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私祭 (1) 今天是陈国建国十周年的日子,普天同庆。 十年前的今天,陈王率兵血战十余天,最终一举攻破平城城墙,把黑色的逐日鸟大旗立在墙头,占城为王。 那场血战打得十分惨烈,陈王的拜把兄弟易阳在最后关键时刻,为陈王挡住当胸一箭,当场阵亡。 陈王称帝后,按功行赏,本来歃血为盟的异姓三兄弟,大哥陈盛称王,建立陈国。二哥林蒙战功赫赫,被封为武平侯。老三易阳战亡,只余六岁孤女易南,被陈王接入宫中抚养,封为公主。 陈国建国这十年,休养生息,国力恢复。如今人民大多安居乐业,歌颂陈王功德。十周年的庆典自然是鲜花烈油般热闹,一整天从早到晚被安排了满满当当的庆典仪式。 白天祭典天地祖先,入夜后,陈王设宴款待群臣。宴设两处,陈王与群臣在大殿交杯换盏,王后在后殿带着后宫款待贵族家眷,无数红烛明晃,大半个王宫都灯火辉煌,欢声笑语。 易南一整天都顶着全副宫妆,按自己的品位等级规规矩矩的完成全部庆典仪式。 直至宴会开始,她默默的自己饮完两杯酒,眼看宴会气氛热络,服侍各自主子换衣的丫鬟人来人往,悄悄跟自己的大丫鬟月安使了个眼色,两人起身从后面悄悄离开宴厅。 一出后殿,屋外夜重风凉,易南喝了酒,面潮耳热,被凉风一吹,只觉得愈发冷清。 易南扶着月安的手,稳了稳神,左右看了看,月色很亮,不需要点灯笼,于是两人沿着后殿连廊匆匆回到应熙宫,摘下头上沉重的钗冠,换上前一天就准备好的月白色长裙,月安又给易南披上一件黛青色披风,往后花园西南角去了。 王宫的后花园南角有一颗银杏树,年岁久远,此时正值春末,绿叶娑娑。易南在树下站定,抬头看向夜空中的森森树冠。 月安一直在扭着头四处查看,此时在易南身后,问道:“二公主,咱们年年的今日都来此,不在乎这一年,如果被人看到……” 易南回头看了眼月安,月安一看她的脸色,就住了口,然后叹了口气,从随身带的小包中拿出香炉,细香一应等物,在树下石上摆好,用火石把细香点燃,递到易南手中。 易南手持细香,对着西向拜了三拜,把香插入香炉。然后双手合十,低声自语:“父亲母亲,总是十年了,今天无论如何都要来拜祭你们。女儿都好,陈王待我很好,王后对我也好,可是女儿已经大了,也总不是这宫里的人,希望父亲母亲在天之灵保佑我,让我早日离开这里。“ 这银杏树立于后花园西南角,旁边有个池塘,引着一股活水从池塘一边流入,另一边在宫墙下与城墙外的护城河相通,一个小小凉亭跨在溪水之上,隐在池塘边的柳树中。 此时,一个穿着黑色朝服的身影,正靠坐在凉亭的柱子旁,身边还有一个伫立不动的黑影。 站着的身影此时微微弯腰,极小声对坐着的人说:“太子,看起来似乎是二公主,旁边看起来也像是她的丫鬟。要不要去叫人?”太子微微摇摇头,只是沉默的盯着树下的两位。 今天一天陈王的兴致都极好,月上中天仍然没有结束的意思,太子陈玄,作为陈国王位继承人,自然必须全程相陪。 酒过几巡,陈玄感觉酒劲上涌,加上最近一段时间日以继夜的操持准备庆典,感觉头晕口干,于是找个借口,只带着随身侍卫华文,来后花园透透气。 陈玄在凉亭里刚刚坐定,就看到二公主易南带着丫鬟匆匆行来。看起来易南已经卸了宫妆,一身素净,披着披风显得身形十分苗条。 她神色平静,身影一直很挺拔,即使在后花园做私祭这样忌讳的事情,行为神色也并没有丝毫慌乱,倒是身边的丫鬟一直东张西望,看起来十分紧张。 第一章 私祭 (2) 陈玄想到了,今天是二公主易南的父亲十周年忌日。当年易阳阵亡的消息传回家乡,易夫人刚烈,自尽追随丈夫而去。陈王体恤易家孤女,感激易阳舍命救兄,把易南接入宫中,交由王后抚养。 王后本有一子一女,嫡子陈玄和长公主陈若,易南入宫时,陈玄九岁,已经被封为太子。陈若七岁,比易南大一岁,于是易南被封为二公主。 此时,陈玄看到易南在今夜行如此事,心中是惊异大于气愤。宫中向来不许私祭,今夜是全民欢庆的好日子,于此时在后花园私祭更是大忌,纵是父母忌日,也没有大过社稷天下庆典的道理。 他印象中易南平时总是很守规安静,不如长公主那般活泼,不曾想她会做出如此犯忌之事。 他在暗处,也不急着现身,就默默看着易南身影,一边心中思索如何处理。 正在此时,远处有人声传来,循声望去,有影影绰绰的人影和灯光。 陈玄看向易南,只见月安赶忙把香炉推到石头后面,拉着易南躲入银杏树背后。 这番动作惊动远处人影,脚步声越来越近,陈玄看见洛公公带着几个侍卫匆匆行来,于是站起来从凉亭暗处走出来。诸人看是他,皆拜倒在地。 洛公公说:“太子殿下出来许久,陛下一直在找你,叫老奴出来找殿下。刚才似乎看到树下有人,赶紧过来寻寻看。” “知道了,我这就回去,洛公公带路吧” “刚才看到树下有人,要不要查看下?” “我一直在这里,并没有看到任何人。” “可是……”洛公公神色犹豫,抬眼看到陈玄脸色,收口道:“是,殿下请移步。” 陈玄回身看了眼华文,华文自是明白太子意思,留到侍卫最后,看着所有人都离开,又回头深深看了眼树后阴影,方追上侍卫队伍,跟随太子离开。 等人声平静后,易南从树后闪了出来,看了看太子及随从远去的方向,然后扶着月安回到寝殿,重新梳妆着衣,赶回后殿大厅继续参加宴会。 果然,她消失这一会,并没有人注意到。易南入座后,先按顺序去给在座各位嫔妃和家眷敬酒,然后回到座位拿着一杯酒慢慢喝着,平复着刚才的波动。 太子似乎在凉亭里很久了,那她所作所为必定都被他看到,可是他为什么没有现场抓住她,反而替她掩护? 她平时跟太子并不熟悉,自从她入宫,太子已有自己的寝殿,每次来王后这边请安也是来去匆匆。 王后把太子视为命根子,太子的事情她都事必躬亲,有一次太子习武伤了胳膊,王后差点把太子的随从全都打死。 当然王后特别紧张太子也是自然,毕竟还有个瑜妃的容王,容王是陈王长子,比太子大三岁,因为是庶出,被封为王爷,如今已经搬出宫外有了自己的府邸。瑜妃在宫里一直不安分,想让自己的儿子扳倒太子自是人之常情。 只是这十年来太子陈玄表现实在无懈可击,自小就承受极为繁重的课程,学习礼仪,知识和各种政务,一直十分优异,小小年纪就表现得十分老成,如今年纪渐大,更是沉稳。不过性子冷淡得很,很难亲近。 正想着,王后已经举杯敬了最后一杯酒,结束了这场宴会。大臣的家眷可以离宫回家了,而后宫的诸人要移去后花园的正厅,算是陈王的家宴。 易南随着王后一起来到正厅,这会陈王还没到,易南觉得有些头疼,跟王后请示了,打算去偏厅休息下,刚出到门外,就看到陈王的八抬轿子已经在一箭开外,洛公公在轿旁跟着,后面是太子和容王的小轿。 易南立刻屈膝拜下,屋内众人也接到通报,纷纷出屋按尊卑次序跪拜,迎接陈王。 第一章 私祭 (3) 太子和容王先下来,站在陈王轿旁扶着陈王下轿。陈王心情很好,看到地上跪拜的嫔妃,哈哈一笑,上前挽起王后和瑜妃,让其他人都平了身。 王后扶着陈王进入大厅,太子和容王随后。 易南站在众人身后不起眼的地方,看着太子,他一身黑色朝服,用同色丝线绣出盘龙花纹,黑色束腰用玉色腰带束紧,越发显得身形修长。头发被紫金冠束在头顶,露出瘦削的脸庞,剑眉入鬓,狭长眼睛,高鼻梁,下面抿着薄唇。 太子经过她时候,似是不经意的斜着头,眼风从易南身上扫过,易南和太子轻飘飘的对视了一下,立刻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有些心慌。 这是家宴,陈王,王后坐在首位主桌,左下首是太子独桌,右下首是容王,妃嫔以瑜妃为首在左侧长桌,小辈以长公主为首在右侧长桌,依次排开。 酒过几轮,王后手持酒杯起身下座,所有妃嫔都随着站了起来,王后站定,举杯敬陈王,说到:“今天是陈国的好日子,都是托陛下的福,陈国如今国富民安,臣妾祝陛下洪福齐天,也是大陈国的福气。”说罢,一饮而尽。 陈王歪在椅子上,笑着“嗯”了一声,说“王后也辛苦了。” 王后立刻接话道:“今天一整天的庆典非常顺利,最辛苦的还是太子,这段时间太子为了筹备庆典,当真是劳心劳力……” 只听瑜妃张口笑道:“王后是最心疼太子,咱们陛下为天下民众,那才是真劳苦,太子自然要为陛下分忧。这次庆典的准备,太子亲力亲为,容王也一直从中协助呢,出了不少力。王后姐姐,你不必太担忧。” 王后点头一笑,还欲张口,太子持酒杯上前一步,举杯敬向陈王,说到:”儿臣并没有任何辛苦,都是分内之事。其实还有一个小节目,是容王的建议,特别为此家宴准备的。请父王饮下此杯,移步至门外。” 陈王哈哈大笑,仰头干下一杯酒,说道:“走走走,出去看看。” 大家在厅前空地站定,突然一声爆裂,天空中绽放出无数烟花。长公主平时就怕打雷,听到轰轰爆竹声音,立刻钻到王后怀里,让王后捂住耳朵,自己兴高采烈地看着天上五颜六色的烟花。大家看长公主娇憨,都笑了。 易南依旧不声不响的站在人群后面,仰头看着天空,想着一切难道不是都像烟花般转瞬即逝? 第二章 北沙游记 (1) 天气渐渐热起来,易南早上醒得早,想趁着清晨凉爽,去小书阁把那本《北沙游记》看完。这本游记介绍北沙国的风土人情,很有趣。她看了前半部,后来因为庆典忙乱,就搁开了,现在正好去把后半部看完。 这会天色已明,只是时辰尚早,宫里众人都还未起来活动。易南没让月安跟着,自己轻车熟路的穿过应熙宫角门,沿着夹道向西,过一个拱门,左转向北进入后花园的西门,再沿着石甬道西行到头,就到了小书阁的院门。 易南在路上不禁想起上次庆典之夜,也是走这条路去后花园拜祭父母。如今已经过了半月有余,太子并没有任何异常表示,也许他那天并没看到我,也许是父母在天保佑我。 易南偷偷过来,看一会儿就得溜回去,要给王后请安,然后服侍王后早饭。 此处小书阁并不是宫中主要图书收藏的地方,只是存放些平常的图书文档,因而平时并不会锁住。 易南进入房中,走到书架最后一排,找到《北沙游记》,直接靠坐在窗边的墙角低头看起来。 正看得入神,突然一双黑色便靴和长袍下摆出现在眼前,易南顺着长袍朝上看去,只见太子陈玄站在她前面,正低头看着她。 易南立刻站起来,起的猛没站稳,不由晃了晃,用手扶了下身后的书架,然后屈膝拜了下:“太子殿下” 陈玄眉头微锁,背着手问道:“二公主在这里干什么?” “起得早,想来看看书。”易南想着,看书可没犯错,没什么气短的。 陈玄看了看她手里的《北沙游记》,眼色沉了沉,问道:“你在看这本书?为什么看这本书?” 易南有点奇怪,这本书怎么了?她抬头看着太子,说到:“这本书写的北沙国景致,写得不错,倒也不是特意想看……” 陈玄打断易南:“我正在找这本书。” “哦,那太子殿下先拿去看吧。“ 陈玄从易南手里接过书,眼睛却一直紧紧盯着易南的表情。 北沙国位于陈国北方,属于北方游猎民族,骁勇好战。最近不断侵犯大陈北方边境,战报不断。为了不引起民间恐慌,这等战报都是高度机密,除了朝廷核心机构,很少有人知道此事。 陈玄昨夜想起小书阁有本游记,专门讲述北沙国风情地貌,于是天一亮就过来查寻,没想到在此碰到二公主,更没想到她正在看这本书,心里不免警觉。 易南把书交给太子,见太子没发话,就屈膝拜了下,转身准备回去了。 这时听到背后太子说:“二公主,庆典之夜后花园银杏树下的事,我没声张,并不代表没看见。你在宫中多年,应该自有分寸。” 易南暗自咬了咬牙,回身,双膝跪下拜倒,低头答道:“是”。 第二章 北沙游记 (2) 陈玄低头看着易南,她人虽跪伏在面前,声音却镇定得很,既没有紧张,也没有领情,甚至没有解释,仿佛她什么都没做错,反而他的斥责是多事,她只是不屑而已。 陈玄不太习惯被人这样对待,不禁回想下易南入宫这十年,一直很安静,从不给大家找麻烦,仿佛也从未见她开心欢笑。又想起庆典夜晚,在烟花绽放时,他看到她扬起脸庞,看着空中烟花,脸上流露出悲哀的表情,跟旁边喜笑颜开的众人似乎毫不相干。 陈玄心里念头转了转,似乎也没什么好说的,于是也没让她起身,抬步绕开她开门出去了。 华文等在门外,看到太子出来,回头看了眼屋里仍跪在地上的二公主,跟着太子离开。 易南站起来,回身看太子已经离开了,才发现自己心跳得厉害,还是心虚的,可每次到这个时候,她就是无法示弱,也无法示好。也许太子这样就不追究了吧,她心里想着,沿着原路返回应熙宫。 一进屋,月安就迎上来,说长公主已经在这等她一会了。月安挑开里屋门帘,长公主已经打扮妥当,她长得很漂亮,大眼睛跟哥哥太子陈玄很像,眼神却没有陈玄那么凌厉,透着调皮机灵,今天一看就是特意打扮了,明**人。 看到易南进来,她快步过来拉住易南的手,笑着说:“今天林晴哥哥和林晚妹妹会进宫,也会来给母后请安,我们央求母后留他们吃饭吧,好不好?” 林晴林晚兄妹是林侯的子女,陈家、林家、易家的孩子们年岁相近,小时候都是一起长大的,纵是陈王称帝后,搬入宫城,孩子们倒也来往的频繁。 相比太子,林晴性子和善温柔,易南知道长公主自小喜欢亲近林晴,所以今天长公主自然高兴。易南对林晴哥哥也很熟悉,也笑着答应了。 易南和长公主都跟着王后住在应熙宫,一日三餐也都跟着王后一起。午饭后,林家兄妹来给王后请安,陪着王后说了很久的话。 王后很高兴,吩咐留林家兄妹晚饭,还特别嘱咐要把太子也叫来,大家一起热闹的吃顿饭。 下午有一个时辰是王后雷打不动要念经的时间,小辈们不想打搅,遂从王后殿里出来,太子政务繁忙,自是不会早到。于是长公主提议去后花园看看新进来的海棠,林晚小孩心性,拉着长公主的衣袖叫着赶快走。 长公主一边答应着,一边抬眼看着林晴。 易南有点累,其实不太想去,想着让长公主陪着林家兄妹,她回房休息一会,所以并没有热络的表示。 正想着怎么能推脱,听到林晴说:“这会太热了,晒了一天,地上的热气都蒸腾出来,现在去花园,只怕你们都受不了呢,不如咱们在这喝喝茶。” 长公主平时最听林晴哥哥的,立刻叫着让下人们在院里偏殿连廊阴凉处摆上桌椅茶具和各色点心。 林晚嘟了嘟嘴,也就算了。 眼看暮色上来,王后派去请太子的人已经去了好几拨。 林晚拉着长公主去看水缸里的大金鱼,易南坐在连廊一侧,侧着头跟站在身边的林晴说些最近看了什么书,林晴说下次给她带几本好的游记,又说看她今天下午脸色不太好,天气热起来,要好好保养。易南笑着说:“哪里就这么娇贵了?” 这时看到林晴目光看向院子门口,也顺着视线看过去,只见一身黑衣的太子正走了进来。 易南看到他,还是略略顿了下,早上小书阁的对话还梗在心里。不过她也立刻站起来,随着身边林晴一起拜了下。 第二章 北沙游记 (3) 陈玄并没有吃饭的心情,大陈北部边境被北沙国频频骚扰的奏折源源不断的送到御前,这一天都在跟陈王,容王和林帅商量对策。 他年纪小,经历最少,可最不能认输,要背后做足功课,最近忙得每天只能睡两三个时辰。 今天林家兄妹进宫,王后三番五次派人请他,他方起身过来,一进院就看到易南和林晴在连廊里说笑,然后两人一起拜下。 陈玄想起早上易南那倔强跪拜的身影,脸上愈发显得冰霜般没有热气。 林晴平时跟太子是熟络惯了,也不理会他拒人千里的样子,上前几步笑着说:“再不来我们都快饿死了,就等你开饭。”说着拥着太子肩膀进了屋。 大公主也拉着易南,带着林晚一起进屋吃饭。 晚饭吃的很热闹,一张紫檀镶大理石方桌,王后坐在面南的主位,太子和林晴坐在王后左手,大公主和易南坐右手,林晚打横坐在桌尾。 大公主性情活泼,而今天林晴哥哥在,愈发兴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只听她跟王后撒娇,说“母后最偏心,你看这桌上都是太子和林晴哥哥爱吃的菜,还给林晚妹妹特别准备了栗子糕,我呢我呢?” 林晚笑着说,“这个八珍鸭子难道不是若姐姐最喜欢的?就放在你面前呢。” 王后也笑道“就听你最吵,快多吃点。”然后又转过来对太子说:“玄儿最近又瘦了些,可是太劳累了?今天在这就先把心放宽,跟大家伙乐呵乐呵。”说着夹了一个鸡腿放在太子碗里,然后又招呼林家兄妹。 易南在这种时候都是默默吃饭,不出来扎眼。一抬头却看到林晴笑着看着她,说“南儿吃的太少了,怪不得看你清减了些。” 她看了眼王后,却看她正给太子布菜,似乎没理会这边。易南反而松了口气,笑着对林晴说:“我还好,你别总盯着我啦。” 说完这句,倒是太子看了过来,在易南脸上深深看了一眼。 易南收回目光,继续低头吃饭。 又听林晴说:“太子这几天好像尤其忙,国之储君真是不好当啊。” 太子瞟了一眼林晴,慢条斯理的咽下口里口里的米饭,然后对林晴说:“你这个禁卫军总管的确太闲了,要不你来帮我吧。” 大公主一下子笑出来,说“哥哥你别难为林晴哥哥了,谁不知道他最不喜欢当官。” 王后这时开了口:“晴儿年纪渐长,的确应该想想今后了,且不说为国效劳,只说你爹爹林侯年纪也大了,他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他的那份家业总要有人继承。” 林晴正色回答:“是,谢谢王后教诲。”然后立刻又笑起来,说“只怕我再努力,也不及太子万分之一呢。” 一下子大家伙都笑起来。 吃完饭,林家兄妹要离开了,王后张罗着给林晚带些栗子糕回去。 太子和林晴站在庭院的树下闲聊,易南远远看着二人的背影,身高相仿,都很挺拔,可能是因为林晴管着禁卫军,平时还有习武的功课,他形态更健壮些,而太子一身黑色长衫,更瘦削些。 正看着入神,突然林晴转过头看向她,笑眯眯的走向她。易南迎上去,林晴在她面前站定,说:“有事找你帮忙,我母亲让我抄一份地王经,无奈这几日事情多,你的字好看,帮我抄一本吧。”说着,招手让随从拿来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易南接过来,又听林晴说,“也不是太着急,你别晚上抄,对眼睛不好。” 易南不禁笑出声,抬头说“林少候就是每件事都这么细致,才把自己搞得这么忙吧。” 不想,林晴却隐了笑意,盯着她说“你以为我每个人都管这么多吗?”易南愣了下,只见林晴身后的太子若有所思。 送走林家兄妹,陈玄回到自己寝殿,拿出《北沙游记》翻看,却见内页夹着一个竹箴,上面一行秀气的字迹,写的是“拣得幽居惬素心“。陈玄盯着看了一会,放在一边,认真研读起这本游记。 第三章 水云台 (1) 转眼小满就在眼前,陈王每年小满节气都会在平城城郊的清和园举办盛大求雨祈福仪式,祈求风调雨顺,农田丰收。 