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恶奴 庭院里立着棵经年的老梧桐,秋风萧瑟,那梧桐叶洋洋洒洒落下,不一会儿就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黄灿灿的,倒有几分诗意。 一进的院子,除了大一些的主屋,左右各一个偏室,再没其他了。 年久失修的院墙及墙头上稀稀疏疏的野草,使原本不大的院子多了几分破败。 主屋的大门紧闭着,门口的杌子上坐了一个穿着青色比甲的小丫头,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 比甲紧紧地贴在身子,袄子的手肘处还有两块儿补丁,裙摆洗得有些发白了,看起来单薄得紧。 只见她手里扯着针线,正紧赶慢赶地缝制着什么,手指翻飞间,可见满手的青痕与粗茧。一张青白的脸上眉头紧锁,露出深深地担忧。 庭院里还站着一个十一二岁模样的丫头,正抓着一把比人高的扫帚费力地扫着满院的落叶。 这丫头年纪不大,心眼却不小,扫帚有一下没一下扫着,眼角望着紧闭的屋门,暗地里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心道: “我这是倒了什么血霉,来伺候这么一个爹不疼娘不爱的死丫头。桐香那妮子去了秋梧院,如今月钱都是我的好几倍。这死丫头怎么不直接死了一了百了,说不定我还能挣一个秋梧院粗使丫头的活。” 院门口突然传来了咚咚的敲门声,院里的两个丫头均吓了一跳。那扫地的丫头眼珠子一转,麻溜地扔下扫帚去开了门,只见来人是一个膀粗腰圆的婆子,穿着灰褐色长袄,一张不苟言笑的老脸上薄薄的嘴唇紧拧着,看起来刻薄又严厉。 “哟,是刘妈妈!您怎么来了?” 那扫地丫头一瞬间的错愕后马上满脸讨好的笑容,心里却忍不住嘀咕: “夫人房里的刘妈妈怎么会这个时候过来?” 刘妈妈轻蔑地扫了一眼这丫头,二话不说踏进了院子。 之前坐在杌子上的丫头早已站了起来,手里紧紧地捏着缝制的半成品,瑟缩地看着来人,眼里满是惊惧。 刘妈妈望了一眼紧闭的屋门,眯了眯略显混浊的眼睛,语气尖刻地问道: “秀云,怎么?姑娘还没起吗?瞧瞧这都什么时辰了?后院还堆着几盆子衣物呢!” 被唤做秀云的丫头不禁抖了抖身子,语带哀求地开口道: “刘妈妈,小姐已经病了好些天了,今儿就让小姐歇一天吧。” “歇?她歇了后院的活谁干?难不成让我这个老婆子去干不成?” 刘妈妈瞪大了眼睛,一脸凶悍。 “奴婢…就让奴婢替小姐去做吧。” “你?你一个人做的过来吗?再说了,夫人吩咐了,后院那些活,都该姑娘干。” 刘妈妈不依不饶,迈步就要往正屋走去。 那扫地丫头站在不远处,一脸兴味地望着这一切,心道: “夫人都发话了,那死丫头又该倒霉了。呸!真是有小姐的身子没小姐的命。” “刘妈妈!小姐病了这些天一直强撑着,今早实在是起不来,您就让小姐多歇会吧。” 秀云跪下身子,扯着刘妈妈的下摆,身子害怕地瑟瑟发抖,口中深深哀求着。 “你这死丫头,拽着我做甚!” 刘妈妈伸手揪住秀云的耳朵,用力提了起来,秀云疼得呜咽起来,手却紧紧抓着刘妈妈不放,指节因过于用力而微微泛白起来。 “反了!反了!”刘妈妈气急,破口大骂起来。 “你这个贱骨头,夫人的话也敢不听了。” 又冲着正屋骂道:“我不过客气喊一声姑娘,什么姑娘,不过一个赔钱货,一个受气包罢了。连夫人身边的粗使丫头都不如,如今倒敢摆小姐的谱了。要我说,早该发配了,省得污了夫人的眼!” “刘妈妈!小姐好歹府里的小姐,是老爷的亲生女儿,你怎敢……怎敢……” 秀云听得刘妈妈一番话,气得满脸涨红。 刘妈妈翘了翘嘴角,轻蔑一笑。 “亲生女儿?不过是一个下堂妻留下的孽种,等夫人怀上小公子,这府里哪还有她半点位置。听说前些日子,城东钟家遣了李媒婆来府里为他家二少爷说亲呢。” 秀云一听,脸色唰的一下惨白,眼底浮出一点绝望。 秀云的表情似是取悦了刘妈妈,她露出了一丝真心的笑容,嘴里却吐出残忍的话。 “要说钟家,那可是富甲一方的名门了,要是进了钟家,那可是一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听说钟家二少爷天性纯良,待人接物都极有条理呢。” 钟家二少爷生来痴傻,自然纯良,待人接物皆同稚儿,自然有孩童那套条理,这话说的再好听,那钟家二少爷归根结底,就是一个傻子罢了。 “夫人……答应了吗?” 秀云艰难的开口问道。 “夫人的心思岂是我们这些奴才可以揣度的?” 刘妈妈脸色一变,笑意敛了起来,又露出几分凶狠。 “还不滚开!后院的衣物还等着浣洗,没小姐的命就别摆小姐的谱,合该好好磋磨一番,别生出那不该有的娇气来。” 刘妈妈提脚朝秀云的肚子狠踢了一脚,秀云一个吃痛,忍不住松开了手。 刘妈妈迈开大步朝正屋走去。那双大手正要推开屋门,突然吱呀一声,门从里面打开了。 一只洗得发白的绣鞋迈了出来,刘妈妈一抬头,就见少女神色冷淡地走了出来。 少女有一张白净的瓜子脸,容貌秀丽绝俗。若说美中不足,便是这张俏脸过于消瘦,苍白地几无血色,显得失了几分生气。 此时少女正看向院中捂着肚子一脸痛苦的秀云。 刘妈妈先是一惊,随后露出几分厉色,眼含轻蔑地道: “姑娘今日好大的架子,莫不是忘了夫人之前的交代。后院的活,一件件的,都等着姑娘呢。” 少女不曾答话,目不斜视地走向秀云,伸手将她扶了起来,声音略带着几分迟疑,问道: “秀云,你可还好?” 那声音轻轻柔柔的,极是温和动听。 秀云眼眶一红,顺着少女的搀扶站了起来,哽咽道: “小姐,您怎么出来了?身子不舒服就该多歇歇。” 刘妈妈见眼前这主仆情深的一幕,甚是刺眼,心中对少女的无视更是恼怒,语气愈加不善起来。 “我今日敬着老爷,可还叫你一声姑娘,你莫不是忘了本分,也在我面前充起了大小姐的架子。今儿这里病了,明儿那里痛了,身子这般娇贵,是给谁看呢?” “刘妈妈,你……你欺人太甚!” 秀云最是见不得小姐受委屈,大着胆子斥了一句。 刘妈妈脸上瞬间乌云密布。 “我可是夫人跟前第一人,你一个贱丫头,也敢和我叫板。今儿我就请示夫人,将你配给府上养马的张跛子。听说前些日子他家里的刚走,屋里头正空着呢。” 秀云吓得身子一晃,双眼绝望地闭了起来,眼泪簌簌往下直掉,只得拼命摇头。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动我的人?” 少女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不同之前的温柔,冷冽地叫人心头发凉。 第二章 一脚 刘妈妈愣住了,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 今儿是反了,一个个的都梗着脖子和她作对。 说是府里的小姐,平日里做的都是粗使丫头的活,低眉顺眼的,从没见她大声说过话。 做活不仔细的时候,每天打骂也是少不了的。毕竟有夫人在后头撑腰,老爷向来也是不管的。 想到这里,刘妈妈眼神狠厉起来,今儿看来又得动粗了。 她熟稔地捏捏了袖管,颇有些摩拳擦掌的味道。 秀云平日里陪着小姐,凡是小姐挨打她在旁边是一点不落的。见刘妈妈这架势,只觉得眼前一黑,知道一顿打是免不了的了。 只是她身子糙,勉强能禁得住,小姐还在病中,哪里还受得了。 想着秀云哀凄地看了一眼小姐,只这一眼,惊讶替代了恐惧,慢慢浮上了她的脸。 小姐……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不再像平时弓着背低着头,逆来顺受的样子。 她站在庭院中间,单薄的脊背像青竹一般笔直,白玉般的下巴微微扬起,最令人吃惊的是那双眼睛,原本犹如明珠蒙尘,黯淡无光,此时却直视着眼前的刘妈妈,眼波流转间亮的惊人。 刘妈妈看到那双眼睛,不禁有些发怵,可眼角扫到那消瘦的身板,纤细的手掌,又暗自笑自己今日是魔怔了,竟差点叫一个小丫头给镇住了。 今天就给你点颜色瞧瞧,打一顿,还能有不服服帖帖的? 想着举起巴掌就朝前挥去。 秀云只觉得身子一阵发软,在她的眼里,这双手犹如蒲扇一般,朝她家小姐扇去。 她苦命的小姐,身上一道道伤痕还没褪去,哪里还能禁得住。 秀云不知哪里生出一股力气,急急朝前冲去,就要替她家小姐挡下这一顿打。 可她急冲的姿势突然被打断了,一双眼睛因为惊恐猝然放大,她……刚刚看到了什么? 她家柔弱的小姐好整以暇地抓起了裙摆,趁着刘妈妈上前的当口,抬脚踢在了刘妈妈的肚子上,这一脚又急又狠,她还没反应过来,刘妈妈已经哎哟一身,痛得在地上打滚了。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出脚惊人的少女缓缓放下裙摆,不动声色地看着地上哭爹喊娘的婆子。 “小姐!” 秀云一时不知做何反应,只呐呐叫了一声,却不知自己要说些什么。 院中扫地的丫头原等着看一出好戏,见形势直转而下,原本作威作福的刘妈妈此时痛得在地上直打滚,眼见一时半会是起不来了。 她双眼滴溜溜一转,虽不知那死丫头今日是中了什么邪,不过这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想到这里她一甩扫帚,直奔院门而去。 秀云听得声响转了过来,见院里的洒扫丫鬟鹃儿撒丫子往外跑去,急得直叫: “鹃儿,站住!站住!” 鹃儿哪里还理会秀云,一溜烟地就没了影。 秀云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追人的步子怎么也迈不开。 完了!完了! 突然一片暖意覆上她的手臂,秀云下意识的转过头去,看到了一双澄澈无比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盛满了怜惜,正认真地盯着她看。 秀云迎着目光,眼泪又不听话地滚了下来。 “小姐,鹃儿定是找夫人告状了。您伤了刘妈妈,夫人震怒之下,哪还有您的活路呀。” 少女轻拍了秀云的手臂,动作轻柔,带着几分安慰。 秀云抬眼看去,她家小姐面上一片沉静,哪有半分惶惶。 少女微微屈膝,从地上捡起了一块布团。 秀云被少女的动作吸引了注意,忙上去搀扶,解释道: “这是奴婢给小姐做的护膝,原想着深秋了,小姐身子本就虚弱,若是再做活计,只怕要禁不住。” 说到这里秀云眸色一暗,“只是没什么好布料,奴婢从旧冬衣里拆了些棉絮出来,还有几针就该好了,只是如今都脏了,奴婢再为小姐做一副新的吧。” 刚刚阻止刘妈妈的时候,护膝掉在了地上,被刘妈妈踩了许多脚,早已皱得不成样子了。 少女纤细的手指轻轻拍打着护膝,又仔细抚平上面的褶皱,望着上头生动的竹样刺绣,微微笑着说道: “不用重做了,就这个,我很喜欢。” “小姐……” 秀云心头感动,扶着少女的手微微紧了紧。 “站得也乏了,回屋吧。” 少女提脚朝屋里走去,秀云迟疑了一下,问道: “小姐,刘妈妈怎么办?” 少女斜睨了一眼还在地上嗷嗷叫的婆子,俏脸上闪过一抹冷厉。 “奴大欺主,今儿且叫她长点教训。” 秀云跟在少女身后进了屋,却不禁疑惑道: “小姐,您不过踢了刘妈妈一脚,哪有那般痛?我受了刘妈妈那一脚,也不过痛了一会儿。” 秀云回头望了望还在打滚的刘妈妈。 “您还病着呢,那一脚哪有什么力气。啊!刘妈妈定是装的,一会儿夫人见了怜惜她,定会狠狠责罚小姐您。” 秀云露出愤愤的表情,看着刘妈妈的眼神露着一丝恨意。 少女微微摇摇头,面上虽不显,眼里却透露出一丝笑意。 那婆子可不是装的。她那一脚是有大讲究的。踢在哪一处,用几分力,分毫不差。 这会儿那婆子只怕像被人踹了心窝子一样,疼得直不起腰来呢。 “小姐……” 秀云忐忑地打量着少女,欲言又止。 “秀云,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少女眼眸干净,微带着鼓励地看着秀云。 秀云咬了咬下唇,犹豫了一瞬,终究还是说了出来。 “奴婢觉着,小姐好像有些……有些不一样了。” 少女闻言微微一愣,一直冷静沉着的表情有了些许裂痕。 秀云惶恐起来,急忙解释道: “小姐,您别多心,奴婢觉得这样的小姐很好,只是……只是有些不习惯,奴婢很高兴,小姐终于知道保护自己了。” 秀云说到这里眼里又有了泪水。 多少年了,自老爷娶了如今的夫人,小姐名义上是府上的主人,其实日子过得比一般丫鬟还不如。 偏偏小姐是个软性子的,这些年受了多少委屈,只知道打落牙齿和血吞,身上也总是旧伤未去又添新伤,叫她心疼到骨子里去。 少女却对秀云的话恍若未闻,似是沉浸到了自己的思绪中。 良久,幽幽一叹,低声道: “是不一样了,一切都不一样了……” 第三章 巴掌 醒过来之前,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有一辈子那么长。 梦里,她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叫沈陵容的可怜人。 从牙牙学语到香消玉殒,事无巨细,她经历了遍。 她的爱,她的恨,她的苦,她的怨,竟如刀刻斧凿一般,深深烙进了她的灵魂。 最让她惊惧的是,在沈陵容的记忆中,她竟见到了那个人,那个让她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挫骨扬灰也不能解恨的人。 在她死后,那个人竟过得那般舒心,那样风光。 她怎么甘心! 在梦里,她挣扎着,怒喊着,到最后,她已然分不清,她是她,还是沈陵容。 好在,她醒过来了。 睁开眼的瞬间,所有记忆一下子回笼,她竟成了梦中的沈陵容。 她知道,这是上天给她的第二次机会,这一次,机会再也不会从她掌心溜走。 院门口突如其来的喧闹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秀云犹如惊弓之鸟一般,一下子抓住了沈陵容的手臂。 微微的颤抖从手臂上传过来,沈陵容回头给了秀云一个安慰的笑容,又恢复了那副闲山淡水的模样,自若地走出了正屋。 秀云不敢有半点落下,亦步亦趋地跟着沈陵容出了屋子。 入目是黑压压的十来个人,这一刻略显破败的小院显得拥挤不堪。 丫头鹃儿就站在最前头,朝着一个华服女子连连点头,腰深深躬着,带着十分讨好。 沈陵容马上就认出,来的正是她的继母,夫人白氏。 她身着浅淡的橙红色长袭纱裙,外套白色锦缎小袄,边角缝制雪白色的兔子绒毛,一条橙红色段带围在腰间,中间镶嵌着一块乳白色暖玉。 这白氏确实生得一副好样貌。 她芙蓉秀脸,双颊晕红,星眼如波,樱唇含笑,说不尽的妩媚可喜。 此时众星拱月一般,微扬的下巴顺着鹃儿的手看向了地上的刘妈妈。 美目流转间落在了沈陵容的脸上。 沈陵容微微一惊,她竟从这双媚眸中看到了一抹极深的恨意。 “还不把刘妈妈扶起来?” 白氏一发话,她身后马上跑出两个婆子,将还在痛吟的刘妈妈扶到了白氏面前。 刘妈妈一见白氏,竟还有余力跪伏下来,痛哭流涕道: “夫人,您要为老奴做主啊!” 白氏亲自伸手将刘妈妈扶了起来,美丽的脸庞因怒气而微微发白。 刘妈妈是她的奶妈子,从小伺候她,尽心尽力,那贱种竟敢出手伤人。 “装了这么多年,今天终于忍不住了?也是,毕竟是那毒妇的女儿,这么些年,我竟差点让你骗了去。” 白氏盯着沈陵容的脸,露出了几分讥笑,随后厉声道:“来人!将这贱种给我捆起来。” “是!” 应声走出两个婆子,虎背熊腰的,长得极是高大,一看就是内宅里专门养的练家子。 秀云已经吓得脸色煞白,摇摇晃晃有些站不住了。 薛、张两个婆子都叫过来了,今天怕是不得善了。 她可是听府里的人说过,薛、张二人专为夫人做那些内宅的腌臜事,手底下过的人命,怕是五个手指头都不够数。 沈陵容面色有些沉重,她虽已从梦境中知晓今后之事,知道今日必能逃脱,却不想挨这一顿毒打。 薛、张两个婆子各提绳子一头,步步朝沈陵容走来。 一旁的秀云见情势已不可逆转,心底反而冒出一股极大的勇气。 她卯足了劲向两位婆子冲了过去,决绝的背影在沈陵容的眼里颇有些壮士断腕的味道。 “给我拦住那个丫头。” 白氏见到秀云的动作,毫不在意轻蔑地说道。 没想到第一个冲上去的竟是鹃儿。她用力扑了上去,两人撞在一起,双双跌坐在地上。 白氏看到这一幕,好看的薄唇微微翘起,颇为满意地看了鹃儿一眼。 “你这丫头倒有几分机灵,明儿就来秋梧院当差吧。” 鹃儿闻言也顾不得痛,一骨碌改坐为跪。 “多谢夫人。” 脸上的喜悦溢于言表。 秀云有些呆滞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刚刚鼓起的勇气仿佛一下子消散干净,顿时悲从中来。 沈陵容看着渐渐逼近的绳索眼色渐渐变冷。 一旁的刘妈妈缓了许久,终于觉得疼痛少了一些,见沈陵容露出这般神色,心中一慌,忙不迭提醒道: “小心!” 薛、张两个婆子闻言不由分了心,正要往刘妈妈那边看去。 只听着“啪”“啪”两声,清脆无比,院中一下子落针可闻。 众人只见不过一瞬,两个婆子各有一个脸颊高高肿胀起来,看起来极为骇人。 此时的沈陵容忍不住甩了甩右手,脸上闪过一丝无奈。 “唉,这陵容的身子终究太差了些。不过是两个巴掌,手竟麻得不能动弹了。” 白氏明显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一时反应不过来。 难道这贱丫头竟藏得这样深? “还愣着做什么?一起上啊!” 刘妈妈看着薛、张两个婆子骇人的脸颊,只觉得腹部好像更痛了些,急急喊道。 一众奴仆终于反应过来,见白氏没有出言反对,忙一窝蜂冲了上去。 沈陵容纵使有几分巧劲此时也是双拳难敌四手。躲闪间只觉得有许多双手落在自己身上,发了狠似地掐她,直疼得她头皮发麻。 “小姐!” 秀云看到这一幕早已红了眼,不管不顾地冲了上来,费力扒开众人,抱住了狼狈的沈陵容,大声叫道: “住手!都给我住手!” 沈陵容被众人拉扯得东倒西歪。她从未这般被人欺凌过,她的发髻已经凌乱不堪,露出的半截手臂上满是青紫色的痕迹,看起来十分可怖。 重新醒来后一切物是人非没有将她击垮,知道昔日的仇人春风得意没有将她打倒,但是此时感受着落在身上无比清晰的刺痛与耻辱,沈陵容突然觉得眼睛发酸发涩。 她曾经发誓要摈弃的象征着软弱的泪水,此时却像要决堤的洪水一般,几乎无法抑制。 就在此时,一道略微有些低沉的男声带着几分焦急传了过来, “住手!” 第四章 往事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白氏。 这个声音太熟悉,熟悉到只要听脚步声,她就能辨析来人的身份。 “沈郎,你怎么来了?” 白氏殷勤地迎了上去,脸上带着一贯的温柔小意,让人见了犹如三伏天喝下一碗冰镇酸梅汁,直舒畅到心底去。 众奴仆马上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一窝蜂退了开去。 沈陵容一听到那道声音,原本有些混沌的意识又渐渐收拢了回来。她用力眨了眨眼睛,将那股泪意生生憋了回去,心道: “终于来了。” 秀云尤自低声啜泣着,却第一时间慌张地看着沈陵容,急声道: “小姐,可有哪里疼?” 她想好好看看沈陵容,又怕弄疼了她,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慌乱中带着小心翼翼。 沈陵容看到这一幕,眸子里的光芒彻底温柔下来,如三月暖阳般熹和。 秀云是个难得的忠仆,让她想起来和风、追月那两个丫头,满心满眼都是她。 沈陵容微笑着握住了秀云踌躇的手,轻轻捏了捏,报以宽慰的笑。 虽身上各处疼痛难忍,沈陵容还是站得如青松般笔直。虽形容狼狈,但她脸上的表情始终淡淡的。 秀云感受着脸上的泪水,突然有些羞赧起来。 相比她如此失态,小姐像是毫不在意一般,只立在那里,便皎似山上雪,傲如枝头霜,给她一种只可远观的压迫感。 沈陵容随后微微敛去脸上的笑容,将目光转向来人。 男子看起来不过而立,皮肤白皙,眉目清秀,做时下最流行的书生打扮,气质儒雅风流,是个相当俊逸的美男子。 沈陵容只这一眼便认出,这人便是她的便宜爹,沈茂修。 沈茂修此时正低声同白氏说话,脸上带着宠溺的笑容,沈陵容似乎隐隐听到“知府,自荐,女儿”等词。 白氏认真地侧耳听着,渐渐地脸色变得郑重起来,转过头来打量着沈陵容,目光里满是质疑。 沈茂修这时才把注意力放在了沈陵容身上。 看着自己的亲生女儿被众奴仆欺辱,沈茂修不仅不见丝毫心疼,沈陵容甚至从他脸上看到了明显的厌恶之色。 沈陵容心中暗暗一惊。 她虽在梦境中亲历了真正的沈陵容充满悲情的一生,但是她了解到的,均是沈陵容所思所见所感所闻,很多事情,连原来的沈陵容也知之甚少。 沈陵容至死仍不解的事情之一便是,为何她的生父,她视之为天的男人会对她厌恶至极,甚至亲手将她推入火坑,造就了她一生的悲剧。 如今的沈陵容虽已换了内里,但她的命运早已和真正的沈陵容紧紧纠缠在一起,不可分离。 她细细思索了梦境中的记忆,隐隐猜测这诡异的态度大概和沈陵容的生母沈安氏有关。 沈安氏乃榆林本地人士,出生城东安家。安家以织造起家,在榆林是有名的富庶人家。安氏便是安家家主嫡出的小女儿,闺名“婉茹”。 在沈陵容的印象中,她的爹娘感情并不好。 她清楚地记得,年幼时她还住在娘亲的院子里,有天晚上做了噩梦,心里不安的她便起意找娘亲一起睡觉,结果刚到了主屋外就听到里头似是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沈陵容听得是爹娘的声音,心中又是害怕又是焦急。 当时的秀云也还小,两人瑟瑟地缩在院中黑暗的角落里,不知所措。 杯盏落地的破碎声随后响起,在寂静的黑夜中似惊雷在她耳旁炸开。 紧接着主屋的门“哐”的一声打开了,她看到爹爹浑身怒气地走了出来,逆着光的俊脸晦暗不明,径直奔院门而去。 沈陵容僵立在原地,盘恒在嘴边的爹爹二字转了又转,最终还是湮灭在了年幼的无助与恐惧中。 待到她走进主屋,便看到了娘亲伏在榻上失声痛哭的模样。 她的娘亲是个极美的女子,出生商贾豪富之家的她出手阔绰,自小识文断字,行事自成一套章法,在府里是个人人称服的女主人。 娘亲在她眼里向来倔强又好强,她从不曾见过娘亲哭泣的模样,此时见娘亲哭得极是伤心,便喏喏地上前,轻声呼唤娘亲,想要给她一些安慰。 沈安氏见到她时强忍着止住了泪水,勉强露出了一丝极浅笑容,温柔地唤她容儿。 那笑容被泪水浸湿,隐隐透出一股哀凄,就那样深深地烙印在了她的脑海中。 那晚以后,爹爹便从外面带了位白姨娘回来。 之后的记忆有些模糊了,她只隐隐约约记得后来爹娘又吵了几次。 若说沈陵容最刻骨铭心的记忆,便是那个夜晚。 那原本是一个十分平静的夜晚。 盛夏的晚风吹得人昏昏欲睡,吵闹了一天的蝉虫似乎也进入了梦乡。一片静谧中她正躺在房中的凉榻上同秀云说悄悄话。 这时院中突然响起了急促的拍门声。 她“霍”的直起了身子,下地透过门缝看到院中有下人去开了门。 还等不及院门完全打开,她的爹爹便带着十来个下人冲了进来。 门廊上的灯映射过来,她看到爹爹脸色铁青,一双俊脸因愤怒扭曲着,眼睛里迸发出噬人的光芒。 沈陵容惊吓地连连后退,要不是秀云扶着,她早已跌坐在地上。 似乎有大事要发生了! 沈陵容听到正屋的门被拍得“啪啪”做响,她强撑着趴回门缝处,正好看到她爹抬起腿毫不犹豫地踢开了屋门。门板碎裂的声音仿佛是落在沈陵容的心头。 突然一道尖锐的惊叫声响起,如崩断的琴弦,急促又惊心。 沈陵容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慌乱,她不管不顾地打开房门冲了出去。 跑到正屋的门口,眼前是隐隐绰绰高大的人群,室内弥漫着一股难言的焦灼,诡异到几乎叫人窒息。 她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只见高高的房梁上垂下一条如雪般白绫。 她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用尽全身力气拨开人群,突然猛一踉跄,再抬头时,一双绣着淡粉色莲花的乳白色绣鞋映入眼帘。 …… 沈安氏自戕于房中,头七未过,沈茂修便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安氏自戕之过,不孝不义,犯七处之条为由,将其休弃,不得入沈家祖坟。 说来也奇怪,安家在榆林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嫡女在夫家自缢而亡,尸骨未寒便遭休弃,这般奇耻大辱安家非旦没有追究,甚至顺从地将安氏的尸身带回了安家。 沈陵容想到这里有些头疼,沈茂修甘愿冒着负心汉的骂名也要休妻,安家作为娘家不顾颜面忍气吞声,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第五章 皇家 当年在安氏身边伺候的老人们发卖的发卖,打死的打死,除了沈陵容,府中竟找不出一点安氏的痕迹。 沈陵容有心揭开真相,无奈她就是心有七窍,如今也是折了翼的鸟儿,困在内院这一隅之地,动弹不得。 不过还好,转机已经来了。 这个转机对原来的陵容是火坑,是悲剧之源,对她来说,却是结结实实的跳板,是她求之不得的机遇。 沈茂修看了一眼同一屋檐下却多年未见的女儿,他竟不知她已经长得这般大了。 精致的眉眼望着他,微扬的脖颈像只骄傲的天鹅,全没有妇人家低眉顺眼恭从的样子,像极了那个女人。 沈茂修觉得心底蛰伏多年的恨意又隐隐约约翻腾起来,那张儒雅的俊脸几不可查地微微扭曲起来,只觉得在这里多待一刻,那些他刻意尘封的记忆就要破土而出。 “沈郎。” 白氏似有所感,温润的柔荑轻轻握住沈茂修的手,略带着担忧唤道。 沈茂修反应过来,快速敛去眼底的恨意,望向白氏的时候已经恢复了那份清俊,满是柔情。 白氏对沈茂修极为了解,她不顾有人在旁,撒娇着抓住沈茂修的衣袖,轻轻摇晃道: “沈郎,方才的事你还没说清楚呢,怜儿有些饿了,不如回秋梧院吃些点心,你再同怜儿仔细说说吧。” 沈茂修似是对白氏的态度极为受用,他轻轻抓住白氏摇晃的手,面带宠溺地笑道: “好,自是没有不应你的。” 沈茂修再没有看沈陵容一眼,二人携手亲亲热热地出了院子,身后的丫鬟婆子们跟着鱼贯而出。 刘妈妈休息了这么会儿,终于好受多了。出院门前,她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沈陵容一眼,眼底满是不容忽视的怀疑。 这真的是曾经那个唯唯诺诺的沈陵容吗? 沈陵容冷眼瞧着所有人离开,心中却暗暗一凛。 刚才观白氏那般小女儿作态,不仅不让人觉得矫揉,反而有一份天真烂漫在其中。 若说撒娇是女人的天性,那么恰如其分的撒娇便是女人最大的利器。 白氏绝不简单! 等到众人都离开了,秀云强撑着直起的腰一下子垮了下来。 今日侥幸逃过一劫,今后的日子可怎么办呀,光一日三餐就是最大的问题。 “唉……” 秀云在心中暗暗喟叹,又不想令沈陵容徒增烦恼,便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道: “小姐,奴婢扶你去歇歇吧。” 沈陵容深知后来之事,心中并无不安,反而是看着秀云苦瓜似的脸偏要笑给她看,那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诡异中透出一丝尴尬,叫她忍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小姐!” 秀云惊喜地叫出了声,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兴奋。 沈陵容的笑容还未褪去,秀云已经上前握住了她的手,眼里隐隐有泪光闪烁。 “小姐,你笑了!奴婢好久没看到你笑了。小姐笑起来真好看!” 沈陵容闻言不禁伸手摸了摸自己如今的脸。 从今以后,她就是沈氏陵容。她会好好活着,连同两个人的份笑着活下去。 另一边,沈茂修和白氏进了秋梧院,待下人摆放好糕点就都打发了下去。 白氏拉着沈茂修坐在桌旁,莹莹素手拿起一块糕点轻递到沈茂修嘴边,柔声道: “沈郎,快和妾身说说,让那丫头去参加选秀是什么意思。” 沈茂修受用地张开了嘴,将那块小巧玲珑的糕点一口咬下,趁势轻咬了一下那修长如小葱般的手指,惹得白氏轻呼一声。 “沈郎,和你说正经呢。” 白氏薄媚的眼角轻扫了沈茂修一眼,娇嗔道。 沈茂修只觉得心底腾地升起一股燥热,只是想到还有要事,不得不端起翩翩君子的风范,只牵着白氏的手轻轻摩挲。 “往年的选秀你可有印象?”沈茂修问道。 白氏细细想着,惊奇道:“这么一说,近两年我竟一点选秀的印象也无。” 沈茂修露出一副了然的神情,略带着神秘地说道:“不是你没有印象,而是这两年确实没有选秀。” 白氏不禁震惊道:“新帝不是前两年刚刚登基吗,竟未曾选秀,那后宫……” 沈茂修没有立刻回答白氏,而是站起身来打开房门,对着守在门口的丫鬟婆子们说道: “都退下去吧,没有吩咐不用进来伺候。” 待到下人们都退了下去,沈茂修又左顾右盼了一番,这才进了屋子。 议论皇家事可是重罪,他不得不小心谨慎。 只是谁家不聊聊皇家那点事呢?尤其是皇家颇有谈资的时候。 “当今贵为五皇子时较其他几位可算是默默无闻了。东宫和其他几位皇子为了天位各显神通时,当今是自请去了北方抗击潼国的。” 沈茂修从未在她面前提起过政治,说起当年那场夺位之争,她或多或少有所耳闻,只知似乎处死了两位皇子,当年的太子也被圈禁了起来。 只是其中细情身为内宅妇人的她从未听说,如今沈茂修主动说起,倒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当今既然去了关外,不是等于自动放弃皇位了吗?” 沈茂修像是预料到了白氏的反应,摇了摇头笑道: “当时所有人都和你是一样的想法,这时却不得不说起两个人。” 他微微停顿,瞥见白氏正用好奇的眼神款款地望着他,不禁心中涌起一股满足,越发肆无忌惮起来。 “当年先帝病重,除当今太后,即当年的贤妃娘娘服侍左右,各大势力你争我抢,朝堂几乎是变了天。群臣纷纷站队,都用身家性命挣那一份从龙之功。” “他们都道先帝病入膏肓,却不曾想,先帝他这里,”沈茂修暗暗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清醒得很呢。” “莫若古人说不争即是争。贤妃娘娘一派不动如山,反而叫先帝看在了眼里。” “先帝着人密旨宣五皇子回京,据说跑死了好几匹千里马,只可惜赶到时先帝已经驾崩了。” “先帝可是留下了传位遗诏?”白氏追问道。 沈茂修闻言哈哈一笑,轻勾了白氏的翘鼻,轻笑道: “怜儿果然聪明。” 白氏一下子羞红了脸,低下头娇嗔道:“沈郎!妾身只是见话本里都是这样说的。” “哈哈,这话本子看来不都是杜撰来的。先帝确实留下了传位遗诏,令五皇子继承皇位,只是当时先帝已去,东宫和众皇子自然不愿承认。” “这可如何是好?”白氏似是完全沉浸在沈茂修的描述中,跟着担忧起来。 “这时不得不提这第二个人,当今宰辅俞连亭。” 第六章 选秀 “可是那大名鼎鼎的天下第一相?”白氏不无惊奇地问道。 沈茂修目露钦佩地点了点头,“天下读书人见到俞相盖都油然而生一种高山仰止的感觉。” 白氏多次听沈茂修提到俞连亭,且次次均是赞不绝口,知道俞连亭在他心中地位极高,便跟着夸了几句,沈茂修果然十分高兴,接着说道: “俞相而立之年官拜一品,入内阁,称辅相,可堪天下读书人之师。当年先皇亦十分倚重俞相,然而谁也不知俞相竟是五皇子的老师。” 世人重师恩,老师犹父母。 当年于銮殿上爆出俞相乃五皇子造业恩师,可谓平地一声雷,叫人大吃一惊。 俞相一向中立,却不知早已暗中扶持五皇子。 “俞相只振臂一呼,朝中原本还在观望的臣子马上倒戈。且当年五皇子随程将军征战多年,军功累累,程将军对五皇子可是赞不绝口。莫说还有先皇遗旨,如此一来,一切便水到渠成了。” 沈茂修不过三言两语便将当年震惊朝野的传位事件说了个遍。殊不知当年凶险,一招踏错,便是满盘皆输。 流血与牺牲铸就的皇位,有人冲锋陷阵、有人运筹帷幄,有人委曲求全、有人步步为营。其中艰苦,岂是暇时谈资所能涉猎的?旁人说起,不过是给平淡的生活添些谈资罢了。 白氏虽听得滋滋有味,却不禁疑惑道: “沈郎,这些同你说的选秀有何干系?” 沈茂修自得一笑,说道: “知道你着急,正要说到这件事呢。当今皇上十三岁便跟随程将军征战潼国,少有归时,是以年愈十八仍未迎娶皇子妃,甚至后院也空无一人。皇上登基后众臣多次请旨昭告天下,选秀以充盈后宫。” “既然如此为何等到两年后?”白氏不解。 沈茂修也不禁目露疑惑,“若说这事,其实众说纷纭,却没人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当年在众臣催促之下,皇上果然下了一道旨意,却是说初登大宝,百业待兴,不欲此时劳民伤财,兴师动众,命众臣休要再提此事,否则严惩不贷。” 白氏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眼里有一抹掩饰极深的震撼。天下真有不贪恋美色的男人吗?更何况这个男人轻易可拥有天下绝色。 心里虽如是想,白氏问出口的却是: “事关皇家子嗣,众臣岂有答应的道理?” 沈茂修摇了摇头,脸上满是敬畏: “当今圣上早年浴血沙场,铁血手腕无人能出其右,在军中尚且积威甚重,行事哪里是众臣能转移的?不过最重要的还是,连太后娘娘和俞相都不曾出言反对。” “那么如今为何又广开后宫了?”白氏隐隐觉得该说到点子上了。 “后宫如何能一直空虚?便是为天下计,为我朝千秋万代,也该充盈后宫,延绵子嗣了。还是太后娘娘下了懿旨,这选秀才张罗了起来。” 这边沈茂修同白氏关起了门说体己话,沈陵容也在细细盘算今后之事。 没错,她势必是要进宫的,她和陵容的一生皆栽在了同一个人的身上,这辈子重新来过,岂能任其逍遥快活? 只是进宫这件事还是得从长计议。 沈茂修不过是一个小小七品知县,若不是当今皇上后宫空虚,太后懿旨择天下官女子最优者,按照旧朝惯例,非四品不得入选,陵容身为七品官家女,是没有资格参加选秀的。 忆起梦中所见,当年陵容的选秀之旅可谓是十分顺利。从县试到州试,最后是殿试,一路披荆斩棘。 尤其是州试,连崇云州知府林家小姐都被淘汰了,为何陵容一个小小县丞之女还能留下呢? 若说那林家小姐因体貌品行被去,州试时陵容明明遇见过她,那是一个容貌昳丽,极是温柔得体的姑娘。 林小姐还主动和她攀谈过几句,待人接物极为守礼。对一个陌生人尚且如此,可见品行是个好的。 只是若说那次选秀,最为诡异的,还是沈茂修同白氏的态度。 得知可以参加选秀的那天,陵容就搬出了小院子,被安排去了夏荷院。 夏荷院和秋梧院相对,是个三进的大院子,院中有一池塘,塘里种满了荷花。夏时,满塘荷花与荷叶交相辉映,因而得名。 县试和州试那段时间,沈茂修和白氏可谓有求必应,平日里见不到的好东西,吃的穿的用的,流水似的进了夏荷院。 初时陵容尚战战兢兢,不知所措。后来许是众人的态度都变了许多,尤其沈茂修,多次来夏荷院探望,嘘寒问暖,倒叫她生出几分父慈女孝的错觉,渐渐的也就不再抵触选秀之事,反而暗暗感激因选秀带来的变化。 只是美梦的破碎来得太快,叫人措手不及。 