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的过年假条,顺便聊几句 先祝大家新年快乐,这几天回老家过年,所以没有更新,抱歉! 等回家之后就会恢复更新。 我最近一直在考虑要不要开新书,能看到《纵衣》那一章,应该能猜到《横生》只能算半个故事,还有另一半故事,我也不怕剧透,主角就叫风半衣,《横生》注重讲述一个光怪陆离的仙侠世界以及其中的人物纠葛,大多数人物会以悲剧收场,让人觉得遗憾,但我觉得这应该是人生本来的样子,当然其中也不乏美好的故事,恰如那一丝我们应该抓住的希望,正如我希望读者能从书中领悟到什么,哪怕转眼就忘,但自己确确实实得到了什么。另一本《纵衣》侧重各种跌破眼镜的想象,在思想层次有更深的讨论,我会试着将各种元素融合到一起,两本书合二为一才能算真正完整,才能解释清楚很多的伏笔,当然,只读一本也不影响阅读和理解剧情,因为故事关联不大,但又不是完全没有关系,算是一种很微妙的因果联系,除了这两个主线故事外,还有一本前传和五部衍生作品,当然这些都是后话,现在只是纸上谈兵,可以当我在放屁。 《纵衣》的框架基本构建好了,预计是六卷,只差一些细节需要落实,但我不太敢动笔,因为《横生》才写到三分之一不到,两边赶可能会吃力不讨好,而且《纵衣》会写得比这本考究点,毕竟要串联两本书的前因后果,我很怕在细节上出错,怕会出现写了世界之大,却没写好尘埃之小的这种遗憾,所以斟酌过后决定再观望下,等有充分的把握再写。 至于《横生》,我自己也往前面翻过,觉得差强人意吧,前期的剧情确实拖沓,以后会加快情节发展,减少废话,最大的问题还是更新,新年过后应该会很稳定的保持日更,期望今年能写完。 这本书断更许久错过了新书期,成绩也很惨淡,不过肯定的是,我会把它写完,构建出整个世界的基石,再顺着写完另外几本,希望将所有故事串连到一起的时候,读者能体会到我那种酣畅淋漓的痛快,会感叹,原来是这么一个故事。 最后再次祝大家新年好,过几天就恢复日更,希望来年这个时候,我们会在下一本书里再见。 上架感言 拖拖拉拉的总算上了架。 这是我第一本小说,也将是我写得最差的一本小说,前面四卷我简单翻了下,一二卷不太满意,三四卷差强人意,总体来说勉强及格,所以前面六十万字都将作为公众章节。 因为牵连到两本书的内容,所以这本书藏着很多伏笔,甚至大伙一眼略过不曾注意的地方也藏有对下文的暗示,这些地方的线索需要第二本书的内容来解开谜题,由此一来,如果你们发现有没填的坑或者未给出答案的问题,不用纠结,只需等另外半本书出来即可水落石出。 有读者问我是不是不喜欢这个主角,总是虐他,主角光环也不强。其实不然,我蛮喜欢这个角色的,他或许不是个纯粹的好人,也不是个厉害的能人,但人无完人,让大家称心如意的角色我觉得不合情理,而本书的主角则比较符合我的预期,他是很贴近我们的一个人,他有作为人的喜怒哀乐,会犯错,甚至有点矫情,但他也会成长,也会最终成为一个整体来看不错的人。 以上就是上架时的一点闲话。 更新暂时就保持一天一更吧。 序章 鲜衣怒马 时隔千年,当姬凌生重返思岳旧国都时,首先想起来的不是这里曾发生的种种纠葛,而是十岁那年的一场大雪。 自最后一场春雨过去后,老天爷似乎没想给人揣度最后一丝春意的机会,各地文人学士憋了三月的牢骚腹稿,还没来得及挥洒成诗篇,就转眼到了三伏天。 红日当空,日光仿若经年不洗的被子,盖在地上,压得行人喘不过气,穹顶低悬,仿佛天塌了半边,压抑着这十里长街在晴朗日子里该有的熙攘。 街上行人稀稀拉拉的,错过清晨赶集人潮的菜农捏着竹篮躲在檐下,等待着午后开小灶的富贵人家,他们习惯了田地里的暴晒,却受不了这样呆呆坐着,似乎这样感觉不到生的力量,像要随太阳西落一同死去,可这时忽地想起家里面黄肌瘦的孩子,悚然发现偷不得闲,为了家中生计,捺不住要吆喝两声,喊出来的话自然是死气沉沉。 相比市井间的这份沉闷,长街尽头的那栋朱楼明显热闹许多,光是门前那座别出心裁的十步水桥,足有一丈来宽,比寻常人家的正门更为阔绰,桥板潜伏在水下,恰好与湖水齐平,每每有人经过,桥身便微微下陷半寸,使得涓涓细流得以淌过,形成此处独有的景致。 小楼矗立湖中,只有水桥与陆地相连,此时已是人满为患,堵住了小桥流水,真正是围得水泄不通,吵嚷的老男人们从楼里进出不绝,门槛上站着两位招摇呐喊的姑娘,即便额头眼角已然初现老态,但她们仍是雪玉阁受人追捧的佳偶,艳丽脸庞上尚存娇羞,曼妙躯体上技艺老道,既能风情万种,又能腼腆迷人,甚而能在客人要求下能展现出不输大家闺秀的端庄。 无须多言,这是何场所呼之欲出。 作为思岳城首屈一指的销金窟,雪玉阁白天门前人头攒攒,夜里门后笙歌喧喧,据说灯火通明的时候,在极远处的城北思岳山腰上也能看见这边的歌舞升平,站在南边夯实城墙外也能听见这儿人山人海的喝彩。每当传出哪家少爷或者外地大贾在雪玉阁一夜风流后,其他楼子的老鸨们定然会酸上两句,思岳峰高千仞,站在山上就是城里打个灯笼都能瞧见,何愁见不到这么大栋楼子;又或是我再年少个八九载,姿色不输那个狐妖转世的雪玉,怎会让雪玉阁一家独大?诸如此类的,人多话杂,矛头出奇一致,也算是各家花魁争芳斗艳时私下的一点小默契。 距离上次战火洗礼足有百年之久,思岳城百姓逐渐恢复遣倦怠慢的天性,但凡不愁俸禄余粮的小康人士,仅需将盈满的钱囊交给家里的管家婆,便能得到赦令,拿着私房钱出来花天酒地。 尤其是燥热天气,人心也水涨船高飘飘然起来,急着找栋小楼安然降落,前来雪玉阁猎艳的人络绎不绝,没等到花灯升起,水桥就快塌了。 雪玉阁里多娇娥,这话是太学堂的夫子说的,连深闺小姐也听过这句笑话,毕竟酒后脱衣高歌,事后被书院引以为戒棒打出户的教书先生,全思岳就那么一个。自那以后,各家青楼的常客都沾沾自喜,再也不说是来喝花酒的,而是跟夫子一样,来做学问的。 此事引得许多读书人痛心疾首,气得口诛笔伐,随手一篇千字文,指摘勾栏中常有逼良为娼的恶行,痛骂老鸨和恩客一个鼻孔出气,合起伙来坑害良家妇女,尽管缴文四处张贴,不过读书人的牢骚谁会理会呢?乐一乐就过去了,只是大家偶尔会想起,前些年有个散尽钱财为心爱姑娘赎身的痴情种,雪玉阁主人也不阻拦,分文不收做实成人之美的名声,不过听说两人良缘结成后反而生了厌恶,下场凄凄,未成就一段佳话。 这段典故可以说打消所有正直公子劝娼从良的想法,毕竟逢场作乐和娶进门过日子,是两码事。 雪玉阁老板娘似乎也背景不俗,谁也不清楚她的靠山是谁,只记得早些年雪玉阁刚挂上彩灯那会,几个同道想稍加打压,便指使地痞上门挑事,事情没闹起来,第二天就从后院拖出来几具尸体,说是喝大了坠河溺死的,官兵查不出个因果,只能不了了之,同道们明白这是杀鸡儆猴,得了教训,小动作再不敢有。 活在天子脚下,一品大员到九品小吏,全翻肠扯肚的给皇帝聊表忠贤,所以很少有官老爷敢堂而皇之出现在烟花地,大多是些无业游民,不敢随意滋事。出了人命后,再跋扈的膏腴子弟也开始懂得收敛,唯恐是圣上暗中拔旗,清一色老实本分下来,他们的大小妻妾同样恪守妇道,不然按照以往的经验,难不保会跳出一两个不怕人笑话的悍妇,打上门来拆了水桥做灵堂。 但底子硬并不能避免所有麻烦,许多官宦将种子弟,不知搭错了哪根筋,总喜欢在花街柳巷立威,越是阴谲诡异的地方越招他们喜爱,犹如飞蛾扑火般不可理喻,因此雪玉阁这块天字号招牌格外能招蜂引蝶。 这不,正当两位招牌佳人挤出笑脸应付客人揩油时,一串急促马蹄从街道尽头响起,混杂在二楼客人划拳行酒的吵嚷中,驻在水桥头恭迎来客的伙计听见马蹄,忙擦亮了眼睛,往楼里比了个手势。 一团黑影风般驰来,尘土飞喧成线,一股脑落在半焉菜叶上,跟石头赛呆的菜农眼皮一跳,这可是背灼天光足蒸暑土的血汗钱,被日头压住的三分火气随即涌上喉间。 “谁敢挡小爷的道!”,话语伴随笑声扩散,几个正要起身理论的庄稼汉子,听闻此声熊躯一震,麻溜坐了回去,忙着低头把字眼吞回去。皇帝身边,官员大多刻意亲民,小贩们不怕大人物会没事找事,只有杀千刀的纨绔子们会如此不识趣,其中又以姬老将军的嫡孙声誉最差,别说寻常百姓,一流家境的公子哥遇着他也要捏着鼻子让道。 一人一马快速来到雪玉阁微微下沉的水桥前。 “吁~”,受到主人嘘声喝止,未套缰绳辔头的黑马扬起前蹄长嘶过后,终于舍得安分下来。 少年翻身下马,一脚踩在众人的嗓子眼上,令人不敢作声。 他身着丝质青衣,脚踩金丝长靴,极做作的从腰间抽出一把折扇,摇扇的时候身子也要跟着摇晃,仿佛是朝廷命官走马上任时的姿态,一步三摇,一摇手傍常青藤,二摇平步青云路,三摇鲤鱼跃龙门。他每走一步,人群中便豁开一个洞,见到众人作鸟兽散,少年神色自得,昂头跨过浅水木桥。 “嗳,姬大少爷,今儿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靠门左的女子扯出笑脸,两颊桃红色的胭脂几欲开裂掉粉,她竭力摇着腰间的风情,态度与对待其他客人明显不同,这见风使舵的行为于少年十分受用,他扬扬眉头,嘴角别起,伸手傍着女子腰肢,露出满意笑容。 少年打着楼里常客的油滑腔调,眯眼谈笑了几句,他说话时手也不安分,四下探索,春兰两眼盈波,在他耳边喁喁私语。少年闻言笑意更甚,那些讨饶的话似乎于他乃莫大的夸赞,自然手上多使些力,仿佛逗弄一根招摇的狗尾巴草,春兰眼神迷离,少年却到此为止,哈哈笑着,放了女子往阁内走去。 这时,右边的浓妆女子款起嘴角,凑过身来,轻声问道:“姬公子,您今天想找什么乐子?”,听见这话,一条腿越过门槛的少年忽地倒步回来,往女子脸上狠狠抽了一下,声音大得好似在众人心底打了个激雷。 艳丽女子捧着双手捂住脸上红印,茫然睁着双眼,泪花闪烁,像是受了天大委屈,瓷在原地似乎想出声讨个说法。 “老子的事轮得到你来过问?”,年轻公子一句话吓得她不敢言语。 “姬公子,她是新来的,不懂规矩,无意冒犯您,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她吧!”,春兰魂魄从天灵盖吓了出来,呆愣了好些会,终于醒悟,拉着同伴低头赔罪。兴许是打完消了气,或者女子态度令人提不起劲,少年扫了眼人群,大袖一甩转身进门,嘴里念叨着晦气,然后径直去了二楼。 旁人适才得到喘息的机会,无人知道年轻公子爷为何会怒,或许也不想知道,自己与对方悬殊的不仅是祖辈几代人的挣扎攀爬,更大的是修炼者与凡人的巨大鸿沟,八竿子打不到一块,而那位无端受难的女子,更对他们无关痛痒,充其量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雪玉阁旁的一个小面摊上,两个樵夫装束的男子正闷头喝酒,低头时斜着眼珠,警惕远处水桥上的闹剧,等人群稀散后,两人对望一眼,又各自在面摊呆了会,像个忙里偷闲的赶路人,喝完面汤,不忘跟老板拉扯几句家常,然后结账向着相反方向离去。 而更远处楼角的屋檐阴影下,一个黑衣人眯了下眼,随后纵身跳向另一个屋顶,两个屋子间隔十余丈,他轻松一跃便过了去,途中不做停留,如鬼魅般,晃了几下后消失在皇城深处。 约莫在黑衣人消失后十息后,两个朴素男子出现在此处,赫然是面摊上形同陌路的两个汉子,其中一人注视着黑衣人离去的方向,然后对另一人笑道:“连不见天日的影子都放了出来,这头老虎的胆子也太小了些。”,另一人应和似的笑笑,随后两人点着屋檐向着城东跃去,隐约比黑衣人快上一些。 同时,与雪玉阁相隔一箭之地的府邸中,一间幽静书房,有两人正在棋盘上厮杀博弈。 “爹,凌生又跑出去胡闹了”,其中一人盯着对手不小心抖落棋盘的白子,轻轻说道,语气中透出些许无奈。 对面那人沉吟了下,将那颗恰到好处的乱局子捡起,随后缓缓说道:“这孩子想怎样就随他吧,难道我姬长峰的孙子还能让别人欺负了不成?” “就算如此,假以时日,等他一事无成,在人前抬不起头,怪的不还是咱们?”之前那个声音急促响起。 老人手势转拈为掌,重重拍在棋桌上,震得棋子乱跳,“你以为我没想过?说了他这么多年有用吗?要不你去说道说道,他要是改邪归正,咱俩辈分换换,我管你叫爹?” 面对老人如此话语,男子不由苦笑,不再言语,心头有声叹息。 …… “店家,再拿两坛酒来。” “好嘞!”,面摊主人一阵小跑,将两坛自家酿的土酒轻轻放下,想着今天收获非常,脸上笑容又醇厚了几分,因而对眼前的年轻人也客气了许多,忍不住闲聊起来。客人是个粗布麻衣的青年,大概及冠年纪,透着股浪人气息,头发随意扎在脑后,衣衫微乱似远道而来,脸上随时带着笑意,仔细了瞧又不像在笑。 他承笑着拍开酒封盖子,眼睛望着刚刚两个汉子离开的座位,又撇了眼房顶,又扫了眼雪玉阁的方向,不明所以地笑了笑,然后倾倒酒壶,没注意酒水洒出,同时喃喃自语“灵泉枯而不死,这思岳城头等败家子倒是个怪人,看来此行有点意思。”说完一饮而尽,对碗中廉价酒水的苦涩火辣浑不在意,风尘仆仆的模样却有几分潇洒,风尘又出尘。 第一章 缘分的开始 思岳国皇城南部,时节正值酷暑,合年历上的三伏。恰好又是晌午,太阳红着脸预备来跟路人亲近,行人却不愿跟它凑近乎,全贴着墙脚快快走过,菜农们挪不得窝,只好伸出两条腿来敷衍,剩颗无处安放的心,便很自然的落在不远处的朱楼上。 阁楼通体艳红,吊在湖面上,在周围的灰楼白瓦中显得鹤立鸡群,像位坐在江畔思愁的红衣女子,不知柔弱还是妩媚的招手,撩拨着过往行人的心思。 此时的楼中,一间幽静明亮的客房内,一张精美木制靠椅躺在中间,远远便能嗅到那上好檀木的沉香味,边上站着张矮脚小桌,上呈着茶几和糕点,据说是雪玉阁的独家秘方,具有滋阴补阳的功效,能使萎靡者重振精神,让纵欲者再无顾忌。 背后立着个约豆蔻年华的女孩子,她眼睛小鼻子却大,嘴也不巧,像是老天爷给她捏造五官时走了神,以致于分配不均。楼中女子分两种,一种是台面上的清倌伶人,一种是台面下的劳苦女工,她显然是后者,负责烧水做饭,必要时给客人捏脚推背,这会儿她正拿着蒲扇轻摇,赶走屋外的溽热。 用丝绸遮挡双目的年轻人试探着放下茶杯,然后将双手缩回怀中,窝成一团,似打着盹儿。 他脚边斜坐着两个妙龄女子,没有拿出宽衣解带的看家本领,反倒神情倦怠的给他捏着小腿,对比楼下翻云覆雨的客人们,少年显得有点不解风情。 门外,丰腴老板娘松了口气,一对眸子在暗道里恍若萤火。 要是细数思岳城的风月场所,相比城南小楼,富饶城东的几栋花楼更加富丽堂皇,例如风波楼和凝脂台,皆由皇帝身边红得发紫的贵人所扶持,雪玉阁能脱颖而出,一半是因独处城南没有竞争,另一半则因老板娘的风韵犹存,她无疑是所有皇城浪子的心口朱砂。作为城里最遭人惦记的风月女子,此时她得以松一口气,“吓我一跳,早听说他胆大包天、喜怒无常,没想到进了楼子倒老实乖巧得很,奇了怪!” 忍着疑虑,雪玉并未推门去问,想了想少年当初的恶行,不过因人居高临下嘲谑了他两句,他就将人推下来摔个半死,要是现在多此一举惹他炸毛,收不住孩子脾气发起疯来,在楼里乱砸一通,闹起来也是烦心。 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板娘不再好奇其中的缘由,微微一伸懒腰,压出两条迷人弧线,可惜这道风景从未有人看见。 楼里新提了个花魁,需要找个上台面的噱头,最好雅俗共赏些,能让吃饱饭没事干的读书人乖乖闭嘴,雪玉一边想着,一边打着哈欠上了顶层三楼。 房中少年发觉楼道的脚步声渐小至无,便摘去丝巾撑开双眼,却适应不了突如其来的光亮,又马上眯成一条缝,鼓着的眼泡骨碌骨碌地转,正虚着眼打量两个柔弱坐姿的美婢,目光极为仔细,像是老学究在端详陶瓷古器一般。 两女察觉动静后朝他看来,青楼女子都深谙机会要自己寻的道理,得到瞩目后,当即不约而同露出自认为得宜的笑脸,以此博取好感。 面对如花笑靥,少年眼神玩味,抿嘴不说话,就这样,三人足足对视了好一会,静静听着隔壁声浪渐高。两女脸颊僵硬,头次认识到卖笑确实是件辛苦事,同时暗恼心里自以为是的侥幸,竟真以为头回接客便能凭借清白身子和漂亮脸蛋钓到金龟婿,脱离苦海。两人对视一眼,做了打算,纷纷败下阵来,继续手上的活计。 年轻人像只斗胜公鸡般扬起下巴,右手摸过茶杯,呷一口,细品许久,感觉味道醇厚了几分。掌扇少女眼里的苦涩泛滥到整张脸,却不敢有异动,她进来没几天,尚未被姑姑姐姐们使唤习惯,没打磨出取巧偷闲的机灵劲儿,不知道怎样周旋出偷懒的空儿,只懂得任劳任怨。 少年是护国元帅姬长峰的唯一嫡孙,也是思岳城最声名狼藉的二世祖,衙门论罪尚且需要确凿的罪名,门风不正自然也该有个缘由,外人不敢骂功高盖主的老将军,教子无方的罪名自然由少年的书呆子父亲来顶缸。一代不如一代,思岳人一代又一代都是如此点评姬家子嗣,每当听到这话,姬凌生却出奇地不予理会,只是笑咧咧地拍着桌子对自家长辈说,老爷子你带兵的本事不差,生儿子可不行,你儿子生儿子的本事更是不行,以朝堂里的老人来看,这混小子的嚣张气焰确为姬家一脉相承,可论修炼本事,倒像是捡来的。 姬凌生咽完茶水,再度看向两个姑娘,她俩见他再度望来,明知希望渺茫仍不可抑制升起一股希冀,便故作深情回视。 “想飞上枝头变凤凰?” 姬凌生心头有了定论,俯睨两女后不再理会,又合上眼闭目养神。 落了个自作多情的尴尬相,两女有些意料之中的失望,像是儿时风筝线从手中挣脱的微小遗憾,奋力也抓它不住,心中有些戚戚,却不敢表露出分毫。 竹篮打水常有,两女对此很认命,因为她们签字画押的时候,就预料到了种种下场,坠入青楼的女子不仅丢了贞操,同样跌了身份,哪怕是清贵矜持的歌姬艺伎,也同样不得自由。她们不像平常女子,得不到那名为丈夫的饭碗,趁年轻貌美赚够银子,等人老色衰赎身后回到故里,假装是混得风生水起后衣锦还乡,然后置办一个小铺子安稳度过余生,就是她们最大的抱负了。 姬凌生不会想这些,简单点说就是毫无瓜葛,总有自己的路要走,像他出生修炼家族却没有修炼天赋一样,没有就得认命,计较也计较不来。 如此一来,四下相顾无言,唯有摇扇的侍女心情不好但心思简单,强忍手酸继续摇扇,动作轻慢到刮不起风声,连少年发梢都吹不动,只堪堪能解去一点暑气,携着香炉中的缕缕青烟妖妖娆娆地飘向窗外。 好景持续不长,近乎麻木的三个女子被猛然跳起的姬凌生吓了一跳。 只见他起身后,开始一言不发、皱着眉头来回走动,脸上种种神情闪过,像懊恼又像焦急,见到他这般模样,三个女孩可不敢上前细问,先前发生在门口的事她们可瞧得一清二楚,被指派过来时已是心怀忐忑,仿佛官兵突然上门问话。此时见姬凌生突发抽风更是手足无措,三人战战兢兢猫缩在靠椅下,暗自祈祷他早些回去。 姬凌生逐渐停下,貌作冷静,脸仍紧着,大有见谁咬谁的架势,心头叹了口气,“完了完了,老爷子说今日有要事商量,叫我正午之前回去,现在日头都已经偏西了,不妙啊不妙……” “好像每个借口都用过,再说也是抬起石头砸自己脚,难道要硬着头皮上?”想到这里,姬凌生心头烦闷,恍如外头迟迟不能开张的菜农。 冷不丁想起老爷子多年不曾动用的家法,少年浑身哆嗦,权衡之下,扭头对雪玉安排的两个清倌人和蒲扇丫头说:“我改日再来,叫雪玉把房间留着”。 姬凌生速速下楼,还没跨过门槛,早有见机行事的下人将黑马诱赶到门前,接着低头哈腰候在一旁,姬凌生随手丢了二两银子然后跳上马背。小厮手里握着轻松到手的赏钱笑得合不拢嘴,一边唏嘘感叹姬公子的出手阔绰,一边暗赞着自己的麻利聪明,而身旁黑马早远远地走了。 伏在马背上一路疾驰的姬凌生,路过街边面摊时,注意到一个人,准确说是一双眼睛,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正打量着自己,在城南敢拿明目张胆瞟姬公子的,不超过一只手吧。姬凌生心中不悦,当下急于回府,没有就地发作的意思,只是故作凶狠地瞪了那人一眼,略略记下那张迥于本地的脸庞,预备秋后算账。 温吞喝酒的青年盯着一骑绝尘远去的姬凌生,并不在意,又倒满一碗浊酒,似乎酒量不佳,吐出一口热气,熏得脸色微红,朗声笑着叫店家上酒。面摊老板见姬凌生走远,从阴影下出来,冲青年点头一笑,想到离家千里负笈求学的儿子,恐怕和这位客人一般模样,略加思索,抱出一坛封存已久的好酒,慷慨赠予。 青年没有拒绝,收下了老板突然的好心,慢悠悠喝完酒后离开,不知从何来往何去。 收碗筷时,面摊老板发现酒碗底压着几张银票,捏着银票,老板忽然记不起他到底长什么模样。 …… 城外,一队商旅缓缓向城门靠近,队伍极长,站在城门望去,竟一眼看不到头。 商队威势之下,闲杂人等皆不敢逗留,排队进城的平民陆续退出官道,使得嚷挤的人群很快豁开一道口子,以供商队经过。稍有身份地位的,不完全退开,只站在道路边缘,跟队伍里的熟人拉几句话,或者直接跳上马车,随即备受瞩目,平时厮混的友人,此时也免不了要刮目相看。 大多数人已看得呆了,或艳羡或嫉恨,种种心情交错在人群间,若能交汇在一处,必定是山崩海啸。人群中某个糙汉子正臆想着如果自己也拥有这等家业,该是何等威风,忽然一串声音传入耳里,“先生,这里可是思岳城?” 汉子全身心的投入痴想,不曾注意说话人是谁,只下意识点点头,待那道宛如的嗓音在脑中回响两遍,才猛地惊觉,急忙回头去看,却一无所获。 与此同时,商队居中的一辆马车,四角挂金,两窗镶玉,左右各有两个扈从骑马随行,随时听候差遣。 车厢约有寻常马车的两倍大小,装潢如贵宾雅间,桌椅茶食等一应齐全,当下桌上点着一味麝香,尾部坐着个闭目养神的中年男子。 尽管路两边的风凉话不断,天气却冷不下来,商旅的人虽然坐在车上,跋涉下来已是舟车劳顿,只觉当下异常煎熬,好在前头的城门有画梅止渴的效果。这时,远处一阵清风拂来,抚慰得众人身心舒爽,居中的那辆马车似乎也想透透气,车帘被风掀起一角。 车内男子正觉凉快了些,忽然察觉车内暗了些,睁眼来看,悚然发现车里多了个人,顿时逼出一身冷汗,瞬息过后,也许过了不少时间,那名不速之客消失不见,中年男人方觉魂魄回到了体内,慢慢镇定下来,疑心麝香浓郁得让他做了个梦,却瞥见自己手里多了个瓷瓶,脑海中接着冒出一些相关的话语,无法形容那种声音,像是方才短暂造访的那人,又像是他自己。 他匆忙拉窗去看,瞻前顾后,试图追寻那人的踪迹,却只看到随行侍卫伸过来的困惑表情。 人群之外,一个头戴斗笠的红衣女子独自走着,冷不丁一颤,浑身打个激灵,捺不住惊疑回头望,只看见车队缓缓驶过。 第二章 暗流涌动 城南的一条官路上,在雪玉阁不远处,几乎极目可望的距离,有处略显低调的大宅子,悬在红漆大门上的匾额只简单刻了姬府二字,可偏偏这样一个看不出丝毫奢华贵气的府邸,门前竟无一声车马喧闹,无论大小官员,经过此地只得下马缓行,一些行伍中人甚至每次路过都会默然摘帽。 姬府门前并无家丁守门,大门通常虚掩着,一年四季也不见有几个访客。同样的,相比其他大人们的妻妾成群和豪奴无数,姬家可谓是两袖清风,女主人现在一个没有,连奴仆满打满算只有三个。一脉单传的三个男丁,一个老实本分的马夫,一个上了年纪行动不便的老妪和一个二八年华的活泼少女,好像就是这个偌大将军府的全部。 姬家四合院的一处幽静书房中。 棋子在棋盘上嗒嗒作响,姬凌生之前在雪玉阁有多快活,现在就有多拘束,心情好像惶惶升空却不能坠地。相对两个棋手的从容大气,他倒像个未过门的小媳妇般扭捏,心头有话,不知当不当问,宛如盗贼行窃途中突遇主人回家,躲在阴暗里,不能自救,亦不敢声张。 “凌生,知道为什么叫你过来吗?”,两鬓斑白的老人从盘中提起对手的无气子,眼睛仍在棋盘上,冷不丁问道。 姬凌生像忽然被先生点中的学生,脸一热,张着嘴不知该答什么。 “那你知道为什么让你等着?”,苍老声音再度响起。 “爷爷你总说我性子太急,要我学会静心和制怒,所以叫我等着”,姬凌生机灵劲显现了出来,这样答道。 老人轻轻点头,不知是赞对面棋下得好,还是姬凌生答得妙,又接着问道:“那你看懂这局棋了吗? 姬长峰抬头静静盯着姬凌生,另一人也饶有兴致的看向他。姬凌生有些发懵,虽然棋道他不算个门外汉,但从进门到现在,满脑子都在准备说辞借口,哪里瞧过棋盘。 遭此一问,姬凌生平时被说是不堪大用的小聪明,如麻袋倒米似的涌现出来。 只见他摆出一副严肃面孔,犹比酒楼内用口水赚取喝彩和茶水的说书人,居然有模有样评说起来。 “爷爷,您一直以大开大合的攻势来占优,争取一鼓作气吃掉父亲的大半黑子取胜,表面上鲁莽贪功,实则不然,您在每一次进攻之后都会伴随一记巧妙犀利的暗手来巩固优势,进可先发屠大龙,退可后手守江河,可谓攻守兼备。而父亲显然看出了这点,所以恰恰与您相反,父亲则步步为营,以退为进,想偷摸把空拣回来,按眼下来看,这招不变应万变已有成效,破坏了您大半棋势,看似破军在望,但父亲肯定想不到老爷子还有后招。您被包围的棋子虽然只剩残棋之力,但如果与另一半形成合围之势,父亲迫不得已只能进攻,可后继无力,打完第一波没了第二波,只能被吃个干净,无力回天。此局胜负已定,果然姜还是老的辣,高,实在是高!” 姬长峰其实棋力不佳,行军打仗上有两把手,在文雅玩物上力有不逮也说得过去,即使偷空摸索了十几年也不比姬凌生这臭棋篓子强多少。相反,姬玄则是此中强手,姬凌生时常感慨如果能有父亲纵横十九道时的一半风度,造点名声,也就有办法亲近思岳公主了。 老爷子和父亲下棋,通常是父亲让几子,对方仍感吃力的场面,赢面自然少之又少,姬凌生对此了然,可拍马屁不就得拍官大胳膊粗的吗? 听姬凌生吹得天花乱坠,末尾不忘溜溜地拍个马屁,老人眼睛挤了挤,笑意顿时从眼里淌到脸上,藏掖不住,忍不住大声笑起来,声震如钟鸣。听到他这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姬玄也绷不住,不禁莞尔。 被他俩一笑,姬凌生自觉不好意思,讪讪一笑,不再往下说。 “那您叫我来,究竟是为啥?” 姬长峰半晌才止住笑声,好像庙里的大钟,敲完还有余音,老人沉吟了下,说:“凌生,明天随我进宫面圣。” 姬凌生魂魄游历完整个天外,才重重说一声好,他如夜里裹被子似的绷住脸,竭力要将满溢在脸上的窃喜收住,偏偏笑意像纸包不住火,又像烧滚的水,会不经意间从嘴角漏泄出去。姬长峰见他这种反应,会心一笑,不给他追问的机会便挥手打发,姬凌生也不愿久留,跳出门外,大步流星走了。 两人望着年轻人的雀跃背影,直至姬凌生绕过墙角不见,姬玄仍没转头,半天出一口气,小心斟酌了会,轻声问道:“爹,这样会不会不妥?” 姬长峰笑容不见,平静道:“忍了这么多年,恐怕那人是一样的心思,迟早要图穷匕见的,这点事左右不了什么,权当做试探了。再说但凡凌生想要的,只要我这把老骨头还没入土,就要想办法帮他弄到手。” 姬玄挤挤眉头,“到时候那丫头怎么处置?虽然没见过几次面,但我直觉她不是个简单女子,凌生怕是拿不住她。” 姬长峰当即答道:“宫里大树一倒,她这只小猢狲不被压死已是万幸,我开恩让她进咱家的门,她不得感恩戴德?” 姬玄还想说点什么,脸上却涌起一股潮红,忍不住咳嗽两声。老人摆摆手,觉得此事多说无益,在老爷子有些迂腐的偏见中,女人只管相夫教子,跟雄图霸业实在扯不上关系,总之在这座江湖里,女流之辈注定是翻不起浪花的。 “凌生马上十七了,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姬玄劝不动,干脆换个话题,憋半天出来这么句话,总感觉是说给自己听的。 姬长峰细看了眼神情怏怏的姬玄,鼻翼微翕,没说出什么。 “您对凌生怎么看?”姬玄稳住气,脸色苍白了些,看向老人。 姬长峰挑起眉头,不明白他想说什么。 “您觉得凌生能不能继续修炼,又或者他能在这条路上走多远?”,姬玄干咳两声,又继续补充。 姬长峰哈哈一笑,显然来了兴致,随即又板着脸说道:“他什么资质咱俩知道,修炼大概是成不了气候的,我也不指望他能光宗耀祖,挣出个家业,只要他每天能干点正经事,我也不用这么操心了”。 提到姬凌生,俨然是家里那本最难念的经,两人不住地摇头苦笑。 姬玄不敢出声打扰,只喉咙吞了一声,试着将卡在嗓子里的瘙痒和口水一起咽下,然后笑着听老人把那往事回放:“凌生打小就聪明,和你小时候一样,可性子比你倔得多,不喜欢吃苦,也不肯吃半点亏,我只有这么一个孙子,当然要惯着他……” “这孩子傲气得很,可惜资质却只是勉强能修炼,我带的兵不少,在朝廷里树敌也不少。那群老家伙看不惯我,拿我没法子,只想着看凌生的笑话,我懒得跟他们计较。你别看凌生整天没心没肺的,小时候总爱哭鼻子,好几次哭得跟个小姑娘似的,看得我是又气又不是滋味。所幸那兔崽子现在翅膀是硬了,仗着我这老家伙在朝里还有些威望,干了一屁股坏事。那唐学渊自诩清流,曾酒后说我自恃功绩目中无人,那年还把秦小子除去军籍来恶心我,怎么这两年他儿子反倒让凌生打得找不到牙了?”,姬长峰说到这,不禁开怀大笑。 想想姬凌生作为,姬玄眼底含笑,摇头道:“那群老家伙憋了一肚子火,却找不到地方撒气,确实难受,这兔崽子还挺机灵,知道怎么借威了。” 姬长峰笑容不减,赞同道:“难不成我姬长峰的孙子还能让别人欺负了不成?” ······ 在姬家父子相谈甚欢的时候,在皇城东部,一群巨大宫殿拔地而起,与皇宫遥遥相望,有勾心斗角之势,整个府邸外墙朴素无华,内部则别有一番天地,倘若有外人进来,会惊觉城里竟有两座皇宫。 此时位于深处的正殿中,一人独坐高位,殿下另有三人,其中两人弓腰单膝触地,其中一名精瘦汉子抱拳恭声答道:“启禀王爷,将军府并无异样,倒是宫里那位小动作不断,想必按捺不住,想对姬家下手了,没准对王爷也有想法。另外,边军上有点风吹草动,卑职已派密探暗访,不日就会有确切的消息传回”。 殿上那人站起身,慢慢走动。 这个被皇帝捆绑在皇城二十年的同姓王爷面容清癯,眉间尚有英气,身着紫色王侯服饰,沉思移步间,袖间龙纹跟着起舞,呈龙腾之姿,所怀之心,昭然若揭。 “之安,你怎么看?” 殿下还站着个青年,头束金冠,腰缠流苏,正站在晦暗处默默思索。听见问话,青年不亟亟于作答,又将诸多想法在心底推磨似的盘了一圈,才缓缓吐出一些感想,“诚如父王所说,宫里那位的确没有治国之才,先帝留下来的基业,已经差不多快败光了,如今的思岳,表情瞧着风光,其实内忧极多。” “此话怎讲?”,王爷这样问道。 青年整理好腹稿,右手持扇,左手负于身后,一口气说完,“就拿思岳城来说,贵为一国之都,却有近三成贫民,穷得太穷,而富得又太富,且赋税加重,百姓苦不堪言,皇都如此,其他更不消说,此乃朝野动荡之苗头,天子已失民心,内乱将起,这是其一。其二,思岳坐享升平之乐太久了,过惯了舒服日子,不光天子无作为,文武百官也个个才疏志浅,倘遇外敌,必乱阵脚。其三,大内与姬家已势如水火,结局必定一死一伤,若皇室被灭,那思岳元气大伤,其余五国必起贼心,若姬家败亡,失去一名地境强者,对思岳也绝非好事。所以,儿臣实在想不通,天子当初为什么要想着铲除姬家。” 王爷满意点头,冷笑道:“所以说他不配当皇帝,姬长峰充其量算个将才,称不得帅才,放着也成不了气候,偏偏要去招惹。不过这事也正合我意,等他们狗咬狗,本王再去料理后事。” 台下跪着的汉子忍不住出声,“王爷,姬家就一个姬长峰,真能与天子叫板?” 王爷说:“地秘境高手固然不可忽视,但终究挡不住千军万马,岳明修不但提防了姬长峰,还派人去盯姬凌生,生怕姬凌生是故意藏拙,真是笑话,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能做得了什么?真正该警惕的,应该是那个病秧子姬玄。思岳边境早有诸侯拥兵自立的迹象,但都是一盘散沙,算不得大碍,可为何最近同时搞小动作?加上姬玄又常常见不到人,你懂了吗?” 汉子听完呆住,不再说话。 这时旁侧青年笑道:“我倒挺想跟他过过招。” 第三章 进宫 次日侵晨,阳光悄然摸进姬家大院,如鱼儿夺食般,很快占满屋顶,随着饵食下沉,又一窝蜂往屋子里挤。 纸窗户上了年头,防不住,漏了一缕刺进屋里,针一般,正好扎破了姬公子那个明亮又薄脆的梦。 破天荒早起的他,不知怎的,见了晨光明媚,就没头没脑的高兴,蓦地觉得今天的朝阳比昨天的好,似有紫气东来,天地灵气比往常充沛,停滞不前的修为也似乎能再进一步,仿佛草芽受到春意的鼓动,等不及要破土而出。 姬凌生整装待发,长发束在头顶,配了黑木簪子,换上绣金青衣,将领口翻到对称、褶皱的白蟒印花抚平,使皮囊的长处发挥到最大。这件衣衫是他头一次穿,正合豪雄传记里写的“女人如衣服”,预示着他穿这件新衣裳去宫里换个新媳妇,是个好兆头。 “好了?”姬长峰见了孙子情窦初开的傻样,不觉奇怪,反而颇为嫌弃,自忖比他当年那时候差了很多气度。 姬凌生正正经经点了个头,拿出儿时第一次抱书进学堂的郑重架势,摸摸脑袋,扯扯领子,两手顺着胸口抻平衣物,恨不能把增添头面的东西全部加上。姬长峰含笑看了他一眼,微微点头示意,希望他不会像读书那样,课到一半就脚底抹油。 老人转身靠向大门,一边开口,“那走吧”。 姬凌生老实跟上,踩在姬长峰履过的脚印里,老人家龙行虎步,像是老虎走道,明明是百兽退避时碰坏了枝桠,却造成花草树木也惧怕它的假象。再细看,会发现老人步子行落有致,间隔一致,比布庄老板裁布时还要准确。 恰恰不起眼的地方最能体现个人功夫,姬凌生虽然疏于修炼,但心里还有点谱,懂这个道理。他闲逛时常听城里老人打骂后辈,说老子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这话听着夸张,放在姬家爷孙身上倒十分合式,姬长峰三百来岁,相比十六岁的姬凌生,是完完全全可以成立的。 两人走在街上,姬长峰没什么做派,反倒姬凌生神气活现的,好像皇帝体察民情时,跟在后头耀武扬威的狗腿子。 城内的其他纨绔子弟,门前为暴主,家中是霸王,姬凌生稍显另类,他不比寻常富家公子娇气,却极矫情,常在夜里独自思索,默默地咂摸出一些感想,记在心里,自以为解了人生之谜。揽镜自照时,总自视如蛆虫,或许不太干净,但也不会自命清高。 此时望着老人背影,他胸口堵了下,心思复杂起来,暗想老爷子体态似乎愈渐佝偻,再看不出世人所点评的一肩担起姬家千年繁兴之象,传言说是老将军造了太多杀业才落入衰境,看似有点道理,但他清楚记得,爷爷初现老态还是奶奶过世那会。 那时候,老爷子刚脱身军部,说话做事总带着股戾气,顽皮乖张的姬凌生无疑深受其害,见天就得挨几个板子,但他自有嫩芽顶开巨石斩获新生的韧性,打压得越狠就反扑得越厉害,奶奶不辨是非的宠溺,更是助长了他的气焰。 等家中就剩一个孤老后,他就没了这股韧劲,像遭瘟的鸡打鸣都嫌没劲,他发现在那以后,老爷子再没用过家法,看上去老了,话也少了。他还发现,修炼者的长寿未必就是件好事。也明白了父亲为何总是不言苟笑,兴许娘亲走得太早,久得让他忘了怎么活。 盯着背影,姬凌生心神恍惚,明明是平地,意外地不太好走,仿佛被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姬长峰察觉到他气息不匀,停下来望。姬凌生楞了下,愁思消散一空,快步跟上。 姬府离皇宫不算太远,十里地的路,乘车不过盏茶功夫,步行就需要点时候了,好歹是卧龙之地,总不能寒碜到宫墙贴着城墙。姬长峰不像那些个大官僚,出门喜欢让人夹在中间,也没有代步坐骑,无论去哪都是一步一个脚印,这是老人常年的修行之道。作为头号跟班,姬凌生出门也不带扈从,不与人为伍,虽然姬家也没什么人可带。 一路心神不定的姬凌生抹了把脸,拢住心神,朝姬长峰挤脸笑了笑。 姬长峰看他两眼,没作什么表示,轻声提醒道:“到了” 放眼望去,两人面前坐落着思岳王朝的权柄所在,一座座雕栏画栋,好似把神仙住的宫阙硬生生搬了下来。若真计较建造一群群宫址的耗费,未必比得上一座纯金打造的宫殿,但皇宫的贵重,好比时下文人推崇的书法字帖,看重的是名家大师呕心沥血寄托上去的骨肉,而不是底下载物托志的贡品宣纸。 所谓统治好比是人踩人,站在最高处的人无所拘束,越到下面越是受苦,下面的小人物一辈子都在拼命挣扎让自己好受一些,而上面的人稍微扭扭腰、伸伸腿就会踩到脚下人的痛处,底下的人大多任劳任怨如耕牛,怕被无端牵连,可总有逼急了的时候,这时要是最上面的人肯施舍点恩惠,就能得到民心民意了。 姬凌生不喜欢这里,他仅仅向往这些金屋高楼所权重的东西,天下美女有芸芸无数,江山社稷却没几个。他同样不喜欢住在里面的那个凡间至尊,儿时第一次进宫,就直觉皇上是头择人而噬的饿虎,皇宫更是犹如妖魔出入的凶地。 到了如今,虽然说不上怕,但总觉得不太舒服,也常常妄想,当皇帝究竟是何感受?等姬凌生把此等大逆不道的想法放回心底,正好姬长峰拍了下他肩膀,示意跟他入宫。 进入皇宫,一路畅通无阻,无人上来拦路,地位尤胜皇亲国戚,这是自先帝那会就有的规矩,跟姬长峰上殿不用跪拜是一个道理,以示对地秘境高手的尊重。而姬凌生勉强沾了个光,他倒不放在心上,要是在意的话也不至于这么没心没肺。 一路无话,姬凌生跟着姬长峰穿过重重宫门,姬凌生眼光始终放在一个个太平缸上,与寻常富人家摆在后院救火救急的水缸不同,这些镶金镀银雕刻龙凤的罐子更有调理风水的作用,有“门前之海”的称谓,正如青囊术士们所说的“藏风聚气,得水为上。” 绕过十数座正殿,然后来到一座偏殿中,并不是姬凌生想象中皇帝独坐高台的金銮大殿,只是一间金玉书房。 书房修得阔气,书卷气却没有几分,姬凌生暗自点头,那人可没有读书读出来的浩然正气,有几分冷意才是那个思岳皇帝的常留之所。 姬家爷孙未到之前便有人早早通报,没有对待寻常臣子时的繁文缛节,姬长峰领着姬凌生径直走进书房。 岳明修,思岳掌权者,思岳史上除太祖皇帝外首位不是修士的皇帝,其中的曲折文章最为思岳人民津津乐道,但始终没敢说出个一二三来。他正靠着批阅奏章,见姬长峰进屋,岳明修起个半身,向姬长峰微微点头致意。 思岳国是个凡人国度,能加以修行的都是凤毛麟角,更别提修炼有成的强者,作为曾经的军部老虎,姬长峰受到如此礼遇实属正常。 岳明修长相普通,不算丑陋,称不上俊雅,丢进人海根本找不出来,眸子又细又长,宛若利刃能破开人心肚皮,每当这双眼睛落在姬凌生身上,他就会莫名出身冷汗。至于其他,则跟政绩一样平庸,思岳百姓都知道皇帝的勤勉,有时候一次朝会能颁布五六张法令,但全像露水滑过莲叶般不留痕迹,所以总给人留下庸庸碌碌的印象,不过就算他占着茅坑不拉屎,擅长进谏的文官胆子再大,也不敢去弹劾皇帝。 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能力压当时声望最高的德王,在其他皇子大都意外身亡或夭折的情况下接继皇位,造成思岳建国以来最耐人寻味的登基。 岳明修一眼就瞥见半个身子躲着的姬凌生,略显讶异,慢慢坐下,又拿起奏章,问:“姬老先生,朕可是许久没见你了,今天带凌生过来,所为何事啊?”。 没有三叩九拜的大礼,姬长峰干脆抱拳示意,也不啰嗦,开门见山道:“陛下,老臣今日前来,乃是有一事相求!”,说着又长长作了一揖。 岳明修再度显出惊讶的神情,持续良久,像掰弯的树枝需要回弹几下才能恢复原状,纵然见惯了卑躬屈膝的臣子,可里头从没有姓姬的。姬长峰行礼他不是没见过,但那是多年前,面对情同手足的先帝时才会放低姿态,到了自己这里,显然不太够格。 见到姬长峰弯腰,姬凌生心里闷闷的,尝不出滋味。 这亲不结了!他脑中闪过一抹电光,却像条病犬怏怏的没胆说出口。 岳明修缓过神来,急忙扶起姬长峰,连声道:“老先生,这可使不得,你可是思岳的大功臣,两百年来立下汗马功劳,怎么能拜朕这晚辈呢?要是让先帝九泉得知,还不得怪罪于朕?您有什么事尽管道来。” 姬长峰直起身来,神色自然,然后将身后的姬凌生拉了出来。 岳明修眉头一皱,狐疑道:“此时难不成是关于凌生?” 姬长峰直白道:“没错,老臣今日前来便是为凌生谋一桩婚事!” 第四章 凌驾众生牛马 “婚事?”岳明修眉眼一抬,斜睨了眼垂着脑袋的姬凌生,除却姬家族人,怕再没有谁比他更了解姬凌生,昨日还有探子传来姬家少爷在青楼门前跋扈的荒唐事迹,今儿一早忽然浪子回头前来求亲,在岳明修听来自然如同无声处听惊雷,着实让人诧异。 岳明修神色不变,又看向姬长峰,轻笑问道:“凌生也是时候该谈婚论嫁了,不知是哪家的小姐有这般福气?” 平常人听到还不得三叩九拜谢主隆恩的话,姬凌生听来偏像是讥讽,福气?姬凌生心中好笑,姬家少爷的名声,大概是思岳城最一文不值的东西,坏话听多了反而听不来好话,不过对面是九五之尊,姬凌生没敢造次,那句意味深长的话只能当做好话来听。 心中不以为意,可表面功夫得做足,只见姬凌生挠挠头、讪讪一笑,摆出青涩笑容,犹如背着书筐在太学堂门前张望的那些进京赶考的仕子。 不过皇上似对他知根知底,未像考场主监那样对学子们笑容可掬,姬凌生笑脸难在,只得低下头去无声谩骂。 岳明修面带笑容,静等下文。 姬长峰面容严肃,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道:“老夫为凌生向小公主求亲!”,姬凌生听到这话的时候,心湖抛下一块巨石,咚的一声差点从嗓子眼冒了出来,幸好老爷子说话分量那么重,给他盖了过去。 岳明修怔了一下,从姬家爷俩进门就没停过的笑容松懈了下,姬凌生并未察觉,不然或许会惊叹圣上的变脸之快,楞了下神,岳明修继而摆出在朝堂擢升官员的欣慰神情,笑道:“原来凌生爱慕的竟是紫茗,倒让朕意外了,不过假如这门亲事谈成,你我君臣一家,不分彼此,此乃天大的喜事啊!” 姬凌生听到此处,知道进入正题,有点紧绷的身体反而放松下来,眼神略显灼热的看着未来老丈人,就等着皇帝满口答应。 不过皇帝话说得节俭,仿佛在漱口水,时机到了才能吐出来,让姬凌生不禁非议他是因嘴臭而不敢开口。岳明修望着姬凌生急切的眼神,眼中划过一丝奇异的光,沉吟了会,故作为难的说:“此事虽好,不过还得问过小女的意见,朕这女儿从小心高气傲,寻常人不入她眼,盼着求个文能封侯,武能拜将的如意郎君。而朕身为一国之君,可惜门庭福薄,只有这一个女儿,婚姻大事终究得让她拿主意,朕把把关就行了。” 这下轮到姬长峰为难了,姬凌生的斤两他小拇指便能掂起来,文?算了,还是说武吧。武,充其量一道灵根,勉强算个修炼者,这几年只顾玩乐更是直接荒废了。最多使些野路子招数,上街打打小架,还是对方心里有数不敢还手的情况下,论起真的提刀上阵、杀敌立功,别提有多远了。 姬长峰站着皱眉不语,委实找不到好词能贴到孙子头上,一旁的姬凌生肝火炽盛,心底以下犯上的念头开始脱缰,皇帝老儿说了半天等于没说,绕了一大个圈子把话语权全推你女儿身上,要是你女儿能同意,小爷早把生米煮成熟饭,还来与你唠唠叨叨,求你作甚? 姬长峰想了半天没能把姬凌生和文韬武略扯到一起,这也是全思岳城人尽皆知的不争事实。即便众目可睹,可总不能说出来灭了自家威风,只好斟酌着说道:“凌生虽不善文辞不通文理,可脑子还算灵光,凡事吃不了亏,想必公主也不会苛求让他舞文弄墨。至于武力方面,凌生可以进行修炼,光凭这点便比常人强上无数,假以时日必定有不小的成就,想来这两点要求凌生应是过关的,在文武两道上,陛下还请放心。”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脸色淡漠得仿佛嘴不是他的,不得已才说出这些违心的话。姬凌生听得脸颊羞红,感动之余,又怕老爷子咬了舌头,甚是为难。 岳明修看着姬长峰满脸正经,说出的话却完全牛头不对马嘴,压根不知道老人说的是谁,几次抬起手又放了下去,张开嘴竟然无言以对,有些欲语还休的滋味,不由哭笑不得,处境比姬凌生还要为难。 姬长峰语罢,三人同时暗中舒了口气,缘由各不相同。 岳明修听完姬长峰一席话,对地境强者的厚脸程度竟多了一些认识,思量许久,还是没有给姬长峰一个直接回复。 岳明修面带难色地在书房中走来走去,看似在认真思考姬长峰的话语。姬凌生心中不耐脸上恭敬的盯着岳明修来回走动,在不动声色的情况下将皇帝祖上问候了两遍,他大概想象到了,早朝时皇帝故意搪塞敷衍时,两班大臣捏着鼻子的模样。 三人中最淡然就属姬长峰,气定神闲的等着皇帝思考,随意打量了下书房内,目光在房间的阴影中停留了会,又看了眼急切之情写在脸上的姬凌生,叹了口气。 岳明修装模作样的低头走了一会,突然抬头,眼神明亮,似想出一绝妙的主意。姬家二人见他如此心中同时不屑,姬凌生心火更盛,这皇帝老儿真装糊涂装上瘾了。 “既然如此,朕倒是有一个折中的好法子!” 岳明修看向姬凌生,后者压着火气行着君臣之礼,作揖一拜请教道:“还请陛下明示!” 岳明修朗声得意笑道:“凌生,从今日起,朕便允你可随意进出皇宫,与小女多多亲近。一来二去,如果你二人互有情意的话,朕便做主许了这门亲事,到时你我两家喜结连理,可谓大喜临门。就算不成,你随紫茗做个朋友,也不伤了和气,皆大欢喜,姬老先生,您看如何?”岳明修说完对着姬长峰自信一笑,显然对自己这记妙手极为中意,好像自己的决策英明得上升到国家大事的程度。 姬长峰对此说辞毫不意外,照例称好,附和道:“如此甚好,老臣在此谢过陛下隆恩!” 皇帝对姬长峰的回答很是满意,又撇过头看向姬凌生:“那凌生,你可加把劲了,这两年别国请来联姻的奏章可是不少,朕都未允,可就盼着你这乘龙快婿呢。” 承蒙皇恩的姬凌生后退一步,再次弯腰,“那便借皇上吉言了。” 三人商议融洽,姬凌生得到差强人意的答复还算安慰,在书房里呆望了会,左右无事,便随着姬长峰离去了。 待二人离去之后,站在书房中的岳明修望着房门,方才还温和如春风的笑容逐渐收敛,面沉如水,一双刺人的眼睛微微眯着,像出了鞘的利刃。 “姬凌生真是个废人?”岳明修突然开口。 “回陛下,这姬凌生天赋奇差,一道灵根撑死到不了黄道的瓶颈,就算姬长峰耗费修为给他拔苗助长也未必成了气候,倒是姬玄深居简出,不知为何缘由,属下摸不清楚。”,从房间阴影中走出一人,此人全身黑衣,仅露出一双眼睛,黑衣人不敢直立,佝偻着走到岳明修身后,单膝跪地,恭敬答道。 黑衣侍卫,这样的行装在皇帝身边的话,皇城里有点身份的人大概都知道,传闻皇帝有三个影子,是他最为忠心的修士走狗,实力分三等,这黑衣人想必是其中一个。思岳城明面上的修士就两家,暗地被豢养的低阶修炼者却有不少,豪门大阀对这类愿意归顺的散修一向是倒履相迎,修为低下不要紧,再差总比常人强上几筹。思岳甲子号财阀商家有个贪恋美色肉-欲的大供奉,当今圣上身后有三道影子,至于其他则至多算无名小卒了。 “老不死的姬长峰生了个资质平庸的儿子,没想到孙子也是个绣花枕头,等姬长峰一死,姬家三代而终,万事太平,不知先帝如何能容下这头猛虎酣睡在榻侧的。”岳明修之前如沐春风的笑意突然就倒春寒了,沉着脸自言自语。 看不见表情的黑衣人眼珠始终盯着地面,就算皇帝这样说,他总不敢附议一句是陛下您小肚鸡肠吧,只好恭声贺喜道:“姬凌生无用,姬玄才高八斗可修为泛泛,难成火候,而姬长峰虽强,这些年境界跌了不少,只要他一死,姬家就算到头了,看来陛下不日将高枕无忧!”,按常理说,修士皆是超一等的存在,任谁也要以礼相待,可在这深宫里,在皇帝的影子上好像看不见这一点。 岳明修摇头道:“在老祖出关之前,谁也奈何不了姬长峰这老家伙,不过两月之内老祖便会出关,打探姬凌生的事可以先放放。”黑衣人垂首遵旨。 “全思岳的人都觉得朕不是做皇帝的料,等着看笑话,等朕除掉姬家,了却朝廷内最大的隐患,总能算是一桩拿得出手的功绩吧!可惜当年的事露了马脚,朕也不会急着动姬家,自生自灭多好。”岳明修沉默思考了会,一脸惋惜。 “露了马脚?属下不明……”黑衣人惊愕抬头,话至一半,被岳明修转头扫了一眼,黑衣人顿时汗流浃背,话语戛然而止,急忙低下头,再不敢言语。 岳明修视线离开,并未回答,房间陷入沉默。 良久,岳明修从思索中醒来,喃喃道:“凌生凌生,凌驾众生牛马,朕倒要看看姬家人有什么能耐。” ······ 走出宫门的姬家爷孙。 姬长峰朝宫内凝望许久,用手掌做了许多比划,像是将皇宫的方位走势全描摹了一遍,最后视线锁定在地底。老人深深看了眼皇宫,又转头看向姬凌生,见着姬凌生振奋样子,心头放宽了些,满脸皱纹挤出一个笑容。走过去拍了下姬凌生肩膀,轻轻点头,似在鼓励他。 姬凌生重重点头,表示了然于心。 看着老爷子的笑容,姬凌生不由鼻子发酸,想起老人为自己弯的那几次腰,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第五章 及时行乐何苦哉 姬家大院 过了晌午,太阳拖着天顶坠了下来,把整个天地压扁,变成一个灶台。太阳是炉心,如火如荼的烤着,从屋里往外瞧,感觉院子像锅滚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院里的气息在半空中沸腾蠕动。 天气这样热,鸟虫都往屋里躲,唯有几棵腿脚不便的老树扎堆在烈日下弯腰喘气,好在身边有鲜花相伴,便伸出枝桠来,一边护着花的枝叶,一边又觊觎花的芬芳,像极了花花公子蛊惑柔弱女子时的手段,先许诺护她周全,然后监守自盗。此时狼多肉少,这些老树就抢得打起来,掐成一片。 一间坐东朝西的侧屋,姬凌生刚从皇宫回来,结果差强人意,正坐在蒲团上发呆,他想着以后-进宫的事,有些踌躇。去吧,苦于怕无法讨她欢心,不去吧,小公主长得也还行。 “文韬武略?”,姬凌生托腮笑着,很想把这个词从史册里划掉。 他发着呆,视线掉落在门外,那里挺着几株要强的青松,根部狠狠地插在干土里,个个叉着腰,不情愿的挤着。 等日头没过墙头,这些松树逞强逞够了,便偷偷把影子伸进屋子里乘凉,一些机灵的阳光不愿就此消逝,也趁机躲进屋里。 阳光爬到四壁悬挂的器物上——这些是姬长峰收集的各类兵器,被光线一照,顿时全吓醒了,睁开许多明晃晃的眼睛,且大家起床气不小,都以为姬凌生干的好事,冷冷盯着他,烘托出一种肃杀气氛。 从姬凌生五岁开始,就每天来这里打坐,由姬长峰耳提面命不得违抗,要他在刀光剑影中寻求静心之道,美名其曰“打磨心性”。 所以每到午时,姬凌生就得搬着屁股过来,待足两个时辰,偶尔发发呆,时不时拿把趁手的兵器乱砍一气,自觉如英雄好汉一般,再或者,直接三个蒲团拼成床睡到天暗。 姬长峰每每看到这番光景,小时候还把他吊起来打,现在大了,绳子捆不住了,直道没办法,只好放任自流了。让姬长峰安慰的是,这小子变着法子的打发时间,却好在每日都来,也会坐足两个时辰。 姬凌生回过神来,外头的地面上铺满金色,却并不刺眼,然而太阳快把风头出完了,他还闷声放不出一个响屁,不禁悻悻叹了口气。 他向来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反正不担忧衣食,只愁怎么消磨长日,现在要谈婚论嫁,等于要自个下山化缘了,不知如何是好。忽而想起肚子里还有几个悉心雕琢过的笑话,曾引得雪玉阁大小姑娘们咯咯的笑,姬凌生毫无女人经验,可自觉眼光犀利很会看人,笃定那些姑娘绝非见钱眼开哄骗他。把笑话温习了两遍,自以为是熟透了,想到赶明儿去准能博公主一笑,心头大定。 他拢住心神瞧了瞧屋内陈设,目光落在正对房门的墙上,挂着两件兵器。下面是把金漆长剑,是姬长峰当年上朝时的随身佩剑,剑柄两端颜色略微不同,有姬长峰常年摩挲的痕迹,柄头镶了颗明珠,剑鞘顺顺溜溜的,没有任何雕刻。当然,以他的眼力也看不出什么门道。 琢磨了下,姬凌生一骨碌爬起身,凑到前面,他取下长剑,剑体稍显古朴厚重,剑柄剑鞘都有掉漆,貌似比他的年纪还大,他手攥得极紧,小心翼翼拔出剑刃,墙上荡起一阵寒光,抖了两下,又有两声清鸣。 他原想舞一次剑,试试“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的潇洒身姿何如,奈何他是瘸了条腿的猫,不足以献丑,剑尖垂头丧气的,没一点精神。 