时,她只微微点头,报之一笑,不予评说。 在她眼中,这位年轻人不过是那些涌入洛城,汲汲富贵、沉酣求名者中的一个罢了。他们前仆后继,如过江之鲫,希冀在洛城这片权力池中搅一番风浪,只不过风浪再大,也翻不过萧府这丈余高墙,更进不了她的眼帘。任他们才高八斗也好,武功盖世也罢,终不敌文曲斋新进了一幅墨宝,白石桥来了一批画眉新种,因为那是夫君关心的,自然就是她关心的。不料那日归宁,父亲竟然主动提及此人,叫她多加留意,连那目下无尘的妹妹也来询问此人,令她惊讶更增,心道是时候见一见这位入府已久的客人了……这才带着丫鬟,走进久未踏入的客院。 见被认出,那妇人当下略一沉吟,淡淡道:“公子洞察秋毫,实非常人所及。公子既是太子殿下的朋友,住在敝府,自然是敝府荣光。”说着一摆手,又道:“公子请坐!”那青衣小寰忙上前去将桌上之物收拾干净。 等那妇人落座,龙少阳在她对面坐定,这才瞧清那妇人容貌:只见她约莫三十四五岁的年纪,服饰简雅,妆容浅淡,左手腕间戴了一串佛珠,除此之外并无珠围翠绕。容貌却很是端庄,轮廓清晰,肤白胜雪,如水中白莲,叶挂露珠。 龙少阳但觉她温柔典雅,眉眼之间却隐约带着三分苦楚,心下不及多想,却在盘算,正所谓蜗牛赴宴——不速之客,眼前这位萧夫人今晚此行,究竟有何来意? 龙少阳猜的不错——这妇人正是萧府女主,当朝丞相祝云雀的长女祝雪霁。 正自揣摩对方来意,只听萧夫人道:“珠儿,夜来风寒,给龙公子斟茶。”那小寰答应一声,给龙少阳、萧夫人各斟了一杯茶后,退至一旁。 萧夫人浅浅一笑,微微摆手,那小寰立即会意,躬身将房门关上,退了出去。 第一卷 初入局 第二十七章 语虽淡,味却浓 房内烛光明亮,二人相对而坐,竟是一时无言,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良久,萧夫人道:“龙公子在竺舍住了十来日了吧,可还住得惯吗?” “多谢夫人关心。龙某本是山野粗人,打小便学着自食其力,最是能随遇而安。如今饮食起居,又有劳程伯照顾,很是周全。”说到这里,龙少阳眉骨轻挑,略一停顿,笑道,“平日这个时辰程伯总是在的,却不知今日到哪里去了?” “程伯到后院给马匹添些夜草去了,少时便会回来。公子不必挂心。” “哦,原来是夫人另有差遣。” “方才从东宫来了一个内侍,说是太子要商议流民安置之事,狄哥晚饭还未顾得上用,便跟着那内侍匆匆去了。”说罢,萧夫人无声叹息一声。 “萧大哥夙夜为公,令人钦佩!”龙少阳口上称赞,心念却是一动:“这位萧夫人趁着萧大哥外出公干,又支开老仆程伯和侍女,显是有一番话要和自己单独谈谈,可自己与这位相爷长女、萧府夫人实在没有什么关联,她究竟有什么话要和自己说?”当下心中一片茫然,遂打定主意,闭口不问来意,随机应变,再作打算。 “听龙公子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回夫人,龙某是大齐海州人氏。” “想不到海州竟有公子这般人中龙凤,真是令人意想不到。看来天下英雄俊才灿若繁星,实非洛城一地所能独占。”萧夫人微微一笑,又道,“公子请用茶。”说着端起茶杯,送至口边,轻轻触了一下嘴唇,又放回桌上。 龙少阳点点头,端起茶杯,用杯盖拨了拨浮茶沫儿,呷了一口,低头饮茶间视线一扫,只见萧夫人安然端坐,目光平视,若有所思。 只听萧夫人又道:“听说公子与太子殿下结识于上元之夜,意气相投,倾盖如故;又听说公子于陛下寿宴之上,技压群雄,拔得头筹,接着又破了姿姿郡主的难题。如此一个人物,怪不得连滕王殿下这般超然洒脱之人也要争着与公子结交。”说话时她并没有一直平视龙少阳,只是礼节性看了两眼,便转过头去,语气平淡如水,是夸非夸,难以捉摸。 龙少阳心道:“她如何知道得这般清楚?”当下淡淡一笑道:“夫人过奖了,在下与太子殿下相识相交,不过是机缘巧合,所谓意气相投,正应了‘机缘处处定相投’这句妙语。至于陛下寿宴之上的诸般际遇,想必夫人早已听说,在下不过是应战而已,本无意撄人锋芒,夺其光彩。” 萧夫人眼中一亮,奇道:“怎么?公子无意御前扬名?” 龙少阳摩挲茶杯,半晌不语,伸手将茶杯放在桌上,缓缓说道:“难道夫人不信,是吗?” “不是不信,是从来没有人在我面前说过这番话。常言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世间便是一个名利场,而洛城便处在这个名利场的最中央。”萧夫人站起身来,慢慢踱着步子,缓缓道:“我自幼便生活在这个名利场的最中央,多少人为了上位不择手段,多少人为了名利卖友求荣,多少人为了利益沦为棋子……见得多了。如此一个机会多少人求之而不得,可是公子竟然说得如此轻描淡写。既是如此,我倒想请问公子,为何千里迢迢来到洛城,只怕不单单是为了游玩赏景吧?” 龙少阳身子一颤,舒了口气,沉吟道:“夫人,实不相瞒。在下出身耕读世家,蒙先人勤俭,累世荫德,致有一些薄产,在乡里邻间、十里八村也算是小康之家。自幼便想着读书修身,奉养高堂,于乡野村间了此一生。孰料天有不测风云,几月前一场时疫,双亲骤然离去,物是人非,睹物思人,满目怆然,这才遣了家仆,散了家产,漫游四方。龙某本无意荣华富贵,更不愿做什么附尾青蝇,攀龙附凤之徒。” “哦,原来是这样,公子之见却与一般年轻人不同。所谓恩怨荣辱,转瞬成空,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公子既然早已看透,何不早日离开洛城,远了这是非窝,涧水吞樵路,山花醉药栏,纵情山水,岂不是落得一生逍遥快活?”萧夫人转过身来,盯着龙少阳道。 “夫人所言极是。那般日子在下虽不能至,心向往之。”龙少阳苦笑道,“想来夫人是信佛之人,佛家有云,万般皆有因果。龙某上元之夜,机缘巧合,有幸识得太子殿下和萧大哥。那晚就是因,眼下就是果。何况太子殿下待我情深义重,龙某虽无意在洛城博一番天地,留一段佳话,无奈此时已身入局中,想拂袖而去,只怕也没那么容易。夫人当明白这世上有‘身不由己’四个字。” “身不由己?”萧夫人重复着这四个字,脸上突然掠过了一丝痛苦之色,旋即恢复如常,边走边喃喃道,“是啊,人生在世,又有多少事可以顺遂人愿,合乎心意?”她说这番话时,像是在与人言说,又像是在自说自话,说完怔怔出神,愣在窗前。 桌上烛火投过来,那身影便如印在壁上一般,一动不动,一弹指间,宛若木雕泥塑。 眼前这位公子感叹人入局中,身不由己,自己又何尝不感同身受?十七年前那场轰动京城的婚礼恍若昨日,历历在目,那时的自己怀着少女羞涩,与他并坐床前,一直等到三更鼓响,才等来盖头被掀起的那一刻,迎来的却是一张冰冷的面具。 抚今追昔,对于这门亲事,那时的自己究竟是心甘情愿还是遵从父命之下的身不由己?而他呢,迎娶自己这样一位镇南大将军的长女是否也只是保命图存下的身不由己?毕竟,在那场惨烈血战之前,他的腿还没有残;在那场惊天风波之前,他的名字还叫狄少龙,是那个白马铁枪,纵横沙场的银袍小将…… 突然之间,“噼啪”一声轻响,一股淡淡油味飘出,灯花爆开了。 萧夫人一惊之下,身子微抖,回过神来,当下稳稳心神,转过身来,勉强一笑道:“这段时日以来头痛之疾不时发作,欲眠不得,以至精力不济,神思倦怠。适才失仪之处,还望公子莫要见怪!”说着竟是盈盈一礼。 龙少阳连忙回礼,道:“夫人言重了。怎么,夫人有头痛之疾?” “哦,经年宿疾了,时好时坏。想必是近来天气严寒,阳气亏虚,血流不畅,是以又犯了。晚些喝一碗安神汤,自然会好一些。不碍事的。” “夫人,这头痛之疾多为气滞血淤,络脉不畅所致。虽是常见之症,却是作止不常,经久难愈。人体之中,头为诸阳之会,清阳之府,五脏六腑气血皆注于此,是以最是不通则痛。” “公子竟也通医道吗?”萧夫人听他娓娓道来,略一吃惊,说着走回座椅,缓缓坐了下来。 龙少阳淡淡一笑道:“夫人过奖了。医道何其博大精深,龙某不过幼时读了几本医书,初窥门径而已,通之一字,万不敢当。在下乡下有一治头痛的偏方,所用都是常见药材,薄荷、川芎、荆芥各一两,羌活、白芷、甘草各五钱,研磨成末,每日早晚各一次,饭后清水服下。夫人若不嫌弃,不妨一试,我回头便将方子写下交给程伯。” 萧夫人点头道:“偏方土法,自有其玄妙之处。多谢公子赐此药方。”抬眼向窗外看了一眼,顿了顿,又道,“夜色已深,不便相扰。公子,我这便回去了。”说着幽幽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龙少阳点点头,跟着起身,紧走几步,打开房门,只觉一阵冷风迎面袭来。 在外等候的青衣小寰听到门响,快步进来,拿起一侧衣架之上的斗篷、风帽,忙给萧夫人穿戴齐整。 龙少阳微微躬身,徐徐道:“天寒夜黑,夫人请留心慢走!” 萧夫人颔首一笑,转身走出房门。谁知刚走了几步,身子突然停住,顿了片刻,回过身来,只见她眸光闪动,幽幽道:“龙公子,临别我有一言相赠,不知当讲不当讲?” “夫人但说无妨。” “今晚一叙,你我可谓语淡味浓。龙公子,这洛城水深鱼多,处处暗流涌动,切记凡事只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公子是聪明人,其中之意,自不必我多言。公子请多保重,留步吧。” “谢夫人良言,龙某必当谨记于心。承教了。” 龙少阳躬身施礼,立于阶前,目送这一主一仆悄然离去,只见那灯光越来越远,终于消失在黑暗之中。不知怎地,此刻他的心底忽然对这位萧府女主人升起一种怜惜之感。 举目东望,其时残月未升,夜阑人静,冷风袭来,寒意浓浓。“雪终于停了,想来明日会是个好天气。”他喃喃道。 一转身,步入房中。未几,吹了蜡烛,本已寂静的竺舍霎时一片漆黑。 第一卷 初入局 第二十八章 出门合辙 次日清晨龙少阳醒来,只觉鼻间一股淡淡烟草味,抬眼看去,一个熟悉的背影正蹲在房门口 “巴滋巴滋”抽着旱烟,身前不时腾起一缕缕烟气,正是程伯。听到背后声响,他当下转过身来,面露喜色,随手磕了磕烟锅,走向床边。 二人相视一笑,谁也没有问起昨晚之事,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接下来几日,便如这一日一般,龙少阳清晨练武活血,午后吹笛散步,晚来灯下读书,小小竺舍自成一片天地,日子表面过得很是惬意闲适,心里却在盘算着日子,待到第五日上,他估摸着那人应该会来了——果然,刚过午时,只见一人大步流星进了院门,远远便大声喊道:“少阳,少阳。”语声中充满了喜悦之情。 此时的龙少阳左手持杯,右手执卷,正坐在窗前饮茶读书,闻声,放下茶杯,瞥了一眼蹲在房门前晒着太阳,睡眼惺忪的程伯,会心一笑。刚合上手中书卷,跟着便见一个华服公子疾步奔进房来。 面团似的脸盘,黑豆般的两只小眼睛,正是滕王萧元婴。 萧元婴径直进来,也不客套,一屁股坐了下来,顺势抽出袖中巾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滴,喘着粗气道:“瞧这一路把我赶的……程伯,快给本王倒杯茶,这嗓子渴得快要冒烟啦。” “来咯。”程伯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有什么事能让我们的滕王殿下赶成这样?老奴倒还真想知道。”说着呵呵一笑,走上前来给萧、龙二人倒了茶水,转身回到门前,燃了火折子,又抽起旱烟来。 龙少阳见萧元婴这神情,心中已猜到八九分,却跟着笑道:“殿下,今日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见教?” 萧元婴一仰脖子,一咕噜喝了几口茶,顺手擦了擦,道:“说起来呢,这两件事跟我似乎都有关系,又似乎都没关系,可到底有没有关系,我一时半会也理不清楚,只觉得身被牵着,心被系着。” 龙少阳一笑道:“既是如此,不如放下。有无关系,日后自知。” 萧元婴眼睛一转,缓缓道:“少阳这番话说得有道理。不过呢,这两件事中的第一件和少阳你有莫大关系。” “和我?莫非是流民安置一事,朝廷有了定论?” “不错,今日宣政殿早朝论政,商议流民安置之策,太子殿下提议用京兆府周县的无主之田来安置这些流民,朝廷只花极小的代价便解了当前流民之困。真是妙策!”说着萧元婴转向龙少阳,神秘一笑道,“少阳,太子殿下的这篇《论治流民疏》是不是出自你的手笔?” 见龙少阳点头,萧元婴情知自己猜中,哈哈一笑,道:“我就说嘛,除了少阳你,谁还能有如此大才?”说着便将早朝朝堂论政的情形备细说了。 龙少阳一直目光炯炯地听着,没有插言。 突听程伯猛地咳了几声,问道:“适才殿下是说,忠信侯第一个出班附议太子的奏疏?” “不错。”萧元婴道,“今日早朝太子殿下呈上奏疏供陛下御览,一边简略将奏疏内容说了。一番言毕后,陛下听询群臣意见,只见朝堂之上群臣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却无一人出来品评奏疏优劣长短,一时场面有些尴尬……当时我呢,倒想出来说道几句,无奈腹中空空,搜肠刮肚,若无一物,又担心言不及义,反帮了太子倒忙。正踌躇间,只见一人走出班列,朗声道:‘臣附议。’循声看去,吃了一惊,说话之人正是忠信侯武骏武将军。” 龙少阳看了他一眼,脑里蓦地出现了一幅画面:几日之前西城察看流民后,太子与忠信侯同乘一车而去,临行前意味深长地瞟了自己和萧狄一眼。当下便问道:“殿下,为何你当时吃了一惊?” 萧元婴端坐了一下身子,低声道:“少阳你初来乍到,许多事有所不知。祝丞相和忠信侯,一个是开国元老,国之柱石,一个是后起之秀,禁军统领,二人早就是貌合神离,明争暗斗。朝堂议政常沦为两派党争,凡涉及之奏疏、条陈,往往是此方赞成,彼方反对。凡此种种,这些年朝堂之中早已是司空见惯。这一次老相国尚未表态,忠信侯就站出来附议太子奏疏,不免出乎意料。” 龙少阳点点头,沉吟道:“忠信侯这一手先发制人委实高明。若是等祝相国一派提出反对意见,再出来附议太子奏疏,到时候虽至公却也无公,反会落人口实,让人联想到党派之争。他先来附议,倒是将了祝相国一派一军,对方反而不便去反对太子奏疏了。” “咦。这是为何呢?”萧元婴眨眨眼睛,看了看龙少阳问道。 龙少阳淡淡一笑,道:“殿下,你想啊,这时祝派若是有人再提反对意见,群臣会怎么看,陛下会如何想,他们多半会认为你反对这奏疏,并不是因为这奏疏不好,而是另一派支持它的缘故罢了。这无疑会被贴上囿于私心,不恤朝政的标签,以祝相国的老谋深算,他断然不会做此作茧自缚之举。” “啊,是了。当时忠信侯滔滔不绝,我听得如坠五里雾中,只想着等他说完,便又如过往一般,两派唇枪舌战。不想他评论一番之后,殿中竟一片寂静无声。原来竟有如此堂奥!” “嗯。后来之事如何?” “祝丞相一派见老相国低头不语,若有所思,一时都拿不定主意,不然贸然走出班列,只得静观其变。片刻后,户部尚书、本王以及几个将军也出班附议,一时间朝堂之上附议之声响成一片。” “国库钱粮本就是可着头做帽子,一点富余也没有。若是此策得以推行,户部势必要少支出一大笔银两,可谓帮了户部一个大忙。户部尚书自然乐见其成,表态赞成也在情理之中。那我们的祝老相爷呢,他最后如何评说?如此经国大政,岂可少了他的赞襄。”龙少阳问道。 “祝丞相见大势已定,出班附议奏疏,又以‘兹事体大,亘古未有,其效未知,且在京畿重地,当防不测之虞为由’,提议暂以孟、新、宜三县推行实施,其余诸县视推行效果再定。” 龙少阳“嗯”了一声,点头称是,心道:“姜还是老的辣,不过好在奏疏已被恩准,如今之计徐缓图之,得陇望蜀,方是上策。”心里如此想着,口中却道:“这确是行稳致远、老成谋国之言。有此人才辅国理政,难怪我大齐这些年海晏河清,国泰民安。老相国功不可没!” 萧元婴像是没听出他话中的揶揄之意,接着道:“祝相国说完之后,陛下点头称是,当场就恩允了,责令太子殿下会同户部、兵部、京兆府一众有司衙门,克日拿出方略,待仲春陛下行了籍田礼后便正式昭告天下,颁布实施。嘿嘿,如此一件棘手之事,就这样被迎刃而解,真是天佑大齐!”双手一拍,脸上满是欢喜之色,谁知下一秒却脸色忽变,满面愁容。 龙少龙见他忽然之间神色大变,赶忙问道:“殿下,怎么了,身子不舒服?” “哎。那倒没有。”萧元婴幽幽叹息一声,“方才我跟你说有两件事要说。第一件事已经说了,这第……第二件事嘛,着实让我伤心不已。”跟着一阵顿足。 见他喜怒转换,毫无预兆,感情外露,自然放任,龙少阳又是惊讶不已,又是哭笑不得,又不觉升起一丝羡慕——悲喜由心,得失由性,不惧人言,不拘世俗,活的真实过的自我,也别有一番趣味,只是又有几人可以做到?一时之间百感交集,涌上心头,因当下问道:“噢?不知何事让殿下如此伤怀?” “哎,细细说起,似乎倒也与我无关。”萧元婴端起茶杯,啜了一口,缓缓道,“今日辰时正牌,姿姿郡主一行离京回吴了。可惜早朝未散,我未能亲自前往为郡主送行,真是憾事一桩。如今驿馆仍在,佳人已去,可惜啊可惜啊……不知今日一别,何时再能相遇?” 龙少阳听了不语,心里默默想着他的话,蓦地升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过了半响,问道:“殿下,其他各国的使臣们也都回去了吗?” 萧元婴道:“暂时还都没有。昨日我还和礼部刘老尚书聊到此事,他说连日大雪,道路阻塞,吴国使臣提出待雪化路通再走,自在情理之中,毕竟南方之国,常年无雪,雪路驰行,实在强人所难。可西凉、北魏这些朔北之国呢,狂风暴雪,天寒地冻早已是司空见惯,却是赖着不走,归程之期一拖再拖……这事关乎礼仪,牵涉脸面,雪日逐客也非我中原大国待客之道,可又担心他们滞留日久,生出别样心思,左思右想,只得私下禀明太子殿下,暗中派了些人手跟踪盯梢。” “这次两国使团中却有不少好手,天下脚下,皇城根上,诸事最是大意不得。”龙少阳点头道。 二人正在说话,突听远处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人在疾步跑来。那程伯向脚步响处瞟了一眼,转过头来,手中烟斗兀自抽个不停。 片刻之间,脚步越来越近,只见一个家仆模样的人跑到门前,快步走到龙少阳跟前,呈上一封信来,说道:“龙公子,方才相府来人,让小的将这封信务必交给公子本人。”说完也不待龙少阳回话,一转身去了。 “相府的信?”萧元婴眨巴眨巴眼睛,伸长脖子过来瞟了一眼,见信皮上写着“龙公子亲启”几个字,自言自语道,“怎么,少阳在相府也有朋友了?” 龙少阳无言一笑,当下拆开,抽出一张信笺来,展开看罢,只觉得心中又是欢喜,又是疑惑。起初他听到相府来信,心中便已猜出八九,此刻见到这熟悉的笔迹,更加确认无疑,只是相约所为何事,信中并未提及,不免让人心生猜想。一时思绪纷乱,愣在当处。 萧元婴见他如此神情,“咦”了一声,伸出手来,拿过信笺看时,脱口道:“‘明日巳时,天街归云阁’?少阳,有口福啦,有人请你吃饭哎!咦,真奇怪,这信怎么没有落款?”说罢鼻子“哼”了两声,“哟,这信还有一股淡淡的幽香。哈哈,看来不光是口福,还有艳福。少阳,本王在这给你道喜啦。”说罢哈哈大笑。 龙少阳却勉强笑道:“殿下,何喜之有?焉知此行不是鸿门宴?” 第一卷 初入局 第二十九章 杯酒慰风尘 次日, 龙少阳早早起来,在院里练了一阵拳脚,又洗了个澡。刚用完早饭,只见程伯走了进来,手中捧着一套整齐衣衫,放在床前。 龙少阳便问道:“程伯,这是怎地意思?” 程伯笑道:“龙公子,昨日少夫人听说公子要去见贵客,特地命仆人将上次公子进宫赴宴那件衣服重新熨烫了一番。常言道人是衣,马是鞍,何况今日公子要见的是贵客,仪表仪容万万马虎不得……”说着便张罗着给龙少阳更衣。 龙少阳忙道:“真是有劳夫人了。劳烦程伯代我向夫人言谢。”当下换了,衣衫整齐,更显他英俊潇洒,气度不凡,看得程伯皱纹绽放,连连称赞。 出得萧府,龙少阳一人沿着街道,朝着天街方向逶迤而行。对于那归云阁,他自是知晓,上元节斗谜便是在这里。当下也不问路,顺着当晚与萧狄一起来的路,反向而行。 这次他舍了骑马,换作步行,一来觉得时辰充裕,二来想着顺道感受洛城繁华风貌,三来不想再生事端。那日牵马独行,哪知宝马招人耳目,惹得丘有为这般纨绔子弟眼馋心嫉,谁知竟无端生出一些是非来。其时旭日初升,明媚晴朗,龙少阳穿街过巷,优哉游哉,缓步而行。 约莫半个时辰,只见远处一座高大的酒楼当街而立,正是归云阁。 走了两步,龙少阳顿生异样之感,寻思:“这座百年老店,向来高朋满座,吆喝声杯盘声行令声响成一片,远远便可听到,今日为何如此安静。”心里想着,脚下不停,待到近前,只见店门大开,里面却是桌椅整齐,不见食客一人。 正自犹豫,早有一名伙计迎上前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躬身施礼,笑道:“敢问公子贵姓,可是龙公子吗?” 见龙少阳点了点头,那伙计面露喜色,道:“原来真是龙公子,楼上贵客已经在雅间候着您啦,请吧!”当下在前引路。 龙少阳跟在那伙计身后,边走边环顾四周。那伙计见状,忙笑道:“公子莫要奇怪,小店今儿被楼上这位贵客包场了,店里只留着掌勺师傅和几个跑堂伙计,较之平日不免安静了些……”龙少阳笑着点点头,也不答话,跟着拾级而上,直上二楼。 来到一间雅间前,只见房门开着,那伙计手一让,小声道:“祝公子,您的客人到了。龙公子,请!”待来人进得屋去,那伙计随手一带,关了房门,退了出去。 龙少阳缓步而入,见这是一间极大的雅间,面南临街,陈设典雅,古色古香,中间以屏风相隔,分成三个小间。中间临窗设有一桌,一人背窗而坐,梳了发髻,身穿宝蓝绸衫,透着一股雍容高贵之气,正右手持杯,品茗浅饮。 听到声响,那人略一顿,抬起头来,微微一笑,正是穿了男装的祝溪冰。只听她笑道:“我有一杯酒,可以慰风尘。龙公子不辞辛苦,远道而来,咱们今日小酌三杯如何?” 龙少阳一笑,当下顺水推舟道:“恭敬不如从命。多谢姑娘美意!”走上前来,与祝溪冰相对而坐。 祝溪冰忽然举起玉手,两掌轻击,“啪啪”发出两声脆响。不消片刻,吱呀一声,房门开处,进来几个伙计,人人手捧托盘,盘中俱是美味佳肴。不一时,桌上便摆满了各种精致菜肴,鸡鸭鱼肉,不一而足,俱是精致色美,中间放着归云阁的招牌菜——铁狮子头,边上则是两壶玉壶春酒。 伙计们摆好酒菜,便即离去,瞬时走得干干净净,雅间里便只剩下两个人。 龙少阳满腹狐疑,不知她又在打什么算盘,瞧着一桌山珍海味,香气扑鼻,却并无食欲。当下问道:“不知姑娘约我至此,所为何事?” 祝溪冰听后无言,拿起酒壶,斟了两杯酒,将一杯推至龙少阳面前,笑道:“请你喝酒算不算一件正事?”说着举起身前这杯酒,道了声“请”,扬首一饮而尽。 龙少阳听她这番话像是玩笑,又似认真,不由得心神一荡。见她举杯饮酒,像是有意将这番话掩去,当下也不再接话,不言声举杯把酒喝了。 祝溪冰拿起酒壶,又斟了两杯,低声道:“龙公子,还记得那日我们城西策马吗,我当时问你和东吴姿姿郡主是不是早已相识,你没回答我的话,是也不是?” 龙少阳点了点头。 “那你现在可愿意回答?” 龙少阳摇了摇头,苦笑道:“祝姑娘,你这又是何苦呢?!” 祝溪冰“哼”了一声,笑道:“好,你不愿回答,我也不喜欢强人所难。可你却瞒不了我,我敢断定,你们之前必是早已相识。” 虽不是第一次听她提及此事,可此刻从她嘴里再次说出,龙少阳还是一惊,只觉手心一紧。沉吟片刻,强笑道:“令尊大人一国辅政,位极人臣,麾下能人异士遍布天下,想要探听些隐私秘事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祝溪冰却摇了摇头,道:“与我爹无关。” 龙少阳心中略定,奇道:“与令尊大人无关?祝姑娘,我不明白你这话的意思。” 祝溪冰咯咯笑道:“亏别人还说你这人文武兼备,才思敏捷,想来竟也有三分傻气。实话告诉你,不是我爹啦,是本小姐自己猜中的。” 龙少阳又是一惊,脑中快速闪过与姿姿郡主相遇的一幕幕画面:自来到洛城后,乾阳殿中,南市街上,洛滨坊里,他和姿姿郡主有过三面之缘,都是当着众人之面,遥遥相隔,交谈也不过数语,无外乎寒暄客套,并无私下接触,她何以断定自己和姿姿郡主早已相识? 想着祝溪冰自来狡黠机警,诡计多端,焉知不是她故意设计,假话试探,诈一诈自己?念及于此,当下打定主意,笑道:“祝姑娘真会开玩笑!龙某出身草莽乡野,郡主却是天潢贵胄,二者直如云泥之别,郡主风采灼然,熠熠生华,龙某只有仰视之份,何来结识之缘?想来祝姑娘必是弄混了。” 祝溪冰似怒非怒横了他一眼,嗔道:“口是心非,为人不诚,当罚酒一杯。” 龙少阳奇道:“我如何口是心非,又如何为人不诚,还请祝姑娘告知。” “你当真要我说吗?”祝溪冰面露得意,下巴轻扬,道,“先喝了这杯酒,本姑娘自会告诉你。” 龙少阳一仰脖子,杯中酒涓滴不留。 “爽快!”祝溪冰轻轻笑道,“龙公子既已践行,小女子何甘人后?”说着拿起酒壶,将酒杯斟满,续道:“不过此事说来话长。龙公子还记得那日陛下寿宴之上较对武艺吗?” 正月十八陛下万寿节寿宴之上,祝老相国提议殿前武技切磋,相国干儿安静思连败强敌,大出风头。正当他向自己请战之时,孰料祝家小姐女扮男装,半路杀出,“击败”安静思,最后与自己打成了“平手”,其中情由这位祝家小姐也是心知肚明……事过不久,如在昨日,龙少阳道:“自然记得。” “不瞒公子。