陵容过了州试的那一天,一切就变了样。 夏荷院倒是还住着,只是沈茂修再也没来过,吃穿用度皆一缩再缩。 赶赴京城的那一天,不过一顶青花小轿,五十两纹银,秀云一个丫鬟,甚至无一人相送。 这前后态度大相径庭,令人不得不怀疑选秀另有内情。 那沈茂修同白氏此刻只怕正在商量,她倒要看看,经她今日这么一闹,事态和梦中所见是否有所变化。 此时的秋梧院中白氏正一脸喜色地望着沈茂修,问道: “沈郎所言可是当真?” 沈茂修脸上洋溢着欢喜,眉眼都有些飞扬起来, “千真万确,若是此事办妥了,只怕今后平步青云,前途可期了。” 白氏有些兴奋地站起身来,抓住沈茂修的手臂,情真意切地说道: “沈郎文采斐然,胸怀大志,这七品县丞的位置岂能配得上你,若能借此机会青云直上,纵是怜儿受些委屈又有何妨。” 沈茂修听得此话有些动容,抓起白氏的手,激动地说道:“怜儿,你果然懂我。人生得你一知己,是我沈茂修的福气!” 白氏微微红了眼圈,顺势依偎在沈茂修的怀里,二人深情相拥。 只是,在沈茂修看不到的地方,白氏原本柔顺的眼神微微闪烁,似是想到了什么,浓郁的恨意悄然翻涌着。 第七章 秀云 房间里,秀云伺候着沈陵容脱下外衣,只见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各种青痕交错,新旧伤斑驳着,十分骇人。 秀云只看一眼泪水就簌簌地往下流。 “那些婆子真是狠心,对小姐这是下死手啊,原来的伤口就没好全,现在又……” 沈陵容露出不在意的笑容,接过秀云递来的湿帕子轻轻擦拭着。 紫色的帕子上绣着娇莺细蝶,一副春意盎然的景象,一看就是秀云的手艺。 只是料子却不太好,粗砺的表面接触到伤口,痛得让沈陵容不禁皱眉。 终究是用惯了云锦雪缎,如今也该适应一下清苦的生活了。 沈陵容不禁喟叹道。 秀云时刻关注着沈陵容,见她皱起眉头便知是帕子不得用,只是屋子里已经没有更好的帕子了。 “小姐,委屈你了。” 秀云心中为沈陵容感到悲哀,却不敢表现出来,生怕惹得沈陵容伤心。 沈陵容摇了摇头,细细打量了一下秀云,见她纤瘦的身子立在床前,忆起方才她义无反顾地冲向两个婆子的身影,只觉心头一片柔软。 她微笑着向秀云招了招手,秀云毫不迟疑地走上前来。 “来,”沈陵容拍了拍身旁的座位,“坐到这里来。” 秀云一惊,把头摇得和捣蒜似的,连连摆手, “小姐,秀云是丫鬟,怎能和小姐同席而坐。” 沈陵容闻言板起了脸,温柔似水的面庞似结了冰一般,唬了秀云一跳,连忙一屁股坐了下来。 沈陵容见状不禁开怀笑了起来。 “小姐!” 见沈陵容笑得开心,秀云哪里还能不知道小姐是故意吓唬她的,恼得直跺脚。 沈陵容笑意不减,轻柔地抓起秀云的手掀开了袖子,只见手臂上青紫一片,和她不相上下。 “很痛吧秀云,”沈陵容秀气的眉头皱了起来,怜惜地说道,“以后有疼痛不必忍着,一定要告诉我。” 边说着拿起一旁的帕子为秀云轻轻擦拭起来。 秀云消瘦的小脸上满是震惊,望着沈陵容低下的臻首,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沈陵容小巧的下巴微微绷着,透着一股认真。 秀云突然喉头发苦,眼睛发酸,只觉得眼前同样纤瘦的沈陵容突然给了她莫大的力量,忍不住扑进沈陵容的怀里痛哭起来。 那哭声带着委屈与隐忍,呜呜咽咽,叫人不忍多听。 “好了好了,不哭了,以后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沈陵容微微红了眼,轻柔地拍打着秀云的后背,只觉得这弯弯的脊背瘦得有些狠了。 从前的陵容软弱得紧,全靠秀云撑着,她夜不敢多寐,行不能大意,如一张拉满的弓,一刻也不能放松。 这样忠心耿耿的丫鬟,叫她心疼不已。 秀云哭了好一会,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 她从沈陵容的怀中离开,再抬起头时却是一副郑重的神情。 沈陵容有些疑惑,不明白秀云突然这是怎么了? 秀云望着自家小姐,还是一样的眉眼,若说之前是美得柔弱无害,那么现在的小姐,沉静中带着坚毅,眼里是不可转移的光芒。 或许,有些话是时候告诉小姐了。 秀云这般想着,眼里带出一丝坚定。 “小姐,有件事奴婢放在心中许多年了。以前不告诉小姐是不想让小姐忧心,如今奴婢觉得应该让小姐知道了。” 望着秀云认真的神情,沈陵容突然有些紧张起来,她有预感,接下来秀云要说的可能是陵容一辈子都不曾知晓的。 “小姐,其实……” 秀云刚刚开口,院中突然传来了一声呼唤。 “大小姐,您在屋里头吗?” 秀云听得声音立马闭上了嘴,谨慎地向四周张望了一下,扬声应道:“等一等!” 说完看向沈陵容,道:“小姐,奴婢伺候您更衣。” 沈陵容原本正满怀期待地听着,如今的沈府于她如一团浓雾,她身在雾中,如陷泥淖。 如今秀云似乎知道些什么,可算是意外之喜,谁料如此重要的节点还有人来触霉头。 沈陵容脸上不由带出一丝怒气,快速更好衣便出了屋子。 院中的梧桐树下站着一位苗条的妇人,她穿着棕红色长袄,看起来不过三十岁模样,圆圆的脸上带着和气的笑容,见到沈陵容便规规矩矩行礼道:“奴婢崔姑见过小姐。” 沈陵容一眼便认出此人是白氏身边另一得力人,专管秋梧院的妆箧细软。 沈陵容猜测沈茂修和白氏应当是商量出了章程,知道眼下也是正事,便拿出了几分耐心。 “崔姑姑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 崔姑悄悄打量了一眼沈陵容,见她面上沉静,眼神清明,果然如好友刘妈妈所说,跟换了个人似的,邪门! 崔姑在白氏身边十多年了,迎来送往的,早已是个人精了。只见她心中诧异面上却丝毫不显,依旧笑眯眯地说道: “小姐您说这话真是折煞奴婢了。奴婢是听了夫人的吩咐,带小姐去夏荷院住呢。” 沈陵容心神微微一转,知道果然是为了选秀的事,便歪着头,眼睛微微睁大,一副单纯又疑惑的模样,问道: “夏荷院?府中的院子不都住着人吗?我若搬去了那原来住在那里的人可怎么办?” 崔姑眯了眯眼,脸上的笑加深了几分,说道:“小姐一定是记错了,夏荷院一向空着呢。夫人已经吩咐丫鬟们打扫干净了,一应齐全,就等着小姐您过去住呢。” “哦?我还以为府里的院子都住满了,不然怎能让我在这小院子里一住就是十年?” 沈陵容眼见崔姑脸上的笑容一滞,接着轻飘飘道: “这院子倒也不是不好,就是夏天的时候会漏雨,冬天的时候会漏风,住着住着也就习惯了。” 崔姑呵呵一笑,尴尬的脸上笑容差点维持不住,讪讪道: “奴婢出来之前夫人可吩咐了,小姐一直以来受了不少委屈,今后只管好吃好喝,决不让小姐再操劳半分。” “哦?” 崔姑只听得这个字便觉得沈陵容说不出什么好话,只听得沈陵容悠悠说道: “委屈也谈不上,不过是日头下扫扫院子,腊月里洗洗衣裳,得空了再挨一顿打,日子过得倒也规律。” 第八章 讨要 崔姑脸上的笑彻底挂不住了。 谁知沈陵容话锋一转,接着说道:“不过搬去夏荷院也好,只是那院子太大,只我和秀云的话人气总归少了些。” “小姐这话在理。” 崔姑即满意于沈陵容识时务,又因沈陵容轻易被说服而更加轻看,面上却依旧一派恭敬。 她往旁边让了让,指着身后一帮子丫鬟婆子,“这些都是夫人指派了过来伺候小姐的,若是有哪个不得用的,您只管打骂发落了便是。” 那些丫鬟婆子原听说要伺候沈陵容个个都是极高兴的,跟着任人揉搓的主子,日子最自在不过。 如今听了崔姑的话,一个个这才变了脸色,慌乱起来。平日里她们见了这位主子可没什么好脸色,有一两个还跟着刘妈妈动过手的,更是颤颤巍巍几乎站不稳了。 沈陵容只扫了她们一眼,眼前闪过记忆里的画面,不禁冷笑一声:“这敢情好,这得不得用呀,还得用过了才知道。” 最后一句故意拖长了音,带了几分冷峻,只听得噗通一声,一个丫鬟已经吓得跪坐在了地上。 站在一旁的秀云眼尖,一眼就认出了那丫鬟是浣房赵妈妈的女儿金豆儿。 秀云的脸上不禁闪过一丝畅快。她虽不知为何夫人的态度和从前大相径庭,但是看到平时跟着赵妈妈作威作福的金豆儿此时的狼狈模样,就有一种大仇得报的感觉。 她身上一半的伤痕可都是拜金豆儿所赐,就连小姐,每次赵妈妈对小姐动手的时候,金豆儿几时不在一旁下黑手的? 金豆儿此时一脸苍白地跪坐在地上,娟秀的脸上布满惊慌。 崔姑给沈陵容挑丫鬟的时候她可是抢着第一个要过来的。她原以为沈陵容受气包好欺负,她过来以后便可似从前一般肆意。 只要解决了秀云,做上大丫鬟,揉捏沈陵容还不是信手拈来。 怎的现在事情和想象中的不一样了?那她此番自作聪明可就是羊入虎口,任人宰割了。 在沈陵容眼里金豆儿不过是虾兵蟹将,她根本不在乎,不过若是能收点利息她当然不介意。 “这些丫鬟婆子留下倒也无妨,只是夏荷院毕竟陌生,想着多些熟人院里才热闹些。这样吧,让刘妈妈和鹃儿过来伺候我。” 沈陵容轻飘飘地说出这句话,倒把崔姑吓了一跳。 “您要刘妈妈?” “对呀,我同刘妈妈可是最熟悉的。夫人不是说好好补偿我吗?我不过是借刘妈妈一些时日,待熟悉了夏荷院,一定让刘妈妈早日回秋梧院当差。” “这……” 看着沈陵容从容淡定的面庞,崔姑不禁想起了此时还躺在床上的好友。 刘妈妈是被人抬着回去的,听说是被这丫头踢了一脚,原本她是打死都不信的。 没想到去探望的时候,刘妈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和她哭诉,那时候都还痛得嘴皮子直哆嗦呢。 只要想到自己共事多年的好友要来伺候这个邪门的丫头,连崔姑都为她叫屈。 “这……小姐,您说的鹃儿那丫头奴婢倒可以做主,只是刘妈妈……” “你只管回去禀告夫人,相信夫人自有决断。” 沈陵容说完这句话便转身进了屋内,没有丝毫犹豫。 看着沈陵容笃定的模样,崔姑心里不禁疑惑,这丫头怎的这般确定夫人会同意? 她眼看着沈陵容已经进了屋,无奈转身对带来的丫鬟婆子说道:“从今以后你们便是小姐身边的人了,做活都仔细着些,不然夫人饶不了你们!” 众人身子一栗,皆是打了一个激灵。 “崔姑姑!崔姑姑救我!我不要在这里当差,崔姑姑把我带走吧。” 金豆儿突然冲了出来,一把抓住崔姑长袄的下摆,满脸哀凄地叫道。 崔姑脸上闪过一丝鄙夷,却很快掩饰住,“你不是争着抢着要来吗?如今各处都是给夫人过了目的,岂是你说不做就不做的?” 金豆儿惊慌道:“崔姑姑,求您看在我娘的面子上把我带走吧,那死丫头今天看着邪门得很,换了个人似的,她一定会……” 啪! 话音戛然而止,只见金豆儿捂着自己的半边脸颊怔在那里。 她抬头看去,就见平日里一脸和善的崔姑此时正一脸狠厉地看着她。 “死丫头也是你能叫的吗?好一个没大没小的金豆儿,我看你老子娘就没好好教教你什么叫尊卑有别!” 金豆儿此时才反应过来,她平日里跟着她娘叫惯了死丫头,今儿一着急竟不小心顺嘴叫了出来。 “崔姑姑,崔姑姑,豆儿知错了,豆儿不敢对小姐不敬。您就看在豆儿平日里乖巧听话的份上,将豆儿带走吧。” 金豆儿汪汪的大眼睛噙着泪水,只一个劲求着。 崔姑脑子里想着出来前夫人的叮嘱,无视金豆儿的哀求,对着其他丫鬟婆子教训道:“今后小姐就是你们的主子,若再有这般没大没小的,但凡叫我知道了,仔细你们的皮。” 众人喏喏应了声,崔姑用眼刀子剐了哭哭啼啼的金豆儿一眼,金豆儿哭声一咽,低下了头。 崔姑这才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快步出了院子。 屋里的秀云凝神听着外头的动静,知道崔姑走了这才开口说话。 “小姐,金豆儿留下来了!” 沈陵容唇角微微一勾,“留下来也好,收点利息心里头也能舒坦些。” 秀云听出沈陵容话里的意思,不禁笑弯了眼睛,摩拳擦掌着说道:“小姐放心,我已经手痒痒了。” 沈陵容纵容地点了点头,“就让你来。” 秀云开心极了,忍不住拍了拍手,可是又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不解的神情。 “小姐,您要鹃儿我能理解,可是为什么要刘妈妈一起去夏荷院。刘妈妈从前可是害苦了小姐。” 说起刘妈妈秀云还是不禁感到害怕,长久以来,刘妈妈真是她们主仆二人的噩梦。 沈陵容闻言脸上露出极为认真的神情,斟酌了片刻,颇有些严肃地说道:“秀云,你要记住,不怕敌人有多强大,就怕敌人没有弱点。刘妈妈是个极忠心的,可耐不住她有个好儿子。” 第九章 隐情 秀云慎重地点了点头,却还是不解。 “刘妈妈的儿子?听说是给夫人的铺子做账房先生的。底下的婆子们都说刘妈妈的儿子是个极能干的,还读过几年书呢。” 沈陵容点了点头,这和她听到的一般无二。 若不是后来东窗事发,哪个不羡慕刘妈妈母慈子孝的? “这些日子你且多打听打听她儿子的消息,切忌不可露了行迹。” 秀云虽不懂为何要去关注刘妈妈的儿子,但她现在对沈陵容有种盲目的信服,忙不迭地点了头。 沈陵容随手整了整袖口,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方才说有些事要告诉我?” 秀云随即意会,她心里一直记着这件事呢。 她颇有些艰难地点了点头,酝酿了好一会才说道:“小姐,我要说的事是关于先夫人的。” 沈陵容一惊,不禁坐直了身子。 安氏自缢困扰了陵容一辈子,难道秀云一直知道真相?那为什么秀云至死也不曾告诉陵容呢? 秀云继续说道:“不管我说了什么,小姐不要伤心。我就是觉得小姐比以前更坚强了,一定能接受这件事。” 听得秀云这么说,沈陵容好看的眉头不禁皱了起来,点了点头等待秀云的下文。 秀云细细地打量了一下沈陵容,见她家小姐虽疑惑且依旧镇定,不禁缓了口气。 这件事她原是要埋在心里一辈子的,只是如今小姐是极有主意的,有些事还是要交由小姐自己定夺吧。 秀云的记忆回到那个夜晚,不安与惊惧似乎瞬间笼罩了她。 从小她便被夫人挑选伺候在小姐身边。夫人是个极和善的,只要她伺候好了小姐,夫人从来都是和颜悦色的。 当时白姨娘怀有身孕,正是老爷心尖尖上的人,夫人已经遭到冷落,老爷轻易是不过来的。 于是每晚小姐熟睡后,她按照惯例去夫人房中汇报小姐一天的情况。 那晚她将小姐的一天事无巨细都说了一遍,她还记得当说到小姐的趣事时夫人还笑得极开心。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又急又快。 夫人似是已经听出来人,脸色猝然一变。 脚步声已经要到门口了,她害怕得不知所措,夫人似是不希望让来人看到她,往一旁的橱柜里一指,示意她躲进去。 当时她怕极了,连滚带爬躲进了柜子里,刚关上柜门,屋门砰的一声就打开了。 啪的一声突然响起,随后是杯盏落地的声音,而后屋内一片寂静。 她战战兢兢地等了好一会,见依旧没有动静,忍不住好奇地透过缝隙往外瞧了一眼。 只见夫人整个人半伏在地上一动不动,而站在一旁的人正是老爷沈茂修。 屋里的烛火微微摇晃着,老爷逆着光面对着夫人站立着,修长的身躯拉伸出高大的黑影,笼罩了地上的人。 她清晰地看到老爷的胸膛剧烈起伏,右手微微颤抖着。 “你还敢装死!” 那声音充满了压抑的怒气,仿佛暴风雨即将来临般令她感到一阵窒息。 地上的人缓缓抬起了身子。 她因背对着夫人,看不到夫人的表情,只听到夫人一贯温柔的声音变了调。 “沈茂修,你下手倒是毫不留情。” 老爷听到这话突然暴怒起来,猛地扑到夫人身边,那狰狞的面庞叫她惊骇不已。 “你为什么要害怜儿!你就这般见不得我好吗,你这个毒妇,贱人!” “哈哈哈…你叫我毒妇,叫我贱人?沈茂修,你可真是当得起忘恩负义这个词!” “我忘恩负义?一点小恩小惠你挂在嘴边多少年了?我竟不知世上有你这般心狠手辣之人!” “我心狠手辣?沈茂修,你扪心自问,心肠最狠的人难道不是你吗!” “我问你,你是不是下药了!是不是你下的毒手!” “是!是我!我下药了!沈茂修,我就是要你一辈子都不好过!” 老爷似是被夫人干脆的承认惊到了,忍不住后退了一步,随后突然冲了上来,一把掐住了夫人脖子。 “安婉茹,你这个贱人,你害我亲骨肉,我要杀了你!” 她从橱柜中看出去,老爷的眼睛似乎已经变得血红,露出了嗜人的光芒。 “呵…沈茂修,有本事你现在就杀了我。” 她听到夫人说出这句话急得直冒汗,现在老爷正在暴怒中,夫人不该再出言刺激老爷啊。 没想到老爷听了这话怒极反笑,“安婉茹,你一心求死我却不会如你的意,从今以后你就给我待在这里哪也不准去,今日我所受之痛必要百倍千倍奉还给你我才能罢休。” 看着老爷的手渐渐离开夫人的脖子,她不禁悄悄松了一口气。 “沈茂修啊沈茂修,你以为你能困得住我?” 她听到老爷冷笑了一声,“别忘了还有容儿。” 她听到这句话汗毛一下子就竖了起来,小姐! 夫人的身子猛地一震。 “沈茂修!虎毒尚且不食子,容儿可是你的亲女儿!” 老爷的脸上露出讥笑,“安婉茹,你竟也知道虎毒不食子,你既狠得下心,不过一个女儿我又有什么舍不得。” 说完甩了甩袖子,大踏步离去。 屋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她跪坐在橱柜中不敢动弹,直到听到了夫人的声音。 “出来吧。” 她急忙推开了柜门,跑到夫人面前。 “秀云,你是个懂事的。我相信你是真心对小姐的,今天晚上看到的,一个字也不准让小姐知道,明白吗?” 她闻言忍不住抬头看了夫人一眼,夫人没有看她,而是盯着桌上明灭的烛火出神。 她猛然发现夫人那双原本飞扬的眸子里映着烛光,仿佛失去了往日的光彩,透出一丝灰败。 她赶紧低下头保证道:“奴婢什么都没听到,奴婢今晚不曾来过主屋。” “下去吧。” 她如闻大赦,不敢再停留半分。 第二天当她醒来时便听说,白姨娘昨夜小产,落下了六个月的胎儿,是个小少爷。 沈陵容听完秀云的描述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所以说,沈茂修和白氏如此恨安氏是因为安氏给白氏下药了? 安氏为什么要对白氏下手呢?因为嫉妒? 孩子掉了后白氏为什么不重新怀个孩子呢?沈府至今可就她一个小主子。 况且在她的记忆中安氏是个极骄傲的人,她怎么会使用如此拙劣的手段,难道嫉妒已经蒙住了她的眼睛,令她“慌不择路”了? 秀云虽是眼见为实,但是沈陵容心里始终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觉得安氏不屑这么做,其中一定有什么隐情。 秀云在一旁担忧地看着沈陵容,“小姐,不管怎么样,夫人对您是极好的,纵使夫人做了什么错事,一定也是有迫不得已的苦衷。” 她知道小姐一直以来多么想念夫人,万一发现夫人和想象中的不同,她担心小姐会承受不住。 但是如今小姐已经改变了,她不忍心看着小姐继续懵懵懂懂地生活下去。 小姐现在的境遇与当年的事息息相关,她不得不违背对夫人的诺言提醒小姐,她的小姐该为自己好好谋算谋算了。 第十章 夜话 沈陵容盯着眼前的桌子想得出神,秀云有些着急了。 “小姐,您还好吧。” 沈陵容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她没有将自己的疑虑告诉秀云,但这件事她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她已经占了陵容的身子,只要是陵容的遗愿她都会尽力完成,而安氏和沈茂修始终是陵容最大的心结。 如今看来,这件事还得从白氏那边入手,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撬开刘妈妈的嘴。 沈陵容丝毫不怀疑白氏会将刘妈妈送过来,她参加选秀这件事对沈茂修大有裨益,白氏一定会尽心尽力的。 果然,她正想着,院子里似乎又来了人。 “小姐在屋里头吗?” 沈陵容闻言眼睛骤然一亮,露出几分喜悦来。 出了屋子,小小的院子里挤得满满当当的,沈陵容一眼就瞧见了被人搀扶着的刘妈妈。 至于鹃儿,她目光扫视了众人,终于在人群的最后看到了将头低得死死的鹃儿。 沈陵容的嘴角微微上扬,很好,戏台子都搭好了,人也到齐了,这戏可以唱起来了。 当晚,沈陵容便搬去了夏荷院。 如今已然是深秋,飒飒晚风吹得人直打寒颤,主屋的角落里已经摆了上好的银霜炭,一盏盏烛火将屋内照得亮如白昼。 沈陵容手里拿着一本书正凝神看着,秀云在一旁拈起针线,手里捏着的正是白天的那副护膝。 秀云偶尔抬眼看看,见沈陵容姣好的面容透着一股认真,秀气的眉毛微皱着,右手食指不知觉地轻抚书卷,显然已经完全沉浸在书中的世界。 秀云感受着这份静谧,眼里满是罕见的满足,这般岁月静好,她盼了太久。 夜渐深了,秀云生怕沈陵容看书伤了眼睛,不禁提醒道:“小姐,天色不早了,今儿早些休息吧。” 沈陵容从书中依依不舍地抬起头来,望着秀云担忧的面庞,顺从地放下了书卷。 秀云眉眼不禁露出几分笑意,吩咐小丫头端来热水,又仔细铺了床,这才过来伺候沈陵容洗漱。 待沈陵容躺下时,被窝已经被汤婆子捂得热乎乎的了。 秀云眼看着沈陵容舒适地躺下,眼角不禁微微湿润。 小姐吃了太多的苦,这些原都是小姐应得的,竟迟到了这么些年。 她小心翼翼地为沈陵容掖了掖被角,正要退下去,沈陵容的声音响了起来。 “秀云,你去哪?” “小姐,奴婢哪儿也不去,就在外间给您值夜。” 沈陵容突然掀开被角,拍了拍床榻,“你哪也不能去,今晚就睡在这。” 秀云连连摆手,“小姐,这如何使得,奴婢是下人,和小姐一道坐着就已经是逾矩,如何能和小姐同寝。” 沈陵容微微撅了嘴,难得露出几分小女儿娇态,“秀云,之前我们可都是一道睡的,怎的今晚就使不得了。” 秀云不禁想起之前的日子,就那么一间屋子,每到冬天寒风就悄悄溜进屋子里来,被子又薄,光是站在屋里头就觉得风老是往脖子里灌。 夜里她和小姐总是挤在一个被窝里互相取暖,两个人说说话,不知不觉也就睡着了,一年又一年的就这么熬了过来。 只是那都是权宜之计,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她怎么配享受这些绫罗绸缎,只要能在屋外守着小姐她就满足了。 秀云坚定地摇了摇头,“小姐,从前一道睡那是迫不得已,从今儿起就该让其他人都知道,小姐和从前再不一样了。” 沈陵容却罕见的有些犹豫,她不想表现得脆弱,但是只要她一闭眼,临死前那种窒息的感觉就会迎面扑来,那人狰狞的嘴脸叫她心惧。 “秀云……” 沈陵容软软地叫了一声,带了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柔弱。 秀云听得这声音一下子就心软了,小姐虽然成长了许多,终究还是那个和她相依为命的小姑娘。 在沈陵容可怜兮兮的目光下,秀云妥协了。 她麻利地吹熄了烛火,脱下外衣钻进了被窝里,一股暖意瞬间熨烫了她的心,胸膛里热乎乎的,像是揣了个汤婆子。 两人的头微微挨着,就像小时候,就像小院子里的日子。 沈陵容不敢闭眼,她的眼睛在黑暗里逡巡着,死前的场景又不断在她眼前闪现,仿佛张开巨口的猛兽,躲在黑暗中等待着随时将她吞噬。 仿佛是感受到她的不安,秀云温柔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小姐方才看的是什么书呀?” 沈陵容一个激灵,从恐惧中挣脱出来。她静默了一会,情绪渐渐恢复了平静。 “是江星应的《人间杂录》,一本很有趣的书,里面除了我们常说的务农方面的知识,还有纺织、染色、武器制造等等,有趣得很。” 说起书籍,沈陵容的心情好了很多。 “务农纺织也需要出书吗,这不都是大家常做的事吗?”秀云有些不解。 沈陵容微微一笑,“这其中可都是有大学问的,细究起来,这务农种地可不比科举读书容易。” “竟然是这样?”秀云有些吃惊,“我总以为读书是最难的了。” 谈起读书,沈陵容不禁起了兴致,她是最爱看书的,从前爹爹专门为她准备了一屋子的书,当时可把她高兴坏了。 忆起从前的开心事,沈陵容不禁勾起了嘴角。 “小姐真厉害,小时候秀云跟着小姐读过一段时间的书,如今全给忘光了,小姐竟还记得这般清楚。”秀云满怀敬佩地说道。 沈陵容听了这话不禁一愣。是了,安氏还在的时候给陵容请了女先生,安氏去了那女先生也就被沈茂修辞了,这么说来,离陵容上一次读书竟也过了快十年了,身为沈陵容的她如何还会识文断字。 沈陵容心中一凛,她还是太大意了。 如今想来,借尸还魂这种事虽然太过匪夷所思,但是只要有心人借着一点苗头兴风作浪,只怕她还是要吃大亏的。毕竟这般牛鬼蛇神的奇事,大多数人都是宁可信其有。 “只依稀记得一些,连蒙带猜的也就看懂一半了。今后还是要多读书,秀云要不要和我一起学?” “真的可以吗?”秀云惊喜地问道。 “当然可以。明天开始我们就练大字。”沈陵容柔和的声音满是鼓励。 秀云兴奋地直点头,忍不住说起当年陪沈陵容读书的趣事。 在秀云窸窸窣窣时高时低的说话声中,困意渐渐袭来,沈陵容慢慢闭上了眼睛,仿佛是梦到了年少时的趣事,好看的嘴唇微微弯着,宁静又美好。 听着耳畔逐渐均匀的呼吸声,秀云终于放下心来,疲倦席卷了她,在一片暖意中她也渐渐沉入了梦乡。 第十一章 伺候 第二天一早,崔姑带着几个丫鬟就从大厨房送来了早点。 沈陵容坐在桌前,眼看着崔姑一份份地从食盒里端了出来。 清香开胃的肉末小粥,精致剔透的玲珑虾饺,外酥里嫩的蛋黄小酥,再一份饭后甜点,清甜可口的梨花糕。 “今儿好丰盛呀。” 沈陵容对着崔姑露出甜甜的笑容。 崔姑连忙笑着说道:“这些都是夫人吩咐大厨房精心为小姐准备的,小姐您且先吃着,后边还有您顶喜欢的,正让人赶着送过来呢。” 沈陵容点了点头,细细品尝起来。 崔姑在一旁冷眼看着,她原以为沈陵容没吃过这么些好的,只当她会有所失态,没料到沈陵容姿势优雅,行止有度,端是一派大家闺秀的风范。 崔姑心中暗暗吃惊,只怕她之前随着夫人见过的闺阁小姐们都被眼前的沈陵容比了下去。 屋子里伺候的只有秀云和一个眼生的小丫头,安静得很。 崔姑四处打量了一番,不禁问道:“小姐怎么没让刘妈妈在一旁伺候,这些小丫头片子没经过事,最是粗手粗脚的,只怕不能好好伺候小姐。” 一旁伺候的小丫鬟听了这话便战战兢兢地跪了下去,秀云踌躇了一下,当看到沈陵容沉着的侧脸时心中一定,站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心,似乎没听到崔姑的话一般。 只吃了七分饱的沈陵容放下了筷子,秀云马上递上帕子,沈陵容接过轻轻擦了擦嘴角,不急不慢地说道:“刘妈妈这两天身子不舒坦,我念着她的好,自然是让她老人家多休养几天。” 崔姑闻言表情一滞,这话要是让好友听到只怕要气得捶胸。 “崔姑姑,奴婢送来了。” 崔姑听得屋外有人唤她,面色一喜,忙吩咐道:“端上来。” 沈陵容抬头,就见一个娇俏的绿衣丫鬟捧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 崔姑连忙迎了上去,就着丫鬟的手打开了盒子,一股清甜的奶香味马上飘了出来。 “小姐您瞧,这是夫人专门为您寻了品质最好的母羊产出的羊奶,一早就用杏仁细细炖了,一点羊膻味都没有。”说着端到了沈陵容面前。 沈陵容心头不喜,她是最不爱喝羊奶的,不论怎么处理,那股膻味总是若有若无的,她讨厌极了。 见沈陵容没有动作,崔姑不禁诧异道:“小姐从前不是最爱喝羊奶吗?这母羊是夫人从其他人家高价买来的。都说羊奶喝了好处极多,夫人相熟的人家里,小姐们都是每日必喝的,小姐不尝尝吗?” 沈陵容一愣,在记忆中搜索了一番这才发现,陵容打小果然是极爱喝羊奶的。 安氏每日早晨必要给陵容准备一碗,她每次都能喝个精光,后来安氏去了羊奶也就断了。 想到这里沈陵容不再犹豫,她捧起小碗轻啜了一口,随后用帕子轻轻擦了擦,眉眼弯弯笑着说道:“许久没喝倒有些忘了这味道,崔姑姑替我谢谢夫人的苦心,陵容喜欢得很。” 崔姑露出了真心的笑容,“小姐喜欢就好,奴婢过来的时候夫人还在担心小姐会不喜欢。” 沈陵容摇了摇头,随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这羊奶我喜欢的紧,只是方才早点用的有些多了,一下子竟喝不下了,这羊奶便留着,其他的都撤了吧。” “哎~” 崔姑麻利地应了一声,吩咐丫头们收拾干净,这才说道:“小姐容奴婢去看看刘妈妈,夫人有几句话要奴婢带去。” “应该的应该的,刘妈妈在夫人跟前一向得用,离了刘妈妈只怕夫人也极不习惯,都怪陵容任性……” 沈陵容说着低下了头,从崔姑的角度看去,只看到云鬓如墨,颈白似雪,倒是十成十的乖巧模样,忙开口道:“小姐多虑了,夫人正是要奴婢嘱咐刘妈妈好好伺候小姐。” 沈陵容点了点头,殷切道:“崔姑姑可要好好劝劝刘妈妈,她这次病得不轻,养好了再来伺候便是,让她莫要心急。” 崔姑听了这话猛地抬眼看了沈陵容一眼,见沈陵容一脸担忧的模样,心中不禁狐疑,难道是自己想多了? “伺候主子是我们做奴婢的荣幸。夫人吩咐了,今后您一日三餐都由大厨房亲自送来,若有不合胃口的,您只管提。” 沈陵容盈盈美目里有了些水光,动容地说道:“劳烦夫人费心了,崔姑姑替我好好谢谢夫人,这两日刚搬过来,事情烦杂得很,就先不去打扰夫人了。” 崔姑忙点了点头,“一定替小姐带到,奴婢这便退下了。” 说着带着伺候的人鱼贯而出。 待人走远了,沈陵容看了眼桌上的羊奶,状似随意地说道:“秀云留下,其他的都下去吧。” 等到屋里只剩秀云和她两个人,沈陵容不再掩饰,急匆匆给自己倒了杯茶漱口。 秀云见状赶忙上前,“小姐您怎么了?” 看着沈陵容的动作,秀云似是想到了什么,脸色大变,“莫非这羊奶有毒!” 沈陵容忙摆了摆手,递给秀云一条帕子,又连着漱了几口这才说道:“有没有毒不知道,这羊奶膻得很,我是极不喜欢的。” 秀云拿起帕子一看,见上头有一团水迹,“小姐方才原来没喝下去?” 沈陵容点了点头,她方才含了一口在嘴里,可是无论如何都不想咽下去,于是借着擦嘴角的功夫偷偷吐在了帕子上。 “这帕子拿去扔了吧,记着莫让人瞧见。” 秀云放下心来,不过见沈陵容如此嫌弃羊奶,不禁凑近了闻了闻,疑惑道:“小姐,秀云只闻到了奶香和杏仁香,没闻到什么膻味呀。” “当真?”沈陵容又凑近闻了一次,只觉得那股膻味隐隐约约的,混杂在奶香味中,令人无法忽视,不禁捏了捏自己的鼻子。 秀云虽闻不到,但小姐若不喜欢的她便不喜欢。 “小姐,您既不爱喝奴婢拿去倒掉。” 秀云说着就要去收拾,沈陵容却抬手制止了她。 “若说我爱喝羊奶,那也是小时候的事了,如今过了这么些年夫人还惦记着,倒叫我感动。”说这话的时候沈陵容脸上露出几分讥讽。 “这羊奶如此大费周章得来,又要崔姑眼看着我喝下,我倒有些不解了。” “小姐的意思这羊奶真的有问题?”秀云瞬间变了脸色。 沈陵容不确定地摇了摇头,记忆中接下来这段日子十分顺利,陵容也是无病无痛的,倒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只是这白氏的行为倒叫人有些琢磨不透。依秀云当日所见,安氏可害了她唯一的孩子,她现在如此殷勤相待,果真是一心一意为了沈茂修? 第十二章 说亲 “小心驶得万年船,这羊奶是万万喝不得的,但就算要倒也不能叫人瞧见,我倒要看看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沈陵容环顾四周,瞧见屋内一株芙蓉花开的正艳,花团锦簇,形色兼备,正是生机勃勃的时候。 她眼睛微微一亮,端起盛着羊奶的小碗朝芙蓉花走去。 秀云看出了沈陵容的想法,忙从她手里接过羊奶,小心翼翼倒进了芙蓉花盆栽里。 另一边,崔姑去了刘妈妈处。 刘妈妈如今住在夏荷院西次间,一应俱全的,崔姑瞧着比秋梧院也不过差了一些。 进门的时候刘妈妈正半躺在软榻上,跟前坐着金豆儿正给刘妈妈捶着腿,崔姑远远的就听见“死丫头”三个字。 崔姑看着此情此景哪里不知道,刘妈妈的腹痛应该是已经好了,如今却赖在屋里头不肯出去,这是在给沈陵容摆谱呢。 忆起方才沈陵容一番话,崔姑背上突然出了些冷汗。 沈陵容自己下的脚,估摸着已经猜到刘妈妈早就好了,方才那一番话定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想她好友刘妈妈精明一世,却屡屡在沈陵容跟前吃了亏,如今连心思都被沈陵容猜了去,崔姑一时不知做何表情。 金豆儿原本低着头同刘妈妈说话,眼角瞥见门口的人影,转过头去发现是崔姑,忙站了起来,有些拘谨地见了礼。 “崔姑姑,您来了。” 刘妈妈听了金豆儿的话忙坐起身来,见到崔姑极是高兴,忙道:“阿碧,你怎么来了?可是夫人叫我回秋梧院了?” 崔姑原名崔碧衣,后来跟着白氏名望渐高,下人们纷纷称她崔姑姑,现在也就白氏和刘妈妈会叫她一声阿碧。 “阿珍,你糊涂啊!”崔姑急急进了屋,“你先退下。” 后面一句话是对金豆儿说的,金豆儿因昨天的事对崔姑极是惧服,赶忙二话不说出了屋。 刘妈妈本名刘珍珠,崔姑唤她一声阿珍。 刘妈妈拉着崔姑坐着下来,脸色有些不解,“为何说我糊涂?” 崔姑叹了口气,将今日发生在沈陵容屋中的事说了一遍,刘妈妈恨恨地翻了个白眼,“那死丫头这会装好心,只怕是说出来存心气我的!” “阿珍,以后切莫这么说了,夫人的吩咐你难道忘了吗?”崔姑耐心地劝诫着好友。 刘妈妈果然脸色一变,颇有不平地说道:“那死丫头到底有什么好的,以前不都是不管不顾的,如今怎么当个小祖宗供起来了?” 崔姑露出了然的神情,轻拍了刘妈妈的手,“就知道你心里有气,夫人就是让我来开导开导你的。你听我说……” 后面的话崔姑是附在刘妈妈耳边说的,低低的声音让门外偷听的金豆儿气的暗暗咬牙。 只听得刘妈妈突然欣喜地高声叫道:“好!好极了!” “你小声些。”崔姑微笑着,“这下你都知道了吧,可别怨夫人对你不好了。” “不怨不怨。”刘妈妈连连摆手,“阿碧,你回去同夫人说,有我在,保证夫人的计划都顺顺当当地完成。” 崔姑重重地点了点头,“保证带到。” 两人相视一笑,又拉起了家常。 “你家俊哥如今是出息了,今儿夫人还同我提起,说是想让俊哥多管一间铺子呢。”崔姑脸上不无艳羡地说道。 “当真?”刘妈妈激动地抓住了崔姑的手。 “夫人既开了口,自然是真的。” 刘妈妈与有荣焉,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你家俊哥年纪也不小了,你怎么还没想着给他找个贴心人管管屋子?” 刘妈妈现出几分苦恼,“阿碧,你是不知道,俊哥那是极有主意的一个孩子,先前给他说了几个姑娘,都不满意,我正愁着呢。” 崔姑闻言眼睛一亮,“你看我们家宁姐怎么样?” “宁姐?”刘妈妈闻言一愣,突然猛拍一下脑门,“你看我!宁姐是我看着长大的,自然是顶顶好的姑娘,我总当她是自家的姑娘,一时竟没想起这么好的儿媳就在身边。” “你答应了?”崔姑眼露期许。 “这是自然,咱们年轻时就一起伺候在夫人身边,多少年的情分了,况且宁姐我是一千个一万个满意的。”刘妈妈心中满是欣喜,只觉得一下子解决了诸多心病,真是浑身通透,说不出的舒服。 崔姑露出了深深的笑容,“这个要不要和你家男人商量一下?” 刘妈妈自信地连摆手,“不用不用,他和你家男人亲兄弟似的,只怕比我还高兴。” “好极好极,阿珍,这件事咱们可就说定了。”崔姑拉着刘妈妈的手。 “自然。记得小时候宁姐还总是跟在俊哥屁股后头跑呢,谁想竟有如此缘分,这事我看你今儿就去夫人那边过了明路,我也好定心。”刘妈妈越想越满意,直点头道好。 崔姑心里头也高兴,她想起昨晚同女儿谈话的情景。 提起俊哥的时候女儿脸颊通红,娇羞不已,可见是愿意的。