姬公子这下连学剑客吟喝两句的心情也消灭了,他听说剑客的剑是一卷青龙,纵横三万里,霜寒十九州。怎么到了自己手里就成了一条软虫?忿忿的将金剑放回原位,他抬头盯着悬于金剑上方的一柄巨刃,使劲吸了口气,却没了兴致。 只见上头挂着柄古怪兵器,不属十八般兵器,倒更像农具。可这镰刀近一人来高,刀柄占了大半,刀身比刀柄稍短一些,比庄稼人除草的短镰可吓人太多,镰刀通体暗红,像泡过血,刃口处尘埃不沾,姬凌生伸出食指按上去,一股透体而来的寒气逼得他赶紧脱手。 据说是天外仙石所铸,除了摸着冰手外姬凌生也看出什么名堂,总觉得花里胡哨的,又不轻便,放到战场上该如何杀敌,转圈圈吗?老爷子的喜好他实在不敢恭维。 姬凌生直直盯着镰刀,他从未取下这刀,想来分量应该不轻。刀身和刀柄上刻的鬼怪凶魔张牙舞爪的,沾了光更加栩栩如生,他不由入迷,仿佛被摄走了魂魄,自言自语道:“地秘之境跟我这黄道一星,果然是天差地别” 过了许久,他总算从魔怔中清醒过来,不敢再看。 姬凌生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准备开溜。一脚踢开脚边的蒲团,想着该去哪里打发时日,他昨儿从雪玉阁抽身之时,听说近日会有新花魁上台,打着卖艺不卖身的噱头,据说是美若天仙,只不过青楼老鸨的话往往得打点折扣,抛掉水分天仙能是个地仙就不错了,况且卖艺不卖身这个说法,实在值得商榷。 总之,今儿的雪玉阁必定是个消遣的好去处。 “啊!” 姬凌生后脚刚刚跟着前脚迈出门槛,就被前脚绊一跤。跟人撞个满怀,听嗓音是个女子,那人撞得不轻,姬凌生则脚一滑,一头结结实实磕在地上,当即摔了个狗啃屎,忍不住嗷嗷地叫唤。 这跤摔得姬公子把风度掉在了地上,没及时捡起来,疼得呲牙咧嘴。 “噫?少爷,你没事吧!”,姬凌生眯着眼睛去看,面前是个二八年龄的绿裙少女,勉强算半个美人胚子,带着股娇憨的傻劲,正满脸忧急的盯着他。 “怎么是你,快扶我起来。”姬凌生见了她,气没地方撒,便锁紧眉头以示不满。少女一手扶他起来,另一手帮他揉着额头。 姬凌生拨不开她手,觉得腻歪,于是摆摆手打发道:“行了行了,我现在要出去,以后走路别慌慌张张的!” 少女名叫白月,小名唤作月儿,家破人亡后到街头流浪,被姬凌生撞见后以添置丫鬟的名义带进姬家,是姬家仅有的两个女仆之一,另一个是当年跟着主子陪嫁进姬家的丫鬟,年轻时眼界高傲,尤其是看姬长峰不顺眼,觉得他配不上自家小姐,唯独对姬凌生爱护有加,所以现在她走不动路,姬凌生也隔三差五背着老仆出去散步,现在这两个女仆是姬家仅剩的女眷。 在外人眼里,姬凌生无疑是只性情怪异的泼猴,大家能清楚望见他滑稽的红屁股,但没人拍得着。可在白月面前,他从不会现出猿形。 “那可不行,你看你额头都破了,得赶紧上药,要是伤风了,有你好受的!”,见姬凌生想跑,少女顿时不依,不由分说地拉着姬凌生在石栏上坐下,风一样的寻来药箱给他上药。 姬凌生满脸无奈,不明白要怎样才能看到自己的额头。 “你瞪我作甚,瞪我今天也得上完药!”,在姬家待了六年有余的丫头一板一眼的严肃说道。姬凌生像挨了打的孩子,不敢多说什么,只能乖乖坐好。 等她妙手回春完毕,姬凌生晃晃脑袋,好像脑袋上停了只蚊子。 白月佯装不经意地试探道:“少爷,你要去哪啊?这么匆忙。” 姬凌生闻言想起正事,笑容如投石的水面,荡漾不止。少女见着姬凌生猥琐模样以及龟公般的笑声,心头发怵,不自觉后退半步,呆呆立着。 姬凌生稳住气,见月儿瓷在那里,哑然失笑,并未深思,随即转身离去。 咋就喜欢我呢?难道这丫头没听过我在外面的名声?欺男霸女、游手好闲、无恶不作,哪个不是一等一的响亮!姬凌生不傻,少女朦朦胧胧的情愫他大概明白,相处六年,不说心意相通,可也相去不远。而他的意思呢,他自己也弄不明白,真如世情故事里所说,男人对女人只有两种态度,要么傲兀如狼,要么卑贱如狗。 “少爷,你……你是不是又要去那种地方?” 姬凌生一愣,疑心听见有蚊虫在耳边说话,回头瞧见小妮子正咬着牙,双颊沁出两大块晕红。 姬凌生玩心大起,忍不住打趣道:“哪种地方啊?”,女子大多脸薄,青楼一词对于这种涉世未深的豆蔻少女来说,犹如洪水猛兽,连谈起都是心慌慌的,哪敢高声论阔,不过姑娘家因此才惹人怜爱,至于那种一口一句荤话的,就是姬公子都要敬而远之的女侠了。 “就是那种地方,那种……青楼!”,说到后面,声音已经细不可闻,只见她脸红到耳根,腼腆得迷人。 见此情景,姬凌生捧腹大笑。 听到姬凌生无赖笑声,白月恼怒,嗔道:“少爷你明天就要进宫面见公主去了,你还去那儿不怕传到公主耳中吗?”,说到公主的时候,白月声音仿佛被什么东西给吃了,几乎听不见,肚子里也卷着愁肠,有种难以名状的失落。 姬凌生笑看她一眼,也不说话,转身出门,过了会一阵大笑悠悠传来,“及时行乐便好,何苦要为难自己。” 白月痴望了会,直到余音消散,找不到再驻留此地的借口。 于是跟着出去,只到门槛,就守着院里的一亩三分地等他回来。 第六章 烟雨楼里争花魁 从白月身旁离开后,姬凌生径直去了后院,那有间占地不大的马厩。相比南北延绵二里地的姬府,马厩小了许多,不够阔气。 全因里面就圈养了一匹马,姬凌生的马。 马厩旁有一间小木屋,是马夫住所,都是后来临时搭建的。这名马夫是姬家第三个仆人,是姬凌生为了养马特意招募进来的。木屋略显陈旧,貌似不经常打扫,旁边配套的马厩倒是一尘不染,相较来说更像是人住的地方。 姬凌生走到围栏前,隔着木栅栏往里面瞄了几眼,里头忙活的马夫发觉有人影晃动,知道是少爷来了,旋即放下手活,小跑出来向姬凌生躬腰行礼。姬凌生打量着历久仍新的马厩点了点头,虽然不知马夫姓甚名谁,但对他兢兢业业的态度还算满意。 随手打赏了几个银钱,姬凌生傲兀道:“把那好吃懒做的家伙牵出来!” 马夫接过赏钱,笑容堆满了黝黑的脸颊,低头应一声,碎步进去,出来时双手举着缰绳,后面跟着一匹高头大马,黑马轻踢着后脚,一脸不情愿,埋怨神态活脱脱像个过门后不见宠于公婆的小媳妇。 姬凌生等马夫把缰绳放在他手中,说是缰绳,其实不过是根细绳,只套在黑马脖颈上,不如辔头那般束缚。没有这条绳索,马夫也赶不动这头倔畜生。黑马见了主人欢快起来,围着他绕了几圈,鼻息咻咻。姬凌生轻抚着黑风鬃毛,马儿打了个响鼻,甩甩头,仿佛在撒娇。姬凌生把细绳取下,翻身上马。 远处来看,马背上的少年剑眉星目,鼻如悬胆,面若刀裁,黑发集束于顶。光看相貌,并不讨嫌,相传姬凌生儿时名声极好,写得一手好字,又是将门之后,当然备受瞩目。不过恶名传开后,瑕难掩瑜,再听闻姬家少爷流连风月,本来半信半疑的各族家主都急忙将女儿的生辰八字要了回去,连用作回礼依据的庚帖都没留下。 姬凌生轻踹马肚,身子跟着马背一坐一坐的往前,过了侧门,黑马长嘶一声奔走起来,好马通灵,和主子灵犀相通,马鞭要之何用。 马夫目送姬凌生远去,不问也知道他要去哪,掂了掂银子,还是不懂这两里地为何少爷要骑着马去?正如苦农猜不透皇帝早餐吃什么一样,他搞不懂这些膏粱子弟的花花肠子,摇了摇头,捡起细绳,回到马厩继续干活。 姬家离雪玉阁不远,以黑风的脚力片刻就到。姬凌生赚足了风头,黑风可就难受了,正跑在兴头上就被叫停,这点路居然劳它大驾,当即重重打两个响鼻以示不满。 姬凌生将黑风交托给雪玉阁的守门小厮,黑风不着急走,扭过头来,耷拉着眼皮,极尽鄙夷。姬凌生叫一头畜生看轻,不怒反笑,反手就是一下抽在黑风脑袋上,黑风吃痛,灰溜溜小跑过水桥往边角下去,都不用人领,想来这窑子它也是常客。那小厮经验丰富,对这头不设辔头的神骏有些了解,并不惊慌,迈腿追了过去。 姬凌生见黑风喧宾夺主跑了,不予理会,跟着过了水桥。 此时楼里人声鼎沸,乱哄哄的,隔着半条街都能听到,内容则听不太清,姬凌生心生疑窦,径直入门,懒得理会门前的两个招客怜人,对昨天扇过其中一个巴掌也没什么印象。 进门一看更觉奇怪,只见一群人在楼下堵着,像到了菜市场,如有几十只知了在耳边不住地嘶鸣。青楼虽然热闹,但都是各自找个雅间各取所需。眼下恩客们不干正事,全跑来楼底尝新,显然今儿是新花魁登台的日子。 吵嚷和笑谑酿成的沤热气息里,勒迫所有来客从清醒渡到迷蒙。姬凌生皱着眉头观望了会,只觉脑袋胀了几圈,也没看出个所以然,便准备到中间去瞧瞧,脚跟刚离地,突然一激灵,感觉如芒在背。 他先稳住气,继续迈步,随即猛地回头望,想将窥伺他的人抓个现行。可惜那道视线已然遁入人群,他眯眼左右看了半天,一无所得,似乎疑神疑鬼了,觉得有点晦气,姬凌生往鼻子里哼了声,遂将注意转回到人群里。 “秋荷,你盯着姬少爷做什么,难不成你看上他了?”,由于客人们的热情逐渐转移,两个浓妆花裳的揽客姑娘闲暇下来,其中一个是春兰,她松懈的笑容下绽开几丝皱纹,望着楼子里的热情,遥想当年她也是那样出场的,不由怅然,被唤作秋荷的女子似没听到她说话,低着头默然不语。 “该不会姬公子昨天那巴掌打在你脸上,拨到你心里去了吧,可你瞧得上人姬公子,人家可未必瞧得上你,唉,我们这种烟花女子……”,春兰的自怨自艾如往常一样,只能说给自己听,随着昔日的风光一齐消逝在人潮里。 雪玉阁中熙熙攘攘,一群原本自诩风流的谦谦君子现在都失了仪态。这地方能逼得人现形,帮人放开手脚,不必顾忌道德礼仪,只管快活行乐。大家都勾着脖子,朝一个方向探头,很像是活禽铺子里宰杀完毕后用铁钩挂着的一排排鸡鸭。 一名落单在最外围的干瘦男子正翘首张望,稍显狼狈周章,却兴致高昂,身心都随着人群躁动起来,嘴里咋咋呼呼的,间或骂几句,隐在人群中显得格外渺小。瘦猴站在外圈自然心怀不满,奈何身子精血掏空了,骨头尚在,插不进去,再瞧瞧前面占据好位置的人,莫不是名门望族之后,哪敢放肆。兴许他嶙峋瘦骨硌到人了,前头的人忽地回头瞪他一眼,吓得他缩紧脑袋,肩膀也矮了半截。 突然,瘦猴发觉有人在戳自己脊梁,委屈地怒了,这种倒霉位置还有人抢? “是谁敢推老……姬少爷,怎么是您呐,那个我,我是福记商行的掌柜福……”,瘦猴扭头骂了半句,待看清了,心口一撞,忙在脸上掐出一朵花。 姬凌生睨了眼福掌柜,没让说完全名,不耐烦吐了个滚字,福掌柜胡乱擦着额汗,犹如犯人得到赦令般,惊而后喜,不顾他人怒火拼命挤开,竟靠着一身硬骨撞开一个口子。 前面的人皆有所警觉,原想回头看看热闹,见是姬家少爷,统统吓得倒退,俨然是躲避瘟疫,生怕避之不及,顿时在人群中豁开一条路来。 就这样,姬凌生理所当然的到了人群最前面。 站定后,姬凌生剜了眼右边的人,乃是城内几个有名的纨绔子弟,他跟这几人交恶,平时小打小闹常有摩擦,自然不可避免地揍过他们几次。今天冤家路窄,姬凌生笑容玩味,兜里揣着刺猬,眼里也带着刺。几人似有些怕他,撇过头不看,姬凌生冷笑了声,正欲出言奚落几句,忽听到有人叫他,“凌生,你怎么来了?” 姬凌生转过头去,映入眼帘的是张圆圆的憨态笑脸。 若说思岳城最富,当属商家,发迹至今已历十数代,到商靖这一辈更是柴垛堆到了顶,和思岳境内外的大小商贾都搭上了线,这条线上绑着银子,源源不断的涌入商记钱庄,而商正是商靖亲口指定的下任家主。 商正可以说是姬凌生唯一的朋友,当然是狐朋狗友,但不否认,他俩的确臭味相投。此时商正也站在前面,姬凌生不觉奇怪,跟姬家不同,姬老将军修为本事再高,也是他自己的东西,好比是长在身上的肉,别人拿不走偷不到。商家钱多成灾,跟思岳九成的达官显贵交好,吃他家嘴软的人海了去,年轻东家自然在圈里备受青睐。 年轻胖子腆着肚子站在前头,好在身材不高,不然准像海面的礁石一般突出,不过身材倒和他的家世一样雄厚,瞅瞅左右,哪个不是家境一流的公子哥,自己这位置实在金贵呀。正摇首得意间,胖子瞥见人群里冒出一个刺头,面露惊喜,立刻凑了过去。 姬凌生拉过商正,低头道:“商胖子,这是怎么一回事?” 提到此事,商正见到友人的惊喜表情立马就下作了,拍了拍姬凌生肩膀,揶揄道:“亏你小子自称花丛圣手,连雪玉阁来了个天仙似的美人都不知道?” 姬凌生恍然大悟,跟着快活笑道:“原来是这事,听说还卖艺不卖身?” “可不是嘛,那小娘子嗓子一等一的好,!”,商正满脸眉飞色舞,仿佛真的听过一样。姬凌生知他脾性,说的话最多一半可信,剩下全是张嘴就来的浑话,他说,肯定也是杜撰的。 “你倒清楚得很。”,姬凌生看破不点破,努努嘴说道。 商正拍拍胸脯,震得脸上起了涟漪,恬不知耻道:“那是,我今天可是本着切磋歌艺来的。况且她还指明只唱歌不卖笑,对我这样的正人君子,不刚好般配?” 姬凌生斜眼打量着他,摩挲着下巴处初生的细软胡须,正色道:“商胖子,我问你个事。” 商正来了兴致,私以为他要语出惊人地讲什么妙语,忙竖起耳朵来听。 向来不遗余力贬损商正的姬凌生清清嗓子,一字一句道:“你说你爹这么声名显赫的大贾,怎么就生了你这玩意儿?” 他倒不怕得罪商正,朋友不怕得罪,怕得罪的算不得朋友。当然,旁边偷偷骂他的富家子弟姬凌生也不怕得罪,但不会这样拐弯抹角的去得罪。 商正一脸愤慨,明显不服的样子,正要出声反驳,嘈杂的人群瞬息安静了下来,因为不知道谁先起哄喊了一句:“柳姑娘要出来了!” 第七章 为君请命悦红颜 听到动静,商正没再急着与姬凌生讨要说法,偏过头死死的看着方台上。姬凌生看着商正“见色忘义”的行为笑了笑,出于对那柳姑娘的好奇,难得嘴上饶了商正一次,没有继续挖苦,好奇扫了眼雪玉阁特地安排在人群里起哄的托儿,然后也转头看向方台。 方台上原本四面皆挂着红幕帘,姬凌生料想是雪玉故技重施,雪玉阁每有新人入阁登台时,总会造势一番添个彩头,所以每到这种时刻,雪玉阁的门槛总会塌下半寸,今天的阵仗比以往几次还大一些,以至于雅间香居里的官人们都坐不住,全来了楼下捧场。 令姬凌生不解的是,他来时便发现台上根本没人,而即便现在隔了一层纱,可明显能看见有人坐于其中,方台四面都围得水泄不通,飞进一只苍蝇都难,更别说一个大活人,那她又是如何进去的? 修士?姬凌生稍加考虑后又嗤之以鼻,女修士,这是在思岳城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就算真有,要么是小官民敬待的座上宾,要么是供大官僚驱使的鹰犬,无论如何是不会来青楼卖艺的。舍去诸般杂想,姬凌生愈加困惑,想是方太底下有什么机关,他窃以为解了惑,不禁要点头赞美自己。 如今雪玉阁一反往日的杂嚷,静得落针可闻,好像抢着在河边饮水的羊群,突闻一声虎啸,顿时全都镇住。安静归安静,姬凌生却觉得有点生分,好像来的不是雪玉阁。 撇头看看,商正已然色迷心窍听不进话,再瞅瞅周围,一张张色欲熏心的脸,渐渐地,私下议论的嘈杂声也小了下去。姬凌生不免心头得意,自忖他这花丛圣手到底定力超人,正想大义凛然地纠正下商正猪油蒙心的熊样,只听琵琶声起,如从空谷深涧吹来,细水长流般,将众人的魂魄都轻轻托起。 曲词是首姬凌生不曾听过的词牌小曲,极尽隽永婉约,不过跟女子清脆软糯如空竹的嗓音不太搭,若有词曲大家在场,肯定得狠狠一蹙眉,叱骂这来路不明的姑娘不会唱曲,浪费了一副好词,可当下鬼迷心窍的客人们是听不出来的。 一曲作罢,余音寥寥。 姬凌生听不来曲,不懂何为词牌曲牌,更不知道其中的曲折故事,只觉歌者声如,忍不住浮想联翩,回味不止。 人们陆陆续续回过神来,个个心头起火口角流水,宛如饿狗垂涎肉包子时流哈喇子的模样。 终于,幕帘开始无声滑落,所有人死死盯住那琴音缭绕的地方,不容半点遗漏。那端坐着一个人,姬凌生不自觉垫脚前倾,耳里全是砰砰的心跳声。 幕帘软软倒地,一个红衣女子扶着玉骨琵琶,歪坐在椅子上。 令众人大失所望的是,没了帘子后,女子脸上仍覆着一层红布,偏偏这薄薄一层纱能抵挡住众多如狼似虎的视线。女子浑身红衣与枣色琵琶相衬,眸子里放着光,白净额头上舒展着两条柳眉,睫毛微翘,没有其他妆饰。 众人好奇她的真容,都想一睹为快,却又怕摘去面纱会破坏这片刻的惊艳,一掌红纱,摘也不是,不摘也不是。 姬凌生长吸一口气,当初见到小公主时,私以为那是人间绝色的极致,不能自拔,如今见了她半张脸,只觉全身似乎动弹不得。见到美人就走不动路,庸俗啊庸俗!姬凌生佯作惭愧,却仍目不转睛,毫无自觉。 女子眼里升起两轮清月,将众人的憨痴丑态纳入眼中,倒没有鄙薄轻视,只是平常对待。她这淡漠高远的样子让人觉得生分疏远,宛如在面对一尊菩萨泥像,迫使世人感到自惭形秽,好比学生犯错了,无须打骂,塾里先生只需摆出这种轻淡眼神,就能逼得他无地自容。 “她在笑!凌生,看见没有,她在笑!” 显然,商正是没有羞耻心的,只好比伺机而动的刺客一样,注意着对方的任何举动。姬凌生感觉绑了头猪,差点栽倒,他忿然抽出被商正攥住的袖子,貌作雄强地瞪了胖子两眼,可惜商正压根没看他。 姬凌生抻展衣袖,讶异商正还能醒来,平时上街见到个圆滚翘,就跟狼闻见血似的,今儿眼力定力都不错,有长进。他暗地里发笑,又仔细看了眼红衣女子,隔着面纱,确实能感觉到她在笑。 红衣女子扫视了一圈人群,眼神如一只好动的小兽,不同于风尘女子的哀怜和妩媚。她忽然眼睛一亮,似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凌生,她在看我!她在看我!”,这可不是拉扯了,根本就是掐,姬凌生感觉让门挤了一下,无奈地翻翻白眼,再次打掉商正的肥手,嫌恶胖子有失风度,腹诽天气这般热,还端着这种热情洋溢的殷切作风,不怕浑身油膏融化了吗?再说你小子急个什么,她明明看的是我! 姬凌生再三确认女子在观察他后,难免想入非非,年轻男子总有种错觉,觉得肯多看他两眼的姑娘都是中意他的,得点甜头就忍不住浮想联翩。不过青楼里厮混的,行乐是其次,首先面子得撑住,他连忙装作定力极好的样子,背着手,故作淡然地回视着,他听说老爷子以前统帅三军时,总是背负双手指点江山的模样,不出所料的话就是他现在这样了。 就这样,两人也不说话,貌似深情的无语凝噎,惹得后方各路宾客深感不悦,大有妃嫔被打入冷宫的怨艾,火药味渐浓,只有商正痴心妄想,深情的和红衣女子“对视”着。 骚乱愈演愈烈,原来出来几位好汉,见天仙美人大有被小白脸勾引的趋势,自然得亲自出马,好好让这小子出个洋相,等他露出绣花枕头的本相,那仙子对他狼狈样子还不得生厌? 其他人乐于其成,巴不得有人试试水深水浅,且无损自己的风度。 而靠前的人早知道前头那王八羔子的身份,正愁着怎么办,思岳城可没人敢在这位公子爷面前充好汉的,有几个愣头青去触霉头,自己隔岸观火,既看了热闹,待风波停息后还可以迤迤然替佳人解围,就此抱得美人归,何乐而不为? 几位好汉朝姬凌生杀去,其他人各怀心思,一致主动让路,拥堵的人群瞬间空出大片,好汉们以为得到助威,更是雄风招展如公鸡,雄赳赳地围到姬凌生背后。 立定片刻,那小子仍没意识到大祸临头,连头都不回,左右还无人吱声,领头的汉子便干咳了声提醒下他。 姬凌生面色阴沉地转过身。 他正享受着那种暧昧的旖旎风光,忽然被人叫住,仿佛美梦做一半被人打醒,极不痛快,尤其是众目睽睽下被无名小卒折损颜面,面子上很过不去。毕竟他这副面孔家喻户晓,已到了靠脸横行皇城的地步,有人不认得他,等同于打他的脸。 回过头,那几个兵卒模样的汉子已是目瞪口呆,姬凌生沉声道:“要是没事的话,你们今儿就不用走了!” 众人脸上浮现幸灾乐祸的快意,红衣女子也眼角含笑。 惹着煞星,几个汉子心头惕惕,哭不出来,泪水全在肚子里打转。 见姬凌生额角杀机隐现,几人心沉下去,险些没跳上来,头顶蒸笼似的冒着热气,狂言狂语还没咽下去,预备谢罪的话已经涌上来,全哽在嗓子眼里,几近窒息。他们的一腔热血极快冷却下来,大热的天却手脚冰凉。那领头模样的汉子突然眼珠一转,想搬座靠山来挡风,抱拳敬礼道:“姬公子,属下乃是常德将军麾下……”。 大家早察觉到这只是些新兵蛋-子,那群蛮横老兵可相当不待见姬凌生,皆因过于敬仰老将军,自然对他不成材的孙子很是怒其不争,犹如对待自家的不肖子孙,向来没个好脸色。刚入伍的则不一样,尚不知晓姬凌生在行伍里的待遇,光是姬长峰的威名都足以让他们敬畏好一阵子了。 “嗯?”,姬凌生杀气腾腾的往鼻子里喷了口热气。 领头那人汗水没完没了的流,越过姬凌生望见端坐如观音的柳姑娘,慌忙中生出急智,颤声道:“属下今日见柳姑娘美若天仙,而姬公子又是我思岳有名的英才俊杰,可谓郎才女貌,般配至极!二位的相遇实乃天作之合,老天爷摆明了要撮合二位,所以我兄弟几人才不平而鸣,斗胆为姬公子请缨!”。 汉子惊奇发现自己贯口出来的话还不错,慢慢镇定下来,又转向红衣女子,掷地有声道:“柳姑娘,姬公子乃我思岳栋梁之才,不仅俊朗无比,又是将军府之后,封侯加爵指日可待,实在叫人眼红。我本心有余妒,想他不过出身比我等富贵,未必配得上姑娘,所以有此试探。然姬公子高风亮节,不以权势压人,亦不为拳脚所屈,令我等不得不折服于此。所以今日特为姬公子壮胆,还请姑娘给一个机会!”,说完扭过头,朝兄弟们狂使眼色,他们也省悟过来,与领头齐身一拜。 姬凌生懵了,其他人懵了,红衣女子也懵了。原来如今军旅入伍要求这样高,是个兵都会出口成章。 姬凌生反应过来,向红衣女子微微一笑,顺势说道:“姑娘,这几位兄弟满心为姑娘考虑,姬某不胜倾倒。只是过于心急了,若有唐突之处,还请见谅!”,随后转身赞赏地看了几个汉子一眼,汉子们如释重负。 众人一时哑口无言,眼里多了惊佩,不得不服,终于清醒的商正站在人群中,本来还在疑心为何有兵卒出现在此,听到这番话,将大拇指翘得老高,喃喃道:“太他娘的上道了!” 第八章 不是好人 领头模样的汉子见姬凌生消了气,有意放过自己人,暗自窃喜,不住地夸赞自个机灵。后面几个浓眉大汉见事态被头头一句话弄拙成巧,掩盖过去,暗中齐呼不愧是大哥,到底是读过书吃过墨水的人,无形之中,他的领导位置愈加稳固了。 风波停息,几个小兵立刻灰溜溜走了,再不敢逗留,本来就是趁操练空隙出来偷腥的,现在又是刚入伍的时段,头上几个督军盯得紧,要是把事闹大了些,那个官大一级压死人的伍长肯定假借严酷军律把他们抽个半死,现在不溜更待何时。 几人抢到门外,仿佛这里是鬼门关,跑远了,舍得落脚歇息。领头的瞪着一个蹲在地上的小兵,骂道:“新来的,瞧你出的馊主意,我说吃顿好的,非不听!煽动他们进城沾荤,这下好了,撞见阎王了!” 那小卒抬起右手挠头,能看到大拇指那凸着,长了根没有指甲的小手指。他赧颜笑道:“这谁能料到啊,小弟这不是看哥对柳姑娘有意思,想帮你一把嘛,万一真成了呢?谁知道……唉!” 领头咧嘴笑骂道:“命都没了成个屁啊,赶紧回去吧,别赔了夫人又折兵。” 几人还真的是兵,大家觉得他侃得有意思,都笑了笑。歇够了,两下爬起来,又勾肩搭背地将出城去,笑着骂着走了。 …… 众人见他们气势汹汹地为姬凌生“请命”后又匆匆告辞,吃惊之余不免有些失望,一场本来应该怒为红颜、大打出手的好戏,就这样不明不白糊弄过去了。 一个傲立前排,想着看热闹的公子哥突然猛拍大腿,回过味来:完了完了,闹这么一出,不是让那姓姬的王八蛋,先入为主的给柳姑娘留下印象了嘛?甭论好坏,总比一声不吭杵在这儿强吧,万一真在她心底扎根,传出去岂不成了一段“壮士为君请命悦红颜”的佳话? 想到这,他急了,当下也不管唐不唐突,直接报出狼子野心。 “柳姑娘,在下乃文华殿大学士之子唐文伯,不知是否能请姑娘移步,共赏这思岳的鲜花美景!”,这个脸白得过分的书生攒足了风度,自信满满的向红衣女子请邀道。此话一出,其余自认不差的公子哥也不甘人后,纷纷出言,顿时扰嚷起来,攀比之语不绝于耳。 姬凌生扯着嘴角冷笑,暗骂他们人模狗样。 思岳城里的世家子弟,九成九都是不务正业的浪荡子,这是本地百姓公认的,倒不是水土不好,养不出金玉秀才,而是举凡有点志向的公子哥都不愿同流合污,早就收拾包袱,眼不见心不烦地上山拜师或负笈游学去了。 姬凌生自称大纨绔,跟两种人都不对路,唯独喜欢跟鬼点子迭出的商正鬼混,变着法折磨这些小鱼小虾。其中被迫害最深的,莫过于此时春风得意的唐大才子,每当唐学渊在朝上拿着姬长峰的目无法纪说事,抑或揪着姬凌生的荒唐不放时,回到家铁定会看到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宝贝儿子。 上了年纪玩不动美婢侍妾,仅存一根独苗的大学士自然怒不可遏,虽然这些年明升暗降,坐了冷板凳,但总不能让人骑在头上,于是顶着两朝忠臣的头衔去姬府讨要说法,可惜连门都未曾进过,一向谏言无数的大学士算是彻底没了脾气。 红衣女子拣着话听,瞧见姬凌生仰着鼻孔的神气模样,她笑意更甚。 唐文伯察觉到红衣女子不理睬自己,不觉冷场,仍扬着笑脸,朗声问道:“不知在下能否有幸得知姑娘芳名?”,一通废话后他总算问到了点子上,众人寂静下来,等待下文。 柳姑娘终于注意到这只青面鬼,瞥向唐才子,后者顿时笑得更灿烂了,只觉自己忽地高大了起来,左右睥睨着其他人。女子又扫了眼急不可耐的其他人,依旧坐着,没打算隐瞒,微微一低头,轻声说:“小女子名叫若兮”。 “若兮,柳若兮,好名字”,商正满脸痴态地说道,姬凌生翻翻白眼:瞅你那猪油蒙心的样,就是叫翠花你也觉得好听。 姬凌生默念了两遍名字,又把目光移向柳若兮,心头的想法开始脱缰。他暂时没急着妄动,越是娇艳的花朵越是刺多,想探囊取物似乎不太可能,毕竟她始终端坐着,连说名字也懒得起身,放眼四周,哪个青楼女子敢坐着与衣食父母说话? 柳若兮说完便再无声息,众人依旧怡然陶醉,仿佛乐章中断,空中尚有袅袅的余音。 得到“赏识”的唐文伯得意洋洋,私以为占得先机,准备要攻城拔寨了。他一手指点江山,一手负于身后,模样好生潇洒。 柳若兮不待他说话,轻提腰-臀,站了起来,红衣似乎紧致了些,勒出两条曲线。 全场人都默默看着,缩紧舌根,像鬣狗窥伺猎物那样。 姬凌生望着烟视媚行的柳若兮,不自觉的去-舔干裂的嘴唇,感觉脖子粗了些,于是抬头,打量倚着栏杆看戏的姑娘们,上下来回地看,挨个比较她们和柳若兮的身段孰优孰劣。开始还互有胜负,轮到雪玉阁老板娘时,柳若兮显然完败,兴许是年纪不大身段尚未长开。 姬凌生盯着雪玉,她之身段像是天衣无缝,增一分则肥,减一分则妖,一切都恰到好处,宛如成熟得刚好的梅子,吃着不糯不硌,能使人解馋。 雪玉正蹙着烟眉,若有所思地看着楼下的柳若兮,似在斟酌着什么。 姬凌生见她这般模样,感到一丝奇怪,这柳若兮不是雪玉造势吹捧了好久天的新人吗?怎么像对待外人一样,更有种如临大敌的离谱错觉。雪玉洞察到姬凌生的目光,轻轻瞥过。 两人视线交错,姬凌生面色不正地指了指胸口,暗示她胸口走漏了风光,可惜老板娘一眼就看穿了这等小把戏,根本不上当,笑了笑转身入楼。 姬凌生也不觉得自己无聊,又去看来路不明的柳姑娘。 柳若兮也正看着他,然后眨眨眼睛,令姬凌生忍不住窃喜了下。 同时,姬凌生也发现她不太对劲,作为青楼姑娘,她是不是太嚣张了? 他俩默契的相顾无言,引得其他人大有牢骚,心道:“莫不成柳姑娘真看上那姬凌生了?没道理啊,那种娇弱公子哥,不说毛长没长齐,就是长齐了,也早成银枪蜡烛头了,哪能有我生猛,怎会得到佳人倾心?”,众人无须相顾对视,也有无言的默契。唯有商正一边竖着大拇指贱笑,一边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云云之类的不耻念头。 柳若兮向姬凌生打完眼色,直接下台上楼。 客人们眼含炽火,忍着没去做半道拦截的傻事,在她路过的时候自觉让路。就这样,直到她背影消失,竟无一人阻拦,无一人开口。 等回过神,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看着柳若兮隐没在楼道,姬凌生感到怅然若失,叹了口气,没了往日的威风。他很清楚,这只金凤凰只是惊鸿一现罢了,他也不是梧桐木,留不住。 柳若兮一声不吭走后,楼子冷清下来。 雪玉深谙经营之道,忙叫姑娘们抹好胭脂,出来接客。一群莺莺燕燕来了后,各自带人进厢房取乐,楼里又热闹起来。对于这些老男人来说,绝世美人只是个念想,不必强求,眼睛里过过瘾就行,所以哪怕柳姑娘再勾人心魄,看得见摸不着,远不如怀里的姐姐妹妹实在。 商正不知从哪把来一个小姑娘,一眼便知是个新人,脸上两朵火烧云。 看见姬凌生在钻牛角尖,便拍他肩膀,说:“别胡思乱想了,她明显不是一般人,不好办的。” 姬凌生好这个面子,不服气道:“不是一般人,那又如何?” “这倒也是”,商正没驳他的面子,含糊一句,沉默了下又提醒道:“刚刚她蒙着脸,我没看清,但肯定不是思岳人,说不定只是半道来玩玩,戏弄我们这些俗人,没准已经离开此地了。” 姬凌生闭口不语,商正见他失意,想再唠叨几句,突然耳边传来两声娇哼,原来不知不觉拿到了女孩的软肋,商正瞥过那张羞涩脸颊,眼睛一亮,挤眉弄眼地笑道:“走都走了,还寻思啥呢?我给你找几个水灵的妞儿,如何?” 姬凌生摆摆手,兴致缺缺,让他这么一闹,苦闷冲淡了许多。他把商正从头到尾一览无余看了遍,又瞟了眼那姑娘,见她挨着商正,像靠着一座山,于是玩味地笑了起来。 商正显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好心做了驴肝肺,大为光火。 取笑商胖子已是家常便饭,姬凌生见他发怒,圆如太极的脸上肥肉轻颤,肚子上像站了只兔子,活泼乱跳,令人忍俊不禁。 见胖子有向他泰山压顶的趋势,姬凌生正欲安抚稳住他,突然一个小丫头风风火火跑过来,姬凌生认得她是雪玉的贴身丫头,或者说是养女也不过分。平时在楼里跑上跑下的,极招人喜爱,有一次姬凌生骗她去敲一处别间的门,没想到小丫头的胆子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直接推门而入,盯着两个办正事的赤裸人儿问他们在干嘛,其他房里当场笑开了花,这件事使得雪玉发火,在门前匾额上挂了半旬的姬公子免进牌。 她来做甚?最爱骗小孩的姬公子疑惑不解。 小丫头甩着两根麻花小辫,小脸红扑扑的,说:“姬公子,雪姨想见你!” “说不定雪玉看上你了,想招你做入幕之宾,求一夕之欢呢!”,商正听了,现出极滑稽的表情,煽风点火道。 姬凌生不以为然的摇摇头,商正见哄他不过,改口道:“我知道你宝贵你的童子身,不愿意碰风月女子,不过好事不能白白错过,你要是不肯,兄弟可以代劳嘛!”,商正自己都记不清在哪丢的清白,相比来说,姬凌生确实还是个雏,当然这件事说出去也没人信。 姬凌生哈哈大笑,附和道:“那行,我现在就去会会她,明早让她扶着墙下来!”,商正心领神会地点头,几层下巴肉颤得像拉面的面团一样,随后两个同道中人勾着肩膀,一齐张嘴哈哈哈笑,神情如鼠。 双辫丫头小小的眼睛充满了大大的疑惑,只觉得这两个大哥哥不像是好人。 第九章 走不出这片天 “咚!”“咚”,姬凌生缓缓跟着小女孩上楼,这丫头像是楼里的吉祥物,每个人都认识,一路上,不停有人跟她打招呼,她也应得热情洋溢,唯独对后面的姬凌生不管不问,姬凌生也不在意,默默听着小姑娘的脚步声在耳边一蹦一蹦的响。 姬凌生不疾不徐地跟着她后面,揣度着雪玉找他的目的,外传雪玉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可向来没听到谁能占她便宜,大家都推断她背后势力不小,也没人敢乱来。 百思不得其解,姬凌生舒展眉头,准备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任尔东西南北风了。 小女孩带着姬凌生上了顶楼,姬凌生向外望去,不禁轻咦了声。 雪玉阁所占土地不怎么金贵,比不上寸土寸金的城东,可将军府在这,犹如定海神针,衍生出一种靠着将军府能辟邪的谣言。雪玉阁如扶水之柳倚着江岸,风光定然不差。不过姬凌生这是头回望见顶楼的风景,临近黄昏,两岸灯火初升,零零碎碎的点缀在湖面上,宛如一条星河,夕阳也醉意朦胧,找不准落山的方向,一头栽进湖里。 见到好风景,人心情自然会好,姬凌生懒得再自寻烦恼,跟着进屋。 姬凌生一眼瞥见窗边有道倩影,晚风把她吹得像纱一样,让人疑心她要飞升而去。听到开门声,女子从天上回到人间,她搽了薄薄一层胭脂,匀在脸上,像盛开的桃花。但凡来过雪玉阁的人都知道,雪玉总也不老,这朵花是不会谢的,可世上没有这种话,于是岁月把一朵花,酿成了蜜。 姬凌生常来雪玉阁的原因,多少和这张脸有点关系,谈不上为之倾倒,只因这样一张脸终归是看不厌的。风情万种间有万种风情,这不是姑娘出嫁时一夜挽上青丝就能有的蜕变,更像是一壶陈酿的酒。 城里有许多人爱慕她现在的容颜,就如其他姑娘一样,年轻貌美时,身边围了群五陵年少,可一旦老了,就不值钱了,身边也就没人了。姬凌生这时盯着她,想着十年后,即便这张脸饱经风霜备受摧残,布满了皱纹,也不会难看。 等雪玉眼睛转向他,姬凌生感觉仿佛掉进一汪清而不澈的温泉里,里面住着一头修炼大成的狐狸精。 不知为何,雪玉见了他,总觉着有些亲近,好像曾几何时见过,不在楼里或者城里,而是更远更说不清的地方,兴许是在梦里。 小丫头蹦跳到雪玉面前,老板娘俯身揉揉她小脑袋,说:“宝儿,去找姐姐们玩吧”,小女孩欢呼一声,迈开小短腿要走,忽然发觉屋里还杵着根木头,不放心的偷瞄几眼,又小跑回去,拉着雪玉的衣袖脆声道。 “雪姨,他是坏人!” 姬凌生眼观鼻,鼻观心,装作没有听到,这丫头,尽说大实话! 雪玉斜睨了眼装聋作哑的姬凌生,弯下腰问为什么,宝儿招招小手示意雪玉附耳过来,宝儿一边警惕姬凌生,一边拿手括在嘴上,说着悄悄话。雪玉听着听着,脸上显出惊怒,怒气先占领眉头高地,然后扩张到每个角落。 宝儿理直气壮告完状,威吓般的朝姬凌生挥挥小拳头,哼了一声,一脸你能奈我何的神气,然后跑了出去。 丑事被说破,姬凌生脸上有点臊,伸手摸了摸鼻子。 雪玉直起身,嗔怒着瞪了他一眼,姬凌生感觉房里亮晃了一下,然后又见她含蓄笑着,说:“想不到姬公子如此看得起我,实在惶恐,承蒙厚爱了。” 姬凌生瞧见她的盈盈笑意,明知在捉弄自己,却心荡神移,先前在柳若兮那得来的苦闷全抛之脑后,胆子放开,箭步上前将她拉入怀中。 雪玉猝不及防被抱住,整个人僵住,脸上的脂粉都烫化了,沁到耳朵根。她左手伸直成掌离姬凌生仅有半寸,好在姬凌生及时放开了她。雪玉也及时把手撤开,暗地里松一口气,拢住心神,刚抬头狠狠瞪他,便再度倒进他怀里。 “难不成老板娘还是个清倌人?”姬凌生搂着雪玉腰肢,打趣道。 雪玉明白他是在报仇,放弃挣扎,勾住姬凌生脖子,妩媚道:“姬公子不知道我的清白,我可知道姬公子还是个雏儿。”,老板娘言辞犀利,噎得姬凌生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觉察到雪玉在他怀里轻轻扭动,撩拨得姬凌生两耳生热,只觉小腹处一团邪火突起,烧得他头昏脑胀的。低头看去,只见有股惊人的风情在胸前荡漾,还有种惊心动魄的触感,姬凌生咽咽口水,不要脸道:“老板娘,你怎么在衣服里藏了两个馒头啊?” 雪玉脸颊如火烧,想他居然说这种下流话,早前对他那种莫名的亲近顿时全没了。 正想松手的姬凌生看见雪玉双颊醉人的晕红,迟疑了下,改主意继续观望。 雪玉以为对方松懈了下,准备挣脱,不曾想搂得更紧了,抬头正好对上一双戏谑的眼睛。老板娘暗哼一声,决意再忍一会,随即摆动得如一条离了水的鱼。 两人四目相对,各自较劲,逐渐交织成一种旖旎气氛。 雪玉败下阵来,把头靠着,暗自疑惑自己是怎么回事,竟无法对他动手。姬凌生见她认输,露出大获全胜的笑容,那些脱缰的下作念头悉数消散,双手却不自觉,在她腰际轻轻摸索,仿佛摸着上好的丝绸精锻,有点上瘾。 当他渐渐痴迷时,手指忍不住往别处探索,一道幽怨的声音响起:“公子这样害我动情,莫非想把我娶进家门?”,雪玉抬起头,剪短秋水的眸子晶莹一片。姬凌生心蓦地一颤。他向来最见不得女人哭,看见就犯头疼,这是思岳姑娘后知后觉的保身之举,后来城里姑娘只要见了他,也不吵不闹了,直接开始抹眼泪,准逼得他无从下手。 此时也是,姬凌生双手悄然松开,雪玉顿了下,挤了出去。 姬凌生慢慢镇定,从容说道:“娶就娶呗!” 雪玉只道心头被撞了一下,仿佛哪里听过这话,泪水像开了闸,止不住,强忍着不放它出来,还是跑出几滴挂在眼角,梨花带雨地笑道:“姬公子性子这么直,少不得要被女人骗的。” 姬凌生略显困惑,还以为她真动情了,怎么是假装的,暗想:女人心,海底针,果然不假,古人诚不欺我。 再看那边,雪玉不着痕迹地拭去泪点,见姬凌生脸色诧异,也不解释,接着说:“就算雪玉愿意,姬公子恐怕也不肯吧。”,她显然想起了姬凌生过去的所作所为,想他是看不起青楼女子的,言语中带着质问。 姬凌生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雪玉见他没有反驳,反倒冷静下来。 “今晚叫姬公子前来是有要事相告!”,雪玉直截了当地说。 姬凌生大咧咧地走到桌椅旁,没把自己当外人,径直坐下,扬着眉毛问:“何事?” 见姬凌生不以为意的样子,雪玉觉得自己落了下乘,放平心境,轻声道:“你可知那柳若兮是何来历?”。 提到柳若兮,姬凌生显然来了兴趣,坐直了身子,疑惑道:“她不是你手下的姑娘吗?” 雪玉见他对柳若兮如此在意,感觉不太舒服,阴阳怪气道:“果然是天仙般的人物,把姬大公子都迷得晕头转向,怪不得瞧不上我们这些青楼女子。” 姬凌生嘿嘿一笑,觍着脸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雪玉忽略他的话语,正经道:“那我就不废话了,姬公子应该能看出她不简单吧!” 姬凌生临时起了玩心,抬杠道:“你又不是我肚里的蛔虫,怎么知道我看没看出来?我和大伙儿一样,是来找乐子的,有姑娘服侍就行,她什么来头都不干我的事。难不成你炒个蛋,还要先找老母鸡问是不是它下的?” 雪玉冷冷道:“姬公子若是看不起我,不想好好说话,现在出去就是。”,仔细看了雪玉几眼,姬凌生忽然感觉她青楼老鸨的身份模糊了起来。 姬凌生沉默了会,忽然问道:“她从哪来?” 雪玉皱着眉说:“我哪儿知道?本来我筹备了几天,打算推新花魁上台的,谁知她昨儿主动找上门,说借贵宝地卖个艺,还给了我许多银子。”,说到钱,姬凌生斜着瞟了她一眼,雪玉对他翻翻白眼,继续说道:“而且她还特意向我打听了你,姬大公子。” ······ 从小厮手中牵回黑马,姬凌生脑海中回响着雪玉说的话,但毫无头绪,烦扰地甩甩头,眺望着点缀灯火的十里长街,叹了口气。 眼神一扫,瞥见雪玉阁斜对面,有盏在昏暗里闪摆不定的烛火,烛光映出一个人影,是老板在收摊回家,正往推车上搬着土罐,罐子的圆肚皮上贴着红纸,吃足了墨水,赫然浸透着一个个“酒”字。姬凌生见天打这里过,自然知道这家兴隆多年的面摊。 盯着其中一张油光透亮的桌子,姬凌生冷不丁想起那个胆大包天的青年,一边悠然坐在凳上,一边随意打量自己,如看待孩童一般,想起那对讨厌的眼珠子,姬凌生感到不快,想着下次给他挖了。这时,他猛地回头,想起柳若兮也是昨天来的,好像有点巧。 想法散开,姬凌生上马离去。 雪玉阁三楼,一个窈窕的身影靠在窗边,看着驱马离开的姬凌生一动不动。想着方才一番差点勘破自己道行的荒唐行径,身处勾栏数年从未失身的雪玉阁老板娘失神地笑了笑。 ······ 十里长街的另一头,百步闹市,千家灯火。一个麻衣青年双手负于背后,漫步于市井之中,表情无悲无喜,风轻云淡。青年后面跟着一个红衣女子,戴着面纱看不清相貌。 “风大哥,你给我说的那个人好像也就是普通的世家子,看不出特别之处,你怎么对就他感兴趣?”,红衣女看着少年,似有种不解。 模样像少年神态似青年的男子没有反应,好像没有事能打破他的心境,过了一会,青年自语道:“这种介于凡人与修士的资质,是巧合还是天意都不重要,假若没有破局之物,他终究走不出这片天。” 红衣女子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显然对那人很不看好。 第十章 差点矫情 姬凌生回到姬府,躺在硬板床上,想睡睡不着。 细细盘演了遍近两日发生的琐事,然后开始顺藤摸瓜地推算前因后果,这是姬凌生常做的无聊事。尤其各种入微至细的小事,譬如某个汉子铁青着脸往家里赶,可能有人告诉他婆娘在偷人,让他做了乌龟;再比如某个老妇人兴高采烈跑进裁缝铺,那她不是嫁女儿就是抱孙子。 还有,商正每次抽着脖子偷看人姑娘胸前风景时,姬凌生就忙着揣摩她可曾婚嫁,芳龄几许。 他甚至觉得,思岳城的官府早该请他去断案,不然老百姓不会发这么多牢骚。 柳若兮他看不透,索性懒得去追究什么,纨绔子弟最重要的是什么?是自知之明。今天的意外收获,就是逮到了雪玉阁老板娘的尾巴,转念一想,女人都是琢磨不透的,哪能个个都像白月这么天真好懂。 想不透彻,姬凌生一个鲤鱼打挺震得床板哐当直响,下床坐到窗边,今儿是望日,恰逢月圆,适合独酌自醉。酒是思岳人极为称道的曲生酒,又叫曲秀才,相传是前朝一群文人雅士在林中流觞曲水时,半路冒出一少年,高声而谈,转眼又不见人影,酒客们以为是妖魅,待他现身时刺了一剑,没想到溶作酒水滑入杯中,满座沉香。 即便家里有个修仙的,但他不信世上有鬼神,也不妨碍喝酒。听说秋冬的月亮是属于诗人的,那他可得趁现在好好占用。 酒壶倾倒在地,姬凌生已然脸色熏红,这时候的他连白月都要绕道而行,一个拿买来的诗画卖弄的酒疯子,谁见了不躲?遥想前几年,买来羽毛扇学古人游城,意气风发,横行于庙堂之下。今天燃烽火,明天烧城墙,现在想起来,蠢归蠢,倒不觉得悔恨。作为一个纨绔,就当好一个纨绔,务实百姓说的干一行爱一行,就是这样子的。 姬凌生的恶名不仅是胡作非为,而是别人摸不清他的脾性,大家拍不到他的马屁,自然讨厌他。令人们惧怕的是他的喜怒无常,毕竟其他纨绔子弟也同样不讲道理,可因为两个铜板大打出手的,就这一个。 不就是不能修炼吗?老子当个浪荡公子照样痛快! 抬头看向窗外,一轮圆月挂在浓稠黑布上,无星无云,凸显得月色格外浓厚。 姬凌生盯着白玉盘上那几缕月缺,好似那团阴影起了变化,化作一张女子脸庞,噙着淡笑,眼眸深邃。月影忽然一变,变作另一张面孔,柳眉弯弯,脸覆轻纱,向他眨着眼睛。 姬凌生细细看了几眼,觉得小公主在他心头的分量轻了些,大概柳若兮带来的惊艳,略微抬了抬他本来不高的眼界。 凝神望去,月还是那轮清月。 想到明天,他心底潮湿了半截,还以为老爷子出马万无一失,其实早该想到皇帝会钻这个空子。但他应该说得不假,倘若公主有意垂情他,那就皆大欢喜。 不过自己和文治武功,等同于和尚和肉荤女色的关系,不相干。 颇有自知之明的姬凌生叹息着忖想着,掂量完自己,发现公主青睐自己的可能近乎于无,可总得一试,说不定这公主没有眼力呢?但这事估计悬,人家起码还有耳朵。而且女人们虽然看待心上人时处处眼拙,对方的一切缺憾都视而不见,但若是面对其他人,就彻底变成火眼金睛了,哪哪都能挑出毛病。 唉声叹气了会,姬凌生收回目光,爬回床上准备睡觉,突然觉得胸口硌得慌,探手进去,扯出一个东西。 姬凌生定眼一看,一个玉坠子吊在红绳上,映出一圈月光。 两指把玩着玉坠,他不自觉漏出笑意,渐渐脑子昏沉起来,睡意袭来,攥着玉佩,他朦朦胧胧睡去。 醒来后,他极尽舒适地躺在院中,四面嘉树覆荫,树叶剪成许多交错的光影,像许多眼睛,在他身上爬来爬去,隔间响着棋子落盘的声音。 似乎听到有人喊他。 姬凌生奔出门外,迎来一场大雪。 雪重风寒,姬家宅邸似乎也顺应时节,把红联替换上白底,两处檐角也挂着白灯笼,比素洁雪地还稍显惨白,好告知外面的人:这座府邸冬天里死了人。 姬凌生在门口瞧见了两个朝官,大紫衣袍,俨然是近侍的黄紫公卿,好像是来替皇帝送唁信的。 那两人问及家父姬玄的去向,姬凌生回答说父亲背大木箱子回老家了,瞥见两名官员莫测高深的抿嘴神情,姬凌生不曾省悟是怎么一回事,总觉得隐约明白其中的含义,却一时记不起来,只好掩上正门,预备找奶奶问个明白。 回头看见老仆坐在石阶哀哭,那么大年纪哭成那德行,当真是不好看。 但见此情景,姬凌生忽而想起奶奶一觉睡过去了,躺在父亲背着的木箱子里。 见了他,老仆月蓉又开始使劲抹眼泪,劝慰道老夫人多行善事,得了好报,被送到天上当了星宿,以后会在天上照料大家,不必忧心。 姬凌生心中又惊又喜,然而不懂家中何故一片哀恸,那浑身如雪的白衣又是为何,索性跑去找父亲询问,忽地想起父亲出了远门。转而找到昏暗屋隅角里的姬长峰,姬凌生凑到老人面前,稚嫩清脆的声音洒了一地。 “爷爷,月奶奶说,奶奶当了神仙,正在天上看着,是真的吗?” 他没想到平日里威风八面的老爷子,怎会跟家中老仆哭得一个样子,看着姬长峰哀恸欲哭却不哭的模样,姬凌生心里咯噔一声,突感不妙,不待姬长峰说话,便发疯似的奔了出去。 跑到街上的姬凌生看着皑皑白雪,像是想通了老仆编就的谎话,没来由想起奶奶的音容笑貌,悲意更甚。屁股坐在台阶上,大哭起来,呼天抢地,活像个舅舅不疼姥姥不爱的野孩子。 姬凌生哭声正浓,突闻一阵嚎啕传来,隐隐比他还惨烈,姬凌生心中悲愤,哭声愈渐惨烈,那头也应和得更大声,两处大而无望的悲声,响彻在弄堂里外。 哭不过,姬凌生怒从心起,以为有人存心做对,要看他笑话,于是站起身来,胡乱拉着袖子抹掉眼泪,向着哭声传出的巷子走去。 进去一看,一个小小身影蜷缩在墙角不断抽泣,哭声传出十巷八街,小小人儿哭着哭着,瞅见一脸怒气走来的富家孩子,以为要挨打,哭得更伤心了,像根在寒风烈雨中摇摆不定的野草。 凑上前去,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姑娘正哭得酣畅,声音震耳欲聋,只差将这辈子的泪水都放个干净。 姬凌生双耳嗡鸣,怒哼一声:“停!” 小女孩被姬凌生的凶悍气焰吓住,压住哭声,止不住抽噎咳嗽。 姬凌生皱眉咬牙问她哭什么,衣衫褴褛的小女孩一抽一抖答道:“我……阿爹死了,我家就剩我一个人了,只能在街上……刚刚听到……有人哭,我就忍不住……啊……” 她声音颤抖,话语总被抽噎打断,貌似小姑娘家中父女相依为命,寒冬给人做杂活染了风寒,拿不出钱治病,最后死在冰凉的炕上,小姑娘孤苦伶仃,地主没发善心,当天下葬后就给小姑娘赶了出来,姬凌生只能听出这些大概,比较一番,发现似乎真比他惨。 姬凌生见小女孩又轻声哭了起来,仿佛上了瘾,不耐烦的问她名字,小姑娘怯怯的说:“我,我叫白月,刚刚是你在哭吗?” 姬凌生理直气壮说不是,姑娘以为失去了那个同等际遇的人,又呜咽起来,哭了许久才消停,姬凌生瞥着眼睛红肿的小女孩,然后小手一挥,豪气干云地说道:“以后你给我当丫鬟得了,包你吃好住好!” 小白月似懂非懂地问:“你要收留我吗?可我什么都不会” “没事没事,我家有的是银子!” 白月声音仍带着哭腔,低头说:“那我该怎么报答你?”,姬凌生转转眼珠,眨眨眼还未说话,小女孩突然从脖子解下一件东西,大概是她浑身最值钱的东西,冻得僵红的小手颤颤巍巍地递到姬凌生面前。 哐当一声,姬凌生招领着羞羞怯怯的白月进了家门。 这推门声惊醒了他,抹了把汗,原来方才见到的一切都是梦,不过这梦确有其事,来得有根源,恰好是六年前大雪连城的光景。 回想起往事,姬凌生眼里发潮,急忙抹了把眼眶,差点矫情。 拿着玉坠,沉思起来,得赶紧帮月儿找个如意郎君,可不能毁在自己手里,思岳城的公子哥没几个好东西。商正?算了,那家伙儿长相不俗就罢了,还满肚子龌蹉念头,不行不行。 提起商正,姬凌生又想起当年的第一次相遇:一个肥头小子从雪玉阁昂首阔步地走出来,显然昨夜得了逞,那有些拘谨后怕又暗自得意的表情,可算是姬凌生此生最难忘的光景了,第一眼就觉得这胖子合自己胃口。自打那次见面以后,他俩的交情就像春后竹笋一样蹭蹭往上涨。 商正这人俗是俗了点,可对朋友极为真诚,不同于思岳太子那个酸萝卜,说话行事总透着股阴阳怪气,也不像那小王爷,是个伪君子。 况且自己不也是个俗人吗?何必说别人。 否定了商正,这个自觉洒脱的矫情货漫无边际的想着,不知不觉昏昏睡去。 第十一章 闭门羹 次日黎明,几片朝霞托着太阳从东边尽头升起,如一尊神明在远方的黑暗中睁开了眼。 姬凌生昨夜忘记关窗,着了凉,一宿没睡踏实。且早早的,白月就来赶他起床,他睡眼惺忪,像个无脊椎动物瘫坐在床上,懒得不肯做个表情,白月到处翻找合适的衣服,见他倒头欲睡,便过来拉他一把坐起,然后继续翻箱倒柜。 等找好衣物,那人又变成入冬后的蛰虫。姬凌生宛如要冬眠的动物,怎么也睡不够,白月见他这样,想说道几句,忽然看见姬凌生胸前挂着的玉坠,笑颜逐开,酒窝变成了酒窖。 姬凌生的睡意被一来一回地锤散了,睡眼惺忪去看白月,见她笑靥如花,眼里藏着不可言说的快乐,有点纳闷,牢骚道:“公鸡打鸣都赶不上你勤快!” 白月心头也放了晴,对少爷娶亲的事并不忌讳,促狭道:“少爷,你今天可要进宫见公主,都日上三竿了还在睡觉,可是不想娶公主了?”,姬凌生脑子宛如打开的水闸,忽然挤这么一件事进来,顿时慌得像今天要上战场,只把气全出在柳若兮头上,诋毁她红颜祸水夜里来勾魂。 姬凌生跳下床,双脚轮换踩进靴子,扳直腰背,任凭白月给他打理。 白月熟练细致地整理着装,凸显出过门媳妇般的贤惠。姬凌生饶有兴味地看着,盛夏时节,他穿得不多,没一会便弄好,瞧着衣冠齐整的俊朗少爷,白月笑容羞答答的。 他摸了摸白月的头,感觉她又长高了。 姬凌生突然道:“月儿,你也不小了,再不嫁人就该老了丑了,回头看上哪家公子就给我说,少爷帮你做主,保证嫁得风风光光,咱老姬家不能丢了排场!” 白月有些始料不及,急忙道:“我才不要嫁人!我,我……” 姬凌生打趣道:“不嫁人干嘛?去城北庙里当老尼姑?” 白月柳眉一竖,嗔怒地哼了一声。 姬凌生揉揉少女脑袋,哈哈一笑:“我走了,明儿就把公主娶回来。” 望着他慢慢远了,不见了,白月跺了跺脚,想学书里的姑娘,骂一句呆子,但感觉像打情骂俏,没好意思开口。 调戏完小月儿的姬凌生心中畅快至极,连带走路都是飘的。皇宫除了皇室贵胄外禁止骑乘入内,姬凌生只好步行。半路上回想起后半夜做的怪梦,记不清详细情形,大概是两个人在下棋,穿得一黑一白的大袍子,酷似阴曹地府里的黑白无常,奇怪的是他并非站在旁边观棋,仿佛自觉是棋盘上的棋子。 心不在焉想着,一路哼着小曲,延宕了半个多时辰才到宫门。 姬凌生昂首信不踱到皇宫正门,轻轻拍了下印金朱门,点了点头,颐指气使的模样好像在打量自家庭院。守在宫门的两排侍卫,老远就瞧见了这个城里最不招人待见的将军府世子,纵然守的是宫门,到底也是门,地位卑贱,惹不起人,即使发现了姬凌生的大不敬,也只能一致装聋作哑。 姬凌生大摇大摆进宫,轮流守岗的侍卫貌似已经得到通报,没有多做阻拦。姬凌生刚进门便停了下来,因为他发现一个蠢到姥姥家的难题。 公主住哪儿?这皇帝老儿没说呀,办事真不牢靠!姬凌生满腹牢骚,想问问兵卫,又觉得丢人,一走了之也不是办法,一时骑虎难下。 一身锦袍的姬凌生杵在那的确扎眼,一个拿着拂尘的小太监正低着头掐算时间,似乎等着急了,这时抬头瞥见傻愣愣装门神的姬凌生,小太监眼睛一亮,急忙迎了上来。 “姬公子,姬公子,奴才可等着你了!”,小太监始终佝偻着腰,低头行礼道。 姬凌生丝毫没有迟来的歉意,反而觉得太监吐字难听,随意道:“你谁啊?” “奴才叫小德子,皇上怕公子不认路,特地派奴才来给公子带路。”,小德子显然是精湛的变脸艺人,随手变出一张笑脸谱,笑得如沐春风,仿佛是从土地爷泥塑脸上扒过来的。 姬凌生随口应了声,俯瞰着小太监,皱眉闻道:“那你怎么这会才来,小觑本公子,不值得大官人劳驾一趟?”,小德子到嘴的话噎了回去,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清楚这时候不可冒昧顶嘴,怕拿不准风向。