而今年从春天至今,没下过几场雨,已经渐渐露出大旱之年的迹象。所以陈王更加重视今年的祈福仪式,不仅自己亲自参加,还命所有王子和后宫必须随行。 整个仪式持续三天,为了表示对上天的敬意,这三天必须斋戒,男子女子均着布衣,不得佩戴任何装饰,过午不食,戒除所有荤腥,实在是个苦差事,只是今年陈王亲自以身作则,其他人也只能暗自抱怨,不敢声张。 帝王出行,各项准备事宜繁复,到了出行之日,清晨出发,车队浩浩荡荡,终于在傍晚时分到达清和园,各宫安顿好,明天即开始祈福仪式。 此次出行,林晴作为禁卫军总管,这几天全程都会在清和园随行。 晚饭前,林晴派人四处查看安顿事宜,他自己亲自去陈王和王后禀报。说完正事,林晴顺道来到易南住处,让她晚饭后去太平湖旁水云台等他。 吃完简单的晚饭,易南拿上已经抄完的《地王经》,让月安跟着,来到水云台。 此时暮色沉沉,太平湖水面开阔,天边红色的晚霞渐隐,眼看一颗大星逐渐明亮起来。 林晴来的时候,看到易南站在水边,背对着他,一身青色长裙,束着同色腰带,更显得纤细苗条,一头乌黑长发,上面一半束成发髻,在背后用青色发带松松系住。 林晴叫了一声,易南闻声转过身,却见她未施粉黛,暮色下更显得脸庞白皙,尖尖的下颏,神色淡然,眼神倒是亮亮的,仿佛被晚霞点亮一般。 林晴上前几步,示意月安退下,然后跟易南并肩站在湖边,一起看着天边的晚霞,问道:“今天路上还好吗?” “还好,我一直想离开王宫,能出来看看其实很高兴。” “你想离开王宫?为什么?“ “嗯,不可能在宫里呆一辈子啊。对了,林晴哥哥你今天叫我过来,有什么事?” 林晴顿了顿,转过来面对易南,说“易南,我看得出来你寄人篱下,王后也的确并没有对你视若己出,可是你似乎一直没有特别不开心,一直想问你,你父亲当年牺牲了性命,而如今你似乎并没有为此有所补偿,你心里没有一点怨恨吗?” “没有,王后更关心太子和大公主,这是人之常情。我所有待遇都与公主等同,其实也从未想过需要更多。只是,有时候觉得未来迷茫,不知道何去何从。不说这个了。你到底有什么事啊?” “陈王最近在考虑跟北沙藩国和亲,可能要指派一名公主嫁过去。” 第三章 水云台 (2) 易南垂下眼帘,看着近处的湖水,很久没有接话,只是沉默着。 林晴等了一会,接着说“此事尚未最后定夺,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一下,若真有,我是说,如果是真的,你有什么打算?” 易南突然笑了下:“我的打算,可有人会考虑吗?“ “当然。“林晴按上易南肩膀,“我会帮你。我会尽全力帮你。“ 易南略略侧身,肩膀躲开林晴,就势把《地王经》递给林晴,说“谢谢你,我知道你为我好。对了,上次你让我抄的《地王经》我抄好了啊。“ 林晴说:“家母要去平山大佛寺,她让我抄一份《地王经》,然后她会供奉在佛祖面前,为我祈福。我想着,也许你比我需要,所以干脆让你帮我抄。” “那你自己呢?”易南问道 “要祈福,难道我不会自己去啊。” 正说到这里,林晴的随从匆匆过来,说“林少候,长公主在找您,让您赶紧过去。您看……” 林晴对随从点点头,然后回头看着易南说“我送你回去。” 易南摇了摇头,说“我想再呆会,你先去吧。” “好,有事我会再跟你说,你也好好想想。”说完,林晴带着随从一起离开了。 月安立刻上前,焦急的对易南说“如果林少候说的是真的,现在宫里年纪合适的公主,只有长公主和二公主,而这样的话……”月安说不下去了 易南接过话头,说“这样的话,肯定会是我,对吗?” “二公主,你不害怕吗?” 易南转过身,面对已经变成墨蓝色的天空和湖水,突然声音软了下去:“害怕,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如果真的发生,我也不知道生活会变成怎样。我能知道的就是这件事完全由不得我,所以害怕也没什么用。月安,你跟我了这么久,难道不知道我的生活一直处在这样的状态吗?” 天黑下来,易南扶着月安的手回去了。又过了一会,太子陈玄从水云台的水榭里踱出来,脸色隐在暮色中,只看到抿得紧紧的嘴角。 第三章 水云台 (3) 三天的祈福仪式很快过去了,最后一天仪式结束后,就当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觉得可以结束在这里苦行僧般日子的时候,一个惊天消息传遍行宫:不知什么原因,太子惹得陈王大怒。 行宫众人不敢公开议论,都在私下纷纷说陈王大发雷霆,差点拔剑砍人,幸好容王拦着。王后听闻立刻起驾前往陈王议事的前殿,却被陈王拒之门外,更见事态严重。太子一向谨慎恭顺,从未出过大错,这次陈王竟被气到如此,甚是奇怪。 王后虽向来稳重,因不知实情,也忧虑异常。 正当诸人慌张失措没着落的时候,林晴匆匆赶来,一进门就被王后紧紧拉住,急声问事情前后缘由。 林晴安抚道:“王后勿急,就是怕您着急,我才赶来。大体是事关邻国纷争,太子跟陈王政见不和,出言顶撞了陈王。陛下当时急怒攻心,大发雷霆。现在已经让太子回寝殿,没有命令,不许出门。估计晚点还有旨意下来。” 王后听此,心下稍安,示意左右退下,待屋内没有别人,只留长公主和易南,方对林晴说:“现在没有外人,你只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太子如何顶撞?有多严重?” 林晴犹豫半响,目光扫向易南,然后对王后说:“北沙国近日在陈国北境不断滋事,陈王一直很心焦。十天前接到北沙国奏章,说可以归属,不过希望和亲。陈王有意接受,今天商议此事时,太子反对的态度非常决绝,也可能是因为一时情急,对陈王说出:如若需要如此妥协,以换取王位稳固,这个王位不要也罢……” 只听到长公主“啊,哥哥不要命了,父王一定气坏了,他们说父王都拔剑了,是吗?” “是,容王和我都去阻拦,幸而没有大伤,只划破了额角。” 林晴眼看王后脸色惨白,赶紧接着说:“已经无碍了,皮外伤,早让太医去看了。陈王也是急怒攻心,总不是故意的。王后勿念。” 王后一直面色沉郁,沉默半响,问道:“太子对他父王一向恭顺,这次为什么突然如此忤逆?容王也在,晴儿,你跟我说实话,这事跟容王有没有关系?” 林晴低头思索了一下,谨慎答道:“容王是同意陈王主张的。” 王后点头:“我知道了。玄儿他一直勤勉,可当着众人如此顶撞陛下总是太失态了,不是储君应有行为。陛下目前将他禁足也好,让他冷静下。陛下在哪里?我去劝慰下。”说着起身,叫丫鬟进来准备更衣。 王后离开后,林晴也要去准备明天回宫的各项事宜,走之前,易南叫住他,向他打听太子住哪个别院,能不能去探望。 林晴很诧异,这个时候大家为了不触霉头,都在尽量避开太子,怎么她要去看他?林晴不禁狐疑的看着易南。 易南被林晴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不管太子为何反对,他反对和亲,总是对我有益。“林晴叹了口气,说:”太子住在清心院。” 林晴回去路上,想着王后听闻和亲事宜后,竟毫无所动,只关心太子如何惹怒陈王。看来她定是早就知道此事,而且心里已有确定人选,并且有极大把握。如果是,他又想起易南,不禁觉得胸闷。 第四章 清心院 (1) 太医已经走了,屋子里很安静,陈玄独自坐在书桌前,靠在椅背上。 似乎很多事情需要想,可好像他却不愿意去想,脑子里很多画面,过去很久的,刚刚发生的,甚至还有未来的,当然都是他臆测出来的可能会发生的未来,比如,被废。 在过去十九年的岁月里,他一直很努力,努力不让所有人失望。当然也从未顶撞过父王,这一次在那个时候说了那样的话,那是他内心真实的想法吗? 陈玄想着,不要王位或是口不择言,但是和亲他仍然是坚决反对的。 陈玄想到这,又想起易南,不禁皱了皱眉,用手扶了下额头,碰到刚才太医包上的伤口,一阵刺痛。 这时,屋外传来敲门声,华文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殿下,二公主在门外求见。” 陈玄此时并不想见人,现在他被父王禁足,也没人敢在这时来看他,她来做什么?陈玄在座位上挺直腰,让华文带她进来。 一进屋,易南看到太子坐在窗边,头上缠着一圈白色的纱布,左边额角有血迹渗出来。浓眉微皱,眼神低垂,看着面前书桌上的茶杯,一只手握着茶杯,修长手指不断的摩挲茶杯边缘。 听到她进来,太子眼皮一挑,一双大眼盯向易南。易南屈膝拜下,然后站直,看着太子,眼里有复杂情绪。 “二公主有何事?”陈玄对上易南眼睛,又慢慢收回目光。 “王后非常担心,您的伤……” “无碍了。” 一时,易南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此时来访,似乎有些冲动,她不知道太子为什么顶撞陈王,她只是觉得这个时候应该来看看他。 陈玄等了会,发现易南不说话,抬眼看到易南站在原地,低着头,脸上有欲言又止的神情。 于是陈玄起身,来到易南面前站定,对她说:“是母后让你来的?你回去跟她说,我没事,让她不要担心。” 陈玄比易南高大半个头,易南抬起头看到他正微微低头看着她,眼里没有平时的凌厉,反而有些许疲惫,头上渗血的纱布,也愈发显得他脸色苍白。 她突然有了勇气,咬了咬下唇,看着他说:“不是王后让我来的,是我自己想来。虽然我知道殿下不是因为我才反对和亲,可我想还是应该来看看您,说声谢谢。” 这次换成太子沉默了,他眼神深沉,盯着易南,她面色平静,眼神却带着点孤勇,因为略略仰头,显得下颌更尖。 易南被陈玄看了一会,低下头,退后一步,微微屈膝,说:“殿下好好休养,我先回去了。” 陈玄目送着易南的背影离开,突然感到心烦意乱。 第四章 清心院(2) 很快,晚饭前陈王果然有旨意传出:“太子行事冲动鲁莽,忤逆犯上,出言不恭,身为储君,更应谨言慎行。为了以示惩戒,太子不得随众人回宫,留守清和园。每日午时,须在泽谷坛跪拜一个时辰,直至天降甘霖,旱情缓解。算是以功恕过,再做定夺。” 圣旨既出,自是没有商量余地,有人欢喜有人忧。 夜晚戌时时分,王后终于上下打点好,才起驾去清心院。因事先已有人通报,太子早就在庭院等待,跪迎母后。 王后进院后,看到太子头上的伤,眼圈就红了,赶紧下轿,上前扶起太子,拉着他的手,进屋细说。 王后十分知道太子性子,知道此时他定是没有可能向陈王低头求饶,只是对他说:“你今日的确行为欠妥,无论你如何主张,怎能当着众人对父王如此唐突?” “这点我知错。” “你父王十分生气,罚你在此留守,是想让你冷静下。你也不必太过担心,他对你一直抱有厚望,等他气消了,我在宫里自会找机会让你快点回去。” 王后看太子一直低头不语,叹了口气:“这次来清和园,以为三五天就能回去,并未多做准备。如今你自己被留下,身边没有个人照顾,我是十分不放心。幸好南儿主动提出她可以留下照顾,也算是懂事。” 陈玄听到这个,眉头皱起,立刻起身说:“其实没有这个必要……” 王后拦住他,说:“你身边只有华文和几个小丫鬟,我实在不放心。再说南儿平时稳重,思虑也周全,做事有分寸,这事就这么定了。回头找几个人把清心院的厢房收拾了,明天就让南儿搬过来。” 陈玄还欲开口,王后突然正色说:“玄儿,今日此事,你要好好反省,你身上担着陈国未来君王重任,行事必须要考虑周全。尤其是还有瑜妃和容王在旁,此时万万不是任性的时候。这段时间,你更要谨慎小心,争取早日回宫,方为正事。” 陈玄跪下,低声说:“儿臣明白。” 王后站起来,伸手拉起太子,拍了拍他的手背,又细细嘱咐了半晌吃穿用住之事,直到夜深方离开。 第四章 清心院(3) 转眼月上中天,清心院又来了客人。 林晴忙到半夜才把明天出行准备事宜安排妥当,然后马不停蹄的赶到清心院,果然太子尚未休息。 林晴平时与太子向来熟络,华文直接带他进到太子寝室。 太子此时已经准备就寝,换上寝衣,正披着长袍坐在床边拿着本书看,听到林晴进来,抬眼看了一眼,也没做理会,继续低头看书。 林晴一脸凝重,转身坐在椅子上,对太子说:“殿下倒是没事人一般,外面都闹翻天了。” 太子依旧眼皮都没抬,说:“林少侯不去忙明天出行的事,跑我这来做什么?” “别提了,忙到这会才得空来看看你。你还好吧?” 陈玄似乎想起什么,放下书,转过来对着林晴说:“二公主要留下,你知道吗?” 林晴神色暗了一下,却又马上恢复,说:“知道,王后已经做了安排。为了你们,我还特意多拨了几个人留下看守,确保安全。” 陈玄颇有意味的看着林晴,并未接话。 林晴似有些不自然,哈哈一笑,说道:“真不知道南儿是被迫的还是主动的,留下来陪着你这个冷冰冰的太子爷,也真是个苦差事。” 陈玄撇了撇嘴角,一看就是不屑理会他的样子。 林晴笑了笑,突然严肃起来,压低了声音说:“说正经的,你今天被陛下惩罚独自留守,如果一切顺利,能早日回宫自是最好,你在陛下身边,总是会少生事端。可只要你在这里一天,就会给人可乘之机。王后最是担心这个,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陈玄脸色沉下来,他当然知道林晴的意思。 这里远离大内,即使林晴部署再多防护守卫,也不可能做到滴水不漏。不过他并不担心,华文是一顶一的高手,自己的功夫也并不弱,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不相信会有人要置他于死地。 他对林晴点点头,说:“我明白,你放心,不会有事。还有一事,北沙和亲的奏折,今天被我这么一闹,应该父王会搁置一段时间再议,不过不确保在我回去前能一直不提。如果又被提起,你要想办法阻拦,我大陈绝不能用这样的方法去妥协。” 林晴神色郑重,回答道:“太子放心,我也不愿看到和亲发生,定会全力阻拦。” 林晴离开后,陈玄拿起读了一半的书,用一张竹箴夹在书页里,合上书放在枕边,躺下合目准备睡了。夹住一半的竹箴上,“拣得幽居……”几个字露出来。 第五章 泽谷坛 (1) 清心院是个二进的院子。进入院门后,经过一个小小的前院,过垂花门,就是正院。两侧是抄手游廊,正面三间正房,两侧各有东西厢房。正房门前西侧有一颗银杏树,树下摆着石桌石凳,东侧是一块太湖奇石,石旁栽着芍药,此时正开得云蒸霞蔚一般。 进入正房大门,正面墙上挂着一幅龙飞凤舞的草书,两句白居易的诗:日沉红有影,风定绿无波。下面一张黄花梨木方桌和两把黄花梨木椅子,椅子上搭着青色撒花椅褡,下面两幅脚踏,两侧各有一个高几,上面供着时令鲜花。东侧过一重帷幕是书房,东墙一排书柜,朝南的窗下,摆着一张黄花梨木书桌和一把圈椅,北侧窗下几张椅子一溜摆开。正房西侧次房,是太子卧房,一张紫檀木月洞门架子床放在西墙下,挂着青色洒金的帐子,床上铺同色的被褥。北墙一排紫檀立柜,里面放着日常用物。南侧窗下桌上摆着剑托,上面架着太子随身携带的青龙剑。 太子每天有极其繁重的功课,即使是在受罚期间,仍然不肯松懈。清晨,每日例行早读的时间,太子在书房做早功课,偶尔偏头看到窗外院里的下人正在西侧厢房进进出出,抬进去被褥箱柜和女孩子的匣盒。 辰时末,易南送走了王后诸人,才带着月安过来清心院。太子当时已做完早功课,用过早餐,在东侧耳房打坐练功。按规矩,易南本要先给太子请安,可是华文挡在门口,说太子吩咐不让打扰。于是易南回到西厢房,和月安一起整理带过来的东西。易南并没有太多首饰和衣服,带到清和园的更少,倒是带了几本书。易南坐在窗边看着院子里的芍药花,边让月安把那几本书放在书桌上,想着得托信给林晴哥哥,让他多送些书过来。又想到不知道还要住多久,陈王说要让太子每日祭拜,直到下雨,于是抬头看了看天气,只看到湛蓝的天空,一丝云彩都没有。 眼看午时将近,太子从耳房出来,瞟了一眼西厢房,径直回到正房。华文早就准备好祭拜穿的衣服,服侍太子换上,然后准备出门去泽谷坛。 泽谷坛是专门祈福祭奠的场所,四周空旷,中间一个圆形祭坛,一共三层,由汉白玉雕刻了祥云图案的栏杆层层围住。泽谷坛场院极大,一条汉白玉甬道穿过穿堂,一直延伸到祭坛中间。向来只有王室成员才有资格进入泽谷坛,帝王祭拜时,大臣们只能在穿堂外跪拜。太子作为储君,须要进入祭坛中心,也就是三层祭坛最上面一层,跪满一个时辰。 太子经过垂花门,却见易南带着月安等在那里。易南看见他,上前屈膝拜下:“太子殿下,是要出发去泽谷坛了吗?” 太子点点头,并未做停留,带着华文继续往前走。发现易南跟着他,不禁停下回身问道:“二公主要跟去?” “是的。” “胡闹!你去做什么?” “祈福求雨,保佑天下五谷丰登。本是王室应该做的,身为公主,我也应该尽一份力。” 陈玄皱眉看着易南,这时华文在旁边提醒说时间快到了,于是陈玄不再理会,转头继续向门外走去,易南在身后相随。 第五章 泽谷坛 (2) 从清心院走到泽谷坛,要经过一条夹道,东转到一条宽阔的石板路,两侧是茂密的松树林,走半里路,再朝南转,看到穿堂和里面的祭坛。 天气炎热,太子又走得极快,到达穿堂门口时,易南已经微微汗湿。穿过穿堂,就到了神圣的祭奠场所,华文和月安都不能进入。 太子经过穿堂时,停下来,对华文说:“你留在此处,警醒点儿。”华文答应。然后太子又看了看易南,没说话,转身径直沿着石甬路走上祭坛,行完三叩九拜的大礼,然后跪下。 易南不能进入祭坛中心,她跟着太子穿过穿堂,在祭坛下随着太子一同行礼,也跪下了。 正午时分,太阳毒辣,一个时辰漫长如时间停滞。陈玄跪于三层祭坛之上,易南在下,两个倔强的背影一前一后,一动不动,仿佛地久天长一直如此。 午时结束,华文在穿堂处敲响楔子。只见太子背影晃了下,扶着地面稳了稳,然后慢慢站起来。他自幼练功,每日练习,跪拜一个时辰本不是大事,只不过天气太热,腿脚又血脉不通,需要要略略活动下。 待他站定,回身后才发现易南仍跪于坛下,陈玄脸色微变,一路走下祭坛,来到易南身边,低头看着她,她额前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浸成一缕一缕的,脸色发红,又似乎被汗水浸得惨白,易南艰难的抬脸看着陈玄,似乎有些狼狈,小声说“我站不起来了。” 