俊哥她从小看着,是个极好的,在夫人跟前也得脸,主要是两家人交情这般好,不怕女儿吃亏,这般想着只觉得这门亲事再合适不过。 两人又细细商量了结亲的事,崔姑这才心满意足地从屋里走出来。 一出院子便见到金豆儿正拿着扫帚扫院中的落叶。 如今已是深秋,绿枝都悄然破败起来。金豆儿穿着一身嫩绿色小袄,梳着双鬟髻,身段极是苗条,远远看去如嫩葱一般秀气,是个极惹眼的。 崔姑想起昨日金豆儿梨花带雨的娇弱模样,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厌恶。 这小妮子心思活络得很,只怕是个心大的,该找个机会好好敲打一番才是。 金豆儿似是才发现崔姑,忙将扫帚放在一边,规规矩矩给崔姑行了一礼,看着恭敬极了。 崔姑一时挑不出错,心里记挂着女儿的亲事,便随口训诫了两句,头也不回地出了院子。 待崔姑走远了金豆儿这才缓缓站了起来,想着之前偷听到的话,她的眼里不禁流出几分算计。 “金豆儿,进来。” 屋里的刘妈妈突然唤她,金豆儿赶紧换上一副乖巧的模样,带着殷勤地笑意进了屋。 第十三章 试探 第二日一早,沈陵容犹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听到了什么声响,她猛然睁开眼睛,警惕地坐了起来,轻喊道:“秀云?” 帷帐被轻轻拉开,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姑娘,可是醒了?” 那张脸上带着三分笑意,原本狠厉的双眼此时正慈爱地看着她,不是刘妈妈又是哪个? “刘妈妈?”沈陵容微微一愣,随后露出一丝笑容,“刘妈妈身体大好了?” 刘妈妈笑容一僵,脸色变了又变,最终还是笑着说道:“托小姐的福,奴婢大好了。” 沈陵容轻挑了眉毛,唇角的笑意不禁溢了出来,这话听着怎么有一股咬牙切齿的味道。 “姑娘即醒了奴婢便伺候姑娘起了吧,一会儿大厨房该送吃食过来了。” 沈陵容麻利地掀开被子,边说道:“哪里敢劳烦刘妈妈,这些活让秀云做就好。” 秀云一直候在一边,听了这话赶忙上前来,扶着沈陵容下了床。 沈陵容转头去看秀云,见秀云迫于刘妈妈的余威,比平日里略拘谨些,行动间却不卑不亢,暗中点了点头。 秀云忙着伺候沈陵容梳洗,刘妈妈在一旁客气了一下,果真不再上前。 要她伺候这个臭丫头,她心里隔应得很,能摆出个笑脸来已经是极配合夫人的计划了。 沈陵容坐在铜镜前任由秀云为她梳理发髻,借着镜子往后看去,见刘妈妈早已收敛了笑容,正一脸嫌恶打量着房间。 突然她似是想起了什么,轻拍了一下头,开口说道:“姑娘,金豆儿和鹃儿那两个丫头一早就跪在院子里了,说是给姑娘赔罪呢。” “哦?”沈陵容颇有兴味地抬眼道,“赔罪?这倒是今儿第一件新鲜事。” 刘妈妈等了半天,却没等到沈陵容的下文,只好接茬道:“以前她们对姑娘多有不敬,这会儿悔得肠子都青了,一大早求到了奴婢跟前,说是如何向您赔罪。奴婢想了想,她们还是该罚,便擅自做主让她们跪着,什么时候姑娘原谅她们了,便什么时候让她们起来。” 沈陵容还未开口,屋外便有丫鬟报早膳来了。 沈陵容顺势起身,兴致满满地说道:“今儿不知又送来了什么好东西。”似乎完全忘了跪在外头的金豆儿和鹃儿。 刘妈妈对沈陵容的忽视极为不满,但是想到她来的主要目的,便强忍了下来,殷勤地为沈陵容布置起碗筷。 一份精细小羹,四份可口小食,再一碗香甜羊奶,依旧十分丰盛。 沈陵容看着忙碌的刘妈妈,关怀道:“刘妈妈可吃过了?” 刘妈妈摇了摇头,“这哪能呀,我们做下人的,第一本分便是伺候好主子,得闲了再扒拉几口吃食,再正常不过。” 沈陵容闻言板起了脸,“这怎么能行,刘妈妈你可是夫人跟前一等一的人物,我向夫人讨了刘妈妈过来是有许多事要向刘妈妈请教,可不敢叫刘妈妈伺候我。” 说着不慌不忙地分了一碗羊奶,轻推到刘妈妈面前,“刘妈妈,这羊奶我爱喝得紧,听崔姑说,是夫人费了好大的劲从别处得来的,今儿给你尝尝鲜。” 刘妈妈望着眼前纯白的羊奶,一时掩饰不住眼里的震惊。 难道这丫头已经发现了? 她抬眼向沈陵容看去,只见沈陵容正一脸期盼地望着她,眼睛澄澈而明亮,一副毫无心机的单纯模样。 她内心翻涌着,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却见沈陵容拿起剩下的那一半碗羊奶,放在嘴边轻啜了一口,微微眯起的眼睛显得十分满足。 刘妈妈因紧张而绷起来的肩膀瞬间松了下来,她不禁在心中自嘲,被这丫头踢了一脚后倒高看了她几分,还以为她看出了些什么,一大早的倒是自己吓自己。 沈陵容轻擦了嘴角,见刘妈妈依旧没有动作,催促道:“刘妈妈,这羊奶好喝极了,你快尝尝呀。” 刘妈妈想起崔姑昨日的话,只觉得这羊奶恶心得很,可是崔姑千叮咛万嘱咐的,夫人的计划才是重中之重。 想到这里,刘妈妈暗中咬了咬牙,拿起桌上的羊奶一饮而尽,方笑道:“这羊奶的味道果然好极了,不愧是稀罕物。” 沈陵容望着空碗眼神微闪,脸上却依旧笑意盈盈,慢条斯理地享受起了早膳。 刘妈妈在一旁站着,时间渐长便觉得嘴里甜腻得很,再想起这羊奶是怎么来的,更觉得胃里一阵翻涌,很不是滋味。 沈陵容瞧见刘妈妈脸色变幻,关切地问道:“刘妈妈,可有哪里不舒坦了?”边说着又捧起那碗羊奶,轻轻摇晃着做势要喝。 刘妈妈只见那抹纯白在眼前晃呀晃的,脸色也跟着白了起来,一股恶心的感觉涌了上来,怎么也压不下去。 沈陵容这才将碗放下,站了起来虚扶着刘妈妈,“刘妈妈,我见你脸色差得很,快去歇息吧。” 刘妈妈哪里还会推脱,恶心的感觉就压在嗓子眼,话也来不及说一句,摆了摆手就匆匆跑了出去,因跑得急了,长袄的下摆高高扬了起来,看起来十分狼狈。 待人跑远了,沈陵容这才放肆地笑了起来,这丧家犬的模样倒是难得一见。 秀云在一旁却笑不出来,她着急地说道:“小姐,刘妈妈这反应不对呀,羊奶果然有鬼。” 沈陵容扬了扬手里的帕子,不慌不忙地说道:“别急,我一口都没喝,今儿不过是试探一下刘妈妈罢了。” 秀云闻言松了口气,却又紧张起来,“今儿可以在羊奶里下毒,明儿就可以在吃食里动手脚,防不胜防的,小姐,今后我们可怎么办呀?” 沈陵容摇了摇头,“昨儿崔姑才去找的刘妈妈,今儿一早她就过来献殷勤了,这里面的门道崔姑即便没说十分,我猜这七八分总归叫刘妈妈知道了。如今可以肯定的是这羊奶定不是什么致命的,不然刘妈妈也不会喝那半碗。” 秀云认同地点了点头,沈陵容接着说道:“不过你说的也有理,总归要弄清他们的手段才能心安。” 秀云露出了坚定的神情,“小姐,只要你一声吩咐,秀云便是豁出性命也不怕的。” 沈陵容闻言噗呲一笑,“傻丫头,哪里就需要豁出性命了,再说了,这样的事何须你去做?” 秀云不由面露不解,“小姐,满院子都是夫人的人,这种事除了奴婢还有谁能做?” 沈陵容不禁低低一笑,如画的眉眼间满是狡黠,“外边不是还跪着两个吗?” 第十四章 请罪 深秋的清晨虽不至于冰冷刺骨,雾蒙蒙的寒气笼罩着,不一会儿便将衣裳打湿了。 金豆儿和鹃儿跪在青石板上,只觉得寒意像冰锥子一样,直往膝盖里钻,原本绯红的薄唇也失去了颜色,上下直打颤。 两人天不亮便跪在这里,原是拜托了刘妈妈说情,不曾想这一跪便是一个时辰。 金豆儿和鹃儿心里是怨气冲天,却又敢怒不敢言,只恨如今是进退两难,就盼着刘妈妈何时能解救她们。 正摇摇晃晃,突然听得急促的脚步声,两人皆抬首望去,正见刘妈妈匆匆忙忙跑了过来。 惊喜和解脱浮上面庞,金豆儿率先叫道:“刘妈妈,我们在这!” 谁知刘妈妈对金豆儿的呼喊置若罔闻,连连摆手,竟径直路过她们直奔院门而去。 二人面上一愣,直等到刘妈妈的身影彻底消失这才反应过来,刘妈妈这是不管她们了? 鹃儿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她贯是会审时度势的,如今刘妈妈这般表现,只怕是在里头又吃了什么亏。 说起来也让人难以相信,她自进府以来冷眼旁观了这么久,沈陵容明明大势已去,她只盼着摆脱了这个倒霉主子就去秋梧院另讨生活,只短短一天的功夫,沈陵容竟“起死回生”一般,时来运转了。 鹃儿圆圆的大眼睛滴溜溜转着,内心里开始天人交战起来,是委曲求全还是放手一搏呢? 金豆儿心里更是油煎一般难受,她原想着沈陵容面团一样的性子,只消刘妈妈两句话便可左右了,如今眼看着刘妈妈落荒而逃,只怕沈陵容得势了不知要怎么折磨她,这样想着,额头上竟沁出了好些冷汗,整个人也摇摇欲坠起来。 沈陵容迈着悠闲的步子出了屋子,远远地就看到了跪在地上的金豆儿和鹃儿。 两人皆生的清秀,此时怯生生地跪在那里,苗条的身姿微微颤抖着,倒平添几分娇柔。 沈陵容微微一笑,闲庭信步般走到她们面前,鹃儿原正入神,突然见眼前出现浅蓝色裙摆,连忙抬头看去,就见沈陵容正低头打量着她,清亮的眸子里毫不掩饰的审视让她微微心悸。 鹃儿反应是极快的,连忙向后挪了几步,恭敬行礼道:“鹃儿见过姑娘。” 一旁的金豆儿终于反应过来,她慌慌忙忙跟着鹃儿行了一礼,心中却似乱麻一般,不知如何应对。 沈陵容却似没有看到金豆儿一般,一副心思全在鹃儿身上。 “你跟我来。” 沈陵容凝视着鹃儿,微抬了下巴示意道。 鹃儿微微一愣,眼见沈陵容已经转身离开,急忙撑着地便站了起来。 许是跪得太久了,膝盖又酸又麻又痛,鹃儿愣是好几个踉跄才站稳了。正要跟上沈陵容的脚步,长袄的下摆突然被一只素手抓住。 鹃儿转头看去,抓她的人正是金豆儿。 此时的金豆儿泫然若泣,说不出的忧惧惶恐,只眼巴巴地看着鹃儿,哑声说道:“鹃儿,替我向姑娘求求情。” 鹃儿脸上露出几分难色,她和金豆儿原就不大熟悉,以前还因为她是伺候沈陵容的被金豆儿多番嘲讽过,如今她是泥菩萨过江,哪里还有心思替她求情? 不过鹃儿惯是会做人的,只见她情真意切地抓住金豆儿的手说道:“豆儿姐,姑娘叫我进去指不定要如何怪罪,不过你放心,只要有一丝机会,我也会为你多说几句好话的。” 听了这话金豆儿果然有了几分动容,抓着鹃儿的手紧了又紧,“鹃儿,从前是我对不住你,此番你若能帮到我,今后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的。” 沈陵容刚走出不远,隐隐约约听得这边的谈话,嘴角轻勾露出几分笑意。 她前脚刚进了屋子,鹃儿马上跟了进来,沈陵容还没坐下,鹃儿已经自觉跪了下来,一副等候发落的模样。 沈陵容慢慢悠悠地喝了一口热茶,秀云在一旁看着乖巧的鹃儿,面上却有些愤然。 平日里鹃儿就是个阳奉阴违,好吃懒做不说,惯会逢高踩低。昨日秋梧院报信,阻拦她救小姐,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她心里可是明镜似的。 “秀云,带鹃儿下去换身衣裳。瞧这衣服都湿了,看着怪可怜的。” 鹃儿闻言惊诧地抬起了头,秀云心中更是不情愿,但是她知道小姐定有自己的打算,于是只好不情不愿地朝鹃儿挥了挥手,“你跟我来。” 鹃儿犹豫地看了沈陵容一眼,见沈陵容眼皮都不抬一下,这才麻利地起身跟着秀云去换衣裳,她也实在是冷得受不了。 待秀云领着一身清爽的鹃儿过来时,沈陵容已经喝了一盏茶。 鹃儿二话不说又跪在了沈陵容身前,头低低的,嘴里请罪道:“求姑娘饶恕奴婢。” “哦?一大早的跪在外头,就为了说这一句?” “不,不是,”鹃儿急急摇头,诚恳地说道,“奴婢是求姑娘不要发卖了奴婢,从今往后,奴婢做牛做马,再不敢起二心了。” 沈陵容眉头微挑,望着鹃儿毕恭毕敬的模样,淡淡问道:“记得你进府也才一个年头?” 鹃儿一愣,忙点了点头。 “你怎么进的府?” 鹃儿不知沈陵容究竟有何用意,只是生怕因为之前的过错被逐出府去,于是细细答道: “奴婢家里人口太多,都等着吃食,所以奴婢的爹就将奴婢卖给了人牙子,后来府上选下人,奴婢有幸被选中,进府后便开始伺候姑娘了。” 沈陵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府里可有什么相熟的?” “秋梧院的桐香和我是一个村出来的,我们从小认得,交情是极好的,其余各院的姐姐们也有一些相熟的。” 沈陵容听得鹃儿的回答轻笑一声,“你是个聪明的,知道我到底想问什么。” 鹃儿忙否认道:“姑娘蕙质兰心,奴婢哪里能猜到姑娘的心思。” 沈陵容也不拆穿她,这丫鬟确实聪明得很,她猜到自己和秋梧院那位不对付,生怕自己撵了她去,开口便道出秋梧院的桐香,又强调感情极好,不可谓不用心。 这送上门来的机会,她沈陵容哪里会拒绝呢? 第十五章 鹃儿 “和家里人可还有往来?” 沈陵容用茶盖轻撇着茶沫,状若无意地问道。 鹃儿脸色一变,急忙说道:“这是万万不敢的。” 大户人家都是有家规的,其中一条便是除了府里的家生子,从外边买回来的下人一贯都要和家里人断了来往的。 因为做下人的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若心里总想着接济家里,还怎么尽心尽力服侍主子,主子又哪能放心将东西交给下面的人呢。 一旦发现有吃里扒外的,可都是要剁了手脚赶出去的,难怪鹃儿吓得变了脸色。 秀云在一旁听着,暗忖道:“鹃儿应该没这么大的胆子。” 沈陵容却是冷笑一声,蓦地将茶杯往桌子上重重一放,冷声道:“怎么,这时候还要唬我不成?” 鹃儿被杯盏碰撞的声音惊了一跳,脸色唰的一下惨白。 秀云一看鹃儿这反应吃了一惊,莫非鹃儿真的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 “你平日里只当我是个睁眼瞎,可不知我心里亮堂着。你每月偷偷将月钱寄出接济家里,以为我毫不知情吗?” 沈陵容一字一句说着,字字捶在鹃儿心头,直吓得她瘫坐在地上不得动弹。 沈陵容似乎并未打算就此放过鹃儿,她脸带讥讽地说道:“这便禁不住了?若我说,我知道这事桐香也有一份呢?” 鹃儿身子猛地一抖,脸上霎时布满绝望,心知今日无论如何也逃不过了,跪着向前挪了几步,伏在地上哀求道:“姑娘,奴婢今日便是死了也在所不惜,只求姑娘大发慈悲,放过桐香吧。” “哦?现在倒是有情有义了,你背主的时候,可曾想过今天?”沈陵容看着地上瑟缩的身影,眼里满是冷漠。 鹃儿心里怕极了,那股机灵劲早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面对沈陵容的质问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沈陵容眼瞧着火候差不多了,这才稍稍放缓了语气说道:“良禽择木而栖,你这样的聪明人做出那样的选择我也不是不能理解。” 鹃儿闻言忙抬起了头,眼里闪过一丝希望。 沈陵容用手指了指桌上的半碗羊奶,“你若想活命,我给你一个选择。” 鹃儿心头蓦然涌起一股劫后重生的喜悦,急忙站起来去看沈陵容指的物什。 入眼是半碗纯白香甜的奶,只要一靠近就能闻到醇厚的奶香味。鹃儿一时猜不透沈陵容的意思。 “看到了吗,这是一碗羊奶,秋梧院那边送来的。” 鹃儿眼神一闪,“难道这羊奶有问题?” “这就是我说的选择。若你能查出羊奶的问题所在,之前的事我都可以既往不咎,接济家里的事我也可以替你瞒下来,包括桐香。” 沈陵容目光沉沉地看着鹃儿,脸上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鹃儿浑身一震,忙跪了下来,“奴婢一定尽己所能将事情查清楚,给姑娘一个满意的答复。” 沈陵容点了点头,“我自是相信你有这个能力的,不过……” 鹃儿的心猛地又吊了起来。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鹃儿,这次我可是冒了风险的,你可别让我失望。” 沈陵容不急不缓地说出这句话,却叫鹃儿流了一头冷汗。 “好了,今后要怎么做都由你自己做主,该配合的只管和秀云说一声,记住,我只给你一个月的时间。” 一个月后便是选秀,时间应该差不多了。 鹃儿没想到在屋里这么一会儿竟比跪在青石板上还要难熬,领了命站起来的时候已经是脚步虚浮,浑身脱力。 刚走到门口,突然听得沈陵容幽幽的声音传了过来,“鹃儿,给你一句忠告,盲目轻信是大忌,就算是家里人,也别掉以轻心。” 鹃儿闻言脊背一僵,心神俱疲之下一时无法领会沈陵容话中深意,只在心头默念了两遍,方才谢恩退了下去。 待鹃儿离开了秀云这才露出了焦虑的神情。 “小姐,您将羊奶的事都同鹃儿说了,鹃儿能信得过吗?万一她又向夫人告发我们可怎么办?” 沈陵容给了秀云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她若还算聪明便不会自掘坟墓。” “小姐,鹃儿真的每月都在接济家里吗?您是如何知道的?” 秀云抛开了担忧又不禁好奇起来。 沈陵容点了点头,一脸认真道:“我猜的。” 秀云一脸呆滞,“小姐,这也能靠猜吗?” 沈陵容看着秀云呆呆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秀云真是个单纯的,说什么都相信,这件事她自然是从陵容的记忆里看到的。 后来这事还闹得挺大的,毕竟是犯了府上的规矩。 说起来鹃儿也算是个可怜人,方才自己给了她一句忠告,她若能领悟,也算是帮了她一把。 “小姐,外面还跪着一个呢。”秀云看沈陵容似乎又陷入了思绪中,不禁提醒道。 沈陵容嘴角微微翘起,“我可没忘,她既要跪着,就让她多跪一会,我要的是她身后那条大鱼。” 秀云闻言露出了愉悦的笑容,她不知道什么大鱼小鱼的,但是金豆儿那样的恶人就该让她多跪一会。 浣房的管事赵妈妈是府上的老人了,她家男人是老爷的车夫,为人忠厚老实,颇受重用。 金豆儿是他们的独女,虽是个丫鬟,过的日子和寻常商家小姐比也是不差的。 她和小姐几年前被逼着去浣房做活,那时候就经常出现洗干净的衣裳又脏了,晾晒的衣服又湿了的情况,细数下来她们做了无数返工,常常是从天不亮忙活到天黑,累得直不起腰来。 夏天的时候还好些,冬天的时候,风冷的刺骨,手都不敢伸进水里。 有时候实在冷的受不了了,她和小姐好不容易省了一些碳火想烧点热水,可总有人趁她们不注意把碳浇湿。 要洗的衣裳堆了一盆又一盆,手上的冻疮早已惨不忍睹,两个人挤着一个被窝取暖的时候,明明冷得不行,手一热却又奇痒难耐,如今想来眼泪还是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背后都是赵妈妈和金豆儿的手笔。 如今是知道怕了,可是要想轻轻揭过,那是绝不可能的! 第十六章 大鱼 休息了一会,沈陵容带着秀云练起了大字。秀云在一旁看着,不由啧啧称奇。 “小姐,秀云虽然不懂字,但也觉得您这字写得真好。” 沈陵容微微一笑,心里颇有些自豪。 她的字是从小爹爹一笔一划教的,连娘亲那样的大家闺秀都夸好,爹爹说过,再多练几年她的字也能成气候了。 想到彼时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模样,沈陵容的心突然纠疼起来。 爹、娘、哥哥,他们都还好吗? 于自己睁眼不过瞬息,于他们而言,自己已经离开两年了。 那么宠爱自己的他们是否已经肝肠寸断,悲痛不能,是否还在想念不辞而别的自己。 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样的痛苦他们该如何承受? 想到这里,泪水簌簌而下,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了笔墨。 “小姐!” 秀云在一旁惊慌起来,急忙拿起帕子要为沈陵容擦拭泪水。 沈陵容摇了摇头,任由泪水滚珠般掉落,哑声道:“秀云,就这一次,以后我再也不哭了。” “小姐……” 秀云心中心疼不已,她多么希望沈陵容不要活得这么辛苦,可是如今前有狼,后有虎,她们如何能不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有这么一刻,秀云多么希望自己能像鹃儿一样聪明,她是个愚笨的,除了满腔的忠诚与怜惜,根本没法帮到小姐一丝一毫。 沈陵容无声地哭泣了许久,默默抽出袖间的帕子轻轻擦干了眼泪,再抬头时已然是一副冷静自持的模样。 若不是红红的眼眶,几乎看不出沈陵容曾经哭过。 秀云看到这一幕,心中突然升起一股莫大的勇气,她在心底暗暗发誓,她一定会守护小姐,至死不渝。 屋里流淌着难得的宁静氛围。沈陵容每写完一张便销毁一张,秀云在一旁默默帮忙,没有任何质疑。 小半个时辰过去了,门外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沈陵容抬起头来,眼里闪烁着光芒。 来人是刘妈妈,褐色长袄纤尘不染,头发梳的仔细,面色红润,和今早落荒而逃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沈陵容露出关怀的笑容,“刘妈妈可好多了?” 刘妈妈面上有些尴尬,但她这次是受人之托,也就没有心情和沈陵容多费口舌。 “姑娘,如今天气也不暖和了,我进来的时候见金豆儿那丫头还在外头跪着呢。” “嗯?然后呢?”沈陵容状若不经意地问道。 刘妈妈一噎,“我看姑娘已经饶恕鹃儿那丫头了,金豆儿跪了这么久,姑娘也该消气了。” 沈陵容脸上露出一丝讥笑,“刘妈妈莫不是忘了金豆儿之前是如何欺负我们主仆的吧?” 刘妈妈讪讪一笑,“您若是心里不舒坦,将她叫进来打骂几句便是,小姑娘家的大冷天跪在石板上,只怕是要落下病根的。” 沈陵容听了这话忍不住气笑了,敢情她也知道大冷天的跪在石板上对女子不好,那么无数个日日夜夜,她和秀云寒冬腊月浣衣做活便不会对身体不好,便是活该了不成! 沈陵容深吸了几口气,压下心中的怒气,平静道:“可是赵妈妈求到了你跟前?” 刘妈妈一怔,这死丫头不禁嘴上变得难缠,连脑子也灵光了不少,竟都让她猜了去。 “是呀,姑娘,老金家就这一个闺女,她听说金豆儿已经跪了近两个时辰,心里着急一时没了法子,便找到了我那边去了。” 赵妈妈和她感情也是好的,况且让金豆儿跪着请罪是她的主意,她原以为沈陵容是个心软的,她只稍在她耳边吹两句便可免了金豆儿的责罚,谁曾想这死丫头如今这么难拿捏,她必须给好友一个交代,这才舍了老脸好声好气同沈陵容说话。 “既然如此,让赵妈妈来找我吧。”沈陵容不容置疑地说道。 刘妈妈看沈陵容这态度心中早就有些恼火,只想着崔姑的叮嘱这才生生忍住了,如今她点名要见赵妈妈,刘妈妈乐得甩手,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秀云心中忿忿,气道:“小姐,她们简直欺人太甚!” 沈陵容此时心中已完全平静下来,意味深长地笑道:“别急,大鱼已经上钩了。” 不一会,赵妈妈果然火急火燎地进来了。 沈陵容抬眼去看,赵妈妈一身靛蓝松枝暗纹长袄,说起来也不过三十来岁的年纪,除了眼尾的皱纹,看起来尚算年轻。 此时赵妈妈的脸上虽有焦急,看向沈陵容的眼神里却有掩饰不住的傲气。 “姑娘,金豆儿不懂事冲撞了姑娘,如今她跪了两个时辰,也知道错了,不知姑娘能否高抬贵手让老奴将其带回家中好好管教。”赵妈妈开门见山说道。 “这可不成。”沈陵容直视着赵妈妈,毫不犹豫地说道。 赵妈妈脸色一黑,“姑娘这是不肯放人了?”说着嗤笑一声,“姑娘莫不是以为住进了这夏荷院便可为所欲为了吧?” 沈陵容嫣然一笑,“难道不是?” “呵,不过一夜的功夫,姑娘的变化还真大。” “过奖过奖。” “姑娘觉得,我若是求到夫人面前,夫人会站在谁那边呢?” 赵妈妈心知白氏有多恨沈陵容,当年的事可还是历历在目呢。不然她这么些年怎敢明目张胆欺压沈陵容呢,因为她知道,她欺负得越狠,越得夫人的心。 沈陵容脸上却是笃定的笑容,“赵妈妈何不去试试呢?” 赵妈妈望着沈陵容,她心中原本坚定万分,此时却不禁犯起了嘀咕,沈陵容为何如此自信? 赵妈妈不愿在沈陵容面前示弱,冷笑道:“姑娘且等着吧。” 说完拂袖出了院子,看样子应该是去秋梧院了。 沈陵容好整以暇地回到书桌前,秀云在一旁看得已经呆了,直到看到沈陵容亲自动手研磨,这才反应过来,忙接过墨条给沈陵容帮忙,只一双大眼睛死死盯着沈陵容,似乎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秀云,有话就说,别憋着。” 沈陵容话音刚落,秀云迫不及待地问道:“小姐,夫人怎么可能站在我们这边,赵妈妈这一去只怕金豆儿就要被带走了。” 沈陵容却是狡黠一笑,“秀云,我和你打个赌,一会儿你会见到一个完全不一样的赵妈妈。” 完全不一样的赵妈妈?秀云忍不住挠了挠头,小姐如今越发高深了,怎么说的话她都听不懂了。 第十七章 作主 金豆儿眼看着她娘进去,心中是雀跃的。纵使沈陵容如今今非昔比,她娘作为夫人跟前的红人,沈陵容无论如何都要给这个面子的,更何况今日以前,沈陵容还是个任她们磋磨的软柿子。 这般想着,金豆儿觉得膝盖的疼痛似乎减轻了些。 不一会,她娘便迈着急促的步子从屋子里出来了。 金豆儿翘首以盼,听到这熟悉的脚步声心中涌起难言的喜悦,摇晃着就要站起身来。 赵妈妈赶忙上前扶住金豆儿,看着满脸兴奋的女儿,赵妈妈心里有些难堪。 “豆儿,姑娘没答应让你起来。” 金豆儿娇弱的身躯一颤,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自己的亲娘。 赵妈妈心疼的摸了摸金豆儿被雾气打湿的头发,“别担心,娘现在就去找夫人,夫人一定会为我们做主的。” 金豆儿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失落感,突然觉得膝盖犹如针扎般疼痛,一股寒气直逼心头,眼泪滴滴嗒嗒地就落了下来。 “豆儿…” 赵妈妈心中是难言的疼痛,对沈陵容更是恨到了骨子里,匆匆安抚了金豆儿后便直奔秋梧院而去。 秋梧院中,此时白氏正在见外客。 赵妈妈不敢打搅,只得在屋外候着,只是心里挂念着女儿,难免站不住,只焦急地来回走着。 过了一刻钟左右才听得声音,抬头一看,正是崔姑送着客人出来了。 赵妈妈眼前一亮,正要上前去,崔姑正好也看到了赵妈妈。 “阿文,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崔姑热情地寒暄道。 赵妈妈还未回答,崔姑便指着身旁一位貌美女子说道:“这是云裳坊的老板娘,人称冯娘子。” 又向冯娘子介绍道:“这位是府上管事赵妈妈。” 赵妈妈心中着急,但是此时不得不耐心地和冯娘子互相见礼。 “你这是要去往何处,夫人现在可得闲了?”赵妈妈客气地问道。 她和刘妈妈是要好的,和崔姑来往要少一些,行事难免有些拘谨。 “我得了夫人的吩咐,正要随冯娘子为姑娘做几身衣裳呢,夫人如今正得闲,你可是有事要寻夫人?”崔姑和气地问道。 赵妈妈点了点头,“既如此你们且去,我寻夫人说两句话。” 双方客气道了别,赵妈妈赶忙让人传了话,得了准信后匆匆进了屋。 屋里伺候的丫鬟虽多,行止却极有条理,未听闻有一丝一毫多余的声音。 赵妈妈朝前看去,便见夫人白氏坐在桌旁,桌子上堆着好些精美的布匹,白氏正捧着其中一匹细细看着,眼角眉梢有着细微的笑意,显然心情很不错。 赵妈妈有些庆幸自己来得正是时候,上前恭敬请安道:“奴婢见过夫人。” 白氏抬头看了赵妈妈一眼,语气柔和道:“怎的这时候过来了?” 赵妈妈眼神四下扫了一眼,白氏见此只一抬手,众丫鬟立即会意,从容有序地退了下去。 赵妈妈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急声道:“求夫人救救小女金豆儿。” “赵妈妈这是何必,有话好说。”白氏立即放下手中的布匹,上前来做势要扶。 赵妈妈却把身子伏得更低了些,想起女儿失魂落魄的狼狈模样,不由略带哽咽地将今早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赵妈妈说得情真意切,她原以为夫人听了她的话一定会为她做主,让她将金豆儿接走,只是等了一会,尤未听得夫人的回答,忆起临走时沈陵容那自信的可恨模样,赵妈妈的心倏地往下一沉。 忽而听得白氏幽幽叹了一口气,赵妈妈抬起头来,只见白氏正怜悯地看着她。 “夫人……” 赵妈妈的心颤抖了,夫人这反应,莫不是不管了?可是为什么?她明明知道夫人有多恨沈陵容,当年若不是为了沈陵容,弃妇安氏也不会做下那么偏激的行为,最终害人害己。 “赵妈妈,不是我不为你做主,只是如今有件身家大事系在那丫头身上,老爷千叮万嘱,要好生伺候着她,莫在这个时候碍了老爷的大事。”白氏不急不缓地说道,嗓音依旧柔和,可听在赵妈妈耳朵里却刺耳得很。 从开府她便做了府上的下人,从三等丫头一路做到管事妈妈,安氏当年正风光之时她还只是老爷院里的二等丫头。 安氏和老爷初时还是恩爱有加的,后来不知是出了何事,两人渐渐离了心,争吵也越来越多,便分了院子住。 就是这时候,老爷从府外接了一位白姨娘回来。她在一旁冷眼瞧着,这白姨娘不仅貌美如花,更是温柔小意似解语花,两人小日子过得蜜里调油,感情是极好的。 可是若这样就以为白氏是个软性子的那便大错特错了。就看如今恭敬的下人们便知白氏是个规矩大的,将底下人管得极好。 更何况当年她为了彻底打倒安氏,可是…… 想到这里赵妈妈眉头一颤,从心底泛起一股寒意,顿时不敢再想下去。 “夫人,都怪奴婢教女无方,豆儿原是抢着要进夏荷院的,如今她被姑娘惩罚也是应该,只是或打或骂都可以,这般跪在外头,只怕把底子伤了,这对妇人可是大忌呀!” 赵妈妈想着还跪在夏荷院的金豆儿,心焦地说道。 “妈妈,这段时间我都不适合出面,我看那丫头的意思,只消你去向她赔个礼,道个歉,她自然会放金豆儿家去的。”白氏眉头微微皱起,隐隐透露出一丝不耐烦。 崔姑昨儿还同她说金豆儿不是个省心的,她原是极放心赵妈妈的,还有些不信,今儿果然就惹出了事端。 赵妈妈闻言只觉得有一股热气蹭地直往她脑门上钻,心中是又气又羞又不敢发作,一下子憋了个大红脸。 叫她去给那死丫头赔礼道歉?只要想想从前沈陵容在她面前哀哀凄凄求饶的模样,她便觉得在沈陵容面前低头对她是莫大的侮辱。 “夫人……” 赵妈妈想要哀求白氏改变主意。 “妈妈,这么些年我一直是极看重你的,我知道你宠爱女儿,可是你该知道,慈母多败儿。” 一句话让赵妈妈白了脸。 第十八章 新衣 慈母多败儿,这是说她教女无方? 赵妈妈惶恐地抬头,见白氏已经重新坐了回去,正低头摆弄着桌上的精致绸缎,不再看她。 赵妈妈心头一颤,再也不敢多说半句,喏喏地告了声罪,便退了下去。 待出了屋子,冷风一吹,额头冰凉冰凉的,这才发现自己刚才竟吓得一头冷汗。 这么些年,白氏的手腕她再清楚不过,如今白氏即认定了她的过错,便没有了回寰的余地。 她辛辛苦苦经营数十年才得了如今的地位,哪里敢忤逆白氏半分?这样想着,赵妈妈只得狠狠心,往夏荷院而去。 到了夏荷院,远远的赵妈妈便看到了金豆儿颤颤巍巍的背影,心中虽然怜惜女儿,但是忆及方才白氏的话,赵妈妈不敢有丝毫侥幸,走到金豆儿身前,劈头盖脸就问道:“豆儿,你是不是哪里冲撞了夫人?” 金豆儿盼星星盼月亮地终于盼到了她娘,结果不仅没有解救她,还一副责怪的语气,金豆儿只觉得心中万般委屈,性子也上来了,高声辩解道:“我哪里见过夫人,既没见过何来的冲撞!” 赵妈妈被吓了一跳,赶忙拍了一下金豆儿,紧张道:“死丫头,这么大声做什么。” “娘,你不能救我就算了,做甚还来隔应我,我几时得罪过夫人。”金豆儿不服道。 赵妈妈见金豆儿十分笃定的模样,心里也不大确定起来,想了想,将方才见白氏的情况同金豆儿描述了一遍,又埋怨道: “若不是你得罪了夫人,夫人怎的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还差点连累你娘我。” 金豆儿一听,更加不服了,“娘你这是冤枉好人,我自昨儿过来夏荷院,可是连夫人的面都没见着。” “怎么会?”赵妈妈愈加不解起来,夫人是个严谨的,绝不会凭白无故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再仔细想想。”赵妈妈催促道。 金豆儿也不再执拗,自家的娘总归是为自己好的。她开始细细回忆起昨天的事,若说有可能和夫人扯上关系的,便只有刘妈妈和崔姑姑。 崔姑姑!金豆儿瞳孔一缩。 “可是想到了什么?”赵妈妈发现金豆儿的异样,急忙问道。 金豆儿扁着嘴说道:“娘,昨儿崔姑姑打了我一巴掌,一定是她在夫人面前告的状。” 赵妈妈一听脸色大变,“什么?她打你了?” 金豆儿点了点头,委屈地将昨天的事说了一遍。 赵妈妈露出痛心疾首的模样,“豆儿,你糊涂呀,你不想留在夏荷院为何不私下里来找我,你明目张胆地冒出来不是驳了夫人的面子了吗?我平日里是对你太好了,你竟这样不知天高地厚。” 听得赵妈妈这么一说,金豆儿也慌了,“娘,我当时就是害怕,也没想那么多。就算这样,崔姑姑也不能打我呀,她不仅打了我,还在夫人面前诋毁我,娘!” 赵妈妈的脸色也很难看,崔碧衣,好一只笑面虎,方才见了自己还和和气气的,背后竟然捅刀子,好得很。 “娘,如今可如何是好,我的腿好痛啊。”金豆儿可怜兮兮地望着赵妈妈。 赵妈妈看着眼前这个她疼到心间的女儿,终究是不忍心,“这次你可得长了教训,以后凡是做事都该三思而行,莫要这般冲动了。你就是不想想自己,也要想想你爹和你娘我。” 金豆儿低下了头,十分乖巧地认了错。 赵妈妈暗叹了一声,望着夏荷院主屋的方向咬了咬牙,暗道:“今天我就豁出这张老脸,以后面子里子都有挣回来的时候!” 另一边,夏荷院主屋中正是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 崔姑带着冯娘子来为沈陵容量体裁衣,秀云极为高兴,她家小姐已经许多年没穿过新衣了。 崔姑在一旁作陪,冯娘子正细细询问沈陵容喜欢的花色与样式。 沈陵容好奇地打量着冯娘子,见她身材高挑,体态轻盈,最难得的是一头墨般漆黑及地长发,瀑布似的披在身后,搭配一身牡丹纹样云袖红衣,说不出的明媚恣意。 再去瞧她的脸,不同于南方女子的娟秀婉转,冯娘子两颊融融,霞映澄塘,双目晶晶,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当是一个光彩照人。 这冯娘子同原来的自己倒有几分相似,沈陵容想到这里不禁心生亲近,对冯娘子多了几分好感。 “云裳坊是我们榆林最大的成衣坊,他们家出来的成衣品质都是极佳的。姑娘有喜欢的只管同冯娘子说,夫人可是吩咐了,冬衣和春衫各四套,都要姑娘满意才行。”崔姑在一旁笑语盈盈。 榆林最大的成衣坊?沈陵容听到这里心念一动,碍于崔姑在一旁,想了想便说道:“有劳夫人费心了,崔姑姑回去的时候可要替我好好谢谢夫人。” 崔姑连连应承,心里头对沈陵容的识时务也颇为满意。 “许是太久没做过新衣裳了,如今看着这么些花样一下子倒拿不定主意了。不若这样,崔姑姑也别在一旁等着了,先回秋梧院复命吧。如今刘妈妈也在我这院里头,只怕夫人那边没有可用之人。”沈陵容贴心地说道。 崔姑姑一想也是有理,刘妈妈不在以后许多事都腾到了她手头,正愁时间不够用呢,于是起身说道:“这样也好,冯娘子的手艺自然是最叫人放心的。姑娘若是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丫鬟婆子们都在外头候着呢。” 沈陵容笑着应了,让秀云送了崔姑出门。 