他不敢搀言,于是赶紧跪地磕头谢罪。 姬凌生暗骂他没骨气,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没法伸手去打他笑脸,便不满道:“算了算了,你起来。本公子今天有要事在身,先不和你计较。那个啥,小凳子,你麻溜的带我去见公主。” 小德子如释重负,绷紧如弓背的腰膀松了松,才抬头,似乎又想起什么事,脸涨得青紫,俨如被主人禁食的狗,眼巴巴地望着姬凌生,不敢起身。 姬凌生心早飞到了公主的寝宫,只差把身子也送过去,见“小凳子”扭捏得像个小女郎,不耐烦道:“有什么事赶紧说,耽搁了我见公主,小心你的命!”。 小德子得到通允,胆子大了些,小声惶恐道:“殿下一早就出城打猎去了,并不在宫中,姬公子如想见公主,恐怕得明日再来!”,说完他赶紧以头抢地。 姬凌生脸色彻底黑了下来,敷了层锅灰似的,他疑心这是公主放给他的下马威,叫他知难而退。若是公主当面婉拒,他大可以彻底死心,以后决不来讨厌,但他不愿吃这种闭门羹,仿佛同床异梦的夫妻,打冷战不行,得吵一架把气出了,这样散伙才甘心,这样才体面。 但说到底他俩还不是夫妻,不必费这种周章。 眼见姬凌生有迁怒于人的迹象,小太监心慌慌的。 突然有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这不是凌生吗,怎么发这么大火,一个狗奴才而已,何须动怒?大不了本王叫人将他拖出去斩了就是。”,小德子原以为求来了救星,这下两眼一翻白,差点吓晕过去。 姬凌生却不领情,神色越发不善,头也不回地说:“原来是太子殿下,好久不见!” 他语气生冷得像冬天吹的风,把太子殿下冻得脸色铁青,不说热脸贴了冷屁股,他话里也有暗讽姬凌生脾气大的意思,岂料被打了个太极里“四两拔千斤”的反手,把自己给气着了。 姬凌生终于转过身来,倒不是想正眼相待,只是想出宫。 他不说话,太子殷切笑容不知道装给谁看。只见太子殿下胸膛脖颈都气得粗壮,吐出来的话却是:“凌生今儿是来见紫茗的吧,不凑巧,她出去夏狩了。招待不周,不如先去本王的高阳殿喝口茶,让本王替她赔个不是。” 不识好歹的姬凌生冷冷道:“既然公主今日不在,那我明日再来便可,不必劳烦殿下。况且这天气吃冷茶容易犯恶心,上吐下泻不好收拾!” 前面还算正儿八经的婉拒,到后面就明摆着恶心人了。 太子目睹姬凌生拂袖而去,额角青筋条条绽开,浑身抖个不停。 伏地装王八的小德子又惊出一身冷汗。 出了宫门,姬凌生冷哼两声,甩着衣袖想去去晦气。对太子无礼倒不奇怪,他向来厌恶这个两头讨嫌的太子,既不像他的真小人,也不似小王爷的伪君子。他不担心会遭到太子的报复,以老爷子在朝野的地位,皇帝都礼让三分,一个太子火气再大,没登基前,都只能憋着。 姬凌生漫无目的走在街上,想着办法擦鼻子上的灰,考虑到回家,又自忖不妥,宛如在外头挨了打的狗,灰溜溜地逃回家去,而且这事若让老爷子晓得,不知道要起什么反应,要不雪玉阁吧。 敲定主意的姬凌生大步流星向雪月阁进发,到了那,已是晌午。 姬凌生径直上了顶楼,正是雪玉的闺房,除他外并无其他男子踏足,来过一次,他基本就驾轻就熟了,不曾想因此生出许许多多的流言,后来他听说了这些编排他和雪玉关系的话,还挺高兴。 进了门看,雪玉挨了窗边坐着,拿着毫毛笔在小桌上圈圈画画,桌上摆着一沓厚厚的账本,或者说是一匝银票。房门哐当一声,雪玉连头也不抬,也不看,淡漠神情里分不出一点惊讶的成分,像是清早看见了蜻蜓燕子低飞,料到今天要下雨一样。 见她没有反应,姬凌生不太如意,仿若被大人们忽视的孩子,想方设法要引起注意。他到了雪玉对面,没有座位,拿脚扒来一只花绣墩,矮矮地坐着,然后把脑袋摆放在桌角,犹如戴着枷锁的囚犯。 雪玉仍把脑袋低着,眼睛往上瞟着他,似乎在说你别捣蛋,见姬凌生脸色不好,雪玉往后靠到椅背上,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姬凌生徒感无聊,瞅她一眼,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摸到后头的太师椅前,躺下。 雪玉见了,咂一下嘴,想教他一点规矩,话到嘴边又忍住了。她轻呼一口气,神色平静下来,斜眼看他,满脸不在意地问:“怎么了?” 姬凌生窝得正舒服,感觉周身的疲乏都碾平了,忍不住翻两转身。听到雪玉冷淡的问话,感觉耕作了一天回家只有冷菜剩饭,没有胃口。那边雪玉仍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恰如年轻叛逆的孩子在应付长辈的说教,净是敷衍。两人似乎又各自回到河的两岸,只要河水不息,就无法靠近。见她似乎忘记了昨日种种,姬凌生也懒得答话。 雪玉没听到回答,也不在意,又提起笔,自顾自的在账簿上勾画。姬凌生百无聊赖地观察她,见到她手腕翻出根红绳,他见过很多次,料想是重要之物。接着他又翻个身继续小憩。 两人自觉不是赌气,又不自觉地斗着气。 第十二章 狐狸精下山 午时过后,烈日打够了盹,逐渐向西远去。 炎热褪去了几分,人们对天公的唾骂也大大减少,街道两侧卖菜的农夫则任重道远,还得忍耐到把菜卖光。同时这些人想不明白一件事,大家都住皇城,凭什么那些人能荒淫享乐,他们就得为生计劳累。这种心情不能平衡自洽,间或听到旁边的玩乐声,于是菜农们嫌雪玉阁太吵,又暗自忖想,楼里应该凉快极了,也安逸极了。 里面确实凉快,至少慕名而来的客人们是这样想的; 顶楼最凉快,至少在雪玉闺中刚刚睡醒的姬凌生是这样想的。 这里大约是思岳城浪子最惦记的地方,因为谁都想做雪玉第一个入幕之宾,倒不是她能艳压群芳。若论相貌,宫里的妃嫔环肥燕瘦各有,高官富商的妻妾同样不差,但没人会惦记。而且雪玉阁近在咫尺,仿佛只差一层窗户纸就能捅破,所以大家心心念念的。 直到今天,终于有个幸运儿踏足雪玉闺房,得到一亲芳泽的机会。 然后,他在睡觉。 姬凌生醒转过来,坐在虎皮毯子上伸了个懒腰,忍不住长长地哈了声。雪玉收工放笔,听到他怪叫,噗嗤一笑,说:“你叫什么,跟个孩子似的。” 姬凌生耸耸肩,咂几下嘴,纳闷道:“我也就十六,没及冠呢。” 雪玉显出不该有的诧异,怎么他才十六?雪玉总认为跟他相处了很久,不该只有十六,想了想发现好像确实如此,细想自己居然大他一轮,心里怪怪的,不愿相信,怀疑他谎报岁数,质问道:“真的?” 姬凌生没觉出她的变化,抬眉点两下头,撇嘴道:“那当然,又不是你们姑娘家,有人问起,总要小报好几岁,说起谎来眼都不眨。” 雪玉让他杠得不肯接话。姬凌生原本还想顺口问她多大,话到口边及时止住,意识到这话要是问了大概要被赶出去,是女人的通病,年纪越大越问不得。他料想如若自己问了,雪玉定然板着一张脸,冷冷道:“不该问的就别问!” 他脑里假想出这幅景象,渐渐和眼前的她重叠,不由忍俊不禁。 见他无理由的发笑,雪玉疑心自己那多余的想法在脸上走漏了风声,慌忙地打掩护,促狭道:“姬公子这是想起哪家千金小姐了?” 姬凌生见了她的妩媚,感觉自己离她忽地远了。雪玉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感觉有虫子在衣服内村爬,想变出个笑脸,却被姬凌生抢断:“别糊弄我,搞人前人后那一套,你摆一个笑脸,我还你一个笑脸,怪累的。” 雪玉愣住,又慢慢收敛神态,缓缓吐口气,嘴角有浅浅的笑。她冷不丁问道:“咱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不三天两头都在见吗?”,姬凌生这样回答。 “我是说,咱们上辈子是不是见过?”,她眼神柔和,极为真诚地问。 然而姬凌生仍不解风情,打趣道:“怎么,已经开始做嫁进姬家的准备了?” 雪玉一下子被逗笑,摆出模棱两可的表情,说:“谁知道呢?” 她不自觉流露的媚态,撩拨得姬凌生心火炽烈,有点藏掖不住,声音渐渐高亢,话语也逐渐有了试探的意味。他注视着雪玉的一举一动,说:“女人又不是酒,年份越久味道越好。现在不抓紧机会巴结我,以后可小心嫁不出去,你不想想,本少爷这艘大船,多少姑娘想上来还没机会,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 雪玉闻言先是呆滞,作出不可置信的样子,慢慢抬头哦了一声,声音拖得又怪又长,然后缓缓点几下头,纳罕道:“以前好像是有这么个人,家世优渥,人长得也俊,好多大官人都给他送帖子,要把女儿嫁给他。不过那是老话了,现在我可听说,那人游手好闲到处作乱,姑娘们都嫌弃他,城里那些显贵,也早把庚帖要了回去,连送礼的契据都没留下,怕他找上门去。好巧!那人也姓姬,不知道姬公子认不认得,如果遇到,千万记得打他一顿,免得连累了你的名声。” 姬凌生遇到了对手,大拇指摩挲着细胡须,没好意思继续说。 雪玉旋即关切地问:“姬公子,你脸色好像不太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这份体贴感动得姬凌生半晌哽噎无言,只能摆摆手,眼泪都进了肚里,恨不能好好夸她几句。 雪玉得胜却不失态,笑意仍旧很浅,像春风打在水面的涟漪。 那笑容流露出一种胜利者的大度,仿佛在逼着姬凌生要认错,那边开始沏茶。 雪玉一边翻出两个茶杯,一边说:“姬公子与其担心我,不如想想自己。这些年,我都送出去多少姑娘了,还怕自己没有着落?” 姬凌生了解她帮楼里姑娘安置后路的行径,随口调侃道:“摇钱树都舍得?” 雪玉摸了摸茶壶,水还没凉透,可以将就着喝,同时叹气道:“有什么不舍得的,她们又不是自己想来这里的,迟早要出去。但出去不比进来简单,没地方去,也没人要,我不帮一把,她们下半辈子就算完了。” 姬凌生缄默了会,问:“既然老板娘这么好心,怎么不把她们全放了?” 雪玉冲茶的动作停住,抬头瞥他一眼,感觉他在试探自己,心里隐隐有点不快,笑道:“姬公子说这话,看来刚刚没有谎报岁数。” 姬凌生明白雪玉在暗示他想法如小孩子,也不太舒服,不再接话。 雪玉又说:“姬公子怎么关心起这些事,青楼女子你该是瞧不上眼的。今儿还跟我说这么多话,实在反常,莫不是跟谁打了赌?” 姬凌生皱起眉头,无辜道:“你这话可冤枉我了,我要看不起她们,何必天天说笑话逗她们。相反,我还佩服她们,为了活命挣钱,能撇下脸皮不要,能忍辱负重。换做是我,就不行,我这人死要面子,受不了气。都说能受的气越大,做的官越大,把我的家世给她们,她们没准能当宰相,我只能做个流氓。” 姬凌生私以为这番话情真意切,打得动铁石心肠,但雪玉只是淡淡应了下。 见他语出真诚,不似作假,雪玉嫣然一笑道:“开个玩笑罢了,姬公子不必介怀。”,接着端起茶杯,慢步过来,送到姬凌生手中,表示赔罪。 瞧见触手可及的妖娆身姿,姬凌生脑中欲念作祟,冷不丁往雪玉翘臀上拍了下。雪玉登时脸唰一下通红,好似天边飞来两片晚霞。 转过眼,雪玉自觉失态,脸色立刻恢复正常,令姬凌生看直了眼。雪玉悄悄撤了半步,问道:“既然如此,那前日的两个清白姑娘,为何你也不碰?” 姬凌生怔住,慢慢想起那两人,得意道:“她们想钓金龟婿,我可不做冤大头。她们看上的不是我,而是老爷子,她们不想做姬家的少奶奶,而是做我的奶奶。” 雪玉脸上化开一个不露齿的笑,不客气的戏谑道:“人往高处走水往地处流,有机会自然要想办法抓住。而且你能不能好好说话,说看中你的家世就是了,什么奶奶少奶奶,张嘴就来。再说,正经姑娘谁看得上你啊?” 这话给姬凌生气得一顿呲牙咧嘴,作势要打。 雪玉只管笑,不理会他微不足道的抗议。 姬凌生被笑得浑不自在,吹眉瞪眼地威吓她,没想到雪玉愈发放肆,再不矜持,笑得花枝乱颤,犹如杨柳在春风里招摇。 凑得近了,眼见那玲珑躯体在前面晃,姬凌生看得发呆,将茶杯放到旁边。雪玉心下怡然,她见过无数人的痴相,偏偏就他的不讨厌,于是略显出格拍了拍他脸。 如在梦中的姬凌生被拍醒过来,脑中一热,猛地跳起,张臂扑了上去,企图把昨天的情形故技重施。雪玉显然早有防备,一歪,就躲了开。一招落空,姬凌生悻悻然地罢手,再看雪玉,站在几步外顽笑。 姬凌生感觉心里跑进一只猫,不停地挠着,又毫无办法,一屁股坐回太师椅,落寞地叹了口气。 雪玉翻翻白眼,吃吃笑道:“姬公子,你这招数骗骗那些小姑娘还行,对我可不管用。听说你还在璃罗湖上给谢家千金念情诗,结果让人当成登徒子,一脚踢进湖里?” 璃罗湖也就是雪玉阁靠着的那片绿水,其实这也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姬凌生落水以后,再也没学风流君子吟诗,后来知情的谢家家主慌得不行,赶紧托人给女儿找了个如意郎君,姬凌生这才没去报复。当时见证那一脚风采的人不少,在楼里看戏的老板娘算一个,所以才有此一说。 姬凌生埋着头,唉声叹气好一会,宛如千里迢迢赶来却落榜的仕子。雪玉半信半疑移过去,姬凌生没有动作,雪玉放松警惕,柔声道:“怎么了?” 这时姬凌生抬头看她,眼里布满笑意。 随着姬凌生振臂一拉,顿时温香软玉满怀。雪玉连着两天被偷袭,窝在姬凌生臂弯里,即便有一次经验,脸仍是红的。 姬凌生怀中温热,手底细腻,一股幽香冲进鼻子,赶紧把她抬高了些,没想到给小兄弟伸展的机会,抓准时机,如标枪似的刺来。雪玉察觉到腰间的坚硬触感,顿时起身的力气也没了,瘫倒在姬凌生怀里。她心跳如雷,却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认定姬凌生是有贼心没色胆的愣头青。 不想这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从来不甘示弱的姬凌生蓦地低头,吃下一大口红胭脂,雪玉来不及防备,嘴上一团火热,顿时脑中天旋地转,如同滚水浇在薄霜上,一阵阵嗡鸣。 刹那间,她感到很多东西冲进脑子里,或者说,有什么东西冲破枷锁,汹涌而出,随即现出数不清的模糊画面,慢慢近了,又很快地远了,还没看清就隐去了。可这短短一息间,她感到一种撕心裂肺的痛。 良久唇分,姬凌生咂咂嘴,不禁有些陶醉。 三魂七魄回到体内的雪玉一下子滚了出去,力道大得把姬凌生掀翻在地,姬凌生皱着眉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袍子,正欲说话,只见雪玉斜坐在地,人傻着,泪水却很自然地涌了出来。 昨天的那几滴泪他不敢确定,但他现在能笃定,她真哭了,看着两行泪,姬凌生心中蓦然生出悔意。张着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自恨平时伶牙俐齿的,这会怎么不中用?于是将手搭在雪玉肩上。痴情郎与青楼女,这样的风流轶事,咱也来一个? 感到肩头的些许重量,雪玉揪心的痛稍缓了些,这是想起罪魁祸首。姬凌生正要说话,只觉一双手不知何时已到胸口上,力道很重,姬凌生险些翻倒,只能一步步向后退。 两人一进一退,姬凌生转眼来到门外,反应过来,又想进屋,结果门板哐当一声,差点把他鼻头抚平。姬凌生使劲推门,发现里头上了门闩,于是又用劲拍门。 里头雪玉背靠着房门,身躯微微颤抖,泪如雨下。 雪玉如一团泥,顺着坐下,默默听着姬凌生边拍门,边喊她的名字。想起了方才之事,她想不到自己竟有这么大反应,心里乱成一团,没心思回应。她独身多年,并非把自己看得太贵重,不肯交给别人,而是早做了孤独终老的打算。见过娘亲为情所困的凄然下场,对儿女情长大有抗拒,不料年轻人的莽撞举动,仿佛砸破了她自溺的水缸,让她没了安身之处。 到了暮时,房门不再梆梆作响,只回响着一声一声的懒散呼喊,好像打嗝,指不准他什么时候会突然喊一下,还说着什么本公子要娶你的浑话。雪玉靠在门上,把头埋进双膝,心思难测。 门外叫喊声由强渐弱,直到夜深人静。 “走了?”雪玉呢喃道,语气里有一丝令她惶恐的失落。 她站起身子,两腿发麻,一阵阵感到头晕。回头扫了眼紧锁的门,雪玉脸上忧愁不定,想不通当时从脑海里掠过去的都是什么。她深吸口气,转身要上次歇息,突然又拧过头来,仿佛透过房门看到了什么。 雪玉打开半边门,出去一看,姬凌生正靠着门板睡觉。 月光如被盖在身上,他耐不住寒意侵扰,极力蜷缩在门角,月光照亮他半张脸,轮廓分明。 雪玉眼眶发潮,只觉月色坍下来,让人喘不过气,她喜怒交加骂道:“真是个冤家!” 狐狸精,要下山了。 第十三章 一报还一报 我怎么躺这了?姬凌生睁着双眼,坐在一张幽香沁人的床铺上茫然想到。 姬凌生看了看屋内似曾见过的摆设,又望了眼那冰凉不适的房门,恍然大悟,这不是雪玉那狠心娘们的房间吗?摸了摸衣服,还算齐整,松了口气,心道:“还好还好,没对小爷干什么坏事,睡一觉坏了贞操可要不得。” 要是让雪玉听到他的心声,不知昨晚还会不会可怜他,让他留宿,没准二话不说,直接叫人拖出去毒打一顿,最好叫上楼里所有男丁一起痛打。 姬凌生盘腿坐着,脑袋越过窗帘,往房内张望了许久,没有发现别的床,果如自己所想。他不禁暗暗揣测:这床这么小,身为掌柜的,她总不会去和楼下的姑娘挤一张床,那问题来了——昨晚到底是我抱着她睡的?还是她抱着我睡的? 正巧雪玉推门而入,瞧见姬凌生攥着被子,一脸无耻的笑。 她手脚一软,险些把双手端着的清粥打掉。 见她进来,姬凌生连忙掐断脑里的旖旎画面,留了一点印象,预备等夜里温习一遍。他迅速做回正人君子,目不斜视盯着雪玉。 雪玉也强自镇静下来,无视他的灼灼目光,若无其事走到床边,将白瓷小碗递了过去。 姬凌生接过来一看,那粥仿佛被贪官搜刮过,没一点油水。但半日不曾进食,肚子咕咕乱叫,发出来者不拒的邀请,仰头三下五除二便倒个干净。 雪玉见他狼吞虎咽,吃完还看着碗里,似乎有把碗舔-净的冲动,戏谑道:“将军府里是没有余粮了?一碗白粥都吃成这样,也不怕噎死,姬公子难不成是饿死鬼投的胎?” 姬凌生已然开始习惯她的讥讽,扁扁嘴道:“家里饭菜还好,只是他们吃的和我吃的不一样,天天吃那些玩意,舌头都快没味儿了。思岳人都说我含着金汤匙出身,可我只曾锦衣,却不曾玉食,可怜得很。” 雪玉似想到了症结所在,赞成地点了点头。 姬凌生以为她敷衍自己,没有追究,手边有张矮桌,就是不放,颐指气使的把碗推到雪玉面前。雪玉瞪他一眼,接过碗来放下。 一碗暖粥下肚,肚子里蛔虫抗议小了些,不再折腾。 雪玉发觉姬凌生如吃饱的蛤蟆,大有赖着不走的意思,开口赶人道:“你还呆在这作甚?”,这逐客令不痛不痒的,落在姬凌生耳里好像猫叫,压根不理会,一头倒回床上,舒服地抻了个懒腰,然后把头埋进被窝,沉醉在那种经年累月的芬芳里,还要翻几个身,宛如水牛在泥潭里打滚,不禁有种重获新生的畅快。 雪玉看得牙关咬紧,又拿不出办法治他,想不通自己如何能容下他的,心如止水多年,现在竟感到一种一物降一物的无奈。 坐在床边,望着他那张还少不经事的脸庞,她觉得遥远又熟悉。雪玉怔怔出着神,不料手被某个好色之徒握住,雪玉随即怒目以视。姬凌生自信经历了昨晚过后,两人关系已不可同日而语,试着要得寸进尺,便用手指细细摩挲,笑得一脸满足。 雪玉将手缩回,她为自己感到难堪,她不喜欢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姬凌生惋惜着摇了摇头,促狭问道:“昨天你把我抱进来的?劲儿挺大,吃啥长大的?” 她不明白他哪冒出来这些奇思妙想,时而聪明,时而能把人气活活死。雪玉稳住气,平静答道:“拖进来的!” 右手撑着下巴,姬凌生注视着她的脸,咂嘴道:“看不透你,昨天哭成那熊样,肯定恨不得我死在外面才好。”。 他等着雪玉嗔怒的反骂他一句,你才熊样,但出乎意料,雪玉似乎适应了他的无礼不周,不愠不怒的,随意答道:“我这是小本生意,惹不起大人物,若是姬老将军听到我把你关外面一宿,大发雷霆,要拆了这栋小楼,我以后怎么过活?”,想了下,这是老爷子能做出来的事,姬凌生默然。 “就没其他原因?譬如见到本少爷玉树临风,所以你见色起意之类的。”,姬凌生不死心的问。 作为青楼掌柜,见过的男子何止千千数,听见这个无聊问题,雪玉饶有兴致答道:“这个嘛……”,姬凌生耳朵竖起,迎来的是雪玉话锋一转的两个字,没有。姬凌生留意到雪玉狡黠的目光,不太信,但也不急,俗话说好事多磨不是? 姬凌生翻个身,拉过被子准备盖上,发现被子格外的沉,撇头一看,雪玉正拽着另一头,被套绷直了盖着他俩,仿佛两人在一个被窝里胡闹。雪玉冷声道:“你还不走?”,姬凌生佯装两耳暂时失聪,如何也听不见。 雪玉不想迁就他,丹凤眼中怒火云集,使了双手去拉。 然而姬凌生扯着被子不放,把自己裹成茧蛹,只露出一个脑袋,死活不起,雪玉佯怒地拍他两下,他就像蛆虫似的扭个不停。雪玉到底闹不过他,气不过,便恨恨地甩开被子角。姬凌生还是不起,嘴脸犹如市井无赖,说:“在家里可没人敢扰我清梦的,你要是嫁到其他人家,不三从四德,指定没好日子过,也就我心好不和你计较。”。 雪玉翻翻白眼,没好气道:“姬老先生也不敢?” 姬凌生说那当然,雪玉满脸写着不信。过了会,他想起那张茫茫大雪里的倔强哭脸,补充道:“不过倒是有个人敢锊老虎胡子。” “是个如花似玉的小妹妹吧?”,雪玉有所察觉,放低了声音问道。 正出神的姬凌生难得听到她温柔讲话,宛如冬天晒到太阳,心里十分熨帖,下意识点了个头。 “你给我出去!” 姬凌生被一记惊雷炸醒,还没反应过来,便被赶到门外,门板砰一声,仿佛昨日重现,不过情况要好很多。姬凌生摸摸“受惊”的鼻子,愣了半晌,盯着紧闭的房门慨叹道:“小人尚可利诱之,女儿心思却难测,天下果然唯女子最为难养也!”, 他说完就走,头也不回,像个侠客。 接着屋里冲出一人,嗔目切齿,正是雪玉。望着那个险些在楼梯拐角跌倒的狼狈身影,她忍俊不禁,眼睛微微眯着,学着姬凌生样子,很神气的扬了扬眉头。 刚在雪玉阁享完一夜风流的客人们全傻站着,目瞪口呆,想必要不了几天,这件事就会传开。 ······ 姬凌生回到家里,尚未进门,只见一个娇小人影乳燕归巢般扑来。 白月着急忙慌跑到姬凌生面前,围着他左看右瞧,终于放心,拉着他衣袖埋怨道:“少爷你昨天去哪了?怎么一晚都没有回来?遇到什么事了?昨天吃饭了没有?现在饿吗?……”。姬凌生作恶皇城,到处是他打闹过的痕迹,但从来不会夜不归宿,皇宫也不是客栈,不会留外人在里头过夜,所以她的担忧,也不是全无道理。 姬凌生不知该从哪个问题答起,面带无奈地盯着她,只感觉周遭的空气一阵蠕动,全凑在他的嘴边,逼着他说些体己的话去宽慰她。白月今天人如其名,穿了身白裙,恰如一轮永远看不到阴暗的月亮,又如一朵随处开放的青涩花朵,娇娇弱弱的,惊不起一丝风浪,也禁不起一丝风浪。 且看她神色疲倦,姬凌生料想她一夜不曾合眼,眼里蒙了层灰。 他心口略有感触,不忍苛责,细声安慰道:“你看,我这不没事儿嘛,还是两条胳膊两条腿,在城里能欺负我的人,还没出世呢,别怕。” 检查完毕的白月轻轻点头,听他证实更是心中大石落地,笑颜如花,姬凌生默然不语,这朵花六年如一日地开放,却不曾开在他的心头上。晃眼间白月在姬家呆了快七年,从什么都不会,到现在精善女红煮食,姬凌生全看在眼里,原来这个小妮子不知不觉在他心里扎了根。 姬凌生揉着白丫头脑袋,柔声道:“好了,谁还能欺负我?你先去歇会,累倒了谁来做饭,老爷子的饭菜我可咽不下去。”,白月说很快就歇,笑容却歇不下来。 “少爷,你背上怎么有道黑印?全是灰,换下来我给你洗了吧。” 姬凌生笑容一僵,故作茫然道:“是吗?不小心蹭的吧。”,白月信了,点点头,没注意姬凌生脸上的愤愤不平。 “少爷,你今日不进宫见公主吗?”,两人并肩进门,白月有意无意问了这么一句。 提及公主,姬凌生面色阴郁下来,不悦道:“今天先不去了,让她等着吧!” 第十四章 闲暇时光 姬凌生碎碎念着,对公主实施不轻不重的诋毁,好比没要到钱的叫花子背着路人低声咒骂。白月沉浸在喜悦里,没从他嘴里听到完整成形的话,只是大概猜到有人要倒霉,她自信少爷不至于坏到放火杀人,所以不去追问。她乐意看姬凌生高兴的样子,只要不过火,其他人的福祸她无心干预,为虎作伥大抵便是如此。 白月突然轻咦一声:“对了!”,一边说着,一边拉着姬凌生到了厨房。 姬凌生眼角垂着,无奈道:“好月儿,我真不饿。”。 厨房一片昏暗,只有白月一对眸子灿如天星,她狡黠道:“不是吃饭,少爷。”,姬凌生抗拒得像个夜里被妻子催着进屋的老男人,想逃。他深吸口气,一口苦水在胃中翻滚。 他显而易见的惊惶,更使白月快乐,指着药罐子嘻嘻笑道:“你昨天没回来,药放了一天,都凉了。早上起来我又熬了一份,你赶紧喝了,昨天姬爷爷还取笑我,说我总惯着你。”,说到后面白月脸红了一下,因姬长峰还说了一句,说要是姬凌生跟别家姑娘跑了看她怎么办,这话白月说不出口,只能留着自个消化感受。 白月揭了盖子,舀三次,凑一整碗,双手奉给他。 姬凌生抬着碗,神态嫌恶得好似拿着夜壶。白月半哄半催的,于是他捏着鼻子仰头,把嘴当潲水桶,一股脑倒进去。完了就狂吞口水,但那股苦味仿佛长了手,抓住舌头不放,又一下渗透到脸上,把他五官扭成一团。 他没有病,但这药从小喝起,哪怕以他那受世人诟病的天赋,也稍稍能察觉到里面的丝丝灵韵。他明白老爷子用心良苦,奈何这药效就像赌徒砸进赌场的钱,除了绝望半点不留。虽然没用,但他还要一直喝,权当哄老人开心,好比那些无缘题榜的人,不济要花钱捐个官,好回去承长辈的欢心。 倒是可惜这些灵药! 姬凌生自嘲地笑着,之前的苦涩还未褪去,交织在脸上,哭笑不得。 白月似乎猜到了他的心事,宽慰道:“少爷你别灰心,咱们不着急,以后时间可长着呢,你肯定能当上修士的。” 她还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不明白姬凌生成为修士将意味着什么,她只有一颗单纯心思,少爷高兴那便是好的。 看着白月眼中浮现的素洁风景,姬凌生心头叹息,这丫头也太傻了。 接连三天,姬凌生如同遭负心汉撇弃的怨妇,怀着满心仇怨,熬着没去觐见公主。宫里也没传来什么风声,使他有种自作多情的愤懑,宛若小姑娘在心上人那受了气,想略作报复,可对方视而不见,压根不把她放在心上。 所幸见过柳若兮的风采后,他对岳紫茗的热情稍稍减退了些。对此他很坦然,清楚自己只是见色起意,不至于痴迷,所以说到底这是一锤子的买卖,成之他幸,失之他命。如果柳若兮也是思岳公主的话,他会马上转移求亲的对象,可惜不是,然而不影响他见玉抛砖的在心里给岳紫茗减点分量。 不去皇宫,姬凌生在家也坐不住,待久了就像常年拘押在笼子里的野兽,动不动发脾气,所以胆大妄为,就像小时候正如姬长峰所说:“这孩子生来就不安分,是我姬家的种!”。 这些天,姬凌生吃过早点便骑着黑风出去遛弯,黑风天性得到释放,驮着主子一会奔城西,一会出城东,不时溜出城外撒欢地跑几圈,一路横冲直撞,跟个攻城车似的,堪称威风凛凛,一时好不快活。 姬凌生从小就很俊俏,又人如其名的机灵,颇有灵气,那时候恰好姬长峰卸甲回城养老,前来拜谒的人络绎不绝,想跟姬家联姻的也不少。但随着姬凌生渐渐成人,名声渐臭,这些娃娃亲都不了了之了。 姬家男儿向来以专情著称,姬长峰和姬玄两父子都不曾纳妾,丧偶后也始终没有续弦,到了姬凌生却风流成性,整日流连于勾栏地,一纸贡品大宣都写不尽他的荒唐,这更加坐实了一个说法,外传姬凌生是战场上的冤魂转世,来找姬长峰报怨的。 同样门衰祚薄的还有当今天子,这些年纳妃不少,可到现在也只有一双儿女绕膝,还都是登基前就有的,不过这也被视为他勤勉执政的最好证明。 一到打坐的时间,姬凌生便拽着不情愿的黑风打道回府,然后独自来到兵库,在刀光剑影中发呆打盹。期间姬玄来过一次,可能奇怪一向守约的姬凌生为何昨日没来,还彻夜未归。 父子俩的谈话以姬玄的简单慰问为主,姬凌生只管点头,时不时答两句。 姬玄常不在家,父子俩偶见一面,少则数天,多达数月,除了姬长峰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小时候他认为姬玄在潜心修炼,毕竟父亲是个修士,虽然境界不高,后来他也就不操心这事了。 黄道、玄宫、地秘,姬凌生恍惚打坐时,总想到这些,这是他对修炼的全部了解,无论是黄道十三星,抑或是玄宫八门,甚至更高的地秘五极,都离他这个黄道一星不太敢想的。老爷子是地秘境的高手,资质平庸的父亲也有玄宫境修为,而自己是个黄道境,三代人各占一个位置,倒也熨帖。 静坐的两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总能想些事情,或胡思或乱想。 姬凌生出世即丧母,父亲常不在家,被老爷子一手带大,他会惦记家里的余粮,会盘算着兜里的银子如何够用,也为了博白月一笑亲自下厨。但在思岳人眼里,他是个花花公子,是个不折不扣的草包。 打坐完毕,姬凌生慢悠悠走到雪玉阁,这两日他没骑黑风去逞威风,可能以后也不骑,觉得没摆阔的必要。 经过这两天的试探,他慢慢发现了,雪玉不但背景模糊,身手也不绝非女子。经历两次失守,雪玉对他再不会大意轻心,严防死守的。两天来他变着法偷腥,自觉八尺男儿怎会斗不过姑娘家,可谋策频出,居然无一得逞,看着雪玉仿若一只蝴蝶,飞得不高也不快,奈何他就是抓不住。 顶楼无其他人踏足,只有一个视姬凌生如贼人的双辫丫头,姬凌生拿雪玉没办法,就从宝儿入手,以求达到曲线救国的目的。 宝儿恰是贪食喜甜的年纪,一串糖葫芦便能骗得几声姨爹听听,不过要惹了她生气,准一脚踹人腿上。如果不装疼地哀呦两声,这丫头必定板着小脸,耍好几天的脾气,路上遇着都要哼一声。 今天没找到糖葫芦的贩子,只有家卖糖画的,于是姬凌生跑去小摊前,那小贩头也没抬,要他先摇转盘,十个铜板摇一次,转到什么画什么。那转盘一圈画着各类飞禽走兽,他没看完,小贩抬起头,心口猛震,忙说姬公子不必选,挑一个送他就是。 姬凌生想这样白白得来的,不够诚心,便扔给小贩半吊钱。小贩正惶恐无处消受,姬凌生已经开始拨针,出了个饕餮样貌的异兽,姬凌生摇摇头,觉得不合适,又摇,开始还新鲜有趣,五六手后就腻味了。那小贩也怕他动气,拼命祈求那转盘听话些,出个心仪的画儿,终于,摇出只花蝴蝶。小贩慌慌张张动手,牵糖丝的手有些抖,好在没耽误事,几下画完递给姬凌生。姬凌生端详两眼,然后走了。 到了雪玉阁,没碰见那到处跑的小丫头,只在通往三楼的楼道,望见雪玉在那发呆。姬凌生到她旁边,雪玉仍无反应,眼神穿过楼梯间的开缝,看着二楼的一个回廊角落。 姬凌生好奇得没敢吱声,顺着望去,只见有对男女在那角落里私话。 女人显然是楼里的姑娘,满身艳丽轻佻的妆扮。那男人倒像个乡下人,结实宽阔的胸背,漏半截的粗短臂膀,他腰间绑着条布,脚边堆着两口麻袋,沾满灰土,可能是乡下的土产。姬凌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狐疑道:“闹事?” 雪玉摇摇头,语气平静,答道:“闹什么事,那是她男人。” 姬凌生脸上有了惊诧,不确定道:“什么男人?” 雪玉斜睨着他,又解释道:“就是跟她共度洞房花烛夜、举案齐眉的相公,懂了吧!” 姬凌生不太信,反问道:“都成家了还来青楼卖身,没道理啊,他能忍?” 雪玉半晌没有答话,不知静默了多久,才幽幽地说:“这楼里有两成姑娘都是成了亲有家室的,没准家里还养了孩子,要是遇上庄稼歉收或者村官压榨,日子就过不下去,只能进城找事,可不论什么事都没这里的钱好赚。” 姬凌生不再说话,继续盯着那角落。不知谁点了那女人陪客,女人高高地回应一声,然后从兜里摸出一些碎银子,塞到男人手心里。接着她回到堂厅,搀着个肥壮男子上来,男人忙躲进角落里,默默看着她俩进屋。木了好久,他醒过神,手掌在脸上抹了把,隔得很远姬凌生似乎听到他搓脸的声音,又见男人抽出腰间的布,原来是件新衣服,是很粗的麻布做的。他把衣裳轻轻放在麻口袋上,然后站了几息,悄悄从后门去了。 等回过神,雪玉才发觉姬凌生也悄悄走了。 她嗟叹了两声,侧身准备上楼,忽然又觉察后头有动静,她以为姬凌生去而复返,便转过头来,谁知不是他。 盯着那笑容温和的青年,雪玉渐渐想起他的身份。 将青年请到二楼某件客房坐下,倒完茶水,雪玉摆出笑脸,恭维道:“想不到殿下会大驾光临这小小雪玉阁……” 她话没完,青年打断道:“我也没想到掌柜的和凌生关系如此之好,好生羡慕呐。”,雪玉应承地笑着,没问他羡慕的到底是谁。 …… 夜晚,姬凌生喝下白月送上来的汤药,和白月调笑几句,逗得白月喜笑颜开。之后姬凌生领着茶壶去见老爷子,姬长峰精神矍铄的和孙子唠嗑,不时传出龙鸣大笑。 一老一少话都不少,总说个没完。 第十五章 女皇帝和自知之明 碰壁后的第四日,姬凌生进了宫。 小德子盼星星盼月亮的把姬凌生盼来了,他眼窝深陷,连着几天没睡踏实,像个逃犯,梦里都在提心吊胆。天不亮,就跑来宫门口守着,以免又被人找茬,奈何那姬家少爷胆敢把公主撂一边,不来了。慌得小德子像热锅上的蚂蚁,不敢去姬府请他,又不敢回旨,一站就是一天,身心都被烈日灼烤着,无比煎熬。 见他形神消瘦,姬凌生没有怜悯和慰问的意思。有的人,你对他好,你可能瞧不起你,你对他不好,他依旧瞧不起你,姬凌生觉得小德子可能是这类人,所以保持不咸不淡的态度,大咧咧道:“小凳子,你这几日都在这等着的?”。 不敢纠正自己名字的小德子低眉垂首,恭声道:“皇上吩咐奴才带姬公子去见公主,自然要见着才算数”。 姬凌生感觉问了句废话,不想再现丑,于是挥挥手,示意小德子带路。 小德子低头哈腰走在前面,宛如没吃饱饭的马,踏着碎步,快也快不了,使得姬凌生在后面悠哉游哉的也能跟上。 据姬凌生观察,小凳子的衣服大约是借来的,不然没必要如此胆怯。举凡半路遇着个官,甭管大小,他都恭迎拜送的,全然没有大内红衣总管该有的春风得意,只有虫蚁在蛛网上挣扎时拉扯出的胆战心惊。姬凌生想象中的皇帝近侍,该出访如钦差,待人时应常把“如朕亲临”挂在脸上,当如史书所写的那样祸国殃民,否则没必要记录。他觉得小德子的表现不应该。 他又想,这是人之常情。跪得久了容易站不起来,或者习惯性的往上爬,停不下来,也不知道在哪停下,等回过头,后面也没有路了,好比挂在悬崖边的人,没有爬上去的力气,可松手就会死,只能苦苦支撑,慢慢等死。因此,他对小德子的同情点到为止。 姬凌生也略微感到心悸,自从他断了修炼的念头,这几年走马观花,声色犬马,不过是肆意放荡,及时行乐。 可假如他不是一道灵根又当如何?修炼终究是为了什么?姬凌生感到困惑,是为了虚无缥缈的长生还是解这个惑?如果自己选择修行,会不会是条不归路?修炼的尽头是什么?到了那时能得到什么?独自一人无欲无求的永生吗?那这到底有什么意思? 摇摇头,想不明白,就不想了。反正自己破罐破摔,遇不到这个问题,索性留给那些修炼有成的人去解决。 忽然听见小德子小声喊他,姬凌生定睛一看,发现小德子已跪伏在地,宛若一只大乌龟。前面不远站着一人,左右两排带刀侍卫摆开阵仗,将那人护得安若泰山。 黄袍加身的岳明修神采奕奕,含笑看着愣愣的姬凌生。 姬凌生见来人是岳明修,来不及细想,抱拳一拜道:“参见皇上!” 姬长峰不用对皇帝行礼,不代表姬家人也有此殊荣,无论是长辈之礼还是君臣之礼,姬凌生都得拜上一拜。 岳明修右臂虚浮,绣着的五爪金龙一阵阵晃眼。他让姬凌生免礼。 “凌生怎么今日才来?” 姬凌生感到为难,总不能说小爷不待见你闺女,聚拢心神后歉声道:“回禀陛下,前两日偶感风寒,怠慢了公主,还请陛下恕罪!”。 “紫茗今日在宫中吗?”,岳明修轻哦一声,接着说道,不知道在问谁。 “公主殿下前几日去御道场夏狩了,昨儿才回来,今日应还在宫中歇息。”岳明修侧后的一个老太监弯腰答道,那声音不阴不阳的,尖锐不平,宛若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发出的惨叫,让姬凌生很不舒服。 他倏然觉得“小凳子”那奇怪的嗓音变得顺耳许多,起码不伤耳朵,也不坏心情。姬凌生不知道那奴颜婢膝的老太监叫什么,能摸到皇帝的屁股,想必地位不低。只是谄媚模样让姬凌生很是反感,颇像儿时缠着他的几个散官,啥本领没有,溜须拍马的功夫倒是一绝。他相信小德子是谨小慎微的一步步爬上去的,也相信这厮是偷奸耍滑钻了空子蹭上去的。 姬凌生年轻气盛,懂得人情却看不惯世故,不想对太监嘴脸多看一眼,只好低头,漫无目的看着地砖间的缝隙。 岳明修听到答复,沉思着说:“如此甚好,那凌生你赶紧去见紫茗吧,朕就不耽误你了。”,快把地板看出花来的姬凌生闻言抬头,故作欣喜的用劲点头,心里暗暗地骂。 目送姬凌生远去,隐没在重重楼影里,岳明修仍挂着笑,眼睛变成两条细缝,让人看不透。他忽然问道:“紫茗这次出城有何战果?” 老太监笑道:“公主这次擒了条快成精的金钱雌蟒,足有四丈之长,连相国大人都夸赞不绝。”,他说话时的神气,似乎这战果有他的一份功劳。 岳明修点点头,喃喃道:“可惜是条雌蟒。” 姬凌生拐过楼角,轻轻松了口气,面对那头笑面虎他依然紧张,他也搞不懂,为何自己总爱在皇帝面前装傻充愣,隐约有种直觉,犹如那些遇到天敌会装死的动物一样。他两手在腰间抹了几下,汗水擦净了,随即打定主意,办完事一定要从侧门出宫。 绕过金銮殿,又走了些时候,两人到了后宫,最后在一处宫殿前停下,小德子转身对姬凌生说:“姬公子,这便是公主的寝宫,奴才只能送到这了。” 姬凌生点点头,小德子功成身退。姬凌生在门外看不出名堂,念了遍匾额上金漆烫的紫凤殿三字,他感觉到心绑了块石头,直直往下沉,一口气差点提不住。姬凌生整理了下着装,长长吸口气,又缓缓吐出,昂首进门。 姬凌生眼睛盯着脚下,小心跨过门槛,一个丫鬟跳出来,躬身向他行礼道:“敢问是姬公子吗?” 姬凌生点头,“奴婢叫燕儿,公主派奴婢来给公子领路。”,姬凌生再次点头。 燕儿匆匆打量完他,红着脸,脉脉含情的与他对视一眼,姬凌生在思岳臭名昭著,偏偏生得一副好皮囊。假如他不发难,第一眼的印象也不会太差,为此那宫女走路的时候,要像鸭子那样扭着屁股。 深宫里面,受限于各种规矩,宫女们不得不洁身自好,进宫前妄想的勾搭王侯子嗣,早在吃过几天苦后,就丢得一干二净。况且待得久了,难免心气也高了,瞧不上那些个守岗的兵卫。难得遇到个白净公子,她觉得不能错过。 姬凌生最近眼界高涨,跟个挑三拣四的老饕似的,口味逐渐刁钻,这种身段和容貌还没长开的小姑娘自然提不起兴趣,所以对燕儿的秋波暗送视若无睹。燕儿见他无动于衷,心底潮起了恼怒,暗骂他不是男人,同时自信公主绝看不上他,仿佛自己就是公主本人,心底又多了分快意,于是老老实实地带他进去。 姬凌生经过院落,到处是花花草草,错落有致的,显然极有讲究,显得到此的人若不评鉴一番就说不过去。他叫不出名字,懒得多看,没人在场,他没兴致去附庸风雅,费时费力不说,马脚也多。 走近了,姬凌生观察着公主的寝居,好像一块过于精致的雕花豆腐,让人不敢妄动。第一眼看完,姬凌生觉得这儿没雪玉阁看着舒心。 途中一处让他多留意了会,是个马厩,大得像座宫殿,却只养着两匹马。 当时他见到小公主,正好她打猎回城,在宫门口下轿子。她只静静站在那里,引走了他所有注意。如今两人只有一步之遥,姬凌生感觉胸口有什么在涌出来,可能是有话梗在嗓子眼,也可能心要跳出来,想吸气压下去,可徒劳无功,离那正殿越近心口越堵得慌。 到了!几步路下来,宛若被押往刑场的犯人。 站在门口,姬凌生使劲捏捏拳头,在腿根猛掐一下,顿了几息,正当燕儿疑惑转头时,他大步走了进去。 中间摆着一张矮桌,上面放了茶几,团团青烟从两侧的紫金香炉中溢出,将殿内烘托得直如人间仙境。矮桌旁是岳紫茗端庄清冷的脸,她什么也不说,静静坐在烟雾缭绕里,似个谪仙人。 一眼过去,姬凌生眼里的风景都在惊颤,这种感觉是见到柳若兮时不曾有的,想来柳若兮应比岳紫茗更美,但蒙着面纱,好似隔了座山。而岳紫茗在他眼里,至少不是遥不可及的。 “姬公子?” 姬凌生醒过来,暗骂自己没出息,岳紫茗仿佛履行义务般的叫醒他,接着再不说话,显然绝不会是因为害羞。姬凌生却觉得自然,似乎她本来就该是这样的,就像冬天本来就是冷的一样。 他傻笑着,扶着脖子到矮桌另一边盘膝坐下。紫茗公主低着眉,信手沏茶,将茶杯推到姬凌生面前,说:“姬公子,此事父皇已知会我了。” 她语气淡漠得不应该,倒不像刻意装出来的冷淡,极寻常的样子,仿佛是吩咐佣人,没必要掺杂感情。姬凌生微微皱眉,他不喜欢这种居高临下的语气,也不喜欢抬头看别人。宛如泼了瓢冷水在头上,他晕乎乎的脑子逐渐清醒。他理想中的迎娶公主,当如河水撞上堤岸,一拍即合。他设想过自己可能会无功而返,但不该是这样,仿佛自己伸脸给别人打。 “那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姬凌生有点想溜,却不愿白来一趟,最后选择开门见山。岳紫茗左手送茶杯到唇边,右手捏杯盖拨茶,呡一口,放下,避重就轻地问:“姬公子觉得这茶水如何?” 姬凌生低头看着茶水,觉得又烫又苦。 他觉察到从始至终公主都没看过自己,似乎眼睛看不到他这号人,连这几句话,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烫茶顺着喉咙下去,立刻腹中一团温热,呼出一口热气,姬凌生有种受挫的感觉,像是刚破土而出的春笋,没机会长大就让人一锄头挖掉了,他强笑道:“公主殿下泡的茶自然是好茶。” 岳紫茗轻轻摇头,并未再接下文。 …… 等姬凌生走后,一个青年掀开幕帘出来。 他望着姬凌生离去的方向,忽而转过头,笑着问道:“你说这件事,是姬长峰对皇上的试探,还是凌生他真喜欢你?” 岳紫茗头也不抬道:“你好像很中意他?” 青年点头笑道:“那自然,跟他打交道很有意思。不过他好像看我不太顺眼,上次当面骂我伪君子,这种事大家都知道,可没人敢说,所以我这伪君子,很欣赏他的真性情。” 见她不为所动,青年继续说道:“姬家要不了多久起势,不过皇上好像还没发现,以为自己能先发制人。我倒想跟你对一次棋,但父王要我静观其变,你又没有大权,实在可惜。若皇上稍微聪明点的话,早把皇位传给你了,思岳首位女皇帝,这才有意思嘛。” “白捡的江山有什么意思?”,她这样答道。 接着她终于抬头看向青年,平静地说:“你在试探我?!” 听不出她是在质问,还是陈述一个事实,青年不置可否,仍笑着。 第十六章 月光白人头 近日来,雪玉夜里总发怪梦。她明知那是梦,却又觉得熟悉,总感觉自己曾亲身经历,仿佛某些忘却了的往事,突然冒出来,借着梦境重现。 一方面,她觉得这梦真实;另一方面,她又觉得这梦奇怪。 怎么个怪法?梦中所见一切,皆是她从未见过的,甚至未曾想象到的。她没见过那种房子,能像柴垛那样码到几十层高;她没见过那种车子,无须牛马,仅凭四个车轱辘就能跑;她也没见过那样的人,男男女女都在街上走,穿衣紧俏鲜明,裸着胳膊和腿。 她身处其中,不禁泛起一种奇异的感触,熟悉又陌生,怪异又自然。纵使她想仔细探究,却融不进去,仿佛自己只是个看客,冷眼旁观。行人说话的声音再大,也像听窗外雨,密密的混成一片,她宛若误闯阳间的阴鬼,凡事与她无关,太阳照不到,雨点打不着。 快醒的时候,她总在梦里想起某种义务,仿若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将军,抑或受陷入狱的忠臣,总觉得自己事业未竞,尚有什么事没做。每当这时,这梦就如所有人的美梦一样,潦草的半道结束了。 有一次,她还在梦里见到了姬凌生。她不明白他怎会出现在那,也不清楚到底是不是他。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觉得不是,不懂是因为羞于启齿还是直觉所致。 无论如何,这场梦因姬凌生的出现变得越发的真,使她每天醒来,都分不清到底哪边是梦境。没准梦里所见的一切才是真的,这边只是她延续了近三十年的一场梦。 因此,最近她心神不宁,常躲在屋里独自思索,人恍恍惚惚的,大家误以为她害了相思病。 思来想去,她琢磨不透,那些浅显印象宛若撕碎的地图,不把碎片找齐,想拼凑也无从下手。于是雪玉抬头看姬凌生,没有出声打扰。她白天出了趟门,傍晚回来,便发现屋外站了尊黑脸门神,也不说话。雪玉默默开了门,那印堂发黑的家伙仍不开口,闷闷地进屋找地方坐下。 这回进宫,可谓乘兴而去败兴而归,连身旁的白脸狐狸都不甚动人了。 姬凌生如老僧入定般,盯着脚下,楞半晌,连眼都不眨,若科举备考的仕子有他一半的态度,明年准能金榜题名,要是他现在剃度出家的话,估不准能立地成佛。 这是雪玉第一次见姬凌生这种神态,觉着稀奇。她坐在内屋的桌子后面,上面有个白玉花瓶,插着几枝初菊,透过枝叶间的缝隙,她将姬凌生上上下下看了个遍,对比现在的他和梦里的他有何不同。 望着他垂头丧气的脸,雪玉不由怔住。她现在搞不懂一件事,到底是因为做了那些怪梦,她才对姬凌生感到亲切的;还是因为不由自主地亲近他后,才日思夜想做了那些梦。 正如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样,这个问题她得不出答案,如何深究都只是原地打转,仿若关在跑轮里的仓鼠一样。 雪玉想问他几句,但料想他此时未必会理睬自己,不禁开始怀念他以往坐在那里悠哉晃腿的模样。 无人说话,屋里静寂得像灌满了水,什么都是凝滞的,连那些扑来扑去的蚊虫也慢吞吞的,似乎屋里的一切都无所遁形,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引起雪玉极大的注意。她跟姬凌生搭不上话,渐渐自己也出神了。 她眼里浮现出儿时的光景,她的娘亲,出身于思岳南方小镇的一个名门望族。在那里,姑娘们过了二十岁还不嫁,到了三十岁就不好意思嫁了。家族生她养她近二十年,自然早早找好了下家,奈何她背着家里跟一个外来人私通。长辈逼着她断去关系,日夜调人看守,以免他俩私奔。岂料那外来人的确是走了,但却是独自一个人走的。 见他不回,爱惜名声的族里长辈主张替她改嫁,她却舍不得拿掉腹中的一块肉,相应的,也在家族的颜面上抹了黑,于是有了个办法,将她逐出,门户自然就干净了。 所以,雪玉是个没爹的孩子。 小时候她不懂为何别的孩子下了私塾有爹来接,独独自己没有,默然回到家中,只见娘亲已病入膏肓了,仍扶着门苦等,到死也没等到那人回来。谁知娘亲死不瞑目后,那人又出现了,仿佛是旱涝时节的雨,等人死了才下。她第一反应是拿出家中不锋利的菜刀,毫不犹豫刺去。 后来被带着上山,在那人身边长大,雪玉几次刺杀都以失败告终,恨意难消,于是远走到思岳城,开了一家最为人不齿的风月店。在这里,每天看着这些人各取所需,自忖人跟动物没两样,只在发情的时候谈情说爱,发完情,就可以各走各路了,傻子才会动真情。 因此,她认为自己现在脑子不正常。 见姬凌生神色缓和了几分,雪玉悄声靠近,坐在他旁边,轻声道:“怎么了?”,语气和神态是雪玉阁客人们梦寐以求的样子。 可姬凌生没有侠客胸襟,也没有文人的虚怀若谷,要说他是茅坑里的石头,犹有胜之。问及烦心事,他就变成个闷葫芦,还要做出受气别扭的样子,毕竟石头你打它也没有反应,但葫芦好歹有回声,会闹脾气。 这下轮到雪玉火大了,忍怒道:“你有事就给我说,不然你来这里干嘛,跟我干瞪眼?” 觉察到她压在心头的火气,还没冲顶,姬凌生尚不懂得情势的严峻,不作回应。 雪玉接着怒声道:“你说还是不说?” 不待他开口作答,雪玉怒从心起,猛然记起那个睡梦里都要杀上千遍的亲爹,那人的臭脾气不就和眼前的姬凌生一样吗,不禁悲从中来,斥骂道:“你如癫似狂寻人晦气就算了,凭什么找我这儿来?当我是你的出气筒?你不挺能耐吗,有本事出去能耐去,来这给我摆什么脸色。姬凌生,你给老娘滚出去!” 一顿劈头盖脸的乱骂下来,好似天顶炸出一声惊雷,给姬凌生吓一哆嗦。 商正说女子年岁越大,越如一杯醇厚的温茶,能暖人心肺,会照顾人。如今看来,这话果然是他信口胡诌的。 雪玉被这榆木脑袋气得两边太阳穴隐隐作痛,没有感到责罚他的痛快,骂完后,感觉浑身的气力也全盘托出,只剩疲乏懊恼。 发现姬凌生仍木着,她柳眉倒竖,呵斥道:“还呆这干嘛,滚呐!” 姬凌生顺着靠椅躺下,整个人嵌进去,沉默许久出声道:“我一直自诩潇洒,难以修炼就不修炼,谁让我不痛快,我就让他不痛快。思岳百姓骂我不学无术,我表面不在乎,其实只是没把他们放在眼里。现在吃了瘪,才发现我和他们是一类人,孬!我是真没出息,连个纨绔都当不好。” 雪玉撇过头去,佯装不听他辩解。 “失礼了。”姬凌生难得变成谦谦君子,极尽温和有礼的致歉道。 雪玉犹豫许久还是把头转了过来,余怒尚未消尽,脸还有些红。 姬凌生盯着她斜在青丝里的黑色簪子,怔怔出神。 见他恍惚失神的样子,雪玉玩笑道:“哭哭啼啼跟个小孩似的。” 姬凌生双眼睁大,打趣道:“不是你在哭吗?”,看到雪玉微微泛红的眼眶,宛若饱含露水的花瓣,他情不自禁伸手过去,轻轻一碰,果然有泪水掉下来。 接着她脸色绯红,烫得姬凌生缩手。他右手往下抓住雪玉香肩,一把揽入怀中。雪玉未作反抗,侧身靠着他,浑身颤栗如筛子,只觉屋里放满了水,他们身下的太师椅化作一条小船,摇摇晃晃的。 强忍将姬凌生扇飞的冲动,她静静等着或有或无的出格动作。 没随之而来的轻薄,才发现姬凌生沉沉睡去。雪玉放下心,闭了眼憩在姬凌生胸膛上,放松成一团软泥,仿佛这椅子是块大磁铁,把潜伏在她骨子里的疲倦全吸了出来。过些时,她坐起身,低头看他,不知为何,无声哭了起来。 “罢了罢了!” 雪玉轻手轻脚地抱姬凌生放到床上,毫不费力,使得画面有些怪异。将姬凌生安置好,她找来剪刀,悄悄裁下姬凌生一段发梢,系在手腕的红绳上,这根微微泛白的红绳是她仅有的娘亲遗物。 熄了灯火,她缩进姬凌生怀中。 两人相拥而眠,在月光瑟瑟中,像白了头。 第十七章 红脸白脸 次日拂晓,太阳登山的时候似乎没站稳,一个踉跄摔倒,半个屁股陷进地平线里。平日作威作福的它现在没了威严,挺着肚子想挤出来,胀得满脸通红。 姬凌生躺在那张难以伸展的小床上,神色平静,昨日的阴霾一扫而空,看不出有何异常。一觉醒来,姬凌生总算舍得把岳紫茗从心中那杆秤上拨了下去,遭受这番波折,即便皇帝老头突然回心转意要把女儿嫁给他,姬凌生恐怕也是一百个不愿意。 思岳近年来隐隐有成为南地诸国之首的趋势,由此一来,一枝独开的紫茗公主自然身价倍涨,不仅是联姻交好的不二人选,本身样貌才学也不差,亏待不了新郎官。以致于她越是出落大方,越是名声大噪,外人都知晓岳紫茗是思岳公主,却未必知道太子殿下的名讳。 如此想来,姬凌生便不再耿耿于怀了,毕竟一比较,自己显然不能脱颖而出,公主看不上也是情理之中。 正思索间,雪玉走了进来,手里又是一碗清粥。 两次相同的情景,两人的心境意外的有些微妙。天没亮雪玉便起床,表面上是去做些早点,实则是趁姬凌生未醒之前脱身,好掩盖昨夜同床共枕的旖旎风光。 他先开口道:“昨天你睡的哪?” 雪玉悄悄松了口气,翻翻白眼道:“这雪玉阁都是我的,我睡哪不行?” 姬凌生揣着明白装糊涂,他比雪玉醒得早,没睁眼就感觉怀里抱着块羊脂暖玉,个中销魂滋味差点让自家小兄弟都昂首立正了,怕雪玉醒来难堪便没说出实情,当然,也可能是受到某种求生的本能所驱使,因此不敢说。 喝下热粥,肚子里闹腾的动静小了些,他笑问道:“怎地你雪玉阁赚的银子让贼人盗了去?还是夜里让耗子给啃了?穷得每日待客都一碗白稀饭。” 似乎掉进钱眼里,每日茶余饭后就要迫不及待清算一遍账目的雪玉没好气道:“整天大鱼大肉活不长久的,与其以后瘫了受人嫌弃,不如吃些素的养人。