那日我知陛下在乾阳殿设宴款待文武百官、列国使臣,心中好奇,便想着来看看热闹。可我爹又不让我一个姑娘家家在如此场合抛头露面,无奈之下,我灵机一动,换了男装,乔装打扮一番早早来到宫门外等候,终于跟着列国使臣队伍混进宫里,来到了乾阳殿。” 龙少阳微微一惊,道:“你一副生人面孔,如何混进去的,那列国使臣竟没认出你来?” 祝溪冰笑道:“若是换作平时,想要隐匿其中倒是难事。只不过这一日,列国使臣们要御前见君,自是有些紧张,很多人又是第一次来到洛城宫城,两只眼睛东张西望,左右观瞧,哪有心思留意身边之人?” 她笑了一声,续道:“再说了,几国使臣队伍聚在一处,走着走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何分清你我?我当时心想,若是北魏使臣问我是谁,我便说自己是东吴使臣,若是东吴使臣问我,我便说自己来自西凉……总而言之,让他们摸不着头脑。”说到这里,爽朗一笑,神情潇洒自然。 龙少阳不禁好笑,心道:“如此情形,确乎如此,既然都是陌生人,谁还会去留意身边的一个陌生人?这祝姑娘果然机灵的很。” 祝溪冰笑着续道:“跟着使臣们进了乾阳殿,我便找了个后排不显眼的位子坐了下来,若无其事般低头吃茶。自忖着既已入殿落座,当不会再有人前来盘问身份了。果见殿中宫女往来穿梭,添茶倒水,摆放水果点心,并无一人前来相询,心中一块石头渐渐落了下来。” 龙少阳拊掌笑道:“真是妙哉!倘若换作他人,多半会因自知心虚,形色仓惶,举止扭捏,反倒引了别人留意。像你这般大模大样,正襟危坐,好似若无其事一般,自然不会有人怀疑你的身份。” “不错。”祝溪冰笑着道,“过不多时,文武百官,列国使节陆续落座,一时间大殿之上人头攒动,声音噪杂,这样一来我就更安全啦。谁知这寿宴并没有什么好玩,赐酒赐宴,按部就班,我越坐越觉无聊,便想着觑个空隙,早行离去。便在这时,我爹提议御前考较武艺,一听我就来了兴致,觉得有好戏看了。至于后来……后来承蒙相让,我与公子平分秋色,在陛下面前讨得彩头。” 这些当日事情经过龙少阳自然知晓,只是这与他和姿姿郡主早已相识之间有何关联,如何推定,他暗中思忖,翻来覆去,不得要领,因笑道:“祝姑娘,你越说在下越是糊涂了,这些何以佐证姑娘方才的判断,还请不吝赐教。” 祝溪冰脸色微变,嗔道:“怎么?嫌我说的多啦?不愿听我多说几句?” 龙少阳几乎要脱口而出:“不,能和姑娘在一起聊天,欢喜的很,可谓任他两轮日月,来往穿梭。”但这念头一瞬即逝,即刻把住心神道:“祝姑娘误会了,在下绝无此意。” “这还差不多。”祝溪冰笑着横了他一眼,站起身来,来回踱着步子,接着道,“寿宴那日我坐在西席末排,距离中庭远一些,可殿中一切却也瞧得清清楚楚。姿姿郡主坐在东席首排,正与我相对而坐,之前早就听闻郡主美名,这次得见我便不时多看上她几眼,谁知竟瞧出一些名堂来——” “名堂,什么名堂?”龙少阳禁不住问道。 祝溪冰悠悠道:“比武开始之后,殿上之人都在聚精会神,观武品评,郡主却好似置身事外,漠不关心。面纱之上的一双眼睛虽然出于礼节,瞧向殿中,却也是有形无神。连续几场下来,都是如此。待到后来,安大哥向龙公子提出邀约时,郡主闻声却一下子变得异常关切起来……” 龙少阳腾地脸红了,自失一笑道:“有吗?何以见得?” 祝溪冰转过身来,道:“安大哥叫出公子名字的那一瞬,郡主眼睛突然一亮,目光即刻扫了过来,或是她意识到自己失仪不妥,跟着低下头来,端起茶杯,在唇间做了个模样——岂不知,这正所谓欲盖弥彰!这一五一十都瞧在我眼里……郡主对公子的关切之心显而易见。试问以郡主身份之尊,心性之高,她怎会去关心一个素昧平生的年轻人?” 说着一双妙目凝视着龙少阳,眉眼之间,似笑非笑,缓缓又道,“龙公子,本姑娘对此很是不解,可否赐教一二?” 第一卷 初入局 第三十章 盛情婉拒 此言一出,龙少阳又是讶异又是释然,又有几分佩服,心道原来这位祝家小姐竟是据此推测自己和姿姿郡主相识,其实她并不知其中内情,方才自己实是多虑了。 念及于此,他心中疑虑陡消,不由一片宁静。又想着她观察入微,见微知著,这份玲珑心思实非常人所及,也暗自敬佩不已。转念又一想,自己和姿姿郡主岂能算是相识,此身此貌,那日寿宴之上彼此也是初见,虽然早已知道对方的存在——一时间,思绪百转千回。 沉吟片刻,龙少阳坦然一笑,道:“多谢祝姑娘为在下释疑。不过姑娘所说既对也不对,其中情由经过、来龙去脉,待他日时机成熟,龙某必定原原本本、毫无保留说与姑娘知晓。可眼下……请恕龙某无法回答姑娘。” “谁要你回答了?若是我想知道,那日城西赛马之时便会要你言说了。”祝溪冰爽朗一笑,折回座椅坐了,笑道:“本姑娘既不愿强人所难,也不愿自寻烦恼。我那信佛的姐姐常说,佛家有过去、现在、将来三世诸佛,小女子慧根浅薄,只能看到现在之佛。” 龙少阳被她逗得一乐,笑道:“现在便在这杯酒中。祝姑娘,请!”说着举杯饮了。 祝溪冰也是一饮而尽。她本不胜酒力,两杯下肚,酒气上涌,两颊微红,好似荷花初绽,娇艳万分。 便在此时,突听一阵“嗒嗒”的急促脚步声,有人自楼下拾级而上,来至门外,轻轻敲了两下。祝溪冰应了一声,房门开处,一个家丁模样的人走了进来,那人恭敬施礼后径直至祝溪冰身边耳语几句,见她点了点头,便又匆匆去了。 待那人走后,祝溪冰笑道:“龙公子,那日陛下寿宴之上,公子文才武略惊艳四座,一时轰传洛城,不知有多少人仰慕公子之才,盼得一见。眼下便有一位求贤若渴之人,很是欣赏公子,不知公子可愿一见?这人对你……和我很是重要。”说完脸色一红,低下头去。 龙少阳还未答话,只听楼梯上脚步声响,仔细辨去,轻重有别,当是两个人一前一后缓步而来,接着便听一阵爽朗笑声,中气十足,语音洪亮。笑声之中,两个人推门走了进来。 前面那人四方大脸,棱角分明,一身华服更显威严之气,却是个六十岁上下的老者。后面跟着一个十分高大的年轻人,身着劲装,威风凛凛,一双大眼进来后便精光四射,环扫四周。 龙少阳右手微微一紧,心道:“原来是祝丞相和他的干儿安静思到了。” 来人正是祝云雀和安静思父子。 祝溪冰当即站起身来,一脸欢喜之状,扑到前面那人怀里,娇笑道:“爹,你来啦!”神色之间,宛若垂髫小儿。 祝云雀轻拍她的手臂,嗔道:“又在胡闹什么?嗯?……竟然背着爹偷偷喝酒,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都怪爹平常太娇惯你啦!” 祝溪冰嘴巴一撇,手臂放开父亲,委屈道:“爹就会冤枉女儿,女儿喝酒是真,却没有有意背着爹。” 祝云雀笑道:“好啦,爹又没有真的责怪你。又哭又笑,好似三岁小儿,当着外人的面,也不怕丑。”说着看向龙少阳,微微一惊,道,“不知这位公子是?” 祝溪冰登时眉开眼笑,道:“爹,我来给你介绍,这位是龙少阳龙公子。” 龙少阳站起,躬身施礼,道:“草民龙少阳,见过相爷。” 祝云雀连忙伸手虚扶,笑道:“原来是那日陛下寿宴之上拔得头筹的龙少侠,怪不得老夫一见,便觉有三分眼熟,似曾相识。少侠才艺身手,机智谋略,连陛下都赞赏不已,老夫也很是欣赏,真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龙少阳忙道:“相爷过奖了。晚辈得胜,实属侥幸,若不是令爱半路杀出,说不定在下早就败在这位安兄手下了,还谈何后来的拔得头筹。” 一席话说得众人笑了。 祝云雀笑着上下打量龙少阳,见他剑眉星目,容貌清秀,又想着当日寿宴之上这年轻人的文才武技,顿时大起爱才之心,说道:“少侠不必过谦。老夫戎马一生,浮沉半世,别的没有,自忖这点识人的眼力倒还是有的,所谓灵蛇之珠,荆山之玉,其光岂是沙石所能遮掩?” 龙少阳向他端视过去,只见他面带微笑,举止之间,气度甚是从容。 只听祝云雀又道:“听说龙少侠是海州人氏,此次又是孤身而来,在洛城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来相府找老夫便是。冰儿最是知道的,老夫向来爱才惜才,知才用才,尤其对龙少侠这般青年才俊最是关爱又加。” 祝溪冰当下点了点头,笑着瞧向龙少阳。 龙少阳微微一笑,道:“晚辈早就听闻相爷礼贤下士,有孟尝之风,今日得见,幸何如之。不过眼下晚辈寄寓萧府,一应起居,俱是周全,日后若有需要,定向相爷讨要。” 祝云雀眉头一皱,一番言语示好,招揽之意,显而易见,哪曾想眼前这位年轻人接了便放,可自己是国相之尊,开门见山又觉矮了身份,当下略一沉吟,咳了一声,边踱着步子,边缓缓道:“原来少侠自有定见。看少侠这般风华正茂,雄姿英发,倒让老夫一时浮想联翩。几十年前老夫如少侠这般年纪时,也曾四处闯荡,想着凭这一身本领博一番天地。为了明志,老夫自己将名字改成云雀二字,意指要做云中之雀,不做草间之雀。哈哈……如今想来,宛在昨日。孰料东奔西走,几年下来,仍是寂寂无名,一事无成,直到后来上天垂爱,遇到了先帝,从此追随他老人家南征北战,才有了这后来的赫赫相府。” 说罢转过来身来,看着龙少阳,笑问:“龙少侠才智过人,老夫这一衰一荣,可知其中是什么缘故?” 龙少阳接口便道:“古人有云‘青蝇之飞,不过数武;附之骥尾,可之千里’,便是这个道理。何况相爷金鳞一尾,本非池中之物,只不过早先没遇到可凭借的风云罢了。” 祝云雀听罢,纵声长笑,许久才停下来,沉吟道:“龙少侠果然是聪明人。言之有理,妙哉斯言!东风好借力,送我上青云。龙少侠,眼下便有这可凭借的风云,不知少侠意下如何?” 龙少阳双手一揖,笑道:“多谢相爷抬爱,晚辈铭感五内。只是那日寿宴之上,陛下已御赐五品太子舍人,不日便要赴东宫当值——实是令人遗憾!他日若再有机会,晚辈一定到相府奉承。” 祝云雀听了这话,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了,转瞬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暗想:“老夫一国丞相,开国四大柱国将军之一,一人之上,万人之下,多少人趋之如骛、机关算尽盼得老夫青眼一看,你这涉世不深的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竟当场驳了老夫颜面。”不由心中一怒,却是引而不发,当下自失一笑,冷冷地道:“龙少侠说这话,莫非是嫌弃敝府的庙小不成?哼,少侠须知这庙大庙小,眼观耳听未必做得准,有的看似大实则小,有的今日大明日小。”语气之中已带了三分威严。 龙少阳眸色安然,平静地道:“岂敢,晚辈绝无此意。龙某素知为人之道,在于守信践诺。龙某既已入职东宫,自当善始善终。倘若龙某是一个见异思迁,背信弃义的小人,只怕相爷也要弃如敝履了。” 祝云雀哈哈一笑,转身走向窗前,道:“那倒未必。老夫用人向来取人之长,不拘一格,鸡鸣狗盗,皆可为用。在老夫看来,人有良莠之别,才有高低之分,举凡人才都有一个价钱,没有延揽不来的人才,只有谈不拢的价钱。” “相爷果真这么看?” 祝云雀转过身来,面露得意之色,缓缓道:“不错。直至今日,老夫还未遇到没有价钱的人才。龙少侠,黄金美玉,良宅宝马,你喜欢什么,老夫这应有尽有。” “只怕晚辈要让相爷您失望了。” “嗯?” “晚辈却觉得有些东西是无价的——谈,是谈不来的。” 他说话的声音不高,但此时却宛若凭空一声炸雷——屋里一下子静了下来。祝云雀眼角一扫,见桌子中间沙煲里摆放着四个大肉丸子——正是归云阁的招牌菜铁狮子头,肉丸娇艳,菜心碧绿,相得益彰,不禁让人口中生津。当下顿了顿,冷笑一声,道:“少侠毕竟年轻气盛,涉世不深,须知这世上之物,有时未必名副其实,譬如这归云阁的铁狮子头,看似坚硬如铁,却是松软柔弱,不堪一击……少侠若是有意,相府大门一直为你开着。本相还有朝务在身,少陪了。”说罢,一甩袍角,径直去了。 那安静思跟着便去,自始至终,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竟是一言未发。 祝溪冰见父亲去了,瞬时花容失色,情急叫道“爹,爹”,拔腿便走,刚走至门前,转过身来,看了一眼龙少阳,眼中又是着急又是不舍,道:“龙公子,他是我爹,纵是不愿,大可从长计议,你,你这又是何必……”犹豫一番,跺了一下脚,也跟着去了。 人都去了,偌大的雅间里只剩下龙少阳一个人。 他静静立在那里,若有所思。隔了良久,坐回椅中,拿起酒壶,慢慢斟了一杯酒,“咕”的一声,一仰而尽。举箸向那铁狮子头夹去,果然一夹即破,松软异常,放入口中,却是肉质鲜美,清香味醇。物犹如此,人是否也是这般? 心里想着,举目向窗外望去,只见原本晴朗明媚的天空,不知何时已经阴了下来。 第一卷 初入局 第三十一章 暗 箭 一场赴宴,不免有些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龙少阳悻悻出得归云阁,已过了午牌时分,一个人独自走在洛城街道之上,只见行人熙来攘往,如往常一般热闹,不知怎地,他却有一丝失落之感。虽然情知方才那一幕早晚都要到来,但真的来临之时,心中仍是涟漪层生。孰知心本无尘,尘即是心,无心无尘,俱是尘土。草木之人,又有几人做到? 过不多时,只听马蹄杂沓,迎面七八乘马奔驰而来,速度甚快,众人见群马来势汹汹,纷纷躲避,街道两旁尚未来得及收起的水果、杂货一类地头摊子,马撞蹄踏之下,洒落一地,登时马嘶人喊,乱作一团。 这一下变起仓促,龙少阳一惊之下,凝目望去。只见马上骑者络腮虬髯,圆领窄袖,革带长靴,一色外族胡人装扮。每人马上大都驮着大包裹,鼓鼓囊囊,显是装满东西。这群骑者对众人狼狈之相,竟是熟视无睹,丝毫没有放缓速度的意思,好几个骑者竟然放声大笑,相互取乐,一阵乌烟瘴气中这群人已是扬长而去。 龙少阳看到这里,不由怒气上涌,心道:“这群人怎地如此荒唐,在我大齐国都,竟然横冲直撞,好不知礼?”又一想:“这群人行色匆匆,马上驮满包裹,却不知里面装的什么东西?”正左右思量,因见街上一片混乱,哀嚎呻吟之声四起,当下忙走上前去,帮着搀扶、安慰受伤的行人。 只听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今天真是撞了霉运,好端端地差点被马蹄踩到,还好躲得快,不然我这一身老骨头,只怕要去见阎老五咯。” “可惜了我这刚出锅的蒸年糕,让这群王八羔子给糟蹋了,我找谁说理去,呜呜……” “咱们去找京兆尹大人,找他说理去。” “他敢拿这些北魏人、西凉人作法?得了吧,这些年北魏、西凉几次越界抢掠,朝廷都不敢出兵呐?” “这些军国大事,岂是咱们这些小民说了算的,省省心吧。忍一忍,说是这些使臣们明日就动身回国了。” “听说这两天他们都在忙着采办物品,绢布啦、锦缎啦、瓷器啦,这些东西在他们那紧俏的很。” …… 听到此处,龙少阳心中已明白八九:原来这群人是列国使团,明日就要启程,包裹里装的都是采办来的回国物品,只是这群人如此行径,实在有损一国形象。倘若以后寻得机会,定要教训他们一番。正寻思着,蓦地想起几日前已经离京的姿姿郡主,想来她还在返吴的途中,洛城吴城不是天涯,却胜似天涯,不知这一别之后,何时还能再见? 次日清晨,龙少阳刚起床,便隐隐听到外面一片喧哗,接着便是鞭炮之声,一阵噼里啪啦响个不停。正想着到门口一看究竟,只见程伯慢悠悠走了进来,便问城中出了何事。 程伯笑道:“怎么,吵到了公子?说是今日太子殿下在北门礼送北魏、西凉两国使臣离京,大少爷一早便赶去筹备仪仗事宜了。他心里惦记着公子,便让老奴先回来了。”说罢,点燃烟叶,抽起旱烟来。 龙少阳自失一笑,这事原本是昨日从归云阁回来时便已知道的,想着与己无关,竟没放在心上。正欲开口,只见一个家仆走进房来,后面跟着一个八九岁的孩童,头发梳成左右两个发髻,如头顶两角,上穿百家衣,下身长裤,一副寻常百姓家模样。 那家仆施了一礼,道:“龙公子,方才这孩子赖在正院门前不走,说是有一封信要亲手交给公子,管家见是一孩子,便命小人将他带来了。”说着,转过身来向那孩童道,“这位就是你要找的龙公子。” 那孩童打量龙少阳一眼,跑上前来,手一扬,递上一封信来,道:“你就是龙公子?刚才在街角,一位穿红色衣衫的姐姐给了我二两银子,让我将这封信交给一位姓龙的公子,说你就住在这座萧府里。”说罢,将信塞到龙少阳手里,也不待他答话,转身跑开了。 “一位衣着红衫的女子?”龙少阳略有所悟,见信封上写着“龙公子亲启”,心中一喜:“又是故伎重来,不知这次又有什么主意?”当下抽出信笺,展开读时,只见上面写道: “昨日一晤,匆匆而别;归云阁下,盼君一见。” 笔迹清秀之中又带着七分眼熟,心下寻思:想是为了昨日归云阁延揽一事,再见一面也好,也让她知道自己心意已决。正要起身,猛然间心头想被什么东西用力一撞,伸手去抓,又了无痕迹,总觉得有什么事堵在胸口,却又模模糊糊捉摸不定。 当下龙少阳将信放入怀中,站起身来,道:“程伯,我要出去办件事,烦您在家看护。” 程伯吐了口烟,笑道:“公子且忙自己的事吧。这种天儿,在墙角晒晒太阳,抽抽旱烟,再眯一会儿,最好不过了,赛过活神仙呢!”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摇摇摆摆去了。 龙少阳会心一笑,简单吃了两口,换了新衣,又去后院挑了匹骏马,便打马扬鞭,直奔天街归云阁而去。 其时正值早市,街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龙少阳策马前行,路过一个街口,一瞥眼间,却见几十丈外街口另一端一华服青年骑马一闪即过,他心中一动:“好熟悉的身影,竟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心头像是又被什么撞击了一下,方才那种不安定的情绪又蓦然而生,当下放缓辔绳,心想:“今日我这是怎么了,神思不宁,心绪恍惚,莫非是昨晚睡得不实的缘故。”抬头望了望远处,稳稳心神,双腿一夹,径向天街驰去。 转过一个街坊,来到天街之上,远处归云阁已是遥遥在望。龙少阳面露喜色,见人流如织,来回穿梭,深恐骏马飞奔伤了街上行人,便翻身下马,手牵辔绳,缓步而行。来到归云阁前,放眼四顾,时辰尚早,但见街上行人你来我往,小商小贩大声叫卖,身后阁中却是门板大开,堂倌小二们正忙着收拾桌椅,摆放碗筷,哪里有祝家小姐的影子? 龙少阳也不着急,回头看了一眼二楼临街雅间,只见窗户紧闭,胸中陡然涌上一股思绪:昨日阁中她早早便到,何以今日不见身影?是了,她是相府千金,不比我闲人一个,想是有事耽搁了,反正我今日无事,多等些时辰也无妨。当下轻抚马颈上的鬣毛,安心等待。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不见人影。又过了许久,只见日头已高,街上行人、商贩人头攒动,愈加拥挤,身后不时传来一阵阵香气,猜令划拳,跑堂吆喝之声也多了起来。龙少阳情知时辰不早,左右观望,仍是不见人影?饶是他沉稳冷静,心中也不禁焦躁不安,是留是走,左思右想,一时拿不定主意。 正犹豫间,突听右首“当当”几声锣响,深沉雄浑,声音甫歇,有人高声喊道:“来往行人听着,接上峰号令,军机堂地图今日一早失窃,眼下正全城缉拿疑犯,若是发现形迹可疑之人,要火速上报京兆府衙门。凡破案有功者,赏银千两。” 龙少阳转过头来,循声望去,远处三四个衙役并作一排,沿着街衢大摇大摆走来。只见衙门们俱是腰挎大刀,横眉竖眼,一副凶神恶煞之状。中间却是一人一手持锣,一手握棰,喊声显是出自他口。 众人见这般阵势,纷纷避开,让出一个道来,私下里却是交头接耳,低声议论丢失地图是何物,竟引得悬赏千两。龙少阳却知衙役口中所说军机堂地图,名字唤作《御制地域图》,乃是本朝开国高皇帝定鼎之后,命四大柱国将军联合绘制的一幅九州万方图。 四大柱国将军四处转战,便将平日各种行军地图合于一处,囊括大齐、北魏、西凉、东吴诸国山脉、河流、平原、湖泊、城市之位置、走向、大小,绘制于一绢帛之上,取名《御制地域图》。自成稿以来,于治国理政、行军打仗大有裨益,一向被视作国之珍宝,收藏在军机堂内。那军机堂便是商议军国机要大事之处,向来守卫森严,外人不得擅入,放在此处,一来取用方便,二来利于保管,少了被抢盗之虞。 听得宝图被盗,龙少阳大吃一惊,心想:“此图关系重大,这些年来大齐国力渐衰,北线、西线边境虽摩擦不断,偶有事端,大齐面上却并未吃亏,实是占了地图之利。若是被北魏、西凉这些国家抢夺了去,大齐的山川地形,军事布局便无秘密可言,无论是谁夺了去,自是如虎添翼,一旦战事开启,大齐官兵如何再是敌手?” 转念又想:“军机堂防卫森严,纵是天下一等一好手也无把握进出自如,不被察觉,何况地图平日必是放在隐秘之处,盗贼若不按图索骥,只怕也难以手到擒来。几十年来一直平安无事,何以今日突然被盗?”一时间疑惑不已。 低头思索,突然感到胸前有一硬物,龙少阳伸手摸出,正是方才孩童送来的那封书信。只觉心头一动,将那书信启封处送至鼻间,两指轻夹,开口处张开一道缝来,轻轻嗅了两下,方才路口华服青年骑马一闪而过的画面蓦地袭上脑海……在这一刹那间,“调虎离山,栽赃嫁祸”几个字如一道亮光在眼前闪过,猛地额头渗出一层冷汗,龙少阳暗叫一声:“哎呦,糟了,只怕中了别人圈套了!” 当下翻身上马,也顾不得街上人多,两腿一夹,向着来路疾驰而去。 第一卷 初入局 第三十二章 人赃俱获? 原来龙少阳听到宝图被盗,伸手摸处那封书信,放至鼻间,轻轻一嗅,便察出不同之处。之前他曾两次收到祝家小姐亲笔书信,纸张之间都隐隐透着一股清幽的香气,想是女儿家所用胭脂水粉的味道,记得风流潇洒的滕王殿下还对此调侃过。这封信却是没有那股味道,无怪乎拆阅之时,自己心中便有一种捉摸不定之感。 转瞬之间,龙少阳思绪百转千回,陡然理顺了前后轮廓:幕后之人先是伪造祝家小姐手迹引得自己出门,当是有人在门口盯梢,待自己离开萧府后,接着便有人潜入,将赃物放在房中。不出所料的话,官兵跟着便会前来搜查,到时“人赃俱获”,只怕自己是百口莫辩了。 念及于此,龙少阳心中惶然,扬鞭催马趱行。 青石板上,马蹄翻飞,如离弦之箭。 奔到萧府门前,只见并无一人,侧耳听去,府内也安静如常。龙少阳心下稍安,翻身下马。早有家仆闻声迎了出来,伸手接过马缰。当下他不敢耽搁,直奔萧府别院——竺舍而来。 龙少阳急走入内,刚跨进院门,便听一阵鼾声传来。循声望去,只见那老奴程伯斜倚在不远处抄手游廊一廊柱下,耷拉着脑袋,手中握着烟杆,正酣然而眠。 四下里除了鼾声,不见声响,一切宛如平常。 龙少阳不禁莞尔,走上前去,正要询问程伯两句。孰料那程伯听得声响,身子一颤,醒了过来,迷迷糊糊睁开眼,见是龙少阳,轻轻“啊”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原来是公子回来了。老奴方才闲来无事,便靠在廊柱下晒晒太阳,不想竟睡着了。真是老了,不中用了,一闲下来就犯瞌睡……”说着打个哈欠,站起身来。 “您老可要当心,在这睡着了容易着凉。”龙少阳笑道,心里却在寻思:“难道是自己多虑了?”。 便在这时,忽听得院外人声喧哗,一大群官兵快步奔了进来。片刻之间,几十人结成几道大的圆圈,将龙少阳和程伯围在中央。 龙少阳心中一凛:“是祸躲不过,看来还是有人设了圈套。”心里想着,只见对面官兵衙役们向两边一分,二人从后走上前来,前面那人正是安静思。后面那人却是位身形瘦削的华衣公子,尖嘴猴腮,一副纨绔子弟模样,面容却有几分熟悉。 一个萧府家仆从一旁快步穿过人群,走到龙少阳跟前,不及施礼,气喘吁吁道:“龙公子,这群官爷说是领了上峰指令,前来办差。可巧老 爷当值,夫人礼佛都不在家,小的做不了主,已差人前去告知老爷了。他们硬闯进来,小人又阻拦不得,您看这可如何是好?”一边说,一边抬手擦汗,脸色满是焦急之色。 龙少阳点点头,温言道:“嗯,你去吧,这事自有我来处理。”说着转向安静思,拱手一礼,笑道:“安兄,今日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赐教?莫非是为弥补那日宴会之憾,与我斗上一番,若是如此,又何必兴师动众?” 安静思被这番话说得一噎。那日御前比武,他本想与龙少阳一较高低,哪知祝家小姐半路杀出。他一武人心思,临场权变,实是不足,左思右想,不得其道,恍惚之际反倒被祝溪冰侥幸得胜。这事过后,他一直耿耿于心,总想着若有机会,与龙少阳比试一番,一了心愿。 此刻他被龙少阳说中心事,不觉尴尬,怔了一下,拱手还礼道:“龙兄不要误会,在下今日并非为私事而来,乃是为公事而来。龙兄想必已经听闻,军机堂《御制地域图》被贼子盗走,至今下落不明。陛下已经下旨,命义父总领此事,一定要将宝图寻回来。” 龙少阳故意问道:“此事我略有耳闻,宝图失窃,实是国家莫大损失。只是龙某不知,这与安兄擅闯萧府有何干系?” 安静思见他绕弯,正色道:“此事关系重大,义父特命我查办。适才在下接到举报,说今早宝图失窃之时,有人瞧见一位与龙兄十分相似的人在军机堂附近出没,形迹可疑。龙兄的身手,无需多言,若是……”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言下之意甚是明了,以你的武功技艺,若是去偷盗宝图,或许并非难事。说着一摆手,扬声道:“丘公子!” 