这边冯娘子正在为沈陵容量身,神情专注,一丝不苟。 沈陵容也不去打扰,待冯娘子放下了手中的尺子,这才试探着说道:“听崔姑姑说云裳坊做得极大,娘子年纪轻轻便做了当家人,真是令人钦佩。” 冯娘子闻言露出爽利的笑容,“哪里有什么值得钦佩的,不过是找了个称心的人嫁了,混一个老板娘当当。” 冯娘子说话间语气随和,落落大方,望着沈陵容的大眼睛亮晶晶的。 第十九章 故人 另一边,崔姑出了主屋,正好遇到了风风火火赶来的赵妈妈。 “阿文,怎的又来了这边?”崔姑脸上带着一贯的和气笑容。 赵妈妈心中冷哼一声,这来来往往的,难道没看到跪在外头的豆儿吗?如今这局面可有一大半是拜她所赐,如今倒来自己面前做出这么一副无辜的样子,真真是人作呕。 这么想着赵妈妈面上也就带出了几分不耐,“豆儿犯了错被罚了,如今正要向姑娘求求情呢。” 崔姑是个极精明的,看赵妈妈的样子便知她是在夫人那边碰了钉子。 她是不怕赵妈妈的,何况金豆儿的做派她原就极不满意,“小孩子犯了错是要罚的,不罚不长记性。我家宁姐做了错事,我是从不姑息的。小打小闹的也就罢了,冒犯了主子任谁也是保不住的。” 赵妈妈一听,直气得脸色涨红,崔碧衣这是什么意思,是说她不会管教孩子吗?看来果然是她在夫人面前挑拨离间。 “你家宁姐是个有礼的,还没定亲的小姑娘,老是跟在别人后头跑,不知多少人看见了。”赵妈妈也是气极,禁不住出言反讥道。 “你…”崔姑脸上的笑容倏忽消失殆尽,“你这是什么意思?” 赵妈妈冷笑起来:“如今知道女儿被说是什么滋味了?我劝你也管管宁姐,底下多少人都在说的事,你难道一点也不曾听说吗?” 崔姑脸色几经变幻,最终缓缓笑了起来,“阿文怕是不知道吧,阿珍有意和我们家结亲,已经在夫人跟前过了明路了。” “什么?”赵妈妈大惊失色。 崔姑一看赵妈妈这反应,突然想到了什么,略带得意地问道:“怎么,阿文原来也有这意思吗?你若不相信,自去问阿珍便是。” 说完撇下依旧震惊中的赵妈妈回秋梧院去了,还有一堆活等着她忙呢。 此时主屋中,沈陵容正在同冯娘子聊着。 这冯娘子也是个妙人,说话行事间带着江湖人的利落,对大宅闺阁内的夫人小姐们来说是极新奇的,莫怪云裳坊这般炙手可热,恐怕也有冯娘子的一半功劳。 “娘子觉得什么花色适合我呢?”沈陵容问道。 冯娘子嫣然一笑,“小姐看似温柔恭谦,实则慧心巧思、光华内敛,若依妾身来看,自然是紫色最佳。” “哦?”沈陵容不禁来了兴趣,“娘子何以看出?” 冯娘子毫不顾忌地上下打量了沈陵容,目光熠熠地说道:“沈小姐可知道,眼睛最是骗不了人的。” 沈陵容与冯娘子对视着,突然展颜一笑,“娘子是个真性情的,既如此,我也不拐弯抹角了,娘子可知城东安家?” 崔姑称云裳坊乃榆林第一大成衣坊,那么安家作为榆林第一织造大户,两家是否有来往呢? 如今她被局限在这宅院中,手中并无可用之人,处处捉襟见肘。她欲与安家搭上线,却苦于无法将手伸出府外,方才言语间可见冯娘子不像是能被收买的,这才冒险问了出来。 冯娘子手上的动作一顿,突然定定看着沈陵容,略带着感慨说道:“沈小姐果真不记得我了?” 沈陵容一呆,陵容竟还认得冯娘子不成? 冯娘子看着沈陵容懵懂的样子,又笑了,“沈小姐不记得也正常,那时候,”她用手比划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你还只有这么高。” “这么说娘子认得我娘亲?”沈陵容有些激动地问道。 冯娘子闻言敛下了眉眼,难得露出了一丝落寞,沈陵容一下子屏住了呼吸,不敢去打扰。 冯娘子伤感了一会,随后抬头展眉笑道:“说起来你可得叫我一声冯姨。” “冯…姨?” 沈陵容凌乱了,她在陵容的记忆里可没看到这一幕。 冯娘子的笑容明媚又肆意,“我和你娘姐妹相称,你说你是不是应该叫我一声姨?我家男人还是你娘的表哥呢,虽然是个远房。”冯娘子说到这里眨了眨眼睛。 “我竟不知。”沈陵容有些惊奇又有些犹豫,“白…夫人可知道这件事?” 冯娘子摆了摆手,“别说沈夫人了,这外头知道的人也寥寥无几。” 云裳坊生意这么大,难道背后的推手是安家? 似乎是猜到了沈陵容在想什么,冯娘子干脆说道:“云裳坊其实就是安家的产业,不过是树大招风,找我家男人撑个门面,没想到这两年倒是做得红火,安家也就渐渐放了权。” 冯娘子这么一说,沈陵容信了七八分。 生意经她虽不懂,但是书看得多了,这制衡的道理她倒是懂的。市面上你一家独大,其他人便会联合起来排挤你,除非你已经强大到令人只能仰望的地步。 安家懂得藏拙,这是好事。 既如此,有些事就好问出口了。 “冯姨,我娘…当年的事您知道几分?” 冯娘子摇了摇头,“当年的事我也不清楚,有些事还是要问安家才知道。当年安家将你娘接回去的时候和沈老爷是聊过的。” 沈陵容有些失望,但是一想到安家可能知道真相,沈陵容又感觉事情有了转机。但是安家这么些年对她不闻不问,很明显已经放弃她了。 “我想去一趟安家,不知道安家肯不肯让我登门。”沈陵容眉头紧了又紧,内心有些不确定。 冯娘子思虑了一会,开口道:“我前段时间还去过安家,安老夫人是极想念你娘亲的,但是安老爷子……你娘在安家是个禁忌。” 禁忌? “就因为我娘给白氏下了药,就因为她是自戕而死,安家竟已完全容不下她了吗?”沈陵容心中有些悲凉,记忆中那么温暖美丽的女子,死后这般凄凉吗? 冯娘子摇了摇头,“不只是因为这个,你娘当初嫁给沈老爷就已经逆了安老爷子的意。” 沈陵容还不曾听说过这件事,马上集中了精神。 “当年沈茂修不过是穷书生一个,除了一身皮囊和几句酸诗还有什么?”冯娘子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十分不屑。 “你娘不知是着了什么魔,安老爷子原本已经为她安排了如意郎君,她却抵死也要嫁给沈茂修,还花了大半的嫁妆为他买了一个七品官。” 沈陵容一惊,原来如此!沈茂修这官竟是买来的,难怪安氏骂沈茂修忘恩负义,原来沈茂修就是个白眼狼! 这就是所谓的吃你的,用你的,还捅你一刀。 第二十章 问罪 “安家在榆林是豪富,一半的嫁妆已然是巨数了,竟就这般为沈茂修铺了路,安老爷子气坏了,声明要和你娘断了关系。便是这般,你娘还是毅然决然嫁给了沈茂修。”冯娘子脸上满是惋惜。 女子追求爱情往往奋不顾身,旁人看不透,身在其中的人却甘之若饴。莫说安氏,她又何尝不是如此,最后不过落得身死命消。 都是尘归尘土归土罢了,沈陵容脸上满是怅然。 “安老爷子不准别人提起你娘,府里的人不敢忤逆,但是安老夫人在我面前偷偷抹过两次泪,我知道她心里是极痛惜的。” 沈陵容仿佛看到了一位满头银霜的年迈母亲在默默思念早夭的女儿,眼里突然就有了泪意。 她的娘亲是否也在这般思念她呢? “我想去一趟安家,求冯姨帮忙。”沈陵容坚定地说道。 便是为了这个老人,她也要走这一趟。 冯娘子想了想,“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消我和安老夫人说了,肯定能进府,可是你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要如何出府呢?” 沈陵容却从容一笑,“今日若是没有和冯姨相认,我也想好了法子出去一趟,如今倒更方便了。我会寻个日子去云裳坊找您,届时就要麻烦冯姨了。” 她说完抬头去看冯娘子,却发现冯娘子正认真打量着她。 “怎么了冯姨?” 冯娘子蓦然一笑,“你和你娘长得极像,但是性子一点也不一样。你娘面上是个强硬的,内里却柔软,你看着是个柔弱的,性子却刚毅。” 沈陵容心情好了些,不禁调侃道:“冯姨看人都这么准的吗?” 冯娘子嫣然笑道:“迎来送往的,看得多了自然就摸出了门道。” “我原想厚着脸皮向冯姨请教一番,如今看来这功夫还不是说学就能学的。”沈陵容死在了识人不清上,这一世谨慎了许多,却也知一口吃不成胖子。 “你是个聪明的,我一看到你就极欢喜,如果你真想学,我倒有一些秘诀好同你说说。”冯娘子看着沈陵容的笑容透着亲切,眼里是真心的喜爱。 沈陵容有些喜出望外,正要欣然答应,门外突然传过来了秀云的声音,“赵妈妈,怎的这么快就过来了?” 秀云的声音里透着揶揄,沈陵容听了不禁会心一笑,不只有她在改变,秀云也变了。 以前秀云哪里敢用这般语气同赵妈妈讲话,如今腰杆子是硬起来了。 这样很好,她很喜欢。 “姑娘呢?”赵妈妈问道。 “姑娘在里头等着您呢。” 屋内沈陵容同冯娘子对视一眼,冯娘子说道:“今儿先到这里,我会寻着机会多来几趟,你自己小心些。” 沈陵容点了点头,有些不舍地说道:“我觉得时机对了便去找您。” 冯娘子笑着点了点头,临出门了突然回头,“你院里跪着的那个丫头,小心着些,我方才瞧了两眼,是个不老实的。” 沈陵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省得,她是有大用处的。” 冯娘子微微一愣,突然笑了,“我是不必担心你了。” 说完推开房门,迎面匆匆走来的正是赵妈妈。 赵妈妈扫了冯娘子一眼,目光毫不停留地略过,望向了屋内的沈陵容。 还是那副胸有成竹的嘴脸,看得她心头发闷,这死丫头果然在等着她。 临进门了,赵妈妈忽的换了一副笑脸,客气地见礼,“奴婢见过姑娘。” 沈陵容眼底划过笑意,“哟,这不是赵妈妈吗?怎的如此客气。” 赵妈妈暗地里咬了咬牙,脸上依旧笑着说道:“夫人方才将奴婢训斥了一顿,奴婢只觉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以前是奴婢胆大包天,冒犯了姑娘,如今姑娘要打要骂奴婢万万不敢动一下,只盼能让姑娘消气一二。” “哦?此话当真?”沈陵容突然邪邪一笑,亮晶晶的眼睛里露出几分期待,手上的袖子撸了撸,将赵妈妈一贯的动作学了十成十。 赵妈妈眼神一凝,突然想起这两天的传闻: 刘妈妈被姑娘踢了一脚,躺在地上起不来了,看着像是受了内伤。 薛、张两个婆子被姑娘扇了耳光,牙都掉了好几颗呢,听说吐了一地的血。 这样想着赵妈妈的眼睛都要直了。这一巴掌过来,不会要了自己半条命吧?这样想着便情不自禁退了几步。 “咦?赵妈妈,说好的不动呢?”沈陵容满脸兴味地问道。 赵妈妈讪讪笑道:“今早路走得多了,这腿有点软。” 沈陵容笑了,“那赵妈妈可得站稳了,不然我这一巴掌下去,估计赵妈妈你要变滚地葫芦了。” 赵妈妈脸色变了又变,只想到门外还跪着的金豆儿,这才勉强生出几分力气。 “不知道赵妈妈有几颗牙够我打呢?”沈陵容状似不经意地说着,手却高高扬了起来。 赵妈妈听得这话还得了?一瞬间只觉得那莹莹素手变成了一把大蒲扇,直往自己脸上扇来,脑子里突然就映出自己满脸鲜血的可怖模样,吓得咚地一声坐到了地上。 “赵妈妈!”沈陵容突然厉声叫道。 赵妈妈本就惊惧,突然被沈陵容这么一叫,吓得一哆嗦。 “我乃府上千金,本应锦衣玉食,你一个做奴才的,哪里来的胆子日夜对我拳脚相向!”沈陵容的语气又急又快,完全不给赵妈妈反应的时间。 赵妈妈惊吓之下,脱口而出:“是夫人!是夫人的吩咐!” “夫人待人一向和善,定是你这恶奴欺上瞒下,阳奉阴违!” “不不不,我不敢,是夫人,夫人对安氏恨之入骨,都是夫人的吩咐。” “好一个刁奴,竟敢污蔑主子,发卖还是打死,你选一样!” “不不,我没有胡说,我没有污蔑主子!夫人连自己的孩子都……” 赵妈妈说着突然顿住了,脸上的惊吓被一种更深的恐惧所替代,猛地闭了嘴。 沈陵容却听得清清楚楚。她连自己的孩子都…… 后面是什么呢? 沈陵容再去看赵妈妈时,赵妈妈已经紧抿着唇,一副后怕的模样,看样子是说什么也不会再开口了。 沈陵容知道今天再问不出什么,便悄然放缓了语气,说道:“赵妈妈,你也别怕,我不过是心里委屈,你知道的,我明明是府上的主子,这十年来过的日子比粗使丫头如何?” 赵妈妈抬头看去,沈陵容一副伤心委屈的娇弱模样,哪里还是刚才那个张牙舞爪、盛气凌人的沈陵容。 赵妈妈仿佛找到了往日的熟悉感,理智渐渐回笼,这才发现自己方才竟差点闯下弥天大祸。 第二十一章 人心 “姑娘这些年受的委屈夫人都看在眼里,是老奴胆大包天,亏待了姑娘,求姑娘饶恕。” 赵妈妈突然就改了口,将过错全揽在了自己身上,仿佛之前的话全然不是从她嘴中说出来的。 沈陵容望着几乎要五体投地的赵妈妈,心中五味杂陈。 在陵容的记忆里,她看到的赵妈妈永远趾高气昂,甚至是高高在上的,如今这卑微的模样倒是讽刺极了。 只是沈陵容知道,赵妈妈怕的不是她,而是方才她差点失言拆穿的白氏。 好在不是全无收获。 如今看来,赵妈妈就是当年的知情人之一,她倒不怕没法撬开赵妈妈的嘴,这场戏还没唱到最精彩的部分,到时候,说不说可就由不得赵妈妈了。 鱼儿都咬钩了,她怎么会任其全须全尾地回去呢? “唉……” 沈陵容突然长长地叹息一声。 赵妈妈一个激灵,不知道沈陵容又要使什么招术。 “赵妈妈方才不是说寻夫人给你做主吗?怎的又自己过来讨饶了?难道是夫人不愿意帮你?”话语里颇有些替她惋惜的意味。 赵妈妈想起秋梧院这一趟,不仅没有得了好,还被夫人暗里训斥了一顿,心中十分不是滋味。 又想起在夫人跟前嚼舌根的崔姑,心里更是愤恨不已。 再想到她早就看好的良婿被崔姑捷足先登,只觉得今日诸事不顺,心中极是憋屈。 “豆儿冒犯了姑娘,夫人也说是该罚的,只是我这做父母的,不忍儿女受这苦楚,只求姑娘高抬贵手,让我这老婆子替了这罚。” 赵妈妈这话说得真心实意,可见是极疼金豆儿的。 沈陵容倒也不欲把赵妈妈逼得太紧,只是她可不是什么好心肠的。 “赵妈妈,你这话说的,可见你家的孩子是精贵的,别人的孩子倒似那腌臜破烂,随意揉捏。” 赵妈妈知道沈陵容还在怨她之前欺压于她,只此时金豆儿还捏在她手上,她只能认了这个栽,不敢出言反驳。 “既然赵妈妈一片慈母之心,那便去将金豆儿换下来吧。”沈陵容不咸不淡地说道,听在赵妈妈耳里却犹如晴天霹雳。 她原是这么一说,只为了让沈陵容放金豆儿家去,她可是一房管事,哪有随随便便跪在院中认错的道理? 沈陵容却似没看到赵妈妈震惊,催促道:“赵妈妈怎的还不去?看看这日头,都过去三个时辰了吧。” 赵妈妈的脸涨成了猪肝色,顿时觉得身子像是被架在火炉上,一时冷一时热的。 “原来方才妈妈说的都是唬人的,既如此便让金豆儿跪着吧,我瞧着午间日头大了也就不那么冷了。秀云,送客!” 沈陵容蓦地转了身,声音也冷了下来。 秀云在一旁瞧得眉眼都舒展开了,听得沈陵容叫她,忙脆生生地应了一声。 没等秀云要送客,赵妈妈呼地一下站了起来,脸黑得如锅底一般,咬牙切齿地问道:“不知姑娘要奴婢跪到几时?” 沈陵容在赵妈妈看不到的地方弯了弯嘴角,“既是替金豆儿,那便再跪三个时辰吧。” 沈陵容说得轻描淡写,赵妈妈的嘴僵了又僵,最后才硬邦邦地应了一声,转身朝屋外走去。 “对了,金豆儿已经是夏荷院的人了,记得让她明日来屋里当差。”沈陵容突然补充道。 赵妈妈的手刚落在门框上,闻言手一紧,就着湿腻的手汗在门框上留下了一个极清晰的手印。 看着赵妈妈渐远的背景,秀云满是敬佩地对沈陵容说道:“小姐,我果然看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赵妈妈。” 沈陵容卸去了脸上的冷意,又是一副温柔和熙的模样,“秀云,该让赵妈妈尝尝那人心险恶的滋味了。” 从今往后,赵妈妈在府上的威信将一落千丈,人心有多势力,赵妈妈是否知道呢? 沈陵容轻笑一声,从容地走回案前,缓缓提笔写了一个“人”字,细细瞧着,露出了几分期待的笑容。 “秀云,你去将鹃儿叫来。” …… 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沈府上下都传遍了,赵妈妈为了给姑娘赔罪,要在夏荷院跪上三个时辰! 众人心中开始嘀咕起来,原只以为老爷夫人是一时兴起,想起有姑娘这么个人了,如今看来,连夫人跟前的红人赵妈妈都能随意拿捏了,只怕这沈府要变天。 这么想着,夏荷院下午便热闹了起来。 有平时和赵妈妈不和过来看笑话的,有平时欺负过沈陵容过来探风声的,还有想来夏荷院当差套近乎的,林林总总,一个下午来来往往的,竟络绎不绝起来。 沈陵容在屋内静心写字,其他人倒不敢闹到她跟前,秀云倒是早早地被叫了出去。 过了好一会,秀云才抱着一大堆东西进来了。 沈陵容抬头看去,不禁调侃道,“秀云,你这是赶集去了吗?” 秀云将手上的东西往桌子上一放,嘟着嘴抱怨道:“小姐您是在这躲清净,可是累坏了奴婢。” 沈陵容不禁笑道:“人家给你送东西来了你还不乐意?” 秀云望了望门外,没好气地说:“平日里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如今倒知道过来套近乎了,我哪里稀罕她们。” “人心如此,这才初露端倪呢。”沈陵容意味深长地说道。 秀云却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心事,眉眼都飞扬起来了,“小姐,您猜我方才在外面看到了谁?” 沈陵容略一思忖,“能让你特别提起的,可是大厨房的桂妈妈?” 秀云猛地瞪大了眼睛,“小姐,您是怎么猜到的?” 沈陵容了然一笑,“谁都知道她和赵妈妈不对付,这么好的机会她怎么会不来。” 秀云对沈陵容几乎要到了盲目崇拜的地步,她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沈陵容, “小姐,您是没看到赵妈妈那个狼狈模样,桂妈妈就站在赵妈妈跟前,一通冷嘲热讽的,我瞧着赵妈妈那脸色,比方才在屋子里还难看呢!” 沈陵容精致的眉眼盛满了笑意,颇有兴致地说道:“看来火候差不多了,再去给赵妈妈下一剂猛药才是正经。” 第二十二章 猛药 “小姐,我们还需要做什么呀?”秀云不解地问道。 沈陵容神秘地对秀云招了招手,秀云马上附耳过来,沈陵容细细交代了两句,秀云的大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小姐,我马上就去办。” 沈陵容笑着点了点头,“快去吧,仔细些,别被人抓住了小辫子。” 秀云拍了拍胸脯,“小姐,您放心,奴婢一定办得漂漂亮亮的。” 沈陵容目送秀云出了屋子,又低头看起书来。 她向来是爱看书的,况且他日要是见了爹爹,他总要考较自己的,可不能让他老人家失望。 这样想着,沈陵容嘴角微翘,很快就沉浸在书中的世界里。 另一头,秀云出了门,远远一望,便瞧见了大厨房的桂妈妈。 许是厨房的伙食好了些,桂妈妈比起别人要敦实许多,大长袄紧紧地贴在身上,那腰间的肉堆了一层又一层,可见油水是足的。 竟然还在?秀云眼前一亮,真是天助小姐! 秀云甫一出现,好些人就围了上来,姐姐妹妹的叫个没完,有送荷包的,有送糖豆的,不一会,手上又拎了许多东西。 秀云一一客气地收了,好容易送走一批人,这才走到了赵妈妈面前。 赵妈妈一向红润的圆脸此时惨白着,萎靡在原地,眼皮耷拉着,对周围的一切充耳不闻。 秀云蹲了下来,轻拍了赵妈妈的肩膀,赵妈妈身体一颤,竟是被吓了一跳。 秀云满含担忧地问道:“赵妈妈,您可还撑得住?” 赵妈妈晃了晃有些昏沉的脑袋,面对秀云突如其来的关怀,她有些反应不过来。 “小姐方才是气性太大,这才叫赵妈妈跪三个时辰,如今细想了想,却觉得这样对待您很不应该,只是这说出去的话,如今阖府都晓得了,却不好收回来。” 赵妈妈抬了抬眼皮,看向秀云的目光闪着厌恶,心中一阵气血翻涌。 恶人已经做了,现在又想来做好人,这是把自己当猴耍吗? 秀云见了赵妈妈的眼神微微一吓,正要本能地后退,眼前闪过沈陵容沉静的眉眼,心中一定,胆子也大了起来。 “如今方才过了一个时辰,小姐不好改口了,但是有一个人,只消一句话就能救得了妈妈,还能让大家都晓得,妈妈在这个府里还是极有体面的。” 赵妈妈听得这话猛一抬头,眼里闪过一道光芒。 她自然知道秀云指的是谁,其实她也在心里暗暗期盼着。 “看来赵妈妈也已经猜着了。奴婢想着,既然妈妈是替豆儿姐姐受的罚,夫人也不好插手,但是如果豆儿姐姐去夫人跟前求情,我想夫人念着你们母慈女孝,就是看在妈妈舐犊情深的份上,也一定会帮妈妈您的。” 赵妈妈听得母慈女孝这四个字,突然似针扎了一般惊了一跳,大喊道:“不行!” 秀云被赵妈妈突如其来的高音唬了一跳,忙问道:“赵妈妈您怎么了?” 赵妈妈忆起方才在秋梧院的情形,夫人明显是极不满豆儿的,豆儿这一去,以夫人的手段,只怕是要脱层皮。 想到这里,赵妈妈心焦地说道:“别叫豆儿去求夫人,我跪着就是。” 秀云疑惑道:“为什么呀,这可是小姐想了好久才想出的两全之策,而且小姐担心赵妈妈久等,已经差小丫头寻豆儿姐姐去秋梧院了。” 赵妈妈听了这话心里一急,抓住秀云的肩膀就叫道:“快!派人拦住她们,别让豆儿去秋梧院!” 赵妈妈的手劲极大,秀云不禁叫痛:“赵妈妈,您弄疼我了,您急什么呀,夫人还能吃了豆儿姐姐不成?” “你懂什么,你们这是害了豆儿!你不去我去!” 赵妈妈心急如焚,颤颤巍巍地就要站起来,秀云忙扶住赵妈妈的肩膀,“您别急,我现在就去,保证将那小丫头拦下来。” 赵妈妈正要站起来,被秀云这么一扶,又跪了回去,还没反应过来,秀云已经一溜烟奔院外去了。 赵妈妈呆了呆,还是不放心,撑着地勉强站起来追了出去。 大厨房的桂妈妈一直站在一旁,把这一幕瞧得仔仔细细的,望着赵妈妈火急火燎的背影,眼睛滴溜溜一转,面上突然就露出几分笑意,跟着跑了出去,不过她的方向却是秋梧院。 …… 秋梧院中,崔姑正支使着丫头们搬布匹,夫人好不容易选中了称心的,可得尽早叫云裳坊准备好。 正忙着,门外有丫头报厨房的桂妈妈求见。 崔姑一怔,这时候大厨房的人过来做什么?莫不是那东西出了什么问题? 这么一想便在意起来,“可有说是什么事?” 那小丫头摇了摇头,“只说是有重要的事找夫人,求着夫人一定要见她。” 崔姑想了想,说道:“且让她等着,我去禀了夫人再说。” 那丫头恭敬地退下了,崔姑自去禀告了白氏。 白氏一听是大厨房有要事,心里一咯噔,也以为是那东西出了问题,忙说道:“让她进来。” 桂妈妈拘谨地进了屋子,白氏见了人便问道:“怎的这时候过来了,可是那东西出了什么岔子?” 桂妈妈忙摇了摇头,“东西没问题,是有另一桩事要禀告夫人。” 白氏一听东西没事,便放松了下来,恢复了惯常的漫不经心,“什么事?” 桂妈妈闻言立马绘声绘色地将方才那一幕说了,期间添油加醋,又将赵妈妈的反应夸张了几分。 白氏听着听着,脸就阴了下来,柔媚的眉眼微收着,“此话当真?” 桂妈妈将那份幸灾乐祸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一脸笃定地说道:“奴婢绝不敢有半分虚言,夫人尽可派人去查了,这时候她原是该跪着的,此时只怕正和金豆儿在一起呢。” 白氏右手一挥,一旁的崔姑点了点头,眼神在屋里逡巡了一圈,“桐香,你手脚勤快,去跑一趟。” 桐香原是屋里不起眼的洒扫丫头,因着手脚伶俐,人又老实,被崔姑提了做屋里的茶水丫头。 如今被崔姑点了名,身子一紧,忙领了命往夏荷院去。 没一会,桐香便回来了,崔姑一问,果然和桂妈妈说得不差,赵妈妈正和金豆儿在一处。 白氏冷笑了两声,“枉我这般信任她,她这是怕我吃了她女儿不成?” 桂妈妈自知没有自己说话的余地,乖觉地低下了头。 崔姑忆起今早赵妈妈恶劣的态度,心中也是不喜,忍不住说道:“奴婢早就看出她家女儿不是个省心的,果然搞出这许多事情来,阿文也是越发拎不清了,竟为了她那不成器的女儿对夫人不敬。” 白氏听了这话脸色愈发难看,美眸深深,隐隐闪过一抹狠厉。 第二十三章 有鬼 秀云回屋的时候,沈陵容揉了揉略微有些发酸的眼睛,问道:“如何了?” 秀云眉开眼笑地到了沈陵容跟前,兴奋地说道:“小姐,您料得一分不差,赵妈妈果然跟着奴婢去了金豆儿处,桂妈妈后脚就走了,奴婢问了别人,正是去秋梧院的方向。” 沈陵容温柔的面庞染上了细碎的笑意,满意地点了点头。 秀云有些意犹未尽,能帮到小姐令她觉得自己仿佛也有了价值,“小姐,还有什么需要奴婢去做的吗?” 沈陵容摇了摇头,满含深意地说道:“猜忌的种子已经种下,不用我们动手,它自会开花结果。” 秀云有些懵懵地点了点头,“小姐,那我们现在做什么?” “等。”沈陵容毫不犹豫地说道。 “等?等什么?” “等可以谈条件的人出现。” 沈陵容目光沉沉,望着窗外的萧瑟,心里是不容转移的坚定。 …… 深秋的夜晚,天黑得也早,方用过晚膳,瞧着外头已经黑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了。 躲在温暖的屋子里,就着明亮的烛光,秀云低头绣着锦帕,细密的针脚连贯出一朵盛开的芙蓉。 只是今天她心里格外不平静,时不时就要抬头向屋门的方向张望。 小姐说得那个可以谈条件的人什么时候来呢? 时间在秀云的忐忑与期待中悄然流逝,就在秀云以为今天已经等不到来人的时候,寂静的夜里传来了纷杂的脚步声。 “咚咚咚…” 敲门的声音随后响了起来,彻底打破了这个平静的夜晚。 沈陵容从书中抬起头来,映着烛光的美目里闪烁着熠熠的光芒。 似乎是被这难言的气氛所影响,秀云紧张地咽了口口水,起身去开了门。 一道高大的身影瞬间笼罩过来,秀云抬头一看,来的不是别个,正是这沈府的主人沈茂修。 秀云的脑海里不禁闪过那个始终无法忘怀的夜晚,沈茂修狰狞的表情似乎近在眼前,吓得她一时忘了动弹。 “秀云,怎的还不行礼?” 沈陵容软软柔柔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一双温暖的略带了些粗糙的手覆在了秀云的肩膀上。 秀云一个激灵,忙跪了下去,又是请安又是请罪。 沈茂修的目光丝毫没有在秀云的身上停留,从一进门,他便看着这个他多年未见的女儿。 精致的眉眼带着温柔的笑意,秀雅轻灵的少女静静地立在烛光中,如明珠生晕,眉目间隐然有一股书卷的清气。 沈茂修一时竟有些恍惚了,眼前人明明长相像极了安氏,在她身上却又一点也看不出安氏的影子。 “爹爹…” 少女的声音又是柔和又是清脆,其中又似乎暗藏了一丝小心翼翼,沈茂修恍然间似乎看到了记忆中那个怯生生的小女孩。 爹爹?这个称呼已经多少年没听到了? 沈茂修心中感慨万千,一时间忘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沈陵容心中同样复杂。自她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她便拥有了陵容的所有,但她不知道,这份所有里竟也包括了陵容的喜怒哀乐。 她明明与沈茂修毫不相识,她甚至痛恨沈茂修对陵容的绝情,可是真的看到沈茂修站在自己面前,心中那隐隐约约的孺慕之情又让她心悸不已。 陵容或许并没有完全消失,她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于自己的身体里,时时刻刻影响着自己。 两人各具心事,屋内一时陷入了寂静。 “老爷请入座。” 秀云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显然已经恢复了冷静,捧着一杯茶立在一旁。 沈茂修回过神来,一时不知怎么面对沈陵容,顺着秀云的话头坐了下来,一眼看到了沈陵容放在桌上的书。 他顺手拿了起来,有些惊异地问道:“这是你在看的书?” 沈陵容乖巧地点了点头。 沈茂修有些吃惊,随手翻了翻,见字里行间还有注解,只是这字体娟秀婉转,是他从没见过的。 “这是你的字?” 沈陵容依旧点头。 沈茂修不由惊异地再次打量了沈陵容一番,他从不知道,自己这个女儿不禁能识文断字,还写得一手好字。 他平生最好风雅之事,这般看来,他这个女儿还不是一无是处,这样也好,那他筹划的事成功的可能性就更高了。 对于安氏母女,沈茂修凉薄得很,就算是现在,他想的还是怎样更好地利用沈陵容。 “前段时间为父去崇云州述职,听到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沈茂修完全没有和沈陵容寒暄的意思,直接开门见山。 沈陵容虽因着陵容的影响,内心对沈茂修还有些亲近之意,但是她的心情还是占了主导,她冷眼瞧着,这沈茂修对她可没有一点骨肉亲情。 不过为了将来,她不介意和他演一场戏。 “不知是什么好事?”沈陵容作出一副惊喜的模样。 沈茂修很满意沈陵容的态度,接着说道:“太后娘娘懿旨昭告天下,择天下官女子最优者为皇家延绵子嗣,你也在选秀之列。” 沈陵容不可思议地退了一步,情绪略有着激动地说道:“爹爹,女儿不想进宫。” 沈茂修嘴角的笑容瞬间消失殆尽,眼神冷冽地看着沈陵容,“这不是你能决定的,我只是来告知一声,你好好准备便是。” 沈陵容心中冷笑不已,面上却是泫然若泣的模样,“爹爹,一点回寰的余地都没有吗?此去京城,山高路远,若女儿去了,那这一辈子都无法侍奉在爹爹跟前了。” 沈茂修闻言一愣,似是没料到沈陵容满心念的都是自己,语气稍微缓和了些,“你若去了,便是一场泼天的富贵,我不用你在跟前伺候,只要你过了州试,便是对我最大的孝顺。” 沈陵容敏感地捕捉到了沈茂修话中的异样。为什么是州试?选秀的重中之重难道不是殿试吗? “爹,就算女儿愿意参加,普天下珍贵的女儿何其多,光是崇云州,只怕优秀的女儿家便不下十数,女儿这般普通,哪里能过得了州试?” 沈茂修却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这个你不用管,你只消养好自己,到时莫要失了仪态便好。” 看着沈茂修从容淡定的模样,沈陵容再次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这次选秀一定有鬼! 第二十四章 条件 “既如此,为了爹爹,女儿便去了这一趟。” 沈茂修听了这话心情极为愉悦,转头去看沈陵容时,却见一颗晶莹的泪珠正顺着那纤瘦的下巴缓缓而下,充满了决绝的味道。 沈茂修笑意一僵,一股迷茫混杂着愧疚的难言情绪涌上心头,随即他自嘲一笑。 早在发现了安氏恶行的时候,他就不再将沈陵容当作他的女儿。这么些年供她吃喝,如今也该叫她报答自己了,何须愧疚? 这么一想,沈茂修的心肠彻底硬了起来。 沈陵容眼看着沈茂修的眼神由迷茫变为冰冷,心头凉了一片,暗道:“陵容,你这个爹可比我想象的还要绝情。” 既如此,双方各取所需便是。 “爹爹,女儿有个不情之请。”沈陵容怯怯地说道。 “说吧。”既然已经达到目的,沈茂修便不耐在此地久留。 “女儿若有幸被选中,只怕这辈子再不能回来,只是毕竟在榆林生活了十多年,竟不曾见过这边的风土人情…” 沈陵容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沈茂修打断了,“你想出门?” 沈陵容犹豫着点了点头,沈茂修毫不犹豫地回绝了,“不行,选秀之前不宜出门多添事端。” “可是…”眼泪欲落未落,沈陵容乞求地望着沈茂修,“此时若不去,只怕再也没机会了。爹爹若不放心,让夫人身边的刘妈妈跟着可好?” 刘妈妈是白氏跟前第一得意人,他也常见的,知道白氏极信任刘妈妈,若是有她跟着… “爹爹…” 沈陵容软糯的声音哀求着。 “罢了,只此一次。” 沈茂修一甩袖子,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 “爹爹慢走。”沈陵容站在门口目送沈茂修离去,脸上温柔地笑着,眼里的寒意却几乎要冻结成冰。 “小姐…”秀云带着哭腔的声音响了起来,她没想到小姐等的人是老爷,更没想到这两天的惬意日子是小姐用一生的幸福换来的。 如果早知道代价这么大,她宁愿一辈子穷困潦倒,只要小姐能过得舒心。 沈陵容快速敛去了眼底的冰冷,回望着秀云的眼里满是温柔。 “秀云,不用伤心,这是我自己选的路。” 秀云狠狠地摇了摇头,她以为沈陵容在安慰她。 “秀云,今后前路漫漫,荆棘丛生,一个不小心,甚至会丢了性命,你怕吗?” 秀云猛地跪了下来,她抓住沈陵容的手,眼里是磐石般的坚定,“小姐,只要能保护小姐,死,秀云又有什么可怕呢?” 沈陵容的眼睛突然就红了,她想起了梦中所见,秀云用生命践行了她的诺言,那双因生机流逝而浑浊的眼睛临死前还不舍地望着她,声声喊她小姐,如杜鹃啼血,催人泪下。 陵容何其有幸,得此一人相伴左右。 “秀云,我会保护你的。” 沈陵容的声音轻似呢喃,但是秀云听到了,笑容爬上了她纤瘦的面庞。 小姐,此生无惧风雨,秀云的命都是你的。 …… 翌日一早,夏荷院就热闹了起来。 沈陵容还未起身,便听得门外时大时小的声音,她微微醒了醒神,才掀开被子,秀云听得声音马上拉开幔帘,给了沈陵容一个大大的笑脸。 “小姐,可是醒了?奴婢伺候您梳洗。” 沈陵容心情不错地点了点头,顺势问道:“门外是什么声音。” 秀云撇了撇嘴,“是刘妈妈带着金豆儿和鹃儿过来了,一早就在门外说个没完,把咱们院里的丫头都训了一顿。” “哦?可训了你?” “哪能呀。”秀云自豪地眨了眨眼睛,“我可是小姐的大丫鬟,他们都不敢动我。” 沈陵容揶揄一笑,“不得了了,现在可是秀云姐了。” “小姐!”秀云被沈陵容一侃,闹了个大红脸。 外面人许是听到了里面的动静,突然就安静了下来,窸窸窣窣一阵衣服摩擦的声音后,便听得刘妈妈在门外叫道:“可是姑娘起了?” 沈陵容点了点头,秀云意会,应了一声就去开了门。 刘妈妈进了屋子,见了沈陵容,脸上笑得一朵菊花似的,“姑娘安好。” 沈陵容勾了勾唇,昨儿杀鸡儆猴,今儿猴果然乖了许多。 白氏不想在这个时候为了赵妈妈得罪自己,刘妈妈这是怕白氏在关键时刻也会弃她于不顾,不愧是主仆多年,对主子的秉性倒是清楚得很。 日久见人心,人心有多凉薄,时间久了自然就看透了。 沈陵容尤自思量着,突然听得咚的一声,转头看去,跪在地上的可不就是金豆儿吗? 今天的金豆儿一改往常娇俏可人的模样,穿了一身素色淡雅长衫,一抬头,眼眶红红的,配合微微耸动的肩膀,真是我见犹怜。 “姑娘,奴婢向您请罪了,求姑娘饶恕。”说着深深伏了下去。 沈陵容眉毛微微一动,却是坐着不说话。 刘妈妈见状忙上前,轻推了金豆儿的肩膀,“你这小妮子,年少不经事的,也敢以下犯上,如今是晓得怕了。” 金豆儿被推得一晃,坐在了地上。 刘妈妈又转头笑着对沈陵容说道:“姑娘,豆儿这丫头是真心知晓错了,昨儿在奴婢房里哭了许久,直说对不起姑娘,今儿一大早就在奴婢房门外等着了,央着奴婢带她来请罪,可见是十成十的诚心。” 沈陵容似笑非笑地看着刘妈妈,直将刘妈妈看得头皮发麻,嘴边的话渐渐就吞了回去。 刘妈妈闭了嘴,金豆儿这边开始抽抽噎噎忏悔起来。 “姑娘,奴婢是被猪油蒙了心,是不知天高地厚,如今就是给奴婢吃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冒犯姑娘半分,看在昨日奴婢和奴婢的娘都受了罚的份上,姑娘就饶了奴婢吧。” 沈陵容一言不发地瞧了许久的戏,就在金豆儿都渗出冷汗的时候,这才像是欣赏够了一般,慢慢悠悠站了起来。 “既已长了记性,我也不想多同你们母女计较,起来吧。” 金豆儿心中涌出一阵喜悦,忙向着沈陵容磕了几个头。 秀云听了却是一阵错愕,但她又不敢干涉小姐的决定,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小姐怎么这么轻易就放过她们了! 沈陵容似是猜到了秀云心中所想,趁他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向秀云递了个眼色。 