而且你一个白吃白喝的,哪来这么多怨言,爱吃不吃。” 姬凌生话被堵死,懒得去争辩,站起来伸个懒腰准备就此离开。雪玉见他还是不愿说,有些怅然若失。姬凌生好像知晓她的心事,笑着说:“不必问,说出来也是丢人,我放肚子里两日就没了。” 雪玉不强求,只有些当年看着娘亲病死门前的无可奈何,叹了口气,撇嘴道:“你别有事没事往我这儿跑,现在我生意给你沾了晦气,可是好些金主都不愿再来了。” 姬凌生不解,看着雪玉妩媚动人的模样,一拍脑门明悟了过来。雪玉阁客流向来不少,但其中不乏奔着雪玉来的,她又精明,吊着这些人的胃口,掏光他们的钱囊。大家都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心理,只要雪玉尚未出嫁,他们就觉得自己还有机会。 忽然出来个公子哥屡屡与雪玉幽会,白天夜里地出入她闺房,谁能信他俩是清白的?甚至有传言雪玉按捺不住,收了个后生为面首,此话一出,整日流连雪玉阁为瞥老板娘刹那芳华的士族豪绅们坐不住了,差人日夜蹲守,几番排查,总算得知那个幸运儿是姬凌生,纷纷偃旗息鼓,立誓再不来雪玉阁。 姬凌生思量下来,发现还真这么回事儿,气势顿长,挑眉道:“那我可得多来几次,看谁敢太岁头上动土。” 这孩子气的话意外的熨帖,雪玉欣喜不露在脸上,平静说道:“我还能拦住你姬大公子不成?”,姬凌生咧嘴一笑,趁机在她翘臀上拍了下,闹她个大红脸,身子一软差点站不住脚,而姬凌生已经溜之大吉。 雪玉隐约感到她的不同,又说不真切,关了门皱眉不语。 姬凌生回到姬府,还是那个褐色大门,门旁还是立着那人。 他走上前去,捏了捏白月脸颊。白月假装呀呀地喊疼,兴许力道真有点重,但不至于让她变得娇气,她上街买菜时,常看到有姑娘对心仪男子这样撒娇,她觉得这是一种别样的美,或许对男人有不可言喻的吸引力,便拿过来试试,但未见成效。 她演技还不到位,没好意思摆出那种配套的幽怨眼神,风情减少了,姬凌生自然无察觉。他盯着少女渐渐长开的眉弯,那个哭着进家门的丫头已经不会哭了,不再是随风飘荡的杨花,更像河岸上的一块鹅卵石,哪怕圆润可人些,也不是金子,足以脱颖而出,但没准哪天就路过个人,觉得它趁手、漂亮,然后带走。 姬凌生责怪道:“又在这站了一早上吧!要是入了冬,那还不给冻着?”, 白月摇头道:“没事,少爷回来就好,冬天还早呢。” 姬凌生看着白月不语。“少爷,昨天你,你又是在那里睡的吗?”白月忽然问道,她有心想做个体贴慰人的红颜知己,等姬凌生自己来说,可到底没有那份云淡风轻的功力。 姬凌生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言下之意就是承认了,她眸子像被锉刀磨过,灰蒙蒙的,低声道:“现在整个思岳城都在传这件事,我买菜的时候听到的。” 姬凌生恍然大悟,白月又轻声问道:“那个姐姐长得好看吗?”,姬凌生扬言要娶公主时,她只觉惘然,少爷终究是要娶妻生子的,自己只求心安理得做个贴身丫鬟,事到临头反而看不开了。白月低着脑袋,手指同心一样打着千千结。 姬凌生看得通透,本想断了白月念想,到了嘴边反而狠不下去心,“咱们月儿长大后也会很漂亮的,谁见了不得夸一声俏。” 白月欣喜抬头,俏生生问:“真的吗?”,姬凌生无奈点头,想她不该这样脆弱,不该摆出令人怜惜的样子。 白月欢天喜地地拉着姬凌生进门,预备带他去厨房。姬凌生停住说:“药等会再喝,我先去见爷爷。”,白月点头同意,姬凌生往大殿去了,留下白月仍翘首以盼,在朝阳中寻着姬凌生的背影。 白月远远望着,直觉今天的姬凌生不太一样,少爷,是受委屈了吗? 姬府正殿,姬长峰点了三柱香,作三次揖,插好。抬头来看,也不是列祖列宗的灵位,由上到下写了“天地君亲师”五个大字,他盯着中间那个“君”字,似乎觉得礼数不够,又直直弯下腰去,沉声道:“陛下,老臣要对不住你了!” …… 姬凌生进入姬家大殿,姬长峰正坐在太师椅上品茶,姬长峰坐在那,椅子显得很小,让人疑心他会卡在里面。姬凌生见了他,总感觉老爷子没平日里威严,脸上带着唏嘘。 见姬凌生进来,老人放下茶杯,对他招招手。 姬凌生到了姬长峰面前,看着那满是皱纹的脸上泛起笑容。 姬长峰放下茶杯,眯着眼睛看着姬凌生,等待下文。姬凌生在老爷子面前作不得假,直白道:“爷爷,我不娶公主了。” 姬长峰双眼一瞪,刹那间一股难以言明的气机弥漫整个房间,姬凌生只听到窗纸被冲破的声响,气息从缝隙中散去不少仍余威不减,让姬凌生喘不过气来,更别说稍加动弹,好在这道恐怖气机转瞬即逝,再久一点姬凌生估计就得趴在地上了。 伸手拭去汗水,姬凌生心头狂跳不止,乖乖!即使在皇城见过不少武夫在湖心檐角上作侠客行的姬凌生也不禁暗暗心惊,这就是地秘之境强者的实力?还没下雨呢,这雷声却能打得死人? 而另一边姬长峰及时将气息消散,见姬凌生无碍,于是沉声道:“难不成那丫头不愿意?”,姬凌生摆摆手说道:“是我不想娶她了而已,我嫌她马骑多了,屁股蛋不够浑圆,以后生不出带把的儿子。” 姬长峰静静的看着姬凌生,没有说出端倪,最后轻轻点头:“不娶就不娶吧。” 爷孙俩闲聊了会,姬凌生离开去武库打坐了。 姬凌生走后,姬长峰看向窗外,苦涩笑容在苍老面容上晕开,自言自语道:“老婆子,凌生长大了,比以往还傲气,你在地下别怪我太宠着他,你走了之后,没人给我唱红脸,我这白脸可唱不下去喽……” 第十八章 客人 姬凌生对公主没了兴致,皇宫就懒得去了,皇宫那边没有动静,看来小公主在其中斡旋不少,不然怠慢天之娇女一事怪罪下来,就算是几朝功臣的姬家嫡孙,众口铄金之下也得拿出个说法。姬凌生对于其中因果未做深究,只觉遭人婉拒还死缠烂打上去,面子多少挂不住,见皇帝老儿当日模样,估摸着对这门婚事不大情愿,此事告吹反而趁他心意,应该没什么怒气撒在自己身上。 恰巧姬凌生从中脱身,落了个清闲,没什么熬鹰斗犬的高雅玩乐,只是纯粹的无所事事。如寻常一样,姬凌生躺在掉漆的香樟木板床上,一手枕在头下,一手悬在半空,眼睛死死盯着,昨日姬长峰一现即散的灵压让他惊颤之余不免生出了几分艳羡,胸中那团火苗有了死灰复燃的迹象,不过片刻后又重新沉寂。 并没有紫气东来,亦或是柳暗花明,姬凌生无奈甩手,双手枕住脑袋,嘴里开始碎碎念,是他幼时一心执于修炼,收罗了不少真真假假的道家典籍,刨去糟粕后的几页真言。日月绕周天而行,隔昼夜,划春夏秋冬,缚走成圆,谓之黄道,人力亦如此,十三黄道八玄门,五重地境天玄变,乃至与天地同命,日月同行,修至无量。大意是指修炼的四重境界,天地玄黄,黄道境说白了就是循序渐进的筑基炼体之举,将十三个穴位打通,任灵气流动,头、胸、小腹、双手、双肩、双臂、双脚、双腿,这十三个都是指大概位置,说是十三黄道,其实没有先后之分,只要能将灵气充盈全身就算黄道圆满。 黄道十三星算是褪去凡胎肉体的第一步,这一阶段的修士不会强上常人多少,聚来的灵气难以化为己用,至多强身健体的效用,所以那些资质平平,没来得及大展宏图就一头栽倒的小小修士们,终其一生卡在黄道境里,注定只能混迹在军伍里带头陷阵,登不上大雅之堂。不过也有不在少数的稀罕例子,生下来就浑身剔透,灵气缭绕,一步便入玄宫境,这类人如若不半路夭折,多大有作为,或自立一方,门庭攒攒,或受人供奉,意气扬扬,可修炼上被人诟病多年的姬凌生显然不在此列。 灵根,有根则灵,无根则凡,这道凡人与修士的鸿沟,可以说是一竿子打死大部分人了,凡人没有灵根,所以无法修炼,修炼者的灵根分一到九道不等,大多数修炼者灵根都在四道以上。 因为灵根少于四道便说明资质极差,难以感应天地灵气,在修炼的路途上必然艰辛难行,连熬过黄道境都是难题,更别说玄宫八门,以及后面的地秘五极,天玄之变了,所以资质低下的修炼者们不会受人仰慕,大多沦为笑柄没入寻常也不足为奇。 令人唏嘘的是姬凌生正在其中,一道灵根,可以说是绝世罕见了,连社稷坛那位俗事如清风过耳的大祭酒都惊叹一声千年不遇,姬凌生对此无可奈何,对那个整日来家中讨酒喝的老人终究发不起怒来。 格外诡谲的是姬凌生第一个黄道开在了脑子里,刚得知此事时,姬凌生为此在书房中捧着只认得一半字的道德文章不吃不喝读了半宿,未发现自己有过目不忘或一目十行的本领,后来被告以实情,姬凌生自知难以修行,荒唐度日,黄道第一星花开何处的事就抛之脑后了。 当日的求亲没有大张旗鼓的造势,知情人少之又少一旦告吹等同于石沉大海,多少有些流言蜚语,不过姬公子满不在乎,有迹可循的捧杀辱骂他还能以牙还牙,无根可查的背后中伤却毫无办法,嘴不长在自己身上,由得他们说去,无外乎耳边多几只恼人蝇虫。皇宫不用去了,姬凌生放荡性子像是收敛了不少,不再与商正去烟花之地厮混,只在姬府与雪玉阁来往。姬凌生难得安分守己,姬长峰心里有数,没有多问,神出鬼没的姬玄倒是颇感意外,最开心的就要属白丫头了。 白月这两年厨艺愈加精湛,烧得一手好菜,姬凌生拿筷子前总不忘吟几个不知在哪听来的小章,听着他怪腔怪调的诗文,白月能乐上半天。姬凌生不出去胡混,白月自然喜出望外,抛开去雪玉阁的时候,少女俨然成了姬凌生的小跟屁虫,走哪跟哪。 姬凌生猜不透少女的心思,就跟笔官文士们藏头露尾的七言一般难懂,最令姬凌生挠心的是,每当遇上少女几欲脱口而出的绵绵情意,他纵使能一时装楞充傻糊弄过去,却无法做到坐视不管,即便是白月大概永远不会说出口,他仍怕少女哪一天突然有了胆量,而他没有。 在姬家其他人看来,这对如病与药方的少爷丫鬟根本是天造地设的金童玉女,姬长峰总惦记着自己那未出世的曾孙应该取什么名字,赟字如何,又或者叫凌生的旧名,姬锦宁,对此问询姬玄总是微笑致意,他不担心白月会嫁与他人,只怕姬凌生开窍太晚,年事已高深居大院的月蓉看着两人长大,心里盼着两人能在自己死前开花结果,私底下对白月操心不少,支了不少适得其反的花招,就连那个朴实本分到骨子里的马夫也盼望有朝一日能朝那个温柔俏皮的姑娘喊上一句少奶奶。 姬凌生不知旁人做何感想,只是偶尔凝视少女清丽到有限的脸颊,在不过几口人的大院里也并不出彩,姬玄俊逸如青年,姬凌生皮囊思岳少有,半个美人坯子的白月自然排不上号,可终究是看不腻的。比之阁楼佳人的青睐,姬凌生更乐意见到白月赏个笑脸,姬凌生为了给白月找个好夫家,可以说是把思岳城大小人物都物色了一遍,思来想去诸多不妥,更不敢去想象月儿出嫁的景象,没准就这样一辈子跟着自己,或许是件好事。 姬凌生在枯燥的打坐过后都会去雪玉阁,半个家已经快成了另一个家,经过那一夜之后,雪玉很难对他保持不咸不淡的态度,稍不小心就被占了便宜,每天与姬凌生的见面都是在斗智斗勇,姬凌生每次偷偷摸摸的手段都让雪玉只能见招拆招,以姬凌生的霸道性子干脆也不变着戏法耍花招,只想着如何吃干抹净,和霸王硬上弓相去不远。 相比姬凌生的暗爽痛快,雪玉则苦恼多了,一边被姬凌生抱在怀里就浑身乏力,那扑面而来的男子气息让她有些沉醉,生不起反抗的力气,一边却怕被姬凌生看做是个轻佻的女子,竭力保持矜持,偏偏心中又觉得被轻薄得心生欢愉,不由暗骂自己下贱,看见姬凌生望见自己发呆,心下满是得意欢喜,琢磨着是否要换个更撩人的姿势,又觉得不够淑贞,可谓是伤透了脑筋。 狐狸精到底还是让小毛贼坏了道行。 ······ 某日,天色已晚,姬凌生从雪玉阁中离开,回到姬府,白月还是站在门旁等着他,姬凌生走到白月身前,皱着眉说道:“晚上就不用等我了,万一着凉怎么办?我这么大人能出什么事?” 身着单薄像要被风刮走的白月轻轻眨眼,笑意盎然的眸子透着狡黠道:“少爷,谁说我是等你?家里来客人了,姬爷爷让我你回来后知会你一声。” 姬凌生摸摸鼻子,敢情不是等我,自作多情了,面色窘迫的姬凌生干咳一声,问道:“是谁啊,老爷子接待还不够?让少爷我出马治他个服服帖帖,以后看姬字就得磕他一百个头,不磕完都不敢起身。” 白月听见姬凌生说大话,都是温柔笑容,又想起客人,对俗世性情寡淡的她出现了一种极罕见的憧憬神色,“是个极好看的姐姐,明明跟我差不多大,要是我也这么好看的话······”,姬凌生看着白月心生向往的样子,好笑又疑惑,乖乖,歆慕本公子到了上门求亲的份上? 幸而少女听不见姬凌生心声,不然这个笑脸恐怕就挂不住了,只听见姬凌生仿佛有了自知之明,自语道:“连月儿都这么说,相貌应该不俗,来这又是作甚?应该是找爷爷的吧。”姬凌生觉得应是这样,又奇怪爷爷为何叫自己前去?招待客人?没这可能,这些年来姬府的客人寥寥无几是和姬凌生的无礼是有关系的,除了那个上门讨酒的祭酒老头,那些个姬长峰昔日的旧部上门来,看见姬凌生都恨不得剮他一身肉下来,姬凌生当然不会有好脸色,但好歹没直接撵人,又或者门都不让进,例如铩羽而归的唐大学士。 姬凌生走去大殿准备一探究竟,刚靠近大殿,便听见一个女子声音传出,虽听不清楚但这声音肯定是极为动听的,而且让姬凌生有一种熟悉感。这种困惑让他加快脚步,姬凌生进去一看。 姬长峰正坐在高堂之上,殿内两旁摆放着桌椅,而此刻两排略显寂寥的桌椅只入座了一人,显然这人便是白月口中的客人了,刚刚听到的声音也是她。 姬长峰见姬凌生进来,含笑示意,这位客人听见脚步也转过头来,对来人是姬凌生毫不意外,应该早就知晓。 正准备在门边坐下的姬凌生嘴唇微张,双眼睁大,呆呆立在门口。 第十九章 柳若兮 姬凌生心神摇晃,半响没能把视线从她脸上移开。 今日柳若兮没戴面纱,素面朝天,现出一张祸国殃民的脸。 她鹅蛋脸上没有装饰,简单明亮的五官,反衬得寻常女子不过是造物主随意的笔画,不过老天爷偶尔也会善心大发,用心去雕刻女子的眉眼、耳鼻或者嘴脸,却不会全部赐予,就算给了也是胡乱拼凑,像是好材料炖了一锅稀泥,叫人没有胃口。她却得天独厚,不仅有了好食材还得了好菜谱,浑然天成地展示出上苍对她的偏爱,想必天上的仙人见了,也会为她去吸食人间的烟火。 姬凌生呆若木鸡,齿间积满口水忘了咽下,初次见到柳若兮真容,对他冲击大了些,就算他这等猎艳无数,虽无一采撷,可自忖见过不少美人佳偶,可都当不上“绝色”二字。 女子都爱摆弄脂粉,用以仿造出自满的脸蛋,恰能弥补生来的缺憾,就算模本是雪玉和岳紫茗的天生丽质,也能有七八分的神似,唯独柳若兮的姿容,会让技艺娴熟的妆师见了也无从下手。上天向来不怜惜人,所以有了人无完人的说法,姬凌生却在她脸上看不到这种造化的缺陷。才省悟到,他的眼力还不够,唯有老天爷才能看出她脸上的白玉微瑕。 世间竟真有如此女子,姬凌生大致猜想过柳若兮美貌,但只是按凡俗眼光来看,见到真人后反而记不起那些浅显想象。从此君王不早朝,这种事迹姬凌生一直以为是史册杜撰,能当上皇帝的,不说雄才大略,好歹是拎得清轻重的,江山和美人,有点脑子都会选前者,天下美女芸芸,可社稷只有一个。 当然他知道自己斤两,胸壑里容不下一个庙堂的城府谋略,所以选后者的纨绔公子是不会细究其中是深情所致还是色迷心窍,只是忽然记起这件趣闻,对比柳若兮姿容,觉得不全无道理。 “姬公子。”,姬凌生意识到自己失态,这个场景与当日面见公主何其相似。如果再见公主,他相信完全可以从容处之,公主与柳若兮相比,差了可不止一筹。 姬凌生直勾勾盯着到现在只发一言的女子,眼中欲望炽烈不加掩饰,笑眯眯问道:“柳姑娘怎么在这,莫不是当日一别,你对小生追念得紧,终于迫不及待,赶来相会了?”。 柳若兮微微一顿,这一路行来所遇蟊贼不少,敢出言不逊和毛手毛脚都死了个一干二净。现在又来了个不怕死的,还没有一般公子哥人上来先问寒问暖的翩翩仪态,问话直截了当,不带礼仪,活像个地痞无赖,这对她来说,算件新鲜事。 “我途经思岳,想在此停留几日。客栈宵小猖獗,我弱女子一名,孤身不敢入住,所以想在贵府借住几宿,姬老先生已经同意,不知姬公子意下如何?” 姬凌生心中大乐,这丫头挺厉害,拿老爷子压我,难道不知道我最不吃的就是这套?经过一开始的惊艳,姬凌生脑子逐渐清明,他第一次感谢黄道一星开在脑子里。一个绝代佳人要和自己住在同一屋檐下,又不吃亏,指不定什么时候能占到一丝半毫的便宜,何乐而不为,姬凌生点点头算作同意。 柳若兮表情并无太多惊喜,看来是料定如此了,姬凌生深深看她一眼,心中暗道,这女人是吃定我会同意了?她的根据是什么?本少爷好色吗? 三人商议完毕时,白月已经走了进来,白月在姬家是连少爷姬凌生都敢拉下床的丫鬟,闯个大堂算小意思了,况且她和老爷子亲切着呢,老爷子这一家之主宠她无比,谁还敢有怨言。倒是柳若兮上下打量了下白月,一个仆从这样不声不响的闯进来,下人逾越礼节在一般人家可是要被乱棍打死的,而姬家两个主人都没有意见,姬家不是没有女眷吗?她反而摸不着头脑了。 白月走进喊了一声姬爷爷,姬长峰笑着应了一声,白月进来后便直直的望着柳若兮,眼中的艳羡让姬凌生看得好笑。 白月看着比她稍大的柳若兮问道:“姐姐,你是从哪来的?”。 被晾在一旁的姬凌生轻咳一声,结果白月头也没回的道:“少爷,你该吃药了,在厨房呢,你自己盛吧!”,柳若兮双眼睁大,听闻姬公子在皇城恶名昭彰,怎么到了家中反而地位凄凉,被丫鬟使唤。 白月争强心弱,无意和人比较,况且面前女子姿容仪态比自己超出太多,一眼就看出高下,比是比不过的。白月常年闷在府中,不曾与人结交,突然来了位女客,两人又年纪相仿,很快有说有笑起来,尽是些脂粉红妆的女儿私话,把姬家真正的两个主子晾在一边,姬凌生不会和白月怄气,只是听见女子说起桃红珠白多少会不自在,幸而姬长峰出声说道:“月儿,你带柳姑娘去客房吧,可别怠慢了客人。”,白月乖巧点头,向姬凌生微微一笑便拉着柳若兮走了,走之前柳若兮瞥了眼姬凌生,见他一脸失宠神情,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两人走后,姬长峰看着姬凌生,问道:“你之前认识她?” 姬凌生点点头,答道:“之前在雪玉阁见过,不过那时她蒙着脸,打着卖艺的幌子闹了一通之后就不见踪影了”。 “那你如何知道是她?”姬长峰长眉一抖,笑着问,姬凌生摇头失笑,反问道:“这还能认错?” 姬长峰附和点头,又莫名怂下肩头,摆出神秘笑容,悄声问道:“你可知她什么来头吗?” 姬凌生面容一肃,语调一变,“什么来头?” 姬长峰像客栈酒肆里抚案而坐的说书老头,抖弄白眉,轻捻胡须,清清嗓子后摇头道:“我也不知。”,姬凌生把头撇向一边,无话可说。 为老不尊的姬长峰拍拍孙子肩膀,忽然笑道:“凌生,听说你和那个雪玉阁的雪玉勾搭上了?”姬凌生无言以对,勾搭?说得跟偷奸背德一般,无奈只能点头,姬长峰看他点头,眼中露出笑意,想笑又没笑出来,就憋着偷笑,一看就不是啥正经笑容。姬凌生就纳闷了,姬长峰偷着乐了半天,最后化成一句:“你小子,好样的!” 姬长峰笑着走了,留下一脸莫名其妙的姬凌生在大殿内不知其所以然。 人走殿空,姬凌生一人站在空荡的大殿也没意思,左右无事便回屋了。 姬家大院的房屋清一色不起二楼,所以为了不失威风,房梁比别处都高了几个头,姬凌生经过一处阁楼,这是姬家客房,比主殿稍矮。此时楼中有人,窗中透出澄黄光亮,姬家没有其他访客,一年四季也没几个入宿的,除了那些个如今被派遣各地的麾下将领偶有来访,再无人敢在姬长峰这尊杀神宅中就寝,姬凌生停住脚,这应该就是柳若兮所住。 姬凌生径直走了过去,推开门,柳若兮坐在椅子上正在点燃第二盏灯火,对有人闯进没有意外,也可说是未卜先知,姬凌生见到柳若兮反应,瞳孔微微一缩。 柳若兮见来人是姬凌生,像是早有准备,柳若兮放下手中的火折子,站起身来,带着大户人家千金的富贵仪态,朝姬凌生施了一礼,在火光旁的柳若兮,玉颈赛雪,皓腕凝霜,妙目晶眸中映着红光,倾国倾城。 姬凌生一时有点口干舌燥,胸口突突直跳,赶紧低头,强自镇定后打着哈哈问道:“这屋子还合适吧?”,柳若兮轻点螓首,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姬凌生的不为美色所动并没有让她产生好感或心有不服。 姬凌生见她从容不迫,自己不愿落个下乘,长呼一口气,沉下心来道:“那日你在雪玉阁又是怎么一回事?”,柳若兮柳叶细眉一皱,姬凌生的唐突语气和开门见山她不太能接受,她见过各类青年才俊,大多看起来气度不凡,胸有沟壑,甚至还有仪表堂堂却暗藏祸心的,也有一心悟道,视红颜如白骨的,像姬凌生这样受私欲所驱又竭力遏制的狼狈模样,反而少见。 “我初到思岳就听闻有个极有趣的狷狂人儿,就想去见识一下,但奈何没接近的本事,只略通管弦丝竹,于是借宝地施展手段。” 柳若兮还是答了上来,姬凌生低眉沉吟了会问道:“我?”,柳若兮点了点头,姬凌生自然不会傻到认为她动了春心看上自己 见他神色茫然,柳若兮笑道:“我是听友人所说,姬公子不必在意,今儿来这一趟也算见识了姬公子的待客之礼。”,姬凌生现出原形,咽了下口水,不得不说,这女人笑起来真他娘的好看,比那看走眼的白痴公主可强十倍。 柳若兮还是没有帮他解惑的意思,自己亦心存疑虑,照传言来看,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名声极差的姬家公子岂能不饿虎扑食? 姬凌生问完之后转身准备离开,柳若兮楞了一下出声说道:“你就不问问其他的?譬如我从哪来什么的。”,姬凌生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丫头虽然见过一些世面,对人心倒是没什么把握。 柳若兮见他发笑,皱起眉头,“你笑什么?” 姬凌生侧身站着,扭着脑袋,咂咂嘴道:“你难得以为本公子会见色起意?我可没活腻歪,实不相瞒,我现在手心还全是汗呢,啧啧啧,女修士,这在思岳可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倘若方才我要是有了异心,现在恐怕已经身首异处了。再者来说,咱俩风牛马不相及,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块,就算舍了一身剐未必能把你拉下马,本公子可不做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买卖。” 从未有如此待遇的柳若兮愣神,良久才皱眉说道:“我不信。” 姬凌生转身就走,过门的时候顿了一下,转身努努嘴说道:“回头去城里再好好打听下姬家大少爷,这次招子放亮点。” 回过味的来柳若兮一个人留在屋子,终于没了雍容姿态,冷笑道:“难怪你这么关注他,原来是一丘之貉。一个风半衣拿我当摸不到的灵气就算了,又来个姬凌生,有贼心没贼胆,这南地的人倒真挺有意思!” 姬凌生听到声音,隐约觉出是在骂自己,不太服气,回去想理论,但房门紧闭,他找不到进去的托辞。他望着那还是二十年前样式的窗棂,上面糊的窗纸大约几年没有换过了。 想了想,姬凌生蘸了点口水,轻轻在窗纸上桶出一个洞,屏息往里面看去。 只见烛光微微闪动着,忽然,火光猛地一熄…… 第二十章 三个女人一台戏 “噗!” 柳若兮吹灭了灯火,姬凌生自觉已然暴露,放弃了从这小孔里窥测她芳心的念头,悄悄开溜。 但他心情却是极好,以往挑逗城里那些小姐姑娘,都不得回应,灰溜溜就逃了,没什么意思。现在竟给了那天下第一美人脸色,想必那心高气傲的丫头气得不轻,念到此处,姬凌生更觉过瘾。 次日天还没亮透,姬凌生被白月早早拽下了床。自打白月进了家门,姬凌生能睡安稳觉的日子屈指可数,加上姬长峰也看不惯他的怠惰性子,有这么一位贤妻良母的备选可谓正好。 姬凌生磨不过她,猛翻着白眼起床,变成个傀儡娃娃,任凭摆弄。由白月服侍,他换了身藏青色束袖长袍,腰缠一条精巧手编扣玉带,与瘫倒床上的时候判若两人。白月盯着他下巴,不知想起了什么往事,俏脸敷上一层嫣红。 白月拉着姬凌生到了院子里,孑然立着一人,仿佛一朵生长在悬崖边上的白花,近了看,可不就是姬凌生私底下套了个天下第一美人名头的柳若兮吗。 那人见姬凌生出来,对他点头一笑,顿时让院子里的常青树纷纷折腰,撇开脚边刚吐露芬芳的花枝,纷纷摇枝贴近,簇拥在她身旁。 白月露出羡慕之色,只差没把心事写在脸上。两个女子见面可不像言情志物里那样和平,水做的女子大多比男子来得傲气,彼此私底下都存了比较心思,如性格才情相近自然互有不服,但假如超出太多的话,不得不服。世间诸多计较,大抵也是如此。 白月走上前去和柳若兮打着招呼,又忍不住偷偷瞥了姬凌生一眼。 姬凌生没察觉白月的少女心思,或者说有意避之,对此他心里自然存有许多计较,在没计较出个结果之前,白月只能是个丫鬟,不过这种境况持续多年,倒也相安无事,令姬凌生火烧眉毛急着给白月找个归宿的缘由是,这没出息的丫头竟然真想死心塌地做个小丫鬟。 等两个少女并蒂莲似的站在一起,一美一俏,姬凌生总算是看花了眼。 柳若兮被看得多少有点不自在,昨儿夜里翻来覆去之后,才发现自己吃了大亏,姬凌生一通胡话反而占尽便宜,如今就算被姬凌生目光凌辱也不敢有丝毫怨言,否则便是一顶自作多情的帽子扣下来,对于天之娇女来说,可是比千刀万剐还难受。 姬凌生不知两人意图,于是朝白月使了个眼色,白月眨眨眼答道:“柳姐姐想去城外看看,想让我和她结伴而行。”。 他兴致遇水的墨纸,立刻淡了下去,打哈欠说:“去就去呗,捎上我干嘛?”, 这次是柳若兮说话了,多了点调侃语气,“月儿妹妹说她没出过城,我又人生地不熟的,怕冒然出城会绕不少弯路,错过好些地方。听说姬公子在思岳除了皇宫外其他地方都大可去得,所以烦请公子带带路,让小女子多多领略思岳的良辰美景。”,姬凌生扁扁嘴,不禁莞尔,想她听说的恐怕不止这些。 不过柳若兮的说辞他自然不信,以柳若兮玄宫境界的修为,什么地方去不得?昨夜他离开柳若兮厢房后,忍不住去问了老爷子柳若兮是何等修为,姬长峰赞赏有加,“这小女娃年纪和你差不多,修为却是实打实的玄宫第五门景门,比我当初可强上太多,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姬凌生听得无地自容。 本想一口否决,转念一想,白月丫头倒是从没出过远门,起了怜惜,无视柳若兮拖来白月当令箭的嫌疑,随口答应了。 叫马夫把黑风引过来,姬凌生拍着脑门,想起家里只有黑风这一匹马,没有其他座驾,看着吐着鼻息凑在柳若兮旁边的黑风,又瞥了眼那位美貌惊人的少女,要不同乘一骑? 柳若兮知他所想,不给占便宜的机会,半要求半恳求地说:“要不我和月儿妹妹骑马,委屈姬公子下马随行。”,先发制人的柳若兮笑容腼腆,只见姬凌生黑着脸生吐了个不字。 “那你说怎么办,姬公子可是男儿身,吃苦耐劳是应当,总不能你乘马让我们两个小女子步行吧。” 换作他人,性情乖僻的姬公子定然当场掌掴教训,不过面对这个修为高深的如花少女,姬凌生没把握能在她手上走出两个回合,发作不得,只得发恨道:“哪!等好了,我去外面给你们找辆马车。” 原本忧心姬凌生受累的白月顿时眉开眼笑,拍手称好。 柳若兮阳谋未逞,毫不在意,悠闲以待。 姬凌生翻身上马,板着马脑袋准备出府寻车,黑风反倒死活赖在柳若兮身旁,走不动路了,姬凌生话不多说,抬手就是一巴掌拍它头上,怒道:“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黑风猝不及防吃痛,只敢狠狠打个响鼻,随即呜咽一声跑了出去。 两个小妮子在晨风中笑弯了腰 姬凌生骑着见色忘义的黑风急急出了门,现在还是清晨,日头刚刚升起,路上行人不怎么多,姬凌生一人一马畅通无阻的快速奔行,不免沿途踏碎了几个薄脆的梦。穿过两条街,他看到了一辆马车。 姬凌生放慢速度,行到马车旁下马,姬凌生看了眼马车,就算翻新一遍也值不了几贯铜钱,既不美观也不大方,但胜在干净,应该是寻常人家用于拉客维持生计的,姬凌生稍稍点头,走到马车前,一匹健壮的栗色家马,马首下有一个布衣男子正给马儿擦洗前腿。 男子听见脚步声,挺起头来,见一锦衣公子在打量自己的马车,心头不安,站起来仔细一看后发现那是姬凌生心中更是惊恐,幸而双脚还能站住,躬身苦笑道:“不知姬公子有何贵干?”,脸上透着谨慎,做这行的就得会说话,能见风使舵。 姬凌生见他战战兢兢,没打算难为他,直白道:“这车我用一日,天黑后自己去姬府门口驾走。” 姬凌生说完准备掏银子,车主明白过来连忙摆手:“姬公子用小人的车乃是小人祖上积德,若是公子不嫌弃,就是送与公子都是应该,赏钱可万万使不得!” 姬凌生不和他废话,把银子丢给他直接上了马车,驱车走了,黑风屁颠屁颠地跟上。恍在梦中的车主盯着手里恰好抵一辆马车的银子,思量着晚上到底要不要该去取车。 柳若兮和白月出了姬府立在门口,看着不知姬凌生从哪弄来的马车,柳若兮出声促狭问道:“这车该不会是你偷的吧?” 姬凌生眼睛一瞪,说道:“本公子会去偷?抢的!” 柳若兮抿嘴一笑,轻轻一跃上了马车,白月没那份功力,只得让姬凌生搀扶上去,同时在姬凌生耳旁轻声问了句:“又丢了多少银子?”,姬凌生没有说话,很难想象这个平日无恶不作欺压百姓的锦衣纨绔是个肯自掏腰包的主儿。 姬凌生责无旁贷的成了马车夫,黑风蹄子轻快,跑在前面开路。白月突然探出脑袋,神秘说道:“少爷,你要不要叫那个姐姐一起?” 姬凌生神色不解,白月还没解释先羞红了脸,姬凌生大悟,雪玉!不过月儿怎么会提起她?估计我天天往那跑,这丫头好奇如猫爪挠心,按捺不住了。 想起那个整日在账薄钱眼里消遣日子的玉人儿,姬凌生微微一笑,每次都是在雪玉阁碰头,这次出城好像不错,于是驾车向雪玉阁驶去。 到了雪玉阁,姬凌生招摇下车,车内的柳若兮对马车突然停下感到疑惑,问白月,她支支吾吾的。 在雪玉阁中荒唐到天亮的人已经陆陆续续地出来了,脸上挂着心满意足的笑,瞧见走霸王路而来的姬凌生,都纷纷让道,难得有个宿醉未醒的胖子跳出来要当拦路虎,花拳绣腿还没施展开,就被姬凌生一脚踹进河里醒了回酒。 顶楼屋内,姬凌生推门而入,楼梯转角处站着两个彷徨不知所措的小丫头,像是新来的,不知道有这么一位敢私闯老板娘居所的蛮横公子,在汗水湿了半张脸后,没听见上头传来什么异动,两人才稍加放心,蹑手蹑脚退去。 房中纱幔垂着,只依稀看见床上的身影,姬凌生悄声摸进纱帐内,又屏息着拨开床帘,雪玉衣着单薄,睡脸可人,曼妙身姿一览无余。姬凌生脑中发热,伸着脑袋便凑了上去,未得逞,被一只纤纤细手阻挠,索性心一横,抓住雪玉小手做了次霸王硬上弓。 一番纠缠后,雪玉面色潮红,眼神迷离,如画中仕女般颠倒众生,姬凌生不敢再看,怕引火烧身,拍拍雪玉脸颊,轻声说道:“快起来,咱们出城转转。” 在车中等候许久的两个少女守得云开见月明,拉开车帘,望见姬凌生拉着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从雪玉阁出来。到了近处,三个女子打了照面,皆是一愣,姬凌生这时候才察觉到不妙。 怎么就凑了三个女人一台戏。 第二十一章 出城遇贼 思岳城外,一辆相当不起眼的马车脱离官道驶上一条小路,路面还算平整,但马车这种东西,是走不平稳的,马车一路上轻微颠簸着,一头神骏非凡的黑马在路旁的草地上,丛林中,水潭里欢快的踩着步子,拉车的栗色马儿低着脑袋,浓眉大眼露出向往。 姬凌生坐在车厢前一时头大无比,他身后是一块幕帘,隔着一块不厚的布料,没传出什么声响,偏偏这种平静无声使得姬凌生头皮发麻。 车厢内,坐着三个人,三个女子分三个方向而坐。棋逢对手的当属雪玉和柳若兮,皆为女中佼佼,见面必然要分个高下,白月丫头夹在中间心生煎熬,又不敢随意搭话,只得缩在车厢尾。 在姬府里左右逢源的白月眨着眼,企图察言观色,从中找出和解之道,奈何另外两人道行高出太多,根本无从下手,她想开口,却发现把话压扁了也插不进去,又想着干脆把自己压扁了,好乘机钻出去。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白月不禁暗怪自己为何在出门前猫挠心的多了句嘴,手足无措间少女下意识向姬凌生求救,可惜楚楚目光被车帘所遮挡。 早在出城之前,柳若兮不知从哪变出来的一本线装书,手捧细读,另外一头,雪玉从袖口抽出一个银针,手里攥着方巾,娴静自若的绣起花来,两人都没开口说话,此时无声胜有声,白月双手放在膝上,指头不断打搅,手里捏了一把汗。 “少爷,快到了吗?”,没见过这种场面的白丫头总算打了退堂鼓,朝前头怯生生喊道,姬凌生草草应了声,白月趁此机会,一眨眼跑到姬凌生身边坐下。 本来三足鼎立的局面突然向一方倾倒,战况便激烈开来,心性还有待磨砺的柳若兮率先出兵,“玉姐儿,几日不见,气色愈加好了,果然驻颜有术,想必其中有一份姬公子的功劳。” 柳若兮一语双关,直言雪玉年纪偏大,又暗讽与姬凌生有染,雪玉神色不变,笑道:“人老珠黄还谈什么气色,倒是柳姑娘来日方长,不消几年就能出落有致了。”那边气势汹汹,这边当然也不甘示弱。 “玉姐儿说笑了,您风韵不减当年,连姬公子这样的青年才俊都倾心于你呀。” “我倒承蒙姬公子厚爱了,不像姑娘对他如此情深意重。” “我与他并无瓜葛,倒是姬公子这样的英才和老板娘般配得很。” “姑娘这样天仙般的人儿他居然不心动,那他真是损失不小。” ······ 姬凌生听着车里的你来我往,听得暗暗心惊,越听越不是滋味,没一个是善茬,句句都是软刀子,扎人得紧,姬凌生自觉嘴皮子功夫第二,无人敢认第一,现在一比较,自觉顶多算伶牙俐齿了点。 同时姬凌生心头恼火,两人三句不离一个姬公子,却压根没几句好话,雪玉好歹始终向着自己,这柳若兮则是挖苦连连,姬凌生正想拉开幕帘给她点颜色瞧瞧,突然被白月拉了一把。 白月神色异常兴奋,是在姬府里很少见的惊喜笑容,姬凌生顺着少女素手所指,看见一道七彩虹桥斜跨在天幕上,下面衬着青山,上面托着晴空,偶尔有飞鸟在云间掠过,倒是一番别致的祥和美景。 “少爷,那是什么?真好看呀。”白月惊喜交加,摇着姬凌生手臂问,姬凌生另一只手拍着她的脑袋,说道:“那叫龙吸水,也叫天虹,下完雨气象氤氲,道路积水,天光一照便有了。” “那我在思岳城怎么没见过?”白月睁着好奇的大眼睛。姬凌生摇摇头笑道:“思岳城全是人烟,人味重了气息就污浊了,这天也不够澄净,没有也正常。再者说,城里那帮老迂腐认为这是灾祸兆头,瞧见了肯定又得张罗几天法事,闹得人心惶惶,满城都不安宁。” 听到祸事,白丫头眉头皱起,不安问道:“少爷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姬凌生神情一愣,继而笑道:“少爷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区区天象奇观,知道也是自然。” 白月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再度问道:“可是这两日没下雨啊,为什么会有龙吸水?” 好不容易逮住机会卖弄的姬凌生站起身来,顺着车马颠簸往远处使劲张望了下,然后轻笑道:“既然有虹芒,那前面应该有些飞湍瀑流才对,或许有道活水瀑布也说不一定。” 白月歪着脑袋,显然不懂瀑布为何物,抓住姬凌生衣袖问个不停。 车内两人已经鸣金收兵,暂且告一段落,听着白月天真烂漫的话语,两人都是会心一笑,露出笑意,笑容中透着怜惜与宠爱,无论是谁,对白月这样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女是很难生出坏意的。 姬凌生注意到两人的斗嘴停止,略感意外,白月不再发问,扭头看了一眼幕帘,又看了看自家少爷,两人面面相觑。 车内两人明争暗斗的缘由各不相同,雪玉误以为姬凌生与柳若兮有所关联,所谓情敌见面,分外眼红就是如此。相比之下,柳若兮则无辜许多,姬凌生擅自带人随行她心里当然暗怒,但无伤大雅,不过车厢挤点,可雪玉一上来就敌对的眼神让她很恼火,她心里明白但不愿多做解释,觉得这样弱了威风输了势头,于是两人便较上劲了。 白月在姬凌生脸上看不出答案,好奇问道:“少爷,假如你一齐娶了她们两个,在家里会不会打起架来?” 这是个什么难题,姬凌生摇头轻笑,过了一会轻叹道:“这个嘛,不太能行。”白月眨眨眼,不懂其中含义。 姬凌生说话声不大,恰好车厢里两人都能听见,柳若兮知道这句话是指自己,是否包含雪玉在内就不得而知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一旁的雪玉阁佳人听见这话,脸色立刻一白,显然会错了意,眼中泪水汇聚,柳若兮见此情景,只轻叹了声。 姬凌生不知车内情形,白月在低头琢磨,他不便打扰,自顾自的驾车前进。马车只由一匹马拉着,可车上足足有四个人,行进速度自然缓慢,遇上大的坑洼得麻烦半天,饶是这样,走了小半个时辰,马车就停下了。 姬凌生扶着白月下车,白月抛却心中烦恼,看着山清水秀很是高兴,忍不住呼喊了两声,姬凌生看见她的小孩子行径不由轻笑。姬凌生拉开幕帘,让二女下车,柳若兮轻巧的下了车,而雪玉还在车上呆着。 姬凌生眉头一皱,问道:“怎么了?” 雪玉眼眶泛红,强笑道:“我身子突然有些不适,你们去吧,我在车上等你们便可。” 姬凌生用手摸着雪玉额头,柔声道:“哪不舒服,要不下去走走,散散心总是好的。”。 雪玉摇头,见他关心自己,心中安慰,但还是不肯动身。 姬凌生见她坚持,不再强求,勉声同意。姬凌生放下幕帘,心下奇怪,之前不是好好的吗?好像就和柳若兮拌了下嘴,想到这里,姬凌生不由气恼的瞪了柳若兮一眼。 柳若兮青天白日的被冤枉,可是大大的委屈,不作争辩,杏眼怒睁,回瞪了姬凌生一眼,哼了一声然后一马当先的走到前面去,白月沉醉于沿途风景跟在柳若兮后面。姬凌生心有担忧,却不想扫白月的兴,犹豫半天还是跟了上去。 雪玉在车中听见脚步声远去,坐在车中低首垂泪,即使五指掩住小嘴,哭声还是轻轻飘了出来。 姬凌生三人脱离小路走在丛林中,青翠的落叶在脚底摩擦生响,白月像个小孩似的东转转,西走走,游戏于林间。大概走了不到百步,树林消失,豁然开朗,眼前俨然是另一番世外桃源。 一股滔天巨浪冲过峰丛,爬上秃石,然后一拥而下,顿时白花跃逃,青鸟窜离,怪石迎拜,颤湖伏接。一流奔涌,十万水军相送,一息抚岸,百万茵兵俯首,湖岸相连,遥望难分青波绿草。 阅尽人间沧桑难求行到山穷水尽,从未出过城的白月张着小嘴,吃了个不小的惊,柳若兮面色平静,何种鬼斧神工,仙人手笔她没见过?姬凌生使劲吸了口气,这地儿灵气充裕,所以风景如画,闲云野鹤偏爱此道也不是全无道理的。 等过够了红尘日子,带着家仆美婢归隐山林像是条不错的出路,姬凌生自顾自想着。 几人没来得及走进水岸,身后突然传出簌簌草叶声响,柳若兮最先警觉,手上形成半缕飘然而动的灵气,姬凌生和白月随后察觉到异常,姬凌生没做解释,先一把将白月拉到自己身边。 从茂密草木中冲出七人,迅速娴熟地将三人包围,看来是老手,只不过样貌狼狈了些。为首是一个满脸胡子的壮汉,加上六个穿着轻装的汉子,皆尘土满面,看来在林间行了不少路程,可这并不影响他们手提弯刀,焚琴煮鹤的煞了一手好风景。 这群不速之客显然吓到了白月,白月躲进姬凌生怀中,只露出一双惊恐的大眼睛张望着这群人,姬凌生拍拍白月后背以示安慰,撇撇嘴道:“山贼?” 第二十二章 砍贼 听姬凌生不确定说道,柳若兮若有所思,脸上并无惊慌之意,她一个玄宫境界的修士,在修炼者遍地,高手多如牛毛的修真圣界里算不得什么超然存在,可在九成九都是凡人的思岳国境内,不敢说几近无敌,至少大部分地段都是可以横着走的。 思岳城贵为皇都,本就是思岳境内首屈一指的富饶城池,巡戒治安不会差,鲜有胆大妄为的蟊贼敢扰天子安宁,所以周遭少有剪径贼寇出没,即便油水丰厚,但脑袋只要能安稳地放在脖子上,是没人愿意往腰上拴的。这群小匪伙估计是太久没得手,只得铤而走险来皇城附近碰碰运气,正巧遇上出游的几人。 姬凌生倒是有恃无恐,身旁有一个玄宫境界的修士,只要她肯不计前嫌,就算不出手,仅露个几招,保管吓得这些个无根依托的蟊贼们拔腿就跑。 白月被姬凌生塞进怀里,只露出一对犹在惊恐的眼珠,在她看来,姬凌生眼中那几个落魄至此的贼人无一不是杀人越货的恶徒,自己与柳姐姐是女儿身帮不上忙,少爷双拳难敌四脚,倘若贼人只是劫走钱财那还好说,若是要伤人性命,那?想到这,白丫头眸中水雾几欲连成一片。 神情自若的姬凌生不知怀中少女心中所想,看了一眼柳若兮,那人已经是鼻孔朝天的神气模样了,姬凌生心头一凉,完了,这娘们该不会是想作壁上观看好戏?姬凌生扫视了一圈围着的山贼,方才镇定有加的笑容终于慢慢褪去,在思岳架打了不少,刀剑相向却是第一回。 不过强盗勾当到底是为了财物,硬拼不过,拿钱买命也是条出路,大丈夫能屈能伸。 没有一番预料中我乃山上主留财买人头的吆喝,仔细一瞧,七位好汉眼神全落在了那位倾国倾城的女子身上,哈喇子流了一地,想收一门压寨夫人的意图很明显了。姬凌生反应过来,开始慌了神,身边两人都是女子,一群在山里难得见过细腰小手女人的野汉子遇上个黄脸丫鬟都要起坏心思,更别说柳若兮的绝代风华,等于送上门来的肥肉,这下是真有了钱财打发不了的麻烦。 左右想不出脱身之法,姬凌生脸色如常,不敢自乱阵脚,出声周旋以作权宜,学着游侠传记中的绿林好汉高喝道;“来者何人!”,结果没壮什么胆,反而像个傻头傻脑的世家脂粉子弟。 一语惊醒梦中人,想入非非的贼人们终于清醒,仍不肯从那个惹眼女子身上移开目光,为首大胡子匪首目泛邪光,像是在心头打定了许多主意后,才扭扭脑袋看向正主,狞声说道:“老子是此处山大王,先把钱财交出来,老子再看心情饶不饶你一命!”,姬凌生眉头紧锁,心想这哪来的土匪头子,说话傻里傻气的,见了美色脑子不好使了? 说完这句眼神又飘到柳若兮那头,谪仙般的女子一脸厌恶,似乎动了真怒。 姬凌生灵光一闪,脑中突生一计,暗自权衡计量了一番,决定先把白月带离是非之地才是正道,柳若兮就是卖了也无事,当下和颜笑道:“几位兄弟,这次出来的匆忙,未曾携带黄白物,要不先打个条,几位壮士随我进城,待小生好好款待几位?” 满脸络腮和泥垢混杂的贼人头目把半人长的厚背柴刀抗在肩上,没露出一丝王霸气息,只是冷笑,鄙夷道:“你当我傻吗?跟你进城,老子还不如自个绑了双手送给官府那帮龟孙子抓。小的们,你们说这小子的头莫不是晚上让小娘子的白花花大腿夹坏了?”,几分喽啰跟着应和大笑,姬凌生笑脸依旧如沐春风,原来你不傻啊? 柳若兮听着下作言语,暗自皱眉却没抵触,想必是在骂那个姬凌生的缘故,不禁奇怪这脾气大上天的家伙怎就隐忍不发起来。 平白无故遭了辱骂的姬凌生还未发话,那大胡子已经不吝丑恶嘴脸,“没有钱财不打紧,你要肯乖乖交出这小妹妹,不让她自尽让爷爽个够了,爷爷就说服弟兄们放你一条活路。”,贼人头目和一干小贼目光直指柳若兮,眼中污浊让柳若兮怒火更甚。 没想到姬凌生真的示了弱,指着柳若兮惊喜说道:“此话当真,我这个侍女虽然才色无双,说到底是个下人,早晚送给达官贵人的卑贱命,今日能为主子家牺牲一点也是应该,如果各位好汉看得上眼我就把她留这了。” 在场所有人除了姬凌生全都一愣,柳若兮柳眉倒竖,一双妙目瞪得浑圆,白月躲在姬凌生怀中,茫然不解,以大胡子为首的蟊贼们就更为纳闷了,这算是友情赠送? 姬凌生一语作罢,把白月藏在怀里,不顾柳若兮的脸色铁青便想向外走去,大胡子回味过来,伸出粗壮手臂拦住三步并作两步的姬凌生,笑眯眯道:“小兄弟说得有理,不过你要是回去带人围剿,我不是闷声吃大亏了吗,要我说你还是死在这儿好。”,姬凌生心中一沉,缓步退回原处。 方才还被柳若兮迷去心窍的贼人头目扛刀狞笑,眼中多少有了点血腥味,显然认为他们插翅难逃了。姬凌生轻出口气,瞟了眼站在原地的柳若兮,少女一脸的幸灾乐祸,现在估计是求她出手都无济于事。知道自己犯了糊涂的姬凌生又吸了口气,沉声道:“我是姬家的人,你们真不打算就此私了?” 大胡子试探性着问道:“你是姬凌生?”,姬凌生面无表情,算是默认了。大胡子舔着厚厚的嘴唇,有些难办。两方陷入沉思,柳若兮双手抱着,一脸得意望着姬凌生,恨不得他立刻被乱刀分尸。 大胡子头目抬起头笑容诡异,姬凌生暗叫不妙,左手缓缓摸到腰间,悄无声息的把腰带上镶着的巴掌大玉石抠了下来,紧紧握在手中。这一系列做得行云流水又不露马脚,是常年在街头巷弄打架时摸索的阴招。大胡子没有瞧见,调谑说道:“姬公子,你说要是你今天死在这里,还有人知道你是姬公子吗?听说姬长峰本领大,能把思岳翻个底朝天,老子正想瞧瞧。” 白月闻言大惊失色,从姬凌生怀中挣脱出来,眸子满是惊惧,话音满是哭腔,“你们不能伤害少爷,要不然姬爷爷不会放过你们的!”,白月刚刚一直被姬凌生护在怀里,贼人们看不清楚,还以为是这个奇特癖好公子的贴身小娈童,白月一露面,大胡子眼睛一亮,嘿嘿笑道:“小的们,你们有福了!” 另外六个喽啰纷纷反应过来,眼中冒着绿光的盯着白月猛瞅,那个俊俏娘子肯定是大当家的享用,他们这些小弟连喝汤都没机会,这下出来个小美人,虽比不上那个仙子,但和平日在山寨里见腻的粗胳膊大腿相比就像小仙女一样啊。 白月缩回姬凌生怀中,被这群淫贼吓得不轻。大胡子见手下们感恩戴德,暗中对自己竖起大拇指,补充道:“这小娘子一看就是个雏儿,小胳膊细腿的在身下啼叫,这滋味……”,大胡子下作言语没来得及说完,只觉脑中一阵眩晕,一股热流从额头淌下,眼角余光勉强能看见一块绿色带着血迹的玉石滚落在草地上。 姬凌生掷出那块玉石后毫不含糊,轻轻放开还在发呆中的白月,小腿脚踝骤然发力,大跨步冲到大胡子身前,贼人头目被一块玉石给砸得眼冒金星,脑袋正昏昏沉沉,周遭的小山贼也隔着一些距离,来不及支援,只能眼睁睁看着姬凌生在几息之间击倒匪首。 姬凌生右脚从地上弹射而起,一脚正踹在大胡子小腹处,脚跟用劲奇大,反震得姬凌生小腿直抖。 大胡子身材魁梧,体型较重,被踢了一脚仍站在原地,只是小腹被踩凹进去一个大窝。还在迷糊找不准方向的大胡子突遭重击,还是与命根相连的脆弱小腹,头脑还未清醒过来,但还是本能的用双手捂着肚子,脚步一软跪坐在地上,一柄宽大柴刀落在一旁。 姬凌生一脸怒容,没有停顿,从大胡子身旁抓起掉落的柴刀,翻过刀身,用厚重的刀背朝大胡子天灵盖上重重劈了下去。 “咚!”铁骨相接,额头上一阵剧痛,脑中恢复少许的神智被更为猛烈的冲散,刚才还污言秽语不断的大胡子匪首双目暴睁,直直倒了下去。脸色涨红的姬凌生左手拿着柴刀,低下身子,右手探出拽着大胡子的衣领,怒声喝道:“你他娘再说一遍?”。 大胡子额头中间一条狰狞的血痕爬在上面,在清醒与昏厥来回挣扎,张开嘴没有声音,只有猩红的血水冒出,再被姬凌生一吓,直接昏死了过去。姬凌生见他晕了过去,没继续下手,起身看向另外几个目瞪口呆的贼匪。 白月捂着嘴站在原地,芳心不由自主的揪了起来。 柳若兮总算拿正眼打量了下气势一变的姬凌生,笑容玩味。几个山贼被姬凌生临门一脚给镇住,反应过来后统统悄然握紧刀柄,稍有松懈的阵型缓缓围拢。 姬凌生左手持刀,右手捡起那块名贵的玉石,很抠门的重新卡在腰扣上,同时还极为嚣张,撇嘴喊道:“你们是要车轮战还是一起上?” 六个山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了一会还是选择一起冲了上去,他们见过能以一敌十的猛汉,但传言中被酒色掏干了身体的姬家少爷姬凌生肯定不是这种虎人。 六人手中提着柴刀,比首领那把稍微轻省一些,不过终究是要人命的东西,不是善类。这些山贼打惯了游击,擅长欺软怕硬,可真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该下死手还是下得去的。 姬凌生大笑一声,提刀以待。 第二十三章 快哉快活 短兵相接,兵乓作响,磨刀霍霍间有火花迸出。姬凌生挥刀与冲来的第一个人硬撼了一记,甩了下发麻的左手,然后柴刀递到右手,动作略有生疏可胜在迅捷。贼人还没缓过劲来,心中讶异姬凌生的气力,更没想到姬凌生反应如此之快,这一瞬的空档被姬凌生抓个正着,一刀劈在肩胛上,鲜血立刻喷涌而出,没伤到要害算不得致命伤,贼人吃痛随即倒在一旁。 剩下五个刀口还没见血的贼人冲势一顿,先前大头目中招,本以为是吃了偷袭的亏,现在姬家公子上来就解决一人,几人摸不清虚实不敢再轻举妄动,分散开来将姬凌生团团围住,正好错过了姬凌生一鼓作气二衰三竭的时机。 姬凌生灵根不生,修炼上难有成就,一些行伍把式倒半推半就的学了个半桶水,都是历经沙场凝练至极的强手,即便姬凌生学艺不精,对付些游兵散勇的山贼还算绰绰有余的。 姬凌生被围在中间,做足了跋扈姿态,内心反而焦灼,刚刚那两下子威风是威风,看上去占了不少上风,可有苦自己知,左臂到现在还使不上劲。抬起微微颤抖的左手,五个山贼肃然一惊,各自退了一步,警惕的看着姬凌生。姬凌生把手指放到嘴里,如每次出门顽游离去时一样用力提气,吹了个响亮哨子。 一个山贼突然叫道:“不好,他在叫援兵!”,不知姬凌生还会有何惊人手段的其他贼人顿时慌乱了起来,那两个姑娘固然比花儿更娇媚,那也得有命去享用才行,没一人想到趁援兵到来之前先下手为强,粗中有细的大胡子能当上头目看来并非只是以蛮力取胜。 静等许久,一伙人摸不着头脑,援兵呢?姬凌生重重呼了口气,面沉如水,眉间有一团蓄势待发的怒火,紧了紧手里的长刀,显然要迁怒于人了。 良久还是没见到莫须有的援兵,“还想骗我们!荒山野岭哪来的人。”方才慌张出言的那人发现自己判断失误,于是镇定之后重新辩解道,剩余四人信以为真,同意了他的说法,狞笑着又围了上去。 不知谁大叫一声,开启了战端,姬凌生单打独斗还行,但面对五个壮汉就疲于应付了,几个回合下来背上已经添了两道口子,做工精巧细致的名贵袍子碎成布条,鲜血随之染红了背。 白月见到姬凌生负伤,一颗悬在天上的心像被烈风刮得生疼,双手捂口,一双妙目化作雨做云,顷刻间泪雨滂沱。 柳若兮眼中多少有了点讶异,抿嘴看那血肉横飞,她见过不少修士地仙的对阵,实力悬殊就一招灭敌,相差不大就斗个数日,眼前的打斗不如那般声势浩大,没有眼花缭乱的夺目神通,只是刀刀见血,反而更触目惊心。这群人打斗并不高明,以狠字见著,刀刀劈往要害,这种见缝插针的打法乃是讲究真正的狭路相逢勇者胜。 这位从小听惯圣人教诲,熟读百家典籍,观摩了千百场斗法的谪仙人物似乎忘记了出手,任由姬凌生浴血而战,等反应过来,那个求着山贼头头将她笑纳的怕死鬼又挨了一刀,想起这茬她不禁肝火大盛,放下芊芊玉手,打定了主意不死不救。 可能是容不得分心的缘故,在家里枯坐一炷香时间都不肯的姬凌生竟能到了忘我的境界,浑然忘了旁边有个玄宫修士坐阵,自己只需稍施手段,露出要落败的迹象,柳若兮碍于姬长峰面子,不救也得救,就算不算计到这步,恐怕她这个年纪也做不来见死不救的事。 以往和皇城的膏粱子弟多有摩擦,像唐文伯那样能动嘴绝不动手酸溜溜挖苦人的怂包毕竟少数,大部分的王族后裔都多少有点血性,不乐意见到姬凌生充大,自然想动手教训一番,谁输谁赢不好说,可动了手就得拿好分寸,点到为止且不能见血,不然传到天子耳中又是一件麻烦事。通常来讲这算不得什么大事,无非年轻人血气方刚,可要是有以进谏为乐的闲臣从中做做文章,添油加醋一番,再放出一点风声,三人成虎起来就格外令人心烦了。 姬凌生之所以能成为皇城恶少之首,除了胆大妄为,还有便是阴招损手层出不穷,前两年还有一个军部出身的正派公子,姬凌生三脚猫功夫哪里打得过,于是伙同商正搭了一出好戏,用一名风尘女子惹得公子哥动了真情,最后将真相全盘托出,年轻公子羞愤得险些投河自尽,好在心志足够坚韧,不过再不敢跟姬凌生过招,早早跑到边疆做了个小将。 贼人从右边袭来,姬凌生反手持刀挡住,左边又再次冲出一人,没有花哨动作,对着姬凌生头颈一刀砍下,右手拿刀与人对峙,恰好抓到左手空档,姬凌生只得咬咬牙抬起左臂迎了上去,只求自己身子骨硬些,别被砍断整条右手,不然就是死路一条,刀身几乎嵌入手臂,姬凌生腮帮子突起,额上青筋条条绽开。 