那华服公子应声而出,手指龙少阳,转向安静思大声道:“安兄,不错就是他。今早本公子送家父早朝,回来路过军机堂时,见他正从墙后探出头来,神色仓惶,东张西望,接着翻墙而走,那宝图定是被他盗走了!” 安静思点点头,向龙少阳冷冷道:“龙兄,兄弟心中有一疑问,好端端地,你翻墙进出军机堂所为何事?” 起初见有人出来指证自己,龙少阳吃了一惊,向那华服公子瞧去,登时又觉得有过谋面,待听他绘声绘色描述当时情形,猛地想起这人便是当朝御史丘亭之子丘有为。那日在南街他看中自己坐骑,与家丁一唱一和,意欲行诈骗取,不期被姿姿郡主一行人当场揭穿,最后狼狈离去。 想到这里,龙少阳又瞟了二人一眼,已知其意,虽心中稍安,当下却不敢大意,笑道:“龙某不过一介微末,放之洛城,如沧海一粟,竟引得丘公子这般高门子弟如此关注,真是三生有幸!不过,安兄,在下并不知军机堂所在何处,今日更未曾到过。想来定是这位公子认错人了。” 丘有为手指一抖,怒道:“你说什么?你的意思是本公子故意诬陷于你?真是岂有此理!阿大,快把当时详情说给安将军听听!” 话音未落,一个青衣家丁从人群后挤上前来,叫了声“安将军”,转头向龙少阳瞧了又瞧,突然大声叫道:“是他,从军机堂翻墙而出的正是他。今日小人驾车送老爷去早朝,回来时路过军机堂。其时天刚大亮,行人寥寥,无意间看到有人从墙内探出脑袋,小人心下好奇,故意放缓缰绳,将所见低声告诉了坐在车厢里的少爷。只见那人翻墙落地,身上掉下一物,像是一个包裹,他连忙拾起,放入怀中,沿着墙根跑出百余步,转入巷口,接着便听马蹄得得。少爷和小人看得纳闷不已,当下催马快行,跟了上去。” 安静思道:“你可瞧仔细了,千万不可认错了人。” 那家丁阿大道:“小人不敢胡言。那人落地后拾起包裹,抬头四处张望一番,面容衣着我瞧得清楚,身形修长,两道这般剑眉,错不了。” 丘有为跟着道:“为防惊动了那人,阿大驾车远远坠在后面。这时街上也渐渐热闹起来,人来车往,嘈杂不堪,这反倒助了我们一臂之力,没被那人发现异常之处。只见那人骑马穿街过巷,曲折了一阵,最后窜进了一座宅院里。回来路上便听说军机堂地图被盗,这前后连起来,定是那人盗走了宝图。” 龙少阳听到这里,只觉一股凉意从背脊升起,蓦地直冲脖颈,冰寒彻骨,冷笑一声,道:“丘公子,请问那座宅院叫什么,难道是这座萧府不成?” 丘有为狞笑道:“嘿嘿,你这小子倒挺识相,主动招了。不错,那座宅院便是萧府,我们主仆二人瞧得一清二楚。” 安静思眉骨不经意的一挑,握在长剑上的手紧了紧,向龙少阳道:“龙兄,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龙少阳不紧不慢道:“安兄,龙某今日一早确是出过萧府。那是龙某接到友人书信一封,约在归云阁会面,这会子方才回来。一人不可二分,自然不可能再去军机堂。有书信在此。”说着自怀中掏出那封书信,递了过去。 安静思接了过来,见信封上写着“龙公子亲启”几个字样,当下抽出信笺,展开读了,脸上一时阴晴不定。过了半响,笑道:“安兄,只怕这封书信作不得准。一无日期,二无署名,是何人何年何月何日所写,谁又说得清?这信中说‘昨日一晤’,昨日可以是昨日,可以是前日,也可以是某日,究竟是何日,信尾又无署名,岂不是龙兄想说哪日便是哪日。” 众人听了,登时哄笑起来,乱作一团。 龙少阳心知伪造书信一事,难以自圆其说,当下正色道:“安兄,既然今日大家都这么说,看来当真要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了。不过龙某确未偷盗宝图,还请安兄给小弟一段时间,龙某自当尽力查明真相,还自己一个清白。” 安静思故作犹豫不决。 丘有为却大声道:“安兄,万万不可,不要信了这小子的一面之词,这是他的缓兵之计。待你答应离开后,这小子必定逃之夭夭,到时哪里去寻他的踪影!” “你们二人的话,我姑且都不信。人可以说假话,东西却不能说假话。龙兄,得罪了!”安静思略一沉吟,大喝一声道:“来啊!” “在!” “给我搜!将这竺舍前前后后、里里外外都给我搜仔细了,不可有半点马虎,否则休怪我利剑无情!”安静思说罢“噌”的一声,宝剑出鞘,跟着青光又一闪,剑已入鞘,一出一进,快若闪电。 “是!” 众人答应一声,便要散开。 “慢!” 人群中忽有一个声音道:“安公子,老奴有一事提醒。”这语音苍老却又浑厚,竟压住了众人喧嚣之声,清清楚楚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众人一愕之间,向那声音来处看去,见是个六十多岁的糟老头子,高瘦驼背,相貌丑陋,手里拿个旱烟杆悠悠抽着,正是程伯。 安静思奇道:“老人家,不知你有什么话要说?” 程伯当下深深抽了一口,悠悠道:“老奴只是想给将军提个醒——将军莫要忘了,这座萧府的少夫人可是姓祝。万一让她知道了此事,只怕将军不好交待。” 安静思怔了片刻,无声一笑,道:“安某这次是奉差办事,雪儿姐那里事后我自有交待,不劳老人家费心。”说着嗓音一提,续道:“听我的令,搜!” 丘有为狞笑一声,帮腔道:“大伙儿留心些,那宝图被他藏在一个包袱里。嘿嘿,待会来个人赃俱获,看你这小子还有什么话说!” 官兵们霎时四散而开,有的直奔正房,有的冲入亭中,有的检视草丛,乱作一团。 龙少阳不禁大怒,登时便欲上前,只觉身后衣衫下摆处猛地一紧,有人自下面轻轻拉了一下。便在这时,远处有人高声叫道:“找到啦,找到那个包袱了。”声音响处,一名衙役急速奔来,手中赫然捧着一个浅灰色包袱! 龙少阳顿时一凛,那正是日常自己用来盛放衣物的旧包袱——一刹那间,一种不祥之感袭上心头。 第一卷 初入局 第三十三章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那衙役奔到安静思身前,低首躬身,双手将那浅灰色包袱奉上,道:“安将军,小人方才在房中床下一箱子里寻得这个包袱,鼓鼓囊囊,与丘公子所说那个包裹甚是相似。请将军过目!” 安静思接过包袱,却并不急于打开,转向龙少阳道:“龙兄,这个包袱可是你的?” 龙少阳自在归云阁前料知中了圈套,心中惴惴之余,又充满疑惑,此刻见到自己的旧包袱,心中反倒平定许多,淡淡道:“不错,这包袱正是我的。” 丘有为见龙少阳毫不推脱,当下哈哈一笑,甚是幸灾乐祸。 众官兵听得东西找到,此刻早已围了上来,见龙少阳自认,都是一惊,凝神屏息,如临大敌。 安静思见他如此坦诚,怔了一下,顺手将那包袱掂了掂,问道:“安兄,不知这包袱之中放的是什么东西?分量并不重,似乎并不是什么金银珠宝。” 便在这时,几声剧烈的咳嗽声响起,“咳,咳……”仿佛要将心肺咳出来一般。 众人循声瞧去,见是那一旁的老仆鼻间、口中都是烟气,想是抽烟之时,一不小心呛到了。那老仆咳了一阵,舒缓下来,只见他摩挲烟杆,喃喃的道:“这烟杆用着不顺手,还是旧的好,旧的好。”说着又低头抽了起来。 众人看了一眼,觉得甚是无奇,便都转过脸去。 龙少阳却是心中一动,眼前仿佛一道亮光闪过,当下平静地道:“包袱中是龙某的一些随身换洗衣物,并无其他。” “随身换洗的衣物?哦,既是寻常之物,龙兄又何必放在如此隐秘之处?”安静思问道。 “那些衣物是先母一针一线,亲手裁制。虽是寻常布料,于在下而言却是无价之宝。既然是无价之宝,自然不能随手放之。”龙少阳说罢, 轻轻叹了一口气。 丘有为插口道:“安将军,这小子明摆着在跟你绕弯弯,分明是他心里有鬼,故意在拖延时间!我瞧那宝图一定在这个包袱里!” 龙少阳一哂,笑道:“这位丘公子自进院,便一口咬定宝图被龙某藏在包袱里,在下对此殊为不解,莫非是公子亲手将宝图藏在包袱之中?不然何以如此肯定。” “你……”丘有为脸一下涨得通红,怒道:“你血口喷人,倒打一耙!安兄,打开包袱,看他还如何狡辩!” 安静思点点头,叫过一名官兵,将包袱平放在他双手之中,当下用手将包袱小心解开,慢慢将四角展了开来,不由僵在当处。 众人刷地一齐看去,只见浅灰色一块方布上整齐叠着几件粗布衣服,与普通百姓平时所穿并无二致,颜色泛白,显是穿洗已久。哪有什么宝图的影子?禁不住都“咦”了一声。 丘有为脸色大变,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叫道:“这怎么可能,明明是一幅宝图,怎地变成了一堆破旧衣物?”疾步上前,双手一通乱翻,但见衣物掉了一地,却是什么也没有找到。 怔了片刻,他突然转向安静思,一把拉住他的手臂道:“安兄,这怎么可能?!方才明明——” 安静思一扬手,打断他的话,转向龙少阳,拱手一礼道:“龙兄,看来这是一场误会。得罪之处,还请龙兄多多包涵!”说完,示意那些官兵将衣物,包袱重新理好。 龙少阳拱手还礼,笑道:“安兄太客气了,奉差办事,职分所在。好在如今水落石出,龙某也落得一身清白。只是……”说着走上前去,故意压低声音道,“只是这举报之人看来想害的不止是龙某,还有安兄你呀。” 这声音虽小,却清清楚楚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丘有为登时脸色涨红,心中又惧又怒,戟指道:“龙少阳,你,你……”一时张口结舌,竟说不话来。 安静思扬手将丘有为手指轻轻压下,笑道:“多谢龙兄指点!这其中原由,我自会查个清楚。龙兄且放心,无辜之人,我自然不会冤枉。盗图之流,也休想逃出我的五指山。” 说话之间,只见他右手用力一握,指间关节格格作响,跟着双手抱拳道:“今日之事,多有打扰。告辞了!”说完转身欲走,这时程伯在廊柱根上磕了磕烟锅,站起身来,喃喃的道:“老奴早就说过,还是旧的好,旧的好啊……”安静思怔了一下,一抬脚径直去了。 丘有为见安静思走得如此爽快,面色之间颇有不甘,脱口道:“安—安兄……”话未说完,回头恶狠狠地盯了龙少阳一眼,拔腿跟了上去。 众官兵“轰”的一声,尽皆散去,片刻之间,便走得干干净净。 龙少阳听得众人嘈杂之声去远,院中再无半点声响,转向程伯躬身一揖,说道:“晚辈初出茅庐,自视甚高,不知世道人心之恶,以致险遭他人陷害。今日之事,全仗前辈暗中相救,少阳铭感于心。” 程伯呵呵一笑,伸手扶起,说道:“公子快快请起,前辈一称,愧不敢当!见公子平安无恙,老奴……老奴这颗心可就踏实了。”说到后来,语音渐低,竟泫然欲泣。 龙少阳微微一惊,心道:“程伯待我怎地如此情深?是了,想是老人家上了年纪,被刚才那番情形惊到了。”他刚经历一场大的风波,余悸尚在,见程伯又喜又悲,只道是劫后余波,悲喜交织,人之常情。 正寻思间,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远远传来,二人当下止住了话。抬眼看去,只见院门口转出一顶软轿,两个轿夫抬着,健步如飞奔来,轿上坐着的正是萧府主人——萧狄。 二人对望一眼,会心一笑。 俩轿夫奔至近前,将软轿一放,程伯忙上前搀扶。萧狄架着拐杖缓缓走了下来,转身对轿夫道:“有劳二位了,到账房去领赏银吧。”俩轿夫千恩万谢一番,转身去了。 待轿夫走远,萧狄疾趋向前,一把抓住龙少阳的胳膊,又转头看了程伯一眼,见他点头,当下喜道:“真是虚惊一场,还好少阳你平安无事。我在东宫一接到家仆讯息,便马不停蹄赶来了,不想还是晚了一步,幸好你吉人自有天相。”跟着一阵爽朗大笑。 龙少阳道:“劳萧大哥惦念了。此事多亏程伯暗中相助,少阳才得以脱险。” “哦?”萧狄看了程伯一眼,笑道:“是程伯暗中相助?哈哈,真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此处不是叙话之地,走!咱们到房中说去。”当下拥着龙少阳、程伯沿着游廊逶迤而去。 三人进得房间,各自坐下。萧狄问起程伯今日事情经过,程伯当下便缓缓道来。 原来清晨龙少阳离去后,程伯百无聊赖,便倚在廊柱下抽着旱烟,晒着太阳,只觉得周身暖融融的,甚是舒服。不知不觉,一股困意袭来,打了几个哈欠后便朦胧睡去。便在这时,身后西北角出忽然传来几声轻响,听声辨位,像是从竺舍东侧高墙上传来,跟着北侧又传来两声格格轻响,程伯心下警觉,背靠廊柱慢慢侧身,探出半个脑袋,向那声音来处瞧去,只见正北竺舍屋顶一个黑衣人正蹑手蹑脚,东张西望,身后背着一个包袱。 那人左右观瞧后,小心走到屋檐上沿,一个纵身,落在地上,轻轻推开房门,钻了进去。过得片刻,那黑衣人溜了出来,身后的包袱却是没了,只见他轻轻带上房门,纵身上得屋顶,几个纵跃,人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程伯接着道:“老奴见那人自屋顶跃下,落地如同灵猫,毫无声响,便知此人武艺了得,当下屏息凝神,不敢稍动,想是我身子被廊柱挡着,这才没被发现。我见他这般身手,不敢跟上前去,只得远远瞧着。后来见他远远去了,整个竺舍寂静无声,老奴这才轻手轻脚走进房间,四下打量一番,却未发现哪里有动过的痕迹。” 龙少阳道:“如此看来,这人倒是小心谨慎的很。” 程伯点点头,说道:“不错,老奴当时心里也这么想。寻了半响,不见异常,老奴心下也好生纳闷。正疑惑间,进了卧室,见床脚像是被人动过。老奴低下头去,见床下放着一个箱子,那是平时放东西用的。” 程伯咳了一声,续道:“老奴将箱子拉出打开,见里面是一个浅灰色包袱,周边却散落着几件衣物——公子刚来竺舍时,老奴见过这个包袱。当下心下一动,将包袱打开,取出里面的东西,又将衣物叠好放了进去。”说着将手伸进怀里,取出一块厚厚的绢帛,说道:“大少爷,龙公子,这便是那黑衣人放在包袱里的东西。” 龙少阳、萧狄二人心中一凛,相互瞧了一眼,心知此物便是安静思口中所说丢失的那个宝图。龙少阳起身接过绢帛,只觉触手柔和丝滑,分量却是不重,就桌上展了开来。只见那绢帛厚度极薄,左右却极为宽大,长宽约莫半丈左右,若非亲见,几乎不敢相信那块绢帛铺展开来竟是如此之大。 龙少阳一眼看去,见帛上绘满了各种线条、文字,右上角自上而下写着“御制九州山川地域图”几个字。仔细瞧去,只见大川大河,大山大道,郡国县邑,疆界乡坂,城池地名,九州万方林林总总一概绘于其上,看似密密麻麻聚在一起,却又甚是清晰,极少粘连。 三人看着,心中不由都是赞叹:这地图涵盖之广,标注之细,实是罕见。至于地域远近,山川险易,道路迁直,更是一目了然,当真是无价之宝。 程伯喃喃道:“绘制这地图的绢帛便是有名的吴锦,薄如蝉翼,却又坚韧异常。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听说这绢帛还是如今的吴国公进献的呢!” 萧狄轻叹一声,说道:“不错,当时吴国进贡这匹绢帛,还是由父亲押运还京的。”说着伸手轻轻摸着那绢帛,眸色间珍爱之情宛若溢出。 突然之间,他那缓缓移动的手指停了下来,悬在图上,沉吟半响,一字一顿道:“少阳,这张地图……只怕是假的!” 第一卷 初入局 第三十四章 萧狄有故事 二人见萧狄手指停在当处,早已察到他神色异常,正欲询问,突听他说道这张图是假的,二人都吃了一惊。 龙少阳弯下腰身,轻轻抚摸着那块绢帛,抬头问道:“萧大哥,你……你说这地图是假的?” 萧狄眸色幽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坐了下来,说道:“不错,虽然我也是第一次见得此图,但我却可以断定,这幅地图是伪造的。” 房间里一下子静了下来,谁也不再说话。 萧狄目光平视,望向窗外,半响,悠悠的道:“这件事说来话长。洛城向西三百里,有一条叫贞水的小河与洛水相汇,贞水之南有一大片辽阔平坦之地,自古以来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当地人称这种平坦之地为原,这片土地自然而然得名贞原。千百年前先人在此起土筑城,城因水得名,唤作贞州城,那里便是当今大齐高皇帝龙兴之地。” 他站起身来,缓缓踱着步子,接着道:“几十年前他一统江山之后,便将这贞原二字作为封号赐给了他最心爱的那个女儿,又下令天下,时人凡写贞字,最后一笔缺笔,以避圣讳。”说到此处,语音之中略带哽咽。 龙少阳惊道:“萧大哥,贞原?那岂不是——” “不错。贞原正是先母的封号。”萧狄面色平静,语调无波,点头道。 龙少阳低头向那绢帛瞧去,果见图上洛城左首不远处,一河东西流向,与洛水相交,紧挨那河之南,标注一点,上写“贞州”二字,“贞”字却是完完整整。当下转过头去,道:“是了,这‘贞’字并无缺笔。”一抬眼间,却见程伯低头呆立当处,眼中晶光一闪,噙着泪水。 龙少阳心中关切,问道:“程伯,可是身子不舒服吗?快坐下吧。” 程伯站直身子,抬袖拂面,勉强笑道:“想是方才在外久了的缘故,老奴……老奴这眼睛总是见风流泪,呵呵,不碍事的,老毛病了。” 龙少阳见程伯神色平复,缓缓的道:“这地图竟是假的,真是匪夷所思。少阳初来京师,原本无仇无敌,可有两个人却有所不同。南市因为宝马“越影”,和丘有为闹了不愉快,陛下寿宴之上,又无意抢了安静思的风头……今日之事,显是安静思和丘有为一唱一和,二人想要嫁祸栽赃于我。” 他双手交握,抱在胸前,在房中来回踱着步子,“人所共知,军机堂是国之重地,守卫森严,寻常人等如何能闯得进去,就算侥幸进去,出来之时又岂能不被察觉阻拦,全身而退?当今天下只怕没人能做得到。那位丘家少爷,游手好闲,胸中无谋,他既无这般胆量,也无这般能耐。可安静思不一样,他是相爷干儿,武艺高强,平素又经常出入军机堂,想伺机盗走地图,绝非一件难事——这盗走地图一事八成是他干的。” 萧狄、程伯深以为然,不禁点了点头。 龙少阳道:“按道理讲,安静思盗走地图,必定想法设法,将地图藏在我的包袱中,以此来个人赃俱获,就有了后来程伯见到的黑衣人潜入竺舍那一幕……可这件事真是透着奇怪。如今这张地图竟是假的,既是如此,那张真的地图此刻又在何处?” 说到此处,龙少阳长舒了口气,续道:“安静思此人,我打过照面,粗中有细,就是唱戏,这一出也要有板有眼。试想安、丘二人将地图交给那黑衣人,让他伺机藏在我的包袱中,可为何转瞬又变成了假的?难道是被那黑衣人调了包,可那黑衣人显然是他们的心腹。如此重要之事,断然不会交给一个外人。由此可见,那黑衣人也没有调包的可能。难道……难道……” 龙少阳只觉眼前一亮,倏然转身,瞧向萧狄,二人四目一触,几乎同时脱口道:“难道这张地图本来就是假的?” 程伯忙道:“什么?这张地图本来就是假的?” 这个推断太过大胆,程伯不由张大了嘴巴。 “何以见得?”程伯追问道。 “少阳方才说了,他们自己人断无调包的可能,这是其一。”龙少阳还没答话,萧狄已接口道,“这张假的地图伪造得惟妙惟肖,足以以假乱真,显然不是一时之作,从地图失窃到搜到假地图,这短短时间之内,是无法造成这样一件赝品的,这是其二。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当初盗走的地图就是假的。” 一席话说得龙、程二人不住点头。 “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程伯沉吟道,“大少爷,龙公子,老奴倒有一个疑问,说出来大家一块参详。安静思是否知道这张地图是假的呢?” “我看呢,这两种可能都有。这地图平日藏在军机堂中,一般人轻易见不到,自然难辨真伪,更无从辩解。方才若不是萧大哥看出破绽,只怕我们还蒙在鼓里。”龙少阳折回椅上坐了,慢条斯理地道,“就是安静思明知这地图是假的,可别人却不知,这假地图一样可以发挥效用。” “是啊!”萧狄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忧郁,“少阳说的有理。不过安静思知不知道这地图是假的,眼下并不重要。我在盘算另一件事,安静思用此一策时,我那老泰山事先可否知道?” 龙少阳和程伯不由对望一眼:这个问题背后的答案才是一篇大文章!若是安静思自作主张,想泄一下私愤,倒也罢了。若是祝云雀授意,那就说明这个当朝丞相、大齐权臣眼里已容不下龙少阳这个年轻人,龙少阳的前景自然凶多吉少…… 想到了这一层,龙少阳只觉寒意袭身,正自思索,只听程伯叹道:“以老奴之见,这事多半是祝云雀的意思。安静思向来对他惟命是从,奉令惟谨。这么一件事,他定要事先禀明,岂会擅作主张?!” 萧狄脸上毫无表情,听了程伯的话,目光一动不动,半响,摇头道:“安静思是对我那老泰山无所不从,可这件事未必就是他的授意——他不太可能会叫安静思去做这么一件事。” “嗯?难道他觉得这计划不够周密?”程伯问道。 “这倒不是。”萧狄苦笑道,“不是这计划不够周密,是这计划太……太小。” 龙少阳不禁一笑,接口道:“是我这条鱼太小啦。程伯,祝丞相平时政务繁忙,日理万机,哪有心思去留意我这样一条小鱼。或许你们说的都不对,那就只剩一条了:安静思事先请示了祝丞相,而他默许了。” 萧狄叹了口气,道:“看来确乎只有如此了——如此也好,这并不是最坏的结果。” “萧大哥,眼下最坏的结果并未发生。”龙少阳望着窗外,笑道:“方才若是人赃俱获,盗窃国宝的罪名一旦坐实,真是辩无可辩。纵是萧大哥和太子想保我,只怕也是无能为力——这便是眼下最坏的结果了。” 说到此处,他的额头已出了一层细汗,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道:“看来那日归云阁,当真是宴无好宴,只是没想到竟然来得这么快!” 萧狄早已得知祝云雀延揽之意被龙少阳婉拒一事,当下安慰道:“说的是。”向他微微一笑,又道:“既然早晚都要拒绝,早一日让他绝了念想, 倒不是坏事。今日一击不中,恐怕不会善罢甘休,今后须多加小心才是。” 龙少阳点点头,回过头来,道:“萧大哥,程伯,我还在想着那张地图。祝云雀用一张假的地图来调包,是为了借此机会,瞒天过海将真的地图占为己有,还是担心万一栽赃不成,偷鸡不成蚀把米,故意用张假的地图替代?或是别有他图?” 程伯笑道:“依老奴看呢,他这是明珠弹雀,怕的是得不偿失。这张地图的价值,行伍出身的他自是心知肚明。公子的才智谋略,他也早已领略一二。既想打中雀儿,又不想失了宝珠,思量之下,只好伪造一张假图来冒充咯。” 龙少阳听了,嘻嘻一笑道:“且不管他了。如今棋局已开,却是一个死局,不知祝丞相该如何收拾?” 萧狄架起拐杖,缓步走到窗前。院内垂柳吐绿,春意暗藏,望了许久,道:“半辈子戎马倥偬,几十年宦海沉浮,这点子事对他不过小菜一碟,多半是找个替死鬼,草草了事罢了。宝图既已找回,料想陛下也不会再追究此事。只是……只是这竺舍宁静的日子,恐怕要一去不复返喽。”说着,长吁了一口气,迈开步子,慢慢去了。 刚走出几步,萧狄又停了下来,回过头来,笑道:“真是‘甚矣吾衰矣’,一时竟忘了件大事。少阳,太子殿下命你出了正月,便去东宫应差,正好避避相府的风头,也可多加锻炼,提升才干。内廷已经定了,籍田礼后就要在京兆府下辖三县推行流民安置之策。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我这残躯病体,可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还是多在家种花养鸟,听曲练字吧——最近这段时日,也真把我这瘸子折腾死了。”说完冲龙少阳一笑,转身逶迤去了。 第一卷 初入局 第三十五章 平手之局 龙少阳三人在竺舍说着安静思,此时的他却正和丘有为一行人沿街道而行。 安、丘二人骑马当先,一群官兵跟在后面。安静思兀自随着坐骑一纵一送,整个人面无表情,脑子里却是翻来覆去:那张地图究竟去哪了,是谁背后做的手脚?一时茫然无解。 正自思索,忽听耳边有人道:“安兄,这事真是透着邪乎!我的人明明将地图放进了那小子的包袱里,可一转眼地图竟然没了,真他妈活见鬼了!” 安静思一下子回过神来,抬眼瞧去,说这番话的正是并辔骑行的丘有为。 其实二人年龄相仿,一个是御史之子,一个是相府养子,若是论起来,倒是前者身份更尊贵些。可是祝云雀为开国四大柱国将军之一,又身领丞相一职,兵权在握,权倾朝野,养子地位自然也水涨船高。丘有为虽然为人张扬,横行霸道,却也有几分自知之明,较安静思年长,却总是自矮三分,以兄长相称。 安静思当下并未勒住缰绳,淡淡道:“方才你我都是亲眼所见,包袱之中却是没有地图。我也在纳闷,这地图到底去哪了?”说完,转头盯着丘有为,沉声道:“丘兄,你手下做这事的人可靠的住?” 丘有为一怔,红着脸激动道:“安兄,这点你放心。我手下的人绝对靠得住,就是借他们十个八个胆子,这群兔崽子也不敢!” 安静思点点头,叹口气道:“嗯。我信得过丘兄。既然如今事情有变,也只好将之前咱们的打算搁一搁了,不然太子殿下那边也不好交代。” 丘有为讶然道:“安兄,这事就这么算了?” 安静思道:“你我没有证据在手,口说无凭。为今之计,恐怕也只有如此了。” 丘有为狠狠地道:“这样一来,岂不是便宜了那小子?哼,我咽不下这口气。若是安兄担心,我自己一人——” 正要往下说,却被安静思挥手打断,“请丘兄放心,代我将此事向义父禀明之后,听听他老人家的意思,咱们再从长计议。”说罢安静思也不等丘有为答话,打马扬鞭,径自去了。 安静思一人纵马奔行,身子随之上下颠簸,心里也在上下翻腾。 对丘有为这种高门贵族,纨绔子弟,安静思实际上并没有多少好感,相反心中还有一丝丝厌恶。