秀云一愣,瞬间意会过来,心里的一块大石头马上放了下来。 第二十五章 机会 金豆儿站了起来,有些局促地动了动袖口。 沈陵容又细细打量了金豆儿,突然笑道:“今儿这一身不错,就是素净了些。” 歪头想了想,从身后的梳妆台上拿了一支掐丝蝶戏双花鎏金银簪,“这个送你,戴上吧。” 金豆儿一惊,忙退了一步跪了下来,“奴婢不敢。” 沈陵容露出一丝嗔怪的神情,“不过是一只银簪子,不值几个钱,我既已不追究你们母女,也该有点表示,这样外头人也都知晓了,莫要再拿来说事。” 说着就上前两步,将簪子插在了金豆儿的发髻上。 金豆儿忙不迭磕头谢了恩,那蝶戏双花簪子跟着一颤一颤的,上头的蝴蝶似活了一般,仿佛随时要扇翅而飞,极是赏心悦目,更为金豆儿添了几分姿色。 沈陵容满意地点了点头,“刘妈妈,你看这样处理如何?” 刘妈妈完成了好友赵妈妈的嘱托,成功了结了此事,心中极是愉悦,忙笑道:“姑娘大人有大量,处事自然也是极稳妥的。” “那就好,摆膳吧,说了这么会,肚子也饿了。” 刘妈妈干脆地应了一声,忙往外走去,金豆儿赶紧站了起来去帮刘妈妈。 “鹃儿就留下来帮着秀云一起收拾吧。” 站在一旁一言不发的鹃儿突然被点了名,忙答应了一声,利索地走到梳妆台前收拾起来。 方走到门口的刘妈妈听了,不放心地对鹃儿嘱咐道:“小心伺候好姑娘,别毛毛躁躁的,若是冒犯了姑娘,有你苦头吃的。” 鹃儿立刻喏喏应了,刘妈妈这才放心布置早膳去了。 秀云等了一会,又去门口张望了,见人果然走远了,忙朝沈陵容点了点头。 鹃儿见状跪到沈陵容跟前,“奴婢见过姑娘。” 沈陵容直截了当地问道:“可有什么进展了?” 鹃儿点了点头,“是桐香,昨日大厨房的桂妈妈去夫人屋里……” 说着把桐香的所见所闻描述了一遍。 “夫人和崔姑姑都提到了‘那东西’,看起来十分紧张的模样,只是不知究竟为何物。’” 沈陵容闻言若有所思,羊奶都是新鲜的,那么羊必定是养在府里的,难道这羊是在大厨房? “奴婢斗胆猜测,夫人和崔姑姑指的很可能是产奶的母羊。” 沈陵容点了点头,应是如此。 “桐香昨晚和奴婢说了,奴婢便嘱咐她和桂妈妈打好关系。如今她是夫人屋里的茶水丫头,因是伺候在夫人跟前的,桂妈妈倒也客气。” “做得不错。”沈陵容赞许地点了点头。 “多谢姑娘夸奖,奴婢愧不敢当。”鹃儿恭敬地说道。 沈陵容居高临下地看着鹃儿,心中微微动了些恻隐。 这丫头是个伶俐的,倒让她生出了几分喜爱,只是这心性还有待商榷。 既然如此,不如再给她一次机会。 “家里人可来找你了?”沈陵容突然问道。 鹃儿身子一僵,诺诺地说道:“原都是每月十五的,今儿是十三,时候还未到。” “那到了十五,你待如何?” 鹃儿睫毛微微一颤,“自然是要拒绝的。” 沈陵容轻轻一笑,“你若拒绝了,他岂会罢休?” 鹃儿惊骇地抬头看了沈陵容一眼。 沈陵容神色不变,淡淡地说道:“你是不是在想我怎么会知道?” 鹃儿惶恐到一时失了言语。 “我还知道,你娘病入膏肓,你爹好吃懒做,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嗷嗷待哺,你卖身为奴,进了沈府后,你爹每月来一回,回回都是来要医药费和伙食费的,可对?” 鹃儿瞪大眼睛惊恐地看着沈陵容,眼里充斥着不可置信,仿佛沈陵容是什么可怕的存在。 “你娘这病也拖了一年多了,你可曾有过疑虑?” 沈陵容轻飘飘一句话,却像尖锥一样,一下子凿穿了鹃儿的心理防线。 “求姑娘告诉奴婢,奴婢的娘……是否还活着?”鹃儿眼含泪水,颤颤巍巍地问出了这句话。 她何曾没有疑虑,可是她每次问起,她爹总说,有了起色,有了起色,待要多问,便推脱时间紧,火急火燎就走了。 她心里害怕,又不敢去证实。 投做女儿身,她从小是被她爹打骂着长大的,什么赔钱货,吃白食的话,她不知听了多少。 就是因为从小便处境艰难,所以她圆滑世故,小小年纪便有了许多心思。 若说有什么是这一辈子值得庆幸的,便是她有一个疼她的娘亲。可惜娘亲懦弱又胆小,从来自身难保,更遑论护她周全。 后来娘亲生了病,爹便卖了她说是筹医药费,待她来了沈府,许是从人牙子那边听说了,又追到了沈府来。 一年多了,什么病能拖一年多? 想到这里,鹃儿只觉得心头直发颤,手都跟着哆嗦起来。 沈陵容眼里闪过一丝怜悯。她之所以知道鹃儿这么多事,便是因为后来这事东窗事发了。 原来,鹃儿的娘在鹃儿被卖后一个月,便因为得不到治疗生生被拖死了。 据说,不过是寻常的风寒和痢疾。 而鹃儿卖身的钱,早不知被她那万恶的爹挥霍到什么地方去了。 “许多事都是要眼见为实的。你若想知道,我便给你一个机会。”沈陵容定定地看着鹃儿,等待着她的选择? 鹃儿没有听到答案反而松了一口气。 “奴婢想知道,求姑娘给奴婢一个机会。”鹃儿说得毫不犹豫。 沈陵容点了点头,“明日一早我准备出门一趟,届时你便和我一起去吧,我会派人送你回家,你须记住,时间紧迫,还有……” 沈陵容抬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鹃儿马上意会,诚心诚意地给沈陵容磕了几个头,“奴婢一定谨记,绝不会泄露半分。” “行了,起来吧。刘妈妈差不多快来了。” 鹃儿忙应了,又磕了头方才起身。 沈陵容示意秀云接着为她梳头,自己则拿起案上的书看了起来。 屋内恢复了平静,鹃儿望着背对着她的娇小身影,内心第一次涌起信服和感激。 第二十六章 出门 刘妈妈过来唤沈陵容的时候,众人方才收拾停当。 “姑娘移步,早膳都准备好了。”刘妈妈客气地说道。 沈陵容点了点头,“辛苦刘妈妈了。” “哪里当得起姑娘一句辛苦,都是份内事罢了,今儿的早膳奴婢瞧着极好,有……” 刘妈妈热情地介绍起了早膳,沈陵容却走神了。 明日就要出门了,还有许多细节需要仔细谋划才行。 直到坐上饭桌,沈陵容还在沉思,秀云瞧着不对劲,忙轻唤了几声:“小姐?” 沈陵容猛一回神,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明天就要出门了,心里太高兴了些,竟想得入神了。” 刘妈妈赶忙笑着接话,“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不曾出去过,外面是极热闹的。” 沈陵容点了点头,满脸期待地问:“刘妈妈可知外面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 刘妈妈摇了摇头,“平日里也就随夫人出去过几次,这吃的玩的,一概是不碰的,姑娘这倒是问倒奴婢了。” 沈陵容眼神微微一闪,状若好奇地问道:“听说妈妈的儿子在外头给夫人管铺子,不知是做什么营生的?” 听了这话,刘妈妈的腰杆一下子直了起来,微微挺了挺胸,满面笑容地说道:“这个姑娘也听说了?” “哪能没听说呢,府里的人都说妈妈的儿子是有大出息的,我记得好像叫什么哥儿?” 刘妈妈笑得眼睛都要眯成一条缝了,脸上的褶子堆了又堆,颇为自豪地说道:“俊哥儿,叫俊哥儿。夫人瞧得起他,让他给首饰铺子做掌柜呢。” “小小年纪就做了掌柜,可见是有出息的,妈妈以后有福了。”沈陵容意味深长地看了刘妈妈一眼。 “明日出门妈妈是要跟着的,既然也是去看首饰衣物的,不若先去夫人铺里看看吧。” “一切都听姑娘的。” 刘妈妈第一次在沈陵容这边笑得这般真心,连伺候起来都热忱了不少。 自从夫人指派了差事,俊哥儿就搬出去住了,她平日里伺候夫人不得闲,一个月也就见那么一两趟,铺子她还没正经去过呢。 这回借着姑娘的名头出去,可得在铺里多待一会。 这样想着,刘妈妈更殷勤了些。 沈陵容对刘妈妈的心事故作不知,反而讨论起明天出门的人选来。 “秀云是一定要去的,鹃儿手脚伶俐,也带上吧。这样安排刘妈妈觉得怎么样?” 秀云和鹃儿听了均面露喜色,一旁的金豆儿听到这里却急了,忙朝刘妈妈露出了哀求的神情。 刘妈妈念着自己的好友赵妈妈,又想着金豆儿平日里乖巧听话,就给了金豆儿一个安心的眼神。 “姑娘,这次出门估摸着要采买不少东西,豆儿手脚也勤快,不如让她一道去吧。” 沈陵容转头看了金豆儿一眼,将她眼里的急切看得清清楚楚,“既然刘妈妈想让豆儿去,就一起带上吧。” 金豆儿忙惊喜地跪了下来,“多谢姑娘成全。” 沈陵容摆了摆手,指着刘妈妈说道:“我原是不打算带你的,既然刘妈妈提了,我也就给了这个面子,谢刘妈妈就好。” 金豆儿又感激地朝刘妈妈行了礼,“谢谢刘妈妈。” “你这孩子,贯会客气的,快起来吧。”刘妈妈亲自将金豆儿扶了起来。 沈陵容看着眼前和和气气的一幕,微微勾了勾嘴角,眼里闪过奇异的光芒。 …… 翌日,沈陵容起了个大早,秀云忙前忙后的,刘妈妈带着金豆儿并鹃儿一同帮忙,一个时辰方准备妥当了。 毕竟是第一次出门,沈陵容又是要参加选秀的,万事皆要小心,难免繁琐些。 刘妈妈一路引着沈陵容出了内宅和二门,在偏门处登了马车。 沈陵容、刘妈妈、秀云一辆,金豆儿、鹃儿并粗使婆子一辆,一行人便出了沈府。 生母安氏走后,沈陵容在沈府成了尴尬的存在,两个主子对她不闻不问,下人们也多有怠慢。 其他官女子从小便随着女主人四处拜访应酬,沈陵容长到十六岁了,竟一次也不曾出过府门。 出了沈府所在的长林街右拐便是木华街,沈陵容安静地坐在车内,突然感觉喧嚣和热闹一下子扑面而来。 叫卖声、吆喝声不绝于耳,如此浓重的生活气息令沈陵容有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曾几何时,哥哥瞒着爹娘带着她走街串巷,美其名曰感受人间烟火,结果把她弄丢了。 被找到的时候,哥哥痛哭流涕的模样被她笑话了好久,他们家一向不提倡棍棒教育,可是那一次,哥哥被打得足足三天起不来床。 也就是那一次,她遇到了他。一次相遇,半世沉沦,缘起缘灭,竟如此叫人捉摸不透。 沈陵容的心情突然低沉了下来。 “小姐,快瞧,是吹糖人!” 秀云兴奋的话语突然传了过来。 沈陵容顺着秀云撩开的幔帘一角向外望去,一个年愈半百的老头正鼓着腮帮子细细吹着气。 他的手看着是极粗糙的,但是手指极为灵巧,配合着时快时慢的呼气,一只精致的小兔子很快就成型了。 一群小孩子围着他,欢呼着,鼓掌着,更有小孩拉着爹娘的袖子直撒娇。 “买一只吧,买一只吧~” 沈陵容看着看着,心里的阴霾突然就消散干净了。 纯真的笑容爬上了她的嘴角。 今生已经重来,囿于过去不过是画地为牢。 “去买一个吧。” “姑娘,那个不干净。”刘妈妈赶紧制止。 她受了夫人的嘱托,无论如何今儿沈陵容都要全须全尾地回去。街头的东西不干不净的,沈陵容是万万不能碰的。 “我就是瞧着有趣,秀云去买吧。”沈陵容话里是不容置疑。 刘妈妈动了动嘴,最终没有再说话。 她也是瞧明白了,如今的沈陵容有主见的很,轻易是不能质疑的。只要不违背夫人的嘱托,她也懒得去管她。 秀云才不去管刘妈妈,听了小姐的话,忙让车夫停了车,欢欢喜喜地去买糖人去了。 沈陵容望着秀云蹦蹦跳跳的背影,露出了明媚的笑容。 第二十七章 首饰 马车又走了约莫两刻钟,这才到了广林街。 “这条街上多是首饰衣物的铺子,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家常来的。”刘妈妈热切地介绍道。 沈陵容感受到了刘妈妈的迫切,配合着问道:“夫人的铺子在哪呢?” 刘妈妈往前指了指,“就在广林街中心地段,位置好得很,平日里听说生意是极好的。” 秀云在一旁冷眼瞧着,刘妈妈这自豪劲,活像这铺子是她家开的似的。 “夫人已经吩咐了,姑娘若是有看上的,只管拿回府里便是。” 沈陵容笑了笑,“大人们疼爱是一回事,做儿女的也要懂事些,哪里敢这般放肆。” 刘妈妈嘴上说着姑娘客气了,心里却在腹诽:“得亏还是个识时务的,若是狮子大开口,夫人也有的是法子让你吐出来。” “姑娘,地方到了。”车夫在外面提醒道。 待马车停稳了,秀云忙着给沈陵容戴上帷帽,刘妈妈却已经迫不及待下了车。 秀云面露不平,“小姐,您看!” 沈陵容摇了摇头,给了秀云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指了指车外。秀云忙收敛了,不敢多说话。 “姑娘,可以下车了。” 刘妈妈的声音果然响了起来,随后车帘被掀开一角。 秀云小心地扶着沈陵容下了车,沈陵容抬头一看,“七宝斋”三个字映入眼帘。 正待仔细欣赏一番,刘妈妈激动的声音打断了沈陵容的兴致。 “俊哥儿!” “见过姑娘。” 俊哥儿没有回应刘妈妈,而是率先向沈陵容见了礼。 沈陵容转头看去,入目是一个正在作揖的年轻男子,虽穿着粗布青衫,但眉目清秀,行止有礼,尤其是眉间隐隐的书卷气,不像是个做掌柜的,倒像是个儒雅的秀才。 “你就是刘妈妈时常挂在嘴边的俊哥儿?” 沈陵容有些好奇,这俊哥儿和刘妈妈没有一点相象的。 俊哥儿点头称是,态度亦是不卑不亢的。 沈陵容心里暗暗吃惊,莫怪众人吃惊,她如今见了俊哥儿这模样,也不敢相信他后来会做出那样的事来。 “夫人早让人传了话,说是今儿姑娘会来,如今一切都布置妥当了,姑娘可一进观赏。” 沈陵容满意地点了点头,抬步进了七宝斋。 俊哥儿这会才同刘妈妈说话。 “娘,这一路可顺利?” 刘妈妈看着自己出色的儿子,只觉得哪哪都好,笑眯眯道:“顺利,顺利得很,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便到了。” “今儿能在外头用膳吗?我让人送醉风楼的酒菜来,好好孝顺孝顺您老人家。” 刘妈妈笑得眼睛几乎要看不见了:“难得你一片孝心,这怎么吃还要看姑娘的,夫人吩咐了,今儿一天都听姑娘的安排。” 俊哥儿点了点头,望着前面行走的婀娜身影,眼睛闪过丝丝疑虑。 “娘,您之前同我说姑娘大变样了,原我是不信的,这人还能说变就变不成,只是如今我瞧着,”说着悄悄附在刘妈妈耳边,“是有些不一样了。” 刘妈妈露出了忿忿的神情,低声说道:“她如今邪门得很,夫人一时都拿她没办法,今儿可得仔细着些,莫得罪了她。” 俊哥儿忙点了点头,自信地说道:“娘,您还不信我?” 刘妈妈马上露出了笑容,“娘自然是信你的。” 进了七宝斋的雅阁,俊哥儿不再和刘妈妈闲谈,而是细致地伺候起了沈陵容。 从首饰钗环到绫罗绸缎,介绍了个遍。 沈陵容细细看了,挑了两三样东西,便称说走不动了。 俊哥儿忙安排了雅间,供上糕点茶水,只是终究不适合共处太久,安排了一个机灵的小丫头在一旁逗趣,便退了下去。 “刘妈妈,俊哥儿做事周到,为人热忱,难得是这一份细心,怪不得夫人如此重用。”沈陵容笑着对刘妈妈说道。 刘妈妈嘴上忙谦虚了两句,“姑娘真是过誉了,不过比寻常小子沉稳一些,奴婢瞧着还有好些不足呢。” 沈陵容掩嘴笑了,“妈妈真是太过谦了。” “呀!” 秀云突然叫了一声,将众人吓了一跳。 刘妈妈面色有些不善,“秀云,你如今是姑娘身边的大丫鬟了,行事如何还能这般浮躁。” 秀云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是奴婢莽撞了,只是奴婢瞧见姑娘最爱的耳坠少了一只,这才叫了出来。” 沈陵容伸手摸了摸,右耳垂空荡荡的,果然少了一只。 “这可如何是好?” “姑娘,许是方才试耳坠的时候摘下来忘了戴上,不如奴婢去给您找找吧。” 一直跟在一旁的金豆儿突然站了出来。 沈陵容歪头想了想,“方才确实摘下来过。” “既如此,那大家一道去找吧,这样快些。”秀云提议道。 金豆儿忙制止道:“何须如此劳师动众,奴婢沿着来时的路找过去便可,也就去了几个地方,倒也好找。” 刘妈妈不欲多给自家儿子添麻烦,于是点了点头,“豆儿说得也有道理,左右都在这七宝斋内,要是找不着,再去寻俊哥儿便是。” “既然刘妈妈都这么说了,那豆儿你去吧,路上仔细些,莫要惊动了旁人。”沈陵容一锤定音。 金豆儿殷切地点了点头,头上的掐丝蝶戏双花鎏金银簪跟着上下晃动着。 沈陵容仔细看了,这才发现今天的金豆儿是用心打扮过的。 一身娇俏清新的湖绿,脸上用蜜粉细细扑了,白若凝脂,最妙的是嘴上那一抹淡红,更添三分娇柔。 看着金豆儿急切地出了屋子,刘妈妈欣慰地说道:“豆儿这丫头经了事也长进了,知道为姑娘分忧了。” 沈陵容嘴角微微一翘,“是呀,是长进了。” 说着不经意般地瞧了秀云一眼,秀云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向沈陵容调皮地眨了眨眼。 沈陵容嘴角的笑容有了扩大的迹象,她忙轻咳了一声,掩饰了笑意,“那都是刘妈妈教的好,我记得豆儿这些日子都是同妈妈在一处的吧?” 刘妈妈点了点头,不遗余力地夸了金豆儿一番。 第二十八章 相逢 金豆儿出了屋子开始沿路找寻起来。 只是过道和货台都寻遍了,竟一点踪迹也许。 走着走着,便走到了前厅。 金豆儿一边在心里描绘着沈陵容的路线,一边低头细细查看,一个不查竟撞上了人。 两个人皆是“哎哟”一声。 金豆儿被这股大力一撞,直接向后倒去,吓得她惊慌中闭上了眼睛。 突然间腰身一紧,一股淡淡的熏香扑鼻而来。 金豆儿心有余悸地睁开眼睛,入目是一个清秀的面庞。 “我记得你是姑娘身边的丫鬟?怎的跑到这边来了?” 眼前人不是俊哥儿又是哪个? 感受着腰间有力的臂膀,金豆儿的脸蹭一下红透了,低头不敢言语。 俊哥儿这才反应过来,忙松了手,连连作揖:“一时情急,对不住对不住。” 金豆儿只觉得被搂过的地方滚烫滚烫的,呐呐说了句不用在意。 “可是姑娘有什么事要唤我?”俊哥儿镇定了下来,赶忙问道。 金豆儿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俊哥儿一时摸不着头脑,这是有事,还是没事? 金豆儿两只手放在身前交叠着,一条帕子揉了又揉,最终她轻咬了贝唇,因惊吓而泛着泪光的大眼睛望着俊哥儿,怯怯地问道:“俊哥哥,你不记得我了吗?” 俊哥儿听了这话一呆,再仔细去瞧金豆儿,这才发现这是一个十分貌美的少女。 面若桃花,声似莺啼,尤其是那双泪汪汪的大眼睛,看得他胸膛直跳,耳根子几乎要烧了起来。 “不…不知姑娘如何识得小生?”俊哥儿一向沉稳,如今说个话,连舌头都打结了。 金豆儿羞红了脸,低头喃喃道:“我是金豆儿…” 俊哥儿愣了愣,金豆儿?好熟悉的名字。 他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画面。 一个小小少年指着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古人常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你倒好,你是种豆得金子!” 记忆中的小女孩与眼前的娇美少女渐渐重合,俊哥儿不可思议地说道:“你是赵妈妈的女儿金豆儿?” 金豆儿殷切地望着俊哥儿,眼睛里头满是欢喜,他竟然还记得。 俊哥儿红着脸说道:“没想到你都这般大了,我竟没认出来。” 金豆儿羞怯地点了点头,“许多年没见,自然是变了许多。” 二人相顾,一时无言,微妙的氛围悄然流淌着。 “豆儿姐姐?” 一个清脆的声音突然传来,将沉默的两人吓了一跳。 金豆儿转头看去,来的是鹃儿。 “豆儿姐姐,姑娘的耳坠找到了,就挂在衣裳上呢,还是秀云姐姐眼尖找到了。姑娘唤我来寻你,免得你白忙活一场。” 金豆儿忙应了,“你先去,我马上就来。” “好,豆儿姐姐你也快些。”鹃儿提醒了一句便离开了。 “原来是姑娘丢了东西?”俊哥儿语气温柔,声音也放得极轻。 金豆儿点了点头,脸颊红红的,“原以为耳坠子丢了,差我出来寻的,如今找到了便好,我也该回去了。” 俊哥儿点了点头,“快些去吧,别让姑娘久等了。” 金豆儿闻言低头不语,俊哥儿有些着急了,“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为难?” 金豆儿摇了摇头,突然从袖口取出一样东西,猛地往俊哥儿身上一扔,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俊哥儿一愣,忙将东西接住了,定睛一看,是一个绣着绿色豆苗的靛青色荷包。 他心中一跳,忙抬头去看,却只看见一片湖绿色匆匆消失在墙角。 俊哥儿捏了捏手上的荷包,忆起金豆儿娇羞可爱的模样,只觉得心跳如擂鼓,一时间难以平静。 另一边,金豆儿想想自己方才疯狂的举动,只觉得脸要烧起来一般,忙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进了屋子。 刘妈妈见了金豆儿,一时不解,“这是怎么了,出去一趟脸红成这样?” 金豆儿慌乱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方才找得有些急了,回来的时候又走得快了些,这才觉得有些热了。” 刘妈妈亲昵地拉着金豆儿的手:“你这孩子也真是实诚,就是找不着,叫俊哥儿帮忙便是。你娘可是托付我好好顾着你的,可别让她多操心。” 金豆儿不自然地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将手抽了回来。 沈陵容转头看了鹃儿一眼,鹃儿暗暗指了指金豆儿,又指了指前厅的方向。 沈陵容突然就露出了兴味地笑容,看来一切都很顺利。 刘妈妈嘱咐好金豆儿便来到沈陵容跟前。 “姑娘,今儿午膳叫了醉风楼的名菜,辛苦姑娘将就一下,便在这七宝斋用膳吧。” 沈陵容点了点头,酒楼鱼龙混杂,她即将选秀的身份,确实不宜抛头露面。 “午膳后不知姑娘想去哪里?” 沈陵容想了想,“便去云裳坊看看吧,上回冯娘子量了尺寸回去,不知做的如何了。” “使得使得,云裳坊都是夫人小姐们贯去的,这个奴婢也放心。” 刘妈妈十分赞同沈陵容的决定。 “先差人去和冯娘子说一声,免得到时手忙脚乱的。”沈陵容的眼神在屋里逡巡了一圈。 “鹃儿,就你吧,不用急着回来了,等着我们过去便是。” 鹃儿忙点了点头,临出门前,却突然在门口站定了。 她忍不住回头看了沈陵容一眼。 沈陵容端坐在那里,安静而从容,一双秀眸带着鼓励,回望着鹃儿,轻轻对她点了点头。 鹃儿的眼眶微微湿润了,她知道,此去不论是吉是凶,她的内心已经诚服于眼前的少女。 沈陵容将鹃儿临走时的神情看在眼里,心中微微一喜。 鹃儿这丫头是个极聪明的,只是她的成长环境决定了她的行事风格。 她习惯于讨好别人,做事又全凭利益驱使。 这样的人不好收服,但是她一旦认准了你,却是忠心耿耿,值得托付的。 因为只要你是真心对她好的,她比任何人都懂得回报,只因她不曾得到,所以万分珍惜。 重生这一世,沈陵容步步为营,原是不想冒任何风险的。 只是鹃儿这丫头机灵得很,对家人和桐香都是有情有义,倒让她存了几分培养的心思。 她这两日不过是流露出了几分放任金豆儿的心思,鹃儿便看在了眼里。 今儿更是直接看出了她的计划,主动出去寻找金豆儿,玲珑心思可见一斑。 “鹃儿,你可别让我失望。”沈陵容在心里默默说道。 第二十九章 旧衣 用过午膳,一行人准备去云裳坊。 刘妈妈难得和儿子在一处,似是有说不完的话,连午膳都是和俊哥儿一道吃的。 临要出门了,见刘妈妈依依不舍的模样,沈陵容体贴地说道:“刘妈妈不如就留在七宝斋吧,让秀云陪我去云裳坊。” “这如何使得?奴婢原就是陪姑娘出来的。”刘妈妈马上义正言辞地拒绝了。 “这样还不容易,妈妈将姑娘送到云裳坊后再回来七宝斋便是。”秀云在一旁提议道。 刘妈妈听到这里有些心动了。 “这倒是个好主意,今儿下午原就打算只去云裳坊,妈妈若不放心,将我送到云裳坊便是,回来后还能同俊哥儿多聚一会。” 沈陵容适时劝说了一句。 “这…这怎么好。”刘妈妈犹豫着说道。 沈陵容微微一笑,“刘妈妈不用为难,若是夫人问起,便说是我执意要刘妈妈留在七宝斋便是。” 这种事相信刘妈妈不会蠢到自己捅到白氏面前,毕竟她也算是擅离职守了。 刘妈妈又委婉推了几次,最后勉勉强强应了下来。 秀云心里忍不住腹诽,搞得像是被逼的似的,其实心里巴不得留下,这戏是演给谁看呢! 沈陵容则瞥了一眼刘妈妈身边的金豆儿,自寻耳坠回来后,金豆儿便魂不守舍的,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妈妈身边不能少了人,豆儿就留下和刘妈妈一道吧。” 金豆儿闻言惊讶地抬起了头,眼里闪过一丝隐晦的欢喜。 原是在门口送行的俊哥儿听到这里,心中涌起一股雀跃,却不敢表现出一丝一毫。 众人随即上了车,约莫一刻钟的功夫,云裳坊便到了。 刘妈妈先下了车,又将沈陵容扶了下来。 “上回同云裳坊的冯娘子相谈甚欢,这次想多逗留一会,妈妈两个时辰后再来寻我便是。” 刘妈妈求之不得,嘱咐了秀云好好照顾沈陵容,便和金豆儿乘车回了七宝斋。 眼看着马车走了,秀云有些激动地看着沈陵容,“小姐…” 沈陵容心中也有些迫不及待起来。 冯娘子得了鹃儿的信,早早候在门口,如今远远看到沈陵容,忙迎了出来。 “沈小姐!” 冯娘子欣喜地叫道。 沈陵容主动迎了上去,瞧着冯娘子飒爽的模样,心情愈发好了起来。 “冯姨。”沈陵容小声叫道。 “好孩子,你终于来了。”冯娘子亲密地拉着沈陵容的手往里走去。 “冯姨这两日可好?” “好,好得很,就盼着你来呢。”冯娘子心情大好。 “冯姨可联系好了安家?我今日只有两个时辰的时间,怕是不能久留。”沈陵容有些担忧。 冯娘子倒是毫不担心,反而问起了沈陵容,“你之前派过来那个丫鬟,还让我将人送到城外,这是怎么回事?若不是你在信中提了我们的关系,我还不敢相信人是你派来的。” 沈陵容笑了笑,将鹃儿的事说了一遍,冯娘子笑道:“原来如此,这也是一桩好事,我瞧着那丫头是个机灵的。” “冯夫人,您先别管鹃儿的事,姑娘的事怎么样了,安府能去吗?” 秀云心急沈陵容的事,忍不住催促道。 冯娘子瞧了秀云一眼,笑道:“你这丫头倒是心急,若是不成,我还能这般镇定不成。” “那姑娘现在就能去安府了?”秀云兴奋地问道。 “自然,不过去之前,要先换一件衣服。”冯娘子略带神秘地眨了眨眼,“随我来。” 沈陵容好奇地跟了上去。 “上回从沈府回来我便马不停蹄去了安府,安老夫人知晓了便十分激动,若不是安大爷拦着,只怕那天就要派人将你接了去。” 冯娘子边走边说。 沈陵容微微定了心,至少安老夫人是愿意见她的。 “安大爷?是我的舅舅吗?” 冯娘子点了点头,“你娘就这一个亲哥哥。” “舅舅……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沈陵容有些好奇,陵容的记忆中完全没有安家的影子,因此她对安家一无所知。 “他啊?大老粗一个,不着调得很。”提起安大爷,冯娘子语气亲昵。 沈陵容有些吃惊,安家偌大的家业,安大爷作为下一任家主,难道是这样不可靠的一个人?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安大爷确实是安家的下一任家主,但是安老爷子退居幕后以来,打理安家产业的,另有其人。” 沈陵容正要追问,冯娘子带着她们进了一间屋子,后面的话自然而然就被打断了。 沈陵容抬头看去,琳琅满目的成衣挂在墙上,从轻纱到长裙,从氅衣到披风,应有尽有,美轮美奂。 不过冯娘子毫不停留地走过它们,带着沈陵容来到了一个黄花梨水滴雕花木柜前。 柜子足有成人高,繁复的花纹彰显了它的精致。 冯娘子在柜子前立定,右手轻抚着凹凸不平的花纹,似是想起了什么,眼里隐隐就有了泪光。 “冯姨?”沈陵容迟疑着叫了一声。 “婉娘十六岁生辰那年,我手艺初成,为了哄她高兴,我和安大爷,安二哥商量着,为她做了一件衣裳,从最初的画稿到最终成型,都不曾假手于人。” 冯娘子声音飘忽,仿佛沉浸在了回忆中。 “她看到这件衣裳的时候,眼泪汪汪的,高兴地说不出话来。我还记得她穿上这件衣裳的样子,我想,安大爷和安二哥一定也记得。那么美好,谁又舍得忘记呢。” 说到最后已经变成了喃喃自语。 “冯姨…” 沈陵容有些伤感地抓住了冯娘子的手。 常年做活的手有些粗糙,茧子还未完全褪去,覆在冯娘子的手背上,略带着粗砺又温热的感觉令冯娘子一惊,顿时如梦惊醒。 “让你见笑了。”冯娘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难得有些局促。 沈陵容温柔地摇了摇头,“冯姨又想起我娘了?” 冯娘子伤感地点了点头,从袖口掏出一把精致的梨花样钥匙。 “你娘出阁前将这件衣裳又给了我,她说这是她最美好的回忆,要放在我这儿好好珍藏。” 说着缓缓将钥匙插进了锁匙中。 沈陵容不禁屏住了呼吸,室内一下子落针可闻。 只听得哒的一声轻响,柜子的门缓缓打开了。 一抹白色率先映入眼帘。 沈陵容定睛看去,那是一袭白色拖地烟笼梅花百水裙,外罩品月缎绣玉兰飞蝶氅衣,内衬是淡粉色锦缎裹胸,袖口绣着精致的金纹蝴蝶,裙摆一层淡薄如清雾笼泻绢纱,一旁还挂着一条金色云缎腰带,说不出的窈窕贵气。 沈陵容不禁倒吸一口气,这衣裳一看便造价不菲,通身下来,只怕不下百两银子。 “今儿你就穿着这身衣服去安府吧。”冯娘子在一旁说道。 “这……”沈陵容难得地有些犹豫了,“这是娘亲的东西,既留在了冯姨这里,就该好好珍藏才是,莫要穿出去污了它。” 冯娘子摇了摇头,“当初你娘把这件衣裳给我的时候,我也是拒绝的,你猜她怎么说?” 沈陵容摇了摇头,冯娘子脸上有了笑意,“她当时对我说,‘等我女儿长大了,便让她穿着这身衣裳回家,定要将所有人都吓一跳’,说这话的时候,她还不曾出阁呢。” 沈陵容脑子里浮现出安氏巧笑倩兮的调皮模样,眼里突然就有了泪意,她点了点头,不忍心再拒绝。 冯娘子露出了满意地笑容,向秀云招了招手,“小丫头,快过来帮忙,把你家小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嗳!”秀云笑着应了声,忙上前帮忙。 两人忙活了一阵,再站到铜镜前,连沈陵容都有些痴了。 乌黑的秀发用一支银簪挽住,盘成精致的柳叶簪,一朵玉兰别在簪上,显得清新典雅。 她的颈前静静躺着一只金丝通灵宝玉,平添了一份淡雅之气。 黛眉轻点,唇瓣不染而赤,清秀而不失丝丝妩媚。 配上白衣华服,更添三分绚烂绰约。 冯娘看着沈陵容,眼里满是盈盈泪光,“婉娘,你的女儿长大了,和你长得真像,我几乎以为是你站在我的面前,你说,他们看到了会怎么样呢?” 秀云在一旁已经看呆了,这真的是她的小姐吗? “冯姨,我们该出发了。”沈陵容的话打断了二人的思绪。 冯娘子忙点了点头,“马车早就候在后门了,我们快些过去,到安府也就一刻钟的路程。” 秀云赶紧扶了沈陵容,三人朝着后门走去。 马车上,秀云有些不安,“小姐,这么些年了,安府从来没来看过您,我们真的要去安府吗?” 沈陵容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光是站在陵容的角度,她也有义务替陵容见见她的家人,更何况,安家人可能知道安氏自戕的真相。 再就是为她自己考虑,接下来的路愈发不好走了,她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支持,而安家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沈陵容冷静地分析着这一切,冯娘子看在眼里,心中欣慰不已。 婉娘已经走了,她只希望婉娘的女儿能过得好好的。 以前没有机会接近沈陵容,如今见着了,便是拼尽全力也要助沈陵容一臂之力。 至于安家,她一点也不担心,有那个人在,沈陵容在安家一定不会受委屈。 她相信,那个人会把沈陵容看得比命还重要。 第三十章 祖母 一刻钟的功夫,马车便到了安府的偏门。 秀云扶着沈陵容下了车,见是从偏门进的府,心中有些不舒服。 偏门向来是无关紧要的人出入的,在她眼里,小姐是最好的,走偏门就是委屈了小姐。 更何况小姐这些年来过得极为悲惨,安府作为外祖家,不闻不问,更不曾施以援手,秀云心中替自家小姐鸣不平,对安府便没什么好感。 冯娘子生怕沈陵容误会了,忙说道:“安老爷子还不知道你回来的事,老夫人忧心多生事端,也是想着早些见到你,便事急从权了,孩子,你心里可别不舒服。” 沈陵容忙摇了摇头,她根本不在意。 这次安府之行若是顺利,下一次她自会堂堂正正地从正门进府。 若是不顺利,也没有下次了。 三人还没走出几步,偏门里便急急走出来一个人。 沈陵容抬眼看去,这是一个看起来四五十岁的老妇人,梳着稳重的妇人发髻,鬓边已见丝丝白霜。 幕褐色松花长袄穿在她身上,不仅不显老气,反而大方持重。 她的额头眼尾已经布满皱纹,笑眯眯的脸上满是慈爱。 她先是看向冯娘子。 “小冯,怎的才来,老夫人都等急了,早早派了……” 老妇人说到这里的时候注意到了一旁的沈陵容,她的话头戛然而止,眼里的震惊几乎要溢出来。 “姑…姑娘?” 冯娘子赶忙上前抓住老妇人的手,“顾嬷嬷,这是婉娘的女儿,陵容。” 老妇人不敢错眼地盯着沈陵容,嘴里不住说道:“像,太像了。” 冯娘子觉得有些好笑,她刚看到换好装的沈陵容时,也是这样一副呆愣的模样吗? “这位是老夫人身边的老人了,和老夫人小姐妹似的,你叫她顾嬷嬷就好。” 沈陵容听冯娘子这么说,忙见礼,“嬷嬷好。” 顾嬷嬷哪里敢受沈陵容的礼,赶忙避到一边,“小小姐莫要折煞老奴了。” 沈陵容听了这个称呼微微一愣,随即露出一丝笑意。 顾嬷嬷一上来就承认了她的身份,可见安老夫人是真心要见她的。 “小小姐快随老奴去见老夫人吧,自打听说了您的消息,老夫人可谓是坐立难安,日盼夜盼方把您盼来了,这会儿恐怕都坐不住了。” 顾嬷嬷已经从震惊中反应了过来,如今心心念念的都是盼孙心切的老夫人。 沈陵容忙点了点头,随着顾嬷嬷往府里走去。 一路上,玲珑精致的亭台楼阁,清幽秀丽的池馆水廊,还有大假山、戏台子、玉玲珑,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安家的富贵从这园林中便可窥见一二。 绕了十几个弯,沈陵容早已忘了来处,顾嬷嬷终于停了下来。 沈陵容抬头看去,“安穗堂”三个字映入眼帘。 堂前栽着几颗苏铁树,还有一些有名的树,四周那点点绿叶,在暖阳中发清发亮。 顺着安穗堂的小路走过仰山院,跨过石门,便见一座十多米高的大假山峥嵘挺拔,气势雄伟。 有丫鬟早就等候在此,见了沈陵容等人的身影,忙往回跑去,嘴里叫着:“顾嬷嬷回来了,顾嬷嬷回来了。” 沈陵容一行继续顺着荷池曲径往前走,小桥流水“叮咚,叮咚“的水声不绝于耳,两旁常春树和芙蓉花粉绿相映,显得格外动人。 再一个转弯,这才真正到了安穗堂的正院安逸堂。 小丫鬟们早早打了帘子候着,沈陵容还待往前走,一个衣着富贵的老夫人已经被搀扶着从正屋里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家,青丝白发交错着被梳得一丝不苟。 许是常带着笑容,眼尾的皱纹格外地深,额头上一个蓝宝石抹额衬得一双眼睛亮堂堂的,透着温和。 沈陵容猜想,这应该就是陵容的祖母,安老夫人。 她正要上前行礼,却见老夫人突然如遭雷击一般立在原地,那双温和的眼睛此刻紧紧地盯着她,眼里的哀痛浓郁到叫人心悸。 顾嬷嬷生怕老夫人禁不住,正要上前,却见老夫人突然推开了扶着她的丫鬟,踉跄着朝沈陵容走去。 “老夫人!”担忧的叫唤声几乎同时响起。 安老夫人充耳未闻,身子摇摇晃晃的,两只手无意识地颤抖着。 走得近了,沈陵容甚至看到老夫人的嘴唇都在微微抖动。 “婉娘……” 老夫人的声音响了起来,颤抖着,带着小心翼翼。 