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斯人已矣,你又何必固守这荒山?” “故人不在,那你却如何流连这孤冢?” “咳,说来惭愧,确如当年所言,事已至此,无路可退,不提也罢。” “不必介怀,亦如当年所言,承君一诺,但为此誓。” “只是……日渐式微,不知君子何以为安?” “日出入安穷?时世不与人同。 故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 泊如四海之地,遍观是邪谓何?” “然也,空持百千偈,不如吃茶去。” …………………… 三月,渝州。 “不如……吃茶去……” 一个身影单手拄额倚窗而卧,他的目光迷离而慵怠,仿佛这世间的一切纷杂都已看得倦了。 可偏偏,他悄然一瞥中那不经意流出的清冷,却是要将这初融的春水又重新冻结。 一瓢酒,一个人。 每至深夜,他都在回想,回想着那年,那夜,那个人,那孤注一掷的决定。 他轻轻摇晃了下腰间的酒囊,已然空空如也,再听不得一声漾起的清响儿,便知是酒又尽了。 杯中倘若无酒,便如这寒月无光,当真是赤条条来去,辜负了良辰。 他倚窗半寐,睡眼朦胧,看冷月净空高悬哂笑着尘世。 明月无言,他亦不语。 寒光透过薄窗洒落在墙壁,一抹幽幽红光惊扰了他的倦意,令他不禁嘴角微动了一下,似是有些窃喜,却又有些失落。 他深知,那石壁上挂着的,是什么。 可也正因为知道,所以那墨染的眉间瞬间拧蹙成一朵揉不开的疙瘩,随着红光的闪烁颤动,微微眯起了双眼。 “难道,真的是他。” 第1章 笑春风 三更,渝州。 今夜,这里是一个见不得光的地方。 江湖上,但凡见不得光的地方,都尽是做着些见不得人的事。 在这种时候,不掌灯,便也早已是人尽皆知却并不成文的规矩。 好在,依着不怎么清朗的月色,隐约可见门前挂着的牌匾。 “飞羽门”,三个鎏金大字还方方正正挂在上面,显得威严而又落寞。 威严,要知道,飞羽门在江湖中扬名已久,久到甚至可以追溯至近百年前。 试问,明哲江湖百年的风雨而屹立不倒,又怎能不生落寞? 一般而言,一个根基深厚且深悉中庸处世之道的家族,在江湖上并不容易招惹什么是非,也并不缺少能够解决麻烦的朋友。 只是这一夜,看起来却没有那么好过,甚至可以说,这栋辉煌的宅子,早已人去楼空。 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确引人敬佩,然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实在是少则又少,这里更多的人,还是有太多的不能舍弃,所以选择舍弃这里。 不为别的,只为挣命。 今夜要来的人,随时可能会来。 在这不掌灯的院落里,静得连风吹树叶的沙沙声都听得很真切。 若非有异于常人的眼力,是很难在黑暗中看出那风中摇曳的树影,正掩蔽着屋檐下十几台精心装置的诸葛连弩,在暗夜与薄雾的包裹中蓄势待发。 更已深,夜愈静。 春寒料峭,阵阵冷风袭来,令人不觉得有些战栗。 这寒意不是来自晚风,而是风吹来的方向,经过了那树上的人。 不该来的人,已经来了。 夜是深沉的夜,人是冰冷的人。 院外门前的古梧树上就有两双像冰冷的磐石一般的眼睛洞悉着院里的一切。 漆黑的眼眸与漆黑的单衣似是比这深夜的色彩还要浓重,像黏稠的化不开的墨滴,不深不浅嵌在夜幕里。 风吹过,不动声色。 “时辰到了,不必再等。” 一个身披裘甲的少年看着院内,说出这话的时候,眼中似是有几分犹豫,他本是迟迟不想说的。 而他旁边那个衣着单薄的少年仍是一动不动,看着院墙里面,却像是在看着死人。 死亡是什么味道的? 或许没有人知道,或许,当有人看到过他的眼睛,就会觉得自己离死亡已经很近很近。 他的脸庞很是俊朗,只是,还稍显些稚气。 他的脸上,带着三分英气,三分桀骜,三分孤寂和一分的不以为意。 这不以为意,并不是历尽沧桑后的泰然自若,而是,对生命的漠视。 他的眼中没有生死,不在乎别人,更不在乎自己。 他长得的确很好看,每一个渝州城的姑娘看到他时,都会掩面而笑如是说。 只是这张脸,带着不该属于这个年纪的淡漠。 它太过于苍白,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别人看着他,也像是在看着一个死人。 他深吸了一口气,眼神忽的变得有些凝重。 “再等等,风向,变了。” “什么风?”裘甲少年不解,看向他看的地方。 只听得院落外的竹篱花树被风吹得飒飒作响,风吹起了地上的落花,打着旋儿,卷来阵阵芬芳。 周围只有风声,树声,却没有脚步声,也没有呼吸声。 “刚刚是海棠,如今变成了墨菊。” 单衣少年眯起了眼,犹如一道光穿梭而过划破黑夜,落到院中那个最不起眼的角旮沓。 夜色深沉,即便是眼力如他,也很难在这么远的距离外看清那黑暗的角落里到底藏着什么东西。 裘甲少年忖着,“如今正值初春,哪里来的墨菊,莫非是……” 裘甲少年的瞳孔突然收缩了一下,也微蹙起了眉,苦笑着摇了摇头。 垂死前的挣扎总是显得那么无知,无辜,无奈。 尤其是在他们的面前,这多此一举的行径,他不觉得可悲,只是觉得有点可笑。 单衣少年点了点头,冷冰冰的看着院落墙根后那一片深不可知,“飞羽门的家传秘毒‘笑春风’,便取自这墨菊。” “蜀中八大奇毒之一,今日得见,倒也不亏。”裘甲少年哂笑一声,握紧了手中那柄长剑。 单衣少年眼中的情绪却丝毫不见波动,只是摁住了裘甲少年持剑的手。 看似只是把手轻轻的一放,却像是有千斤重,裘甲少年再也提剑不得。 他看了裘甲少年一眼,从怀中解下一个软包香囊,交到少年手上,面无表情地说着,“拿着。” “那你……” 裘甲少年似是有些犹豫,但又像是听从命令一般,接过了香囊揣进怀里。 他识得,这是由鬼医菩提子所调制的一寸红,可以驱百蛊解百毒,因为一些特殊的缘故,少主人向来从不离身。 而这样的东西,这次他却轻描淡写地交给了自己,不由得有些担心。 “我无妨。”单衣少年闭了下眼,竟突然径直的站了起来。 晚风微凉,轻拂着少年单薄的黑衣,有些分不出来,哪个是夜,哪个又是人。 院中传来了笑声,老者沧桑而铿锵的笑声如同晴天惊雷般穿耳而过,“少阁主,许久未见,顾老阁主可安好啊?” “承蒙挂念,他老人家也想您的紧。” 单衣少年一招鹞子翻身兀地掠了下来,落在院中,神情从专注又变得有些失落,似乎没有人给他准备着什么惊喜。 裘甲少年也跟着跳了下来,本能的站在单衣少年身前,又突地自觉退到了他的身后,手里一把长剑在鞘中隐隐颤动。 “小影儿,想我飞羽门向来不问江湖是非,安守本分,我儿又为你饮风阁鞠躬尽瘁,可如今,顾老贼又何故来杀我?” 从墙根后徐徐走出一个金缕大氅的老人,老人见到他时正襟而立,手持一把镶着琉璃碎玉的宝刀,却向他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这一拜,单衣少年不以为意,可裘甲少年却又是一阵心酸。 “明知故问,我敬飞羽门这十年间为饮风阁所做之事,可既是问心无愧,那你又何故下这笑春风之毒?”裘甲少年走上去回了一拜,余光中又是那隐隐的一丝不忍。 “你们没中毒?”老人先是有些吃惊,又沉吟片刻,似是明白了些什么。 “我本不想杀你的。” 单衣少年攥了攥左手,手中的东西咯咯作响。 那是一把从未离手的刀,漆黑的刀鞘下,岂非也正掩藏着不与人知的秘密? 刀在,人便在。 老人低下头去,久久才作声,“也罢,看来,只有死人才能分得清对与错。” 老人说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眼睛死死地盯着单衣少年手中的那把刀,好像随时都在警惕着那把刀出鞘,好像他早已知道,只要那把刀出了鞘,他就再没机会。 可是这一刻,他却等待得久了。 “死人是不需要再去理会对错的。” 单衣少年开了口,冰冷的话,冰冷的人,在他眼中,这世上本就没有对错,只有为与不为。 那老人突然抬起头来,目光从祥和变得犀利,似乎是要把眼前看到的一切都撕成碎片。 他本是早已认命,只是又想起了,还需要他为之去挣命的人。 “令郎呢?” 单衣少年没有看他的脸,只是盯着老人手上那把刀,他唯一感兴趣的,是世上有谁的刀会快过自己。 老人听罢,又突然转怒为笑,眼角的皱纹都延展到了很远很远,像是随着他心里想着的那个人,一起去到了遥不可及的远方,“你们来晚了。” “他都走了,你却不走?” 单衣少年只微微抬眼瞟了他一下,他只是想知道,在这世上,一个正常的父亲提及自己儿子的时候,脸上浮现出的,究竟应该是怎样的一种神态。 只是这一眼,正好与老人深邃的目光对上。 只是这一眼,看到那欣慰的笑意,却让他的杀意更浓了些。 他有多么想杀了老人,就有多么想杀了自己。 “我飞羽门百年基业,门派上下一百三十九口身家性命,岂容我说走就走? 他既做了,便不能后悔,总要有人留下承担这一切的。 他走了,就够了。” 老人左手握住刀鞘,右手握住刀柄横向一抽,那闪着珠光宝气的刀便如黑夜中一闪而过的流星般绚烂,划出一道痕迹,光芒夺目。 可是他却不知道,太过华丽的东西,总是华而不实,而太过平凡的东西,却暗藏杀机。 锋不在出,而在于藏。 “拔刀吧。” 老人一边挥舞着手中的刀,一边看着他只是侧身闪躲,不免有些急躁。 单衣少年却仍不见动,他有刀,只是他的刀,就像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藏在刀鞘里看不真切。 裘甲少年却突然向前,用剑鞘接住了老人凌空一砍,以肘对着他后背脊柱上回手一点,那老人便被推出去三丈之外。 他只是念及往日情谊,让他几手,即使在这种时候,也依然没有出手过重。 而此时,单衣少年却始终不曾出手,只是静静站在一旁,看着一个将死之人。 老人怒发冲冠,双手握紧刀把,使出浑身气力推出一道浑然之气直向裘甲少年,而少年的身形一晃,竟凭空消失不见了。 再看时,他已不敢再挥刀。 夜色下,银光一闪,带着些微凛寒的利刃已从夜空中划过,悄无声息地落在了老人的脖颈处。 冰凉的剑刃,柔软的皮肤,这一刻,原来一念生死,真的可以被诠释得如此淋漓尽致。 “等等!” 似是感受到了死亡降临的恐惧,每个人在临近死亡的时候,都是不愿意就这么认命了的。 老人喊了声等等,他在等什么? 可是老人喊了等等,裘甲少年的剑就真的停下来了,像是春雷初静,骤雨初歇,时间不多不少就卡在了这一刻,他出手利落,收手也毫不含糊。 剑刃直直地贴在他的脖子上,再向前一分,就是回天乏力。 老人哆哆嗦嗦的从怀中掏出一个手帕,像是包裹着一个小物什。 “这是金刀门留下的信物,你们拿去吧。 蒙儿听信那混秃子的蛊惑,做下此等不义之举,老夫自当以死谢罪。 只求以命换命,代犬子受过。 想你饮风阁当年为了得到阴……咳咳……不也……” “这不是我要的东西。” 第2章 杀人者,人恒杀之 刀影划过…… 夜,像浓的化不开的墨滴,被这鲜艳缭绕的绯红色朵朵晕开。 院外的海棠花依旧清冽,院中的墨菊香依然清新,而这股浓稠的血腥味扑鼻而来,才更令人觉得安心。 “这不是我要的东西。” 没等老人把话说完,那藏在漆黑夜色下的刀已出鞘。 刀出鞘,没有不见血的道理。 单衣少年看都没看他手中的东西,转身便走开了。 “非杀他不可么?”裘甲少年轻轻俯下身去,伸出手抚合上了老人的眼睛。 “规矩,就是规矩。” 规矩就是规矩,如果有人不守这规矩,那就会有麻烦来找上他。 他不是一个爱找麻烦的人,却也不怕麻烦。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本就是所有人都认同了的铁的规矩。 而这个人,所欠下的债,又岂是区区性命能够偿还得了的? 顷刻间,四下静寂。 两个人都不再说什么话,他知道,多说无益。 裘甲少年只是看着眼前的人,这个名为少主却亲如手足的人,这个和自己一起长大的人,是从什么时候起,变成如此熟悉而陌生。 顾影,人如其名。 孤芳自赏,顾影自怜。 好像,他也是向来如此的。 顾影已经走了远去,从腰间掏出一个雪白的帕子,轻轻地擦拭着染上血迹的刀,擦着刀上的每一处,甚至连凹槽都不能留下一点污渍。 刀,本就是用来杀人的。 但是他的刀,可以杀人,可以见血,却不能沾着血再回到他的刀鞘。 别人的血,脏。 就像是珍惜一位陪伴自己多年的挚友,他如此小心地擦拭着,那样的温柔而专注,生怕力大点弄坏了,力小点又擦不干净。 只有看着刀时,他的眼中才不再流露出那种像看死人一样的神情。 来来回回擦拭了许多遍,确定真的擦干净了,刀上连一点血腥味都没留下,他才将刀缓缓收回刀鞘,将帕子扔了。 裘甲少年不再多言,只是余光瞥见了地上的那个方才老人掏出的小包裹,“那,可要将此物取回?” “不。” 顾影扭过头去,只黯然地说:“他没交代的事,就不要自作主张,他若想要,自会派人来取。” 对一种未曾出现过的东西保持好奇心,对人人都趋之若笃的东西表露兴趣,本是人之常情,可绝大部分人,也往往会因此而送了性命,至少,会惹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他从不对任何没有交代过的东西怀有好奇心,从不会想要碰它一碰。 他,只不过是一个活着无趣的人。 “那许蒙……可要去追?” 裘甲少年继续问着,他们本就是奉命来找老人的儿子寻回一件重要的东西的,如果东西不在了,那这些人就的确该死。 如今他的儿子却跑了,这本就是一个尚未完成的任务。 “金刀门……”顾影默念着老人临死前提及的地方,抬头看了看北方的天空,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凝视着那里,像是有些失望,却又像是有些庆幸,“他去的那个地方,只怕不是现在的你我可以去的。” 裘甲少年意会,也只是苦笑一声,继而从地上将他镶满宝石的佩刀拾了起来。 刀在人在,刀离人亡。 拿到了他的刀,就是结果了他的命。 而他的这把刀,将作为一种荣誉的标志,放在暗无天日藏库里,与其他主人已不在的兵器一样,被永久地封存起来。 顾影的目光又重新落回了最初的地方,那个一开始他在院外便看不真切但一直觉得有什么东西存在的地方,那个阴暗的角落。 “在看什么?”裘甲少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眼前依然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出来。 “没什么。” 他微顿了一下,又继续向前走去。 只是突然,他抬起的脚还没落下,便回手向角落里掷出了袖中藏着的一根剔骨钉,出手速度之快,就连裘甲少年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即使是他,也无法招架住这突如其来的一击。 只是他不知道,在顾影出手之前,有一根锥心刺骨的毒针已经飞驰在他的身后。 寒冰做成的针,触肌即融,万毒噬心,不着一丝痕迹。 极少有人见到过他出手,绝大多数看到他出手的人,都已是死人。 裘甲少年这才看见,他此前一直看向的深处,竟藏着一个垂髻小童,手中的骨哨正是用来发出刚刚那种名为哨针的暗器。 小小年纪,能在诸多高手的眼皮底下不动声色隐藏这么久,当真是定力惊人,若是得一良师,前途尚未可知。 只可惜,他的一生已经被自己终结在了出手的那一瞬间。 “你犹豫了?”裘甲少年这才明白,原来这个人早已知道那里面有人,而他本也是打算装作没看到的。 “没有。” 顾影没再看地上的尸体,他方才走过那里时,的确看到了,看到了一个孩子眼中流露出的那种死灰般的神情,他突然停下了手。 这种眼神,他再熟悉不过了。 他犹豫了,看到这个孩子,他竟不觉地想到了当年的自己。 他本想放过他,只是有些人,却不得不死。 这样的人,他敢出手第一次,就一定会有第二次,倘若你不杀他,他会终其一生令你食不能安,寝不能寐,而他却的的确确是个很嫌麻烦的人,“你不杀他们,他日他们便会来杀你。” 裘甲少年知道,不论他做什么事,总会有自己的理由,而自己要做的,便是不问因由,跟随其后,他只是有些不忍,“可惜了,只是个……孩子啊。” “在他决定杀人的那一刻起,他便已不再是个孩子了。” 顾影转头看向他,目光深邃,像一洼望不到潭底的古井,不起波澜,“昭钰,无论你承认与否,但凡是踏入这个江湖的,早已不再有无辜的人了。” 杀人者,人恒杀之。 他心里清楚,无所谓便无所畏。 他来自深渊,也终将回归深渊。 他现在毫不留情的杀了这些人,迟早有一天,他也一定会死在别人的刀下。 他对生并没有过多的留恋,只是能多活一天,便是一天。 因为他还想,多活一天,就能再多为那个人做一些事情。 风又起了,那淡淡的墨菊的味道已经消失殆尽,院外飘进来的,除了海棠的芬芳,还夹杂着一股死人的腥香。 是的,不是从院中飘到院外,而是从院外流进院中的。 是什么人,会从一个坟墓,急急匆匆地来到另一处坟墓呢? 第3章 死神 单衣少年与裘甲少年两人相互对视了一眼,分头而行,悄悄飞身上了屋檐。 月色下,除了飒飒的风声,丝毫没有听到半点脚步声,一切静如死水,享受着夜永恒的沉寂。 单衣少年刚刚飞到屋顶上,就感觉有一阵彻骨的寒气直扑面门,他的脑中不知为什么嗡了一声,突然就被放空了一瞬间。 要知道,高手对决,哪怕只是片刻的犹豫,便已足够被人要去了性命。 他素来不会如此大意,只是这一次,由不得他。 虽然他眼前空无一物,可是他知道,黑暗中,已经有什么东西盯住了自己。 他又不动了,面对别人的时候是不屑去看,而面对身后的这个人,他竟然不敢去看。 身后,有人,却没有人的气息。 还没见到这个人的脸,他就已经被这股杀人的戾气镇住了,感觉得到,手臂上的汗毛已经根根竖起,握刀的手不听使唤地颤抖着,咯咯作响。 他凝神深吸了一口气,闻到的却是浓浓血腥味里面夹杂着一股甜甜的奶香气。 血腥味很重,香气却很淡,淡到除了他以外没有旁的人能嗅得到。 他不动,身后的人也不曾动,这让他想到了一种动物,狼,是最具耐心的一种动物,捕猎的时候可以静静地盯着猎物等待时机,等得很久很久。 他不回头,可是他同样也片刻不敢懈怠,他也在等。 等那个人出手之际,他也必须在一击之间找出破绽。 此时此刻,他最需要的便是冷静,可是冷静这种于他而言本是与生俱来的天赋,却在遇到这个人时莫名的消失了。 “什么人?” 裘甲少年却突然从一边窜出来,一手持剑对着那个鬼影子大喝一声。 他这莽撞的一惊已让顾影的心沉下了半截,倘若不得不战,只能以死相搏。 可是,黑影的杀气虽然很重,却始终未曾出手。 只见那个鬼影缓缓的飘到顾影身前,他这才将这人瞥了个大概。 这个鬼影身高不足六尺,倒有点像是个侏儒。 只见这人全身上下披着一件漆黑的肥大的袍子,袍子上的帽子将上半边脸全部遮了起来,而蒙着面又将下半张脸也全部遮了起来,甚至连眼睛都看不清在哪。 他的身形瘦弱,风一吹过,就像是张纸片一样,看不清袍子下的虚实。 好像在他面前的就只是一件袍子,而里面并没有人。 他离得太近了,就只敢看见这个人的上半身,目光根本不敢挪开,好像再挪开一点,随时都有可能遭到这个人的致命一击。 顾影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他能感觉得到强烈的压迫感,手中早已做好了随时拔刀的准备。 堂昭钰也不说话了,他起初并没有察觉到这个人如此的危险,只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顾影,心中便已知晓了大概。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能凝结成冰,这三个人一动不动,好似时间的轮轴已经停在了这里。 堂昭钰执剑的手还悬在半空,不敢放下来。 顾影的眼中依旧黯淡,他看到的仍旧不过是将死之人罢了,至于死的是谁,其实并无所谓。 鬼影不说话,只远远的朝院中望了一眼,便嗖的一下不见了。 空气中,留下了掺着淡淡奶香的血腥味。 单衣少年这才松了一口气,稍微活动了下刚刚紧张得已经握刀握的僵硬的手指。 “他是谁?”堂昭钰问道,余悸未定,呼吸未平。 顾影又深吸一口气,确定那股奶香味已悄然远去,不复重来,才缓缓说道,“死神。” “死神?江湖上真的有死神?”堂昭钰的脸上浮现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死神,只近五年中在江湖上掀起了一场血雨腥风,江湖传言,但凡死神到过的地方,万灵不生,但凡见过死神出手的人,都是死人。 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也没有知道他的去处,更没有人知道他的意图。 他像是随性而为想杀就杀,又像是经过一场周密的谋划。 他不同于一般的杀手,一般的杀手,只要有人出得起价钱,他都会为你杀人。 可是死神,没人知道他的价钱,也许只是因为听说过死神的人里,没人能雇的了他。 假如真的有雇主,也没人知道他杀人时收了雇主多少钱,更没人知道,谁雇过他,而他又杀过谁。 这本就是不符合逻辑的一件事,与他有过接触的人都已经变成了死人,若是没人知道死神杀过谁,那江湖上到底是怎么知道有这么个人存在的呢? 江湖,之所以为江湖,就是因为它的深不可测,就是因为它从不附属于任何人。 每个人依附它而亡命天涯,它却洞悉人心操控时局。 江湖上本就有着太多不可知的东西,有着无法去解释的道理,有人称之为神秘组织,有人称之为怪力乱神。 可真正懂得它的人,独看,独听,不语。 它就是江湖,为什么一定要把它生剥开来,看到里面血淋淋的真相呢? 但凡穿着一件漆黑的斗篷的人就能冒充死神,因为没人知道真正的死神应该是什么样子,江湖上的死神太多,真真假假,太多人打着死神的幌子去杀人,早已让人眼花缭乱分辨不出,那这个死神又如何辨别是真是假呢? 堂昭钰深吸了一口气,这口气已经憋了好久了,又疑惑地问道,“那他为什么会来这里?为什么不杀我们,又为什么不取走那个东西?” “如果我知道,怕早已是他刀下亡魂了。”顾影不再作答,径自往丛林深处走去。 他既不知道,也没有兴趣知道。 是真是假,又与他何干。 他只知道,他还活着,就一定要回一个地方。 夜,是最适合赶路的了。 寻常人喜爱在白日里赶路,夜间休息,那些人认为白日里人多,热闹便安全。 而他们正是恰恰相反,在夜里赶路,白日里休息。 夜深人静时,树林里只有豺狼虎豹等野兽,鲜有人往。 对他们而言,人,才是天底下最可怕的东西,只要避开了人,那所有的危险便不能再被称作是危险。 所以,夜里赶路,比白日里要安全得多。 然而,这种想法也不单单是他们两人这么认为的,也有少数的人比他们更认同。 那些人就是黑暗的化身,是夜中的影子,是月下的亡魂,孤独,自我,无畏。 他们无处容身又行迹隐匿,天下之大无处不在如影随形,却又从不为人知晓。 天涯孤影,好似说的就是这样一群人,他们却不愿意被这样称呼,这样叫起来听着像个无根的浪子,漂泊,可怜,可泣。 杀手,他们宁愿被人称作杀手,至少这样,他们还可怖,可惧。 一个能够被人害怕的人,往往才会更少受到别人的伤害。 林中深处突然凭空飞出一把长钩,那钩不深不浅,不偏不倚的朝着顾影的咽喉方向飞来。 黑夜里的黑钩,如无常索命悄然而至却势如闪电。 顾影顺势抽出了那把他握在手中的刀挡了回去,他知道什么时候不用拔刀,什么时候应该拔刀。 这把刀,既没有飞羽门掌门那把富贵华丽,也没有一般刀刃至少剔透锋利。 这,是一把残破的刀,刀上已是凹痕斑斑,还留着数次与人交手时,刀被别的利器开花了刃留下的窟窿眼和毛躁的齿痕。 没人知道他贵为饮风阁的少阁主,为什么甘心用着这样一把可以称作破烂不堪的刀,一把无名的刀。 可是堂昭钰知道,这把刀,是少阁主初学刀时老阁主赠给他的第一把刀。 他用这把刀第一次杀人,第一次差点被人杀,过往种种不可尽数。 单衣少年这次刚出手便拔刀了,飞羽门的掌门不配他提前去拔刀,而林中这个不相识的陌生人,甚至素未谋面,只一出手,他便觉得该拔刀了。 堂昭钰认出了这个钩的主人,大步向前想要出手相援,却被顾影一手拦住。 他的嘴角流露出了一抹戏谑而期待的笑意,是为终于能找到一个不枉他出手来消磨如此无聊的今夜的人,“这个人,给我。” “你不是死神。” 树林深处传来了一声嘶哑的嗓音,声音来自四面八方,还带着回响,让人分辨不出哪个是虚,哪个是实。 “不是,可我知道你是谁。” 第4章 大漠飞鹰 “知道我是谁的人都已经死了。” 那声嘶哑的嗓音像是嘲弄一般,随着凌厉的一钩一起击了出来。 顾影用刀背接住长钩,然而长钩却磨得十分尖锐,直直勾住了刀背上的凹痕,那人使劲往回一拽,这刀突然被活生生掰成了两半。 他这一击,明显就不是冲着少年来的,而是,他手中的东西。 “只是,我却并不想杀你。” 林子中的声音变轻了许多,仿佛他这一击,只是想给对手一个下马威,好让对方就此变乖。 只是那人却不知道,断了他的刀,更甚于结果了他的命。 “堂堂大漠飞鹰区区如此?”顾影敛起了方才脸上戏谑的笑意,他知道什么时候应该认真起来,“再来!” 江湖浪子何其多,各有各的生活要过。 有的隐姓埋名深居山中,有的流落市井甘为屠夫,有的手上沾满鲜血却变成了治病救人的名医,而有的,从此蒙头盖脸,变成了无名无姓只有代号的杀手。 不为私怨,不为效忠,只为金钱。 只要给得起价钱,就是去杀他们八十多岁的老娘他们也会接。 只因,既会沦落成为杀手,他们早已没有八十多岁的老娘。 像他们这样的人,无亲无友,无家无室。 没有人愿意离开至亲去亡命天涯,而亡命天涯的人,至亲大抵已都不在。 没有人天生愿意孤独,可是孤独,却是唯一能够陪伴他们终生的朋友。 大漠飞鹰,是一群无组织的杀手里的佼佼者,神行千里,从未失手。 传闻,就连江湖中的天罗地网判官盟,追踪了他十年也毫无线索。 他是追着死神来的,大漠飞鹰可不是一般便宜的杀手,而那死神更不是一般价钱的人头。 “拿钱办事,天经地义。我可是从不免费杀人的,没人出的起银子要你的人头,我便懒得杀了。”树林中传出一阵狂笑,可这笑声从四面八方传过来,根本辨别不出在哪个方位。 “你要多少银子,我给。” 听到顾影说完这句话,那人的笑声也戛然而止。 这天底下,会有人肯花大把的银子请别人取走自己的人头,这个人若不是个疯子,那便是个傻子。 可是这个人,既不像个疯子,也不像个傻子。 他不明白,也不需要明白,只要知道,生意来了,就没有不接的道理。 这是今晚,堂昭钰第二次看到这样不冷静的少主了,这是此前从未有过的事情,如果是因为断刀之恨,他尚能理解。 只是,当他看到林子里泛起的薄雾时,下意识有了种不祥的预感。 长钩衔着链锁破雾而出,只是随之而来的,是铁锁掉落在地的声音。 氤氲之中,一个黑衣少年食指与名指间夹着的一片断刃已经架在了一个蒙面人的咽喉。 他便是大漠飞鹰了么? 这个念头让他有片刻的犹疑不解,他的出手为什么突然比方才变慢了许多,慢到,他可以这么轻易地取走这个人的性命。 “饮风阁?” 被刀架在脖子上的人眼中流露出狡黠的神色,突然说出了这三个字。 顾影听到此人猜出了自己的身份,也并不讶异,只是仍旧冷冷地看着他,那双死灰色的眼睛就像是看着一个死人。 大漠飞鹰看到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笑得更肆虐了一些,“若我猜的不错,若是……这个时辰,在这里,看来江湖传言不假,阴阳镜真的失窃了。” 听到阴阳镜那三个字,顾影本是黯然无光的双目变得犀利起来,落在这个人脖颈处的动脉上,“只有死人是不会透漏秘密的。” “秘密?江湖上人人都知道的事情,也能算得上是秘密?”大漠飞鹰冷哼了一声,“我倒是有个你更想知道的秘密。” “我什么都不想知道。” “三日醉骨散!”感觉到顾影手上的断刃已经蹭破了皮肤,大漠飞鹰突然喊了出来,“我知道此毒渊源,不知顾少阁主觉得是否值得?” 他没想到,这个人竟真的能给他不断的惊喜,这次听到的五个字,比方才那三个字更令他惊奇。 只是这一次,他真的收手了,“死神往长安的方向去了,你不是他的对手,不必再追。” “多谢相告。”大漠飞鹰上下仔细打量着顾影,“笑三分虽然曾师承鬼医菩提子,可终究是比老头子狠辣更胜三分,这三日醉骨散虽是他毕生心力之作,却也不能说毫无破解之法。” “倒是何法?快说!”此时堂昭钰已全然按耐不住激动之情,切问出来。 “皑皑凌云雪,猗猗青石涧。幽幽赤髓渊,黄泉亦相见。” 凌云山庄,青石寨,迷影古墓,他说的这三个地方确实都有这样的实力,可以起死人,肉白骨,即便身处黄泉也可相见。 只是,这些地方从来也只是传说而已。 堂昭钰听到此番话,本是熠熠的神采也黯然了下去,“凌云山庄远处蓬莱仙境,从未有人真正寻到过,青石老人医毒双绝,倒是可与鬼医先生一较高下,只是他老人家四海云游,已经将近二十年没有音讯,最后一处,最后一处……” “最后一处,你饮风阁封锁酆都近二十年,不也照样没再寻得那入口?”大漠飞鹰在一旁上下打量着那个沉默许久的少年,“二十年前,令尊凑巧寻到只怕也不过是仰仗了女诸葛林……” 话还没说完,顾影一把残刀已划过他的咽喉。 大漠飞鹰瞪大了双眼倒在地上,那不可思议的表情,像是从来没想过自己就这样死去。 他突然放大的瞳孔又渐渐地缩小,渐渐地失去了神采。 堂昭钰静静的看着这一切,似乎并没有在意料之外,自他听到那个名字起,就早已经预测到大漠飞鹰的死亡。 他知道,那是整个渝州城都不能提及的名字,更是少主人绝对不能触及的逆鳞。 一个人无知并不是什么过错,但错就错在,他不该自作聪明。 “话太多的人,往往命都不会长。” 顾影慢慢蹲下身拾起了剩下的半截断刀,将断掉的半截刀放进了刀鞘内。 他又从腰间重新掏出来一个雪白的帕子,开始轻轻地擦拭着还在刀柄上的半截刀。 顾影擦得很小心,像是对待一个初破壳的小鸡仔,那般轻柔,与杀人时的凌厉判若两人。 堂昭钰默默地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谨小慎微地擦拭,喉间不由得滚动了一下,抿起嘴唇,上面一排牙轻轻地咬着下嘴唇。 他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从小看到大。 他甚至从来不理解少主到底是怎么想的,可是他知道,这样一个人,是值得他去心疼的。 说心疼也不对,因为眼前的这个男人,从来就没有表现出过需要被人保护的一面,如果有人站出来说要心疼他,那个人一定已经是个死人了。 顾影将刀上的血迹再次擦拭干净,将这半片断刀也收回了刀鞘里,将帕子扔到了一边。 每次刀上染上血,他就会掏出一个新的帕子,没人知道他杀过了多少人,也没人知道他腰间究竟有多少个白帕子。 堂昭钰走到尸体旁,像方才拾起老者的佩刀一样,捡起了他的飞钩。 于武者而言,兵器就是他们的眼,他们的手,他们的命,他只是要把手下的每一个亡魂最亲近的东西,据为己有。 他收起了飞钩,拿到身旁的顾影面前。 他不要的,他才能要。 单衣少年瞥了一眼这把飞钩,其钩尖锋利无比,吹毛立断,所以方才能轻而易举地将他的刀一分为二,钩背上整整齐齐排列着相互间隔一寸的七个尖锐倒刺,呈利齿状,中间以二丈长拇指粗的软索相接,技发时一抽即出,可控长短。 “他不是大漠飞鹰。” 顾影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堂昭钰还在旁侧一惊,又仔细端量了一下这把武器。 “这就是大漠飞鹰的七齿穿魂钩没错了,北冥玄铁,是要从极北苦寒之地才能寻得到的罕见之物,你说他不是大漠飞鹰?” “不,钩是假的,人,也是假的。” 第5章 孤影自怜 “不,钩是假的,人,也是假的。” 顾影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你不知道,当年赤雪堂的方伯伯与大漠飞鹰有过交手。 他七齿穿魂钩中的第三齿早已被方伯伯的夺命双环震断了半截,那种痕迹,不是谁都能模仿得了的。 这把钩虽然样式材质仿造得天衣无缝,那人却不知这钩本身早已有了瑕疵。” “那若是他将断齿又续上了呢?”堂昭钰脱口而出,他觉得,少主的刀年年断,年年接,那大漠飞鹰又有何不可? “他不是我。” 顾影只是冷冷回应了一句,便不再多说些什么。 大漠飞鹰不是他,没有他那么念旧。 顾影之所以舍不得这把断刀,是因为这把刀在交到他手中之前,他与那赠刀人还曾共享过天伦之乐。 可是这把刀赐予他的时候,就将一切的欢乐全部斩断了。 这把刀对他而言意义非凡,所以这即使只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刀,也是他唯一要拿着去杀人的刀,替那个人杀人的刀。 他念及着这些,每次刀断了,就会去找渝州城的张铁匠把刀再接上,继续用着。 而这次,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先去找一趟张铁匠修复一下,刀却经不住假的七齿穿魂钩的拉扯,又断了。 然而,世上只有一个顾影。 这世上,也只有他一个人,会可笑到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会做这么无聊的事情,真正的大漠飞鹰没有那么蠢。 大漠飞鹰与他不同,他才不会去用一件残次了的东西,不然也不会连材质的选择都要完美无瑕的北冥玄铁。 如果钩齿断了便不适用了,他才不会去狗尾续貂一般地随便找个齿补上。 他不换,只是因为他发现,少了一个齿的“六齿穿魂钩”,用起来却更加顺手一些。 所以,这个完美无缺的七齿穿魂钩,假的比真的还要真,那就是假的。 堂昭钰明白了他的意思,知道他是从不屑于触碰这些尸体的,便独自走向前去,看看这个假的大漠飞鹰身上到底有什么蹊跷。 “少主!” 听着堂昭钰沉重的语气,他便已猜到三分。 走近一看,果然,在那具尸体的左肩上,有一个青黑色的图腾,上面简简单单的烙着一个阴阳鱼的图案。 “江都的人?已经都按耐不住了么?” 顾影的眉心紧蹙了起来,江都判官盟,是他们一直都不想去招惹的地方,只是避无可避之时,就无须再避。 “现在……确实为时过早。” 堂昭钰在一旁也陷入沉思中,他知道此时已身处多事之秋,可是没想到,那边的人来得这么快,“那真的大漠飞鹰……” “他此时,怕是已经追上了死神,只不过……” 只不过,他若出手,怕已是个死人了,这句话,他却没说出来。 他看向那个深不见尽头的地方,第一次出手让他感到兴奋的,的确是真的大漠飞鹰。 也难怪,他会觉察到这个人的动作为什么突然迟钝了下来。 只是不曾想,不甘屈居人下的大漠飞鹰,他竟会和江都的人一道同来。 堂昭钰回头看了看走过来的路,死神离去的那个方向,又看了看这个替死鬼,“你知道么,如果有朝一日,我……我也会像他一样做的。” 像他一样,愿意做为替身,替一个人去死,他也是一直这么在做的。 “昭钰,你还记得第一次杀人时,是什么感觉么?” 顾影将刀紧握在身侧,转头看向了身旁的人。 堂昭钰变得呼吸沉重起来,他当然记得,他怎么会忘呢? 他从年少时就跟在顾阁主身边,被其传授武艺,为其杀人。 他随着顾阁主一同经历了从无到有,见证了饮风阁整整二十年的风霜。 他记得那年他才只有八岁,而身边的顾影也还只不过是个襁褓中的婴孩。 那时,饮风阁在江湖上还没有现在的威望,只是个风雨飘摇中任谁都想去推一把的雏鸟,那些年的仇家数不胜数,他们一行三人,每天都活在被人的追杀中。 而他第一次杀人,就是为了保护身边的婴孩。 他记得,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很痛苦,看到那一具冰冷冷的死尸时,他直接呕吐了出来。 随后在逃亡的途中,整晚整晚地做着噩梦半夜惊醒,从此再没有安稳地睡过一觉。 每一次从噩梦中惊醒,都觉得自己已经又死了一回。 如果可以,他是最不想杀人的那一个。 只可惜,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 在他最一无所有穷途末路的时候,有人收留了他,善待了他,这份恩情是一辈子都还不清的,他甚至愿意为了完成他的心愿去杀一辈子的人,一生都做自己最不愿意做的事。 “第一次杀人,很痛苦,可那是我不想做但不得不做的事,如果要在你和其他人之间选择的话,我当然只能杀了他们。”堂昭钰的语气很平淡,仿佛这根本就不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而是本能的抉择,“你呢?” 他杀人,是为了保护对他来说重要的人。 所以,他不后悔,可是顾影却不同。 他也记得顾影第一次杀人时,那年他同样也只有八岁,连刀都拿不稳的年纪,却要将一个鲜活的生命送上黄泉。 可是他记得,那年的顾影没有丝毫畏惧,甚至连半分同情都没有,他像是从地狱中走出来的人,决绝,无情。 即使,他杀的那个人,是他从小的玩伴。 只因他发现了那个小孩父亲的背叛,背叛了他的父亲,这一切是他所不能容忍的。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他向来是这样奉行的。 而顾影,眼中却丝毫不顾念竹马之情,只是冷冰冰的一刀,斩断了过去的一切。 在顾影的心里,只有他的父亲,他只愿为取悦父亲而杀人,至于其他的人,对他来说早已与死物无异。 “我早就不记得了。” 晚风轻抚过单衣少年的侧脸,而在他的脸上,无悲无喜。 从他还不会提刀起,就已经开始杀人了。 这些年,也早已麻木了,或者说,本就从未有过任何感觉。 有些人,生来就是要做刽子手的。 他,决定不了。 堂昭钰理解他所谓的不记得,只因过去于他而言,没有一天是真正地活着。 相比于少主,他还是幸运的那一个,因为顾阁主对手下所有人都能谦和相待,关爱有加。 除了,他自己的儿子。 无论顾影怎样努力在父亲面前证明自己,他得到的都是冰冷相待,事情做好了,是理所应当,没有赞赏,事情没做好,那就不用再活着回去见他了。 这些他们全都看在眼里,却不敢多言,只因他们都知道阁主心中的痛从不比任何人少。 顾影也知道,也从不怪他,只想好好地为他做事。 在堂昭钰的眼中,这个少主,只不过是一个穷极一生竭尽全力渴求被父亲认同的孩子罢了。 说是孩子,因为他尽管总是看起来很老练的样子,实则心中只是一张白纸罢了,在他的眼中,无善无恶,无是无非,无正无邪。 在没有爱的日子里长大,他缺失了太多正常人应该有的感情。 不曾入世,又谈何出世,他所说的不稀罕的东西,都是他未曾拥有过的,他之所以活着无趣,只是因为他还什么都不懂。 人性之初,非善非恶。 若要说人之初,性本善。 他杀人时从没有过一丝怜悯,心中就像是一潭死水,不起波澜,他连对生命最起码的敬畏心都没有,又怎么能叫作善呢? 若要说人之初,性本恶。 那他从未贪图过任何权力,从未想谋害过一人,甚至连生而为人的快乐都没妄想过拥有,最基本的七情六欲也分毫不沾,又怎么能叫作恶了呢? 他不过是一个孩子,来到这个世间,认定了看到的第一眼的人。 学着这个人的样子,亦步亦趋罢了。 可是,他学着的人早已是个活死人,那这个不能被疼爱的孩子,又能学到些什么? 第6章 无名小镇 不远处的薄雾越来越浓积。 隐隐听到,有风铃声在空中飘荡。 顾影在前方疾步地走,堂昭钰在后面默默地跟。 林子中的血腥味渐渐淡去,天边的一抹红晕也悄悄挥散开,顾影突然站住不动了。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奇怪的表情,不停颤抖的肌肉掩饰着狰狞,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堂昭钰却一直在他身后没有走上前来,顾影停下来,他也停下来。 他就在后面低着头,默默地等着。 不语,不动。 稍刻,顾影长舒了一口气,像是这股疼痛消散去了,只淡淡地说:“血腥味太重,有些作呕。” “嗯。” 堂昭钰只默默地点了点头,他知道他为什么停下来,可是他不说,他便不问。 这是他的秘密,也是他心里藏着的最薄弱的东西,大漠飞鹰就是因为不知道,才变成了枉死的冤魂。 天亮了起来,如果说黑夜最适合的地方是树林,那白天要回归的地方还是城镇。 可是,他们却来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城镇,无名的镇。 飞羽门与渝州城不过百里之隔,按理说来,他们此番应是已到了渝州城下。 然而,这里并不是。 这是个什么地方? 这是个他们从不知道的地方。 这是个可怕的地方,之所以可怕,是因为它无名。 堂昭钰确信,从不知道渝州城近郊有过这样的一个小镇。 自然,顾影更确信。 所以,他们更不会带着什么目的专程来到这里。 之所以来到这里,是因为雾起,迷失了方向? 能让他们这样的人走进了别人设的局,那人,一定比这无名小镇更为可怕。 这里无疑是个萧条的地方,老树盘根错节地铺满了整条乡间小道,却不生枝叶,像一只只枯瘦如柴被烧焦了的鬼爪。 寒鸦在断木桩上凄厉地嘶嚎着,沙哑的声音使人不寒而栗。 每家屋子前的幡旗都已是破败不堪,风一吹过,连带着久滞的泥土一并洒下。 空中弥漫着数不尽的黄沙,可是如今四下里早就没有风,这黄沙是如何翻起来的? 没有商贾的贩卖声,没有孩童的嬉闹声,当下一片死寂。 镇上的人漫无目的走在街上,每一个人嘴角都挂着笑,可这笑容,却是比不笑更为恐惧。 他们的左眼都目光呆滞地盯着地面,没有一丝神采,似游魂一般飘荡。 可是他们相同的是,都只有左眼而已。 顾影与堂昭钰走进镇子,小镇里的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望向他们二人,嘴角还挂着那般诡异的笑。 这些人的右眼已被掏空,有的已经干瘪萎缩,而有的却是还透着新生出的嫩粉色的肉,还有的,像是刚被剜去了时还淅淅沥沥地淌着未干的血。 这些人的左眼死死地盯着他们两个人,眼神专注中却又透着空洞。 既不凶恶,也不友好。 没有人在乎他们从哪里来,也没有人在乎他们要往哪里去。 仿佛他们在等着什么,等着他俩的右眼也变得如他们一般。 顾影此时并不知道是应该继续往前走,还是应该退回到刚进来的地方。 可是,既然有人特意引他们前来,那就不会让他们轻易地离开。 不妨,走一步看一步好了。 顾影发现,他每往前走一步,随着身体的挪动,路边人的目光也跟着挪动。 有老人,有中年人,也有孩子,每一个人嘴角都挂着不可言喻的笑容,像是他们在欢迎,欢迎又一个独眼人即将成为他们的一员。 他继续往前走,可是这不大不小的镇子,却像是永远都走不到尽头。 一盏茶的功夫了,他环顾两侧,只觉得道路两边的风景从来没有变化过。 像是每走到了一个点,一切又开始重来,周而复始,永堕轮回。 还是那样一群人,还是那样一间间屋子,一面面幡旗。 甚至感觉,默默跟在身后的堂昭钰的气息都变得很微弱了,微弱得好像快要感受不到。 顾影止步,左手用力地握了一下刀鞘,这才使僵硬的肌肉得到片刻的放松。 他将刀握得更紧了些,屏息凝神,回头看了一眼堂昭钰。 “昭钰……” 顾影刚一回头,如他这般坚定的人也不由得后退了三四步。 他看到的确确实实是堂昭钰的身体,堂昭钰的脸。 可是不同的是,这张脸已经变得跟路两边的人一样了。 呆滞的左眼,被挖空的右眼,还有嘴角上挂着的那一抹不可言说的笑容。 他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他为什么不说话?还若无其事地一直跟在自己身后? 他眼前的堂昭钰已经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堂昭钰了,至少,连气息都不对。 难道,他不是堂昭钰? 那他是谁? 堂昭钰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而面前这个人是怎么悄无声息地来到自己身后的?自己怎么可能迟钝到连这些都久久察觉不到? 顾影想着,不由得将手中的刀握得更紧了一些。 他在准备,随时准备着拔刀。 只要面前这个人出手,他就能保证将其一刀致命。 可是他还在等,在等着看堂昭钰会不会对他出手。 面前的堂昭钰,没有对他出手,他眯起了那仅剩下一只的眼睛,冲着顾影笑了笑,这笑容,却像是真的堂昭钰一般,似从前那般温暖。 顾影已经回过头去不再看他,他能感受得到,这个人,没有杀气。 不会伤害到自己的人,那自然就不需要多去留意了。 不论他是谁,都不重要。 他现在要做的,只有先走出这个局。 他环顾了下四周,大大小小几十只眼睛仍在盯着他,像是在目送他走向黄泉。 奇怪的是,他们身上也没有杀气。 到底是谁,做了一个怎样的局? 