对龙少阳却是又感兴趣,又有一点嫉妒,总想找个机会与他切磋武艺,以补当日寿宴之憾。可一想到祝家小姐和他相见相处时的情景,心中又陡然如针扎刀刺,茫然不是滋味。 昨日在归云阁见到二人独处,归到相府只觉胸口像塞着一块棉花,没有斤两,却又压得人喘不过气。当下独自一人来到一座酒楼喝闷酒,不想竟遇到了丘有为。二人彼此早已认识,便添酒加菜聚在一处,几杯水酒下肚,自己满腹惆怅,忍不住自伤自叹。丘有为问起缘由,自己酒意上头,竟自说了,孰料丘有为不光识得龙少阳,还对此人恨之入骨。 二人你来我往,越说越是气恼。丘有为拍着胸脯说要除掉此人,自己借着酒兴,与他一拍即合。二人从未时一直合计到掌灯时分,终于有了眉目。决定来个栽赃嫁祸,由安静思去军机堂盗地图,丘有为来做认证,如此如此…… 当夜回来禀明义父,岂料他只淡淡说了句,“若是你想好了,便去做吧。”一句话不痛不痒,不置可否。当夜安静思便潜入军机堂,盗走了地图。 次日依计行事,先找人模仿字迹将龙少阳引出,萧府门前探子见龙少阳出来后放出讯号,随后派人潜入,放进赃物……一切顺顺当当。当打开那个包袱,见到的却是一堆破旧衣物,而不是那张地图时,自己惊讶失望之余,竟有一丝庆幸的念头。庆幸自己没有通过卑鄙的手段赢了他?庆幸酒意过去之后发现自己还有良知?到底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 安静思一路胡思乱想,入了相府,早有家人过来牵马问候。家人见他神色不宁,出言询问,他这才稳住心神,恢复如常,得知祝云雀不在府中,他只得悻悻回到房中。好不容易挨到掌灯时分,有家仆过来通报说相爷已经回府,一人正在书房养神歇息,安静思便快步来书房见义父。 祝云雀一直静静听着,没有插言。待听到龙少阳得以脱险时,脸上并没有露出多少吃惊之色,转身悠悠的道:“静思,这一番一击不中,你不必耿介于怀。其实,为父起初也没指望这一次能一举成功。” 安静思一惊,怔怔望着祝云雀,问道:“难道,难道义父早已料到孩儿这次行动不会成功?” “你觉得为父能未卜先知?”祝云雀微微一笑,兀自在房中缓缓踱着步子,右手轻轻摩挲着腰间的红色佩玉,淡淡道,“静思,为父和你都是习武之人,所谓‘白虹坐上飞,青蛇匣中吼’,神兵利器,剑身尚未出鞘,剑气便森然可感。依为父看来,龙少阳便是这样一把利剑,剑气护体,岂能一折而断?何况,为父也不想过早毁了这个年轻人。” “义父,可当初孩儿向您禀告之时,您并未反对,加以制止。”安静思不解,语气之中满是疑惑。 祝云雀道:“不错。为父当初确是没有反对你的计划,因为为父想试他一试。” “试他一试?”安静思心中若有所悟,沉吟片刻,又道:“义父,可他那日……他并不愿在您麾下效力?”他本想说可他那日拒绝了您的示好,可话到嘴边,心中一动,换了个说法。 “哈哈……”祝云雀突然仰天一阵大笑,“静思,为父手下那些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还少吗?像他这般,拒绝老夫的人倒是少见,偶尔一遇,也觉新奇异常。何况,不愿为老夫效力,并不意味着不能与老夫合作,如今的禁军统领十几年前不就和老夫同心协契,为国除害吗?” 安静思偷偷斜瞧了祝云雀一眼,见他脸上颇有得意之色,心下不解,却也不敢相问,便道:“可是义父,如今那张地图不知所踪,多半是落在了龙少阳手上。万一陛下怪罪下来,孩儿担心……” “不必担心。为父早有安排,那张地图是假的,事先已替换过了。” “啊!什么?那张地图是假的?!”安静思大叫一声,一惊之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脱口而出道,“义父,那那张真的地图……”见祝云雀点了点头,他便没有接着说下去。 安静思怔了片刻,接着道:“义父,多亏您老人家算无遗策,地图才没有丢失。可如今地图丢失一事已闹得满城风雨,真的地图却没有丢失,如此一来,孩儿担心,此事……此事该如何收场?总得有个法子才是。” 祝云雀摩挲着腰间佩玉,沉吟道:“静思,你将当日值守的侍卫们一个个过堂询问,看看有没有平素嗜酒爱赌的,贪恋女色的,手脚不干净的,找出一两个来签字画押,填馅儿就是。哪个庙里没有屈死的鬼?!嗯,就这么着了,办好了回我一声。” “孩儿领命!”安静思突觉眼前一亮,低声道,“义父,既然真的地图还在我们手中,依孩儿愚见,不如索性来个‘狸猫换太子’……” 祝云雀腰间的手停了下来,微微一抬,道:“不用了。”说着缓缓转过身来,见安静思一脸迷惑之色,黯然道:“如今这地图和我私人所有,又有何分别?既无分别,何必画蛇添足,节外生枝。静思,有些东西,当用和有可以随时随意为我变换之时,这用和有就没有什么分别了。” 安静思听着这似懂非懂的话,点了点头,又道:“眼下萧府那边?” “让咱们的人留心他们动静便是。安置流民的事陛下已经定了,开春籍田礼后,由太子殿下总领此事。这件事为父心里总觉得不太踏实,今日宫廷之上,我已向陛下推荐你参与此事。静思,为父此举的良苦用心,你可要细细体会!” 安静思连忙应了一声。 祝云雀转过身去,又道:“静思,年轻人眼光不要囿于当前。这一局看似龙少阳占了上风,没有落入你设的圈套,实则是一平手之局。试想,本已调虎离山,却又能暗度陈仓——这个年轻人背后有人呐!正是你这番无心插柳,逼得那背后之人露出了马脚。这也算是意外之喜!还有,东宫那边传出信儿,流民安置之策也是出自龙少阳之手——这个年轻人愈发不容小觑了!” 安静思听得浑身一冷,不由打了个激灵,道:“义父,孩儿担心,如此一个人物,万一这人始终不识时务……” 祝云雀脸色一沉,静默良久,阴恻恻的道:“他所倚仗的无非是太子殿下,倘若他日东宫换了主人,他没了庇护,羽折爪伤,纵有通天能耐又能如何?即便萧鸣龙稳居东宫,万一到了那一天……老夫自有计较。芝兰当道,也不得不除……” 右手忽地向后斜劈过去,衣袖挟风,去势甚疾,只听“嗖”的一声轻响,身后桌案上的一排红烛陡然熄灭,登时整个书房漆黑一团。 第二卷 龙凤斗 第三十六章 他乡遇故人 正所谓“正使尽情寒至骨,不妨桃李用年华。”这正月里的一阵春雪虽带严寒,来势汹汹,却也去的甚快,不消几日便融化得无迹可寻。出了正月,和风送暖,万物复苏,对于民以食为天的列朝列代来说,仲春的一件大事便是“籍田礼”了。 所谓“籍田礼”,是由天子躬身,下田犁地,以示榜样。它既包含对新的一年风调雨顺的祈盼,表达了统治者对“劝农耕桑”的重视,又契合了礼制文化——正所谓“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师,礼之三本也。”可是今年的“籍田礼”,却因为正月里的流民事件显得与往年大不相同。 齐历二月十一,这天一大早,齐帝率太子、文武百官至城东郊先农坛祭拜先农神后,便换上亲耕礼服,到亲耕田行亲耕礼。按惯例,皇帝不过是象征性扶着犁尾走上几步,礼仪官便宣布礼成。这一次齐帝竟坚持犁了一箭之地,累得满头大汗,方才走上田埂,在场的众人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行完“籍田礼”,第二日内廷便传出旨意: “民,国之本也;田,民之本也。今秦代二州流民衣食无着,嗷嗷待哺,又京郊周县,无主之田甚多。民不可无食,地不可荒芜。着依议由皇太子会同户部、京兆府诸有司衙门,重新丈核孟、新、宜三县无主之田,妥善安置秦代二州流民,以固国本,以安民心。钦此!” 圣谕一出,算是正式将安置流民一事拉开了帷幕。 因此事由太子萧鸣龙统领,他打定主意,将日常处理政务的明德殿腾了出来,又从东宫、户部、京兆府衙门抽了六名经验丰富的司官,六十名年轻干吏,分成三个核查组,每组对应一个县,他自己则带着滕王萧元婴、萧狄、安静思、龙少阳等一干人居中调度。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事名义上是太子揽总,实际上却是由二萧、安、龙四人具体经办。他们每隔两日写一条陈,奏明进展,呈太子御览。 这四人之中,滕王天潢贵胄,拉进来有抬价之嫌,做做样子,平素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萧狄腿脚不便,隔三差五过来巡视一番,其余日子种花斗鸟,听曲观舞,怡然自乐。安静思虽是几乎天天应卯,无奈武人出身,于政务理民一窍不通,不过这人倒有自知之明,从不横加插手,文案签字过手而已。如此一来,重担便都落在了龙少阳身上,他起初也是门外汉,却谦恭谨慎,不耻下问,与司官小吏打成一片,日子久了,事务也渐渐熟络。 这些司官小吏们,历事已久,对这四人来意自是心知肚明,无外乎抢功劳、捞资本,倒也早已司空见惯,不甚抵触,何况他们要么是贵胄高门,要么是新晋红人,哪一个惹得起?过了一段时日,这些人竟发现他们并未高高在上,吆五喝六,却是平和易处,如此一来,上上下下竟是一团和气。 太子萧鸣龙每隔五日亲临询问,滕王萧元婴更是不时赏赐银两,这些司官小吏们便越发卖力苦干。从早到晚,一面在洛城内外设立点位,登记统计流民人数,一面从府县搬运文档案卷,核对户籍人口,催促发文,还要腾出人手跟着府县官吏下乡入户丈量、复核土地,只见偌大明德殿每日人进人出,算盘声、说话声混作一团,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如此忙了一月有余,流民之数、无主之田都已统计核查清楚,跟着便是分配土地,政策本是陛下钦定,执行起来倒也顺畅,又过了一月左右,土地已分了十之六七,可谓成效初著。剩下的圈占土地多半握在地方望族豪门手中,不用一番雷霆手段,让这些人将已经吃到嘴里的肉吐出来,绝非易事——这一点,上至太子,下至小吏,大家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这一日上午,龙少阳正在看府县送来的条陈文书,斜眼一瞥,见萧元婴正大大咧咧地斜着身子躺着,两手搭在安乐椅扶手上,怔怔地看着藻井出神,便笑问道:“殿下,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安静思这小子今日怎么还没有来,平素这时辰他是早就到了的——这不像他的做派。” 龙少阳调侃道:“原来殿下也有上心的事。一大早相府就来人了,说是安兄要陪相爷外出公干——只怕他今日不会来了。” 萧元婴 “嗯”了一声,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便在这时,一阵橐橐的拐杖声传来,龙少阳刚站起身来,萧狄已一拐一拐走了进来。 只听萧元婴阴阳怪气地道:“常来的不来,不常来的倒来了。萧狄,瞧你这气色,真是让小弟艳羡不已。哪像我们,整日整夜窝在这里。哎,若是再熬上三月半年,只怕这差事没办完,我就要闷死啦!” 听他这么说,萧狄却并不着恼,笑着瞧了萧元婴一眼,又看了看龙少阳,转身扬声对外道:“来人呐,即刻备一辆马车,我们有要事外出办理。”早有东宫侍从答应一声去了。 萧元婴一骨碌从安乐椅站起身来,喜道:“萧大哥,你这话可是当真?”转眼间,他已将“萧狄”换作了“萧大哥。” “那是当然。”萧狄笑道,伸出手向下轻轻压了压,示意萧元婴稍安勿躁,一边在屋里踱着步子,悠悠道:“殿下,少阳,据府县报上来的数目,如今这田地已分了十之六七,剩下的都是些硬骨头了,只怕一时半会儿难有进展。耗在这里也是劳而无功,咱们何不借此时机,驾车到下面府县实地察看,既了解了实情,又活泛了筋骨。像这般整日闷在这里,岂不是辜负了外面这大好春光!” 龙、萧二人听了,心下都是甚喜,不禁拍手称快。 当下三人同乘一辆马车,出了平定门,径直向西驰去。 其时正值孟夏四月,气温回暖,但见沿途满目郁郁葱葱,繁花盛开,草间树上鸟鸣虫叫不断,万物一片欣欣向荣。 马车驰了三十来里,进入新县境内。此次安置流民的孟、新、宜三县,新县距洛城最近,安置分田之事几已完成。一路下来,只见道路两边阡陌纵横,三三两两的农人散落在田间地里,有的在犁地放水,有的在弯腰插秧,一派忙碌景象。 三人时而隔窗遥望,时而下车驻足,心中都是欢喜不已。滕王萧元婴自幼锦衣玉食,哪曾见过这番情形?满是好奇,指指点点,询来问去,龙少阳、萧狄便在一旁耐心讲解。 一路停停走走,不知不觉间,但见道路越来越窄,以至崎岖难行,沿途风景却越发清幽,道旁芳草如茵,周遭山丘连绵起伏,宛若波浪——原来车夫初来乍到,车行渐远,也不识得道路,迷迷糊糊进了山间,已分不清方向了。其时日头已高,众人又累又饿,萧元婴更是叫苦连连,嚷着竟忘带了水和干粮。 马车转过一个山坳,只见前面路边几株大槐树,高大如盖,树影婆娑,萧元婴拍了拍车厢,叫道:“车夫,在前面大槐树下歇息片刻,本王这腿又麻又沉,都快不听使唤了。”边说边用手捶打着两条小腿。 龙少阳正想着调侃他几句,忽听一个声音道:“咦,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想不到兜兜转转,竟到了这里——我早该想到的。殿下,少阳,咱们的午饭有着落了!”声音之中,又是讶异又是激动,说话的正是萧狄。 萧元婴一愣,接口道:“在哪里,在哪里?本王怎么没有看到?” 萧狄淡淡一笑,努努嘴道:“就在前面不远处。” 马车又行了约一箭之地,只见路边一排三间茅舍,两侧各有一株槐树,却是躯干如龙,树冠如云。树枝、木条、竹子等结成的篱笆,高低不一,将屋前围了一圈,南瓜、丝瓜一类花朵三三两两挂在上面,一副寻常农家的模样。 三人下得车来,走到篱笆门前。抬眼看去,只见院内菜畦碧绿,蜂蝶飞舞,堂屋板门却是紧闭,除了虫儿低吟,四下里一片静寂。 萧元婴不待商议,便高声叫起门来。谁知一连喊了三遍,无人答应。 隔了半响,萧元婴向龙、萧二人瞟了一眼,撇了撇嘴,悻悻着正欲转身。突然间“吱呀”一声,门板开了,走出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妪来,一身灰色粗布,白发苍苍,满脸皱纹。 萧狄见状,忙跨步上前,躬身行礼道:“刘嬷嬷,打扰了。” 那老妪瞧了瞧萧狄,又将龙少阳、萧元婴上下打量一番,半响,不热不冷道:“我道是谁呢,大晌午大呼小叫的,原来是你来了。你一人来也就罢了,怎么还带着两个外人。你知道的——夫人最是不喜陌生人的。” 萧狄道:“晚辈无意打搅老夫人清静。在下一行人外出公干,途中失了方向,又饿又累,是以做了不速之客。求在贵舍讨口水喝,还请刘嬷嬷行个方便。” 那老妪“哼”了一声,不置可否,转身进了一旁的偏房,却将堂屋门板开着。 萧元婴听了二人这番对话,思忖他们早已相识,又见那老妪言辞冷漠,脸色如霜,忍不住又惊又疑,张口欲问,却被萧狄一个眼色止住。 当下三人推开篱笆门,穿院进屋,只见屋内空间窄小,光线幽暗,正中摆了一张方桌,两旁四把椅子,颜色斑驳,显是年头已久。右首一块灰色粗布悬在中间,算是隔出一个厢房。 听到有人进来,床上一人颤巍巍站了起来,走到近前。 门外的阳光透进来,只见她鹤发鸡皮,头上一枚墨色玉钗晶莹生光,又是一位年逾花甲的老妇人。 第二卷 龙凤斗 第三十七章 一主一仆 萧狄深深一揖,说道:“老夫人,侄儿看您老人家来了。” 那老妇人听罢,茫然瞧着三人,怔了片刻,喜道:“原来是龙儿来了。前段日子不刚来过嘛,亏得你还记得我们倆老婆子。若不是你这声音,老婆子哪敢识得了人?这老眼如今瞧什么都朦朦胧胧,像隔着一层纱。”说罢,又对外扬声道:“萍儿,快烧些开水,来客人了。” 萧狄喜道:“侄儿平日少有侍奉,今日得见老夫人慈颜,实是不胜之喜。”说着便扶那老妇人入座,龙少阳、萧元婴便跟着坐了下来。 四人坐定,萧狄便将一行人为何来到新县,如何迷途、如何找地打尖、如何见到大槐树寻到这里等事简略说了,只听得那老妇人频频点头。 听到后来,那老妇人又唤来那老妪,一面吩咐做饭,一面瞧向龙少阳,道:“这位龙公子用无主之田来安置这些流民,真是妙策!天佑大齐,竟有公子这般人才。” 龙少阳忙站起身来,拱手道:“老夫人过奖了。晚辈身为大齐子民,心系社稷,为国分忧,本是份内之事。” 那老妇人点了点头。良久,忽然自失一笑,道:“瞧我这记性,早说过不去操心世事的——如今老身一介微末,在这山野僻壤守着三间茅舍,半亩薄田,庙堂之上纵有惊天巨浪,也扰不了这一方天地的清静。” 萧狄轻叹一声,道:“清静倒是清静,只是粗茶淡饭,附近又人烟稀少,有些苦了您老人家。侄儿几次想接您回洛城颐养天年,可您……” 那老妇人咳了几声,缓缓道:“早已住得惯了。何况此处向北不出五里便是侯家寨,能在生他养他的这片土地陪着他,老身虽死,也是心满意足了。” 龙少阳心中一惊,定睛向那老妇人瞧去,只见她头上墨色玉钗隐然闪光,心中已隐约猜出了她是谁。 他所料不错,这位老妇人正是四大柱国将军之一,已故定北将军侯武的遗孀。十九年前定北将军一战殒命后,当时的侯夫人悲恸之下,心如死灰,便遣了家仆,卖了宅院,散了家财,与陪嫁侍女归隐将军故土——新县侯家寨,从此归隐山林,不问世事。 朝见开花暮落花,昨日朱颜今日老。曾经的中年贵妇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 龙少阳又向屋里打量一番,寻思:“曾经赫赫有名的柱国将军,一朝身死,留下夫人孑然一身,离群索居,十几年来与一老妪终日为伴,这日子实是孤苦了些。这只怕是他生前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的。”正自寻思,只见那老妪拎着茶壶茶碗自屋外进来,给三人各自倒了一杯茶。 萧元婴早已渴得嗓子冒烟,当下也不客套,端起茶碗便喝,谁知刚喝了一口,“呼啦”一声,登时茶水全喷了出来。 只见他双目圆睁,手指着茶碗,瞧向龙少阳道:“少阳,这茶竟是……竟是苦的。” 龙少阳见状,端起茶碗,啜了一口,果然苦如胆汁。 侯老夫人早已察出二人异样,忙问道:“二位,可是这茶水不合口味吗?” 萧元婴正欲张口,龙少阳已抢道:“老夫人,这倒没有,是这茶水太烫了些。”说着连向萧元婴使眼色。 “是,是,这茶水太烫啦。”萧元婴苦着脸,结结巴巴道。 侯老夫人一笑,转过脸来,瞧着龙少阳,眸中突然流出惊讶之色,双眉紧蹙,似乎在凝神思索一般,端详片刻,问道:“龙公子,敢问你是哪里人氏?” 龙少阳一惊,道:“老夫人,晚辈是大齐海州人氏,生于斯,长于斯。” “哦。” 侯老夫人点点头,神色间颇不寻常,又问道,“请恕老身冒昧,敢问令堂本姓贵氏?” 龙少阳道:“先母……先母大齐海州兰氏。” 侯老夫人木然道:“哦,原来令堂已然仙逝,真是唐突失礼。”说罢沉吟不语。 龙少阳生怕她再询问什么,忙道:“老夫人,晚辈一向仰慕老将军威名,今日有缘至此,不知老将军功德排位设在何处,可容我一拜?” 一听之下,侯老夫人似乎突然从梦中惊醒,恍惚道:“这,这……既是如此,请随老身移步。”说着颤颤巍巍站起身来,走向里间,边走边喃喃道:“眉眼之间却是相像……” 萧元婴挠了挠头,小声嘀咕道:“什么像什么?没头没脑的。” 侯老夫人掀开布帘,进入内堂,三人跟在后面走了进去。 只见靠墙桌案之上正中摆着一个灵位,上面写道:“故大齐定北柱国大将军侯公武之灵位”,左右烛火高烧,前边则摆着苹果等一类贡品,果体饱满,颜色鲜艳,显是新近换的。 龙少阳缓步走至近前,从案上取出香烛,在蜡烛上点燃,蹲下身去,恭恭敬敬拜了三下,将香烛插了。 萧元婴见到这灵位,登时吃了一惊,几乎叫出声来,怔怔地瞧向那老妇人,被萧狄一把拉住,走上前来跟着祭拜。侯老夫人站在一旁还礼,一脸肃穆之色。 四人回到中堂,那老妪送上饭来。俱是青菜、豆腐、南瓜等农家常见菜肴,一个盘子里另摆着几个窝窝头,又放了几碟萝卜干之类的小菜。 萧元婴又是吃了一惊,左瞧瞧萧狄,右瞧瞧龙少阳,撇了撇嘴。见二人安然入坐,拿起便吃,心中虽不情愿,无奈腹中饥渴难耐,只得坐了下来,拿起碗筷夹起一块南瓜放入口中,顿时僵在那里,脸上五官拧巴在一起。 方才龙少阳坐下夹菜,入口便觉咸如粗盐。抬眼瞧去,见那老妪侍立一旁,低眉垂首,若无其事,当即心下了然,表面却是安然进食。此刻见萧元婴一脸苦相,故意笑问:“殿下平素山珍海味惯了,是不是有些不习惯?” 侯老夫人瞧在眼里,笑道:“山村野居,尽是粗茶淡饭,老身又素不饮酒,真是怠慢几位了。今日萍儿这菜口味是重了些,若是殿下不合胃口,老身让她重新做些便是。” 萧狄忙笑道:“不敢劳烦老夫人。换得这心身自在,便是粗茶淡饭也是人间美味。”说着转向萧元婴道,“殿下尝尝这块豆腐,性凉味甘,生津润燥,最是适合殿下这热性体质。”夹起一块豆腐放在萧元婴碗里。 萧元婴大窘,脸上一红,顾不得说话,捧起饭碗便吃,引得众人一笑。 那老妪端了些饭菜送给在门外候着的车夫,又割了些青草喂给马匹,一一张罗周全,毋庸赘言。 用完饭后,那老妪上前收拾碗筷,道:“夫人,时辰不早了,您该歇晌午觉了——老奴这就过来侍候。”言下便有逐客之意。三人忙站起身来,萧狄道:“多谢老夫人厚待。晚辈三人还有俗务在身,不便多待,这就告辞了,日后再来拜望!”当下三人拱手行礼,向侯老夫人告别。 侯老夫人倒也不加挽留,笑道:“侄儿莫要见怪。萍儿就是这脾气儿——不喜有人打搅这里的清静。今日下得火房,为你们准备午饭已是格外客气了。”当下引着三人走出茅舍。 一行人刚走至院中,侯老夫人突然“啊”的一声,转过身来道:“侄儿,暂且留步,在此稍待片刻,老身突然想起一事。”颤巍巍向茅舍走了几步,喊道:“萍儿,萍儿,将你床下那个包袱拿过来。” 只听那老妪答应一声,未及片刻,从偏房走了出来,手里拎着一个粗灰布包袱。 侯老夫人接过包袱,哆嗦着递到萧狄手上,叹了口气,说道:“侄儿,老身有一事相求,这个包袱劳你为我好生保管。”见萧狄一脸疑惑接过包袱,只听她又道:“这两年老身身子骨儿大不如前,走上几步便喘息不已,眼神也是越来越模糊。老身自忖,只怕是为日不多了。” 萧狄微微哽咽,道:“都怪晚辈照顾不周,有负侯老将军所托。这次回去,侄儿便立时寻个洛城名医圣手来给您把把脉,好生调理一番。” 侯老夫人摇了摇头,淡淡道:“不劳侄儿枉费心神。人老了,灯干油尽,无常索命,纵是大罗金仙也难延时续命。虽说生前他……”说到此处,侯老夫人顿了一下,面露难色,孰料那老妪在旁接口,小声嘀咕了句“风流多情”。她仿佛听而不闻,续道:“毕竟男人嘛——终归瑕不掩瑜。这个包袱里都是他的生前之物,其中有些还是侄儿你十几年前,历尽艰辛从战场上带回来的。劳烦老身走了之后,将此物与我和老爷合葬一处。” 一席话说得众人不禁黯然。 萧狄紧紧抓住包裹,点了点头。 侯老夫人缓走几步,又道:“起初老身并未打算,要将这些先夫遗物交给侄儿保管,只是寒舍时不时有盗贼光临,就在前几日又来一次,那人黑夜之中在老身房中翻箱倒柜,乱找一通。” 三人都是一惊,忙问道:“偷盗?伤着老夫人没有?” 第二卷 龙凤斗 第三十八章 大风起于青萍之末 侯老夫人一笑,道:“这倒没有。那时老身躺在床上,假装睡着,那人找了一阵,最后竟是什么也没拿,两手空空去了。试想我们两个老太婆离群索居,家徒四壁,实在是无宝可寻。一番思量之后,老身觉得那盗贼要找的多半是老爷遗物,幸亏萍儿机智,早已将那些遗物放在她的房中保管。” 听到这里,三人都向那老妪瞟去,心中暗赞:“在旁人看来,老将军遗物意义非凡,老夫人必当视若珍宝,亲力亲为,断不会交给这样一位身份卑微、又老又丑的老婆子来保管。这老妪可真是不可貌相。” 侯老夫人接着道:“自盗贼来了之后,老身也在思量,老爷生前虽是国之柱臣,统领万军,但素来为人英气豪迈,光明磊落,庙堂江湖之上似乎并无仇家敌手。那贼人到底是何人指使,要找什么东西,实在百思不得其解。后来盗贼隔三差五便来上一回,我们俩渐渐习以为常,也懒得去琢磨了。” 萧狄道:“一提及老将军,那段往事便忍不住涌入脑海。”他抬头凝望长空,若有所思,许久,叹了口气,缓缓道:“记得当年锁龟坝一战,我大齐五万将士,中了奸计,被北魏十万大军团团围住,激战三天三夜,只杀得天昏地黑,双方死伤惨重。” 龙少阳、萧元婴听萧狄追忆那段惨痛过往,对望一眼,不由得一脸肃穆。 萧狄接着道:“我护着老将军一路拼死突围,但见围在身边的兄弟越来越少,后来刀光一闪,我只觉身子一晃,便什么也不知道了。当我醒来之时,发现自己伏在死人堆里,两条腿痛的厉害——原来我是被痛醒的。当下我顾不得疼痛,挣扎着爬起来去找老将军。 “这件事虽已过去快二十年,那番情景仍是历历在目。记得当时天边一弯新月,清冷的月光泻在地上,耳边朔风呼号,四下尸堆如山,实在令人毛骨悚然。我强打精神,寻了半天却茫然无果。 “我又是害怕又是着急,便在这时,一瞥眼间,只觉远处有一物件晶光一闪,宛若幻觉。我心中一动,拖着腿一瘸一拐走上前去,扒开几具尸体,赫然发现老将军躺在那里,满身是血,触手冰凉,人已是去了。 “当下我忍不住失声痛哭,哭了一阵,伸手摩挲一番,才发现原来是老将军随身携带的一块佩玉,在月光之下闪烁生光……” 龙少阳、萧元婴那日在马车之上听萧狄说过当年随平北柱国大将军侯武北征被困,全军覆没一事,不过当时只是一带而过,此时听他细细道来,想着战事惨烈,生死一线,如临其境,都不禁唏嘘不已。 萧狄又道:“我忍着悲痛,想着老将军要入土为安,当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老将军尸身拖了出来。