沈陵容听得这一声呼唤,只觉得心中涌起无尽的酸楚,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 老夫人颤颤巍巍地走到沈陵容面前,颤抖的手猛地抓住沈陵容的肩膀,将沈陵容搂进怀里,嘴里声声叫道:“婉娘,婉娘,我的心肝。” 顾嬷嬷不忍看这一幕,将头别了过去,悄悄抹着眼泪。 冯娘子在一旁难以自制,早已泪如雨下。 沈陵容埋在安老夫人的怀中,感受着头上传来的声声呼唤,只觉人间至悲,锥心泣血也不过如此。 “老夫人,保重身体啊,您仔细瞧瞧,这不是姑娘,是小小姐。” 顾嬷嬷心疼老夫人的身体,生怕出了意外,不得已打断了这一幕。 沈陵容感受到老夫人的身体微微一僵,她抬起头来,只见老夫人脸色惨败,神情恍惚,似是受了极大的刺激。 不好! “顾嬷嬷,快扶老夫人进去休息,平日里可有常用的药丸,速去化了一颗来,喂老夫人喝下。”沈陵容急声说道。 顾嬷嬷一瞧安老夫人的状态,哪里还敢耽搁,“棠梨,快去取参荣丸!” 说着和沈陵容一起将老夫人扶进了屋子。 待喂了参荣丸,老夫人的气息终于渐渐顺畅了起来,脸上也慢慢有了血色。 “婉娘…婉娘…” 老夫人的嘴里还在不断念叨着,显然还未完全清醒过来。 顾嬷嬷心疼地抓着老夫人的手,心中焦急不已。 站在一旁的沈陵容轻轻拍了拍顾嬷嬷的肩膀,“嬷嬷,让我来吧。” 顾嬷嬷看向沈陵容,那张和姑娘酷似的脸上满是温柔和坚定。 顾嬷嬷点了点头,眼里满是信任,“小小姐,拜托你了。” 沈陵容点了点头,从顾嬷嬷手中接过老夫人的手,轻轻摩挲着,在老夫人的耳畔温柔地说道:“祖母,您瞧瞧我,我是容儿。” 第三十一章 舅舅 “容儿?”老夫人发出了疑惑的呓语。 “对呀,是婉娘的女儿,容儿。” “婉娘……容儿……” 几滴浊泪缓缓从老夫人的眼角滑落。 沈陵容见状微微松了口气,老夫人的眼睛已经逐渐恢复了清明。 “顾嬷嬷,快些请个郎中来瞧瞧。”沈陵容急忙嘱咐道。 顾嬷嬷眼见老夫人好转了许多,脸上浮现出一丝喜色,“已经着人去请了,估摸着快到了。” 话音刚落,屋外就传来浑厚的男声,带着焦急,“娘,娘,您怎么了!” 帘子咻地一声被大力甩开,一阵冷风倏忽就钻了进来。 沈陵容不禁打了一个激灵,甫一抬头,一个身高八尺开外的高大身影突然就笼罩了过来。 沈陵容还没反应过来,那黑影突然将她一把搂住,力气大得几乎要挤破她的胸膛。 “啊!” 秀云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冲上去就捶打那人的手臂,只可惜瘦弱的身板犹如蚍蜉撼树,收效甚微。 沈陵容不安地挣扎着,脑子里瞬间闪过多种可能,心脏几乎要跳到喉咙口。 耳边突然传来嗡嗡的声音,“婉娘,是婉娘回来了。” 沈陵容身体一僵,停止了挣扎,原来又是将她认错了。 “晟儿,快快松手,那你是外甥女容儿。” 老夫人焦急的声音响了起来,说完这一句又是一阵用力地喘息。 顾嬷嬷吓了一跳,忙拍了拍大高个的手,“大爷,您快些松手,别伤了小小姐!” 沈陵容心中一震,原来是安家大爷,陵容的舅舅安晟铭。 安晟铭缓缓松开了手臂,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正大口呼吸的少女,“这衣服……” 冯娘子立刻站了出来,原来爽利的眉眼此时满是愧疚,“都怪我,我原想着给大家一个惊喜,万万没想到变成了惊吓,还害得老夫人……都怪我。” “好孩子,别这么说,我是要感谢你的。”老夫人慈爱的目光望着冯娘子。 说完她朝沈陵容招了招手,眼里满是殷切和爱怜。 “快,容儿,我的乖孙孙,快过来让我瞧瞧。” 沈陵容还沉浸在见到安晟铭的巨大震惊中。 她终于明白冯娘子为什么用大老粗形容安家大爷了。 在南方,身高八尺身材魁梧的男子已经十分少见,更何况这满脸浓密的络腮胡,若不是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睛,沈陵容几乎以为她正在看不是正脸,而是后脑勺! 想起记忆中安氏娇小玲珑的模样,沈陵容不禁怀疑,这真的是同一个爹娘生养出来的吗? 感受到沈陵容怪异的眼神,安晟铭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忆起方才的冲动之举,心中更觉懊悔。 完了,第一次见外甥女,他的完美形象就全毁了… “容……容儿,我是你舅舅,我……我原本不是这样的。”安晟铭磕磕巴巴地说道。 沈陵容看着安晟铭夸张的络腮胡,觉得这话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她机械地点了点头,又觉得自己这样有些不礼貌了,忙见了礼,“容儿见过舅舅。” 安晟铭有些局促的搓了搓手,在腰间摸了又摸,最后掏出一个黑色荷包,递到沈陵容面前。 对上沈陵容疑惑的眼神,安晟铭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这是舅舅给你的见面礼。” 沈陵容完全没看到安晟铭红了的脸颊,当然,恐怕除了安晟铭自己,没有任何人能分辨得出。 她默默接过黑黝黝的荷包,转身递给秀云,“多谢舅舅。” 秀云在一旁气鼓鼓地接过荷包,脸色白得还没缓和过来。 这什么蛮人,一上来就又搂又抱的,看模样就不像好人。 就算是小姐的舅舅,就能如此莽撞了不成? 刚才可把她吓坏了,就差上嘴咬这安家大爷几口。 安晟铭讪讪地退开了,沈陵容马上快步走到安老夫人面前。 “容儿拜见祖母。” 沈陵容款款行礼,还没蹲下,安老妇人已经将她扶了起来。 “好孩子,快让我好好看看。” 安老夫人细细打量着沈陵容,目光描摹着沈陵容的眉眼,眼里的喜爱藏也藏不住。 “好孩子,都长得这般大了,和你娘真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安老夫人眼里隐隐又有了泪意。 “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瘦了些,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 安老夫人说着抓起沈陵容的手,突然间慈爱的神情一变,翻过沈陵容的手细细看了起来。 “这……怎的有这么多茧子!” 安老夫人的话里满是震惊和痛惜,不可置信地望着沈陵容。 “什么!” 安晟铭高八度的声音传了过来,沈陵容只觉得眼前一黑,安晟铭的大脑袋已经凑了过来。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你说,是不是那姓沈的欺负你了!” 安晟铭又气又急。 安家的女儿一向娇养,英姐儿从小到大没做过一件粗活,那小手嫩葱似的。 眼前这双粗糙到布满茧子的手哪里是一个闺阁小姐该有的! 他们的紧张令沈陵容心里一阵温暖。 进府前她还担心会被刁难,如今看来,他们是真心疼爱陵容的。 只是既然如此,他们为什么十多年来对陵容不闻不问呢? 秀云在一旁冷眼瞧着,她原就不喜安家的无情,方才安晟铭的冒失又令她十分反感。 这么多年来,她同小姐孤苦无依,在夫人的刻意刁难下多久没睡过一次安稳觉了? 粗糙的手算什么?小姐身上的累累伤痕他们又知晓几分? 她可怜的小姐,为了不让她担忧,多少次夜里捂着被子偷偷地哭,那压抑的哭声就像一把剪子,把她的心剪得七零八落,碎了一地。 如今装出一副气愤的模样,小姐因着骨肉亲情可以原谅他们,她秀云却忍不下这口气! “老夫人,安大爷,这双手不过是小姐苦难生活的冰山一角罢了,你们即能忍着这么些年不闻不问的,如今又何苦这般作态来哄我们小姐开心。” 说到这里,秀云的声音不由哽咽了。 “我家小姐是个心软的,你们掉个眼泪她便信了,我秀云的心肠却是最硬的,今儿你们若没什么可解释的,要认亲,我第一个不同意!” 秀云的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惊得满座寂静。 第三十二章 黑心 “谁说我们对容儿不闻不问的!” 安晟铭眼睛瞪圆了,怒发冲冠的模样十分骇人。 沈陵容快步走上前去,将秀云挡在了身后,维护之意不言而喻。 “舅舅,秀云所言句句属实。” 沈陵容一句话让安晟铭的气焰一滞。 “反了反了!”老夫人突然将桌案拍得砰砰作响。 “安晟铭,你给我跪下!” 老夫人话音刚落,只听得咚的一声,安晟铭已经跪在了老夫人面前。 “娘,你为何要我跪下?”安晟铭执行得很快,但是完全摸不着头脑。 “你说,是不是我人老了,我的话你都不听了?我怎么嘱咐你的,你又是怎么办的事?”安老夫人痛惜地责备道。 安晟铭把头摇得铃铛似的,“没有没有,婉娘走后,我原每月去看一回容儿,只是我去了几回都没见到人。” 安晟铭说到这里沈陵容一惊,为什么记忆中从来没有这回事? “舅舅,这是几时的事?” 安晟铭扭过头来,声音隐隐透着一股委屈,“便是婉娘走的那一年。我去得多了,你隔着幔帘同我说,今后都不想见到安家人。我原以为你是悲伤过度,一时不愿见我,便走了。” 沈陵容脸色有些难看,这些事她完全没有印象。 “后来我又去了几次,你果然从不露面,我便差人每月送去一百两,只求你吃好穿好。” 安晟铭说这句话的时候委屈得像个孩子,这个大个人了,乖乖跪在老夫人身前,看着怪可怜的。 “一百两?每月?”秀云大惊失色。 “舅舅,那天在幔帘后面的人,你可看清了?” 沈陵容冷着脸,眼里是惊人的寒意。 若是安晟铭句句属实,那么沈茂修不仅阻了她的骨肉亲情,更是不声不响地吞了每月的一百两。 可笑啊,十年过去了,每月一百两如今也是一笔巨款了,沈茂修一边拿着这笔钱,一边竟放任她被当作粗使丫头使唤,好得很啊。 安晟铭被沈陵容问得一噎,“我只隐隐约约看到是个小女孩……” 安晟铭说到这里突然脸色难看起来,“难道那个人不是你!” 沈陵容点了点头,一字一句说道:“我从不知道舅舅曾来找过我,至于每月一百两…” 后边的话不用沈陵容再说,安晟铭也猜出来了。 安晟铭的脸彻底黑了下来,他霍地一下站起身来,冷笑道:“好啊,这个黑心的,竟欺瞒了我们这么些年,真当我们安家好欺负不成。” 他的眼里寒光凛凛,拳头捏得咯咯作响,高大的身躯配上这满脸络腮胡,犹如府门上贴的门神一般,威风凛凛,震慑人心。 安老夫人气得拍案而起,吓得顾嬷嬷忙上前搀扶。 “沈茂修,他当年害我女儿,如今又来祸害我孙孙,不可饶恕!不可饶恕!” 秀云没料到事情的真相竟是这样,若真如此,铁石心肠都不足以形容老爷的狠心,如安家大爷所说,是真真黑了心肝的。 “娘,我现在就叫上二弟去一趟沈府,定要叫那孙子吃不了兜着走!” 安晟铭这话说的极是气愤,安老夫人虽然也很想大骂沈茂修几句,但是不想叫沈陵容难堪,便使了个眼色,让安晟铭闭了嘴,急得安晟铭直团团转。 “娘,您说这事怎么解决,只要您一句话,我和二弟能动手绝不动口!” “你给我住口!” 安老夫人白了安晟铭一眼,转头看向沈陵容时,怜惜的目光能掐出水来。 “好孩子,这些年委屈你了,都怪我这老婆子,年纪大了越发不济了,再加上……唉,算了,都是些家丑,不提也罢。” 安老夫人脸色满是无奈和愧疚,“孩子,给祖母一个机会好好补偿你,可好?” 沈陵容上前握住安老夫人的手,语气亲昵,“我只要知晓祖母和舅舅是真心对我的就够了,至于补偿,”沈陵容声音突然低了下来,“该补偿的另有其人。” “秀云方才造次了,向老夫人,安大爷告罪。” 秀云分别向安老夫人和安大爷行了礼。 方才她心急小姐,不管不顾就说了起来,如今既然知晓是误会,可不能因为她而让安家对小姐有了隔阂。 “容儿身边有你这样的丫头,是她的福气,我也放心。” 安老妇人看向秀云的眼神满是赞许。 “你这丫头敢爱敢恨,敢为主子抱不平,我欣赏你!” 安晟铭大大咧咧地说道。 被安晟铭这么直白地夸奖,秀云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 她算是明白了,这安家大爷确实是个粗人。 沈陵容抿嘴一笑,安老夫人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眼里也透出着笑意。 屋内的气氛一下子缓和了下来。 “二爷来了!” 门外小丫鬟脆生生的声音传了进来。 沈陵容好奇地抬起头来,望向门口。 方才在云裳坊,冯娘子明确说了安氏只有一个哥哥,但是所有人话里话外都提到了一个排行第二的人物。 安晟铭的二弟,冯娘子的二哥,丫鬟嘴里的二爷,究竟是什么人呢? 门帘被缓缓拉开,一双乌黑踏雪云纹男靴踏了进来。 沈陵容抬头看去,那人乌发束着白色丝带,一身雪白绸缎。腰间束一条白绫长穗绦,上系一块羊脂白玉。 细长温和的双眼,秀挺的鼻梁,白皙的皮肤,就像春阳下漾着微波的清澈湖水,令人心生亲近。 沈陵容清晰地看到,男人看到自己的时候,神情发生了剧烈的变化。 就仿佛湖水里突然投下一颗石子,激起了一片涟漪。 平静外壳被遽然打破,他的嘴唇嗫嚅着,有些话似乎要脱口而出。 “景儿!” 安老夫人突然开口叫道,身体不自然地挪动了一下。 眼前的男人大梦初醒一般,迅速移开了目光,只是他那微微颤抖的睫毛暴露了他不平静的内心。 “娘,听下人说您请了大夫,儿子不放心特来看看。” 他微微作揖,声音犹带着颤抖。 “不过是一些小事,没想到把你们统统招了过来。不过来得正好,快来瞧瞧婉娘的女儿,你的外甥女容儿。” 安老夫人笑眯眯地说道。 第三十三章 信件 男人的视线落在了沈陵容的身上,炙热而克制。 沈陵容感觉到安老夫人握着自己的手紧了紧。 “容儿,这是你二舅舅。” 沈陵容忙起身给男人行了礼,“容儿见过二舅舅。” “容儿……都这般大了。” 男人似喟叹,似呓语,那双直直盯着沈陵容的眼睛泛出几分空洞。 他明明才三十岁的模样,但是那一瞬间流露出的神情却犹如耄耋老人,心灰意懒,汲汲无望。 “二弟……” 一双蒲扇大的手落在了男人的肩膀上。 沈陵容抬头看去,竟发现安晟铭的身上难得地露出了几分悲伤的气息。 “容儿,这就是我和你说的安家现任掌舵人,人称安二爷。” 冯娘子站了出来,提醒沈陵容。 沈陵容点了点头,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安二爷的出现令所有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怪异起来。 她心里满是疑惑,却也知道时机不对,只能暂时按下不解,待回去再问问冯娘子。 出来的时间也差不多了,该回去了。 但是她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没做。 “祖母,容儿有件事想同你说。”沈陵容朝左右看了看。 安老夫人马上意会,挥了挥手,“其他人都下去吧。” 沈陵容看到安大爷、安二爷也要离开,忙叫道:“大舅舅、二舅舅请留下。” 待下人们都走光了,沈陵容突然咚地一声跪到安老夫人面前。 安老夫人一惊,马上就要去扶,却见沈陵容立马伏了下去。 “祖母,容儿此次是瞒着爹爹和夫人出来的,能进得了安府,得知还有这么多关心疼爱容儿的亲人,容儿心中十分感恩。” 沈陵容说着微微哽咽了,她觉得陵容残留在她心中的情感又开始躁动了起来。 “只是容儿心中一直有一事不明,如鲠在喉,寝食难安,求祖母与舅舅们解惑。” 安老夫人似乎料到了沈陵容要问什么,面上流露出丝丝颓唐,有些绝望地将手覆在了眼睛上。 “求祖母告诉容儿,母亲当年为何…为何不辞而别。” 说着沈陵容深深拜了下去。 安老夫人的身体剧烈一抖,两行老泪潸然而下。 在沈陵容的身后,安晟铭垂下了头,抓着桌角的手青筋暴起,桌子咯吱咯吱,发出了声声悲鸣。 而安二爷安景润痴痴地望着沈陵容的背影,眼里的悲伤倾泻而出,那种深入骨髓的落寞,几乎将他淹没。 有些事终究是逃不掉的。 安老夫人颤颤巍巍地指了指顾嬷嬷,“去,将那封信取来。” 顾嬷嬷应了声,不放心地看了老夫人一眼,转身走进内室。 “孩子,你起来吧。有些事,你终归要知晓的,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沈陵容站起身来,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困扰了陵容一辈子的谜题,今天就可以揭晓了吗? 顾嬷嬷捧着一个黑色匣子走了过来,在安老夫人的示意下将匣子递给了沈陵容。 沈陵容将目光投向了安老夫人。 “婉娘离开的那天,托人送了一封信来,当我们意识到不妙赶到沈府时,她已经……已经……” 安老夫人别开了脸,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沈陵容右手有些颤抖地打开了匣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封信,面上写着:不孝女婉娘敬上。 信封的边角已经起毛了,可见是有人看了又看的。 沈陵容心中微酸,将信封拿了起来,从里面抽出一张纸来。 展开一看,入目是娟秀的文字。 爹、娘: 婉娘生来娇矜,爹娘待我如掌上明珠,事无巨细,处处周到,如今思来,闺中无忧岁月,恍如昨日。 奈何婉娘生性执拗,不听劝告,自以为得觅良人,奋不顾身,如今伤痕累累,方知当日之错,攸关一生。 如今婉娘因妒生恨,失却本心,已面目全非,无颜苟活。唯念陵容我儿,年纪尚幼,盼爹娘垂怜,护佑成长。 另,带话二哥,情深不寿,与君无期,盼觅得良人,得其归所。今生所负君恩,盼来世得偿一二。 不孝女婉娘敬上。 沈陵容缓缓放下信纸,心中纷乱无比,一时不知从何理起。 所以安氏果真因妒生恨,对白氏下了手,又因无法原谅自己,所以选择自缢? 还有信中提到的二哥,应该就是安二爷安景润。 如此说来安景润并不是安氏的亲哥哥,那他何以成为安家的掌舵人,他和安氏之间又有什么纠葛呢? “你舅舅们去安家接回你娘的时候,同沈茂修大闹了一场,只是你娘终究打掉了人家的孩子……” 沈陵容明白,安氏理亏在先,纵使沈茂修千错万错,安氏的手上终究出了人命,若是闹将出来,不过是害了安氏的名声。 难道她的直觉是错的,安氏果然对白氏出手了? 沈陵容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 “你娘她……糊涂啊!”安老夫人捶着胸口痛惜不已。 只是,有些伤口轻轻盈盈地掉落,好了便过去了。有些伤口,犹如掉在结痂的网上,想要拼命挣脱,却越结越紧。 安氏陷入了自己编织的网,逃脱不出,挣脱不开,最终选择了最偏激的方式,逃离了这一切。 沈陵容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却也知道不能再久留了。 她坐回到安老夫人身旁,轻轻抓住安老夫人的手,无言地宽慰着这个痛失爱女的老人。 安老夫人泪眼朦胧地看着沈陵容,仿佛女儿又站在了她面前。 “祖母,容儿该走了。” 沈陵容依依不舍地说道。 “怎的这样快。”安老夫人不能接受。 “今儿是偷偷出来的,再晚些回去,该被发现了。” “哼,发现了又如何,你也是我们安家的女儿,回家怎么了?那孙子我还要去找他算账呢,这么些年如此亏待你,还污了我们家的银子,岂有此理!” 安晟铭心中早已憋闷,只想闯到沈府去好好修理一顿沈茂修。 若不是他,婉娘能受那么多苦,能离开他们吗? 沈陵容摇了摇头,还未说话,一直沉默的安景润突然开口了。 “大哥,我瞧着容儿是个有主意的,她既如此说了,便是有她自己的谋划,若是要她来安府,明日去接了人来,住上十天半个月那沈茂修又能如何?” 沈陵容闻言感激地看了安景润一眼,却见他失魂落魄的,已经看向他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安老夫人想了想,点了点头,“景儿说得有理。” 说着拍了拍沈陵容的手,“孩子,明日就让你舅舅去接你,正儿八经地进府认亲,今儿委实是委屈你了。” 沈陵容摇了摇头,“是容儿唐突了,明儿再来好好拜见祖母。” 第三十四章 情深 沈陵容在顾嬷嬷和安晟铭等人的护送下上了马车。 眼看着安府越来越远,直至被街角的枝桠完全遮挡,沈陵容失落地放下了帘幔。 “容儿,你还好吗?” 冯娘子有些不放心。 “冯姨放心,我没事。只是心中还有许多疑虑,还望冯姨能解答一二。” “可是想问你二舅舅的事?”冯娘子直言道。 沈陵容点了点头,冯娘子不禁发出一声长长幽幽的叹息。 “唉,都是虐缘啊。” “娘和二舅舅之间……” “你可记得我说过,婉娘就安大爷一个亲哥哥?” 沈陵容点了点头。 “二哥其实是安老爷子出门的时候捡回来的,原就是看他可怜,谁知道带回来后才发现,二哥天资聪颖,一点就通,再加上安大爷醉心兵书器械的,实在没有经商的头脑。” 冯娘子说到这里脸上闪过一丝无奈。 “你见他今日胡子拉碴的,定是又没日没夜捣鼓什么兵器去了。原以为娶了媳妇能有长进,谁知道孩子都有了,还是这么一副德行。” “后来安老爷子便把心思都放在了二哥身上,二哥也是个争气的,小小年纪便在圈子里做出了名声,如今这商圈里头除了安老爷子,称第二的就数你这个二舅舅了。” “后来你二舅舅声名鹊起,为了将他留住,安老爷子决定让他做上门女婿,那时你二舅舅早已对你娘情根深种,可谓正中下怀。” 沈陵容恍然大悟,原来安二爷就是冯娘子之前说的,安老爷子为安氏选的良婿。 只是,该是沈茂修出场了吧。 果然,冯娘子接着说道:“人算不如天算,你娘去庙会的时候认识了你爹,只那一眼,竟着了魔似的,任谁劝了也不听。” “安老爷子气坏了,罚你娘跪在祠堂三天三夜,可是便是这样也无法转移你娘的心意,唉……” “后来祖父如何就妥协了?”沈陵容不解。 “唉……”冯娘子再次叹息,“这便是最折磨你二舅舅的地方。” “当年他心疼你娘,亲自跪在安老爷子面前,只求成全你娘一片痴情。安老爷子最后心灰意冷,留下一句断绝关系,便放你娘去了。” “谁知你娘最后竟……你二舅舅一直觉得是他害了你娘,若当年他不去求情,若当年他坚持娶你娘,或许她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沈陵容心头一颤,原以为成全了心爱之人,最后发现自己竟成了悲剧的推手,这份折磨,如万蚁噬心,虽不致命,却最是磨人心肠,摧心剖肝之痛也不为过。 “你娘出嫁后,为了弥补你二舅舅,安老爷子便认你二舅舅做了义子,从此人称安二爷。” “只是你二舅舅心结难解,这么多年一直孤身一人,自你娘走后,更是白衣加身,唉……” 沈陵容听后久久不能言语。 情深不寿,好一个情深不寿。若早知情深缘浅,何如不曾相见,好过耽溺一生。 在一片沉默中,马车来到了云裳坊。 “哒哒哒”的脚步声急急传来,冯娘子掀开帘子,看见一张焦急的脸。 “我家小姐可在娘子车上?” “鹃儿?”沈陵容探出身子。 “姑娘,刘妈妈来了!” 鹃儿眼圈通红,显然是哭过一场的。 沈陵容点了点头,脸上一派镇定,“不急,刘妈妈现在在哪?” “我谎称姑娘累了,在客房里歇息,刘妈妈催促着该回去了,我劝着刘妈妈先去喝茶,便来寻姑娘了。” 鹃儿说得又急又快,生怕坏了沈陵容的事。 沈陵容点了点头,“既如此,烦请冯姨先带我去客房,这身装束可得换了。” 鹃儿听到沈陵容叫冯姨,微微一愣,却很快低下了头,仿佛什么都不曾听到。 几人快步进了云裳坊,谁曾想还没进院子,迎面撞上了来寻沈陵容不得,正满心疑虑的刘妈妈。 两方人皆是一愣,刘妈妈还没反应过来,沈陵容突然兴冲冲地走上前去,兴奋地说道:“刘妈妈,你怎么在这,难怪我寻你不着,你快给我瞧瞧,这身衣服怎么样?” 说着微微转了个圈,脸上满是小女儿的欢喜。 刘妈妈却没有这个心思看衣服,“姑娘方才去寻我了?” “是呀,”沈陵容一派天真的模样,“鹃儿同我说妈妈过来了,我方才看中一件衣服,正拿不定主意呢,便兴冲冲去寻妈妈你了,没想到扑了个空,谁曾想妈妈竟来寻我了。” “是呀,沈小姐同我说妈妈您来了,我正要去接待您呢。”冯娘子又是长袖善舞的爽利模样,“夫人前几日看的料子,我已经做出了几个样式,正好托妈妈带回去给夫人过过眼。” “娘子方才一直同我们姑娘在一块?”刘妈妈试探着问道。 “是呀,我和沈小姐相谈甚欢,真可谓相逢恨晚。”冯娘子感慨道。 刘妈妈倏忽就露出了笑容,“姑娘也说和娘子极聊得来,这身衣服也是娘子的手艺?” 刘妈妈的眼神落在了沈陵容的衣服上。 冯娘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早年的拙作了,没想到能入了沈小姐的眼。” “姑娘喜欢便买回家去,奴婢瞧着姑娘这一身极好。”刘妈妈笑眯眯地说道。 沈陵容有些羞怯地摇了摇头,“夫人已经为我准备了许多新衣,哪里还需要再买,不过是过过瘾罢了。待我去换过一身,便同妈妈家去。” 刘妈妈求之不得,“奴婢伺候姑娘更衣吧。” 沈陵容忙摇了摇头,“哪里敢劳烦妈妈,秀云和鹃儿两个丫头跟来便是。妈妈同冯娘子好好商量夫人的新衣才是正经。” 冯娘子拉着刘妈妈的手就往外走,“妈妈您最是了解沈夫人的,这新样式您可得来掌掌眼。” 刘妈妈半推半就地和冯娘子出去了。 方进了屋子,沈陵容还没褪下衣裳,鹃儿突然就跪了下来。 “姑娘,奴婢的娘一年前便……便去了。”不过一句话鹃儿便泣不成声。 沈陵容低低地叹息了一声,上前去将鹃儿扶了起来。 “我知晓你是个极聪明的,有些事只怕你心中明镜似的,只是一直不敢面对。” “姑娘,您是不是早就知道了。”鹃儿泪眼婆娑地看着沈陵容。 沈陵容摇了摇头,“我也是才知道不久。” 鹃儿心中悲痛,“姑娘,我回去的时候,屋前常晒得玉米棒子,桌上常放的针线筐子,还有厨房常做的炒黄豆粒子,都没有了,家也没有了……” 第三十五章 算计 沈陵容眼里闪过一丝不忍,但今日鹃儿的事必须要有个结果。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可寻到你爹了?” 鹃儿闻言脸上露出了压抑的恨意,“他月月拿着我的血汗钱寻开心,我找到他的时候,他还在喝着小酒侃大山。” “并不是所有父母皆惜子爱子,凉薄之人,天下比比皆是。”沈陵容想到了沈茂修,心中满是苍凉。 “姑娘,”鹃儿突然抬起头来,脸上的神情认真而坚定,“求姑娘让奴婢跟着您吧。” 鹃儿心中明白,是沈陵容给了她机会认清了她爹的真面目,不然的话,她还将继续蒙在鼓里,没有勇气去求证。 如今家也没了,哪里才是她的归处呢? 鹃儿抬起头来,看着眼前娇弱的白色身影,心中涌期一股期待。 或许跟着眼前人,会是最好的选择。 虽然这是沈陵容所谋求的,但是她并没有马上答应。 “鹃儿,我想你也猜到了,自我从夫人那要了你开始,一切都是我的谋划。” 沈陵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坦坦荡荡。 “如今我将一切向你挑明,便是不希望我们之间有任何嫌隙。你自去想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再来寻我。” 鹃儿没想到沈陵容会将一切摆在了明面上,却也感念沈陵容的坦诚。 没有任何欺骗和隐瞒反而给了鹃儿最大的安全感。 鹃儿彻底信服,诚心诚意地拜了下去,“鹃儿已经想得清楚明白,求姑娘接纳奴婢。” 沈陵容终于露出了真心的笑容,这一刻,她相信自己完完全全地拥有了鹃儿的忠心。 “起来吧,把眼泪擦擦,别让刘妈妈看出了端倪。” 沈陵容亲自上前将鹃儿扶了起来。 鹃儿感受到柔软的双手轻轻扶起了她的肩膀,一股暖意在心头悄然流淌。 姑娘答应了! “别愣着了,快给姑娘换身衣裳。”秀云在一旁催促道。 鹃儿转头望去,秀云看向她的眼神再也不是嫌恶,而隐隐透着一股亲切。 鹃儿心头一喜,“听你的,秀云姐。” “别这么快就来套近乎,我可还没完全原谅你。” 秀云微微撅了嘴,眼里却再无责怪之意。 沈陵容微笑着看着这一幕,心里流露出片刻安宁。 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 马车从云裳坊出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黑了,沈陵容左右看了看,疑惑道:“豆儿呢?” 刘妈妈见天都黑了,心中担心夫人责怪,有些焦急地说道:“那丫头下午不知怎么的,肚子竟不舒服,奴婢心急过来接姑娘,便将她留在了七宝斋,好在回去总归要路过的,再将她接回去便是。” 沈陵容眼神微微一闪,隐隐透出一丝笑意,“哦?不舒服是要好好歇息的,七宝斋有俊哥儿在,倒也放心。” 刘妈妈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极是放心的样子。 到了七宝斋门口,刘妈妈正想下车,沈陵容阻止道:“妈妈便不用下去了,让鹃儿进去便是。” 说着不等刘妈妈答应,便唤来了鹃儿。 “鹃儿,你去看看豆儿怎么样了,若无碍便将她接回来吧。” 鹃儿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麻利地进了七宝斋。 另一边,金豆儿有些慌乱地绞着手中的帕子,颊边两簇红霞经久未散。 “俊哥哥,你这是何意?” 声音软糯动听,话语中的嗔怪娇俏叫俊哥儿酥了半边身子。 “你这又是何意?” 俊哥儿晃了晃手中的靛青色荷包,耳根红通通的。 金豆儿脸上的红晕显得更鲜艳了,蔓延到身后颈间,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粉色。 “不过是不小心丢了。” “哦?偏偏丢到了我的怀里?”俊哥儿脸上带了十分的笑意,眼睛笑成了月牙模样,将荷包轻轻解开了。 金豆儿看到这里心中一急,忙上前阻止道:“别!” 谁知心神荡漾之下早已浑身发软,一个趔趄就扑进了俊哥儿的怀里。 荷包顺势掉在了地上,里头的东西倾洒出来,如大珠小珠散落玉盘,正是一颗颗鲜红似血的红豆。 金豆儿心中羞怯难当,挣扎着就要站稳,腰间的手突然一紧。 金豆儿浑身一僵,脑袋里几乎一片空白,耳边突然传来了温热的呼吸。 “何物情长最相思,这难道不是你想对我说的吗?” 金豆儿只觉得心里烹油似的火热,万物皆寂,只余耳畔深深浅浅的呼吸声。 “豆儿,定不负相思意。” 听闻此言,金豆儿脑袋嗡的一声,彻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俊哥儿看着怀中人呆愣的模样,心中大快,竟觉涌起了一股平生所未体验之欢愉。 二人相拥无言。 “俊哥哥,宁姐怎么办?”话语在舌尖盘亘许久,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俊哥儿身子一僵,“我只当她是亲妹子……” “可是刘妈妈都给你们定了亲,我亲耳所闻。” 金豆儿离开了俊哥儿的怀抱,眼里的委屈令俊哥儿心疼不已。 她忆起那天,在庭院中听得刘妈妈与崔姑姑聊天,字字句句清清楚楚。 娘在她面前提过,俊哥儿前途无量,可为良配,没想到竟被崔姑姑捷足先登,她心中如何甘心。 从那一天起,她心中就在谋划着,她不甘心,她要争要抢。 姑娘要出府,还要来七宝斋,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她求了刘妈妈带她来,又连夜缝了荷包,再刻意相遇,最后装病留了下来,一切的一切,都成全了她的算计。 如今只差最后一步,只要挤掉宁姐…… 金豆儿心中隐隐有些得意,定了亲又如何,是她先得了俊哥儿的心。 “我娘是最疼我的,她定会成全了你我,只是崔姑姑那边与我家交好,这件事却不能操之过急。” 俊哥儿到底稳重些,没有被冲昏了头脑。 金豆儿心中虽不甘,却也明白其中的难处,“俊哥哥,我自是信你的,只等你的好消息便是。” 见得金豆儿如此善解人意,俊哥儿心中愈发喜爱,只恨不得早起达成所愿,抱得佳人归。 二人正是情浓,门口突然传来了敲门声,差点将金豆儿的心魂震碎。 第三十六章 做戏 “豆儿姐姐在里面吗?”鹃儿脆生生的声音响了起来。 金豆儿听得声音,跳到嗓子眼的心瞬间又落了回去。 她和俊哥儿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此番暧昧的模样若是叫人瞧见,私相授受的帽子可就摘不掉了。 “在,等一下。” 金豆儿忙应了声,朝俊哥儿使了个眼色。 俊哥儿意会地点了点头,心中却是不舍,不知下次相见会是何时。 金豆儿情意绵绵地看着俊哥儿,二人无声告了别,金豆儿细细理了衣裳和发髻,这才朝门口走去。 “豆儿姐姐你可还好?” 门一打开,鹃儿忙上前关切,这一瞧,忍不住吃惊道:“呀,怎的脸这样红,可是病了?” 金豆儿眼里闪过一丝懊恼,却不敢露出端倪。 “无碍,就是屋里闷了些,可是要回了?” 鹃儿点了点头,“姑娘和刘妈妈就在马车上等着呢。” 金豆儿一听哪里还敢耽搁,忙提起裙摆就朝外走去。 鹃儿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紧闭的房门。 金豆儿没听到脚步声回头一看,心里骤紧,忙催促道:“鹃儿你快些,别让姑娘和刘妈妈久等了。” 鹃儿应了一声,跟上了金豆儿的脚步。 待得两人的脚步声远到听不见了,俊哥儿这才打开了房门,望着金豆儿离去的方向,心头空落落的。 似是想到了什么,他突然急急转回了屋内,看到撒了一地的相思豆,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珍而重之地将每颗红豆都捡了起来。 …… 接回了金豆儿,沈陵容也不多问,只和鹃儿交换了神色,便叫马车匆匆回了府。 沈茂修身边的小厮墨棋早已候在门口,见了沈陵容的马车,心头的大石头终于放了下来,赶忙迎了上去。 “姑娘,老爷有请。” 沈陵容面上乖巧地应了一声,心中却冷笑不已。 若之前陵容对沈茂修的感情还能影响她一两分,如今知晓了沈茂修的无耻行径,心中对沈茂修早已满是鄙夷。 墨棋一路引着沈陵容来到了秋梧院。 安氏还在时,沈茂修已然搬到了秋梧院中,这十年来虽抬过一两个姨娘,白氏倒是盛宠不衰。 这是沈陵容第一次来秋梧院。 两旁灯火通明,正前方是一堵筑在小塘上的白墙,约两米高,上覆黑瓦,墙头砌成高低起伏的波浪状。 沈陵容抬眼看去,正中一个月洞红漆大门洞开着,有琴音和着曼妙的歌声隐约传来,在这幽静的夜晚极是悠扬动听。 墨棋对此早已见怪不怪,目不斜视地领着沈陵容进了主院。 待到了主屋门口,墨棋便轻敲了门,随后请沈陵容进去。 行到此处,琴声和着歌声越发清晰起来,沈陵容推开屋门,入目是珠帘逶迤倾泻。 帘后,隐隐绰绰有人席地抚琴,指尖起落间琴音流淌,伴着歌声似幽涧滴泉清冽空灵、玲珑剔透。 好一个琴瑟和鸣,夫弹妇随。 眼前人没有停止的意思,沈陵容索性寻了个好位置坐了下来,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秀起了恩爱。 沈陵容坐下后,琴声倏忽由虚转实,似流水聚成淙淙潺潺的强流,穿过层峦叠嶂、暗礁险滩,歌声随之高亢起来,如汇入波涛翻滚的江海,奔腾向前。 “哗啦”一声,眼前的珠帘突然被粗鲁地拨开,琴声戛然而止。 最终一切趋于平静,只余悠悠泛音,似鱼跃水面偶然溅起的浪花。 沈陵容缓缓抬头,对上了沈茂修沉郁的眼睛。 沈陵容不明所以,站起来行礼道:“不知爹爹这么晚了寻女儿有何事?” 沈茂修冷哼一声,“你倒知道现在是晚了,天黑归家,这是一个待选秀女该做的事吗?” 原来是兴师问罪来了。 “今儿是女儿贪玩了些,不过今日并无抛头露面,不过是去了七宝斋和云裳坊,刘妈妈一路随侍,可以作证。” 