顾影不解,这个无名小镇就像是专程为他设下的一个牢笼,将他永远地困在里面。 他不论怎么往前走,都走不到镇子的尽头,每次走着走着,就又回到了起点。 还是那些人,还是那些铺子,身后的,还是那个紧紧跟随的独眼的堂昭钰。 他感到有些乏了,像他这样的人,如果都能感到乏了,那一定是走了有几天几夜。 可是这里的天不会黑,日头永远都高高地挂在上面,洒下来的光却一点都不觉得温暖。 好像这么走下去,他永远都找不出答案来。 顾影停下了脚步,身后的堂昭钰也停下了脚步,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站着。 “吃么?” 第7章 右眼 眼前的一切亦真,亦假。 这些眼睛也越发的奇怪了些,他们没看着你时,你总觉得有人在盯着你,而他们看着你时,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在看。 顾影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与生俱来的便是比常人更多三分的冷静。 他还能感受到堂昭钰若有若无的气息在空气中游移,有时很近,有时又很远。 他还在,堂昭钰还在这里,这是他唯一能确定的事。 可他更确定的是,眼前的这个人,根本就不是堂昭钰。 此地已陷入了一片死寂,因为他不动了,所有人也都跟着不动了。 那些随着他的不停行走而挪动着目光的人,眼中犹如一片死灰。 他要走出这个死局,不能永远被困在这里。 可想而知,这条街中小路一定不是解开这局面的方式,他已走得久了,久而久之,又重复回到了这个点。 “吃么?” 耳畔响起了堂昭钰的声音,此刻的他,正用那仅剩的一只左眼痴痴地望着街边的一家茶楼。 这家茶楼很特别,门口站着一个看起来和蔼可亲的独眼老太婆,与其他人不同,这老太婆脸上挂着的,是热情明媚的笑容,一点都不显得诡异。 门口的破烂幡旗还在空中飘着,上面简简单单写了“问渠”两字。 “问渠……” 他陷入了沉思,显然,他是知道这个名字的。 顾影听得到堂昭钰所说的话,遂走进了这家茶楼。 堂昭钰也跟着他走了进去,脚步声很轻,轻的不发出一丝声响。 两人一前一后,街边的人们还是不动,目送着他俩进了这间铺子。 可是慢慢地,像一缕青烟般,全都消失在路上。 铺子很小,小到只有一张小方桌,两个长凳,桌上有两个白瓷小碗,好像是早已知道他要来的,已给他备好饭了。 顾影察觉的到,堂昭钰的气息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 这个人,是谁? 他依旧不动声色,径直走到桌案边,坐下来。 堂昭钰也走到他的对面坐下来,依旧对他笑着,用一只仅剩的眼睛看着他,既不凶恶,也不友好。 顾影冷着脸,不再看他,低头看了一眼碗里的食物。 若是换了旁人,看到这食物,只怕是早就跑到一边作呕去了。 可是顾影,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对面看的人自然看不出来他是怎样的心情,他只静静地盯着碗里的东西。 碗里盛着的,是一颗鸡蛋般大的眼珠子,泡在浓稠的红色汤汁里,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取来的。 毕竟,这镇子上已全都是只有一只左眼的人。 也包括,那个所谓的堂昭钰。 这一碗食物并没有引起顾影的不适,他自然是闻得出来,这红色的汤汁又是什么东西。 顾影看了下这颗眼珠子,又抬头看了看堂昭钰的碗里,也是一颗一模一样的东西。 他继而抬头看着堂昭钰,好像能透过他的脸,看到他身后的东西。 可是堂昭钰却不同,堂昭钰笑着看着他,向前伸出手去。 “嘎嘣……” 像是嚼着一颗汁水饱满的果子,堂昭钰津津有味地嚼着这颗眼珠子,一副很满足的样子。 入口甘甜,鲜嫩多汁。 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着顾影,像是奇怪他怎么舍得浪费如此的珍馐。 他又笑了笑,很不客气地将手向顾影的碗里伸了过去,拾起另一颗眼珠子,刚放到了嘴边,却突然皱起了眉。 带着一种遗憾的表情摇了摇头,他将送到嘴边的食物又放回碗里,沾了沾那浓稠的已经变成浆状的血,确定这白色的东西上面覆盖好了一层红色的酱汁,才满意地放回到嘴里。 他眼神迷离,如痴如醉,像是在享受着世间最美味的东西。 但凡看见他吃东西的样子的人,即使之前不怎么饿,也会突然很想跟着吃些什么。 窗外,一声凄厉的惨叫声。 一只奇怪的鸟儿飞了进来,落在他面前。 顾影识得这个声音,刚来到小镇时便频繁听到的声音,只是没想到,这竟是索命的声音。 他一直以为这是镇外的一群乌鸦,可是看到这只鸟,他才确定,这不是一只乌鸦。 说不上来叫什么名字,它长着一身赤红的羽毛,比血还要妖艳的红色,羽毛柔顺且有光泽,本应是极适宜豢养的宠物,就算是剥了它的皮毛,相信也是能够卖出一个好价钱的。 可是,它也只有一只眼睛。 它用一只眼睛犀利得打量着顾影,顾影也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刀。 他感到了杀气,来自一只鸟的杀气。 他从来都没有想过,他会用自己的刀,去杀一只对他有恶意的鸟。 有点讽刺,他的刀,本是连人都不屑去杀的,居然有这么一天,如此荒唐。 只见这只鸟闪电般掠了过来,奋力往前一啄,他也本能地拔出了刀。 他的刀很快,只要他拔刀,手起刀落,莫说是鸟,就算是人,也没有办法轻易近身的。 可是,这一刀挥出去,却是空的。 空的,是,这把刀穿过了鸟的身体,像是空的一样,完全无法造成任何伤害。 然而他知道,伤害已经造成了。 不是这只鸟,而是,他自己。 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他感觉到身体的一部分离开了他的身体。 是他的眼珠子,右眼的眼珠子,已经被这只鸟叼走,啄食。 好像有什么黏腻的东西淌下来了,他的左眼还能看得到,只是愈发地模糊了些。 他再转头看向堂昭钰,发现堂昭钰的右眼已经长回来了。 突然间,铺子里熙熙攘攘站满了人,是当时站在街边的人,所有人都站在铺子里,看着自己,他们的右眼,也全都回来了。 这里只有他自己,没有右眼。 堂昭钰朝自己笑了笑,屋里其他的人也都朝自己笑了笑。 他感觉整个人处于一种麻木松软的状态,不能动弹,甚至连握刀的手都已经垂到了一边,再没了力气。 堂昭钰轻轻走到他身边,微俯下身,保持微笑着张开嘴,开始撕咬他。 他能感受的到皮与肉分开的那股痛,继而屋里所有的人都涌上来撕咬他,他感觉整个人像裂开了一般,好像魂与骨都已经粉碎了,可是始终都动弹不得。 到最后,连痛都感觉不到了。 茶楼开始摇晃,屋顶开始坍塌,而那些撕咬他的人渐渐地化作一缕青烟消失不见,他的左眼所能看到的,只有天旋地转的世界。 “嘶……” 一种强烈的刺痛如潮水般猛地涌上来,又突然地退却下去。 第8章 鬼头张 “你醒了?” 堂昭钰站在不远处的树下,静静地守着他。 顾影猛地坐起身来,手扶到自己的右眼上,还在,自己身上的皮肉,也完好无缺。 是梦么? 看着自己身后倚靠的一棵大树,又看了看周围的树林子,还是在黑夜,根本就没有过白天。 他才知道,他压根就没离开过这片林子,在自己刚刚察觉到不适的时候,出现的就已经全是幻觉了。 他刚才也从未只是休息一下就好,而是整个人失去了知觉,陷入了别人的局。 那个无名小镇,那个永不停息的白昼,那只鸟,都是假的。 可是,他失去了一只眼睛的感觉,却像是真的。 幸好,这次有堂昭钰在身边。 这一次真的令他感到不安,因为以前毒发的时候,他最多只是四肢僵硬无法动弹,能感受的到疼痛,但眼前全都是真实的东西。 而这次,跟以前不一样了。 他居然出现了幻境,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这是一片怎样的树林子,又藏着一个怎样的人? “这是哪?” 顾影警惕地问了起来。 “我以为是你特意要绕来此地的,有什么任务。”堂昭钰对他这一问更是不解,“这里应是当年的绝顶峰,早已被封禁多年的酆都鬼林,就连你我也是不被允许擅入的,此地鬼气甚重,你莫不是感应到了什么?” “没什么。” 顾影站起身来,默默地往前走。 从飞羽门回渝州城本来走一条小径不出半日就能到的,他自己也走过许多次,可这一次,为什么会绕远走到这里来了? “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堂昭钰喏喏地开了口,欲言又止。 “既知不当讲,就不必再讲。” 堂昭钰知道他向来不喜多话,也不喜话多的人,尤其是,关乎他不想提及的事情,遂也缄口不言了。 只是他在默默地想着,上次顾影毒发间隔至少有两个月,而这次却不到半月,上次他只是虚弱了半柱香的功夫,而这次居然昏迷了两个时辰,事情越来越严重了么? 还是只因为,今夜飞羽门的笑春风之毒与他体内之毒相冲。 一想到笑春风,他就想到了顾影方才交与自己的一寸红,他知道在那时,没有这一寸红在身,顾影顶多是微毒入体撑上半日就无碍了,若换作是他,怕早已是葬身其中。 这一寸红乃是老阁主特地从鬼医菩提子那里寻来的,少主一向不许别人碰,却这么轻易地交给了他。 在顾影心中,还是有一丝情谊尚存的,只是他嘴上不肯承认而已。 想到这里,堂昭钰忍不住轻笑了一声,从怀中掏出了这个软包香囊,递到了他的面前,“收好,这可是他送给你的东西,你怎可随意交与别人呢?” 顾影径直从他手中取回一寸红,放入怀中,并没有回他什么话。 天边开始泛起一丝光亮,而他们此时却因为多走了近百里而离渝州城还有一段距离。 “我知道你不想说,但事关阁主,有件事我必须问清楚,这绝顶峰一直是饮风阁的禁地,你到底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来的?”堂昭钰终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就算是为了饮风阁,他也有必要知道是不是少主的身体已经开始恶化了。 顾影停下了脚步,眼神中透出了一道寒光,隐隐有杀气散发出来,如果换作是别人,只怕此时已经不能站在他的面前说话了。 可这人毕竟是堂昭钰,不杀他,只是因为他还能再为那人做很多事情。 他自己清楚,他是无意识地走进来的,甚至来到这里的时候都没有发觉自己已经进入了幻境,这种事情,怎么能够承认呢? 好像是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让他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里,当年的禁地,现在已经是荒冢一堆了,那传闻中的鬼物也早就没了踪迹,到底是什么吸引他来的呢? 好像是从什么时候起,听到了银铃声,就不知不觉地往浓雾深处走去。 如今,那银铃声也消失了。 “离渝州城还有多远?”顾影避开他的问题,他没来过这里,他不认得路。 “如果你不继续往前走,大概午时就能到了吧。” 这样的话,他姑且一听,并未作什么反应,跟在了堂昭钰的身后。 渝州城地界多为崎岖山路,骑马反倒是快不了多少,好在他们二人脚程不弱,这百里路也是不到半日就能到的。 回想着昨夜那个“梦”的顾影还心有余悸,因为他的右眼也开始泛涩作痛,好像真的快要脱落了一般。 一路上神志有些昏沉,看到的东西也是半虚半实,只是他强忍着不说,他不能在人前表现出任何的弱点。 晌午,渝州。 又回到了这个叫渝州城的地方,不远不近,不亲不疏。 渝州城不比其他小镇,这里是饮风阁势力管辖的地界,来往人群,俱有暗哨逐一确认身份。 从他们一进城门起,就已先后见过了蹲在墙根轻蔑一瞥的老乞丐,走街串巷叫卖的小商贩,甚至连溪边浣纱的妇人,门前嬉耍的顽童,无一不是饮风阁藏于市井的暗哨。 这些人看到顾影与堂昭钰走进城中,不出半盏茶的功夫,少阁主回来的消息就已传入到老阁主的耳中了。 所以,渝州城在江湖中,是个特殊的存在,有着自己的规矩。 渝州地界的事情归饮风阁自己管,要杀的人,无论是江都那边,还是长安那边,谁都不能插手。 那个人,可保渝州城一方安宁。 而顾影要做的,也不过是尽一生之所能,去回护一人,一城。 顾影无暇他顾,没工夫应付这些琐碎事情,他只是径直的走到城中拐角处一个破落的老街,那里的露天铺子上躺着一个赤脚大汉,虬髯如戟,金刚怒目,随手拽下一张自家的破幡旗盖在了身上避日头。 “鬼头张。” 顾影走到他的摊位前,只单单叫了名字,却不曾往那个方向瞥上一眼。 这鬼头张也曾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铸器大师,不论是长林七俗之一萧嗣宗手中的判官笔还是饮风阁赤雪堂的方千里手中的夺命双环,皆是出自他手。 可是十年前不知何故,鬼头张突然隐退江湖,选择潜藏在渝州城里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张铁匠。 在这渝州城里,只要寻到了顾阁主的庇护,不论是曾经得罪了什么样的仇家,那些人也没有本事进入这渝州城取他的性命。 鬼头张一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就知道是少阁主来了,遂一个激灵站了起来,赶忙搓搓手走上前来,喜笑颜开着,“小影儿,你可终于回来了啊。” 他的笑,倒不是谄媚奉承,而是他真心喜欢这孩子。 所有跟随着顾阁主的老人,差不多都是看着顾影长大的,也都是打心底里喜欢这孩子,只是顾阁主不喜欢,他们也不敢表现出来。 顾影不说什么话,只是将断刀从刀鞘中抽了出来,递给了他。 鬼头张一看便已明了,他自打十年前来到这渝州城的第一天起,就被这少阁主光顾了生意。 自此,每年都要为他重铸这把刀。 他也一直不解,这不过是最普通的材质铸成的最普通的刀,可是按照少阁主的意思,这把刀完完整整的,不能被换掉分毫。 一锤落定,紧接着又是一锤。 鬼头张一面敲打着刀身,一面叹道,“小影儿,这只不过是一把普通的刀,你已经用了快十二年了,年年断,年年锻,饮风阁里有那么多把宝刀,为什么不换一把更称手的呢?” 顾影静静地看着这把刀上锤击时冒出的火光,目不转睛。 他沉默了,沉默了许久,又慢慢地吐出话来。 “刀有重铸日,人无再少时。” 除了这把无名,天底下所有的宝刀他都不放在眼里。 这把刀,代表着他选择踏上这条不归路时的义无反顾。 第9章 疯女 刀身已经重新又浇铸在陶范中,鬼头张抬起眼看了看站在身侧等待的人,摇了摇头。 “小影儿,你若是有事,就先去忙吧,不必在此等候。 这次……这刀…… 有些麻烦,需再静待两日,等重新铸成,老头子自当亲呈到饮风阁中。” 顾影见他眼下歇了下来,仍是一动不动看着那把断刀,“昭钰。” 堂昭钰上前,将包囊中那个七齿穿魂钩取了出来,呈到鬼头张的面前,“前辈可识得此物?” 鬼头张看到七齿穿魂钩突然心中一惊,瞳孔中闪烁着异样的神采。 他伸手接了过去仔细端详起来,一边捋着胡子一边皱眉,“这个这个这个…… 这…… 这七齿穿魂钩乃是老夫所铸,想当年我与家师亲涉极北苦寒之地,总共才带回了两块北冥玄铁,一块铸成了这七齿穿魂钩,一块…… 诶?不对,这是假的,这不是我铸的那一把!” “你如何得知?” 顾影突然眯起眼睛盯住了鬼头张,关于七齿穿魂钩上的第三断齿之事,除了方千里,真的大漠飞鹰,顾承风与自己之外,再无其他人知道。 “小影儿稍安勿躁。”鬼头张看出了他眼中的疑虑,坦然一笑道,“你也知道,阁主爱才,老朽惜宝。这是自古匠人的老毛病了,但凡是出自老朽之手的利器,每一把周身都有一处会藏下一个暗记,你且看这里。” 说着,他便借来了堂昭钰手中的剑,指了指剑柄凹痕处。 那里有一条极浅的印文,散漫的呈现出一个“弓”字,不仔细揣摩还以为只是微斜的剑纹而已。 “你也知道小老儿别号鬼头张,弓长张的张,名师铸名剑,自是不能也教别人浑水摸鱼了去。 七齿穿魂钩本在第七齿与钩身衔接处有一弓字印记,可是它却没有。 我自然,识得这是假的。 不过,这把假的无论是做工工艺还是材质选择,皆模仿得惟妙惟肖。 老朽退隐江湖这十余年来,竟不知世道上已经有了这等人物,真是堪称鬼才,真是后生可畏。 不知,这把钩你是如何得来?” 顾影听着他一番详解,只是突然想起他未说完的话,“那另一块北冥玄铁?” “另一块北冥玄铁,当年被家师铸成了金翅霸王刀,应是一直安放在长安金刀门。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绝无可能。 这一刀一钩已经将两块北冥玄铁几乎耗尽,余下的也只不过是多做了几根雨落无痕的绣花针罢了。” “可是,这把假的七齿穿魂钩,来自江都。” 鬼头张听闻江都二字,倒吸了一口凉气,脸色也瞬间变得惨白,哆哆嗦嗦地念叨着,“奈……奈何……” 顾影微垂下了眼,淡淡地说道,“江都又如何?只要你在我渝州城一日,我便可保你一日。” 鬼头张听罢咽了口唾沫,他知道江都是个惹不起的地方,可渝州也同样没人敢招惹。 “他……他们,即便是江都的人,也绝不可能再去多找出几块北冥玄铁来了,这不可能……只是,不是老朽自吹,江湖上真的有人已经有这般铸器的手艺?” “你鬼匠张老儿曾与鬼医菩提子号称江城双鬼,我自认是再没听过比你名声更响亮的铸器师了。” “这……” 鬼头张陷入了沉思中,这十年来他虽已隐居渝州城,再不问江湖事。 可是以他的经验,十年,区区十年,绝对不可能出现一个他未曾谋面过的铸器奇才。 “却不知,前辈叱咤江湖这数十年来,可有传人?”堂昭钰上前抱拳,态度恳切,“事关重大,牵扯到整个渝州城百姓的安危,请前辈定要如实相告。” 鬼头张摸索着自己满面虬髯,眼神上下飘忽不定,深叹了一口气,“唉,实不相瞒,老夫虽是一生铸剑无数,却后继无人,每念及此,都不枉为一件憾事。当年师承铸器圣手萧大师,他老人家膝下只有一女名曰小妹,怎奈小妹对铸器之说丝毫不感兴趣,萧大师这才勉为其难收了小老儿为徒。后小妹远嫁他乡,一去四十载,至今杳无音询。” “那萧前辈……” “师父他老人家若是能活到现在,老夫又怎敢混出这江城双鬼的名号。”鬼头张抚须长笑,轻轻摆了摆手,“往事,毋须再提。” “那……” 堂昭钰还想上前询问些什么,却被顾影拦了下来,“一日,我只能等你一日,明日定要把刀送到饮风阁去。” 看着两人远去的身影,鬼头张重重地朝地上啐了一口,继续倒在了凉铺子上,把破幡旗往脸上一遮。 “过往浮尘,这世间事,又关老子何事。 只是小妹……小妹……唉……” 再听不到铁匠铺子叮叮当当的响声,街边的吆喝声却越来越近了。 “少阁主,你说那鬼头张,口中到底几句真话,几句假话?” 这个气息…… 顾影突然停下了脚步,有一阵熟悉的味道离他很近。 转眼望去,陈氏米铺门前有一蓬头垢面的碧衣女子,约摸着十五六岁的年纪,蹲在一处草丛边用手指抠着泥土,嘴里不知在呢喃些什么。 顾影刚想上前,就被堂昭钰一手拦住,“那是陈世靖的遗孤,人有些痴傻,你……” 他没有理会堂昭钰的话,继续走上前,看着女子从泥土中揪出来一条蚯蚓,随手放进嘴里咀嚼着。 女子看到身前的阳光被人影遮住,才好奇的转脸看向了来者。 她刚看到面前这个人时,眉眼弯翘,开心地笑了起来,露出了一对酒窝和小虎牙,如同万千可爱的少女一般,也这般惹人怜爱。 可谁知,她笑着笑着,面色就突的变得煞白,犹如撞鬼了一般,没多久便直直站起身来一把抱住了顾影,大叫了起来。 若换做是渝州城外的人,怎么可能就这样随随便便抱住了他。 可是唯独对待渝州城中的百姓,顾影却丝毫不闪躲也不愠怒,只是任其所为。 “小荷,哎呀小荷,你怎么又……”米铺中继而冲出来两个老人,两人已近耄耋之年,儿子与儿媳当年皆为饮风阁中人,只可惜白发人送黑发人,只留下了小荷这一疯疯傻傻的痴儿,“少阁主,对不住啊,小荷这孩子……” 两人说着,边上前把小荷抱住顾影的胳膊往下拉扯。 无奈,小荷死死地抱在顾影身上,痴痴地笑着,“你来了,你终于来了。” “是,我来了。” 若换做是别人,绝不会同一个疯子去对话,可顾影却转身态度很认真地看着疯女小荷。 “他们!他们要来了!”小荷缩回了一只手塞进嘴巴里,眼神恍惚地大喊了一声,“乌鸦……乌鸦吃了你的眼睛……哈……哈哈……” “少阁主莫要见怪,小荷她爹娘死的早,可怜这孩子一直痴痴傻傻,有什么得罪的地方,你可莫要往心里去。”两个老人平时对顾阁主与少阁主敬畏的很,只是没想到从未见小荷这般失态过。 顾影没理会两个老人的话,只是冷冷地看着她,目光中透射出一抹犀利,“他们,说了什么?” “少阁主,她的话,怎么能当真呢。” 堂昭钰忙上前拦道,他没想到顾影会将一个疯子的话如此认真对待。 “不。”顾影继续瞪着小荷,十分肯定地说,“她身上有死人的味道,是那个地方的味道。” 第10章 紫金竹简 那个地方,顾影不说,堂昭钰也明白了,是他们早上经过的禁地。 一般人是不会想到那里去了,而那里,也更不是一般人就能去的了。 堂昭钰对着米铺的两位老者作揖,还是那般谦恭礼貌,“陈老,不知小荷近两日可曾去过酆都南郊?” “怎么可能呢?”两个老人对视了一眼,连忙摇头,“不可能,酆都南郊离此处最近也至少需要两三日的脚程,小荷从未久离我们二人身边,更何况,这丫头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她,怎么可能去过呢?” “说,你看到了什么?” 顾影没有理会他们的说辞,只是冷冰冰地盯着小荷,一直在逼问。 “不是我,不是我!”小荷整个人蹲下身去开始颤抖,又抬起头来笑着看向他,“他们找的是你,你那里有宝贝,嘻嘻嘻……” 顾影一手撑起了她的下巴,使其看向自己。 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就是觉得,他在无名小镇里看到的东西,这个人也一定都看到了。 “你看我的眼睛,还在不在?” 顾影一路上都能感觉得到自己的右眼酸涩肿痛,一定不同寻常。 而这次小荷抬头看了一眼,直接吓得蜷缩成了一团,瑟瑟发抖,嘴里语无伦次地嘟念着,“他们……他们来了!尸体,山脚下的尸体……好大的雨,好多的鬼……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两个老人扑通一声跪在了顾影的身前,“少阁主,我求求你,不要再逼她了,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真的哪也没去过,老身求求你了……” “二位请起,晚辈可受不住二老如此大礼。” 顾影说着,将他们搀扶了起来。 对人,他向来是恩怨分明了然于心,“令郎于我饮风阁有大恩,却未能自保其身,使得二位白发人送了黑发人。 方才,是我失礼了。 只是,最近可能会不太平,切莫再踏出这渝州城半步了。 出了这渝州城,谁都护不了你们周全。” “多谢少阁主……”两人连忙躬身拜谢,又将小荷牵入屋中。 小荷在被拉扯的路上,突然转过头来对上了顾影的眼睛,冲着他微微地一笑。 这笑容,眼神空洞无物,不像是她有意识表现出来的,倒像是无形中有两只手捏住了她两边的脸,将她的嘴角拉拽出了一个奇怪的弧度,那般诡异。 “她去过那里。”顾影看着疯女陈荷远去的身影,转头对身旁的堂昭钰说,“酆都禁地的那片鬼林,她身上死人的气息,不会有错的。” “可是陈老没有必要骗我们,他毕竟是……” “没有人在说谎。” 顾影重新捋了一遍头绪,从飞羽门,到死神,到大漠飞鹰,再到无名小镇,鬼头张的话和小荷的话。 这一切的事情看似毫无瓜葛,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像一双无形的手在背后小心地绣制着一张画卷,“昭钰,回去之后,你要先去查一下,那个萧小妹。” “知道了。” 明明是渝州城的正中心,却偏偏是个闹中取静的地方。 饮风阁,就藏在这一片茂密的银杏林之中。 层楼叠榭的院落里,有护卫与侍女浅话嬉笑,可一见到这个单衣少年走了进来,无不屏息凝神不敢再多话。 不知从院落中哪个角落,突然走出一个深灰色劲装疾服的少女,将长发用一条黑色丝带高高绾起。 不落浮尘,也不施粉黛。 女子从墙后走出,对着两人的方向深深一鞠,“少阁主,清风堂主。” “他在么?” 顾影没有闲情看旁人一眼,只远远地望向院落最深处,那个他最想见到又最不敢见到的人。 女子低垂着头,双手束在身前,攥的有些青筋外露,“阁主在书房,已经等了两个时辰了。你,回来晚了许多。” 他每一次出任务,都是片刻不敢耽搁。 而这一次,阴差阳错的走到了不该去的地方,耽误了整整半日。 他便知道,这次又该受罚了。 尤其是,根本没有拿回他要的东西。 “我自己去见他。” 顾影看着女子紧张的神色就已猜到了大概,只是不管什么结果,他都要去面对那个人的,逃也逃不掉。 “我随你一起。” 堂昭钰说着也要上前,他认为,若是有外人在场,阁主至少也会博三分颜面的。 “不必。” 看着顾影执意前行的身影,堂昭钰下意识地上前去追他,却被灰衣女子伸手拦了下来。 “清风堂主,阁主另有事情要交代你去做。” 说着,女子从袖中颤抖着掏出了一个竹简,她方才紧攥着的东西,竹简的外面用一个紫色绣金囊袋包裹着。 堂昭钰看到了这个竹简,才知道她之前所有不自然的表现,并不是因为阁主可能会惩罚顾影,而是因为自己的这个任务。 饮风阁中机密信笺俱有等级划分,最平凡不过的是灰色,重要一些的是黑色,更为紧要的是赤红色,而这象征紫气东来的紫色,这些年,他最多也只是偶然瞥见过一二次罢了,自己从未收到过。 而这次交与他的,很有可能也是他此生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去哪?” 堂昭钰的声音变得有些低哑,压着嗓子轻轻问了出来。 “长……安……” 女子阖了阖眼,说出这个地方时,也深吐了一口气。 顾影刚走出去没几步,听到长安这两个字时突然怔住了,整个人倏地一下回转身来,“这么快?” 女子默默点了点头,不说什么话。 长安,对他们来说,是现在最不该踏足的地方。 他们昨夜去飞羽门找许蒙的时候,就是因为许蒙带着东西已经逃去了长安,别无他法只能放弃追踪。 可他却没想到,父亲这么快便已得知了消息,更没想到的是,居然派堂昭钰只身前往长安。 “一个人?” 虽然顾影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不想让外人看到他表现出来丝毫担心堂昭钰的样子,可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女子又点了点头,闭着的双眼终于睁开,“清风堂主,望自珍重。” 堂昭钰咬定牙关,很坦然地接下了紫金信笺,他已做好了一切最坏的打算,“拾儿,假使我一个月内不能回来,麻烦你告知拈花堂主,让她……保重。” 拾儿瞥了一眼堂昭钰的方向,对他回以一礼,便又消失在院落中。 顾影看到远去的拾儿,又看了看堂昭钰手中的竹简,眉间拧成了一个疙瘩,遂转回身去不再去看。 他不忍看到这个人,也不想让这个人看到他此刻的神情。 “顾影。”堂昭钰第一次心平气和地直呼他的名字而不是少主,是因为他真的将顾影看作是亲弟弟一般,想最后再与他说几句体己话,“正如我昨日所言,不曾言悔。” “知道了。”顾影微仰着前额闭上双目,打断了堂昭钰的自说自话,“不过就是出门办点事,哪里来的这么多矫情的话,早去早回就是了。” “咳…… 是我忘记了,少主长大了,已不再需要我的保护了。 我们这些人,只要别给饮风阁丢人就行了。” 堂昭钰只是自嘲地笑了笑,不再多说什么,只因他知道,多说无益。 可是正当他迈出步子准备走出饮风阁时,又被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叫住。 “昭钰。”顾影手中紧攥着的刀鞘发出咯咯的碎裂声,“别死了。” “好。” 本握着紫金竹简还尚在颤抖的手,听到这句话也镇静了下来。 堂昭钰抬头望向北方的天空,长安,长安,终于不再是那个不能涉足的地方。 第11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他的脚步很慢很慢,慢到他每走一步,别人却能走上三步。 他的头很低,低得快要看不清前方的路。 每次,从他推开书房的这扇门起,他的背上就像是负着一块巨大的石头,而且随着他越走越近,石头便越长越大。 每次,他都被压得快要喘不上气来。 只是他的脚步虽然很慢,却很沉稳,而且从不间断,从抬脚到落地,再抬脚再落地,没有一刻是停歇着的。 仿佛他这样走着,就可以在这里永远地走下去,走到永远。 这饮风阁,原本应该是他心之盛景,原本是不该叫这个名字的。 他与那人,原本也只应是世上最平凡却温情长驻的父子,他原本可以拥有更多的。 可是,二十年前的一场祸乱,一切都变了。 那个他不曾参与的过去,他甚至都不知道那年发生过些什么,却被世道生吞活剥的改变了他的一生。 而他的存在,也被那人看作了罪恶伊始。 每次办完事回来,快要见到那人的时候,他总是在不经意间又把这二十年来的心酸苦楚全都回忆了一遍。 最终,却又是在拾级而上的脚步声中,归于虚空。 ……………… ……………… 那年,那山,那水,那人。 青葱竹山外,幽幽碧水涧。 九州之心有座渝州城,渝州之侧有个酆都镇,酆都之郊有个茶山竹海。 渝州多山,崎岖纵横,鲜有人烟,即便说那里是穷乡僻壤也不为过。 可是那一年,往来江湖客络绎不绝,倒比那长安街还要繁华几分。 有个落拓男子,衣衫褴褛不着边饰,只背着一柄用粗旧麻布包裹起来的刀。 脚下青泥轻踏,虽是行色匆匆,却又仔细搀扶着身旁的青衣女子。 女子时而擦拭下额头沁出来的汗珠,一手搭在少年肩上,一手扶着隆起的小腹,虽走着极为辛苦却也未曾停下。 “遥闻渝州城钟灵毓秀,倒真是百闻不如一见。”青衣女子淡淡笑道,环望四周,轻抚着自己隆起的小腹,一双灵澈的双眸烟波流转,露出一丝慧黠之色,“承风,你看这渝州城近郊山水如画,胜似人间仙境。倒不如我们自此,在这山野间盖一处小楼,唤作‘听雨楼’。从此我们便倚门闲眄庭花落,凭轩卧听檐下雨,如何?” “筠儿……”顾承风的面色沉重,他听着这似是似非的玩笑话,却仍是认真地思索了起来,“你还记得我们年少时,在寒山之巅说过的话么?” 林筠儿敛起了笑容,她当然记得,还是她,主动找上了他。 ……………… ……………… 那时,他们都还年少,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却已在寒山之巅阅尽人间百年风雨。 寒山,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自古以来,寒山的主人一生中只收两名弟子,一人习剑,一人练刀,他对他们武艺谋略无不倾囊相授,但在他们成年之时,便是以武论道之日。 赢的人,就是新的寒山的主人。 “二师兄,你出来吧,每一次你都躲在右手边第二块岩石后面,猜都猜腻了。” 青衣少女一手捋着额前的碎头发,一手捂着嘴轻笑了出来。 少年慢慢地从石头后挪了出来,脸上有些羞红,左手搓着右手,却不知该往哪里放。 “筠儿,你总是喜欢站在崖边,这里风大,危险。” “是么?”林筠儿的眼中透出了一抹不该属于这个年纪的寒意,冰冷如霜,“什么地方,会比身处寒山更危险呢?” “怎么这样说?是那把刀,它又……” 林筠儿点了点头,又紧接着摇了摇头,“爹爹让我看着它,它这些年……你说,江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你我身处寒山,只怕今生今世都不会知道的。” “不。”她又捋了捋额前的头发,嘴角漾起了一抹微笑,“你知道大师兄的剑法如何,你一定会输,会离开寒山,会知道的。” “谁在乎呢。” 顾承风也轻轻地笑了笑,跟着往前走了几步,站在悬崖边上,望着山下的滚滚红尘。 “你喜欢我,对么?” 林筠儿突然转头侧目看着他,她有着一双天生狡黠的眼睛,流着寒山主人通透心神的血液,能够看透任何一个人,和他说的任何话。 顾承风的脸刷得一下子红透了,在她的面前好像无地自容又不知何往。 “我想让你赢,你留下。” 林筠儿的语气坚定,好像她说出来的话从不容人置喙。 听到这一句时,顾承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看着林筠儿腰间的佩剑,还是那样的俊雅清秀,心下犹豫着,“可是风霜劫与照肝胆,本不就是一对么?” “剑是,人却不是。” “可是大师兄他对你……”话说到一半,顾承风突然说不出口了。 自从来到寒山的第一天起,他就始终认为这两人才是青梅竹马的一对,他们终日一起练剑,一起谈笑,一起…… 而他,从来都只是那个默默在身后看着她的局外人。 怎么今日,她却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知道,他对我有情,我亦是如此。”林筠儿疏了疏被风吹乱的头发,又重新望向悬崖下,“可你以为,像我这样的人,在乎的只是别人对我好么?” “我不明白。” “赤髓,我守不住了。”她紧紧攥着衣角,想不到向来应对自如的她也会有如此不知所措的时候,“你知道的,只有寒山的主人,才有资格继承赤髓。” “那无妨,大师兄在武功造诣上远胜于我,赤髓交与他,也比我强。若是连他都守不住,那我更不行。” “他……”林筠儿嗤地笑了一声,似是有些嘲弄,更多的却是失落,“他一心只求剑道,只求在剑术上达到登峰造极之境。 赤髓是刀,他不懂刀,他不知…… 不知,这赤髓才是江湖上那股暗流涌动的症结所在。” “这件事情,连我都知,他又怎会不知?” “他就是因为看得太通透,所以才熟视无睹。”林筠儿微蹙起了眉,深深叹道,“你可知这江湖分崩离析,门派之间争名夺利,这些年枉死了多少人? 我们远处寒山,旁观了这么多年的热闹,是谁得了这天下又与你我何干? 可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总得有人为他们着想的。 我自认是这天下最了解他的人,我知道,大师兄不会,绝不会为了这些无名之辈放弃他的剑道。 可我亦有我的道,道不同,我只能放弃他。” “你决定了?” “这件事情,我已想得很久,想得很清楚了,才来找你。”林筠儿再次转头看向了他,这一次,她的眼神中却带着几分柔情,“我是为了这天下人,选择了你。” “那我便为你,选择这天下人。” ……………… ……………… 这是当年,他们在寒山之巅,选择定情的承诺。 不是山盟海誓的缠绵情谊,却比这男欢女爱之情来得更为深沉隽永,更能携手走得长久。 看着林筠儿的沉默,顾承风却把手搭在了她的肩上,“筠儿,如果你说你不想了,我一定会放下一切和你走。可我们既已经走到这里了,最后一步,只差这最后一步。” 林筠儿轻抚着自己的小腹,她在沉思,为什么一来到这渝州城,就总觉得心神不定。 可能,只是做了母亲之后,便不如当年所抉之时的坚定,变得有些瞻前顾后的了。 “好,等酆都事了。”她咬着嘴唇轻轻说道。 她能等得,赤髓却是万万等不得了,她知道,顾承风也已渐守不住它。 离开,她也只是想想,却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的。 “放心,此番事了,我定与你在渝州城共此听雨楼。” ……………… ………………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回忆总是像一颗早春时久盼的俏皮雨滴,春雷惊醒时,在猝不及防的瞬间敲击着久旱的心窗。 你却不知道会在哪一刻,它突然化作了滂沱大雨,将你浇上一个狗血淋头。 你可识得,在漫天骤雨下仰望苍穹,轻启朱唇时舌尖触及到甘霖的味道。 你可念及,在灼灼酷暑里夜半乘凉,垂头侧畔处耳中萦绕着仄仄的蝉鸣。 你可追忆,在飒飒落叶中只影独立,蓦然回首后眼眸流转着悲戚的秋风。 你可流连,在皑皑白雪处低语浅笑,触手可及时不得珍惜,最终化成了破碎的触不可及。 往事如烟,太多的故事总让人不愿再提。 一个人,看向窗外时,就是喜欢拾起那些求而不得的回忆,好像忏悔过,悲痛过,就能暂时忘却了似的。 可是,缺失的那一角,永远都填补不上了。 如今,只能苟且的活着,只因还有眼前事未了。 时光流转,已是二十年的光景。 廿年风雨如一日,只恨空留未亡人。 “倚门闲眄庭花落,凭轩卧听檐下雨。” 顾承风独自站在窗前,双手负在身后,眉宇间轻蹙,额上的纹络中勾嵌下的只是淡淡的相思。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筠儿,二十年前我若是如此作答,如今会不会又是另一番光景了呢?” 他将手伸出了窗外,感受着春寒料峭的微风溜过指尖。 过去于他而言如风一般,既看不见,也再抓不着。 “可如今,这渝州城内再不会有听雨楼了。 你若已不在我身边,与其听雨,倒不如听这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12章 赤髓刀 顾影的脚步很轻,走路时也没有任何的声响。 然而,他每次见顾承风时因紧张和兴奋而抑止不住的沉重的呼吸声,还是会暴露出自己的行踪。 所以每次一靠近这楼阁,顾承风就已知晓,他回来了。 他只是轻轻阖上了窗扇,走回桌案前的一个黄花梨背椅上坐下来,轻轻地斟上一盏八宝盖碗茶。 顾影的步子很慢,每次快见到顾承风时,都会比平时的脚步慢上许多。 想见他,却又怕见他,颇有些近乡情更怯。 只是无论他走得再慢,也不过是相隔一层楼的距离,总会走到头的。 终于,他还是走上了阁楼,低垂着双眸,不去看面前的人。 “爹。”黑衣少年冲顾承风行了个礼,有些勉强的开了口,“飞羽门……” “人已经走了?” 顾承风只是轻轻刮了一下手中的茶盏,也并未抬头看他一眼。 轻刮则味淡,重刮则味浓,此时,已有茶气的清香飘散出来。 他垂下了头,他心里明白,即使派他去了,这个人还会再让其他人去的,不用他说,顾承风应早已知晓事情原委,多说无益,“是孩儿办事不利,甘愿受罚。” “影儿,你可知他偷走的那个东西,是当年你娘用命挣回来的。” 顾承风轻抿了一口清茶,嘴角似笑非笑,含威不露。 顾影的眼中有一丝寒光闪过,“所以,爹才让昭钰去了长安?” “我自有我的道理。”顾承风放下手中的杯盏,宛如一个春倦待眠的老人渐露疲惫之色,略微瞟了他一眼,当下凝眉,“你的刀呢?” 刀不离手,命不离身。 他向来是如此的,这次怎么会空手而归? “在……鬼头张那。” 顾影依旧低垂着头,不多做解释。 他的头虽然很低很低,可他的心却是高的,高高在上。 他的脸上虽然没有任何表情,可他的眼中所散发出的那股子倔强,早已将心事坦露无余。 在择刀这件事情上,他永远都做着自己的主。 他知道顾承风也早已深晓他的性情,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那把刀的,只是又想到了断刀之人,“江都那边,已经来人了。” “江都……倒来得真快。”顾承风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少年空着的刀鞘,已生出几条明显龟裂的纹痕,手在不停地摩挲着杯盏,“只是……” 顾承风刚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身后不远处挂着的一个东西在隐隐颤动。 这样的颤动,他再熟悉不过了。 他的手,也开始止不住的颤动了起来。 回头一看,果然,一面墙上挂着的一把刀周身开始泛起微微红光,“二十年了,二十年了,怎么会……” 顾承风又突然转头看向面前的人,他的右眼已开始泛起血丝。 看着他脸上强忍着的痛楚的表情,他就已猜到了大概,“这一趟,你可曾去过什么地方?” 在他面前,顾影是任何谎言都不会说的,只得承认,耽误了回来时辰的缘由,“偶然间,去了绝顶峰故地。” “绝顶峰……” 顾承风陷入了回忆,沉默良久,猛地抬起头来,眼中透漏出有些振奋的欣喜,“难怪,难怪我这么多年一直找不到她。 原来她要找的人,是你。” 顾影不解他话中的玄机,只是他不说,他也不敢多问。 顾承风见他丝毫没有反应,起身走到墙边,将那一柄还在微颤的刀取了下来,轻轻拭去刀鞘上的浮尘,拿到他面前,“你可识得此物?” 顾影只是抬头瞥了一眼,一动不动。 刀身三尺七寸长,藏在鞘中看不真切,新鞘装着古刀。 若不是这刀鞘乃昔年鬼头张专为这把刀所铸,只怕是平常刀鞘都镇不住它,“这是寒山传下的古刀,名曰赤髓。” 赤髓刀被轻轻抽出了一角,红光灼灼显得更加耀眼,剧烈的抖动也越来越快了,像是对什么新奇的东西有了感应似的。 顾承风一手紧握刀鞘,一手攥住刀柄,将赤髓拿至眼前,视线从刀刃的一条线上透过去,落在顾影的右眼上。 此时他的右眼已慢慢恢复了往常,赤髓上的光也消失不见了。 顾承风摩挲着刀柄却盯着少年脸上的表情,“对于赤髓,你就只知道这些?” “是,不该问的就不要问。” “一个人的好奇心太重,往往会害得自己丧命。”他轻轻地抽出了赤髓,“可是,该知道的东西却不知道,也往往失去了保命的本钱。” “是。” 那个人说的话,他从来都只接受,绝不反驳。 顾承风看着眼前波澜不惊的人,不知该是幸,还是不幸。 他自己从不爱多说话,也能静下来去听别人说话。 一个人若是同时拥有了这两种品质,那这个人以后无论在哪里,不管做什么,总不会吃亏的。 只是,这样的年纪做到这一点,实在是很少。 但凡为了做到这一步的人,舍弃的,必定更多。 “你可知为什么这些年来我从未用过这把刀?” 还没等顾影回什么话,只见顾承风雷霆电掣般挥出赤髓,径直朝顾影的胸膛刺了过去。 刀光闪过,一片死寂。 顾影并不闪躲,不是因为他知道父亲不会杀了自己,而是即便父亲要杀了自己,他也绝不会去闪躲。 生与死,对他而言,本就是没什么区别的。 更何况,如果能死在那人手上,便是最好不过的了。 至少,他会记得他。 赤髓穿肠,刀过留影。 他直直的站在原地,却怔住了。 这一幕,他再熟悉不过了,就像昨日他在无名小镇砍那只鸟时一样,刀是空的。 这把刀穿过他的身体,就变成虚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你看到了?”顾承风将赤髓刀收回,插回刀鞘里,“这是一把已经无法再杀人的刀。” 天底下,怎么会有刀是无法杀人的呢? 刀,明明是任何一个部位都可以杀人的。 顾影瞥了一眼,这不过是一把普通的刀,因为它长得跟普通的刀实在是没什么区别。 可又是一把特别的刀,因为普通的刀都能杀人,它却不能。 “我好像,见过这样的事情。”顾影在他面前,什么都不必隐瞒,“昨日……” “看来是她,找到了你。”顾承风打断了他的话,他的嘴角因为兴奋隐隐有些抽动。 “她?绝顶峰……”顾影回忆着那个地方,在他往日所闻中,那不过是一个二十年前尸横遍野的乱葬岗罢了。 “你看到她了?” 顾影暗忖着,他是被一串奇怪的铃声引去了那里,而且还是因为身体支撑不住才看到的那些幻阵,可是他要不要把毒发的事情告诉面前的这个男人呢? 他本是不想对顾承风说谎的,只是,他更不想让这个人为他担心,如果这个人会担心的话。 “我不知道,你说的她是谁,我只看到,我的刀,挥出去的时候,是空的。” 这会儿陷入沉思的,倒是顾承风了,没有人知道他此时此刻在想着些什么,可是他的眼中,却透着无尽的苍凉。 “还有一件事。”顾影突然想起来,“陈家米铺的疯女小荷,她这几日一直在渝州城,却说见到了那些跟我看到的一样的东西。” “陈世靖家的丫头……”顾承风微侧着头,不自觉地看向了身旁的一个翠玉屏风。 “爹,你可知江湖上已然出现了另一个媲美鬼头张的铸器大师?” 他这一行不过两日,却知道了这么多不在他控制范围内的事情,他是想要把这些消息全都说与这人听的。 “我早已知晓,这件事你不必多问。”顾承风看向搁置在桌案上的赤髓,又看看他,他似乎从未正眼瞧上这把刀一下,面生疑虑,“你对这赤髓,当真丝毫没有兴趣?” “爹的东西,没人敢有非分之想。” “若是人人都能如你一般,老夫就不必白白折腾这一遭了。”顾承风轻抚着赤髓刀柄,像是在与一个久违的老友告着无声的对白。 “那当年绝顶峰,究竟发生了何事?” 顾影此时问出来,只是因为知道他想说了而已,在这种时候,便是可以问了。 “依你之见,持刀,所求为何?” “杀人。” “仅此而已?” 他沉默了,每一次面前的这个人想要更接近他的时候,他却总是选择沉默。 他持刀,只为一人,可杀尽天下人。 可是,他偏偏什么都不肯说。 