这一下竟未斩断姬凌生左手,那几乎抓住天赐良机的贼人明显一愣,姬凌生右手腾出空来,强忍着左手小臂上传来的锥心刺痛,右手横拉,在贼人双腿上划过,深可见骨,那贼人滚到一边去,哀嚎不止,再站不起来。 解决这人加上刚刚在缠斗中用刀背敲晕的一人,以及还未建功就身退的大胡子头目和那个身先士卒挨刀的好汉,现场中除去姬凌生还剩下三个蟊贼。姬凌生紧咬牙关,太阳穴突突直跳,身上全是刀伤,但都只触及皮肉,刚刚那一下深可见骨,姬凌生左手垂着,彻底不敢动弹了。 挨了一记重的,姬凌生神志清明过来,终于记起身边的女修士,朝柳若兮示弱般笑了一下,可惜被痛楚挤得面目全非。见姬凌生朝自己望来,勉强看出来是个可厌笑容,柳若兮撇撇嘴,似在可惜姬凌生怎没死个干净,白月看见姬凌生还笑得出来,慢慢把心放下。 看柳若兮反应,自己这回应该是阎王门前坐一宿,有惊无险了。放下心来,姬凌生终于发现浑身出现异样,本应剧痛不止的伤口仿佛有暖流淌过,伤势逐渐缓和,左手情况好转,忽然有了点气力。姬凌生心生疑惑,可找不出缘故,只得作罢,没意识到这是他生来第一场造化。 姬凌生越战越勇,可一干山贼则越打越是心惊,这小子不是铁打的人,会受伤流血,可就是不死啊!出寨时意气风发的几个兄弟现在就站着三个,其他纷纷挂彩重伤,三人腿弯有些发软,本以为捡了个软柿子,没想到是个硬茬,偏偏还是那个远近闻名的貂裘公子,前一刻还双手奉送如花似玉的贴身侍女,下一刻就健步如飞提了柴刀砍人,三人如今再看姬凌生鲜红侵染下的笑脸,简直犹如阎王爷招手。 姬凌生拿着刀背拍打小腿,一边朝蟊贼靠近,三个贼人站住脚跟,正欲放手一搏。树林中传来一阵沙沙声,动静不小,众人反应各有不同,山贼如同听见了仙音袅袅,满脸喜色,姬凌生眉头紧锁,手中柴刀悄然握紧,指缝间挤出血泡。 那串声响由远传近,树叶沙沙中夹杂不明的嗒嗒声,不急不缓,极富节奏,像是敲在众人心上,一直观察对手神情不免心头一跳姬凌生看了眼安之若素的柳若兮,又放下心来,就算再多几个漏网之鱼,有座修士大山摆在这,自己想死都难。 三个孤零零站着的贼人神色迫切,满怀期待,尤其双腿负伤倒在地上那个,已是泪眼婆娑,望眼欲穿,像是抓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还有个开头就肩胛中了一刀的,估计疼得厉害,早就不省人事。还没等正主现身,几个蟊贼就开始喜上眉梢,确信是如自己猜想那般。 一道黑影从茂密绿叶中冲出,贼人们看着健壮马匹欲哭无泪,黑风打着响鼻随意扫了刚经历了一番大起大落的三人一眼,对于躺着地上的那个贼子却是看都没看。绕过姬凌生身侧,前蹄在松软带有血迹的草地踩了踩,觉得软硬适中,踩着舒服,于是甩蹄遛起弯来,浑然没看见姬凌生铁青的脸色。 在场众人才反应过来,刚刚姬凌生吹的那个哨子不是呼叫援兵,而是呼唤这匹黑马,七个山贼除了贴身刀刃,没有其他武器,这黑马又生得高大,四肢有力,假如姬凌生转为骑行作战,倚仗快速灵活,来去如风的优势,局势俨然会变成一边倒。 “你他娘的跑到哪头小母马身上快活了?” 第二十四章 阴损 正围着几人打转的黑马被吓得四腿一抖,不敢妄动。它眼珠子骨碌骨碌转了几下,做出像人一样的沉思状,开始回想自己到底哪里把主子得罪了,或是这混世魔王刻意捉弄自己,总之,这节骨眼上绝不能犯浑。 黑风马蹄轻踹,如小跟班似的跑到姬凌生身旁,极为谄媚地垂下脑袋。 姬凌生深知它欺软怕硬的德性,无视它的委婉讨情,懒得搭理。 黑风抬起脑袋往姬凌生下巴处蹭了蹭,又伸出舌头舔了下,未讨来姬凌生半点怜悯,只吃到一口粘稠人血,味重了,又赶紧卷起两撮青草,中和一下味道。柳若兮瞧着这幕觉得有趣,这一家子主仆关系奇怪,养出来的马居然还会漱口,灵性归灵性,可惜从它主子那学了副臭德行。 姬凌生目光望向剩余三个草寇,三人脸色惨白,先前他们就清楚遇到了硬茬,但还能打,就像狗啃骨头,肉不多,但可以慢慢来,所以浴血奋战。眼下局势真就一边倒了,这个细皮嫩肉的公子哥邪门得很,挨这么多下,刀刀见血,就是不死,反而越战越勇,比一些刀口舔血的莽汉还来得亡命。 一番厮杀下来,用拖字诀都练成拖字神功了,都没能宰掉一个浑身是伤的姬凌生,再看自家兄弟,能站着的只剩三个。现在对方多了头体格拔众的健马,撞一个死一个,没法子打。 刚才杀红了眼,敢把脑袋拴裤腰带上搏一搏,现在清醒过来就没这个胆了,把脑袋放酆都门前看阎王心情收不收的事情,能不做还是别做的好。 随着姬凌生逼近,贼人们气势跌入谷底,腿弯颤得像新婚夜里摇来摇去的床脚。站在最前面的那个山贼鼠目一转,双腿一沉,就毫无骨气地跪了下去。 “姬公子,小的知错了。今儿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有大量就放过我们吧!”说完他连忙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力道重得仿佛不是他的脸一样。他不确定能否得逞,只是看兄弟们一个没死,赌姬凌生没有杀心,所以斗胆一试。 同伴们见状,最后一点气节也烟消云散,跟着跪下,面子哪有命要紧,都有更没胆色的带头求饶了,那第二第三跪下好像也不怎么丢人。 姬凌生认出是先前最为聒噪的那个,对他跪地求饶的行为也就不意外了,爱出风头的往往怕事,跟黑风一个德性。姬凌生逼视着三人,表情仿若是审讯犯人的衙官,透着种居高临下的轻蔑。虽然他眼里渐渐看不上这些人了,但怎么处理,确实是个问题。 姬凌生来回走动,衣角有血掺着汗在一起流下,像是漏雨的屋子,这里一滩那里一滩,滴得到处都是。但他感觉没什么大碍,伤口不怎么痛,反而有些痒,左臂虽然疼却最为轻松,如若无物。头有点犯晕应是疲乏所致。 白月傻愣了半天,这时惊叫一声,哭着道:“少爷,我们赶紧回去见郎中吧,你全身都是血。”,她跑过来想拉他,又怕笨手笨脚添堵,只能揪心的在一旁望着。 姬凌生把柴刀转到背后,另一只手挠挠脖子,笑道:“不碍事,这都是他们的血,我打架啥时候输过?”,白月自然不信,前几年不就有一次被逼得闭门不出的难堪,只是知者甚少。白月强说着要他回城看伤,姬凌生拗她不过,只得说缓会再去。 柳若兮不急不缓地走了过来,风度不减,仍是两炷香前的神气模样。姬凌生有意无意扫她一眼,像在拿她的不仗义说事。柳若兮回瞪一眼,表示自己还没有消气。 白月跳出来要当和事佬,拉着柳若兮袖子哀求道:“柳姐姐,你就原谅少爷吧,他就是怕我有事随便说说,肯定不会真的留你在这的。他现在受了重伤,全身是血,我们还是先带他回去吧,只要少爷没事,回头你要打我骂我都行。” 柳若兮狠狠瞪他,咬着银齿,心头一团火,他是肯定会把我留在这的。见白月又要哭出来的样子,她硬不起心肠,勉强答应。 无视掉柳若兮心怀怨恨的眼神,姬凌生眯眼看着跪伏在地的山贼,撇开柴刀。三人见他丢掉武器,心情犹如将死的死囚在行刑时,听到外头有人喊“刀下留人”,忍不住要欢呼。 姬凌生伸手点了点,又指向泛着青波的河水,发号施令道:“你们给我站到河岸边去,面朝河水,老实点,兴许我一高兴就放了你们。” 连带柳若兮在内的几人都满头雾水,三人不明所以但还是磨蹭着过去。站在岸边,往前一步就是宽宽的大河,河水清澈见底,三人轻松想到,跳河?那敢情好啊,哥几个号称水底小白龙,在水底来去自如,捉鱼弄虾更不在话下,绑着双手跳下去也不碍事啊。 最识时务的山贼讨笑道:“这就不劳烦姬公子亲自动手了,我们哥几个自己跳进去就行!”。 好不容易想出个点子,姬凌生哪能让他们如愿,挑眉说道:“谁说让你们自己跳了?谁敢自己跳我立马就去下游截他,到时候砍去手脚喂狼!”,山贼们立刻噤若寒蝉,还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姬凌生轻轻拍了下黑风脖子。 黑风与主人心意相通,当下嘶叫一声,像是在嗤笑,兴高采烈地跑过去,姬凌生为恶皇城的名声可少不了它那一份。黑风冲到三个山贼身后,呲牙咧嘴的。三人看到马儿在笑,有点活见鬼的感觉,突然惶惶不安起来,觉得大事不妙。 黑风对他们嘲弄一阵,转过身来,将硕大屁股对着他们,眼睛不动,貌似在瞄个准头。三人背对着一个黝黑马屁,还没理解什么意思,便听到一声惨叫。 “咚!”一个人影撑起一条弧线,訇然入水,众人还没缓过劲,又是一人如离弦之箭般飞出,最后一个山贼再没心情看戏,转头奋力跳出,脚刚刚离地,一只后蹄比他更快,印在他的背上,便看他尾随同伴而去。 柳若兮在岸上噗呲一笑,看着姬凌生得意忘形的脸庞,心道:这人怎么想出这般阴损法子,这几马蹄下去,再被冷水一激,在床上躺半年不一定治得好这内伤。黑风小跑到主子面前邀功,姬凌生顺着黑风的鬃毛,以示奖励,黑风长长的马脸透着享受,也不知是不是装的。 姬凌生笑了笑,对它方才姗姗来迟的罪过就既往不咎了,转身对白月说:“事办完了,那咱就打道回······”,话未说完,姬凌生还没交代什么,转身拔腿就跑,原本结了血痂的伤口又流出血来,顺着衣袍流下。 白月见姬凌生满脸着急地溜掉,急出声来,忙追了上去,泪水洒在一地,和血水融到一块。 姬凌生血流如注仍不顾,奔走百步,回到小路上,马车原封不动停在那里,他稍稍松了口气,迈开犹如千斤的步子,喘着粗气跑到马车旁。 杂沓的脚步声显然惊动了雪玉,幕帘拨开,探出一张略显憔悴的如花脸颊,雪玉看见姬凌生满身失血,顿时慌了,惊呼一声,拉住姬凌生的左手哭起来,急声问怎么回事。 姬凌生抖着右手,缓缓抚住她脸颊,轻声说道:“没事,就……好” 话没说完,他便软倒在地。 …… 河岸草地上,一片鲜血侵染,说是厮杀过的战场,可没有尸体作为有力的证据,倒更像个杀猪场,血放了满地。一个山贼坐在地上哼哼唧唧地叫着,他撕下袖子绑在血流渐止的双腿上,仍不能站立。突然,一阵猛烈咳嗽的声音传来,地上那人不安地定住,回头一看,发现是三个同伙。 三人浑身湿透,每走一步,草鞋就吱吱吱冒水。他们捂着胸口不断咳嗽,想来黑风的蹄子不装马蹄铁,也并不会软,踢着也是痛的。坐地上的山贼神色激动,向他们招着手,暗赞道:这么快就游回来了,咱兄弟的水性果然是顶好的。 两人拖起双腿重伤的同伴,扶在肩上。伤势较轻的那人拍醒了其他同伴,除了那个肩部重伤的需要搀扶外,剩下两个,包括大胡子在内都没什么大碍,双方提刀砍了半天,竟无一人丢掉性命,仿佛在过家家。 七个人重新站起,原以为捡到了肥羊,不料踢到了铁板上,这悲惨际遇让几人心里都戚戚然。被刀背打晕的那人心有余悸地问道:“差一点以为就得死在这里了,还没娶上媳妇呢,幸好幸好。大哥,那小子明明可以一咬牙把我们全做了,怎么就这样走了?不是听说有钱人家的少爷都比豺狼狠,喜欢把人投兽笼碎尸吗?况且还是那个姬凌生,怎么反而像个善类。”,其余人也看着大胡子头目,显然都有不解。 大胡子脸上血肉模糊,说话口齿不清,呜咽道:“这种话只是说出来吓人的,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平时连血都难见,怎么敢下得去手杀人,不然你以为我挑他们下手是没事找事?唉,结果没想到还是栽了。” 其余人深以为然地点头。 大胡子似乎想到某件事,顿时愁眉不展起来,沉静了半天,忽然出声问道:“虎子他们两个呢?” “二当家他们去劫马车,怎么现在还没消息?” 大胡子大惊,“出事了!走,赶紧去看看!” 一行人拖着伤痛到了小路上,车走路空,一路血迹斑斑,巡查了下,大胡子料想是姬凌生的,放下心的同时感觉愈加奇怪。 “大当家的!你快过来!”,受伤最轻的山贼绕了几圈,最后于一团灌木丛前站定,他吓退两步,面色惊恐地喊道。 大胡子赶了过去,到那一看,也退半步。 那有两具诡谲尸体,身上没有明显伤痕,死不瞑目。四周没有打斗痕迹,他俩脑袋却被扭了一圈。 第二十五章 小家子气 姬凌生睁眼便瞧见在床边趴着的娇小身躯,一张清丽小脸憔悴不堪,娥眉微微蹙起,像是做了什么噩梦。 姬凌生抬起左手,疑惑受伤最重的左手竟一点事没有,感觉手臂轻盈,比往日轻便许多。 如果细数姬凌生的顽劣事迹,和野史秘闻中大同小异的败家子一样,可与皇城子弟作对多年,有过狼狈经历,卧床不起还是头一回。 他手指触及床边丫头的脸颊,越过鼻梁,想为她舒展眉头。 因忧心忡忡而不敢深睡的白月有所感觉,眼睛猛然睁开,看见自家少爷像个没事人一样,脸上挂着和睦笑意,她原本倦怠的眸子刹那间亮起来,惊叫一声:“少爷,你醒了!”,寥寥五字满是喜悦之情。 把姬凌生的手轻轻放回原处,少女连忙问道:“少爷,你有哪儿痛吗?现在饿不饿?要不要再睡会儿?你昏睡了两天,大家可都担心死了,连姬叔叔都来了好几次。”。 连父亲都惊动了?这倒是稀罕事,姬凌生费力坐起身,刚开口就是一阵咳嗽,仿佛嗓子里的肉剜走了一块,或者如不包扎的创口,化脓成污血烂肉,一说话就要呕出来。 白月眼中升起水雾,挤得出汪洋大海。 她一边抹眼泪,一边伸手去帮他顺气,姬凌生摇摇头问道:“其他人呢?” 白月抑住哭声答道:“姬爷爷等你醒来已经等了两宿,昨儿的早朝都没去,雪玉姐姐更是劳苦,这两天把鸡汤倒掉重做了十几次,说是你伤好了身子弱,得喝点热汤补补精气。” 姬凌生心下暖和,揉了揉白月脑袋。只听白月幽幽说道:“少爷,雪玉姐姐对你情深义重,你不能亏待了人家,别真像那些人说的,你是风流纨绔子,对女子感情最没担当。” 这酸溜溜的语气,令姬凌生疑心她早起喝了一大碗醋,不晓得怎么回答,打了个哈哈。 白月较劲的地方他大概想象不到,她不忌少爷周围红颜济济,不妒少爷对谁多存几分爱意,更不会去恨谁最终进了姬家的门,她惶恐的是,有人抢了她分内之事,夺了她的立足之地。 “砰!” 碗碎汤洒,热气没等升腾上去就被厨子的几个跨步冲散。一阵香风扑进姬凌生怀里,力道控制极为到位,浑身的伤在那摆着,居然未触及一处。 “你这家伙,怎么做起事来不管不顾的!有高手同行,抬抬手也比你单打独斗的强,你只要低头求个人就能全身而退,非要逞能?” 不知是被雪玉骂傻了,还是伤病初愈,向来机敏的姬凌生没察觉她话语中的蹊跷之处,只伸手扶住她颤栗的双肩,大咧咧宽慰道:“这不没事嘛,才几道口子,养几日就好了。”,雪玉稍作平复,仍欲言又止,却拗不过他。 即便是白月不争不抢的性子,看到此情此景依旧心乱如麻,赶紧拾了碎碗,转身预备出去,想趁机再做锅鸡汤,以免又让人抢了。 刚退到门边,发现一人半个身子躲在门后偷看。 被白月抓了现行,姬长峰脸色如常,不过内敛气息的本领倒是悄悄收了起来。一声不合时宜的干咳打断了雪玉的如泣如诉,这位妓院老板娘霍地一震,像跳出火坑一样从姬凌生怀里逃开,立刻闪到床边站定,脸上一片火烧云,羞赧难当。 姬凌生笑开了花,朝老爷子使使眼色,姬长峰也心照不宣地笑笑。打完招呼,他顺便对着后面进来的柳若兮微笑示意,姬长峰含笑点头,坐在床沿,关切问道:“凌生,感觉如何?” 姬凌生豪爽笑道:“几个跳梁小丑何能伤我!” 姬长峰老怀大慰,夸赞笑道:“打不死就是我姬家好儿郎!”,雪玉眉头一皱,显然对着爷孙俩的默契言辞不以为然 姬长峰扭头瞥向雪玉,缅怀笑道:“贤侄女,上次见面,你不过七八岁大,没想到多年不见都出落得这么大姑娘了。” 雪玉轻点螓首,回道:“姬爷爷,您记得晚辈,晚辈可记不住你呢。但您在皇城对我暗中照顾,这我是知道的,雪玉在这先行谢过了。” 姬长峰微笑着说不用,太见外,他唤雪玉作侄女,对方反而划清了辈分,其中的小心思,姬长峰活这么多年哪里不懂,不过没去点破,只是笑而不语。雪玉看见那和姬凌生一个模子里出来的笑容,仿佛听到了老人的心声,不由羞怒。 既然姬凌生醒了,她一个姑娘家不便在姬家逗留,于是向姬长峰告退,走时一步三回头,若是换身黑衣,就和见了美色走不动路的黑风更相似了。姬凌生无奈点头,雪玉这才放心离去,出门前不忘狠狠剐了柳若兮一眼。 柳若兮目不斜视,假装没有看到。 等那位准孙媳妇走了后,姬长峰得意笑道:“好小子,你可让我在一位故人面前长脸了。”,姬凌生不明所以,只当是自己力战七人的消息传回思岳,让老爷子好生夸耀了一把。 姬长峰严肃起来,眉心很重,语气很重,“现在有两个消息,一好一坏,你要先听哪个?” 姬凌生随意道:“先说坏的吧,做事先苦后甜,做人先哭后乐”。 老人神情嫌恶,纳闷这小子哪儿听来的糊涂道理,听来怪矫情,起一身疙瘩,不过还是认真道:“那便先听坏的,这两日府里的灵药我全翻了出来,可你伤势不轻,估摸着还得静养半月,这些日子你可没法出去胡闹了。” 姬凌生翻翻白眼,是您老人家在胡闹吧,打断老爷子的幸灾乐祸,没好气道:“那好消息呢?” 姬长峰忽然沉默不语,过了一会才犹疑道:“你黄道二星了。” 姬凌生敷衍一声,随即又惊咦一声,定定地盯着姬长峰,直到老人点头,姬凌生才确定自己没听错,一脸不可置信,黄道一星练得有些年头以至于习以为常,咋冷不丁二星了? 他一时缓不过劲,摆出一副傻样,柳若兮不明白他咋咋呼呼的在干什么。 姬长峰等他魂魄回体,又仔细问道:“你和贼人打斗的时候有无异常之处?” 姬凌生慢慢拆解当时的一招一式,记不清细枝末节,只得不确定道:“难不保是我修为低了,没觉得异常,倒是有一点,左手中刀之后,非但不痛,反而发热发烫,跟没事儿一般。” 姬长峰迟疑了下,猜想道:“古人修行遇瓶颈时有破而后立的法子,你这还没到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程度,不过相差不多,多多少少引出了点自身潜力,不然灵气不会自发而动。”,姬凌生苦笑,一道灵根有何潜力?同时茫然,自己先天无灵,亦不能感灵,哪来的灵气? 一晃眼看见白月手里的碎碗,姬凌生恍然大悟,看来这些年喝的灵药好像没白浪费,想到这便释然了。姬凌生明知故问道:“是不是左臂?” 姬长峰点头,皱眉果决说道:“你左臂的确开了黄道,不过非要如此才能加以修行的话,那还是别开了!” 姬凌生自然明白,这种用命去换的修炼机会太冒险,光是黄道就有十三道关隘,后面的境界又怎么办?难不保下次还有命剩下,不切实际的想法让老爷子强行给拍散,他也不气馁,犯不着跟自己小命过不去。 拍了拍孙子肩膀,姬长峰叹了口气,闲聊了几句,然后抽身离去,把房间留给了三个年轻人。柳若兮一直没吭声,不过本就是极为惹眼的存在,光是站在那就是一道风景,兴许是姬凌生一身素白,气势惨烈,柳若兮气消了不少,意外地赏了个笑脸。 白月想起正事,对姬凌生说道:“少爷,你等会,我再去给你盛份鸡汤过来!”,说完就急匆匆走了,姬凌生喊都喊不住。 柳若兮盯着他苍白面孔,打趣道:“怎么没了前日的威风?” 无力反驳的姬凌生摇摇头,好奇问道:“你们修士打架是怎样的?该不会也是这样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柳若兮觉得这问题挺有意思,抬手拢起发丝,斟酌道:“哪有这么鲁莽的,大多是点到为止的交手,仅仅比拼神通道法即可,如果是生死相向的话,动辄摧山辟岳,毁去阁楼无数也未尝不可。” 抬手撼昆仑,扣指断长生,和说书的讲得挺像,倒是自己打得有点小家子气了,姬凌生想到这里,不禁莞尔一笑。柳若兮也不知他在想甚,只是微笑而立,景色迷人。 见到姬凌生陶醉其中,柳若兮又摇摇头,“当时你如果放机灵点,不说如何求我,就是和贼寇商榷时放低身份多使些手段,多静下心好好想一想,可能又是另一番局面。” 姬凌生笑问道:“姑娘这是说本公子年轻气盛了?”,柳若兮点头。 姬凌生无力和她多说,舔舔嘴唇,漫不经心的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柳若兮淡然道:“等我朋友回来就走。”,姬凌生不再追问,躺在床上舒了口气,没闲情去看那个国色天香,柳若兮略微知晓了他的秉性,不再说话。 外面脚步声响起,姬凌生私以为是白月,没想到门口现出一人,却是姬玄。他走进屋,柳若兮楞了一下,随即对这面如冠玉儒生模样的中年男子微微施礼,姬玄点头,瞥向姬凌生,后者笑吟吟地点个头。只见那万年不化的冷脸露出一丝笑容,慢慢褪去后,父子对视一眼,他又匆匆去了。 姬玄走后,柳若兮猝然问道:“你可知令尊是什么修为?” 姬凌生闭着眼随意答道:“玄宫呗。”。 柳若兮轻咦一声,低头思索起来,最后化作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 第二十六章 登高 姬凌生在床上躺了九天,一身深深浅浅的伤随着白月忙前忙后逐渐好转,精气神同样恢复得不错,相比头两天床上的苟延残喘,等到下地的时候可谓是健步如飞。 这是姬家少爷在府中待得最久的一次,以往除夕夜都能逮空出去遛遛,如今有人端茶送水、悉心照料,不必去对着森森刀剑打坐,还有美娇娘日日前来探望,日子过得还算舒坦。 白月如只蜜蜂一样整日在厨房打转,不厌其烦的做着药汤,一口一口吹冷后送到姬凌生居所,伺候时动作如猫挠,生怕弄散了少爷的身子骨。 天冷时门窗每每被风破开,少女就一遍遍关上,瘦小身板没被吹倒,反而越发挺直。天热时更是劳累,姬凌生得出去晒晒,白月绞尽脑汁没能把阳光引进来,只得搬来太师椅放在院中,搀扶着姬凌生出去坐下,天黑再扶回来,门槛不过两寸高,却格外小心,唯恐手忙脚乱摔了他。 所幸姬凌生手脚不便,嘴不闲着,总能冒出许多奇闻异事,引得她发笑。 白月这辈子,除却偌大姬府,再无他处。 雪玉每日都来,无一例外都是朝露时分。姬凌生好转之后,松一口气的同时,老板娘总放不下那些银票,等到晌午雪玉阁人声鼎沸时候,她就该回到钱眼里去了。 姬凌生则睡不得安宁,不知这姑奶奶怀了何等懊恼愧疚,话说不了几句就要哭上两声,好话赖话说尽都不济事。 柳若兮来慰问过几次,笑容温婉可人,似心头郁结烟消云散。姬凌生这才看出一点修道人心性坚韧不为外物所动的样子。灵根三道四道就犹如巨大鸿沟,自己与面前女子的云泥之别,迫使姬凌生无法生出非分之想,不过明面上的便宜没少占,能多看一眼是一眼,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女子,对姬凌生的炽热视线,柳若兮已然习惯。 又过了几日,姬凌生已经能痊愈得七七八八,能下地行走了。 白月又喜又愁地为姬凌生披上袍子,姬凌生摆摆手,三伏的天穿上这身不消半日就得染暑发痧,重新回床上躺着。许久没兴风作浪的姬家少爷站在原地扭扭胳膊,甩甩腿,顿感无病一身轻,扯着嗓子怪叫两声。 少女在旁扑哧一笑,姬凌生不觉难堪,察觉到少女不经意露出的疲倦,姬凌生皱眉道:“抢着干这么多活作甚,是有人拿着刀子欺你么?要是传出去旁人还不得以为我这狠心主子刁难丫鬟”,声名狼藉的姬家少爷当然不在乎多点骂名,只是当笑话说与少女听,沉吟了会说道:“要不再招个丫鬟?” 没想到白月个头娇小,嗓门大得出奇,“不行!”,姬凌生被唬得一愣,这丫头怎么现在连自家少爷都敢吼了? 姬凌生努努嘴命令道:“那你先去歇着,此事再议。”,白月找不到反驳之词,只好答应,朝姬凌生做个鬼脸走出房门,丝毫没个任劳任怨的丫鬟模样,越过门槛时还留下一句胆大妄为的话,“不准再找丫鬟!” 姬凌生啼笑皆非,这小妮子真是要反天!不过那番话不过玩笑,就算白月欣然同意,他也习惯不来,六年如一日的陪伴,换做其他女子哪有小月儿一半贴心,想到这姬凌生越发预料不到,如果白月出嫁,他会作何感想。 走到院子里,日沉西山,躲进晚霞里不再出来,未被染红的半边天立即繁星点点,隐约可见北斗星宿。 晚风自思岳峰吹下,开始还凌冽,过了城中到了城南就逐渐细腻了。就着那张风吹日晒的太师椅,姬凌生蜷缩其中,仿佛灵髓荡净,通体舒泰。 忽记起一事,姬凌生猛然睁眼,左手放在眼前,喃喃道:“黄道二星?”,姬凌生又抬起右手,闭上眼,试着静气凝神,不消多会,仿若有着三花聚顶,醍醐灌顶的感觉,睁眼却两手空空,跟做梦一样。 事实上,他从无灵气在体内体外运作的经验,黄道一星是天生的,黄道二星更是莫名其妙,还没来得及回味就已经水到渠成,宛如鲸鱼吞吃小虾似的,一步到胃,到底什么味道,没法考究。 在家待得生锈的姬凌生抻个懒腰,眯眼道:“月落小河西,水朝大江东,仙人指我与长生,痴笑白头才百年。这般潇洒日子,给个神仙也不换。” 又躺了会,姬凌生坐不住要起身活动,发现右边不知何时立着一人。柳若兮双手轻垂,眺望夕阳,比平日里更具仙人之姿。姬凌生望着夕阳打在她脸上,泻下一片黄昏,半响缓过神来,瞧见她正巧笑倩兮对着自己。 “真的不换?”,仙子似乎开金口了,姬凌生茫茫然地迟疑摇头。柳若兮双眸眯成一条缝,清脆笑着。 姬凌生彻底失魂落魄,柳若兮不羞不恼,任他看个痛快。 最后还是柳若兮先开口,“我今晚就走。”,姬凌生一怔,叹了口气,连胡乱吟诗的高雅兴致都没了。柳若兮住了半旬,姬凌生躺床上就能见着那般绝丽景致,一下子没了觉着有些遗憾,癞蛤蟆固然得有敢把天鹅拖下水的胆魄,可前提这天鹅是在地上走的,而不是天上飞着的。 柳若兮依旧笑着,看不出悲意,见多了大起大落,别离就不怎么动人了。兴许多年后记得这儿有几位故人,或是几堆白骨,还有个故作洒脱的公子哥,她想着假定姬凌生尚可修行,还是这般性子,他日再见会是怎样光景,想着想着,柳若兮又不笑了。 思岳常常有被贬谪出去的官员,每次瞧见那些弄得如生离死别的场面,这时候姬凌生肯定得远远喝骂两句,大概是在骂要滚就滚,别他娘的哭魂招鬼。姬凌生闭口不言,与家父聚少离多,可也没吐露过保重二字,如今诀别,更说不出口。 惊艳绽放无言凋敝,在小小南地中,柳若兮注定是个昙花一现的仙子。 一颦一蹙一笑一肃都是绝美的柳若兮再度开口,“我那个朋友想见你。” 失落中的姬凌生惊咦一声,皱眉问道:“为啥?莫非看我骨骼清奇,想收我为徒?” 柳若兮似没有打趣的闲情,只是默然,一会才道:“我也不知,不是他,我兴许还不认识你,找你应该不是坏事。” 姬凌生打了哈欠,撇嘴道:“不去。” 柳若兮毫不惊奇,显然早知如此,暗自摇头,对姬凌生摇头一笑:“我早猜到如此了,而且他说如果你不去的话,就让我……”。 姬凌生手一摆,抢断道:“带路带路。” 天子脚下思岳皇城,达官贵人们怕树大招风,不敢摆大架子,住着大门大户也不敢豢养太多奴仆,可至少能拉得出几十号人来。偏骗姬家独树一帜,落在城南大道上极好的位置,可整个氏族主子加家丁,一只手数得过来,门口自然没有侍卫,姬凌生何时出了门,跟谁出了门,无人知晓。 他跟在柳若兮后面,懒得去思索,见招拆招就是。 柳若兮走得很慢,姬凌生也不着急,连走哪条路都不去留神。 磨蹭了近两个时辰,举头一望,是那座老记不住名字的古刹,城北他不常来,比较张灯结彩的城南,这儿无趣得紧,大概是听不惯延绵不绝的诵佛号,闻不来飘绕不散的敬神香,姬凌生一到城北就犯头疼。 柳若兮回头看见姬凌生正苦苦皱眉,不由失笑。 寺庙背后靠山,高逾千仞,飞鸟难渡。思岳皇城依山而建,北面便是这座号称思岳国第二高山,只称思岳二字,凭人力爬到山顶者皆为大毅力者,这山,姬凌生没上去过。 柳若兮没在香火鼎盛的寺庙门前停下,直接绕过,往山脚走去。姬凌生胸闷烦躁,欲转身离去,又想了想柳若兮的玄宫修为,还是忍了下来。柳若兮到达山脚,回头看了看姬凌生,示意他跟上。 姬凌生重呼口气,神色不耐地跟了上去。 夜里飞虫极多,扑来扑去不胜其烦,姬凌生拿手去赶,一时赶不尽,又嫌它们闹嗡嗡的烦,便一路手舞足蹈。 一个时辰之后,姬凌生渐渐麻木,无精打采的在后面远远吊着,柳若兮一回头就能瞥见姬凌生火大的表情,不禁莞尔,继续赶路。 姬凌生无心发现柳若兮步伐和脚程始终不变,自己虽还有余力,脚底开始泛起一阵阵酸麻,再过一会怕是无法走得轻松写意了,能不能登顶都是两说,心底暗叹,修士与凡人最本质的差距就出来了。 又过了一个时辰,姬凌生喘着粗气,汗水从额头滴落,悄无声息的湿了衣领后背,姬凌生尽力不让腿颤抖,因为一松劲就会倒下去,在柳若兮面前他还是想留些面子的,心中估摸着差不多快到山顶了,痛恨这山何苦堆得这么高。 到了山顶时,姬凌生跟趴在地上没什么两样,最后一截路怎么上来的不甚清楚,就一直昏昏沉沉地熬到了头,像是小时候听老爷子说教的苦日子。姬凌生挑眼望下去,恰好可以一览思岳的全貌,此刻天色大暗,脚下星星点点一片。 断崖边站着一人,只看得清一身麻衣,姬凌生心头紧一下,这家伙倒会挑位置,鸟瞰全城,这他娘的是皇帝的位置啊。 前面那人转过身来,一张淡然带着笑意的清秀脸庞。 第二十七章 所谓野心 那青年站在一派清光下,远处有风来,吹得他头发轻轻地舞。听到人来,他转过身,没看柳若兮,而是对着姬凌生平静问道:“猜到是我了?” 姬凌生一屁股坐到地上,拿手挤脚掌,方才还走得热,满身的腻汗,现在衣衫吸在背上,反觉得凉。他望着青年模糊不清的脸,摇头说:“没想到,倒是没什么意外。” 又费一把劲,他站起来与那人平视,上次电光似的一瞥,没看清全貌,只记得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珠子。 此时细细打量,对方年纪显得比他要大些,但决计未到及冠,不排除世外高人修为臻至化境,返老还童的情况。许是修为天差地别的缘故,姬凌生从他外貌特征上猜他是东越人士,家境似乎不差,更多的揣摩不到。 麻衣青年像没听姬凌生答话,没有任何表示,又转过去望思岳城的灯火升平。姬凌生挤脚过去,与他并排站着。 临近崖边,风更显大,姬凌生感觉脸上的汗结成一层盐霜,紧紧的,很想找地方洗把脸。可一眼望出去后,这种心思即刻搁置了,那风不但灌满他的袍子,似乎连他的胸襟也拉扯大了,仿佛把脚下所踩的江山也纳入了胸怀。他感到脖子粗了一下,有股气冒上来,忍不住想嚎两嗓子。 按捺住那股蠢蠢欲动的豪气,姬凌生眯着眼开口道:“挺会挑地方,要是让皇帝老儿知道,难不保派几千禁卫军把你拖下去,然后挑个良辰吉日,送你到午门前斩首示众。” 柳若兮明知这是玩笑话,仍忍不住在后面暗暗地笑,这尊大佛要是露出风声来,难不保那思岳皇帝倒履相迎才对。姬凌生闻见她的笑声,回头瞥她一眼,觉得这几句话回了本。 青年听到姬凌生口无遮拦,哑然笑道:“修行之人用不着这些,这是给你准备的,你觉得如何?” 姬凌生一怔,目中露出思索,望一望天,说:“我这废人哪还需要这些,你该挑些天资卓越的小孩来看,涨涨胸中胆气,对我来说,就太矫情了。” 青年听了这话,觉着奇怪,像是一个花魁推脱说自己不美,不配这个称号,姬凌生难道真以为自己不矫情?青年极力不让自己破功,很认真地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姬凌生似乎领悟到那层意思,嗤笑一声,很无所谓的样子,“与我何干?” 青年仍是云淡风轻的表情,让人疑心这不是他的脸,只是一张面具。姬凌生停一会说道:“我猜得不错的话,你是地境修士吧,据说修炼者周遭灵气流转随境界提升会有细微不同,你和柳若兮差了太多,跟我爷爷倒很像。” 青年眼角低垂,脸上又浮现笑意,仰头望天,微笑道:“这儿的天不怎么高,以你的性子待久了定然觉得憋屈,不想出去走走?”,他声音极低,像自言自语。 姬凌生愣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涟漪似的扩散,隐入漆黑夜幕。柳若兮默默站在两人身后,仿佛在那笑声里,听到了不甘,也听到了认命。 她是金枝玉叶出身,含着明珠出世,自幼天赋过人,受万千宠爱,对这类事确实少见,不过族中亦有一些个同辈幼时天赋异禀,年长后反而修为平平,亦或是半路夭折的憾事。柳若兮向来对此不闻不问,一是扰乱心绪坏了修行,二来家父时常告诫得道是命,失道也是命,力不能及便只剩认命一途,柳若兮颇为认同,既然抵不过造化弄人又何苦再挣扎。 山的那头,姬凌生止住笑声,怂怂肩大笑道:“这天太低又如何?我不也该一辈子仰仗着它吗?如今我还可站着,它若是只有半丈高,我便只能蹲着,再低我大不了就趴着。我连站着趴着都要全凭天意,又能走到哪里去?你至多不过是说番漂亮话,说走便能走了?倘若凡事都如你所说这般轻巧,勾栏姑娘何苦费力卖笑,种地农夫何必起早贪黑,文武百官何须瞻前顾后?真要如此,我做什么将军府世子,明儿就弄个皇帝当当!”,姬凌生狂言不止,幸亏山顶风急,话传不下去,不然无须盏茶功夫,就会有银甲金刀的御林军齐步上山捉拿反贼。 麻衣青年没有开口,柳若兮却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惋惜之余又想骂句没胆的孬种,过后又有点想笑,然并笑不出来,如那些个姬长峰旧部的反应如出一辙,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最后还是把话吞回去,暗自想到,倘若家里那个不成器的小弟看见此情此景,会不会长些教训? 姬凌生长出一口气,慢慢镇定,接着恶狠狠道:“所以大可不必劝我,说些软刀子的话,不如给我指明修炼的门路,其他一概是放屁!想起来我这一道灵根,还谈什么修行?除此之外,学文?我还给想姬家保留些颜面。城里那群拿着俸禄不做事的老东西整天想看老子笑话,所以我偏要欺负他们那些同样脸嘴的狗儿狗孙,让他们门不敢出觉不敢睡,我就乐意见他们恨得牙痒痒却一筹莫展的样子,还有那群没饭吃就开始吃屎的东西,不想着如何养家糊口,倒来嚼老子舌根,就是坏你生计摔了你的饭碗,叫你活得跟我一样不痛快。” 柳若兮听着姬凌生胡言乱语更笑不出来,一口气发泄了个痛快,他不禁往山底破口大骂两句娘。 青年轻轻摇头,神情被夜幕遮住,缄默许久后开口:“你知道外面的天有多高吗?” 姬凌生按着膝盖坐下,盘了腿,头也不抬地说:“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既然困在这方天地,就只能安心活在这里,好好当个俗人。做个纨绔败家子,娶几个如花似玉的娇妻,再生个能修炼的大胖小子交给老爷子调教,遂了他老人家的心愿,这样的日子多逍遥自在,不修炼就不修炼!” 青年低头看着他,像对待一块顽石,笑着说:“你想的未必能成真,你迟早会觉得这片天太小,你是安分不下来的。”,姬凌生撇撇嘴不以为然,捡了块石头,往下丢。 见他爱答不理,青年笑容不减,指着西北方微笑道:“那边,穿过万里荒地就是这块东炼大陆的中心,那儿只有修士,没有凡人,那儿还有地秘之上最强的天玄之境,你现在不心动,是因为还没领略到天地之大,你现在不愿意,不代表以后不愿意。” 姬凌生挺腰往那边瞥了眼,又怂下来,说:“那跟我有什么关系?”,顿了下,他又问:“你要去那儿?你想突破到天玄,当天下第一?”。 麻衣青年点头又摇头,叹息道:“修行之路到了尽头只求解个惑,我亦是求道解惑之人。” 姬凌生想追问又放弃了,过了一会又忍不住问道:“天玄是怎样的境界?”他略微查到过一些关于天玄境的消息,但不足以为真,也从未向人证实,现在听到果真有,不免有些吃惊。他在心头告诉自己,问这件事不是因为有兴趣,只是好奇。 青年沉吟着说道:“地秘之境便可以御空而行,有诸多神奇。天玄我也不知,只知大概有三重境界,超过天玄才算飞升成仙,才能真正遨游天地!”。 姬凌生一惊:“天玄之上还有?” 只见那人伸出右手,指头发力,掌心倏地冒出一团气旋,散着荧荧白光,一边旋转,一边拉扯着周围灵气汇聚来此。姬凌生看得瞳孔猛缩,直觉那东西砸在身上,能要人命。青年又握拳,异象消失,感叹着说道:“修炼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正如官道仕途,站在了高处还不知足,想往更高的地方爬,这是人性之恶,也是修炼对修士的毒。所以这方世界的强者想必早已离去,都想着精益求精,但修炼本逆天而行,问道者比寻常人命长,同样也比寻常人命短,到头来不一定比凡人活得安逸。” 姬凌生目中露出疑惑,问道:“修道真的没有止境?”, “你以为思岳皇帝做个一朝天子就心满意足了?他不想着开疆扩土?不想着一统南地?同样的道理,修士不是无欲无求,只是看不上凡俗之物,真要有那等宝物,不还是争来夺去?野心这东西是个人就有,况且这方天地里,到底也没有成仙的。” 姬凌生似懂非懂,没细问什么宝物,也没追问他是否有野心,只觉得厮混多年,打心眼没觉得自己有半点野心。 趁他出神的空当,麻衣青年自忖话说得点到为止,回过头向柳若兮点头示意,退几步离开悬崖,然后留下还在思索中的姬凌生,径直下山了。柳若兮前后各看了眼两人背影,没给姬凌生说保重,跟着下山。 途中,柳若兮犹豫了许久终于开口:“第一次见你说这么多话,可你给他说的那些到底有什么用?”,柳若兮不怕自己没听懂,更怕姬凌生没懂。 风姓青年笑了下答道:“其实没什么用。”。 “啊?” 柳若兮睁大双眼,他又说道:“看他想不想得通了,都是好事,你不用担心。等出了思岳,我就把灵珠还你,咱俩结伴同行的日子就到此为止。”,柳若兮心思飘回山顶,下意识点了个头。 “那我们现在就离开?”走了一会,柳若兮突然抬头问到。 “是该走了,再不走皇宫里那人就得出来找我喝喝茶了。” 柳若兮面色疑惑,“思岳城突然出现一个地境强者,自然引起了注意,但注意到你的不应该是姬爷爷吗?” 青年摇摇头,眼里露出一丝奇异的光,望着山脚答道:“这儿水没那么浅。” 第二十八章 姬长峰的心酸 两人走到山脚,山脚处立着一魁梧人影,月光下尽显威武不凡,麻衣青年带着柳若兮走上前,对着那人开口道:“姬老先生,是来寻姬凌生的?” 来人正是姬长峰,姬长峰哈哈笑道:“那小子用不着我管,倒是阁下不露出那一手,老夫还不知晓思岳城来了位贵人呢。”姬长峰故意放低了身份,对面前年纪比自己小上太多的青年显然极为重视,而姬长峰以平辈相称,放眼思岳又能有几人。 青年笑而不答,依旧是见了何人都不卑不亢的神色,不似过来人的世故内敛,一举一动都称得上清逸二字。姬长峰不敢怠慢,斟酌着问道:“阁下现在要离开了吗?老夫可还没尽地主之谊,要不等我捎上凌生后再回府中叙一叙?” 青年摆摆手示意不用,轻笑道:“老先生不必担心,在下不是皇宫里那人请来的便宜打手,不会掺和姬岳两家的事,现在便要走了,只是觉得贵公子尚有大好前程,就多唠叨了两句。” 姬长峰见他直接挑明又查探不到敌意,便暂且放下了戒心,正声抱拳道:“那老夫就不送阁下了。” 来得潇洒走得也洒脱的青年带着柳若兮悄然离去,姬长峰背对着两人突然喊了一句多谢,是为了姬凌生,少年的背影一刻不停,踏着月光消失在夜色中。 两人走后,姬长峰站在原地,摇头苦笑,如此修炼天赋,真是让人羞愧难当啊,难不成是绝无仅有的九道灵根?怪不得天资过人的柳丫头以他马首是瞻。 姬长峰抬头看向山顶,以姬长峰的目力隐约可看见那坐着一个人影,此时月色凄清,独坐山头的身影就萧索了。姬长峰满怀忧心,嘀咕道:“就算你不能修炼爷爷也要给你打出一片大好江山让你挥霍,你奶奶和你母亲在天上看着你,我和你父亲在地上护着你,养个败家子我乐意,到时候我就算撒了手,见了你奶奶也有脸交代了。我姬长峰的孙子还能让别人欺负了不成?” ······ 姬凌生坐在山顶崖边,这深宵冷风吹得他心烦意乱,那个神鬼莫测的青年一番话,不说胜读十年书,至少是让原本打定主意荒唐度日的姬家少爷心动神移了,下半辈子忽然没了个准儿,前途似乎摇摇欲坠。 姬凌生伸出手,尝试了一下,并没有那个时刻摆着一个恼人笑脸的麻衣青年的手中玄奇,本来一个天人之姿的柳若兮就够吓人了,和姬凌生相差无几的年纪,修为却一骑绝尘,超出一筹都不止。玄宫第五门,够厉害了吧,在整个思岳都可被奉为座上宾,尤其是这份实力下隐藏的潜力,可那同行的青年比之柳若兮不知强了多少,地境啊,姬凌生忍不住暗骂一句这狗-娘养的世道。心底当然清楚那种修炼天赋绝对是世间罕有,很可能是传闻中可挑起天下大气象的九道灵根,而自己这灵根一道好像也是世上难寻,姬凌生无奈的笑了笑,这算不算得上是一次了不得的碰面? 姬凌生盘坐着看向山下,整个思岳城逐渐入眠,偶尔亮起几抹灯光又很快熄灭,姬凌生看向城南,相隔数十里,当然看不见家门,倒有一处灯火不灭,应是雪玉阁无疑,更远处,高大的城墙后青山无数。姬凌生收回目光,看着头顶出神,一轮峨眉月似乎有意轻装出行,只带了几个星仆,像是触手可及,伸手就能捉到,这片天真有些矮了,伸个懒腰都不够。 十六年前,姬凌生呱呱坠地的时候,那时姬家还奴仆无数,热闹非凡。祸福相依的是姬凌生这根代表姬家下一辈繁荣的独苗没有该有的喜讯,反而是一声噩耗,城里人都说这孩子是个报怨的煞星,刚出生就克死了娘亲,以后少不得祸害人。其实孩子出生前名字早已定下,叫锦宁,表字余泰,富贵平安的意思,结果降世那晚让震怒的姬长峰生生改成凌生二字。 姬凌生慢慢长大,姬长峰满含期望准备的诸多修炼法门和灵丹妙药后来一下子没了用武之地,一道灵根,这还不如没有灵根来得强。姬长峰没敢露出一丝风声,生怕伤了宝贝孙子的心,可这孩子没什么天赋,心窍和聪慧则比常人长了一截,一句谣言便能逼问出了真相,然后哭得稀里哗啦。这件事因家仆的碎嘴传了出去,一时间竟成了百姓口中的笑谈,姬长峰大怒下又遣散所有仆从,百人住的宅子只剩三两人,自然变得冷清。那时姬凌生尚且不懂旁人的含沙射影,被老爷子打着马虎眼多年,以至于后来弄清其中讥讽后,报复得就格外勤快。 再后来,长大后的姬凌生慢慢看淡世俗言论,市井的牢骚口水比千尺潭水还深,姬凌生不想溺死其中,整日流连在花街柳巷挺好,姬家本该延续的修士身份丢就丢了吧。再者说月儿的天真烂漫,老爷子的钟鸣大笑,父子俩的偶尔交心,这些都是不可多得的,以及雪玉阁的花酒足够烈,老板娘风情也很迷人,还有什么可求的呢?扪心自问到这,姬凌生或许记不清,在多少个醉如烂泥的后半夜,有个敦实的胖子听他说着苦涩的后半句话,“可怎么就修不了呢?” 姬凌生坐在山壁上,面朝这方圆万里内最大的城池,心中没有太多波澜。姬家少爷吐出一口积攒了十几年的怨气,仍不得张扬,只是自嘲一笑,自言自语道:“最擅浑水摸鱼的姬大公子竟没了爪牙?老天,你待我可真是不薄!”,随后姬凌生额上沁出一层汗,即使有一日他能修炼了,他有胆迈出那第一步吗?就像他清醒时持刀反而无法痛下杀手,从他放弃修炼的那天起,这就是一个心结,亦是心魔。汗水被风一吹变得寒意彻骨,自己能否兑现在白月面前的豪言无数,曾经自诩面对千夫所指,也绝不会断了脊梁做了贱骨,可才几年过去,意气风发的姬家少爷就被满城的风言风语压弯了腰。 也许麻衣青年看穿了姬凌生多年的画地为牢才会有这番谈论,想不通的话,这道心槛会成为姬凌生的魔障,再兴不起修炼的念头,安安心心的度过凡夫子的一生。反之,如果想通,那他就算是彻底在修炼一途上没有回头路了。 风半衣走了,留给姬凌生一颗不知是好是坏的野心种子。 ······ 思岳皇宫深处,一间密室内,室内空无一物,墙壁微微潮式,可以看出此地深埋地底之下,奇怪的是墙上既无水迹亦无青苔,像是被什么外力所阻。 密室中间有一座石台,石台上端坐着一人。 这人老态龙钟,是个瘦骨嶙峋的老者,其实仔细看可以看到他与石台并没有接触,腾空而坐,显而易见就是地秘境高人的特征。 老人满脸黑斑,裹在一团刺金黄袍中,无法相得益彰,远看近看充满诡谲之感。老人睁着惺忪双眼,如果不是眼中还有点浑浊光亮,甚至觉得他眼睛始终闭着,早在风半衣在思岳峰上露那一手的时候老人就睁眼了,等到风柳二人出了城后才呢喃开口,声音如同腿松掉的木凳,嘶哑至极,“地境玄宫结伴而行,思岳何时有这样一对师徒?既然出城去了,那便不要紧。” 老人再度闭眼,回到之前的盘膝枯坐,他一合眼,衣袍立刻无风自动,狭小密室里的气息沸腾翻滚起来,形同滚烫开水,卷起地上的石粉,宛若飓风。同时老者形同竹节的干枯手指泛起一圈圈波纹,每荡开一圈,石壁上便有一排奇妙阵列的玉石化为齑粉,一道道白烟从粉末中逸出,然后奔进无形水流中,最终缠绕在老者周身。 ······ 不知何时站到姬凌生身后的姬长峰猛然抬头看向城中,正好是皇宫方向,怒哼道:“老匹夫要突破了吗?还不知是岳家祖上几代,不过至多地秘二极的话,那样最好,照样难逃一死!”姬长峰眉头舒展开,眼神中带有一股深深的恼怒恨意。 心怀郁结,所以作茧自缚难有精进,曾被姬玄如此说道,姬长峰心知自身修为停滞地秘一极多年是怀仇所致,但终究咽不下那口气,更没有变通之法。面对地秘二极仍胸有成竹的老爷子不再看向皇宫,低首去看宝贝孙儿,姬凌生一动不动的坐着,姬长峰叹了口气,站在原地不上前打扰,姬凌生一手撑着脑袋,歪着头不动,似乎费尽了心神。 过了许久,姬长峰看着孙子仍没打开心结,走上前去准备给这小子开导开导,大不了不修炼呗,坐这儿着凉了可怎么办?走到姬凌生身旁,姬长峰温声开口道:“凌生啊,想不通的话就别想了,咱不稀奇这个,逍遥自在的地儿可多了去。”,姬凌生没有反应,姬长峰摇了摇头,低头一看,顿时目瞪口呆,随后仰头大笑起来,笑得很心酸。 这小子,睡着了。 第二十九章 商正到来 雪玉阁,雪玉的闺房内。 姬凌生仰面靠着,像个十足钦差老爷,而雪玉就是那知府小吏,在一旁服服帖帖的伺候着。老板娘脉脉含情,姬凌生以为前月受伤让小娘子肝胆俱颤,彻底死心塌地了,全然不知雪玉转变如此之大、如此之快的细因。 一手撑着脑袋闭目养神,昨夜那场囫囵觉给脖子弄折了,这都无关痛痒,糟心的是姬凌生不知自己怎就到了家,青年和柳若兮断然不会这样好心,追问白月,少女促狭着说老爷子半夜拎着少爷回的家,姬凌生这才恍然大悟,总觉得早些时候白月看自己眼神不对劲,敢情老爷子不是背着孙子回家,而是拎了只小鸡?这不丢人丢到家了?当然,姬凌生不敢去评理,于是灰溜溜从家中逃出。 昨夜青年说的话姬凌生没敢多想,怕着了道一头栽了进去,一个拖字诀先对付着,姬家少爷性子急,不耐烦别人懈怠,自己办事却从不讲究未雨绸缪,非要火烧眉毛才会悠悠然动手。想起那个波澜不惊的麻衣青年,姬凌生先是恼怒后是惊叹,倒是个有趣的人,姬凌生明白青年意思,是要让他无论修炼与否,都能心安理得,走出画地为牢的困窘。对此好意姬凌生只能心领,隐约感觉距离跨过那道心坎仅一步之遥,可姬凌生双脚扎根,硬是一步迈不出去,越是琢磨越是心烦意乱。 见姬凌生脸色惊疑不定,从红润转为青白,以为他做了噩梦,雪玉焦急中立刻推姬凌生两把。姬凌生冥冥中惊坐起,发现不自觉又钻到青年的几句话里,像是中了魔怔。雪玉抬袖擦去姬凌生头上冷汗,起身给他倒了一杯热茶,送到他手中,然后坐在姬凌生脚边,轻声问道:“做噩梦了?” 姬凌生恢复常态,嬉笑道:“梦见一个生着鱼眼蓬头垢面的恶鬼追我,跟地秘境的大仙人一样,会飞天遁地,还一直在笑,渗人得紧。我从城北逃到城南,他一个眨眼就能追上,我升起城门吊桥,他吹一口气就飞过了护城河,本领大得很,还好你叫醒了我,不然被追上肯定收走阳寿二十。”,估计让风半衣听到这话,会后悔没在山上一掌拍死他。 雪玉咯咯笑个不停,身形晃而不倒,姬凌生盯着老板娘险些折断的纤细腰肢,偷摸想占些便宜竟未能得逞,姬凌生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才会失手,抹了眼眶再度伸手,发现伊人身影停住,端坐在一旁,雪玉面色微红,姿容端庄,眼中是思岳城男子们蹲守十年也看不见的娇羞,哪里会是思岳天字号窑子的掌柜,分明是患了相思的红豆佳人。 见到此景的姬凌生不知怎地突然笑了起来。 看见姬凌生傻笑,雪玉在他腿上轻掐了一下,吃味道:“又在想哪家的姑娘?”,姬凌生假意痛叫一声,随后如数家珍道:“我的小月儿,柳若兮······”,这下雪玉真使劲了,如个未过门的管家婆使唤道:“不准想那个狐媚子!”姬凌生吃痛怪叫一声,伸手去抓雪玉,老板娘见多了雪玉阁客人的不规矩手脚,往往碰不到她分毫,姬凌生一个纯阳之身的愣头小子,哪里摸得着她。 一手抓空的姬凌生脸上没看出气馁,歪点子倒是从脑中快速浮现。雪玉脱了魔爪,翩翩然站在不远处,双手放在身后,笑意盎然,体态轻盈如少女,姬凌生看得一愣。明知是下的套,雪玉还是甘愿上了当,伸手在姬凌生眼前晃了两下。 姬凌生当机立断,抓住那双柔荑,用力一拉,顿时温香软玉满怀。抱着玲珑躯体,小兄弟悄悄挺胸抬头,雪玉倒在姬凌生怀里,玉面如阳似火,挣扎着起身,却忽然碰到一个硬物,雪玉虽然未经人事,却不是说什么都信的懵懂少女,当然不会信贴身武器的狗屁说法。被嗝得心慌的雪玉惊叫一声,失了所有力气,软绵绵倒回姬凌生臂弯里,不敢出声询问,羞得不可示人。 心中夸奖了立功的小兄弟,姬凌生试着慢慢抚平它的嚣张气焰,但明显小弟愤愤不平,叫嚣着跟错了大哥。 姬凌生不敢去看雪玉模样,闭上眼与邪火斗法,幸好雪玉没有乱动,要不然真要引火烧身。察觉到姬凌生欲-火骤然平息,雪玉脸色瞬间苍白,心中刺痛,抬起头哭诉道:“你难道真的不愿碰我这青楼女子?”,知道佳人会错了意,姬凌生哈哈一笑。 雪玉气道:“你笑什么?” 姬凌生握住老板娘纤纤玉手,莞尔道:“你想哪去了,我不碰你是因为,其一你还没过我家的门,好事多磨的道理我懂,用不着猴急,其二我再怎么离经叛道,白日宣-淫的事还是没谱。” 老板娘止住哭声,似信非信。 见雪玉狐疑神色,姬凌生摇摇头,举起三根手指:“我姬凌生对天起誓······”,雪玉堵住姬凌生嘴,哀怨道:“我信你就是了。” 姬凌生一脸苦笑,继续说道:“再说你也清楚,外头人说我荒乱无度,可到现在没尝过女人滋味呢,不是不想,而是道听途说,以纯阳之身修行,可以事半功倍,一日千里,这不我就忍住了嘛” “修炼有什么好?削尖了头去钻。”,雪玉反问道,姬凌生听出些复杂味道,不过没去细问,她不愿说,他也不会去多问,等她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 雪玉像是累了,不再苦苦逼问,轻轻倚在姬凌生肩头。 拨弄着雪玉颈后的青丝,姬凌生下巴靠在雪玉额头上,静静发呆。他不傻,稍稍留神就能看出与怀中女子相处以来的种种异常,她若非有着不寻常的家世就是有着不寻常的故事,烟花楼里烟花女,姬凌生没想到书中的女子能让自己遇上,虽然雪玉在青楼里守身如玉多年,可分明是个极易动情的女子,为何没人降服了她?这个敢爱敢恨的巾帼女子还偏偏只倾心于自己,姬凌生想不明白,这便是缘这便是命?无可奈何的是,早在雪玉落泪时,他就被迷了心窍。 傍晚姬凌生离去,雪玉就在楼上看着,看他走过大街小巷,然后回头傻笑。老板娘手上的红绳早取了下来,倒不是娘亲遗物不重要,而是和一缕发丝放在一起小心保管了。 “不当修士就好。” ······ 姬凌生回到姬府,远远就看见一抹白影坐在门槛上,六年过去未曾变化,别说姬公子司空见惯,就连一些不常打这过的商贩都知道,将军府有个贴心暖胃至极的丫头,无论天晴下雨风霜雨雪,都会在门口等姬家少爷回家。 喝下白月递过来的汤药,擦了擦嘴,姬凌生皱眉问道:“站了多久?”,白月笑着摇头,轻声说不累,姬凌生轻拍白月额头,但白丫头向来不长记性。 白月睁着清澈纯净的眸子,素手交织放在身后,轻声道:“少爷,家里来客人了。” 想起半月前见到柳若兮的光景,姬凌生一愣,随意笑道:“又是个天仙般的美人?” “不是,是商公子!”,姬凌生一怔,商胖子,他来干嘛?那家伙长得就不像善类,还总贼眉鼠眼的,难怪吓着月儿了。 姬凌生拍拍沉默不安的白月,安慰笑道:“别怕,那家伙不是坏人,待少爷去会会他!”,白月欣喜点头。 姬凌生来到大殿,白月双手打结跟在后面,家里突然来客,再联系少爷前些日子嚷嚷着给她找个归宿,这就由不得白月不惊慌失措了,殿内正立着一个臃肿身影,此时正站在中间位置四处打量,姬凌生喊了一声商胖子。 商正艰难转过身来,看到姬凌生,肥肉纵横的脸上强行挤出了一朵花,眸间隐隐有泪花闪烁,这欢喜模样,仿佛是见了亲爹一样。 第三十章 笑与谁 商正一把鼻涕一把泪,拉着姬凌生激动说道:“我可算等到你了,几日不见如隔三秋啊,你小子怎么去雪玉阁快活都不叫上我?”,姬凌生甩开那双粗手,在衣物上用力擦了擦,心道,叫你?