这里月安不能进来,陈玄犹豫了一下,一手扶住易南一边的肩膀,另一手从背后托住她另一边臂弯,用力把易南扶起来。 易南膝盖完全不能着力,全身重量都只能靠在陈玄身上。陈玄半抱半拖的走了几步,干脆一弯腰把易南打横抱起来接着走,快步走回穿堂。 月安早就等在那里,急得快哭出来,赶紧过来架住易南。华文也招呼事先备好的两台小轿,他扶着太子,月安和另一个丫鬟架着二公主,上轿回清心院。 接下来整整两天,易南都没能出来,一直在西厢房卧床休息。留守清和园的太医来看过了,陈玄又让下人给易南送去了活血化瘀的紫藤膏,这个药效果应该很好。 陈玄想着易南平时瘦瘦弱弱的样子,不禁觉得似乎有些不认识她。 第三天一大早,陈玄照例早起,在院子里练剑,有套剑法他练了很久总是不顺手。一套剑法下来,陈玄归剑入鞘,接过华文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脸,然后听到背后门开的声音。 回身看,月安扶着易南从房里走出来,易南对陈玄拜了下,略有不好意思的说:“多谢太子前日相助。” 陈玄点点头,问道:“你好些了?” “没事了,殿下的紫藤膏药效甚好。” 这时华文请示可以开早饭,易南对太子说:“今天早上天气凉爽,不如把早饭开在树下的石桌上可好?”看陈玄不置可否,便示意华文和月安布置。 早饭备的是清粥小菜,陈玄和易南相对而坐,默默各自吃饭,华文和月安在身后伺候。易南喝着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对陈玄说:“我主动提出留下,是想可以多照顾殿下,王后也是这个意思。只是没想到这两天,似乎只添了麻烦。” 陈玄“嗯”了一声,“你本就不必留下。再说……”他放下碗筷,盯着易南,接着说:“你留下的原因,应该也不仅仅是为了照顾我吧。” 易南继续用勺子慢慢喝着粥,说道:“是的,我不喜欢呆在宫里,希望能多留在这里一段时间。” “你倒是坦诚,为什么?” 易南抬头看着陈玄,说:“因为……宫里太大了,大到没有温度,也太小了,小到动弹不得……殿下,你会喜欢住在宫里吗?” 陈玄看着易南,易南也平静的看着他,过了一会,陈玄说:“你知不知道这样说,我可以治你的罪?” 易南笑了下,说:“我知道,不过我知道殿下不会,所以才会跟殿下如此坦诚。再说,我又不是第一次被殿下抓住。” 陈玄愣了下,想起上次后花园私祭,那次也是在银杏树下。见陈玄不语,易南也安静下来。过了一会,突然想起什么,回头对月安低声说:“现在太平湖里的荷叶莲子应该成熟了,叫人去摘些回来,我们可以做些莲子汤,消暑解热。” 早饭后,太子去耳房打坐。易南回房给林晴写信,让他派人多送些书来。 眼看午时到了,太子准备去泽谷坛,刚换好衣服走出房门,就看到易南已经站在院子里等他。太子立刻沉下脸,对易南说:“你还要去?” “是,这次我会留在穿堂,一来不受太阳毒晒,二来有月安可以照顾,万一不行,也不用再劳烦太子。而且我还让月安带了蒲团……” “你为什么一定要去?” “前日我说的原因是真心话,作为受百姓供养的王室,当然也要为百姓做点什么,这难道不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而且还有一个原因,我觉得殿下受到如此惩罚,我作为受荫之人,不能无动于衷,作壁上观。” 陈玄深深看着易南半晌,说:“其实没这个必要。” “这是我的决定,不会给殿下添麻烦。” 第六章 赏月 (1) 转眼又过了两天,陈玄和易南从泽谷坛祭拜回来,一进院子,就看到林晴派人送来了两箱书籍,还有王后一起捎来的换洗的衣服,特意准备的点心。易南很高兴,不过因为祭拜过后,总是汗湿重衣,不得不先回房清洗,换上干净的家常衣服后,就到院子里翻看那两箱书,边翻边指挥月安把书搬回房间。 整理好之后,发现还有几本给太子的书,都是平时太子做功课要用的书。于是,易南自己抱着书,拿去给太子。陈玄此时也已经换上便服,坐在书桌前低头认真看着什么。易南在门口敲敲门,太子把手里的两页信纸折起来,压在书桌的镇纸下,抬头看向她。易南把书放在书桌上,说:“这是林晴哥哥带给你的书,得找个地方放起来。”正说着不小心碰掉了桌上原来放着的一本书,一张竹箴掉了出来,易南低下身捡起书和那张竹箴。 陈玄瞟到易南手里的竹箴,站起来绕过书桌,站到易南面前,抽掉她手里的书和竹箴,然后转身走到书柜把书放上去,背对着易南,说:“你放着吧,让下人来收拾就好。” “是”易南答应极快,过一会又接着说:“那个……今天是十五,看天气,今晚的月亮应该很好,我看林晴哥哥还带了两坛酒,想来是给华文的,咱们晚上在院子开了酒,一起赏赏月,好吗?” “我晚上还要读书。” “……那好吧。我先回去了,一会让华文给殿下端莲子汤来。”易南有点尴尬,她不知道为什么太子会一直留着那个竹箴,还随身带来这里。她本来并没有想赏月,更别提邀请太子一起,只不过为了缓解尴尬,突然想到就说了。从太子房里出来,她倒觉得今晚可以安排下,太子拒绝更好,自己会更自在。 易南离开后,陈玄在原地站了一会,他没特意想过自己为什么会一直带着这个竹箴,也许是因为他很喜欢那句诗,只是如今被易南发现,他突然有点无措,似乎秘密被人发现一般窘迫。他摇摇头,坐回书桌,重新打开书信,那是林晴带给他的密信,是林晴的亲信亲手交给他的,里面大概说了这几日,陈王果然没再提起和亲之事,又提了因为他不在,容王暂时接手了太子原来担任的好几个差事,而且有明显的动作开始压制原来太子信任的人,并提拔自己人,朝中众臣以户部主事许符为首,暗中煽动大家观察风向,太子原来有几个做了一半的政事,比如在南方修建水利工程,都开始渐渐被搁置。更重要的是,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陈王似乎毫无反应。 陈玄捏着信,心头如压上万斤巨石,被慢慢研磨着,许符跟容王是翁婿关系,这个时候自然会要有所安排,必须要想想如何应对。陈玄揉着额角,感到头有些疼,无意看到窗外易南正坐在石桌旁,挽着衣袖,用清水认真的洗着莲蓬,然后把好的莲子一颗一颗挑出来,放在桌上一个碧玉色的盘子里。他想起易南问他是不是喜欢住在宫里,其实他好像从未想过喜不喜欢,他只是做他该做的,而且要做到最好,他没有选择。 晚饭前,华文给太子端来莲子汤,有荷叶的清香,莲子煮得软糯,香甜可口。华文看太子喜欢,在旁边说:“这是二公主亲自挑的莲子,又在小厨房盯着一下午熬好的。”陈玄点点头,也没说什么。饭后,陈玄展开信纸,经过一个下午思量,他需要写几封信,做些安排。这几封信关系重大,绝不能被外人拿到,陈玄一边把信收入信封封好,一边想着得让华文自己跑一趟。写好信,天色已经黑透,陈玄拿起一本书,打算做完今日未尽的功课。 半个时辰过去了,陈玄扶着额头,盯着眼前摊开的书,半天没有翻动一页,今日心里总是静不下来。华文一直站在一旁,见太子如此,上前一步,对太子说:“晚上外面凉爽,殿下要不要开窗透透气?”陈玄点点头,于是华文推开书桌旁的窗子。 外面一轮满月挂在黛青色天空,月光甚亮,天地一片清朗柔辉。院子里银杏树树冠枝条交错,绿叶森森,树下石桌旁坐着一个人,半隐在树影里。因为没有点灯,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纤细身影,一身白色衣裙。此景甚美,陈玄不由得偏头看着。直到华文在旁边轻声说:“那是二公主,她向我讨了一坛酒,说要赏月。殿下何不一起?”陈玄想了想,合上书,起身踱步出去。 第六章 赏月 (2) 陈玄来到石桌旁,看到桌上摆了几碟点心,一个青玉酒壶,再看那一小坛无心酿已经空了一小半。易南用手撑着头,手里转着个小小的青玉杯,转头看到陈玄,似乎有点蒙,反应了一会,才站起来拜了一下,说:“太子殿下。” 陈玄坐下,华文已经又拿了一个酒杯过来,用酒壶斟满,然后轻手轻脚退了下去。陈玄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易南就势又给满上,然后自己重新坐下,默默地自己拿起酒杯慢慢嘬着喝。俩人就这样沉默对坐,自斟自饮,一时天地寂静,只听到虫鸣鸟叫。 一会儿青玉酒壶里的酒就见了底,易南边把小酒坛里的酒分装倒入酒壶,边开口对陈玄说:“殿下可知道无心酿这个名字的来历?说是当年酿酒师傅看错了配方,本应将糯米蒸熟晾凉后再放入酒曲发酵,师傅漏了晾凉的步骤,直接把酒曲倒入热糯米中,没想到酿出来的酒香特别,比正常米酒更加醇香。因为是师傅无心发现,所以叫做无心酿。”说完,易南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一口喝干,接着说:“我看,此酒好处是可以让人喝完后变得无心,倒也不辜负这个酒名。” 陈玄没说话,继续喝着酒。也许是因为喝了酒,易南既然开了口就想说下去,她眯着眼睛看了看陈玄,说:“殿下可知,我刚刚在想什么?我在想宋人有诗: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正当夜深人静时,天地一时澄澄的,且道是什么?跟此时很应景,那么且道的到底是什么呢?一场大梦罢了……” “……”陈玄继续看着易南的脸,沉默。 “殿下头上的伤,好了吗?”易南突然伸手轻轻摸了下陈玄受伤的额角。 陈玄没想到易南会如此,下意识刚想躲开,易南却已经收回手,只是静静看着他,此时月光照在她脸上,一片清柔,易南脸很小,下颌尖尖,眼睛里充满悲伤。陈玄看着她,觉得心底仿佛一下子被什么充满,又好像一片春雨拂过,湿润温暖。 陈玄有些发愣,心底突然清明,原来是她。他收回目光,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心中升起无数思绪:他会下意识的压下她在后花园私祭的事;他会如此激烈的反对和亲,甚至到了对父王口不择言的地步;他随身带着那个竹箴;他总是有意无意的关注她,却又总想躲开她,因为只有她会扰乱他的平静……如今,一切都有了解释。这个念头犹如黑暗中劈开的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天地。想明白这一切,陈玄不禁心惊,他的生活中一直以来,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要做个好君主,而易南从不在他的计划里。 易南却全然不知陈玄此时心中的翻江倒海,看着陈玄倒酒喝酒,接着说:“伤还没好,又每日去祭拜,还一点功课都不肯耽误,殿下可觉得疲惫?” 陈玄此时思绪万千,转头看向易南。因为喝了酒,易南脸色在月光下愈发白皙,眼神有点迷茫,嘴唇红润,比平时少了几分清冷,却添了几分妩媚。陈玄愣了愣神,随即站起身,喊了一声:“月安。” “是,太子殿下。” “二公主喝多了,你扶她回房休息吧。” “是。”月安上前扶起易南。 易南脑子清醒得很,她看到陈玄脸色阴晴不定,似有恼怒之色。她站起来对太子拜下,说:“今晚许是我言语有唐突之处,殿下勿怪。” 陈玄脸色深沉,转身离开回房。 第七章 练剑 (1) 陈玄一夜未睡,想了整夜。他想不清从何时易南进入他的心,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看清自己的心,而且无比清楚,他需要为将来规划。 清晨,华文照例来服侍太子,看到床上丝毫未动的被褥,不觉仔细看看太子脸色。陈玄倒没觉得疲惫,一边穿衣,一边对华文交代,让他准备回平城送信。华文想了下,觉得他此去一来一回需要一天一夜,出发前需要做好万全安排,重新调整下防守护卫,以确保清心院安全。于是,商议好今天午后从泽谷坛回来后出发,明天一早各处送信,明晚能赶回来。 陈玄上午依旧按照功课安排时间,午时和易南一起去泽谷坛祭拜。这几日,每天都是艳阳高照的晴天,湛蓝的天上万里无云,陈玄每日午时在泽谷坛跪上一整个时辰,对体力是极大挑战。可能因为昨日一夜未睡,思虑过甚,又惦记着易南也跪在后面穿堂,一个时辰结束时,陈玄觉得有些头晕,站起来也感到费力。 回到清心院,做好安排,华文就告辞出发去平城。华文走后,陈玄没让别人进来,合衣躺在床上,想自己休息一会,没想到睡过去了。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声叫他,他睁开眼,看到易南坐在床边,脸色焦急,一只手放在他额头上,看他醒来,易南松口气,想把手撤回来,却被陈玄伸手握住。 “殿下没事吧?华文不在,你又吩咐不让人进来,下人们不敢进来打扰,都到吃晚饭的时候了,你还不出来。我一进来看你这样躺在床上,还以为你怎么了。”说着,易南声音都哽咽了。 “我没事,昨晚没睡好,觉得有些累。” 易南意识到手仍被陈玄握着,略用力抽回来,说:“我去给殿下倒杯茶。”说完出去了。 陈玄撑着坐起来,觉得睡了一觉,精神好了很多,想起刚才易南情急直接称呼自己为“你”,而不是殿下,不禁心情也顺畅些。 过一会,易南端着茶杯回来,看到陈玄已经坐在书桌旁,她把茶放在桌子上,说:“殿下现在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叫太医来看看?” “不用,睡醒了,现在感觉好多了。”陈玄边喝茶边回答,他倒真是渴了。“再倒一杯来。” 易南答应着又去倒了一杯,回来后递给陈玄,边仔细看他的脸色,觉得他脸色还是不好。陈玄喝完茶,抬头看到易南还是盯着他,于是放下茶杯,也静静地看着她。 易南觉得今天太子有点怪,看她的眼神似乎多了很多情绪,不像原来那样总是冷冰冰的,她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眼神,说:“晚饭已经好了,如果殿下想开饭,我去叫他们端上来。 “嗯,”陈玄答应,说:“晚饭还是开在院子里吧。” 第七章 练剑 (2) 吃过晚饭,陈玄起身想回房读书,易南挡住他,说:“殿下身体不舒服,不如休息一个晚上。每天那么多功课,少了一天也没什么大不了吧?” 陈玄想了想,说:“也好。只是下午睡了,如今也不困,今晚月色很好,要不出去走走?”易南露出犹豫神色,陈玄却已叫侍卫去准备,然后背着手走到垂花门,回身等着易南跟上来。 清心院出门过夹道,沿着石板路向西拐,就能到水云台。此时月光很亮,不用灯笼也可以看得很清楚,陈玄和易南在前面并肩走着,后面不远跟着丫鬟和十几个侍卫。 陈玄和易南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的走路,一直走到水云台的水榭,两人面对湖水站定,看着眼前的美景。此时盛夏仲夜,微风吹拂,太平湖湖面层层细纹,把月光打散成一片粼粼波光,轻轻荡漾。 陈玄看着湖水,一直默不作声。易南偏过头看着身边的陈玄,他脸颊瘦削,眉骨高,眼窝很深,一双大眼此刻隐藏在眼窝的阴影里,鼻梁又高又直,嘴唇很薄,整张脸一副冷峻模样,加上总是穿着一身黑衣,更加让人觉得更加冷酷。 陈玄发觉易南在看他,也转过来低头看她,其实他刚刚一直在想,上次就是在这里看到林晴和易南在水边的交谈。他看着易南,犹豫了下,开口问道:“易南,你曾说不喜欢住在宫里,你后悔被接入宫吗?” “我那时才六岁,什么都不懂,所以根本没的选择。我想就像殿下一样,殿下自小被封为太子,也没的选择,不是吗?” 陈玄回想着过去十年里,父王忙于政务,对子女甚少关心,母后全副心思都在他和长公主身上,长公主性子娇憨,虽然年龄长易南一岁,却总是撒娇使小性,而他功课繁重,也从未关心过易南……宫中从上到下谁不是势利眼,易南的日子,必定是不会好过。又想到她父亲的牺牲,陈玄不免感到内疚,说道:“过去委屈你了。” “还好。没有很好,也没有很糟,起码宫中衣食无忧。我无所求,也不妨碍别人,没什么期待,也就不会失望。” “你有什么期待吗?” “曾经有过,后来慢慢觉得还是没有期望,日子会比较好过,所以就没什么了。如果说现在还有,可能就是能离开宫中去生活吧。这个我想有一天一定会实现的,” “那……如果让你在宫中生活一辈子呢?” “怎么会?早晚陈王会指亲给我,或者……”易南声音低下去“和亲。” “不会和亲,相信我。”陈玄看着湖面,面色坚定。 易南没接话,和陈玄一起站在水榭里,面对大湖,微风吹起发梢,有飞鸟略过湖面。 第七章 练剑 (3) 第二天一大早,陈玄仍然早起练剑,刚行完半套剑法,就看到易南从西厢房里出来,对他说:“殿下昨日身体不舒服,今早不要练剑了,还是需要多多休息。” 陈玄手上并未停,只是口里答到:“不碍事了。” 易南却继续走上来,怕剑风伤到她,陈玄只好单手提剑,收起剑锋。 易南走到陈玄面前,看他已经出了一层薄汗,气息也有些不稳,又不听劝,于是干脆直接从陈玄手中夺过剑,双手拿着,背在身后。 陈玄低声说:“别闹。”上前一步,长臂一伸,从易南身后握住剑柄。这样一用力,两人立刻被拉近,易南几乎贴在陈玄身上,陈玄因为略略汗湿,一刹那易南只觉得男性气息铺天盖地罩住她,她涨红了脸,挣扎了几下,试图从陈玄的怀抱里出来,可是因为她两只手反在背后,又被陈玄握住,陈玄手臂强硬有力,易南根本挣脱不开。 陈玄夺剑本是无心之举,可是易南就这样被拉进怀里,他只觉得满怀香软,也愣了神,低头看易南红了脸,连耳朵都红了,又扭动挣扎着,他不由自主的收紧手臂,想让她贴自己再近些。 易南感到陈玄手臂越来越紧,她慌乱中抬头看向陈玄,只看到陈玄目光深沉,紧盯着她,眼睛里面一派黑色汹涌,头也越来越低,离她越来越近,易南颤着嗓子说:“你快放开我。” 易南的声音让陈玄回过神,他放开手,易南立刻退后几步,拉开距离。两人默默相对,心跳得都很快。过一会,易南把剑递回给陈玄,默默拜了下,转身匆匆回房了。 易南回房关上门,月安就从身后过来,说:“二公主,你没事吧?” 易南摇了摇头,扶着月安在椅子上坐了,心里有些乱。她不知道为什么,太子这两天行为有点怪,也许是宫中有什么事? 早餐开在太子的正厅,易南带着月安过来,先拜过太子,然后与太子相对而坐吃饭,边吃边偷看太子神色。此时陈玄恢复正常神色,脸色平淡,看不出什么波澜。