就近找了一处空地,便将老将军草草埋了……” 说完,他转过脸来,瞧向侯老夫人。只见她满眼泪光,泫然欲泣。 龙少阳听得心伤,安慰道:“侯老将军一代名将,为国捐躯,虽死却重于泰山。老将军英灵在天,若是看到老夫人、萧大哥如此自伤,想来也难以安息。逝者已矣,请多节哀!” 萧狄闻言回过神来,自失一笑,道:“少阳说的是!老夫人多多保重,侄儿告辞了。”说罢躬身行礼,龙少阳、萧元婴在一旁跟着行礼,三人当即辞了出来。 侯老夫人点点头,瞧着三人穿过庭院,出了柴门,遮没在黄花绿叶间,跟着便听一声马嘶,马蹄声响,马车辚辚而去。 她望着三人远去的方向,怔怔地立在那里,半响,自言自语道:“眉眼之间,竟是如此相似。一晃快二十年了,公主去了之后,她便没了音信,不知如今还在不在这世上?” 那老妪眼睛一亮,道:“原来夫人说的是她。嗯,倒还真有几分相似。” 侯老夫人没有答话,叹了口气,转身走了进去。 三人坐上马车,驶向洛城。这时三人已是吃饱喝足,见时辰刚过午时,便吩咐车夫宽心赶路,盘算着赶在天黑之前进城便可。 其时阳光明媚,绿草如茵,虫儿低鸣,马车沿着小路曲折而行。行出数里,转过一处山坡,入了大道,车行跟着渐渐平稳起来。 萧元婴伸了一下腰,瞧向萧狄,懒洋洋的道:“这一主一仆真是奇怪!这主人呢,硬是把一个旧包袱塞给你保管。这仆人呢,总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做的菜又咸死人不偿命。哎!” 龙少阳笑道:“殿下,那是她不欢迎咱们——不过像她这般比主人还有脾气的仆人倒是少见。萧大哥,不知这位刘嬷嬷是什么来历?” 萧狄道:“哦,这位刘嬷嬷是当年侯老夫人的陪嫁侍女。几十年来,特别是老将军去世之后,二人朝夕相处,对外是主仆之份,于内却情如姐妹。不过若是论起年岁来,她比老夫人还要年长几岁呢——不然的话,这包袱也不会交给我保管。”说着,右手轻轻摸了摸怀中的包袱皮儿。 萧元婴瞧向萧狄怀中那鼓鼓囊囊的包袱,眼睛一转,顿时来了精神,向前探头道:“萧大哥,此刻距洛城路程尚远,我瞧着你也累了,不妨在这车上小睡一会儿,养养精神。我呢,这会子精神正足,这个包袱不妨就由小弟代你暂为保管吧。” 萧狄心中透亮,笑道:“不敢劳烦殿下贵体,这种小事还是由我来做好了。”说罢靠着车厢,闭上了眼睛。 …… 过了片刻,萧元婴动了动身子,道:“萧大哥,你说这包袱里会不会有金银财宝,我瞧着像是蛮重的?” 萧狄睁开眼睛,尚未开口,龙少阳已接过话茬,笑道:“素闻四大柱国将军之中,侯老将军最是勇猛,武艺超群,又风流倜傥。不过对金银财帛一物,向来是视之如粪土的。” “嗯。”萧狄点头称是,“这包袱里应当是老将军生前的往来书信、贴身用物一类的东西。” “嘿嘿,我也是这么想的。老将军岂是平庸俗人,一身铜臭之气?不过见包袱鼓鼓的,心中好奇罢了。”萧元婴讪讪的道。 又行出数里,只听前方马蹄声响,龙少阳掀开车帘一角,见两骑迎面并驰而来。 那两骑奔至近前,勒住缰绳,翻身下马,跟着马车突然一晃,停了下来。 只听外面有人叫道:“车上可是滕王殿下,萧詹事,龙舍人?属下有要事禀告三位大人。”萧狄瞿然开目,瞧向萧、龙二人,三人不由心生疑惑。 龙少阳腿脚麻利,一个翻身,下得车去,见这两人都是兵士打扮,心下放心,道:“二位兄弟辛苦了。我便是龙少阳,滕王殿下、萧大人也在这马车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右首那兵士喜道:“听说上午三位大人来了新县,我们几乎将这翻了个遍,可找到你们了。启禀龙大人,属下奉京兆尹大人之命特来禀告,新县有一财主多占了两百顷地,今日官差前往丈地分田,谁知那财主的家丁们不但不让进地,还动手打人,估摸着还会子还僵在那里呢。” “什么?还打了官差?”萧元婴叫了一声,掀开车帘,“真是无法无天。新县知县呢,他是干什么吃的?他若是管不了,还有京兆府尹呢。” 龙少阳一听,登时疑心,问道:“让新县、京兆府多派些人手过去就是了。实在不行,让两位府县大人亲自去一趟,晓以利害。咱们奉旨循法办差,何必缩手缩脚?” 那兵士嗫嚅道:“派是派了,只是……只是新县知县和京兆尹大人都说身体不适,并未亲自前往,又吩咐小的们来请三位大人定夺。小的听说……听说两位大人好像都是装病,其实是不敢前往,说是……说是那财主不一般。小的……小的还听说那财主手里握有这片田的地契,因此更有恃无恐。不过这些都是小的风闻……风闻,做不得准儿。”他说得收不住口,一时慌乱得无所适从。 “有这片田的地契?”龙少阳吃了一惊,“新县衙门送来的档案里不是说这片田是无主之田吗?” “大人所言极是。小的们已核查过了,这片田原属附近的一个村子村民所有。几年前一场瘟疫,村民死伤逾半,剩下的害怕传染,讨饭去了,如今十室九空。可那财主的一帮家丁们言之凿凿,非说这地原本就是他们老爷家的,就差把地契拿出来了——小的们对此也很是不解。” 龙少阳点点头,回头看了二萧一眼,道:“多谢二位费心尽力,劳烦二位带路,我们现在就赶过去瞧瞧。” 那两名兵士答应一声,调转马头,翻身上马,在前引路。 前行数里,下了官道,曲曲折折地上了乡下小道。 三人坐在车中,顿时感觉周身颠簸,心中却是疑惑不已,兀自在车中低头蹙眉,凝神静思,无奈方才只言片语之中难得要领,一时之间也理不清头绪。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隐隐听得前方传来嘈杂之声,夹七杂八,不甚清楚,像是一群人在争吵。 三人顿时打起精神,催马趱行,向那声音响处驰去。 第二卷 龙凤斗 第三十九章 投鼠不忌器 只听喧闹声越来越响,中间还夹杂着叱骂的声音,突然马车一抖,停了下来。萧狄眉头微皱,脸色一沉,道:“少阳,那地契……”只说得几个字,便住了口。 龙少阳点了点头,又瞧了一眼萧元婴,道:“殿下,萧大哥,你们暂且不宜露面,小弟先行察看,自有计较。”说罢放下车帘,下了马车,跟在两名兵士后面。 但见不远处田头路上两群人相对而立,左首四五名兵士,后面跟着一起子衣衫褴褛的流民,右首是十几个一色服饰的家丁。两边田里秧苗青青,显是新近栽种不久。 那两名兵士停住脚步,躬身道:“大人,便是这里。”说罢垂手闪在龙少阳身后。 左首兵士中早有人认得龙少阳,见他到来,面露喜色,立即抢步上前,躬身施礼。 龙少阳当即抱拳还礼,还未开口,便听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道:“哟,搬救兵来了。不管你来的是什么大人,还是小人,在这只怕他说了不算。” 龙少阳抬眼瞧去,见说这话的人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一身家丁打扮,贼眉鼠目,尖嘴猴腮,正乜着眼打量着自己,当下并不着脑,走上前去,抱拳道:“这位兄台,在下龙少阳,奉太子殿下钧令,统领京兆府三县田地分配一事,还请行个方便。” “好说,好说。”那家丁仍是一脸嚣张神情,“不过呢,这地如今在我们家老爷手里,没他老人家的金口一言,我们可不敢做主,拱手让之。” 龙少阳略一沉吟,道:“敢问你家老爷贵姓台甫,在下此刻便前往拜会。” 那家丁道:“我们家老爷姓韦,名讳嘛,小的不敢擅称。至于拜会一事?我们家老爷忙得很,没工夫搭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龙少阳知他借故推托,微微一笑,突然正色道:“如此看来,既然在下找他不着,只好让他来找在下了。弟兄们,有妨碍公务者,就地拿下!” 众兵士见这群家丁气焰嚣张,早已满腔怒火,或手握兵器,或摩拳擦掌,都是跃跃欲试,只因无人发号施令,又摸不清对方来路,一时不敢轻举妄动,此刻听得命令,齐声答应,只听刷的一声,五六柄钢刀脱鞘而出,刀光灼灼,耀人眼目。 那群家丁见闪闪一排刀光,吓到往后一缩,先前答话的那家丁颤声道:“你……你可知这是谁家的地?我们家老爷可有这片田的地契!” 龙少阳一哂,道:“地契?有的话不妨拿出来瞧瞧!至于这是谁的地,有道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自然是大齐的土地。” 那家丁急道:“地契在老爷手里。再说了,地契岂能是你想看就看!” 龙少阳也不搭话,手一挥,后面的兵士眼见便要扑上去。 便在这时,后面传来一阵马嘶之声,一辆马车疾驰而来。龙少阳转身看去,见那马车宽敞高大,装饰极为华丽,尚有一箭之地,那马车陡然稳稳停住,从车上下来一人,快步走来。 走至近前,龙少阳瞧得清楚,见来人竟是个三十来岁的内廷太监,一身青衣,手持浮尘。 那人径直走到龙少阳跟前,尖声道:“这位可是东宫龙少阳龙大人?” 围在一旁的流民、兵士见平地里冒出个青衣太监,都是吃了一惊,忍不住指指点点,交头私语。那些家丁却是面露喜色,挺了挺腰板。 这个青衣太监的突然出现,龙少阳也是心中一惊。他瞟了一眼远处的华丽马车,微微一笑,说道:“在下便是龙少阳,不知这位大人……” “龙大人,请借一步说话。”那青衣太监面露笑意,浮尘轻甩,向一旁让了一步。 龙少阳跟着那青衣太监走到一旁,只听他低声道:“龙大人,今日之事,还请高抬贵手,我家主人日后定当厚报。其实倒不是在意这点地,只是这事虽小,若是传扬出去,我家主人的脸面上挂不住……” 龙少阳点了点头,道:“敢问你家主人是?” “流香宫主人。”那青衣太监探身向前,低声在他耳畔说出了这几个字。 在这一瞬间,仿佛有一道闪电在龙少阳脑中划过,他脸上一愕,向远处那马车瞧去,高大宽敞,雕饰精美。“韦姓老爷,青衣太监,华丽马车。”这些串在一起,让人不得不信坐在远处马车的那个人是谁——她便是陛下宠妃韦贵妃韦香儿。自从多年之前皇后,也就是当今太子萧鸣龙的生母病逝后,中宫一直虚位以待。若论姿色之美、恩宠之盛,后宫佳丽无人可望其项背,私下传言若不是以祝相国为首的一帮群臣三番五次力阻,韦贵妃又无深厚的家世背景,只怕她早已正位中宫。饶是如此,当朝贵妃头衔也只有她一人而已,统御后宫,恩慈黎民自然而然落在了她的肩上。 那青衣太监见他怔住,神情甚是得意,笑道:“我家主人这段时日归宁在家,不欲大肆张扬,特地吩咐小的们以主人一语相称,请大人不要见疑。” 龙少阳定了定神,笑道:“公公,这安置流民乃是陛下钦定,常言道,君命不可违,龙某这次是奉差办事,若是只凭公公这一句话,只怕回去不好交差。不妨请公公将这片田的地契一示,龙某对上也好有个交代。” 那公公嗫嚅道:“这,这……” 龙少阳见状,又道:“敢问公公,你我素不相识,不知公公为何屈身前来?” 那青衣太监一脸迷惑,莫名其妙地道:“小的是奉了我家主人之命。” “那公公是不来不行的了?” “那是自然,主人之命,重于泰山,岂敢有违!” “龙某今日分田之事也是奉了我家主人——东宫太子殿下之命。还望公公见谅!” 那青衣太监登时醒悟,满脸通红,扬起浮尘,指向龙少阳道:“你,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用言语戏弄洒家,瞧日后有你好果子吃!”气得哆嗦着,一转身,拂袖而去。 “得罪了。”龙少阳嘴角一笑,转身向那些兵士道,“弟兄们,有敢妨碍公务者,一律拿下。咱们是奉旨办差,一应后果由我龙某人承担!” “是!” 那些家丁吓了一跳,又见青衣太监去了,登时作鸟兽散。 “这位兄弟。”龙少阳向其中一位兵士招手道,“将这片田地分好之后,劳烦你到东城延庆坊萧府一趟,带一百两银子回来交给这片地的韦老员外——算是这片秧苗的种子钱。”说罢拍了拍那兵士的肩头,转身向马车走去。 方才的一幕幕,萧狄、萧元婴坐在车里虽未看到,可除了那青衣太监低声所说的“流香宫主人”几字外,其余的耳朵都听得一清二楚。 见龙少阳上来,萧元婴抢道:“少阳,方才那个青衣太监跟你说了什么,神神秘秘的。” 龙少阳笑道:“殿下,萧大哥,今日我可算是在太岁头上动土了。”说着脸上已没了笑容,冷笑一声,又道:“你们猜一猜,那青衣太监的主人是谁?” 萧狄、萧元婴见他突然之间变了脸色,都是一怔,对望一眼,摇了摇头。 “是流香宫韦贵妃。” “是她?”萧狄双手搓着道,“哦,方才那家丁说到他家老爷姓韦时,我就早该想到的!难怪那些家丁面对官兵,都敢如此蛮横无理,气焰嚣张。新县韦氏,当朝之上,不正是流香宫韦贵妃嘛!” “啊!真是芝麻掉进针眼里——竟有如此巧合之事!”萧元婴喟然一叹,连连搓手,“少阳,你既然知道是她,何不退让一步,从权处置?哎,你是不晓得这韦贵妃是何等人物、有何等手段,便是太子殿下、祝老相爷平素也要让她三分。”说着左右观瞧一下,低声道:“怕的还不是她在陛下跟前的枕边风,更不消说她还有一个位极人臣的表兄。少阳,你得罪了此人,今后朝堂之上,将何以自处?” “殿下说的此节,所虑极是。”龙少阳悠悠的道,“这次安置流民一事,由太子殿下总揽,朝廷上下举目关注,若是处置不力,势必有损太子威名。自内廷下诏,至今已两月有余,土地已分了十之六七。剩下的便是被这些达官贵族、皇亲国戚霸占,若不一视同仁,强力推之,只怕会前功尽弃。方才我这一番杀鸡儆猴,不消明日,便会传得朝野皆知,只要再顶住一段时日,余下的那些硬骨头便会迎刃而解。” “少阳,如此一来。”萧狄脸色很是冷峻,沉吟道,“差事是办完了,可朝中显贵你也得罪了不少。” “倘若秦代二州流民都有了安身之所,衣食之源,少阳个人得失又何足道哉!何况得失本不在身上,却在百姓心中——你们不用为我担心,我有自保全之道。” 龙少阳说着瞧向萧元婴,苦笑道:“经此一事,只怕这朝堂之上认得我龙少阳的人要比殿下你还要多呢——这也算是此事额外之喜吧。” 一番话说得二人一乐。 萧狄面有苦色,叹了口气,道:“多少人等着我们办砸了差事,看我们的笑话。既然这一关躲不过,直面而上,也不失为一良法。如今也只好走一步瞧一步了!” “哈哈,此所谓投鼠不忌器,真大丈夫所为也——不怕你们笑话,我就没这个胆量。不过呢,少阳你今后可要小心行事才是。”萧元婴嘻嘻一笑,打了个哈欠,“折腾半天多了,乏了,睡一会儿吧——这以后的事姑且不去想了!” 第二卷 龙凤斗 第四十章 隔窗有耳 三人在车上睡了两三个时辰,直至进了洛城方才醒来。其时暮色四合,马车进城便直奔南城滕王府邸而去,送了萧元婴,又向东城延庆坊萧府驶来。 老奴程伯早已侯在门前,见马车驰来,忙迎上前来。龙少阳搀着萧狄下车,程伯早已一把接过。 也许是车程太长,旅途劳累的缘故,萧狄显得很疲惫,有些艰难地直了直身子,勉强笑道:“少阳,时辰不早了,早点歇息。明日一早咱们同去东宫,将今日之事禀明太子殿下。” 龙少阳点点头,目送程伯扶着萧狄朝内院走去,这才转身离去。谁知刚走出几步,便听身后有人道:“少阳,你过来!瞧我这记性,竟将你的包袱拿来了。”正是萧狄的声音。 龙少阳顿时一怔,疑惑着转身走上前去。 待龙少阳走至近前,萧狄伸手将怀中包袱递了过去。 龙少阳旋即明白:萧狄刚才那番话是故意说的。当下点头,笑着道:“我竟然也忘了,多谢萧大哥提醒。”接过包袱,只觉沉甸甸的。 萧狄笑道:“自己的东西可要看好了,万不可有下回了。”说着拍了拍龙少阳的肩头,转过身去,由那老奴程伯扶着,一瘸一拐地消失在苍茫的暮色里。 京兆府范围虽大,但在某些人眼中却是很小,比如相国祝云雀。这位大齐第一权臣的耳报神遍布天下,龙少阳三人当日巡查新县,遇到定北将军遗孀,以及龙少阳不买韦贵妃的账、强行分了韦家侵占之地的讯息不到天黑便传入了南城相府。 “静思,龙少阳三人去新县侯家寨见了侯武家的那个老婆子?”相府书房中灯火通明,祝云雀缓缓踱着步子问道。 “不错。”安静思躬身立在他的身后,缓缓道,“孩儿安插在侯家寨的眼线,亲眼见到载着龙少阳三人的那辆马车停在侯老夫人的茅舍外,咱们的人对龙少阳武艺心存忌惮,不敢打草惊蛇,只得在远处观望。”说到此处,顿了一下。 “嗯。你不要停,接着说。”祝云雀道。 安静思咽了咽吐沫,接着道:“他们三人停留了约莫两个时辰,才辞了出来,想是一起吃了顿晌午饭。不过……不过据咱们的人说,他们三人似乎是误打误撞,这才来到侯家寨,并非有意为之。” 祝云雀眸中精光一闪,“误打误撞?” “嗯。” “何以见得?” “咱们的人说,一是那辆马车在侯家寨附近山坳里兜了一阵圈子,像是车夫迷了路。二来,滕王殿下跑到茅房外叫门,喊了半天,正当殿下要悻悻离开时,侯老夫人身边的那个老妪才出来开门,不像是提前约好的。” “嗯。静思,你分析得很有道理。”祝云雀点点头,神秘一笑道,“如今连滕王也爱凑热闹了!” 安静思道:“滕王殿下一向就是个不嫌热闹大的人,什么热闹都爱凑。义父,要不要在滕王府邸安插个眼线,孩儿担心,万一——” 祝云雀一摆手道:“不用。滕王的秉性为父还是摸得清的,胆小无骨,跟泥鳅一样滑腻。”说罢,呵呵一笑。 安静思附和道:“义父说的是,这人不足为虑。” 祝云雀道:“咱们的人,有没有发现其他什么可疑之处?” “请义父恕孩儿无能。”安静思突然单膝跪地,拱手道,“义父,咱们的人不敢近前,只得遥遥观望,无奈藤缠蔓绕,枝叶繁茂,他们又多在舍内,是以瞧不清楚,更听不得叙话。” “起来吧。”祝云雀安慰道,“为父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考虑得周全,那龙少阳武艺高强,耳聪目明;萧狄以前也是机警之人,都不可小觑。想不到你如今行事也开始用脑子了,思虑如此周详谨慎,真不枉平日为父对你的一番栽培!” 安静思忙站了起来,躬身侍立。 祝云雀右手慢慢摩挲着腰间红色佩玉,沉吟片刻,道:“此时此刻,萧狄他们去见那个老太婆,会不会别有用意?” 安静思想了想,道:“义父,以孩儿愚见,萧狄每年在侯老将军忌日都会去拜望侯老夫人,年年如是,从未间断,以两家的世代交情,这本是自然而然的事。便是多去几次,也在情理之中。一个风烛残年,一个病体残躯,又能起什么风浪?何况孩儿已安排下属去那茅舍寻了几遍,也未发现什么可疑之物。” “言之有理。”祝云雀点点头,转过身来,换了话题,“这一番安置流民,龙少阳竟然当众驳了流香宫的颜面,倒是让老夫不得不刮目相看——初生牛犊,不惧虎威。有了今日午后这一出,那些还在观望、不愿退地的豪族们也要败下阵来了。” 安静思道:“孩儿听说韦贵妃正准备提前回宫,去陛下那里告御状,果真如此的话,谁胜谁负还很难说。” 祝云雀一笑道:“呵呵,静思,你太不了解咱们这位皇帝了。表面上看,他对流香宫听之任之,恩宠无二,可一旦牵涉到国本大政,陛下还是把持得定的,何况安置流民,除此别无良法!老夫可以断定,若是这个女人告到陛下那里,就算她梨花带雨,使劲狐媚手段,也难有胜算。” 说到此处,他叹了一口气,又道:“只是如此一来,太子这差事怕是要功成在望了!虽说这是一桩芝麻小事,可往太子脸上贴金的事,老夫还是不愿乐见!” 安静思疑惑道:“义父,既是如此,当初您老为何还要让孩儿参与此事?这次流民分地,不少圈占土地的豪强贵族可是冲着您,才退的这土地——孩儿参与此事,实是助了太子殿下一臂之力。” 祝云雀微微笑道:“这一点为父自然料得到。不过全则必缺,太子此事虽是讨了圣心,得了民心,可也得罪了不少圈占土地的朝中显贵,这流香宫主人便是其中之一。咱们这位韦贵妃的老子可是多占了好几千亩的无主之田……为父当日推荐流民安置一事先在孟、新、宜三县试行,道理便在这里。” 安静思眼前一亮,仿佛一道光亮闪过,心道:“姜还是老的辣,原来义父早就布下陷阱了。”旋即躬身道:“义父深谋远虑,神鬼莫测,孩儿佩服之至。” 祝云雀满面得意,扫了安静思一眼,说道:“静思,你说倘若有人虎口拔牙,得罪了咱们这位荣冠后宫、貌美如花的韦贵妃,她将如何应对?” “以她暴烈如火,睚眦必报的脾气,只怕日后会施以辣手。”安静思想到那美如娇花却心若蛇蝎的韦贵妃,不由地浑身一冷,接着道,“她自然不便与太子正面冲突,如此一来,这气多半会撒在办差的龙少阳他们身上了。” 祝云雀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转过身去,望向窗外。 安静思瞧着他的后背,舒了一口气,试探着道:“饶是他龙少阳武艺高强,腹有良谋,遇到韦贵妃这样的主儿,也难以全身而退。当日他不识时务,不肯附翼于义父,这一回正好借流香宫之手——”他说到此处,见祝云雀突然抬起右手,便生生截住了话头,忙改口道:“义父,您的意思是?” “为父的意思是,非但不能坐视不管。”祝云雀沉吟道,“倘若到了冲要之时,我们还要拉他龙少阳一把。” 听祝云雀这么说,安静思一下子怔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直盯着祝云雀。沉默移时,问道:“义父此话,孩儿不太明白。” 祝云雀道:“静思稍安,举凡大才,自是异于常人,小惠小利不入其眼。前番我以名利诱之,被他以情义二字婉拒。若这一次他身陷险境之时,咱们施以援手,有恩于他,就算他冥顽不灵,始终不为我所用,有这份情分在,以他的性情,他日也断不至于对我造谋布阱,针锋相对。” “孩儿明白。”待祝云雀说完,安静思忙答应道。 “只怕你未必明白。”祝云雀缓缓道,“静思,朝堂不同武场。武斗场上比的是一较高低,胜负之分,可朝堂之上比的是纵横捭阖,为我所用。义父也是武人出身,想当年与你现在一样,总想着好勇斗狠,分个高下。如今回首,才觉得年轻时自己刚猛有余,绵柔不足——刚柔相济,方是致胜之道。你年纪尚轻,其中堂奥,自己以后慢慢体会——去吧。” 安静思答应一声,躬身退出,轻轻带上房门,转身离去。心中却在不住寻思:“龙少阳啊,龙少阳,不但小姐对你热情独钟,义父也对你青眼相加,上次寿宴之上失了机会,他日定要与你较量一番!咱们倆拳脚上见高低!” 书房一下子静了下来。窗外皓月当空,树影婆娑,虫鸣草间,寂若无人。 便在这时,书房外廊柱下突然一动,一个苗条轻盈的身影探了出来,只一闪,如缥缈孤鸿,消失在树影之中。 第二卷 龙凤斗 第四十一章 拆招 次日一早,龙少阳、萧狄二人同乘一车径向东宫而来。 在东宫明德殿的暖阁中,太子萧鸣龙接见了萧、龙二人。三人分君臣坐定,上了茶水、点心,萧鸣龙便遣了宫人,是以暖阁之中,只有二萧一龙三人。 龙少阳道:“我和萧大哥这么早便来拜见太子殿下,真是不该,只是有件要事要向殿下当面禀告。”当下便将他们和滕王萧元婴三人如何坐车前往新县察看流民安置进展,如何迷路遇到侯老夫人,如何归途中遇到兵士汇报,如何强行将韦贵妃父亲强占的土地分了等事情一一说了,对韦家家丁坚称手握地契、太监前来说情一节细细说了一番。 太子萧鸣龙默不作声地听着,对昨日龙少阳等人强行分了韦贵妃父亲家田地一事,他早已得到消息,只是其中详情不如龙少阳讲得这般细致。饶是如此,只见他脸上忧色越来越重,待龙少阳说完,沉吟道:“前不久父皇偶感风寒,我一直在忙于榻前侍候,没来得及过问分田一事,今日父皇龙体渐安,我这才得空回来,没想到出了这档子事。”说着叹了口气,又道:“怎地会如此凑巧,偏偏是韦贵妃的家人?” 萧狄见萧鸣龙面色沉重,起身道:“得神灵庇佑,陛下龙体康泰。至于韦贵妃父亲家田地一事,殿下,这都怪我当时没有出面,处理不当的责任应该由我承担,怪不得少阳。” 萧鸣龙一笑,摆手示意萧狄坐下,道:“狄哥不要误会,我并无责怪龙大哥的意思,龙大哥心系社稷,只怕该奖赏还来不及呢。”说着转向龙少阳道:“韦家的人说他们手中有这片田的地契?此事是真是假,若是真的,这事就棘手了。” 龙少阳缓缓道:“殿下不要担心,我已跟办差兵士核实过了,这一片田确实不是韦家的地。殿下、萧大哥,试想韦家若是真有这片田的地契,早已当众出示,何必虚张声势,阻拦分田?又何须派一青衣太监前来请托说情,分明是做贼心虚,世上哪有一块田两张地契的道理?韦家声称的地契,定然是假的。” 萧鸣龙“嗯”了一声,面色稍缓,道:“如果她手中没有地契,就算她非要闹到父皇那里,试图以恩宠逼迫,我也定当据理力争。这段时日以来,你们在前面冲锋陷阵,若是真到了紧要关头,统领此事的我,自然不能退缩。” 萧狄接口道:“殿下,以臣之见,只怕如今还到不了那一步。韦贵妃是个聪明人,她手中没有地契,这件事又关乎朝政,非同小可,等闲她是不会闹到陛下那里的。” 三人正说着,殿外突然响起“咚咚”几声,有人在外面敲门。萧鸣龙应了一声,当下三人便不再说话。 只听“吱呀”一声,门开处疾步走进来一个青衣太监,正是平日侍候太子左右的太监小秋子。 小秋子走至近前,躬身给萧鸣龙施礼后,向龙少阳、萧狄这边瞧了一眼,立在当地,却不说话。萧鸣龙见他心存戒备,便笑道:“小秋子,萧、龙二位大人都是自己人,你有什么话,只管说便是。” 小秋子道:“禀殿下和两位大人,方才陛下身边的李公公差人传话过来,说……说是明日巳时正牌,陛下要在仁寿殿召见殿下和两位大人。” 三人听罢,疑惑地相互看了一眼,各自脑中都在快速地思索着。 萧狄问道:“来人没说陛下召见,是为了什么事?” 小秋子忙道:“小的问了,来人说他也不清楚是什么事,只知道还请了流香宫的贵妃娘娘。来人还说,李公公特意要加上一句,说是依贵妃娘娘的主意,原本是要定在今日的,李公公考虑陛下龙体初愈,是以推迟了一日。” 三人不禁都吃了一惊,心中都在寻思:“陛下这时召见三人,倒也罢了,竟然叫上了韦贵妃,除了田地一事,还能是其他什么事?可她手中明明没有地契,这人不疯不迷,为何还要出此下策,闹到御前,难道她真有什么凭据不成?”