那个人既不承认他关心过他,他自然也不肯承认他也为其倾尽所有。 顾承风深吸了一口气,却发出长长的叹息声,“你如此一意孤行,要置渝州城百姓于何地?” “在你眼中,也会有不忍么?”顾影反问。 “倒真是我错了。” 顾承风的嘴角不由得抽动了一下,他一时间竟不知眼前的这个人,究竟还算不算得上是一个人。 他对自己,对生命,甚至对整个江湖的认知都陷入了一个偏执的漩涡里。 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可是他却无力悔改。 “刀者,杀戮之本。 可也只有真正理解了死亡的意义,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生命,反之亦然。 这把赤髓,乃是三百年前,一代铸器大师萧夫人生前所铸最后一把刀,杀人的刀。 他的后人将赤髓托付于寒山,自此,便由寒山传人世代镇守。 二十年前,赤髓灵现,江湖动乱,我知道有个地方,或可解赤髓之谜。” “酆都,绝顶峰?” 顾承风的手沿着赤髓刀鞘上斑驳的纹路划过,微闭上眼睛,且听风声,“二十年前的渝州,本不是这样的。” 第13章 酆都旧事 那时,渝州城还只是一个埋没在浮华三千中不为人知的小镇。 甚至,只是他们路过的一个连借宿都嫌弃的地方。 有些人连它的名字都叫不上来,而这些江湖客真正要去的是,酆都。 顾承风与林筠儿两人在茶山竹海中又徐徐走了半晌,环顾四周,早已不见那青山碧水,只觉得周遭烟雾茫茫鬼气缭绕,连天色都变得阴沉沉的。 放眼望去,隐约间看见一座黑石城门。 城门口往来车水马龙好不热闹,城上赫然立着两个大字“酆都”,字上色迹斑驳,看上去是年代久远却又无人打理所致。 那年,酆都相较渝州城而言,才是人人挤破头想要钻进去的古城,也是鬼城。 传言,鬼城有鬼,生者往生。 不知是从哪放出来的消息,谁放出来的消息,可这消息一旦在江湖上传开了,三人成虎,不可不信。 那一年,那一天,那些人。 顾承风搀扶着林筠儿缓缓在城中走动,又小心打量着周围。 来往的路人,个个都身怀绝技且在江湖小有名气。 说是小有名气,因为是真的名气很小。 江湖人很奇怪,越是平平无奇的人,越是喜欢给自己取上一个震慑人的名号,像是什么通天神龙,翻云圣手之类云云。 名号越是大得唬人,越是喜欢在大街上招摇过市。 可实际上,这些人却越是没什么本事,更不必去忌惮。 而那些真正的高手,全都藏在暗处,甘愿做一个不为人注意的路人。 有些时候,无名,比出名更好。 酆都城很小,小到一条街一眼就望到了尽头,却又像是很大,大到好像整个江湖的人都在一瞬间挤了进来。 眼看天色已经不早了,夕阳收尽了最后一丝洒落人间的怜悯。 等待着他们的,就是无边的黑暗。 他们两人商议着先找个客栈住下,毕竟筠儿身怀六甲还长日跋涉,必是早已劳累不堪。 只是这酆都城想必以往从没来过这么些人,或者可以说,从没来过什么外人,所以想找一处适合落脚的地方,还真是不那么容易。 他们在城中小转一圈后,就找了间看似还算大方的客栈走了进去。 看这客栈也不过才方寸之地,而堂下吃饭者却都有百余人。 有人抱剑侧靠墙角警惕地打量着其他人,有人席地而坐狼狈地吃着果腹之食,甚至有人站在一边就兀自睡着了,只是那睡相,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店中小二已是忙到焦头烂额,看这两副生面孔走进来便上前摆摆手示意,“对不住了客官,小店早已人满,再没空房啦,空桌子也没有!” 见过迎来送往的,却从没见过这么直截了当下逐客令的。 可见,这次来的人数之多,远远超出了酆都城的承载。 顾承风眉头紧皱,心中盘算着,刚刚在城中小逛一圈,这家店已是城中最大的客栈,若是这里都满了,还会有哪里能让筠儿安住呢? “顾兄弟。”门口一茶桌旁传来一声问候,“想不到今日才遇见你。” 顾承风顺着声音处看去,那里已有两个人起身走过来。 一个身形瘦弱形容枯槁却扛着两个足有百余斤重的混元锤,一个高大威武身形健硕却只在腰间别着一把轻巧短刀。 这,便是青州城赫赫有名的徐家兄弟了。 大哥徐大智,便是那羸弱之人,看似弱不禁风却能力拔千钧,人称豹子。 豹子出手,必然势如破竹。 二弟徐若愚,便是那长脸壮汉,他使的武器很奇怪,世间兵器一寸短一寸险,如他腰间这把不足盈尺的短刀,则需用刀人有着极为灵敏的身法,而看到此人身形,却是万万联想不到一起的。 只不过,他在青州,却是人称燕子。 燕子轻盈,如点水一瞥,有这称谓,倒也不会是空穴来风。 豹子瘦弱,燕子壮硕,这本就是不符合常理的。 每个聪明的人都知道应该扬长避短,尤其是他们练的这些外家功夫,都至少会根据自己的身形酌情选择。 可有些人就是喜欢迎难而上,徐大智这般枯瘦的人能将百斤大锤挥舞得如掷长绫,徐若愚这般身形魁梧之人能持短刀临敌时身轻如燕。 他们,必然是克服了常人所不能容忍之痛,以己之短去练至擅长。 其志之坚,其心可畏。 若夫以人力之有穷,窥天地之无穷也。 虽然这两个人在江湖上算是声名鹤立,可还不足以引起顾承风的注意,他一动不动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了与这二人同桌的一名绫罗红衣粉面美少年身上。 即便面前有叠叠人群遮掩着,看不真切,但只一眼,任谁都会被这少年身上的不俗之气吸引过去。 他一时间恍惚,竟看得有些痴了。 顾承风忖到自己在江湖上走动已有些时日,却从不曾得知有这样一人。 他看到徐家兄弟两人已经走近,便上前抱拳道,“徐大哥,徐二哥,好久不见。” “是啊,风闻酆都近日有异象,我等既不通晓天道玄法,亦不明风水占卦,只能早早来此苦等了。 却不知这巴山楚水凄凉地,竟这般落魄。 也不怕你笑话,这些日子当真难捱得很啊。” 徐大智捋着胡子笑道。 “徐兄,既是旧识,怎么不给介绍一下呢?”红衣美少年站了起来,朝顾承风的方向作了个揖。 “哈哈,如此,倒是老夫失礼了。”徐大当家长笑道,忙将顾承风夫妇引至桌前。 “在下徐大智,便不必多说了,这是舍弟徐若愚,学艺不精,徒负盛名。”他指了指身旁的一长脸壮汉。 继而,他又走到顾承风身边,满目欣赏之色溢于言表,“这位小兄弟就是如今寒山的主人顾承风,别号狂刀客。他身边这位是顾少侠的师妹……” 徐若愚看了看筠儿隆起的肚子,俯首笑道,“这……怕是要改口叫顾夫人了,你们可知,当今武林所谓‘算无遗策,南梅北林’,她就是江湖人称女诸葛的北林——林筠儿。” 林筠儿稍作回礼,“不敢当。” 本是纷杂吵闹的客栈里,在听到寒山这两个字时,瞬间沉寂了下来,如同这屋子里从未有人一般。 “寒山的主人?”突有一人在人群中谄笑道,“听闻寒山弟子的规矩,从来只留一人。 众所周知,这位新的寒山主人狂刀客顾大侠的师兄,乃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剑圣越青山。 堂堂剑圣都只是顾大侠的手下败将,论武输了,只能离开寒山,浪迹江湖。 真不可想象,这位顾大侠的武功已达到了何等登峰造极之境。” “你大可一试。” 第14章 红衣美人 “你大可一试。” 这人本是想借机巴结一下这位寒山的新主人,试问有什么方式能比踩着他的对手去捧他更令人心神愉悦呢? 可是他没想到,却换来了这么一句话。 试试,他当然不敢试试,便涨红了脸,坐回了人群中。 顾承风自始至终都没看那人一眼,只因他的眼里,一直盯着一个人,在他对面的那个红衣少年。 “你自然是不识得他的。”徐大智随着他的目光也看向红衣少年,抚须微笑,“顾兄弟可曾听说过蓬莱仙岛凌云山庄?这便是凌云山庄的二当家,谢语霖谢公子。” 这一次,倒是没有人再站出来说些风凉话,只因绝大部分的人,根本就不知道那个地方。 凌云山庄与寒山相似,却又有些不同。 虽都是江湖上传说中的地方,虽都是从未有外人涉足过,但寒山的所在,是人人都知道却不敢接近的地方,而凌云山庄,只听闻在海上仙山,飘忽不定,却从没有人知其所踪,它的名声,已销匿了近三百年了。 “我道是谁,原来是仙人,难怪不得而知。”顾承风自嘲了一番,又转头看向身边的林筠儿。 林筠儿与他对视了一眼,面上虽没有任何表情,却微微摇了摇头。 谢语霖微微回礼,将手中折扇一摊,竟半遮面的含笑起来。 此刻顾承风又重新打量了一遍谢语霖,他不得不承认,确实惊为天人。 且不说那面如冠玉,剑眉星目,双眸盈盈,鼻若悬胆,唇似涂丹之类俗话,他虽是已遮住了半张脸,却还能让人感觉得到温润如玉的笑意。 譬如方才在人群中不经意的一瞥,就已让他再挪不开目光。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一颦一笑间,皆是万种风情。 如若不知道他是个男人,只怕是世间所有的女子都会自惭形秽,羞愧不已的。 世上有美人如此,称他是仙人倒也是不为过了。 顾承风是将他当成小姑娘一般打量了,只觉得此人太过娇弱,不应来到此处是非之地。 而在林筠儿眼中,他又是另外一番模样。 这个红衣少年,看着约摸十五六岁的年纪,却有着五六十岁的人身上那种老僧入定的气质,这绝不是一般名士自风流之说所能表现出来的。 更何况,徐大智已经年近四十,按理来说也算是前辈,却对这个少年礼遇有加,恭恭敬敬。 如果不是因为他出身不凡,那就必然是他身上有异于常人的本事。 只不过,细观他的神态,柔情似水丹凤眼,本应是极具魅惑的,可是从中却透出一股桀骜不驯的清冷,令人不寒而栗,望而生畏。 他的嘴角虽然挂着笑意,却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丝不屑。 可见,这里围坐着的人,他是一个都没放进眼中的。 能够这般清高孤傲,想必一定有过人之能。 只是他,手如柔夷,指尖纤细修长,就算是闺阁中二八妙龄的女子都不会有他的手那般白嫩。 手中无茧,可见他从来没有拿过刀剑,也不善使暗器。 很有可能,他根本就不会武功。 他全身上下只披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绯红色对襟广袖衫,是藏不住任何利器的。 唯一在他手中所执的,仅仅是一把玉骨流朱纸扇。 不会武功,没有武器,只身一人来此是非之地,这样的人,未免也太匪夷所思了。 至于他所处的凌云山庄,早已在三百多年前就从江湖上销声匿迹了,如今只成了传说。 此番二庄主重出江湖,特地来到酆都,只怕在他身后,还不知道到底潜藏着多少双眼睛看着这一切,却没出面。 这个地方,到处都是来路不明的。 可只有这个人,能让林筠儿感觉到危险。 “林姐姐在看什么?” 谢语霖倒是不生分,只一开口便姐姐的叫上了。 如林筠儿这般的女子,又怎会不知,她在看他的同时,这人岂非也在看着她。 “没什么,只是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人罢了,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少年听罢竟有些窃喜,掩着嘴笑了起来,清冷的目光瞬间变得有些孩子气。 但这孩子气却只有一瞬间,在他听到旁边的声音后,又敛起了笑意。 “哼!”不远处桌子有一彪形大汉拍案而起,一把将手中的陶碗摔掷在地上,破口大骂道,“去他娘的酆都急报,老子都在这里守了个把个月了,在这鸟不生蛋的地方除了每天吃糠咽菜什么都没有看见。 也不知是哪个天杀的混蛋把我们全都骗到这来,若不是都听得传闻,谁他奶奶的会知道世上有这么个鬼地方。 真他娘的不知道,还要在这鬼地方呆多少时日!” 这说话的人赤眉金目,面黑如炭,却不生毛发,头顶一片亮蹭蹭的光泽,宛如剥了壳的鸡蛋一般。 只见他背后一把四尺三寸长的九环刀熠熠生辉,被他这猛然起身震撞得叮叮作响。 “这是平山寨的马匪头子,别号长刀阔马定乾坤的沙不得。”林筠儿小心凑到顾承风耳旁轻轻说着。 “杀不得?” 顾承风面生疑虑,怎么会有人明明杀气重重却叫这么个矫情的名字。 林筠儿默默点了点头,“是,以前他叫沙通天,后来遇净慈大师点化,改名沙不得。” “难怪。” 方才他还奇怪着这人脸上胡须密布,怎就光脑袋上不长头发,原来也算是半个出家人了。 只是听他的话语间,该守的戒一样都没少破。 却还没等沙不得在一边撒完闷气,远处就传来一阵阵诡异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声音从门外传来,可当众人朝门外望去时,那里空无一人。 “哈哈哈哈哈……”声音又从窗户边上传来,同样的,只有一缕清风刮过,未见人影。 “哈哈哈哈哈……”声音又从楼上传下来,众人在抬眼往上望去时,忽的见一白衣书生从天而降,落在沙不得的面前,“小小秃驴儿,鬼叫什么,莫不是漫漫长夜耐不住寂寞了?” “呸!”沙不得往地上唾了一口,伸手去摸背上的那把双刃九环刀,“哪里来的穷酸书生,敢跑来酸你爷爷?” “这人,应是四无书生笑三分。” 林筠儿继续凑到顾承风耳边说着,又暗中观察了其余三人的动静。 徐家兄弟屏息凝神,既不像是在看热闹,可也没有出手相管之意。 而那个红衣美少年,却是在一旁饶有兴味地嘬着一杯小酒且听风雨。 四无书生笑三分,逢人见面三分笑。 与谁见面都先笑脸相迎,自是伸手不打笑脸人。 可是这笑后的四无,却是无情无义无耻无理取闹。 早些年,因为心术不正,已经被鬼医菩提子逐出了师门。 “小生好端端的在楼上睡着,却不曾想,被阁下一声惊涛怒吼唤了下来。 奈何,扰人清梦啊?” 笑三分的脸上依旧挂着善意的笑容,很客气地朝着沙不得的方向恭恭敬敬作了个揖。 只是这一低头的瞬间,从他的袖中,后颈,双肩部位各飞出流火金钱镖,乾坤如意珠,寒月梅花针和紧背花装弩等四种不同的暗器。 一时间,暗器齐发。 第15章 笑三分 只见沙不得反手抽出背后的那把双刃九环刀,横空一劈,便将这七八个暗器挥得四散而去。 此时,看热闹的也不再看热闹了。 因为这些暗器上都淬了毒,被壮汉这么一挥,且朝围观的人飞了过去。 众人立刻四散开来,没想到方才还挤得站不住脚的客栈里,居然能给他们俩腾出来这么大一块地方。 他们离着这两人远远的,谁都不想跟四无书生和他的暗器沾染半点关系。 两枚流火金钱镖分两个不同的方向飞了出去,各削掉了木桌的一角,牢牢地嵌在了墙壁上。 一颗乾坤如意珠擦着店小二手中的酒坛子而过,那小厮手底下一软,酒坛子便咣铛一声掉在地上摔了个稀碎。 一根寒月梅花针直直地朝林筠儿的方向射来,只是针尖直直地停在她面前一寸的位置,不再向前。 原来,这根梅花针早已被顾承风右手的双指夹住,碾成两截。 另一根寒月梅花针擦过他们夫妇,不偏不倚,冲着谢语霖的方向飞了过去。 顾承风刚想松开牵着林筠儿的左手,去挡下这枚毒针,手却被林筠儿按得更紧了些。 他顿时会意,她是想趁此机会试试这人的底。 谢语霖像是看都没看见这根朝他飞过来的寒月梅花针似的,只是转头,看向店小二的方向。 他看着那碎了一地的酒坛子,深吸了一口气,微微叹道,“唉,这可是三十年的竹叶青啊,可惜,可惜……” 嗟叹美酒之余,那根寒月梅花针已飞到他的面前。 只是在触碰到他额前的一刹那,针突然就消失不见了。 林筠儿看得仔细,可越是仔细,就更加骇然。 她始终没有看出这里面的门道,居然会有东西可以凭空消失,这凌云山庄的人究竟练的是哪一路数的功夫? 而等她再看向沙不得的时候,却发现,沙不得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原来,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就见其面色铁青,两颗眼珠子似是要鼓出来了一般,好像直到他临死前都不知道自己竟然会这么死掉。 九环刀咣铛一声掉落在地,周围人皆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生怕被四无书生迁怒到自己身上。 毕竟,有起床气的人,可是不讲道理的。 这些人,明明看到沙不得已经挥刀将发出的暗器全部击回,却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看到他的尸体所浮现出的表情,分明像是被吓死的。 可是这个人,一个身形魁梧的九尺壮汉,酒色财气万般皆沾,又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地被一个文弱书生给活活吓死呢? 这一切,徐家兄弟都真真的看在眼里。 笑三分手中和背上投掷出来的暗器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而他真正的杀招,就在他的一低头与一抬头之间。 低头,流火金钱镖从手中飞出,在沙不得拔刀挥砍之时,一抬头,一根纤细的几乎透明的蚕丝自他口中吐出,风驰电掣般射入沙不得的口中,毒丝入口即化,洇喉而过。 四无书生,他杀人,只是因为这人惊扰了他的好梦。 笑三分走到沙不得身前,俯身拾起了那把跌落地上的九环刀,仔细端详了起来,嘴里却不时发出一阵啧啧声,“我当是什么宝贝玩意儿,原来也只不过是一把屠牛宰羊的破铜烂铁罢了,真是无趣。” 笑三分杀人前在笑,杀人时在笑,杀人后也还是在笑。 好像不管什么时候,他脸上都会挂着三分笑的。 让人觉得,直到他死的那一刻,也不会收敛起这笑。 人们常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可是笑三分的脸上,此刻浮现出的却是一股玩味的轻蔑之笑,这种笑,让人看到绝不止想打他一拳而已。 他将刀重新扔回了地上,不再理睬。 “你很困?”徐大智在安静的氛围里突然发了声,他看得出来笑三分脸上的疲倦。 “是,我很困,被吵醒的人都是很困的。” “那你此前一定很忙。”现在天刚黑,时辰还早,这么早就睡了的人一定是提前去做了别的事情。 “是,我的确是很忙的,一直都很忙。”笑三分一点都不否认。 “所以沙不得吵醒了你,你很生气,就杀了他?” “我的确很生气,可我却不是因为生气才杀的他。” “哦?那是因为什么?” “我高兴。”笑三分的脸上始终挂着那不可玩味的笑意。 “这……在下就不懂了,那你现在到底是生气呢,还是高兴呢?” 笑三分转头看向了顾承风,眼中流露出的是一种近乎癫狂的兴奋,“高兴。” 四无书生,生气时要杀人,高兴时也要杀人。 那他究竟什么时候才不杀人呢? 只怕是,要等他睡着的时候。 所以,几乎没什么人敢去吵他睡觉的。 此时吵醒了他,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个很明智的选择。 所以,沙不得已经是个死人了。 笑三分仍是脸上挂着三分笑,很礼貌的上前作揖,只不过这次,没有暗器飞出。 他只在有十足把握的时候才会主动出手,而眼前的这个人,让他不敢轻易出手,“久闻寒山赤髓乃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宝刀,不知小生可否有幸一借?” 顾承风的刀藏在一块烂布包里,烂布包背在他的肩上。 只是面前的这个人,他还懒得去取。 “我的刀,不是用来看的。” “哈哈哈哈哈,顾兄说笑了。”笑三分笑了,笑得比之前更加灿烂明媚,说他是笑七分也不为过了,“不巧,小生也不是借来看的。” “那你是借来杀人的?”旁边的徐大智开了口,他手中的混元锤已经开始握紧。 “哈哈哈哈哈,徐兄又说笑了,我杀人,可是从来不用刀的。”笑三分还在那里笑着,从七分快要变成了十分,看向顾承风,“如果我是你,绝不会把杀人的东西放在身后的包裹里。” 在他笑意十分的时候,突然猛地伸出双手,只见他十指尖上各套着一个淬着墨绿色毒液的手甲剑,如利爪般尖锐,一手自顾承风面门划过,一手搭上他的肩想要将包裹撕扯下来。 他披散着的头发轻甩起来,却如一条条吐着信子的赤练蛇,朝周围四散飞去。 徐大智也没有出手,他也想借此一探顾承风的深浅。 谢语霖更是不管不顾,自始至终,他都只是慢慢品着身前的小酒,好似这世间事本就与他无关似的。 林筠儿也没有出手,因为她知道,根本不需要她出手。 顾承风不躲不避,正面迎了上去,他并没有去取身后的包裹,如他所言,实在是懒得打开。 招式有常而人却无常,他于万千变化之中,以不变应万变,只单单一记寸拳,冲破笑三分的手甲剑直直地砸在他的胸口。 这一力道,有如猛虎出笼,将笑三分推出去三丈之远。 笑三分一口浊血喷涌而出,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 他想不到,以他的内力却抵不住这人只出了三分力的一拳,他自以为的变幻无常,却被面前的人用如此简单粗鄙的招式轻松接下。 寒山的人,果然不止是虚名而已。 这一次,他终于不再笑了。 一个人,在预知了自己即将死亡之后,是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的。 “你说的没错。”顾承风将攥紧的手放回了身侧,“不是只有刀,才可以杀人的。” 第16章 清风朗月 “你不杀我?” 笑三分带着十分的疑惑望向他,轻捂着胸口,他能察觉的到,这一记拳头虽然力道有余却杀意不足,能重伤却不致死。 以顾承风的能力,杀他,也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情。 “我不喜欢杀人的。” 顾承风不再看他,而是转头看向林筠儿,看向她隆起的小腹。 自从有了这孩子,他就再没有随随便便杀过人了,即便是大凶大恶之人,若再无还手之力,他也会手下留情。 他只是想,为这孩子多积点福德。 “那你是要放了我?”他依旧不可置信,在这个地方,这里的所有人,都想致对方于死地。 “对,放了你。” “你也不问,我之前都去过哪里,知道些什么,你什么都不问,就打算……这么放了我?”笑三分的脸僵凝住了,“世上怎么会有不想探听别人秘密的人呢?” “秘密如果告诉了别人,还能叫作秘密么?”顾承风没去看他,甚至对于他知道的东西半分提不起兴趣。 “什么?” “其实你的手很稳。” “是,一直很稳。” 只是他没想到,这次,是他唯一的一次失手。 可失手只要有一次,就几乎不会再有下次的机会。 “而你的嘴更稳。” 笑三分这次没有回话,只紧闭着双唇默默地注视着他。 “你的秘密,还是去说给棺材里的人听吧。像你这样的人,能说出来的只会是鬼话。” “有意思,真有意思。” 笑三分的嘴角又挂起了三分笑意,只是谁也不知道,他从什么时候起就消失不见了。 如他来时一般,匆匆而去。 林筠儿看此时四下的目光已经全都聚集在了顾承风的身上,他那把包裹着的刀上。 这些人的目光中可不是什么钦佩、赞誉,而是,贪婪,嫉恨。 贪婪着,他手中的赤髓刀,嫉恨着,木秀于林。 如果这些人看到周围的人同他们自己一样,只不过是个草包,这会让他们很安心,安心地融入在一群乌合之众假想出的和谐中。 可是一旦有人的武功明显远远高于他人,不管这个人是正是邪,这些人都会产生畏惧,畏惧过后便心生杀意。 只有压制住了最强大的那个人,让所有的人都处于弱势的平衡状态,才会让他们从心底里油然而生出一种公平的感觉。 这些人,可是很向往公平的。 如果砍断别人的双手双脚,能让那人跟自己在同样的高度,谁都再也威胁不到谁,那也算做公平。 这时候,弱者往往会痛恨强者,往往也会团结起来,群起而攻之。 林筠儿看着他们的眼神,自是知道已不便在此久留了,她朝着顾承风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该离开了。 顾承风会意,对着徐家兄弟抱拳作别,“徐大哥,今日天色已晚,我与拙荆还要去寻一落脚处歇息,就不便叨扰了。” “顾兄弟留步。”徐大智上前拦道,面带谦和的笑意,“这倒是我思虑不周了,如今天色已晚,酆都城早已人满为患,只怕出了这门,再也投宿无路了。 若蒙不弃,我兄弟二人本是分住两间天字号房,如今同住,腾出一间与你二位如何? 只是此地简陋,望顾兄弟切莫嫌弃才是。” 顾承风心里明白,一个并不怎么相熟的人,如果突然对你太过于殷勤,必然是对你有所图谋。 只是他也知道,再往外走应该也是找不到可以投宿的客栈了。 若是以往也就罢了,山林荒原他们无一没有睡过,只是现在林筠儿临盆在即,他实在是不忍再让她受什么罪。 见顾承风心生疑虑却不言语,徐大智忙上前笑道,“顾兄弟莫要误会,徐某也是明人不说暗话,在下此次让房当然也是有一事相求的。 你也看到了,如今酆都城内,武林各路人马层出不穷,且各个势力间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在下学艺不精,形单影只,只有兄弟二人相依为命。 如今遇上了顾少侠,倒不如以房换情,彼此之间也好相互有个照应。” “既是如此,那便却之不恭了。” 顾承风见他将话说得敞亮,利弊言明不藏私心,虽然初衷也是拉帮结派,但毕竟敢作敢当行径磊落,也算是条汉子,就不多加推辞。 顾承风的余光又瞥向那个红衣少年,只见谢语霖仍旧坐在桌前,他的眼中,似乎只有自己手中那一小杯酒盏。 “不知二位……”徐大智上前,口中虽说着二位,可是他的眼中却只有林筠儿,就见他笑脸盈盈地说道,“今日新至酆都城,不知二位可看出有何蹊跷之处?” “既是新至,又怎会这么容易就看出呢。”谢语霖终于是说话了,只是他的目光,也瞥向了林筠儿,“林姐姐,你说是么?” 林筠儿嫣然一笑,看向徐大智,“你看南郊如何?” “南郊?”徐大智轻捋胡须,低头思忖着,“那里,夫人不知,那里可是鬼地啊。 传闻,凡是进过林子里的人都没再回来过。 还有人,在那林子外面,经常听见有女人的哭声,好像还有的人见过那女鬼,白袍黑发,瞳如血色。” 林筠儿轻笑,“这世上哪有什么鬼,不过都是人心生鬼罢了。” 徐大智还想再说些什么,只听旁边的谢语霖慵懒地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轻轻掸了两下衣衫,那般风姿绰约的身段,却是让客栈中的男人们都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无趣,真是无趣。”谢语霖绕过层层人群,向门外走去,“君不见青山多妩媚,清风朗月自乾坤。” “谢公子并不在此地落脚?”顾承风突然叫住了他。 谢语霖只是顿了顿步子,又继续往屋外走去。 “你既称我为仙人,那我自然是要住在天上的。” 看着他远去的身影,突然有那么一瞬,顾承风觉得这个红衣少年很有趣,当然也只是一瞬间而已。 毕竟,这个人是敌是友都尚未可知,他不能放下对任何人的防心。 周围的人看着顾承风夫妇已经与徐家兄弟走在了一起,又暂时放弃了打草惊蛇的冲动,毕竟,这四个人在一起,再加上一个神鬼莫测的谢语霖,还是足以让他们有所忌惮的。 “咚!——咚!” 客栈内的油灯已经开始黯淡,街道上的打更声也开始响起,已经是一更天了。 顾承风也顺势站起了身,与徐家兄弟告了别,便搀扶着林筠儿上了楼。 按照徐大智所言,他们让出来的那间便是二楼最东头的天字一号房,方才在下面闲坐之时,已经让店小二将房间收拾出来了。 进了屋,阖上门,顾承风便纵身翻上了房梁处,用手指轻轻一抹,梁上已许久无人打理,积下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如此,应是没有人在暗处做过手脚。 他小心地翻查了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似乎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这才放下心来。 “筠儿。” 他转头刚想说些什么,就看到林筠儿摆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便又闭上了嘴。 第17章 将计就计 林筠儿轻伏在门前,听到外面并没有什么声响,当下凝眉。 又复听了一会儿,才徐徐走回去,吹灭了半盏油灯。 屋子里瞬间变得漆黑一片,只有一缕微弱的月光从窗外倾泻进来。 院中的夜来香浓郁的味道也顺着窗户飘了进来,顾承风下意识地去关上窗户,却被林筠儿拦住了。 “屋内有些憋闷,还是别关窗了。” 林筠儿走回到床边坐下,眼睛却是看着从大堂散进门缝的那一缕光。 光线微弱,却有黑影绰绰。 顾承风才意识到,有身子的人是最怕环境憋闷空气闭塞的,虽然夜来香的味道有些扰人心神,但也不至于有什么大问题。 他也走到床边坐了下来,转头看向身侧的人,却看到林筠儿用手指着门外的地方,示意隔墙有耳。 顾承风没有说话,只是朝她使了个眼色,示意你如何得知门外有人? 林筠儿垂了垂眼,在他手心用指尖轻轻划了一个“静”字。 静,太静了。 这个时辰,也不过是一更刚起,还早。 他们上来的时候,楼下那群人还有说有笑地四海畅谈,即使他们在屋内,也应当听到些许杂音才是的。 而此时,却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察觉得到。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这一群人,都有鬼。 顾承风点了点头表示明白,决心和林筠儿顺着他们将计就计。 顾承风故意压低了嗓子,却又要保证偷听的人都能清清楚楚地听到,“筠儿,你今日提及的酆都南郊,确有其事?” 林筠儿爽朗一笑,明明声音很大却还要故作压低了嗓子的样子, “嘘!你轻声点,别让他们听去了。 我故意说是南郊,就是想分散他们的注意力,让他们自己去南郊送死。 你也知道的,那南郊鬼林一看就是一片死地,怎么可能在那里。” “那……真正应该去的是?” 顾承风也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却侧耳旁听着屋外的动静。 一时躁动,又一瞬间陷入死寂。 所有人也都在屏息凝神,等着这一答案。 林筠儿清咳了两声,悄声说道, “今日我们从茶山竹海过来,我见东方雾隐处似是有一宛如龙蛇般的远黛青山,听闻那是龙眠山。 紫气东来,神龙现首。 我猜,定是在那一片祥瑞之地。” “那我们是否现在就动身前去?” “不急,现在时辰太早,外面还有很多人将睡未睡。 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呢,行动不便。 我们等到四更天,人都睡熟了之后,再悄悄动身。” “好,那你先睡一会儿,我出去看看。” 这一唱一和地倒是真若有其事似的,顾承风轻轻推开门,探出头去。 只是他看到客栈下面,依旧是一幅繁闹的景象,喝酒划拳,谈笑风生。 他暗自一笑,知道这些人的确已经全听了去,又将门关上回到屋中。 他们两人这将计就计也只是临时起意,却配合得天衣无缝。 当年既是为了同一个理想而选择在一起,想来这些年,倒也真是生出了许多默契。 茶桌旁,徐大智与徐若愚两人面面相觑,对视了一眼,相互点了点头,就走出了客栈。 他们所想,林筠儿所谓的时间太早,出门未免引人怀疑,所以打算四更才起身。 那不如,就由他们先一步过去,先到先得。 人们对于萍水相逢的人,大抵信任度都不够,所以当面问出的答案也就至多只能信任三分。 可是他们对于背后窃听到的东西,尤其是听到了与当面听到的东西截然不同时,那一定会对窃听到的东西深信不疑。 他们对人对事的有所保留,也同样是他们看人看事的态度,觉得所有人也同他们一样。 总想着害人的人,肯定也同样觉得有人一直想要害他。 所以,他们觉得,光明正大告诉你的一定不可信,背地里听来的才是自己真正该知道的,甚至还为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而感到窃喜。 最终,自作聪明反被聪明误。 更何况,林筠儿所言其实也算的上九真一假,龙眠山是真,紫气东来是真,祥瑞之地也是真,鬼林乃九死一生之地也同样是真,这样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倒是让他们也听不出来蹊跷之处。 如果他们兄弟二人当真是行径磊落之人,那林筠儿在楼下与他们所说的话,其实都是真的,也算是彼此坦诚相待了。 只不过有些人偏偏要做那梁上君子,对他说真话不爱听,却对那虚妄之言情有独钟,到时候吃了瘪,也不算是有负于他。 看着徐家兄弟走了,客栈里的人也都不动声色地悄悄跟了上去。 他们自是知道,徐家兄弟一定是得了什么可靠的消息。 当然,不能让他们近水楼台先得月。 这些人平日里也不是吃素的,出来混的,见者有份,总得人人都分上一杯羹。 而且,现在既已有人走在了最前,那跟着车辙子走的人,也便不算做太危险。 客栈里又安静了下来,这次是真真正正的安静了,因为除了那间天字一号房,再也空无一人。 “今日之势,你有何看法?” 顾承风见四下无人,便又重新问了起来。 “今日初来酆都,我见城外南郊氤氲之气弥绕,如此钟灵毓秀的宝地却有迷雾累月不散,必藏结界。 那片鬼地阴气极重,怕是山间亦有玄机。 我见城南近郊武隆山区地势险峻,多有奇峰怪石毒虫异兽,想必爹爹所言绝顶峰定是在此山间。 我故意放出风声说是在东边,是早已料定那些人贪生怕死,鬼林之地不敢闯,可是那龙眠之山他们还是会毫不犹豫便去的。 本来我之前也有在这两处之间犹豫不决,可是今夜一观酆都风貌,人情世故,便知这本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之境,就确定了,是南郊。 承风,赤髓刀如何了?” 筠儿在黑暗中触了下他的手,她的手已有些冰冷,却渗出了汗。 “还压得住。” 说罢顾承风便将背后破粗麻布的行囊拿至身前,包裹赤髓刀的破布囊在黑暗中闪着一缕幽幽的红光,轻微的震颤好似感应到了什么一般。 “希望此行事了,赤髓归源,你我能再不问江湖事。”筠儿向后靠了靠,手指轻轻按压着太阳穴,“今日我观城中地狭人稠,不过三四家客栈,百姓也不过几十户。 粗略算下来,此次聚集的江湖客可有千余人,但都是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 然而最有名的长安金刀世家,一直未曾谋面。 还有,还有很多我只在寒山卷中拜读过的高人,他们都没有出现。 到底是谁泄露了风声,知道我们会来此地,派了这么多想送死的人来挡路? 最奇怪的是一个人,谢语霖。 凌云谢家,只有寒山疑卷中略带过几笔,自古行踪诡秘飘忽不定,武功路数也不能得知一二,且看今日那人,我只觉是心性无常之人,你务必要多加小心才是。 其余诸人,包括那徐家兄弟,也万不可轻信。 来的人,不应该只有这么少。 一定,一定还有在暗处的。” 顾承风点了点头,继续说道,“那徐家兄弟虽然剑走偏锋,武功路数不按常理出牌,可毕竟不过蛮力与巧劲之间的取舍罢了,倒是不足为惧。 只是那谢语霖,你可有看出深浅?” “他……” 第18章 天有不测风云 “他……” 林筠儿回想到方才关注谢语霖时,他的一举一动。 仿佛他不是在浅笑,就是在喝酒,其他的,并没有什么异于常人的举动。 可是他太平静了,有些时候,越是不作为,才越是不对劲。 尤其是,遇到刚刚那样的乱局,正常人尚且都会有所反应,或疲于奔命,或负隅顽抗,可是他却能在那云淡风轻的一瞥中,将寒月梅花针神不知鬼不觉地收入囊中,让人看起来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个人,是想在不作为中,告诉他们些什么? “君不见青山多妩媚,清风朗月自乾坤……”她默默地念着谢语霖临走前丢下的话,转头望向窗外,寒夜凄切,冷月高悬,“原来,他是想引我们一道出去的。” “出去?” 顾承风也抬眼看了看窗外,并没有什么超乎寻常的东西,不过就是老城的老街,睡着一群陌生的人罢了。 “如今才解出他的话,怕是已经晚了。”林筠儿脸上的神色有些落寞,“人皆称我北林,与南梅齐名,却不曾想这样一个少年人,眼光竟也远在我之上。” “筠儿,你只是太累了。” “承风。”林筠儿突变得有些支吾,过了好久,才继续说道,“今日有人提起了青山师兄,是否惹起了你心中挂碍?” 顾承风起身走到墙边,对着墙,叹了几声,“说是,也不是。说不是,也是。” “你可曾后悔?” “你知道么? 年少时,我们便已知道寒山有着这样的规矩。 当年,我与大师兄还暗自决定,日后比武不论谁输谁赢,我们两个都会要留一起留,要走一起走。 倘若得幸都能留下,以后便一起改了寒山这不通人情的规矩。 可后来才发现,并不是所有的事,我们都是可以一起的。 是他…… 他违背了承诺,他放弃了比武,他…… 他独自负气离开了寒山,可又对江湖上所有的人说,在寒山,是他输了。 是我,是我违背了承诺……” 他说着,突然凝噎住了,深情地看了一眼林筠儿。 她自恃算无遗策,却低估了越青山的情。 于剑道,他是无情人;可是于她,却更痴情。 女诸葛北林,料事如神。 可她只算到了他愿意为了剑放弃天下人,却偏偏没有算到,他也同样愿意为了她而放下剑。 “谁输,谁赢,还重要么……”顾承风一手锤在了墙壁上,墙壁也随之凹陷进去了一块,“他……我……我对不住他。” 林筠儿的手轻轻搭在了他的手上,他的手冰冷如霜冬,而她的手却如春风一般温暖,“不是你,是我们对不住他。” 她只是想告诉他,不论什么时候,不论遇到什么事,他们是一起的,也必然会去共同去承担和面对。 “别忘了,我们此行的目的。不要为旁的事情,扰乱自己的心神,这才是那放出风声的人,最想看到的。” 林筠儿陪着顾承风感伤没有多久,便将话题就又转回到了正轨上。 她这样的女人,总是可以很轻易地抛开个人情感,去以一种绝对冷静理性的方式看待周围的一切事物。 在她眼里,是非,皆在她的道中。 可也正是这样的女人,才能成就如今的狂刀客,顾承风。 夜已入三更,路上来往行人也并未见少。 顾承风坐在屋顶上,夜已微凉,冷风吹起了他额前的几缕发丝,他静静地看着街上的人。 有的蒙头盖面行迹匆匆,将自己隐藏着一片黑暗之下,有的三五成群在屋顶或是树上打盹,留下几人轮流守夜,有闲人无事喝酒对弈,也有像他自己一样夜观天象的。 他自然不是在看什么天象,他仰着头,只不过是在沉思。 他在回想着方才筠儿分析的话,想着,便不自觉地朝南郊方向瞥了一眼。 那里,已翻腾起一片紫色的雾气,看起来确如人所说的,酆都古城,乃是是阴阳交界之地。 但这么大一片,只怕是酆都城一整年死的人都葬在其中,也招不来这么些的鬼。 他笑了,他也十分赞同林筠儿今日所说的话。 这世上,只有人心生鬼,哪有鬼魅祸人。 他对越是危险的地方,就越是感兴趣了些。 仰头望向天时,苍穹无语,四海潮生。 夜,如一个年迈沧桑的老者一般,空旷寂寥,少言寡语却又和颜悦色,被岁月冲刷去了凌厉的棱角。 老人面色祥和,轻轻地抚摸着一整座小城,使整个小城都陷入沉睡。 可惜,这城里住着的都是些不听话的孩子,谁都不肯入睡。 可是长大了的人却渐渐忘了,不听话的孩子,终会有惩罚。 顾承风将身后的破布包裹打开,这是一把没有鞘的刀,周身都用长长的烂麻布缠绕住。 他一圈一圈地解着布鞘,最后,看到了一把泛着殷红的刀。 红光一闪,夜空像是被撕开了一个硕大的裂口,伴着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席卷而来,几柱霹雳迎空砸下,天上便下起了滂沱大雨。 原本的晴空,原本的月夜,刹那间翻云覆雨,狰狞毕现。 酆都城本就处于巫山一脉,自古以来云雨变幻无常阴晴不定,今夜的雨本是无可厚非的一件事情。 只不过,这次的雨,来得有些太过匆忙。 “赤髓……” 顾承风看着手中的刀,在黑夜中发出了耀眼的红光,与天上的闪电交相辉映。 他再看向南郊时,那一片氤氲之气也早已消失不见,露出了空空荡荡的鬼林真面目。 那不过,是一座座布满迷雾的秃山而已。 只是,消散了雾气的南郊,此时看起来比原先更加诡异,也更加吸引人了。 那里不知道为什么,已经开始泛起绚烂的光彩,从林中深处发散出来的,引人入胜的光彩。 很多人看到了那异样,已经都朝着林中奔走去了。 这种时候,不需要别人说,大家都心知肚明。 在那里,别有洞天。 只不过,徐家兄弟和这家客栈里的人,早早地被顾承风和林筠儿给骗到东郊去了,此时想回来,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顾承风并没有打算回屋内与林筠儿作别,他只希望她,早早入眠了。 一个人,在瓢泼大雨中,背着一个破布行囊,走在泥泞的土路上,倒是真的化作了毫不起眼的一个小人物。 一路上,有无数像他一样的人,也在匆匆往前走,互不言语。 也是,能来到这里的人,本就是敌非友,也没有言语的必要。 雨也渐渐地大了起来,但根本阻挡不了他们前行的脚步。 每个人,朝着那泛着五颜六色的光泽处走过去,他们的眼中,只有那些色彩才是真实的。 抓住了,才是自己的。 这里的人,怀着同一个目的,从五湖四海而来,终将归于一处。 豆粒大的雨滴砸在脸上,很快的,眼睛就要睁不开了,砸在衣服上,好在单薄的衣服贴在身上也并没有行动不便,只是,砸到了包裹着赤髓的破布上,身后的赤髓刀在暴雨中猛然地颤抖着,好似即将破茧而出一般。 离那个地方越近,刀就颤动得越厉害。 绝顶峰,本来是藏在这一片秃山鬼林中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可是这一次,它主动现了身。 跟着光源所在地,所有人都来到了山脚下。 人们不记得是怎么来到这里的,甚至也无暇去管是否还有回去的路,只是在这,密密麻麻地挤成了一群。 这是一座直耸入云的山峰,两侧悬崖料峭,根本没有可攀爬的路。 所以,山脚下才站满了人。 光,是从峰顶处散发出来的。 可是,即便是一只翱翔的秃鹫,也无法单凭己身之力飞到峰顶,更不用说是人了。 有的人,已经开始尝试着沿着崖壁攀爬而上,只是才上了几十丈,就有一种无力感沿着身体的每一寸肌肉蔓延开来,只能停在那里一动不动,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最让人亟不可待的,不是坐在酆都城里等消息,而是人已经来到了这里,眼看着东西唾手可得,却偏偏只欠东风。 这里也是一样,他们明明知道,想要的东西就在峰顶,可是,没有人能够上的去,如果说要真有能上去的,怕是也只有神仙了。 人群中,顾承风独自在骤雨下瑟瑟发抖。 他的抖,不是因为天寒地冻受不住冷,也不是因为面对云霄奇峰而感到畏惧,只是因为,赤髓在抖,抖动得剧烈,以他的内力,已经再也压制不住了。 赤髓来到了这里,就像是孤魂找到了残魄一般,那般急切地想要融合在一起。 “兄弟,你没事吧?” 有人看到他在发抖,好意的拍了下他的后背问候一声。 却不曾想,看到面前这个抬起头的男人时,他却吓得后退了好几步。 这个人,双眼已经变得如血珀般殷红,他的脸上,浮现出的是一抹诡异的微笑。 顾承风在一旁咯咯地笑着,身体还在不住地颤抖着,只是歪着脑袋,嘴角咧出一个微小的弧度,有些戏谑地看着众人。 第19章 石中镜 血色的双眸在雨夜中闪着光,格外显眼。 看到这一幕的人不由得都在向后退,默默地握紧了手中的剑柄。 顾承风手中的赤髓挣脱了束缚,麻布包袱在刹那间裂成了千万个碎片,赤髓浮在空中,红光灼灼,与峰顶的光相互辉映。 只听得一声惊天雷响,天上耀眼的紫白闪电刹那间全被染成了绯红,浓黑映衬下的血色,使这些人惊恐的脸变得更加狰狞了。 顾承风依旧歪着脑袋,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突然,有人闻到了脸上有一股浓浓的血腥味,众人也都紧张得四下张望着。 闪电的映照下,时而黑,时而白,时而红。 “你……你脸上是什么?” “什么什么?你看你……” “什么味道?” 人们相互看到了对方脸上都有一大滩一大滩的血渍,是雨水滑过后留下的血渍。 澄澈的雨水掺着浓浓的鲜血倾盆洒下,滴落在每个人的额上,渗进眼睛里,溢进了嘴里,淌在身上,人人都在吮噬着这淋漓的血水,好像这才是世间的最美味的甘露。 顾承风本想独自攀上峰顶去看个究竟,众人也原想在此等着身先士卒者的消息。 可是,他们全都偏离了原先的轨道。 自从他们饮过了这血雨,早已控制不住手中的剑,朝着身前三尺方向挥去。 这一切,显然都不是他们想要的,他们脸上的表情惊恐又迟疑,可却控制不住自己手上的动作。 他们做过些什么,自己看得清清楚楚,也记得清清楚楚。 黑夜,不曾落幕。 人,也杀之不尽。 一时间,这些原本不曾相识的人,因为同一个原因聚集在一起,却又在此同归于尽。 胳膊脱离肩膀的声音,头颅脱离脖子的声音,鼻梁脱离脸庞的声音,眼珠子爆破时飞溅出汁水的声音。 