易南觉得也许是自己反应过度,也渐渐放开了心思。 正默默吃着饭,易南看到门外似起了风,天上也渐渐有了积云,她略有激动的对陈玄说:“殿下,外面天气似乎有变化。”陈玄看了看外面,没做理会,只对易南说:“午时去泽谷坛之前,我要读书,华文不在,你来伺候。”易南答应了,回房取了一本书,带到陈玄书房。陈玄坐在书桌前,易南就坐在北窗下的椅子上读书,时不时抬头看看窗外的天气,然后给陈玄续续茶,磨磨墨。 第八章 大雨 (1) 一整个上午天空有薄薄的积云,时不时还有阳光透出,易南总惦记着抬头看一眼,倒是陈玄一直不为所动。 午时,二人如往常一样去泽谷坛拜祭,路上易南对陈玄说:“看这样子好像又没有雨了,天上的云越来越少了。” “你就这么想下雨?” “当然,大地太需要这场雨了,这段时间都不知农田旱成什么样子,收成受了多少影响。而且陛下旨意说,太子求雨如果成功,就可以结束惩罚。这样殿下也可以回去了。” “你不是不想回去吗?” “是,只是殿下总困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难道殿下不想快点回宫?” 陈玄心里很复杂,他的确需要快点回去,可是似乎他又有些留恋这里。 到了泽谷坛,两人午时准时开始行跪拜礼,那时已经阳光普照,正如之前的每一天一样。没想到,午时刚过半,大朵大朵乌云从天边翻滚而来,一会天色就暗下来,紧接着闪电雷鸣,豆大的雨点铺天盖地砸下来。此时,陈玄仍跪于泽谷坛正中,直至雨砸下来,瞬间他全身就湿透了,他抬起头,感受雨点砸在脸上微微疼痛。 这时,陈玄在奔腾的雨声中听到背后有人喊他,回头看到易南站在祭坛下。他站起来,几步下来,站到易南面前,只见她淋在雨中,浑身湿透,肩头在发抖,因为看着他略略仰起头,眼睛被雨水打得睁不开。陈玄知道她在哭,脸上的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雨声太大,他看见易南嘴在动,却听不清她的话。他想起这十几日,每日午时二人跪于这祭坛,天地默默,烈日炎炎,易南瘦弱的身影,每日坚持,只为陪他一起祈求上苍。他不禁伸手揽住易南肩膀,用力拥入怀里。心里惟愿时间静止于此刻。 雨一直在下,他们还淋在雨中,陈玄在易南耳边说:“走,我们先回去。”然后拉着易南的手,进入穿堂。华文还没回来,只有月安和侍卫在等。如此大雨也没法坐轿子,好在侍卫早从仓房拿来伞,于是由侍卫在身后撑伞,陈玄拉着易南走路回去。 易南脑子一直有点懵,开始乌云聚集时,她不敢相信会真的下雨,她担心最后又空有期待。直到雨点真切打在身上,她眼泪随着雨水一起落下来,很久没有这样哭了。她激动的冲向陈玄,只想告诉他她有多高兴。雨太大,她被雨水打不开眼睛,也张不开嘴巴,只能看着他,直到他一把抱住她。 此时陈玄仍拉着她的手,两人都是湿透了,即使头上打着伞,雨这么大似乎也没什么用。她抬头看向他,看到陈玄面色仍如往常一般冷峻,眉头微皱,她突然想伸手抚平他的眉头。正在此时,隔着雨幕,易南看到陈玄另一侧的松树林中有人飞出,手中银光闪亮,易南根本没时间思考,仅靠本能反应拉住陈玄,自己上前一步,挡在陈玄之前,然后只觉得胸前剧痛,她向后倒下,被谁搂在怀中倒在地上。她听到耳边传来惊呼,倒地后眼前出现陈玄惊痛的脸,她最后一个意识,就是伸手抚上陈玄眉头,然后陷入一片黑暗。 第八章 大雨(2) 待易南再次清醒过来,是十天以后,她已经躺在应熙宫自己寝殿的床上。月安在她身边守着,看她醒来,立刻哭出来。易南缓了许久,才认出自己在哪里,她只记得泽谷坛的大雨,陈玄的眉头,还有那道银光。易南想起身,却发现右边胸前剧痛,根本没办法移动,连胳膊都抬不起来。 月安看她醒了,立刻出去叫了太医,一会儿太医和王后一起来了,太医给她诊脉,又叫医婆进来看了她胸前的伤口,说是让继续静养。太医走后,王后过来坐在床边,对易南说:“南儿,好孩子,没事了,你好好养着,有什么想吃想用的,就叫人去跟我说。”易南迷迷糊糊的应着,她全身都痛,胸前更痛,她想知道陈玄怎么样了,可是没力气开口。王后走后,易南又陷入昏睡。 等她醒来,天已经黑了,房中有烛光。月安坐在床前圆凳上,看她醒了,月安喂她喝了一点水,然后用温毛巾给易南擦了擦脸。易南感觉清醒了一些,示意让月安坐下,哑着嗓子开口:“太子殿下呢?” “太子殿下没事。”月安跟了易南这么久,她知道易南想问的是什么。 易南心中一宽,轻轻呼出一口气。 月安接着说:“二公主,你已经昏迷十天了,大家都急坏了,尤其是太子殿下。” 易南没力气,只能小声说话:“发生什么?” 月安说:“那日泽谷坛祭拜回来路上,下着大雨,不知哪来的刺客提前埋伏在路旁松林中,咱们经过的时候,就想刺杀太子。是二公主挡在太子殿下前面,胸口中了一剑。” “当时情况一下子很混乱,等奴婢跑到前面时,刺客已经逃了,太子殿下抱着二公主,谁叫都不肯松手。后来回到清心院,幸好有留守太医,可是二公主你胸口的伤,怎么都止不住血,只能先用止血药粉包扎上,还得不停换纱布。太子殿下眼睛都红了,外面又一直在下雨,后来是太子殿下吩咐备车,用最快的马,急赶回宫。这一路走了三个多时辰,太子殿下一直在车上抱着你,奴婢想替他一下,他根本不理会。二公主在路上胸口一直出血,脸色白得吓人,太子殿下帮你换纱布时,手都是颤的。” “进宫之后,太医们都说二公主失血太多,可能不行了,奴婢也被吓死了。王上和王后都来了,林少侯也来了,太子殿下一直在咱们殿外守着,衣服都不换,就穿着湿衣服,谁劝都不听。太医们轮流看守,又过了一天一夜,才说二公主算是熬过来了。一直等到那会,太子殿下才回去南翔宫休息。可这十天二公主一直不醒,奴婢又很担心,太子殿下和林少侯每天都来看你。今天你终于醒了,简直太好了,要不然奴婢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说着,月安又哭起来。 正在这时,门外有人进来,说:“太子殿下来了。”月安赶紧擦擦眼泪,站起来。易南想侧头看看门口,却发现头也不能转,而且刚才听月安说了很久,脑子也不甚清楚,觉得有好多都没想明白。这时,只听急促的脚步声已到了床边,她抬眼看去,只见陈玄站在床前,他瘦了,脸上更加有棱角,似乎有些憔悴。 月安看到太子殿下,拜了一下,就离开了。 陈玄在床边坐下,一直深深地看着易南的眼睛,他回想起回宫的路上,易南紧闭双眼浑身是血躺在他臂弯里,他一想到可能再也看不到她睁开眼睛,就觉得心如刀绞。所以,此时能看到易南眼眸,他都不知该如何去珍惜。看了半晌,他慢慢伏下身子,把嘴唇轻轻印在了易南的眼睛上。 过了一会,陈玄抬起头,看着易南脸色仍然苍白,嘴唇也毫无血色,他低声说:“易南?”叫了一声后,又没有后话。 易南只觉得如今看到陈玄,恍如隔世。在清和园的种种,都仿佛就在昨天,可是眼前的陈玄,似乎和记忆里清心院的太子有些不同。她脑子混沌,听到陈玄叫她,就“嗯”了一声。 陈玄轻轻握住她的左手,另一手抚上易南脸颊,看着她的眼睛,对她说:“没事了,你会好起来,一定会好起来。” 第九章 白文鸟(1) 又过了几日,易南渐渐恢复,每天可以让月安扶着下床活动一会。上午吃过药,易南让月安把窗户都打开,她靠坐在床头看着窗外天上云朵变幻。这时,月安过来禀告说:“林少候来了。” 还没看到人,就听到林晴在门口说:“南儿,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易南转头去看,林晴笑着拎着个鸟笼走过来,然后提起来让易南仔细瞧瞧,里面有一只小鸟,通体雪白羽毛,嘴和脚都是红色的,易南笑着说:“这是什么鸟儿啊?倒是挺好看。” “看你每天躺着养病无聊,带来给你解闷儿的。这是白文鸟,平时比较安静,有些像你。”林晴眼睛里含着笑意,看着易南。 易南瞪了林晴一眼,没说话,只是嘴角含笑看着鸟笼里的小鸟。 过一会,林晴让月安把鸟笼拿走,找个挂钩挂在窗前。然后坐在易南床前圆凳上,对易南说:“今天感觉好些?伤口还疼吗?” 正说着,长公主陈若从门外进来,叫道:“林晴哥哥,你来都不去看我,每次都只来南儿这里。”说着走过来,坐在易南床边,对易南说:“南儿你今天可好些?” “好些,但还是不怎么敢用力,一动就疼。”易南老实回答。 “肯定还得养一阵呢。我听太医跟哥哥说,那剑估计是冲着我哥哥左胸刺去的,因为哥哥比你高,所以你挡上去,这一剑没伤到你的心脉,这剑伤要稍微再低点,后果就不敢设想了。” 易南对那天的事都记不清细节了,她突然想起来,转头问林晴:“刺客抓到了吗?” “刺客当时被侍卫追捕围攻,最后被当场击毙了。” 见易南面露忧色,林晴说:“你别管那么多了,赶紧养好自己的伤是正经事。” 长公主也跟着说:“是啊。对了,哥哥在清和园那几天日日诚心祭拜,下了一场大雨,旱情缓解,父王可高兴了,不仅收回之前的惩处,还额外嘉奖了哥哥呢。” 易南想起那日泽谷坛下,陈玄在大雨中紧紧抱住她,不仅有些愣神。 林晴看易南不说话,就站起身对长公主说:“让南儿休息吧,我有事要去找太子,你也别在这吵南儿了。” 说完,又嘱咐易南好好静养,别胡思乱想,又叮嘱月安按时给二公主吃药,然后才拉着长公主离开。 林晴来到南翔宫,已是午饭时分,陈玄刚刚从陈王议事回来,正好留他一起用午膳,天气很热,陈玄让华文去把饭开在小书房的竹塌上,那里四面通风,窗外还有树荫遮阳,算是凉爽。 第九章 白文鸟(2) 陈玄回宫后,一直被各种事缠的分身乏术,这还是他回宫后第一次跟林晴单独交谈。二人相对坐定,陈玄边自己动手盛了一碗冰镇银耳汤,边对林晴说:“你上午去看二公主了?” “嗯” “你看她今日如何?” “殿下不是每天都去看她吗?” 陈玄放下碗,抬起头,眼神凌厉看着林晴:“你这是怎么了?” “我在清和园回宫前一晚,特意去嘱咐你要加倍小心,结果还是出了这样的事,如果那天不是华文不在,南儿也不会差点丢了性命,现在人还躺在床上。”林晴顿了顿,接着说:“而且如果不是南儿,出事的是你,就更加不堪。” 陈玄垂下眼神,说道:“让华文离开,是我没考虑周全。可是,你想没想过,为什么华文一离开就出事?” “你是说清心院有内奸?” “不确定,只是猜测。” “我有清心院侍卫名单,挨个审一遍就知道了。” “不着急。刺客已经死了,一点线索都没有留下,如果这时候大张旗鼓的查,一定会打草惊蛇,万一背后主使杀人灭口,就更没线索了。莫不如让他以为事情已经过去,我们才有时间查出来。” “是,我知道了。”林晴这才有点笑意,接着说:“看你最近也瘦了很多,想是在清心院受罚的日子不好过吧?” 陈玄回想起清心院的那几日,脑子里都是易南在树下石桌旁、在他书房、在泽谷坛的身影,那样的日子他倒是很想一直过下去。 林晴看陈玄不说话,突然想起来什么,问道“听我父亲说,陈王已经正式拒绝了北沙国和亲一事?” “嗯,我这次回来,父王似乎对北沙国的态度有所转变,更加强硬了,也比较容易听得进我的话。加上二公主这次舍命救我,不可能这个时候再让她去和亲,所以这件事暂时搁下不提了。” 林晴“哼”了一声,说:“你也觉得如果和亲,就必定是南儿是吧?说句犯上的话,南儿的父亲救了王上,南儿又救了你,这样的恩德,难道还不能让她有个好归宿的资格?” 陈玄脸色一变,对林晴说:“你是不要命了吗?胡说什么?” 林晴也知道自己唐突了,起身鞠躬拜下,说:“殿下恕罪,我说错话了。”然后又自己坐回去,说:“今天上午去看南儿,看她弱的坐都坐不住,还惦记这个那个的,我这也是急的。算了,不说了,吃饭。” 陈玄脸色阴沉,易南的归宿,是他心中最重要的事,同时他也是陈国储君,必须肩负起责任道义,他需要时间找出办法。 第十章 王后 (1) 自从清和园回宫后,无论有多忙,陈玄都会每日去应熙宫看易南,有时坐下喝杯茶,有时跟易南说说话,有时看着她吃药,有一次他去的时候,易南睡着了,他也没让人叫醒她,在她床头默默坐了一会就离开了。 易南一天一天好起来,有时候会让月安扶着她去院子里坐坐。今天陈玄来的时候,易南正坐在游廊里的竹椅里,看着放在旁边竹桌上的白文鸟在笼子里跳上跳下。陈玄过来在易南旁边的竹椅坐了,跟易南一起看着小鸟。这段时间因为易南的伤没好,陈玄已经免了她行拜见之礼,而且,自清和园回来后,二人似乎跟之前也不一样了,都会觉得行礼有点突兀。 陈玄看了一会,转头问易南:“你喜欢小鸟吗?” “喜欢,可是不喜欢它们在笼子里,不过,也许它自己喜欢。”, “它也许没想过,它只是没得选择。” “嗯,所以,也许不去想反而更好。” 陈玄一时不知该怎么说,他想到如果他仍然没意识到易南对他的重要,如果他可以做回专心做储君的太子,他会希望如此吗?这个问题似乎不需要思考就有答案,一定不会!因为他知道,他的生活中,有了易南,才似乎有了光,才可以看到色彩。 这时,到了吃药的时间,月安给易南端来药。易南拿起碗深吸一口气,然后仰头喝干,眉头不禁轻轻皱起来。把碗放下,用手绢擦干嘴角药渍,眉头还是皱着, “药是很苦吗?”陈玄看易南的样子,忍不住问。 “嗯。” “那你为什么从来不说?”陈玄突然有些生气。 易南不解的抬头,她不理解陈玄为什么要这么问,说了难道就可以不吃药了吗? 陈玄看着易南有些不解,又有些委屈的神情,叹了口气,忍不住伸手握住易南放在竹桌上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说:“易南,以前可能很多事你都没有说,不过,从今以后你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一定要让我知道,好吗?” 易南一下子愣住了,看着陈玄,他眼睛里的怜惜似乎要漫出来,把易南轻轻包裹住。易南眼睛里慢慢附上一层雾气,她在这宫里生活了十年,从未有人问过她想要什么。 第十章 王后(2) 就在这时,王后下午念完经,从经房出来,正看到游廊里二人的情景,心头一惊,立刻叫道:“玄儿!” 陈玄回头见是王后,起身拜下:“母后。” “时辰不早了,想必你还有很多事,赶紧回去吧。”王后脸色阴沉。 “是,儿臣明天再来给母后请安。”陈玄回答,然后又转身对易南说:“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说完就离开了。 王后看了一眼易南,并未说什么,就进屋了。 晚饭后,易南正在房间看书,王后突然来易南寝殿。上茶后,王后让月安带着下人们都退下了。等屋子里只剩王后和易南二人,王后喝了一口茶,问:“南儿这几天看起来好多了,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谢谢王后关心,我没事了。” “这次的事情,一直没有正式谢谢你,多亏你。” 易南笑了一下,说:“王后您说得太客气了,那一刻其实我也没想那么多。” “不是客气,是应该好好谢谢你,尤其是玄儿这个孩子,平时你别看他平时性子冷淡,其实心里特别不能亏欠别人,从小就是这样。” 易南看着王后,微笑着,没说话。 王后端着茶杯,慢慢地说:“玄儿从小就懂事用功,在这方面我倒不用操什么心。只不过有时候他心太软,没有防人之心,上个月跟他父王冲撞受罚,就是受人挑拨,才让某些人有可乘之机。玄儿太子这条路,走得不容易,在这个时候,更不能功亏一篑。如今玄儿大了,也到了大婚的年纪,你看容王娶了户部主事许符大人的长女,真是得了很多助力,我想着给玄儿的婚事,更是得仔细挑挑,最近我跟陈王已经在商议此事了。” 说到这,王后看了看易南。易南笑着说:“太子殿下以后必定是个爱护子民的好君主,这也是陈国子民的福气。王后一切都是为他好,太子殿下都知道,自然会遵循王上和您的安排。至于我,当时事出紧急,为太子殿下挡下一剑,其实并未思量,更别提有所求,王后不必放在心上。” 王后点点头,说:“南儿,你父亲和你,于陈国有功,我们一定不会亏待,这个你放心。” 第十章 王后(3) 王后离开后,易南在桌旁呆坐很久。直到月安来服侍她上床休息,她睁着眼睛躺在床上,脑子里一直很乱。 易南想,她自己就像笼子里的白文鸟,怎么扑腾也出不去。所以,她不去想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不去想陈玄会待她有何不同,也不去想自己对陈玄是何种感情。 陈玄是太子,太子会被指婚,这是何等正常的事,可为什么自己会心痛?因为王后说要给太子找个能助他顺利登基的家族,而她只是个孤女?可是这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易南心烦意乱,坐起来靠在床头,直到天色微明,才躺下闭上眼睛。 易南做了一个梦,梦中陈玄成亲,一片喜庆的大红色,陈玄跟一个女子并肩而立,共拜天地,易南和很多人一起在旁观礼。她上前想去跟陈玄说话,陈玄却根本没看她,只是拉着新娘子的手。 一晃眼陈玄登基,坐于龙座之上,万民朝拜,他旁边是他的皇后,这时有道银光闪过,他的皇后突然从衣袖拔剑刺向陈玄,易南只觉心头剧痛,一下子醒过来。 这几日陈玄每日政务要处理到半夜。因为拒绝了和亲请求,北沙国最近开始有在边境集结兵力的迹象,陈国也要早做准备。 天气北旱南涝,南方连日暴雨,水涝成灾,很多州县被淹,受灾民众数以万计。 陈玄本来想在南部修建水利,因为被罚清和园,也被搁置,而如今需要他亲力亲为的重新启动。 还有要暗地对清和园的侍卫逐个排查,以追查刺客一事…… 陈玄忙到没有时间吃饭,去哪里都会有一群人跟着要请示回复,即便如此,他仍然每天都要去应熙宫看看易南。 可是今天陈玄来应熙宫,月安挡在门口说二公主睡着了,不让进去打搅,陈玄在门口站了站只好离开。 第二天,月安说二公主在换药,不能让太子进入。 第三天,又是月安,说二公主在陪王后念经,请太子先回去吧。 到了第四天,陈玄来到应熙宫,却发现易南寝殿空无一人,他去王后那里请安,才知道原来易南被林晴接出宫到林侯府散心养伤去了。 陈玄从应熙宫出来,脸色阴沉得可怕,马上叫华文准备出宫。 华文看天色已晚,劝太子明天再去,尤其是这会立刻出宫就去林府,要是让有心之人知道,凭空不知传出多少传闻,对二公主也定是不利。 