吃惊之余,又都疑惑不已。 小秋子又道:“殿下,方才宫里那人走后,蹑手蹑脚又来了一个人,自称是京兆府的师爷。他说京兆尹大人有句要紧话要他务必禀知殿下,昨傍晚京兆尹大人奉一人密令去了新县,并随身带了官印,同行的还有什么新县县令。这人说的没头没脑的,小的也不明白什么意思。” 这一下三人如同电击,蓦地浑身一激灵。 龙少阳心中一凛,忙问道:“那位师爷呢,如今可还在?” “那人传完话便匆匆走了。”小秋子一脸迷惑之色,“还说殿下自然懂得这番话的意思。” “这个京兆尹真是个滑头。”萧狄冷笑一声,“来个两不得罪。不过奉了谁的密令,为何还要带着官——”他本来要说“印”,说到这里,突然止住,霍地站起身来,瞪大了眼,瞧向萧鸣龙和龙少阳,两只眼睛里灼然生光——三人六目相对,登时心中一片澄亮。 萧鸣龙挥了挥手,小秋子躬身退了出去。 暖阁又只剩下三个人,一个站着,两个坐着,一时间静寂无声,似乎谁也不想说话。 “忽——”萧狄长出了一口气,叹道:“没想到这女人居然如此胆大包天,这样的事也做得。”说着架起拐杖,在房中缓缓踱着步子。“此时她手中的地契,便不是真的,也是真的了。” 萧鸣龙蹙起眉头,苦笑道:“这女人果然是个狠角色。萧大哥,为今之计,恐怕只有我主动向父皇请罪,退还土地,方可平息此事。” “万万不可。”萧狄转过身来,“殿下,如今那些尚未退地的豪门贵族都在盯着流香宫,此事若是被她得逞,那些人只怕也会如法炮制。这分田一事,眼下如舟至中流,若不奋楫向前,势必功败垂成,岂不可惜!” 萧鸣龙听了,点头道:“狄哥所言极是。不过常言道官凭印信地凭契,如今她有地契在手,纵然你我对这地契底细一清二楚,可御前座下,空口无凭,又如何说得清楚?” 萧狄听完,摇了摇头,无言叹息一声。见龙少阳静静坐着,并不说话,便问道:“少阳,这事不知你有什么打算?” “嗯——”龙少阳一怔,似乎突然从沉思中惊醒,“我在想,眼下距离陛下召见还有一天光景,未必没有回旋的余地。”说着瞧向萧鸣龙、萧狄,缓缓的道:“如今韦贵妃敢去面圣,凭借的无非是一纸地契,若是没了地契,她还有什么胜算?!” 萧狄眼前一亮,身子一探,道:“少阳,你的意思是——” “不错。”龙少阳点点头,续道:“为今之计只有铤而走险,由我潜入流香宫,伺机将那地契盗走,如此一来,方可挫败她的诡计!” “这主意甚妙!”萧鸣龙拍手叫道,目光却旋即黯淡下来,皱眉道,“好是好,可说易行难,眼下如何做得到?” “殿下稍安。”龙少阳道,“我这有一计策,今日傍晚时分,殿下可乘马车,以向陛下问安为由,载着少阳一同进宫。进得宫中,少阳找一隐蔽之处潜伏起来,待到天黑便潜入流香宫,伺机将地契盗走。她若及时发现地契被盗,以目前箭在弦上之势也断难鸣金收兵,明日宫殿之上她没了底气,胜券必然在我。她若明日对质之时才发现地契被盗,只怕到时咱们就有一出好戏要看了。如此一来,无论她何时发现,于我总是有利。趁着她还不知我们得知地契一事,眼下便着手准备。” 一番话听得萧鸣龙、萧狄二人不住点头,热血奔涌,五内俱焚却又暗自佩服。 萧鸣龙转向龙少阳,激动着道:“龙大哥,真是拜托你了。宫中不比寻常之地,守卫森严,待会我便将流香宫方位、宫中巡防等事一一交代清楚,助你一臂之力。此行无论成功与否,大哥千万小心为上!” 萧狄坐了下来,沉吟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少阳此法确是良策!现在距离傍晚有七八个时辰,还很宽裕,我这就去准备一套夜行衣,再造些假的地契用作掉包——这假戏也要唱的有板有眼才叫好戏!” 萧鸣龙毕竟年幼,少年心性,格格一笑,道:“若是明日韦贵妃御前理论,拿出地契时却发现早已被掉包,只怕气得脸都要绿了。” 当下计议已定,三人商议要赶在午后酉时出发前将一切筹备停当。太子萧鸣龙当下将皇宫框架、流香宫方位布局、宫廷巡防制度等诸事一一备细与龙少阳说了,又将韦贵妃年龄容貌大致描绘一番,龙少阳一一记在心里。 三人接着又将到时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进行了推演剖析,你一言,我一语,群策群力,一一破解。直至午时正牌,三人觉得计划方方面面都考虑万分周全,这才长舒了一口气。龙少阳、萧狄二人便辞了萧鸣龙,乘车回府。 二人回到萧府,当即分头行动。龙少阳让程伯准备热水,洗完澡穿衣服时,蓦地脑海中光亮一闪:“晚间换上青靠,这一身外衣如何处置,若是处置不当,被人认出,那可就麻烦了。”于是翻开之前随身携带的浅灰色包袱,找出一件来到洛城后便不曾穿过的衣服随便穿上。又饱餐了一顿,便掩上房门,卧床休息,盘算着先睡上两三个时辰,养足精神,以便夜里行事。 这厢萧狄也没闲着,马不停蹄去准备夜行衣、地契等物品,一直忙活快到申正时分,这才带齐物品赶到竺舍来找龙少阳。龙少阳此时刚醒,二人一碰面,龙少阳当下脱去中衣,换上夜行衣,外罩便服,又将假的地契揣进怀里。 一切准备停当后,二人一同再赴东宫。 第二卷 龙凤斗 第四十二章 谁人偷香 龙少阳、萧狄二人赶到东宫之时,远远便见一辆华丽马车停在明德殿前——太子萧鸣龙早已备好马车。当下龙少阳跟着太子上了马车,二人同乘一车直奔宫城而来。 不一时,马车上了朱雀大道,入了皇城大街,穿过应天门,便进了宫城。因是太子座驾,龙少阳又有黄金令牌,马车一路畅行无阻。 过了永泰门,马车缓缓折而向西,径向齐帝起居之所——仁寿殿而行。 马车经过一排假山时,龙少阳、萧鸣龙二人左右观瞧,对望一眼后,萧鸣龙突然猛烈地咳嗽几声,龙少阳掀开马车帘幕,一跃而下,发出轻微的响声,只因与这咳嗽声配合的丝丝入扣,是以连车夫也未察觉。 龙少阳脚一着地,身子顺势一滚,只一闪,便窜入假山缝隙之中。他左右张望,见四下无人,便蜷缩身子伏在石缝之中,只听石间草丛,虫儿低鸣,当下不敢稍动,静待天黑到来。 日脚西移,最后一片阳光也渐渐消失在浅草丛间。 龙少阳轻悄悄贴着石头将身子舒展开来,小心翼翼将外面便服褪去,塞进石头缝隙间,剩下一身紧贴窄袖的黑色夜行衣,又用一块黑布将面部蒙住,只露出了两只眼睛。 天色昏暗,远近高低点了不少宫灯,在黑暗之中宛若星星点缀。 龙少阳迈出脚步,在花丛、树木、假山、廊柱的遮掩下悄然潜行,窜高伏低,宛若夜间黑猫一般,朝流香宫方向而去。 一路之上,他时走时停,不时见到提着宫灯的宫女太监走过,又有一队队装束齐整的侍卫往来穿梭,他屏气凝神,一一躲过。 如此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只见远处一座高大的殿宇,殿前挂着两个大大的灯笼,殿内隐隐透着灯光,龙少阳心下一喜,心道:“若是不错,这便是韦贵妃所居住的流香宫了,果然气派十足。” 当下他蹑手蹑脚绕到殿角,伏在地上,听了一阵,只觉四周静寂无声,纵身一跃,伏到窗下。伸出手指,轻轻戳破窗纸,龙少阳凑眼到纸洞之上,向里瞧去。 只见这是一间寝殿,屋内金碧辉煌,装饰甚是华丽,靠墙放着一张极大的床,两边挂着金色鲛绡帐,右首床边是一座梳妆台,木盒铜镜之类摆放其上。又向左面扫去,见中厅案上两只红烛高烧,却是空无一人。 龙少阳伏在窗下又听了一会,听明白屋内无人,这才轻轻走到殿门前,缓缓推开一道缝,闪身钻了进去,随即将门掩上。 只见这殿内比方才窗户之中看到还要富丽堂皇,衬着高烧的烛火,似乎处处透着金光。 龙少阳无心多看,随即四处翻找那些地契。按照之前三人的推想,如此重要之物,多半会放在隐蔽之地,他便就近从中厅找起。抽屉里、花瓶中、桌案上,龙少阳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地方,找了一通,却未发现半点痕迹。 他心道:“宫殿如此之大,这小小的几张地契放在何处,当真如沧海一粟,又无法按图索骥,当真是难寻了。嗯,再到里面厢房寻寻看。”转身进了寝殿。 谁知刚走至梳妆台前,忽听得远处有两人正朝着这边走来。 他心下一惊,凝神听去,辨出来者是两名女子。他转身快步走向殿门,刚走出几步,只听那两名女子说话声渐近,听声音应在七八米左右,旋即停住脚步:“此时若是从房门出去,即便不与这两人迎面撞上,也会被看到,这行踪是难以掩住了。” 只听得那两名女子说笑声越来越近,宛若耳畔,龙少阳心中一动,快步来到窗前,轻轻拉开一道缝隙,接着便听“呀”的一声,有人推开房门,走了进来,原来是两名宫女,一人手持一盏宫灯。 便在这时,龙少阳向前一个鱼跃,翻身穿过窗户,跟着一个翻滚,犹如灵猫一般,转眼已伏在窗户下的花草丛间,不敢稍动,额头已沁出了一层冷汗。这一跃、一翻、一伏,当真是快如闪电,一气呵成。他落在地上本就声音很小,又同那两名宫女的说笑声和在一处,因而宫女们并未发现异常。 只听一名宫女笑着,嗔道:“都怪你,娘娘的那瓶蔷薇水,可是陛下寿宴之时西凉国进贡的,后宫之中咱们娘娘独一份呢,你竟给忘了,害得我跟你回来一趟。” 另一个女子陪笑道:“我的好姐姐,锦儿给你赔不是,成不成?若不是我胆小怕黑,也不用劳烦姐姐啦。听说那蔷薇水是采摘新鲜蔷薇蒸馏而成,极为金贵,用来浴后擦身是最适宜不过的。” 前一个宫女笑道:“瞧,就你知道的多!怪不得娘娘宠你!” 接着便听脚步轻响,显是径向寝殿走来。 龙少阳在外听得真切,顿时明白:“原来韦贵妃沐浴去了,众宫女跟着前去侍候,怪不得殿中空无一人。嗯,那个叫锦儿的宫女落了贵妃沐浴用的香料,是以折回来取。” 侧耳细听,殿内传来几声轻微木头摩擦之声,想来拉开抽屉、柜门之时发出。 只听得那个叫锦儿的宫女“咦”了一声,奇道:“这窗户怎么开了一道缝?担心娘娘浴后着凉,方才我离开之时还特意关上了,真是怪了。” 另一个宫女笑道:“我看呢,是你忘记关了,瞧你这丢三落四的记性儿,连娘娘的蔷薇水都能忘了,还有什么不能忘。”说着咯咯一笑。 跟着脚步轻响,殿内有人向窗前走了过来。 龙少阳伏在花草丛间,屏住呼吸,不敢动弹。突然他灵机一动,摸起地上一块小石子,用力弹出,啪的一声,落在远处一片草丛间,发出轻响,跟着捏着嗓子,“喵”——学了一声猫叫。 只听一个宫女道:“原来是一只野猫,吓了我一跳,说不定这窗户缝,就是它捣的鬼!”边说边将窗户关上,正是那个叫锦儿的宫女的声音。 另一个宫女道:“上个月,娘娘的一只绣花鞋丢了,后来在后花园里寻到了,想必就是被这野猫叼走了。快将窗户关得紧些,万一半夜再钻进来,糟蹋了娘娘明日要用的东西,你我可担待不起……” 那个叫锦儿的宫女笑道:“放心吧,好姐姐,那东西放在娘娘梳妆台下的抽屉里,外面还罩着紫檀木盒,万全着呢。” 龙少阳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强自按捺心中窃喜,寻思道:“韦贵妃明日要用的东西,多半便是那些地契了,若是寻常物品,何须如此费心?”心里想着,只听另一个宫女道:“既如此,我就放心了。咱们快走吧,娘娘也该出浴了。” 那个叫锦儿的宫女应了一声,脚步声响起,跟着吱呀一声,房门被关上。 龙少阳探出半个脑袋,只见殿角昏黄的宫灯下,两个宫女信步而去。 眼见两个宫女走远,龙少阳心知时间紧迫,当下不敢耽搁,一个纵身,跃到殿前,将殿门推开一道缝隙,钻了进去,回手又将殿门掩上,直奔寝殿而去。 他进了寝殿,只觉香气扑鼻,芳香异常,真是合了这殿名与主人之名。念叨着走至梳妆台前,伸手拉开台下抽屉,一个小木盒赫然便在其中。心中一喜,小心将木盒取出。只见它长不及一尺,宽约半尺,色调深沉,雕以精美花纹,纹理纤细浮动,正是那宫女说的紫檀木盒。 龙少阳将木盒放在梳妆台上,刚一打开,几张折叠整齐的纸张跃入眼帘,随手取了其中一张打开,对着烛火看去,只见纸上字迹清晰工整,官印鲜艳显目,粗读一遍,正是货真价实的地契,不由欣喜不已。跟着又取了几张看了两眼,也是一般,当即定下心来,取出盒中全部地契放入怀中,又将先前准备的地契从怀中掏出,放入盒中,接着便将那盒子放回原处。 一切处理停当,龙少阳来不及停歇,蹑手蹑脚向殿门走去。伸手正欲开门,忽听得屋顶后方传来两声轻响,他登时停在当处,不敢稍动,跟着头顶又是两声轻响,显是屋顶有人从屋后走到屋前。 一刹那,一阵凉意自背脊而上,龙少阳一时彷徨无计。 正自思量,忽听得远处隐然有说话之声,有数人朝这边走了过来。 龙少阳不禁焦急顿生,便在这时,只听一声轻响,屋顶那人一个翻身落在殿前,跟着便悄无声息。他听声辨音,已知那人武功不低,更不敢贸然抢出。 只听得门外声音越来越近,甚是清楚,正是一群女子的说笑之声。千钧一发之际,龙少阳见右首一大块丝绒垂地帷幕半掩半开,当即不再犹豫,一个纵跃,窜至幕后,拉开一条缝隙,弓身窥看,盘算着待贵妃安寝之后,再图脱身。 便在这时,“吱呀”一声,殿门开了。 龙少阳朝门口瞧去,只见两个宫女推开殿门,分立左右两侧,跟着一女子走了进来。 他早就听说韦贵妃美艳不可方物,却未曾亲见,正凝目向斜上方望去,恰被一旁侍立的宫女后背挡着。只一瞬间,那女子已转身向寝殿走去,身后一左一右跟着两名宫女。 只见那女子身着一件淡绿色纱衣,一头如瀑布般的青丝沿着双肩散落下来,使得她的身段、步态更加柔美动人。 龙少阳心道:“这女子只怕就是韦香儿韦贵妃了。” 韦贵妃走至梳妆台前,端坐下来。两名宫女跟着分立两侧,伺候她梳妆打扮,先前开门的那两名宫女仍是毕恭毕敬,门前一左一右躬身侍立。 龙少阳见这阵势,暗暗吃惊,一动不动,生怕发出半点声响。 过得片刻,只听韦贵妃道:“本宫身子有些累了,你们将中厅的蜡烛熄了,都退下吧。”冰冷声音之中带着三分威严。 众宫女答应一声,熄了中厅蜡烛,退了出去。 殿中一下子幽暗下来,四周寂静无声,梳妆台前高烧的蜡烛偶而发出一两声“噼啪”声,却见韦贵妃始终坐在灯前,一动不动,丝毫没有就寝的意思。 龙少阳看着她的背影,心中好奇,寻思道:“瞧她这模样,倒像是在等什么人似的。”念及至此,随即止住,他不愿背后偷窥他人,更何况对方是一孤身女子。 正想着如何脱身,突听寝殿前窗格子上“当当当”发出三声短暂轻微的敲击声,不及片刻,又是三声,如前一般。 他屏住呼吸,不敢稍动,只听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向殿门走来,跟着一道柔和的月光投入殿中——殿门被缓缓推开一道窄缝,一条人影一闪进得殿来,身手甚是矫健。 这一幕龙少阳在帷幕之后看得真切,不由大吃一惊:“好身手!不知这人是谁?” 第二卷 龙凤斗 第四十三章 剑光烛影 龙少阳见有人深夜潜入殿中,心中又是惊讶又是疑惑,又带着三分好奇,寻思:“瞧着身手,这人和方才屋顶之人当是同一个人。”当下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只见那人转身关了殿门,向里面寝殿走去,借着透过来的烛光,龙少阳瞧得真切,那人身材高大,后背宽阔,却瞧不见他的相貌,奇怪的是他一身浅灰色衣服,竟似中衣。 那人脚下发出轻微声响,走入寝殿,更奇的是坐在梳妆台前的韦贵妃竟然头也不回,安然端坐。 龙少阳在帷幕之后越发觉得奇怪,目光不敢稍转。 走至韦贵妃背后,那人停下脚步。 只听韦贵妃道:“不是说了嘛,叫你来时,我自会想法子传讯息给你。今晚怎么突然来了,也不怕被撞到。”说话之中带着几分嗔怒。 那人冷笑一声,道:“你说那个病秧子?放心吧,他风寒初愈,如今只想着静养保命,哪像我这般体健如牛。”说着抬起左手,搭在了韦贵妃肩上。 韦贵妃泰然处之,竟没拒绝。 龙少阳见到此景,登时呆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道:“听他们说话,瞧他们举动,倒与情人间一般。他们口中的那个病秧子,莫非……莫非就是当今大齐陛下?”想到此节,浑身不由冒了一层冷汗。 韦贵妃格格一笑,腻声道:“一个大男人,变着法夸自个儿,也不害臊。不过要盼得长久,今后还是要小心为上。”话音柔中带娇,没了方才吩咐宫女时的冰冷。 那人笑道:“香妹,你不就喜欢我胆大吗?我打小便是这样,别人不知,你还能不知。”一只手沿着韦贵妃的肩头、手臂慢慢向下滑落。 龙少阳眉头一皱,觉得这人的声音好生耳熟,像是在什么地方听过,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来。 韦贵妃笑道:“是啊,表哥,打小我娘就说一群表兄弟中,数你胆子最大。如今连陛下的女人都敢偷,还有谁,敢说你胆子不大。” 龙少阳心中一动:“原来这人是韦贵妃的表兄。听他们说话,想来自幼青梅竹马,可二人纵有中表之亲,终归男女有别,何况男已婚女已嫁,夜深人静,孤男寡女……” 心里想着,抬眼瞧去,韦贵妃已自锦凳上站起,转过身来,脸庞靠在那人的胸前。只见她肤如凝霜,灼灼烛火中一对桃花眼秋波脉脉,闪着光亮,似要滴出水来,一只手正摩挲着那人的手臂。举止之间,皆是春意——果然是千秋绝色,摄人心魄。 那人双臂一环,将韦贵妃抱住,笑道:“香妹,你这话说反了,明明是他偷了我的女人。” 韦贵妃当即左右张望,“嘘”了一声,竖起一指放在那人唇前,低声道:“表哥,这话可乱说不得,若是传到陛下耳朵里,只怕你我……你我会有性命之虞。” 只听那人道:“香妹宽心,那些宫女早已睡下了,听不到的。那都是十多年前的旧事,你我不说,他人如何得知?再说了,如今宫禁巡防皆在我手,万一有哪个人不识好歹,想去陛下那里邀功领赏,他的两条腿再快,也快不过我这手中利剑!” 韦贵妃娇笑道:“表哥,既是如此,我就放心了。”说着将脸蛋埋在那人胸脯之中。 龙少阳瞧见二人郎情妾意,缠绵缱绻,眉头一皱,不由生厌,盘算着如何趁早脱身,心中喃喃道:“原来这人竟在朝中当差,当真胆大包天。” 蓦地一动,“那人说宫禁巡防皆在他手”,“韦贵妃叫那人表哥”,“那人的声音、身材” ……一时间像无数条光线一般,合在一处,化成一道光亮,豁然开朗,“是了,那人便是禁军统领、忠信侯武骏。哎呀!我早该想起的,早就听人说过韦贵妃和他是中表之亲。” 便在此时,只觉风声飒然,一道迅猛掌风袭来。 龙少阳一怔之下,不知何以被人发现了行踪,当下不及细想,听音辨形,就地一滚,堪堪避过——他哪里知道,方才武骏一瞥眼间,已从梳妆台上精光透亮的铜镜里发现了帷幕后的异样。 帷幕被风势裹挟,兀自向上掀起,一人直扑了过来。 龙少阳瞧向那人面目,见他浓眉大眼,一身中衣掩不住轩昂之气,正是禁军统领、忠信侯武骏。 心下随即明白:“怪不得他身穿中衣,想是方才正在宫中当值,寻隙过来与韦贵妃幽会,又怕身着铠甲,多有声响,易被辨识。这人倒也不全是武人一个!” 武骏见一击不中,面部表情微变,显是对眼前这个黑衣人避开了自己方才的雷霆一掌有些吃惊。跟着身子一蹲,一条腿猛地向地上的龙少阳横扫而来。 一刹那间,龙少阳只觉胸口气短,呼吸不畅,猛地身子纵起,避开攻击,顺势已落在武骏身后。双脚甫一着地,还未转过身来,便听背后劲风破空,当下双脚不动,身子向左一斜,便见一只手掌,状如鹰爪,从右肩上方突然探出,却抓了个空。 那五爪旋即变换成掌,掌风如刀,横向削来。龙少阳不敢怠慢,当即抬臂格挡,只听“啪”的一声,掌臂相交,只觉一股力量如排山倒海般涌来。 龙少阳不禁吸了口气,暗赞:“好雄浑的内力,不愧为禁军统领。”不再怠慢,打起精神,见招拆招,倏忽之间,二人已过了十余招。 殿堂之内,烛光灼灼,只见二人身影如狂蛇乱舞,凌乱交错。 拳交相击,衣袂破空之声不时传来,却无半点吆喝呼喊之声。 韦贵妃在一旁看了片刻,见二人你来我往,斗了百余招,却不分胜负,不禁暗暗吃惊。眼前这黑衣人的武功身手似乎尚在自己的表哥之上,可瞧他那双眼睛,应当年纪尚轻,大齐国内何时多了这样一位寂寂无名的后起之秀?脸上虽是平静如常,心中却是焦急万分。 此时的龙少阳也是焦急不已,又斗片刻,愈加难解难分。当下一面出招相接,一面思索着如何脱身。 一瞥眼间,见韦贵妃静静站在一侧,一双美目盯着殿中二人打斗,没有大声呼叫,也没有出言助威,竟是一言不发,仿佛什么事都未曾发生一般。 一怔之下,心中了然:“这韦贵妃与武骏在此幽会被自己撞到,她吃惊之下,见武骏已与自己交上了手,心绪反倒平静下来——显是她对武骏的身手很是自信。如果这时出言喊叫,惊来了巡防侍卫,单是武骏那一身中衣便难以自圆其说,反倒不如静观武骏如何除掉自己。” 突然又想:“既然她不愿引来巡防侍卫,我便反其道而行之。”念及于此,不由精神大振,双掌飞舞,用力强攻,只逼得武骏当下只有接招之力。忽然间,龙少阳右脚踢出,这一脚又快又重,直奔武骏小腿而来。 这一变故来得极快,武骏大吃一惊,方才精力都在掌上功夫,不曾想眼前这黑衣人脚力竟是如此迅猛,不敢硬接,当下一个纵跃,身子向后退了几尺,避开这一脚。接着只觉眼前黑影一闪,便听一个女子“啊”的一声惊叫,声音高亢尖利,划破夜空。 武骏心中大惊,定睛一看,只见韦贵妃僵直地立在不远处,两手护耳,双眼紧闭,一脸惊惧之色。那黑衣蒙面人站在她的对面,右臂伸出,张开两指,指尖距韦贵妃玉颈上的喉咙不及半寸——二人如木雕泥塑一般,一动不动。脱口道:“壮士,请手下留情!” 原来方才韦贵妃猛然间见黑衣人如神兵天降,径直扑来,直道自己性命休矣,心中惊恐难抑,不由一声尖叫。怔了片刻,神志清醒,愕然发现自己竟是毫发未损,缓缓睁开眼睛,但见眼前站着一个黑衣男子,身形挺拔,脸蒙黑布,只露出两只眼睛,烛光摇曳中闪着晶莹的光。 只见黑衣人手指缩回,右臂缓缓放下来了,韦贵妃顿时如释重负,右手捂着胸口,粗声喘着气,显是惊魂未定。 一时间,三人都像木雕泥塑一般。 便在这时,只听得殿外一声喧哗,一群人正快步奔来。龙少阳几步冲到殿口,拉开殿门,左脚刚跨出门槛,忽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叫道:“来人啊,有人夜入流香宫,意欲不轨!”正是回过神来的韦贵妃。 龙少阳惊愕之下,不及细想,一个箭步跃出,身子已没入了幽黑的夜幕之中。 韦贵妃当下给武骏使了个眼色,几步冲到殿口,扶着殿门向外喊道:“快来人啊,贼人逃走了!” 恰在这时,只听一阵“锵锵”声响,一群戎装佩剑巡防侍卫已奔至殿前,其中一人躬身行礼道:“小的该死,护卫不力,让娘娘受惊了!” 韦贵妃急促的道:“本宫无碍。那贼子盗了一些金银首饰,向那边逃了。快,莫要让他跑了!”说着纤指向外一指。 那侍卫道:“是。属下遵命!”躬身行礼,接着手一挥,又道:“兄弟们,快追,莫要让那贼子跑了!” 话音刚落,一群人已跑得干干净净。 待那群侍卫走远,韦贵妃轻咳了一声。只见殿内帷幕一动,武骏轻手轻脚走了出来,出得殿门,身影一闪,向另一方向奔去,几个起落,人已没了踪迹。 昏黄的宫灯下,韦贵妃对闻声甫来的宫女道:“快扶我进去。今晚你们两个就留在寝殿,有你们在,本宫会睡得踏实些。” 宫女们应了一声,扶着她转身进殿。 谁也没有留意,在这一瞬间,韦贵妃的嘴角轻轻上扬,漾出一丝浅笑。 第二卷 龙凤斗 第四十四章 浑水摸鱼 原来韦贵妃适才在那黑衣人一番佯攻之下,失声尖叫起来,睁开双眼,却见那黑衣人竟放下右手,全无伤害之意,接着便听一干巡防侍卫正朝这边奔来。 一惊之下,她旋即明白中了那黑衣人的圈套——那黑衣人不过是借自己之口发出叫喊,故意要将巡防侍卫们引来。武骏为了不被抓个现形,势必急于逃离寝宫,不再与他缠斗,如此一来,那黑衣人便有了逃走的机会。 眼见一干巡防侍卫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那黑衣人趁机抬脚也要逃走,韦贵妃只觉一颗心怦怦直跳,似乎要跳到胸腔之外。 突然间她心念一转:“眼前这黑衣人,表哥是擒他不住了,且让他逃吧,会不会被抓到就看他自己的能耐和造化了。当下更要紧的是护住表哥不被发现,只要没被抓个现形,即便日后有人告到陛下那里,本宫也自会辩解,他们口空无凭,能奈我何!” 盘算已定,当即冲殿外大声呼叫,跟着跑到殿口,一边给武骏使了眼色。她心知若无自己的恩准,这些侍卫谁也不敢擅闯寝宫,是以以手扶门,站在殿口。 果然那些巡防侍卫们奔至殿前,便止步不前,接着便顺着自己所指方向追了上去,武骏登时趁着这个机会离开了寝宫。 当武骏的身影终于消失在夜色之中,宫女们的身影越来越清晰,韦贵妃深舒了一口气,嘴角浅浅一笑,心知这一番危机终于被化解无形,今晚可以高枕而卧了。 韦贵妃此刻的危机已然化解,有人的危机却在延续——龙少阳自流香宫跃出,向南窜去。 按之前的谋划,得手后出流香宫径直北行,不远处便是大齐皇家园林——九洲园所在,其间树木高耸,亭台林立,便于遮掩身形。穿园而过,西北角便是安福苑,历来是安置废黜妃子、犯事宫女的地方。这一带平素人烟稀少,满是狐猫出没,宫廷巡防最是松散,由此出宫是最稳妥的路径。出了宫城,外面一带自是已安排人手接应。 龙少阳方才在流香宫被武骏缠住,无奈之下佯攻韦贵妃,逼得她高声喊叫,脱身之余却引得一干侍卫们闻声赶来。情势危急关头,他灵机一动,改而向南逃去,盘算着先引得侍卫们跟着追来,再伺机折而向北,沿原定路线逃出宫去。 其时一钩残月,斜挂天际,龙少阳伏低身子,在花木亭台的遮掩下悄然而行。 来到一棵大树后,他探出头,向后望去,月色朦胧中只见宫城之中远近高低、大小不一的灯火闪闪烁烁,四处流动,巡防侍卫有的手持火把,有的手拎宫灯,正在往来穿梭,遍地搜寻,兵器声、脚步声、说话声,混成一片。 瞧这阵势,他不禁暗暗叫苦,侍卫们竟是一群群而来。倘若他们分散开来,纵然遇到一两个,各个击破,也易于对付。