咯吱咯吱,扣人心弦的旋律。 在雨滴的伴奏下,演绎着一幕华丽的乐章。 活着的人,已寥寥无几。 终于,雨停了。 熙熙攘攘,终是一场闹剧。 幸存下来的人逐渐地恢复了意识,看到这横尸遍地的景象,手上的屠刀也混不吝滑落在地。 活下来的人,躺在死人糜烂而又血肉模糊的躯体上喘着粗气。 这场雨,耗尽了他们所有的力气。 顾承风看着自己沾满血腥的颤抖的手,独自在一堆与雨水和泥土混搅不清的尸体堆中坐着,沉默不语。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刚刚都发生了些什么,所有的画面都刻印在脑海里。 只有他的手,不受控制。 这还是第一次,他尝到了受制于人的屈辱。 更何况,是不是人,还未可知。 赤髓刀牢牢地握在他的手中,雨停了,刀也不颤了。 他半跪着喘息,以刀拄地,方才的那一幕情景,是他做梦也不会想到的事情。 他此次下寒山,本是想找出赤髓的渊源,了却世间恩怨,却没曾想又平添了几分杀孽。 可是,他差点忘了,这是一把杀人的刀。 刀,本就是用来杀人的。 绝顶峰上的光还在,可是,已经没有人再能上去了。 他,也不能。 周围的人躺在血泊中还在望着峰顶,而他,也依然半跪着看着赤髓。 “那是什么?” 躺着的人发出了声,却没有力气坐起来。 顾承风抬头望去,从绝顶峰上面飞下来一个小黑点,黑点越来越大,带着机械活动时的微弱的吱吱声。 就这样,一只偃甲鸢停到了他的面前。 他见到这只木鸟时还怔了一下,偃甲? 世上竟然真的有偃甲之术,而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他的面前。 原先,他只是在寒山卷宗中看到过一二,善用偃甲者,可以将木制机械变为活物,以磁力为心,使其自由移动。 之前只当是江湖骗术罢了,没想到,这次,竟然亲眼所见。 这只偃甲鸢停在他的身前,它既能从绝顶峰上飞下,也自然是能飞上去的。 如此,便是找到了去往那里的方法。 可是,这只偃甲鸢从何而来呢? 又是谁送过来的呢? 有人做得出这个,自己又为什么不用呢? 向来警惕的顾承风本不会理睬这只不速之客,只是此时,既来之,则安之。 他攀上峰顶心切,已经顾不得这许多了。 他用手拄着刀借力,一招鹞子翻身就横骑在了偃甲鸢的背上,木鸢顺势腾空而起,顾承风在一群嫉恨的目光中向峰顶飞去。 嫉恨的目光,嫉恨的人。 只可惜,他们已不再有爬起来的力气去抢夺。 晚风轻拂着树林中的叶子,沙沙作响。 不远处的梧桐树后,一片绯红色的衣袂飘飘,少年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微笑。 这偃甲鸢的速度远比汗血骏马要快上许多倍,九霄云霆横空直入,只是几个眨眼的功夫,顾承风就已经来到了绝顶峰的崖顶。 这次,看清了。 那光的来源,竟是一块晶莹剔透,泛着幽幽血光的巨大水晶石。 水晶石又折射出万丈霞光,辉映着尚未停息的血色闪电,映出了他脸上的血影斑斓。 恍惚中,他在晶石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像是过去,又像是现在,却更像是未来。 石中像,竟让他有些迷惑了。 这里面不是别的,而是赤髓。 深渊寒潭,赤髓中悬。 他看着手中的赤髓,总觉得与镜中的有些不同,可又说不出是哪里的不同。 突然,镜中浮现出四排大字,在黑夜里闪着熠熠光泽。 古来赤髓定双魂, 清浊阴阳割乾坤。 但入迷影生死门, 倾洒一斛白露春。 “这……” 对于这里说的,他只是一知半解。 剑有剑灵,刀有刀魂。 赤髓中沉睡着刀魂,他已是早有听闻。 可如果说一刀容双魂,这倒是闻所未闻之事。 他凝神定心,一瘸一拐地走近这晶石,想看清那个镜中赤髓究竟有何玄妙之处,眼前又是一道强光闪过。 方才天地间一片万籁岑寂的迹象没有维持多久,该来的迟早会来。 顷刻间,一道霹雳划下,粉碎了镜中之影,顾承风被瞬间震了出去。 若是他人而为,他尚有可挡之力。 可若是天地为之,他又奈何? 霎那间天摇地撼,山崩地裂,有些幸存者被蹦裂的巨石砸死,还有的被永埋在了裂开又并拢的峡谷隙缝中。 整个绝顶峰塌陷了下去,被夷为了平地。 顾承风乘着偃甲鸢跟着一起纵身而下,又一次的,跌落在了碎尸堆中那一滩烂泥里。 第20章 鬼城有鬼 顾承风双手撑着地,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顺着他的额间向下淌着,滴答滴答,汇成了一条线。 他自是知道,现在的样子,一定狼狈极了。 可是他没有力气再站起来,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一样,又猛地倒了下去。 身旁的那只偃甲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飞走了,如它来时一般神秘。 仰望苍穹,空空荡荡。 先前的绝顶峰已经荡然无存,这里,被夷为了一片荒原。 他躺在泥泞而咸腥的土坡里,看天空中掠过的一条条干涩的闪电,耳旁也倏然响起了阵阵风声。 但这风声却像是鬼哭一般,如泣如诉,缠绕着千万根看不见的线抓挠着自己的心,好像整个魂魄都已被那看不见的丝线牵覆,只要稍一用力,就能将他撕得粉碎。 顷刻间,血色的闪电渐渐消失在他的视野间,雷鸣声也悄然隐匿了。 安静,死一般的安静。 鸟尽,人亡,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好像,天地间就只剩下了他自己。 此时他唯一感到的就是冷,冷得牙齿都磨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 在寒山,常年积雪,千里冰封,他也从未有过这般感受。 这一团冷气像是一股寒流紧紧萦绕在他的周围,像是被装进了千年寒冰制成的棺材里,裹得动弹不得。 可是他没有力气,没力气离开这里,只能默默忍受着这锥心刺骨的冰滞之痛。 他倒在尸堆中,看到了身旁那个方才被自己砍杀的人被山石砸裂的头颅,他的颅骨被击得粉碎,散落在烟尘中,随风飘零。 一阵袅袅阴风袭来,将它吹起,而又盘旋在空中,一直这样漂移,又散落在了天涯海角。 或许,永世都不得以再相见。 被击碎的骨粉随风而逝,零落的碎骨块却无处栖身。 他们只稳稳地待在那里,守护着曾经的主人的残骸,虽然那具尸骸早已被逃亡的人们践踏得血肉模糊,但终究是骨肉连心,不忍分离。 想来,又觉得有些好笑了。 这些人,流落天涯,无根可依。 到最后,不过是随死随埋,荒冢一堆草没了。 不对,是连埋骨之地都没有。 这样的地方,这样的一群人,哪里会有亲人朋友能够替他们收尸。 一想到,终有一日,他可能也会这样,可能,就在今日。 然而,赤髓可奈何,筠儿奈若何? 他紧闭了双眼,不忍再去想那一幕,但越是这样,心里就越加的难受。 远方,飘来了那阵阵熟悉的雾气。 紫色的迷雾又轻轻泛起,隐隐绰绰,他使劲挤了挤眼睛,想要看清,他看到雾中好像有个人影。 一个女人,一个雪白衣服的女人。 一袭如瀑黑发垂地,背对着他,不说什么话,模模糊糊,他看不真切。 “你是……” 顾承风刚想说什么话,可在他看到赤髓脱离他手中,凌空飘起来的那一刻起,闭口不言了。 他,才是寒山的主人,也是赤髓的主人。 可是赤髓,看起来似乎更听从她的话。 赤髓从他的手中溜出,徐徐上升,在他眼前渐渐消失。 顾承风躺在地上,就只能这样直直地看着。 只是突然,从天而降一把利刃,红光灼灼的利刃,垂直落下,在他咽喉上方一寸的位置骤停。 不是别的刀,是他的赤髓。 他不得不承认,在那一刻,他确实是怕了。 他想过自己的千万种死法,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死在自己的刀下。 只是一念之间,他又不怕了,不过是死而已,如何死法,又有什么所谓。 他不再看赤髓,而是看向了那个雾中的女人。 他看到,女人缓缓地转过身来。 可是,她转过来,却还是乌发垂肩的背影。 “走……” 模糊中,他听到了这个女人的声音,声音很轻,像是从遥远的天边传来。 他不说话,继续死死地盯着这个女人,虽然她好像很可怕,可他已没什么好怕的了。 最多的,也不过是死而已。 难不成,这女人还能随着他一起下地狱,看着他受折磨,生生世世? “走……离开这里,不要再回来。” 他不解,她的话中意,他甚至不知道,这个女人究竟是从何而来,又有何目的,他为何要听她的话。 难不成,她就是那个酆都城内传闻中的鬼城有鬼? 他伸手去握刀,刀在人在,刀亡人亡。 可是,赤髓却如离弦的飞箭般窜出去,落到了那女人的手中。 他不禁想到,那把刀在他手中时也从未如此听话过。 雾色渐渐消失,那女人的身影也消失不见。 “走……” 这句话,一直萦绕在他耳畔,久久不散。 可是那个看不清的身影,却再没出现过。 过了许久,不远不近处,才有阵阵笛声传来。 这笛声与山谷中的风声不同,听起来清神沐耳,沁人心脾,宛如一股甘冽的清泉流荡在身体各处。 慢慢地,神清气爽起来。 这,是治愈之声。 音律,可以杀人,也可以救人。 杀人于无形,救人于一念之间。 是有人在暗处,为他轻奏一曲,为他疗伤。 可是,他却察觉不出那个人的气息。 说起来,好像这一整晚,他尽是遇着些平生从未见过的不可思议之事。 且不说那女人,那偃甲鸢,只说这吹笛人,到底是敌,还是友…… 是友,他自然是不信的,世上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去对另一个人好。 能够来到这里的人,对他即便不是心存歹意,也不会有丝毫善意。 是敌,也不像,若是敌,怎会不趁此良机杀了他,以绝后患,反而助他疗伤呢? 他不甘于做别人的手中刀,不管这个人是因为什么帮他,他也不会领情。 少倾,顾承风便觉得不再像刚才那般动弹不得了,身上的刺痛感也渐渐地消失。 他坚持着撑起身子,一步一瘸,朝昔日的酆都古道蹒跚走去。 那里,还有人在等他。 刚才的血雨腥风都已不在,一切又都恢复了平静。 小城,还是那样的静谧。 不同的是,城中的人少了许多,比昨日所见千骑会酆都的盛景,倒真是冷清了不少。 自古英雄多陌路,折戟沉沙几人还。 第21章 风花雪月 “你没有见过那夜的风雨,不会知道,命如草芥的形容,说得有多含蓄委婉。 有些罪,是一辈子都洗不清的。 到现在,我还忘不了那夜血雨的咸腥味道。” 顾承风用舌尖舔了舔嘴唇,闭上双眼,还陷在当年往事之中。 “罪?难道不是天意,而是人为?”顾影也不多说废话,他知道,父亲的故事还没讲完。 因为现在,赤髓刀,又回到了他的手中。 而林筠儿,却早已不在。 顾承风一想到后来发生的事,身体就因极度愤怒而开始颤抖,甚至看着眼前的这个少年,双眸中充满的都只剩下恨意。 “当年,我就不应该一念之仁放了他。 畜生永远都是畜生,而有些人,或许并不是人。” 他的话音突然中断了,而是往窗沿上一瞥,那里,已经停落着一只鸽子,灰色的鸽子。 “是明月堂来的。”顾影已经走上前去,将鸽子爪上缚着的信笺取了下来,又呈到了顾承风的面前。 饮风阁守建在渝州城,而阁中又下设风花雪月四个分堂遍布天下四处。 风花雪月皆有,偏偏无雨。 清风堂。 拂晓清风迎头醉,不话巫山是与非。 它与饮风阁共守在渝州城,为堂昭钰所有,平日里直接授阁主之意。 所以绝大部分时间里,堂昭钰都是与顾影一起出入任务的。 堂昭钰是四个堂主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却也是跟着顾承风最久的一个,更是顾氏父子最放心的一个。 自从二十年前起,他就跟着他了。 拈花堂。 拈花一笑前巷尽,但闻天下后事明。 拈花堂地处于九州最繁华的江都城内,为宫雪雁所有。 江都城虽然有他们极为忌惮的判官盟,可是两方势力泾渭分明,倒也还算得相处融洽。 江都城是天下侠客才子、名士富商往来最频繁的地界。 画山绣水,缱绻江南,这里酒色财气应有尽有,是人人向往的温柔乡,亦是纸醉金迷的英雄冢。 而拈花堂要做的,就是当饮风阁的眼,当饮风阁的手,为饮风阁揽尽天下机密,打探别人不知道的消息。 宫雪雁,是四个堂主里唯一的一个女人。 她的名字虽美,雪中鸿雁,却也是最不像女人的女人。 她的年纪已经三十有二,本是前任拈花堂主的夫人,只可惜十年前新婚几日便已守寡,膝下无子,却终生未再改嫁。 她继守亡夫遗志,担起了这拈花堂的当家人。 这样的一个女人,想在一群男人当家的饮风阁中混到堂主的位置,那一定有着她超乎常人的手段与隐忍,要比那些男人们更加像一个男人才行。 赤雪堂。 一雪前耻临门阵,轻舟小曳忘红尘。 赤雪堂位于北部的淮南城,淮南城不比江都歌舞升平,也不比长安锦绣繁华,更没有名门世家武林宗派,看起来只不过是一个平凡没落的小城。 可是,既是把它放在那里,就一定有它存在的道理。 这道理,顾影不懂,但顾承风心中自有沟壑。 赤雪堂的堂主便是那方千里,当初顾影口中以夺命双环断了大漠飞鹰的七齿穿魂钩上第三齿的方伯伯。 这样的一个老人,比顾承风还要年长上许多岁,也已为饮风阁鞠躬尽瘁了十余载。 在顾影的心中,是对他如父辈一般尊敬的。 明月堂。 塞上明月笑孤烟,西出阳关无故人。 如此,明月堂便是那身处于关外大漠深处的一颗蒙尘珠。 本来,顾承风是想在长安建这一分堂的。 无奈,长安金刀门数百年根深蒂固,且新一任当家人清高乖僻又城府极深,固守城池,将一切非其族类的势力都排斥在外。 正巧塞外西域各部也开始与中原往来逐渐密切,大漠中,能人异士比中原只多不少,且有很多在江湖上混不下去的人,都逃亡到了关外。 趁此机会,明月堂安置在那里,倒是也多了一双探奇的眼睛。 明月堂堂主门源也是到了知天命的年纪,顾影这么多年也只是听说过这个人的存在,从未谋面,并不怎么了解。 只是,明月堂地处偏远,如果不是什么大事,很少会有书信往来。 顾影看到父亲脸上凝重的表情,就知道书信中一定又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顾承风看到信笺久久沉默不语,思量了一会儿,又将纸条交与了顾影,让他一阅。 他接过父亲递来的纸条,这还是第一次,父亲让他看明月堂那边与阁中往来的书信。 信中只有寥寥数字: 相乐去,离别苦,入红尘,观世镜。 “这是……” 顾影看到信中内容也不禁心中一颤,他只是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顾承风点了点头,微微叹道,“真是越来越热闹了。” 这是一封藏头遮尾信,信中所言十二字,要逐一拆开,重新拼凑。 湘璃入关,乐别红石,去苦尘镜。 这湘璃夫人,乃是联合起西域各部落的知意楼的主人。 她本是从关内走出去的,可谁也不知道,她究竟是用了什么方法,在十余年间便能坐上这纵横大漠的第一把交椅。 湘璃夫人是个女人,被奉为大漠第一美人,连大漠飞鹰这样的人物都曾被她逼得远走入了中原。 而她的奇特之处是,如今已近四十岁却还风韵犹存。 与宫雪雁不同,她是个最像女人的女人。 但凡见过她的人,都自称已是死而无憾的男人。 湘璃夫人入关了,江都那边的人已经悄悄渗进了渝州,飞羽门的叛徒也已逃到了长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顾承风只是没想到,赤髓还没有动静,这些人就已经先按耐不住了。 世间有红石寨与青石寨,红石寨在西域,青石寨在南诏。 湘璃夫人离开了红石,去了苦尘镜,可是关内的人,尤其是渝州的人,几乎没什么人知道苦尘镜是个什么地方。 这一则消息是给饮风阁提个醒,最近,可能会有西边的麻烦来了。 顾承风虽然疑虑,但却一点都不慌乱,他已不再是那个血性的少年了。 如今的他,早已阅尽千帆,波澜不惊。 这世上如果说还有真正还能让他在乎的,也就只有绝顶峰,那个消失了多年的故地,故人。 “爹,昭钰他……” 顾影知道眼下时局早已不在他们的掌控之中,他还是担心,堂昭钰孤身一人前往长安,凶多吉少。 顾承风摆手示意,让他不必多言,“他还死不了。” 顾影知道方才自己的表现唐突了,他本是在父亲面前,永远都应该冷静的才对。 如今这般关心堂昭钰,才是真正把他往火坑里推。 “那您方才说的一念之仁,又是什么?”他把话题又切回到了那个未讲完的故事,他比谁都更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顾承风也被这一问又瞬间拖回了前尘旧事中,一想起第二天的事,他手中的拳头已经开始攥的咯咯作响。 “四无书生——笑三分。” 第22章 敌无死敌,友无挚友 东方,一抹红晕已经渐浓。 一宿未睡的人,倚靠在窗边。 林筠儿当然知道这整整一夜,顾承风去了什么地方。 她倚靠着窗,听了一整夜的雨。 可是这倚楼听雨,却与她理想中的听雨楼大相径庭。 酆都城里也下了一整夜的雨,只不过,是干净的雨。 一宿未睡的人,等着一夜未归的人。 这个时辰还没回来,一定是出了什么在她意料之外的事。 不仅是顾承风,整个客栈里的人,都没回来。 或者说,从这个小城里出去的人,也都没再回来。 这里,变成了一座空城。 直到,她听见楼下有了小二招呼客人的声音,才赶忙推开门,走了下去。 整个客栈,空空荡荡。 那里只坐着一个人,一个红衣如血的少年,美得像一幅绝妙的画卷。 他手中的杯盏里,飘逸出竹叶青特有的陈皮的香气。 “早。”谢语霖看到楼上的青衣女人走下来,抬头浅笑。 “早。” 林筠儿也很礼貌地回了一句,走过来,坐在他的桌子对面。 他们两个人,彼此都深知对方的心思缜密,所以自然有些惺惺相惜。 即便他们之间没说过几句话,可有些话,本就是不必说的。 有些人,既可称得上做对手,亦可配得上做朋友。 他们并不知道对方是敌是友,但值得一交。 林筠儿自己斟了一杯清茶,端起杯子晃了晃,低头抬眼间,瞟了一眼谢语霖。 只是一眼,就将他看了个究竟。 他的衣服没有换过,头发与衣服皆是通透干爽,丝毫不像是淋过雨的样子,莫非他昨夜并没有出过门? 眼神清澈,目光炯炯,皮肤细腻而光泽,也更不像是一宿没睡的样子。 一颦一笑间,俱是温和之色,半分不染杀气。 好像他现在出现在这里,真的就只是为了来喝早茶的。 可是她知道,他是来找她的。 她在打量谢语霖的时候,谢语霖也同样在打量着她。 “林姐姐面容憔悴,毫无半分血色,且眼角处隐隐有黑斑浮现,莫非……” 谢语霖看着她时,却将心中的话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 “无妨,不过是一夜未眠罢了。” 林筠儿打断了他的话,细观四周并没有什么动静,又盯着谢语霖,“你一个人?” 谢语霖默默地点了下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露出了属于一个十五岁少年应有的天真烂漫的笑容,“别担心,我可不是你的敌人。” 他话还没说完,就站起身来朝着林筠儿的方向伸出一只手。 手掩在袖中,长袖轻拂过她的脸颊,如春风般和煦。 等袖子飘落下来的时候,依然清晰可见他温柔的笑意。 林筠儿面对这个少年轻薄的举动有些生气,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看到谢语霖将方才伸过来的手张开,手心中,还堆叠着两根寒月梅花针。 她顿时明白了,谢语霖的举动,不是轻浮,而是在救她。 可是,她居然都没有察觉到有暗器飞来,怎么会变得反应这么迟钝? 两个人相互对视了一眼,不动声色。 有些人,是不需要用言语去交流的。 他知她,她也知他。 屋子里,一时间变得安静异常,彼此都不说话,如此,便可以察觉到暗处人的方位。 嗖嗖嗖…… 百余片流光飞刃隔着后厨的门帘齐发了过来,势如雨下,避之不及。 这些暗器如若打在一个人的身上,那人只怕早已被射成了马蜂窝。 林筠儿刚想拔出身侧之剑,却不曾想全身都使不上力气,昏昏沉沉只能撑着桌子勉强站着。 一两根寒月梅花针,谢语霖尚且能徒手接之,可是这百刃齐发,她自是不信还有人能接得住,仙人也不可能。 她的额上已经沁出了汗珠,似乎已经做好了这么不明不白就死的打算,可是她再抬头看时,就见谢语霖长袖一扬,上百片流光飞刃又朝着原来发出的方向反击回去。 这般功夫,如她这样饱览天下武学之人却从来不曾听说,更别说亲眼见过。 “林姐姐,在我身后,不要出来。” 谢语霖瞥了一眼身后那个已经毫无还手之力的女人,就知道他刚才的猜想是对的,她中毒了。 “哈哈哈哈哈。”帘子后面传来了一声长笑,人未至,笑已先到,这便是那四无书生笑三分,“谢公子如此舍身相救,莫非你们是旧识?” “不是。” “哦?那是新欢?” “我与她非敌非友,亦敌亦友。”谢语霖话音未落,将手中刚刚截下的两根寒月梅花针朝着声音来源处一齐射了出去。 “谢公子真会开玩笑。”笑三分说着,已经从门帘后走了出来,身上也没有一丝伤痕,“我的暗器长了眼,可是万万不会伤到我自己的。” 谢语霖脸上也云淡风轻地挂着笑,“我也没想杀你,我可是从来都不杀人的。” “哦?那便多谢了。” “解药呢?” 笑三分用手捋着鬓前的一绺头发,轻哼一声,“原来,谢公子竟是怜香惜玉之人啊。只可惜,想杀她的,并不是我。” 谢语霖微蹙了一下眉心,再回头看时,徐家兄弟和之前客栈里的人都已经站在了他们的身后,呈包围之势。 “谢公子不仁义啊。”徐大智先走上前来叹道,仿佛是他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昨夜我们才达成了同盟之谊,还是你告诉在下,要多留意这新来的顾承风夫妇。怎么今日,你反倒帮起她来了?” 谢语霖只是反问了一句,“那又如何?难道你们与四无书生,本就是一起的?” “不是。” 徐大智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昨日才认识的笑三分,今日就已经变成了朋友。 他尚且可以,谢语霖为什么不能呢? 有些人,本就是跟什么样的人都能够成为朋友的。 在这些人眼里,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友无挚友,敌无死敌。 如果利益分配不均,再要好的朋友也会瞬间变成拔刀相向的仇人。 可如果目标相同,即使是陌生人,更甚至是曾互相想要致对方于死地的人,也可以化干戈为玉帛,变成同仇敌忾的朋友。 徐家兄弟与顾承风的关系就属于前者,他们被骗到了东郊,发现什么都没有再折回去的时候,南郊鬼林,已经变成了一片乱葬岗了。 有几个侥幸活着的人告诉他们,顾承风独吞了绝顶峰的秘密。 像他这样暗藏私心,不兼济朋友的朋友,徐家兄弟觉得,还是不交为妙。 而他们与笑三分的关系就属于后者,昨夜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眼神,一个对话,就已达成了共识。 “谢公子,我们与你无冤无仇,更不愿就此得罪了凌云山庄。 只要你交出身后之人,我们的恩怨就此两清。 不然,以你一人之力,也是护不得她周全的。” 四无书生边说着,边上前一步。 见谢语霖并没有让开的意思,他的袖中已经瞬间飞出了三条赤链蛇,朝谢语霖身前缠绕而去。 而在背后,徐大智手中的双锤已经交叠在一起,使出了全身的力气重重砸下。 前有毒蛇,上有铜锤,而在其身侧,徐若愚手中的短刃已经离他的腰间不足盈尺。 三个人呈掎角夹击之势,一齐向谢语霖出手,避无可避。 第23章 三日醉骨散 一双手掌,合在了短刃两侧。 比燕子的出手更为迅捷,反手一搓,便将徐若愚手中的短刃夺了过来。 顺势往旁边一丢,不偏不倚,正正好插在了一条赤链蛇的七寸处。 “承风。” 林筠儿看到突然出现在他们之中的顾承风,看到这个身影,仿佛一瞬间将此前的不安心全都放了下来。 本来,她还在想谢语霖该如何招架住这些人的夹攻,可是现在只要有他在,她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也只有他,才能抵得住这些人如此一击。 谢语霖刚想出手,却被顾承风反手一拽,推出了身后一丈之外。 这些人,既是冲着林筠儿来的,那也理应由他来解决。 徐大智的混元双锤有百余斤重,而他的出手力度,绝不在双锤之下。 徒手举鼎,已是非常人所能为。 而将鼎高高抛出再一举接下,这世上恐怕也没几人能够做到。 徐大智尚且不能接得下自己的锤,却没曾想,有人接住了他的。 他在出手的时候,看到顾承风迎面向他的时候,便已开始后悔了。 他只是突然想起来昨夜的一幕,笑三分出手的时候,顾承风仅单单用了一记寸拳就几乎要了他半条命,他怎么这时却忘了。 想起,已来不及。 顾承风双手接住了徐大智迎空砸下的巨锤,比豹子的出手更为疾猛,一记腾空飞腿,力道足有千钧,将枯瘦的徐大智也踢出一丈有余。 混乱,对于用暗器的人来说,最好的出手时机就是局面混乱。 而在此时,几根寒月梅花针早已从四无书生的手中穿梭而出,伺机而动。 正面,他自然是不及顾承风。 可眼下顾承风既在与别人交手,自然也是顾不到自己的背后。 每个人的背后,都是最危险的命门。 可是他又没想到,掷出去的针,在即将触及顾承风的一刹那,又是空的。 那针,早已被插在了从他袖中走出的两条赤链蛇身上。 不远处,他看到谢语霖仍站在那里一动未动。 可那人眼中的笑意,分明是嘲弄。 就在这攻守的一瞬间,顾承风的手已经锁在了笑三分的咽喉,好像他只要轻轻一用力,笑三分的头就会和身体分离。 “你们三个人,加起来也百岁有余了吧,竟合起来欺负一个小孩子,丢不丢人?” 在顾承风的眼中,谢语霖就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一个小孩子,并且看起来比女子还要柔弱几分。 笑三分虽然命在旦夕,可是他的脸上还挂着灿烂的笑,因为他已经有十足的把握,知道自己不会死。 “要杀……便杀。” 顾承风自然也是看得出来,林筠儿身中剧毒无法行动,否则以她的身手,对付他们几人也绰绰有余。 “你是何时下的毒?” 顾承风自认为已经足够小心,自从来到酆都城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早已步步为营,确信没有给别人留下过可乘之机。 “不知二位,昨夜院中的夜来香,可还沁人心脾?”徐大智拇指抹去了嘴角的血迹,意味深长地笑着。 夜来香,他回忆着。 昨夜,窗外飘进来的那股花香。 顾承风深知,夜来香虽然扰人心神,却并没有毒,他掐着笑三分脖子的手指又加重了些力度。 笑三分的嘴角已经溢出了一条血痕,却还是恣意地笑着,“当年鬼医菩提子那老东西研制出了天下第一毒三日醉骨散,说是可以冠压青石老人。 我不过是偷来一观,就被他逐出了师门。 可是他却不知道,我早已将他的三日醉骨散成分研究得一清二楚,还做了他所做不到的改良。 昨日我在客栈中,早已将灶王像上焚着的香换成了此毒的一部分。 而夜来香,则是最后一味药引。 这两样东西单独搁置都没有毒,只是掺杂在一起,就变成了三日醉骨散。 顾兄早早地出门,应是没什么大碍。 只不过…… 尊夫人从那间屋子里待了整整一夜,怕是早已毒入骨髓了。” “原来昨日的让房之情,竟还暗含玄机,我只猜得到其一,却猜不到其二。” 顾承风也在笑,只不过是悔不当初的苦笑。 他原以为,徐家兄弟给他们让房,只是为了相互扶持,彼此拉拢。 再不济,也无非就是在外偷听他们的谈话。 只是他没想到,早在让房前,他们就已经达成了同盟。 他放过了笑三分,笑三分却反过头去了他们房间所朝的小院放了最后一味药引。 这些人,只想致他们于死地。 如果他一早杀了笑三分,再或者不接受徐家兄弟的心意,更或者谢语霖走的时候,听懂了他的暗示跟着出去,就不会到今天这般地步了。 可惜,万事都没有如果。 “你知道的,三日醉骨散只有三日之期,毒发时无药可医,必死无疑。 菩提子那个老东西,远在江都,没有个十天半月的怕是不行。 更何况,我的毒,他也未必能解得了。 现如今,也只有我一人可以救她。” 笑三分笑得更张扬了一些,因为他已感觉到,顾承风掐着他脖子的手力道已经开始慢慢变轻。 “解药呢?” “我几时说过有解药了?” “没有解药,谈何救人?” “我救人可是不需要解药的。”笑三分轻蔑地瞟了他一眼,打趣了一嘴,“若是我傻到在自己身上放了解药,此时岂不早已是个死人了?” “那你现在去救她,你若不救,我便杀了你。” “要杀便杀,我可不懂得怜惜自己的这条贱命。”笑三分挣开了他的手,看着倒在一旁的林筠儿,“黄泉路上还有美人相伴,倒也是不枉走这一遭了。” 像他这样的人,既是打算来了这是非之地,早已将生死置之于度外。 为达目的,不死不休。 他们要的东西,只有一样。 “好。” 顾承风知道这是一群亡命之徒,无信无义。 只是眼下,他已顾不得许多,只能活马当成死马医,便将在绝顶峰上看到的二十八个字告知了他们。 “古来赤髓定双魂……”徐大智斟酌着字里行间,突然看向了顾承风,想起来一件大事,“你的赤髓刀呢?” 他们这才发现,顾承风身后的包裹已不在,方才与他们交手时他也是徒手夺刃,并没有兵器。 他们知道,赤髓于他而言向来是刀不离身的,此刻,怎会突然不知去向? “先解毒,我自会告知你们。” 徐家兄弟二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又同时看向了四无书生。 笑三分微笑着摇了摇头,“放心,我们不急,至少还有三日可等呢。” 顾承风合上了眼睛,将一股杀人的冲动暂时压了下去,“赤髓,在它该在的地方。” 该在的地方,这样的话,便让他们又开始生疑。 很多时候,未知的恐惧要比血淋淋的真相更加可怕。 而这个人从绝顶峰上得到的秘密,与这些到底又有何关系? 他们自然是不知道,这四句话所表达的意思。 顾承风不会懂,他们三人更不会懂。 只不过,林筠儿和谢语霖,也许会懂。 “顾夫人。”徐大智向林筠儿谄媚笑道,“恕在下愚钝,不解其意,还请不吝赐教。” 林筠儿瞥了徐大智一眼,虽然此时冷汗如雨下,唇色乌青,却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一旁的谢语霖本是只在冷眼旁观这出好戏,可是在林筠儿笑出声后,他竟也跟着笑了起来。 两个人的笑声,在一群人屏息凝神不出声响只为等她回应的屋子里,显得格外突兀与诡异。 徐大智看到这两个人的笑,也突然默不作声了。 他知道,此时的他如若问出来,那便是个呆子,可他不是呆子。 然而,的确有人是呆子。 “你笑什么?” 有人问了出来,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二弟,徐若愚。 林筠儿扭头不再看他们,眼中俱是轻蔑与不屑。 而谢语霖却笑得那般爽朗,那般孩子气,他的眼睛细长而上翘,丹凤迷离本应是清冷之色,却总是能闪烁出明亮鲜活的生命力,让人感觉到温暖,“我倒是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听到这话,徐若愚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红,他自认堂堂七尺男儿,背地里用下毒的这种做法,的确太失风度,便不再说话。 徐大智却是面不改色,依旧谄笑着,“无耻之人也罢,但究竟不是那……将死之人。” 他说的很平静,平静到不过是在阐述着一个事实,不肯配合便只有死的事实。 “你们既是又去过南郊,难道就没看出半点端倪?”一旁的谢语霖打破了这死一般的沉寂,却也没有看他们,只是从怀中掏出来一个金色的小瓶,倒出一粒药丸,递给了林筠儿,“林姐姐,这凝神丹虽不能解你身上的毒,但是能缓解你现在的痛苦,至少可以让你行动自如。” 徐大智听到他这一句漫不经心的话,却低头沉思了起来,“说来也是奇了,绝顶峰本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竟在一夜间被夷为了平地。那里尸横遍野草木不生,俨然一片蛮荒之地。” “那依你之见,那些山石都去了哪里?” “如此说来。”徐大智朝前方踱了两步,“莫非那片荒地之下暗藏着一个巨大的洞穴?” “是墓穴。”谢语霖淡淡地回了一句,“但入迷影生死门,不知阁下可曾听过,迷影古墓这个地方?” 第24章 真话与假话 “哦?” 笑三分也按耐不住心中的兴奋,原来他大可不必大费周章地去撬开顾承风夫妇的嘴。 他想知道的东西,面前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少年都能告诉他,也愿意告诉他。 “那其他几句何解?” 谢语霖看了一眼顾承风,暗自一笑,“古来赤髓定双魂,这其中的秘密,怕是只有寒山的主人才知道。 清浊阴阳割乾坤,那自是说赤髓中的清魂与浊魂,如今赤髓已丢,怕是无从找起了。 你们倒不如从迷影古墓这里下手,还较为容易一些。” 笑三分看了林筠儿一眼,她气色的确比方才好了很多,可是以谢语霖的那粒丹药,是远远解不了这足可称得上是天下第一秘毒的三日醉骨散的。 所以他也知道,无论如何,顾承风都会配合他们。 至少,配合他。 “如若找到了这迷影古墓,尊夫人的毒自可迎刃而解。顾大侠,赤髓既是你随身之物,烦劳几位随在下一起走这一趟。” 笑三分心中盘算着,不管赤髓是真丢了还是假丢了,那能找回赤髓的也定然只有顾承风。 更何况,这一路上,顾承风即使会对徐家兄弟下手,也不会对他下手。 因为,世上唯有他能解林筠儿的毒。 而且,就算顾承风杀了徐家兄弟,对他而言也无所谓,他本就是与任何人都不可能成为朋友的,现在与徐家兄弟一起,也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 顾承风心中犹豫,他不可能把林筠儿自己一个人丢在这里,却也不能让她随自己一起去身犯险境。 “在下就不同去了。”谢语霖坐回了原处,一把折扇已经摊开,一手撑着额头慵懒地闭上了双眼,“山中野人好逸恶劳,还是在这客栈小酌,静候佳音的好。” “若无谢公子的巧思妙解,我们岂会轻易参透此中玄机。 如此,在下是万万不敢贪功的。 不如谢公子一道而行,也好免得我们私藏了什么,以证清明。” “你们……清明?”谢语霖闭上的双目猛地睁开,上下瞟了几眼徐大智,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么有趣的笑话了。 可见,身边聪明的人太多,也并不是什么好事。 聪明人彼此之间所有的话都不言而喻,哪有这样的傻子跑到自己跟前讲这样的笑话来得有趣呢。 他又扭头看向徐大智,神态依旧优哉游哉,“依你之见,像我这样的人,也会执着于别人的生死,非救不可么?” 徐大智明白了,谢语霖刚刚之所以出手帮了林筠儿,并非是出自江湖道义或是怜香惜玉,只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 想救便救,不想救了,便也可以随时撒手不管。 他不愿一同随行,那么,是用谁的性命都要挟不了他的。 只有一个人的命,能够要挟得了他,那就是他自己的命。 可是,这里的所有人,也好像都威胁不到他的命。 毕竟在刚才的交手中,谁都没有从他那里占到便宜。 “谢公子既然是友非敌,那方才我们多有得罪……” 徐大智也是明白的,江湖路上,少一个仇人也便是多一个朋友。 这样,总是好的。 “放心,你们几个,还不曾入我的眼。”谢语霖不再看他,而是转头之际,饶有兴味地瞥了一眼林筠儿,“既是要赔罪,那便把她赔给我吧。” “你什么意思?” 徐若愚看到谢语霖轻佻的眼神,站出来呵斥道。 “何意,难不成你们看不出来我的心意?”他顺着林筠儿的方向,看到了她身后的顾承风,对视刹那,已无需多言,“三日不长,却也不短,足以及时行乐。” 徐大智会意一笑,这世上,有的人喜欢老的,有的人喜欢小的,有的人喜欢死的,那自然,也会有人喜欢有身子的。 徐若愚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身边的大哥徐大智拉住,只得往地上啐了一口,碎碎念着,“呸,狗杂碎。” “你确定?”笑三分已经笑脸迎了上来,站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 “当然。” “若是我不肯呢?” “那你也大可一试。” “你在威胁我?”笑三分的手慢慢缩回到身后的袖中,他不怕出手,因为他确信,顾承风不会让他死。 谢语霖也没有看他,他的眼睛,一直停留在林筠儿的身上,脸上还带着那股玩世不恭的稚气。 然而,笑三分的眼前却开始逐渐模糊,意识,也渐渐消散。 他也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是飘在空中,踩在棉花上,竟有些欲仙欲死。 只是突然间,好像一滴水滴答在额头上一样。 冰冷,却无比清醒。 他的眼前只有一张脸,那张风华绝代却令他有些害怕的脸,谢语霖的脸。 他额上已有冷汗微微沁出,从来都只有他让别人陷入痛苦,而这个人,竟然能发掘出他早已埋葬的东西。 “若是我想要威胁你,会让你知道的。”此时的谢语霖,已经开始斟酒了。 他喝得很斯文,三十年陈的竹叶青,用的是翡翠碧玉盏,一小杯接着一小杯,斟酒,慢品。 这样的人,这样的姿态,风雅得像极了一幅诗卷。 你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这样的人,怎会坐在如此粗鄙简陋的客栈里。 可是但凡他坐着的地方,都已像是在人间仙境。 笑三分在默默地后退,退到了徐家兄弟的身后,顾承风的身后。 自然,不必他们再多言,林筠儿已是被留下来了。 顾承风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他只看了一眼谢语霖,微微点了一下头,便走了出去。 有些人,有些信任,是从心中发自出来的,不需要言明。 他知道,什么都知道。 顾承风便是不由自主地,就愿意去信任谢语霖。 “这样就走了?” 徐大智以为他还得拖上几个时辰,说不定林筠儿还会暗暗嘱咐他一些不能让他们几个知道的秘密。 却不曾想,他夫妻二人一句多余的交流都没有,就这样离开了。 “你们不是很急么?我也很急。” 他很急,比任何人都急。 说什么为了她,选择这天下人,可他最想要的,并不是什么酆都秘闻,赤髓之谜的答案,不是名扬天下,别的什么都不是。 他要的,只是一个人的长乐久安。 如果没有她,那即便他拥有再多的东西,都如那滚滚东逝水,稍瞬即消。 顾承风走在最前,脚步很快,徐家兄弟和笑三分在后面死命的追赶才将将能跟得上他的行迹。 之前这家客栈中的客人,原来大多数都是他们的自己人。 他们带了大部分的人同路前往,只留了寥寥几人在城中等着消息。 看着他们绝尘而去的身影,林筠儿还在痴痴地望着门外,她总觉得,此次一别,倍感心慌。 “来,喝酒。”谢语霖笑着又斟了一杯,放在桌子对面。 “我不喝酒。” 林筠儿还在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并未转头看谢语霖一眼。 谢语霖目光落在林筠儿隆起的小腹上,意识到请她喝酒的唐突,也只淡然一笑语声温柔道,“好,那便不喝。” 林筠儿倚着门,谢语霖斟着酒,他们好像都各自做着自己的事,好像已经完全忘了屋子里还有对方的存在。 林筠儿看这里再无旁人,便重新看向谢语霖,眼中流出久违的狡黠,“你我都知道,那第二句话绝不像你说的那般简单,你故意避重就轻,就是想把他们往迷影古墓处引?” 谢语霖点了点头,有些欣喜地看着她,“原来林姐姐也知道阴阳镜?” “是。”林筠儿说着,已经撑着站起身来,同样向门外走去,“谢公子救命之恩,他日若侥幸有命,自当以死相报,只是……” 只是,这阴阳镜,她是断然不能与之共分的。 这句话她想说,却没说出口。 可她不说,谢语霖也猜到了七八分。 “不必了,你我只是萍水相逢,他日也自当是形同陌路,区区小恩小惠,不必寄怀于心。我救你,不过是看不惯那些人竟下作到只敢对妇孺出手罢了。”谢语霖也站起身来,跟在了她的身后,“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所以,这阴阳镜,我自不会相让。” “如此,甚好。” 两人谈话间也似已达成了一种共识,先一起合作,共同找到那传说中的阴阳镜。 然后,再各凭本事争夺。 第25章 多了一个 从清晨走到了晌午,这一行人,已经到了南郊深处。 可是他们不管怎么找,都再也找不到半分昨夜的影子。 这里,早已是沧海桑田,满目疮痍。 无论如何,一个群峰耸立的山林,一夜之间变成了寸草不生的荒原,总是让人根本就找不出曾经存在过的痕迹的。 现在,他们所迈出的每一步,都是新的。 这里像是一个从来没有人踏足过的地方,凭空生出来的地方。 他们,就是这片土地上,崭新的,第一个造访者。 顾承风凭着足下的记忆,走在最前面。 他尽力回忆着昨夜走过的路,每一分步距,迈动步子的次数,在他们脚底下还是有数的,他在试着重新走一遍昨夜迷迷糊糊走的那条路。 顾承风的身后,是那十余个曾在客栈出现过的身影,也是徐家兄弟带来的人。 而走在最后的,是徐大智、徐若愚和笑三分。 他们三人并排着走在最后,相隔都不算太远,也不太近。 他们只是,谁都不肯在自己的身后留人。 一个人的背后是最薄弱的地方,也是最难防备别人偷袭的地方。 喜欢在背后暗算别人的人,通常也都很警惕怕被别人在背后暗算。 因为这些人,不管是身边还是身后,都不会有可以信任的人的。 君子群而不党,小人党而不群。 朋友之间可以相互信任,彼此托命,可是伙伴却不行。 他们三人就是如此,只能称作是伙伴,却不能称作是朋友。 兜兜转转了好几圈,他们还是没有找到半分与昨夜有任何关系的蛛丝马迹,好像真的已是到了一个新的地方,从未见过的地方。 这种感觉,就像是前脚刚刚踏入了南郊的范围,后脚就被告知已经站在了南诏的土地上。 整个人一刹那来到了千里之外,这又怎么可能呢? 这里没有秃山,也没有峰林,有的只是平整龟裂的土地和枯黄的杂草。 地上一条条长而稀松的裂纹蔓延在各处,看得出来,是昨夜山塌时地裂又合上的痕迹。 “你们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 徐大智走在后面四处张望着,率先开了口。 笑三分轻蔑地冷哼了一声,“这明明就是哪里都不对劲吧。” 但凡一个正常的人看到一夜之间变得截然不同的景象,都不会觉得这里有一点儿对劲的地方。 “我不是这个意思。”徐大智皱起眉来,这些人都没有听懂他想说的是什么,继续问着,“昨夜总共死了多少人?” “六百八十三个。” 没等别人开口,徐若愚已经接下了话。 这个人,平时少言寡语没怎么说过话,可是他心细如针,仔细观察着身边的每一件事情。 他觉得,做人,就应该多听、多看、少说。 他牢记着这一点,所以,该记得该留意的东西,他一样都没有错过。 笑三分好像懂得了他的意思,“那些尸体呢?” “对。”徐大智的眼中流露出一种带着些微惊惧的疑虑,“只是一夜的工夫,自从昨夜山塌,就再没人涉足此地,就算有人来过,谁又会闲到去把这六百多具尸体搬运出去?” 顾承风听到他们的谈话也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向他们,“也许,不是人搬的。” “不是人,难不成是鬼?” “对。” 他说这话时,并不是毫无根据的。 他只是突然想到,那个夺了赤髓的白衣女人,还有那女子消失前的话。 徐大智听到这话,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又赔上笑脸,“顾大侠莫要说笑了,只……只有人心生鬼,哪来的鬼魅祸人。” 这话,耳熟。 是林筠儿最初对他们说的,现在,反倒成了他们的话。 这话他不说则已,说出来,却让顾承风胸中的怒火更燃三分。 顾承风听罢他的话,却看向了笑三分,对着他若有所思地说道,“你觉得,一个馒头,是两个人分好呢,还是四个人分好呢?” 笑三分的脸上依旧挂着三分笑意,他的笑,是因为他之前全都猜对了,顾承风就算是想杀了徐家兄弟,也不会杀他的。 只不过现在,他还不想让徐家兄弟死。 毕竟,敌人的敌人,还是朋友。 “那得看,这馒头是两个人就能找得到,还是四个人才能找得到。” 听到这话的徐大智松了一口气,他还不想这么快就和对面的两个人兵戎相见。 尤其,是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 顾承风冷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不再看他们,他深知,他们现在越是表现得众志成城,到最后则越是一盘散沙。 