这最后一句话,才勉勉强强让陈玄改了主意,先回南翔宫。 没想到接下来的几天,陈王每日从早到晚都把陈玄带在身边,除了议政,还让他单独接见了几次外使,每天从陈王的议事殿出来都是华灯初上的傍晚时分,再出宫也定是来不及了。 陈玄让华文去暗自打听,说二公主在林府甚好。他稍放心,只好继续忍耐。 第十一章 林府 (1) 转眼过了五天,户部主事许符许大人为母亲摆八十大寿的寿宴。 许大人掌管户部多年,根基深厚,加上女儿嫁为容王正妃,皇亲国戚,是当今朝廷为马首是瞻的人物。 此次母亲大寿,排场相当了得。陈王钦赐牌匾,并命容王代表他去参加宴会。也因为有此安排,这日的议政结束略早,以便让容王和许大人早些时候回去。 陈玄从议事殿回到南翔宫,换上便衣,马不停蹄的立刻带着华文出宫,直奔林侯府。 太子是林侯府的常客,门房当差都已经熟识。 太子来了,直接被迎到正厅少坐,林侯府的总管家来跟太子回话,原来此时林侯带着林晴都去许府参加寿宴,尚未回来。 太子倒不在意,只说看看二公主在哪里,他去看看。 管家知道太子二公主都是在王后身边一起长大的,当然不会有异议,于是欣然转身带路,引着太子去二公主住处。 易南这几日在林侯府休养,剑伤已经好了大半,只是右边胸口锁骨下方留下一条紫红色疤痕。 林侯夫人送给易南一盒麝香膏,专门消除疤痕,易南便让月安每天帮她在疤痕处擦按。 这天又到了擦药的时间,月安关好房门,把易南衣襟拉开,露出右边伤口处,边涂药边对易南说:“二公主,这药效果似乎挺好,这几天看着疤痕的颜色都淡了,希望最后可以全部消掉,要不然留下这疤痕,实在看着让人心疼。” 正说到这,听到门外侍女慌张的声音说:“太子殿下,您不能进去。” 屋内人还没来得及反应,门就被推开,陈玄已经走了进来。 一看是他,易南赶紧把衣襟拉起来,月安也帮着整理衣服。 陈玄倒是没想到屋内是如此情景,立刻背过身,人却并没有离开。 月安帮易南把衣服整理好,走到太子身边,拜下行礼,叫了声“太子殿下”,然后带着其他侍女离开,并把门关上了。 陈玄一直背对着易南,等月安离开,转身看到易南站在原地看着他,神色平静。 他有好几天没见到易南了,这还是他们从清和园回宫后第一次分开这么久。 而且在易南来林侯府之前,有几天对他避而不见,他有些生气,所以在进屋之前根本没有通传,直接闯了进来,才碰到易南在换药的场景。 今天的易南看起来脸色好一些,可是眼睛里却多了很多复杂情绪,他本来还是有些生气的,可是一看到易南,这几日刻意压抑的对她的思念排山倒海般奔涌而出。 他不由自主的向易南走去,来到易南面前,什么都还没说,却只见易南屈膝拜下,说:“太子殿下。” 陈玄愣住,脸色迅速沉下去,盯着她的眼睛低声问:“易南,发生什么事?为什么这几天你要避开我?” 第十一章 林府(2) 易南低头不去看陈玄,也并没答话,只是稍稍退了一步,跟陈玄又拉开一些距离。 陈玄眼神逐渐凌厉,嘴角抿起来,顿了一下,紧跟着上前一步,把距离拉得更近,咬着牙压抑着说:“说话!” 易南一直垂着眼睛看着陈玄黑色长袍的下摆,听到陈玄忍耐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她抬起头看着陈玄,然后侧身离开陈玄的压迫,向旁边走了两步,说:“太子殿下……” “叫我陈玄。”陈玄打断她。 易南咬了咬嘴唇,接着说:“在清和园刺客那一剑刺来的时候,我并没想太多,帮殿下挡了那一剑,也并没什么企图。殿下不必把这件事一直放在心上。” 陈玄在侧面看着易南瘦削但挺得很直的肩膀,叹了口气,他转到易南面前,低头看着她,轻声说:“易南,我对你如此,并不是因为那一剑。” 易南抬头看他,却看不出神情,问道:“那是为什么?” “为我的心。” 易南继续看着他,眼圈红了,却没有说话。 陈玄看着她,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他伸手握住易南的手:“不管谁跟你说了什么,我很清楚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想为你做什么,你呢?你想过吗?” 易南想抽出陈玄握住的手,却怎么也抽不开,她低下头,说:“我没想过,也不愿意去想。殿下和我这样的人,自己想要什么,很重要吗?” 陈玄刚想说什么,却听到外面有人说:“听说太子哥哥在南姐姐这里,是不是?” 易南赶快把手抽开,走开一步跟陈玄离开些距离,正在这时,外面有人敲门,说是林晚来了。 林晚其实跟易南同岁,只比她小几个月,极其聪慧,琴棋书画都很拿手,性子活泼,一直特别招人喜欢。陈玄对她就像对自家妹妹,又因为林晚活泼可爱又有分寸,陈玄对她甚至比对长公主还要喜爱些。 林晚一进屋,跟陈玄行了礼,笑着说:“我听我哥哥说,太子殿下最近可忙了,怎么今天有空来?可惜哥哥又没在。” 陈玄看了一眼易南,也笑着对林晚说:“你哥哥不在也没关系,反正平时在宫里也总见,倒是你好久没见了,好像又长高些。” “可不是嘛,他就惦记南姐姐,自己每天都进宫去看南姐姐,也不带我去。” 第十一章 林府 (3) 易南插嘴说:“哪有,你哥哥是进宫办事,顺便来看看我而已。” 林晚走到易南身旁,搂着易南胳膊说:“南姐姐你还说呢,你看你住到我们家,我哥哥高兴坏了,你一来他就不进宫了,也不出门了,每天在家里陪你。今天要不是父亲非要他一起出门,他还想赖在家里呢。” 易南笑了笑,边跟林晚说:“别乱说。”一边抬眼看了下陈玄,却发现他面色阴沉,若有所思的看着她。 陈玄又少坐片刻,看林晚在这里跟易南说话说得高兴,就跟易南叮嘱了几句,要她好好养伤,快点回宫。然后就告辞了。 出门后,陈玄带着华文沿着游廊去林侯府大门,却见月安在后面快步赶来。他略略停了停,等月安上前行礼之后,等着她说话。 月安似乎是下了很大勇气,犹豫了一会,才对陈玄说:“太子殿下,有件事我想了很久,觉得还是应该让殿下知道。在二公主来林侯府之前几天的一个晚上,王后去过二公主寝殿,她让我们都退下,跟二公主在屋子里单独说了一会话就离开了,那晚王后走以后,二公主就有点怪怪的,第二天就让我拦在门口不让殿下进去。” 陈玄半晌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对月安说:“我知道了,你告诉我这件事做的很好。你回去照顾好二公主,不会亏待你的。” “奴婢倒也没想过图什么,只不过奴婢跟了二公主这么多年,觉得二公主有时候真挺让人心疼的。”说完,月安又拜了拜,就匆匆回去了。 陈玄回身继续走,似乎一切如常,华文跟在身后,却看到太子握紧了右手,指节都发白了,华文知道每当太子极为生气但又无法发作时,便会如此。 第十二章 回宫 (1) 太子回宫后,又过了几日,跟陈王议事之时,无意中提及二公主剑伤尚未痊愈,又说到自己被二公主挡下一剑,心中一直觉得无法回报,甚是不安。 陈王一向不太过问儿女之事,不过二公主此次有功,还未嘉奖,加上又想起她父亲当年之事,不免觉得唏嘘。于是就跟太子商议奖赏之事,还说要亲自去应熙宫看望下二公主。 太子却说她被接到宫外林侯府好几日了,陈王觉得让公主一直住在外府不妥,于是立刻让洛公公去传旨把二公主接回来。 至于奖赏,准备给二公主加封号为清泰公主,这样就跟长公主封号比肩,算是一品等级公主。其他赏赐的丝绸珠宝,陈王让太子看着办。 第二日,易南就奉旨被接回应熙宫,然后又是加封仪式,接受赏赐,且是热闹了几日。 易南不喜欢这般排场隆重,只觉得闹哄哄的。 终于恢复平静的日子,一天早上,易南坐在窗前看着挂在窗外的白文鸟,想着自从她被接回宫,陈玄似乎就没来应熙宫看过她,偶尔一两次也只是来给王后请安,就匆匆走了。就算能碰到面,也并没有特殊神色,一切恢复平静,仿佛去林侯府看望她,握住她的手,对她说“为我的心”的那个陈玄根本不是他本人。 她手指摸着茶杯,感到温热,心里却凉凉的:这样子难道不是最好?你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她自己心里想着。 正想着,听到月安在门口说:“林少侯来了。” 易南回头看林晴站在门口,穿着一身白色长袍,束着同色腰带,愈发显得肩宽腰细,长身玉立。 林晴气质柔和,不似陈玄脸上轮廓深,是个谦谦君子的模样,陈玄就太过冷峻,一看就让人不好接近…… 林晴笑着走过来,说:“南儿你看什么呢?没见过我?” 易南突然意识到,她一直在盯着林晴看,其实心里却在比较他和陈玄不同,立刻有些不好意思。 林晴倒也没太在意,对易南说:“今天天气不错,昨晚下过雨,现在也很凉爽,要不去后花园走走吧?” 易南想了想,答应了,又说叫上长公主一起,却被回话长公主被王后带着去其他嫔妃宫里探望了。于是她跟林晴带着各自侍从,往后花园一路走过去。 行至后花园西南角的银杏树旁,易南立住仰头看着树冠,此时还是夏天,整个树冠还是深深浅浅的绿色。 她对林晴说:“每年秋天,这棵银杏树会变成金黄色,那个时候看它,总觉得很……悲壮,仿佛在冬天来之前,要用尽力气把自己燃烧殆尽。” 林晴也随她抬头看,说:“其实第二年它还会再抽出新芽,重新茂盛。南儿,你也别太劳累,我们去旁边亭子坐一会吧。” 二人在亭子里坐定,林晴让随从拿来棋盘和棋子,说他最近得了一副好棋谱,要跟易南一起研究一下。于是二人在凉亭的石桌上一步一步的下起围棋来。 这几日,南方水患的奏折接连而至,虽然这几日雨水稍缓,但已经有几万灾民房屋被淹,无家可归。朝廷拨款赈灾,只不过需有得力之人去督办赈灾,安抚灾民,二来也要表明天子体恤民间灾苦,所以陈王有意派太子亲去南方督办。 陈玄从陈王议事殿出来,想着此去最少要两个月,别的他倒不担心,只是北方北沙国战势未明,不知这两个月会有什么变化,另外还有易南…… 一想起易南,陈玄不觉叹了口气。上次不知母后跟易南说了什么,让她对自己避而不见,不过总归能看出母后的态度。 而且,更重要的是,陈玄意识到这其实是个警示,他是太子,行为举动必然受人瞩目,在他还没有完全把握的时候,如果被别人发现他对易南的态度,很容易把易南拉入不必要的麻烦。 尤其是上次清和园刺客之后,私下调查清心院侍卫的线索最后指向许符,背后就是容王,他更加不能让他们知道易南对他的重要,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这几日他在公开场合开始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能对易南流露出丝毫感情。 而且,他不知道易南对他是否也像他一样,他可以压上一切代价去为他和易南的将来争取,只是这个是她想要的吗? 陈玄感到心里烦乱,带着华文往后花园去散心。正走着,华文突然在身后说:“太子殿下,前面凉亭里好像是二公主和林少侯。” 陈玄停住脚步,看到那两个人并肩坐在凉亭里,似乎在下棋。 只见林晴放下一子,却又侧头微笑着对易南说些什么,易南盯着棋盘,点点头,又抬头看着林晴笑着说话,林晴似乎心情很好,大笑起来,还拍了拍易南的肩膀。 第十二章 回宫 (2) 陈玄看着凉亭里的两人,沉默半晌,脸色也越来越不好看,最后转身离开了。 这天傍晚,易南跟随王后一起进过晚饭后,刚从王后殿里出来,月安在旁边小声对易南说:“太子殿下想让二公主过去南翔宫一趟,不过有些小事,不用惊动旁人。” 易南心下奇怪,她很少去南翔宫,陈玄更是从未主动找她去过,不知有什么事。不过,既然月安这么说,她就只带了月安,只说出去散步,出了应熙宫,一路往南翔宫去了。 易南到南翔宫门口,华文正等在门口,见到她,立刻引她进去,直接带到太子的书房。在路上,华文告诉易南,太子殿下最近政务繁忙,心情也不好,最近饮食睡眠都不好,希望二公主能劝劝太子,让他多保重身体。易南问华文,太子殿下找她到底何事?华文却又不说话了。 到了书房门口,华文敲敲门,通报说二公主来了,推开门让易南进屋,然后就把房门从外面关上了。 太子的书房,进门后右手边有个隔断,隔断后面才是太子日常看书的房间。易南进屋后,看隔断外没有人,刚走到隔断处,差点和从里面快步走出来的陈玄撞个满怀。 陈玄一看到她,脸上露出少有的惊喜神情,说:“真的是你,你怎么来了?” 易南不解,先屈膝拜下,站起来才说:“月安刚才说殿下有事找我,让我过来……” 陈玄略略沉吟了下,想起华文今天晚饭后神情有些异样,一直嘱咐他让他不要出门。陈玄就猜到大概是华文搞的名堂,不过易南此刻就在他面前,在他的书房,只有他们二人,如此甚好。陈玄忍不住嘴角上扬,对易南说:“先进来说话。”说着带着易南进入隔断内,引着她坐在窗边的长榻上,自己坐在长榻另一侧,跟易南中间隔着一个炕桌。 易南坐好后,先仔细看了看屋子里的摆设,她平时不怎么来南翔宫,所以并不熟悉。这屋子里一面墙都是书柜,摆的满满的书籍,屋地正中间是一张巨大的紫檀书桌,上面摆着笔海、墨盘、镇纸等各种文具,还有摊开的很多书,看来刚才陈玄应该是正在读书。书桌前地上铺着一块青色地毯,北边窗下是一排高背椅子,都搭着青色洒金椅褡,两侧有高几,上面各有一个青花瓷瓶。此刻已经暮色时分,屋子里四角的灯台上都已经上了灯。她坐的长榻在南边窗下,榻上铺着青色洒金垫子,中间的炕桌上也有盏灯,晃着烛光。易南边看边想,这书房的摆设色调冷淡,家具简单大气,跟陈玄性子也真是像。她把目光从屋子里收回来,才发现陈玄坐在炕桌对面,用手撑着头,一直在看她。 易南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下,对陈玄说:“以前没怎么来过,这次才有机会看看太子殿下的书房。” 陈玄仍然看着易南,嘴角弯了弯,没说话。 易南接着说:“太子殿下叫我来,有什么事吗?” 陈玄倒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刚要说话,又有敲门声,原来是华文来送茶。华文把托盘里的茶碗一杯放在易南旁边,一杯放在陈玄手边,说:“二公主请用茶,太子殿下,我在外面守着呢。”边说边抬头看了眼陈玄,眼睛里透着点得意。陈玄瞪了华文一眼,挥手让他下去了。 第十三章 南翔宫 (1) 华文走后,陈玄站起身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拿出一个信封,回来交到易南手里。易南借着灯光,拿出信封里的物件,是一个薄薄的玉片,底色是温润白色,上面有一条碧色的玉纹,正好被雕成一杆竹子的形状,竹子旁边刻了一行小字:拣得幽居惬素心。 易南惊讶的抬头看向陈玄,他手里拿着那片竹箴,眼睛里带着笑意,说:“这个是你夹在《北沙游记》里的竹箴吧?我很喜欢就留下了。想着也不能无缘无故拿你的东西,于是就做了那个玉片,算是跟你交换。” 易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看着陈玄,小声说:“殿下……” 陈玄眼神暗下去,打断易南:“我跟你说过,别叫我殿下,叫我陈玄。”没任何责备的口气,只是带着疲惫。 易南收回目光,过了一会,仿佛鼓起勇气,重新转头看向陈玄,说:“好,陈玄。只是你想过吗?我叫你殿下也好,陈玄也好,也不过是个名字。无论叫什么,都无法改变你太子殿下的身份,不是吗?” “那在你心里呢?我是陈玄?还是太子?”陈玄紧紧盯住易南的眼睛,隔着炕桌伸出手,握住易南搭在桌旁的手。 易南看着陈玄热切的眼神,她想起王后对她说的话,想起那个刺客刺出带有银光的剑,这些是现实世界里冷冰冰的事实,一定还有更多的阻碍,甚至也许是和亲……仅凭陈玄和她之间的感情,能抗衡吗?如果失败,也许代价是陈玄的太子地位以及未来的陈国王位,她负担得起吗? 易南心中实在无法抉择,抽开被陈玄握住的手,起身走到书桌旁,背对着陈玄,说:“我从来没觉得自己心里的想法有多重要,尤其是跟你身上背负的责任相比,这些更加微不足道。” “易南……”陈玄也跟着站起来,走到易南身后,静默了半晌,低头摩挲着手里的竹箴,低声说道:“我九岁被封为太子,自那时起,所有人都叫我殿下,而我每天的目标就只有一个,就是要做个好太子,以后做个好王上。身边所有人,也都对我只有这样一个要求。从没有人问过我,这是不是我想要的。我似乎也从未想过到底想要什么,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心里有了一个人,她很安静,可是只要她在我身边,我就会很心安,她明白我心里要说的话,她陪我一起受罚,她知道我的疲惫,她甚至帮我挡了一剑……”说到这,陈玄停住了,因为他看到易南转过身面对着他,易南眼底有泪光。 陈玄重新拉住她的手,接着说:“有了这个人,我才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并不孤单,生活对我才真正有了意义。上次你在林侯府问我,我们这样的人,真的可以有自己真心所求吗?我的答案是,是的。对我来说,我会拼尽全力守护这个人。可是,易南,你得让我知道这也是你想要的吗?”说到这,陈玄停下来,等着她的答案。 第十三章 南翔宫(2) 易南仰头看着陈玄瘦削的脸庞,深陷在眉骨下的一双大眼充满了柔情,完全没有平时的冷峻,整个人看起来疲惫又急切,此刻竟着些紧张等着她的回答,跟平日高高在上的太子像是两个人。 她回想起他在国庆之夜宫中后花园帮她掩盖私祭之事,在清心院默默相对饮酒赏月,在太平湖旁并肩而立,在泽谷坛的大雨中抱住她,在林侯府对她说为我的心……她的心已经知道答案了,只不过她知道自己一直在逃避,因为觉得自己无可选择,所以不愿去想,也不愿去面对陈玄的感情,可是如今他就在她身边,他要她一起面对,她真的可以吗? 易南还没有在心里回答自己之前,她已经缓缓抬起手抚上陈玄的脸颊。陈玄愣了一下,也慢慢抬手握住脸颊上易南的手,然后放在唇上吻了一下易南的手心,眼睛里蒙上一层水汽。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对方的眼睛,仿佛已经穿透到灵魂。 不知多久,陈玄伸臂揽住易南的腰,用力一带,紧紧抱住她,把脸埋入她的肩窝,闭上双眼,内心喜悦之情仿佛要冲出来,他只能用力,再用力些,才能确定这一刻是真的,不是在做梦。 