沈陵容语速不急不缓,不见丝毫慌张。 沈茂修瞧着沈陵容镇定自若的模样,眼里流露出一丝厌恶,果然是她的女儿,贯会巧言偏辞。 “妇人之道,在于恭俭顺从,温柔解语,你若做不到,便多和你娘学学,别做强词夺理,执拗叛逆那一派。” 沈茂修斜睨着沈陵容,话语中多有不耐。 娘?沈陵容微微一愣,这才反应过来,沈茂修指的是依偎在他身旁的白氏。 一股恶心的感觉泛上心头,还不待沈陵容回答,白氏便聘聘袅袅的走上前来。 “好孩子,以前我们对你多有亏待,如今便是想好好补偿于你。今日你回来得如此之晚,老爷心中担忧不已。” 说着看了沈茂修一眼,眼里满是心疼,“为了你,老爷晚膳都没有好好用,你也该学着懂事些,别让老爷为你操心。” 沈陵容心中嗤笑,若是真的担忧不已,何来你们弹琴作乐,笙歌作舞? “若是你想学那妇工女德,娘是极乐意教你的,只怕我修行不够,不能把你教好。” 说着便敛下了眉眼,一副黯然销神的模样,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老话常说,美人在骨不在皮。 这白氏不仅皮相极好,内里更是一派媚骨天成。 沈茂修只这一眼,便觉心疼难耐,忙将其拥入怀中,软语相劝,心中更厌沈陵容不识抬举。 沈陵容心中恶心到了极点。这一对夫妻,男的高傲自大,行自私自利那一套。 今日若自己与他无半分利益,他可还能想起有那么一点血缘? 女的矫揉造作,极尽讨好,若自己没有猜错,那美丽皮囊下只怕早已腐朽不堪。 他们既然爱演戏,她自然奉陪到底。 “女儿未经教化,形容粗鄙,若是夫人不吝赐教,定当竭尽全力,哪怕只学到夫人的一两成,相信也能脱胎换骨,大有长进了。” 沈陵容微微低着头,叫他们看不见她的神色,倒给人一种乖顺听话的感觉。 沈茂修脸上难得露出了满意的神色,“你既有此觉悟,明日开始便跟着你娘好好学习,莫要偷懒怠慢了,到时候选秀丢了人,便是天大的笑话。” 沈陵容连连点头,唯命是从,心中却思量起来。 “沈茂修即指望着我选秀,可见是不敢对我如何的,既然如此,不借着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恶心恶心白氏,我怎能甘心。” 这样想着,心中倒隐隐有些期待起来。 她很好奇,富贵前程和白氏,沈茂修更看重那个呢? 第三十七章 浑水 第二天一早,沈陵容还在梦乡中,秀云急匆匆地把她叫了起来。 “小姐,小姐!” 沈陵容睡眼惺忪地望着秀云,还没反应过来,秀云着急道:“我的小姐,快别睡了,安家大爷来了,带了一大帮子的人,如今和府上的人打起来了!” 沈陵容摇摇晃晃的脑袋猛地一顿,眼睛都瞪大了。 “打起来了?” 秀云点头如捣蒜,“下人去衙里寻老爷了,如今坐镇的是夫人。” “除了舅舅还有谁来了?” “还有安二爷。” “你同我仔细说说,怎么打起来的。” 秀云忙连指带画,绘声绘色地说了起来。 原来今日一早,安大爷便气势汹汹地带着一帮人过来兴师问罪,口口声声称,安家的银子在沈府失窃了! 这一下倒让人摸不着头脑了,安家的银子,关沈府何事? 老爷不在,夫人作为妇道人家不便出面,管家便出来主持大局。 安大爷说前两日安府小厮给沈陵容送银子的时候,原是带了一百两银子并一张五百两银票的。 银子是惯例,银票是因沈陵容下月生日,安家特特送上的。 谁知道那小厮进了沈府后便有人上前搭讪,一来二去,便入了神,待送银子的时候才发现,胸口的银票没了! 那小厮惊得魂飞魄散,送完银子也不敢回安府了,在外头战战兢兢躲了两日。 安家发现不对,四处寻人,最后在一家馆子寻着了人,那小子胆都吓破了,不过两三句便全招了。 安家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今日上门第一件事便是问夫人有没有收到五百两银票。 这一问,好嘛!银票并没有收到,那么安家的五百两银票果然不翼而飞了,可见确确实实是在沈府失窃的。 这边便闹将了起来,要沈府将那贼胆包天的窃贼交出来。 沈府岂能听那一面之辞就兴师动众起来,便说要将那送钱的小厮叫出来一问究竟。 安大爷也是爽快人,大手一挥,安家两个下人拖着一个人便进来了。 为什么用拖呢?那小厮自知今日难逃一劫,腿都吓软了,只求寻得窃贼,追回银票,给自己一个减罪的机会。 小厮既已找来,便要沈府下人一一出来对峙。 夫人又不肯了,谁知道安家是不是随意说那一两句,要往沈府泼脏水。 安氏死在沈府,这么些年安家虽然不声不响,谁知道是不是蓄谋已久? 这边安家百般配合,沈府却推三阻四,安大爷气性也上来了,直言沈府包藏窃贼,要吞了安家的五百两银票。 那安大爷原就生得高大强壮,如今眼睛瞪得铜铃似的,配上一脸胡子拉碴,一看就是上门找茬的。 两方人一言不合便动起手来,那场面,真真是要将沈府的屋顶都掀翻。 沈陵容一听乐呵了,眉开眼笑的模样却让秀云摸不着头脑。 “小姐,安大爷都和府上的人打起来了,您怎么还笑得这么开心?” 沈陵容脸上笑意泛滥,“舅舅们亲自上门给我作主,我自然开心。” “作主?安大爷这不是来闹事吗?” 沈陵容但笑不语。 “那小姐,我们现在怎么办?” 沈陵容侧头想了想,问道:“夫人可派人来寻我了?” 秀云摇了摇头,这事情闹得这般大,夫人要是想寻小姐过去,只怕人早就来了。 “既然如此,你去把鹃儿叫来,记得,不能让人瞧见。” 秀儿见沈陵容说得认真,忙郑重地点了点头,出门寻鹃儿去了。 沈陵容盯着眼前的白色幔帘,脑子里浮现安二爷清清浅浅的温润模样,心知此次定是他出的主意,心中涌起一股感激。 半刻钟后,秀云带着鹃儿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可叫人瞧见了?”沈陵容关切道。 秀云忙摇了摇头,“大部分人都去前面凑热闹了,我和鹃儿专门寻着小路过来的,没人瞧见。” 沈陵容满意地点了点头,“前面的大致情况你们也都了解了,老爷不回来,这场闹剧是不会结束的。便是他回来了,也不会那么快解决。” 沈陵容连一声爹爹都懒得叫,二人唯沈陵容的命是从,丝毫不觉异样。 “这样的机会可遇不可求,府里今日既乱了套,那我们便来个浑水摸鱼。” “前面随时可能将我叫去,秀云常与我一处,若是不见了难免可疑,鹃儿,这件事便要交给你了。” 沈陵容将目光投向鹃儿,眼里满是期待。 鹃儿心中涌起一股激动,知晓沈陵容是要重用她了。 “小姐您只管吩咐,鹃儿一定竭尽全力。” 沈陵容点了点头,“羊奶的事你可还记得?进展怎么样了?” 鹃儿忙答道:“奴婢记得,正要寻机会和小姐您说,桐香这几日常去寻桂妈妈,果然发现了一些端倪。” “哦?”沈陵容有些惊喜,“怎么说?” “桐香这两日抽空便去寻桂妈妈,发现桂妈妈下午总会消失一段时间,问厨房的其他妈妈,均说不知道桂妈妈去哪了。” “果然可疑,可查到桂妈妈去了哪里?” 鹃儿有些不确定了,“桐香偷偷跟过一回,发现桂妈妈出了大厨房,往府里的东边去了。您也知道,东边少有遮挡,桐香担心被发现,便不敢接着跟了。” “东边?”沈陵容眨了眨眼,在脑子里回忆起来,“东边有什么呢?” 心中描绘着沈府的模样,轮廓渐渐清晰起来,沈陵容猛地心中一颤,东边,是春晖院。 沈府有春夏秋冬四院,春晖院原是主院,是沈府的前女主人安氏的所在。 安氏自戕后,春晖院便被封了起来,生人勿近。 难道白氏命人将母羊养在了春晖院? 沈陵容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只是这母羊到底有什么猫腻呢,竟要养在春晖院? 想到这里沈陵容的心痒了起来。 她原意是让鹃儿趁着这个机会去探寻一下,如今她竟迫切想要自己找出真相了。 “秀云,鹃儿,我改变主意了,这趟浑水我想自己趟。” 沈陵容幽幽说道,却把两个丫鬟吓了一跳。 “小姐,这可使不得,万一前边寻您可怎么办,这儿离春晖院可有不远的路程。” 秀云和沈陵容从小在春晖院长大,东边是什么她自然也猜到了。 “小姐,让奴婢去吧,奴婢手脚快,一定快去快回,不让小姐等太久。”鹃儿也劝说道。 沈陵容坚定地摇了摇头,这次她定要亲眼瞧瞧才能放心。 第三十八章 震惊 沈陵容是个说做就做的,一骨碌便起来洗漱了。 “秀云,你还是留在这里。” 秀云错愕,“小姐,不跟着您奴婢不放心。” 沈陵容摇了摇头,“前边一时半会是不会来寻我的,但是以防万一,你要留在这里替我挡一会。” 秀云是个知晓轻重的,小姐现在做的所有事均是瞒着旁人,不能在这种节骨眼上暴露了,便点了点头,郑重道:“鹃儿,一定要照顾好小姐,早去早回。” 鹃儿认真地点了点头,这是她投诚沈陵容后做的第一件事,她自然尽心尽力,不敢有丝毫差错。 沈陵容带着鹃儿从偏门出了夏荷院,一路直奔春晖院而去。 路上三三两两见了人,沈陵容皆折道而行,越向东边走,人也就越少了。 春晖院隐隐绰绰掩映在绿竹青松间,许是人烟罕至,这边的草木皆长得极好,如今已是深秋了,还是郁郁葱葱的,倒和春晖院这名字相得益彰。 沈陵容左顾右盼了一番,确定了没有旁人,便和鹃儿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 “小姐,门没关。”鹃儿有些惊喜地说道。 沈陵容点了点头,心中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春晖院已经闲置,按理来说各门庭都是要上锁的,如今院门虚掩着,沈陵容上前轻轻一抹,门环锃亮无尘,倒不像是人迹罕至的模样。 鹃儿率先推开院门,沈陵容紧随其后,眼见记忆中熟悉的院落杂草丛生,荒芜凄凉,心中不禁升起一股物是人非,沧海桑田的悲凉感。 萧萧哀风逝,旧忆就像一扇窗,推开了就再难合上。 沈陵容踩过枯枝轻响,目光描摹着庭院,心里已然分不清她和陵容的情绪到底是哪个占了主导。 “姑娘,我们先去哪?”鹃儿问道。 沈陵容毫不犹豫地指了指主院的方向,走在了前头。 这条路记忆中走了无数遍,丫头婆子们来来往往,嬉笑怒骂,好不热闹。 如今风吹瓦堕屋,一路风尘,哪里还有半分人气。 沈陵容心情颇为沉重,却不敢沉浸在伤春悲秋之中,前院的事还等着她,这边必须速战速决。 走过长长春雨廊,转过萧瑟的春风园,春喜院终于出现在了沈陵容的眼前。 清冷萧瑟的院门被墙上的藤蔓遮盖,沈陵容走上前去,发现藤蔓被拨开了一人高的洞。 这里面果然有猫腻! 沈陵容不由眼前一亮,却不敢贸然上去。 她向鹃儿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细细凝神听了,春喜院中似乎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只是听不真切。 鹃儿担忧沈陵容的安全,暗暗指了指自己,决意先去一探究竟。 沈陵容坚决摇了摇头,指着茂密的藤蔓,便走了过去。 鹃儿瞬间意会了沈陵容的意思,轻手轻脚地跟了过去。 二人皆是娇弱的身材,往藤蔓里一站,不细细打量竟一点也看不出来。 沈陵容将事先抓在手中的石子往院门口一扔,在寂静的院子里犹如闷热午后的惊雷,足以让没有防备的人吓一大跳。 院中猛然传来了哐啷哐啷的声音,像是铁链相撞的声音。 等了许久,声音渐渐平息了下来,却不见有人走出来。 沈陵容想了想,向鹃儿使了个眼色,从藤蔓中走了出来。 鹃儿知晓沈陵容是决定要进院子了,当下毫不犹豫,抢在沈陵容面前就走了进去。 沈陵容一时阻拦不急,赶紧跟了上去,谁知一进院子,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几乎叫人窒息。 鹃儿赶忙从腰间抽出一方帕子要递给沈陵容,却见沈陵容呆呆愣愣地看着院子中心,仿佛完全没有闻到周围令人作呕的气味。 鹃儿心下好奇,转头看去,不禁瞪大了眼睛。 院子中间卧着一直似羊非羊的畸形生物。 它瘦骨嶙峋,就像是骨架上披了一层皮,一双大眼睛夸张地突出着,仿佛随时要脱离那张丑陋的脸。 最让人惊异的是它的***,足有半个身子那么大,鼓鼓囊囊的,像是装满水的汤婆子。 巨大的差异令这只母羊看起来诡异不已。 鹃儿的目光落在母羊的四周,它的排泄物就这么流散在它身边,恶臭应该就是从这些脏污身上发出的。 鹃儿不禁抬手捏住了自己鼻子,眼里满是嫌恶。 眼角突然瞥到沈陵容毫不犹豫地向母羊走去,鹃儿心里一惊,忙跟了上去。 只见沈陵容走到母羊身前,细细打量起堆在一边的草木。 走得近了,那股恶臭刺鼻而来,鹃儿被这么一熏,差点昏死过去,看着眼前面不改色的沈陵容,鹃儿脸上浮出由衷的敬佩。 “小姐,可是有什么不对?”鹃儿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问道。 沈陵容没有回答,抓着裙摆突然就蹲了下去。 鹃儿看到她家小姐从腰间抽出丝帕,在那堆草木里翻了又翻,最后包了些草叶,又藏回了袖口。 做完这些,沈陵容快速退了开去,直冲到院门口,这才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 鹃儿也是如临大赦,拼命地喘气,只盼把那恶心的气味从自己鼻端赶走。 “小姐,这到底是什么?”鹃儿心有余悸地问道。 沈陵容美目中寒光粼粼,“若我没有猜错,每日的羊奶便是从此地来。” 鹃儿一愣,顿时觉得胃里翻江倒海起来,这怪物产的羊奶还能喝吗? “我方才翻了翻它的饲料,好些品种都认不得,回去后少不得要找人瞧瞧,只是其中有一味药,你是绝对想不到的。” 沈陵容眸色沉沉,语气格外冷峻。 “是什么东西?” “血参。” 鹃儿忍不住捂住了嘴巴,眼里的震惊久久不能平复。 血参是多么珍贵的东西,一小支动辄上千两,竟喂给了这只奇形怪状的畜牲! 沈陵容心头冷笑,血参活血益气,关键时刻更是能吊住一口气,这是生怕这只母羊死掉吧,白氏倒是舍得下血本。 不过也难怪,安家这么些年送来的银子都进了她的口袋,手头可不就宽裕了? 事情既然都弄清楚了,沈陵容决意不再逗留,也不知前院事态如何了。 只是沈陵容向来是心细的,离开之前又忍着恶臭迈进了院子里仔细查看起来。 定不能留下痕迹叫白氏发现了,这件事以后还有文章可做。 只看了这一圈,沈陵容突然疑惑起来。 方才未进院子之时明明听到院里有铁链相撞的声音,如今怎么没见到东西? 想到这里沈陵容猝然一惊,目光投向了大门紧闭的主屋。 难道声音是从里面传来的? 第三十九章 折磨 沈陵容心中有点担忧,现在还不到和白氏正面撕破脸的时候,若是被发现了,只怕后面少不得要束手束脚了。 想到这里沈陵容眼神一凝,不管怎么样,先弄清楚声音的来源要紧。 沈陵容四处看了看,发现庭院角落有一把破旧的扫帚和簸箕,心中一喜,忙将扫帚拿在了手上,又将簸箕递给了鹃儿。 她指了指主屋的方向,示意鹃儿和自己包抄过去。 鹃儿紧张地咽了口口水,点了点头,两人便轻手轻脚地朝主屋走去。 堪堪到了主屋门口,沈陵容不敢确定屋中人是否发现了她们,为了攻其不备,她毫不犹豫踢脚就踹开了屋门。 砰的一声,房门应声而开。 鹃儿见识过沈陵容脚踢刘妈妈那精彩一幕,对此并没有过分吃惊。 倒是庭院中那只母羊,似乎被这巨大的声响吓了一跳,发出了嘶哑的叫声,像是粗砺的石头互相摩擦的声音,极是刺耳。 黑暗的主屋突然射进了阳光,粉尘在阳光下飞舞着,突然一阵哐啷哐啷的声音由远及近,紧接着一个黑色身影狰狞地扑了过来。 鹃儿心中一跳,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那声尖叫压在了嗓子口。 沈陵容眼神一厉,举起手中的扫帚就要敲上去,突见那黑影乍然一顿,一双骨瘦嶙峋的手疯狂挥舞着,又长又尖的黑色指甲在太阳下散发出诡异的光芒。 沈陵容反应极快,她发现这个黑影似乎是被束缚住的,便马上停止了手上的动作,给了鹃儿一个安心的眼神。 鹃儿心脏跳动得极快,在沈陵容的眼神安抚下渐渐平静了下来,望着沈陵容的眼睛里已经满是盲目的崇拜。 她家小姐不仅足智多谋,还胆大心细,她果然没跟错人。 沈陵容将扫帚靠在门外,细细打量起了眼前人。 这人低着头,头发胡乱披散着,看不清神情,只瞧身上破旧的衣裳样式,应该是个女性。 沈陵容微微挪动了脚步,这才发现她的脖子上拴着一条婴儿手臂粗细的铁链,许是她时常挣扎,脖颈处的皮肤早已磨损得不成样子。 “你……是谁?” 沈陵容有些惊疑,这人看样子分明是被囚禁了许久。 黑影啊啊呀呀叫了起来,挣扎得愈发剧烈。 沈陵容惊讶地发现她的嘴巴空空荡荡的,舌头竟被连根拔去。 “你……” 沈陵容话到嘴边,一时不知说些什么,鹃儿突然惊叫道:“小姐,她的眼睛!” 沈陵容趁着女人抬头的间隙仔细看去,才发现她满是疤痕的脸上,原本应该是眼睛的部位空无一物。 沈陵容心中一阵发冷,是谁如此狠心,不仅拔了她的舌头,连她的眼睛也生生挖了去。 为何要将一个目不能视,口不能言的人圈养起来?若是怕她泄露了什么,明明让她直接消失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难道,主要目的是想折磨她? 白氏既在春晖院养了母羊,定是知晓她的存在的,莫非……正是白氏下的手? 忆及初见白氏时那双媚眸里翻涌的恨意,沈陵容心里一悚,能让白氏如此痛恨的也只有春晖院的人,难道眼前这个人正是安氏旧人? “我是安婉茹的女儿沈陵容,你是何人?”沈陵容直接自报家门。 果然,在沈陵容提到安婉茹三个字时,眼前的女人身体一震,整个人竟呆呆愣愣起来。 她抬起头,循着沈陵容的声音望了过来。 沈陵容这才发现,这个女人的脸上满是皱纹,看起来年龄已经不小了。 “我是安婉茹的女儿沈陵容,你是何人?”沈陵容又问了一遍。 那妇人剧烈颤抖的手抬了起来,不断比划着,嘴里咿咿呀呀地叫着,又急又快,情绪看起来十分激动。 铁链随之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室内一时之间十分吵闹。 沈陵容定定地看着这个形容可怖的妇人,仔细在记忆中搜索着。 白氏会如此处心积虑,定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人。 这般年纪的,安氏身边都有谁呢? 记忆走马观花般掠过,最终定格在安氏的心腹孙妈妈身上。 孙妈妈是安氏的奶妈子,一贯和颜悦色的,回回见了她,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线,总是小小姐,小小姐地叫她。 “孙妈妈?”沈陵容有些犹疑地叫了一声。 眼前的妇人浑身一抖,挥舞的手瞬间定格在那里,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疯狂点着头。 沈陵容心中一颤,真的是孙妈妈! 在她的记忆中,安氏自戕那晚,她身边所有伺候的人都被关押了起来。 等她知晓的时候,所有人都被打杀或发卖了,孙妈妈身为安氏乳母,首当其冲就被打死了。 如今看来,当年孙妈妈并未身死,而是被白氏囚禁起来受到了非人的待遇。 安氏走了整整十年了,沈陵容望着眼前不成人样的孙妈妈,心中一痛。 三千多个日月,日日饱受折磨,无尽的漆黑与恐惧,孙妈妈是如何坚持下来的? 沈陵容无视那股浓浓的腐臭味,上前抓住了孙妈妈形如枯槁的双手,心痛道:“孙妈妈,苦了你了。” 孙妈妈感受着手上传来的温柔触感,心中巨震,浑身都战栗起来。 她早已不奢求能够得到解脱,她一直苟活到现在,只为了有一天能够揭发那个恶毒女人的罪行,再为她那可怜的小姐尽忠一回。 她害怕自己若是死了,真相就永远埋没了。 便是靠着这一份意志,即使生不如死,她也没想过结束自己的生命。 如今,苍天有眼,竟让小小姐找到了她! 孙妈妈激动地回握着沈陵容,坚硬的指甲几乎要戳破沈陵容的皮肤。 但是沈陵容对这一切置若罔闻,她痛惜地望着孙妈妈,关切地说道:“孙妈妈,您感觉怎么样?” 孙妈妈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咿咿呀呀叫个不停。 “孙妈妈,您镇定下来,您听我说。” 沈陵容完全无法理解孙妈妈的意思,但是她知道,今日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置孙妈妈于不顾。 等孙妈妈安静了下来,沈陵容心思急转,脑中掠过了许多念头,这才说道:“孙妈妈,您放心,今日我一定救你出去!” 孙妈妈抓着沈陵容的手瞬间收紧,十年来心中第一次浮现出一丝希望。 第四十章 见面 “孙妈妈,大舅舅和二舅舅今天来了。” 沈陵容想来想去,若要救出孙妈妈,还是得借助安家人的力量。 听得安晟铭和安景润也来了,孙妈妈激动不已,心中愈发迫切起来。 作为安氏的奶妈子,孙妈妈原就是安家人,经受多年的折磨,家对她来说已经是遥不可及的奢望,若是……若是她死前还能回家看一看,便也能瞑目了。 “今日若要救您出去,非要二位舅舅相助不可,若妈妈还能禁得住,便等我一等,容儿一定会回来救您的。” 沈陵容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疑。 孙妈妈早已抱了必死的信念,此时心中毫无忧惧,立即点了点头。 沈陵容再次轻握了孙妈妈的手,语气温柔恬静,“孙妈妈,我担心白氏的人会过来,委屈您再躲上一躲,容儿要将门关上了。” 孙妈妈点了点头,她有些贪恋地嗅了嗅阳光的气息,随后缓缓退后。 沈陵容动容地望着孙妈妈,十年的幽闭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一丝戾气,孙妈妈依旧保持着生命的单纯与温柔,带着最谦卑而忠诚的信仰坚持活着。 “孙妈妈,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沈陵容在心中暗暗发誓,坚定地转身离开。 鹃儿震惊于今日的所见所闻,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临关门的时候,她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孙妈妈,那张疤痕交错的脸微微牵动着,竟然露出了一丝笑容,仿佛带着漫无边际的感怀,淡无声息。 鹃儿猛地低下了头,眼泪差点就掉了下来。 她赶紧跟上沈陵容的脚步,二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春晖院。 路上沈陵容格外沉默,鹃儿识相地没有说话,直到夏荷院近在眼前,沈陵容突然开口,“鹃儿,有件事需要你去做。” 鹃儿忙点了点头,眼巴巴地望着沈陵容,她心里也迫切想救孙妈妈。 “我记得之前住的那个小院在府上的西北角,最是偏僻不过,一墙之隔应该就是清平街了吧。” 鹃儿瞬间意会沈陵容的意思,“小姐想从那里将孙妈妈送出去?” 沈陵容点了点头,眉头紧锁着,“尚有许多细节需要仔细考量。你先去那边守着,若是有人靠近,定要来告知一声。” 鹃儿神色凝重地应了,步履匆匆地朝小院走去。 沈陵容看着鹃儿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这才小心翼翼地朝夏荷院走去。 路上遇到的丫鬟婆子愈发少了,沈陵容猜测前院的风波定是还未平息。 待沈陵容蹑手蹑脚地推开主屋的门,屋内的秀云早已急得满头大汗。 她听得声音转过头来,看到沈陵容的那一刻,一口长气从她口中呼了出来。 “小姐,您终于回来了,老爷派人来寻了您两次,奴婢推说小姐方起了,还在洗漱,只怕马上又要有人来了。” 秀云话音刚落,门外就有婆子的声音传了过来。 “姑娘,老爷寻您速去前院。” “来了。”秀云忙应了一声。 沈陵容看着镜中的自己,发髻凌乱,满脸通红,身上更是隐隐约约有一股难言的气味,不禁皱了皱眉头。 “先更衣。” “小姐,那外面的人……” 沈陵容毫不在意的摇了摇头,“不必管她,自让她等着便是。” 秀云快速为沈陵容更衣,嘴里担忧地说道:“婆子倒是无碍的,奴婢就是担心老爷会责怪您。” 沈陵容脸上闪过讽刺的笑容,“让他说两句便是,今日他恐怕是自顾不暇的。” 待沈陵容收拾妥当也已经过了一刻钟,外头的婆子催了又催,急得在院里直踱步。 沈陵容款款地走了出来,婆子眼睛一亮,忙上前说道:“姑娘,您可出来了,前院都闹开锅了,就等着姑娘您去呢。” 沈陵容认出这是墨棋的老娘,冷笑一声,“我不过是个女儿家,前面的事闹得再大,与我又有何干?” 这婆子在沈茂修面前十分得脸,一向看不上沈陵容,听她语气不好,心里头也懒得伺候,只干巴巴传达道: “姑娘,老爷说了,这安家人一贯是泼皮无赖的,不管他们说什么,姑娘只当没听见便是,莫言轻信了他们。” 沈陵容心里头不屑,这沈茂修定是知道银子的事藏不住了,还以为她是好拿捏的,竟想囫囵了过去。 “爹爹只说了这个?” “老爷还说了,这安家人不安好心,这次只怕是来挑拨您和老爷的父女关系,要姑娘当心呢。” 沈陵容随意点了点头,心里知晓沈茂修定是没想出办法来,就想着从她这边入手。 既如此,不恶心恶心他怎能罢休? 前院离夏荷院有些距离,沈陵容一路急行,一张小脸红扑扑的,额头竟淌出了几滴汗。 “小姐,快擦擦汗,仔细着凉。”秀云忙掏出帕子为沈陵容轻轻擦拭着。 沈陵容摇了摇头,就是要这样才好,不然沈茂修怎么知道她的心急呢。 婆子领着沈陵容进了会客厅,不相干的人早已退了下去。 沈陵容抬头看去,沈茂修坐在主位上,安晟铭和安景润分别坐在左右下首,而白氏正娉娉袅袅地站在沈茂修旁边。 见到沈陵容进来,沈茂修的脸上满是不满,“怎的这时候才来,也太怠懒了些。” 还待说下去,白氏突然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 沈茂修朝白氏看去,却见白氏瞥了瞥沈家二兄弟。 沈茂修心中猛然醒悟,语气突然就软了下来。 “瞧这满头大汗的,倒也不用这么着急,快寻个位置坐下休息休息。” 沈陵容忙行了礼,“多谢爹爹。” 说完寻了最末的位置坐了下来,“不知爹爹寻女儿所为何事?” 沈茂修轻咳了一声,指着安家二兄弟说道:“这二位是安家来的贵客,亦是你的两个舅舅,快过来见礼。” 沈陵容露出了震惊的神情,不敢置信地望着沈茂修,语气艰涩地说道:“舅舅?” 沈茂修点了点头,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安氏那个毒妇早就被他休弃了,按理说安家和沈府再无关系。 但是安家在榆林郡财大气粗,正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若不是迫于安家的淫威,他何须让沈陵容出来和他们相认。 安晟铭坐在左边下首,沈陵容率先来到他的面前。 沈茂修及时说道:“这是你大舅舅。” 沈陵容有些局促地行了个礼,呐呐地叫了声“大舅舅”,看起来十分紧张。 安晟铭大眼睛使劲眨巴了几下,心道:“我的乖乖,大侄女演技够好!” 沈陵容在沈茂修看不到的地方抬起了头,给了安晟铭一个俏皮的的眼神。 安晟铭嘴脸微微一翘,心里就乐了。 第四十一章 认亲 “侄女快快请起,这个是见面礼。”说着递给沈陵容一个红封。 沈陵容微微一愣,突然想起了昨日初见时安晟铭塞给她的一个荷包,黑黝黝的,实在不起眼。 记得当时是随手给了秀云的,回来后竟都忘了。 一旁伺候的秀云看到这里也想了起来,心中不禁羞赧自己的粗心大意。 沈陵容有些无助地看向沈茂修,大眼睛里闪着无措,好像在问:这见面礼该不该拿。 沈茂修一下子就黑了脸,心道:“果然是上不得台面的,倒像我寻常如何亏待她一般,不过一个小小的红封就这样忸怩起来。” 只是安家兄弟在前,他又不能轻易发作,便硬邦邦地说道:“即是你舅舅送你的,收下便是。” 沈陵容受宠若惊地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将红封贴身放在了衣袖间。 转过头去,对面坐着的是二舅舅安景润。 不同于昨日的失态,此时的他袍服雪白,一尘不染。即使坐着,也是背脊笔直,就像北方的白杨树一样挺秀。 沈陵容望向安景润,发现他眼眸带笑,神色静宁,正认真地看着她。 “二舅舅好。”沈陵容款款行礼。 “快快请起,舅舅第一次见你,事发仓促,没什么可送你的,这是玲珑翡翠采胜惊华簪,极是衬你的。” 安景润一语双关,指出昨日初见的遗憾,旁人听起来却道是今日之事。 沈陵容何其聪明,自然知晓安景润的深意,欣然接过了,面上依旧是一派惶惶。 “多谢二舅舅……” 说完面色都红了起来,脚步慌乱地回了座位。 沈茂修见了心里愈发嫌弃起沈陵容来,这小家子做派实在丢人现眼。 他本欲向白氏表达不满,却见白氏正不错眼地望着沈陵容手中的玲珑翡翠采胜惊华簪,难得一副呆呆愣愣的模样。 沈茂修借助宽大的袖袍偷偷捏了捏白氏的手。 白氏猛地一颤,这才反应过来,马上向沈茂修报以歉意的微笑。 沈茂修有些嗔怪地看了白氏一眼,这时安晟铭开口了。 “容儿看着长大了许多,和安娘愈发像了,只是太瘦了些,弱不禁风的,可是平日里吃的不好?” 沈陵容羞怯地摇了摇头,“侄女平日里过得极好,不劳舅舅挂心。” 沈茂修心中一松,突然觉得沈陵容也不是那么不顺眼了,至少说的话还能听听。 “身上的衣服旧了些,可是每月一百两不够用?”安景润突然问道,云淡风轻的模样却叫沈茂修捏了一把汗。 “够用够用。” 安景润尤自望着沈陵容,似乎在等待沈陵容的回答。 沈陵容面上惶恐,不知所措地看着沈茂修:“什……什么一百两?” “就是舅舅每个月托人给你送的一百啊。” 安晟铭理所当然地开口道。 沈陵容震惊地眼睛都瞪大了,不可置信地望着安晟铭,“什么?每月一百两?” 安晟铭的脸突然就沉了下来,厉目盯着沈茂修就站了起来,“姓沉的,怎么回事?怎么我侄女完全不知情的样子?” 沈茂修脸色微微一白,自他和安氏结合,他便有些怕自己这个大舅子,力大如牛不说,还极其护短。 他和安氏新婚三月的时候争吵过一次,那时安氏还有些小女儿心性,气得偷偷回了安家。 当天晚上他这位大舅子就怒气冲冲地冲上门来,在他面前一拳击碎了一张楠木桌子,更是轻而易举地抓着他的领子就把他举了起来。 想起当时的狼狈模样,沈茂修心中又恨又惧,但是他是个极爱面子的,这件事从未和他人提起过,就连安氏和白氏都不知晓。 “她年纪还小,你们送过来的银子岂能放心交给她,自然是我这个做爹的替她保管了起来。” 沈茂修说得十分坦然,这是他从衙门回来的时候和白氏商量好的。 “即便如此,容儿也该知晓这件事才是。”安晟铭不满地说道。 沈茂修连连点头,“是我考虑不周了。” 说着转向沈陵容,“安家每月给你送来一百两白银,爹爹都给你存起来了,便是为了将来给你做嫁妆用。” 这个借口倒也合情合理,沈陵容心里思量。 “容儿多谢舅舅们的厚爱,只是今后不必如此破费了,容儿够用得很。” 沈陵容谦逊地说着,一副愧不敢受的样子。 沈茂修神色一变,看向沈陵容的眼睛透着一股凉意。 这么些年安家持续不断地送钱已经成为了一笔不菲的收入,岂能说断就断了。 沈陵容察觉了沈茂修的眼神,瑟缩了一下,急忙改口道:“不不不,容儿够用,但是爹爹和夫人不够用,麻烦舅舅们还是每月……” “住口!”沈茂修的脸上彻底挂不住了,“你说的什么糊涂话,我看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 沈陵容一惊,慌乱地站了起来,喏喏应着就要离开,安景润突然悠悠开口道:“慢着。” 沈陵容脚步一顿,眼里闪过一丝庆幸,她今天可不能一走了之,她还需要安家二位爷的帮助。 “二舅舅。”沈陵容已经是一副泫然若泣的模样,似乎是被沈茂修吓着了。 “每月一百两这是老夫人定下的,自然无论如何都不能更改的,只是我们今天上门来的目的却是那五百两银票。” 安景润目光灼灼地望着沈茂修,笑意淡淡地从他的眉宇间流失,锐利的双眸中,隐隐透出一丝寒光。 这个曾经夺走安娘又不懂得珍惜的人,他恨之入骨,只是他不停地告诫自己,还不是时候,还不是时候,至少要等容儿出嫁,等容儿彻底摆脱这个丑陋不堪的地方。 沈茂修一度以为这件事已经揭了过去,没想到这安景润还记在心上。 其实沈茂修和安景润一点也不熟悉,他只知道安景润是安氏的义兄。 安景润这个名字从来不曾出现在他的生活里,连安氏都不常提起。 他原以为安家的二把手会是安晟铭这样的粗犷人物,却没想到看起来和他一样,不过是文弱书生模样。 至于那五百两银票,沈茂修眼神一冷,安家这次过来大闹一场到底有何用意? 第四十二章 争论 “安兄说的五百两银票实属无中生有,只怕是那送钱的小厮私吞了,知道瞒不住了,如今反过来咬我沈府一口。” 沈茂修自信府上没有那般贼胆包天之人。 安晟铭眉毛一横,斜睨了沈茂修,冷冰冰地说道:“怎么,你这是不相信我了?那小厮可是我亲自审问的。” 沈茂修神情一滞,迫于安晟铭的积威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一旁沉默的白氏突然开口了。 “安大爷这话好没道理。” 安晟铭见是白氏说话,心中不欲与妇人多争口舌,便不再接话,不料白氏却不依不饶起来。 “安大爷今日一早气势汹汹而来,一登门便兴师问罪,即是带了证人而来,怎的却不许人质疑了?” 白氏站在沈茂修身旁,脸上是料峭的冷意,言语间咄咄逼人,全无往日软声细语的模样。 “我们老爷断案尚且多次审问,收齐了证据方能定案,怎么安大爷一上来便如此确认是我们沈府之人偷了银票?莫不是贼喊捉贼吧。” 沈茂修呆呆愣愣地望着白氏,虽然心中知晓白氏是为他争言,心中还是不免产生了一丝异样。 他一直以为白氏是温婉柔情的解语花,十年夫妻,他从未见她红过脸,甚至一句重话都没有从她口中听过。 只是如今,在他身旁能说会道,盛气凌人的又是哪个? 沈茂修突然有了一丝恍惚,这样的白氏和他恨之入骨的安氏何其相像。 安晟铭是个口舌笨拙的,他一向不习惯逞口舌之利,若是一个拳头解决不了的事,他都是用两个拳头。 只是如今面对的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内宅夫人,安晟铭实在没辙,只能求救地望着安景润。 白氏没有注意到沈茂修的异样,她将疑虑的目光转向安景润,女人的直觉告诉她,最不好对付的,是眼前这个温润的白衣男子。 安景润微微笑了,他轻轻抚掌,“沈夫人果然好口才,只是,这小厮原是家生子,他老子娘均在府中做活,沈夫人觉得,有人会做这般自掘坟墓的事吗?” “再者,这五百两于我们安家实在是九牛一毫,不足挂齿。只是有如此胆大包天之人,连主子的东西都敢肖想,我这个做舅舅的实在担心容儿在沈府的境遇。” 白氏眼神微微一凝,将目光投向了沈陵容。 只见沈陵容依旧一副瑟缩的模样,似乎对现场发生的一切十分无措。 难道这安景润知道了什么?白氏细细一想,又觉得不可能。 自那贱人走后,她便使计断绝了沈陵容和安府的联系。这十年来,沈陵容可以说是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只是为什么这安景润话里话外似乎知晓了沈陵容的事,而且安家今日突如其来本身就很可疑,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我娘听说了这件事后,十分忧心,再者老人家想念孙女想念得紧,我想,若是沈府不能保证给容儿最好的生活,今日便让她随我们回安家吧。” 安景润平平淡淡地说出这段话,却在沈茂修的心里激起了一层浪。 第四十三章 赔钱 “不行!”