不用他出手,他们也会像饿犬夺食一般,自己人斗得你死我活。 一群人各怀心思又继续往前走了一段,却发现不知不觉下,自己已身处在一片白雾之中。 林子还是先前的那个林子,枯木荒草,万灵不生,只是在周围多了一层雾气。 昨夜林子里的雾气,可是从那场雨之后,就再没见到过的。 现在,大白天的,这里又重新蒸腾起了雾气。 雾很浓,浓得像是一瓢羊奶从天上泼下,黏稠得化不开,遮住了人的视线。 仿佛伸出一只手去,来回挥上两下,就能像撕开一团棉花一样。 并且,这棉花韧性很好,根本就撕不动。 很快地,所有人都被埋在了雾里,什么都再看不见。 他们每个人,本来彼此之间的距离就离得不太近,也是出于安全着想。 只不过现在,相互都看不见了,就更加的不安全了。 之前,还只是担心,身后不会被人偷袭就好。 如今,要担心的,却是四面八方。 一个人能感觉到的危险,绝不是另一个人满目狰狞地站在你的面前。 而是,你根本看不见他在哪里。 你能看见的,只有空空荡荡的迷雾和荒野。 这种未知的,一切都在不可预料下的危险,才能真正地称作是危险。 因为有可能,当一把剑刺在你身上的时候,你才知道,刚刚有人刺向了你。 “咯咯……” 雾里面响起了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是个女人的笑声。 她笑得很甜美,很勾人,很悦耳,甚至可以说,这是世上最动人最好听的声音。 可是,少女甜美的笑声,却让这里的男人们都不寒而栗。 他们之中,没有一个是女人。 徐家兄弟两人,虽然不信任别人,却还是信任彼此的。 因为他们两个,已经把彼此的后背都交给了对方。 他们背靠着背站着,攥紧了手中的兵器,看起来,只要他们两个人在一起,就没有弱点。 雾好像是散去了一点,没有刚才那浓得伸手不见五指的样子了,隐隐约约的,可以看到所有人大致的方位。 顾承风还是站在最前方,一个人。 四无书生站在最后,一个人。 徐家兄弟远离了些人群,两个人背对背站着。 这里,并没有多出来一个女人。 “咯咯……” 第26章 回头 “咯咯……” 雾里面又传来了一阵诡异的笑声,声音依旧很清朗,可是这个笑声听起来却一点都不可爱了。 因为这是从人群中传出来的,一个男人的笑声。 是同他们一起来的人,里面的一个。 声音还很稚嫩,听起来与方才一样的天真明快,只不过,现在笑出声太不合时宜。 薄雾还夹杂在每个人之间,大家闻声望去时,看到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很一致,一致的惊慌失措。 没有人猜得出来,刚刚是谁在笑。 可是他们彼此之间的猜忌,让每个人之间又站得更远了一些。 顾承风朝人群中走去,可是这些人却在往后退着。 退着退着,就四散开了,将他包围在中间。 谁都不想,在这时候被这个人特别注意到。 “咯咯……” 又是那个银铃般的笑声,听起来就像是一个妙龄少女看到了自己心爱的玩具而发出的欣喜之声,仿佛一瞬间温柔了整个岁月。 一群人又把头转向了山林深处,声音是从那边飘出来的。 可是,声音来源处,空无一人。 雾,还是稀薄的一层,白茫茫的。 人的脸,也都是惨白无色的。 “咯咯……” 这一次,又是在人群中,来自一个男人的声音。 声音低沉嘶哑,是另一个男人的声音。 他们就好像是那女人的回声一般,只要那女人笑一声,这些男人里就有人跟着笑一声。 如果此时雾能够再薄一些,也许他们就能互相看到彼此脸上挂着的那种无法言喻的惊恐。 只是,雾还在,看不真切,连是谁的嘴轻动一下笑出了声来都看不清。 “咯咯……” 身边传来了一声轻笑,很近。 这个男人的笑,所有人都知道是谁在笑。 只是因为这笑声他们太熟悉了,听的次数多了,也就熟悉了。 这是逢人见面三分笑的笑三分的笑。 徐大智右手举起大锤向前怒目一挥,“你笑什么?” “怎偏生别人笑得,我却笑不得?”笑三分还在笑,笑着看着那些看向他的人。 “现在不是笑的时候。” “可是这实在是好笑的紧。” “有什么好笑?” “看到你们听到笑声,就再也不敢笑的样子,这难道还不算好笑?”笑三分已经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线了。 “一点都不好笑。”徐大智的脸色已经铁青,他不愿在这种时候开这样的玩笑。 “的确不好笑。”笑三分脸上的笑意说收便收,像那六月的天,孩子的脸,说变就变,远比那拔剑收剑的速度还要快上三分,“可我也从不会因为一件事好笑才会去笑的。” 徐大智转念一想,他说的的确很对,他逢人便笑,也绝不会是因为那个人好笑。 “可你也不会没有理由就笑的。” 徐大智知道,他笑的时候,就是在盘算着,该怎么杀人了。 “的确。” 笑三分说着,已经看向了人群中。 人群中,面面相觑,却无比安静。 那里死了一个人,死人的旁边站着另一个活人。 活着的人手里提着一把剑,沾了血的剑。 可是这个人,却哆哆嗦嗦,已经站不直身了。 他手中的剑咣铛一声掉在了地上,整个人也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在一群质疑着他的目光中,他伸手向前指着那个死了的人,“就……就是他,我刚刚……刚刚看到就是他在笑,还……还一直冲着我笑。” 瘫坐着的人话都已经交代不清了,一直在磕磕巴巴地指认着那个被他杀了的人,就是一直在咯咯笑着的人。 “人已经死了,死人是不能再说话的。” 徐大智已经走了过去,看到地上尸体颇为无奈,如果换做是他,绝不会不明就里的这样杀了这个人。 所以,他又把目光挪向了匆匆杀人的人。 笑三分也走了过去,看着尸体摇了摇头,“只可惜啊,我能把活人变成死人,却是不能把死人又变成活人的。” 当他也把目光看向地上的人时,那人彻底慌了,急得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真……真的是他在笑,我……我保证,他刚刚就站在我旁边,毫无预兆的就突然冲着我笑,那个嘴……那个嘴咧得足有那么大,真……真的……” 他边说着,边用手撑出了一个他刚刚看到浮现在那个人脸上的表情。 凑近看过去,那具尸体的脸上还挂着一抹笑,只是他的眼睛分明是惊恐得快要鼓出来了一般。 他是在看向一个地方,看向这个杀了他的人的身后那个地方。 “咯咯……” 另一个在笑的人已经被顾承风从人群里揪了出来,扔到了那具尸体旁边。 可是他倒在地上的时候,还在发出咯咯的笑声,只是他的眼睛,也在不知所措地张望着。 他的脸上浮现出来的是一种看起来极为奇特的表情,好像整张脸被人横空分割成了两截,上半截明显是惊吓过度,而下半截却不由自主地挂着微笑。 “咯咯……” 现在这个声音,在这群人之中听起来极为刺耳,这个人多笑一声,他也就离死更近一步。 “你笑什么?” 笑三分已经耐不住性子,一向都是他在别人面前笑到最后,不管是沦落到什么样的境地,他一定比别人笑得更长久。 可是眼前的这个人,明显比他笑得更“舍生忘死”,这明明就是一种挑衅,这他怎么能忍? 笑三分揪起了他的衣襟,在他的脸上狠狠地掴了几个巴掌,可是没想到,那人的脸像是僵凝住了一般,勾起的弯度始终下不去。 “咯咯……” 他还在笑着。 笑三分猛地发力,一齐折断了他的手腕,好像手与小臂之间只剩下一层皮在连接着,晃晃悠悠,骨头碎裂的声音掩住了笑声。 他又将这人的脚踝、膝盖拧成了一个怪异的弧度,就看到这个人以一种很奇特的姿势瘫在了地上,蜷得像一条蛇一般颤抖着。 他的嘴里似乎是在嘟念着什么,可是嘴上挂着笑,说得含糊不清。 笑三分蹲下身去,凑近了他,看着他还在一张一合努动着嘴,一手掐在了他的脖子上,“你说什么?说大声点!” “她……她……”那人的嘴唇在不停地抽搐着,眼睛眉毛已经拧成了一个皱疙瘩,好像看到了世间上最可怕的东西,可是嘴角还是不听话的向上勾着,“咯咯……” “什么?”笑三分凑得更近了些,快要贴在了他的嘴边。 “回头看,她……在你身后。” 第27章 信与不信 顾承风他们去往南郊的同时,林筠儿与谢语霖正走在酆都西郊的路上。 酆都往西,是渝州城的方向。 不管在什么时候,一个身中剧毒只有三天活头并且身怀六甲随时可能临盆的女人,都是不应该连日跋山涉水四处奔波的。 这道理谁都懂,他们,自然也是懂的。 可是林筠儿不一样,她一定要去,趁着这几天那些人都不在。 渝州城,有她要找的东西。 正午的太阳就像是一瓢煎熟的热油,浇在人头上的一瞬间就能烫得皮肉分离那般焦灼。 日头很毒,人也很疲乏。 林筠儿几乎每走上几步,就要扶在一棵树旁喘上几口,才能勉强缓过劲来。 谢语霖在她身后默默地跟着,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既像是保护,又像在监视。 林筠儿倚靠着树边,微侧了下头瞥了这红衣少年一眼,朝着他使了个眼色。 “我知道。” 谢语霖只是笑笑,他知道林筠儿在提醒他后面有人跟踪他们。 当初徐家兄弟走时,放在酆都城的几个眼线,本来都四散在城内各处,只是他们看到了这两个人出城,就又分了几个人跟了出去。 “你早就知道?” 林筠儿好奇地打量了他几眼,她实在是有点看不懂这个人。 她以为,如果谢语霖早知道有人跟踪他们,那他早就应该甩开他们才是,却没想到,他居然也放任那些人跟了一上午。 谢语霖点了点头,表示默认。 又摇了摇头,表示依旧不会有所作为。 林筠儿的手已经摸向了身侧的剑,青灰色的剑。 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有杀几个人的力气,可她却不得不拔剑。 只是她一运气,这三日醉骨散的毒就发作的比平时快一些,一想用力,就更加没了力气。 “林姐姐。”谢语霖看到她快倒了下去,才又上前扶住,“你渴了么?我去给你弄点水喝吧。” 林筠儿看着他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不知道他是真的少年纯真呢,还是在演戏给她看。 至少,她所认识的谢语霖,绝不是眼前这样一个看似天真无邪的少年。 她知道,最可怕的恶魔绝不是一副狰狞的面貌出现在你面前,而是他有着一副赤子之心的纯洁面庞,让你丝毫察觉不到危险。 “为什么不杀他们?” 如果林筠儿不杀了这些尾随的人,那只是因为她已无法出手。 可是,谢语霖明明只要弹指一挥间,就能摆脱掉这些麻烦的,他却也不作为。 “林姐姐莫要忘了,我可是从来都不杀人的。” 谢语霖的话说的云淡风轻,他的眼中流露出来的依然是与人无争的稚气与澄澈。 “真的?” 林筠儿又上下打量了他一圈,这句话,她刚才是听过一遍的。 可她以为他那时只是随口一说,却从来没相信过。 谢语霖点着头,笑靥如同净空高悬的暖阳一般,这样沁人心脾的温暖笑意,浮现在一个精雕玉琢如仙人般的面庞上,任谁看到都会有一丝触动。 让人,不得不想亲近。 可林筠儿却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她冷冷地看着面前的少年,手却丝毫没从剑柄上挪开,“去吧。” 看着少年远去的背影,她的眼中,逐渐浮现出一抹浓浓的杀意。 她,已经很久没有对任何人,动过这样的杀心。 这是来自一种嗅到同类气息的警觉,在她心里,这个人远比那几个尾随的人要危险的多。 谢语霖已经不知了去向,她再回头看时,林子中空无一人。 只是,右前方的草垛微微颤动,而左侧的那棵梧桐树上的叶子也比其他树上摇曳的更厉害一些。 这些人,不止是定力差,就连轻功也不怎么样。 她想迅速脱离这里,摆脱掉身后跟踪的人,也同时摆脱掉谢语霖。 只可惜,就是无法持续性使出力气。 风吹草动,她知道那微微颤动的草丛里藏着的是什么。 杀人的剑只需一剑,这一剑,她还是有信心刺下去的。 林筠儿在慢慢地朝着草丛中挪移,手中的剑也慢慢出鞘,踩着莲花步悄悄地往草丛深处走去,目光一直死盯着草垛的方向。 此时,四下静寂,静得连呼吸声都已听不见。 她知道,他们都在屏息凝神随时准备出手。 而出手时,就看谁的剑出鞘比较快。 林筠儿一边死盯着草垛,一边余光瞥向了另一侧的树上,离那个位置从三丈、两丈、最后一丈。 这个距离,已经足以拔剑了。 她的额间已经又沁出了汗珠,手也开始有些微微颤抖,只是她觉得,这些人,非杀不可。 突然,有人从背后拍了她一下。 这一下力道虽然不轻不重,却已让她再没有力气拔剑了。 “林姐姐。” 谢语霖从她身后伸出一只手,手上是一片荷叶裹着的泉水,递上前去。 他,已经回来了。 林筠儿没有想到的是,他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去而复返。 更没想到的是,他来到她的身后时,居然没有一点声音。 如果此时这个人从背后捅了她一刀,她都完全无法察觉,有人的轻功竟能妙到如此地步,也是她闻所未闻之事。 谢语霖连看都没往草垛里看上一眼,他只是兀自笑着,又推着林筠儿走远了些,“好姐姐,你就喝吧,水里没毒。” 林筠儿也不再回头瞟向那个位置,只是有些上火,他就这么过来,坏了她的事。 谢语霖早就察觉到她的杀气,只是明朗的一笑,打趣道,“林姐姐就这么不喜欢搭个伴儿么?这一路上要是无人相伴,该有多无趣啊。” 他自是指的草下君子与树上友人,他不出手,一是因为他从不杀人,二也是因为图一好玩,被人跟踪着总是比没人搭理要好玩得多。 “要是每个伴儿都能像谢公子一般光明磊落,那倒是有趣,只是可惜,这世上可无人能及得上谢公子的万分之一。” “林姐姐是在夸我?” 谢语霖的脸上又露出了那种稚童般的笑容,像一个得到了糖果的孩子。 林筠儿不回什么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在猜想,他究竟是什么人。 虽然她早已想到了一个人,可是这个想法,很快又被她否决了。 算无遗策,南梅北林。 能在她之上的,便只有梅花折子。 可是,她十五岁以北林成名,在江湖中已有十年之久,而南梅,比她成名更早,早很多。 这个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总不可能是他。 她原以为,身处寒山已经超然物外看透一切,却不曾想,世代更迭,永远都有着那人外的人,天外的天。 看着谢语霖倚在树边坐下,长袖微拂,从腰间取出了一支翠玉竹笛。 一阵清脆的笛声扬起,笛音婉转飘渺,不绝如缕,又如松涛阵阵,万壑风生,听起来让人顿觉心旷神怡。 她知道,他现在吹的是治愈之声。 只不过,曲风突变,听起来如阴风飒飒,似千万只白骨利爪自面前抓扑而来,让人不觉向后退了几步。 她还没事,只不过是因为这笛声并不是吹给她听的。 不远处,草丛里走出来一个人,树上也跌下了一个人,两个人双目无神,漫无目的地在原地打着转儿,不知道在寻找些什么。 笛声戛然而止,可是那两个人,依旧蹒跚摸索着,在那片方寸之地打着圈儿走来走去。 “一叶障目。” 林筠儿当下凝眉,她知道谢语霖所吹笛音是幻阵的一种,传入人耳会让他们产生幻觉,仿佛已置身于另一处天地。 可事实上,却只是被一叶障目,鬼打墙般找不到出路。 音律所设幻阵有很多种,有化成人形布阵攻击的,有化成异象束锁人身的,而他的这一种,是最没有攻击性的一种,只是将人困住片刻,却不会伤人分毫。 幻音摄魂,本就是诸类武学中所罕见的偏门功夫。 这也难怪,昨日他们不管如何试探,也瞧不出谢语霖的路数。 “林姐姐既然不喜欢他们,那我就不让他们跟着了。” 谢语霖说着,像是一个孩子在得意地炫耀着自己手中的糖果。 “谢公子既是有如此不传之技,为什么不只身前去,却要跟着我?” 林筠儿对眼前的人丝毫不敢松懈,他越是看起来毫无威胁,她就越是警惕。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因为看到顾大哥和你,感觉特别亲切,总是能让我想起当年的哥哥和嫂子,若他们还能像你们这般……” 谢语霖抿起嘴来,不再说下去了,他那温暖明亮的眼神中又逐渐露出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 “凌云山庄的庄主?” 林筠儿在仔细瞧着他,她不能放过谢语霖脸上任何一个微妙的变化。 她知道,只有在提及他真正在乎的人时,她才能找到一丝能够看懂这个人的破绽。 “是……郎情妾意,天作之合。”他看到林筠儿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便又淡淡笑了起来,他知道,如果不是为了观察他,她断然不会去多看他一眼的,他笑起来的时候,春水也跟着初融,“巧了,他们膝下有一独子,名唤少卿,如今倒也是三岁有余了,这孩子天资聪颖,只是性情过于清高顽劣,我在想着你腹中的孩子如若是生出来,兴许他们俩还能成一桩美事。” 林筠儿看着他,面无表情。 很显然,他说的话,她一个字都不信。 看着她冷眼相对的表情,谢语霖无奈撅起了嘴, “好吧,跟你说实话吧。 你我都是为了阴阳镜而来,你知道它的位置,却已无力取出,而我又恰好知道如何取出,只不过仍需借你一臂之力。 我跟着你,只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 这样听起来,是不是心里好受了些?” “各取所需,公平合理。” 林筠儿与谢语霖相视一笑,两个人,都笑得像两只狡黠的老狐狸。 只不过,谢语霖的笑,却是强颜欢笑。 他既知道如何取出阴阳镜,也知道阴阳镜的大致方位,对她说不知道,不过是为了让她安心,随便找的一个理由罢了。 他跟着她,也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他在心里兀自嘀咕着,女人啊女人,还真是麻烦,生性多疑,万般难缠。 你越是跟她说肺腑之言,她却偏偏不信,而这种非得承认自己是别有用心的假话,却更能让她放心。 此时,他倒是无比想念顾承风了。 他们俩之间,什么话都不必多做解释。 只是简单的一个对视,就能让顾承风放心把她交托给自己。 这天底下,恐怕也只有他们男人之间,才能懂这样的默契。 第28章 生死门 “她……在你身后。” 听完这话,笑三分整个人都怔住了。 他身后有个人? 他怎么,一点都察觉不到。 身前的这个人已经断了气,是因为他刚刚极具愤怒又惊恐的时候掐着他的脖子,不小心一个用力,就让这人断了气。 笑三分抬头看时,徐家兄弟和顾承风的目光都在盯着他,仿佛在打量着一个奇怪的东西。 可是他们的眼神中,那个奇怪的东西是他自己,而不是他身后。 他们这几个人,看不见么? 他觉得自己后脊柱已经冰凉,呼吸也跟着沉重起来,勉强地笑了一下。 他不敢回头,因为从这个死了的人眼神中,他就已经知道,是决不能回头看的。 他只是慢慢站起身来,先是一手撑着地,侧过半个身子,再然后,手慢慢地从地上挪开。 突然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双手向背后一抛,十几枚流火金钱镖嗖的从袖口发出,双手拇指与中指相扣,一瞬间又弹出了六七颗乾坤如意珠。 镖林弹雨,百刃齐发。 转头之际,又从他口中吐出一串金蚕蛊丝。 可是他回头的时候,却又怔住了。 他原以为,这一连串的暗器和毒药,即使伤不到身后那个人,也能把她逼到别的地方引她现身,好让顾承风他们去对付她。 只是他没想到,回头一看,他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从头到尾,都只是那个死了的人自己说的,说他身后有人。 可是,谁都没有见过那个人。 现在他身后的,是三个死人,死了的自己人。 那三个人,没有其余几个那么幸运,躲开了他的暗器。 如今,他们带来的人,已经死了过半。 “你疯了?” 徐大智开了口,怒目看向了笑三分。 在他眼里,笑三分确实是疯了。 先是疯了一般拷问那个一直在笑的人,折磨过后又把他杀了。 现在,又不由分说地杀了身后的三个人,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笑三分环顾了一圈,他发现了一件事,已经很久,没有人再发出咯咯的笑了,他也没在笑。 “这林子里有鬼。” 笑三分沉默良久,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他仔细地分析了一遍,林子里的雾气本来是最可疑的,可是以他对毒药的钻研,可以确认这雾中并没有毒。 这里没有毒,也没有其他人,可是这些死了的人都像中过邪一般,如果不是鬼惑人心,还能有什么? “这世上只有人心生鬼,怕是你平日里多行不义,到了这里暗自心虚了吧。”顾承风嘲讽了他一句,不以为意,在他心里,是从不信这些鬼神之说的。 “难道这些死了的人,还不足以证明么?” 笑三分有些急了,他都信了的事情,为什么没有人会信他? “这里面难道有一个人是鬼杀的?”顾承风反问了一句。 的确,从一开始,这里死的每一个人,都是他们自己人杀的,这倒是一件谁都看在眼里的事实。 笑三分不说话了,他也默认了,这些死了的人,绝大多数还都是被他杀的。 “如果真的有鬼,她就是为了笑两声吓唬我们玩?”显然,顾承风对这个结论觉得更加荒谬。 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这林子里有什么。 只是那个人,关乎赤髓,他不能说。 除了他们四个,活着的人,就还剩下五个了。 雾已经渐渐散去了,不知从何处来,不知往何处去。 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格外清晰,这里没有多余的人,也没有多余的鬼。 奇怪的是,这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徐若愚的身上。 徐若愚本是话最少的那一个,也是最冷静的那一个。 他这一路上,都在观察,观察四周动向,观察着所有的人。 人们往往喜欢以貌取人,对于这种不修边幅的粗犷壮汉,是万万不会与细致入微联系在一起的。 所以,那些人忽略掉的细节,他们也绝对想象不到,他却一个都没有放过。 徐若愚紧紧握着腰间的那把短匕,沿着一个方向径直走过去。 “二弟?” 徐大智小心翼翼地叫了他一声,却没有得到回应。 这让他开始怀疑,这个二弟,莫不是也中邪了。 徐若愚没有理会旁人,只是一步一步地慢慢向前挪着,眼睛一直盯着脚下。 他走路的姿势很奇怪,先踏出一步,停上好一会儿,才会踏出另一步,然后又是停上好一会儿。 光是这样也就罢了,可有的时候,他踏出了好几步,又突然地转变了方向,继续着刚才的动作。 唯一不变的是,他调匀着自己的呼吸,控制着脚下踏出的力度。 这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却很均匀。 他走远了好些距离,才转过头来回望众人,喊了一声,“这边。” 只是,没有人动。 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也就,没人敢动。 顾承风寻着他的足迹率先走过去,他本以为徐若愚这样的走法是因为地上有什么机关,需要特定的步律。 可是当他也看向地面时,便瞬间明白了。 后面的人也都跟了上来,人群中有人疑惑着问出来,“徐二当家,你……怎可确定就是这条路?” “你们看下我的足迹便知。” 徐若愚还是话很少,他认为,明白的人自然就明白,不明白的人他也懒得多做解释。 “原来如此。”笑三分也看明白了,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 这里本是寸草不生万木皆枯的荒原,足下的土地也已干裂脱水,本是留不下什么足迹的。 可是,徐若愚突然发现雾散去后,他们站着的地方土质松软,虽是浅浅的一层,但也能看到一丝足印,由此可见,这里地质疏松而必有水源发迹。 他用着同样的力道向前走着,发现有一条路,足印会越来越深,那也就是说,通往那个方向,就是水源所在。 事出反常必有妖,如果这里已经俨然一片蛮荒之地,那有水源的地方,一定也别有洞天。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式去找之后的路,一步一步,越来越近。 不知什么时候起,眼前的景色刹那间天翻地覆。 前一秒还在一片荒地之中,后一秒却踏入了一片世外桃源。 这里,设过一个结界。 他们不知道是从哪一步起便进来了,可也没有人有那闲工夫退回去,重新找出那结界的入口。 因为他们的面前,已经出现了想要找的东西。 在结果面前,过程什么的,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眼前,是一棵独木成林的古树,而透过一根根缠绕的藤蔓,隐约可见那长满青苔的石门,墓室的门。 门是大敞着的,仿佛在欢迎着每一个到访的客人。 这座迷影古墓,就是一个热情的主人,张开双臂,微笑着,请君入地狱。 徐家兄弟相互对视了一眼,又同时瞥向了顾承风和笑三分,他们是绝不肯走在最前的。 笑三分也很礼貌地笑着,对着顾承风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 顾承风并不害怕什么,既来之,则安之。 只不过,这座墓门上,也刻着两行字: 死门非死,生者往生。 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 第29章 白骨 墓门后,漆黑一片。 谁也看不清里面究竟藏了些什么东西,谁也不敢妄进。 可是这门后两侧却有十余支火把,就像是早已有人在此准备好了,恭候来人进去似的。 顾承风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火折子,用力一吹,便冒起了点点火光。 点燃了火把,又朝着墓室里挥了挥,见火把没有熄灭,便知此中空气流通顺畅,这才放心进去。 只是,进了墓门,才发现这里远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 暗道狭长,仅容一人只身通过。 可是,有些人,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允许别人站在他们身后的。 这样的地方,他们谁也不肯让谁,可又谁也不肯向前。 这循秩而入的顺序,就成了他们彼此耽搁时辰的矛盾。 徐家兄弟只信任彼此,即使是他们带来的人,对他们的信任度也绝对不超过三分。 顾承风自然是一个人都不信,只是他信自己,没有人能够从背后暗算的了他。 而笑三分,他本应该也是一个人都不信的。 只不过,他信顾承风。 因为他知道,无论如何,顾承风非但不会杀他,还一定会拼尽全力的护他周全,只因他手上有其最在意的人命。 笑三分看向了徐家兄弟,成竹在胸的笑了笑,“我走最前,你们二人走最后,如何?” 这个提议,是最好的选择,也是最让所有人放心的选择。 走在最前面的人,往往是第一个遇到危险的人,可是面前的危险,笑三分不会怕,甚至还带着一丝兴奋。 他走在最前,让顾承风紧随其后,这样一来,他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顾承风的身后,是那五个同行的不知名姓的人,说是同行,也不过是徐家兄弟的替死鬼罢了。 在最后,是徐大智与徐若愚兄弟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墓室中的甬道昏暗冗长,走在最前面的笑三分每一步都非常小心,踏下去的时候都比平时要慢上好些倍。 他心中的顾虑,是这每一脚下去,都有可能触发到什么不为人知的机关。 这样危险的事情,本是可以随便找两个替死鬼走在前方的,可他偏偏按耐不住自己对那未知的危险怀有的欣喜与激动。 他这一生都不断地在寻找新鲜刺激的东西,当新鲜变得陈旧,刺激变得平淡,他就会开始寻找更加刺激的东西。 否则,人生岂不是了无生趣了。 而此时此刻,他去做这身先士卒的第一人,顿生出了一种久违的快感。 这快感,让他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开始膨胀,让他觉得热血沸腾。 他并不是一个想死的人,却也不是一个怕死的人。 能活着便活着,能有趣地死却也好过乏味地活着。 他的兴趣变得很快,喜欢的东西太多,追求的也太多,自然也得到的更多。 可是这一切,却让他更加欲求不满。 他做过的无趣的事情已太多,所以才更加千方百计地寻求一些有趣的事情去做。 他现在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自己逐渐加快的心跳,活着的感觉。 甬道越往前走,就变得越窄。 开始时一人前行还觉得身侧略有空余,到如今,都只能侧身而过。 偶尔,能听得到水滴的声音,滴在岩壁上。 可是越往前走,这里面夹杂着的血腥味就越加浓厚,好像回到了昨夜绝顶峰山脚的乱葬岗一般,尸横遍野,残肢烂肉与泥土雨水混杂在一起的味道,又径直地扑面而来。 “怎么不走了?” 走在最后的徐大智不清楚前面是什么情况,本来已经走得够慢的人,不知不觉间好像停滞了很久。 “没路了。” 走在笑三分身后的顾承风回答着,他也看得清楚,前面所谓的没路,是一条怎样的路。 火光闪烁,照映在人的脸上,一半光亮,一半昏暗。 火苗熠熠,照映在前方的路上,却是令人毛骨悚然。 面前的,是个很窄的门洞。 也许称之为门洞并不贴切,因为前方的洞口宽度不足一尺。 而在门洞前方,是一条豁然开朗的路。 道路宽三丈有余,即便是十个身形九尺的彪型壮汉并排着向前走,身旁空间也绰绰有余,这么宽的路,却被他们称之为没路了。 有路,却是绝路。 因为整条道路上,都是用堆堆白骨铺就而成。 用堆形容,是因为白骨累积至高,不知其深。 一眼望去,身前的整片土地都已覆满了白骨,丝毫没有可以落脚之处。 顾承风将火把抬高了些,照向前方,却也看不到路的尽头在哪里,一望无垠。 “这难道就是……那些尸体?” 笑三分将信将疑地问着,一夜之间,六百八十三具尸体同时消失的无影无踪,是全都渗入了地下,堆在了这里? 可是,怎么可能一夜之间这些尸体皆成白骨了呢? 他不解,也没有人能解释得了。 只是这里,那糜烂的尸臭味和血腥味更加浓郁了些。 岩壁上,滴滴答答,传来了流水声。 其实笑三分并不忌讳这些,土路也好,骨路也罢,他是无所谓踏着这些骨骸去走上一遭的,甚至还有些抑制不住的亢奋。 想象着,踩碎那些骨头发出的咯吱声,该是如何曼妙。 只是他刚想向前迈上一步,就被顾承风拦了下来。 笑三分带着三分质疑,七分怨怼看着顾承风,看着他突然蹲下身去。 顾承风弯腰蹲下,将手中的火把倒置过来,用木柄的一端朝着前方骨堆戳了下去,就听到滋啦啦的一阵声响。 触碰到的白骨已经腐化成了粉尘,只是刚消失不一会儿,就又长出了一具新的来。 而那个木柄,亦如那堆白骨一般,被腐蚀了大半。 不同的是,不会再长出新的木柄了。 “这是毒?” 笑三分惊异地看着面前的这堆白骨,无论如何他也是无法将其和毒药联想到一起的。 他师从鬼医菩提子,要说天下奇毒有万种,他也敢说自己至少已见过九千九百九十九种,可是面前的东西,他却一点都察觉不不出来有何毒性。 “不是毒,但更胜毒。” 天堂无门,地狱无路。 这才刚刚进入鬼门关,还没看到究竟,就已经无路可走。 或者说,有路,却没人敢走。 第30章 路 来时的路只有一条,就是他们走过的那条狭长的甬道。 如果说这是死路,那就别无生路。 他们几个自然也是深知这个道理,只是生与死可以自己去选的话,当然还是生的好。 笑三分从袖中取出一根寒月梅花针,俯下身去,戳在了白骨上。 白骨碎裂,针也融化了。 他脸上的笑也终于僵住了,这堆白骨,不仅能腐化草木,还能消融金银。 他本想着,如果银针在白骨上无事,他自是可以从骨道上用毒针铺出一条路来。 这条路,就只有他走得,别人走不得。 只是事与愿违,他的如意算盘打得虽然精细,可是这脸也被打的啪啪作响。 “你何不去试试岩壁?” 顾承风自是看得出他是什么打算,只不过,他却想到了另一条路。 竖着的路不成,那便有横着的路。 岩壁上不会像白骨路一样遇物化物,他刚刚已经试过了,只是不知道上面有没有毒,这个问题,还是交给笑三分去判定比较好。 笑三分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衣襟,他闭目深吸了一口气,这里除了血腥气,并没有其他的味道,如果有毒,也绝不是他所能认知过的毒药。 他又取出一根寒月梅花针,顺着岩壁擦了下去,银针丝毫没有变化,这才将放心下来,朝着顾承风摇了摇头。 只不过,看着岩壁上附着的湿黏的液体,他却半分没有触碰的意思。 既然没毒,顾承风也就不顾忌这些。 他用手指迅速从岩壁上刮了一下,这触感,这味道,的确就是新鲜的尸体挤榨出来的血浆。 虽然尸体已经过了一夜,并不是很新鲜了。 “不是只有脚下的路,才能称作路的。” 顾承风将火把用力往上一抛,火光闪耀,照亮了墓穴的顶端。 火把掉落,又被顾承风一手接回。 笑三分这才看清,这里,是一个天然的溶洞。 洞顶一柱柱钟乳石倒挂而下,一个个都保留着原始的形态与诡异的窟窿,精雕细琢,浑然天成。 抛却那岩壁上令人生呕的触感,这里,就是最好的一条路。 顾承风不等他再张口,已经衔着火把,一招燕子三抄水点着石壁徒手攀上了洞顶的钟乳石,接连着灵活的几个鹞子翻身,已经走出了一丈有余。 看到有人在前面开路,笑三分当然不甘示弱,也紧紧地跟上。 后面的人,一个接一个的跟着,走在最后的徐若愚,在洞口处用身上的短匕偷偷刻下了一个十字形的标记。 这攀岩走壁看似极为容易,实则最考验人的灵活度与耐力,缺一不可。 稍有不慎,可能会一脚落空,滑落下去。 路很长,比他们预想的要长很多,顾承风叼着的火把已经燃了大半,可是他们还不知道是否已经走了过半。 突听得一声哀嚎,笑三分身后的一个人手上一滑,哧溜一下子就滚了下去。 只不过,惨叫声仅仅维持了眨眼一瞬间,就戛然而止。 他跌入骨堆的时候,那张惊惧的面庞已经化作了无数白骨之一。 如果刚才笑三分能够拉他一把,也许,他就不会尸骨无存,更也许,他们两人会同时掉下去。 他喜欢作赌,赌钱,赌命,他全都赌得起,可是却从来不爱作一局必赔无疑的赌。 无论救与不救,于他而言都没有什么好处,那又何苦去救。 一个人的死,有时候,往往会更加刺激到其他人的求生。 看着身边又少了一个人,这些人只会更加小心翼翼,也更迫切地走完这条路。 山洞里很安静,空谷轻灵的那种安静,好似这里从来没有来过什么不速之客,这些在岩壁上向前爬附的人,就像是生老病死一辈子长在这里的蛇虫鼠蚁一般,没有打破这里原有样貌的分毫,好像他们就本该永远在这里的。 他们甚至都没有什么存在感,只是屏气凝神,全神贯注地把精力都集中在了向前行这一事情上,心无旁骛。 山中不知岁月,不知是走了多久,手脚都已差不多麻木,只是按着以前的动作持续向前攀着,没有停下来而已。 可是,最前面的人,停下来了。 “又没路了么?” 徐大智打破了这里的宁静,他走在最后,一直觉得很安全,可是现在他后悔了,因为走在最后,实在是很不方便。 他想知道的一切最新的消息,都只能通过去问一些他并不怎么信任的人,才有可能被人告知。 他现在,恨不得自己才是那个走在最前头的人。 借着最后一点微弱的火光,顾承风与身后的笑三分看清了前面的路。 前面已没有路,没有白骨铺就的路,也没有钟乳石悬挂的路。 要说有路,的确还有一条,水路。 前面是一汪深潭,可是潭有多深,有多远,潭中有什么惊喜,谁也不会知道。 当然,有了前面白骨路的教训,谁也不敢纵身跳下去以身试毒。 “你叫什么名字?” 笑三分转头看向了他身后跟着的人,微微一笑。 “丁乾。” 丁乾愣了一下,还没回过神来怎么回事,就已经被人一把揪住了衣襟。 “好,我会记住你的。” 笑三分一手撑着洞顶空余出来的几个窟窿眼,另一只手反手一抓,就将丁乾扯过丢进了潭中。 他没有十足的把握,是不敢对顾承风出手的。 所以,他挑中了身后的人。 只听得扑通一声,一个身影就没入了水潭之中,深陷下去,潭面上浮现出一个巨大的漩涡,打着圈儿,逐渐变得平静。 一时间,又安静了下来。 他,淹死了么? 还是,毒死了? 就在众人又开始思考该换一条什么路去走的时候,水花四溅。 潭中,冒出来一颗人头,丁乾的人头。 丁乾在水中喘着粗气,惊魂未定,一脸迟疑着,“我没死?” 他又看向还挂在岩壁上的那几个人,看着笑三分,眼中有杀意却毫无还手之力。 一个完好无损活着的丁乾就足以证明,水路可以走。 于是,那些人,也就一个接一个地跳入了深潭。 这条路,走得太久了,久到他们的四肢都已僵硬麻木,还没舒展开就落入水中,也通通像方才丁乾那样,沉入水中很久才浮上来。 一、二、三、四…… 浮上来的人互相看着,互相数着。 怎么,少了一个? “顾承风呢?” 第31章 彼岸花 落入潭中的人也全都陷入黑暗之中,火把已全都浇灭,这里再没有半分光亮之处。 四面环壁,没有出路,是他们早就看入眼中的。 所以,只能通过潭下更深处,以求生路。 只是这里太黑,潭中又是死水没有流动,浮出水面尚且辨不清方向,跟别说是在水下。 可能,游了一圈上来,发现自己还停留在原地。 “顾承风呢?” 浮上来的人相互张望着,却一直没有看到这个人出现。 “你明知道寒山门中有着水下闭气的功夫,为何不看住他?”徐大智瞪着一脸若无其事的笑三分。 “我为什么一定要看住他?”笑三分的脸上不变的三分笑,“我本就不用看住他的。” “是,你本就不用看住我的。”寒潭冰冷,顾承风刚浮出水面,脸上已经结了一层霜,“你知道我一定不会走。” 徐大智也不说话了,他的顾虑,确实多余。 “你们刚才落入水中的时候,有没有看到奇怪的东西?” 笑三分试探着问了起来,他不确定,刚才在水中他看到的是真实,还是幻象。 “水中有光。”少言寡语的徐若愚接下了他的话,他沉默了一会儿,似是在回忆,回忆他确定中的真实,又看向了顾承风,“红光。” 这一句红光,让所有人都一齐看向了顾承风。 因为他们对这个颜色很敏感,尤其是在这个地方。 顾承风不否认,也不承认。 他刚刚也的确看到了红光,只是他更能确定,那不是赤髓的光。 他与赤髓相依为命十余载,如果是赤髓,他一眼就能认得出来。 那一片光,范围太大了,不可能是赤髓发出来的。 他没有理会徐若愚的质问,只是一个猛子又扎进了深潭中,再也没出来过。 笑三分见状,怕是他先一步拿到了赤髓,他们就再没有可乘之机,也凝息闭气,潜入了水中,朝着那红光灼灼的地方游去。 其实那地方说远不远,不过是因为上面有山石相隔,只能从潭下绕行而去。 不出半盏茶的功夫,他们就已看到了那个所谓的红光。 一泓深潭,劈出两方天地。 中间的潭水将洞内隔成两片,一侧是峭壁,岩壁上密密麻麻垂下了几根枯藤,顺着藤蔓往上看去,是一线天光。 而另一侧,就是透过天光洒下来时,在水底看到的红色的影子。 好大的一片,娇艳欲滴,妖娆似魅。 忘川河畔,生死之间。 彼岸花,是漫漫黄泉路上唯一的风景。 顾承风被眼前的景色怔住了,眼神也变得迷离起来。 这花要说是美,只怕世间再无花可与之相媲美,每一片花瓣都像是一个半掩半露敷着脂粉的女人用青葱般的手指在你身上轻点而下,每一次轻触都会撩拨心弦。 可若说是毒,也只怕世间没有比之更毒的东西,因为只要一看到那簇簇花团,就会觉得摄人心魂。 徐若愚攥紧了手中的短匕,悄悄地走近了一些。 走近,是因为这里的岸很浅,浮出水面就可以慢慢走上岸。 只不过,两岸,看你要选择哪一边。 徐若愚当然是选择彼岸花的这一边,他想弄清楚,这究竟是一堆什么鬼东西,为什么看到它们,他竟在里面看到了那过世多年的老母亲的脸。 他本不是一个容易怀旧的人,他一向对真实认得很清,清楚到对周围的一切都闭口不言,只下结论。 可是,这一团东西,居然让他忘了多年的画面又重新浮现在脑海里,他要一探这红光中藏着的究竟。 在他离花丛还有不到一丈的距离时,就突然从花间生出了几条青枝藤蔓,如蛟龙出海,变幻万千。 藤枝一边抽打着地面,一边缠绕住徐若愚的右腿,一股力拔千钧的劲道就将他往花丛中拖曳而去。 徐若愚当然没有放松警惕,而他时时刻刻都在紧绷着所有的神经,却依旧来不及闪躲。 不光他自己,周围的人都没有看清,这几支青藤究竟是以怎样的速度冲驰而出。 在他们看清时,徐若愚已经被狰狞的青藤拖在地上了。 只见徐若愚当机立断,拔出腰间短匕就向这藤蔓砍去。 一刀下去,刀断了。 这不过只是一株植物,却比那铜墙铁壁还要坚实的多,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事情。 他更没有想到的是,藤枝拖着他的方向,是一株彼岸花,他之前想靠近的那株彼岸花。 而眼前的这朵花,像是睡醒了准备觅食一般,花瓣呈利爪状张弛绽开,只怕是再迟一步就要将他吞入腹中。 笑三分的手已经伸入袖中,他在犹豫,要不要救。 他在想着,有可能,他的暗器也会像徐若愚的刀一样,碰到花枝就断了。 这样一来,不仅人没有救成,说不定还会惹恼了这花。 想来有些奇怪,还有些可笑,他堂堂的四无书生笑三分,在江湖上也算是混出了些名头,到了这里,居然不敢招惹一朵花。 若是这些人能够活着出去,那这种想法岂不是更要沦为饭后茶余的笑柄? 顾承风也在一旁看着,并不打算出手。 一是这些人无义在先,即便是死也不足为惜。 二是,他手上没有任何武器,也束手无策。 三是,这花丛给他的感觉与其他人不同。 其他人此时看到这花,心中只有惊惧,害怕,敬而远之。 可是他,竟然觉得有些亲切感,总是有种感觉,这花并不会伤人。 至少,不会伤他。 另外的那四个替死鬼,早已吓得动弹不得,别说救人,就连自保也做不到了。 只有徐大智,这世上也唯有真正的兄弟可以生死相依。 他们两人,早已不分彼此。 徐大智完全没有思考该不该救的问题,他只是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过去,双锤高悬,怒目高喝,似是使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向下一砸。 就听到啊的一声惨叫,一个瘦弱的身影驮着一个壮硕的身影风驰电掣般冲到了对岸。 潭水的另一边,有峭壁的那一边。 他当然不会在这命悬一线的时候,明明看到徐若愚的刀断还去捶击那根藤蔓送死。 他的一锤下去,砸断的是徐若愚的右腿,被花藤缠绕住的右腿。 他不敢赌,不敢去赌能不能砸断彼岸花投出来的藤枝,但是他有信心,一定能一锤砸断徐若愚的腿。 一条腿,换一条命,很值。 只不过,燕子向来是以轻盈迅捷出入江湖,没了一条腿的燕子,还能叫做燕子么? 徐大智迅速用手指封住了他周身几个大穴止住血,又扯下一块布襟在他伤口处一系。 他不在乎,以后江湖上是否还会有燕子这号人物。 要命还是要脸,他已经替他的二弟选好了。 第32章 暗算 其他的人,是没有这闲工夫去看一个心如刀割的人是怎么积极救治一个残疾人的。 这是徐家兄弟的事,不是他们的事。 他们看到的是,缠裹着一条腿的青藤枝慢慢地缩了回去。 那条腿渐渐被花丛掩住,遮盖,再然后就看不清去向了。 而另一根青藤枝已经伸将出来,朝着上一条藤枝的方向抽打过来,如果有人站在那个位置,只怕是会皮开肉绽。 只不过,它最多伸到了岸边,刚碰触到水面,藤枝便如一只被滚烫的热油浇了一下的手掌般缩了回去。 好像,它们给自己画地为牢,被圈禁在了水潭的一侧。 在那里,它们无所不能。 可是,出了那范围,它们就什么都不是了。 “我还以为……” 看到如此厉害的东西也有自己的桎梏,笑三分才放下心来,看着花丛的方向,手也从袖子中伸了出来。 “你还以为,是赤髓?” 顾承风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这些人,一开始都以为这红光是来自赤髓,才想去抢夺。 只可惜,他们反被这些见不得光的花藤搭上了一条腿。 现在,花的那一侧岸边肯定是不能去的了。 那剩下的,就只有一条路。 峭壁。 这个一抬头就能看到明晃晃的光线的峭壁。 光亮,不管在什么时候,相对于这潭底的黑暗来说,它都是象征着希望的。 很多人看到头顶方向的光,一定也会趋身向它。 好高的崖壁,抬头看时,那一抹光已经被峭壁完全遮挡住,只露出一条缝来。 若不是上面垂下来几根干枯的藤条可以向上攀附,纵然轻功如断腿之前的燕子,怕也是不可能上的去的。 燕子的腿断了,所以豹子背着他,若是换作平时,这一定也是一幅颇有意思的画面。 