易南被陈玄抱住,一瞬间脑子空白,她脸贴着陈玄坚硬的胸膛,耳朵里只听到跳的极快的心跳声,不知是自己的还是陈玄的。过了一会,她感觉自己脸热的发烫。 陈玄自己心跳得厉害,心里满得像要溢出来,他低头看着易南,哑着嗓子叫她:“易南……” 易南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跳和呼吸,陈玄刚才的举动是有点出乎意料,可是她心里却是喜悦的,什么太子,什么王位,这些都是明天再去想的事,此刻她有陈玄,她也不再是孤独的一个人了。她心跳快得止也止不住,她闭了闭眼睛,吸一口气,抬头微笑看向陈玄,答应他的呼唤:“嗯,陈玄,我在这里。” 第十三章 南翔宫(3) 易南这一声“陈玄”,差点让对面的人再次失控。陈玄深呼吸一下,拉起易南的手,让她坐回长榻,他坐在她旁边,看着她说:“你可知我有多高兴?” “我也很高兴。”易南也看着他:“这也是我第一次想为自己的心去做些什么。可是我也知道这很难,甚至不知道前面会有多少难题。” 陈玄伸手搂住易南肩膀,让她靠在他肩头,说:“别担心,易南,只要我们在一起就一定有办法。我必定会找到出路。不过,在那之前,你要相信我,要相信我无论做什么,都是在为我们的将来。” “嗯,我相信。”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依偎在一起,直到门外传来敲门声,月安提醒说要二公主该起身回应熙宫了。 易南听说,站起身来,陈玄随她一起站起来,却还拉着她的手不放,易南看他一副不情愿的样子,笑着说:“殿下,我得回去了。” 陈玄皱起眉头,说:“你再叫我殿下,试试看?” 易南像是想起什么,认真的说:“听华文说,你最近不好好吃饭,也不好好睡觉,这样可不行。” “是。”陈玄很听话的回答。 “那我走了啊。” 易南走向门口,陈玄跟在身后,突然又叫住她:“易南,过几日我会离开段时间,南方水患,父王想让我去督办赈灾。” “要去多久?” “可能要两个月吧,要看那边的情况。” “这么久……” “我会尽快回来,你要想我。” 易南脸红了,说:“谁要想你啊?” 陈玄看着易南羞红的脸,又想到他要离开这么久见不到她,心里突然涌起冲动,他迅速的低头在易南的脸颊吻了一下,说:“是我会想你,很想你。” 第十四章 离别(1) 易南回到应熙宫,晚上洗漱后,躺在床上,回想起今天傍晚在南翔宫的一切,感觉都是那么不真实,她不停地拿起枕旁陈玄给她的那片玉箴,让自己相信这是真实发生过的。 接下来几天,陈玄一直没来,易南知道他必定是很忙。她有些心神不定,以前陈玄也经常几天不见,可是现在她却觉得如此思念他。 这天傍晚,易南照例去服侍王后一起晚饭。进到王后屋内,却看到陈玄也在,她一下子愣住了。长公主跑过来拉着她说:“哥哥要去南方了,今晚母后叫他来一起吃个饭,以后要好一会见不到了呢。” 易南走到陈玄面前,屈膝拜了拜,说:“太子殿下。” 陈玄面色如常,点点头,问到:“好几日未见,二公主的剑伤如何了?” “已经无碍了,谢谢太子殿下惦记着。”易南也神色平静的回答。 王后一直在旁边看着二人,笑着说:“你们俩也不用这么客气,看着倒生分了。好了,咱们开饭吧,玄儿事情多,吃完回去还要准备启程的事。” 在饭桌上,王后照例坐面南主位,陈玄坐王后左手,长公主在右手,易南坐在王后对面。王后一直在细细问陈玄这一路的安排,走几日,在哪里打尖停靠。因为是太子出行,出行阵仗很大,陈玄觉得此次出行目的是赈灾,应当一切从简,可是减来减去,仍然要几十人随行,一路也必须按照驿站一站一站走下去。王后倒是觉得这样不错,比较稳妥,陈玄日常生活也会照顾得不错。 长公主这时说要陈玄带她一起去,她也想去游玩一趟。王后绷不住笑了,轻轻拍了长公主一下,说:“就你胡闹,你哥哥是去办正事,带着你还不够你闹的。”说着,王后又看了一眼易南,接着说:“如果要带,也是带南儿,她还能照顾下太子,哪里像你?” 易南看了眼陈玄,他正面无表情的吃饭,也没反应。她笑着对王后说:“太子殿下此去赈灾,一路事务繁杂,加上旅途劳顿,想来咱们谁去都会是累赘,我想咱们还是别去添乱。” 王后点点头,笑着说:“南儿就是懂事。” 第十四章 离别(2) 一顿饭吃完,王后要留陈玄单独说话,长公主和易南就先退下了。 易南回到房间,心里空落落的,她有很多话想对陈玄说,可是什么都没法说。 吃饭的时候,她看到陈玄的侧脸,他的双手,想起那天傍晚在南翔宫他曾抱过她,用那双手抚摸过她的脸,可是现在看起来都那么遥远。 易南知道,在公开场合,尤其是在王后面前,需要极为谨慎小心,她并不怀疑陈玄的态度,她只是无法面对她的思念。 她又拿起看了千万次的那片玉箴,用手轻轻抚摸着上面刻的字。 心里实在无处着落,易南站起来走到书架前,想找本书,手指在书籍上一排排掠过,却完全不知道要拿哪一本。 这时,她听到背后有脚步声,以为是月安,也没回头,只问了句:“太子殿下走了吗?” 背后没有答话,却猛然有个怀抱从背后环住她,把她紧紧搂在怀里。 易南吸了一口气,只听到陈玄低声在耳边说:“不单独见你一面,我怎么走得了?” 易南眼泪一下子涌上来,她在陈玄怀抱里转了个身,面对着陈玄。 陈玄伸手擦掉易南脸上的泪,说:“这几日实在没机会过来,我想你快疯了。如果今天母后不叫我来,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会冲来找你。” 易南笑了下,问到:“你怎么进来的?” “母后不知道我来看你了,我没让月安通报,自己直接进来了。” 易南觉得很多话都想说,可是想来想去却不知说什么,只说了句:“这一路一定要小心。” “嗯,你放心。刚才在吃饭时说到让你同去,我倒真想你能陪我去。” “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王后那么说也是试探而已。好了,王后不知道你来,你不能待太久,赶快走吧。” “嗯”陈玄答应着,手里仍然搂着易南的腰,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 易南推他,陈玄却搂的更紧,看着易南眼睛轻声说:“我不在这段时间,你要照顾好自己,有任何事都要等我回来再说,不要自己拿主意。” “好”易南抬头看着陈玄,顺从的答应。 陈玄看着易南,眼神深沉,头慢慢低下去,想要寻找她的唇,就在他的唇要碰上她的时候,却停住了。 陈玄闭了下眼睛,吸了一口气,松开易南,说:“我走了。” 易南看着陈玄转身,走向门口,她心里仿佛被他带走一块,空落落的,她在陈玄背后轻声叫了声:“陈玄。” 陈玄站住,转过身,易南走过去,双手攀上他的肩膀,踮起脚尖在他嘴角吻了一下。 陈玄似乎愣住了,等易南退开两步,脸红红的站在对面,才反应过来。 陈玄上前一步,伸手抚上易南脸庞,心中千转百回,无论多舍不得,他必须得马上离开,被王后发现,易南处境就难了。 他看着易南,下了决心般,轻声说:“我走了,等我回来。”然后转身离开。 陈玄启程的那天,陈王和王后、一众大臣都去城门送行,易南没有去。 第十四章 离别 (3) 日子一天天过去,陈玄已经离开十天。这天下午,长公主在易南这里消磨时间,两个人下着棋闲聊。 “南儿,我昨天随着母后去父王那里,偷听到他们在商议要给哥哥指婚的事呢。” 易南本来拿着茶杯在看着棋盘,听到长公主的话,心下一慌,差点把茶杯里的水洒出来。她放下茶杯,过了好一会,才对长公主说:“这也没什么奇怪,太子殿下本来也到了该指婚的年纪。” “也是,容王已经成亲两年,容王妃都快生了。母后也应很心急,想要做祖母呢。”长公主边在棋盘上下了一子,边对易南说。 “不知道王上和王后有打算指婚给哪家吗?” “说了好几家,我看啊,除了林家,其他家的女孩都配不上哥哥。” “林家?是说晚儿?” “对啊。如果晚儿嫁过来,林晴哥哥跟咱们又近了了呢。对了,林晴哥哥有几日都没来了,不知道忙什么呢。南儿,该你下了,你怎么一直不落子啊?” 易南胡乱在棋盘上下了一颗棋,心里乱得很。她想继续打听指婚的事,但是又担心表现得太明显,而且她更怕的是,听到确切的消息。 长公主倒是没察觉什么,接着说:“哥哥和林晴哥哥的年纪相仿,如果哥哥被指婚,林晴哥哥也该快了,倒是不知道母后他们有没有商议这件事。” 易南看着长公主,只觉得很羡慕她,大家都知道她喜欢林晴,她也从未掩饰,也许她觉得以后嫁给林晴是天经地义的事。 最后易南和长公主的棋并没有下完,两人离开后,这一副残棋静静的留在桌上,棋盘上有纵横交错的线和留在棋盘上的黑白子。而命运早就静静潜伏在每一手棋子中,只不过没人能看到。 第十五章 两地(1) 窗外下了几天的雨终于停了,陈玄坐在沛县衙门的上房里,眉头紧锁。 这一路行来,情况比他事先预计的还要严重,因为雨水冲坏道路,很多救援物资都无法运输过来,而他也早就弃了太子阵仗的大部队,只身带着华文和几个贴身侍从,轻装上路,提前到达目的地。 昨天深夜刚到沛县安顿下来,今天一整天陈玄都在跟地方官商议如何能安置本地灾民。 等待救援物资已经来不及,只能在当地解决,而当地官府和大户态度十分暧昧,互相推脱,表面称颂太子圣明,凭太子做主,可是对太子的每一个命令都阳奉阴违,要么就找出各种理由无法实施。 陈玄心里明白,许符出身南方,容王跟南方从上到下很多官员都有不清不楚的关系。 商议了一整天,太子不耐烦到极致,最终下了命令,按照官员等级强征银子,或者交同等金额的粮食作为替代也可,先要解决灾民吃饭的问题。不遵循命令者,立刻免职处置。 一直到深夜,陈玄才有时间吃饭,回到房间准备休息,刚刚坐定喝了口茶,就听到外面有人敲门。 华文前去开门,只听到外面一个女子说:“有事想见大人。” 华文本来要挡住的,陈玄心下奇怪,怎么这个时候会有女子来访,衙门门口竟没人阻拦?于是陈玄让华文带那个女人进来。 陈玄披着长袍坐在书桌后的椅子里,看那个女人进来后,跪下给自己行礼,然后起身偷偷瞄看。 陈玄心里明白了,这是本地官宦派来来服侍他的。他觉得好气又好笑,这些人在救灾事宜上拖拖拉拉,在这些事上倒是思虑周全,可见平日官场作风。越思量,面色越冷。 那个女人开始还偷偷瞄他,后来看他面色越发冷酷,就不敢看了,低头站着。 陈玄挥挥手让华文带出去,他看着他们出去,这个女人一身青色衣裙,这个背影让他想起心底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几日他一直在路上奔波,思量的都是公事,此时想到易南让他心底一下子柔软起来。 他从贴身内袋里拿出那个竹箴,轻轻抚摸着上面那行秀气的字,想着不知易南这几日怎么样了,又想起他走之前那晚在应熙宫,易南主动吻上他,陈玄不禁心里悸动了一下 他闭上眼睛,脑子里都是易南的身影,过了一会,他按下对易南的思念,拿起公文看了起来。 说来也是神奇,自陈玄来了沛县,下了十几天的雨就停了,暴涨的河水慢慢回落,陈玄的一系列命令也保证了灾民的基本生活条件,使得灾情没有恶化。 各地官员借此对太子大加吹捧,说他是天之所重,连老天都给太子面子,也保佑了一方百姓。 不过陈玄自己心里清楚,这些官员表面吹捧,私下巴不得他赶紧离开。他倒也不在意,在沛县又停留了几日,好好考察了一下他一直打算要筹建的水利工程,然后等着救灾物资到了,分配完毕,才启程回平城。 这段时间,林晴也一直很忙,跟北沙国的战势是一触即发的状态,林晴父亲林侯作为陈国兵部主事,非常操劳。 林晴本人其实不喜欢参与政事,不过此事事关国运,又是他父亲分内之事,他也不得不打起精神,参与其中,帮父亲分担。 这天早上,王后从宫中派人传来消息,让他带着林晚今天进宫,说是想跟林家兄妹聚聚。 林晴带着林晚到应熙宫时,易南没在,去小书阁看书了。林晴看王后拉着林晚亲热的说话,一时他也插不上话,于是就暂时告辞出来,想着去小书阁找易南。 第十五章 两地(2) 进了后花园,在小书阁里没找到易南,出来转了一圈,发现易南在银杏树下小溪旁的凉亭里。 他远远看着她,易南一直很苗条,看起来很瘦弱,不过肩背总是很挺拔,让人感觉她很倔强和坚强,貌似她也的确从未示弱过,这样的性子,在宫中这样的环境,一定受过不少委屈。 他正想着,易南看到了他,笑着朝他招手,于是林晴快步走过去,笑着问:“看来南儿很喜欢这里。” “嗯,我很喜欢这棵银杏树。对了,晚儿怎么没跟你一起过来?” “王后留她说话呢,看起来王后倒是挺喜欢晚儿。”林晴略有深意的笑着说。 “晚儿是挺招人喜欢的啊。”易南似乎毫不在意。 “听说太子已经从沛县启程回平城了。”林晴也毫不在意的说。“这次他差事办的非常好,王上很高兴,等他回来必然会好好奖赏一番,也许会指婚,再添一层喜事也说不定。” 易南微笑着,看向凉亭外的银杏树,没说话。 “南儿,你不说点什么吗?” “我能说什么?” “太子指婚,你不想说点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意思。”易南略带警惕的看着林晴,他今日有些奇怪。 林晴笑了下,转头看向银杏树,说:“我父亲手握兵权,北沙国战势一触即发,一旦战争开始,我父亲的兵权必将成为国之重器。此时,把林家的女儿娶进王宫是对双方最好的结盟。你懂吗?” 易南当然明白,陈王和林侯结为儿女亲家,陈王会借林晚让林侯有所顾忌,而林侯可以借太子巩固地位,太子也可以借林侯坐稳未来王位。真是一举多得的好亲事。 想明白此中曲折,易南突然释然了。陈玄与她,本来就是一个脱离正轨的意外事件,既然是意外,那么还能期待什么? 想到这,易南突然笑了,她问林晴:“那么太子指婚,你觉得我能说什么?” 林晴看着她,眼神少有的严肃:“南儿,你跟太子之间……” 易南收起笑容,也严肃起来,没有丝毫慌张,只是平静的看着林晴:“林少侯此话何意?” “我没有其他意思,如果说有,我想我只是羡慕太子,你是个好姑娘,谁能得到你,是有福气的。可是,南儿,你要知道,也许正是因为太子这个身份占尽先机,反而在其他方面要亏欠一些。” “我进宫十年,无亲无故,早就学会对任何事都不做期待。”易南似乎是想给自己解释,可是听起来却是很倔强。 “南儿,也许有其他的路,你一直想出宫不是吗?我可以带你走,你想住在林府也好,在外面建个宅子也好,或者离开平城,我本来也不喜欢从政,你想去哪里,我可以一直陪着你。” 易南倒是完全没想到林晴会突然这么说,她怔怔的看着林晴,不知道该说什么。 林晴温和的看着易南,继续说:“你不用立刻告诉我答案,我也不着急。” 晚上,夜深人静以后,易南又拿出那片玉箴,慢慢摸索着,她好想念陈玄,想念他冷淡的面容,想念他看向她时热切的眼神,想念总是皱起的眉头,想念他抿紧的嘴角…… 今天林晴对她说的话,让她更想念陈玄,她不担心指婚,她知道陈玄会用尽一切力气去争取他们的未来。 在宫中十年,她知道期待越大,失望越大,她不敢期待,不敢看向未来,能做的,就是相信陈玄。 第十六章 重聚(1) 这几日,王后每天去差人问,太子还有几天能返回平城,今天中午时分,终于有人来报,说太子傍晚会到达平城外驿站,要驻扎一晚,最迟明天中午就能进宫了。 陈王早就跟王后商议,等太子回来会举办一场盛大的接风宴,王后非常高兴,立刻开始着手准备。 易南听到这个消息也很高兴,算一算陈玄只去了一个月有余,她却觉得分开很久,记忆中的面目都有些模糊了。 这天晚饭后,暮色时分,已经上了灯。 易南在房中读书,突然月安进来,把门关好后,小声告诉易南说有人要将一封信要交给她。 易南好生奇怪,没头没脑的,也没说是谁送来的信。她拆开信,里面只有一句话:“酉戌时分,小书阁相见。” 易南问月安是谁送的信,月安说是有人从侧门进来,直接塞到她手里,说要亲手交给二公主,就匆匆离开了。 易南看看时辰也快到了,她决定去一趟。这是深宫大内,肯定不会有什么危险。再说小书阁是她经常去的地方,因为熟悉,更觉得无碍。 于是,她就叫月安跟着,从应熙宫侧门出去,沿着熟悉的路线向小书阁走去。 易南到达小书阁门口时,天色已经黑了,小书阁里面好像并未上灯,外面也没人。 易南走上去想推门,月安却说她看到那边花丛中似乎有人,想过去看看。易南想了想,就让月安去了,她自己推开小书阁大门,迈了进去。 一进去里面黑黑的,易南什么都看不清,只感觉一个人快速靠近,一手在她身后关上了门后,搂住了她的腰,另一只手按住她的后颈,易南刚要惊呼,却感到口唇被另一个人的温热的唇堵上。 她本能的挣扎,那人并未离开易南的唇,只在嗓子里闷出一声:“易南,是我。” 易南脑子里顿时像烟花爆开一般,是陈玄。他不是应该在城外驿站吗?怎么会在这里?陈玄把易南抵在门上,双臂紧紧箍住她,要把她揉进身体里一般。 陈玄完全停不下来,只想这样跟易南一直纠缠下去,他对易南的思念,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才可以稍微缓解些。他甚至等不到明天,所以让华文安排,冒险提前回来只为早见她一天。 此刻,易南就在他怀里,他什么都顾不上了。 易南脑子里一片混沌,她似乎有问题,可似乎都不重要,她只知道她一直思念的陈玄就在这里,这就都够了。 陈玄也停下来,呼吸很重,似乎在压抑什么,他把头靠在易南肩窝,过了好一会,才立起身,揽过易南的肩,拥着她,哑着嗓子说:“易南,我好想你。” 第十六章 重聚(2) 易南把头靠在陈玄胸膛,听到里面急促的心跳,也用手臂环住陈玄的腰,回答道:“我也是。” 两个人静静地拥在一起,易南觉得陈玄下巴的胡茬扎得她额头痒痒的,不禁抬起头端详陈玄。此刻屋里仍然很黑,只有外面月光照进来,陈玄眼睛隐在眉骨下的阴影里,鼻梁高挺,似乎更瘦了些,下巴上胡茬长出来,显得有些憔悴。她用手摸着陈玄的胡茬,说:“怎么提前回来?” 陈玄低头看易南白净的脸庞,说:“实在想见你,等不到到明天,就偷着回来了。我等会还要回去城外驿站,明天再正式回来。” 易南把头埋在陈玄胸前,带着鼻音说:“会不会很累?你怎么这么傻。” 陈玄略略松开易南,抬起易南的下巴,就着月光仔细看她,她尖尖的下颌,细长的眉眼。