谁知道你在哪个娘们肚皮上躺着。 见姬凌生直接浇灭他的亲热劲,商正浑不在意,看到躲在姬凌生身后的白月,商正堆起笑容,搓搓手道:“这位是?刚刚你不在是这位小妹妹招待我的?你居然有这么水灵的小侍女,真是好眼光······”,白月躲得更深了,姬凌生不愿多费口舌,直截了当说道:“你要是敢打月儿的主意,我把你一身肥膘剁下来喂狗。” 商正悻悻缩回了手,心有余悸的笑了笑,白月从姬凌生肩膀处伸出脑袋,朝商正做了个鬼脸。商正收起歪心思,继续哭诉道:“凌生,听说你让山贼打躺床上了,为了你我可是从思岳北方快马加鞭的赶来,幸好看到你没事了,要不然以后谁和我去······” 姬凌生实在受不了这胖子像苍蝇般萦绕在耳旁的喋喋不休,没好气道:“行了,你今儿长了胆子来我这是做什么?” 姬凌生心中确实疑惑,两人相识许久,商胖子却是头一次来做客,大事小事都是在外头商议,从来不敢登门。姬凌生私下问过,胖子总说老将军高风亮节,恐怕不喜欢铜臭,因此不敢打上照面,为此姬凌生不时赘述老爷子如何和蔼可亲,可商正好像真的慑于老人威严,从来不敢进姬府一步,生怕老将军一个眼神就瞪他魂飞魄散。 提到正事,商正不再油嘴滑舌,神秘道:“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听惯商正满嘴胡言的姬凌生嘴角抽动,点明道:“又新开了家窑子?” 商正严肃摇头,满脸正气凛然,“那怎么能呢,我这次可是带你去个正经地方。再说美娇娘雪玉你都降服了,其他瞧不上眼,我还拉你做什么。”,胖子说了半天,还是没说到点子上,姬凌生略感不耐。 见这往日一言不合都会大打出手的好哥们隐约有了火气,商正不再卖关子,笑声极为得意,卖弄着说道:“我家最近有一场义卖,思岳各城有头有脸都会来,我正好叫二叔给我留俩位置,咱俩去见识见识?” 姬凌生撇撇嘴,兴致缺缺道:“义卖?”。 商正含笑点头,“你知道我家在思岳各地都有商行,经常搜罗到一些好东西,和思岳的邻国有不少暗地里的买卖,有时候能换到一些有意思的玩意,这些东西一起运到皇城来,然后······”。 “没空!”商正的长篇大论再一次被姬凌生无情打断。 商正哭丧着脸,哀求道:“别啊,这一次是有好东西我才叫你的,恰好我爹叫我接管,你中意什么我可以悄悄弄给你啊,再不济去看看热闹也不错嘛。”,姬凌生面无表情、完全无动于衷,就差把滚字写在脸上,商正一咬牙,一脸肉疼的道:“如果你去的话,我爹地窖里的忘忧香偷偷给你两坛!” 姬凌生终于察觉到一丝隐情,索性给了商胖子一个台阶,舔舔嘴唇道:“四坛!”,商正粗短手指指着铁了心要拔他毛的姬家公子,嗫嚅不断,最后还是颓然答应。姬凌生疑惑更甚,这胖子家财万贯,为人反而极为抠门,每次喝花酒逛楼子都要姬凌生付账后才施施然拍肚子起身,曾被姬凌生戏称为不拔公子,今儿不要命的把他老爹私藏佳酿都偷出来,那里面的蹊跷可不一般。 并未多想,姬凌生知道给商正十个胆子也不敢害人。 ······ 次日一早,商正天不亮就来了府上叨扰,进门时候十分滑稽,畏畏缩缩的贴墙绕柱,跟做贼没个两样,被白月强行拉起的姬凌生正满腹牢骚,看见这幕反而乐呵精神了。 那做贼心虚的胖子见了姬凌生讥笑自己,少见的没骂咧咧还嘴,更不敢声张,费劲抻着脑袋张望了一圈,四下无人商正总算胆子大了些,赶紧一把拉住姬凌生逃了出去。出了姬府,商正甩了把汗,重新变回滔滔不绝的富态公子,一路上说个不停,姬凌生强忍着把他大嘴撕烂的冲动,将此次义卖的情况听了个大概。 其实这种买卖是思岳最近几年才兴起了,传闻是由思岳豪阀中独占鳌头的商家一后辈提出,初时并不给予重视,只有少许物品运作,主要是给不爱出远门的大人物们见识一下稀罕玩意儿,商家大价钱卖出一些弄不清用途的东西顺便还能打响名号,名利双收嘛。没想到第一次卖场商家意外尝到了甜头,钟爱稀奇古玩的雅士出乎意料的如过江之鲫涌出,这种价高者得的离手买卖随之越办越大。 义卖会场在城东,那儿千门万户寸土寸金,达官显贵扎堆,义卖一年一次,油水可是不少。其中门门道道姬凌生第一次听说,那些做买卖用的生僻字眼更是闻所未闻,姬凌生越是茫然无知,商正越是讲得起劲,如同在夸赞自己一样。 路过璃罗湖水,有人在湖边摆开阵仗,五六个绿裙丫鬟排成一列,中间是个白衣飘飘的女子,手中抱着琵琶,面朝绿水琵琶声起。好在嘲哳难听,打消了姬公子上前的念头,由于好奇着女子面貌,姬凌生睡意消散,同时自语,“又是哪户人家的千金出阁了?看这胆色,相貌应该不差,不知道会便宜了哪个王八蛋。” 瞥了眼身旁嘴停不下所以错过机缘的商胖子,姬凌生扶额叹息。 在商正有意催促下,两人很快来到了城东。入眼红墙金瓦,大富大贵,无愧于思岳的顶梁柱之称,所住非富即贵,可以说整个思岳国上下近七八成的银子都藏在这里。 姬凌生没在意眼前的雕梁画栋,不过屋子大点,铺上金砖玉瓦罢了,能有皇宫阔气吗?其中有一座危楼,几欲和皇帝起居比肩,姬凌生玩味一笑,心中盘算着前任国师的预言何时能应验,二龙夺珠的戏何时能上演,这德王越不把那皇帝老儿放在眼里,这场戏就越有意思。 商正看见姬凌生突然发笑,顺着他的的目光一看随即明白过来,皱眉道:“皇上与王爷的碰撞可是越来越激烈,王爷那边开始明目张胆招揽门人食客了,我爹还给我说思岳快变天了,叫我和那些皇室的人少点联系,一不留神商家就得栽进去。”,姬凌生眯着眼,这些食客中有多少是眼线可难说。 姬凌生随意问道:“皇上没有一点修炼天赋,可德王有,为什么没动手?”,商正听得心颤,慌忙看了四周,见四周无人才松了一口气,劝道:“这种事可不是我们能议论的,今儿说了明天指不定脑袋就没了。”,见姬凌生毫无惧色,于是叹了口气说道:“思岳三大强者,青云二峰知道吧?” 姬凌生点点头又问道:“那皇室老祖不是听说已经失踪多年,传言已经坐化了吗?”。 商正摇头道:“这只是说给外人听的,你不关心闲事自然不知道其中内幕!你说要是没有那老不死的授意,凡胎肉体的岳明修能当上皇帝,并且对上修为高深的德王一点不惧?” 姬凌生恍然点头,他还不曾关心过过这件事,对传言竟信以为真了。心中仍有不解,这皇帝老儿当年是怎么胜过德王的?德王做掉了所有可堪为敌的对头,可最后黄袍加身的反而是功绩不显的岳明修,用一败涂地、功亏一篑都不足以形容。 这皇帝老儿倒是能忍,姬凌生非议的想着。 商正和姬凌生在一座高大阁楼前停下,楼台不显辉煌富丽占地极宽,应只是为了容人之需,高高门楣上挂着一块金玉气略显厚重的匾额,刷了层富贵红漆,中间只写了一个规整的商字。 手笔够大,姬凌生笑着对商正说道:“看来你家老头真准备退位,把一辈子攒下来的基业交给你这败家子了,没想到你那几个兄弟竟还不如你。” 这套说辞不像是赞赏,反倒像挖苦,可商正知道这算是姬凌生的好听话了,惭愧笑道:“都是些小打小闹,上不得大场面!”,姬凌生撇过头去,原来这死胖子还知道谦逊二字啊。 两人站在商记拍卖行前没多久,有一伙人马走了过来,走在最前面的那人穿着华贵,相貌英伟,余下的人以他马首是瞻,理所当然的此人涵养极佳,与旁人亲近亲切,不端一点王侯子孙架子。 两伙人相遇,为首的青年对姬凌生微笑,笑容真切得不含半点杂质,“没想到凌生也来了,是看上了什么稀罕玩意了吗?”。青年没忽略姬凌生身边沾满铜臭的胖子,微笑致意,商正笑着回礼,“小王爷多礼了!” 姬凌生打着哈欠说道:“大老远就闻到你的臭味了。”,话语一出,商正笑容一滞,小王爷笑了笑没放在心上,倒是身旁一看就是刁蛮千金的少女立刻杏目圆睁,不要命瞪着姬家少爷,主心骨被人当面嘲弄,后面那群贵胄子弟也纷纷不忿。 姬凌生咧嘴对那胆大包天的少女怪笑了下,少女顿时被吓住,方才想起是那臭名昭著的姬凌生,不由往后退了一小步,小王爷拍了下少女肩膀,眼神温润如宝珠,花季少女安定下来,眸子里怒火化作春风细雨。 玉树临风、温尔文雅的小王爷对思岳的怀春少女可是一件大杀器,传闻每年王府当杂物扔掉的名刺就有千千贴,藏头情诗便有万万封,怀有爱慕之心的女子可从城东排到城西。 小王爷对少女心中爱慕既不刻意靠拢亦不刻意疏远,全在把握之中。 少女看向姬凌生,却没有对待小王爷的如花笑颜,神情间只有厌恶。 姬凌生不屑冷笑,只是不知道是在笑一男一女中的谁。 第三十一章 思岳四少 经过门前的偶遇,小王爷要亲自给姬家少爷引路,拳拳之心连东道主商正都不好意思阻拦。姬凌生毫无防备,大咧咧跟着进去,刚进门,大批人簇拥上来,大多是奔着小王爷去的,思岳人除了商正外都耻于和姬凌生为伍,说到底姬家少爷还没做过伤天害理的骇人罪行,可在皇帝身边,甭管清者浊者都忙着自清,姬凌生又是修士身份的将军府所出,不管修好修恶沾上就是麻烦。 与几人打过招呼后,商正眼角余光看着身侧无人问津的饺友,神情出现一丝复杂。 离义卖开始还有些时间,客人们正不慌不忙地观赏一些奇珍异物。 大厅内大约是有几十人,可能是时候还早,只来了些占地占座的闲客,六七成是从外地赶赴来的商贩,或多或少与商家有点牵连,趁着义卖来跟本家交接事宜和商洽生意,顺便还给足了少东家面子。 还有些出于贪玩的少爷小姐点缀其中,不过小王爷到来后,他们又自然而然聚集过去。有几位实在令姬公子见了心烦,商正眼尖,顺着望去,那几位有男有女,模样倒没有如何嚣张跋扈,可神态姿态一看就不是庶出的,定然得是正房一系才有这种眼色。 商正好奇着姬凌生为何没有发作,顺眼看到人群中谈笑风生的小王爷,发现了症结所在,姬家少爷和小王爷好像从不会站到一块去,姬凌生如何大胆自不用说,这位爷做事全凭喜好,丝毫不顾及他人颜面,如若发起疯来,自己的脸也不要。 商正不怀疑他会欺软怕硬,咧嘴一笑,但不愿放过千载难逢的戏谑机会,低声道:“怕了?” 姬凌生未做反驳,只摇摇头,翻着白眼道:“见了蛇犯怵。” 两人斗嘴多年,商正头次占了上风,见好就收,抱手看向堂内,姬凌生做出同样动作,静看人群琢磨人心。此时堂子里人不多,说不上形形色色,外来的人生地不熟,又在天子脚下,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惹事,不过不影响两人的闲情逸致,商人重利,思岳人势利,这是苗头,要是眼神一交汇多半能点上火,然后就有好戏看了,两个坏家伙默契想着,可惜最终没能称心如意。按照以往做法,遇着这种情况,两人必然会上前万般挑唆煽风点火,如今只敢想想,毕竟是自己的场子,总不能砸了。 好在相安无事,人群各自为营凑一起走马观花。 前堂内修筑了几十个近乎半人来高的方台,每个方台上都放着一件物事,有珠宝有陶瓷和一些造型个奇特的外来物。 赏玩可不止看看而已,是有讲究的,光认识模样知道名字最多叫赏,有独到眼光独到见解才能算玩。可惜在场的是些认钱不认人的大老粗,兜里有多少银子别人知道,肚子里有多少学问多少墨水就不一定了,真正有眼力有见识的还没登场。 东西摆在这儿,肯定是有路数的,商正自然不会让客人干瞪眼,早早安排了人手藏在人群中,装作同行的商人,听到呼声就出来充当说书先生,指着稀奇事物大肆评说一番,既然为人群解惑又能把堂子炒热,一举两得。至于为何不直接派人,或者是挂上牌子,只因商胖子别出心裁想找点乐子而已,况且还有滥竽充数的人才蹦出来胡说八道,骗得众人一愣一愣的,商正更是想笑。 旁人听着那些或褒或贬的言辞,不管正解还是杜撰,说到精彩之处都足以让人拍案叫绝。 看着逐渐热闹的会堂,胖子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偷偷看了下小王爷的脸色,发现没什么变化,商正松口气,正好无暇给他带路,转身看向姬凌生,惊出了一身冷汗。 只见姬凌生无所事事,好似闲得脑瓜子疼,百无聊赖倚在门边,身旁是一个空空如也的盛物台,而他手上正好有一个小巧的青色瓷壶正绕着手指滴溜溜旋转。 瓷壶在姬凌生手中翻转,如同商正心头肉上下直跳,过了好一会,姬凌生才将瓷壶放回原处,出了名雁过拔毛的抠门鬼商正一口气终于得以吐出。 不知受人指使还是怎地,小王爷身后那群贵族子弟纷纷抱拳告辞,四处散开,走的时候还不忘对商正打个招呼,唯独对姬凌生一眼不看。姬凌生打个哈欠,没有放在心上,懒得一一追究过去。 那位千金也得到小王爷授意,不依不舍走远。 原地只剩下三人,姬凌生、商正和小王爷岳之安。 姬凌生歪歪扭扭站着,没有喧宾夺主的意思,似乎等着商正带路,而商正看了眼姬凌生又看了眼小王爷,等着他们拿主意。 小王爷在大堂内扫视了一圈,收回目光,笑着说道:“凌生,这一楼的东西着实上不了台面,我们还是上楼去看看。”,一个青花瓷都心惊肉跳的商正没敢发怒,笑呵呵附和同意。姬凌生未置可否,暗骂一句胆小如鼠商胖子,然后一步上了台阶,小王爷眼中奇异光芒闪过,抬腿跟上,商正站在原地苦笑不止。 三人上了第二层,入眼一看,这层比一楼大堂要小上一些,陈设几乎一样,方台只有那么十几个,想来是比较珍贵的物品。 窗纱呈黄杏色,加上门窗半掩,阳光仅透进来一丝,照在那些稀罕物上。 除去姬凌生三人,房中还有几个先生模样的中年人,其中有一个头发花白,红光满面的老头,姬凌生一愣,这老无赖多日没上门讨酒,原来是因为一头钻进藏宝阁了。 这几人对小王爷报以微笑,向这儿的东家商正微微点头,唯独对姬凌生看也不看,并不想搭理。小王爷点头示意,商正突感意外,只有姬凌生撇撇嘴,楼上楼下一个样嘛。 这几人是城里的老学究,一辈子把头埋在书页里,平日里忧民忧国,亦不求功名利禄,受世人敬仰,算是正派的斯文人。几人对素有美誉的小王爷没有过分交好,对名声难听的姬凌生没有过分厌恶,这是做学问需要的淡然心。 姬凌生对那精神矍铄的老头咧嘴笑了笑,这是这群读书人都唯一赏他笑脸的人,思岳国的大祭酒空轮大师,在思岳极具声望,唯一收过的徒弟还是上一任国师,老人和姬长峰有点香火情,徒弟死后每日都会上门讨要酒水,但最近没怎么见过老人家,以前倒是姬府赶也赶不走的常客。 思岳是个凡人国度,修炼者不过一小撮人,百姓艳羡修士的通天彻地之能,更知道各路神仙大多是凡人修炼而成,自然不会存在敬畏心,仅有几个真仙大佛受到供奉。朝廷不停招徕修士走狗以供驱使,同时认为修炼者是祸根苗头,所以总的来看,祭祀仅是为了祭祖,万万不会有祭神求雨的事。 两边人静悄悄打了照面,无人大声喧哗,像是有一条不成文规矩。 姬凌生收回视线、开始打量那些方台上的东西,这是他第一次来这,这第二层似乎寻常人不能上来,都是些有年头的东西,沾不得人气。看了个大概,这屋子其实没一件好东西,姬凌生盯着十几个破铜烂铁或碎瓷残玉皱眉不止,然后讥讽一笑,前人馈赠? 姬凌生最后看到一副战甲,锈迹斑斑,一碰就会散掉。 铁甲前头有一个大洞,占了很大一块地方,洞口边缘参差不齐,像被利器强行破开,正中间刻了个难以辨认的“岳”字,姬凌生不猜也知道,这恐怕是开国皇帝的东西。 商正始终盯着姬凌生眼神所到之处,怕他在这二楼乱砸一通,偏偏还是太祖遗物,商正急忙开口道:“这是太祖皇帝的战甲,昔年我先祖曾是太祖的副将,太祖建国平乱之后便被我先祖收了起来,虽然家道中落还是传了下来,权当做纪念了,这东西可不能摔。” 小王爷岳之安听到此处,惊喜道:“原来皇室和商家还有这么一段渊源。” 听到这边的动静,几位显示眉头一皱,看了过来,发现三人围着太祖遗物打转,都松开眉头,其中一个中年书生脸上浮现一丝弃笔从戎的向往,敬仰道:“当年太祖陛下以凡人之躯横扫诸国,打了万里江山,实乃不世功业。”,其他几人点头同意,小王爷抓住机会,请教起来。 姬凌生把商正拉到一边,开口问道:“太祖是凡人?”,商正点头,眼中全是鄙夷之色,“那皇宫里的地境高手不是太祖?” 商正摇头答道:“地秘之境的强者活不过千年,太祖开国到现在少说得有两千年,活到现在还会是地境?你算半个修士,这点应该比我清楚。” 姬凌生哦了一声,不再发问自取其辱。 另一边,几位先生失去了踪影,仿若读书读成了精怪,眨眼没了人影。少了庞杂人等,小王爷没拐弯抹角,直白说道:“凌生,既然来了,那不如到最顶层看看,商公子可在那藏了不少好东西。”。 “最顶层?”姬凌生看了眼未到尽头的楼梯,发现确实还有一条上去的通道,扭头对着商正问道:“上面有什么东西?” 商正神秘一笑:“上去不就知道了吗!”,姬凌生思索了下点头同意。 三人上了楼,这是第三层也是最顶层,这比二楼还要小上一点,进屋后,发现早有人捷足先登。是个身穿锦缎华服的青年,模样不算英俊,眼神如刀,嘴唇发白脸色发青,可不就是太子殿下吗。 这一下,思岳四个大少就这样齐聚一首了。 第三十二章 灵药 被称为太子殿下的青年人缓缓转身,气态十足,只差一袭黄袍加身,便要君临天下。太子倨傲眼神扫过三人,看见前月在宫廷太监侍卫面前让自己颜面扫地的姬凌生,太子岳云幽脸色不快,可想起皇妹再三劝告的箴言,不得露出敌意。 商正见是太子,收敛神态,拖着腰间的肥肉,给太子行了个大礼,小王爷同样含笑抱拳:“臣弟见过太子殿下!” 岳云幽有模有样受礼,示意让小王爷起身之后,看着小王爷的谦和笑容,朗声说道:“之安,你我本是血亲兄弟,无须这些繁文缛节。” 小王爷岳之安笑着点头,倒是他旁边的姬凌生从头到尾不为所动,仍自顾自地向屋内张望,好像惦记着此处的宝物,没注意皇太子大驾光临。岳云幽的脸色难看,如果问谁人敢拂逆思岳储君的太子身份,那打头且唯一的便是姬家的王八犊子了,私下不给面子不过小事,大庭广众不给台阶一意孤行才是真打脸。 偏偏他这个空有名号没有实权的太子还奈何不了姬凌生,有心拉拢反倒热脸贴了冷屁股,太子殿下感觉脸颊火烧一般难受燥热。岳云幽咬紧牙关,直勾勾瞪着犯上之人,商正处境尴尬的站着,不知该帮哪边,一个不对劲,言辞稍有不对就是引火烧身,里外不是人的下场。 犹如锅上蚂蚁难受的商正余光瞥了眼若无其事的小王爷,这尊菩萨似乎没有出面调和的意思。 矛头所指的姬凌生浑然不顾太子阴沉脸色,脑袋歪向一侧,视线到处游走,不停打量每一件器物,煞有介事地端详着。 过了良久才收回目光的姬凌生总算注意到被冷落许久的太子殿下,没有行礼,仅仅表示了惊讶之情,“太子殿下!你怎么在这,刚刚一时看花了眼,没看见尊驾,失敬失敬,还望殿下海涵。”。 岳云幽脸色发青却发作不得,怒哼一声,身后穿着锦蓝色缎子的大太监敢怒不敢言,相比太子殿下的火气,这位爷将人从楼顶投下的恶行才是真吓人,出言教训万一太子不领情自己就是死路一条。 待太子拂袖而去后,姬凌生扬眉冷笑。 商正微微叹息,对不识好歹的姬凌生恨铁不成钢道:“你每次都弄得不欢而散作甚,殿下有意拉拢你,你给他个台阶下不就皆大欢喜了?非要撕破脸皮!” 姬凌生只摆出疑惑面孔,讶异道:“我有招惹他?这太子怎就生气了,真是怪人怪哉。”,商正双唇紧闭,彻底没话说了。 在一旁当了半天看客的小王爷悠然开口道:“既然事已至此,商公子,殿下是一国储君,肯定有他的度量,现在急个脸,回头气就消了,不用太过担心。倒是凌生,这顶楼的好东西你可是还没正眼瞧瞧呢。” 商正不再和姬凌生计较,想起正事,对姬凌生补充道:“小王爷说得没错,这三楼的可都是与修炼有关的天材地宝呀。” 姬凌生瞳孔一缩,没来由记起那麻衣青年所说的话,眉头立刻皱起:“修炼?”,早在上楼进屋之前他就察觉一丝不对,一二楼都略显闷热,唯独三楼气息沁凉,一股芬芳气味扑面而来,使人通体舒泰。 看向暗自得意的商胖子,商正点点头,笑道:“这放在最顶层的都是我商家多年来搜罗到的灵药仙草,在天地灵气中孕育而生,受天地灵气滋养而成,对修炼者的修炼之道大有裨益,为了弄这些玩意可没少下功夫。” 按捺已久的小王爷询问道:“正因如此,我还有个不情之请,想讨要下几株灵药用以修炼,不知商公子能否割爱?” 商正为难说道:“这个,小王爷有所不知,这些药草采集极为不易······” “这药草我当然不会白要,你看一万两黄金一株,如何?”小王爷打断了商正。 提到钱,商贾本质暴露出来,商正搓着手说:“小王爷,我不是这个意思,这屋子的药草其实就是当块招牌······” 商正依旧没有答应,但言语中已有了商讨之意,看来黄金的分量不轻。小王爷门清,不再接话假装皱眉沉思,商正顺着台阶说道:“假如王爷看得上眼的话,小民送两株与殿下你也无妨!” 那边发来大水,小王爷赶紧顺水推舟抱拳道:“那我就却之不恭,收下商公子的这份好意了!”,商正看得眼直,暗笑谦谦公子岳之安照样脸皮厚如城墙,同时不忘回礼,连声说客气客气。 正往一个方台走去的姬凌生听见两人极有默契的一唱一和,眼皮跳了几下,心中大骂,你俩怎么不去搭台唱大戏呢? 姬凌生在一个方台前停下,方台上放有一个锦盒,锦盒盖子放在一边。盒子中放着一株山参,与寻常的山参有些不同,山参通体明黄且带有微弱的黄芒,根须比平常的少一些,对称的四块突起如同婴儿四肢。姬凌生拿起灵参细细打量,这种灵物他不陌生,家中有很多类似的药草,都是老爷子的苦心孤诣,不过成色要比眼前这株山参差上少许。 商正也走过来,解释道:“这是一株灵参,我不是修士,不知道有多少年头,反正比我岁数大就是了,还是我爹早年误入北方大雾区逃命时无意采到的。” “大雾区?”小王爷面露惊奇,思岳的有志青年都喜好远游,徒步辗转于六国之间,唯独城府韬略俱是一流的岳之安自始至终不出城门半步,只在城内谋划,数十年后他仅有的一次出城,让他丢了性命。姬凌生同样一副茫然神色,商正斟酌了下说道:“那是晋国西北方的一片森林沼泽,常年弥漫着大雾,最邪乎的是那儿的雾气竟如同人之吐息,白天增长千丈,晚上缩回五百,诡异至极。到这几年,晋国北方国境已经被遮挡了三四成,而且雾气极其浓郁,寻常人走入后就甭再想出来。” 见小王爷面有疑惑于是商正解释道:“我爹是捡了天大的运气,夜里趁着雾气收缩的时候顺着一条河流才走了出去,这株山参也是在雾区发现的,想必那儿应该还有许多奇珍异宝,只不过进去找宝贝的都成了送命的。” 小王爷点点头,又问道:“那为何后来不顺着那条河流回去?”,商正摇摇头:“我爹出来时也曾想过,但后来再派人去的时候,雾区已经扩大,那条小河再没见过。” 小王爷惋惜道:“没想到天下还有这等玄奇所在,居然还是在土地贫瘠的晋国,没在思岳倒是可惜了。”,姬凌生端详完毕后像对待杂物一样扔回锦盒中,商正吓得一头冷汗,赶紧过去把灵参拿起,确定无损后又小心放回盒中摆正。 这时小王爷恰巧走了过来,目的也是这株灵参,商正赶紧挪开肥胖身躯,给小王爷腾出一个空位。 小王爷从锦盒中捡起经三次手的灵参,紧贴灵参的手指在微光下显得晶莹修长,看了眼姬凌生平淡表情后,小王爷露出一个笑容。 商正一头雾水,而姬凌生则在一旁冷眼旁观。 神奇一幕出现,被姬凌生把玩许久没有反应的灵参在小王爷手中光芒大盛,如同一团晶莹雪球,一圈圈灵气绕行,丝丝粘稠的灵气慢慢涌入岳之安体内,像是天人感应般。 看见此景,姬凌生眼角撑开,没有说话。 “小王爷果然少年英才,已经踏入玄宫之境,可喜可贺。”商正敬佩说道,眼中有一丝藏得极深的艳羡。 灵气溢出体外化为己用是玄宫修士的标志,仔细观察,还能发现小王爷尚有余力,不是打肿脸充胖子,不及弱冠的年纪踏足玄宫境界,天赋在思岳历代皇族中也算上等。 商正一串马屁拍得正合胃口,岳之安谦逊一笑,商正更加乐呵,同时肉疼看了眼色泽略微黯淡的灵参,姬凌生依旧保持缄默。 小王爷微微笑道:“我恰好也是近日突破,不过玄宫,况且气态不稳,算不上什么。”, 商正最对人情世故熟稔,微笑道:“小王爷过谦了。”,小王爷暗中瞥了姬凌生一眼,姬凌生打心眼里兴致缺缺,真像世人所说那样不思进取,小王爷收回目光,神色如常。 姬凌生面无异色,心中叹息,玄宫,哪怕是玄宫第一门,比他这黄道一星可不知强了多少。 狼心狗肺的商胖子不知为何攥紧了拳头,又悄然松开。 小王爷将灵参放好后,看向商正:“商公子,估摸着时辰,楼下应该快开始了吧?”,商正一怔,随后拍着额头叫到:“对对对,瞧我这记性,差点给忘了!” 小王爷看着姬凌生,摆出一个如沐春风的微笑:“那凌生,咱们下楼吧。”,姬凌生随意点头。虽然姬凌生很想在小王爷笑脸上抽两大嘴巴子,再把他那一口白牙敲碎,但只是想想而已,毕竟动手的话真打不过。 三人没有再做停留,对其他的灵药也没有在意。 姬凌生一马当先下楼,小王爷与商正紧跟其后,只留下那株灵参仍静静的躺在锦盒中。 第三十三章 守株待兔 姬凌生三人再次来到第一层,此时临近义卖开始,大堂内人头攒动,和先前相比显得狭小许多。几人刚下楼迎头便是一阵热浪浮动,喧闹人声吵得姬凌生脑子有点发懵,商正要咋咋呼呼说话才勉强听清。 前堂内全是慕名而来的客人们,抱着猎奇想法来的三教九流纷沓而至,还好大多知道规矩,排队进场之时都会尽量礼让,没人敢随意滋事。姬凌生有趣想到,如果这是间寺庙,前来虔诚求签的香客如此之多,那这香火钱还不得顶天? 在雪玉阁见惯了这类架势,数着人头,姬凌生大声皱眉问道:“这个地方难道就不设个侧门?” 商正得附耳过去得以听清,撇撇嘴,扯着嗓门大声说道:“有,不过光明正大去走后门,这种行径,连我都觉得害臊。”,小王爷对这个新奇说法只是一笑置之,姬凌生则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打心眼里觉得没劲。 三人在人群中并不显眼,但不代表别人不长眼。看见美名远扬的小王爷,姬家少爷还有商行少东家商正走在一起,这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嘛,不少抱着交友目的前来的散人立刻挤出笑脸迎了上来,可有一说一,溜须拍马之前还是先得挪挪屁股让路。 三人甚至无须等候,人群便自动让出了一条路来,三人顺坡下驴借此穿过人群。小王爷对人情世故熟稔,在人群中如鱼得水,微笑着对来者一一婉拒,而商正则不敢含糊,挨个寒暄过去,似乎可以立马找张桌子坐下,端上两坛上女儿红把酒言欢的知己好友,至于姬凌生,无人搭理无人靠近。 姬凌生看着一路呼朋唤友的商正叹了口气,正是因为如此,姬凌生才没和商正深交,尽管商正为人仗义秉性与他相仿,可他骨子里是个重利轻别离的生意人,酒肉穿肠的情谊算不上什么值钱玩意儿。姬凌生不知道商正在自己身上押了什么筹码,以至于掏心掏肺,一片赤诚之心连姬凌生都看不透,但不想以后算计来算计去,一圈肠子染得乌黑,所以对商正始终留有余地。 而对于商正来说,经商就得左右逢源,攒不起人脉就堆不起金山银山。 这商家最年幼的子嗣看似每日游手好闲,逛迹风月,姬凌生却知道这思岳城里比这胖子精的找不出几个,如果说自己是破罐破摔,那商胖子则是真的扮猪吃虎。正因如此,姬凌生才清楚为何不起眼的商胖子会是商家下一任接班人,商家在他手上只有做大的份,绝没有内囊耗尽的时候。 三人顺着长长队伍畅通无阻的到了后堂,后堂比前堂大上几倍,这下总算不挤不闹了。前头是座半圆的高台,后面座椅如天女散花一排排展开,第一排镀金镶玉,仅有半数入座。 这儿坐了近乎半数的人,四下寂静无声。 商正本想领着二人去头排边上位置,姬凌生则毫不见外,挑了个最中间的位置,视野极佳。姬凌生坐下后,左右一看,果然坐这一排的个个都是显赫人物,有几个生面孔,但权位应该不差。 商正搓搓手,紧张道:“这是给太子殿下的座位,我们坐了不太好吧!” 姬凌生一副可恶嘴脸绽开,怂眉道:“你说什么?大声点,听不见!”,不由分说拉着商正坐下,小王爷觉得有趣跟着入座。 三人刚坐下,便有一个小厮急急跑来,贴在小王爷耳边窃窃私语几句,小王爷两道剑眉往眉心挤去,脸上第一次出现焦灼神情,思索了一会起身歉疚道:“凌生,商公子,我还有些要事处理就先告辞了”。 商正马上答道:“正事要紧,小王爷不用顾虑我和凌生,请便。” 小王爷走后,一路扭捏不多作言语的姬凌生抻了个懒腰,松口气说道:“这小子终于走了,跟条隐蛇呲呲个没完,弄得我浑身不自在。”,商正无言,他有时真想把姬凌生脑袋刨开,瞧瞧里面究竟装得是什么。 姬凌生打了个哈欠,直截了当问道:“现在能说说让我来的目的了吧?” 商正神秘笑道:“不急不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先看看热闹。”,姬凌生无奈摇头,环视了一圈会场,咂咂嘴说道:“这一场买卖下来你家可赚得不少,看你事事操心,怕是银子有大半进了你的口袋,亏得你每次付酒账都装傻充楞,要不就寻个由头开溜,这可不行,下次喝酒你得请客。”,商正嘿嘿一笑,一脸春风得意道好说好说。 看着商正一顿挤眉弄眼,姬凌生似乎想到了什么,狐疑道:“这是你的主意?” 商正眼睛一亮,哈哈大笑起来,肥肉纵横的笑容甚是欠揍。会场的其他人听见如此猖狂大笑,不约而同的皱眉,一看是商行小主人,又不约而同的闭嘴。 过了半晌,商正的笑声才停下来,见他终于把嘴合拢,姬凌生把捂在双耳上的手放下,顺便还掏了掏耳朵。 商正高兴坏了,对姬凌生的嫌弃表情视而不见,不急不缓道:“前几年,我爹叫我去思岳边境做买卖的时候,我听道上的弟兄说,思岳北方的国境外有一个狗屁仙宗!” “仙宗?”姬凌生来了兴趣,商正又满脸不屑解释道:“其实没那么玄乎,不过供喽啰们抱团取暖的小流派,宗主实力离地境都差上一点,兴许还比不上我家里那个花和尚,比我思岳三座大能更是不知差了多少!”。 姬凌生面无表情,静等胖子话匣子打开。 准备长篇大论的商正有些口干,咽了下口水兴致勃勃说道:“其实这个仙宗说到底就是一个名号好听点的镖局,只是到了凡夫俗子嘴里,就夸大成了仙家云集的地儿,仙人仙人,收了钱不照样办事?这种小门小派不说随处可见,可要扫地似的搜罗一遍,还是能找到不少,有趣的是,那宗门里半月就有一次集会,供应门人以物易物,然后价高者得······”没说完商正又笑了起来,深感自己慧眼如炬。 姬凌生努努嘴,打断道:“所以你就想到在思岳也搞义卖,只是改成以钱易物?” 商正肥手一拍,大笑道:“没错没错,灵机一动便有大把银票到手,果然聪慧如我。” 姬凌生默默鼓掌,然后把眼睛挑向另一边,似乎不想听他再说一句话。 商正独角戏唱得没意思了,不再腆着脸和姬凌生得瑟,于是挥一挥手,立即有个机敏聪慧的侍从俯身过来。“少爷,您有什么交代?”侍从是个白净青年,此时低眉哈腰问道。 商正用肥手揪扯着寥寥无几的胡须,摆出一副正经面孔,老气横秋问道:“都安排好了吗?” 白面小厮立刻点头答道:“少爷,一切安排妥当,现在就等客人入座就绪了!” 商正缓缓点头,做出以后一家之主的架势,挥手将侍从喝退,扭头看向姬凌生,意思就是向他显摆显摆,姬凌生无话可说,扭过头去不去看他脸嘴。 随着人流涌入,会场开始热闹起来,一群没见过面的外地显贵相互慰问,毕竟这种集会可是各方势力亲近示好的机会,即便两家生隙,硬着头皮也得挂上热情面孔。姬凌生左看右看,就快坐满了,却久久未见太子殿下的身影,不由失望至极,低声问道:“太子殿下呢?” “啊?”商正纳闷着说:“他肯定会来,倒是你怎么问起他了?”,姬凌生总算放下心来,笑容暧昧。 商正眼睛猛然睁大,直觉自己会跟着遭殃。 入口处爆出一阵惊呼,姬凌生瞳孔一缩,诡异笑道:“好戏来了!” 人群急急散开,生怕避之不及,太子殿下即便有意掩饰,以君子姿态示人,奈何心性骄横,总会有不遂意不痛快找上门来,还有姬凌生无故挑衅,名声自然好不到哪儿去。好在有人出谋划策,化解许多是非,底子看上去还算清白,做不到让士大夫口诛笔伐的地步,在思岳人看来太子殿下无非心高气傲了些,不敢随意招惹。 太子殿下身后跟着一个女子,身穿白衣,衣决飘飘,光彩照人。女子脸色淡然,深邃眸子自有一股天生凌厉,姬凌生看着岳紫茗,好像想起那个晴朗日子,那个立于马背,回眸间倾国倾城的紫色身影。 姬凌生的意想被太子岳云幽的脚步打断,太子走到了第一排,终于看见本属于自己的位置,正坐着三番五次挑衅的姬家小王八蛋。 太子是什么身份,离九五之尊不过只差一步,思岳上下都盼着他挑起大梁。 忍了姬凌生无数的岳云幽几乎怒发冲冠,无名火烧到心肺,隐忍多年的太子殿下握紧双拳,额头青筋暴起。千钧一发之际,岳紫茗不轻不重拍了下兄长后背,如同泼瓢大雨倾下,把太子殿下满头怒火浇灭,扭头看见为自己掌舵多年的妹妹轻轻摇头,岳云幽双手松开,怒哼一声,随意找了个空位坐下。姬凌生惊诧不已,总好奇太子性情乖张、行事张狂,如何能不露一点马脚,原来身后有人出谋划策,今儿算是遇着正主了。 姬凌生看向紫茗,后者似乎有所感应。 双目对视,当然擦不出火花,小公主对姬凌生微微一笑,姬凌生面如平湖不作回应。见姬凌生发呆发傻,小公主收起笑脸,在太子身旁坐下。 姬凌生目视前方,心中无悲无喜,松了口气。 第三十四章 金灿灿的黄金 等所有人入座就绪后,义卖差不多同时开始。姬凌生鸠占鹊巢,坐在本属于太子的宝座上,他不认为能借此获得当朝太子的权威,但当面煞别人的锐气,等同于长自己的威风,虽然幼稚,心里却很畅快。他还笃定,如果别人得到这种出风头的机会,同样不会放过。 商正嵌在座椅里,把手括在姬凌生耳边,低声说:“啧啧,上次李尚书那没出息儿子给我说,驻颜有术的雪玉不算思岳第一美人,最俊俏的还养在深宫里。乖乖,我还不信,城内有比雪玉更水灵的姑娘?现在信了。”。 众人皆知,小公主不喜锁在深宫,常常出城游猎,不过行踪隐秘,思岳公子们满山遍野地找都撞不见,何况身手不如何矫健的商正,如果说他跟岳紫茗谋过面,那只能是梦里。 姬凌生照例也蹲守过几次,但没有收获。满打满算,他见过公主两次,第二次还同处一室,若放在以前,大可以说出来显摆显摆,现在变作一桩糗事,不便再提。就像裤子中间开了缝,不想现丑,就得乖乖把腿夹好。 商正见姬凌生脸色古怪,自以为嗅到了什么,促狭道:“凌生啊,难不成你对小公主……胆儿挺肥啊,无愧我辈楷模。不过依我看这事挺悬,那公主瞧着面善,像个夫唱妇随的娇柔女子,私下肯定是副冷心肠,这类艳物,你要是悉心对待,处处示好,肯定被她所看轻,就得不走寻常,用强逼她乖乖就范。” 商正以青楼老手惯有的腔调,提出了这个惊人见解,姬凌生徒感头疼,接话恐被顺藤摸瓜,不接怕兜不住火,只好避重就轻地问:“你怎么知道她是冷淡性子,没准背地里柔情似火呢?” 显然商正要维持过来人的地位,拍拍胸脯,坚持看法。 姬凌生索性闭嘴,回想商正在烟花地的作为,专挑体态羞涩的小姑娘下手,说是尝鲜,过夜则要找经验丰富的徐娘,说是保熟。常言道女子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居然没榨掉他半点肥肉,想来夜里应该没怎么活动。 如果商正听到姬凌生的心声,今晚铁定要拉他做个见证,好在没有听到,自觉还很硬气。商正心系公主,不想继续理论,便扭头偷看,奈何还有几个人和他怀着一个鬼胎,不管往哪边探头,都会突然冒出个脑袋,把美景挡住,后排的人也有类似动作,好像这里长了一片草,随着风摇来倒去的。 商正大感扫兴,又回来找姬凌生说话,这时姬凌生已无心搭理他,专心盯着展台。 台上站着个错金缎子的男人,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面白无须,仿佛拿钉子把一张笑脸定在脑袋上,从头到尾笑没断过。 男人口才极好,频频惹得全场哄笑。 虽然不明白大家因何发笑,姬凌生仍旧免不了要问一句,“这谁啊?” 只见商正搓手笑起来,似乎等此一问,得意道:“他是我爹的心腹,叫商二钧,为人不错,做生意很有一手,最擅空手套白狼凭空变出银子。就这本事,我叫他一声二叔也不亏,朝里从二品的翰林院学士见了他,也得称呼一声二爷。” 前面的话姬凌生没听清,但没关系,他晓得了商二钧地位比某些朝官更尊崇,这就是商正想告诉他的,其他并不重要。如果表示没听清楚的话,商正大概乐意为他重述一遍,但姬凌生不想听第二遍。 视线回到台上,不知商二钧说了些什么,只见大家都热情高涨,却很安静,仿佛闹市里揭皇榜的景象。紧接着他拍一拍手,立刻有个姿色尚可的姑娘端着玉盘上来,上面盖着红布,宛若新娘的红盖头。所有人目不转睛看着,忽略了商二钧的讲话,就像拜堂成亲时,来宾总是注意着新娘子,而不在乎新郎官在哪。 红布霍地揭开,客人们的期许神情却倏地凝固。 一小捆青草,没错,城外一抓一把的那种。 众人面露疑惑,眼睛快瞪瞎了,还是没看出什么门道。 姬凌生沉住一口气,想着倘若自己是商二钧,该如何圆这个场,忍住笑意问商正,“这什么玩意儿?” 商正一脸茫然,忧心忡忡道:“我哪知道,卖什么又不归我管,天知道是从哪个旮旯挖出来的。” 纵然在座的人眼力不够,但没人发出质疑,就像先生课上到一半,回头问学生们懂没懂,大家都会一致说懂,想在这时候坦白自己不懂,需要一定胆量。姬凌生不懂别的,起码懂得不懂装懂,可憋不住笑,只看众人全盯着杂草发愣,梦一样呆着,有种说不出的滑稽。 吊足了胃口,众人屏息静气地等着,这种期待的心情犹如提前预付的钱款,如果商二钧交不出相应的货色,那他最好赶紧跑路。 令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是,商二钧抓起青翠草叶,狠狠掷在地上,一脸愤懑,痛心疾首道:“鄙人从北一路行来,路上所遇人形形色色,所遇事物千奇百怪,其中竟有歹人瞒常人不识灵药仙蕴,以猪草充数以假乱真,作为同行鄙人惭愧万分。告诫诸位之余,在此立证,此类假物绝不会沾上商家的名字。” 原本端坐的姬凌生两脚悬空,哈哈大笑起来。周围人的脸早就火辣辣的,听到笑声,脸更热,都忿然地投来目光,见到正主,又纷纷错开视线。 姬凌生拍着商正肩膀,捉弄道:“你二叔这可以啊!” 商二钧突起的玩心,吓出商正一身冷汗,要是稍有差池就会酿成大祸,面对姬凌生挖苦,只得苦笑。经这一出,底下躁动,这记无形巴掌打得众人有点晕乎,又不好发作,权当是个无伤大雅的小小玩笑。商二钧话音刚落,后排站起一人,附声说道:“商二爷的话我们自然是信得过,而商记钱庄也是有口皆碑,卖的东西自然不会作假。”,接着便有几人拍手叫好,话全让他们说了,其他人没话讲,顺势也鼓起掌来。 姬凌生猜到其中猫腻,不出所料那几人为商家所出,安排来圆场的。 掌声如雷,商二爷微笑不语,挥了挥手,女婢捡起青草退了下去。又有一个女婢上前,仍然抱持玉盘。那女婢兴许是属鸭的,有意无意地模仿鸭子,把屁股翘得老高,姬凌生只能发现她微微倾斜,只有商二钧能看到后面的风景,他没空推敲这暗示着什么,倒是记起没有鸭子的生肖,那她应该是属鸡的。 随着商二钧伸手抚上红纱,会场再度寂静,看官们可开不起第二个玩笑了。 掀开红布,映入眼帘的是颗暗红色的果子,散着微弱的萤光。 众人眼里渐渐有了一丝炙热,商二钧没急着开口,拿捏着开口的时机,默念三声后,朗声道:“方才说了几句笑言,承蒙各位厚爱不予计较。这有千年灵果一枚,就当一道开胃菜,诸位请看。” 后头的人莫不连声称赞,嚷着没事没事,如今商家势大,哪怕商二钧对着他们放屁,他们也只能捏着鼻子夸这屁好香,诚然,没准也会有人觉得这屁确实很香。前排的人位高权重,并无忌讳,但既然商二钧开诚布公的道歉,冰冷气氛倒也缓和了些。 细细端详那几位大人物的神态后,商二钧不动声色,手指灵果笑道:“一两黄金起拍,各位看官有请。” 商正大义凛然道:“二叔真是舍得,换做我还不心疼死。”。 姬凌生伸手便打,不拿正眼看他,挑破道:“少给我装模作样,反正最后是价高者得,起价一两黄金万两黄金有何区别?”,商正嘿嘿一笑,不再说话。 对商正的烦人笑声置若罔闻,姬凌生兴之所至,瞟了眼太子殿下,据他的消息,岳云幽修炼天赋也不强,比他强得有限,勉强算个修士,小公主似乎更胜几筹。这颗灵果应该能入他们的眼,可是他们兄妹从容坐定,没有出手的意思,姬凌生暗觉扫兴。 他收回目光,又靠着椅背,看向台上的老狐狸。灵丹妙药对修者大有裨益,可对寻常人来说等同毒药,纵使灵芝灵草功效弱些,可难保凡人吃了会不会爆体而亡,见迟迟没人出手,商二钧丝毫不慌,补充道:“修士食用的丹药对我等凡人犹如猛毒,指甲盖大小就能要命,诸位有所顾虑实乃正常。不过这颗灵果是近日才得,功效尚且不明,可药性温和,一般人亦可食之,延寿十年不说,甚至有机会增生灵根,一夜脱凡,不过这些只是本家供奉的猜想,作不得数,诸位大可凭喜好出价。” 人群议论开来,众说纷纭。 姬凌生揪住一个生僻字眼,打探道:“供奉?那是什么?” 商正翻翻白眼答道:“是我家供养的一个玄功第八门的修士,好像半步踏入地境,其他的我就不清楚了,平时也就我爹能请得动他。” 点了点头,姬凌生又抛出一问,“既然到了瓶颈,为何不找个山林隐修,静心突破?” 商正一怔,随即恼火道:“第一次见那光头老家伙,我还以为是个释门大能,没想到是个假和尚,极其贪图美色,说什么阴阳相济炉鼎双修的道理,不就整天酒池肉林,依我看,他是知道自己到不了地境才索性破罐破摔,装什么正经。” 姬凌生笑了笑,商正都说不正经,那看来是真不正经。 在姬凌生和商正窃窃私语时,周围举牌投价的声音此起彼伏,显然商二钧那颗定心丸药效不浅。 等姬凌生注意到,已经喊到了黄金两万两,不由咋舌,这才是赚钱的法子啊,比老爷子每月领五十金的俸禄可强太多,不禁想到,以前请商正的酒钱和伶倌赏钱算是肉包子打狗了,得让这胖子变本加厉吐出来。 “黄金三万两!” 大腹便便的正三品御史怡然自得,摩挲着大拇指的翠玉扳指,左边的刺史大人正想出声,瞥见御史大人的森然眼珠,立刻讪讪然坐了下去。姬凌生扭头一眼就看见油水充足的御史大人,浮起一个诡异笑容。商正心头一跳,这位吃着祖辈功勋,正二品世袭得来一个爵位的御史大人,要栽跟头了。 “五万两!” 惊呼声海浪似的从前面传到后面,用五万两黄金买一个无从考证的灵果,着实不太值当,所有人偃旗息鼓,望向单手撑着下巴悠哉晃腿的姬家少爷。商正咽了咽口水,对姬凌生竖起大拇指。 即便常年奔波在外,商二钧也领教过他的名声,兴许怕他随口说的,谨慎问道:“是姬公子出的五万两吗?” 姬凌生摸着下巴刚冒出的青茬,挑眉笑道:“不行?” 商二钧楞一楞,喊道:“姬公子出价五万两黄金,还有更高的吗?” 会场鸦雀无声,无人应答。 姬凌生斜睨了眼太子殿下,见他没有出价,有些可惜。 等到姬凌生一掷万金的行为敲定,不能反悔后,商正得了便宜还要卖乖,摇头惋惜道:“那可是金灿灿的黄金啊!”,姬凌生想一脚踹他脸上,再金不也是进了你家的库房? 那颗远超估价的灵果归入姬凌生名下,场子热得差不多了,商二钧抬着手往下压,示意大伙稍安勿躁,他笑容古怪,姬凌生略感纳闷,静等下文。 他说:“今天的本意就是将这第一件东西送出,当个彩头,却找不到一个不厚此薄彼的法子,只好用老法子了。所以,姬公子少年英雄,胆识过人,这颗灵果就送与你了!” 众人哗然,扼腕叹息声不绝,而姬凌生瞪着像吃了只苍蝇的商正,抚掌大笑。 只听商正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哭丧道:“那可是金灿灿的黄金啊!” 第三十五章 就多一两 经过头件物品,场内宾客是真心疼白送给姬家小王八蛋的灵果,统统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不敢跟前排大官争个高下,毕竟无论得逞落败都是招祸结怨,可从中捡漏浑水摸鱼的微末期许还是要有的。姬凌生只是默默观望,没有出价的意思,明显在等君入瓮,来一手瓮中捉鳖的好戏,这时商正才后知后觉,这王八羔子是要拆太子殿下的台呀。 不到一个时辰,瑰异物事一一罗列出来,随着商二钧气势一声盖过一声的高喊,转眼卖掉近百件。有暗藏枢机的密匣,黄道境修士的蛮力也无法强开;还有出自名家的诗画书帖,惹来文人骚客哄抢;更难得操办人心思缜密,连女红闺中之物都不曾遗漏。 前面的达官显贵悠然出手,无人敢抢,后面的小鱼小虾心下有数,只趁机抢些不值一提的小玩意。 整体来看各自得宜,其乐融融。但事实上,坐在这里的人都有别种心思,这些人普遍认为这场义卖形同于商家筹办的宴席,他们自视为商家的座上宾,具有一定地位。所以出价等于捧场,中标等于打通关系,若来了不买点东西回去,就是没随份子钱,面子过不去。 至于被商二钧视作引玉之砖的灵果,被姬凌生提前拿了去,此时嘴里咬着的就是。后面的人看他暴殄天物,心中隐隐作痛,偏偏这小子还故意啃得津津有味,嘴吧唧个没完,满溢出来的汁水和商正的哈喇子一同滴落。 少东家一心二用,垂涎灵果的同时,不忘扳着手指盘算今天入账多少。 但他心头那面鼓敲个不停,始终斜视姬凌生,警惕他随时出手的惊人壮举。自璃罗湖岸打交道的时候,商正就知道他是个惹是生非的扫把星,偏偏还没个心肺,不愿自扫门前雪,由得仇家刻意中伤。姬凌生自顾自地快活,商正不由头疼,这两个都不是好惹的主,太子攀不上,姬凌生劝不动,只求太子爷别傻傻往火坑里跳。 事与愿违,姬凌生文治武功不出彩,可若要论讨人嫌的本事,无人能及,这从思岳百姓的凿凿骂声中就能看出。太子爷好面,稳吃激将法,商正的愿望多半是落空了。 姬凌生时不时的打量,令太子殿下全身不自在,仿佛街上窜逃的老鼠,提心吊胆怕被人踩,忍不下,于是怒视回来。他旁边坐着千呼万唤请出来的冷面军师,岳紫茗安静坐着,不作一言一语,兴许被后方偷偷摸摸的视线惹恼了,索性眼不见心不烦。 台上,终于端上来一件兵器,是把外形奇特的匕首。 商二钧左手捏住雕金刻画的鞘壳,另一手更小心,仅以指尖触碰,不让手汗沾染刀具,一抖,匕刃出来半截。匕首只出一半,商二钧停住,两步上前站到台沿,供客人仔细端详。只见刀身黯淡无光,淬了层黑铁砂,刀刃处有一线寒芒,仿若冬天日出时的一线白。 无需用铁甲戳刺试量,就能猜到吹毛可断,众人期望商二钧拔根头发下来吹,但他怕出错并不演示,想来这也是一种本事,不是说吹就能断的。姬凌生对利刃兴致全无,他打架向来赤手空拳,一方面手脚打人比较酣畅,另一方面思岳的公子哥实在禁不起真刀真剑的敲打。 商家二把手还没开价,岳云幽抢先道:“本王出两千两纹银买这把匕首,诸位能否给个面子?”,几位花拳绣腿想买来充当门面的公子侯爷,闻言齐齐识趣闭嘴,独有一人精神矍铄起来。 其余人争抢无望,只好锦上添花,“宝刀配英雄,殿下武力过人,单骑走沙场,号令三军,气胆冲天,乃实至名归!”,一白脸书生起身说道,只是气态虚浮苍白,显得中气不足,传到后面就没声了。 姬凌生转过头,顿时乐了,这不是唐大才子吗? 然而岳云幽不受恭维,淡漠的客气,摆手道:“唐兄言重了!”,旁人听着觉得威风,知情的都晓得太子殿下被军武操练的气势吓得不轻,控不住马,几乎要把坐骑挎死,绕不到半圈校场就喊停,下地后两腿颤得要打结。此时一些军部少堂暗中嗤笑,侥幸太子殿下没听见,因为他们当时就在打赌,赌殿下什么时候落马,赌他会摔断几条腿,好在太子殿下一条腿没断,只是很长一段时间内有条腿始终直不起来。 待唐才子委顿坐下后,商二钧点头一笑,大声说道:“没有出价更高的吗?没有的话这把玉折子就归太子殿下了!” 无人应答,毕竟敢捋老虎胡子的人不多,但有个人等得天荒地老,跟个猴子似的扒耳搔腮干着急,哪肯错过机会,一个声音从第一排传出,“五千两!” 听到梦里几欲杀他千百遍的熟悉声音,岳云幽勃然变色,蓦地跳脚起来,两眼瞪得溜圆,一字一句说道:“姬凌生,你是要与本王抢?” 众人齐齐缩一下脑袋,生怕殃及池鱼,唯独姬凌生浑然不觉,依然坐着,诧异道:“呀!居然是太子殿下,太子莫不是也想要这玉折子?那可就为难了,我一听见这秀气名字就觉得是好东西,忍不住就出价了。” 他沉吟了一会,商量道:“那要不这样,钱我出了,过后我将刀鞘送与太子殿下,各得一半,你看如何啊?太子殿下!”,姬凌生放下腿,好运力将最后四字咬重。 其他人都以为他疯了,姬凌生见到太子不起身行礼,称呼不用敬辞,还乱开玩笑,哪有如此不谙世事的将军府世子,骂他缺心眼都算夸奖。 太子双目怒睁,眼睛死死咬住姬凌生,一个人涵养再好也禁不起连番挑逗,况且他也不大度。正在此时,坐姿端庄娴雅的紫茗公主轻轻扯他衣袖,动作很轻微,没想到岳云幽竟慢慢沉着下来,重新坐下。 姬凌生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微笑,目光锁在岳紫茗脸上,后者并不慌张,对视两眼,展颜一笑道:“不知姬公子能否把这玉折子让给家兄?” 审视着她亮丽的脸庞,姬凌生想趁早回绝,突然呼吸一滞,仿佛让人打了一记闷棍,脑子里嗡嗡的,思绪扭成绳结,转而又松散成沙,仿若堕入深井,只剩岳紫茗的话在耳边不断回响。渐渐的,井水淹过头顶,那叠声悉数隐去,自己也作不得声,真就如不慎坠井的人,任凭怎么呼唤,都没有回应。 就在他神志溃散的时候,突然脑海一震,魔音被全数弹了出去。姬凌生醒转过来,开始轻微地战栗,鼻子里一出一出地响,使劲眨了眨眼,确认无事后,才发现后背满是凉汗。 望着笑脸依旧的紫茗公主,他一阵后怕,他不清楚紫茗暗中做了什么,但他清楚这样的情况若再来一遍,自己极可能变成她的扯线傀儡。 商正以为他害羞紧张,笑他不中用,便伸手戳两下。姬凌生收敛心神,装作无事发生,强自镇定道:“假如我不愿呢,公主殿下知书达理,总不会强买强卖吧。” 岳紫茗把眉头一皱,那对远山眉黛现在看来,却像两柄冰凉剑锋架在他脖子上。 紫茗疑惑神情转瞬即逝,姬凌生明白她奇怪什么,奇怪他为何不中招。姬凌生要假装自己没察觉,不得不继续和岳紫茗对视,尽管他很想就此开溜,所幸岳紫茗貌似没有第二次暗算他的兴趣。 太子对姬凌生答复毫不意外,愈加咬牙切齿,不过从小到大,紫茗让他往西他就不敢往东,现在紫茗没吱声,他不会妄动。商二钧见场面僵持不下,出言调和道:“那要不还是用拍卖的方式来决定,价高者得?” 岳云幽想了想,觉得可行,又看岳紫茗,后者点头致意。 这边,姬凌生欣然答应,连忙移开视线,少看岳紫茗一眼,他就少一刻的心惊肉跳。 商二钧眼睁睁这事得到缓和的余地,忙把雅名玉折子的金边匕首放回盒中,跟商正交换了眼神,继续主持,“刚刚姬公子出到了纹银五千两,殿下要出多少?” 岳云幽面沉如水,头也不抬,“一万两!” 商二钧点头回应,随即看向姬凌生,没给其他人表现的机会。有他俩较劲,别人也不敢凑热闹,看戏就成。 避开岳紫茗眼睛,姬凌生逐渐平静,听到岳云幽阴恻恻的嗓音,舔舔嘴唇说道:“一万零一两!” 商二爷不禁愣神,再三确认后,才迟疑道:“两万零一两,有比姬公子更高的吗?”,他已然意识到了不对劲,只希望太子放手,好让他安排人来接盘。 岳云幽怒不可遏,咬牙道:“三万两!” 话音刚落,姬凌生接道:“三万零一两!” 忍无可忍,岳云幽大吼一声,“姬凌生,你是在羞辱本王?” 姬凌生摊摊手道:“殿下何苦发这么大火,这买卖公平得很,价高者得,我出得比你多,匕首归我,殿下难道要欺压我这个穷苦老百姓?”,所有人撇嘴,先不说你是不是穷苦老百姓,每次只加一两,那才叫真的欺负人。 岳云幽险些牙都给迸碎,“四万两!” 果不其然,一道慵懒嗓音如期而至,“四万零一两!” 第三十六章 后悔药 商正坐在椅子上,手按着前额,心力交瘁。 “五万零一两!”,听见这个无法无天的惫怠嗓音,商正脑袋疼上加疼,宛如是丧钟在响,越听越难受。明明是别人的意气相争,他却是最胆战心惊的人。姬凌生撒泼耍赖他见惯了,可太子殿下的脾气摸不准,万一回头迁怒于他,派人把商记铺子给拆了,找哪说理去? 另一边的太子殿下同样头大无比,五万两银子已是他的极限,身为皇太子每月没俸禄可拿,皇帝老子又看自己不上眼,赏封一直寥寥可数没见涨过,只有群臣谄官奉承的零花。再说一人之下,凡事得做个表率,一言一行有人盯着,国库的钱万万不敢去动,挪了一两银子,第二天皇帝御案上的谏言奏章就得多上厚厚一摞。 令岳云幽摸不着头脑的是将军府一个清水衙门,这姬凌生哪来这么多银子?可他每报一次价,不管多少,这直娘贼可恨的姬凌生必定会多报出一两,一两,一个子不多。 岳云幽一时进退两难,出不出价都不妥,要么赔了银子要么折了面子,原本倚仗皇室大旗收入囊中的轻巧事到了这步田地,也是糟心。 