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绡影弹剑鹰飞,霜天晓剑啸寒川 萧清未斟了杯茶,置于掌心摩挲,任那热气合着茶香扑面,冲去阵阵寒意。 虽身于江湖,却不喜饮酒,酒乱性,亦乱人,只清茶一杯便好。 茶水离了那暖炉上的壶,升腾的白烟未多时便袅袅散去。 北境的天气,总是这般。 卢龙塞往北,出了拥雪关,便是万里飘雪、终年苦寒的天宕山脉。其间蛮夷氏族,恒河沙数。 镂空雕花窗桕全然敞着,外头的山舞银蛇,原驰蜡象尽收于眼底。银装素裹却未见妖娆,看了好些天了,也无趣的紧。 舒服地仰倒在藤椅上,清未仍记得初来客栈那天,风雪比之今日要大的多,肆虐横行,百年难遇,险些丧命。 掌柜的说,是遇上了暴雪天灾。 若不是掌柜的出手相救,哪还能似这般闲情逸致坐于楼内,赏霜天雪地的景致。 楼下大堂愈发喧闹起来,呼兄喝弟,吵嚷谩骂,还有拍桌子摔凳子的声音,沸沸扬扬,平白扫人兴致。 倘若掌柜的还在,断不至此。 说起这敕旗客栈,乃塞北关外第一大客栈。 其占地几十余亩。前院极为空阔,附雅致别院数间。 更兼有那前庭客堂,分作五层。底阔顶尖,形如春笋;琉璃耀目,飞檐描金。乃是仿照中州炎京城内飞虹塔而建,古朴雄浑而又瑰丽精巧。实是塞北漫天风雪中一颗璀璨明珠,便是同关内久负盛名的几家楼子比起来也不遑多让。 至于何敢妄称塞北第一,拥雪关外只此一家客栈…… 倒非行情不好,关内各商号与天宕山蛮夷通商,便全赖这客栈歇脚。 只是天宕山脉绵长,从西至东横亘北境,其中山头林立,各家势力错综复杂,净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狠角色。贸然开设客栈,且不说生意盈亏,这身家性命却是难保了。 此时节正直金秋,所谓秋收冬藏,关内各地正忙于秋收,商队至秋末筹备好粮食丝帛等货物,等出了边关到这也该是初冬了。 却不知为何,今日一早便有诸多江湖豪客登临。这些人等钩爪锯牙,凶神恶煞,一看便不是善与之辈。 “掌柜的昨日刚走,今日便来了此等大场面,真叫人不得安生。” 清未本是不想管这江湖上的闲散之事,可掌柜的临行前带走了全部护卫,将楼子托付与他,吃人嘴短,何况还受了人家救命之恩。 “便活动下筋骨也好,刚破入秋水境,成为小宗师无几日,此番正好用来练手。” 清未打定主意,饮尽已然凉透的茶水,复又斟上一杯,凝神静闻楼下动静。 客堂虽大,一共也就二十余套桌椅,远不够堂内众人瓜分。 眼见着火药星子越来越烈,客栈却也没个主事的出来,只三两青衣小婢在柜台后懒洋洋地坐着,口里嚼着些蜜饯果干,乐得看个热闹。 “探穴胠箧,出乖露丑之徒,也配入此座席!” 说话这公子,冰绡锦罗,一席白衣胜雪。肩头鹰隼,目瞵毛挚,凶劣一如其主,桀傲不恭。 身后一众纨绔,也俱穿绸裹缎,腰悬玉龙,臂立雄鹰。 座上几人衣衫褴褛,短褐穿结。抬头见着雪隼帮那些只凶禽,狠话至嘴边又咽回肚里。 一身材矮小,獐头鼠目男子,小心陪着笑,轻捻胡须,带头慢慢离了座位。 他嘴上絮絮叨叨一些讨绕的话,一只手却躲开视线悄悄探入怀中,不知道要做些什么见不得光的龌龊勾当。 “我白狼寨未到,谁敢先入座!”几个披着毛皮的彪形大汉裹挟着满身风雪拍门而入,方才喧闹不已的客堂瞬息间安静下来。 门外大雪依旧,狂乱的寒风卷了些许雪片铺入堂屋,有些冷意。 这些个大汉一字排开,环视全场,迎着众人的目光凛然无惧,白狼寨在北境也算的上一等一的势力。 方才那獐头鼠目的男子眼珠一转,计上心来,马上哭丧着个脸,连跑带跳朝着白狼寨一行人扑去。 “韩二当家,可要为小人做主啊!” 他扯开破锣似的嗓子高声嚎叫,离着那韩二当家尚有十余步便重重跪下,双膝着地滑至二当家面前,一把将其大腿死死抱住。 “我当是谁呢,地鼠门的余老四啊,怎不去挖你的破墓讨些生活,也想来打那秘宝的主意?” 二当家抱臂而立,看着他趴在自己脚下哭爹喊娘的模样,也不去踹他,神情却颇为不屑。 “二当家您说笑了,我地鼠门多大胆子敢在白狼寨嘴边抢食呀。这不是听说地方在荒瀑那边,小人比较熟悉,特来替您打探消息,愿为您鞍前马后,只求您事成之后对我等照拂一二。” “我倒是忘了,你们地鼠门探宝钻穴却是一把好手。好!若是助我白狼寨寻得秘宝,日后地鼠门便由我韩啸川罩着!” “多谢二当家,余四定不负二当家所望。”这余老四闻言大喜,纳首便拜。 “只是二当家,有些人可不太识相啊。我等早早替二当家占好了位子,却有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全然不把白狼寨放在眼里。还公然驳您脸面,说您不配入席,徒让在座的北境各路英雄耻笑!” “一派胡言!”雪隼帮那为首的公子哥怒极大喝,拍案而起。 “韩二当家,我等并不知……”话至半截,这些纨绔肩上立着的隼忽然齐齐展翅,亮出锐爪,掠向韩啸川。 “竖子尔敢!” 韩啸川怒目圆睁,一声大喝,白狼寨诸人抽出朴刀将那几只隼鹰乱刀砍死,只余一只穿梭而过,飞出窗外,没入风雪。白狼寨犹不作罢,直扑向雪隼帮坐席。 “韩啸川!我等无意相争,此事全因奸人挑拨,你若还不住手,休怪我等翻脸不认人。”这公子哥恼极提剑,单听这语气,似乎对白狼寨势力并不如何畏惧。 “司宇,便是你家中老儿尚且对我礼让三分,尔等纨绔子弟平日里呼卢喝稚,嚣张跋扈还则罢了,却非要仗着家世横生事端,今日定要替你父亲好生管教你一番。” 韩啸川使一长柄重剑,一剑劈下,剑气雄浑,生生掀翻三张大桌。 司宇避过剑锋剑气,挥剑随手挑起些兵刃杂物,朝韩啸川射去。 二人甫一动手便殃及他人,席间皆为北地豪强,焉能咽下这口恶气,各自提刀杀来,胡乱战作一团。 若说此乱战因司宇而起,倒像是堂内众人借势而为。诸豪强看似争凶斗狠,鲁莽好斗,实则皆有所图。 或趁乱袭杀素有嫌隙的对头;或意欲攀附白狼寨、雪隼帮,借此良机拔刀相助,博其一睐。 客堂内一时间剑气纵横,刀光肆意,鸡飞狗跳。原本富丽堂皇的楼子打出千疮百孔,再无一件完好物什。 说来也怪,这些悍匪豪强动起手来招招凶险狠毒,却从未伤及柜台分毫。柜台后面那几个小婢也气定神闲,依然吃着零嘴,饶有兴趣观赏众人争斗,好似当着乡野间搭台唱的大戏一般。 只是手边还多出了算盘纸笔,但凡任何物件损毁必定仔细清算,一一记下。 却有一张桌子始终未曾卷入这场乱战中,一老者,三名大汉,还有一人戴着皂纱帷帽,分辨不出样貌。 但凡有兵刃气劲袭来,皆被老者持拐或拨或挑挡开,倘或有些遗漏便由那三名大汉挡住。 仅凭着肉体便轻易挡下数道气劲,这外家硬功夫可见一斑。 终有别有用心之人不乐见他们独善其身,手上招数便有意无意向其招呼,四人顿觉压力大增。 一支势大力沉的浑铁梭镖趁着老者在韩啸川狂蛮霸道剑气之下苦苦支撑,骤然袭向那戴帷帽之人。身旁护卫大惊,急急纵身探手去抓。 纵然眼明手快也只堪堪握住,将那支梭镖揽下卸去力道已是涨的面色通红。 却不料梭镖头部疾射出一支小针,正向着那戴帷帽之人,旁人再想阻已然不及。 那人不知是不会武功还是反应未及,并未躲闪。好在小针只是击中了帷帽,将其击落。 只见鬓发如云,散落如瀑;秀口微抿,鼻若琼瑶。真个是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离着近的几人为之倾目,不觉停下手上招式。 “呵!想不到这霜天雪地还能见着如此佳人!” “小美人,就这些个护卫便敢来此鱼龙混杂之地,却不怕遭些欺侮?” “大胆!无礼狂徒,安敢对小姐不敬!”三名护卫义愤填膺,待要上前,怎奈双拳难敌四手,被周身几人死死架住。 “哈哈,多谢几位助力,这关内大家闺秀便由我徐某收下了。” 一作穷酸秀才打扮男子抛去手中破旧折扇,向那女子靠去。 这浪荡秀才徐世,武艺平平,亦无甚家世背景,一身恶名,全赖这欺辱民女得来。又与那地方官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倒叫他活的自在。 这女子当真是不会武功,退无可退,双手环抱,美目中满是惊惧。 眼见将被这污手垢面之徒碰着,一截木棍从楼梯处射来,顶端竟隐隐闪着寸余剑芒,转瞬即至。 徐秀才尚来不及转头,便被那木棍透颅而出。其人早软瘫在地,已是不活。 乱战戛然而止,全场寂静无声,只有那缓缓踱着木梯下楼的脚步,一声一声,沉沉踏在众人心头。 “好手法!好剑气!好一个以棍代剑!好一式天外飞剑!” 韩啸川缓过神来,收回重剑扛于肩上,连声赞叹。 “天外不敢当,十步杀一人耳。” 少年游金钟会武,风雪没客栈惊变 楼梯上走下一位青年,身材颀长。面如冠玉,剑眉星目,两瓣薄唇尤为显眼,始终勾着一丝孤标傲世的弧度,正是萧清未。 一身华服锦衫貂裘,描龙纹凤。端的是仪表堂堂,贵气不可名状。 清未负手而行,脚步飘然无声。对一帮豪客视若未见,连那韩二当家也不曾多看一眼,径直行至女子身前。 女子下意识后退几步,以袖遮靥,似是惧怕,又稍夹带几分羞赧。 轻轻拾起落在地上的帷帽,替女子带上,怔怔地瞧了几眼,又将帷帽上那皂纱帘子撩起,定在两边,露出那张宜嗔宜喜的俏丽容颜。 “如此方不负姑娘天生丽质。” 清未抬手一揖,轻声细语,温润如玉。 “姑娘自不必心忧,在下定当护姑娘周全。” “呵,好大的口气,他韩啸川夸你两句还真将自己当个角了,那浪荡秀才徐世不过三脚猫功夫,在场各位英雄杀他哪个不是手到擒来,何须你这毛头小子强出头。” 司宇自小锦衣玉食,到哪不是受人众星拱月般追捧,瞧着清未一出手便震慑场间,又这般装腔作势,自然无甚好言语。 “不知这位……” “哦,这位乃是河间王府世子,司宇殿下。” 训斥归训斥,白狼寨与雪隼帮素无仇怨,又得清未出手解场,莫看韩啸川五大三粗,待冷静下来亦是个人精。这番主动介绍,便是暗里传递修好之意。 “河间王司雍,晚辈自然是听说过的。” 一方王侯之名,从口中说出,却有些漫不经心。倒不知清未是何身份,诸侯名前竟也这般倨傲。 对清未的目中无人,韩啸川虽不能说半点不忿,但事态未明时尚不会肆意树敌。 可这王府世子终究是年轻气盛,骄横跋扈惯了的主。在这北境夺自己风头不说,还驳了自己面子,如何能容。 “世子殿下神功盖世,此番出门竟未多带些王府供奉?” 清未依然负着手,揶揄一笑,便随意往那姑娘身边一坐,自顾自拎起桌上茶壶斟了杯清茶。 “各位自便,方才斗得正当精彩呢,在下无意打断,尽可继续,只须不波及此桌便可。”公子轻啜了一口茶水,抬手笑道。 此言一出,莫说那司宇世子,在场之人脸面皆有些挂不住,方才打斗半天,竟是给人当耍猴瞧了。 司宇脸色涨红,怒极反笑。 “好!好!好!鼠辈可敢留下姓名,莫让各路英雄耻笑!” “不过问个名字,在下一介草民当不得世子殿下如此激昂,姓萧,名清未。” “萧清未……”身边姑娘轻轻念叨了一声,仿佛坐于他身旁便心安下来,再无方才惶恐,明眸中复添一丝灵动。 “空自忆,清香未减,风流不在人知。公子真是好名字。” 萧清未转过头,有些讶异,“竟不知姑娘如此秀外慧中,此番学识在下仰慕。” 女子掩嘴轻笑一声,“不过是偶读些诗书,当不得公子如此赞誉,倒是观公子言行,风流不在人知属实不符,应是风流人尽皆知才是。” 好一位妙人,两人相视而笑,颇有几分相见恨晚之感。 见自己被晾于一旁,说话也爱搭不理,司宇已是气急,将那金鞘镶玉的宝剑重重掼于桌上。 “鼠辈!可敢在此划下道来!” “我观世子方才与二当家切磋,一式弹剑鹰飞弹去些兵器物件便将半数人等拖入战圈,原以为比这二当家聪明些,怎知也是这般沉不住气,无怪乎被那下三滥门派拿些雕虫小技糊弄。” 地鼠门余老四慌了神,眼珠溜溜一转,偷偷瞧向韩啸川脸色。韩啸川却顾不得其他,与早已按捺不住的司宇提剑便刺。 一大一小,一重一轻,一浑厚一灵动,两剑转瞬袭至面门,萧清未笑容依旧,也不起身,只抬起双臂,左手一指点于司戎剑身,右手握拳击开韩啸川重剑。 “二位不必冲动,若是要与在下论武,在下定当奉陪,只是我与这敕旗客栈秋掌柜一向交好,此番客栈被砸损失不小,虽说这笔账秋掌柜自会按老规矩向各位一一讨还,我也当替他收点利息才是。二位车轮战也好,联手齐上也罢,我都接下,可若是在下侥幸胜了,烦请二位去敲一敲那柜台上黃金钟如何?” 两人面面相觑,有些弄不清这萧清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过是敲个钟而已,若是技不如人,我自当照做。” 司宇又飘出一剑,韩啸川自忖也算是一方豪杰,不乐意做那以多欺少的勾当。便拄剑而立,欲从中寻出萧清未一些破绽。 剑影层层叠叠,有如水波清涟,接踵而至。这司宇虽说为人跋扈,手底下功夫倒还是有些。 萧清未仍一手负于背后,只出一手,并指成剑,连连点出,破空阵阵。指尖点于剑身竟屡屡发出金铁交击之声,任那满目剑影却是不能再进分毫,尽数被他点指破去。 “世子这司家的景剑诀只具其形,未得其真意,不如趁早收手,免得难堪。” 司宇冷哼一声,虚晃一招,竟将剑身反转,抽于桌上茶杯,直取那女子,好一招绵里藏针的弹剑鹰飞式,攻其必救,剑刃却余势不减,直刺萧清未。 “自取其辱!” 萧清未脸上笑意尽敛,隐隐有些怒气。身形一闪,飘至女子身前,一指点出,指尖竟泛出缕缕剑芒。 那水杯虽藏着弹剑鹰飞式一股暗劲,但在这一指面前却是螳臂当车,杯子立时化为齑粉。这一指余势不减,直朝着司宇眉心戳去。 有道是一寸长一寸强,司宇手持长剑,如此下去必是剑锋先刺破清未咽喉。 萧清未左手终是挥出,屈指叩开长剑,右手直点于世子眉心。 指尖距眉心毫厘处停下,指上那若隐若现的剑芒却割破世子前额皮肤,丝丝鲜血涌出。司宇后背已是大汗淋漓,直觉自己在鬼门关游荡一遭。 萧清未并未多做为难,只在眉心一顿便即刻收手,仍负于背后,又挂上云淡风轻的笑容。 “世子殿下承让,韩当家,请指教。” “萧公子莫急,某与世子武功只在伯仲,今日多半是不敌,但有一事,还望萧公子指教。” “指教不敢,韩当家请说,在下知无不言。” “某不敢说通晓天下武功,这寻常招式多半还是见教过的,只是萧公子这路指法,某竟全然不识,也不曾听说有何失传的指法秘籍,莫非是某见识短浅。” “韩当家过谦了,非是见识之故,实乃在下这指法,算不得武功,不知韩当家可曾听闻《针灸甲乙经》。” “早年少当家遭人暗算身受重伤,全身经脉堵塞武功尽废,曾闻大当家言及此书,乃是先朝神医皇甫谧所著,专治经脉杂症。只是至我朝立国之初便已遗失,何论如今。萧公子这指法,同一本医书有何干系?” “实不相瞒,《针灸甲乙经》早年便为师门所得,师门避世隐逸故而失传,我这门指法原便是附于书中配合针灸疏通经脉穴位之用,名为《破穴指》,算不得武功,只是与我所习剑法异曲同工,便妄自修改,以此御敌。” “萧少天纵之资,韩某佩服!只是……” 韩啸川抱拳由衷赞叹,后话却欲言又止。 望其面色难堪,萧清未心下已猜到大概,微微一笑。 “二当家不必如此,白狼寨少当家的病,如若得闲,在下自当去探望。只是病积久远,在下并无十分把握。” “萧少高义!白狼寨必举寨相迎,奉为上宾。某今日自叹弗如,不敢言与萧少切磋,只出平生最得意一式,还望萧少指点一二,某自当敲那金钟,心甘情愿。” “二当家谬赞,听闻二当家绝技剑啸寒川纵横北境,在下早有讨教之意,请!” 韩啸川不再答话,大喝一声,纵身跃起,举重剑过顶,力劈华山之势一剑斩下,剑风呼啸。 剑身未至,风压已将那桌上茶具尽皆碾得支离破碎,看来先前终究对司宇身份有些顾忌,出手还有所保留。 萧清未目光凝重,敛去笑意,不敢托大,震褪貂裘大氅。双腿微弓蓄势,脚下地砖尽皆破碎。 迎着剑锋纵身跃起,于空中回旋踢出数腿,腿上真气鼓荡,高速回旋之下竟灼热赤红,似熊熊烈焰。 “铛铛铛……”踢于剑身,交击声不绝于耳,韩啸川终是力怯,掌握不住,重剑脱手被踢飞出去,钉入墙壁寸余,尤自上下颤鸣不止。 韩啸川一抱拳,不再言语,拉过司宇回身去敲那口小金钟。萧清未伫立片刻,任由那女子为其披上貂裘,忽而朗声道。 “二当家此剑势大力沉,摧山断岳,便是在下也不敢正面相抗。然蓄势太过冗长,招式一往无前而无变化,极易露出破绽。方才那一踢技,名为离弦。” “萧少好腿法,韩某多谢指点。” 堂内金钟咋响,院外风雪停没。 百十名黑衣人忽翻墙入院,以红巾裹头覆面,皑皑雪地中极为刺目。皆持硬弩,向堂内乱射。 “何方山头如此猖獗!” “不好,弩箭烟筒有迷烟!” “…………” 水穷处村舍缭烟,云起时荒山现冢 “公子,公子……” 恍惚间,萧清未似是听闻有人呼喊,还被轻轻推搡几下。 缓缓睁开迷蒙双目,周身景物依然有些模糊,直至看清眼前人儿紧蹙的双眉。因忧心而愁容满面,又因欣喜而眼笑眉舒。 “公子终于醒了,身体可还有恙”言语间甚是关切。 “无妨,多谢姑娘挂碍。”嘴角勉强扯起一丝笑容,身体还是有些麻木。那迷烟甚是厉害,此刻体内气息行走依然迟滞,连带气力都使不上来,反而似这姑娘一般并无功力之人,倒是毒害甚浅。 萧清未勉力支起身体,却觉浑身疲软,摇摇欲坠。女子赶忙托住,一时间淡淡清香,幽幽可嗅。 “在下力有不逮,失礼之处望姑娘恕罪。” “公子也非那般刁声浪气之徒。” “姑娘可知我等现在何处?” “公子有所不知,当日那伙贼人强入客栈,使些下三滥手段将诸位豪杰迷晕,一路西行押送至此。此村名为溪木,落于荒瀑山脚,贼人霸占此村,以作休憩之用。” “倒不知这伙贼人是何来路,连河间王府与白狼寨这般巨擘也敢招惹。” “小女子愚钝,当时场间并无一可战之人,贼人又何必劳心费力将众豪强掳来?” “只怕尚有图谋,这敕旗客栈掌柜身份亦是不凡,当日出门似有要事不知何时归来。贼人有所顾忌、时间紧迫,未敢多作逗留,便行此下策。倒是这囚车内诸人,多是五花大绑,我等却并无枷锁,怪哉!” 清未环视一周,除去这位姑娘,以及同行的老者、护卫,便只有自己与那司宇世子不受桎梏。 “起初本是有的,只是……” 望着姑娘欲言又止的模样,清未笑着摆手。 “萧某昏迷时日全赖姑娘照顾,姑娘救命之恩,在下已是报答不及,敢请教姑娘芳名。” “小女子姓唐名嫮,原为西河州华廷人氏,随叔父来北境打理些事物。” “嫮目宜笑,娥眉曼只。当真是与姑娘相配地紧。”萧清未轻吟一句。 “公子哪里话。”唐嫮双颊飞上红霞,虽低首娇羞,却眉眼含笑。 日悬当空,已是正午。 荒瀑山下,人烟寥寥。溪木村中,本就不多的几家田舍,炊烟袅袅。这伙贼人虽阴险蛮横,却是对这些与世无争的平民百姓没有过多为难。 单是亮出些钢刀,便教这些人唯唯诺诺,端茶送饭。 贼人们酒足饭饱,绑来的北地豪强却是只得空着肚子,被囚着朝那荒瀑山行去。 萧清未隐约记得古籍有载,前朝时,此山名螭吻,处拥雪关以西,雁渡州雁行关东北方向。 一面山势陡峭,峰顶直插云霄。早年间有积雪消融,汇聚为瀑布飞流直下。 只是传说弁王朝开国时那场大战,在这螭吻山上,安北大将军颜洵率弁朝将士五万与塞外鲜卑慕容氏对战。直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终是生擒慕容氏族长——慕容涉珪。 经此一役,塞外蛮族无不慑服。螭吻山原本恍若银练的瀑布流成血水,那会儿便叫赤水大瀑布。 再后来,便断了流。坊间传闻乃是十万厉魄的煞气,叫这融雪阻断。加之山石光滑贫瘠,花木难生,这山便荒了。只留一道小溪潺潺,淌入村中,竟是清澈无比。 现如今,山便易名荒瀑,山下有村唤作溪木。 这凶煞之气,信则有,不信则无。倒是此行无论寻得秘宝与否,这些被擒之人,或是凶多吉少了。当日客栈知情者,尽数在此,连那柜台后的小婢也未曾放过。 想来引得北境多方势力关注,那秘宝定非凡物。 若是麾下有些人马的,便以秘宝相邀,再以身家性命威胁,合则壮大势力,若不应允,便管杀不管埋。 倘若无一应允,只管诛尽在场之人,做成无头之案,这伙贼人也能尽得诸宝,而不为外人所知。 北境各大势力皆折损人马,只道是夺宝途中互相截杀,又当挑起新仇旧恨,火并不断。这布局之人,所谋甚巨。 微微摇首,甩去诸多杂念。但凭目光如何长远,他萧清未也得有命活着才行。 一行人被押解行至山间,山上溪流至此处便没了源头。却有一处空阔的天然平台,周遭散布着诸多坟茔。弁朝建国时将此处尸骸大致收殓,就地立冢。 然近年来王朝外患未除,内忧亦是不断,暗潮汹涌,便再无人问津,沦为如今这般断碑残垣。 “大胆贼徒!尔等可知吾乃河间王府少主!若父亲寻我不得,必将这北境闹个天翻地覆,到时尔等皆要株连九族,不得好死!速速将我放了,尚可不予……” “小王爷,您就歇歇吧,已经嚷嚷一路了,只须不留活口,王爷如何得知您死于何人之手。” 那领头络腮胡贼寇不屑应了一句,言语间喊着小王爷似是颇为恭敬,嘴角却尽是嘲弄。 “至于什么天翻地覆,河间王便是于苍州一地也做不得主。