因为他刚才的吻,易南的唇有些红肿,却在月光下有别样的诱惑。陈玄心中又一阵悸动,他深呼吸一下,低头在易南唇上又轻轻啄了一下,问道:“我不在这段时间,一切都好吗?” 易南笑了笑,点点头。陈玄看到易南这个表情,就知道易南又在逞强,肯定有不好的事,但易南不想说。他叹了口气,把易南又搂紧一些,说:“没关系,我回来了。” 易南“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屋内回归静默,只有月光照在两个相拥的人身上。 陈玄不能逗留太久,千万不舍最后也不得不离开。陈玄走后,易南又在屋内平静了好一会,才开门走出去。一出去就看到月安站在门口笑着等她,她顿时明白,不禁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有点责怪月安说:“你怎么不提前跟我说?” “太子殿下对二公主真的是用心。”月安小声笑着说:“为了今天能来见二公主,还让华文提前安排宫门守卫,这样才不惊动其他人。” 易南跟月安回到应熙宫寝殿,胡乱洗了,躺在床上,想着陈玄这会是不是已经回到驿站,又回想起今天她再三催促陈玄快点离开,而他抱着她就是不肯松手,最后还是深深吻上她,只不过不像开始那般凶猛,而是温柔得像要把她融化一般。易南用被子蒙住自己的脸,感觉又甜蜜又害羞,可是内心还有隐隐的忐忑,未来有什么在等着他们,这样的厮守能维持多久? 第二天一早,王后就开始带着人开始布置晚上给太子接风的事。地点设在后花园正厅,因为太子下午才进宫,所以晚上的接风宴只是家宴。 中午开始,王后就不断派人去打探太子的行踪,所以虽然易南在应熙宫,也一直有太子的消息。太子一早从驿站出发,巳时末到王宫正门,一入宫先去拜见陈王,陈王非常高兴,留太子谈了很久,才放太子回南翔宫休整,现在太子刚回到南翔宫安顿,说是等会要来应熙宫拜见母后。 陈玄在南翔宫换了衣服,在屋子里自己静了一会。他虽有一月有余不在平城,不过朝廷里各种事宜他都会有消息,刚才见陈王,很多事都略略的谈了谈,最让他在意的还是北沙国的战事,而父王对林侯兵权的忌惮似乎超出了他的预期,他隐隐觉得这不是和事共济的好迹象,可是似乎还没想到好的解决办法。 这时,华文来问是不是要启程去应熙宫去拜见王后。陈玄想到易南,心里漫过一阵欣喜,嘴角不禁也弯了弯。这时又看到华文一脸笑意又要忍住得样子,陈玄不禁瞪了他一眼,然后起身出发去应熙宫。 第十六章 重聚(3) 到了应熙宫,早有侍女在门口等待,陈玄一到,立刻有人进去通报,又有人带着陈玄进入王后正房。陈玄进屋,王后正起身打算来门口接他,长公主和易南也在王后这里。陈玄先给王后拜下请安,王后赶快过来扶他起来,拉着他的手坐下。然后长公主和易南过来给他行拜礼,长公主轻轻屈了一下膝,嘴里笑着说:“太子哥哥,可算回来了。”然后就跑过去坐在他旁边。易南等长公主拜完坐下,才对着陈玄屈膝拜下,低头说:“太子殿下。” 陈玄看着眼前的易南,她一身素净月白色长裙,略略施了点薄妆,没带任何首饰,只在发髻里插着一根珍珠钗子,愈发显得清秀,陈玄点点头示意她起来。易南起身后,抬眼迅速看了一眼陈玄,眼神里都是盈盈的柔情,这一眼看的陈玄心都软了。这时身边长公主笑着对陈玄说:“太子哥哥,这一路好玩吗?”陈玄一边应对长公主,一边看到易南起身后坐到陈玄对面椅子的下首,那是她经常坐的位子,即使长公主跑到陈玄身边坐了,易南仍然没有坐到长公主的座位。 王后跟陈玄正说着话,有人来报晚上接风宴的事。原本说容王也会参加,可刚刚说容王妃似有临盆的迹象,所以不能来了。这样座位安排要重新调整。陈玄见王后忙着安排,就暂时告退,说等晚上去接风宴好好喝几杯。 陈玄、易南和长公主从王后屋里出来,长公主对陈玄说:“太子哥哥是不是要回去忙公务了?” 陈玄看了一眼易南,说:“刚从外地回来,今日倒也没那么多紧急事务。” “可是真难得,那太子哥哥跟我说说路上好玩的事儿吧。” 陈玄恢复一贯的冷淡神情,说:“也没什么有趣的事,倒是你说说宫里有什么事吗?” 长公主一直有点忌惮这位太子哥哥,陈玄面色一冷淡下来,她就有点怕,于是看向易南。易南见状,对陈玄说:“殿下如果想在应熙宫多留一会,也别站在这里,咱们去那边坐着说话吧。” 三人在游廊的竹椅上坐了,长公主突然笑着说:“不知道容王妃是不是真的要临盆了,瑜妃娘娘可是盼了好久呢。” 陈玄喝着茶,没搭腔,只是不断看向易南,长公主心思单纯,不像王后在场,需要特别注意。易南被陈玄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又担心被长公主看出端倪,就接着长公主的话说:“容王妃临盆是好事,是王上第一个孙辈,也是喜事。”说完她心底突然一沉,想起长公主说王后要给太子指婚的安排。 长公主接着说:“可不是,所以母后也着急呢,太子哥哥,你可要有准备了啊。” 陈玄正在倒茶,听到长公主的话,手里一顿,他放下茶壶,眉头皱起来,直看向易南,却只见易南面色平静,一边喝着手里的茶,一边眼睛飘去看院子里的树。陈玄顿时明白,易南早就知道这件事了。他暗自大概想了想,面色愈发冷峻,于是站起身说:“我想起来还有事要处理,先走了。” 待陈玄离开后,长公主跟易南抱怨说:“这个太子哥哥什么都好,就是太冷了,整天板着脸,不知道心里想什么。还是林晴哥哥好,人又和善又周到。” 易南一边跟长公主说着话,一边看着陈玄离开的身影,心里想,他是生气了吗?可这难道不是迟早的事吗? 第十七章 接风(1) 晚上的接风宴十分热闹,除了容王告假,陈王、太子、王后、瑜妃、后宫其他嫔妃以及带着各自的王子和公主,正厅里坐的满满的。 陈王的态度是所有人的风向标,自太子清和园受罚回来,明显陈王已经抛开嫌隙,对太子宠爱有加,这次太子此行任务完成得十分圆满,陈王必有嘉奖,更是让太子声势水涨船高。 如此情形下,今晚的接风宴,太子自然成为焦点,而后宫各个嫔妃对王后本来就有奉承之意,也想接这个机会讨好一下未来的王上,为以后自己和孩子的将来铺垫基础,所以一整晚太子都被人众星捧月般围住,不停有人来敬酒。 王后极为风光,但她是王后身份,不便招摇,只不过大家追捧太子的各种奉承之词,她倒也没太过谦。 陈王更是高兴,看太子不断被人敬酒,不但没有阻拦,反而让大家放开尽兴。 大家为了捧陈王的兴致,更是热闹起来,宴会气氛也越来越高涨。 易南在这种场合一向是安静的,除了有人过来找她说话,她不得不应对一下。其他时间,她就只是默默的小口喝着杯中酒,甚至不怎么看坐在她斜对面上首的太子陈玄。 这时坐在她身边的长公主已经有醉意,把脸伏在易南肩头,在她耳边说:“今天可真高兴,你看母后也喝了不少,还有哥哥,我从未看他喝醉过,今天好像看看他喝了很多的样子。” 易南侧头笑着对长公主说:“你别捣乱了。” 这时,长公主倒好像想起什么,坐直身体,看着易南说:“我也从未看你喝醉过呢,南儿,你总是这么平静,好无趣的。” 易南倒愣了一下,笑了笑,说:“我就是很无趣的人啊。” 这时易南正好看到对面的陈玄用手撑着额头,似乎已有醉意。陈玄今天仍是一身黑衣,因为喝了酒,脸色却显得更白,易南看着他撑着头坐在那里,眼帘低垂,因为低着头,瘦削的脸庞看起来下颌更尖,易南突然心里软下来,他坐在那里的样子看起来那么孤单。 就在易南怔怔看着他的时候,陈玄好像感应到什么,眉毛一挑,突然抬眼看向易南,他看到易南脸上流露出疼惜的神色,心中一动。 正在此时,长公主给易南满上一杯酒,然后递给她,说:“南儿,你今晚也开心些,把这杯酒喝了。” 易南接过酒,又看了一眼陈玄,仰头一口干掉。 陈玄也拿起面前的酒,仰头喝了。 两个人默默的对视了一会,这样凭空的干了一杯酒,心底都觉得暖暖的。 长公主今晚似乎不打算放过易南,接连给易南倒了好几杯酒。易南几杯酒下肚,也觉得有些头晕, 这时长公主突然又倒满一杯酒,让易南拿着,然后她拉着易南站起来,走到陈玄旁边,笑嘻嘻的对陈玄说:“太子哥哥,你总是跟别人喝酒,也不来搭理下我们。你别忘了,南儿可还救过你呢,难道你不应该敬南儿一杯酒?” 陈玄站起来,他是有点喝多了,只不过他仍强撑着不动声色,他略仰着头,眯眼看着易南。 此时易南也因为有了酒意而面色粉白,嘴唇红润,眼睛水汪汪的有迷离的神色。 陈玄看着她心底一阵悸动,他好想把她抱在怀里,吻她的唇,感受她的柔软和芳香。 看他神色怔怔的,易南赶紧说:“长公主别闹了,更不用再提那件事,不过太子殿下此次出行一切顺利归来,倒是好事,应该庆贺一杯的。” 说着她刚想饮了杯中酒,陈玄却伸手把酒杯从她手中接过来,放在自己嘴边一口干了。 陈玄脑子有点不清楚,他只是不想让易南再喝酒了,不想让其他人看到易南喝醉的样子,没想那么多,就喝了她杯中的酒。 喝完后,陈玄看到易南有点手足无措,于是把酒杯还给她,又拿起自己这一杯说:“这一杯算是我敬你的。”说完又仰头一口喝干。 第十七章 接风(2) 长公主在旁边拍手叫好说:“太子哥哥果然豪爽。”说完拉着易南回座位了。 易南回到座位后,却发现王后正若有所思的看着她。 夜渐渐深了,就在大家各尽兴准备要散了的时候,突然洛公公快步进来拜在陈王面前,大声说:“恭喜王上,容王妃生了,是个男孩,母子平安。恭喜王上!” 陈王一下子站起来,笑着说:“太好了!太好了!” 一个晚上没怎么说话的瑜妃脸上顿时绽开笑容,快步过来对陈王说:“恭喜王上,王上有长孙了!” 接着整个屋子里的人都起身拜下,说着恭喜的话。 陈王想去看长孙,可这边一走了之也不太好,这时陈玄起身到陈王面前拜下,说:“父王赶快去容王府看看吧,今天宴会非常尽兴,儿臣也有些醉了,加上这几日旅途奔波,略有疲劳,就不随父王同去容王府了。儿臣明日再去看我的小侄儿。” 陈王听闻,点点头,亲手斟了一杯酒,从座位下来递到太子手中,说:“太子的确辛苦了,今天就散了,你好好休息,明日咱们再好好聊。” 陈玄双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陈王拍拍陈玄肩膀,回头叫上王后和瑜妃,起驾一同去容王府。 王后走之前,特意去叮嘱太子早点回去休息,王后性情沉稳,表面毫无流露,纵是如此,陈玄也能感到母后的不快。 陈王离开后,太子成为宴会首领之人,他起身倒了一杯酒,敬在座的各位,然后就结束了宴会。大家陆陆续续的离开正厅,回各自宫内休息。 长公主有点喝醉了,易南让她的丫鬟扶她坐轿子先回去。 她也有些头晕,打算带着月安自己走回去,散散酒。走之前,她看了看陈玄,发现他还被一些人围着说话,于是就先走了。 后花园正厅在后花园正北偏东方向,要回应熙宫,差不多要穿过整个后花园。 此时盛夏已过,晚上有丝丝凉意,今晚月色不错,后花园的花草树木都沐浴在月光中,仿佛带着一层柔辉,地上有参差的树影,花径旁有茉莉花从,白色的小花在月色中开放,释放幽幽的香气。 回应熙宫的路上,会穿过一片假山石林,易南正慢慢的走着,突然在假山一片阴影处闪出一个人,挡住易南的路。 易南被吓了一跳,停下脚步扶着月安仔细看看,才发现是陈玄,他一身黑衣,又站在阴影处,所以之前没注意到。 月安看是太子,拜了一下就离开了,说是到前面等二公主。 易南走到陈玄面前,离得近了才看清他眉头紧锁,眼神带着质问,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易南轻声问:“你怎么了?” “你为什么不等我一起走?” 易南有点哑然失笑,说:“我看还有人拉着你说话……怎么,你生气了?” 陈玄看她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心里气更不顺,也不想解释,干脆一把拉过她,把她按在假山阴影处的墙壁上,就吻了下去。 陈玄一手从后搂住易南的腰,不断扣紧,另一只手捏着易南的下巴,固定她的唇,以便于他吻得更深。 易南搂着陈玄脖颈,感到他沉重呼吸在耳畔,他的怀抱烫的惊人,背后却被假山石头棱角硌得生疼,想挪出点空间却怎么也动不了。 陈玄酒意上涌,此时世界里只有易南,只觉得天地此时崩塌才好,这样他就可以心安理得的跟易南两个人永远在一处。 易南被陈玄紧紧抱着,背后的疼痛把她扯回现实,想起刚才宴会上陈玄孤独的样子,又想起王后看她的眼神,心里涌起悲哀,她用手抚向陈玄的脸,让他面对自己,陈玄的眼里都是迷蒙的欲望。易南看着陈玄,轻声说:“陈玄,你今晚喝醉了。” 陈玄看着易南,脑子里反应了一会才想起这是何时何地,他平复一下自己,放开易南,后退一步,脚步踉跄了下才站稳,拉住易南的手,说:“陪我坐一会。”然后拉着她在假山旁的石凳上坐了。 第十八章 酝酿 (1) 此时已入深夜,一轮上弦月挂在半空,月光不似满月那般明亮,周围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陈玄脸色隐在树影下,看不清楚,他一直没说话。易南等了一会,问道:“今晚喝了这么多酒,现在头晕吗?” “还好,我没事。” “有事你也不会让别人知道,你一直都这样。” 陈玄没说话,易南只是感到她的手被陈玄又握得紧一些。过了一会,陈玄问:“易南,指婚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一来,我没有机会告诉你,你昨晚匆匆来……”说到这,易南突然顿住,脸有些红了,幸好在月光下不明显。 易南停了一会接着说:“另外,我并不知道陈王和王后是不是已经定夺了,还有……”易南又顿住了。 “还有什么?”陈玄追问。 “还有,这件事能改变的余地有多少呢?” 陈玄声音更低:“不能改变,然后呢?你怎么想?” 易南低下头,脸稍稍偏向另一侧,没有说话。陈玄扳过易南肩膀,让她看着他,似乎带着忍耐说:“回答我。” 易南眼睛里充满悲哀,看着陈玄说:“我其实没想过,你我都应该已经习惯这样身不由己的生活了,不是吗?” 陈玄眼睛仍然隐在阴影里,眉头皱着,薄唇也紧紧抿起来,他抓紧易南肩头,说:“所以,你是打算就这样接受了?” “我本来应该这样接受的……”易南平静的说,“可是,这次似乎不一样了,因为有你,我总觉得也许会有希望。”易南看着陈玄瘦削的脸庞,用手抚上陈玄的眉头,轻声说:“你又皱眉了。” 陈玄放开易南肩头,转手握住易南抚上他眉头的手,阴影下的眼睛看着易南,声音软了下来,说:“易南,这辈子我想娶的人,只有你一个。你要相信我,我会找到办法,如果一定要指婚,这个人只能是你。” 易南眼里泛起泪光,轻声说:“我相信你。” 陈玄叹了口气,忍不住探身轻轻吻上易南的唇。 第十八章 酝酿(2) 第二天,陈王召集群臣早朝,当朝宣布了两件事。 都是喜事:一个是对太子南行赈灾的嘉奖,并让太子继续负责南方水利修建一事;另一个是陈王喜得长孙,给才出生一天的孙子封为庆子侯,给容王妃也赐了丝绸珠宝作为奖赏。 早朝结束,众臣纷纷向太子、容王和许符许大人祝贺。 容王也走过来对太子说:“太子殿下此次南行赈灾,事情办的漂亮,为父王分忧,真是辛苦。” 陈玄笑了下:“应该的。倒是容王喜得贵子,我还说今天去府上道喜呢。” “这个好说,咱们兄弟不在这一时。父王昨晚已经来看过了,还说等满月会摆宴庆祝。” 陈玄笑了下,没说话。 容王接着说:“此次赈灾过程可还顺利?我在平城都听说太子雷霆手段。” 陈玄收起笑容,说:“容王对南方的情形一向甚是了解,此次赈灾过程种种困难,尤其是官员造成的人为困难,相信容王也都清楚。” “再困难,太子也都解决了,不是吗?”容王带着笑说。 “当然,只是希望下次能少些麻烦。” 容王笑了笑,说:“我相信再大的麻烦都难不倒太子,否则也辜负太子的称号了。” “放心,这个不用容王挂念。”太子面带笑容,眼神却非常冰冷。 早朝结束,太子叫住林晴,叫他到南翔宫说话。进了南翔宫,两人在陈玄的书房坐定。 林晴笑着说:“太子殿下跟容王两人,都是喜事连连,当朝那些大臣都不知该往哪站了,你没看刚才早朝结束,那些人一个个察言观色的样子。” 陈玄懒得理这样的话,只对他说:“北沙国战事你看如何?” “不太妙,看起来不可避免。”林晴也严肃起来。 “林侯怎么说?” “我父亲这段时间每日都在做准备,不过你也知道打仗其实是打粮草,户部的供给才是关键。” “户部的事,回头再说。林侯的兵带的好,大家都知道,只是……”陈玄迟疑了一下。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说实话,我父亲掌握兵权这么多年,有很多人死心塌地跟着他,这是事实。不过如果因为这个,就有疑心,我也没什么好说。”林晴明显不满。 “林晴,这不是闹情绪的时候。此时,大家同心共济才是正途。”陈玄耐着性子说。 “这话没错,可未必每个人都这样想吧。” “所以我才叫你来,想法子消除隔阂。” 林晴想了想,说:“这事根基在于王上的疑心,如果想打消疑心,要么我父亲交出兵权,要么让王上觉得他可以有更多的筹码可以全盘控制。你觉得哪个方法更可行?” “前者自是不可能,即使林侯有此意,此时正是用兵之时,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换帅。” “那我们就商量一下后者的办法。”林晴突然偏头看着陈玄,说:“说到这个,太子殿下其实马上就能做点什么,能让王上安心些。” 陈玄眼风挑到林晴,思索了片刻,突然站起来,沉声说:“不可能。” “我还没说我家晚儿愿不愿意,你倒先撇得干净。”林晴倒也意料之中似的,边喝茶边说。 陈玄面色如冰霜般,说:“这跟晚儿没关系。” 林晴点点头,把茶碗放回去,说:“我知道,我也不想自家妹妹嫁给一个心里有别人的男人。不过是想提醒你,此事想必王上和王后都已经想到了,这里面的利害关系你自己应该比我清楚。而且……”林晴突然停住,他看向陈玄,眼神从未有过的严肃,“我不想南儿被牵连。 陈玄顿时转身看向林晴,眼神凌厉,林晴倒毫无畏惧,也抬眼看着陈玄。过了一会,陈玄坚定的说:“你放心,一定不会。” 林晴却好似没听见,看向窗外,说:“王室婚姻,个人意愿从来不在考虑范围,我不知你哪来的自信。” 陈玄拿起茶碗,喝了口茶,然后慢条斯理的放回桌子,平静的说:“所有人看的无非是这个太子名分,如果这个太子名分不在我身上,那么事情就都有转机了。” 