他斜睨了眼从小便是心腹幕僚的妹妹,写字杀人做起来全无区别的她微微摇头,太子殿下只好狠心割爱,狠狠剜了姬凌生一眼。这是一种虚张声势的撤退讯号,就像仇敌碰面时放的狠话,放话越狠,就越打不起来。可惜姬凌生没看出来。 这下轮到姬凌生难受了,五万两纹银,他平日消遣不止这些,但好歹是日积月累来的,一下子打了水漂当然心疼。姬长峰军纪严明,私扣军饷战利从未有过,殷实家底全是一点点微薄俸禄攒下的,姬府上下不过几口人,每日用度至多几两银子,剩下的全让姬凌生糟蹋光了。 眼见太子快绷不住了,姬凌生窃笑不止,只要岳云幽再出一手,他就不跟了,让太子殿下好好做个冤大头。可关键时刻,伤筋动骨也要打肿脸充胖子的太子殿下居然怂了?这不是搬石头砸自己脚?感觉耗费半天时间挖了个大坑,结果自己跳进去了。 商二钧见神色阴沉的太子殿下不再出价,又高喊了几遍,场内无人想接这烫手山芋?商二钧环视一圈,然后给商正打了个眼色,后者毫无表示,他只好对姬凌生笑道:“那就恭喜姬公子了。”,随着这声恭喜,顺道把姬凌生挖的坑填平了,他强撑着摆摆手,欲哭无泪。 商正大笑几声,然后拍拍姬凌生肩膀说:“啧啧,我就说这法子赚钱吧。看,又进账十万两。”他有意咬重了后面几个字,直逼得姬凌生杀心大起。 最终在价钱上未被埋汰的玉折子以十万两纹银的高价落入自己手里,这是姬凌生万万没想到的,他眼珠扫过脸色铁青的岳云幽,暗骂一声孬种。 姬凌生猛然想起了一件事,岳紫茗的诡异妖术为何被弹开? 姬凌生想不明白,直觉这事和开在头部的黄道一星有关。自然而然闭上眼,冥冥中感觉这样可知其中蹊跷,于是神志隐去,心神沉入脑海深处。 恍然中朦胧睁眼,见到一番新奇天地,好似魂魄与躯体抽离,在体内自由游荡,将身体各处景象海纳百川收入眼中。老爷子曾神神叨叨说过,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炼精气神化还虚实,气走游神性命皆修,放在此处,姬凌生仍难以理解,只觉得身处浩瀚,有力使不出去,感官通达不到四肢,玄奇无比。 姬凌生怀疑持续再久一些,自己会不会分身两人? “这就是神识内视?”,姬凌生在脑海中自说自话,放眼望去,苍茫雾中有个缓缓旋转的灰色漩涡。 黄道旋涡,黄道一星形成的标志,姬凌生心中想到,按理说黄道形成会不断吸取灵气壮大自身,进入玄宫后化为一体,但明显可以看出眼前这处黄道,没有强盛迹象,甚至可能岳紫茗不刺激那一下,它连转都不转。 “什么破玩意儿!我不能感受天地灵气,你不能争气点,多和外面的灵气谈谈感情?”姬凌生很是恼火。 一场小风波对会场买卖影响不大,义卖继续进行,珍稀物事一件件摆出,姬凌生却没了兴致,适才哄抬物价不过为了恶心人。既然目的达到,就不浪费银钱了。诚然,他也没什么钱可以浪费了。 等姬凌生醒过来,义卖业已告罄。 门口还堵着人排队出去,宛若一群哄抢食料的鸭子。姬凌生挺腰坐着,后背湿漉漉一片,一弯腰衣服就抓在背上,凉凉的很不舒服。更不想跑去挤门,下饺子似的,而且坐在这里有种与众不同的感觉。商正坐在一旁。 “义卖也完了,你再不说我可就走了。”,姬凌生下了最后通牒。 商正按着扶手,挪了挪屁股,长出一口气,望着头顶说道:“别急嘛。” 姬凌生皱眉道:“还有什么?”,商正笑了笑,没有说话,似乎暗中下定了某种决心。姬凌生抿嘴,第一次见到藏不住话的胖子心事重重。 待会场人走得差不多了,商正站起身说道:“走吧,我带你去见个好东西,你要是瞧了不高兴把我一身肉剁下去得了”,说完往入口走去,姬凌生没有多问,移步跟上。 两人绕着廊檐来到街上,天光尚在。 走入一条小巷,小巷很窄,商正胖了点,像是专门让人放冷箭的好靶子,一个人占了所有位置还走不快,后面的人为了赶路,纷纷踩着商正头颅过去,而姬凌生也在商正身后。姬凌生没急着跨过去,因为他不想沾上商正的一身油脂,他不急着往前,始终不紧不慢跟着,小巷很长,一走就是五年。姬凌生知道他和商正只是狐朋狗友,凑不出过命的交情,商正也清楚酒肉朋友没卖命的必要。两个小人的君子之交,自始至终寡淡如水,未曾甘醴。 两人穿过长街,如同少年时结伴出城,越过阡陌行过旷野,最后转了几个弯,来到一座府邸前,匾额上刻着商府二字。 商正带着姬凌生径直入门,府内豪奴无数美婢成群,处处生着贵气,跟空荡荡的姬家宅邸截然不同。 商正一路上沉默,姬凌生同样无话。 二人来到正厅,商正对姬凌生说道:“你在这等着,我去去就回。”,姬凌生还没点头,商正就踮脚去了里屋,形态如猫,两侧的肉芭蕉叶似的摇,使人惊奇。姬凌生没精打采地站在原地,听着里面一阵翻箱倒柜。 过了一会,商正捧着个木匣出来,瘪嘴嘀咕道:“藏得真严实!” 姬凌生满脸困惑,商正忙摆手道:“没什么没什么!诺,给你!”然后把木盒丢给姬凌生。 姬凌生接过去,掂了掂,并不重,皱眉问道:“这是什么?” 商正挤眉弄眼地笑道:“仙丹!”,姬凌生神色惶惑,压根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将盒子翻来翻去端详了一遍,然后打开。 里面别着一个小瓷瓶,像是药瓶,姬凌生拿起小瓶,撇嘴笑道:“仙丹?”,说着就要打开。 商正伸手阻止,劝诫道:“别打开,打开仙气可就散了!” 姬凌生嗤笑一声,“哦?”,然后打开小瓶,一股馥郁清香扑鼻,屋里的沉闷气息明显有了细微变化,姬凌生脑袋仿佛让人敲了一棍,木了半晌,才凝神去内视脑海,惊觉黄道旋涡旋转如陀螺飞,左手沉寂的黄道旋涡也蠢蠢欲动。他急忙将小瓶封上。 商正本想抱怨几句,见状好奇问道:“怎么了?” 姬凌生倒抽一口气,愣愣地吐出一句废话,“真是仙丹!”,商正翻翻白眼。 他平复心情,连发两问,“这到底是啥?哪来的?” 商正得意一笑,神秘道:“这叫破髓散,我爹从一位仙人手中所得,说来奇怪,天材地宝可遇不可求,可那仙人像是专门来送药的,特意等候在我爹回城的路上,还细细说明了效用,说最适合资质低下者,足以逆天改命增加灵根数目,药效足有十年。” 宝物!这是姬凌生的第一想法,这药丸似乎是专门为他炼制的。一道灵根,没有比他更合适的,假如服下这药,他甚至有机会触碰儿时的修炼梦。姬凌生倒抽一口冷气,定了定神,反问道:“这药是你爹为你准备的吧?” 商正不以为意地笑道:“我是个凡人,这药对我没啥用,最多当糖豆吃。对你可不一样,完全对症下药,这不是缘分是什么,分明是继我之手赠与你的。” 不想无端欠下天大人情的姬凌生眉头紧锁,“你爹恐怕花了不少代价吧?” 商正摆手笑道:“白捡的,哪有什么代价。” 怕姬凌生不放心,商正继续说道:“我和我爹商议过了,觉得这药送给你最划算,相当于姬老将军欠了我家一条命,一个地境强者的人情,可比药丸让我糟蹋强不知道多少,这买卖不亏。” 姬凌生勉强点头,眉头舒缓开,想了想又反悔道:“这药效只有十年,到不了玄宫就是白搭,给我也没什么用,还是还你吧!” 话音刚落,商正立马就变脸了,浑身的肉都绷在一处,貌作雄强的恨恨骂道:“你脑袋被门夹了?这可是你的大好机会啊!只有十年怎么了,你忘了你只是感应不了灵气,有老将军当引路人,还怕十年到不了玄宫?” 见他还在犹疑,商正火气蓦地消灭了,叹口气,极其平静地说:“后悔药和这个,你总得吃一个吧!” 姬凌生稍加思索,感到盛情难却,默然同意。商正见自己循循诱导起效,擦擦额汗,整个人松懈下来,正要说话,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他俩同时看向门口。 第三十七章 来迟的机会 “没想到姬公子也在,记得替我向姬老将军问好啊。”商靖看着姬凌生手里的木盒,瞳孔一缩,没有露出破绽。 姬凌生点头称好,不待姬凌生说话,商正便已抢道:“爹,今天我叫凌生来,就是按你的意思把破髓散送给他,想必姬老将军也高兴,乐意收下这份人情。”。 商靖当场愣住,连着说了三个好,又望向姬凌生,问道:“不知姬公子对这礼物是否满意呢?” 姬凌生没注意商靖攥紧的手,只是点头道谢。 夕阳西下,姬凌生街上走走停停,觉着匣子很重。他发现麻衣青年留给他的问题回来了,还迫在眉睫。 ······ 商府,商正捂着左脸,低着头。 盛怒下的商靖一巴掌打完就开始后悔,瞪着木在那里的傻儿子,他极力想镇定,可气不打一处来,劈头盖脸骂道:“糊涂!你真是糊涂!” 商正沉默不语,商靖涨红了脸,气得两撇小胡子直抖,用手指着商正说道:“你知道那破髓散有多珍贵吗?那是老天爷垂怜你的,要让你为咱家光耀门楣的,寻常人求其一生也当不成修士,你白白送给姬家小王八蛋?” 商正低着头,用微小声音辩解道:“爹,我快二十的年纪,根骨都长好了,现在修炼也来不及,拿着也是浪费,凌生他比我更需要,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商靖满脸怒气,挥袖说道:“你别忘了你是要接管商家的,做买卖哪能讲究人情,事事都为别人考虑,你做什么买卖?” 商正没有答话,商靖见他窝囊,怒火更甚,“你现在送他破髓散,他会记得你什么?你能有什么好处?姬长峰的人情?堂堂地境强者,要是他到时候真的袖手旁观,你请得动他?” 听到这里,商正总算抬起头,眼底清澈如水,轻声道:“爹,我送凌生破髓散的时候就没想过什么回报,我只想尽个朋友本分,他背了这么多年骂名,我不过雪中送炭,能算什么。” 商靖余怒未消,根本充耳不闻。 生平头一次敢跟长辈大声说话的商正坚决道:“您说得对,我是个生意人,不该感情用事,但我想要一个谈得来的朋友,而不是你点名让我结交的。凌生他不在乎我满身铜臭,不怕我忘恩负义,我不需要交情多深,不盼他记得我的好,我只想帮他一把,交朋友不就图一时的痛快吗?” 商靖怔住,良久才道:“可你知道吗?要是你吃下那破髓散,你就有可能修炼,就算不能修炼也可以延寿十几年,你有多少个十几年!不能为自己着想一点?你娘天天盼着你好,你怎就不能遂她的愿?” 商正摇摇头,坦白道:“我吃下那药最多有一丝机会,凌生不一样,那药对他就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一定能让他修炼,等他觉得思岳地方小了,这药就算我给他践行了。没准他会把我忘了,没准我将来会后悔,等我垂垂老矣的时候会想着没送他药该多好,但是现在,我不后悔!” “现在我不想修炼,不想当飞来飞去的神仙。爹,你年纪大了,娘身子也不好。我不想让你们整日操心,我只想好好侍奉你和娘,让你们过安逸日子。” 商靖只觉周身的血都堵住,话黏在嘴里,最后长长一叹,无神地望着屋顶,喃喃道:“你几个哥哥没什么出息,我从小就偏心你,连破髓散都只有你知道。儿子,这是你翻身的机会啊,为什么就不能听话一点?” 商正低下头,眼中隐有泪花,低声说道:“爹,儿子不孝!但药我已经送给凌生,说什么也没用,您还是消消气吧。” “你故意挑这个点也是为了让我刚好撞见吧?”商靖吐了口气问到,商正老实点头,商靖摇头苦笑,“你算是长大了,会算计你老爹了。”,商正脸上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突然苍老许多的商靖闭上眼,喟然长叹:“天意,都是天意。” …… 商家义卖会场附近的一条巷弄里。 岳紫茗打发了皇兄回去,独自来此与岳之安会面。 岳之安细细打量她的神态,仿佛画师查阅自己所画的仕女图一样,越看越顺心。岳紫茗不凑趣,站在阴暗里,脸冷得好像没有血色,扭头就走。 尽管她态度一如往日,但岳之安警觉到她已然动气,急忙拦住,劝道:“别急,给你见个人!” 然后他拍一拍手,极有官宦子弟施威时的风度,便看到小巷拐角转出两人,前面是个环腮胡的汉子,两手被缚,垂头丧气地走着。他满脸惶惑地过来,以为好日子到了头,想着怎么脱身,正巧看见岳紫茗,激动起来,仿佛见了亲娘,两跨步奔来。 后面的矮个青年猛地一扯,捆绑汉子的绳子跟着绷直,铮的一声,汉子跌倒在地,摔得满鼻子血,他浑然不觉,跪行到岳紫茗脚边,唉声央求道:“女侠,放过我吧!你让我去杀那几个人,我去了,也没告诉别人,连我那些兄弟都不知情。就为这破事,他们全死了,我还不想死,放过我吧!” 岳紫茗脸色微变,问:“死了?怎么死的?” 汉子本来哭得好好的,忽然脸色骤变,“难道不是你杀人灭……我不知道哇,不知道谁杀了他们,知道的都死了!” 眼见岳紫茗陷入沉思,岳之安轻声笑道:“你觉着是谁干的,姬长峰还是姬玄?”,岳紫茗默然不语。 那汉子求饶不停,负责拘押他的矮个青年两步上前,踩着他腿,伸出长着六根指头的手,将他头按到地上,极恭谨地求问道:“禀公主殿下,此人该如何处置?” 汉子脑地触地,没砸晕,猛地迸发一股大劲,挣起身来,哭丧道:“你是公主?公主大人……殿下,放过小人一条贱命吧……”,然后拼命磕头。 岳紫茗不觉得可怜,抬起右手,食指轻弹,便有两根银针没入汉子眉心。 见他直挺挺倒下,矮个青年火烧似的跳开。 …… 姬凌生马不停蹄赶回姬府 姬长峰和行踪飘忽的姬玄共坐一堂。 老人神识覆盖姬家大宅,对宅子的掌握不亚于自己的手掌,倒不是担心府内有耳目安插,单凭地境实力,思岳城内无人敢班门弄斧,任凭隐蔽气息的功夫再精湛,一旦靠近宅子就会原形毕露。 几个下人不常走动,姬长峰怕的是姬凌生这小子没个规矩,半道闯进来。 查探一圈,率先感知到在侧院辛勤喂马的汉子,然后是坐在大门处翘首以盼的傻丫头,最后是瘫在姬府深处静待死期的老仆。没探知到姬凌生踪迹,姬长峰放下心来,看向面色稍显苍白的姬玄,凝重道:“如何?” 闻言摇头苦笑的姬玄苦涩道:“恐怕时日无多了。”,姬玄是个文弱书生的模样,眼里又没什么生气,任谁看了都是病恹恹的,猛咳两声,姬玄脸上恢复一丝红润,微笑道:“不过还能撑上几年,应该能等到凌生成家立业的时候,侥幸的话或许能看见孙子出世。” 姬长峰面容悲戚,打着精神打趣道:“那得看那小子争不争气了。” 姬玄干笑两声,眸里多了抹亮光,炯炯有神道:“边境上的几位大帅和藩王我都走动过了,手底下面熟的将军无一例外,大多出自您的帐下。不怕您老人家心寒,其中半数都是坐山观虎斗的观望态度,剩下欣然应允的不过口头答应或者打马虎眼,形势不太乐观。” 忍不住咳嗽几声,姬玄继续说道:“假若城中不能成事,边疆肯定按兵不动,就算把皇室杀个干净,没有做活的手段,终究只是盘死棋。” 那边老爷子终于皱起眉头,迟疑道:“有几分把握?” 被王朝上下视为中庸之辈的姬玄不做遮掩,脱口而出,“不说皇城之外,单说城内,朝廷大小官员二百七十四位,板荡忠臣不少墙头草更不少,铁了心匡扶正室的有八十九人,我暗中拔掉了四十一人,剩下的身份敏感,等到事成之后一一杀掉即可。除却这些,不堪重用的废物将近百人,剩余皆是兔死狗烹之流,稍有野心的我都逐个暗访,全都想当开国功臣,可真正能派上用场的不过三十余人,好在够用。我有六成把握屠掉皇宫里那条大龙,接下来就是顺势而为,天下唾手可得!”,姬玄一口气说完,又是一阵咳嗽。 老人正想细问伤势如何,忽然察觉到一个莽撞小子入府。 在姬玄耳中听来更为夸张,连大门前的俏皮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没多大会功夫,一人兴冲冲推门而入。 姬长峰不客气调侃道:“怎么,今儿雪玉阁歇业了?” 姬凌生神情无奈道:“我没去雪玉阁,而是去干正事了。”,姬长峰和姬玄同时一愣,然后深以为然的同时哦了一声。 姬凌生气苦,喘了两口气,一本正经道:“你们看这个。”,说着掏出了一个木盒,姬玄轻咦一声,左手抬起。 一股邪风从姬凌生手边吹开,裹卷着木盒飞到姬玄手上,姬凌生心生疑惑,玄宫境能操纵灵气入微到这地步? 姬玄打开木盒,见一白色瓷瓶,皱眉问道:“这是?” 姬凌生老实答道:“这是商胖子给我的,叫破髓散,说是可以强行增加灵根,逆天改命的东西。” 姬长峰和姬玄同时肃然一惊,齐声道:“当真?”,姬凌生郑重点头,姬玄立即打开,药香刚冒出来的一瞬间,便把盖封上,快得像根本没有打开过,仿佛里头有只虫,疑心它会趁机逃了。 姬玄拿着药瓶迟疑一会,说:“的确是仙家灵药,可药效难以确定。”,他将木匣递给姬长峰,然后对姬凌生问道:“你确定商家小子说的是真话?” 姬凌生找个椅子坐下,吐口气,坚决道:“商正那小子不会骗我!” 姬长峰刚接过手,还没细看,听到回答不由喜出望外,说:“如此的话,那凌生就可以修炼了!” 面对他俩的目光如炬,姬凌生连忙避开视线。察看到他的异样,姬玄皱眉问:“怎么,不愿意?你不是做梦都想当个修士?” 姬凌生缩在椅子中,盯着地上,一时心乱如麻,支支吾吾道:“我不想修炼了。”,姬长峰一脸错愕,比当年得知姬凌生为灵根一道的时候更甚,想出声却被姬玄拦住,“爹,先听听凌生怎么说吧。” 犹豫许久,姬凌生提起一口气,摇头道:“我怕啊,商正说得十年到玄宫才行,万一我到不了呢?万一吃了对我没用呢?……” 姬长峰料不到他会这样矫情,想训斥两句,又找不到话讲,不知该说什么。 沉默许久的姬玄欲言又止,叹了口气没有说话,只递给姬凌生一个宽慰眼神,姬长峰不敢叹气,怕给孙子添了负担,哈哈笑道:“罢了罢了,不修炼也无妨,我姬家儿郎不当修士照样出人头地。” 黄昏时分 姬凌生失魂落魄地坐在屋顶。他想,这个机会要是早来十年,他一定不会犹豫。老天爷不该把他的门关了后,又在他上吊下不来的时候,又开一扇窗。 “姬凌生,你他娘就是个孬种!”,他委顿在地,自己骂自己。 “少爷,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房顶的瓦片好些年没修过,松松垮垮的,万一摔下去怎么办?” “月儿,你说少爷是不是很没用啊?” “不会啊,少爷你跟天上太阳一样哩。” 第三十八章 耍赖 思岳帝都的夜色一直以来都是不可多得的良辰美景,有通宵达旦的彩灯,亦有忙于生计的烛火,加起来万家灯火。上者寻欢作乐流连于风月,下者苦中作乐艰辛在市井,思岳富人居多,真正算得上穷苦潦倒的百姓只占了极少,苦是苦了点,咬咬牙还是能捱下去,家中儿女上进有出息的话,那这苦哈哈日子也就有盼头了。中间一类就是比只管温饱苦人高之一线的小康人氏,几亩良田或一间铺子,姬凌生最不喜此类人,没事就扎堆话东家长西家短,城内绝大部分谣言出于其中,一身话柄的姬凌生自然深恶痛绝。 其实这是人之常情,人活百年,不是忙着生,就是闲着死。 记得往前百年,思岳还未有富裕景象,太祖留下的不世基业只剩外强中干的空架子,可南地六国竟无端掀起一场乱战,除去最西边独善其身的西周,维持千年的天下大势被战火烧个干净,没想到国力日渐羸弱的思岳反倒异军突起,孤注一掷从五国之战中抢到了最大一块肥肉,造成了现在南地六国中思岳一家独大的局面,应了富贵险中求那句老话。 思岳的崛起归功于诸国乱战,其中最大的功臣当属老当益壮的姬长峰,这个声望盖过皇帝的老将军自知功高震主,于是交了虎符移了兵权保全君臣之美,手下将领也被有意无意派去边疆地界,老将军后来干脆直接卸甲还家静候孙儿出世,本以为就此一身轻松的姬家还是未曾太平,姬凌生出生后还未睁眼娘亲就难产而死,同时一服侍多年的大丫鬟也跟着自尽,死时手中有一封书信,详细记述了何时何地在姬家少奶奶膳食中投毒以及心中愧疚难平自绝以谢,天灾竟无端变了人祸,信中对幕后主使只字未提,姬长峰搜魂中记忆才知晓一切,姬锦宁因此改名了姬凌生。 姬凌生出世后无灾无病,只有一线维系的修炼根基放在寻常人家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落在以修炼发迹的姬家,那必然是一番臭名,可以说,姬家这些年越显没落跟姬凌生逃不了干系。 此时月色正好,姬凌生毫无睡意,一个劲盯着屋顶发呆。 第二天一早。 “少爷,起床了!”,白月来到每日睁眼醒来后铁定先来的地方,在幽暗屋内转了一圈,白月还是没找到自家少爷,于是细致把床铺收拾好,再放进阳光祛除屋内浊气湿气。 把姬府上下翻了个遍,白月去姬长峰那问了一圈,姬长峰叹息着说了大概,也说不准这一条筋的小混蛋去了哪。白月忧心更甚,去厨房准备一份斋菜放入食盒中保温存放,然后满脸失望带着一心担忧来到了姬府门口,坐在门槛上,双手撑着下巴,痴痴的看着远方,“少爷,你去哪了?” 思岳峰山腰,姬凌生擦掉额头的汗珠,喘了几口气。一夜未睡的姬凌生拂晓时从床上爬了起来,琢磨着得出来透个气,最后不知不觉来了这。 在山脚处还有件咄咄怪事,姬凌生迎面遇上一黑脸和尚,不知是讲那般高深佛法,钵中又有何机缘造化,只是瞧远处寺庙的扫地小和尚眼中崇敬得紧,想必是个得道高僧。可那无的放矢的黑脸和尚吃了豹子胆,上来便是,“施主,贫僧观你眉宇黑气盘结,恐有祸事临门,近日最好远离皇城”,平日没个正经的姬公子可能还会笑嘻嘻问何般缘由至此,眼下心头抑郁成灾,半点好脸色不给,绕道而行。 相传佛法极深学问极大的黑脸和尚只得立于山脚叹息复叹息。 稍作休息,姬凌生迈着千斤般的步子朝着山顶走去。山很高,路很长,好在有个方向,相比让姬凌生辗转反侧一夜想不明白的修炼难题,可是好上太多。 来到山顶,已是精疲力尽,姬凌生心间逸兴遄飞,胸中胆气横生,竟大不讳的朝上破口骂了几句贼老天。骂个痛快后,姬凌生找了处朝下望去最为平直的临崖处坐下。 随手捡起一个石子,用力抛下山崖,石子在风中飘个没影。姬凌生叹口气,从怀中掏出一物,是装着破髓散的药瓶,将药瓶握在手中,几次想扔出去又收了回来。 细细端详了几眼商正良苦用心的药瓶,最后还是把它妥善放回怀中,然后眯着眼看向山脚。 在山顶呆到午时,姬凌生径直去了雪玉阁。 “姨夫!”宝儿欣喜抢过姬凌生特意绕路去买的糖葫芦,这丫头永远是一串糖葫芦换一天笑脸,其余时刻冷漠得很。 姬凌生摸着小丫头的脑袋,像个人贩子样教唆问道:“宝儿,你雪姨在哪啊?”,收了贿赂的宝儿大眼睛扑闪扑闪,嘴腾不开,于是小手指着楼上,不及樱桃花红大的小嘴啃着糖葫芦不放。 姬凌生抬头一看,雪玉正笑吟吟的看着他。 “就你会挑唆宝儿叫你姨夫,这一喊,我雪玉阁的生意可是又掉了三成。”掉进铜钱方洞爬不出来的雪玉幽怨说道,眉间自生一股媚意。 姬凌生听着伊人笑语,浑身骨头像是生出泡沫,立刻轻了几两,舒服躺在靠椅上,撇撇嘴道:“本来就是这么喊,再说为了讨好那小丫头,我可是花了不少力气,不从你这讨点利息怎么行?” 雪玉翻翻白眼,促狭道:“敢顶撞太子殿下的大人物怎么有空来我这?” 姬凌生不知这已成两日内在城内疯传的趣闻轶事,狐疑道:“你去了?” 雪玉摇摇头,直白道:“没,不过你弄的动静可不小,楼下那些屁大孩子佩服你跟着神仙人物一样。” 姬凌生不再说话,仰头看着屋顶发呆。雪玉走到他身旁坐下,握住他的手,轻声问道:“怎么连个笑脸都见不着,我的姬大公子。” 姬凌生握紧手中一捧细腻,沉默了一会突然开口道:“你有过不该生于世的念头吗?”,雪玉秀眉微皱,怔怔出神,最后摇头说了个有字。 “哦?”姬凌生侧头,看见了雪玉眼中的愤恨,没有追问,只是将伊人拥入怀中,轻抚着代表百八烦恼的黑鬓。 神色失落的雪玉把头埋在姬凌生肩上,轻声说道:“我娘是十里八乡闻名的美人,身世也不差,家里人为她找了个好归宿。可她太傻,等一个人等了十年,结果到死也没见上一面。” 姬凌生闻言一怔,柔声问道:“你恨他吗?” 雪玉抬起头,眸子里有久降阴雨后的哀怜风景,惨笑道:“恨,怎么不恨?我娘死的时候我知道他就在附近,可直到我娘合眼他也没出来。我最恨不是他让我娘死心的狠心法子,而的是既然他一心要求他的天道,那为何要沾惹凡尘女子?” 姬凌生沉默,才明白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还以为自己是个可怜人,不过是矫情而已。 迅速敛去悲怮的雪玉借着姬凌生肩头抹去泪珠,含泪笑道:“这些都是过眼云烟,再提也没意思,倒是你怎么会有此一问?”,知晓了雪玉对修士的厌恶之情,姬凌生藏在心口想一吐为快的话堵在喉结,雪玉最受不得身边人的隐瞒,见姬凌生依旧不言语,心口发苦。 见着雪玉显露在眉间的隐隐火气,姬凌生斟酌了下,正色问道:“如果我当了个修士,你会如何?” 对修士一类恨之入骨的雪玉阁掌柜愣了愣神,无太多意外慌张,没有正面回答,反问道:“你不是立志要当个逍遥百年的纨绔大少吗,怎么想去修行当脱离世道的仙人?” 没听到激烈反对略感讶异的姬凌生苦笑,叹息道:“机缘这东西谁说得清?” 雪玉点点头,收敛神态,一本正经问道:“你真的想学?” “以前挺想,特别是小时候,那时候简直做梦都想,现在嘛······”,姬凌生神色踌躇,欲言又止。 立场模糊的雪玉未劝止,更没去多此一举的怂恿,侧身把整座思岳城半数男人念想过的娇躯挤进姬凌生怀中,眼若凝波,柔柔笑道:“你若是真去修炼,我不会恼你,你若是一去不回,我就多等你几个年头,你若是当了仙人,我便去做个仙姑,这辈子你应该是甩不掉我的。” 姬凌生双臂微微抱紧,盯着怀中人的眼,细声道:“你不是最恨修士吗?” 雪玉换了个舒适方式卧着,微微笑道:“我恨那人不是我从小少了个爹,而是他负了我娘,如你心中有愧,不过是负了我,我娘泉下有知却再管不着。如真有那天,我也认了。” 姬凌生笑了笑,你这不是耍赖吗? 第三十九章 说番大道理 过了两日,姬凌生没能走出两难境地,雪玉白月的柔情安慰不是对症良药,姬凌生依旧整晚整晚地难以入眠。 第三天,姬凌生在床上揉揉疲倦双眼,坐起身来,眯眼望向窗外,几多新兰在阳光滋润下争艳盛开。 穿好衣裳,随意用发簪扎好头发,喝掉白月悄悄放在小桌上的白粥,不咸不淡,恰如当下兴不起涟漪的心境。 姬府没什么特别地方,说大只是比较普通府邸,转了十几年,姬凌生闭着眼就能行动自如,房屋朴实大气不讲究排场,没什么可圈可点的地方,也没什么有趣场所。 姬凌生一路心不在焉,不看院中的参天大树,不赏一路的小桥流水,丛中花儿背对路过的姬凌生,像极了雪玉阁开张头夜里未被赏识的恼怒花魁。 最终姬凌生在一座偏殿前停下,深吸口气后推门而入,看着满屋的刀光剑影,似寒琴轻奏、杀伐气扑面,姬凌生找个蒲团坐下,希望能如老爷子所说,从中找个静心之道。 金剑大镰高悬,姬凌生心中再无向往,干脆闭上眼。待得越久姬凌生越是坐立不安,心中苦闷一分不减,闪入眼帘的道道白光像爬在姬长峰苍老面颊上的细密皱纹,多看一眼多一分愧疚。 “凌生!”挣扎中的姬凌生被惊醒,姬凌生转头一看,正是孤身一人的姬长峰。精神矍铄的老爷子对姬凌生招招手,姬凌生走到老人面前,默不作声。 老人对从小打心眼里喜爱的孙子微微一笑,笑容慈祥,拍拍姬凌生肩膀说道:“走,咱爷孙俩出去走走,老在家里闷着不好。”,姬凌生兴致不高,对姬长峰做出一个询问表情。 姬长峰笑着没有说话,转身离去,姬凌生忙跟了上去。 出了姬府,姬长峰带头往城西而去,姬凌生疑惑不已。思岳城中间是如日中天的岳氏皇朝,城北有一座傍山而建的古寺,宣扬佛法,普度众生,不问世事的姬凌生从来不过问古刹名字,城东官商扎堆,占去了思岳明面上富贵的八成,城南参差不齐一些,比之城东差上一点,芝麻小官的住所大多靠近城南,犹如大树参天的姬府坐落其中,至于城西,就落魄一些,人少地少钱更少。 城西姬凌生很少来过,如果不是醉酒恍惚中走错路,他可能不知道这片被浩大皇宫挤轧得偏安一隅的小地方能叫城西。当时姬凌生被一个质朴小摊汉子抗回家的,胡乱寻人指了半天路才到了姬府门前,汉子见了比皇宫小气很多仍显巍峨的姬府,吓得直接跑了,一边还不时回头望上几眼,让准备道谢的白月一阵奇怪。 穿过十里长街再往西一点,这就算是彻底算进入城西了,周围房屋从高变矮,从红瓦变成白瓦。 “爷爷,不是要散心吗,来这荒凉地方作甚?”姬凌生没忍住疑惑问到,姬长峰背负双手,灰白胡须抖动几下,“你真的不想修炼了吗?” 姬凌生本想直接否决,觉得不妥,改口敷衍道:“应该吧。”,年岁已有三百之高的鹤发老人扭头看了下姬凌生,看他不似作假便转回头去,继续前行。 见老爷子没有继续发问,姬凌生松了口气,他委实不忍让老爷子失望,再问几遍下来,那就不是出来散步散心,而是烦心糟心,走过灰墙白瓦,街角巷弄,姬凌生随意道:“老爷子,你说凡人修炼成仙到底是图啥,我琢磨了这么多年想不明白,你修为高深,给解释解释?” 姬长峰稍稍一顿,坦然道:“因人而异吧,我当年修炼了是为了争个名头,改掉我姬家命格。你曾祖父母皆是凡人,可偏偏到我这能感受到天地间的玄妙神奇,立志要从军的时候没少挨打,你曾祖父说读书,养一身浩然正气才是正道。我不信他那个穷酸秀才说的死道理,所以就选了条自以为然的路子,一路摸爬滚打,不得要领,幸得高人指点才堪堪破入地境。直到如今,我也觉得自个没错,天不生造化给你那还情有可原,给了你不用那不是糟蹋吗?做人得灵活,迂腐娇气最要不得,凌生,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姬凌生听得入神,暗暗想到自己这种推辞算不算是酸儒迂腐,听老爷子把戎马一生说得轻描淡写,没多少大起大落十几载浮沉的姬凌生知道其中不足以说道的艰辛,自己走马观花才几年,脊梁骨差点戳断,三百年更不用说,不知求得长生的仙人们又是如何度日。 两人在城西扎眼了点,姬长峰一身朴素仍旧像个上了年纪的富家翁,姬凌生明摆着是个衣裳鲜亮的娇气公子,路过一户人家,一懵懂年纪不知姬凌生如雷贯耳恶名的小姑娘伸出脑袋,看着卖相极好的姬凌生笑了下,姬凌生微微摇头,对前头老人笑道:“这才是最质朴的人儿,可比那些混账东西顺眼多了。” 姬长峰哈哈一笑说道:“不全是,机灵人想着法子发财搬到城南去,再琢磨着如何升官搬到城东去。” 姬凌生觉得有趣,跟着问道:“那剩下的呢?莫不是不知家中余粮殆尽,闷在屋中睡大觉?” 姬长峰早习惯姬凌生漫无边际的说话,扭头看了一圈,半开玩笑道:“余下笨一点的找不出赚钱的好门路,可不就多去城北拜拜佛烧烧香,借点运气也好。” 被老爷子逗笑的姬凌生斜眼看了眼城北,被房屋遮蔽看不到面目,于是撇嘴道:“那您老人家是第一种人喽?” 姬长峰不禁莞尔。 路上遇见几个衣裳破旧的小孩,小孩们停止玩耍,睁着好奇的大眼看着二人,姬凌生毫不客气瞪了他们几眼,几个小孩立刻一哄而散,他们可是听多了城内公子乘着凶恶大马踩死人后扬长而去的故事,姬凌生见状笑了笑,这世道可不得险恶才对? 姬长峰一路不停,一直到了西边城墙,城门处行人无几。走了一截路红光满面的老爷子兴致高昂,抚须笑问:“上去走走?”,姬凌生点头称好。 老城墙略显老旧,青褐树藤缠绕墙根,没一点京城该有的气派,大部分士兵不愿来这看守,油水少得可怜不说,周遭还鸟不拉屎,找乐子都没个去处。此时只有几个潦倒酗酒的老兵歪歪斜斜靠在石基上,好使自己不被酒劲冲倒,然后被治个松懈不怠之罪。 城墙高五十丈,越近看越巍然壮观,由于两次登思岳峰的经历,这五十来丈只能算小打小闹,没让姬凌生累着,直至城楼,没喘一口粗气。 眺望着远处风景,姬凌生伸伸懒腰,无太多表情,出声问道:“老爷子这是要与我说番大道理了?” 不知能否劝动这倔牛脾气的姬长峰不置可否,抖擞精神笑道:“爷爷知道你不爱听这些玩意儿,我也不爱讲,不过先听我说几句如何?不乐意咱就打住。” 姬凌生缓缓点头。 得到应允的姬长峰双手扶着半人高的石头围墙,未有拍遍栏杆的豪情万丈,更像个慈祥老人,语气也柔和,“你小时候说你要当修士,最后当天下第一高手,那时我就想着我孙儿从小聪慧过人,要是真修炼那还不得有顶天的出息?可这老天爷它不长眼呐,你嘴上说不在乎,但爷爷知道你比谁都不甘心,像现在咱们脚底下,那些天生运气就少一半的穷苦百姓一样不甘心,可没有办法。你奶奶在的时候总惯着你,可我知道她心里也怕,怕咱凌生从小没吃过亏,长大出了门去会吃大亏,我给她说用不着,没人比我们凌生更明白事理,果然我没说错,我看你出世的时候还想着什么时候咱姬家再出个地境,不过后来觉得你奶奶你娘在天上,我和你爹在地上,这样看着你胡闹也挺好。如今你能修炼了,你反而不想,爷爷知道你是累了,不去勉强你,但爷爷同样知道你骨子肯定还是想做个修士的,今儿啰嗦这么半天就是怕你以后会后悔啊。” 姬凌生神色低落,唉声道:“您说得我知道,正如您所说的我与下面那帮在蛛网上挣扎的百姓一般无二,拼着命往外爬,可每晚睡梦中也会惊醒害怕啊,他们怕一不小心丢了性命,我怕万一哪天打回原形我这脸可再捡不起来了,这样来看,不如没有野心偏安在此的好。” 深知他脾性的姬长峰了解了他意思,语重心长道:“世间哪得万全的法子,大道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不想着怎么往前就只能往后了,到最后什么都不剩下就埋进土里了。” 固执得钻进牛角尖的姬凌生摇了摇头,苦笑道:“正因是逆水行舟,使出尽数气力也不一定进之一寸,稍有气机不接,便是千里溃退,爷爷,听我来说一番道理如何。” “哦?”姬长峰灰白胡子一颤。 姬凌生用手指着前方,指着脚下的黎民众生,一板一眼说道:“这是思岳皇都,地方够大了吧,里面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够多了吧。这么多人豁出性命,有几个人能笑到最后?所有人都成了当权的,又该由谁来当牛做马,充当小卒子?知足常乐的人不少,野心勃勃的人更多,这么多人争,又有几个能顺应天时地利人和?他们何曾惫懒懈怠过一刻?可还不是功亏一篑,不如说是天注定,把众生牛马的位置都安排好了。” 姬长峰语塞,良久才问道:“那你是信命,觉得自己就该一事无成?” 姬凌生叹口气唏嘘道:“以前不信,现在有点信了。” 奇怪的是姬长峰竟没有怒其不争的意思,只是指着头顶问道:“老天爷怎么样?” 对造物恨得咬牙切齿的姬凌生毫不犹豫道:“贼老天一个!” 退后两步,远离城内风光的姬长峰大笑,反问道:“那你就甘愿鱼肉,任老天爷捉弄?你何不把天捅个窟窿,找它问上一问?” 姬凌生一愣,老人不再多言,拍拍孙子肩膀,扬长而去。 姬凌生头顶青天,无限高远又无限拥挤,再看城内,低矮瓦房和高大皇宫重合在一起,却始终分明,姬凌生紧握着拳头,喃喃道:“无名而死吗?” 第四十章 破髓 月洒思岳,繁星沉落。 姬凌生望着夜空喟然长叹,他仔细思量着麻衣青年和老爷子对他说过的话,如果青年给他留下一颗野心的种子,姬长峰无疑是在上面撒了一抔黄土。 姬凌生端着琉璃茶杯,时不时抿上一口,杯中水汽拂过眼帘,染得黑夜如梦如幻。姬凌生找到一颗最大最亮的夜星,用手指比划了大小,嘟哝道:“这样才不算默默无名吧。” 似乎听到了他的话语,斗大星辰在月亮隐去后闪了几下,一片漆黑中,姬凌生的眸子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从未想过此生该有何壮举的姬凌生不禁出神,立功立德立言三不朽,唯我半字功德不沾身,想来不免可笑。那些在旁人讥笑岁月里咂摸琢磨出来的道理,如今想来不真切不管用,只剩眼前两条路可走,一条大苦大难未必能成人上人,另一条则必定是遭人白眼的人下人。 姬凌生不怕来人世白走一遭,说是不屑风言风语,可早被骂得直不起腰,说到底最怕的还是活得没出息,死得还不痛快,那索性就豁出去了。 想到此处,姬凌生大笑不止,从椅子上弹起,手向下一挥,将琉璃盏摔个粉碎,破口骂道:“修他娘的!” 姬凌生匆匆前往姬家正殿,找到正在谈话的姬长峰和姬玄,没开口说话,一脸轻狂,双眼有神。姬玄不明所以,皱眉看向姬长峰,老人盯着意气风发好似当年的孙子,像个断了香火又突然后继有人的孤苦老人,只知道乐呵。 姬府,一个密室内。 姬凌生打量徒剩四壁的密室,心中讶异,年幼时就把姬家翻个底朝天的他从未发现这处隐秘所在,如果有机关暗门也早瞎鼓捣出来了,听着头顶流过的潺潺水声,姬凌生才明白是位于后院小池塘下面。 密室内燃有四盏油灯,分别放于四角,密室不大,火光足够把所有地方照亮。 令姬凌生真正在意的是四面墙,墙体本身没什么特别,触目惊心的是墙体上密密麻麻的大小裂缝,姬凌生走近用手一摸,最小的裂缝也有三指有余,心中惊异更甚。 姬玄最后走进,肃然道:“那破髓散你带在身上吧?”,姬凌生转过身,点点头,从怀中掏出随身携带的白色瓷瓶。姬长峰指着室内唯一的座台,正色道:“坐上面去吧,我和你爹帮你看着。” 发现两人面容凝重,姬凌生猜到其中凶险,没想到地境强者都如此郑重,不再犹豫,走到石台旁,石台触手冰凉,上面镶着几块奇形怪状的石头,呈乳白色,有暖色白光透出。姬长峰见他好奇,解惑道:“那是几块灵石,天地灵气凝结而成,但含有杂质,质地不纯,通常用作修士恢复体内灵气所用。” 姬凌生点点头,跳上石台盘膝坐好,坐在石台上,姬凌生心中涌出一股苦涩笑意,就算坐在父辈常年修炼沾染灵韵极多的地方,体内仍未有半点动静。 容不得他多想,姬长峰递给姬凌生一个眼神,姬凌生心领神会,手中握着瓷瓶,心中忐忑不已,这药不管用还是小事,万一药效太强把人吃死才真的冤枉糊涂。 拔出瓶塞,右手一抖,一刻深绿色的药丸出现在姬凌生手中。药丸通体浑圆,密布着细细的黑色花纹,散发着浓郁清香,假如不是商正给他强调过,他真会以为是颗要命毒药。 姬凌生表情凝重,看了眼姬长峰和姬玄,不敢过多犹豫,怕胸口好不容易攒起的勇气消散,仰首吞下破髓散。药丸顺着食道滑下,姬凌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在刹那间,脑海中似乎闪过万种想法。 药丸到了腹中,姬凌生能感觉到它化作药汁,穿透自己胸腹,渗透至四肢百骸,一种温润舒适的感受生出,姬凌生脸色红润,飘飘欲仙。一股股说不清是液体还是气体的东西正分道扬镳的在自己体内如灵蛇游动,姬凌生看见自己皮肤鼓动,有东西在皮肉下爬动,肆无忌惮。 姬凌生细微察觉自己身体在不断胀大,因为忽然涌出的灵气或者灵液,姬凌生还知道到自己的经脉正被一点点撑开,为了让灵气能够充盈全身,左手和脑中的黄道旋涡开始有了异动。 姬凌生尝试内视了一下,发现左手及脑子里的黄道旋涡开始转动,且越来越快越来越大,和当日判如两物。 姬长峰和姬玄在一旁看得齐齐皱眉,心惊心慌不止,由姬凌生体内不断发出的轰鸣声来看,破髓散应该是起效了,可这兔崽子一脸享受的表情使他们迷惑,有这么舒服? 姬玄伸指成掌,手里酝酿着一团惊人气息。 坐在石台上的姬凌生长长出了一口气,体内的动静终于消停了会,所有在疏导体内经脉的灵气像找到了归属,充满姬凌生体内的每条经脉。灵气一下子停住,姬凌生反而害怕到极点,就此打住还好,要是牵一发而动全一身。 姬凌生想起半句诗,山雨欲来风满楼。 姬凌生神色不解看向老爷子,姬长峰同样困惑,逆天改命的勾当谁做过?正当姬凌生想开口询问,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感从全身传来。 “啊!”两人听见姬凌生惨叫,同时一震。 只见姬凌生浑身不停颤抖,艳红皮肤上冒出密密血丝,逐渐变成青色,一条条虫子般的灵气疯狂蠕动,姬凌生周身被一层白色气息覆盖,血丝慢慢撕扯成血缝,一片片血肉脱落,不一会便成了个血人。 姬玄伸出手想做点什么,却被姬长峰阻止。姬长峰神色惊慌失措,好不容易定住神,咬牙道:“再等等,一会再出手也不迟!”,姬玄勉强点头,他也听出老爷子的颤音,对于极为疼惜孙子的姬长峰来说,这的确不好受。 痛不欲生,若不是身体动弹不得,姬凌生真有一头撞死墙上的冲动。 如万虫噬骨的疼痛让姬凌生几欲发疯,灵气分散开来如碎刀子一样在他身体里乱钻,全身无一处不痛。有个地方可以除外,就是他的脑袋,没有灵气钻入,正因如此才痛苦万分。 脑海里嗡嗡直转的黄道旋涡迫使他神志无比清明,至少比酒后清醒得多,甚至无法昏厥过去,能细细体会每一分一毫的痛楚,而且看着自己身体逐渐支离破碎,如同亲眼看着自己死去,不到半刻,姬凌生状若癫狂。 死死咬着牙根,脸颊上的肌肉凸起,太阳穴突突直跳,姬凌生拳头一会攥住一会松开,身体跟着一张一缩,都是无意而为。瘫软坐在烧成红炭的石台上,整具身躯全靠脊梁撑着,如果脊梁骨被冲断,他现在就不是坐着了。 姬凌生脑中像是过了一年那么长久,在姬长峰父子眼中不过片刻,就这一刻时间,姬凌生觉得自己像是在鬼门关往返了几次,阎王迟迟不收,也迟迟不放。一刻过后,姬凌生浑身痛疼到达顶点,全身肌肤绽开,血沫横飞。 不敢妄动的两人见形势恶化,快步上前,正要动手,却看见姬凌生把握住最后一丝清明,朝两人摇头,顺便还骂了句娘。姬长峰见孙子神色坚毅,不再阻止,和姬玄一左一右围起来,分别站在姬凌生左右两侧。两人伸出双手,瞬间在姬凌生两侧有大量灵气出现,灵气迅速化作一个圆,罩住姬凌生的身体,并缓缓缩小。 二人的出手暂且压住灵气的横冲直撞,将快要冲出的灵气重新压回姬凌生体内,使之无法撑爆姬凌生身体。虽说免于变作一滩血水,但体内的痛苦分毫不减,反倒加剧。 一副牙像是不够咬了。 几炷香后,灵气在一通乱撞之后,想起了受尽折磨的姬凌生,终于给他一点甜头,几乎是天大的喜讯,得以喘口气的姬凌生不敢大口吸气,稍有动作就是钻心疼痛,好在灵气平复后开始温养体内外伤势,只是淋漓鲜血看着渗人。 从破髓散中涌出的灵气撕碎了姬凌生大半肢体,扎出无数细微针孔,姬凌生通过内视可以看见,灵气暴乱就是为了打开这些先天闭合的通道。 现在,全身经脉打开,姬凌生可以感觉到丝丝清凉的灵气在其中流淌,一边在他体内缓慢游走,一边为他疗伤。看见姬凌生开始闭眼调息,脸上再无刚刚扭曲狰狞的表情,姬长峰擦了擦汗水,松了口气,一半是细致操控灵气的疲累,另一半汗水是给吓出来的,姬玄倒像个没事人一样。 姬玄皱眉不止,凝视着浑身是血的儿子,再次伸出手来,准备输送灵气为他调养,再次被姬长峰打断,姬玄面露疑惑,姬长峰微微一笑道:“别急,等着看就是了。” 丹药的灵气在打通经脉后就消耗殆尽,余下灵气自然不够支撑几近破碎的身躯,姬玄爱子心切也在情理之中。就在这油尽灯枯时,一股股灵气从姬凌生血肉模糊中散开,灵气溢出体外,将姬凌生笼罩在内。 姬玄见状才恍然大悟,放下心来,笑道:“看来这些年的灵药也算没白吃。”,姬长峰微笑不语。 过了好一会,姬凌生睁眼,张口正欲说话,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第四十一章 小小丫鬟 悠悠醒来,姬凌生看着双手不由瞠目结舌,睁眼时他便急不可耐内视了一遍,直到看见整条左臂以及右手心的四个黄道旋涡,加上出生就开窍的脑袋,结果可谓大喜过望。 姬凌生咽了下口水,咧嘴笑道:“黄道五星。” 此时他已然换上了崭新衣裳,一身血污和洗髓时排出的杂质全被洗去,无须猜想,定然是白丫头的任劳任怨。一骨碌从床上爬起,姬凌生挥舞一下双臂,可能灵力充沛的缘故,左手尤为轻便,挥动间虎虎生风。 闭上双眼,姬凌生舌抵上颚,口齿生津,一道道气息从六根灌入,在舌根处分为两股,一股自下而上冲入眉心固守灵台,另一股顺着食道而下,绕行心肺流入丹田,最后融入四肢百骸。未能修炼之前姬凌生就对灵气感应有诸多想象,以为恰如温水入浴,肢体如同生米被灵气逐渐蒸煮得剔透,现在有了真切体会,感觉更为奇异,像是有千万道不失凛冽柔和的风穿体而过,在体内呼啸不止,两耳能听见嗡鸣呜咽的声响。 令姬凌生心喜的是,隐约探知到丹田处有个黄道旋涡形成小半,老爷子说过丹田处于人体正中,是一身精气的活水源头,可以说是天玄境以下的修行根本,下个黄道板上钉钉的要开在丹田处,姬凌生哪能不喜?等到那时,他的修行才算是真正登堂入室。 尽管黄道五星,不说成名已久的各路强者,单单比较皇城里的几个同龄人,小公主深浅尚且不知,连讨厌至极的小王爷都是玄宫境界,姬公子这点微末道行可以说是相当不够看,只能用来日方长告慰自己,万事开头难嘛。 “少爷?”白月见姬凌生杵着不动,还一个劲傻笑,用手在姬凌生面前晃了晃也没反应,少爷这是中了邪? 有朝一日破入修行门槛不禁暗自窃喜的姬凌生惊醒过来,点着白月鼻子佯怒道:“你这丫头,怎么走路没个声息?” 涉世未深的白月不太能听懂话外音,嘟着小嘴埋怨道:“我都敲门了的。”,姬凌生对女子的撒娇攻势最是招架不住,白月又是个中好手,且有一种不自知的懵懂,姬凌生笑哭不得。 说过几句好话,白月喜笑颜开,舍得打开食盒为姬凌生盛饭,大快朵颐之后,姬凌生匆匆赶往正殿。 “爷爷,我现在算几道灵根?” 正捧着心爱苦茗的姬长峰思索一会后猜测道:“应该算四道。” 姬凌生不觉得扫兴,撇嘴道:“啧啧,我还以为起码七八道,想不到是个下下签,算了,总比没有的强。”,老人险些被茶水呛到,七八道,以为是路边白菜随便挑吗? 姬公子想帮老爷子顺下气,姬长峰瞪了一眼,姬凌生讪讪收手,使了个眼色谄媚道:“老爷子,既然我都伸了一条腿了,您什么时候教教我功法秘诀,好让我把另一条腿也挪挪?” 可惜老人不为所动,放下茶杯随意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姬凌生茫然无措,不再嬉皮笑脸,委屈道:“您老人家这是过河拆桥,骗完人就撒手不管了?” 姬长峰大乐,安抚道:“放心吧,我给你找好去处了。再说修行一事虽说超脱世俗,可道理还是那些道理,凡事讲究因地制宜,修炼同样如此,我的经验门道你只能借鉴参悟,万万不可照搬照抄,拾人牙慧可走不远呐。”,姬凌生半信半疑。 姬长峰眼睛一瞪,愠怒道:“不信?” 给姬公子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老人面前充大爷,赶紧如拨浪鼓摇头,反问道:“去处?敢情你还要把我赶出家门。” 姬长峰摆摆手,神秘道:“我可认识一位高人。” 姬凌生正襟危坐,一脸迟疑,“高人?有多高?” 老人想不到确切说法,便指了指头顶,和颜笑道:“二楼算不算高?” 姬家房屋只起一层,老爷子说有两层高,那就是比他还高了,姬凌生盯着屋顶,心思转动间,想起商正说过一词,脱口而出道:“青云?” “你居然知道,那我就不浪费口舌了。”姬长峰讶异说着。 姬凌生忽略那句鄙视意味极浓的话,好奇道:“他真是思岳第一人?” 老人沉吟了会,眼中破天荒有了一丝敬佩,平静道:“思岳?以他天玄之下无敌的修为,别说思岳,就是在整个南地都找不到对手。当年得他指点,我得以侥幸破入地境,过了这么多年,我止步地秘一极,他受困地境圆满,我是油尽灯枯,他不一样,若不是在这片穷乡僻壤,可能早突破了” 天玄,第二次听到姬凌生仍感神秘莫测,上次麻衣青年说起时,他只能摇头,现在还是摇头,黄道到天玄这得多远啊。姬凌生定定神,想起老爷子话语中的另一个词,“穷乡僻壤?” 姬长峰笑了笑,正色道:“等你有天走出思岳、走出南地这片小天地,才会稍稍了解天下何其之大,人未必活在地上,天上未必无人,一比较起来思岳还真是巴掌大的地方,禁不起一点折腾。” 姬凌生十指合拢,指头拨弄着青青的胡茬,低着头,“您去过外面?” 姬长峰抿了口茶,失落道:“我一辈子都用在动刀舞枪上了,哪来的时间,倒是你奶奶有此愿望,可惜到头来我没能如了她的愿。”说到这,姬长峰恍然失神。 姬凌生默不作声,有两个人是家中的禁忌,不能轻易提起,姬长峰恢复常态,长长叹息后义不容辞道:“凌生,你长大了,该去外面看看。等你给她们上完香,我就送你去青云大师那。” 姬凌生抬起头,一脸认真道:“我要在那呆多久?” 老人眨眨眼,不负责答道:“看机缘巧合吧。”。姬凌生面色一滞,仔细观察老爷子神色,想从他脸上看出玩笑二字。 仿佛想到在山中待到猴年马月的日子,姬凌生心下急了,没好气道:“您老人家能不能送佛送到西,说个准数?” 姬长峰摸着苍白胡子,迟疑道:“要不我请青云先生把你关到地境再放出来,省得让我操心。” 姬凌生牵强笑了笑,马上摆手道:“得,我还是听天由命,不劳烦您老人家了。” 姬长峰露出笑容,姬凌生无奈的抹了把汗。 “我还有一点不明,我现在实打实的黄道五星,境界是上去了,可本事一点没长进,难道是未习得心法的缘故?”姬凌生冲出两杯热茶,递给姬长峰一杯。 老人作为过来人,自然明了,接过茶水解释道:“八字还没一撇,你小子急什么,就算你只差半步玄宫,照样只是个膂力惊人的莽夫。” 姬凌生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突然长叹问道:“要是我十年之内不能突破到玄宫怎么办?” 老将军蓦然将茶杯放在小桌上,轻骂道:“我姬家儿郎哪能说这些丧气话?” 姬凌生努努嘴,轻晃着手里的茶杯,姬长峰看孙子失意模样,也不忍苛责,安慰道:“还有十年,咱不急。”,姬长峰留意着姬凌生的脸色,见姬凌生仍面带唏嘘,微笑道:“不成也罢,不成就再当个纨绔,有爷爷给你撑着门面,谁也不能奈你何,我姬长峰的孙子还能让别人欺负了不成?” 悄悄抹了把眼眶,姬凌生玩笑道:“别老说些煽情话,我又不是小孩,这些话不好使了。”,又挑眉道:“爷爷放心,玄宫而已。”,姬长峰瞧见孙子难得的坚毅神情,起身拍了拍姬凌生肩膀。 二人同时大笑。 ······ 夜晚,姬凌生再次爬上了屋顶,一片瓦顺着屋顶滑落,摔个粉碎,声音渺小却嘹亮。 姬凌生盘膝坐着,吐出一口浊气,酝酿出一个笑容。“黄道一星、黄道二星、黄道······”姬凌生轻声一直数到了遥不可及的天玄,然后自得自满的笑了笑,把五指握成拳。 身旁依旧坐着不知何时到来的白月,白丫头再粗心也察觉到姬凌生相比往日有所不同,她没有多问,只会等姬凌生开口。 “没想到我终究是当了修士。” 白月歪着脑袋,未明其中的深意,只是单纯问道:“少爷,你开心吗?” 青年双手撑着瓦片,诚恳道:“开心。”,白月笑了起来。 这丫头是真傻,姬凌生心头生出无名火,无处发泄,只好拍拍白月的秀丽脸蛋,又觉难以泄愤,于是用力揉了几下少女脑袋,仍是不满,最后把白月搂入怀中。 许久,像是又过了六年多,姬凌生手臂微微松开,正好看见少女脸上的嫣红,自号花丛圣手实则稀里糊涂的姬家少爷狠心问道:“爷爷让我去青云山修炼,指不定待个多少年,万一我一去不返?” 怀里的丫头不惊不慌,习惯摆出每日坐在门槛上的期许神情,脆生生答道:“我会等少爷回来。” 我该拿你如何是好? 姬凌生低头在少女唇上蜻蜓一点,少女脸红到耳根,头上月明星稀。 第四十二章 各自为谋 次日,思岳城在鸡鸣催促中醒来,姬家大宅好像请到了一位了不得的客人,立刻满屋生辉,红光从屋檐拉到地上。 姬凌生面朝红日,如看到了大道辉煌,目泛金光,在朝阳下妙相庄严,一缕缕白色雾气钻入他体内,鼓荡藏风的袍子下肌肤泛起莹润光泽,与白底金纹的衣衫相衬。 太阳东升之时,是灵气最为浓郁的时刻,此时的灵气染月湿,灼阳火,集日月之精华。姑且不说是不是江湖人拿来唬人的,但凡有迹可循的蹊跷门路,对于眼前抹黑的姬凌生都大可一试。 随着日头升起,灵气不断吸入,姬凌生渐入佳境,他能记住的只有灵气穿过经脉、渗透血肉的酥麻,内视下丹田处不断壮大的黄道旋涡,尽管修为低下,仍止不住的偷笑。 而现在姬凌生如坐针毡,不敢抬眼去瞧对面的花容月貌,若说天下有让姬公子畏惧如虎的女子,那非神鬼莫测的小公主莫属了,直到紫茗公主慢慢把茶沏好,姬家少爷还是没抬头。 一个时辰前,刚吃下午饭的姬凌生收到一封帖,上面几行娟秀小字,明摆着请姬大公子移驾一叙,这样的名刺帖子一般轮不到姬凌生,可送上门来肯定是来者不拒,上面的紫茗二字却让姬凌生举棋不定。 即使姬凌生一路龟步慢行,从姬府到宫门到底有个尽头,就这样姬凌生心有惶惶进了宫。 等到公主送过茶水,姬凌生悄然抬头,目光在公主朱唇和羊脂玉的脖颈间流转,恰如品行不端的姬家少爷所作所为,没有其他端倪,紫茗公主神色不变,开口道:“今日我寻姬公子前来乃是想道个歉的” 见紫茗笑容貌似真诚,姬凌生皮笑肉不笑一下,扬眉问道:“所为何事?” 既有妍丽形貌又有富贵仪态的思岳唯一公主玉手摆弄着手腕上的翡翠镯子,像是把玩一串开了光的佛珠,配上一袭裁剪合体的白衣,外覆一件紫色轻纱,顾盼间如白瓣轻展的水仙,姬凌生不敢多看,生怕挡不住岳紫茗旁门左道的媚术。