出了拥雪关,五千王府私兵更是个笑话。” “你……” 司宇手指那贼寇,已是气急。怎奈气力全无,只徒然忿闷,兀自将一口银牙咬碎。 贼众在此驻足,一番商议后,便遣人四处勘洞探穴。 萧清未免于绑缚之苦,行事还算自由。此处高崖如与天齐,便径直行至崖边,盘膝而坐,望着身边云卷云舒,默不作声,又不知在想些什么。唐嫮一眼瞧见,也走来伴他坐下,同他一道静思。 “利刃引颈却还如此闲情逸致,公子倒是位妙人。” 一男子朝此处行来,望见崖边二人,没头没脑便言此一句,倒不知是揶揄还是真个赞叹。 其人矮小瘦削,皮肤黝黑;红巾遮面,难辨样貌,于人群中毫不起眼。唐嫮瞧见那些喽啰对其执礼,想来也是个小头目之流。 “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萧清未不为所动,只淡淡回了一句。 “倒是有些气魄,请教公子姓名?” “姓萧,名清未,无名小辈,不劳记挂。” “若是无名之辈,岂不更好,不必为虚名所累。萧公子性子,甚合我意。若此次事成,可留萧公子性命,只望萧公子入伙,共谋大业,如何?” “大业?”萧清未略一侧目,不知是嘲弄抑或不屑。 “倒不知阁下所言共谋大业,乃是谋一城还是谋一国呢?” “大业便是大业。”那小头目也不生气,笑眯眯答道。 “为这区区秘宝还须藏头露尾,如此言语未免妄自尊大了些。何况便是这密宝,花落谁家也尚未可知。” “便与萧公子立个赌约,若得秘宝,萧公子便入伙,可否?” “随意。” “如此甚好,先借萧公子身边姑娘一用。” 清未双眉一皱,缓缓起身,拦于唐嫮身前。 “我于客栈中曾言,当护其周全,萧某此时虽功力迟滞,却也是个言出必践之人” “萧公子不必动怒,我等不会为难这位姑娘,只须她有问必答,好让我等有处着手。还盼着萧公子入伙呢,怎会伤害萧公子身边佳人。” 唐嫮似是明白了这贼寇所言何意,朝清未略一点头,“公子放心,小女子知其所指,不会有事,公子好生修养。” 见清未仍有迟疑,便拨开他手臂,向那贼寇行去。 “既如此,我便同去,也好一探这秘宝究竟。” 萧清未趋步跟上,半分不离唐嫮左右。 想必这伙贼人定是对唐嫮身份有所了解,在敕旗客栈之时,清未便瞧出这女子不是平凡出身,却一直未过多追问,此番看来,应当同此秘宝有所关联。 此间有八处墓穴,呈环形排布。坟冢立于圆坑内,独门独户,规模不小。 冢后皆有暗门,但恐机关密布,不敢随意进入。 八穴以八门休生伤杜景死惊开之势布于其位,却是不知秘宝在何方位。 墓穴周边皆有贼人重兵把守,随那小头目行至中央,几个约莫也是头目之人聚于此处,其中便有那嘲弄司宇世子的络腮胡贼首。 “大人,这姑娘便是汾水镖局派来主事,同宇文氏接洽之人。” 小头目向那络腮胡贼首抱拳执礼,贼首略一点头,挥手示意,便有人将唐嫮与萧清未引往生门墓穴。 未曾想这唐姑娘竟是北境第一镖——汾水镖局之人,此番接洽的宇文氏,亦是北方鲜卑部大族,与拓跋氏、慕容氏分庭抗礼。难道这秘宝便同宇文氏族有关? 萧清未若有所思,行至墓室门前,竟发觉一人已于此恭候。 便是那桌席上对唐嫮以杖相护的老者。 曲径通幽椁难寻,柳暗花明甲兵殇 还是由那瘦矮小头目带队,数十名喽啰押送着三人自生门入穴,看起来应是这小头目亲信。 说是押解,实则更像随行。非是这些个喽啰武功多高,只是墓穴藏于山腹,区区数条幽闭隧道通下,自上而观,着实可怖,人多些心中倒还能增些胆色。 由生门而下盏茶时间,便行至一处石厅,里面空无一物,除去数颗质地驳杂的夜明珠,也值不得几个钱,没人去碰,留着照个亮也是好的。 火把在此处已是明灭不定,几人皆觉胸中有些气闷。透过光亮隐约可见石厅对过,又有三条小道。 “宇文老儿,该走哪条?” “老朽只知家传口诀,却从未来过此地,亦未曾参详,如何知晓?口诀已尽皆告知,尔等不妨自行揣测。” 清未原想着唐嫮的身份或是这老者告密,未知其竟为宇文族人。 早闻宇文氏族自家主宇文莫归之后,未有嫡系男子。莫归有一女,名为芸,远嫁白鹭州兰陵萧氏。 此番定是想托汾水镖局将这秘宝运往,然未曾耳闻白鹭州有何变故,却是不知宇文氏此举意欲何为。 “大人勿忧,探穴寻宝一事,交由我余四便可。” 待看清说话之人,萧清未哑然失笑。 这泼皮无赖投身的本事自无话说,这点功夫不单投了贼人,还忙不迭换上了这贼寇一模一样的打扮。方才来时途中只道是名喽啰,竟未曾识得。 “你且试试,若果真能寻得,我自当表奏大统领,便与你一个头目做又何妨。” “谢大人!”余四叩首拜谢,便伏至三条道前,掏出些琐碎物件,一一探寻。 萧清未将唐嫮带至一旁,轻声询问。 “他们如何得知姑娘身份?” “想来洛笙长老应当不会透露宇文氏族密辛,或是我那三个护卫,三人同胞,姓孟。虽秉性刚烈却是有些鲁钝,贼众将我们分开关押,定是不慎之下说漏了嘴。” “如此倒也解释的通了。”萧清未略一点头,沉吟片刻,又不知在想些什么。 余四考究了一番,收了那些零碎杂物,亦步亦趋行至小头目身旁,眉头紧锁。 “如何?可有什么进展?” “大人,这墓穴按八门位置摆布,内里通道却占了奇门遁甲的奇。说来,倒是有些复杂。小人须费些神思,好生探寻。” 余四轻捻着胡须,眉眼间挤出些冥思苦想之意。 “奇门遁甲,三奇乃是乙、丙、丁,八门为休生伤杜景死惊开,遁甲指六甲旬首遁入六仪,即戊己庚辛壬癸。这奇门遁甲前朝便由军阵演化而来,只须知晓其中变化之理,破解此穴并不困难。余先生,不知在下说的可有道理。” 萧清未忽而抢在余四开口前朗声说道,望着余四气急败坏的模样,嘴角咧出一丝微笑。 有余四这等精通探穴堪舆之人在,破解此墓内甬道自然不在话下。清未却是见不得那等待价而沽的小人模样。此番拆穿于他,便是教他投了贼寇,也捞不着那好日子。 小头目果然怒极,一把将其扯过。 “快些带路,否则定要你狗头落地!” 见那身影落荒而逃,萧清未顿觉心情舒畅。 三奇得使诚堪使,六甲遇之非小补。乙逢犬马丙鼠猴,六丁玉女骑龙虎。天三门兮地四户,问君此法如何处。太冲小吉与从魁,此是天门私出路。 布置墓穴之辈并非何等方士高人,只道以日月星,天地人为引。也由得余四那半吊子奇门功夫东拐西绕,连蒙带猜便破了。 一路上也曾出些小差错,中了机关陷阱,折损了些喽啰,令这小头目面色不愉。萧清未虽提不得气,眼力身手却还在,足可保其与唐嫮性命无虞。 正如萧清未心中所估,这秘宝当是藏在杜门向下的墓室中。杜门本就有隐藏之意,只是若从杜门直接入穴,则有甲申,六庚两座石室阻拦,其中艰险更犹甚之,故最优解仍是生门。 眼见将至杜门墓室,萧清未忽而贴近身旁唐嫮,将其柔荑一把握住。唐嫮大惊,不解地望向清未,双颊已是绯红一片。 却见清未目不斜视,气定神闲。当下又羞又恼,更是疑惑不已。 又觉掌心传来麻痒之感,正待呵斥,转念一想清未绝非此等登徒浪子。细细体味,竟是在她掌心写了个“援”字,又划了一道弧,当是疑问之意。 见唐嫮轻轻点头,又微微摇头,萧清未心下了然,眉头紧锁,面色有些黯淡。 这杜门墓室并无特别之处,只是数十口棺椁胡乱摆了一地。放眼望去木质相同,规格式样也如出一辙,无迹可寻。当中有一石台,石台上置一小案。 小头目快步走至案旁,得一竹简,阅之,乃寥寥数语。 “平北征南裂土疆,遗骨携椟椁中藏。” “遗骨携椟……定是那慕容氏先祖遗骨,带着装那秘宝的木盒子,藏在这些棺中,快都给我撬开,一个个找!” 麾下喽啰领命分散撬棺,毫不在意惊扰前朝英灵。 只是这些棺椁并非单纯的障眼法,甫一打开,各式毒针、毒虫、毒液尽皆飞出,还有几颗阴雷轰然炸开,几名喽啰眨眼间死于非命,定睛一看,这打开的棺椁中却是空无一物。 小头目目眦尽裂,尚来不及出声阻止,这些跟他多年的亲信便各自遇害,一命呜呼,无一幸免。队伍中除开清未、唐嫮、宇文洛笙,便只有余四一人。 眼见那余四鬼鬼祟祟向墓室大门挪去,似是想逃,小头目身形一闪已至门前,将他牢牢擒住。 “汝欲何往!” 余四心中大骇,龇牙咧嘴,泫然欲泣。 “大……大人,这尚有数十口棺椁呢,便是我们全搭上也不管用呀,为今之计,应当禀告大统领,多遣人手,一一试验,方才可行呀。” 见那小头目有所动容,眼珠一转,稍镇定了些,忙不迭辩解。 “小的倒不是惜命,小人这条命死不足惜,只是刚刚大人也见了,外头人进来,也须得有人带路,以免无谓伤亡,小人这是为大局着想呀……” “余先生此言差矣,人,你带得,我也带得,由我上去领人下来便是。” 眼见事有转机,萧清未急急挺身而出。如今无法动用真气,单看这小头目方才擒拿余四的身形,动起手来未必能胜。 倘若能得此出逃机会,或可仗着自己对奇门遁甲略高余四一筹的造诣,再凭地下墓穴错综复杂之势,携唐嫮躲入阵中,与贼人周旋,另觅新机。 小头目一瞥余四,又朝清未望了几眼,脸上阴晴不定。片刻后,拍了拍余四肩膀。 “速去,速回,半柱香时间,否则定取你狗命!” “谢大人!”余四死里逃生,也顾不上拜谢,撒腿便跑。 “萧贤弟还是在此同我静候佳音吧,以免旁生枝节。”小头目冷笑一声,似是料得清未心中所谋。 “头领既如此信不过在下,却为何非要拉在下入伙?” “哼,待我寻得秘宝,萧贤弟果真甘心入伙,我自罚酒三坛,裸衣跪于贤弟府前一夜请罪。” 见这小头目甚是机警,清未不再多言,只盘膝就地而坐,养精蓄锐。小腹处竟有缕缕真气逸散,肉眼难见。似是准备什么法门,静待时机同他兵戎相见。 那余四去了许久未见踪影,小头目便有些焦躁,坐立不安,来回踱步,复又行至老者身前。 “宇文洛笙!你当真不知那棺椁是哪一口?” “老朽说了,口诀已尽数告知。想必阁下既能识得我身份,安插于我宇文一族的内奸身份地位也自当不低,除了这段口诀,可还有见教?” “这劳什子秘宝,令我等费尽心机,损兵折将,着实可恶!待我替统领取得秘宝,大业得成,必将你族屠尽,以解心头之恨!” “俗话说盗亦有道,似你这般觊觎他人宝物,却还反诬其主藏匿至深,厚颜无耻,闻所未闻。” 宇文洛笙轻抚长髯,昂首峙立,凛然无惧。 “这些人追随我多年,皆与我情同手足!不想未曾死于沙场建功立业,却这般憋屈葬身于阴晦之地!尔等豪门大族,如何能懂!” 小头目本就心急,如何再受得如此谩骂,气急败坏,高声怒斥,抽出佩刀便要砍将下去,忽闻得甬道之中,回响起余四的喊声。 “大人,大人!大事不妙矣……” 虎啸山林惊狂雷,苍龙出水划天地 小头目收回佩刀,纵身掠出,一把扼住余四喉咙。 “发生何事!你且道来!” “大……大人,汾水镖局的人马杀来了,大统领正带人同他们拼杀。” 被扼住咽喉,余四声音有些沙哑,脸色憋得通红。 “再如何?快说与我听!”小头目青筋暴起,朝余四怒吼。 “汾……水镖局几乎倾巢……出,人多势众,大统领……快些……秘宝。大人,我喘不过气了……咳咳咳……” 小头目随手将余四掼于地上,双目赤红望向宇文洛笙,面目狰狞似是要择人而噬。 那余四本就呼吸困难,遭此重击,一口气没转上来,竟是直挺挺昏了过去。 “老东西,快些将那秘宝方位告知于我,小爷没时间在这陪你耗着。如若不然,管叫你这副老骨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老朽已明言,确实不知,要杀要剐悉听……” 话音未落,竟也被小头目扼住喉咙,抵于岩壁上。 “真当小爷我不敢杀你?” 正待发力,忽而察觉身后拳风凌厉。小头目慌忙松开宇文洛笙,抬掌相迎。 萧清未这一拳,积蓄已久,虽无内劲,但这小头目只是仓促接下,尚来不及提气化解,便被这拳劲打得后撤几步,方才稳住身形。 “贤弟中了我门内特制迷烟,真气久滞于经脉,亦为四肢百骸活动之负担。贤弟少年天才,年纪轻轻便已入得秋水境,于此体魄应负千斤重担才是。” 萧清未轻蔑一笑,“可要再来试试?” 那头目握拳击来,清未亦举拳相迎。纵无内劲,依然荡起拳风阵阵,声声闷响、势若奔雷。 观那小头目,拳脚功夫似乎并无章法,只凭着内劲同萧清未肉体硬碰,竟有些落了下风。 萧清未得势不饶人,一套奔雷拳愈发凌厉。拳脚相击,砰砰作响。 清未奔雷拳中巧妙穿插了些其他刁钻拳脚路数,防不胜防,那小头目忙于招架,叫苦不迭。 眼见对手空门大开,清未骤然提速,一式猛虎破挟猛虎下山之势袭至身前,探手扣住双肩。腰部一沉,猛然发力。借冲势,施巧劲,以劈山式将其向后翻摔。 这小头目也算反应迅速,背部着地时以手掌支地卸力,借势一个空翻,踉跄落地,好在终是没有摔倒,沦为鱼肉。 萧清未却是分毫不让,迅步突至身前,一记势大力沉的鞭腿抽至面门。荡起腿风阵阵,如大虫旋扑,虎尾横扫,这一式便唤作虎尾脚。 那小头目已是躲闪不及,被这一腿抽飞出去,重重撞于石壁,口喷鲜血。 “为何!以你小宗师修为,此时竟能抵住那般磅礴真气之压,使出如此气力?”小头目擦去嘴边血迹,厉声喝问。 “呵,既然这一身真气非但于事无补,反倒拖累身体,舍弃便是。” 萧清未说得云淡风轻,细看之下,其周身窍穴此时亦尚有丝丝真气逸散。 “什么!” 小头目舌桥不下,难以置信。 “多少武夫,穷其一生亦无法迈入秋水境,成为万人敬仰的小宗师,便是连我也尚才触其边缘,你竟将这份功力说弃便弃了?” “小宗师境,我既入得一次,再入一次又有何妨。”萧清未依然满不在乎,伸出一指。 “一成,吾现气海已毁,尚余一成功力,能存柱香时间,便以此讨教。” “好!好!好!方才于崖间便窥得萧贤弟气魄,不曾想竟有如此胆略,我自是不如。然今日贤弟既已坠落小宗师之境,只一成功力,想从我刀上讨的了好,怕是也得有些困难。” 小头目站起身,抹去嘴角血迹,缓缓抽出佩刀。 “斗折蛇行,犬牙差互。你是……嘶风刀莫唯?”萧清未望着那柄奇形短刀,神情复杂。 “不想江湖消失多年,竟还有人认得,贤弟且看这刀!” 刀客无愧嘶风之誉,出手毫不拖泥带水,信手一刀便如苍鹰搏兔,凶狠冷冽。 出刀虽快,但在清未眼中并非无可阻挡,只是苦于无真气护体,不敢如先前客栈那般故技重施,以指法破刀势。 血肉之躯若无真气护持,如何能抵住利刃。清未纵能辨得刀势走向,也只得闪展腾挪,避其锋芒。 莫唯的刀却愈发的快了。 越是防守,气势便越薄弱,破绽更是越来越多。嘶风刀以出刀迅捷,刀势连绵见长。积跬步而克敌,正是其制胜所在。 清未身法固然灵活,形似鬼魅,然功力散尽,内息不继,百密一疏,终是受了几刀。不深不浅,但于此刻局面却是雪上加霜。 饶是唐嫮这般不懂武艺之人,此时也能看出清未先前的拳脚优势已荡然无存。 现如今正是危急关头,若再无破解之法,伤口鲜血汩汩,即便不为刀下之鬼,也将血气枯竭而亡。 她却只能抱着清未珍视的貂裘大氅,立于一旁干着急。 “洛笙长老,可有法子助公子一臂之力?” “唉,只怪老夫不中用啊。老夫不似萧少侠这般年轻气盛、筋骨强健。若是强行废去内息,也不过行将就木,冢中枯骨耳。” “这可如何是好,公子身体便是再坚韧,也经不住这般……” “若是有……”唐嫮话至一半,似是想起什么,低声自言自语几句。 “记得公子当日与韩啸川比试,曾言破穴指与其所习剑法相似,公子剑道造诣必然不低。纵然内息不继,使不出剑气,也不至似现在这般毫无还手之力。” 唐嫮心中已有计较,便待付诸实施。 “洛笙长老,可还能调动多少真气?” “前番于村中打坐调养,当有一招之力。” “甚好。”唐嫮将所谋之计,粗略说与他听。 “萧少侠,容老夫来助你一臂之力!” 宇文洛笙大喝一声,一脚踏上身前木棺,脚尖一勾,挑起喽啰尸体上佩剑握住。借力纵身刺出,剑锋直指莫唯。 莫唯也不惊慌,本当劈向清未面门的一刀,借势翻腕横握,反手斜撩击中宇文洛笙剑身。 不料竟觉这一剑看似一往无前,剑身却藏有暗劲,借这一击之力,剑身崩为弧,锵然弹出。 “萧少侠!接剑!”长剑恰好弹至萧清未身前,被其一把握住。宇文洛笙飘然而退,抚髯而笑。 “老夫虽非皇室之人,当日观那世子弹剑鹰飞式也略得些皮毛。如今反其道而行之,借尔之力,弹吾之剑,莫统领观此一剑可乎?” “颇为巧妙,那又如何,萧贤弟先前便以拳脚为长,如今纵持利器,又有何用?世间当真有无所不精之奇才耶?” 萧清未并未理会,一人一剑,气势之于先前乃是天翻地覆。 青衫仗剑,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 莫唯仍以迅烈一刀直取清未,妄图断其咽喉。 清未静立不动,直至刀风刮至身前,侧身一倒,错步闪身。残影划出一道弧,人已至其身后。莫唯目光尚未追及,清未身形复又归至原处。 一刀之间,竟是闪身出剑划出一个整圆。 莫唯腰间,鲜血喷涌,若非力道不足,此刻怕是已被清未一剑断为两截。 “竟有这般快剑?” 无暇顾及伤势,莫唯收起轻视之心,缓缓提刀,稳住心神。 “回风落雁。” 清未轻声答了一句,也不敢大意,负剑对峙。 二人于刹那间,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同时跃出,刀剑相击,刀光剑影纵横交错,数息间已是互拼了十余记。速度之快,旁人竟看不清招式。 两人错身而落,莫唯尚来不及回转刀锋,便见一道银芒瞬息间越过三丈距离,骤然而至,透身而过,仿佛于这天地间拉起的一根银线,将这天地划为两分。 莫唯愕然低首,胸前已然绽开血色之花,鲜艳夺目。 不远处,清未背向而立,还剑入鞘。 纵是跌境,吾先于境界之上所观,汝亦未曾见。 “终是未见大业得成……” 心脉俱断,生机已绝,莫唯身体跌落尘埃。清未一声叹息,弃剑回首,俯身于其前。 “此剑……惊世……未知何……名……”嘴唇微颤,话未尽人已亡,双眼直直望着麾下亲信尸首,竟是笑了。 “苍龙出水。” 清未将其双目轻轻掩上,声音此刻听来,同那道划开天地的银芒一般清冷。 日暮里朔风哀哀,天将明辰星熠熠 泰康年间,西河州陇右郡,狄道县。 莫家庄也算得十里八乡有名有姓的大户,家主莫长风于狄道县任廷掾。 莫廷掾只一独子,取名莫唯。 莫唯自幼孤僻,身材矮小,相貌平平,不为人喜。 及入读太学之年,同舍生门阀子弟皆交恶,独与寒门士子相亲。寒门子弟势单力孤,常遭欺凌,唯时与纨绔相斗。 束发之年,好任侠,每遇不平,必慷慨相助。 尝结家丁,破乡里豪强之门,取钱粮分与佃客。县内世家,无不谈之而色变。县内同僚,亦远其父。 家境江河日下,唯仍劫富济贫,我行我素。其侠名,虽西河州之外亦有风闻。 江湖中有说书唱评者,每言其义举,赞曰:性之烈,如嘶风之赤兔,纵揽缰而无回。嘶风之名,便由此始。 待弱冠,出游而归,惨遭恶变,家门四十余口,鸡犬不留。 唯率众诣县,乃知县令与狄道门阀世家勾结,拘佃客数人,尝受唯恩。严刑逼供,屈打成招,诬莫长风豪取强夺,私占田产。至谒门,不由分说,以抗捕之罪,戮其满门。 唯怒而奋刀,杀尽堂内县丞并门阀诸人。为西河州府所缉,其人不知所踪。 元熙初年,清未尚幼,至观星台逍遥宫大殿参与祭典,选世间之人为逍遥宫天下行走,代于天下万民布施教化。 其师“醉仙”留陵,言及人选,以侠名,首推嘶风莫唯。 “莫唯家中突逢惊变,现已为朝廷所缉,不知所踪。”逍遥宫门外知客长老如是说到。 此届行走便一搁数载,直至清未束发之年,自告奋勇,下山入世。 清未望着取下面巾后,黝黑而平平无奇的脸,一声轻叹。 “若非如此,天意弄人,你我今日,或以师兄弟相称也未可知。” 颤颤巍巍直起身子,唐嫮赶忙上前,将大氅与他披上。 “烈如赤兔,揽缰无回者,方为嘶风。竟不知贼众是何大业,令其至死未休。悲乎!” 清未失血过多,面色苍白,几欲昏厥。宇文洛笙强行出手,反噬其身,自顾尚且不暇,只得伛偻而行。 唐嫮独自支起清未,步履蹒跚,艰难向洞口行去。 “可还记得来时的路线?” “公子宽心,来时便已偷偷记下。” “那便好。” 安心闭眼,枕于伊人肩旁。羊脂玉颈,暗香阵阵,清未带血丝的嘴角微微上扬。 溪木村中一番血战,直杀至黄昏。汾水镖局人多势众,贼众终是力有未逮。 双方各自抛下数十具尸体,那大统领率着些许残兵仓皇逃离,再无力过问秘宝之事。 北地群豪纷纷向镖局之人抱拳见礼,镖局为首男子面容整肃,神情焦虑,连寒暄也不曾回应,只不断向获救众人挨个询问。 “叔父,孩儿在此。” 闻得银铃般清脆之音,汉子赶忙抬头,却是唐嫮同宇文洛笙搀扶着清未走出墓穴。 “嫮儿!”汉子紧赶几步,迎向唐嫮。 “叔父,孩儿没事,不打紧。” “没事便好,否则我可如何向你父亲交代。” 寒暄过后,便注意到还紧贴着唐嫮,枕于其香肩的萧清未,顿时面色阴沉。 “何方浪荡儿如此放肆!” “叔父息怒,这位是萧公子,嫮儿能化险为夷全仰仗公子相助,还连累公子身受重伤,请叔父搭救。” 汉子冷哼一声,对这青年观感极差,遂摆摆手,“带下去救治,伤势好转便将其逐走。” “北地朔风,唐蒙,久仰大名,好不威风。” 萧清未却不买账,偏过半个脑袋冷眼嘲讽。 “唐某半生威名岂容你一个毛头小子品评,且顾好自己手脚,莫要色迷心窍惹祸上身!” 