沈茂修蓦地站了起来,毫不犹豫地拒绝道。 安景润有些惊异地看了沈茂修一眼。 沈茂修微微一愣,这才发觉自己似乎太过激动了,掩饰性地轻咳了两声,又坐了回去。 “安兄莫言说笑了,哪有自家女儿养在别家的道理。” 听了这话安晟铭一下子就不乐意了,“什么自家别家,安家是容儿的外祖家,是别家可以比的吗?” 安晟铭激动起来的时候嗓门极大,一双眼睛瞪得溜圆。 沈茂修虽对安晟铭有些惧意,但是事关他的锦绣前程,便是安晟铭扬起拳头,他也是不怕的。 “此事没得商量,二位不要再提了。” 安晟铭被沈茂修的硬气憋得一愣,安景润清亮的眸子里却闪过一丝疑惑。 他们今天来的目的就是将沈陵容接回安家,原以为沈茂修视沈陵容为累赘,却没想到是这样一番景象。 “既然沈兄不肯放容儿随我们家去,便将那偷银票的贼人揪出来吧,这样我和大哥回去也好交差。” 安景润好整以暇地抖了抖下袍,又将目光投向了沈茂修。 事情又回到了原点。 沈茂修心中有气,正待发作,沈陵容怯生生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那个,可以用容儿的钱还这五百两银票吗?” 沈茂修一时没反应过来,沈陵容接着说道:“容儿不希望爹爹和舅舅们产生嫌隙,这个五百两,就由容儿来出吧。” 沈茂修总算反应过来了,他冷笑一声,“你出?你拿什么来出?” 沈陵容懵懂地抬起了头,一双大眼睛湿漉漉的,犹带着雾气,“爹爹方才不是说,舅舅给容儿的钱一直都由您收着吗?就用那笔钱可好?” 沈茂修一噎,脸色剧烈变幻着,心里把沈陵容翻来覆去骂了好几遍。 他怎么就生了这么个蠢的,用她的钱?那是她的钱吗? 这些钱早就被他用来补贴家用了,他每月那微薄的俸禄够养这一大家子吗? 沈陵容仿佛没看到沈茂修的脸色一般,还颇为自得地说道:“这样这五百两银票的事便解决了,大家重归于好,皆大欢喜,容儿的嫁妆少这五百两也是不碍事的。” 沈茂修两只手紧抓着椅子,手背上青筋暴起,指尖微微泛白,可见用了多大的力气。 沈陵容眼角瞥到了,心里暗暗好笑,见到孙妈妈的憋闷总算疏解了一些。 “天下哪有这般道理,这五百两原就是要给你的,如今你未得到这五百两,又倒贴五百两,这种事,便是你两位舅舅也是看不下去的。” 白氏这是以退为进,她哪里能让安家从她手中挖走这五百两,这个月定的几套新衣裳可就用了近五十两。 安晟铭早已知道这钱都落到了沈茂修夫妇的手中,心中恨不得他们能全部吐出来。 只是这做法确实说不过去,连他都犹豫了起来。 还是安景润开口道:“容儿不过是一片孝心。这五百两是在沈府没的,原就该沈府来赔,如今容儿愿意替父赔偿,我们做舅舅的若是不接受,实在是不近人情。” 说着又转向沈陵容,“容儿既然有此心意,舅舅便收下这五百两可好?” 安景润眸子带笑,望着沈陵容的眼里深藏着一丝欣慰,眼波流转间似有一股难言的默契。 沈陵容抬起头来,目光微闪,又快速地低下了头。 “好,这便说定了,还是请沈兄尽快将这五百两取出来吧。”安景润一槌定音。 沈茂修的脸色愈发青起来,额上的一条青筋涨了出来,脸上连着太阳窝的几条筋,尽在那里抽动,眼里是遏制不住的怒火。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赔钱货,他真是瞎了眼,竟将前程压在了她身上。 若是此次选秀不成功的话,定要让她吃足了教训方可罢休! 第四十四章 对峙 到底这些钱都是安家给的,比起以后源源不断的收入,沈茂修终究还是屈服了。 他朝白氏摆了摆手,示意白氏去取这五百两银子。 白氏柔媚的脸上牵出一丝僵硬,望着沈陵容冷目灼灼,终是敛下眸子,转身而去。 沈陵容看着白氏袅娜的背影,嘴角划过犹如刀锋一般的冰冷弧线,那眼底深处是绝对的肃杀和冷酷。 如今的沈陵容就像是一把蒙了尘的剑,锋利的剑刃隐藏在怯懦的外表下,不为人知。 快了,等手上的线全部连贯,便是她一击必杀的时刻。 “这样的处置不知二位安兄是否满意?”沈茂修语气不善地说道,脸上的不悦显而易见。 安景润好脾气地笑了笑,依旧春风拂柳的俊雅模样,“沈兄处理得十分妥当。” 沈茂修暗哼一声,自觉和安家人已无话可说,室内瞬间陷入尴尬的沉寂中。 “不知容儿可否邀请二位舅舅去夏荷院小坐?” 沈陵容忐忑地看了看沈茂修,又望了望安家二兄弟。 还不待沈茂修说话,安晟铭已经大大咧咧站了起来。 “哪来什么可不可,去侄女的院子里坐坐天经地义。二弟,我们现在就去。” 安晟铭大手一挥,迈开步子就走了出去。 安景润无奈地看了一眼自己这莽撞的大哥,摇头一笑,也慢悠悠地站了起来。 沈陵容一时无措,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了沈茂修,突见沈茂修的眼睛鸷鸟般锐利,正紧紧地盯着她,眼神如淬了毒匕首一般阴冷。 沈陵容瑟缩了一下,避开了沈茂修的目光。 安景润猛地转身,白袍微扬,一江春水瞬间化成凛冽寒风,眼里的暖光缓缓褪去,看着沈茂修的幽深眼底只余清傲冷淡。 沈茂修猝然一惊,脸上的阴寒如潮水般迅速退散,又是一副儒雅真君子模样。 “容儿,你这夏荷院怎么走?” 去而复返的安晟铭打破了这股汹涌暗潮。 沈陵容只当沈茂修已经默认,迫不及待地走向安晟铭。 “舅舅别急,随我来。” 安晟铭一脸欢喜,倒是喜怒皆形于色的。 待到沈陵容出了这大厅,安景润再无顾忌,整个人都冷硬起来。 “我劝你莫要打容儿的主意。” 沈茂修脸色阴沉,“你未免管的太宽,我是她爹,我要做什么还轮不到你来置喙。” 安景润突然轻笑一声,似春风乍暖,整个人又和熙了起来。 他转过身来朝外走去,只留下淡淡一句话。 “别忘了你这位子是怎么来的。” 沈茂修蓦地站了起来,指着安景润的背影,脸上的怒气喷薄而出,“你威胁我。” 安景润悠然似闲庭信步,目光追逐着沈陵容的身影。 “你可以这么认为。” 一句话风过无痕。 沈茂修一拳砸在了身后的太师椅上,将匆匆赶来的白氏吓了一跳。 “老爷!” 白氏忧心忡忡地抓起沈茂修的手,细细查看起来。 沈茂修面色铁青,俊脸扭曲着,眼里流露出毒蛇般的目光。 白氏心中一悸,快速垂下眸子,掩盖了眼底的惊惧与不安。 这样的沈茂修实在太过陌生,甚至让她产生一丝害怕。 这真的是她那温润如玉的沈郎吗? 第四十五章 计划 另一边,沈陵容一路引着沈家兄弟去往夏荷院。 沈府的景与安家比起来实在微不足道,沈陵容也羞于介绍,只是路上人多嘴杂,却也不敢说那正经事,只拣了无关紧要的寒暄了几句。 待进了夏荷院,一应糕点准备妥当了,沈陵容这才挥手遣散了伺候的丫鬟,脸色随之变得凝重起来。 安景润十分敏锐,忙道:“可有什么不妥?” 沈陵容语气艰涩地说道:“二位舅舅,我今日见到了孙妈妈,孙妈妈并没有死。” “孙妈妈?”安晟铭一愣,马上反应过来,“是安娘的奶妈子孙妈妈?” 沈陵容点了点头,忆起孙妈妈的悲惨模样,心头痛惜,眼里忍不住漾出粼粼水光,“孙妈妈这十年来饱受折磨,如今已经不成人样了。” 安晟铭惊得站了起来,“什么!孙妈妈现在在哪?” 沈陵容抓着安晟铭的袖子,左右顾盼,软语劝道:“舅舅先别激动,容儿细细给你道来。” 待沈陵容将今早的经历说了一遍,安晟铭的脸色已经铁青,安景润握着茶杯的手骤然收紧,眸光沉沉。 “情况就是如此,容儿需要二位舅舅的帮助,将孙妈妈送出府去。” 沈陵容眼神殷切,心里急切。 安晟铭大手一拍,“还等什么,我们现在就去!” 沈陵容忙道:“舅舅稍等,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安晟铭胡子一吹,眼睛炯炯地望着沈陵容,“怎的,孙妈妈被欺辱至此,本是那白氏理亏,还怕她发现不成?” 沈陵容美目微眯,流露出一丝冷峻的杀气。 这份杀气与她眉宇间的秀丽所彰显的娇柔之美格格不入,让安晟铭一时愕然。 “舅舅,容儿不是怕被白氏发现,只是她和沈……爹爹感情甚笃,要想彻底扳倒她,或许还要借助孙妈妈。” “只是如今孙妈妈状态极差,而且口不能言,只怕不能对白氏构成威胁,我的计划是先让孙妈妈好好修养,待事情都弄清楚了,再来发作不迟。” “今日之事若叫白氏知道了,只怕打草惊蛇,到时候她若想到了对策,只怕我们要无功而返。这可是孙妈妈用十年岁月换来的大好机会。” 沈陵容苦言相劝,安晟铭默默坐了下来,只是一双眼睛通红,看起来极为骇人。 安景润玉面似雪,眼底是风起云涌,“不过一个照面便可看出,那个女人是个厉害的角色,安娘心思单纯,哪里是她的对手。” 沈陵容点了点头,眉目清冷,“以前我只道她心思深沉,却没想到她心肠狠毒到如此地步。” “容儿,你说说你的计划吧。”安晟铭被沈陵容说服,这时已经镇定了下来。 沈陵容细细思量今日所见,“这第一个难题是孙妈妈脖子上的铁链,足有婴儿臂膀粗细,若想解救孙妈妈,这铁链没有钥匙只怕不好处理。” 安景润闻言眉毛一挑,将目光投向了安晟铭。 安晟铭点了点头,二话不说攀住眼前的石桌一角。 沈陵容目露疑惑,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啪的一声,石桌被硬生生掰断了一角。 “嗯???” 沈陵容脸上的表情一滞,忍不住怀疑地看向被掰断的部位。 这真的是石头吗? 安晟铭难得瞧见沈陵容失态的模样,忍不住哈哈一笑,沉郁的心情被吹散了一些。 安景润嘴脸微扬,解释道:“不用怀疑,你这位大舅舅天生神力,那铁链子交给他便是。” 沈陵容有些僵硬的点了点头,这铁链子原本是她最担心的问题,如今看来倒是不值一提了。 那么接下来,只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孙妈妈送出沈府便是。 第四十六章 至简 “府上人来人往,孙妈妈行动不便,要想不动声色地将人送出去却不容易。” 安景润食指轻敲着桌面,若有所思。 沈陵容赞同地点了点头,“这个问题我也想过了,府上各处皆有人口,唯独一个地方是新空出来的,我已派人在那里守着,一墙之隔便是府外,机会很大。” 安景润望着沈陵容目露赞赏,容儿和安娘长得极像,但是她们的性格却是大相径庭。 许是从小经历了磨难,事事思虑得极为周到,很是难得。 “方才是因前头闹将起来,下人们都去前院凑热闹了,才能在春晖院来去自如,如今只怕不容易了,更何况还要带着孙妈妈。” 沈陵容有些头疼。 “这还不容易?” 安晟铭两手一摊,说得极为自然。 “哦?大哥有何馊主意?” 安景润将头偏向安晟铭,嘴角上扬,话里的调侃毫不遮掩。 安景润脸色一黑,瞪着安景润说道:“怎的我出的就是馊主意?你们那些弯弯绕绕我是最不耐烦的,要我说,大道至简!” 沈陵容脸上不由浮现出一丝兴趣,放在石桌上的手托着腮,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好奇地问道:“大舅舅有何高招?” 沈陵容黑亮的大眼睛里闪着光芒,叫安晟铭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他炫耀似地睨了安景润一眼,好像在说,“瞧见大侄女的眼神没有,她都没有这样看过你。” 安景润心中好笑,他这大哥心地是一等一的好,就是人太憨实。 “既然如此,还请大哥不吝赐教。” 安晟铭的心情一下子飞扬了起来,大胡子一动一动的,说道:“你们说,这会儿天干物燥的,什么事最能将人聚到一处?” 安景润和沈陵容齐齐眼前一亮,火! 安晟铭十分满意沈陵容二人的反应,接着说道:“而且我连放火的人都选好了。” “哦?今日大哥果然要叫为弟刮目相看。” 安景润眉毛一挑,等待安晟铭的下文。 “安武。” “安武?”沈陵容疑惑地望着安晟铭,“舅舅,这安武又是哪个?” 安景润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大哥这次倒是想得周到。” 说着又看向沈陵容,“安武便是来送银子的小厮。他是府里的家生子,是极忠心的。” 沈陵容光润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丝狡黠,“好哇,银票的事果然是骗人的。” 安景润两道浓浓的眉毛泛起了柔柔的涟漪,带着温柔的笑意,“侄女被欺负了,做舅舅们的怎么能袖手旁观,不过是先将事情摆到明面上来。” 沈陵容心里暖烘烘的,感念安家的好意。 安晟铭嘿嘿笑道:“敢私吞容儿的钱,有的是办法让他们吐出来。要我说,一顿拳头的事,你二舅舅偏偏拦住我,说什么徐徐图之。” 沈陵容心中好笑,她算是看出来了,她这大舅舅就是一耿直糙汉子,眼前的事解决了,便万事无忧,后面的都不需考虑。 “安武放火后该当如何,大舅舅可想好了?” “这……这……” 安晟铭挠了挠头,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 沈陵容暗暗笑道:“果然如此。” “安武武艺是一流的,让他去极好,就算被发现了,在我们的设计中,安武是在沈府丢了银票的,如今我们这边和沈茂修私了了,安武无法洗脱罪名,于是怀恨在心,便私下纵火。” “事后他心中惧怕,便逃之夭夭,安家震怒,搜捕全郡依旧一无所获,至于沈府的损失,那五百两我们不要便是。” 安景润将计划娓娓道来,连起因和善后都考虑得清清楚楚。 沈陵容眉眼弯弯变成了上弦月,“好极好极,我准备从府上西北角将孙妈妈送出去,若要最稳妥,还是烧东南角。” “沈府的东南角有个偏门,做了马厩马棚,府上的马车都停放在那里。” “这敢情好,一点就着。”安晟铭乐了,急哄哄就要去找安武。 “大哥慢着,这件事若要和我们脱开干系,我们现在就要离开沈府。” 安晟铭奇了,“这离开了我们如何再救刘妈妈?” 安景润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安晟铭一眼,“大哥,不是说了沈府西北角吗?翻墙这种事你不是常做吗?” “别……别瞎说!”安晟铭突然窘迫起来,“容儿,你别听你二舅舅瞎说,舅舅向来是正人君子,从不做那翻墙爬树之事。” 沈陵容连连点头,一脸认真地说道:“我自然是相信大舅舅的。” 安晟铭放下心来,暗暗白了安景润一眼,用眼色警告道:“别在大侄女面前败坏我的形象!” 安景润眼角微眯,斜睨着安晟铭,好像在说:“你在大侄女心中是什么形象你心里没点数吗?” 安晟铭脸色一垮,露出怏怏的神色。 沈陵容眼看着二人眉来眼去,忍不住轻咳了一声,“既说好了,二位舅舅便快些离去吧,孙妈妈该等急了。” 二人忙点了点头,同时站起身来。 安景润轻拂白袍,动作自然而潇洒,“待救出刘妈妈,我们便来接你。” 沈陵容美目盈盈,娉婷婉约似院中次第盛开的芙蓉,缓缓点了点头,眉间清秋缱绻,让人心生暖意。 目送着安氏兄弟离开的背影,这一刻,沈陵容心中万分庆幸,她选择安家是对的。 秀云在一旁目睹了一切,眼看着安家人成为了沈陵容最坚实的依靠,心中欢欣无比。 “秀云,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做,要快!” 沈陵容心思电转,开始查缺补漏起来。 秀云神色认真,“小姐,您说。” “方才我和舅舅们的话你都听到了,我派了鹃儿守在小院中,你马上去找她,将这边的情况都说一遍,千万不要误伤了自己人。” 秀云忙点了点头,“奴婢一定带到。” “小院那边你熟,去了便留在那,待舅舅们进来了,由你带去春晖院,鹃儿还是守在原地时刻警惕。注意,千万不能被人发现。” 沈陵容灿若琼花的娇颜上满是严肃认真,眉眼沉静,有条不紊地嘱咐着秀云。 秀云自知兹事体大,丝毫不敢大意,行色匆匆地出门去了。 第四十七章 回家 沈陵容独坐在院中,她抬头看着东南方的天空,心中默默计算着时间。 大约一刻钟的功夫,一缕青烟悠悠升了起来,初时还不明显,不过一会儿的功夫,浓烟滚滚,很快就有火舌蹿出。 “咚咚咚!”铜锣的声音骤然响了起来,为暗潮汹涌的午后拉开了序幕。 “走水啦!不好啦!走水啦!” 一开始声音还稀稀拉拉的,转眼间,呼喊声便传便了整座府邸。 沈陵容侧耳聆听,院里的人都躁动了起来。 时间差不多了! 沈陵容蓦地起身,惊慌失措地跑出院子,“怎么回事?怎么会走水了?” 丫鬟们也都害怕不已,竟无一人回应。 沈陵容看着被染红的半边天,心中畅快,嘴里催促道:“这么大的火,你们不去帮忙还杵在这里做什么?” 丫鬟们正六神无主,被沈陵容一说,一群人呼啦啦地便跑了去,剩下胆小的,也回屋躲了起来。 眼看着人群做鸟兽散,沈陵容又回到了院内。 还不是时候。 很快,草木灰的烧焦味就飘了过来,沈陵容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焦灼地等待着。 终于,院门外传来了一阵咳嗽声。 沈陵容眼前一亮,便见墨棋的老娘许妈妈捂着鼻子从外面走了进来。 “许妈妈,外面可怎么样了?”沈陵容主动迎了上去,满脸的不安,绞着帕子问道。 许妈妈细细瞧了沈陵容,见她无碍,心里松了一口气,“姑娘不必忧心,老爷已经派人灭火去了,因担心姑娘,遣老奴过来看看。” 沈陵容点了点头,焦急地说道:“我这边离得远,自然是无碍的,爹爹和夫人怎么样了?” 许妈妈见沈陵容满脸关切,忙答话:“夫人受了些惊吓,倒无大碍,老爷让奴婢过来传话,嘱咐姑娘待在房中,哪也不要去。外面闹哄哄的,免得被冲撞了。” 沈陵容乖巧地点了点头,“我省得的,妈妈快回去吧,这样大的事,只怕爹爹身旁没有得力人。” 许妈妈已经将话带到,也急着要走了。 他们下人的房间离东南角近,她心中正忧心着。 目送许妈妈离开后,沈陵容这才趁着没人,蹑手蹑脚地往春晖院去了。 沈茂修如今对她有利可图,这般时候定会派人来寻她,果然叫她猜对了。 既然来的是许妈妈,沈茂修那边便没有更妥帖的人了,白氏又受了惊吓,只怕是自顾不暇,这般想来,该是不会有人来管她了。 沈陵容一路走来,几乎没看到人,安晟铭的计策果然行之有效。 很快沈陵容便来到了春晖院,细细听了,却无人声,心中便知晓,安晟铭他们应是还没来。 沈陵容正待进院,突听得“哒哒哒”的脚步声从另一方向传来。 沈陵容心中一喜,正要上前,眼角瞥见一抹红褐色,惊了一跳,忙蹲了下去。 来的是大厨房的桂嬷嬷! “真是见了鬼的,屋里的东西都来不及抢出来,偏偏要过来照看这畜牲。” 桂嬷嬷嘴里咒骂着,脚下却轻车熟路地进了春晖院。 沈陵容心中万分庆幸,她方才要是快上一步,只怕得和桂嬷嬷打个照面。 如今看来,只好在这等着秀云他们过来了。 桂嬷嬷应是心中着急,进去不过半刻钟的时间便风风火火地出来了。 沈陵容瞧她攥着一条帕子拼命擦着手,嘴上直喊晦气。 随后把帕子往地上一扔,火急火燎地离开了。 沈陵容等了一会,便小心翼翼上了前,用帕子包了手,将桂嬷嬷的帕子捡了起来。 一股异味冲鼻而来,沈陵容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见帕子的左下角绣了几簇桂花,心头一喜,便将帕子包了起来收好。 “小姐!” 秀云克制的声音响了起来。 沈陵容转头看去,见秀云带着安晟铭兄弟并一个鼻青脸肿的小厮走了过来。 沈陵容笑着迎了上去,微微不解地看着那小厮。 “这便是安武,做戏总归要做全套。” 安景润瞧见沈陵容眼里的疑惑,笑着答疑。 沈陵容嘴脸一翘,朝安武点了点头。 安武忙恭敬地低下了头,不敢去看沈陵容。 “二位舅舅随我来。” 沈陵容走在前面,直奔春喜院而去。 见到那头母羊的时候,安家二兄弟同样震惊,只是当务之急是救出孙妈妈。 安晟铭有些迫不及待地推开了房门,“孙妈妈?” 哐啷哐啷的声音由远及近,孙妈妈迈着踉跄的步子跑了过来,无措地四处张望着,寻找声音的来源。 “孙妈妈!” 安晟铭一步上前,将孙妈妈颤抖的手握在了手里。 “啊啊啊……啊啊…” 孙妈妈浑身一僵,随后认出了安晟铭的声音,激动地叫了起来,挣扎着就要跪下。 “孙妈妈,万万不可!” 安景润看着形如枯槁的孙妈妈,春风般的眉眼盛满了痛惜。 “大哥,快将铁链去了。” 安晟铭抬起头来,一双豹眼已经通红。 “妈妈,你且忍着不要动,我将您脖子上这东西去了。” 孙妈妈忙点了点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只见安晟铭一手抓着铁链的一端,双脚站定,开始发力。 他的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只听得“铮”的一声,铁链应声落地。 孙妈妈依旧怔怔地站在那里,这时候沈陵容才清晰地看到,孙妈妈的脖子上疤痕交错着,竟已经没一块好皮。 “畜牲!畜牲!竟然这样对待孙妈妈,畜牲不如!我现在就去杀了她!” 安晟铭怒发冲冠,满脸煞气,直奔屋门而去。 “啊啊啊!啊啊!” 孙妈妈急促地叫了起来,双手无力地挥舞着,试图阻止暴怒的安晟铭。 “大哥!别冲动!此地不宜久留,先将孙妈妈带出去要紧!” 安景润克制着眼底汹涌的恨意,紧紧地握着安晟铭的手臂。 “舅舅!孙妈妈应该已经到极限了!先救孙妈妈!” 沈陵容急切说着,拦在了安晟铭身前。 沈陵容话音刚落,孙妈妈已经虚弱地站不稳了。 秀云惊叫一声,正待上前,安武已经飞快扶住了孙妈妈。 “啊……啊……” 孙妈妈尤自叫着,声音里是满满的担忧。 安晟铭心头巨震,忙回头将孙妈妈背在了背上。 “二弟,我们现在就带孙妈妈回家!” 第四十八章 脱离 孙妈妈躺在安晟铭宽厚的背上,无力地喘息着,因为太过瘦弱,裤腿空荡荡地晃动着。 “啊啊……啊……” “孙妈妈别怕,我带您回家。”安晟铭的声音轻柔下来。 忆起儿时,孙妈妈原是他的乳母,只是后来婉娘出生后,嘴是极挑的,换了十来个乳母都不依。 娘亲无奈,便让孙妈妈去试了试,没想到小小的婉娘立刻便展露了笑颜。 从此以后,孙妈妈便留在了婉娘身边。 他们兄妹从小是极敬爱孙妈妈的,说是比娘亲还亲都不为过。 他原以为孙妈妈随着婉娘去了,一下子失去两个至亲,他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 如今见到孙妈妈还活着,他心中明明应该欢喜,只是看到孙妈妈被割去了舌头,挖去了双目,形若枯槁,他只觉得心如刀绞,目眦尽裂,心里头倒宁愿孙妈妈早早就随婉娘去了,也不至于经受这些年的磨难。 沈陵容抬头去看东南方,火舌冲天而起,丝毫不见颓势,正是远遁的好时机。 “舅舅……” 安晟铭抬起头来,目光沉沉,一抹锐利稍纵即逝,“走!” “主子们,奴才来探路。” 安武率先走在前面,他记性极好,走过一遍的路,便熟记于心。 众人一路上七拐八绕的,竟没碰见一人。 浓郁的烧焦味萦绕鼻端,沈陵容远远便瞧见了破败的小院。 “小姐,这里!” 翘首以盼的鹃儿终于等来了沈陵容一行人。 “可有人经过?” 鹃儿摇了摇头,“奴婢一直瞧着,没有任何人来过。” “好极,先将孙妈妈送出去。” 回到熟悉的小院,不过几天的光景,沈陵容竟有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几天没人清理,梧桐树纷纷扬扬的树叶堆了一层又一层,踩在地面上都是松松软软的。 “孙妈妈,您抓紧我,现在我们就离开这里。” 安晟铭紧了紧孙妈妈环绕着他脖子的手,右脚轻轻一蹬,整个人便跃过墙面,消失在了沈陵容的视线中。 安景润回头看了一眼沈陵容,“容儿,舅舅稍后便来接你。” 沈陵容点了点头,“舅舅,照顾好孙妈妈。” 安景润点了点头,深深看了一眼眉眼沉静的沈陵容,越过墙头消失不见了。 “小姐,该回去了。”秀云在一旁提醒道。 沈陵容轻点臻首,“走吧,回去等舅舅来接我。” 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回了夏荷院,远处的喧嚣经久未衰。 鹃儿目前身份还不能暴露,沈陵容让她先回去了。 “小姐,救走了孙妈妈,要是被夫人发现了,是不是小姐的计划……” 秀云有些担心。 沈陵容眸色冰凉,忆起白氏巧笑倩兮的虚伪模样,心里只觉一阵厌恶。 “她便是怀疑又能如何,没有证据,她只能言语试探。虚以委蛇,我最是不怕的。” “况且,只怕她自己都不信我有这个能力。” 孙妈妈应是知道当年的真相的,不然也不会被白氏这般对待,只要能拿到实际的证据,她就能给这件事板上钉钉。 “咳咳咳……姑娘在里头吗?” 院外又有人来了。 “是许妈妈,二舅舅应该来了!”沈陵容眼睛微微一亮,沉郁的眉眼都生动了起来。 秀云率先迎了出去,“许妈妈,怎的这时候过来,前边可好多了?” 许妈妈焦心得很,哪里看得上秀云,“你家姑娘呢?” “外头烟火呛得很,姑娘进屋去了。” 许妈妈一听便直奔屋里去了,“姑娘,安家二爷去而复返。老爷喊您过去呢。” “可说了什么事?”沈陵容问道。 “姑娘收拾收拾两身轻便的衣裳,随安家二爷回去住段时间吧。”许妈妈急急忙忙说道。 沈陵容闻言不禁瞪大了眼睛,沈茂修怎的这般轻易就同意了? “今儿这火势大的很,快烧到外书房了,老爷的意思,姑娘去外面避避也是好的。” 沈陵容一脸惊诧,“快烧到外书房了?若是我没记错,这外书房和火源可隔着两进的院子呢。” 许妈妈一脸苦瓜相,“可不是吗?入秋以来没怎么下过雨,这干柴烈火的,怎么也扑不灭呀。” “这外书房都是爹爹的宝贝书籍,这可怎么办呀?” 说到书籍,沈陵容是真心疼。 “老爷都急坏了,姑娘快收拾收拾吧,接下来只怕顾及不到姑娘了。”许妈妈嘴上催促着,眼睛直往外边瞟。 沈陵容心里求之不得,“妈妈稍等,容我收拾一下。” 秀云陪着沈陵容进了屋,收拾了几件衣裳,见沈陵容珍而重之地将今早在春喜院收集的东西打包好,放进了包袱里。 出了屋子,许妈妈正焦急地等待着,“姑娘可都好了?” 沈陵容点了点头,“东西都收拾好了,只是秀云一个丫头还不够。” “秀云,去将鹃儿和金豆儿都带来。” 秀云点了点头,忙跑开了。 许妈妈自然不管沈陵容这些琐事的,见秀云带着两个娇俏的丫头过来了,这才带着她们一行人去了前院。 金豆儿还懵懵地,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鹃儿,怎么回事,这火这么大,我们还过来干嘛?” 鹃儿摇了摇头,不敢多嘴。 许妈妈回头看了金豆儿一眼,金豆儿立刻噤声。 沈陵容见到沈茂修的时候,沈茂修脸色阴沉,极其难看。 安景润坐在一旁,脸色清淡,看不出喜怒,直到见到沈陵容,眉眼才溢出一丝笑意。 “容儿,如今府上杂乱,只怕顾不上你,你二舅舅不放心,想将你接过去住一段时日,你意下如何?” 沈茂修看着沈陵容,眼里意味不明。 沈陵容低着头,轻声道:“但凭爹爹作主。” 沈茂修点了点头,“在外面不比在家中,好好听你外祖父母的话,别行娇纵无礼那一套,别丢了沈府的面子。” 沈茂修的话渐渐凌厉,沈陵容肩膀微耸,将头埋得更深了。 沈茂修最是看不惯沈陵容畏畏缩缩的模样,心里本就烦闷,此刻更觉不耐烦起来。 “容儿便拜托安兄好好照顾了,如今府上实在不方便,便不久留了。”这话已然赤裸裸地逐客了。 安景润眉眼一挑,向沈茂修拱了拱手,“告辞。” 沈陵容慢慢站了起来,追着安景润的脚步走了出去,迎着午后的暖阳,眉眼渐渐飞扬起来。 第四十九章 安家 车马粼粼,望着逐渐远去的炙热火光,沈陵容缓缓放下车帘,也敛去了眸底的深深寒意。 金豆儿一脸茫然地看了看秀云,又看了看鹃儿,只是没有人回应她。 “此番是我第一次登门安家,你们要记得,多听多看,少说少错,可记住了?” 秀云和鹃儿忙不迭点了头,金豆儿懵懵地看着沈陵容,直到沈陵容一个眼刀过来,这才如梦初醒,急忙应了。 沈陵容心中记挂着孙妈妈,一路不再言语,车上霎时安静了下来。 金豆儿不安地扭动着身体,却也不敢多说一句。 “容儿,到了。” 马车外清润的声音响了起来,随后门帘被挑开一角。 三个丫头忙下了车,又将沈陵容扶了下来。 沈陵容站定抬头看去,正红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地题着“安家”二字。 如今朱漆大门洞开着,门口已经站了一群人。 “二弟。” 被众人围在中间的女子移步而出,约摸三十岁的年纪,风姿绰约。 一身紫衣绫罗让她看起来高雅尊贵,但偏偏她身姿柔弱,脖颈纤细,手腕如雪,整个人说不出的温婉如水。 安景润眉眼含笑,“大嫂。” 沈陵容心中一惊,这貌美女子竟是安晟铭的妻子,她的舅母林氏。 想着安晟铭那粗糙的大汉模样,沈陵容脑子里突然蹦出了“暴殄天物”这个词。 她急忙晃了晃脑袋,赶走这荒诞的想法。 林氏越过安景润走上前来,一双美目落在了沈陵容的身上,眼里满是怜惜。 她轻轻拉起沈陵容的手,不经意碰到还未消退的粗茧,眼里更添三分轻柔。 “是容儿吧?真是个好孩子。快随舅母进来。” 说着拉着沈陵容往里走去。 沈陵容乖巧地顺从了眼前的温婉女子。 她一路上絮絮叨叨地介绍着满园的精致,又询问沈陵容的日常起居,事无巨细,是个十分细心的。 “安家便是你的家,好孩子,在这里不用拘束,有事就和舅母说一声。” 沈陵容点了点头,“多谢舅母,容儿心中高兴,只怕叨扰了大家。” “傻孩子,哪里来的话?大家都盼着你来呢。这家啊千般好万般好,只一样要你担待着些。” 林氏盈盈美眸里透出一丝担忧。 沈陵容偏了头,“舅母请讲。” “便是我家那混世魔王,家里就她一个小辈,众人都捧在手心里的,一不留神养成了无法无天的性子,我真是头疼不已。” 林氏眉头微锁似烟拢寒纱,真真是水做的女子一般。 “舅母说的可是英姐儿?” 沈陵容记得安晟铭提起过,家里有个英姐儿。 林氏无奈地点了点头,“好孩子,你只别理她便是。” “舅母说的容儿记下了。” 林氏微微松了口气,抬头一看,安穗堂已近在眼前。 “容儿,前头便是安穗堂了,今儿给你准备了认亲茶,你祖母你是知道的,最是和善的一个人,你祖父看起来是极为严厉的,其实是个顶嘴硬心软的,你别怕。” 林氏担心沈陵容会怯场,忍不住多嘱咐了几句,毕竟,连英姐儿都是最怕这个祖父的。 沈陵容感念地朝林氏点了点头,“舅母放心,容儿心中有数了。” 林氏看着沈陵容进退有度,沉静从容的模样,心中惊异,只想想沈陵容幼年丧母,养成了这般成熟懂事的模样,对比自家的泥猴,心中愈发心疼起来。 “好孩子,随我来。” 再一次来到安逸堂,今日的氛围与上一次截然不同。 丫鬟们凝神静气,行动间都是轻声细语的,多了一分肃穆,少了一分闲适。 “表小姐来了!” 门口打帘的丫鬟传了话,林氏便带着沈陵容走进了厅内。 沈陵容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正中坐着的一位神情肃穆的老爷子。 年轻时乌黑的头发已如严冬初雪落地,像秋日的第一道霜。根根银发,半遮半掩,若隐若现。 脸上条条皱纹,镌刻着他的风霜,是他半生驰骋商场的最好证明。 微微下陷的眼窝里,一双深褐色的眼眸正紧紧地盯着她。 安老爷子的身旁坐着精神尚好的老夫人,她的眼睛笑起来纤细如梭,正慈爱地看着沈陵容。 有丫鬟将蒲团放在了安老爷子面前。 沈陵容会意,莲步轻移,走到了安老爷子面前,款款跪下。 有丫鬟适时递上了一杯热茶。 沈陵容接过热茶,稳稳地递到了安老爷子面前,“外孙女容儿拜见祖父,请祖父喝茶。” 场中一时寂静,众人都望着安老爷子,可安老爷子的目光落在沈陵容身上,一动不动。 沈陵容感受着指尖的滚烫,面上未有丝毫异色,她突然抬起头来,直视眼前满脸严肃的老爷子。 “嘶——” 有人发出了不可思议的惊叹声。 沈陵容无暇旁顾,因为她猛然发现,就在她抬头的一瞬间,安老爷子的眼里有晶莹闪过。 沈陵容突然明白了林氏所说的嘴硬心软。 是否,安老爷子才是这十多年来最后悔的人? 他始终是安家的一家之主,若没有他的默许,安晟铭又怎能每月为她送去一百两银子? 甚至,她昨天来过一次安家,安老爷子也是知道的吧。 想通了这些,眼前这个不苟言笑的老爷子在她眼里便是个执拗的老头子。 “祖父,这茶烫手,容儿快拿不住了。” 沈陵容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娇嗔与委屈,一双大眼睛毫无畏惧地盯着安老爷子。 果然,安老爷子身子微微一震,快速伸手接过了沈陵容手里的热茶,轻啜了一口。 “嘶——” 旁边又是一声惊叹。 “好了,起来吧。”安老爷子的声音不咸不淡,叫人听不出情绪。 然而沈陵容迟迟未动。 “嗯?” 安老爷子不解地看了沈陵容一眼。 沈陵容突然伸出一只小手,一脸无辜地看着安老爷子。 “嗯?” “祖父,见面礼呢?” 安老爷子嘴角一抽,古井无波的表情险些被打破。 “嘶——” “噗呲…”一旁的安老夫人突然笑了出来。 安老爷子脸色一黑,从袖口摸出一块红澄澄的东西,放到了沈陵容的掌心里。 “这个给你。” 第五十章 英姐 手心微凉,有些沉甸甸的。 沈陵容抬眸望去,一块如血般殷红的宝玉静静地躺在了她的手中。 宝玉形状圆润,仿佛整块玉里都浸着水一样,晶莹且有光泽。 最稀奇的是这玉通体血红,竟没有任何瑕疵。 “这……”安老夫人脸上突然显出一丝忧虑,“容儿还小,这玉她能镇得住吗?” 沈陵容一听,哪里还敢收,双手往前一送,“这玉太贵重了,容儿不能要。” 安老爷子突然嗤了一声,“我送出去的东西几时有要回来的道理?你只管拿着便是。” 沈陵容有些犹疑地望着安老夫人。 安老夫人见老爷子心意已决,便朝沈陵容点了点头,“好孩子,既然如此你便收下吧,这玉是个好东西。” 既然安老夫人都这么说了,沈陵容不再忸怩,将宝玉收了下来。 有丫鬟又在老夫人跟前放了蒲团。 沈陵容正要过去,一个娇俏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祖父偏心!” 沈陵容循声望去,说话的是站在老夫人身边的一个貌美少女。 只见这少女脸若银盘,眼似水杏,湛湛有光,顾盼神飞。 盈盈十六七岁的年纪,身穿淡绿罗衣,颈中挂着一串明珠,脸色白嫩无比,犹如奶油一般,似乎要滴出水来。 此时她正瞪着杏眼,不满地望着沈陵容。 “英姐儿,不得无礼!” 林氏赶忙出声制止。 “这么贵重的东西,祖父眼睛不眨就送给她了,我软磨硬泡多少年了,也没摸过几回!” 英姐儿两腮气鼓鼓的,说不出的生动伶俐,而林氏的话显然对她没有任何威慑力。 安老爷子瞟了英姐儿一眼,轻飘飘地说道:“是吗?我记得我书房里的仙鹤腾云灵芝蟠花烛台、玉勾云纹宫灯、刺木香菊轻罗菱扇、紫竹雕牧童戏牛笔、青玉缠枝莲纹瓶……” “停!”英姐猛地摆手,两颊透出两分红来,“不要再说了。” “家里哪间屋子没被你霍霍过?我那书房就差被你搬空了。” 英姐呐呐应了两声,眉梢眼角显出几分羞赧,红脸如开莲。 沈陵容微微一笑,果然如林氏所说,只有老爷子能镇得住英姐儿。 在安老夫人期待的眼神中,沈陵容跪下敬了一杯茶。 “好孩子,好孩子。” 安老夫人眼眶有些湿润,接过沈陵容递上的热茶,手都微微颤抖起来。 “祖母……” 沈陵容软软糯糯叫了一声,直教安老夫人一颗心都要化了。 只见老夫人手往后一伸,顾嬷嬷马上递上一个象牙嵌百宝牡丹图案的精致盒子。 “好孩子,这是祖母给你的见面礼,早早就准备好的,不用你来讨。”说到最后一句时带了几分促狭。 沈陵容脸上瞬间升起两朵红霞,娇美若粉色桃瓣,“多谢祖母。” 老夫人笑眯眯的,指了指林氏,“好孩子,快去见见你舅母,阖府数她出手最是阔绰,定给你准备了什么好东西。” 沈陵容芙蓉秀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迎着林氏似笑非笑的目光,心中无奈道:“看来今天见面礼这个坎是过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