如这般成群结队,行藏若是败露,一时脱身不了,后果便不堪设想。 心中想着,脚下却又不能原地待束,只得矮着身子,穿廊越院,悄然前行。 又行了片刻,龙少阳也不知到了哪里,只见月光下右首有一高物影影绰绰,却是一片静寂。回头望去,却见灯火闪烁不定,人声越来越近。 他略一沉吟,纵身跃起,落入右首的那一高物中,脚一落地,赫然发现自己身处一座院落之中——方才那高物是这院落的围墙。 仔细瞧去,见正中依稀是座宫殿,飞檐斗拱,高大耸然,只是漆黑一片。走得近前,却见廊柱斑驳,殿门半悬,窗棂破落,殿内桌椅板凳或倒或立,桌上地下,满是尘土——原来是一座废弃已久的宫殿。 龙少阳心中好奇,当下蹑手蹑脚,四处打量,反倒像是将身处险境一事忘诸脑后一般。正自疑惑,忽听得远处一阵人声嘈杂,正朝这边走来。 情急之下,他见右首厢房处一块帷幕自上垂至地面,破烂不堪,却也是半遮半掩,当即窜上前去,躲在了那破帷幕之后,盘算着能否侥幸瞒混过去。 外面人声渐近。只听一个侍卫道:“方才明明瞧见一个黑影朝这边逃来,怎么忽然没了踪迹?” 又听一个侍卫道:“我也瞧见那贼人好像往这边跑了。料他也不会遁地之术,弟兄们,咱们聚在一处,就地搜寻。侯爷方才吩咐了,万不可贪功落了单儿,给那贼人以可乘之机。只要抓住了他,咱们人人有赏!” 众人齐声应和。 龙少阳听得真切,心中一凛:“看来武骏已经从流香宫逃了,换了戎装。这人不但身手敏捷,更是工于心计。侍卫们成群结队便不易被各个击破,只是如此大费周章,万一自己被抓,难道他不怕我将他与韦贵妃幽会之事抖落出来?” 随即转念:“常言道,捉贼捉赃,捉奸捉双。幽会私通一事,我空口无凭,反而会被视作临死之前的恶意攀咬,何况自己到时还能不能说话尚且不知呢。”想到此节,一股寒意自脊背直上头顶。 正盘算间,院外脚步声响起。 只听一个侍卫道:“头儿,前面有座破旧宫殿,黑灯瞎火的,瞧着怪吓人的!”另一人接口道:“瞧你这点出息,拿火把来,大伙儿一块进去瞧瞧。”接着便听有数人走进院内。 龙少阳躲在帷幕后,透过破烂的窗户向外瞧去,只见院内几只火把四处晃动,七八个侍卫手持兵器,在院中花木里、荒草间乱搜一通。 “都给我搜仔细了,你们几个先搜院内。走,你们几个跟我去殿里瞧瞧。” “是。” 眼见火把越来越近,龙少阳额头沁出一层汗来,猛然间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撞击一下,登时眼前一亮。伸进怀中,取出火刀火石,“嗒”的一声打着火,去引燃那帷幕。无奈火苗太小,那帷幕虽是绢帛,可天长日久,满是灰尘,试了几次未能点着。 正自焦急,突然觉得胸前鼓鼓囊囊,伸手摸去,刚一碰触旋即明白,那是自己方才从流香宫掉包来的几张地契,登时从怀中取出,“嗒”的一声,燃着了那几张地契。 龙少阳左手轻拉帷幕一抖,灰尘四下飞舞,右手拿着正烧得正旺的火苗凑上前去,绢帛触火即着,只听“嗞”的一声,火苗直窜房梁。 夏日温高,殿内干燥,殷红的火借着风势,沿着房梁、屋顶蔓延,只听噼里啪啦,响作一团,瞬时便火光冲天,灰烟弥漫。 龙少阳一个箭步向前,从破烂的窗户中跃出,身影一晃,疾向北方奔去,几个起落,人已在十余丈外。 只听得背后远远有人叫道:“不好啦!起火啦!快救火。”跟着便听四下里远近高低的应和声传来,“起火了,快提水救火啊!”声音混作一团。 龙少阳急忙停下脚步,伏在一处草丛后,探出半个脑袋向背后瞧去,那座宫殿已罩在熊熊大火之中。月光之下,四周点点灯火摇晃,正朝那火光处涌去——心知那些都是赶去救火的侍卫们。 他又瞧了几眼,见大火并无向外蔓延的势头,心想定是它独立成院、左右不连的缘故,心中稍稍安慰。当下不再犹豫,借着花木亭台的遮掩,一路悄然快行。 穿过九洲池,进了安福苑,只见周遭一片漆黑,寂然无声。 龙少阳顿时安稳些许,摸索着来到西北墙角,手扶宫墙,左右张望,见四下无人,双指放入口中,一声哨响急促清脆。 蓦地里一条长绳自宫墙另一端甩下,那绳头不偏不倚,正落在龙少阳胸前。当下他右手缠住长绳,向上一跃,双脚触墙,身子已与地面平行,跟着借力发力,一个纵跃起落,整个人已自墙头掠过。 月色朦胧中,只见宫墙外的青石道上并排着两匹高大骏马,手中长绳另一端正系在其中一匹马的脖子上,另一匹马旁站着一人,胸前一点火光如豆,忽明忽灭,正是抽着旱烟的萧府老仆程伯。 一个鹞子翻身,龙少阳如翩然一叶般不偏不倚正落在系绳那匹马的后背上,那马受了一惊,轻嘶一声。 他定睛瞧去,不由哑然失笑,原来坐下那匹骏马的马口已被人用器具套住,四蹄也裹了厚布。又向身旁瞧去,见程伯已坐在马上,身下坐骑也是一般,显是怕马儿嘶鸣,属人耳目。心道:“好一个‘束马衔枚’!程伯做事真是周全细密,滴水不漏。”当下收起长绳,冲着程伯点了点头。 “嗒嗒”几声轻响,两匹骏马扬蹄疾驰,只几个起落,便已消失在宫墙高大幽黑的阴影中。 龙少阳和程伯回到萧府,已是子时时分。二人下马从角门而入,直奔别院竺舍。远远便见竺舍烛火幽幽,萧狄已在房中相候。见他二人进了房门,萧狄忙撑起拐杖,问道:“少阳,此行如何,可得手了吗?” 龙少阳点了点头,一手扯掉了蒙在脸上的黑布。 程伯忙上前扶着萧狄坐下。 三人坐定。龙少阳道:“萧大哥,地契是调了包,可原来的地契也被我当做纸媒引燃了。”说着便将如何从韦贵妃两名侍女交谈中得知地契收藏之处,如何撞见韦贵妃与忠信侯武骏私会,如何躲避侍卫们搜捕、无奈之下纵火焚烧废弃宫殿等事一一细细说了。萧狄、程伯都是又惊又叹。 “原来只道他们是中表之亲,不曾想,他们之间竟然有如此苟且之事……怪不得武骏这些年青云直上。”萧狄低头蹙眉,一副沉思之色,喃喃道:“难道我之前对他的猜测竟是错的?” 程伯道:“眼前要紧的还是明日的御前召见,今晚少阳虽然盗得地契,却也败了行踪,不知韦贵妃此时是否已经发现地契被调了包?” 龙少阳端过一杯茶,喝了一口,笑道:“不管她发现与否,如今情势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萧狄笑道:“少阳说的是,如今这情势只怕由不得她了。不过今夜她的丑事被少阳撞见,不知她还能不能安枕而眠?” 龙少阳笑着接话道:“贵妃娘娘此刻能不能安枕而眠,我不知道,可我却知道,我此刻是难以入睡了——这肚子早就在咕咕打鼓啦!” 一番话说得萧、程二人都笑了。 程伯笑道:“公子不提醒,老奴这都忘了。早就预备着呢。”转身去取食盒。 三人边吃边谈,又商议半晌,这才分别就寝。 第二卷 龙凤斗 第四十五章 意外曲(加更一章) 次日一早,龙少阳便到正院来找萧狄,二人合在一处,同乘一车直奔宫城而去。 仁寿殿位于宫城正殿乾阳殿西北,相距不到一箭之地。规模较乾阳殿要小的多,正因其规制较小,平时多为齐帝处理政务、召见大臣、私下叙话、临时休息所用,更显得亲切舒适。 龙少阳、萧狄赶到仁寿殿时,才刚至巳初时分,距离召见还有一个时辰左右,殿中除了侍立的几个宫女外,空无一人,显得有几分冷清。 这一次已非初次入宫,加之昨夜调包得手,龙少阳胸有成竹,很是放松,与萧狄站在一侧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忽听殿门黄门官尖声叫道:“贵妃娘娘到!” 话音刚落,只听得环佩叮当,殿门口走进来一个妇人,龙少阳抬眼瞧去,只见这妇人约莫三十五六岁的年纪,一身华丽宫装,长裙曳地,面上妆容浓艳,丽质绝世,尤其是那一对桃花眼,黑白分明,似醉非醉间却是隐然有威——正是齐帝宠妃韦贵妃。 韦贵妃刚一进殿,龙少阳便觉一股香气袭来,这香气宛若其人,盛如牡丹。他昨夜因为距离甚远,灯火昏黄,瞧不清楚,此刻却是白天晴日,又近在咫尺,一副美颜尽入眼底,加之鼻尖香气阵阵,他不由一动:“这女人果然是国色天香。” 心里想着,却见韦贵妃已走了过来,后面鱼贯而入,跟着两个宫女,前面一人手中捧着一只深色木盒——那两个宫女正是昨晚流香宫见到的宫女,那木盒也正是装着地契的木盒。 这一幕龙少阳、萧狄看在眼中,两人对望一眼,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一言不发立在当地。 待韦贵妃走至近前,龙少阳跟着萧狄行礼道:“微臣见过娘娘!” 韦贵妃认得萧狄,知道这人眼下正参与流民安置一事,心中气恼,当下轻声“嗯”了一下,算是回礼,脚步却并未停歇,径向御案走去。刚从萧狄身侧走过,一瞥眼间,见他身旁竟还站着一位年轻人,一怔,问萧狄道:“萧詹事,不知这位……这位是?”跟着眼风一扫。 龙少阳一直躬身示敬,双眼低垂,这时听她问话,抬起头来,瞧向韦贵妃。但见她一双眸子晶莹闪烁,隐然光彩流转,正盯着自己,心中一凛,平静的道:“微臣龙少阳,现居东宫太子舍人一职。少阳初入朝堂,将来若有什么得罪之处,还请娘娘见谅。”气度甚是从容不迫。 萧狄接口道:“少阳文才武略,皆是人中翘楚,陛下和太子殿下很是赏识的,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日后多加锤炼,必能成为国之栋梁。” 韦贵妃却像是没有听到萧狄的这一番话一般,口中喃喃道:“龙少阳?”双眼却是不住地上下打量眼前这个年轻人。 龙少阳给她看得有些心虚:“莫非她已经瞧出来昨夜潜入流香宫的那人是我?当时自己一身青考,黑布蒙面,只露一双眼睛,便是与武骏交手之时,面布也未被摘掉或是脱落,身上其他部位也并未显著标记,料她也没有火眼金睛。”心里想着,顿时安稳许多。 萧狄见状,忙故意问道:“贵妃娘娘,不知此刻驾临有何要事,可也是奉了陛下的旨意?” 韦贵妃本来凝神细瞧,一听之下,似乎从梦中醒来,正欲答话,忽听得殿门一阵急促的叮当声传来。 众人抬眼看去,只见一人浓眉大眼、身材魁梧,铠甲披身,腰悬宝剑,正快步走进殿来,正是禁军统领、忠信侯武骏。 武骏疾走至三人前,向龙、萧二人瞟了一眼,未及向韦贵妃行礼,便惶急道:“贵妃娘娘,刚才宫外传来信儿,说是姑母的咳喘病又犯了,这次比平日更重了些。娘娘,请借一步说话!”说着扬起左手,让在一旁,示意请她先行。 韦贵妃乍听母亲咳喘病又犯了,顿时花容失色,正想询问详情,却见武骏神色仓惶间却并无忧色,不由心中起疑,又见武骏请她先行,显是有什么密事要私谈,旋即应变道:“哎呦,我娘那老毛病又犯了?厉害吗,可曾找名医给诊过了?”说着不再理会龙、萧二人,径直走向殿外。 来到殿外,韦贵妃左右观瞧后,轻声问道:“表哥,今天你这是怎么了,神色慌里慌张?” 武骏急道:“香妹,瞧这阵势,陛下今日召见你和东宫众人,可是为了姑丈那些霸占的土地一事?” 韦贵妃美颜一沉,道:“不错,这些东宫的狗奴才,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仗着太子的势,竟然敢欺负到本宫头上来了。我这番御前面君,就是要让陛下为我主持公道,杀一杀这些王八羔子的锐气!” 武骏道:“可太子他们是奉旨办差,何况听说那些土地本不是——” 他话未说完,已被截住,韦贵妃娇笑一声,道:“那些土地以前归谁所有,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它如今归我韦家所有——这地契就在我手中,新县和京兆府衙门的官印还鲜着呢,白纸黑字,货真价实。官凭印信地凭契,有此一物,我倒要看看太子他们,待会在陛下面前拿什么跟本宫分辨!” “地契?”武骏惊道,“你手中握有地契?!” 突然之间,只觉一股强烈的不安之感袭来。他脸上先是惊讶,跟着是一片惶恐,失声道:“哎呀,糟了!怪不得昨晚有人夜闯流香宫。” 韦贵妃见他神色异样,忙问道:“表哥,怎么了?” “香妹。”武骏惶急道,“昨晚那夜闯流香宫的盗贼,会不会是冲着这地契来的?” 韦贵妃一怔,似在思索。 武骏低声道:“香妹,昨夜禁军忙活一夜,几乎将后宫掘地三尺,搜了个底朝天,竟没发现那黑衣人踪迹,当真是来去无踪。我怀疑不过,今早调了昨日宫城所有出入造册文档,查阅一番,发现有一人竟是有进无出!” 韦贵妃忙问:“那人是谁?” 武骏眼角往殿内一瞥,一字一顿道:“当今东宫太子舍人龙——少——阳!” 韦贵妃轻呼一声,向后倒退两步,向殿内瞧了一眼,惊道:“是他?萧狄边上的那个年轻人?无怪乎方才初见之下,我便觉得那一对眼睛似曾相识!” 武骏道:“不错!昨晚他夜闯流香宫有何目的,初时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方才香妹无意间说到地契,突然之间如醍醐灌顶,他定是为那些地契而来——至于撞见……撞见那事,只不过时机巧合而已。只是待会万一他在陛下面前……”说到此处,他突然住了口。 “眼下那事我倒不担心。听表哥这般说来,这人既能逃得出禁军的天罗地网,文才武技自非常人所及。放心,这样一个聪明人,如此空口无凭的蠢话,他不会在陛下面前乱说!”韦贵妃已从初时的惊讶中回过神来,长嘘了一口气,悠悠道,“至于那地契,我命人藏得极为隐秘,便是将整个流香宫翻箱倒柜,大搜一通也未必找得到。何况他离去之后,我打开木盒,粗看一番,那地契安然未动,想是他并未找到,才没给盗去。” 武骏起初一直担心龙少阳在陛下面前抖落昨晚流香宫一事,惶恐不已,此时听了韦贵妃的侃侃而言,深以为是,身心一松,好似卸了千斤重担,这才觉得自己方才已是方寸大乱,失了章法,神色一窘,略显尴尬,遂岔开道:“香妹所言极是!如此一来,为兄便放心了。不过这地契关系重大,多检查一番也不为过。” 这一句无心之言反倒提醒了韦贵妃。 她双眼一转,点了点头,走至殿前,向殿内招招手。那两名随侍宫女忙挪动莲步,走了过来。 待那宫女走至身前,韦贵妃吩咐道:“将盒子打开!” 那宫女应了一声,依言将盒子打开,只见狭长的木盒之中,几张纸折叠齐整,黑字红印隐然若见。 韦贵妃急忙伸手取出一张,当下展开,一眼看去,只见纸上字迹整齐,内容是土地位置、面积、所有者等一干信息,却是和新县韦家土地风马牛不相及。 再看那官印,竟是一私人印章,制作粗糙,显是假冒劣质之作,意在故意蒙混。 韦贵妃瞧出这张地契竟是假的,怔了一下,慌乱中又抽出几张,打开看时,皆是一般。 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霎时她花容失色,呆呆立在那里,形同木雕泥塑般。 这些地契同是白纸黑字红印,又对折整齐,从外乍一瞧去,殊是无异。韦贵妃身份尊贵,目下无尘,本对这种琐事不屑亲为,又素爱净洁,生怕黑墨红印弄脏了柔荑玉指。加之昨夜突遇变故,她一时神情恍惚,打开木盒只草草看了一眼,便以为地契安然未动,哪曾想到地契早已被调了包。 武骏见状,情知有变,疑惑间伸出手来,拿过一张地契,展开读时,也是吃了一惊,怔了半响,喃喃道:“这……这人好手段!眼下这事该如何是好?”神情慌乱无措。 便在此时,忽听殿内传来一声尖细嗓音的叫喊: “陛下驾到,诸臣工迎驾!” 第二卷 龙凤斗 第四十六章 临机变(加更二章) 这一声叫喊仿佛两只钢爪般同时钳住了韦、武二人的脖子,二人直惊得目瞪口呆,脸色煞白,脑中一片茫然。 武骏定了定神,低声道:“香妹,那片田争之无益,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姑且退让一步,过了眼前面圣一关再说。我还有巡防重任,这就去了。”说着故意提高嗓音道:“娘娘,大夫说姑母的病情是积年沉疴,并没有加重迹象,想必是夜间受了风寒侵袭所致,调养几日便无大碍,请娘娘勿以为念!”说完施了一礼,转身去了。 韦贵妃“嗯”了一声,回过神来,转身快步回到殿中。 只见两名内侍在前,齐帝和太子萧鸣龙一前一后,正从内堂缓步走出,忙跟着众人一起跪下行礼,拜倒在地。 龙少阳此时也在跪拜行礼,眼角却已偷偷向韦贵妃瞧去,只见她秀眉微蹙,面有忧色,似在凝神沉思般,与方才初次进殿时的睥睨左右殊为不同。心里正在寻思发生了什么变故,忽听齐帝道:“诸位卿家免礼!”跟着众人站起身来。 他向殿中瞧去,只见齐帝已经落座。与寿宴时正襟危坐不同,此时的齐帝适意自在,很是放松,正笑吟吟地着看着殿内众人。太子萧鸣龙站在御座一旁,垂手侍立。 齐帝道:“贵妃,朕方才进殿之时,瞧见你和一个人站在殿前交谈,那人身形看上去和忠信侯有几分相似。” 韦贵妃迟疑一下,道:“回陛下,那人正是忠信侯武骏武将军。他急匆匆来寻臣妾是……是想转告臣妾家中的一点急事。” “哦?贵妃家中出了什么急事?”齐帝面露忧色,“快说来给朕听听!” 韦贵妃秀眉微蹙,低首福了一礼,道:“陛下隆恩山高海深,臣妾粉身碎骨难报于万一。只是……只是这些都是臣妾家中的微末小事,朝堂论之,只怕……只怕于礼制不合。” 齐帝点头道:“贵妃所言极是,难为你顾念如此周到。不过朕今日就为你破一次例,快跟朕说,贵妃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韦贵妃一脸忧愁,道:“回陛下,是臣妾娘的咳喘病又犯了,喘得厉害,把家人吓得半死,赶忙托武将军传个信儿。不过这会儿,娘服了陛下之前御赐的药,已无大碍了。” 齐帝点点头,一副恍然状,道:“老人家身子骨要紧,朕待会就派太医再去给老人家瞧瞧。贵妃,朕上次听说二老已经搬到洛城的宅子里来了,如今脚程近了,朕这就特许你每月可以出宫一次省亲,你意下如何?” 龙少阳、萧鸣龙、萧狄三人听到此处,对望一眼,均想:“今日召见说好的商议韦家土地一事,怎么一见面便说起家长里短,却将朝政要务置之一边。”不禁觉得又是无奈又是无聊。 韦贵妃喜色满面,当即拜倒在地,施礼谢恩。 “起来吧!”齐帝道,“方才你不说,朕一时倒给忘了,你和那忠信侯有中表之亲。今后呢,自不必一口一个武将军,虽说君臣先于表亲,又碍着男女之别,可也不能太生分了些,毕竟还是一家人嘛!” 韦贵妃点了点头,道:“陛下所言甚是。不过臣妾窃以为,朝堂礼仪乃祖宗所定,不分品位高低,血缘亲疏,该遵守的自当一体遵守,该有的礼节还是不能废的。” 齐帝听罢,哈哈一笑,道:“贵妃真是知礼!今后你拿捏着办便是。” 龙少阳不禁皱了皱眉,心道:“这齐帝倒是慈善心肠。哎,你只道他们俩君臣有分,男女有别,私下关系亲密着呢。这韦贵妃不但人生得貌美,这口吐莲花的本领,也是不遑多让,无怪乎宠冠六宫。” 正寻思间,只听齐帝又道:“贵妃,朕听说昨晚你的流香宫遭了贼?朕本打算今日早朝之后,前去看望你,想着还有这番召见,这才作罢。贵妃如今已经平复了吧。”语气中满是关心。 韦贵妃躬身又是一礼,面容紧绷,似乎余惊犹在,道:“谢陛下关心,臣妾如今已经无碍。昨晚幸亏巡防的禁军来得及时,那贼子只盗去了几件首饰,和一些臣妾的体己银两,并没有伤到人。” 齐帝点了点头,温言道:“此时亲眼见到贵妃平安无恙,朕也就安心了。朕还听说,昨晚后宫一处废弃宫殿起了火,幸赖孤殿孓立,禁军又扑救及时,方才没有形成大的损失。” 韦贵妃悻悻地道:“以臣妾看来,定是那贼子纵的火,以便他浑水摸鱼,趁机逃走。这贼子真是可恨,不过天网恢恢,纵然他逃得了一时,也逃不了一世。”说话间,眼角有意无意向龙少阳扫去。 齐帝道:“贵妃放心,此事自有朕替你做主。今日一早忠信侯已来向朕请罪,要朕治他的失职之责!又在朕面前立下军令状,自今以后,宫廷内外加紧巡防,绝不让此类事件再次发生。朕命他彻查此事,至于治他……治他一个什么罪,容朕好好想想!” 说着向韦贵妃瞧去,见她低头蹙眉,面有愁容,比平素笑容满面更有几分别样韵味,怜爱之意不由而生,略一顿,遂笑道:“好啦,朕这次就看在你的面子上,何况忠信侯一向夙夜辛劳,克职尽守,偶有疏虞,罪不抵功。这一次……朕就只罚他三月俸禄!贵妃以为如何?” “陛下赏罚分明,奖惩有度,臣妾代表哥谢过陛下!”韦贵妃喜道,“昨晚那盗贼去后,臣妾本想当即禀告陛下,可转念一想,陛下万几宸函,怎能为这等芝麻小事劳神分心,于是便自作主张,隐而未报。还请陛下恕臣妾隐瞒之罪!” 齐帝脸色微沉,故意瞋道:“哎……此言差矣,贵妃思虑周祥,一心为朕,朕怎会治你的罪?” “谢陛下!”韦贵妃目露光彩,娇笑道,“陛下,既然此事是枝末小事,又牵涉到流香宫,臣妾有一不情之请,想请陛下恩准由臣妾负责调查此事。能亲手使这贼子落网伏法,方可消我心头之恨。” “准了!”齐帝手一扬,笑吟吟地道:“这事就由贵妃和忠信侯斟酌着办,不必向朕细禀了。” 一旁的龙少阳瞧着真切,不由感叹:“这韦贵妃果然是个厉害角色,一笑一颦,一举一动,皆是驭人利器,竟将这齐帝牵着,顺着自己的心意走。” 正思量着,只听齐帝“咦”了一声,道:“朕差点忘了正事。贵妃,你说今日要朕一同召见东宫,商议新县安置流民一事,如今太子和东宫两位臣工都在,不知你有什么话要说?” 直到此时,齐帝才将目光投向殿中龙、萧二人。 龙少阳见状,长舒了一口气:“终于说到正题了!” 韦贵妃本来神色愉悦,一听之下,脸色微变,转身瞟了一眼宫女手中捧着的木盒,怔在当地。 “贵妃?”齐帝见韦贵妃没有回话,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呃……”韦贵妃有些尴尬地道,“这……” 突然间她转过身来,脸上堆满笑容道:“回陛下,臣妾家父在新县老家的两百余顷地,这次或是新县、京兆府衙役们核查不细所致,竟也被划作无主之田,用来安置秦代二州流民。臣妾想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然错了不妨将错就错,献给朝廷用来安置流民,算是我韦家为陛下、为大齐、为社稷出的一份力。” 右手一扬,那宫女见势忙捧着木盒走向殿中。韦贵妃续道:“陛下,这木盒之中便是这些地的地契。臣妾今日请太子殿下一同面圣,就是想当着陛下的面,将这些地契交给总领此事的太子殿下手中,以了结此事!”说罢接过宫女手中木盒,躬身微微举过头顶。 此言一出,满殿俱惊。 众人一惊之下,表情又各有不同。 太子怔在当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龙少阳和萧狄吃了一惊,对望一眼,均想:“方才武骏匆忙而来,报说韦贵妃母亲犯了咳喘,料来是障眼之法,定是他发现了某些端倪,前来报讯。韦贵妃发现地契有假,所以故意在陛下跟着扯出许多话题,绕了圈子,意在拖延时间,思索应对之策。这改‘争地’为‘献地’的策略便是临机应变,仓促之间谋得。”二人如此想着,吃惊之余,又不禁暗生佩服。 齐帝惊得目瞪口呆,怔了片刻,双手一拍,道:“哎呀!贵妃此举真是令朕刮目相看,朕本来想着新县是你桑梓之地,万一流民安置一事牵涉到韦家……如今看来实在是朕杞人忧天了!贵妃如此深明大义,相忍为国,真不枉朕平素对你的疼爱!”他越说越是兴奋,脸色潮红,竟有些语无伦次了。 “来啊。”齐帝微微抬了抬手,招来贴身内侍,“传朕的旨意,将上次吴国进贡的绢帛取十匹赐给韦贵妃,另赐黄金百两!现在就吩咐人去库府取来,送到流香宫中!”那内侍忙答应一声,转身去了。 韦贵妃深情道:“陛下隆恩山高海深,我韦氏一门粉身碎骨难报皇恩于万一。” 齐帝笑着点了点头,转向萧鸣龙,道:“龙儿,还不上前接过地契。” 萧鸣龙应了一声,走上前来,从韦贵妃手中接过木盒,道:“贵妃娘娘如此居心仁爱,以天下黎庶为念,真是我大齐之福。我代秦代二州流民就此谢过娘娘!”说着躬身一礼,转身将木盒交给萧狄,回到御座一侧。 齐帝环视殿内众人,又道:“太子和诸臣工这差事办的漂亮,朕心甚慰。听说还有一点尾巴,你们要一鼓作气,早日办结此事,万不可虎头蛇尾。办好了差事,凡有功之人,朕一体封赏!朕身子有些乏了,今日就议到这里吧。”说完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 韦贵妃见状,快步走上前来,扶住齐帝,向内堂走去,一众内侍宫女跟随在后。 龙少阳目送齐帝一行离去,当他们身子转入内堂的那一瞬间,只见韦贵妃突然转过头来,双目之中精光爆亮,如同千万枝羽箭,向他直射而来,心里不禁咯噔一下。 第二卷 龙凤斗 第四十七章 功成受赏 仁寿殿韦贵妃代父“献地”一事,消息传得很快,不消几日便朝野皆知。 当朝韦贵妃的老爹,也就是当今国丈,竟然退了多占的两百顷田地,分给了秦、代二州流民,人们吃惊之余,纷纷揣测这件事幕后推手的力量是何其之大,于是乎原来那些或是骑墙观望,或是抱着死扛心思的豪族大户们,自忖着自己能和韦老国丈的胳膊比粗细?一番掂量后,有的无可奈何,乖乖配合,有的私下登门,主动退地,半月不到,剩余的土地便被分得一干二净。 盘桓洛城内外的流民得了安置,消了肘腋民变之忧,无主之田得到复垦,流民衣食又有了来源,自是一举多得。差事办结的讯息传到内廷,齐帝龙心大悦,择吉日于乾阳殿大宴群臣,当众夸奖太子“可堪大事,不负厚望”,又命太子拟有功之人名单,分等造册,一概褒奖,一向不善饮酒的他竟喝得微醺,由内侍搀扶着入内休息。 宫宴过后,太子即草拟了名单上报内廷。据说这一串名单,上至龙少阳、萧狄、滕王萧元婴、安静思、京兆府衙门、户部等衙门参与办差的司官堂官,下到各小组年轻干吏、县府差役等一拨小吏,一概论功行赏。 消息传来,自是人人皆大欢喜,都盼着内廷谕旨早日颁发。 虽然谕旨还没用印,早已有消息灵通的人知晓了这份陛下钦定的受赏人名单。倘若说那些办差的人出现在名单之上本在情理之中,可有一人的受赏却着实让朝野吃了一惊。这个人便是流香宫主人——当朝齐帝第一宠妃韦贵妃。 