孟氏三个同胞护卫此时哪顾得上萧清未客栈中的搭救之情,循着唐蒙的意思,赶忙将萧清未架走。 “叔父,萧公子真不是那等人……” 唐嫮急急替萧清未辩解,却遭唐蒙抬手制止。 “你叔父纵横北境半生,岂无这点识人之明。这小子体内分明内息全无,哪像什么高手,多半是投机取巧,往后莫再提他。闻得河间王府世子亦在此地,快随叔父前往拜会,若是日后得以嫁入王府,想必你父亲也会欣慰。” 言罢不由分说带着唐嫮向那司宇行去,一旁宇文洛笙却摇头叹息,见这声名如雷贯耳的汾水镖局朔风唐蒙,竟是此般不问是非,趋炎附势之辈。 倒不知将这秘宝全权托付,是对是错。正欲探望清未伤势,便随着孟氏兄弟前往村中。 司宇世子从乱战之中堪堪脱身,正当惊魂甫定。一众纨绔跟班,将他护于当中,惊惧之情形于颜色。想来大小皆是些贵族子弟,不曾经历此等凶险战事。 “世子殿下,汾水镖局唐蒙特来问候。” 唐蒙毕恭毕敬,立于圈外朗声喊道。 司宇这才稍回过神,闻得主事之人亲来,也顾不得端什么世子架子,分开身前众人疾步相迎。 “可是汾水镖局朔风之名的唐蒙前辈,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世子地位尊崇,屈尊相迎,草民受宠若惊。” “家父常提起前辈,言与前辈私交甚笃,如此,该叫前辈一声叔父才是,叔父远道而来,救了侄儿性命,小侄尚无以为报,如今若还要叔父屈尊向小侄执礼,便当真折煞小侄了。” 这世子不愧玲珑之人,转眼便收起心思,同唐蒙相谈甚欢。实则那司雍堂堂河间王,又怎会与唐蒙一介草民称兄道弟。有道是侯门一入深似海,此间虚与委蛇,不足道哉。 却说那孟氏兄弟,挑了间屋舍将清未抬入安置,唤来随行郎中替其敷药包扎。似是念在敕旗客栈相助之恩,大哥孟节遣两兄弟先去歇息调养,兀自替清未把守屋门。 孟节自是认得宇文洛笙,微微点头,便任其推门而入。 宇文洛笙尚未开口招呼,便觉一阵清风拂来,未及反应,膻中上,一截青葱玉指,轻轻点住,封了他窍穴。 虽有黑衣黑巾,皂纱覆面,面容难辨。当是位女子,举手投足间千娇百媚,风情万种。一身紧身黑衣反而勾勒出其丰腴曼妙身姿。 清未望着站立不动的宇文洛笙,苦笑不已。 女子一路尾随孟氏兄弟进入屋内,便一直逗留,怎奈兄弟三人外家功夫尚可,这听声辩息的精细技艺却是粗糙的紧,便是把守多时也竟未发现屋内有人。 掌中匕首抵于清未咽喉,甫一开口,语态极尽妩媚挑逗,声音却是悠扬婉转,娓娓动听。 “俊哥儿,蛇牙下墓穴时,你亦同往,现今你失却内息而又重伤,未曾见他,想来是为你所杀。” 清未亦被封住天突穴,口不能言,只得稍稍点头。 “大统领调我潜回,原令探得秘宝下落,再替蛇牙手刃仇敌,如今见小哥儿这般俊俏,奴家竟有些不忍下手,只须告知秘宝所在,奴家便留小哥儿一条性命如何。” 清未无奈,若是报仇,刀口再向内一寸便可取他性命,只是这秘宝所在,却是无从知晓,又口不能言,不知如何辩解,只得先摇头,复又点头。 女子并未恼怒,也未说话,刀尖仍抵着清未咽喉,半分未动,似是揣测清未意思。 忽而伸出玉指,解了清未穴道。 “说罢,若是想耍什么手段,便是小哥儿再俊,也休怪奴家辣手了。” “这位……姐姐,蛇牙可是那莫唯?” 女子点头承认。 “当日莫唯闻得事败,便欲斩草除根,在下为身家性命不得已与之相拼,侥幸杀他,却始终未得秘宝下落。” 忽觉女子杀意渐盛,清未赶忙辩解。 “虽未得秘宝下落,终是有所收获,然各中曲折尤为复杂,言之不便,不若择日携姐姐同去如何,也好替姐姐破除些障碍。” 女子轻笑一声,“弟弟这话,是在邀姐姐同游咯?” “虽只闻的声音,便已如,想来定有倾国倾城之貌,若得以同游,清未自是求之不得。” “弟弟小嘴儿真甜,哄姐姐开心。”女子收回刀刃娇声道。 清未心中暗自庆幸,算是脱离险境,然笑意未显,便觉那玉指捻住一物塞入自己口中,一捏下颌咽喉,竟是生生吞了进去。 女子身似轻烟,飘出窗外。 “待弟弟身子好了,奴家自会来寻,若乖乖听话,便与你解药。” 当真是才离虎穴,又入狼窝。清未挣扎起身,替宇文洛笙解了穴道。 “萧少侠又救老朽一命,老朽无以为报。” 清未摆摆手,“此事原便因我,长老不必挂怀。” “只是清未尚有一事不明,还望长老念在清未卷入此事功力尽失,对清未如实相告。” “萧少侠但说无妨。” “宇文一族秘宝,可还在这荒瀑?” 宇文洛笙未作迟疑便决然点头。 “长老当真不知藏于何处?” “不知,老朽只知借口诀寻其之法,然贼人却误解口诀,自然寻不得。” “原来如此。” 萧清未默默点头,似有所悟。 “我观汾水镖局未有收留少侠之意,少侠重伤不便,待我族人马赶到,可随老夫回族内休养。” 清未有些惊异,同宇文洛笙不过萍水之交,虽共渡得一些难险,却不至如此。 然其确需调养之所,本欲回敕旗客栈,也好向秋掌柜赔罪。怎奈孤身一人,功力尽失又身负重伤,怕是不及赶到已枉死途中,便欣然允之。 夜幕渐至,繁星璀璨,镖局众人同各路群豪升起营火,扎堆而聚,把酒言欢。只待天明,便各奔西东,各自复命。 城郊细雪落茶盏,门楼日暮映心弦 从荒瀑出来,若是入关,雁行关最为接近。 白狼寨一行于关外便径直往东去了,宇文洛笙同汾水镖局及关内诸豪入雁行关后,再向东,折入飞云州燕支郡。宇文氏早已在此处暗伏的人手,不料竟未派上用场。 唐蒙同宇文洛笙在此洽谈一晚,清未于屋外隐约闻得,似是白鹭州兰陵萧氏那位族长外孙,不日将回北境,亲取秘宝,以继族长之位,故秘宝之事无需汾水镖局再插手。 宇文洛笙领些人马南下于苍州境内接应少主,其余人等休憩一日,便再出关,护送清未回部族。 汾水镖局亦不多做逗留,护送一豪商向西过雁渡州入月丘戈壁,再取道回北地郡。 镖局一行出城之时,已近黄昏。宇文氏并未相送,俱于客栈之内收拾行囊,只清未一人,早早登上门楼,斜坐于城垛。未多时,镖局人马已至,一行百余人,将那商队护在当中。 清未一眼就见着那抹倩影。重又戴上了皂纱帷帽,坐于车辕上,双腿不安分地前后晃动,断断续续哼着歌谣,俏皮灵动。 清未并未呼喊,只静静望着,眼见那车队渐行渐远。车上伊人蓦然回首,终是发现了门楼上斜倚着的身影。少女几欲雀跃,按捺住溢满心间的欣喜,毫不顾忌一旁随行镖师诧异眼神,撩起皂纱,冲着清未展颜一笑。 纵然相距甚远,也能看清那张清丽容颜。先前的不快,便如那边城的杨絮一般随风飘去。 昨日此时,燕支郡尚还微微飘雪。趁着宇文洛笙同唐蒙商谈,清未便带唐嫮偷偷溜出门于这边城闲逛。燕支郡虽地狭民贫,这毫无修饰的粗犷与野性却也别具风味。 细雪纷纷,二人同撑一伞,离得稍近了些,近的似乎多瞥一眼,就能彼此踏入对方眼里、心里。 清幽体香同那俏丽笑靥已是熟悉万分,却次次恍如初见,心下欢喜。 二人皆不时偷偷打量对方,又都只笑而不语,但有一肚子衷肠心事,待寻得一静处,才好娓娓道来。 燕支郡自不似那中原地方,有甚茶楼别院,二人却心有灵犀驻足于城郊一处简陋茶摊,相视一笑,便寻得干净位子坐下,只要了壶粗茶。 “公子伤势如何?” “已无大碍,俱是些皮外伤,劳唐姑娘记挂。” “我与公子虽相识不久,却甚是投缘,也算得同历生死,公子唤我嫮儿便是。” “如此甚好,也幸得嫮儿相伴,方才化险为夷。” “公子说笑了,唐嫮未曾帮到公子,倒是全赖公子守护,若非公子,当日于那敕旗客栈,便要受辱了。” “爱美之心,举手之劳罢了。”清未倒是满不在乎,当时功力还在,莫说一个徐世,便是来十个百个,亦是砍瓜切菜。 “不知公子当日非要世子与韩二当家去敲那黄金钟是何用意,嫮儿甚是好奇。” “你有所不知,那敕旗客栈秋掌柜曾立下规矩,凡敲响金钟者,便是贵客。当月客栈所有花销,便要此人全权负责,作为回报,客栈可全力替其打探一道消息。” 清未端起茶碗,竟忍不住笑出声来。“我下山之时,历天灾之险,险些丧命,幸得秋掌柜所救,将我置于客栈养伤。走时曾嘱我代其护住客栈,当日乱战,本欲以武力慑住全场,恰逢他二人作梗,便诓骗他们去敲那黄金钟,施些惩戒,也好以此答谢秋掌柜恩情。” 说得兴起,浅啜一口茶水,清未忽而凑近了些,眉眼含笑。 “可还记得墓穴之内我于你手心划字相询?” 唐嫮脸上又泛上羞意,微微侧过脸去不敢看清未,手心竟隐隐有些发痒,似是那日感觉意犹未尽。 “公子又来调笑嫮儿。”娇声一句,煞是惹人怜爱。 “那时却是明白嫮儿意思,点头又摇头,汾水镖局必有后援,只是不知有何手段联系上你。” 唐嫮点点头,“亏得叔父终究赶来,方解此危局。” “若我所料不差,你叔父唐蒙当有一手饲鹰之技。” 唐嫮惊讶回首,琼口微张。 “公子如何得知,叔父确有一手驯鹰绝技较为隐秘,早年还曾受雇于河间王府驯鹰。” “如此看来,你叔父便是因此才得以与那世子结识。当日客栈内除开那只受地鼠门药物刺激,袭击韩啸川而侥幸走脱的隼,在下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能脱出贼众天罗地网,通风报信的。” “似是这般道理。”唐嫮点点头,若有所思。 “叔父曾言,其亲手所驯鹰隼皆为王府嫡系所用,另有数名学徒留于王府为其卖命。想必当日走脱那只,应为世子所持。逃脱性命后,因受惊吓振翅高飞数十里,正遇着我叔父所带援军。” “这般说来,那纨绔世子反倒成救命恩人了。”清未调笑了一句。 唐嫮也是嫣然一笑,“只怕那世子此番还依然蒙在鼓里,倒显得汾水镖局如天兵降世一般。” “只是公子这一身修为却是……”想到此处,唐嫮又有些黯然。 “情势所迫,若非如此,纵有镖局援手,待你叔父入墓穴寻得我等,只怕也为时已晚了,清未又岂是引颈就戮之人。” “累及公子,又须从头修炼,再踏入秋水境,不知要过多少年月。” 清未轻叹一声,嘿然不语。他虽天性洒脱淡然,但这练武修行之事,却是自小为之,日积月累,又仗其天资聪慧、悟性过人,方能有此成就。 若是寻常武者,纵然散尽修为,不过是从头再来,清未却非如此。 其尚于襁褓之中便为留陵拾得,周身经脉穴位已然通透,好似生来便已是天人合一之境,这等体质,古往今来再无二人,因此修行极快。 然其丹田气海亦是通透,存储不得真气。留陵遍阅古籍,以大宗师之神通,堪堪为其填补气海,使其终能修炼,然此法终其一生也只得行此一次。 如今散功亦是自毁气海,纵其师“醉仙”留陵在此,也束手无策。 以一当百之能,一朝失之,又如何轻言看淡。 