试想一下,一只蚍蜉扛着一棵大树该是一种多么诙谐的场面。 这一点也不可笑,至少,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笑不出来。 顾承风不想笑,是因为他心急如焚,本就没有闲情逸致去欣赏这些身外之物。 徐家兄弟更不想笑,是因为蚍蜉与大树就是他们两个人,每一个当事人都不会觉得自己尴尬的处境会很可笑的。 四个替死鬼更不敢笑,虽然这实在是可笑。 但比起憋着笑这种程度的克制,他们还是更加惜命的。 可是这一次,连笑三分都不笑了。 因为,徐若愚在徐大智的背后。 燕子杀人,是用手,而不是用脚的。 其他的人都用双手攀拽着藤蔓,完全顾不得别的东西。 可只有燕子,他的手是腾出来的,他完全可以毫无顾虑地去杀任何他想杀的人。 徐大智选的是一条最粗的藤蔓,因为他们是两个人,所以更需要结实的东西,别的人倒还不至于与他们为这种事起什么冲突。 只不过这里的枯藤,相比于水潭对岸彼岸花伸出的青藤,要脆弱的多了。 别说普通的刀就能砍断,甚至稍一用力,手也可能将它拽断。 枯藤于青藤,就像是死人于活人。 失去了生命力,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几个人里,顾承风攀得最快,在最上面,而最慢的人,却是笑三分。 就连徐大智这种一人负着一人的,都能走在中间,不至于落后很多。 可是笑三分,已经落了顾承风有将近一倍的距离。 这一次,倒不是他还是对身后的人不放心,而是因为除了他之外的所有人,主要修的都是外家功夫,自然是身强体壮不在话下。 而他,专精于暗器与制毒,这折腾了一整天,早已是精疲力竭。 顾承风停下脚来等了他一会儿,他的确是担心,万一笑三分支撑不住摔了下去,万一再摔死了,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所以,他得看着他,即使恨他,还得保护他,说起来还真是讽刺。 笑三分走了有一大半路程,伏在壁上微喘之时,隐约感觉到有人影朝着奇怪的方向挪动。 虽然不明显,而且那人还在他的上方,但是他已清晰的看见那人走了一条故意绕远的弧形线路。 有人想杀他,这本就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甚至可以说是家常便饭。 这世上如果有人不想杀他笑三分,那才是稀奇事。 而眼下,杀他就是最好的时机。 抬头向更上方看去,顾承风与他的距离也不过只有半丈不到,看到了这个人,他就有了新的打算。 笑三分在那里停了很久都没有再动弹过,像是一只干瘪的秋蝉,附在树上一动不动。 面前一道人影闪过,来的人是丁乾,这也是他早就料到的事情。 一个将你的命视为草芥的人,你若侥幸活了下来,不找机会报仇,那倒真是个新鲜事。 丁乾此时并不在乎徐家兄弟是作何打算,他只觉得,现在是报仇的最佳时机,因为此时正是笑三分最为薄弱的时候。 他右手拉扯住束在身上的枯藤枝,向左侧了半个身子,右腿顺势往岩壁上一蹬,整个人就从另一边荡了过来。 经过笑三分拽住的那条藤蔓的时候,左手向背后一伸,瞬间掏出来一把短匕往枯藤上一划,就看见笑三分连人带藤一起跌了下去。 笑三分此时当然也没有闲着,他就等着这个人过来,因为他自己是没有力气过去的。 他看到丁乾靠得近了些时,一手将藤蔓在胳膊上缠了几圈,腾出一只手来。 只见袖中又一瞬间飞出了三枚流火金钱镖,不偏不倚,一枚打在了他的眼睛上,一枚打在了他的胸口,最后一枚,打在了他牵着的藤枝上。 两个人,同时向下落去。 而此时,丁乾已经是一个死人。 这时候,顾承风当然也没有闲着,他抽出身边的另一根藤条,像是轻甩一根九节长鞭一样,缚在了笑三分的腰间,将他倒悬在空中。 “你怎么样?” 顾承风看着下面悬着的笑三分问了一声,就又反手一甩让他自己重新攀附在新的藤枝上。 他本不想多问的,他觉得这种时候,自己在关心他的安危,实在是一件很滑稽的事情。 “还死不了。” 笑三分抓牢了之后,轻轻擦拭了一下额上沁出来的汗。 他早知道,顾承风一定会救他,他才能放开手与丁乾同归于尽般一搏。 只不过,他的打算远不止如此。 抬手擦汗间,笑三分的嘴角又勾勒起了一丝奇异的弧度。 趁着顾承风只手撑着准备转身的时候,一整袖的流光飞刃已经抛出,齐腰斩断了与顾承风临近的所有藤枝,包括缠在他自己身上的那一条。 看着,顾承风在一堆垂落的枯藤包裹下,坠了下去。 虽然爬这个有些吃力,但他刚才还是故意表现的比平时更不堪重负了些,眼下,离崖顶还有一小段距离。 只见一个身手比燕子还要灵活的人几个翻身,就爬了上去。 徐家兄弟目睹了事情发生的一切,很是意外,却不予置评。 反正他们已经找到了迷影古墓,至于顾承风的生死,他们早已全然不在乎。 六个人已经都站在了上面,笑三分长袖一挥,双手间又抛出了几十片流火金钱镖,将所有悬挂在崖壁上的藤枝全都拦腰斩断,一根不留。 这样一来,即使刚才顾承风没有摔死,他也再也上不来了。 “你身上究竟有多少暗器?” 徐大智将徐若愚安置在地上之后,随着笑三分的目光也往崖壁下瞟了两眼。 这一天里,他见过笑三分发出了不下几百个暗器,怎么看,他身上也藏不住这么多。 “要多少,有多少。” 笑三分依然带着他的三分笑,侧身转过来看着徐家兄弟,“别紧张,我只是觉得,一个馒头,三个人分,比四个人分要好。” “那为什么不是两个人分更好呢?” 徐大智手中的混元锤已经开始攥紧,他在等,等对方先出手。 笑三分却没有出手的意思,他只是环顾了四周一圈,眼神指着一个方向,“喏,看这里,你还这么觉得么?” 第33章 装睡的人 入夜,万籁俱寂。 河边的篝火已经快要燃尽,火堆旁,一片茅草垫子上侧躺着一个青衣女人。 另一边,一棵梧桐树下倚靠着一个红衣少年。 两个人,都像是已经睡熟了一般,什么声音都没有。 酆都通往渝州的路并不算长,可是他们两个已经走了一天一夜,才走了一半路。 林筠儿微侧着身坐了起来,身下的草垫还有些温热。 草垫是这个少年怕夜里湿冷她再受寒,特意为她去寻来的,只不过,她现在起身,却是想要除了这个后患。 阴阳镜的所在她知道,取出来的方式其实也知道一二,就算没有谢语霖在,她也还是有把握三天之内将东西拿到手的。 可是,她偏偏没有把握能把东西从谢语霖手中夺过来。 纵使这个少年看起来千般好,万般真,只是他的危险,她也是见识过的。 如果手下留情,难免会惹出什么麻烦。 篝火中,干枯的树枝已经差不多烧尽,还剩下点点星火在那里哔哩作响。 火堆旁边,是晚上吃过的野兔的骨头。 他的人她虽然不怎么很喜欢,可是他这烤兔肉的手艺总算也都还不错。 想到这,她又有些心软了。 只是,权衡利弊,她的手又重新按在了剑上。 林筠儿悄悄地站起身来,走到那棵梧桐树下,看着树旁歪着头熟睡着的少年。 如果,他不曾离开蓬莱,不曾踏入这个江湖,该有多好。 然而,万事没有如果。 她轻轻地抽出了身侧的那把长剑,出鞘无声,寒光凛冽。 悄无声息挪到了谢语霖的脖颈处,只差一寸,就再也不用担心些什么了。 月落长剑,一抹杀意尽收眼底。 只是到了这一步,她还在犹豫,有些下不去手。 谢语霖突然侧过头,换了个睡觉的姿势。 脖子的位置,朝她的剑又凑近了一些,像是主动送上门来任人宰割的牛羊。 她也顺势将剑往回收着,与他保持着刚才的距离,尽量不要吵醒了他。 剑还架在他的脖子上,少年却丝毫没有反应。 他只是紧闭着双目,嘴角露出了一抹暖人心扉的微笑,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美梦一般,轻声呢喃着,“卿儿。” 一个人,在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在哪一刻会突然后悔。 她就是如此,看到面前的这个人,只不过还是个孩子,他还在惦记着另一个孩子。 她又想到了自己腹中的孩子,突然之间,就再也下不去手了。 她将剑又慢慢地收回了鞘中,确定没有吵醒谢语霖之后,又回到了草垫上,逼着自己入睡。 听到林筠儿已经收剑走远,谢语霖这才猛地睁开眼睛,嘴角勾起了一丝意味深长的浅笑。 她想杀他的时候,他就已经醒了。 可是,他并没有打算躲开。 他只是想试一试,这个人,会不会真的动手。 虽然结果已经算到,他还是不禁嘟起嘴来摇了摇头,感慨着,这年头,想做好人,可真是比做恶人要难得多了。 他依然靠在树干旁,看着林筠儿的背影,知道她这次是真的睡下了,只是睡得很不安稳,便从袖中掏出了那一只翠色玉笛,轻奏了一段清心凝神的小曲。 笛声悠然,婉转绵长,就像是一双细嫩的手指拂过一个人的发丝,那般温柔缱绻。 晚风轻拂着少年额前的一绺青丝,身后的长发在风中轻轻飘起,轻薄的水袖也随风舞动,如玉般雕琢的面庞上浅露出一副云淡风轻的笑意,这般风姿,任谁此时路过了此地,都会以为是偶遇了谪仙。 谢语霖一曲将毕,微微睁开了双眼,眼眸深邃,烟波流转,他在确定了林筠儿已经睡熟之后,看向了平静的湖面。 湖面上,一丛丛芦苇杆倒插在水里。 水不动,影在动。 谢语霖纵身一跃,负手而立,双脚一前一后半劈开踩在了两根相距不算太远的干枯的芦苇杆上。 只是他身姿轻盈,犹如飘在上面一般,除了轻碰到芦苇杆的顶端,杆身却一点也不见弯曲。 果不出所料,没多久,就从水下突然窜出两个人影。 一个正面冲出,右手持一个蛇形软鞭,朝着谢语霖的腹部便用力一抽。 另一个从他身后侧身而出,先是一口气冲到天上,继而一个回旋踢奋力砸下,在那人身后背着的双手上,突然挥出两个子母鸳鸯钺。 两人一前一后,一长一短,一硬一软,将谢语霖夹击在中间。 他早就知道,这芦苇杆上下通透。 他早就察觉到有人躲在水下,借助空心杆呼吸潜藏身形。 只不过,没想到这两人这么有耐心,居然能在这里守了整整一夜纹丝未动。 如今,他这足下一脚一个,堵死了这呼吸的通口,且看他们能坚持到几时。 却没成想,这两人居然又这么没有耐性,才憋了一眨眼的功夫,就按耐不住冲了出来。 谢语霖并没有闪躲,而是冲着前面人的攻势迎了上去,他右手的折扇将软鞭缠绕了两圈,向后一拉,就将这持软鞭之人推至另一人身前。 而他自己,则踩着这人的肩膀,纵身一跃又回到了河岸边。 谢语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好像不管在何时何地,他都很在意这些细节上的东西,要保持风度。 就像他站着的姿势一样,永远都是,左手负于身后,右手执扇于身前,昂首阔步,自成一派凛然之气,遗世而独立。 这两个跟踪他们的人明显比白天的那两个武功要高得多,所以林筠儿现在的状态,并没有察觉到他们两个的存在。 可是,他察觉到了。 这两个人,虽然武功路数完全不同,可是身上却有一点是相同的,都带着一张昆仑奴的面具。 “江都的人?”谢语霖侧首回望,惊鸿一瞥间皆是犹自飘逸,又带着些许的年少不羁,“我还以为,阴阳渊那老头子不稀罕参与此事呢。” 软鞭与鸳鸯钺相互对视了一番,并不回他什么话,而是又一齐冲了过来。 一人长鞭轻扬,照头劈下,另一人轻转踱步,手中鸳鸯钺向前抛出,以一个回旋的轨迹冲着谢语霖直扑而去。 谢语霖对这两人不折不挠的攻势有些无奈,就见他手中折扇往空中一抛,纸扇溃散,木节重制,天空中,突然出现了一只足有一人高的偃甲木鸢。 就见这红衣少年腾空一跃,便踏在了木鸢之上,直飞九霄。 这两人面具下的眼睛都瞪直了,他们从未见过机关偃术,更未见过世间居然还有如此神奇的东西。 “林姐姐说了,不喜欢被人跟着!” 少年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不悦,眼神中透出的凌厉之色使他整个人不怒自威,这让他那张既稚气又仙气的脸庞显得更加清冷。 笛声忽然急如雨下,犹如一根根钢刺漫天抛洒,使得那两个昆仑奴面具来回躲闪,如履薄冰,如坐针毡,很快就再找不到可落脚之处。 谢语霖眉心紧锁,他发觉刚才好像戾气过重了些,如果没及时收手,只怕是真的会要了这两人的性命。 曲调突转,犹如一簇簇的白丝舞动着蜿蜒而来,抽丝剥茧般将这两个人包裹在一处。 一层,一层,两个人像是被白丝缠绕成了雏蚕。 曲风诡异,摄人心魂。 没多久,两个昆仑奴面具就已经在地上沉沉睡去。 谢语霖看这两人已经构不成什么威胁,便又翩然一跃跳下了偃甲鸢,又揪起了两人的衣襟把他俩往偃甲鸢的背上一抛,转身淡然说着,“随便你带他们去什么地方,越远越好。” 木鸢像是听懂了一般,拍拍翅膀,就载着那两个昏迷的人朝着九霄之外飞去。 他回头看了一眼还在熟睡中的林筠儿,又朝南方的天望了望,“已经一天一夜了,也不知道,顾大哥那边,现在怎么样。” 夜,还是如水一般的宁静。 好像这一整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然而,背对着他熟睡着的林筠儿也猛地睁开了眼睛。 刚刚发生的事情,她全都了然于心。 只是,眉间紧蹙,朱唇轻咬,更加犹豫。 难道,真的是我想多了? 第34章 生死之间 “咯咯……” 顾承风一个人在潭底,将梦将醒间,又听到了那个如银铃般清脆的少女的声音。 他不知道此时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 回忆起来,最后的印象就是他死死地抓住一根枯藤枝的时候,那种自上而下的坠落感。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 手,也再也抓不住任何东西。 他还记得,他眼前最后一幕,就是漫天的枯藤蔓密密麻麻,随着他一起跌落下去。 好像整个人已经被藤枝覆盖住了。 如果是那样,那他现在应该是在峭壁那边的石头上,可是,他感觉到背后已经全部被浸湿,有种说不出的冰凉触感。 清潭凛冽,潭水澄澈。 他竭尽全力地睁开双眼的时候,耳畔就响起了那个少女咯咯的笑声。 这声音,算是他最熟悉的东西了。 从林子里第一次出现,又突然不见,然后到了这里,在他最不堪最狼狈的时候,又响了起来。 这如果是人,他现在真的想一把将她抓过来盘问到底打的是什么鬼主意,不管是拧断她的手脚也好,拔了她的舌头也好,她这一直笑,却不说话,搞出来这么多事情,死了这么多的人。 虽然,没有一个人是她杀的,可这依然是一件让人很窝火的事情。 只是这想法,在他睁开眼的那一刹那,就彻底消失了。 眼前,一片绯红。 好像这周围除了这片红色,什么都不剩下。 他眼前的,远处红色的小花,近处红色的大花,每朵花瓣狰狞地张着爪子,却又很安静的绽放在他身旁。 这里不是别的地方,是他们之前一直都不敢越界的那个彼岸花丛。 他终于明白了背后的湿凉是怎么一回事,因为他看到了缠绕在自己身上的一根根青绿色鲜活饱满的青藤枝条。 是这些藤枝,将他从水潭的另一侧,拖到了这一侧。 可是,据他所知,这些青藤枝不是应该不敢越界到水中的么? 他撑着身子站了起来,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一片茫茫花海中。 四周,都是望不尽的绯红。 他好像已经到了花丛的最深处,那个神秘的,没有人敢进来的地方。 重要的是,重重叠叠的彼岸花间,一抹红光格外显眼。 “赤髓……” 赤髓的突然消失,又在这里突然出现。 他这才知道,那些青藤枝之前不敢越界进入水中,而这次却能把他从对岸拖过来。 这些藤枝,怕的不是水潭,而是他。 如今赤髓也已经回到他的手中,这世上已没有什么麻烦能够再被称之为麻烦。 当年,他为了承袭到这把赤髓刀,与大师兄在寒山彻底决裂。 为了它,可谓是穷尽一生。 可赤髓灵现,他已渐渐守不住了。 现如今见到赤髓与彼岸花和谐相处的样子,这种感觉,倒也真是奇怪。 他又想起来了刚刚听到的奇怪的笑声,只有声音,没有人影。 那个女人呢? 是那个人,把他们引到这里来的么? 不管那笑声是人是鬼,可至少,他还活着。 万物十步之内必有其相生相克之物,顾承风见这些植物好像也并没有之前徐若愚见到时那般恐怖,就顺手撷了一把,藏进怀里。 原路,已经回不去了。 峭壁上的每一根枯藤枝都被细心的笑三分削得干干净净,一条漏网之鱼都没有留下。 若是让他徒手攀上这么高的一个岩壁,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人能一下子跌进万丈深渊,难不成还能从十八层地狱底下爬上来? 那已不是人了。 而这一边,花丛的这边,在那些人眼里本来是一条死路,可现在于他而言,这,才是生路。 死门非死,生者往生。 …… 徐大智看着笑三分所指的方向,瞬间不说话了。 他看得清清楚楚,这上面,都有些什么。 这种情况下,还是活着的人越多,才比较好的。 原以为,爬上了峭壁,就能拨开云雾见天明,逃出生天。 而事实上,他们不过是从一个洞室,来到了另一处洞室罢了。 这里,与地下溶洞浑然天成的景象全然不同,一面面雕琢工整的石壁,俨然一座墓室应有的样子。 在下面看到的光,也不是天光,而是石壁上燃着的熠熠烛光。 烛台上一丝灰尘都没有,好像每天都有人来定时打扫,来续火点亮。 可是这种地方,若是有人能够长时间住在这里,只怕早已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 在他们眼前,四面石壁,四个方向,四个石门。 这里没有任何刻字告诉他们这四个门里,哪个是生门,哪个又是死门。 赌命这种东西,本应是很好玩的,也是笑三分很爱玩的。 这个四选一的问题,也好像并不是什么难事。 只不过,如果自己把命搭了进去,却让别人捡了便宜,这种事,他还是心有不甘的。 眼下替死鬼只剩下最后三个,就算是一人一门的分派出去,也还是会剩余一个。 更何况,没有人知道里面是什么。 万一,是什么只会留给见到它的第一人的惊喜,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徐若愚不知道凑到徐大智的耳边轻声呢喃了些什么,徐大智的眼珠轱辘转了几圈,就转头笑道,“二弟行动不便,我就与他同路而行,我们就选此门而入,剩下的,你们几人随意。” 话音未落,他就已经半扶着徐若愚,开始往离峭壁最远的那个门走过去。 “等等。”笑三分看他们如此果决,心下生疑,料定他们必然已经发现了什么端倪,才毫不犹豫地选了那个门,“我走此门。” 徐大智犹豫了一会儿,又豁然开朗道,“请便。” 他如此大方相让又让笑三分迟疑不决起来,若是这个门真有什么蹊跷,他又怎会轻易让与别人,“算了,还是你们去吧。” “也罢。” 徐大智又开始迈开步子,向那边走过去。 “等一下。” 笑三分又喊住了他们,要是他们兄弟二人是存心想要骗他进这个门,又怎会如此轻易自己再进去?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他倒是真有些想不通了。 “你到底想怎样?” 徐大智捋着胡子看着他,仿佛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等着笑三分自己最后的决定。 第35章 鬼道贵终 笑三分反复犹豫了半天,最后下定了决心,对着徐家兄弟伸出一只手,脸上挂着与人无害的微笑,“请便。” 徐家兄弟相互对视了一眼,就端起一个烛台,头也不回的进了墓门。 笑三分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忖了半天。 如果那个门是真,他们又为何如此坦然相让? 如果那个门是假,他们又为何如此毅然决然地进去? 真真假假,想不清楚的事,那就不必去想,亲身一探便知道了。 他打发了那三个人分别走了没人进过的三个门洞,而他自己,则是等着徐家兄弟走了一会儿,悄悄地跟在了后面。 他想着,徐家兄弟再怎么想杀他,也断然不会白白搭进去他们自己的性命作饵,那不如来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洞内深邃,曲径通幽,弯弯绕绕地走了一小段路,就遇到一个岔路口。 笑三分举着烛台,透过微弱的烛光在路口两侧反复打量了一番,终于,他看到了要找的东西。 右手边的一条路上什么都没有,而左手边,那个石壁上,被刻下了一个小小的十字形标记。 这个标记,他是知道的。 他早就注意到,徐若愚不管走到哪,都会谨记着留下一个小小的标识,不巧,被他看到了。 顺着这一路留下的刻印,想跟着他们且保持距离,就完全不是什么难事了。 前方,徐大智半驮着徐若愚踽踽而行。 虽然徐若愚已经少了一条腿,算是一个半残的人,可是他们走得却并不算慢,当然也不是最快的那一个。 “二弟,你确定笑三分真的会跟在我们的后面?” 徐大智的声音很小,这洞里幽闭狭窄,如若用平时的声音去说话,只怕是早已传到了笑三分的耳中。 徐若愚点了点头,“以他生性多疑的性子,一定会跟来的。他一定是觉得,我们知道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可其实你也并不知道。” 徐大智也并不是很能理解自己二弟的这一番作为,只是刚才徐若愚伏在他耳边告诉他,让他这样跟笑三分说话。 “我是不知道,我不过也是随便选了一个门罢了。 可是你想,现在这四个门,走在前面的都是我们的自己人。 任谁得了,也总比被笑三分得了好吧。 他这样跟在我们身后,别说是羹,只怕到最后连汤都没得分。” 徐若愚推开了徐大智的搀扶,一手撑着石壁,表示自己可以走。 “那你为何不反其道而行之,在我们没走的那条路上刻上标记呢?你这样故意引他前来,万一,他赶上了我们……”徐大智有些担忧,他们虽然走得不慢,可比起笑三分来,却说不上快了。 “万一……那条路是对的呢?”徐若愚转头看向他,“像四无书生这样的人,无情无义无耻无理取闹,你也看到他对顾承风的恩将仇报了,谁能保证他不会在下一刻就向我们出手?如今我有伤在身,已经无能为力。我这样做,就是不给他留半分机会。反正,他也只是敢在后面偷偷地跟,绝不会贸然上前的。” 徐大智沉默不语了,该说的话都让徐若愚说完,他已没什么好说。 这是笑三分自己讨来的教训,聪明反被聪明误。 在这个江湖上,是没有人能够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 这世上最愚蠢的事情,就是一个人,他会认为自己才是这天底下最聪明的人,没人能算的过他。 只不过,善算计人者,恒遭人算计。 四个墓门后,是四条平平整整的路,甚至,连机关都没有出现过。 最先走出来的人,是个身材娇小皮肤黝黑的持戟人,他走得最快,不是因为轻功最好,而是因为胆子最小。 因为太过害怕了,根本就没有留心洞里都有些什么,只是一味地往前冲,冲到头,看到光,看到了出口。 可是他出来的时候,目光呆滞,显然是被眼前的景象惊怔住了。 这里,和他进去之前,并没有什么两样。 这不是来到了一个复刻的地方,而是,还处在原来的地方。 他从一个门进去,又从另一个门出来,可是绕了一圈,竟然还是在原地打转。 很快的,徐家兄弟也从另一个门中走出来了。 这就好像是跟他们开了一个玩笑,先给了你一个神秘的抉择问题,在你痛下决心选择一条路的时候,一路上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结果不但什么危险都没有,连结果都没有,直接,又被送回了原点,美名其曰,逗你玩。 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第四个,第五个人也都跟着出来了,出来时,脸上浮现的是和其他人见到这里时一样的表情。 最后,笑三分也出来了。 他看到每一个人都在望着他,每一个人脸上都挂着奇怪的笑容,好像自己赤条条地站在人前,已经被他们全都看透了。 现在,就差一句意不意外,惊不惊喜送给他了。 只是,这里没有人说话,他们也在迟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笑三分没有理会旁人的目光,径直跑向那个断崖边。 还是那个地方,因为每一根断了的枯藤上,都是他的暗器削出来的痕迹。 他好像,从一开始就选错了。 水潭的两边,他们一直认为,峭壁那边是生门,而彼岸花丛那边是死门。 怀着莫大的希望,终于攀上了崖壁,又谨小慎微地走过了这条条密道,才发现,这里才是真正的死路一条。 而那个能够通往生路的地方,已经被他信心十足地割断了。 再也没有一条可以通向崖底的枯藤了,下面的人上不来,上面的人也同样下不去。 原本认为是断了别人的生路,结果却同样也是断了自己的,真是天道好轮回。 “生门非生,死门非死,呵。”笑三分冷笑了一声,他的眼中,已然看不到任何希望。 “对啊,你们还记得,刚进迷影古墓时墓门上刻着的字么?”徐若愚听到笑三分的话,突然想起了什么。 “死门非死,生者往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这是徐大智回应的,笑三分还没有从被自己坑了自己的梦魇中清醒过来。 “那你们可曾记得《度人经》上的话?”徐若愚又接着问道,不过他这次是自问自答,“人道渺渺,仙道茫茫,鬼道乐兮。” “当人生门,仙道贵生,鬼道贵终?” 笑三分突然回过了神,眼睛中闪过了一道奇异的光亮。 “北都泉苗府,中有万鬼群。但欲遏人算,断绝人命门。”徐大智也理解了他的意思,这北都泉苗府,说的本就是这鬼狱酆都城,“难道……” 他与笑三分对视了一眼,突然一左一右向墓门的方向冲了过去。 徐大智手举铜锤照着石壁就是奋力一砸,力拔千钧犹如开天辟地,整个墓室都开始摇晃颤动,顶上的石块也开始纷纷坠落。 笑三分从袖中飞出几十枚流火金钱镖,投掷在每一处石柱连接的地方,这晃动慢慢地变成了坍塌,一时间,山崩地裂,滚石重重。 然而,巨石朝着他们砸下来的时候,竟然从他们的身体上穿过,落在地上便消失不见了。 果不出他们所料,置之死地而后生,便是这鬼墓的生存之道。 滚石落尽,不染浮华,烟尘散去,这里俨然换了一副样貌。 之前的石门墓室已全都不见,这里,只是一条极为宽敞的甬道,通向一个地方。 只不过,不远处站着一个人影,一个任他们之中谁看到都不免毛骨悚然的身影。 那个人影,直直地伫立着,拄着一把刀,红光灼灼的刀。 转头一瞥,凌厉的目光让人不寒而栗。 人影说着,嘴角勾起了一抹玩味的笑意。 “好巧,又遇到了。” 第36章 错了 “就是这里?” 虽然谢语霖早就猜到此处,却还是要装作突然被人告知了什么惊天之谜的样子,眨巴着眼睛,望向江面。 “嗯。” 林筠儿点了点头,指着两江汇流中间形成的一条清浊分割的线说着, “前些日我路过渝州近郊,见此地襟带两江,壁垒三面。 嘉陵江水绿,长江水黄,两水相交于朝天门,却不相融。 涡流湍急,形成‘夹马水’一观,似如野马奔腾。 开始就觉得这里似曾相识,直到昨日听到了石刻上的字,才想起来,这清浊相交的江水,岂不就如那阴阳盘上的双鱼?” 谢语霖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两条江水汇流一处,一边清澈,一边浑浊,确实可堪称为奇观。 只不过,这江涛翻涌,江深几许不得而知。 纵使江底沉着他们想要的阴阳镜,也不可能只身跳跃而下去捞取上来。 谢语霖从地上捡起一枚扁圆石子,侧弯着腰,将石子横向抛了出去。 石头在江面上弹跳了二十余次,才沉入深不见底的江水中。 他这一番打水漂的动作,倒真是顽童心性毕现,惹得一旁的林筠儿也不禁捂嘴轻笑。 “林姐姐可有法子?” 谢语霖先问了出来。 林筠儿摇了摇头,看向他,“我还以为,谢公子已经早有打算了呢。” “有是有,只不过……” 谢语霖轻咬着嘴唇不肯再往下说,办法他是有的,只不过,以他现在的内力,可能会承担不住。 但他又转头瞥了一眼林筠儿,如果他不出手,她也是一定会出手的。 而她就更不能去了,所以自己不行也得行。 林筠儿看着旁边的少年久久低头不语,遂解下了身上的披帛,长绫迎风轻舞,弹指间将江水抽出了一条凹痕。 谢语霖脚下轻旋了几步,挡在了她身前。 一手夺过素纱缠绕在他自己的小臂上,一手已自袖中取出玉笛,低眉侧目,目盼流光,轻笑了一声,“还是我来吧。” 她被少年身上的凛然之气震退了两三步才站定,轻拈衣袖,不再上前,而是决定冷眼作壁上观。 她这次看得清楚,就见谢语霖将手中折扇往空中一抛,木扇骨齐刷刷地全都排成了一列,然后又自中间分割开,十六档扇骨变成了三十二档,继而再分割,直至分成了千余片,每片薄如纸绢,却能承千斤之重。 木格重组,在天上化成了一只巨型偃甲飞鸢,朝着江面扇动翅膀。 这等奇门遁甲之术她只在书上读过,可在江湖上从未亲眼所见。 此番一眼,便对那谢语霖的路子猜忌更胜三分。 “蓬莱仙人,都是骑乘飞鸢而行的?” 她不禁问了出来,世上有骑驴的,有坐轿的,有策马的,有徒步的,也有乘船的,就是没见过乘着飞鸟的。 谢语霖轻笑了一声,眼神还是如赤子般澄澈,“林姐姐说笑了,这木鸢也就是平时从蓬莱岛到栖霞村渡海而乘,长远的距离它可经受不住。否则,我又怎会吝惜拿出它来带你去找那鬼医菩提子?” “哦?”林筠儿双手负于身后,又朝着那偃甲鸢凑近了些,“我本还以为,仙人都是驾鹤而来的呢。” “这世上哪有什么仙人,都是世人少见多怪罢了。” 谢语霖说着,已经将玉笛搁于唇下,轻奏清旋,笛音袅袅,音波随着一阵阵紧而有序的旋律开始跳动着,形成一缕缕气流,朝着江面呼啸而去。 音波如刀割,抽刀断水。 宛如看到一柄通天彻地的砍刀从天上猛地劈下来,顺着两江汇流形成的那条线,将江水切成了两半。 而天上的偃甲鸢扇动翅膀时鼓吹下的阵阵阴风,将断开的水柱不停地往两边吹动。 宛如两只强而有力的手臂把滚滚江水撕成了两半,剖开一个大口子,还自成一体的继续流动着,只是中间,慢慢现出了江底的泥沼。 笛音越来越急,犹如峡间飞瀑途流百川,音波如浪涛一般一圈一圈翻腾着朝那江心奔去,而在此时,已经有一个发着金光的东西在江心处冉冉升起。 谢语霖的嘴角已经溢出了一道血痕,只是他的手指还在笛孔上飞速舞动着。 缠绕在他一只手臂上的长绫已经远远飞出,飘向江心。 那是,他刚刚从林筠儿手中夺来的披帛。 林筠儿看得真切,那发着金光的东西好像扎根在了江底,虽然它一直在向上升,升出了江面,也在向他们这边挪过来。 可是它的下面,像是缠绕着千丝万缕的金线,直通江底,浑然一体。 江底的凹痕似乎不那么明显了,两侧的江水也开始往中间翻涌,好像要把之前空出来的地方全都灌满。 她再看谢语霖时,身旁的这个少年,已经从双眼、双耳、鼻间同时溢下了几条血痕,口中流下的鲜血已经覆满了整个下巴,使他那俊朗的脸上彰显出一种诡异的色彩。 他,毕竟还年轻。 即便是有通天之能,可人力终究是有所不及。 她在犹豫,此时谢语霖明显已经力不从心,别说将这阴阳镜取出来,可能就在下一秒,他就已经受不住这力压,经脉迸裂晕厥过去,然后江潮涌动把阴阳镜带回江底。 至少此时,他还是能牵制住这阴阳镜的。 如若此时,她借长绫之力,是绝对可以顺手牵走阴阳镜的。 只要,她此时凌空一跃,取走这东西,以谢语霖的状态,怕也是无力追赶。 抛下谢语霖的这念头在她脑海里只是闪了一下,可是她的人,已经站到了谢语霖的身后,双手结印,一道青光自手印而出,灌入了谢语霖的体内。 本已临近崩溃边缘的谢语霖顿觉身上嵌入了一股清灵之气,笛音缭绕,阵阵疾驰。 “这……难道……”在林筠儿接触到封印的一刻起,她脸上顿时僵凝住。 她知道了,为什么谢语霖仅凭一人之力无法将阴阳镜取出。 这里,早已有另一人来此下过另一道封印。 她原以为的一切算无遗策,都只是被算在了别人的局里。 可是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 金光一闪,斩断了阴阳镜与那江底的最后一丝联结。 从他脸颊上淌下来的血已经染满了前襟,他却还是在嘴角强忍着勾出了一丝微笑,“你这又是何必。” “真是个孩子。” 她嘴里埋怨着,这个人,都到这个时候了,还逞强个什么劲。 可是,她更没想到的是自己,在这时候,在谢语霖的命与独吞阴阳镜之间,她竟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救他。 她原以为,自己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呢。 可是,人就是人。 人,真的是最难被看透的一种生物。 甚至她自己,都不能了解自己。 善恶,也不过就是一念之间。 只有在真正做出选择的那一刻,她才看清自己的内心,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一道金光闪现,阴阳镜已经稳稳落在了谢语霖的手中,谢语霖一手持起,仔细打量了起来。 而一旁的林筠儿,因为动用真气使得毒更入骨髓三分,再加上胎气紊乱,已经跌在了地上,额间青筋颤动。 谢语霖看着阴阳镜出神了很久,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是他的眼中黯然神伤。 有些东西,只有他懂,别人却不知。 可是,他有多希望自己此刻是那不懂之人。 他擦拭了一下眼角的血迹,才突然回过神似的,看了一眼地上的林筠儿。 “我以为,你会趁机杀了我,或者直接抢了东西便走。” 他看向她的眼神充满了疑惑,他以为,他从来都算无遗策。 “我也以为我会呢。”林筠儿也笑了,只是她的笑更加显露出她的疑惑,“你既然知道,为何还故意露出破绽?这岂不是在找死?” “无所谓,我对有趣的事情总是愿意赌上一把的。” 少年的语气很淡然,很随性,好似这世间本没有他特别在意的事情一样。 他做的这一切,只是图一好玩。 这一路上,她都在盘算着怎么杀他,而这个人,一直都在救她。 只是,狡黠与纯真,这两种东西竟然同时存在于一个人的身上,不免有些令人骇然。 “给你。” 谢语霖伸出手,呈递到了她的面前。 水袖轻扬,露出了那只白皙的手掌,手心里托着的,是那个还闪着金光的阴阳镜。 “给我?” 林筠儿一脸的不可思议,她以为,这场赌局,她已经输了。 她选择了少年的命,就是放弃了阴阳镜。 “嗯,给你。”少年烂漫的一笑,如百花绽放般芬芳,如春日的暖阳。 “你不是说,你也是为了这阴阳镜来的么?” “是啊,我是为了它来的。现在看过了,只不过是个无趣的东西,送你了。” 林筠儿没有伸手去接,只是叹了一口气,“咳……既是如此,烦劳谢公子将此物交与承风。” “林姐姐,你自己怎么不……” 谢语霖已经大概猜出了答案,话说了一半,就吞了回去。 “在方才出手的那一刻,我便已知道,回不去了……”林筠儿笑着看向谢语霖,她越发觉得这个少年的可爱之处,只可惜,她再没有更多的时日。 “好。” 谢语霖并不是个矫揉造作扭捏的人,也不会说一些虚情假意安慰人的话,他也知道无法可解。 林筠儿也看得很开,人命自有定数,无须强求,可她轻抚着自己的肚子,顾盼犹疑之间,又看向了这个少年。 “只是,我还有一事相求。” “我知道。”谢语霖垂下了头,在他眼中的,不知是坚定,是失落,还是愧疚。 “那个封印,想必你也是看出来了。”林筠儿有些凄然地笑着,笑着自己的不自量力,“我错了,全都错了……” 谢语霖听到这话,头却垂得更低了,他认得这施印的手法,即使他再不肯承认,也不得不承认。 他没想到,也会有他没想到的事情。 “我也错了,全都错了……” 第37章 棺材 “好巧,又遇到了。” 看清了面前人影的样貌,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变得很微妙。 如果有一种状态可以形容,那一定是如鲠在喉,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一群人屏息凝神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回些什么好。 此时最好的,当然还是什么都不说。 手持赤髓刀的顾承风,只要他们神志还算是清醒,不闻风而逃就已经不错了,更别说是贸然上前去招惹。 尤其是,他还没死,没被笑三分杀了。 这是人,不是鬼。 笑三分本应该是最害怕的那一个,因为暗算顾承风的人就是他,想致其于死地的人也是他,可最偏偏不用怕的人还是他。 他不怕,倒也不是因为他身上还系着林筠儿的命,顾承风不敢杀他。 而是,他觉得很高兴,在这里又碰到了他。 一切新鲜的,不在他预料中的惊喜,都会令他异常兴奋。 他本以为,就这么把顾承风给杀了,还真是无趣。 只是现在,这个本该死了的人,不知道用什么方法,不知道从什么鬼地方回到了他们面前,还找回了赤髓刀。 有赤髓,有迷影古墓,马上就能解出最后一句话的含义了,他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笑三分的笑又洋溢在了嘴角处,只是还没等他笑出来,他就听到了那个久违的,银铃般的少女的笑声。 “咯咯……” 所有人都张头望去,声音来源处,就是顾承风的身后。 路的尽头,那最后一堵墓门。 甬道很长,长得需要疾奔才有可能抓得住声音的来源,大家都如风一般想冲在最前方,因为走廊尽头的墓门,并没有关。 除了,徐若愚。 他本应是最轻盈的燕子,本应冲在最前方的,可是一条腿的燕子,就只能默默看着那群人远去了。 这里已没有路,这里是最后的石室。 唯一的一条路,就是他们刚才跑过来的甬道。 可是,依旧没有那个笑声的身影。 这是一个方方正正的石室,四面秃壁,不染浮尘。 里面的构造一目了然,除了四面墙壁,就只剩下一个巨大的石棺。 石棺并没有封盖,靠墙的一侧边沿落满了香灰,俨然一处庄严的祭台。 祭台上,燃着三柱线香,从头燃到尾,又从尾续到头,烟雾袅袅。 棺上不落灰尘,祭台上新香刚燃。 这一切的一切,都在不停地说明着,这里住着别人。 可是这些,并不足以吸引他们的目光。 他们的目光,落在了更奇特的,更显眼的两个东西上。 一个人,一个盒子。 棺材里,躺着一个人,白衣服的人。 这人乌发如瀑遮住了半张脸,一袭白衣铺就在棺内的镶金缎子上。 这副样子,像极了他那夜在鬼林中见到的夺走了赤髓的女人。 可是,这却是个男人。 男人的面色苍白毫无血色,他的脸上生出了许多道青黑色的裂纹,他的瞳孔是血珀色的,像极了开在那黄泉路上的彼岸花。 他的双手交叠,躺在棺材里,一动未动。 这样的一个人,的确像是个死人。 而这个死人的手里,捧着一个盒子,雕着彼岸花图腾的紫檀木盒。 但凡是一个盒子,就必然会装着一个秘密。 除了那些买椟还珠的人,谁都会觉得盒子里的东西才比较重要。 “是他在笑?” 徐大智的眼睛滴溜溜转了好几圈,感觉有些不可思议,他明明听到的是一个少女的笑声,可是眼前却出现这样一个像是个死了的男人。 没有人敢靠近他,他们虽然还不太能接受眼前所看到的东西,但是已经极其敏锐地察觉到了潜在的危险。 这个男人,并不是他们在墓里见过的唯一的活物。 那个女人,又在哪? 顾承风已经走上前去,倒不是因为他行事鲁莽,不暇思索,而是,这个盒子,吸引着他手中的赤髓,一直向前。 笑三分一直盯着他,直到他看见,有无数条细得几乎用肉眼看不清的红线自盒中伸出,缠绕在男人已经乌黑的手指上。 他似乎看见,男人脸上青黑色的裂纹也在一点一点地痊愈。 顾承风当然也看得见,可他还在一步一步地走近,走到棺材旁,停了下来。 他在盯着男人的同时,这个男人,突然转头看向了他。 他没死? 可看到这人病恹恹的样子,和那张人不人鬼不鬼的脸,他反倒觉得,有些人,活着倒不如死了的好。 这个人并未说什么话,只是盯着他,仍然一动不动。 眼前人影闪过,即临即走。 是笑三分,趁着顾承风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个男人身上时,摸走了他手中捧着的木匣。 踱步轻旋,回风舞柳,笑三分整个人如一张纸片一般,轻轻地飘到了门口。 “人可以走,东西留下。” 徐大智已经在笑三分去夺木盒的时候飞速解下了腰间软带,而软带下,系着的是一条一丈八尺长的铁链。 就见他将软索衔在了铜锤两侧,那双手中的混元锤已经瞬间变成了流星双锤,在他说话间便已飞出一丈之外,砸向了笑三分。 笑三分既敢出手,就一定是留有后手。 只见他腰线一折,整个人如同纸叠的一般对半弯了下去,整个身子压得很低,躲过了飞锤的猛烈一击。 继而长袖一挥,从他袖口处飞出的并不是暗器,而是一抹青烟。 徐大智本以为他抛出的会是乾坤如意珠之类的铁器,所以早早将另一侧飞锤遮在身前挡住暗器。 可是万万没有料到,他挡得住暗器,却挡不住毒气。 整个人,跪倒在地。 这两人缠斗得如此激烈,而在一旁的顾承风却丝毫没有反应。 他现在整个人已经僵凝住了,不知什么时候起,赤髓变得有如千斤重,他只能用手拄着刀站在原地,却再提不起来。 棺材里的人也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手中的刀。 他现在,神志清醒,却动弹不得,也只能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笑三分冷哼了一声,见徐大智再没了追逐的力气,便飞也似地朝门口跑去。 只不过,刚到门口,就被一张网铺天盖地迎头撒下来。 第38章 倾洒一斛白露春 “疏而不漏缚魂网?” 这将网撑起来的,正是那他从未看入眼中的三个替死鬼。 本来这缚魂网合四人之力才能完美的发挥其优势,只不过那第四人丁乾沉不住气,提前出了手,反误了卿卿性命。 此时,三个人所织的网,虽然不如四人同心协力其利断金,但对付笑三分也是足矣。 趴在地上的徐大智也是吃惊了半晌,“想不到,你们居然是……居然是江都的人。”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江都判官盟向来只行正义之事,只论理,不讲情。 所以一般人,不管是好人还是恶人,都不愿招惹到他们。 这缚魂网正是江都判官盟的独门武器,专门缉拿武林中各路十恶不赦难觅行踪的败类。 练就这种阵法式功夫,不需要每个人的武艺有多么超群,而是需要众人配合的默契。 这几个人藏得也是很深,早早地渗入到徐家兄弟的青州势力里,也不过是做了个暗线,实则还是在为判官盟效命。 如果不是此次迷影古墓之行已经水落石出,怕是他们还不会主动现身。 天罗地网已经张开,直接朝着笑三分扑面而去。 笑三分自然是不能甘心这么束手就擒,只见他双手向两侧张开,身上瞬间飞溅出数十枚飞刀,每一把刀都锋锐凌厉,吹毛立断。 可是就在他以为能够破网而出的时候,他却发现,这把把飞刀全都被粘在缚魂网上,看起来就像是镶嵌在上面的装饰品一样。 这也是他没算到的事情,想不到世间还有如此奇网,竟可以以柔克刚。 就在缚魂网即将覆在他身上之时,墓门口飞过来一把断匕,没有柄的匕。 从网下飞过来,直直削在了笑三分拿着木盒的右手上。 哐啷一声,一只手和一个木盒,同时飞了出去,跌落在地上。 这只飞匕,正是从门口的徐若愚手中射出来的。 笑三分就更加不可思议了,他明明记得,徐若愚的短匕早在当初那片彼岸花丛中割青藤枝的时候就已经断掉,然后被弃。 他一直以为徐若愚身上的刀鞘已经是个空鞘,却没想到他还有刀。 那把断匕确实还躺在彼岸花丛中,他身上的这一把,不过是平日里习惯留的后手罢了。 徐若愚的刀鞘中,从来都有两把匕首。 第一把就是平时与人交手用的,那把有刀柄的,断了的匕首。 而这第二把,就是一直藏在刀鞘中,从来没用过的,只有刃没有柄的匕首。 所以,从来也没有人知道,他那里其实藏着的是两把刀。 这第二把,只有在不得不用之时,才会动用。 现在,顾承风的腿像是被灌了铅一样,定在那里动弹不得。 徐大智已然中了毒,半跪在地上也无能为力。 徐若愚还趴在门口,为了扔出这最后一刀,他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笑三分当然是已经被困在了缚魂网下,裹成了一只粽子。 剩下的,那三个替死鬼,好像只有他们是可以行动自如的。 只是,没有人有心思在这个时候关心他们,因为他们看到了,石刻上的最后一句话应验。 地上,一只断手,一个摔开的木盒。 从木盒中滚出了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珠子,这珠子似羊脂白玉温润绵延却比之更柔软三分,似朝晨清露玲珑明晰却比之更灵动轻巧。 倾洒一斛白露春,说的就是这个么? 徐大智此时离洒落的珠子最近,只见他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捡起了一颗珠子,仔细观摩起来。 这珠子,远比他想象的,要柔软的多。 好像轻轻一捏,就要碎了。 