岳紫茗黛眉微斜,歉意道:“为我皇兄,家兄性情暴躁,冒犯了公子,还请公子莫怪。” 姬凌生摆摆手,从靴子里抽出一物放在矮桌上,“这个?”,紫茗定眼一看,发现正是那日风波的主角,那柄雅名玉折子的金边匕首。 岳紫茗心肝活络,眼角一缩,隐约察觉姬凌生的微微敌意,皱眉道:“姬公子这是何意?” 姬凌生装楞充傻道:“我还以为公主想为太子殿下要回这玩物呢,原来是在下想错了,女子喜欢好看东西正常,但杀器还是少碰为好。”,姬凌生说完不忘自以为是点了个头。 紫茗一怔,明白过来,掩唇一笑,说道:“姬公子误会了,我不过代皇兄道个歉,希望你俩能修好。至于匕首,是姬公子出的钱,当然属于姬公子。”,姬凌生轻哦一声,毫不客气将匕首收起。 姬凌生手扶着膝盖,好擦掉手汗,一边继续盯着紫茗,心中暗道,和那蠢材修好?现在以后绝无可能,承受着姬凌生的透人目光,紫茗摆出如花笑颜,姬凌生立马看呆。 岳紫茗笑得更美,恍惚中眼里冒出紫光,勾人心魄。 姬凌生仍是目光呆滞的样子,不过心头反而彻底镇定。 睁眼过后,紫茗公主抬起自己的花瓷小杯,微微仰头喝下一口,宽大衣袖挡住了皱着的眉头。 姬凌生心里在笑,同时还有无尽的后怕。刚刚岳紫茗对他笑的一瞬间,他能感受某种念头妄想占据自己的心神,当然没有成功,被脑中黄道旋涡散出的一道无形波纹抹去,要不然就不会是妄想了。 虚惊一场的姬凌生悄悄又在膝盖上抹了一把,另一手端起茶杯继续喝茶,暗笑自己竟有这种好运,这次凑巧让他赌对了,要不然下场就不止凄惨二字。 姬凌生看见岳紫茗低眉间的沉思,露出一个得意加不屑的小人笑脸,见紫茗目光移过来,连忙道:“好茶好茶,能喝到这般仙茗实乃三生有幸。” 岳紫茗再聪慧过人,对姬凌生这种泼皮无赖还是接触少了,一时也看不出姬凌生真假,只得落落大方道:“姬公子过奖了。” 刚刚一切都发生在刹那间,两人互知底细,又同时做戏。 姬凌生喝完茶,起身抱拳道:“公主殿下,如没有其他事,在下就先告辞了。” 紫茗眉头微皱,出声道:“且慢!” 姬凌生面露惊喜道:“公主殿下还有何事?” 紫茗悄然一笑,像是有点难为情,欲言又止,最后扭捏道:“我想与公子谈谈上次结亲的事。” 姬凌生疑惑出声,紫茗又说道:“那日,公子走得匆忙,紫茗却没有拒绝公子的意思。” 姬凌生眼睛放出光彩,急声道:“此话当真?” 紫茗轻笑,不紧不慢的说道:“当然不算接受。” 姬凌生顿时丧气,喝下一大口茶水,模样端得上是好生失落,眼巴巴问道:“那公主殿下的意思究竟是?”,紫茗长叹一口气,起身在房间内缓缓走动。 姬凌生看着紫茗摇曳的身姿,静等下文。 “姬公子知道在这深宫中的无奈吗?”紫茗面容哀愁,唉声叹道。 姬凌生思索了会,摇头道:“不知,不如公主说与我听,看在下能否为公主排忧解难。”,紫茗转身直视着姬凌生,模样泫然欲泣,楚楚动人。 “姬公子可知道,我虽贵为一国公主,却整日困于宫中,犹如笼中鸟,不得半分自由。”,姬凌生木纳点头,其实他不知道。紫茗又道:“父皇急着帮我找个夫婿,可曾问过我的想法,可曾在意我是否想嫁?” 姬凌生迷惑不解道:“难道公主不想嫁?” 岳紫茗点头,双瞳含雾,憧憬道:“我想去天下游历一番,多长些学识,写不得大文豪的道德文章,画几幅山水也是好的,至于婚姻大事,放几年无妨。” 姬凌生又问:“那皇上的意思?” 紫茗失落摇头,又勉笑道:“我意已决,父皇是拦不住我的。曾经听母后说过,皇宫就是个大笼子,进来后就出不去,再怎么安分也得遭人妒忌算计,还不如找块钟灵毓秀之地过日子。我是思岳公主,逃不过联姻的命,不过先逃几年也好,不知几年后姬公子又是那种光景,还能否记起小女子。” 面对紫茗的期待目光,姬凌生顺水推舟,也不管她信还是不信,正容道:“不管几年,我一定待公主如初”。 姬凌生走后,紫茗倒掉茶水连同姬凌生喝过的茶杯一起扔掉,重新冲了一壶茶,坐在小桌旁自语道:“难道姬长峰给了他什么宝物,能防住我的魅术。没有修炼天赋,你这么多年的糊涂又是装给谁看?边境上的动静不小,恐怕和姬家暗中有勾结,朝堂明面上的官员被姬玄笼络了不少,岳明修一直视姬长峰为猛虎,却没想到姬玄才是真正做局之人,真蠢!”,不以本宫自称,更直呼皇帝名讳的冷漠女子走出晦暗大殿,望着红日,话语冰凉如铁,“再不醒悟,趁早打一记先手,怕是怎么死的都不清楚,岳明修和那个老不死这个大亏是吃定了,不过死了倒也干净,正好让我推翻棋盘,重开一局。” 走出宫门,姬凌生长长出了一口气,良久才拍拍胸脯,面无表情打个哈欠道:“你无不无奈,哀不哀愁,与我何关。” 雪玉阁,雪玉瞪着死皮赖脸躺她床上的姬凌生毫无办法,而那可恶的小贼没脸没皮,拿着脑袋就往被褥上蹭。 姬凌生吸着床被间的清香,仔细想想,每日醒来身侧全是这种芬芳,那这日子得多滋润。比起公主,雪玉容貌上不差多少的脸蛋无疑要顺眼得多,姬凌生用力一拉,一具娇躯尤物便倒入怀中,两人一起躺在小床上。 雪玉翻过身把头靠在姬凌生胸膛上,猛然发觉身旁男子一日比一日稳重,轮廓再看不见稚气,呢喃道:“天知道你给我下了什么药?” 姬凌生哈哈一笑,摸着雪玉半盘着的秀发,柔声道:“有个词怎么说来着,对,天生一对。” 雪玉笑靥如花,细心发现了姬凌生眉间的隐隐不快,轻声询问。姬凌生冷笑道:“有人想把我当傻子耍。” 老板娘目露惊奇,调侃道:“谁还有这本事?”姬凌生撇嘴不语。 “爹,时候差不多了,深宫里那人破关在即,如若现在动手,可以说十拿九稳。”姬玄气色比前几日好上许多,声色硬朗。 姬长峰摇头,坚持道:“先不急,凌生还在城里,此事不该牵连到他,等我把他送上青云,我们再动手也不迟。” 眼中藏着滔天恨意的姬玄冷静下来,缓缓点头。 “城里城外你打点好了?” “城外不用多管,皇室一倒台,他们想分一杯羹,必定按捺不住,就怕他们胆小怕事按兵不动,一旦动了就是入了我的局,等到内战消磨后把齐伯侯为首的一概狼子野心用以杀鸡儆猴,再分出一些甜头,只要不空手而归,没几个会选择狗急跳墙,等多事之秋过去,我再去料理残党余孽。至于城内,更是不费吹灰之力,不知是不是太平时节的缘由,满朝文武拉不出一个枭雄英雄,不说全是草包,可竟没有一个登峰求败的彪炳文臣或是扰政国贼,泱泱大国让武夫持政,两百文官躲在将士怀里啼哭,真是辱没斯文,除开修为上的高下,找不出一人能与我弈棋,实在无趣。” 姬长峰不禁哑然,他自然知道儿子天生一股自负傲气,不是自持修为高强,而是在读书上,他不看重高下立判的武力比试,而是要将整个天下化作棋盘,摆一场经天纬地的棋局。 急功近利,姬长峰当然没有浇冷水去点破,并不是说姬玄布局有纰漏,而是心火太盛,容易着魔入道。 “送凌生上青云还是其次,主要还得看青云先生收不收他。” 姬玄神色诧异,正想细问。 两人的对话随着姬凌生的到来而中断。 第四十三章 思岳老祖 思岳城东门外,一条笔直官道,四个碗大的蹄子忸怩踹着,咻咻鼻息更是表现了黑风心情不满。左侧有匹栗色马儿,这是黑风恼怒的关键,刚出门时黑风对它展示出极大的兴趣,在发现这匹马是公的后,跟主子一样喜欢自得陶醉的黑风觉得受了羞辱,差点当场发飙。 马背上的姬凌生拍了拍黑风脖子,示意它安分些,平日作威作福的黑风唯独见了这恶毒手段层出不穷的主子才能温顺如猫,立刻走稳了,只是撇头不看那头栗色马。姬凌生穿着浅色青衣,眉间英气逼人,两月间气态风度有了惊人变化,从姬公子便装出行,低调规矩穿过城门这些小事就能看出。 栗色马上的姬玄望着远处的青衫桂树,感慨道:“一晃十七年过去了。” 姬凌生细致梳理着黑马鬃毛,不识趣提醒道:“还差些日子。”,姬玄摇头失笑,不觉尴尬,只觉得惭愧。 好一会,姬玄才歉疚道:“凌生,你怪爹吗?” 姬凌生闻言一愣,盯着从娘亲去世后就一蹶不振的刻板父亲,坦然道:“其实小时候我挺恨你的,没了娘,亲爹还老摆一张臭脸······” “不过仔细一想,我是记事后才知晓没娘像根草无依无靠,可也比较不出来其中差别滋味,您是过来人,想必更难熬些。”姬凌生轻声说到,时刻紧绷精神,保持国士姿态正坐的姬玄,听见这句话后肩膀微塌。 姬凌生话锋一转,撇清关系道:“后面那句是老爷子说的,我只是借用,这种肉麻话我可说不出来。” 姬玄笑着打趣道:“那你意思是说老爷子肉麻了?叫他听见准得让你一顿好受。” 姬凌生哈哈大笑,挤眉道:“这可不是我说的。” 姬玄无奈摇头,心情舒畅许多,换个问题道:“你给爹说句实话,真要当修士?” 一路走马观花的姬凌生没在上面迟疑,此事自己扪心自问已不下百遍,再优柔寡断十年转眼就没了,药效一过,就真成黄粱一梦了。眯着眼直视前方,姬凌生坚定道:“药都吃下肚了,哪还有回头路?姬家家规,不矫情不窝囊!” 姬玄莞尔,不知从哪多出这么一条规矩 想起出门前姬府大门处,白丫头梨花带雨尾行百步送他走出长街,等到人影消失才恋恋不舍回府,老爷子只在门口目送,斑白两鬓比姬家牌匾还显眼,姬凌生知道上山祭拜完之后,他就要真正的离家千里潜心入道,鼻子忍不住泛酸,轻声道:“我再不争点气闯点名堂出来,老爷子一把年纪跟人拉拉家常,找不出一件得意事显摆炫耀,那多可怜。” “嗯?”姬玄突然失笑,姬凌生不解,想不到这糊涂小子受尽白眼终于一脚踏破修门,竟然如此孤陋寡闻,姬玄不得以解释道:“地秘境的修炼者彻底脱胎换骨,几乎直达天听,不出意外活上千岁轻而易举,你爷爷修行不过三百年,怎么也不能算老。” 姬凌生语塞,露出无故自作多情的汗颜,狡辩道:“他一头花白头发,说是老人不过分吧。” 姬玄不依不饶,继续拆穿道:“地境修士都掌握诸多神通,你爷爷征战多年,游遍各地名川大山,易容把戏当然不在话下,如他愿意,随时能变作和你一般年纪面貌。” 姬凌生快速眨了几下眼,暧昧问道:“那他为什么······” 姬玄笑容温淳,眼中有一丝羡慕,当然懂他言下之意,“你奶奶是凡人,老爷子如果不加以变化衰老,家里一老一少夫妻相称,成什么体统。” 姬凌生反应过来,啧啧称奇道:“没看出来老爷子这么多心眼,别说是奶奶,换做是我,也感动得稀里哗啦一塌糊涂啊。”, 姬玄顿时被逗乐,却想着给老爷子找回一点威严,于是恢复往日端坐棋盘一侧的漠然面孔,一巴掌拍在姬凌生脑勺上,佯怒道:“臭小子,会不会说话!” 姬凌生躲闪不及,被拍个眼冒金星,急忙轻踹黑风肚子,黑风收到讯号,长嘶一声,一溜烟跑远。 ······ 思岳皇宫,楼宇之下。 一座地宫深埋地底,头顶正是伏天,热得闷人,加上蝉叫虫鸣聒噪得紧,在日头下待一炷香功夫就得满肚子火。掘地三尺之下却有不同,地宫里有一股侵入骨髓的湿气,时间一长就冻骨杀人,此时听见飞蛾撞死在烛火上的滋滋声,更是寒意逼人。 脚步声由远渐近响起,在这寂静石室内格外清晰,也给这死寂地方带来一点活人气息。进来一人,黄袍加身,锈在衣物上的金丝在火光下发出耀眼金芒,道道反光化作龙形浮跃。 来人正是岳明修,思岳国真正意义上生杀予夺之人。 岳明修走入地宫,先对着位于正中的不显眼石棺叩拜,平时受万人跪拜的思岳皇帝此刻极为严肃,恭敬行完三叩九拜大礼,不为什么,就凭墓碑上的开国二字便可。 岳明修起身,目光越过石棺看向后面的石壁,石壁光洁无物,无出奇之处。岳明修却是皱起了眉头,一丝不苟的寸长胡子与严肃面孔相得益彰,走到石壁前,微微侧头,似乎在听什么动静,然而除了他均匀呼吸外再无其他声响,岳明修脸上现出一丝忧虑。 不知过了多久,地宫里出现细微轰鸣声,像是从石壁中传出,又像是无中生有,到了后面,地宫里晃动不止,三十六根支柱岌岌可危。岳明修见状非但不慌,反而面露惊喜,垂着的双臂轻轻颤抖,眼中裸露阴冷笑意,口中喃喃自语道:“姬家完了!” 地宫里的动静不断传开,地面抖动弧度跟着水涨船高,而这异象的范围也疯狂蔓延,不到片刻,整个思岳城颤鸣不止,城北思岳峰摇摇欲坠,大石滚落碎石飞下,山下寺庙讲僧仍不慌不忙诵经念佛。佛殿最深处,一个黑脸和尚走到菩萨台阶前坐下,和尚屁股沾地后仿若泰山压顶,抖动的房屋齐齐静止,仿佛一座比思岳峰庞大无数的太岳巨擘压在城北。 姬家大院内,飞鸟四处奔逃,姬长峰打量了眼城北,又看向皇宫,狠声道:“地秘二极吗?” 地宫里,岳明修双腿微微弯曲使自己不会摔倒,寻常帝王不说穷尽奢华,至少也是金玉满身,可岳明修一直透着穷酸气,毫无卓卓风采,就连继任皇位时都未曾大摆宴席大赦天下,由此一来,即便政绩如何不出彩,先帝时期留下的权臣遗老也无法去诘责这位始终中规中矩的庸碌皇帝。 岳明修用手掸掉方才落于肩上的灰,有些不确定看着石壁。就在岳明修焦虑刚起之时,原本静物死物的石壁猛然向两边豁开,露出一道暗门,岳明修退开一步,躲过飞扬的尘土,站在门外静静等候。 从石门望去,里面漆黑无比,瞧不出什么门道。 就在这时,门口悄无声息凭空出现一人,未有任何脚步声。岳明修还未看清来人,便赶紧迎了上去,低头恭声道:“恭喜老祖出关!” 那人微微点头,岳明修这时才敢抬头,得以看清二十年前匡扶自己上位的老祖宗。此人身穿黄杉,脚底离地三寸,他容颜枯槁,身材干瘦,寥寥无几的毛发像疯魔般披着,脸上皱纹形同汤饺边上的褶子。 模糊岁月前也曾执政一甲子的老者眼神浑浊,双手负于身后,瞥着岳明修嘶哑开口道:“老夫闭关了几年?”,声色跟荒地里刨出的萝卜头一个味儿,干涩无比,这位老皇帝不以朕字自居,可能是红尘俗事忘了七七八八的缘故。 “禀老祖宗,整整二十年了”,岳明修低头答到。 皇室老祖陷入沉思,不用细问,岳明修那边便一五一十招出,并补充道:“姬氏已有反意,东南两面手握兵权的重臣更是蠢蠢欲动,对我岳家社稷虎视眈眈,老祖这次出关若不顺势除去姬长峰,思岳恐有内患。” 皇室老祖表情淡漠,似有不满,皱眉道:“姬家当初并无二心,你非要去招惹他们作甚?” 岳明修赶紧接道:“老祖宗,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姬长峰一介武夫,的确没有野心,可难保姬家子辈孙辈亦是如此,如若有人从中作梗,在姬长峰耳旁煽风点火,时日一长,那老匹夫还会向着皇室?” 皇室老祖微微点头,岳明修见此大喜,咽下那句大不敬的话,老祖比姬长峰成道多年,千年寿元只剩小半,天玄根本天方夜谭,现在不出手,以后谁能压住姬家匹夫?当然,这话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 正欲再出言,皇室老祖却瞥了他一眼,岳明修向后退了两步才稳住身形,急忙低下头不再言语。老祖缓缓说道:“看你是小辈的份上,我不和你计较也答应替你除去姬长峰,不过只此一次!”皇室老祖越过他飘向地宫中的那口石棺,老者浮于墓碑前,凝视着碑上的铭文,抱拳一拜,却无太多敬意。 岳明修欲言又止,刚好被皇室老祖看见,冷声道:“当年十几个皇子争夺皇权玉玺,只有守在你老子灵柩旁寸步不离,本以为你是个忠厚人子,才有了封你为帝的授意,不然以岳明德胜你千倍的才干,你何德何能当上皇帝?技不如人便罢了,度量更不如人,怪老夫当年看走了眼,出了手昏招。” 皇室老祖话没说完,忽然冷哼一声,手掌隔空一扯,从旁拉滚出一人,那人摸索了半天才找到地宫入口,正准备偷听就被发现,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岳云幽在地上摔了个七荤八素,一骨碌爬起来,看见大小皇帝,又急忙跪了下去。 岳明修养儿自知,地宫谈不上如何张机设阱,但绝不是岳云幽这等蠢材能摸到暗门的,惊疑中来不及发问,皇室老祖藐视出声,“不配修行,不配称帝,跟你老子一个样。” 被老祖宗一盆狗血淋在头上,岳云幽仍恬不知耻,谄媚道:“老祖宗是要去灭姬家满门?”,皇室老祖默然不语,觉得不肖子孙不配与他说话,见老者置若罔闻,岳云幽在姬家少爷那受尽了委屈,当然能不露声色的忍下来,笑容不减,“晚辈只有一事相求,老祖宗去姬家时能否捎带上晚辈,当然不敢添乱,远远跟着就行。” 皇室老祖终于点头,岳云幽大喜过望,赶紧告退欢天喜地的溜掉。 “怎地我岳家香火如此衰弱了?”,岳明修听闻此言,只得赔笑。 “老夫刚摘去瓶颈,境界尚且不稳,还需调理几日,姬家的事此后再议。”,岳明修不敢催促,反正姬家已是瓮中之鳖。 思岳城山雨欲来 第四十四章 星汉灿烂 姬凌生对着视野尽头一处村落舒了口气,近半日的车马劳顿,百里多的崎岖山路,除去一开始的新鲜感,剩下一路就提不起兴致了。姬凌生翻身跳下马,让黑风吃了一嘴的灰,再比较身旁玄宫境父亲不沾烟火的落地,高下立见,姬凌生视若无睹,拨了两下马儿鬃毛,黑风前蹄腾空,长嘶一声跑了个没影。 姬玄牵着马走在前面,姬凌生扭着酸涩胳膊漫步跟随。 村子不大,巴掌大的地方,风声传递尤迅捷,姬凌生二人前脚刚到村口,刘家村一百来户人家从村头到村尾全知道了,远远可以看见,栅栏门窗缝隙当中探出一双双眼睛,打量着村口两团人影,穷山恶水的,是个人就k算稀客。 村里人翘首驻足在自家门口,望着远处牵马而来的二人,待眼尖的看清了来人,便仰首大喊道:“大家伙快出来,别打缝儿偷看,有贵客上门咯,姬老爷来了!”,村子里响起一阵欢呼,“还有姬少爷!”欢声立刻少了九成九。 姬凌生嘴角抽动,惹得姬玄捧腹大笑。 走进村子,村民蜂拥上来,纷纷嚷着邀约姬玄父子去家里做客,姬玄微笑着一一婉拒,村民热情不减,开始拿姬老将军当年如何乐善好施,对村子贡献何其大说事,迫于无奈,姬玄只好敷衍着晚些再去,人群终于消停下来。 姬凌生夹在大婶大娘中,挨了不少白眼,却不是厌恶鄙弃,而是看待成一个长辈操碎了心的倒霉孩子,以姬凌生鹤立鸡群的身高,能全然看清四周目光,生气谈不上,可发作不得相当不自在。 小村子在思岳国北部,周围皆是层层山峦,比不上思岳西边的十万连绵大山,放在凡人眼里看来,两者其实差不太离,村里半月有一次赶集,是赤脚孩童们唯一见识大千世界的机会,其余时刻与外界来往不多,在青山重重包围的一小块平地上,刘家村民靠着耕地砍柴养活了一代代人。 姬家算外来户,姬家先祖在一次饥荒中来到这处算不上桃源的乐土,拿不出下地干活的气力,为了谋生便做了教书匠,在几百同姓村民看来,姬家显然是所谓的书香门第,可惜就是没有开枝散叶的福气,接连几代都是一脉单传,好在没断了香火,不然谁来教孩子们读书写字? 姬家人生来就带着读书人的阴柔气质,跟村里风吹日晒的糙汉子不属一路,就算去田里劳作个几年出来还是一身弱气,直到百年前,一个姬姓将军在五国乱战中名动天下,战功层层叠高,最后到了封无可封的地步,那将军也许是怕帝王猜忌,于是交了虎符卸了战甲,只做些领带新兵的小差,后来干脆拍拍屁股回家带孙子了。南地修士梦寐以求的地秘境,堆砌思岳皇宫的层层白骨,一人之下的尊崇地位,这些世人皆知,却鲜有人知道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 “凌生哥!”一声雀跃叫声传来,姬凌生无需扭头,就知道是哪个屁大孩子,一个十岁左右的男童兴高采烈跑来,左手握着一根竹条,末梢用长线囚着一只蜻蜓。姬凌生挥袖清掉灰尘,斥道:“别跳来跳去,跟山上的猴儿似的。” 少年丝毫不理姬凌生的严厉语气,没瞧见他眼中的暗示,大步跑到姬凌生跟前,得意道:“凌生哥,前几年我娘非让我去镇上上学堂,都没见着你哩。现在你回来了,我让爹做了个铁弹弓,打鸟儿可准了,只要打中就飞不起来,咱好久没去山上掏鸟蛋,要不赶明儿?还有昨天我又在山上看见一个大鹰······” 姬玄听得一清二楚,不由大乐,姬凌生脸皮燥热,赶紧捂住男孩嘴巴,生怕再说出些糗事。姬玄拍拍姬凌生,说要去村民家要一些米糕香果用作上坟,让姬凌生先独自溜达会。 姬凌生如释重负,十几岁还跟小孩上山下河捕鸟捉虾的姬家少爷喘口气,羞恼道:“都几年前的事,你说它作甚!”,男孩挠挠头,很是纳闷。少年名叫刘远桥,村子叫刘家村,姓刘当然了得,而远桥二字更不得了,是长辈用一筐鸡蛋在镇上算命先生那求来的,每当提及姓名少年总会一脸傲然,虽然姬凌生不懂远桥二字到底有何深意。 姬凌生平时叫少年绰号小牛,第一次顺口叫的时候,少年就极不捧场,整张脸黑着,重复一遍又一遍刘远桥,奈何无法让兴头上的姬家少爷改口。哥俩四年前结识,当时的姬凌生在村子里气焰极为嚣张,村里小孩不敢与他玩耍,唯有少年是个初生牛犊,当然免不了让姬凌生一顿好揍。 姬凌生这时才仔细看清了一别几年的玩伴,瘦小身材,破了几个洞的布衣上沾着泥垢,脸上也有一些,头上的鸟窝剃了个干净,只留脑勺后的一缕编成小辫,少年肤色黝黑,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如水。 又细细瞧了几眼,姬凌生突然笑了起来,小牛不解,瞅了半天才发现姬凌生是在嘲笑阿爹别出心裁用大剪子刨出来的马尾小辫。 小牛涨红了脸,争辩道:“你笑什么,有钱人家的小孩就这么剪的!” 姬凌生拼命忍住笑意,努嘴道:“谁告诉你的?” 小牛像被踩了尾巴,跳脚道:“我爹说的,这还是他给我剃的!” 姬凌生笑得更欢了,见小牛似要发怒,便收敛了,“挺好挺好,几年不见,你还是没长个儿。” 和小牛闲扯了会,姬玄找到了姬凌生,姬玄手上拿了一筐果子,果子零零散散,成色并不好,但在种满了红薯地瓜的村里来说已经是不错。姬玄轻声说道:“走吧,去看看你娘和你奶奶。” 姬凌生收起轻浮面孔,点头说好。 刘家村不远的一座青山上,山势不高不险不峻,只有一处显眼的断壁,像有人用神力把山体切下半块,刘家村民曾猜测是姬老将军神通怪力所为,那位学问不高的私塾先生又出来澄清,说这山本来就有,只不过无人问津,将天工推到人力头上实乃滑稽。 山腹空地处,姬凌生看着眼前两块墓碑,悲从中来。 一块刻着爱妻,另一块刻着慈母,姬凌生知道两块碑文都是父亲亲手所刻,老爷子怕触景生情,已经十几年不曾到访此地。 姬玄从旁边房屋取来扫帚刷子,扫开坟头边的落叶,剥去青石上的尘埃,如同下棋时一样小心翼翼。 姬凌生神情恍惚,当年奶奶病逝时分外凄凉,同时把同病相怜的白月带进了姬家。而对于娘亲他没有任何记忆,不知如何缅怀如何挂念,出神问道:“爹,你给我说说娘呗。” 谈及亡妻,姬玄脸上总会徒然染上一股悲意,姬凌生看不明白,耳旁只有父亲的春风细语,“世上就数她疼你,你爷爷或者能赶上,我就差远了。老爷子说我没出息,要让你接下他的衣钵,结果你娘死活不同意,给你取名锦宁也是这个意思,希望你一辈子平平安安就好,我以前不懂,现在才明白,到底要读多少本书行多少里路才能琢磨出这个质朴道理。” 姬玄走到墓前,手触在冰冷石碑上,大拇指在粗糙石料上细细摩挲,不去看姬凌生发呆发傻,轻声道:“等你为人父母,看着孩子呱呱坠地,等他长大,变成你年少时的模样,你就会懂了。”,姬凌生半知半解点头。 姬凌生也走近坟茔,然后一屁股坐下,从手边抓起两把黄土撒在坟上,呆呆问道:“人死了会去哪?”,姬玄摇头。 姬凌生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只身走向空地上的木屋,那是姬玄常年的栖身之地。姬玄仍留在原地,盯着其中一座坟墓,坐到天黑。 夜晚,姬凌生嘴里咬着一个村民亲切送来的大饼,突发奇想的朝姬玄问道:“父亲,你有想过续弦吗?” 姬玄站在窗前,望着月亮弯弯,摇头道:“这话你应该去问问你爷爷。”,姬凌生了然,不再发问,接着对付口中油水不多的饭菜。 姬凌生在屋内枯坐了一个时辰之后,终于耐不住性子准备出去走走,目标很好选,那处断崖便是极佳的选择。自从被柳若兮强带着爬了一次山,姬凌生对这种事兴趣大增,也许是上去的路程可苦中作乐,也许是山顶风景不错,就这样,姬凌生优哉游哉上了山。 鬼刀子山在这一片中算最高的,比起思岳峰矮上不少,一趟下来也轻松许多。 不远的那处家家灯火的村落分外惹眼,姬凌生叼着一个野果,一口咬下大半,轻轻呼道:“娘,你在吗?” 趁着月色,姬凌生琢磨着何时迎娶雪玉白月进门,何时去青云顶上修行,何时摘下天下道统的招牌,野心一长大,人就不知足了。 天上星星一颗连着一颗,照得姬公子一脸灿烂。 第四十五章 百般人写千万书 姬玄父子离去的第四日,平时就不显热闹的姬家大院愈加冷清,在一间僻静书房里,姬长峰从书柜暗格里摸出一盒茶叶,烧开一壶热水,然后冲上一杯清茶。 外人都道姬长峰是军部纛旗上画着的猛虎,光是远远看着,就有震慑人心的威力,主要还是因为此人杀孽太重,姬府刚落成时就有传言,姬长峰把宅子建在城南,是图活人气息多些,可以压住周身纠缠的冤魂厉鬼,这当然是无稽之谈,真要超度亡魂,何不住到三十六尊菩萨施渡的城北?从中也能看出,全城百姓是真的对老将军存有深深的畏惧,若是没有地境修为,姬长峰恐怕会是过街老鼠的下场。 姬长峰双手捧着茶杯,靠在椅背上,像一个抠门老头嘀咕着,“还好没让这小子发现!” 姬长峰修行近三百年,是凡人的三倍有余,其中大半耗费在军旅征途上,思岳现在国泰民安,老人可谓是居功至伟,当年敬慕老将军投身兵戎的大有人在,后来死了一批又一批,到现在听见姬长峰名号,往往都是害怕,怀揣敬意的寥寥。 姬长峰早年嗜酒如命,杀人越多,喝酒越凶,老来反而厌了酒水的辛辣滋味,只钟情于茶韵苦道。 在老人喝酒伤身饮茶养气的循循善诱下,姬凌生虽然喜好烈酒,却更习惯去喝茶,老人每每得了新茶,还没开封就被那兔崽子偷得一干二净,所以才在书柜壁画中藏了许多暗门。 一口茶水滑入腹中,等热劲散布全身,老人神态微醺飘然忘忧,浑然忘了三天前皇室老祖出关的惊人威势,听见脚步声由远传近,老人微微睁眼,看向门外。 一个少女从正殿跑到书房,在两步外急急停住,小手捂着胸口理顺了气后,又轻手轻脚挪到门口,张望了下书房内,正好对上老人的慈祥笑容,于是俏皮一笑,走进门来。“姬爷爷,您没睡下?” 姬长峰微笑道:“你这丫头走路这么大动静,谁睡得着?”,白月无辜点头,两根食指不断转圈。 “怎么?又是来问凌生的?”,姬长峰用杯盖拨开浮着的茶叶,随意问到,白月俏脸一红,赶紧摇摇头,过一会又用蚊呐般的声音问道:“少爷是今天回来吗?” 姬长峰哈哈大笑,手中茶水不曾颤动分毫,放下茶杯,姬长峰调侃道:“是了是了,就是今天,才几日时间你就问了不下十遍了。” 白月脸更红了,却找不到辩驳之词,只能低头继续搅着手指。白月今日穿着红裙,还有一双相衬的红鞋,腰肢勒紧了些,凸显出初具规模的微平胸脯,上次柳若兮买来送了她胭脂水粉,一直只是放在手上把玩,不敢取用分毫,今儿终于舍得拿了出来,化了个蹩脚红妆,连前些年少爷送的镯子耳饰全都招摇穿戴上。 姬长峰是个明眼人,没有戳破,只露出一个了然微笑。 白月低头不见动静,悄悄抬头,见老爷子笑容意味深长,少女脸色躁红,怒哼一声,“少爷的不正经都是您老人家带出来的!” 姬长峰一怔,瞪眼道:“怎么就是我带出来的了他的花花肠子是生来就有的,再说老头子我怎么也能算威震一方,皇城里哪个小辈见了我不是跟耗子见猫一样唯唯诺诺双腿哆嗦?随我多好,霸气!” 白月没和越活越小的老人争辩,丢下一个哼字便走。 少女没去门口等候,反倒爬上了房顶,轻颠颠坐在瓦片上,怕不留神摔了下去,目光扫过几处空缺,想起少爷的大胆举动,少女霞飞双颊。 ······ 远在百里之外,一处断崖山上,姬凌生打了个不小的喷嚏。揉了揉鼻子,姬凌生做完早晨的修行,站起身嘀咕道:“谁在念叨我?”,从山顶下去,到了木屋,发现姬玄正坐在门前对着坟地发呆。姬凌生抿着嘴没有打扰,转身下山准备去村里讨点吃的。 走在蜿蜒山路上,姬凌生心底开始不切实际的打算,“现在十七,去青云大师那修行五年,思岳第一高手,五年让我进入玄宫应该不算难事。五年啊五年,那时就二十二,月儿也二十二,正好谈婚论嫁的年纪,还有雪玉,到时候给老爷子生个大胖小子······” “嘣!”姬凌生捂着眉心,站在罪魁祸首的树前晃了晃晕乎脑袋,发现没有大碍后又接着上路,一路醉心于遐想联翩,导致不长的一段路足足撞了五六棵树。 到了村口,姬凌生额头青紫,惹得赶早去镇上赶集的小牛一阵讥笑,“凌生哥,你这一早是用头走着来的?”,姬凌生神色一变,最后小牛捂着脑门哇哇大叫离去,嘴里胡乱喊着君子报仇十年二十年不晚。 一进村便有热心肠的大娘凑上来问姬凌生吃过饭没,得知姬凌生还未进食,立刻领着回家下了碗面给他,姬凌生没有食脍不厌精细的刁钻习性,尝尽了苦头,对待膳食只要能下肚即可,山珍海味和糟糠粗粮同样津津有味。 出了门,迎面走来一个坡脚先生。 瘸子是姬家人走后村里用以代替的教书匠,曾给太院的教习先生端过几年茶水,瘸腿之后回乡里置办了间私塾,村里人对他知根知底,小时候就是个没出息的孩子,闯荡了几年还是学问不大,好在教书育人一途上颇有心得,懂得因地制宜对症下药,刘家村近几年逐渐有人脱下布衣走上朝堂,虽然仅是八九品的末流小官,可对于代代白丁的刘家村来说足以算上天大的喜事,这些种种,瘸子功不可没。 姬凌生与这位先生有过数面之缘,隐约是姓刘,以及他那十分滑稽的口吻,这瘸子说话一直倒文不俗,讲话必定以幸哉悲哉起首,结尾从不忘加上是也非也二字,姬凌生听不出有何高上文采,以往听见只是讥笑。 果不其然,刚打上照面,瘸子欣喜道:“幸哉幸哉,姬公子许久未见,别来无恙啊?昨儿听小牛说起公子,小民想着天色已晚,不敢厚着脸皮打搅,所以今儿能遇见,真个幸事是也。” 姬凌生和村民一向亲近,对刘志有所轻视,却不会少根筋的表露出来,于是做出皮笑肉不笑的样子,道:“先生谬赞,晚辈可担当不起。” 刘志抖抖袖子,摇头道:“悲哉,公子过谦了,做人切忌自尊自大,但也切莫妄自菲薄,姬老将军名满天下,公子身为将军府独裔,岂会是池中之物?非也。” 刘家村人有大半不知道姬长峰的能耐,只当是福运临门做了大官,姬家人腹有诗书,出个官老爷不奇怪,所以就算把姬长峰倾倒半个金銮殿的功绩付诸纸墨,逐条口述给他们听,不见得有人会信,刘志在外几年才慢慢消化,所以遇上姬家人,总带着十二分的敬意。 “我不过躲在祖辈羽翼下喘气,算不得本事。”,姬凌生自嘲。 瘸子站久了就上气不接下气,找个块石阶坐下,双手捏着腿舒筋活血,舍弃了故作高深的口头禅,叹息道:“公子何苦丧气,出身名门自然是福,要都是官富二代,谁还下地干活?小民给学士大人当了几年书童,功劳肯定没有,苦劳自认不少,最后这条腿还不是折了?心里有苦有仇,可手里没权没势啊,后来才参透出一个道理,别人富裕是因为人老祖宗上进,咱们穷苦是因为祖上三辈惫懒了,前人种因后人得果,怨不得别人。可咱苦归苦,却不能去认命,再像祖辈一样,儿孙就得吃一样的苦。公子您不一样,老将军为国捐躯,挣下汗马功劳,如今您享的这份清福,是应该的。” 姬凌生彻底收起小觑之心,稍稍理解了父亲那句,“一样米养百样人,百般人写千万书。” 山上,姬玄不知何时到了坟前,整天不吃不喝盯着墓碑发呆,眼神未曾有过变化,过了许久,姬玄才收回目光,语气清淡道:“既然来了就出来吧。” 四周并无动静,只有叽喳的鸟儿作出回应,姬玄没有动作,平静道:“你真以为你能一击必杀?”,在姬玄说完之后,一个人影从树枝上跃下,如同鬼魅无声无息。 天上一朵黑云,正好在鬼刀子山顶上,姬玄没去问不速之客的来意,刹那间出现在一身黑衣背后,修为饱受诟病的姬家长子手臂虚浮,轻飘飘落在黑衣人肩头。 痛苦袭来,黑衣人抬头朝天,双眼泛白,眼眶几欲睁裂。双腿绷直且无意识站着,双手不断抽搐,整个身体颤栗如沙沙树叶,肢体鼓胀成球,然后又缩形如人干,持续了约几个呼吸,黑衣人直挺挺倒下,看不见眼珠。 黑云消散,姬玄看着黑衣人的尸体,皱眉道:“看来那狗皇帝该忍不住了。” 辞别刘先生半路查看到异象的姬凌生快步上山,冲到木屋前,姬玄正站在坟前,没有任何异常。姬凌生走到父亲面前,局促问道:“父亲,刚刚那气息是你?” 姬玄迟疑点头,姬凌生眼睛一亮,笑问道:“是不是快地境了?” 姬玄一笑置之,姬凌生则撇撇嘴当他默认了,心底默默叹气。 “走吧,该回家了。” 另一座山上,几只豺狼正撕啃着一具裹着黑衣的尸体。 第四十六章 说不出口的喜欢 临近午时,红日已快爬到了中天,在姬家大院的一个屋顶上,白月眼中恢复光彩。慢慢站起身来,少女拍拍裙摆,擦掉额头上的一层薄汗,从腰上挂着的彩织小包里掏出一面铜镜,确定自己费时费力一早上画的红妆没有花掉之后,才满意的笑笑。 放下镜子,白月忽然觉得周遭比往日清静许多,静得让人心慌。没有鸟语、没有虫鸣也没有人声嘈杂,白月望向四周却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直到抬头看向天上。 一道人影从皇宫飞了过来,比飞鸟更快,眨眼间便离姬家不到十里。以白月的目力并不能看清那是何人,却看得出是直奔姬家而来的。 白月正惊疑不定间,听见一声巨响从院子里传来,张目望去,见姬家主殿尘土飞扬,其中飘着一个人影。等灰尘散尽,主殿屋顶破了一个大洞,大洞上方,姬家家主傲然而立。 姬长峰身子飘浮在主殿上,看见黑影逼近,老人眉头紧锁,神情不怒自威。 姬长峰张望了下,一眼看见在屋顶上惊慌失措的白月,瞬息飞到少女身前,直接叮嘱道:“月儿,你快走,走得越远越好,去刘家村找凌生!”,白月本想发问,却被姬长峰的一声怒吼给吓走。 待白月下了屋顶后,姬长峰转过身来,如临大敌。 那道人影已经飞入姬家大院,来人一身皇室金色蟒袍,容颜枯槁,耷拉的眼皮如同垂死之人,正是皇室老祖。 皇室老祖看起来行将就木,但举手投足间仍有莫大的威势,思岳三大强者的实力未曾消退,反而比境界停滞多年的姬长峰隐隐强上几分。姬长峰长眉聚成一线,声音苍老有力,问道:“不知阁下是皇室哪位祖上,来这又不知有何贵干?” 相比姬长峰,皇室老祖的声音难听刺耳许多,像是多年不曾开口,不过自持修为比姬长峰高了一层,讲话极为镇定,不温不火道:“明人不说暗话,姬长峰,到了这步田地还想藏着掖着?只是没料到,你那不争气的儿子手段了得,朝中大臣笼络了大半,就等着江山易主,不过如今本座破境出关,区区姬家也算不得什么威胁。” 姬长峰闻言大笑,笑声悲凉,“威胁?我当年对皇室忠心耿耿,皇帝小儿不感激涕零,反倒百般猜忌。如若不是他,我儿媳妇为何会难产至死,我孙儿又为何一出生便没了娘!现在你来跟我说威胁,真是笑话,天大的笑话!” 皇室老祖轻叹一声,皱纹深如树皮,缓缓摇了下头,皇室老祖恢复漠视他人生死的表情,不容置疑道:“事已至此,本座错在当年选错了人,你姬家是可怜了些,不过也只剩亡族的命了。” “亡族?你不过刚到地境二极,境界还未稳固,而我在地境一极浸染多年,你真以为你这半吊子能杀得了我?”姬长峰扬眉冷笑。 皇室老祖不再废话,更不会不自量力的托大,把背负在后的双手拿了出来,姬长峰一语中的,他刚破境,想轻松搏杀地秘一极的姬长峰确实不太容易,可交手时间长了,等他将二极的实力发挥至极致,那就是姬长峰必死的局面,所以皇室老祖仅仅是迟疑,并无惧意。皇室老祖盯着百年前就想与之交手的后辈,浑浊双眼绽出幽蓝,干枯身体由黄黑转为青蓝,一股气息向四周弥漫开,瞬息间传遍整座思岳城。 思岳皇宫内,岳明修坐在高位上,紫茗公主坐在一侧,殿下半跪着两个全身笼罩于黑衣的人。在这威势传来的瞬间,除开岳明修之外的三人身躯都微微一颤,岳明修只微微感到压抑,另外三人则齐齐身躯一震。 其中一个黑衣人立刻开口道:“陛下,老祖已经动手了!”,岳明修皱眉不语。 而皇城的东边,一座豪宅大院中,几个半裸女子正面红耳赤偷看院子中间,那有一张吱哑摇晃的木床,床上有两具白花花的躯体。 在皇室老祖气息传来之时,原本富有节奏晃动的木床一顿,一个满头大汗的微胖光头停下动作,抬起头来,露出油亮秃顶,将轮流侍寝的女婢全部喝退,披上薄衫,摸着头顶嬉笑道:“岳北峰可算出关了,老子等这么多年终于等着这场好戏,来人,上酒!”。 与此同时,豪宅的另一间屋子中,商靖丢掉手中的密信,转身对商正严厉说道:“这次你不许再帮姬凌生,不然你会把整个商家都搭进去!”,商正点头不语。 回到姬家,皇室老祖身上蓝芒不断加深,不断扩散到体外,隐约化作狼形。 姬长峰冷哼一声,“一家子白眼狼!”,同时露出一股不输皇室老祖的气势,身上冒出血红色的火焰,如同血液在燃烧。 两人气息化作两片气海,形成对峙。 一赤一蓝两个气团无声碰撞到一起,立刻在两人中间挤压出大片空白,鹅卵石铺就的地面碎成砂砾,房屋寸寸坍塌,向外一点的地方,吹出阵阵罡风,呼呼作响,掀掉红木屋顶上的所有瓦片。 在走廊里漫无目的跑着的白月摔倒在地,从地上爬起,生平头一次感觉大事不妙,心中蓦然升起恐惧,脑袋中不断回响姬长峰的那句话,却怎么也拿不定主意,最后少女想也没想就冲进了姬凌生房间。 到了心安处,少女心中稍微安定,捡起少爷随意丢在床头的玉折子,白月抱着匕首蜷缩在床脚,尽管心头乱颤,仍没有哭出一声。 外面两个地境强者开始了斗法,声势浩大直到云霄,愁云遍布的天幕被生生冲出一个大洞,白月只听见一声声轰鸣,随之就是房屋不堪重负的摇动。白月死死握着匕首,不自觉指尖泛白,屋顶摇摇欲坠,灰尘撒落下来,脏了少女细心搓揉了无数遍的红裙。 把头埋在双膝,只露出一双眼睛,少女想起那张看了快七年的白净脸庞,记得少爷年少意气时曾放出豪言,要娶天下一等一漂亮的女子,自己长大后会不会好看呢?房屋器具悲鸣,轻声呢喃传出,“少爷,月儿能再见到你吗?” “少爷,你快回来······不!少爷,你别回来,赶紧跑!”,白月盯着满地尘土,自言自语着。 “少爷,月儿见不到你了!”白月下了定论,忍不住哭出声响,上一次这样呼天抢地在雪中遇见了少爷,这一次会如何? “嘭!”以往无人敢不敬的姬家大门此时被人轰开,厚重门板倒在地上,似乎象征姬家气数已尽。一只脚踩在上面,为首是个面色苍白的青年,往日被姬凌生拂了无数面子,颜面扫地的太子殿下现在说得上是快意至极。 “殿下,姬家的门匾已经按您吩咐拆下来了,接下来静候差遣。”,一个军士从岳云幽身后绕出,对着岳云幽恭敬说到。 岳云幽大笑,叫嚣道:“不错,快!去给我把姬凌生抓出来,今天本王要他好看。” 一帮军士应声领命,开始分散搜寻。 “殿下,这边只发现一个鬼祟马夫!”一道声音传来,岳云幽大喊一声,“带上来!”,接着便看见姬家唯一的勤劳马夫被两个士卒拖拽过来,然后被一脚踹跪在地上。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马夫事发时就想逃走,可两位神仙打架将四面围墙悉数轰塌,姬府的门墙又是出了名能囚锁飞鸟,倒下来就是一座座小山,逃无可逃,结果被一帮趁火打劫的官兵抓住,马夫想再求几句的,却被太子一巴掌抽得不敢哆嗦,岳云幽语气阴森道:“你亡命的主子姬凌生在哪?” 听到这如丧钟响起一样的语气,马夫哪敢不说实话,“姬少爷和姬老爷出城去了,前些日子刚走,至于去哪小的是真的不知。” 岳云幽怒从心起,不知从哪横生出一股大劲,拨出一个军士的刀,将马夫的左胸刺了个通透,给姬家少爷辛勤做事近十年的马仆如同百姓传言的那样,没落个好下场。岳云幽想将刀拔出来,没有成功,于是恼怒一脚将跪坐着的尸体踢倒,连刀也不管,曾在校场上笑话太子骑马的卒子们噤若寒蝉,无法将眼前的凶恶小人和那日在马背上恸哭的鼠辈联想到一起。 “搜!我要把姬家的人杀完。”,岳云幽避开上方两人打斗的位置,尽管几度被余波冲倒在地,还是急不可耐不要命地姬府里搜查起来,排查了近一半的房屋只发现一个自尽了的老仆,太子火冒三丈,不觉泄愤,于是在尸体上丢了一把火。 终于,岳云幽来到姬凌生的厢房。 房门被踢开,白月猛然抬头,发现门前的不是姬凌生,庆幸之余心生绝望。岳云幽盯着花脸仍显秀气的及笄丫鬟,仰天狂笑起来,狰狞道:“原来这还有姬凌生的小娘子。” 岳云幽大步逼近,看着面若癫狂,脸色赤红的太子殿下,白月一阵没来由的害怕,她尽力的向角落里缩去,退无可退,同时一边轻声哭喊道:“你别过来!” 岳云幽停下脚步,一边笑一边说,“等老子玩过你之后,就把你送去当军妓,再把你捅死挂城墙上,本王倒要看看姬凌生是什么滋味。” 白月目光涣散,凄然哭着,嘴里不断念叨,“少爷!少爷!······” 看着白月忽然拿出那把可恨可恼的金边匕首,岳云幽笑得更欢,“你倒是自杀给本王看看,死了也扒光吊起来示众,姬凌生的账,在你身上连本带利讨回来!”,白月没搭理他,刀锋处倒映着黑白分明的眸子,一如这多年来的耐心等候。 “少爷,你可要好好活着。没了月儿你要记得吃饭;记得听姬爷爷的话;记得别彻夜不归;记得多出去走走。还有,不要弄丢月儿的坠子,拿着它,月儿下辈子也能找到少爷。” 少女闭上眼做起了梦,梦中她仿佛回到了六年前一个风雪交加的日子。 第四十七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白月死了,在姬家待了快七年,最终如愿自尽在姬凌生房里。 自打记事起白月就和羸弱父亲过着清苦日子,直到父亲病死在大雪里,不及土地庙大小的茅屋遭人霸占,说是收作下葬老父的用度,白月至此流落街头,幸而遇上姬家少爷,找到了心安归宿。 六年多过去,少女一颗心系在少爷身上,可到死也没能说出那句喜欢。 将白月逼入绝境的罪魁祸首十分震惊,他曾玩弄过几个贞烈女子,一开始哭死哭活,最后还不是没胆寻死,认命般地拜倒在荣华富贵下。岳云幽望着被鲜血翻新的罗裙,以及一片鲜红中命比纸薄的贞洁女子,气忽然不打一处来。 岳云幽发出恼怒鼻息,咬牙道:“这娘们倒挺狠!但你以为这样就能算了?来人,给本王把尸体带走!”,几个军士有些迟疑,但不敢忤逆太子旨意,尽管犹豫,几人还是蹑手蹑脚走了过去。 白月刚刚身亡,姬长峰立刻察觉到她的气息如风吹烛火一般熄灭。 姬长峰双目怒睁,心中极哀,身形暴退间停住了与岳北峰的打斗。皇室老祖目露疑惑,没打算停住出手的动作,右手曲成爪型,脸上浮现出狼头残影,枯瘦身体变作一道蓝光向姬长峰冲去。 姬长峰眼角余光全放在那间屋子,心中挂念着白月,根本没对来势汹汹的皇室老祖看上一眼,皇室老祖不禁大怒,在空中疾驰的身影又快了几分,眨眼间离姬长峰不过几丈距离。 心系白月的姬长峰意识到必须得先摆脱眼前的敌人,才能去寻十死无生的白丫头。姬长峰抬起右手,掌心对着两丈外的岳北峰,掌心的火焰变成血色。 岳北峰心生不安,但此时止不住冲势,且就算姬长峰真有什么后手,现在也躲闪不开,自乱阵脚必然会被抓住可趁之机,思量之下,皇室老祖放手一搏冲了过去,浑身发蓝光更盛,化作一头巨狼,狂奔而去。 姬长峰脸色不变,右手一团宛如太阳的金光,不到一个呼吸,两人之机相隔一丈,对于常人也不过咫尺,姬长峰终于有了动作,朝着皇室老祖大喝一声,五指同时握紧,将火球捏碎。 随着姬长峰一声振聋发聩的大喊,重重声浪从皇室老祖全身透体而过,音障无孔不入的钻入耳中,那团金光炸开来,老祖双目差点被刺瞎,由不得身形一顿,这一停便有了轻微内伤,可更怕的是姬长峰再出怪招。 思岳全城的人看见了这天大的动静出自姬家,不知是谁有意走漏风声,到处传递太上皇帝与姬老将军性命相搏的消息,并大肆添油加醋,一时间城内人心惶惶,在看到天上竟然出现了第二轮红日后,所有人不约而同生出一个想法,姬家完了? 皇室老祖受阻,姬长峰没有乘胜追击,而是头也不回的遁走下去。 姬凌生房中,几个心头叫苦连连的士卒齐齐止步,和留在原地的太子殿下同时捂住双耳,道道红光照进屋子,跟少女浑身上下一个颜色,众人以为遭了天谴,纷纷吓得腿软。 声浪消失,随后是一阵挥之不去的细微嗡鸣,几个卒子面面相觑,正以为死里逃生相安无事的时候,屋顶发出巨响。 灰烟弥漫过后,本来昏暗的房间豁然变得明亮。 被灰尘溅了一脸的岳云幽正想骂骂咧咧两句,忽然瞥见前方一个高大身影,顿时心中一凉。岳云幽屏住呼吸,脚步悄悄后移,眼睛死死盯住前方,准备随时撒腿就跑。 一缕阳光落下,姬长峰蹲在还没过门就命丧九泉的孙媳妇身旁,似乎记起当年与皇室结下血海深仇的夜晚,那个对待乞丐难民都温声细语的儿媳妇,死前好像也是同样神情,老人身子佝偻着,再见不到昔年的威风气概,嘴里含着锥心哽咽,双目泛着血红。 姬长峰痛苦万分,太子殿下却是莫名感到快意,甚至想象着姬凌生见到此情此景的不堪懦弱,但他本能地知晓处境不妙,哀之愈深怒之愈大,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去承受姬长峰一丝一毫的怒火。 岳云幽悄然退后了七步,离门槛仅一步之遥,只要出了门到了老祖身边,他就是想死都难,一刻钟之前,他还和阎王爷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直到看见姬长峰抬头,岳云幽如坠冰窟,没来由脚底发凉,寒意一下窜上了头,想起当初顶撞紫茗时感受到的凌然杀意。 姬长峰没有给岳云幽逃跑的机会,大袖猛地一扇,在房间中掀起了难以想象的巨大力道,气机扩散开,前面几人被狂风卷起,身子横飞出去,撞到墙上又弹落下来,眼睛大张着,已然毙命。 生死停留间,岳云幽本能拉过一个卒子挡在身前,仍然挡不住老将军全力一击,身子从门飞出,脑袋磕在门外的一颗常青树上,撞得头破血流却是没死,落在院子里头一歪昏厥过去。 姬长峰见罪魁祸首没死,起身追出,却被眨眼赶到的岳北峰拦住。 岳北峰没去管一国储君的死活,一个无能小辈死了便死了,再栽培几个就是,岳明修不成器,还有一个岳明德。皇室老祖眼中略有轻蔑,皱眉道:“你如此感情用事,注定证不了大道,难怪百年过去还停留在地秘一极。” 姬长峰不言不语,浑身火焰烧到两丈开外。 皇室老祖略微皱眉,即便忘记了岳北峰俗名,却仍心系王族,平静道:“看来是不死不休了。”,身上蓝烟如鬼魅飘曳。 姬长峰大笑,格外哀伤,“不死不休?姬家与皇室十六年前就该不死不休,可恨我这糟老头子竟然忍了十几年!” 见姬长峰决然神色,岳北峰已知晓,两虎相争必有一死。 姬长峰目光凝重,双手散在身侧,衣衫如血。 皇室老祖沉声道:“那看来也不用试探了,本座且看你姬长峰自悟的血火术厉害在哪,又有哪般神通。”,说完皇室老祖岳北峰黄袍无风自动,经过稍费时间的磨合,他地秘二极的实力也真正展露开来。 “嘭!”,一道冲天火柱在岳北峰站的位置燃起,姬长峰神情没有变化,眼睛看向右方。岳北峰满脸皱纹聚在一起,脸上未见丝毫惊慌,只有右手被烧掉的一角衣袖能看出他刚刚的躲闪接近极限。 掌控思岳皇位流转大权的岳北峰虎视眈眈,用略带惊讶的声调说道:“好一个血火术,自老夫惜败于青云子手上,未有全力对之的敌手,你姬长峰风光三百年,死在我手上不算辱没。”,姬长峰并未回应他,魁梧身躯未动丝毫。 岳北峰闭关二十年不曾开口,现在扯着干哑嗓子白扯半天也不觉无趣,自说自话道:“你实力本就比本座弱上一筹,刚刚为了寻那女娃,又费了不少力气。如果没猜错,你全身灵力只剩一半,再斗下去,必定是你败。” 姬长峰仍未说话,嘴角露出一丝嘲弄,似在嘲笑岳北峰自以为是。从天地间突然吹来一股簌簌凉风,将暑气无形消弭,清风拂过,姬长峰一身火焰得风势助长,腾腾冒起三丈有余,呈四合院的姬家屋檐彻底被火海吞没。 风吹得更紧,像是在为将军送行,姬长峰笑容和蔼,轻声自语,“好孙媳妇,爷爷这就为你报仇。”,说着姬长峰抬起右手,手法自然,似乎能托起整座苍穹。 皇室老祖瞳孔骤然猛缩,万年不变的死人脸有了剧烈波动,惊怒道:“生开死门!姬长峰你这个疯······”,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岳北峰便不得不向一旁闪避,他的身影刚消失,原地立即升起一道大如龙卷的火柱。 姬长峰看着仇敌像过街老鼠一样仓皇逃窜,不觉痛快满足,只有满脸的悲哀,如同这凉风,皆为悲凉。岳北峰左闪右避,沿途留下十几道火柱朝天,久久不能消散,岳北峰躲得及时,可猝不及防间相当狼狈,两条藏满思岳气运的衣袖燃烧殆尽。 岳北峰怒气大涨,他成名已久未曾遇到这般窘境,当年对上南地修为巅峰的青云子,输得干脆利落,不觉得难堪受辱,如今出关后的首战就尽显疲态,但姬长峰耗尽命魂精气换来的一时无敌,他只能暂避锋芒,耐心等待姬长峰油尽灯枯的迟暮时分。 姬长峰恰恰相反,脸色红润如少年,似恢复了昔日的勇猛,可这却不是厚积薄发的宏大气象,而是蜡烛丢入火中的送命行为,轻则力尽,重则身死,前者几率只占一成,可以说是九死一生的莽撞举动。 岳北峰几次冒险近身,无一例外被姬长峰势大力沉的还击打退,不过只是点到为止的滴水试探,作为首当其冲的池鱼,岳北峰还得想方设法撤退以免引火烧身,自然比姬长峰多吃亏,可时间一长,皇室老祖仍是游刃有余,姬长峰却逐渐开始感到吃力,生开死门后的疲软悄然来临。 皇室老祖抓紧时机,不再瞻前顾后的打游击,身上蓝色光华暴涨,真真正正的变成一条野狼,张着血盆大口。另一头,姬长峰咬破舌尖,稳稳提住即将松懈的气劲,要是不小心泄了气机,不用多说就是有死无生的下场,老人双腿弯曲,沐浴在无根之火中,用性命换来的庞大气海在体内如沸水翻滚,牵引出足以登峰造极的灵力,双腿骤然发力,整个人如同火球弹射出去。 两道长虹拖着尾巴轰然一碰,周围立刻凹陷出一个大坑,姬家大宅倾塌大半。 两者碰撞到一起,光芒万丈仿若日光,凡人即便使劲眯眼也无法直视,这般壮丽景象,城内外一清二楚。 岳北峰挡住姬长峰横冲直撞的一拳,身形稍稍后退,很快又使出沾手,然后一把抓破姬长峰护体罡气,不屑道:“你何必强撑,本就没有赢面,不消一炷香时间,你连站都站不起来,你拿什么与本座斗?”,姬长峰默然不语,只是不断出招。 很难想象,两个地境高手对阵最后演变成贴身肉搏,狼烟声势渐长,火光只剩余晖。 过了一炷香时间,姬长峰没有如岳北峰所言一般倒下,但尽显颓态,两鬓之上变得花白似雪,已是强弩之末,稳操胜券的岳北峰愈加心惊,这老家伙,当真是一点活路没留,无论对敌还是对己。 面对岳北峰越发猛烈的攻势,姬长峰招架不住,被抓住空挡一拳击中小腹,劲道透过,立刻一口鲜血吐出,喷在了岳北峰苍老如树皮般的脸上。 这不是吐的第一口血,岳北峰身上已经沾染了不少姬长峰的鲜血,看起来触目惊心。 两人又缠斗了小半个时辰,期间姬长峰一直挨打,没有还手的余地,鲜血不断喷出但就是不曾倒下,连膝盖都没有触过地。岳北峰狼狈间也不由敬佩,生开死门的人他不是没见过,能坚持半个时辰仅此一个。 姬长峰一身火光奄奄一息,岳北峰面无表情,身上蓝光大放,断言道:“你放心,姬玄和姬凌生已经有人去收拾了,姬家一个都跑不了,从此思岳再无姬家!” 濒死的老人听闻此言,神色平静得如同听到一个无稽之谈,岳北峰以为他神志不清,没听见他说话,并未把那抹轻蔑笑容放在心上。岳北峰打出一记重拳,支撑起思岳大半社稷的老人终于倒下,繁兴了百年的姬家也应声而倒。 岳北峰转身准备离去,这一役他受伤不轻,加上境界尚未完全稳固,再不细细调养可能会有跌境的危险,这位初战告捷的皇室老祖自负到没去给姬长峰最后一击,从姬长峰打开死门之时,他就知道此人必死,甚至没去防备,可刚转过头,岳北峰忽然感到一股彻骨凉意充斥全身。 急忙转头,姬长峰单手握拳,试图强行掐断皇室老祖的命脉。 岳北峰身上发出一块块红光,低头一看,才发现是姬长峰吐在自己身上的血迹在发挥余热,岳北峰立即将衣物扒掉,可血液已经浸染到了肌肤,脸上同样沾满血液。 就在岳北峰眼神望着前方,茫然失措时,发出妖异红光的血液开始熊熊燃烧。岳北峰试图用灵气去吹灭,没想到火焰吸收了灵气烧得更旺。火焰蔓延了全身,迅速把枯瘦老头变成一个火人,灼烧身体甚至魂魄的疼痛让岳北峰痛不欲生,偏偏他还不知如何灭火,只能在地上不断翻滚,不断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 姬长峰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后,不再管岳北峰的下场,望着天际,笑容豁达怡然,合目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