见唐嫮面色有异,自责不已,清未故作轻松,出声安慰。 “不过是从头再来罢了,当日我便说了,这小宗师境,我入得一次,便能入得第二次。” “若是有甚药材利于修炼,公子只管提出,嫮儿托叔父购与公子。” 清未摆摆手,不想于此事再作纠缠。 “洛笙长老和我说,你叔父专程带你去觐见世子?” “嗯,祖上本为前朝高门大族,弁朝建国而没落。我父唐雎,自小便望我嫁入朱门,光耀门楣,此番闻得我叔父于北境颇有名望,又结识王公贵族,便托我叔父照料,也好……” “也好觅一佳婿,便如王府世子这般。” “公子莫要取笑,我对世子并无情意,也不想嫁入王府。” 清未并未接话,斟满一盏茶,一饮而尽。 “你初来北境,又是女子,唐蒙便遣你同宇文家接洽,自己却龟缩在后,非丈夫所为!” “公子误会了,叔父绝不是贪生怕死之人,只是他于北境素有薄名,江湖之人一眼便能认出,若是亲自接洽,难免误了大计。” “或遣一心腹亦可。” “此事干系重大,遣他人或出纰漏,必得……” “干系重大乃至系于一女子之身?”清未冷笑一声。 “不过是借机将你推至北地各大世家面前,凭其品评挑选。” “叔父虽无官身,然于江湖间威名赫赫,怎会行此之事。” “桌席上那只梭镖,便是司宇所发,我自看的真切。唐蒙知你看似柔弱,内里倔强。两人沆瀣一气,好来一出英雄救美,使你倾心于他,不料为我所乱,司宇这才气急败坏。如此心术不正,待价而沽,徒享北地朔风之誉,与那地鼠门鼠辈何异!” “叔父自小待我恩重如山,萧公子如若不齿可自行离去,切莫失言使小女子难堪!” 清未望着唐嫮怒容满面,张了张嘴,只言未发,端起茶碗望向别处。 良久,方才轻声叹息 “只可惜糊涂一时,损兵折将,徒为宇文家做了嫁衣。以我所见,宇文家本就欲借汾水镖局为饵,将其推至风口浪尖,真正的秘宝,必然由那宇文少主暗中亲取。” 唐嫮闻言一怔,怒容不再,转而有些哀婉,盯着眼前茶碗,默不作声,不知想些什么。 趁兴而来,却颇有些不欢而散。 闻得城下宇文氏家将呼喊,断了思绪,知是要上路了。 秋风万里动,日暮黄云高。 今日未曾下雪,秋风日暮中的燕支郡,反倒增了一分哀怨凄凉。几经生死,唐嫮疲态尽显,倚着车辕沉沉睡去。西行不远,便要入戈壁风沙。 清未再度眺望,早已不见车队,更不见那靓丽身姿。此次一别,不知何时再能相见,但那映着细雪的一颦一笑一蹙眉,却是要深深刻入心底。 接过小厮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缀于宇文氏马队后方,晃晃悠悠,口中兀自轻吟。 “燕支常寒雪作花,娥眉憔悴没胡沙。” 旧楼迎主秋意染,豪族寄篱情怅然 清未奔波数日,风尘仆仆。刚至天和寨,便见着宇文洛笙的马车驶入寨内,两人倒是前后脚。 虽于燕支郡多休养了一日,但宇文洛笙那边接着少主怕也是星夜兼程。 正赶上宇文氏族会,清未投了拜帖前往集议厅拜会。 宇文家集议厅不大,也全无富丽堂皇之相,塞外苦寒之地,并不适合这些华而不实的表面功夫。 厅内只寥寥数人,上首一老者,虽须发皆白却精神瞿烁,目蕴神光,端坐于太师椅上,不怒自威,当是家主宇文莫归。下首三张椅子,左二右一。 右首老者苍髯如戟,样貌亦颇具威仪,乃大长老宇文肃延。左首老者却是有些慈眉善目,应为二长老宇文屈云。三长老宇文洛笙已然熟识自不必说,余下掌管族中大小事宜诸人,皆左右分列立于阶下。 “萧清未见过宇文家主。”清未作揖执礼,不卑不亢。 那上首老者却并无应答,只轻抚长髯,目视清未,眼中泛出炯炯神光。家主不言,自无人敢多嘴,厅内一时间寂静无声。 “萧少爷一路舟车劳顿,且先安排歇息,其余事项,当容后再议。”宇文洛笙轻声提议。 宇文莫归收回目光,淡淡点头,却见眉头微皱,似是见着清未心有不满。清未不便多问,再一礼后随知客小厮离去。 简单梳洗,又用了些饭食。虽比不得关内那般精致,却也算得上丰盛。然而方才集议厅内,却是透着些许诡秘。 清未也着实不明白,只是初见,为何宇文莫归会对其心存不满,虽是细微神情,清未却看得真切。 似是因族会之故,宇文氏族人多聚于集议厅前庭,天和寨内其余地方实是有些冷清。清未出了木屋,四处闲逛,也无人发难。 黑獭山位于天宕山脉西垂,本身并不显眼。前朝时北匈奴王庭遭灭顶之灾,主力无奈西迁。流于漠北故地的部众则东迁并入鲜卑部,于此建寨定居。因以天为宇,称君为文,故自号宇文部。 天和寨依着黑獭山山势而建,层层而上,虽以木料所筑,看着也颇为繁复。集议厅并家主宅院建于最上层,清未所居木屋则位于中段一处集落内。 无意再去集议厅前庭凑那般热闹,自讨没趣,便沿着山道一路往寨墙行去。 宇文氏建族已久,平日并无强敌来犯,因此寨墙守备松懈。清未登上墙垛,放眼远眺,似是有些明白宇文氏先祖为何独相中这黑獭山。 虽山势并不如何高险,但周边却是沟谷纵横,易守难攻。且黑獭山处天宕山脉腹地以西的咽喉要道,只需独据天和寨,于关外关内皆是可攻可守,进退自如,此番布局,当真老辣,亦足见宇文氏绝非善与之辈。 莫笑吾家苍壁小,棱层势欲摩空。相知唯有主人翁。有心雄泰华,无意巧玲珑。天作高山谁得料,解嘲试倩扬雄。 一时间诸多思绪涌上心头,自与恩师避世之见相左,自告奋勇任那天下行走不得,遂私自偷离下山。 又于天宕山脉惨遭暴雪天灾,衣不蔽体,食不果腹,饥寒交迫险些曝尸荒野。后为秋湘玉秋掌柜所救,因缘际会破入秋水境,在敕旗客栈休养已是月余。 谁知竟因呈一时英雄无端卷入这纷争,还因此失却一身修为,时耶?命耶!如今流落至此,寄人篱下,不得自在,又无从得知丹田气海修复之法。 当初于观星台逍遥宫恩师座前指点江山,粪土万户之时,可曾想过焉有一日连身家性命都无力保全,徒自黯然神伤。 然念及唐嫮,自问得与佳人相识,纵然修为尽去,倒也无甚怨怼。只是此前一路只顾着与佳人月下花前,不曾问及客栈之中,遭池鱼之殃的那数名小婢境况,闻得似是死于溪木村中乱战,也未知真假。 他日复归客栈,倘若秋掌柜责问起来,却不知如何言语。清未苦笑一声,天色已是不早,便待回屋。 敕旗客栈的灯火也息了将近半月,门前积雪无人清扫,已有寸余厚。客堂楼子一如十数日前那般,千疮百孔,无人修整。 自打出了那档子事,当日未在客堂而躲过一劫的伙计,却是再不敢久留,早拾掇行李逃命去了,连等掌柜回来讨要工钱都顾不上。 只最外那间别院厢房,似有微光摇曳。屋门紧闭,开了半扇窗子,细细看去,竟是当日惊变被掳走那三个青衣小婢。蜷于屋内,胆战心惊,惶惶不可终日。 尘封多日的客栈大门被一掌拍开,门上积雪,簌簌而下。厢房内火烛,也随之熄灭。 观那来人,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声似闻。 身着缕金百碟穿花裙,头上金丝八宝攒珠髻。端得彩绣辉煌,恍若神仙妃子。兼有身后一众锦衫黑掛彪形大汉,八字排开,随其鱼贯而入。 “何人在我敕旗客栈撒野!” “是掌柜的!掌柜的您可算回来了!” 青衣小婢急急打开房门,跪于秋湘玉身前,声泪俱下。 “我只出去小半月,客栈怎落得这般样貌,你等也不知打理,其余伙计何在!”女子怒气勃勃,责备之意形于颜色。 这三名小婢无故讨了骂,却未曾置气,反倒泪眼婆娑围住这女子。 “掌柜的,您可算回来了,奴婢们差些可就见不着您了……” 言辞未尽,却已泣不成声,跪于女子身前,伏地大哭。 女子叹了口气,弯腰扶起三人,替其拍去身上积雪,语气已然缓和。 “你三人莫怕,我走这段时日发生何事,尽皆告知于我,有我护着,天下无人敢欺辱你们。” 三人哭声渐止,随女子往那破败不堪的客堂楼内行去,又将所历之事,一五一十尽数说与女子。 秋湘玉随意搬了张还算完整的椅子坐下,示意手下护卫于客栈内四处探查。 “此番出门将卫队尽数带走,确是我考虑不周,不曾想这关外真有人不将我秋湘玉放在眼里,你们可有这伙黑衣红巾之人身份线索?” 三人俱是摇头,“我们只在那山间呆得一会儿,便有另一拨人马杀入村中,与贼众交战。我三人因不受的迷烟影响,又不知来的是何方人马,未敢逗留,便趁此时机躲入山中逃得性命。” 秋湘玉沉吟片刻,忽而话风一转。 “我那萧兄弟,现在何处?” “萧公子当日护着一位秀丽姑娘,也中了毒烟,似是被带入山上墓穴之中,乱战之时也不曾出来,奴婢们便再不曾闻得音讯。” “这臭小子倒是艳福不浅,我嘱咐他好生看管楼子,他倒好,见着俏丽女子便将我的话抛诸脑后,才入秋水境没几天就想着自己无敌于天下了。” 秋湘玉笑骂一声,几个小婢倒是不再哭丧着脸,恢复了些神采。 “萧公子亦曾出手,意图慑住全场,却叫那河间王府世子与白狼寨二当家搅合了。” 小婢急急出声帮衬清未,倒惹的湘玉掩嘴而笑。 关外似清未这般俊俏公子本就不多,见惯了那些粗犷汉子,清未甫一入住客栈,便掳了这些小婢芳心,此番稍一提及,竟有些喜笑颜开,只是这笑容里带着些许醋味,煞是可爱。 “这客栈便先关了,过些时日重招些人手修葺一番,打理干净了再开业,还得照例去向当日堂内争斗的各家势力讨要赔偿。清未这小子倒是机灵,凭这黄金钟也能狠宰河间王府与那白狼寨一笔。你们逃出荒瀑后,便是自发走回来的?” 三人赶忙摇头,“沿途碰上了打草谷的马匪流寇,亏得白狼寨人马亦从荒瀑出来,归寨途中刚巧路过,救了奴婢性命。韩二当家原想将我们带去白狼寨休养些时日,待您归来再将奴婢们送回。” “同为匪寇,这白狼寨倒是有情有义。既如此那便不要他们赔偿了,黄金钟之事也一笔勾销,待我客栈重开之前寻个日子,领你们去白狼寨登门拜谢。你们先去将账簿与我拿来,再将院内积雪清扫干净。” “诺。”三人轻作万福,退了出去。 秋湘玉将账簿随意抛给一名护卫,移步二楼闺房。于香塌前摸索几处,轻叩床板,竟翻转过来,有一木盒显现。 湘玉神情一轻,又将机关归位,便兀自对镜描眉弄妆。 “此物安在倒是万幸,却不知我这楼子,还能开到几时了。” 狼山遥夜月生澜,戈壁风息干戈起 “父亲,孩儿回来了。” 于河间王府中堂,远远便闻得司宇喊声。王爷端坐太师椅上,旧时壮硕身躯微微有些发福,灰白之色悄然攀上双鬓。已入知天命之年,纵是爱子历险而归,亦能这般波澜不惊。 “我儿回来便好,可无恙否?”司雍端起茶盏,轻啜一口,淡然相询。 “孩儿此行九死一生,幸赖汾水镖局相救得以活命。此番若非一不明势力从中作梗,孩儿早替父亲夺下……” “既无恙,便来拜会一位长辈。” 不容司宇说完,便抬手将其打断,翻手引向左边一人。 “小子拜见前辈……” 司宇认真一礼,抬首却愣住神。面目逐渐狰狞,惊恐、骇然,带着些许愤怒,伸手直指那人。 “你……你是……” 醒目的国字脸、络腮胡,数条刀疤如蚯蚓般附于脸上,戏谑地看着惊恐万状的王府世子。 “父……父亲,此人……此人正是那谋害孩儿的贼首啊……” “竖子住口!怎如此无礼!此乃赤蛇大统领张昉,速速赔礼。” 司宇张了张嘴,终是话至嘴边又咽回,朝着张昉再一礼。 “小子方才唐突,有所冒犯,还望前辈勿怪。” 张昉哈哈一笑。 “既是侯爷爱子,便是我贤侄,日前因些缘由倒让贤侄吃足苦头,吾之过也。” “张兄说笑了,犬子受些磨难也是好事,宇儿且先退下,我与你张伯父有要事相商,今日之事切勿传出。” “父亲宽心,孩儿明白。” …… 迥野晓廖落,界天玉峥嵘。银海眩双照,琼勾对孤明。 白狼山高耸陡峭,千年积雪,更兼峰顶高昂,直冲云霄,好似孤狼啸月,也是天宕山脉一大奇景。 韩啸川一路北归,风尘仆仆,形容枯槁,亦不见当日于客栈中那番霸气。只望着焦躁不已,来回走动的大寨主公孙扬,有些失神。 白狼寨能于塞外虎狼环伺之中创下这番基业,与公孙扬的能力密不可分。 大寨主从未似这般魂不守舍。便是当初少当家被废之时,也只独居静室数日,出关则泰然自若一如往常。只是忽而闻得少当家伤势尚有回转余地,才致这般失态。 “二弟,那萧少侠当真通晓《针灸甲乙经》?” “吾不敢诺,然吾观此子兼览博照、成竹于胸,应非夸夸其谈之辈。” “如此甚好,只是尚未知其下落,如是奈何。” “闻镖局人言,萧少侠获救之时,并无半点内息,武功尽废,若是这般,便是请来了,恐也无济于事。” “武功尽废亦可再练,若其不愿,便许以厚礼将《针灸甲乙经》相授,我公孙扬护其一生平安。” “愚弟这便遣人去打探消息。” “二弟,此番你且亲去。当初我们兄弟几人义结白狼山,便数二弟你最有胆识才干,你亲往,我放心。只是此番回来尚未休息几日,便又劳你奔波,大哥有愧。” “大哥哪里话,黎儿亦是我侄儿,吾今夜小憩便可,明日一早动身。” 韩啸川起身抱拳,掩门而出。 月照星河,白雪笼纱。狼山一夜,静而生澜。 辉落戈壁,映沙似雪。大漠风息,暗流涌动。 说是护送商旅,实则只驱些沙盗匪徒,入了这月丘戈壁,反倒要倚仗商队身份免受刁难。如今商队已至代来镇,唐蒙镇外扎营,却有些提心吊胆。 毕竟掌控月丘戈壁的南匈奴铁弗部那位单于赫连虎,可是出了名的不讲理,连他手底下的军队,也完整继承这一点。 代来镇处月丘隔壁外缘,因与关内诸州通商,较之铁弗部驻扎的统万军镇更为繁华。南匈奴境内,唯医者与商旅不可欺,这便是那位单于定的铁律。 入夜的大漠,骤然寒冷,唐蒙搓了搓有些僵硬的手,置于篝火上烘烤。镖局众人皆已入睡,除了几名守夜镖师,便只有唐嫮,裹了床棉被,同他一起烤火。 自打入戈壁后好好睡了几日,养足精神,又恢复了往日灵动,一有闲暇便向叔父请教。唐蒙自是去过多地,风俗民情、奇闻异事信手拈来,不胜枚举。 “嫮儿今日有些心事?” 唐嫮呆望着跳动的火焰,不知在想些什么。 “啊?无甚要事。” “见你这般魂不守舍的样子,可是思念那司宇世子?世子殿下龙章凤姿,也难怪嫮儿只一面便……” “嫮儿所念并非世子殿下。” “哦?” 唐蒙似是想起了什么,神情逐渐凝重,慢慢坐直了身子。拎起火堆边的水罐猛饮一口,擦去水渍,重重叹息。 “那信口雌黄的狂妄小子如何及得上世子殿下半分。” “叔父您误会了,萧公子绝非那般小人。” “纵然不是,他又何德何能令你这般青眼有加。仅凭一副好看皮囊?世子相貌有过之而无不及,况其家世显赫、文韬武略,那小子修为尚无,比之世子半分不及。” “萧公子武功尽废皆是为救嫮儿,若非其几番舍命相救,嫮儿恐早已丧命,况司宇金玉其表、败絮其中,言行相诡,怎配与公子相论。” “啪!” 白皙的脸上,掌印清晰可见。唐蒙怒不可遏,径直起身,再不顾唐嫮捂着脸颊,泪眼婆娑。疾言厉色,破口大骂。 “堂堂世子岂容你如此污蔑!口口声声那黄口小儿为你武功尽废,我且问你,此事如何就因你而起!” “洛笙长老已悉数告知叔父,若不是公子力战莫唯,叔父如何能再见到嫮儿。” 唐嫮声音有些哑,带着惹人心碎的哭腔,若是清未在此,见她这般姿态,只怕定要同唐蒙以命相搏。 “那是他愚蠢,看不清形势,我已率人马赶至,本可拖住莫唯,待我前去解救,那小子非要呈一时之勇,岂非平白失了修为?” 二人争吵愈烈,引得守夜放哨的镖师纷纷侧目,亦惊醒营内许多熟睡之人。见众多目光投来,饶是唐蒙江湖经历丰富也顿觉脸似火灼。 “如此鲁莽行径,再看世子殿下,处变不惊,排兵布阵,固守待援,孰高孰低一眼可知。” “叔父当真觉得仅凭三言两语便能使得走投无路的莫唯按兵不动,至您寻来搭救么。” “若不一试,如何知晓。” “即便嫮儿或许因此丧命?” 唐蒙一时语塞,诸多目光使其顿觉颜面无存,威严扫地。 “若真如宇文老儿所言,便要看看,萧清未这般天资,想必功力散尽,重回巅峰亦非难事,我待要亲自考校一番。” 唐嫮已梨花带雨,泣不成声。 在清未自废气海,力战莫唯之时,世间便再不会有人能令其这般动容,莫说一个王府世子,便是皇子,太子,天子,也不及公子褪去貂裘,提起长剑的笑。 微风渐起,火光摇曳。营内渐渐安静下来,守夜的镖师也轮着睡了,换上的一批揉着惺忪的睡眼,呸掉嘴中些微砂砾,倚着栅栏,哈欠不止。 唐蒙也缓缓收敛了情绪,不再去看蜷缩一旁的唐嫮,提起水囊,不住灌水。 那日燕支郡城与公子恶言相向,闹得不欢而散,而今似乎印证了公子当日说法,叔父自小对自己当真只是奇货可居,妄以姻亲之途攀附豪门么…… 风沙有些大了,篝火明灭不定,沙子因地面震动而轻轻腾起。守夜镖师终是察觉有异,清醒过来,屏住声息,驻耳聆听。 蹄声渐噪,愈行愈近。 “敌袭!” 镖师声嘶力竭的呐喊惊醒了营内众人,唐蒙一把抛开水囊,起身提刀。 唐嫮的思绪也戛然而止,于沙漠中这些时日已对袭营司空见惯,旋即起身匿于马车内。 只是未知这次来的,是马匪或是戈壁边界游弋打草谷的巡哨。倘若真是铁弗游骑,不知今夜之后可还能再见着公子。 营外已然响起刀剑相击之声…… 落叶聚散锋芒厉,寒鸦栖惊夺命时 天和寨原本便是塞外聚落,自然比不得关内那些深宅大院,碧瓦朱甍。 清未住的这间木屋,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片集落似是特意划分出来招待普通宾客。如今已是秋末,眼见着凛冬将至,自然再无宾客登临,周遭便显得尤为清静。 清未自对这难得的静谧心中欢喜,修养数日,外部刀伤几乎痊愈。宇文氏这般大族,家底果真丰厚,那秘制金疮药敷完,便是连疤痕亦不显眼。 只是缺了真气疏导,破损移位的经脉,却只得凭其自行修复了,绝非数日之功。 用毕餐点,任由小厮端去。清未搬了个马札,置于院内,借着月光,读起手中《尉缭子》。 于逍遥宫之时,武学、医道、经史、奇闻、杂谈,都有所涉猎。逍遥宫藏书或多或少都曾翻阅,若读之无味,则草草了之;若颇有兴致,便细细品读。可要是说到这兵书,逍遥宫只存有《六韬》《三略》两部。 不曾想竟于宇文氏借得《尉缭子》这部奇书,念及气海已废,倒不如趁这时机多阅些书籍。 “凡夺者无气,恐者不可守,败者无人,兵无道也……” 今夜月色正明,月明则星稀。院外枯枝,寒鸦泠泠。些微声响,于这寂静夜色中尤为清亮。清风搅动枝下落叶,起舞飘摇。寒鸦振枝而去,惊扰了捧书而读的清未。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怪哉! 清未起身,行至小院门前,欲将那被风拂开的院门闭上。忽而心生警兆,福灵心至向侧边一倒。 半截剑尖,映着月光,悬于其颈旁三寸,锋芒冷冽。 竟于宇文氏腹地遭逢刺杀! 清未大惊,腿上骤然发力,急急向一旁避去。剑锋一抖,破开院门,将那木质门板绞得粉碎。有二人,俱着夜行衣,持短剑,突入院内,向着清未挺剑便刺。 清未虽无真气内劲,武学底子仍在。一错步,一闪身,避过剑锋,也不敢恋战,径直向院墙逃去,意图翻墙而出。 两边木质栅墙,皆被刀气劈开。又是四人,分于两侧,各持厚背开山刀,破墙而入。 清未止住脚步,眼见已被团团围住,便转而向屋中逃去。 才转过身子,又见着两道黑影,从屋顶急掠而下,手上飞爪甩出,直取清未。 当真是前有狼,后有虎,追魂夺命,险象环生。 千钧一发之际,清未抄起马札,荡开飞爪,掷向屋前二人。二人侧身躲避,清未便趁此空当,于二人之间迅速穿过。 眼见将至屋内,背后却被那持剑之人赶上,刺出两朵血花。 清未忍住剧痛,踉跄着跌入木屋,翻手将屋门一带,抵住那两只短剑。抬腿一蹬踹飞二人,赶忙紧闭屋门用门闸闸住,又搬来些桌椅抵与门前,跌坐在墙角,大口喘息。 稍得歇息,惊觉方才那两剑,穿透肩胛,竟是刺破脏器,险些透体而出。 四把开山刀对着屋门纵横劈砍,木屑横飞,想来这门虽是实木,却也支撑不了多久。清未性命,已危如累卵,无暇再顾及伤势。支起身子四处瞧着,欲寻些家伙什好拼得一线生机。 片刻功夫,屋门便已残破不堪,一道刀气蓄势斩出,将屋门连同门前桌椅,尽皆劈作碎屑。 刀手才要迈腿跨入屋内,一些瓶瓶罐罐、锅碗瓢盆,零零散散轮番掷出。虽非暗器,却被清未使上了天女散花的暗器手法,藏着暗劲。 屋门狭窄,仅容两人并肩。两名刀手见这些物件袭来,破风阵阵,亦不敢怠慢,举刀相迎。刀气如狂风过境,将那零散物件一一绞为齑粉,最后却见一白白方方,软绵绵的物件。 定睛一看,是个枕头,虽质地柔软着不上暗劲,只清未随手抛出,两人的刀却已然挥出。 锋利的刀刃轻易割开枕头外布包,内里塞着的荞麦米糠,纷纷扬扬,洒落而出,迷了刀客双眼。待尘埃落定,却见清未已砸开窗子,攀于窗上,纵身跃出。 刺客六人,或跃出窗子,或腾过屋顶,仍对清未紧追不舍。 清未伤重,脚步虚浮,鲜血将衣袍浸透,又滴滴落下,洒了一路。 欲疾呼求援,才张口吞气,便觉脑中一阵晕眩。慌不择路,神智不清,已不知逃至何处,只恨气力不继,渐渐慢了下来。 刺客六人追了一路,终是赶上,刀手将清未一脚踹倒,踏住心口。 本以为不过是对付一个内力全无的普通人,哪用得着如此劳师动众,府上精锐死士尽出。却未曾想这人当真滑溜的紧。身法诡异不说,武学底子也是相当扎实,若不是仗着人多,计划周详,说不得还真叫他给跑了。 此处已隐隐见得天和寨上层内宅的灯火,刀手朝清未啐了一口,算作发泄,扬起开山刀,待要了结清未性命。 