可是珠子的韧性也很好,将力一收回,珠子又立马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他说不上来这是个什么东西,只是在他的眼前,珠子略微起了一些奇妙的变化。 这本是一粒粒晶莹如露的透明珠子,可是,好像在它中心处出现了一条红色的线。 慢慢地,这条线越来越粗,越来越长,这个珠子也变得越来越大。 一颗珠子,从原先的指甲盖大小逐渐肿胀成了一颗鸡蛋大小,而中间的红线也变得如拇指一般粗细。 红色的液体来回翻动着,在透明的外壳包裹下熠熠生采,像是夹心的梅子冰粉。 珠子长到这么大就不再变大了,而是,从中间分裂开来,一分为二,又重新包裹起来,每一半都带着透明的外壳和细长的红色线条。 两颗玲珑剔透的珠子缓慢地蠕动着,又开始慢慢胀大,二分为四。 四分为八,如此循环往复。 徐大智还没有来得及感觉到疼,就发现自己那个捏着珠子的手,已经萎缩成了一张干枯的皮,紧紧包裹在骨头上。 骨节分明,枯瘦如柴,宛如一个风化千年的干尸。 他才发现,这并不是什么珠子,而是一条条莹润光泽的虫子。 而那红色的线条,是它在啃噬自己的血。 等他发现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已经晚了。 一条条血虫分裂的速度远超过他的想象,在他刚想将珠子从手中扔出去的时候,他整个人已经被虫潮密密麻麻地覆盖住了。 虫潮退却时,留下了一具干瘪的尸体。 这种场面,看起来像是有上千只水蛭在一个人身上酣淋畅饮,可是画面却要更美得多。 因为它更像是,一个华美的仪式,祭奠着一个死去的人,为了另一个人的重生。 在他身上堆放着上千颗价值连城的明珠,明珠滑落,庄严肃穆。 笑三分离得最近,他目睹着这一切,放大的瞳孔久久才慢慢变小。 他还被网牵绊着,什么都做不了。 牵着缚魂网的三个人也都同时向后退了两步,看着一颗颗“白露春”朝着自己这边滚落过来,一时间竟然不知所措。 对付人,他们有的是办法,可是对付这玩意,却还是头一次见到。 “你们还等什么,快把我放开!” 笑三分冲着他们大喊了一声,这缚魂网专门吸收他的暗器,是他的克星。 可是他身上的暗器,岂不也正正好是这些虫子的克星。 三人左顾右盼了一刻,便同时扬手往后退去。 天罗地网张开,恶鬼重现人间。 笑三分也不含糊,他知道此时最危险的是什么。 判官盟的人不会随便杀人,即使抓住他也只会把他押回江都审判,顾承风更不会杀他,而徐家兄弟,现在已经一个是死人,一个快是死人。 就见他左右一挥,从袖中飞出百余根寒月梅花针,朝着虫堆天女散花般飞去,每一根针都正正好钉在一只虫子身上。 又迎头一甩,从发尾间飞出近千缕金蚕蛊丝。 这金蚕蛊丝乃是毒中上品,当初他杀沙不得的时候,只不过才用了一根金蚕蛊丝,现在倾尽全力尽数抛出,将前方挪移过来的虫子全都包裹住。 可是接下来的事情,却让他整个人跪伏在地上。 与其说是毫无反抗之力,倒不如说他已心如死灰,完全不想再反抗了。 他只是忘了,这些虫子本就是依靠不断分裂来完成繁衍生息。 他的寒月梅花针出手再迅捷,再例不虚发,不过就是让一千只虫子变成了两千只而已。 唯一能行动自如的三个人此时早已丢下手中的缚魂网,他们要做的,不再是将有罪之人押回江都,而是在这光怪陆离的地方明哲保身。 只不过,他们跑得虽不算慢,可是那虫潮涌动的速度却更快。 不断吸血,不断胀大,不断分裂。 最后,这里就剩下了六具干尸和两个人。 那些堆叠如山的“冰粉”们在风卷残云饱食了一顿之后,竟又开始不断缩小,融合,最终变回了一颗颗闪耀的珠子安安稳稳躺在了木盒中。 木盒完整地盖着,好像从来没有被人打开过一样。 直到这个时候,顾承风僵硬的身体才渐渐化开,可以稍加活动。 他亲眼看到这盒子里的东西是怎么从珠子变成虫子,再从虫子变回珠子。 也亲眼看到这群活生生的人是怎么变成了干尸。 还亲眼看到了棺材里的那个人,脸上裂开的一道道黑色纹路又开始渐渐愈合。 更亲眼看到,这些虫子是如何很自觉地,绕过了他。 他不知道是因为赤髓的原因,还是因为这个棺材里的人的原因,让它们心生畏惧。 可是,他还活着,只有他俩活着。 然而,笑三分死了,他的心也跟着死了。 第39章 两个人 酆都城内一片安静,再不见什么江湖中人。 它又回到了一个安静的古城应有的样子,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走街串巷的摊贩,门口嬉耍的稚童,摇着蒲扇乘凉的老人,无一不带着奇怪的目光,打量着这个在街心走着的人。 对他们而言,这是一个危险的人。 这个男人,右手中,拖着一把妖娆得泛着红光的刀。 刀拖在地上,一路上发出嗞嗞的摩擦声,走过的路上都被划出来一道像是灼烧过的印痕。 男人的衣服上很脏,脸上也很脏,全身上下都沾满了泥土和血迹,站在路两旁的人都能清晰地闻到一股浓厚的腥臭味。 他的脸上面无表情,目光凝滞,只是一直望着脚下的路,不停地走。 老人们遮起了孩子的眼睛,把他们哄回家去,商贩们关门闭户早早地打了烊。 这使得本就寥寥无几的小城更加清冷了一些,看起来,方圆百里,荒无人烟,这不过只是一座空城。 顾承风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墓里爬出来的了,也快忘了看到笑三分的尸体时是一种怎样痛不欲生的心情。 在墓里,看到那六具干尸,看到那躺在棺材里的活死人,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笑三分死了,他的心也快要跟着死了。 只是他突然想起来刚见到棺材中的人时,他手中的那条红线,他脸上渐渐痊愈的纹痕。 这个盒子,也许,不仅能杀人,也许,还能救人…… 只因一个也许,他便在那个男人血珀色眸子的凝视下,带着盒子离去。 他只记得,还有人在客栈里等着他。 他不知道该怎么跟筠儿说,这两天他经历的一切,他甚至都不知道,这已经是第三天的中午了。 只是凭着那一丝念想,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 他觉得,只要活着,总是会有办法的。 客栈里,空空荡荡。 他原以为,他进来的时候,会第一个看到谢语霖坐在桌边喝酒。 可是,那个平时坐在这里喝酒的人,也不见了。 轻轻一抹方桌,这里已经附上了一层灰,这几天,也没有人打扫过。 不止是客人,连这里的小二都已消失。 好像这本就是一个无人的客栈,只是这几天所有人聚在一起,演了一出客源爆满的戏。 顾承风匆匆奔上二楼,那个曾经住过的,天字一号房。 房门轻轻一推就开了,他也本以为,林筠儿会倚坐在床边,满怀希望的等着他回来。 他还没想好该怎么说,就看到已不需要再多说些什么了。 屋子里,也同样是空无一人。 …… 街道上,人们刚刚目送了一个看起来很危险的不速之客,又迎来了另一个看起来不怎么危险的不速之客。 虽然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却让他们不自觉地将两人联系到了一起。 酆都城的青石古道上,总是会迎来送往这样的一群人,不认识的江湖客。 江湖上,今天谁在活着,明天谁又死去,本就是习以为常的一件事。 只是这两个人,又太过相像。 一个身着绯红色水袖对襟长衫的男人,仙袂飘飘,不落凡尘。 他本是轻绾起来的头发已垂了下来,随风盈动,遮住了半张脸。 剩下的半张脸,看不出分毫情绪,可是那精雕玉琢的面庞,让人们很容易就认了出来,他就是两天前那去而复返的谪仙。 谢语霖依旧保持着他原先走路的样子,左手负于身后,右手执扇持于身前,只不过,这次他的右臂中,多了一个孩子。 他的步子很慢,一步一顿,却一点都不沉重。 如果说顾承风所到之处恶相丛生万灵皆枯,那他所到之处便是如沐春风焕然生机。 他身上的气息很温和,不沾染一丝杀气。 谦谦公子,温润如玉,所以街上看到他的人,都没有躲藏起来。 他也在朝着一个地方走去,跟着地上赤髓划出来的刀痕一直往前走。 当谢语霖走进客栈的时候,看到楼上那间房门是开敞着的,他就已经知道,那人回来了。 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走到往日的柜台前,捧起来一坛酒,拿回了桌边。 酒味醇香,小可独酌。 取酒的声音很小,可是任何细微的声响都逃不过顾承风的耳朵。 他此时已经出了房门,看着楼下的人。 看到桌边那个没有了往日的细致讲究,不再一杯一杯浅尝佳酿的绯衣少年。 他一手高捧着酒坛子,直直地往下灌着,酒水如同暴雨般洒落在脸上四处迸溅,如湍流般淌进衣襟里。 “回来了。” 顾承风看着这样的他,声音有些颤抖。 因为他只看见了谢语霖和一个孩子,却没有看见林筠儿,他已经大致猜到了什么。 少年侧目,看向楼上的顾承风。 他的眼神,看起来比顾承风还要憔悴心焦,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又转过去用一只胳膊撑着头,慵懒而倦怠地往旁边一倚,“你也回来了。” 顾承风慢慢从楼梯处挪下来,他的每一步都有千斤之重,走得很慢,好像放慢了脚步,就能等到那个可能还赶在路上的人。 直到,他也走到桌边,看了一眼躺在方桌上的那个孩子,确信再没有其他人会进来这里了。 想到这,他才长长地阖上了眼睛。 “林姐姐说,要为这孩子赋名,单名一个影字,为的是你此次迷影古墓一行,小影儿为你增添福泽,可保你平安归来。” 谢语霖说着,手中的酒坛已经滑落下去,碎了一地神伤。 “她呢?” 顾承风沉默了良久,才缓缓问出来。 他知道他已不必问出来了,可是他忍不住,他不想错过任何一丝希望。 此时,却是谢语霖长长阖上了眼睛,“林姐姐说,她在渝州城等你,今生共此听雨楼。” “你们去了渝州?” 他以为这三日,林筠儿会安分地在酆都城等他,可是没想到他回来时,她已不在。 谢语霖微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了那个阴阳镜,递了过去,“这便是那‘清浊阴阳割乾坤’之解,她让我转交给你的。” 顾承风看着这面阴阳镜却不得不苦笑了出来,声戚情悲,“她若不在,我要它有何用?” 少年没有再说话,他知道此时不论说什么,都是毫无意义的。 “那三日醉骨散不是三日才毒发么?她为什么不回来?”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至少,见最后一面也总是好的,她怎么能这么狠心。 “林姐姐所中之毒虽为奇险,却也并不是无法可解。我虽无法根解此毒性,但可抑制毒发时间。有一续命之法,或能拖长些十天半月的,只要找到家兄那一老友,其实,也可……”谢语霖说着,不禁顿了一下。 第40章 相依为命 少倾,他又深深叹了一口气。 “可是,你也知道,这是以命换命的法子。 拖得住她的毒,就保不住小影儿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人母者,是定要保这孩子一世之安的。 她不但不同意,还特地求来了催生之法。 临走之前,也算是瞧了一眼小影儿,了无遗憾了。” “了无遗憾?”顾承风转头看向他,又转眼瞥了一下这个孩子,心中悲愤交加,“她竟然如此狠心,只为了区区一个竖子,竟忍心不与我见这最后一面。” “见又如何,不见又如何? 终是逃不过一个死字。 天命既定,倒不如多求得一人偷生。” “她怎么能自己做这决定呢……” “如果是你,岂非要为了她放弃这个孩子?”谢语霖反问。 “是!”顾承风回答得很果决,很干脆,不带有一丝犹豫,“这孩子于我而言,远不及她的万分之一。” “可这孩子于她而言,却是她的全部。 你又怎么忍心,去归罪一个无知的孩童?” 顾承风不说话了,斯人已逝,却还放言说要与他共此渝州听雨楼,岂不可笑? 两个人,只是自顾自地喝着闷酒。 幸好,客栈是假的,酒却不是。 顾承风不想看桌上的那个孩子,他一看到这个孩子,就忍不住心中充满了恨意。 有些事,越想就越想不通,越陷越深,甚至到最后,他觉得就是这个孩子,断了他母亲的生路。 如果当初没有过这个孩子,也许林筠儿会跟自己一起去绝顶峰,就不会中毒。 如果她放弃了这个孩子,也许他们现在正在去往蓬莱求药的路上,以后也会有别的孩子。 如果…… 如果他们不曾来到酆都,或许现在正在渝州城里倚楼听风雨,把酒话桑麻。 如果他们不曾下过寒山,不问江湖事与非,或许可以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 只不过,这些事情,都只能随便想想了。 世上,本就没有如果,只有既定。 过去之事即为既定之实,天意自古高难测,只缘身在此行中。 谢语霖也在苦笑,他本自认是生性不羁逍遥洒脱之人,却没曾想也会为别人的不幸而感到苦闷。 他都快不认识,此时此地的自己了。 他这次偷偷离开蓬莱,来到酆都,本就是来游山玩水找点乐子的。 如他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心系一处,自此被牵绊了呢? 凌云山庄数百年基业,到如今早已在江湖上销声匿迹,这些事于他而言都无足轻重。 而他的兄长谢语堂也只是一心致力于钻研奇门遁甲之术,根本无心重振家业。 他本是从来不屑于过问江湖纷争的,只是这一次,无端被卷了进来,只是不小心,被林筠儿为母情怀的牺牲触动了他那早已尘封的本心。 如今,托孤之事他也已办妥,小影儿重新交与了他自己的父亲,阴阳镜也同样交给了他。 他是否又可以闲云野鹤,风流江湖了呢? 只是,好像少了些什么,又莫名其妙多了些什么。 酒酣半晌,他才想起来,却不知顾承风这一行究竟遇到了什么新鲜事。 “那些人呢?” 当初跟着顾承风一起走的有十余人,到如今,只有一人回。 这一问,顾承风才好不容易从痛苦之思中缓过神来,他还有未处理的事,未解开的谜。 他从怀中颤颤巍巍掏出了那个紫檀木匣,却不知要不要打开。 上一次木匣打开的时候,他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一次,他不敢保证,即便赤髓在手,又会发生些什么。 “这是……” 谢语霖看到匣子上的图腾时微怔了一下,伸手便将盒子打了开来。 可是,这里面却已经空无一物。 那些,珠子呢? “咳咳……咳……” 顾承风已经忍不住失声长笑起来,笑声是那么的苍凉。 功亏一篑这种感受,他还是第一次尝到。 本以为失去了林筠儿他就已算是失去了一切,可那不过只是个开始。 现在,他失去的,才是一切,用所有人的命挣回来的一切。 这,又算是什么呢? 他所做的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谢语霖不懂得什么安慰人的话,他只是用他的想法去阐述一个事实,希望顾承风也如他一样,将一切事物都看得云淡风轻。 “那夜的木鸢与笛音,可是你所为?” 谢语霖蹙眉看着他,谁也不知道他此时心里的顾虑,“是。” 顾承风又垂下了头,他之前一直隐瞒不肯现身,而此时又承认得这么干脆,不知道此人到底意欲何为。 看着他久久不说话,谢语霖又问了起来,“你今后作何打算?” “自然是长守渝州城。”顾承风的拳头已经攥的咯咯作响,青筋毕露,他紧咬着牙慢慢吐出了一句,“我要留在这里,迷影古墓,就算是掘地三尺,我也要把它给挖出来!” “顾兄,你可知,林姐姐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 “什么?” “她说,她错了,全都错了。我想,你也已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 “你我本非这红尘中人,又为何偏偏来淌这趟浑水?我只劝你一句,此时放手,回寒山吧。” “这已不是我能选的,有些事,不得不做。” “我知道了。”谢语霖看他已经没有再劝的必要了,更何况,他也本就不是一个愿意干涉别人决定的人。 “谢公子,关于筠儿与影儿之事,我还尚未谢过。” “无妨,我也不是贪图别人谢礼之人。” “你若是有意,不如,留在渝州,助我一臂之力。” 谢语霖听得此话又不禁执扇浅笑,“你敢留我?我既是山中野人,自然万事随性而为。顾兄怎知我今日因为一时高兴而助你,他日却不会因为一时不快而杀你?” “信人不疑。” “哦?顾兄不必如此盛情相邀,人生何处不相逢,有缘自会再相见。” 看着谢语霖婉拒了他的美意,仙袂飘飘,翩然而去,他又重新看向了那个襁褓中的孩子。 也许,从那时起,往后的路,他们的命就早已不再是自己的了。 第41章 无殇 顾承风负手而立,站在案牍一旁,斜眼看着身边的顾影。 “从那时起,世间再无听雨楼,只有这飘摇中的饮风阁。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那三日醉骨散的毒早已承袭在了你的体内。 你因祸得福而有了敏锐于常人的感识,这是你的造化,可你也因这毒从小到大受尽折磨,这也是你的命数。 鬼医菩提子给的那一寸红虽不足以克制毒性,但也能延缓发作时期。 你若惜命,就切记要随身带着。” 顾影伫立在一旁,听完了整个故事,久久沉默不语。 身上的折磨,与心中的折磨相比,又能算做些什么呢? 稍倾,他又复看向顾承风,眼中尽是些欲说还休。 他的声音有些许低哑颤抖,“你,恨我么?” “恨?”顾承风看着他的样子觉得很好笑,他却半点也笑不出来,将双眼闭了下去,“这二十年来的日日夜夜,我无时无刻不在恨你的存在。你可知,如果能用你的命去换回筠儿的命,我早已做了千回万回。” “如果可以换,我也愿意,千回万回都不后悔。”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看不出情绪,只是目光中,透出来一股难以言喻的痛楚。 顾影从来没有见过她,那个只活在传说中的娘亲。 可是他从小就知道,他的命,是谁舍了自己的命换来的。 在他心里,林筠儿是个不可挽回的遗憾,而顾承风,就是他要偿还一生的人。 所以,为了顾承风,他甘愿去做任何事。 可是,他更想要的是,有生之年,能得到父亲的一句肯定。 至少一句,只要一句,他此生才不枉为人。 可是顾承风没理会他的这番心意,这样的话人人都会说,可是不管做什么,早就为时已晚。 他转移了话题,不愿再去回忆陈年旧事。 “我找了整整二十年,我一直守在这渝州城,可每次到了绝顶峰,都再也找不到当年半点蛛丝马迹。 本来这件事情,我是想着自己去处理,不打算让你知道的。 可是,现在看来,也许只有你,才能找到她。” 这根刺,在顾承风的心上扎了整整二十年,他始终没弄明白,当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让我去绝顶峰找她?” 顾影知道他说的人是谁,他交代的事,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不是让你去找她,而是,她已经找上了你。” 顾承风看到他刚才殷红的右眼时,就已经察觉到了,这跟他当年在绝顶峰山脚下的那一夜何其相像。 “那时,长安的人竟然也坐得住?” 二十年前,江都判官盟与长安金刀门就早已在江湖上有着数百年之威,纵然其他后起之秀并未过多参与,他们两个势力也是断然不会不闻不问的。 如今,他知道了当年判官盟在顾承风和林筠儿身边都插有暗哨,可是,金刀门竟然没有一点消息。 “那几年,正是金刀门变数最多的几年,自己的事都处理不好,自然无暇他顾。” 顾承风自然是早有耳闻,那几年,金刀门内抛妻弃子,杀兄弑叔,明争暗夺,各种传闻在武林中层出不穷。 而正是有了那些事,才有了现在的这个薄情寡义阴狠决绝的金刀门主。 据说,当年他坐上金刀门第一把交椅的时候,没人能够想象得到,那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 “那赤髓为何会变成这样?” 他更加疑惑,听顾承风的描述,赤髓应该是一把无人可敌的刀,杀过无数人的刀。 可是现在,居然变成了一把杀不了人的刀。 顾承风也陷入沉思中,“那次之后,赤髓就已经变成了一把无法再杀人的刀。” “你觉得,这也与那林中之鬼有关?” “除了她,还会有谁?” “现在去?” 顾影并不多做废话,他知道了顾承风的意思。 只不过,他的刀还在鬼头张那里,那把最普通不过的刀,却是他唯一想用的刀。 顾承风点了点头,将赤髓递给了他,“这个带着,她见到了自会明白。” 顾影已经等不到那把刀重新锻好,只能接过赤髓,只身离去。 好在,他也同样知道,不是只有刀,才能杀人的。 “影儿。”顾承风从身后突然叫住了他,若有所思地说着,“倘若你有幸到了那里,切莫忘了撷一把黄泉路上的花放在身上。” 顾影没有回头,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他也一定会照做。 阁楼上,又陷入死寂。 桌子上的茶已经凉了,顾承风望着茶盏,却一口都没有喝下去。 “他已走远,你还不出来?” 顾承风的眼睛又一次瞥向了身后不远处的那个翠玉屏风。 屏风后,走出来一个人。 莲花踱步,步摇轻曳。 一袭雪白色纱裙逶迤拖地,外披着绯红色薄如蝉翼的烟纱衫,裙幅褶褶如月华流动倾泻于地,墨玉般的青丝随意披散在腰间,皮肤细润如温玉柔光若腻,娥眉粉黛娇艳欲滴,额间的两缕发丝随风轻柔拂面,平添几分诱人的风情。 又见她目中烟波流转,顾盼间华彩流溢,眸光点点媚而不惑更胜狡黠三分,行动间气若幽兰如闲庭信步自成一番风韵。 只不过,那一双令人心驰神荡的水月明眸下,却藏着一幅看不见的风景。 一面薄纱轻掩着娇容,一颦一笑,只能勾人无限遐思却看不真切。 “这茶不适合你,又何必强求,还是喝这个吧。” 女人从屏风后走出来,手中拎着一个酒壶。 她将顾承风面前的茶杯推开,又取出一个新的杯子,慢慢斟上了一杯酒。 “可是渝州的人,不都在喝这种茶么。”顾承风看着茶杯凝目沉思,他以为,这么些年来,他已经习惯了渝州城的点点滴滴。 “可你终究不是渝州的人。” 一双细嫩如柔夷的手拈起酒杯,递送到了顾承风的面前。 “我知道。”顾承风接过了酒杯,一饮而尽,酒过愁肠愁更愁,“这一切,只怕是万般皆天意,半分不由人。” “我倒是觉得,此中万般皆人为,半点不由天。”女人又斟满了一杯酒,轻笑着,“为了天下人,那时,你们下寒山,当真是这样想的么?” “天下人?说得好听,没经历过世事的人,又怎么真的可能……那时,太年轻。”顾承风看了面前的女人一眼,推手拒绝了她的酒,“即便是在寒山比普通人多看到了些事情,但毕竟也还是太年轻了。” “年轻不是可以犯错的借口,永远都不是……” “无殇,这么多年,你心中所想可否动摇过?” 无殇听到他说的这句话,手中的杯盏一颤,又徐徐放了下来。 “时间总是很容易让人去遗忘的,而且,人们也是很善于遗忘的。”她低垂着双眸,目中月华流转,柔波似水我见犹怜,又忽然抬起头来意味深长地笑着,“只不过,这世上有些东西会随着时间慢慢变淡,可有的东西,就如那陈年的美酒,越陈越浓,越久陷得越深。” 顾承风也轻轻叹了一口气,双手交叉置于桌子上,“陈家丫头在街上的那些话,分明就是说与我听的。” “呵,真叛徒自认是真英烈,假叛徒倒是无端背了十年锅。他们作何计较……咳……我不知道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反正不会是好主意就是了。”无殇向旁边踱了几步,又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你不如交给拾儿那丫头去查,反正她最近不是还在盯着那个老太婆,顺道的事儿,你又何必问我。” 顾承风也无奈地摇了摇头,苦笑一声,“什么时候,连你都不愿再给我好脸色瞧了。” “你不也是一样?” 无殇回着他的话,顾承风听得出来,无殇是因为他那般对待顾影,所以有些不高兴。 “他不同。” 顾承风眉心紧锁,他真的不知道,该用一种什么态度去对待那个孩子。 “不同?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死不了就行。”顾承风又重新拿起了刚刚那一杯未喝的酒,一口灌下,长长舒了一口气,又补上了一句,“死了也无妨。” “呵。” 无殇不屑理会他,只是在一旁冷笑一声。 顾承风这才又看向门外一眼,嘴角不由自主地轻轻抽动了一下,“这孩子,太像他的娘亲。每次我一看到他,就想到了筠儿,我就不忍再对他好了。” “幸好这孩子还算懂事,即使你不善待他,他依然对你忠心耿耿。要是换做了别人,只怕早就……” “所以,他才配当我的儿子。” “你不怕他终有一日会突然想明白了么?”无殇说着,偷偷瞄了他一眼。 “明白了更好。”顾承风自己摸上了酒壶,自斟自酌起来,“他要是听话,我只能忧心,他什么时候要是不听话了,我才能放心啊。” “说的自己那么痴心,你们这些男人,不是最懂得随便给自己找个伴儿的么?” 无殇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酒壶,明明是她拿来的酒,此时却不让他再喝了。 “你这话说的,倒真是让我以为你……咳咳……” 顾承风看着酒壶被抢,又看她这番态度,先是愣了一下,又兀自发笑起来。 “咯咯咯咯……咯咯……”无殇却在这一刻突然肆声大笑起来,这笑声如同万鬼皆嚎,嘶声力竭,悲戚动天,“你若是像我这般死过一次,又只能这样活着,不知到时,是否还能说出同样的话?” “我又比你好过到哪去呢?”顾承风也同样站起身来,负手而立。 “至少,你还是顾承风。” 无殇扭头轻瞥,看着顾承风的方向,她希望,能够在他眼中看到与她不同的东西。 只可惜,她终究是不能看到了。 “我不过是个未亡人罢了。”顾承风走到窗边,轻轻打开了窗扇,看向外面春风拂绿了满园,只是他的眼中,如寒冬般刺骨凛冽万灵皆枯。 “之所以苟且活到现在,就是为了拖着那些人,一起下地狱。” …… 昔年不解花间语,而今已是语中人。 无可奈何花落去,点点红泥笑风尘。 青灯古卷对阑干,冷月稀星照孤坟。 旦旦信誓欲语迟,拳拳情肠向谁深。 倚门闲眄庭花落,凭轩卧听檐下雨。 雨落无声滴滴碎,风过无痕阵阵寒。 忽而又闻涨秋池,未曾点滴到天明。 小楼一夜不忍听,狼藉醉问应暮春。 非是行至水穷处,却道坐看云起时。 一蓑烟雨淋漓尽,沧海月明任平生。 看罢千山终是客,此间风雨不由人。 人生如寄何可忧,自心安处论浮沉。 世间再无听雨楼,此地独留饮风阁。 廿年风雨如一日,只恨空余未亡魂。 第42章 请酒 日近傍晚,暮薄西山。 即使是初春的暖阳,同样让他感到不自在。 他,还是习惯了在夜间行路。 晚市喧华,他一个人走在渝州城的大街上,却是那么孤寂落寞。 举头三尺有明月,低头影徒随我身。 不知道,昭钰现在怎么样了。 他对自己这一闪而过的念头有些迟疑,他,怎么会突然想起他了呢? 是因为过去的许多年,已经习惯出任务时,身后有那样一个人跟着了么? 还是因为,一别经年,远赴长安,担心他此去恐怕再不能复返? 他本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可偏偏在这一夜里,是这么的不安。 也许,这不安的心绪只是来自于,他脚步停下的地方。 茶馆,问渠茶馆。 在陈氏米铺的对面。 白天他看到陈荷的时候,已经看到了这家茶馆,只是,他在无名小镇中的那些事,还不想让堂昭钰知道。 有些事,只有他自己的时候,才能解决。 然而,此问渠并非彼问渠。 这个茶馆,是饮风阁的,茶馆的主人,他也是识得的。 与无名小镇中的,不一样。 茶馆的主人远远看到他,便迎了出来,站在门口,恭恭敬敬作了个揖,并未说话。 可他却不禁问了出来,“这里,可曾有过一独眼的老妇人?” “独眼妇人?”掌柜的做沉思状,眼睛却看向对面的那家米铺,“少阁主指的可是那买米的孙大娘?” 顾影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皱起眉来。 他指的那个人,当然不是孙大娘,虽然同样都是独眼的妇人,可这人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他又怎会不识得? 他又开始沉默了下来,是他问得太唐突了,他本不该问出口的。 有人,撞在了他的肩上。 半壶酒,洒在了他的衣襟。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一蓬头书生半拎着酒葫芦,踉踉跄跄地扑过来与他撞了个满怀。 被洒了一身酒的顾影并没有闪躲,他在打量着这个人,为什么,这人走过来的时候,没有一点声音? 他平日里的警觉,为什么也在那一刻荡然无存? 一个人的轻功如果足够高,那是可以到踏雪无痕雨落无声的境界,可往往这样的高手,也会被他自己所带的气场暴露行迹,可是这两点,他竟全无察觉。 “又是你这个酒疯子。”茶馆掌柜对着小厮们使了个眼色,一群人哄拥上去便将书生架了起来。 “他是何人?” 但凡是渝州城的人,顾影都认得,但凡进渝州城的人,都有线报,而这个人,却像是凭空多出来的。 “他不是江湖中人。”掌柜的皱着眉摇起了头,暗哨只负责监盯往来江湖客,可若是随便一个进城的老百姓都要被盯梢,只怕天底下还凑不出这样的人手,“这个疯子近几日刚来渝州城,白日卖字,晚上醉酒,仅是如此。” “有……一人……与我打赌,他说没……人能近你三步之内,如今我既……既能撞你,还能泼你,倒是服……服……服也不服?”书生被一群人架着,依旧摇摇晃晃坐立不是,他一手指着顾影醉醺醺地说着,却突地仰天大笑起来,“喜……喜便喜,怒便怒,喝……便喝,吐便……” 话还没说完,便已经吐了出来。 “不过是个疯子。” 顾影握紧了手中的刀,转身便走。 他已知在这里,不会再多问出些什么。 他走得很慢,却也走得很稳,左脚走出的距离永远都和右脚走出的距离相同,不差分毫。 一步接着一步,有他自己的调律。 可也正因为这样,别人走路的时候是一种劳作,而他走路时却是一种休息。 他用走路去调息自己的情绪,也可以在走路时,一个人静静地想些事情。 想着,这两天发生的事情。 那个故事,那个人。 还有,他曾经义无反顾的信念。 他很多次怀疑过,自己固执己见的想法是不是永远都不可能实现,那个,想要被肯定的奢求。 可是走到这一步,却也从未后悔过。 他也不能后悔,一旦这样做了,那过去于他而言,就真的什么都不是了。 他走路的时候,衣襟上那被泼上的酒渍散发着阵阵醉人的酒香。 酒是钓诗钩,亦作扫愁帚。 没有一个落寞的人,是不爱喝酒的。 如果可以,他比任何人都想要放纵大醉一场,只是他不能,他必须要克制,要自律,要让自己每时每刻都必须保持在绝对清醒的状态,他不能误了那个人的事。 他,从不喝酒。 这么多年,他每天都是这么克制自己,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一种再也不足为外人道的习惯。 想到这里,他又有些失意,这些年他所承受的痛楚,又能与谁去说? 没人能说,也没人配说。 不能流泪的人,那就只能流血。 不能喝酒的人,才能拿刀。 一个人,一把刀。 刀在,就已足够。 他不管是坐着还是站着,吃饭或者睡觉,都一直紧紧攥着那把刀。 刀不离手,命不离身。 虽然,那已是一把无法杀人的刀。 “我已经故意走这么慢了,你还不现身?” 顾影低垂着头停下了脚步,他没有朝任何方向看去,但他心中已有方位。 身后,是一片杂草丛生的枯林。 林子中,什么声音都没有,那人看起来隐藏的很好,因为连草木看起来都那么自然。 只不过,他不知道他自己身上的气味已经足够暴露了行踪,浓郁的酒香。 “你从渝州城一路尾随我至此,若不是看在你不会武功,当真以为我会容你到现在?” 顾影见他还是没有出声,袖中窜出一根剔骨钉,只出了一分力,朝着一个方向投了过去。 飞钉迅如闪电,直直弹入树林中。 只是,风吹打叶,那人影比他手中的剔骨钉还要快上三分。 好俊的身法,他心中暗忖,此人虽然毫无内力,可这轻功却绝不在他之下,连饮风阁的暗哨此前都断定他本非江湖中人,那他究竟是何来路? 人影身形轻盈,此时已落在了他的面前。 那书生仍是抱着酒葫芦,站都站不直腰的样子,却一步一晃地朝着顾影靠近。 “你……你得请我吃酒!”书生笑了,笑得很得意。 “我为何要请你吃酒?” “我与那人打赌,他说没人能近你三步之内,我赢了,他说如果我赢了,你便会请我吃酒。” “你与谁人打赌?” 书生笑着拧开酒葫芦,兀地灌了一大口,“你先请我吃酒,我便告诉你。” 顾影不再说话了,他本没兴趣知道,转头便走。 书生看到他离开时微的一怔,按常理说,别人一定会很好奇想要问到底,而这个人,却什么都不在乎。 可越是不听他说的人,他便越想告诉。 “那人……那人说了,我此行路过渝州,如若遇到了你,只要我能近你三步之内,你定会护我周全。” 顾影还是没有理他,不管他口中的人是谁,他都觉得这是一件实在无趣的赌局。 他不会无端护谁周全,尤其不想与不认识的人同行。 “春衫年少,青霜不凋。逆鳞行止,倦鸟归巢。” 在听到书生口中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突然就停了脚步,转过身来。 他苍白的脸上竟有些微红。 他握着刀的手青筋凸起,竟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他只有发怒的时候,才会发抖,他也很少发抖。 他死灰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书生,看着他时,已像是盯着一个死人。 “你可知,此话何意?” “不知道。”书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反正他说,我若与你说了这句话,你便知道他是谁了。” “淮南?” “顾兄还真是心有灵犀,一点就通。”书生开始不厚道地笑了起来,倘若他真的知道此话的含义,就一定是再也笑不出了。 顾影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他唯一觉得有可能的人。 淮南的人,熟悉他的人,只有一个,赤雪堂堂主方千里。 而这句话,是他年少时的一个笑话,方千里才知道的笑话。 可也正因这个笑话,他欠了方千里一份恩情。 如果是那人让他来护这人周全,他的确不能拒绝。 “好,我请你喝酒。” 第43章 疯子七 “你不想知道我是谁?” “不想。” “那你却要请我喝酒?” “是。” “可我偏偏,只喝朋友请的酒。” “我没有朋友。” 书生刚刚张开的嘴巴还没有说什么,便已合上,暗自忖道,这人倒真像是一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只不过,他又笑嘻嘻地追了上去,“难不成你也不想知道,为什么渝州的暗桩查不到我的底?” 看到顾影眼色一变,书生又上前走了两步,笑嘻嘻地礼道,“在下,疯子七。” 话音刚落,顾影却侧目瞟了他两眼,沉声说道,“长林七俗之一的封子期?” 长林七俗,不是一方势力组织,也不是一个门派同辈之徒,而是因志趣相投而互相引为知己的七个人,既可同醉于山野,又可大隐于市井。 他们之中,有贪图女色的世家公子,有行侠仗义的落魄乞丐,有视财如命的酒馆掌柜,有守拙如一的痴人琴师,有棋艺超群的算命瞎子,有逢画必死的鬼手画师,自然也就有这玩世不恭的酒徒疯子。 不避世俗之目光,不行固言之繁琐。 之所以自称是七俗,倒不是因为人人都俗不可耐,而是因为人人都看得更开,更善于自我嘲弄。 于常人而言,阳春白雪为雅,下里巴人为俗。 像是舞文弄墨,琴棋书画之类的所谓雅事,他们七人中各有所专长,每一个都可堪称绝代风华举世无双。 只不过,第一个人吟梅叹竹,赏花弄月可称之为雅事,可若是一百个乃至一千人都照着去学,去做,这也早就成了烂俗之事。 于是,他们自嘲所擅长的东西实在是俗不可耐,便成了这长林七俗。 雅极至俗,俗亦可雅。 他们不是江湖中人,却已身在江湖。 有的人,终生都在固守成规,而有的人,生来便为了离经叛道。 顾影知道有这么一群狂士,只是他却没想到,这,便是那封子期。 “是,名也为封子期,号也为疯子七。” 封子期见他听过自己的名字,不觉更喜笑颜开,继续喋喋不休说道, “是疯子的疯子,老七的七。 长林七俗中,属在下年纪最小,本事也最小,所以只能排行老七。 再加上世人庸碌,总是不解我的所作所为,只唤我做疯子,故名号也为这疯子七了。” 他说完,还自顾自地憨笑了两声,明明是骂人的话,不好的名声,他不但不以为耻,还反以为荣,那副得意的表情,任谁看到都会觉得这个人果不负名,疯疯癫癫。 “疯子。” 顾影不再理会他,倘若与一个傻子计较,很快自己就会被逼成一个疯子;倘若与一个疯子计较,很快自己也会被折磨成一个傻子。 他既不想做疯子,也不想做傻子。 他又开始继续上路,只不过这次,他的身后跟着一个人,一个嘴里从来没有闲过的人。 封子期不管顾影是否回他的话,他只是一心一意自己不停说着话,就连葫芦里的酒,也堵不住他的嘴。 封子期左右环顾了一圈,神神秘秘地悄悄说道,“实不相瞒,我此次来酆都,是为了寻一个人,女人。” “……” 顾影只是兀自地走着,一路上,他只听着,从不回话。 “你可曾听说,巫山之鬼?”疯子七看到顾影脸上微妙的表情,他已开始笑了。 顾影的脚步依旧没有停下来,他故作镇定地走着,可是这几个字,让他想到了一个人,不知道他所想的人,是不是疯子七所说的人。 “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疯子七念起了屈灵均的九歌山鬼之赋,仿佛整个人已经沉浸在巫山云雨的美好之中。 “这种话,也只有疯子会信。” 顾影原本以为他所说的山鬼就是那二十年前不知所踪的林中之人,可没曾想,这个书呆子口中的山鬼,却真是书中所写的那个。 与其在这里听他浪费时间,倒不如早些赶路的好。 “顾大哥莫非是不信这世上有山鬼?”疯子七看他走远,又继续一路小跑追赶。 “神鬼之说,皆是虚妄之言。” “我自是不信鬼神,可我却信天地。”疯子七说着,已经看向了顾影手中的刀,他识得那把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顾影将手中的刀拿的远了些,“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难道,这里却是你能来的地方?”疯子七反问,“我们,不过是同路不同人罢了。我来此地,是为了知世故而不世故,处江湖而远江湖,试想,若不曾入世,又谈何出世。” “来找一个女人,也叫入世?” “咳咳……咳……顾大哥却不知,天下世故,唯女人最是难解。正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最难攻破的若以攻破,方为知也。”封子期说着,脸不由得又羞红了一些。 “诡辩。” 顾影的脚步加快了些,他显然察觉到已经近酆都了。 那个地方,今日之酆都早已非昨日之酆都。 他黯然说道,“江湖,远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 “可也肯定不会如你所言的那么坏。” 这句话,疯子七说的十分肯定。 因为他从见到顾影的第一刻起,就看到这个人眼中如死灰一般黯然无光,这样的人,对生死都毫无执念,对生活自然也是毫无乐趣可言。 试问,又怎能体会到江湖上究竟是怎样一番风景呢?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方千里说如果遇到他,一定要让自己缠着他。 也就只有他这种没脸没皮的人,才会去热脸贴上人家的冷屁股,让他渐渐感受到生而为人的快乐。 “随你。” 顾影懒得与他争辩,若不是看在方千里的面子上,可能他连话都懒得搭上一句。 “无趣,真是无趣。”疯子七一直在摇头叹气,“只盼这无趣之人的酒,还能多少有趣一些。” “你师从何处?” 走了许久,顾影突然主动问了起来,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去与疯子七说话。 此人轻功之高,定是出自名师,可为何偏偏,连半分武功都不会? 封子期抿嘴一笑,“这个,不可说。” 第44章 卖花姑娘 酆都城,褪去了二十年前那一夜的繁闹盛景。 像是洗净浮华崭露出来的一块璞玉,城中的人依旧过着最朴实的生活,平凡,安静。 古城虽古,风流犹在。 相较于渝州而言,酆都更像是一条长眠的睡龙,如果说渝州是车水马龙的市井万象,那酆都就是滋育着这一切和谐安谧的灵髓。 渝州经历了这风雨飘摇二十载,已经从一个无人问津的小城,跻身于武林中最不可小觑的三大势力之一,虽然他们常常觉得长安的人不让分毫,可他们又何尝不是呢? 整个渝州境内,岂非也同样只有一个饮风阁,而没有旁的人敢来分一杯羹。 虽然渝州更加繁华,来往客商络绎不绝,可懂的人才懂,酆都城,才是整个渝州的魂。 渝州,只能算作是守护着酆都的眼。 饮风阁之所以建在渝州,也只不过是因为顾承风心中的听雨楼在那里罢了。 不然,留在酆都,就算是要找出那个人,也是更方便一些的。 这里的百姓同样受饮风阁的庇护,半分不比渝州城要差。 所以,也同样有无数的眼线在暗中盯着一切。 只是,这里多了一个人,女人。 一个面容娇俏,翠烟罗衫的女人。 让人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本不该属于这里的女人。 “卖花儿了,卖花儿了,这位公子,你要买一枝花么?” 她提着一个篮子,篮子里装满了山间盛开的野花,走在街心,轻声叫卖着。 偶尔有小孩子经过,她还会很热心地送上一朵,然后转个圈儿,哼着小曲儿,蹦着跳着继续向前走,朝他们走。 顾影没有理会她,他知道,如果这个人不该出现在这里,那么很快,就会有人把她带走,这种小事不是他应该操的心。 身后的疯子七却看得痴了,迟迟挪不动脚步,等着姑娘过来。 顾影也没打算等他,如果此时他能跟着别人一道走了,那也算是解决了麻烦。 卖花姑娘轻扭腰肢,盈盈一笑朝着疯子七走过去,“这位公子,你要买花么?” 她边说着,边从篮子中摘出来一朵紫云英,花叶摇动,楚楚生姿。 花气清甜,犹如三月春光。 顾影闻到了一股奇异的幽香,明白了这姑娘的来意,可是他依然继续向前走着,不管身后的书生会不会被勾了魂去。 天色已晚,夜已深沉。 酆都不比渝州城华灯初上流光溢彩,这里不过是个不足百余户的小城。 街道上,连灯都只有星星点点。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卖花姑娘步伐轻盈犹踏青莲,莞尔一笑着,“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疯子七接过了这支紫云英,却拈花托起了她的下巴,犹自笑道,“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卖花姑娘笑得有些羞涩,却不闪不躲,轻轻在面旁的紫云英上嗅了一嗅,“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可我没有银子,买不起你的花。” 疯子七轻笑一声,将这支紫云英又扔回了花篮里。 姑娘又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明眸皓齿我见犹怜,“公子没钱,何不找那位同行的朋友去借点?” “他?他是请我喝酒的朋友,却不是请我喝花酒的朋友。” “酒便是酒,难道,天底下还有你不喝的酒?” “这……却是没有。”疯子七不得不承认,嗜酒如命之人,但凡是酒,不论什么酒,即便是断头酒,他也没有不喝的道理。 “那不就得了,朋友想喝酒,而那不肯接济朋友的朋友,又算得是什么朋友?” 疯子七轻轻一笑,只手轻掩着伏到她耳旁,“这话,你可别让他听去了。” “听去又如何?”姑娘巧手一指,指向黑暗中的方向,“喏,他不是在那呢。” 黑暗中,一道影子慢慢走出来。 疯子七看到身后的顾影去而复返,脸上竟露出一种玩味的笑意。 “不知公子是舍不得丢下花儿呢,还是舍不得丢下人呢?”卖花姑娘的手轻轻摸了一把疯子七的脸,却朝着顾影浅笑。 “我买花。” 顾影的声音低哑沉重,融入在夜色里。 “哦?”女人已经掠过了疯子七,继续轻扭腰肢朝着顾影一步一步慢慢挪过去,花篮轻摇,花瓣轻咬,微翘着嘴唇甜甜地笑着,撩开了自己肩上薄纱的一角,“不知公子看上的,是哪一支花呢?” “聚八仙。” 