这会换成林晴盯住陈玄,说:“你当真吗?” “在没到那一步的时候,我自会全力争取,可果然只有这一条路可走的时候,我自有决断。”陈玄说着,也看向窗外,此时已入初秋,湛蓝的天空上没有丝毫云彩。 第十九章 软禁 (1) 宴会后两天,王后似乎一直有心事。今天傍晚晚饭后,王后只带了贴身侍女,坐了一顶小轿,去了南翔宫。 陈玄没想到王后会突然来,赶紧迎入正房,亲手给奉茶。王后挥手让其他人都退下,也没喝茶,把茶碗放在一旁,让陈玄坐了,缓缓说:“玄儿,咱们母子之间无需遮掩,我就直说了,今天来是想跟你商议一事。” “有什么事,母后请直说。” “你如今有十九岁,眼看就二十岁了。我跟你父王在商议给你指婚。”王后盯着陈玄说。 陈玄脸色未变,只是接着说:“如今政事繁重,边境还有战事纷争,儿臣并未觉得我的婚事需要在此时着急商定。” “你从小稳重,思虑周全,我本不担心。只是如今你年纪大了,本就到了指婚年纪,早日定下婚事,也可以有人多帮你一些,你就可以更加专心的做事。尤其是容王已有了后嗣,虽说他年纪长你三岁,不过这事你也不能不放在心上。” “母后不必担忧,这点我心里有数。”陈玄坚定的说。 “我就是知道你心里有数才会担心……”王后冷笑一声,盯着陈玄说:“太子的婚事,是国家大事,你心里的数做不得数。” “母后何以这么说?”陈玄顶回去。 “你是太子,自当为王分忧,如今你父王最忧心的事就是北沙国战事,这个仗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此时正是需要你的时候。” “身为太子,我自当承担该有的责任。只是未必是通过指婚这种方式。” “放肆!”王后一拍桌子。 陈玄起身,跪在王后面前。 王后气到发抖:“你真是长大了,敢跟我顶嘴了。” 陈玄拜下,说:“儿臣不敢。” 王后平复了一会儿,尽量平静的接着说:“玄儿,我知道你这十年的太子做的不容易,你没有辜负大家对你的期待,我很欣慰。在这个时候,我更不能看着你犯错,上次因为反对和亲,你被罚留守清和园,差点被刺杀。如今,很多事箭在弦上,很多事不可能按你的意愿行事。指婚一事,很快就会有旨意,我今天来跟你说,也是让你有所准备,我不希望你冲撞你父王,被罚的事情再次发生。” “那如果我不做这个太子呢?此事是否就可以再议?”陈玄跪在地上,平静的说。 王后一下子站起来,快步走到陈玄面前,挥手给了陈玄一个嘴巴。陈玄被打得歪过头去,垂着眼睛没说话。 王后厉声说:“你是疯了么?我当你是鬼迷心窍,刚才的话我没听见,以后你也不要再动这个念头。” 陈玄抬眼看着王后:“母后息怒。不过我还是要说,只要不在指婚一事上逼迫我,我自然不会再提这话。还望母后成全。” 王后面色灰下来,看着陈玄,声音都颤了:“你刚才那话是认真的?” “儿臣是认真的。”陈玄声音依旧平静。 “好!好!好!”王后突然失去力气般,坐回座位,看着眼前跪在面前的陈玄,他神色平静,带着深思熟虑后,一切都无所谓的神情。 王后思考了一会,她了解自己的儿子,自小他从未主动要求什么,总是默默做好该做的事,可是偶尔有几次也会执拗到让人无可奈何。此时跟他强下去,不会有什么结果,而且要是闹到陈王那里,就更加不好收场。 王后想好,扶着桌子坐直,对陈玄说:“你果然大了,自己有了主意。既然你此时不愿提此事,那就先缓缓,你自己也好好想想,到底孰重孰轻。这段时间,你不要到应熙宫了。”说完,王后起身离开回宫了。 陈玄站起来,回身看着王后离开,面色凝重。 第二天一早,易南照例去服侍王后早饭,一进屋就感到气氛不对,大公主在旁边也不像往日活泼。 吃过早饭,王后让大公主先回房间,留下易南,带入平时王后商议要事的隔间。一进屋,王后坐下后,冷声对易南说:“跪下。” 易南不明就里,看王后面色阴沉,就跪下等着王后说话。 王后看着面前跪在地上的易南,柔柔弱弱,腰板却挺得很直,更加生气,说:“我也不跟你打谜语了,你说说吧,你到底对太子做了什么?” 第十九章 软禁(2) 易南不明就里,看王后面色阴沉,就跪下等着王后说话。 王后看着面前跪在地上的易南,柔柔弱弱,腰板却挺得很直,更加生气,说:“我也不跟你打谜语了,你说说吧,你到底对太子做了什么?” 易南心下明白了,看着王后阴沉脸色,反而有种终于来了的释然,她定了定神,说:“我不明白王后问的是什么,我并未对太子殿下做什么。” “好,你不说也没关系。南儿,我之前跟你说过,你父亲和你对陈国算是有功的,我们不会亏待你。可是,你也不要以为你有机会奢求不该属于你的东西。太子的婚事,是国家大事,陈王马上会下旨给太子指婚,在这之前,你就待在这里,哪里也不能去,谁也不能见。” 易南面色平静,俯身拜下,说:“是。” 然后王后命人带易南回寝殿,让人把寝殿窗子都钉起来不许打开,让人全天守在易南寝殿门口,半步不能离开。 林晴恰好今日进宫后有空,打算来看看易南,一进应熙宫,看到长公主坐在院子发呆。 长公主一看是林晴,快步走过来,拉着他到游廊里坐下,说:“不知道南儿做了什么错事,今天一大早就被母后带去问话,然后被关进寝殿不让出来,还把窗子都钉起来。母后非常生气,我去问她,她都不理我,现在去父王那里了。林晴哥哥,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林晴眉头皱起,看易南的寝殿果然门窗紧闭,门口站着两个侍卫。他想了想,突然想到什么,起身要走,又回头对长公主说:“若儿,你在这儿帮忙看着点,如果南儿有什么事,务必给我消息。” 林晴直奔南翔宫,却说太子被陈王留下议事还没回来。因为他是南翔宫常客,上上下下对他都很熟悉,所以无需客气,被让到太子书房等太子回来。 差不多等了一个时辰,陈玄才回来,知道林晴在等他,衣服也没换就直接到书房。林晴等待陈玄这一个时辰,早就等得急火攻心,陈玄一进屋,还没站稳,林晴就闪过来,对着陈玄一拳打来,陈玄本能反应侧步让开,林晴第二拳就到了,陈玄握住林晴手臂,低声问:“你发什么疯?” 林晴把手收回来,在陈玄面前站定,咬着牙说:“上次我跟你说过,不管你做什么,不要连累南儿。” 陈玄一惊,上前一步,问:“易南怎么了?” “我倒想问你,王后知道了什么?王后今天一大早就把南儿关入寝殿,门窗都钉死了,门口派了人把守。这是把南儿软禁了啊。” 陈玄面色阴冷,额角的青筋蹦出来,转身要走,被林晴一把拉住,说:“你去找王后之前,先跟我说清楚,你到底做了什么?” “昨晚母后来找我,告诉我指婚的事。” “然后呢?你就告诉她你要娶南儿?” “没有,我只是告诉她,我可以不做太子,但绝不会同意指婚。我并不知母后已经知道易南的事。” “你这个笨蛋,她怎么会不知道?我都看得出来,王后每日盯着你的日常,怎么会看不出你眼里只有南儿?” 陈玄想了想,突然脸上露出悔恨之色,说:“我应该早想到,昨天母后生那么大气,却最后让了步,我以为她是为我着想,没想到她是冲着易南去了。不行,我要去找她。”说着转身要走,又被林晴拉住。 林晴说:“你现在去找她就是火上浇油,现在南儿还是被软禁,你去找她,她随便找个理由,南儿可能连命都没了。” 陈玄脚步踉跄下,用手扶住隔断的门框,手指用力,关节泛出白色。 林晴接着说:“南儿也是个倔脾气,不肯服软,不知道她是不是冲撞了王后。如果南儿这次没事,咱们也不用再提,如果有事,陈玄,我放不过你。” 陈玄一直没动,半晌才说话,却显得那么悲伤:“易南不会有事,我用我性命担保。” 林晴看着陈玄在门边的背影,叹了一口气,说:“不知道南儿喜欢你什么,我让她跟我出宫,我想带她离开这里,明明是她一直的梦想,她却为了你要留在这里。” 第二十章 相隔 易南被软禁后,连月安的面也见不到,每日三餐由从未谋面的侍女送进去,有什么需求也只能由侍女传话出来。十天过去了,除了让侍女带话出来,带几本书给她,其他只言片语都没有。 宫中其他人都知道二公主受罚,但并不知道原委,王后只是说,二公主性子倔强,行事不妥,要禁足一段时间以示惩戒,让其他人不要多问。因为平日二公主向来安静恭顺,众人都很诧异,想不出二公主能做什么违逆王后之事,纷纷议论了一段时间,也慢慢就平静了。 陈玄自那日果然没来过应熙宫,每日照常忙碌,见到王后依旧平和请安,看不出什么情绪,而似乎陈王和王后也没提及要给他指婚之事。 一切看起来都非常平静,只有晚上就寝时,陈玄独自一人,拿出那片竹箴慢慢摩挲着,任凭对易南汹涌的思念淹没他。 他想着此时易南就在不远应熙宫里,却仿佛离他有天涯海角的距离。他不知道易南怎么样了,有没有人照顾?会不会因为没有他的消息而焦急? 他找月安来南翔宫问了几次,可是因为月安也无法近身,所以也问不出易南的情况,只说给二公主每日送去的饭食,都没怎么动过,又被拿出来。 陈玄每每想到这,都觉得心里搅成一团,想不顾一切冲进应熙宫,带着易南离开这里,只是在这深宫中,各种力量涌动,他越是想保护易南,就越需要谨慎。 这天中午,王后派人来给太子传话,让他傍晚去应熙宫一起用晚饭,却并未说其他。陈玄整个下午心神不宁,不知王后意图。终于等到晚饭时分,陈玄带着华文去应熙宫,一进院门,他先看向易南寝殿,只见门窗紧闭,门口仍有侍卫把守,屋子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他克制着自己直接冲进去的冲动,先去王后房间请安。 王后屋里已有林家兄妹和长公主等着,原来王后是特意叫了他们一起来吃饭。晚饭时,依旧是王后坐在朝南主位,她却吩咐太子和林晚同坐在左手一边,林晴和长公主同坐在右手一边。大家坐定以后,王后笑着说:“晴儿和晚儿好久没来,今天特意叫你们一起热闹热闹。” 长公主这种场合最高兴了,笑着接着说:“是啊,上次咱们一起在这吃饭还是国庆之后呢,一晃几个月了。” 林晚也笑着说:“可不是,对了,南姐姐去哪里了?今天怎么一直没看到她?” 王后看了眼陈玄,说:“你南姐姐这几日不舒服在自己房间呢,过几天就好了。” 陈玄面色一直冷淡,听到这个顿了一下,却也没有任何反应。 林晴倒是接了话:“南儿怎么不舒服?” 长公主看了一眼王后,说:“听送饭的侍女说,她送饭进去,看南儿躺在床上,有些发热。昨天找了太医来瞧过了,说是无碍,只是有些着凉,加上思虑过甚,开了几副药。” 林晴抬眼看了下陈玄,发现他面无表情,垂着眼睛,只是因为咬牙咬得太紧,腮边的肌肉微微抖动。 这时王后说话了:“今天想叫大家热闹热闹,别说南儿了。对了,晚儿,你上次说想找几个字帖,玄儿那里有很多,你可以去找找看。” “好啊,谢谢王后和太子哥哥。”林晚笑着说。 各怀心事的一顿饭吃完,林晴对王后说:“不知南儿如何了,我能不能去看看她?”长公主听到,也闹着说一起去,她自幼跟易南一起长大,早就像自家姐妹一样,这几天不知易南犯了什么错,被母后关起来,她也挺挂念易南的。 王后想了想,点头说:“那你们一起去看看吧。南儿不舒服,你们别吵她太久。对了,玄儿,你也要一起去吗?”王后转向陈玄,似乎毫不在意的问他。 陈玄面色依旧看不出任何波澜,回答说:“既然二公主不舒服,估计也不想这么多人一起去吵她,我就不去了。” 王后笑着点点头,对晚儿说:“我看你也别闹南儿了,跟太子去南翔宫选字帖吧。” 于是,陈玄带着林晚告退,回去南翔宫。林晴和长公主一起去易南寝殿。 林晴也好几日没见易南了,他跟长公主进去易南寝殿,里面静悄悄的。长公主叫了一声:“南儿?”只听到易南答应的声音从床帏里传出来,长公主和林晴快步走过去,看到易南正披着衣服靠在床头看书。 长公主惊呼一声:“南儿,你怎么瘦了这么多?”说着坐在床边,拉住易南的手。 易南略有惊讶,说:“你们怎么来了?” “林晴哥哥听说你病了,来看看你。南儿,你到底犯了什么错?让母后生那么大气?” 易南抬眼看了眼站在床边的林晴,说:“我没事,有点着凉,养养就好了。林晴哥哥,你坐着说话吧,别总站着。” 林晴搬来一个凳子坐在床边,轻声对易南说:“南儿,你这几天还好吗?” “还好,你们不用担心。”易南微笑的说。 林晴看着易南,心里突然疼痛起来,他想了想,慢慢说:“不管你做了什么,跟王后认个错,以后改了吧,何苦这样?”长公主在旁边也赶紧迎合。 易南低着头,没说话。 林晴有点着急,接着说:“你这样子倔强对事情没有任何帮助,反而愈发没有余地。” 易南抬眼看着林晴,说:“很多事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余地吧?反正已经这样,不如顺应自己的心。不说这个了,林晴哥哥怎么这会还在应熙宫?” “今晚母后叫了林晴哥哥和晚儿,还有太子哥哥一起来这里吃晚饭。因为……你病了,所以没吵你。”长公主说。 易南听到长公主提到太子,抬眼看向门口。却听到林晴说:“太子回去了,晚儿也跟他回南翔宫去选字帖了。” 易南点点头,微笑着没接话。 林晴接着说:“南儿,你放宽心,先把病养好,别想太多。你这样,大家都不放心。” “好。”易南顺从的回答。 林晴从应熙宫出来,去南翔宫接晚儿一起出宫回家。他一路慢慢走着,想着易南憔悴的模样,心中堵的难受,如果易南没有对陈玄一往情深,他是拼了命也要把易南要出来的。可是,他眼睁睁看着易南倔强的不回头,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到了南翔宫,陈玄和晚儿正在书房看字帖,陈玄一见他来了,几步走过来,眼里都是焦急神色。林晴让晚儿在书房继续看字帖,拉着陈玄来到书房外,说:“南儿没事,只是瘦了很多。” 陈玄沉默了很久,只说了两个字:“谢谢。” “你有什么打算?” “我打算等北沙战事过去后,去找父王说明情况。”陈玄平静的说。 “我知道此时挑明此事,的确不是好时机。可是,等北沙战事过去,我不知道局势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 “母后知道我有交出太子之位的心,她也不敢逼我。所以,这段时间指婚的事都没再提。只是,我不能让母后和别人知道我对易南……一来是担心易南的处境会更难,而且更担心有人会对易南下手来威胁我。所以,这件事最好就是像现在这样浑下去,直到战事有了分晓,我自会禀告父王决断。” 林晴默默地看着陈玄,过了半晌,说:“希望一切如你所计划,只怕如今你要不要这个太子之位,也不是你一人能做主的。还有,如果当中有任何变化,我会带走南儿。” 陈玄看向林晴,说:“你也自身难保,若儿对你的心思,大家全都看得出来。” 林晴笑了笑,说:“我把若儿一直当妹妹,这个不用多说。最重要的是,我随时可以放下一切,一走了之。” 第二十一章 情急(1) 转眼容王儿子满月,在容王府做满月酒,因为是陈王长孙,陈王也极为重视,中午时分就带着王后和瑜妃一同启程前往容王府。 陈玄本就不喜欢这种场合,去容王府更没兴趣,早就找了借口告假留在宫里。 午饭后,正在想着怎么有机会去看易南,却听见华文带着月安来访。月安一见到太子,就哭了出来,说:“太子殿下,去看看二公主吧,她昨天到现在,什么都没吃,刚才给她送饭的侍女出来说,二公主躺在床上,热得很厉害。王后和大公主都出宫了,王后不发话,也没人敢进去二公主屋里,现在都不知道二公主什么样了……” 话还没说完,陈玄已经快步走出去,他回头对月安喊:“去叫太医。”然后疾步奔向应熙宫,华文紧紧跟在身后。 进了应熙宫,直奔易南寝殿,门口的侍卫试图阻挡,被陈玄咬着牙一脚踹开,华文跟着几下子就制服了侍卫。 陈玄一把推开门走进去,屋子里因为太久没开窗,阴暗湿冷。他快步走到易南床前,看到她合眼躺着床上,盖着被子,身形瘦到被子下仿佛空无一物。 易南脸色惨白,却在颧骨处透出潮红。陈玄坐在床边,一把抱起易南,她整个人轻飘飘的没一点重量,额头贴着陈玄的脸颊,烫的吓人。陈玄把易南搂在怀里,心里又痛又急,轻声在易南耳边叫着:“易南,是我。” 易南一整天水米不进,加上持续高烧,神情已经恍惚,听到有人叫她,迷迷糊糊睁了睁眼睛,却看不清眼前的人,她没有意识的嘟囔了一句:“好冷。”只觉得有人用棉被裹住她,更紧抱住她肩膀。 等月安带着李太医过来,看到两个侍卫跪在外面,华文肃立站在门口。进到屋内,只看到太子坐在床边,搂着二公主靠在他肩头,他用脸颊贴着二公主的额头,怜惜得紧的样子。 太医看此情景,倒是有点避之不及,却看到太子凌厉眼风扫过来,他立刻拜下参见太子。 陈玄仍然搂着易南,声音极为冷峻,说:“我先不跟你废话,让你且先给二公主诊脉。你只记得,二公主要是有事,你掂量掂量你的脑袋还能长几天。”说着,他托着易南的肩头,把她缓缓放回枕上,月安想上前帮忙,却被陈玄挡回去。 李太医战战兢兢的上前给二公主把脉,然后月安伺候着笔墨写了药方。立刻着人去拿药的同时,李太医让月安倒了温水,用小勺慢慢度入易南口中。 陈玄一直脸色阴冷,坐在易南房间的椅子上看着李太医诊治。等李太医忙完手里要紧事情,等着煎药送过来的间隙,他把李太医叫到眼前,问:“二公主可要紧?” “吃过药看看,如果烧能退下来,应该就不打紧了,不过……” “说!” “二公主底子太虚,如果以后一直在这样的环境,恐怕对恢复不利。” “二公主病了这许久,都是你来看的?” “是。” “那你说说吧,怎地会严重到如此地步?”太子向后靠在椅背上,声音平静的说。 李太医早就听闻这位太子性子冷淡,越是这样平静,其实越是生气。听太子口风不对,他立刻跪拜下去,唯唯诺诺的说:“其实二公主开始只是着凉,微臣每日药方也是对症的,只是不知二公主是不是没有每天服药,症状却加重了。加上二公主思虑过甚,这屋子里又不见天日,实在不利于病人休养,才越来越严重到如此地步。” 太子眉头皱起来,想了想,起身来到屋外,叫华文去把每日送饭的侍女带过来到游廊。 太子站在游廊里,待那侍女过来跪下,问到:“二公主每日饮食由你来送?” “是。”侍女被吓得不轻,说话声音都有点哆嗦。 “药呢?” 侍女不敢说话,只是磕头。 “答话。”陈玄声音已是极不耐烦。 “王后没让送药,每日太医煎好送来的药,都倒掉了。” 陈玄顿住,半晌后,他挥挥手让侍女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