据说是齐帝将太子叫到平素起居的仁寿殿,亲自加上了自己的这位宠妃,放在一等受赏之列,并且评价她在流民安置一事中“相忍为国,深明大义”,太子本欲争辩,却被一旁随行的萧狄悄悄拉住了。 消息不胫而走,一时满城风雨,议论纷纷。 “韦贵妃居然受赏一等功?不会吧,听说那些地本就不是他老子的,说是‘献’,不如叫作‘还’。” “常言道,‘疏不间亲’,都瞧见了吧,早知这里面有她的事,别人就不该去掺和。” “疏不间亲?屁,那叫肥水不流外人田,隆恩雨露,怎么能落了自己人。” “先前占地得了实惠,现在分地又得了赏赐,真是两头都不落……啧,啧。” “就是,瞧那一帮小吏,起早贪黑,没日没夜,忙活了几个月,也没捞个一等功。” “谁叫你长得不是人家那般国色天香,不会吹枕边风!” “嘘,这种事可妄言不得。等着吧,这谕旨不还是没下发么?” “得了吧。这都传遍了,还能有假?!” …… 越是与此事毫无干系的人,越是饶有兴致在私下里议论,像是在为那些办差的人,又像是在为自己打抱不平。 当滕王萧元婴绘声绘色、手舞足蹈地将这些洛城朝堂官场、街头巷尾的背后议论说给龙少阳听时,后者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惊讶或兴趣,有的只是作为听者礼貌性的点头。 “少阳,你有没有听我在说话?”萧元婴站在他对面,一屁股坐了下来,有些尴尬地道,“我说,我说……,哎呀,方才说得太多了,说得我自己都凌乱了,容我先理一理。” “殿下方才说,流香宫的韦贵妃这次受赏一等功。”龙少阳瞧着他,淡淡一笑道,“程伯也听到了,不是吗?” “是的,公子,老奴这耳朵也听得真真的。”程伯在一旁道。 此刻三人正坐在竺舍院中的停云亭中,萧元婴居中,龙少阳、程伯一左一右分坐两边。中间放了一张方桌,上面摆了茶水、点心等一应物品。 其时已入五月,午后晴日暖风,院中绿柳浓阴,繁花竞放,亭台翼然,倒影映入池塘。 “我说,你们两个人能不能认真些。”萧元婴有些无力,“我可是在说正经事。” 龙少阳转头瞧了程伯一眼,又转向萧元婴,道:“殿下,我和程伯都在很认真地听哦。” 萧元婴看着二人一本正经的样子,有点哭笑不得,笑道:“少阳,韦贵妃受赏一等功的消息,你一点也不意外?” “自然很是意外。”龙少阳淡淡的道,“那日仁寿殿面圣,为了韦贵妃“献地”一事,陛下就已经当面赏赐了她。我本来想着,她这事做的经不起推敲,名利二者得一利也就罢了,没想到陛下还是要大张旗鼓予以赏赐,实在出乎我的预料。” 说着站起身来,走至栏前,望着满院景色,续道:“不过试想自先皇后仙逝,这些年来中宫之位悬空已久,韦贵妃虽未正位,无皇后之名,却有皇后之实。陛下利用这次机会,故意嘉奖,昭示天下,以示恩宠无二,也在情理之中。” 萧元婴道:“可是那些跟着咱们办差的兄弟?” 龙少阳道:“虽说那些兄弟,面上受了委屈,可也都在这次受赏之列,总算没白忙活一场,不必为他们担心。” “为他们担心?”萧元婴喃喃道,突然脸色一沉,“少阳,那些办差的兄弟们用不着你担心,眼前还是先担心担心你自个儿吧。” “担心流香宫那边吗?”龙少阳一笑,问道。 “亏你还没忘。”萧元婴瞋道,“那日你们在仁寿殿面圣之后,内廷便将年初万寿节吴国进贡的绢帛,挑了十匹送到流香宫。听说送走太监后,韦贵妃拿来剪刀,对着绢帛“嘁哩喀喳”乱剪一通,之后又命人将绢帛全部扔进了库房里。” 说到此处,他顿了一顿,叹了口气,道:“少阳,我瞧着她是把这绢帛当成你了——这一次你可是把她得罪到家咯。” 龙少阳一笑道:“听闻古时有个妃嫔,素爱手裂彩缯,称其声爽然可听,没想到,咱们这韦贵妃也有如此嗜好?!”说着转过身,又在方桌前坐下。 程伯在一旁早已满面愁容,眉头紧锁,道:“原来那些传闻竟是真的。公子,你早该跟老奴说的。你有所不知,那韦贵妃可是个厉害角色,听说去年流香宫一个宫女斟茶时,一不留神将茶水洒在了她的手腕之上,便被拖出去杖责了三十大板,只打得人皮开肉绽,鬼哭狼嚎,没过多久那宫女便死去了。” 萧元婴转过脸来,盯着龙少阳道:“少阳,这女人心如蛇蝎,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这段时日,你不妨到外面避一避风头。东宫那边我代你告个假。” 龙少阳温言道:“滕王殿下,程伯,你们的好意,少阳心领了。不过这种事躲是躲不过的,躲得了初一,也躲不了十五。我和萧大哥已经商议过了,为今之计,只有我小心行事,不给她寻得缝隙,觑得机会。” 萧元婴见他主意已定,心知多劝无益,遂换了张脸,当下笑道:“也只好如此。不过你如今供职东宫,风头正劲,她对你未免存了投鼠忌器之心,料来不会明目张胆施以报复。”语气中满是安慰之意。 “怕的就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程伯急道。 龙少阳淡淡一笑,未置可否,转向萧元婴,已是换了话题,道:“方才说的韦贵妃之喜,竟然忘了跟殿下道喜。说来听听,这次陛下怎么赏赐你?”伸手提起桌上茶壶,将萧元婴杯中水斟满了。 “都喜都喜。”萧元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笑嘻嘻地道,“昨日仁寿殿的小太监李壮儿私下跟我说,陛下这次赏我食双王爵俸。嘿嘿,陛下真是目光如炬,知人识人。我这人呢,天生政务上头的能耐有限,这次跟着你和萧大哥办这差事,其实大家心里跟明镜似的,我不过是脖子后面点灯——背后沾光罢了。嘿嘿,不过呢,双俸确是一件喜事,谁还嫌弃银子烫手不成?” “小王爷,那我们家大少爷呢?”程伯抢道。 萧元婴脸上由晴转阴,撇着嘴,瞥了程伯一眼,宛若淘气小儿,说变就变。 程伯当下忙改口道:“滕王爷,不知这次,陛下给了我们大少爷什么赏赐?” 萧元婴一喜,笑道:“萧狄大哥,少阳,还有相爷那个干儿安静思,这次都是官升一级。”说着转向龙少阳道:“少阳,我可要提前恭喜你,快则今日,慢则明日,你就是东宫太子左卫率啦!” “东宫左卫率?”龙少阳重复了一句。 “不错。正五品东宫卫率,一左一右,统领东宫宿卫,又可出外征伐。少阳,你以后就与东宫顾将军并驾齐驱了!”萧元婴道。 龙少阳想到了那个上元夜领着武士前来护驾的顾将军,外披锦袍,内衬铠甲,威风凛凛,因笑道:“这定是太子殿下的主意吧。君恩如此,少阳敢不以身相报?”端起桌前茶杯,呷了一口。 三人又聊了些闲话,直到日脚西斜,萧元婴方才有些不舍地告辞离去。 果然不出滕王萧元婴所料,当日傍晚时分,萧府家仆匆匆赶到竺舍报知内廷来了人了。 龙少阳与程伯对望一眼,心知是封赏的谕旨下来了。当下不敢怠慢,换了件衣服,便跟着程伯赶到萧府中堂,与萧狄一起躬身领旨谢恩。 由于之前已经得到讯息,谕旨内容与传言又并无二致,因而萧狄、龙少阳并没有表现出多么意外,可毕竟宫廷宣诏内侍在场,二人脸上也是堆满笑容,一副皇恩浩荡的模样。 萧狄接过管家早已备好的银两,顺手塞了过去,那内侍却也不推辞,一笑接过,道了声谢,转身去了。二人将那内侍直送至正门外方回,却见桌上早已备好了一桌酒菜,萧狄当下拉着龙少阳入座,程伯打横作陪。 正在饮着,家仆报说东宫来了一内侍,内侍传了太子钧令,原来是要龙少阳明日赴任太子左卫率一职,三人忙躬身领命。送走了东宫内侍, 三人又小酌了几杯,方才分别就寝。 龙少阳回到竺舍,躺在床上,酒气上涌,头脑里却是异常清醒,睡意全无。 当下走至窗前,拉动机关,从暗盒中取出藏书,卧在床上翻阅一阵,直到快交四更,方才朦胧睡去。 第二卷 龙凤斗 第四十八章 赴任东宫,唱名点将 龙少阳次日醒转,见窗外天色已是大亮,迷迷糊糊中想起昨晚睡得甚晚,忙起身洗漱,刚用过早饭,远远便听园门口传来一阵马嘶,知是程伯已将马匹备好。当下走到院门口,笑着从程伯手中接过缰绳,跨上马背,打马扬鞭直奔东宫而去。 这一次不比初次,算的是轻车熟路,不消片刻,便来到东宫崇光门前。 龙少阳翻身下马,还未掏出黄金令牌,只见一个内侍快步走出,迎上前来,躬身道:“龙大人,快请,太子殿下已在明德殿等着大人了。”正是昨晚来萧府传令的太监。 龙少阳微笑点头,听说太子萧鸣龙已在明德殿等候,当下不便怠慢,将缰绳交于那太监,快步向明德殿走去。 一阵穿廊过园,一座金黄高大的殿宇赫然耸立。 龙少阳拾级而上,直奔殿门,行至门前,早有两名侍卫推开殿门,他抬脚进入殿内,只见太子萧鸣龙坐在大殿正在,锦衣玉带,正笑吟吟看着自己。 两边成弧状摆了十几张座椅,只横首一张座椅空着,其余都坐满了年龄不一的人。 一眼望去,有的鬓发苍苍,已至花甲,有的颔下留须,正值壮年,穿的尽是官员装束,其中一人正是萧府主人——太子詹事萧狄。 大伙儿正七嘴八舌交谈,见他进殿,突然一齐住了口,眼光跟着都瞟了过来。 萧鸣龙笑道:“龙大哥,这边坐,我们在这等你有一会子啦。”左手一摆,示意他坐在自己左首的空位上。 龙少阳见这阵势,怔了一下,旋即明白,太子萧鸣龙这是有意将自己引见给东宫的一众官员,如此劳师动众,意在向众官员显示自己的太子心目中的地位。当下忙躬身行礼道:“微臣龙少阳见过太子殿下!” 萧鸣龙忙伸手虚扶了一把,笑道:“龙大哥不必多礼,快快请坐!” 待龙少阳坐下,萧鸣龙环视殿中诸人,道:“诸位,这位便是本宫方才跟你们,提及的龙少阳龙大哥。这番秦代二州流民安置一事,全靠龙大哥等人不畏险阻,奋力操持,方才办得圆满。陛下龙心大悦,已下了旨意,龙大哥自今以后便是东宫左卫率了!” 龙少阳忙站起身来,团团一揖,道:“少阳三生有幸,得以为太子殿下效力,今后与诸位同朝为官,有不到之处,还望多多照拂!”随口客套了一番。 众人忙拱手还礼,寒暄回应,嚷成一片。 萧鸣龙笑道:“龙大哥,这些人中只怕除了狄哥,其余人等你都不认得吧,我这便来给你引见。” 当下唱起名来,除了詹事,从三师三少、门大夫、庶子、洗马,到太子率更、家令丞、中盾等等,逐一介绍,龙少阳纷纷微笑行礼,一时之间,却哪里记得清? 眼见殿中之人一一起身,萧鸣龙续道:“龙大哥,今日这殿中还差着一个人,只因他职责在身,不能擅离,须咱们移步前往。” 龙少阳略一寻思,道:“殿下,不知此人是不是太子右卫率顾将军?自当前去。” 萧鸣龙见被他猜中,当即一笑,点点头,站起身来,示意他跟着自己。二人一前一后,径向殿口走去。 众人纷纷跟着起身,从殿门鱼贯而出。 东宫位于洛城东夹城,西邻皇城,呈南北长、东西窄的格局。南北各有一正门,崇光门和拱辰门。出了拱辰门,还有一片城中之城,唤作曜仪城,此城方正宽阔,供东宫宿卫兵士日常驻扎、训练之用。龙少阳口中所说的太子右卫率便在这里当值。 一行人出了明德殿,径向北行,一路之上,宫女内侍纷纷躬身行礼,自不必说。众人穿花过柳,走过一条长长的甬道,踏上青石板主道,来到两扇朱红大木门前。 龙少阳向上瞧去,只见上面写着“拱辰门”三个大字,字体工整,庄严大气,心知已到了东宫北门。 正观望间,忽听守门兵士惊道:“原来是太子殿下驾临。”躬身行了一礼,转身向内跑去。 不见片刻,只见一人身穿铁甲,从远处直奔而来,身后披风迎风飘扬,甚是飒爽。 龙少阳平目看去,正是几个月前那个上元之夜赶来护驾的太子右卫率顾将军。后面跟着十来个兵士,个个也都衣甲鲜明,精神饱满。 只见他奔到众人之前几丈处,变奔为走,快走上前,右膝跪地,拱手道:“不知太子殿下亲临,微臣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萧鸣龙笑着摆了摆手,示意他免礼起身,转过身来,道:“龙大哥,这位便是我方才,跟你提及的太子右卫率顾云顾将军——你们之前是见过面的。” 龙少阳忙跨前一步,拱手为礼,道:“少阳见过顾将军!早闻将军之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真是三生有幸!” 顾云忙道:“兄台抬爱了!今后你我同在东宫当差,不必这般见外!” 他早已得知有个叫“龙少阳”的年轻人领了空悬已久的太子左卫率一职,无奈忙于公务,尚未来得及打探这人到底是何方神圣。此刻举手还礼,心里却在念叨萧鸣龙“你们之前是见过面的”这句话,一眼瞥去,登时想起眼前这位年轻人便是上元夜时遇到的那人,脑中忽然一闪,似乎瞬间明白了什么,怔了一下,面上却并未流露异样之色。 萧鸣龙见状,笑道:“左右卫率,你们以后便是本宫的左膀右臂,今后本宫的安危可要靠你们二位了。”说着携着龙少阳和顾云,一左一右,进得门去。 龙少阳一眼望去,见这个演武场极大,地势却甚为平坦规整,一群群兵士正分片操练,这一片手持兵器格斗搏杀,那一片赤手空拳擒拿摔跤,还有的拉弓搭箭练习射击,人声喧嚣,热火朝天,忙作一团,瞧阵势当在千人以上。 一行人走至演武场边,众兵士已到的讯息,接二连三躬身跪地,齐声呐喊:“参见太子殿下!”萧鸣龙携着龙少阳、顾云等一行人不紧不慢登上演武场边上的阅兵台,站在正中。 龙少阳游目四顾,只见兵士们黑压压跪了一地,个个面容甚是恭谨,瞥了一眼身侧的萧鸣龙,见他正居高临下俯视左右,神情颇为得意,突然觉得胸口像堵了一团气。 正怔忡间,只听萧鸣龙道:“顾将军,今日兵士们主要操练哪些科目?” 顾云道:“回禀殿下,方才兵士们操练了一阵子阵法,这会正在分片练习技能武术。” 萧鸣龙笑着点了点头,随行的一些东宫官员却是懵懂不明。龙少阳却是知道当时军事训练,简而论之,可分为“术”、“操”两类。“术”即技术,就是兵士单兵厮杀的技术能力,矛、戈、枪、戟的使用技能,或是“礼、乐、射、御、书、数”等“六艺”中的“射”、“御”,不一而足;“操”即阵法,就是战斗队形、进退旗号,“一字长蛇阵”、“二龙出水阵”、“天地三才阵”、“四门兜底阵” ……“十面埋伏阵”,自古有之。 萧鸣龙向顾云道:“顾将军,叫兵士们继续,莫要因为我们扰了大伙们的操练!”说着转向一行人,笑道:“诸位,远观只见阵势,见粗不见细,近看方可看得清楚。走,咱们到下面去瞧瞧。”转身信步,走向台下。 顾云点头示意,早有兵士挥起军旗,地上兵士纷纷起身,一时间,噪声又起。 一行人沿着演武场边一路缓步前行,看着场内军容整齐、操练认真的兵士们,众人相顾点头,禁不住指指点点,拍手称赞,更有人大声叫好起来。 龙少阳见这些兵士体格雄壮,身手矫健,心知这些人自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也不由暗自敬服。 来到射箭演武场边,萧鸣龙停了脚步,驻足端详起来。众人见状,便跟着停了下来,围成一个半圆,向场内瞧去。 只见场内一侧站了一排兵士,身上都背着箭袋,一个个弯弓搭箭,几十步外放了一溜射鹄,箭羽纷飞,破空之声嗖嗖传来,原来这群兵士正在练习射术。 萧鸣龙上前一步,眼珠转了几下,笑道:“诸位兵士,今日本宫想考较一下你们的射术,看看你们的能耐如何。不分先后长幼,最后胜出者,本宫重重有赏!”说罢转向身边的内侍,道:“去,将我房里的紫檀雕弓取来,谁能技压群雄,这弓就赏给他!”那内侍应了一声,转身跑开。 众人登时一阵骚动。 这紫檀雕弓,早已名动天下,传言以紫檀为身,龙筋为弦,其质如铁,却又甚是轻灵。周身饰以花纹,精美绝伦,由当今大齐皇帝赏赐给太子殿下。 一人应声道:“小人愿意献丑,博太子殿下一乐。” 众人看去,只见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精壮兵士,当下走了过来,挽起长弓,拈着羽箭,嗖的一声。众人瞧去,直中红心,不由齐声喝彩起来: “好箭法!”那青年连射三箭,竟是箭箭中的。 众人哄然赞美。 便在一片喝彩声中,有几个兵士上前挑战,或脱了箭靶,或偏了红心,接连败下阵来。 眼见无人挑战,那兵士尚自得意,只见一个兵士走上前来,道:“如此距离,连中红心,不足为奇,如果将箭靶后撤二十步,不知这位兄弟还能射否?” 说话这人约莫二十六七岁,身形不高,两臂却是极长。他走上前来,从刚才那兵士手中拿过长弓,弯弓搭箭,早有兵士将箭靶后撤了二十步。 龙少阳心中微惊:“这本已相距几十步的箭靶,如此后撤二十步,距离当在百步左右,看来此人当真是艺高人胆大。”正思量间,只听一阵欢声雷动。抬眼瞧去,那羽箭不偏不倚,正中靶心,不由大为叹服。 这兵士连发三箭,也是连中三矢。先前那兵士见状,悄悄退至一边,显是自知不如,低头认输了。 一时间,人头攒动,议论纷纷,却无人上前挑战。 待得片刻,仍无人上前。 这时顾云走上前来,道:“这位兄弟真是好箭法!”说着看向众兵士,高声道:“还有没有人不服,请过来与这位兄弟切磋较量一番?”连问三遍,却无人应声。 便在这时,萧鸣龙走上前来,笑吟吟的道:“这位兄弟可谓百步穿杨,技艺了得,可见顾将军平日训练有方,将士如斯,真是我大齐之福!” 顾云和那兵士连忙拱手为礼。 萧鸣龙转过身来,又道:“诸位,既然没人愿意下场比试,本宫就在此唱名点将,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第二卷 龙凤斗 第四十九章 献技 他此言一出,众人见还有好戏要看,纷纷鼓掌喝彩,大声称好。 萧鸣龙抬手示意众人安静,忽然转向龙少阳,道:“龙大哥,你的卓异才识,拳脚功夫,本宫已有幸领略,很是佩服。圣人有云‘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射乃六艺之一,不知大哥射艺如何,可否在本宫和众兵士面前一展身手?” 龙少阳微微一惊,心道:“这太子弟弟当真是孩子心性,顽皮爱闹,不知是一时玩意大发,还是意欲在东宫一干人面前,显示这位新太子左卫率的超人之能,事先却连个招呼也不打,就当众抛过来这么一个难题,自己献丑倒在其次,太子天潢贵胄,龙子凤孙,万一折了他的颜面,可就不好收场了。” 正寻思间,众人已是叫好声一片。 萧狄见状,插口道:“少阳,沙场竞技,贵在切磋较艺,交流心得,至于成败高低,本不是题中之义。” 他已看出龙少阳心思,忙出言替他打圆场,言下之意,就是输了,无关痛痒,更无须在意。 龙少阳狡黠一笑,拱手道:“太子殿下,微臣并不是心存怯意,微臣……微臣是觉得这比法,太简单了些。” 众人一听,都是一惊,场上一时鸦雀无声。 在场认得他的那些东宫官员均想:“这位太子左卫率只怕是新戴了一顶乌纱帽,高兴劲冲了头脑,竟说出这番不知深浅的昏话。”不认得他的兵士们在想:“哪里冒出来的年轻人,竟然口出狂言,小瞧我们东宫禁军的本领,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待众人回过神来,跟着便是一阵骚动,七嘴八舌,扰攘不已。 萧鸣龙听了,也是一怔,疑惑着问道:“龙大哥,不知你有什么好主意?” 龙少阳笑道:“殿下方才言道射乃六艺之一,自是射艺,合当用五种射技比之,大家以为如何?” 所谓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御,五曰六书,六曰九数,又称君子六艺,自古便作为君子所要掌握的六种基本技能。物换星移,朝代更迭,六艺渐渐流于形式,残缺不全,但射艺却完整延续下来。齐人尚武,上至达官贵族,下至乡野鄙人,凡是习武之人,射艺是必然科目。 龙少阳此时提出以射艺比之,众人均觉得在情理之中,纷纷点头。 只听那兵士拱手道:“请这位大人赐教!” 龙少阳信步上前,拱手道了声“请”,从边上兵士手中取过长弓,背上箭袋,当下挽起长弓,拈着羽箭,略一凝神,觑得端正,嗖的一声,羽箭离弦而去。 只见他左手执弓不动,右手快如闪电探入背后箭袋,弯弓搭箭,又是一箭。如此连珠箭发,前发一箭已然在前,后面三箭却是矢矢相属,首尾相接,连续而去,若连珠之相衔。 众人惊呼一声,偏头看去,无不吐舌,只见四支羽箭不上不下,不左不右,整整齐齐簇在一处,正中箭靶。 一片喝彩声顿起,众人纷纷称道。 萧鸣龙眉开眼笑,喜不自禁,领头高声喝彩,萧狄则面带微笑,目不稍转。 龙少阳转过身来,拱手道:“殿下,诸位,射技有五,龙某一技‘参连’在先。献丑了。” 众人之中习过“六艺”的人已经看出,这位年轻人使得的是射技中的参连之术。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是为射技五术。五术自有其难,各有其妙,凡是练箭之人,就算不会使的,认是认得的。 那兵士眼见龙少阳使的一技“参连”,当下脸上并无惧色,走上前来,依样取过长弓,背上箭袋,弯弓搭箭,连射四箭,竟也是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毫无阻滞之感。 这时众人见这兵士所使的也是一技“参连”,都为之一怔,心道:“‘参连’一技,先行者已占了先机,何必迎难而上,若是选取其他四技之一试之,或可以后来者居上。”待见他四箭发出,一齐看去,竟也是枝枝正中靶心。 众人“咦”了一声,有几人同时叫道:“好箭法!”,又有人道:“真是了得!”见他们二人这一番旗鼓相当,众人兴致大增,人群中一阵骚动,不由聒噪起来。 龙少阳跟着赞道:“这位兄弟好箭法!”嘴里说着,忽然左手执起长弓,右手羽箭刚一搭弦,嗖的一声,破空而去,箭头正中靶心。他这一技用的是射艺中的“剡注”,比较的是发箭之疾,瞄时短促,上箭即射,射之即中。 众人不禁哄然叫妙。这一技与“参连”相比,虽没了先后箭首尾相接,却同样快如闪电,偏又少了瞄准这一环节,孰难孰易自是一目了然。 那兵士当下依样弯弓搭箭,使出一技“剡注”,箭若流星,直插靶心。 在场的人不禁看得呆了,有的自言自语,有的连连搓手,有的睁大眼睛。 龙少阳不由心下佩服,想着那夜潜入流香宫,暗暗捏了把汗:“东宫兵士确是卧虎藏龙,自己有些过于托大了。若是那夜是这群兵士宿卫流香宫,只怕自己难以全身而退。”他虽一向谦和,从不愿主动与人争高夺低,但此刻棋逢对手,瞥了一眼百步外两只箭靶,红心处各有一支羽箭,没入靶中。一旁兵士尚不知二人如何斗技,尚未将羽箭除去。 只见两箭并列,箭尾羽毛随风微动,一看之下,登时激发了他的争胜之心,心道:“今日这一较艺,若不拔得头筹,不但太子殿下面上过不去,这一群兵士也不会服气,日后这东宫之路要既阻且短啦。”当下哈哈一笑,说道:“自古道,‘强将手下无弱兵’,顾将军麾下果然是高手如云。在下今日一见,实在是佩服之至。”他嘴中说着,人却向旁边那兵士缓步走去,说道:“这位兄弟,请借你脚下之地一用。” 那兵士转过身来,一脸懵懂,不知他作何打算,当下退后两步,将脚下那块地让了出来。 龙少阳走上前来,立在那块地上,向那兵士点头示谢。忽然之间,只见他刚转过身来,身子正对箭靶,顺势拈弓在手,搭箭便射,啪的一声,众人瞧去,只见这一箭正中方才那兵士射中箭靶那一箭,不偏不倚,竟将前箭整个推到箭靶另一面去了。 这一招虽也是“剡注”,却颇有“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之意,难度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众人看得不由怔了,一怔之后,人人都情不自禁喝了一声彩,连那斗艺兵士也忍不住大赞,抱拳道:“这位大人神乎其技,小人甘拜下风。” 原来龙少阳方才端视两座箭靶之时,已将另一个箭靶方位、距离估量于心,缓步走向一旁时,看似闲庭信步,脚下节奏、步伐、方向俱是仔细拿捏,一厘一寸都在计算之中。当他站定之时,心中已有八九分把握,是以换靶仍能一击而中。 龙少阳还礼,笑道:“龙某获胜,实是一时侥幸,再试一次,只怕要脱靶而去了。” 萧鸣龙见龙少阳拔得头筹,哈哈大笑,忙上前伸出右手揽着他的肩头,说道:“龙大哥,你真是深藏不露!没想到你的射术,竟也是如此了得!哈哈,倒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各位将士,还有哪一位愿意下场较量?” 待得片刻,众人交头接耳,却无人应答。 萧鸣龙笑道:“既然如此,这位龙壮士便是今日较艺的胜者。来啊!将我的紫檀雕弓赏给这位龙壮士。” 一旁内侍闻声忙将取来的弓箭呈上。 萧鸣龙笑道:“龙大哥,俗话说‘宝剑配英雄’,这张紫檀雕弓可谓物遇其主。” 龙少阳忙双手接过,躬身施礼谢恩。 此时的萧鸣龙心情极佳,笑吟吟地双手扶起龙少阳,左右环顾一番,朗声道:“众位兵士,本宫差点忘了跟你们介绍,这位龙壮士,应该叫龙卫率才对,即日起,便是太子左卫率——与顾将军一起,是你们的新统领了!” 众兵士闻言,黑压压一片抱拳躬身,向龙少阳行参拜之礼,齐声道:“参见龙卫率!” 龙少阳连忙拱手还礼。 萧鸣龙道:“众位兵士,自今以后,你们当与龙、顾两位将军上下一心,卫戍宫禁,共襄大齐。来啊,传我的谕令,凡是方才参加比试的兵士,每人赏黄金十两!其余人等,这月饷银多加一份!” 众兵士喜出望外,齐刷刷跪伏于地,齐声呐喊:“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萧鸣龙转头向身旁的众人道:“诸位,时辰快晌午了,咱们也该回去了,免得妨碍了众兵士的日常操练。顾将军,你们请自便吧!”说着揽着龙少阳信步去了,一群东宫官员忙跟在后面,一同去了。 只听得众兵士一齐叫道:“恭送太子殿下!恭送龙卫率!” 呼声雄浑洪亮,直遏行云,在曜仪城偌大的演兵场上余鸣不已,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