女人听到这三个字,目中的瞳孔突然放大,整个人向后一掠就飞出了三丈开外,一团花篮抛向了顾影。 花开花谢,花舞漫天。 飞扬的各色野花铺就在一张浓得像墨滴一样的夜幕上,如织就的一匹繁锦妙添生花。 女人从腰间飞速掏出一把不足盈尺的银月弯刀,将黑夜撕开了一个硕大的口子,冲顾影飞抛而去。 顾影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看到他身旁两侧突然各飞出来两把梅花镖,双镖夹击,将这把弯刀震落在地。 他没有出手,疯子七也没有出手。 “你们还不出来,要等到什么时候?” 顾影只是站在一旁静静地说着话,像对月说,对夜说,对长空说。 女人的脸色一变,就见她身形一缩,地上只剩下一件薄如蝉翼的罗衫,被风一吹,就飘远了些。 “她跑了?” 旁边的疯子七疑惑道,他看得出这是一招金蝉脱壳,可是他还看见顾影站在那一动不动。 “嗯。” 顾影轻应了一声,没做理会。 没多会儿,顾影的面前出现了三个人,两个男人,押着一个女人。 女人,自然是那卖花的姑娘。 这两个男人,一个穿着粗布短衫,赤着胳膊,身上还带着浓浓的生肉的膻气味,另一个身材瘦小,手上还粘着半干的面粉。 疯子七识得,这是方才正在收摊的卖肉屠夫和邻家店里和面的伙计。 只是没想到,这两人居然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可是看到仅穿着一件淡粉色亵衣的卖花姑娘,他的眼睛又停留在百花深处打了几转。 两个男人在顾影面前半跪着,“属下以为,有少主在此,我等不宜出手,所以才……” “少主?”卖花姑娘抬头看向顾影,眼神中充满怨怼之意,“你就是……呵,难怪,你能一语道破我的来处。” 顾影无视掉女人,只是看着半跪在地上的两个人,对他们说,“以后,不许跟着我。” 两个人听罢,汗如雨下。 他们知道是自己刚才莽撞了,虽然说丢出两枚梅花镖为他挡刀是护主心切,可是他们也明白,没有他们在,顾影也不是问题。 而他们这种擅作主张跟在他身后的做法,更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你等等!”女人看着顾影远去的身影突然叫喊了出来,“你既知江都名花聚八仙,亦知我定是自判官盟来,那你一定知道,我哥哥在哪?” “可能,死了吧。” 丢下了冷冰冰的一句话,顾影已然消失在夜色之中。 女人怔了半晌,轻咬着嘴唇,却无力挣脱开身旁的两个男人。 屠夫与面郎相互对视了一眼,一齐松手,将女人放了开。 屠夫低吼道,“你走吧,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你们什么意思?” 卖花姑娘不解,他们抓了她,又随手放了她。 而她,分明就是来找麻烦的。 “从你进酆都城起,我们就盯着你了,不过你既未做伤天害理的事,也就懒得擒你。”面郎说着,搓了搓手,将手心中已经干透了的面粉全都揉了下去,“不过你以后可要记得,见到那个人,绕着走,他脾气不好,可没我们兄弟这么好说话。” 卖花姑娘看向他指着的方向,说的就是消失在黑夜中的顾影。 她一开始只是觉得这个面孔新鲜,能来到这里的生人,一定可以问出些什么,才主动朝他出了手。 她只是没想到,这个人竟然就是饮风阁的少主。 “那我哥哥他……” 女人欲言又止,不知是该说还是不该说。 “放心。”屠夫打断了她的话,“你们江都的人,我们渝州没杀过。” 第45章 酒鬼 “这小姑娘说得没有错,花酒也是酒,那不如顾兄,你就……” “我就把你留在此处,送与她如何?” 那姑娘武功虽然不怎么样,可比之疯子七却还是绰绰有余,可是这般盛情,他却是万万不愿受的,遂不再玩笑,“你说,那个卖花姑娘究竟在找谁?我刚刚可有听到,她说自己是江都的人,她来你渝州找哥哥,那以你们这暗哨的能耐,一定是见过这个人的,可是那两个人又拒不承认,还把她给打发走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他死了。” “死了?”疯子七见顾影说话的态度这么坚决,就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况且这个人也不会开玩笑,悄声问道,“真死了?” “我杀的。” “……”疯子七觉得周围阴风飒飒,吹到身上汗毛倒竖,“那你刚刚为什么不承认?” “因为我还不想杀她。” 疯子七长舒了一口气,他才明白,如果卖花姑娘知道自己的哥哥已经被顾影杀了,那她一定会拼尽全力去找顾影报仇。 只不过,顾影一定不会让她杀了自己,那结果就只有这姑娘红颜薄命了。 他看着眼前的这个人,好像也不是那么的不通情达理,不禁又问道,“那你为什么杀了她哥哥,她哥哥岂非也是江都的人?” 疯子七也知道,江都与渝州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的,没有必要为一个人让两家关系开始僵化。 顾影那死灰色的眼睛里突然变得凌厉,像是能从中飞出几把刀子,“不该知道的事情,就不要问,这样才能活得长久。” “我还以为,我们已是朋友。” “朋友?”顾影瞥了他一眼,又直直地向前走去。 朋友,他与别的人不同,只认识一天的人,永远不可能成为他的朋友,他也从没有朋友。 “算了,你不必说,我也不必再问。在这纷乱江湖多事之秋,又有谁是没有秘密的呢?我只希望以我一人之力能够独善其身,保全所在意之人。其余的人,还是让他们自求多福去吧。这一点,至少我们还很相像。” “不,我们不一样。” 他说着话,身影已慢慢融进了没有灯照进的巷子里。 他们不一样,的确不一样。 他所要保全的人里,是没有他自己的。 疯子七生而是为了寻求快活,而他,却注定是要忍受痛苦。 街边,长巷。 快出南郊的城门口处,有一个破落的小酒铺子。 酒铺子里烛光昏暗,铺子门口常年躺着一个人,一个衣着破烂满脸污垢的老酒鬼。 这老酒鬼平日里只做一件事,就是不停地在喝酒,好像一心求死,却一直没把自己喝死。 没有人知道他是谁,反正他不是酆都的人,可也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在顾影有记忆时起,这个老酒鬼早就赖在这里了。 他从来都不说话,不管是别人和颜悦色地相问,还是拳脚交加地怒喝,这些年来,他也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别人不知道的,都只当他是一个哑巴。 一个身无分文,游手好闲,却终日烂醉如泥的将死之人。 没钱,却要讨酒喝,这本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可是,偏偏有人甘愿给他垫付了这酒钱。 顾影默默走进了酒铺,看了一眼坐在门口的老酒鬼,就往柜台上那个将睡将醒的店小二身上扔了锭银子。 这是,这酒鬼这些日子的酒钱。 老酒鬼也不看他,反倒是觉得这些都是他应该做的事情一样,只是抱着他的酒坛往嘴里灌。 小二接了银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又从身旁拿起了一坛好酒,递到了老酒鬼的面前,“喂喂,往边上靠靠,别碍着我做生意了。” 他说着,还不耐烦地用脚踹了几下这个老酒鬼的肩头。 老酒鬼接过了酒坛,就很自觉地站起身来,又走远了一些。 躺下,继续喝着,一切都是那么的顺其自然。 顾影看着店小二的行为却也不加阻拦,他要做的,只是给这老酒鬼付上酒钱,其余的事情,就算这老头被别人打死,也不关他的事。 他并不认识这个人,只是第一眼看到这个人起,他就羡慕他。 羡慕,一个高高在上的饮风阁少阁主羡慕一个平平无名的酒鬼,一个要风得风金银满钵的人羡慕一个连酒钱都付不起的人,一个被人敬畏从不敢招惹的人羡慕一个犹如过街老鼠人人可欺的人。 这实在是一件可笑的事,然而,最笑不出来的人还是他。 他就是羡慕,羡慕这个人可以不管不顾由心而为,羡慕这个人可以每天都这么肆意地烂醉如泥。 如果,他能有一刻,只是一刻,能够醉一下。 忘却自己,忘却饮风阁,忘却所有的事。 不求多,只那么一次,也好。 可现实,往往不如人愿。 这个老酒鬼,就是活在他憧憬中的另一个自己。 他给了这个人想要的一切,恰恰这个人也只想要酒。 他好像从他身上看到了,另一个满足的自己。 他同样也在算着日子,这两种自己,到底哪一个,会过得更好,哪一个,会死得更早。 “你欠他钱?” 疯子七打量了一番老酒鬼,又看向了顾影,他当然不明白为什么顾影会这样做。 “……” 顾影没理会他,只是依旧出神地看着老酒鬼。 “看着也不可能,那你为什么要替他付酒账?” 疯子七知道他不会回答,他这一问,是说给老酒鬼听的。 “难道,他也要你请他喝酒?那他,算不算是你的朋友?” 他已经走上前去,也不嫌弃脏秽,直接伸手去撩开老酒鬼脸上蓬乱的头发。 看到他那张印满了岁月斑驳痕迹的脸,疯子七略微探出头去,他的身子悬在了老酒鬼脸的上空。 两个人一正一反,一高一低,四目相对。 老酒鬼没有看他,眼中只有他的酒坛。 疯子七看到这里,却突然对着老酒鬼做了个鬼脸,鼓着眼睛,吐着舌头。 老酒鬼却原模原样地照着疯子七的样子也朝他吐着舌头,只不过,他看向疯子七时,从这书生的腰间露出来一个配饰,一块玲珑剔透的墨玉,悬在半空中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他的脸立刻僵凝住了,像是见到了鬼一般,收回舌头,不再看他,又兀自躲到角落里喝起酒来。 疯子七也不再看他,而是走到顾影身旁,搓着手笑嘻嘻地说着,“顾大哥,你不是说,要请我喝酒?” 顾影朝旁边侧目一看,那店小二便很自觉地抱了几大坛酒上来,放到桌上。 “有酒无肉,这算得哪门子的朋友?” 疯子七手托着腮,并没有打开酒坛的意思。 旁边的小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要是有酒有肉才叫朋友的话,那不就成了酒肉朋友?” “此言差矣。”疯子七摆了摆手,将酒坛打开嗅了嗅,又继而盖上,“酒肉朋友,才是真的朋友。倘若你遇到一个人,既不想和他一起吃肉,也不想请他喝一杯酒,那你一定是不想和这个人成为朋友的。” 小厮被他说得有些莫名其妙,他挠了挠脑袋,又觉得他的话好似有那么些道理。 看到顾影点头之后,他才耸耸肩,进了后厨开始准备酒菜。 “老头,你觉得我的话,是也不是?” 疯子七又转身看向了那个蹲在墙根下喝酒的人。 可是那人就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还在一口一口地灌着。 “朋友? 朋友就是用来出卖的。 只因你永远都没有机会去出卖你的敌人,能被你出卖的,只有朋友。 志同道合又怎样?终是抵不过要分道扬镳。 那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疯子七说着,便挥手将桌上的一坛酒朝着老酒鬼的方向扔了过去,却被老酒鬼正正好接住,一滴没洒。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倒不如做这酒肉朋友,不负此心,来得痛快!” 他自顾自地说着,也不管老酒鬼是否睬他,抱起了一坛酒,仰面一口倒灌了下去。 …… 酒已装好,菜已打包,他要带去路上再吃,这个地方,他一刻都不想再待下去。 顾影又取出一锭银子交给了店小二,看了一眼躺在墙根处的老酒鬼,“剩下的钱,给他买酒。” 疯子七也朝那里瞥上了一眼,轻笑一声,不再回头。 只是,身后响起了一个沧桑嘶哑的声音。 “子非南阳,何必扰我愁肠。见故思量,莫道长毋相忘。” 说话的,正是那老酒鬼。 顾影的脚下顿了一下,却没回头,只是想了一会儿事情,又继续向前走去。 疯子七却是回头看了他一眼,腰间的那块墨玉若隐若现。 他想哭,又想笑。 最后,还是只抱起了那个酒葫芦猛地灌了一口。 反倒是站在一旁的店小二最为吃惊,后退了两步。 “你……你……你不是哑巴?” 第46章 铃铛 南郊,在夜里安静得连一片树叶飘落的声音都能听得很清。 当年,是无人敢进的鬼林。 如今,是无人踏足的荒地。 这一路上,他们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并没有说什么话。 话都藏在心里,可疯子七,偏是个憋不住话的人。 “你难道不奇怪,我刚刚在那酒馆为何生那么大的气,你不奇怪,我与那人究竟有何恩怨?” “你不愿说的事,我不会问。” 疯子七听到这句话,他笑了。 的确,即使那人问了,他也不会说,可他更知道,那人本就不会问。 他开始渐渐觉得,身边的这个人,看似冷漠,其实却有些可爱。 即便那人嘴上不肯承认,可在他心里,一定是已经把他认作了朋友。 因为他已经懂得,朋友之间最重要的美德,便是彼此尊重,不随意去探听别人的秘密。 他,不能跟任何人说的秘密。 他也同样,即使很好奇方千里的那几句话为何会惹得他如此生气,也不会去问他的秘密。 走了将近一个时辰,顾影突然停了下来,他跃上了一棵枯树,半靠半倚着,左手依然紧紧握着暗红的刀鞘,右手撑在身后枕着头。 与莺雀同栖,与雁鸷同归。 疯子七在下面抬头呆呆的望着,“不走了?” 他以为,这人一定也是喜欢在夜间赶路的,可是出城才走了这么一小会儿,就要白白浪费掉这大好的夜晚。 “睡觉。” 他的声音很低,也很轻。 “你睁着眼睛睡觉?”疯子七抬头看去,他那凌厉如鹰鸷的双眸,哪里像一个人睡觉的样子。 “有些人,本就是睁着眼也可以睡的。” 他这一举动却让疯子七有些郁闷,就见他撇着嘴喊道,“喂,既然这么早就睡了,那你刚刚在酆都城为什么不找家客栈落脚,何苦非要多走几步,跑到这荒郊野外的来遭这份罪?” “人多的地方,睡不着。” “……” 疯子七自恃,从未见过如此没事给自己找罪受之人。 真如某将求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求苦于心志,寻劳于筋骨,找饿于体肤,空乏己身,行拂乱己所为,所以吃饱撑着,没事找事是也。 细细看来,这个人,真是奇怪。 有酒不喝,有马不骑,有房不睡,有钱不花,空腹日行三百里,徒步偏走夜行道,风餐露宿山野间,金银枉对沽酒郎。 折磨人的方式,有千万种。 一个人若想要折磨别人,也许有些困难,可如若想折磨自己,倒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他如此这般故意折磨自己,倒真是让陪着他的人都有些生不如死了。 转念一想,他又似乎明白了什么,朝着顾影笑道,“顾大哥,老实说,你是不是怕我饿着,故意找借口歇了下来?” 见顾影没有理会他,疯子七又在心中暗暗坚定了几分自己的看法,捂着嘴嗤笑起来,“你不回答,我就当你是默认了。你我既是朋友,就不必不好意思说的。你若羞于启齿也没关系,你不说,我也懂得。” 顾影依旧半躺在树上,一动不动,像是已经睡着了一般。 “如此美意,那我便却之不恭了。”疯子七又朝树上看了两眼,“你当真不吃?” 顾影还是没有回话。 “你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过东西……” “再啰嗦,你也不必吃。”顾影还是不动,只是握刀的手攥的更紧了些。 不过一天一夜而已,过去的岁月里,为了完成任务,他不知已经历过多少次几日几夜都不曾进食的时候。 他,早已习惯,习惯着忍受各种折磨。 疯子七也不再看他,而是摊开那装满美食的包裹。 先是取出那一坛他已经盯得久了的烧刀子,一口气闷下肚,烈酒有如滚烫的开水般一股脑顺着喉咙淌下,流进胃里。 浊酒所到之处灼肠煎脾,好不痛快。 酒虽粗劣,却也足以聊御春寒。 一口小酒开胃,饭菜也自然是能多下得三分。 渝州地界人人喜辣,每食菜肴无辣不欢,所谓走马江湖菜,尚滋味,好辛香。 不论是南山泉水鸡,翠云水煮鱼,麻婆豆腐,夫妻肺片,无不以麻辣鲜香冠绝闻名。 可谓是吃时淋漓尽致汗如雨下,久未得尝朝暮相思。 疯子七倒是没这么多讲究,只求果腹就很是满足了。 他先是摊开了一张油纸,里面包裹着的泉水鸡外酥里嫩,鲜香之气扑鼻而来。 周围密密地覆着一层红辣椒,紫花椒,青皮蒜,黄老姜,又铺了一把发好的黑香菇,被切成了小块的土鸡腿半沾着浓郁的油汤,辣中带香,软糯适口。 轻咬下去,当真是麻辣鲜香嫩五味俱全。 一口,浓郁入眼。 两口,沁芳扑鼻。 三口,清鲜润舌。 四口,唇齿留香。 再几口下去,只觉得绵延十里中有千千结,窖藏百年流苏万万天。 可谓是饕食四月天,快活似神仙也。 疯子七边吃着,一把摸了摸沾满油腥的嘴,此时的模样,真就再也看不出半分书生气了,倒像是一个饿了三天三夜的乞丐。 酒酣饭足,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他也准备倒头便睡。 只是这山野间,只能以天为盖,地为床,一切从简。 “咯咯……” 一串银铃般的少女笑声从空谷中响起。 晚风轻扬,在这样美好的夜里,本是一件耐人寻味的事情,却让人生出一片冷汗。 疯子七刚闭上眼,就听到了这诡异的笑声,噤若寒蝉。 他是打着寻山鬼的借口去寻酒鬼的,可似乎,真的是等来了鬼。 这声音,顾影自然也是能听得见的。 他向来都很警觉,能敏锐地察觉到周围任何一丝不对劲的地方。 所以他早早地在树上,为的是能看得更清,更远。 可是这次,他却什么都看不见。 不只是眼睛,好像身上的每一处关节都被固定在了那里,动弹不得。 风带起了周围树叶的清香,可是他却感觉不到有任何其他的气息。 疯子七紧闭着眼睛,自我催眠着,一定是自己酒足饭饱思那啥了,所以才会幻听。 “叮铃……嘟铃……” 他的耳畔刚安静下来,就又响起了一阵清脆的风铃声,在空中摇摇欲坠。 铃铛声一串接着一串,像是跳动的精灵,轻点水面。 声音响个没完,这次疯子七终于不得不确定,这不是幻觉。 他倏地睁开了眼睛,转头看向了树上的顾影,想确认他是否已经有了动作。 不看则已,只一眼,他便张大了嘴再也说不出话来。 树上,除了顾影,还挂着一个人。 远远望去,像是一团薄雾笼罩住了一般,看不清面容。 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搭倚在树梢间,与顾影相对而坐。 那如瀑的黑发倾泻在腰间,只用了一根挂满绿叶的青藤蔓在发丝间缠绕了一圈儿。 轻薄而宽大的白纱裹在身上,层层交叠,时而垂下时而浮起。 她干脆卷起了身前的一小片裙子,露出了两截白晃晃的小腿肚儿,赤着脚丫,两条腿在树荫间若隐若现地晃悠着。 她的右脚踝上,带着一串铃铛。 摇曳双腿的时候,铃铛随风作响,发出了刚才叮铃的声音。 只是这侧影,就已让疯子七咋舌嗟叹了。 影如薄镜又增一层空明,气若幽兰尤胜二分恬谧,魂犹泉露只消三抹柔情,神似皎月更添四点灵犀,缥缈兮如踏雪无痕衔之不及,窈窕兮若娇花照水盈盈素挽。 兰芷不及其清幽,芙蓉又太过娇柔,牡丹艳俗,蔷薇生涩,水仙清冷,寒梅孤傲,如果世间真的有一种花可以比作她,那一定是善见城的优昙婆罗花。 优昙婆罗花,似水玉玲珑一念永恒,如青烟袅袅刹那芳华。 这,的确就是他心中之山鬼。 只不过,那女子还在俏皮地晃悠着双腿,脚上的铃铛声响个不停。 她轻咬着手指,歪头看着顾影,和他手中的那把刀。 第47章 山鬼 铃声在风中消失了,少女托着腮看了顾影很久,轻咬着手指细细地看,似曾相识却又从未谋面。 顾影依旧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 这种感觉,就像父亲那个故事中描述的,最后在墓里盒子被打翻时,他也同样是拄着刀站着,整个肢体全都僵凝住,动弹不得。 他能清楚地感觉到,有一只冰凉而细嫩的手滑过他的面颊,落在他的鼻尖上。 奇怪,真是奇怪。 为什么这个人离他这么近,他却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气息,仿佛身前的这个人,早已融入在了山林之间。 若是往常有人敢这样在他脸上动作,他早已一刀划过,眼前清静。 可是,讽刺的是,他动不了,只能任由这样一个人摆布。 她看着他时,他也同样在看着她。 黑发如瀑,白衣水袖,父亲口中的人,是她么? 像,也不像。 那已是二十年前发生的事了,那个女人,少说也要四十岁了。 可是面前的人,怎么看都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 不像是女鬼,倒有点像是…… 想到这里,他突然不再往下想了。 有些事情,他要想得多一些,而有些事情,他却半分都不能去想。 这只白皙的手将离了他的脸颊,却又重新落到了他的手上,指尖划过,一阵凉意。 最后,他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这个人,慢慢抽走了他手中的赤髓。 他握紧刀鞘的手虽然从来没有松开过,可是眼下,却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刀被人抢走。 那少女拿刀的手有些颤抖,若有所思地看着赤髓,全然没有察觉到顾影的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 疯子七还是在一边看着,他看到那树上,有隐隐红光闪烁。 一双手,撕破黑夜中的薄雾,将女子手中的赤髓打落。 他能动了。 而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拿回赤髓,杀了她。 赤髓已经掉在了地上,女子却没想下去拾起,而是纵身一跃离开树梢,向黑暗渐浓的地方飞去。 一串清脆的银铃声又从风中响起,是她脚上的铃铛碰撞发出的声音。 顾影已经伸出手抓住了她的脚踝,却从没想过,世上有一种东西,居然可以这样明目张胆地在他手中滑走。 像是,一缕根本不可能握住的青烟。 只是那不经意的一个回眸,她脸上本是那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的缱绻悱恻。 却突然一变,双目殷红犹如血蚀,笑容诡谲恰似妖魅,如瀑黑发漫天卷起,清舞轻摇,竟又消失在林中深处。 她来了,是为了赤髓。 可是她走了,却将赤髓丢掷一旁。 这是最让顾影想不通的地方,他也纵身一跃落至树下,将赤髓重新捡了起来,反复看了几番,并没有什么异样。 只是那感觉,不会错。 就在她从他手中抽离了赤髓的时候,他就开始慢慢能动了。 如果他没猜错,那个女人,之所以能左右他,只是因为能左右赤髓。 顾影走到疯子七面前,看到他一脸意犹未尽的表情,轻轻蹙眉,“走了。” “你这人真奇怪,一会儿要睡,一会儿又要走。难不成,是要去追刚刚那个……” 疯子七又恢复了往常的聒噪,与一炷香之前的他判若两人。 “我觉得……” 顾影在前面走着走着,突然放慢了脚步,转头看向了他,若有所思地轻声说着。 疯子七竖着耳朵悉心听着,他以为,顾影也要开始对那少女品头论足一番了。 毕竟,千年优昙可不是凡俗之物。 有幸见到,还是值得一品。 只是,他听到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又很自觉地闭上了嘴。 “你被女人吓住的样子,很好。” “……” 疯子七听得明白,很好的意思,就是让他该闭上嘴了。 树影重重,风声飒飒。 顾影一直朝着那个铃声消失的地方走,却没有捕捉到半点蛛丝马迹。 “你的刀……” 疯子七一路上视线都直直落在顾影的刀上,因为他看到这把刀一直在微微地颤着,隐隐泛着红光。 他知道自己不该问的,即使问了,对方也不会告诉他些什么。 许是太久憋闷,总是想没事找点话说的。 憋闷,一晚上连着遇到了两个奇怪的女人,而且每次结果好像都不太如人意。 这种感觉,实在是不太好受。 “疯子。” “嗯?”疯子七对他主动跟自己说话这种行为表示相当讶异。 顾影的眼睛向左边垂了下去,他似是有许多话想说。 他在这个人的身上,总是能找到一点堂昭钰的影子。 可能,只是习惯了有个人在身边跟着他。 因为这种羁绊,所以他对这个人跟着并不是很反感。 只是,话到了嘴边,他这样的人,还是不可能说得出口。 “来了。” 他眼中的瞳孔突然收缩,看向了远方。 空气中,飘来了一缕浓郁的脂粉味,这种味道,有种魅惑人心之力。 疯子七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被顾影一把拉至身后,挡了起来。 他暗自一笑,没想到,才认识不过半日,居然有人愿意站到身前保他了呢,还是那个一直死鸭子嘴硬的人。 只是,他并没有发现周围有什么异常。 他当然不会闻到几里之外的味道,更不会察觉到有什么意料之外的危险。 他看到的,还是这个平静的林子。 “谁?是她么?” 他心里,还惦记着那个铃铛姑娘。 “不是。”顾影给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这里,还有另一群人。” 一群人,是他的判断。 虽然没有听到脚步声,但是他能知道这不是一个人。 因为脂粉虽然都相同,可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气味,这是寻常人无法察觉到的东西。 他没想到的是,酆都城外来了这么一群不速之客,城里的暗哨居然一个都不知道。 那个卖花姑娘,武功平平。 所以盯梢的人即使知道了,也不拿她当回事。 那个铃铛,本就是藏匿于这山间的,不被人知也是应当之事。 可是这次不同。 这些人,行踪如鬼魅飘忽不定,的确是障了视线,偷偷来到这里的。 第48章 二姑娘 黑暗深处,抛过来一记白绫。 三丈长绫如碧水点影般轻摇慢曳,又如蛟龙出海般刚劲掷地,似雾中剑,水中针,刚柔并济,直朝面门扑来。 顾影面朝着白绫掷来的方向侧身一闪,顺手将一旁站着的疯子七往远处一推,“自己躲好。” 白绫撤回,却又同时从另外两个不同的方向一齐飞过来两条白绫,像沉寂千年的枯骨挥舞双臂,露出两只骨节分明的白爪,摧筋断骨。 长绫虽柔,可是其中蕴含的劲道却绝不逊于钢铁,两条长绫空中交汇于顾影身前,这出手,分明就是冲着他来的。 顾影纵身向后一跃,躲开了长绫相互碰撞时那一贯千斤之力。 两条长绫又继而消失在夜色中,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只是,从他的前后左右四个方向分别射出了四条长绫。 一次比一次更快,一次比一次更劲。 四条长绫空中飘散,像是四条舞动的水蛇在旋扭轻盈的腰肢,迷离交织,蛊惑人心。 只是这每一条曼妙的水蛇都在吞吐着长信,獠牙掩在雾后,只静待惊鸿一击。 四面已成包围之势,此时不论是侧闪还是后闪,都不可能避过。 所以顾影干脆凌空一跃,信步踏在了四匹长绫交融之处。 脚下长绫却如碧波荡漾,开始阵阵抖动起来,慢慢地,如狂风呼啸,沧澜怒涛席卷而来。 好似长绫每舞一下,就在中间伸出一只利爪,只增不减,如今这四匹素挽上已变成百鬼夜行,群魔乱舞之势。 “你还不拔刀?” 躲在一角的疯子七失声喊道,他在一旁看得着急,明知顾影已经陷入了被动桎梏的局面,可是他为什么还不拔刀? 顾影早就知道该拔刀了,只是他无话可说。 这,是一把拔来无用的刀。 如果是他一直随身的那一把,那他一定可以信手拔来,只是那把刀,还在鬼头张那里。 他手上的这一把赤髓,不光杀不了人,只怕是连这三丈长绫都斩不断,又何苦再拔。 顾影的一只手已经扯住了其中一条长绫,在腕上缠绕了三圈,身形又在其他几缕布上穿梭虚晃一圈,就将这四面长绫从中系了个死结。 死结牢固,牵一发而动全身。 只是,互相牵制之时,又从林中飞出了另外四条白绫。 整整八条,将顾影包裹在其中,如金蚕吐丝绕缠成茧,将他的手脚束至一处。 八面风声四向拖曳,貌如浮云蔽日无迹可寻,力如千钧灌顶形神俱灭。 正当疯子七在一旁焦灼难耐不知如何是好之时,林子中传来了一个女人的轻笑声。 “小疯子,你这个小没良心的,才几月不见,就开始撺掇外人对你姐姐们拔刀了?当真应了那句,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最是薄幸比疯七。” 疯子七听到这样的话语,才明白过来,这些是什么人。 只是他还没有来得及解释,就看到一个人影已经挣脱而出。 中间的厚茧与八面的长绫一瞬间崩裂瓦解,飘落漫天。 中有一人,犹如一柄利刃,引丹田之气破浮云之蔽,罡气破云出,摧日裂苍穹。 他没有拔刀,只是他本身,就已经是一把长刀。 八个,林子中潜藏身形的八个人此时也已被他震得经脉俱损,再没有力气投出第二次长绫。 顾影站在最中间,一动未动,却杀意凛然。 “顾大哥,别,她们是跟你开玩笑的。” 疯子七此时才蹦了出来,拦在了他的面前。 顾影目不斜视,不作回应。 玩笑,他没有兴趣知道。 若是远道之客自当欢迎,只是这些人,未经允许进了他的渝州地界,还主动出手招惹到了他的头上。 只有活腻了的人,才会去开这样一个玩笑。 夜空中,八道幽灵般的紫影划过,带着一串纷杂而妩媚的笑声。 八个穿着黛紫色留仙裙的女人抬着一个轿子从林中飘了过来,落在了顾影与疯子七的面前。 轿子里空空如也,什么人都没有。 每个女人脸上都掩着一张面纱,同样的装扮,同样的妆容,一眼望上去,竟有些分不清谁是谁。 疯子七已经在一边抿嘴笑了起来,他的人虽然长得平平无奇,可他每次笑起来的时候,总会让人觉得很好看。 也许正是因为他的那双眼睛,如春风般温暖和煦。 即使他不是很好看,可有着这样一双眼睛的人,也总会让人喜欢的起来。 因为那里面,满是对生活的热爱。 他热爱着身边的一切美好,美好的酒,美好的菜,美好的人。 他也同样嫉恶如仇,面对那些背叛,虚伪,一切不怎么美好的东西,他会毫不顾忌地痛骂出来。 有人劝过他,世道本就不是非黑即白,是非恩怨,谁又能分明的了? 也有人说,堪不破人情世故,终究是尚未成熟。 他懂得,而且他懂的东西并不比任何一个人少。 可偏偏,他更情愿,固守着自己那点不值钱的偏执,且让人笑去罢。 真性情与做傻事之间,即使再拎得清的人,也无法避免这其中必然的因果。 且歌且笑,不负此生,这样的心态,便是他对生活无比热爱的力量源泉。 这样的人,目中永远都闪烁着令人心生喜爱的光采。 这八个女人,他也同样喜爱,也同样喜爱着他。 “香,真香,姐姐擦的这个莫不是留春坊新出的玉露凝香?”疯子七深吸了一口气,目光中如春水初融,“其实我觉得,玉露凝香太过小家碧玉,不适合姐姐这样的之姿,倒不如之前用的那绕指柔,更胜一筹。” “你喜欢绕指柔?” 其中个子稍高的一个女人站了出来,娇笑着,手指在身前一绺头发上打着圈。 “喜欢,喜欢的不得了。” “可是……二姑娘说,绕指柔风尘有余而清幽不足,过俗。” “那便是俗!俗……俗不可耐!” 疯子七答得毫不含糊,仿佛这是一道送命题。 顾影听到此言,也忍不住斜眼盯着他看了许久。 如他这样的人,竟也会为了拍一个人的马屁而马首是瞻,那这匹马,一定是百里无一的良驹。 “可二姑娘又说了,俗亦可雅,雅极至俗,不然,长林七俗以何居之?” “好姐姐又寻我开心,是俗是雅,不过都是二姑娘的一句话。她的话,永远不会错的。” “不跟你贫了,二姑娘找你,还不快随我来。”那女子娇嗔一声,扯下了身上的三尺白绫,丢了过去,“喏,老规矩。” “二姑娘找我?这样的话……”疯子七低头犹豫了一会儿,便将长绫系在了额上,遮住双目,虽然他的眼睛已被长绫遮住,可脸上浮现出来的惋惜又委屈表情却跃然纸上,“对不住了,顾大哥,我不能陪你了。” “求之不得。” 于顾影而言,身边少一个人就多一分清净。 听到这话的疯子七却又嬉皮笑脸起来,“我知道你舍不得我的,不用死扛着不承认,本来我是真打算跟你一道去找那只鬼的。只是二姑娘不一样,就算是天塌下来了,她的事也一定比补天更重要。我先回去了,改日你到江都来,我一定请你喝酒。” “二姑娘……”顾影本来对她们口中的这个人没什么兴趣,只是如果在江都,以她们几个侍女的武功来说,那人也定不会是平平无名之辈,可为什么,从来没有听拈花堂的宫雪雁提起过此人,“她是什么人?” “二姑娘啊……” 一提起这个名字,疯子七的脸上就不由自主挂着痴痴的笑, “她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美的女人,哦,如果刚才那个小铃铛不算的话。 诶?也不对。 不一样的,是我又俗了。 女人是不一样的,怎们能放在一起比较呢? 那个山鬼有如山间灵草,不染人间烟火气,可那二姑娘就是那南国的罂粟,明知是饮鸩止渴,却也令人甘之如饴。 女人,本就是各有各的美。” “少见多怪。” 顾影的不屑一顾,并不是因为对女人没什么兴趣。 反之,于他而言,不管是那个没见过的二姑娘,还是刚刚那个一面之缘的女鬼,纵使她们再倾国倾城,可比之一人,就都不过如此了。 如果,这些人见过了无殇。 那他们一定会重新认知,这滚滚红尘之中,什么才是真正的美人如斯,风华绝代,举世无双。 譬如疯子七所言,刚刚从他手中溜走的小铃铛是清灵的兰芷,可她相对于无殇而言,太显青涩,二姑娘是妖娆的罂粟,任她千种风情,在无殇面前也不过渺若浮尘。 那无殇,如果有什么可以形容她的,那一定是开在黄泉路上的那朵曼珠沙华。 花开无声,引魂渡心。 而这个女人,恰恰就住在了他的家里,陪在顾承风的身边。 他从不怀疑顾承风对林筠儿的感情,但也不介意父亲十年前擅作主张的续弦。 只是因为他知道,无殇,根本就不算是,他的威胁。 那个人,是来帮父亲的。 对他而言,只要好处比坏处多,那便是好的。 “怎么就是我少见多怪呢? 世间女子仪态万千,有窈窕贤淑,有豪迈英气,有雍容华贵,有清尘脱俗,有美艳娇柔,有聪颖灵俏,不可尽数。 就你这副清心寡欲的德行,居然还敢笑我少见多怪?” 疯子七气不过,回顶了一句。 别人可以质疑他任何事,却不能质疑他对女人的品味。 “但不一样的是,二姑娘是这里面最特别的一个。这天底下漂亮的女人有很多,而绝大多数漂亮的女人,你看到她的第一眼,想到的绝对会是床。可是二姑娘,我虽青睐有加,但与她朝夕相处时,却绝对不会想到那件事上,你说奇也不奇?” 食,色,性也。 疯子七也丝毫不避讳,坦然承认这天底下绝大部分男人都会去想却羞于启齿的念头。 “也许,那只是因为她可能并不是个女人。” “二姑娘当然是女人,这一点不用怀疑。”疯子七说着,一抹绯红已经从脸颊爬到了耳后根,听到了周围的八个女人的嬉笑声,却也没再往下说,“二姑娘找我,必有要事,在下先行一步,告辞。” 说着,疯子七顺着玉露凝香的味道,摸上了那个空轿子。 二姑娘每次找他,都会让他蒙住眼睛。 那个地方,他从不知道该如何去。 那轿子,也本就是为了接他而准备的。 “你可以走,她们不行。” 看完了这一出戏,顾影终于把目光放在了八个紫衣女人的身上。 他的语气里,含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这里是他的地盘,岂是这些人说来便来说走便走的。 “雁过拔毛,人过留命,这便是我渝州的规矩。” 第49章 雁过拔毛,人过留命 听到这句话,十个人的面色都沉了下去。 谁也不说话,也不妄动,周围的空气就像是凝结成了一层寒霜。 紫衣女人们知道,如果真正动起手来,她们必然讨不了好。 刚才八个人一起摆了一个水袖长舞的阵法,相比于判官盟的疏而不漏缚魂网,也一点都不会差。 只是,若是遇到了常人,可能早就把那人困了起来,更或许,那人即使是用了什么偏门左道的方式逃出去,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 她们没想到,面前的这个人内力竟然如此深厚,将她们的阵法由内而外化解开却丝毫无损。 且听这个人的语气,也许真的会不死不休。 如他所言,雁过拔毛,人过留命。 是她们大意了,从一开始没弄清这个人的身份就贸然出手惹恼了他。 她们本是来寻疯子七的,只是看到他身边多了一个人,想着二姑娘的事情最好不要被旁人看到,就想先把他或制住或打晕,怎样都好,就是不要让他节外生枝。 千算万算,却没算到她们几人根本就不是这个人的对手。 而且这个人,看起来丝毫没有情分可言。 顾影的态度很明确,在我的地盘上生事,就要做好偿命的打算。 过分么?不过分。 规矩,就是规矩。 疯子七夹在中间,两边的人,他也不知道应该帮谁的好。 在他心里,自然是不能让这群姐姐们吃亏的。 可是作为一个江湖人,他也知道,饮风阁的规矩是不能被打破的。 这无关面子,而是,秩序。 无规矩不成方圆,一旦为了一个人破例一次,以后,只会有千千万万次。 渝州城之所以能不被外界任何势力左右,便是因为有着这不讲人情的规矩。 “咳……咳咳……”疯子七清了清嗓子,声音很低,却很清晰,“太守规矩的人,往往下场都会很惨。” 顾影那死灰色的眼睛中黯淡无光,仿佛能遮蔽日月,“我只知道,不守我规矩的人,只会更惨。” 疯子七不再说话了,他理解他,这种感觉,他比任何人都理解,就像理解他的师父一样。 他虽然性情乖张不愿循规蹈矩,可是他只是不屑于世俗的规矩,他也有着自己的规矩,从不破例。 一群紫衫中,有一个身材娇小,看似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女,突然从人群中冲了出来。 就见她妙手一弹,指尖飞出了两枚移形换影针。 针影重叠,一生二,二生四。 刹那间,一根根银针犹如暴雨梨花般铺天而来。 她见面前的男人既已放话人过留命,那不如她先出手为强。 顾影没有出手,因为他看到刚刚站出来说话的年长些的女人已经出了手。 就见那女人旋身踱步,抛出一记长绫将天上的移形换影针卷入其中,翻天搅海般挥舞长绫,将银针全部收了回来,捏在手心。 紫影一闪,便瞬间站在了小姑娘的面前,手背反向抽出一记响亮的耳光,啪的一下将她扇跪在了地上。 她眼角含威不露,只是呵斥道,“混账东西,怎可如此无礼!” 自己人抽自己人,这出戏,还没演出个结果,他倒是看得腻了。 小姑娘被她一巴掌甩过,半边脸瞬间肿了起来,足见力道之重。 她的身前淌了一地的血,口中吐出的血。 可是她的眼中却噙着泪,委屈的泪。 女人一步三摇地又慢慢走到顾影面前,手执腰间半蹲着行了个礼,嫣然而笑,“公子见笑了,小妹不知分寸,奴家已代为教训。今日有眼无珠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无妨,死人向来是最守规矩的。” “看来公子是执意要动手了?”女人抬眼看向顾影,有些娇俏地笑着,“若是真动起手来,我们几人加在一起也定然不是阁下对手,又何苦再战。只是二姑娘说了,此行若是遇到了非常之人,便对他说一个秘密。公子听过后,再决议也不迟。” 顾影没有看她,对她的话也丝毫没有兴趣。 在他眼里,这些只是僭越了渝州地界的人,将死之人。 “阴阳镜。” 她说完这几个字的时候,明显看到了顾影脸上表情的变化,就知道,这话的确有用。 顾影依旧握着手中的刀,他在沉思,江都与长安,又有什么关系。 看到顾影生疑的眼神,女人接着说,“这个秘密,可是说到公子的心坎儿里去了?饮风阁持阴阳镜二十年,却始终没有参破其中的秘密。今日你若肯卖二姑娘个人情,他日来到江都,定为你解心中疑惑。” “两码事。” 虽然,这句话让他心生迟疑,只不过,擅闯酆都的事也必须有个交代。 不然,无信不威。 “看来,公子执意……咳……也罢,那便以我一人代她们受过吧。” 她说着,已经气沉丹田,汇所有真气于膻中穴,又突然经脉倒行逆施四散而去,一瞬间,几柱气流从身体各大穴位冲涌而出,再看时,她的内力已废去了十之有七。 有些债,可以用人情偿。 而有些债,只能以血来偿。 她以自废武功一行表示,愿意代她们的莽撞去偿还。 “不知这样,今日得罪之处可否两清了?” 她抬手示意身后的七个人不许向前,也不许多言。 可是顾影,既没上前,也没离开。 他看着她时,像是什么都没在看,他没看她时,却又像是在看着她。 她将方才收到手心的移形换影针反手一戳,径直地扎入右眼中。 一时间,血泪俱下,湍流不止。 她只觉眼前一阵晕眩刺痛,便被身后的人扶住。 “姝儿姐姐……” 小姑娘们七嘴八舌地喧嚷着,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姝儿抬头望着顾影,神色淡然,不卑不亢,“我们不过是二姑娘手下的奴才,一条贱命死不足惜,可是姑娘交代的事情一定要做到。如果这些还不够的话,等送了封七郎,我们自当回来领死,如何?” “姝儿姐姐!” 疯子七没想过他被蒙去双眼坐在轿中那么一会儿的工夫,就突发了这么多的变故。 他没想到姝儿解决麻烦的方式这么干脆利落,快到他根本就来不及阻止。 更没想到的是,顾影一直在冷眼旁观,不肯松口。 在疯子七的心里,天大的事,再严苛的规矩,也抵不过人命。 所以他始终不能理解,有些人的心里,到底在别扭些个什么。 顾影一步步地朝着姝儿的方向走去,姝儿的身前站着一群紫衣少女想要阻拦却又不敢阻拦。 他的杀气太重,她们毫无招架之力,只能搀扶着姝儿一步步地向后退去。 一步一步,走得很慢。 他看着这个叫姝儿的姑娘,手中攥着的赤髓咯咯作响。 他不得不承认,在刚刚看到她自戳右眼的时候,有多震撼。 这种震撼,并不是因为这个女人付出的代价有多大。 而是,这样的一幕,他可能到死都忘不了。 仅剩下右眼的一张脸,和那无名小镇中千千万万的脸,又有什么区别? 一直有人,让他面前重复出现着这样的一张脸,又岂非太巧合了一些? 他一直走到了轿子旁,走到了疯子七的面前。 低头间,他看了一眼疯子七腰间挂着的那块墨玉。 没有雕琢任何多余的东西,只是方方正正的如镇纸一般的璞玉。 看到那块玉,他好像已经知道了些什么。 众人屏息凝神,都以为他要拔刀的时候,他却转身又离开了人群,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不再看那些人,只冷冷丢下一句。 “下不为例。” 看着顾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姝儿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手搭在了轿子上撑着身子,有气无力的说着,“小疯子,他到底是什么人?” “他是什么人,姐姐难道还猜不出来么?” “难怪……” 姝儿的眉头皱拧起来,脸色变得很难看,她早该想到的,却是一念之差将她们都置于险地。 “姝儿姐姐。”被打肿了半边脸的小姑娘走上前来,依旧很是不服气的娇嗔道,“任他是什么人,凭咱们家的二姑娘,难不成还会怕他?” 姝儿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二姑娘,也许不会,可你,总该怕的。” 小姑娘眨巴眨巴眼睛,垂下了头。 她也知道不能再问了,当下人的,不应该知道太多。 那一巴掌,她自然不会记恨,因为她知道是姝儿姐姐为了救她。 在这个少不更事的年纪,难免会做一些不懂事的行为,可是经历过这一次生死,她也会牢牢记住这个教训,别人用半条命替她换来的教训。 在没有把握的时候,贸然出手并不是勇气可嘉,而是愚昧无知。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之时,就不要提前去做那垂死挣扎。 “快走吧,二姑娘不顾渝州的忌讳,让你们这么匆忙来寻我,一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疯子七轻轻拽了一下旁边姑娘的衣袖,示意她们赶紧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还说呢,还不是你那死鬼师父几年寻不到踪影,不然二姑娘哪会来找你。”姝儿说着,对着疯子七的脑袋就弹了一记,她永远都是那么从容,丝毫看不出她因为废了一只眼睛和半生修为而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疯子七手中紧紧攥着那块腰间的佩玉,指尖已经变得发白,咬着嘴唇低声问着,“难道,是他老人家来了?” “我们这样的身份,怎么会知道,你自己去瞧吧。” 林中风起,八个紫衫蒙面女子抬着一个载了一人的轿子,从空中掠过。 风过疏竹,风去竹不留声;雁渡寒潭,雁过潭不留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