清未咯血不停,伤口恶化,身下已是一片血泊。颅内嗡嗡作响,视线模糊不清。叫那壮硕刀手踩着,已无力起身,眼见着那刀锋泛着寒光高举过顶,只待手气刀落。 隐隐约约见着一段飞针,正中那刀手眼中,顷刻身体瘫软。厚重的开山刀自手上掉落,清未眼睁睁见那刀锋于脖颈只两寸时,汗毛根根立起,一柄折扇忽而飞来,将刀击开,擦着清未发束落于地上,铿然有声。 折扇复又倒悬飞回,一人跨过清未,俯身一捞,接住扇子,似乎还回头望了清未一眼。怎奈清未失血过多,意识涣散,早已辨不清来人样貌。 闻得杀声四起,似有部众将刺客围住,杀作一团,清未再也无力支撑,昏厥过去。 火把于内宅门前路上围作一圈,映地深邃夜空有如火烧云一般。 刺客虽各各武艺精湛,却架不住人多势众,皆被缴械,斩去手脚擒住。 “余下刺客就地逮捕,押于大牢候审。快将萧少爷送去治疗,片刻不得误!” 折扇一打,回首望了被抬走的清未一眼,甩起袖子便向集议厅走去。 月下银蛇缭乱舞,漠上胭脂凝夜紫 战斗并未持续多久,打前站的镖师、侍从,便被锃亮的弯刀轻易收割了生命。 战马渐次疾驰而过,骑手的弯刀只轻轻一抹,那些个中原人便瞪大双眼,于惊愕中被划开咽喉。直至生命消散,也依然维持着这般不得瞑目的表情。 原以为这趟便又该是轻松的轻松愉悦的活计,中原人总以为月丘戈壁马匪沙盗众多,实则不过是南匈奴各部帐下换了身衣裳。那些中原商人花重金请来的镖师、护卫,在铁弗部精锐的骑手面前,更像是泥泞中挣扎而行的鳖,迟缓又滑稽。 既然如此,倒不如省下这笔银两,交与铁弗部单于,由匈奴骑手随行护卫商队。可中原人似乎永远也想不明白这点,他耶律若水便只好,用自己的弯刀来教给他们这般道理。 所有完成护送,酬金到手的护卫、镖师,只要被赫连若水盯上,鲜有能逃脱者,合该如此。然而今夜,似乎遭遇了些小挫折。 马蹄溅起些微砂砾,打着璇儿。赫连若水勒住缰绳,狭长的丹凤眼眯起,冷冷注视着面前中年人。方才一路砍杀而来,麾下骑兵势如破竹。这中年人却是部署得当,早早派人将篷车围起,绕成环,掩于其中,遏止骑兵冲势。 冲于最前两骑,被他随手甩出单刀,正中胸腔,扎透皮甲,跌入黄沙。 麾下骑手策马将这车阵团团围住,环绕奔腾。个个拈弓搭箭,只待赫连若水一声令下,便箭雨齐发,将阵内诸人射成筛子。 眼见赫连若水的手微微抬起,正待挥下,唐蒙心中一凛,只怕今日,便要命丧于此。那满是茧子的粗糙大手,缓缓握住腰上环首刀柄。 然而那手,终是没有挥下。 “叔父,便要死了吗?” 声音清脆悦耳,如清泉流石,明月映松。 虽瞧不真切面目,若水已然为那娇俏身姿并悦耳嗓音折服。 铁弗部取名,本不该有若水这般,似江南女子的名号。只有如大单于赫连虎一般,似乎才是草原子民该有的名字。 但若水的母亲是中原人,确切来说,是个被铁弗部掳来的中原女奴,似乎还读过些诗书,这般女子怎么也不该作为女奴流落草原。 母亲曾言,其本是蜀地南剑州一大户人家水氏女子,其父久与匈奴通商,关系深厚。弁朝建国之初,蜀地常有叛乱,其父恐累及家小,便出关于铁弗部避祸。 若水之父赫连铁,为前单于帐下亲信勇士。因见财起意,与水氏发难,生些口角,尽屠其家小,掳其女为婢,诞下若水。 若水少时为奴婢之子,并不受器重,反倒总受欺凌。水氏与其相依为命,吃尽苦头,受尽折磨,辗转沦为各匈奴贵族玩物。待若水长大成人,终是不堪折辱,自尽而亡。 若水虽怜其母亲身世,却并未对铁弗部族有甚恨意,其骨子里所淌,仍是匈奴人蛮而好勇的血脉。弱肉强食,便是塞外诸多蛮族的真实写照。 谁也未曾想到,若水成人后勇冠部族,成为新单于赫连虎麾下最年轻的亲卫,并受封“铁弗雄鹰”之称。其父赫连铁立刻将其接回部族,宠爱有加,并时常将其勇武向别家夸耀。 一时间联姻之人络绎不绝,若水却一个也未曾看上。在他眼中,塞外女子,皆是粗鄙之人,便是比之关内村妇尚且不如,又如何能令他动心。 所倾慕者,唯其母亲那般,清丽隽秀、雍容雅致的关内大家闺秀。然大户人家女子,轻易又怎会来此飞沙走石的不毛之地。 等了些年头,所幸眼前便碰上一位。 麾下亲信数骑早知晓少主心意,跃下战马将那篷车一一搬开。余下诸骑,弓弦未松,依然瞄着圈内,使镖局诸人,未敢轻举妄动。 唐蒙亦是一头雾水,按住刀柄,将唐嫮护于身后,且看这伙骑兵意欲何为。 不多时,篷车已全部挪走,赫连若水轻夹马腹。胯下黄骠马,踩着碎步,踱至唐蒙身前。手上弯刀银鞘,探上前去,拨开唐蒙,露出后边战战兢兢的唐嫮。 “随……我……走。”他说着半生不熟的拗口中原官话,向唐嫮伸出手。 唐嫮怯生生抬起头,竟不知匈奴蛮族亦有这般好看的男子。 若水承了他母亲的精巧面庞,五官又似塞外蛮族一般深邃,编起的小辫迎风飘荡,有股不羁之风。这等容颜,无论关内关外,都当得起一声美姿仪。 唐嫮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望向唐蒙。唐蒙轻轻摇头,将环首刀缓缓抽出。 赫连若水凤目微眯,一甩手,弯刀出鞘,刀背勾住唐蒙手腕,向外一拉,硬是将其手上已抽出半截的环刀复归于鞘内。 被其刀背抵着,唐蒙面色涨红,卯足力气向外拔刀,竟难动分毫。赫连若水仍端坐于马背之上,一副轻松写意的姿态。 “休伤我叔父,若是要我随行,小女子应下便是。” “嫮儿!” 唐嫮轻轻摇头,示意唐蒙莫要再作挣扎。 “我知你懂中原官话,这些人皆是我叔父部下,我随你走,你不可再害他们性命。” 赫连若水豪爽点头,这些人等,在他金帐骑兵面前,便是连水花都翻不出来。 “不论你欲将嫮儿带往何处,我等皆需随行。”唐蒙急急喊道,此刻已然懊悔万分,千不该万不该接下这趟镖,让唐嫮以身涉险。 若是真令其陷入匈奴腹地,与河间王府这桩婚事,便再无指望了。眼前这匈奴青年虽看着亦是地位尊崇,然其终为化外之民,怎比得上世袭爵位的河间王世子,未来的河间王。只得先随行,再随机应变,徐徐图之。 赫连若水对于唐蒙这般得寸进尺微微皱眉,见唐嫮忽然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只得勉强点头答应,心里已是盘算着回帐后如何安置这些人马。 唐嫮轻咬嘴唇,缓缓伸出皓腕,任其抓住。赫连若水轻轻一带,便将唐嫮拉上马背,策马扬鞭,率麾下骑兵呼啸而去,卷起沙尘阵阵。 唐蒙令心腹之人悄悄溜走,回关内向镖局与世子报信。自率余下镖师,分骑马匹,紧随其后。 西风催折亦未伏,清香不减始待发 清未睁开眼,已是两日后了。 这间屋子,较之先前那间小木屋要大上许多,便连卧榻上褥子枕头,也要精致一些。 清未嘴唇干裂,甚是口渴,挣扎着想要起身,奈何气力全无反倒牵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倒是惊醒了伏于一旁酣睡的婢女,茫然抬头,见着清未醒来,也顾不得打招呼,叫叫嚷嚷冲出屋子。 清未张张嘴,讨水之言尚未喊出口,便不见了人影。 不多时,宇文洛笙领着一干人等入得屋内。 “萧少爷你可算醒了,负此重伤,当真急煞老夫也。”宇文洛笙面带歉意,坐于榻前。 清未渴极,客套话也说不出口,鼓动咽喉,艰难地发出一声“水”音。 不用洛笙多说,便有婢女飞奔出门,端来茶水,置于榻前。斟满茶盏,扶清未坐起,细心喂下。清未得了些力气,也不顾众人目光,夺过茶壶,掀开盖子便向嘴中猛灌。 身前众人也不催促,只静静等他喝完。饮尽壶中茶水,清未满足地抬手,用袖子胡乱一抹嘴。 “萧少爷于我族内蒙遭刺杀,身负重伤,老夫实是愧疚。” “洛笙长老莫要这般,还幸得有你及时赶到,清未这才捡回一条性命。” “萧少爷误会了,当日前去救援的却并非老夫。” 清未惊奇抬首,本以为于宇文氏族中,只有宇文洛笙与他相熟,故而当晚或是洛笙遣人来援,却并非如他所想。 “不知是何人搭救?还望长老告知,清未也好亲往拜谢。” 宇文洛笙抬手引向席间一人,却是位样貌敦厚,面容和善的公子。衣着朴素淡雅,全不似清未先前于敕旗客栈那般雍容华贵。 清未待要拜谢,被这公子疾步上前托住。 “萧公子客气了,此番于我族内遭刺本就是我族之失,我领人搭救更是天经地义,如何受得萧公子这一拜。” 话语间也俱是和颜悦色,闻之如芝兰玉树,令人敬服。 清未也不勉强,话语间但见他手上折扇甚为眼熟,便似是当夜射出飞针,击飞大刀那把。 “当时便是公子飞扇救了清未性命,敢请教公子名讳?” “雕虫小技罢了,不足挂齿。我复姓宇文,单名一个毓字。家父正是二长老,宇文屈云。” “原来竟是二公子,幸会。”如此看来,这二公子慈眉善目,一如其父。 “哪里哪里,萧公子年纪轻轻便有这般胆识才干,今日得以结识,才是某之幸呀。某与萧公子一般年纪时,文韬武略一无所长,实是惭愧。” 这宇文毓谦则谦矣,如此姿态倒叫清未浑身有些不自在,只一拱手,便不于此上多作纠缠。 “二公子,不知当夜可留有活口审讯?” “当日确实活捉三人,皆削去手足,囚于牢内,怎奈未及审讯,便皆咬破舌下毒囊,自尽了。” “如此看来,这刺客六人皆为死士,怪哉!” 清未得知情况,更是满腹狐疑。能培养出这般武艺精湛的死士,想必身份亦不简单。只是清未初出茅庐,不知有何深仇大恨要这派出这等高手置他于死地。 “死士身上可还有其他线索?” 宇文毓轻轻摇头,这几个死士,极为专业,不论是夜行衣抑或兵刃,皆看不出任何特殊之处,随身更是未携带任何物件。 屋内一时间陷入沉默,这般无头之局,任谁都无处着手。 宇文洛笙终究老道一些,忽然出声,“萧公子当日于客栈内便好似博览世间武学,不知当日遭逢刺杀,可能辨的刺客出手招式?” 清未皱起眉头,苦苦思索当夜细节。终究事出突然,后又身负重伤,实在没那么清楚。 “持剑并飞爪死士,出手皆奔要害,并无任何武功路数,那几个刀手……也像是仗着刀气浑厚胡乱劈砍,但似乎又存些章法,只是略为眼熟,却想不出有何脉络。” 这般劳心伤神无果,倒有些牵动伤口,屡屡血丝渗了出来。 宇文洛笙赶忙打断清未,嘱其躺好,又唤来婢女与清未换药,将伤口重新包扎。 “既如此,萧少爷当好生休养,莫再劳费心神。刺客之事,我自会亲自督办,定将其查个水落石出,给萧少爷一个交代。待伤势好转,我等再一同商议此事,如何?” 清未点点头,如今形势,已然由他不得。不曾想气海废后,竟是活的这般憋屈。倘或他还是小宗师修为,这六名刺客,翻手间便可制住,哪会为其重伤,还要盼得他人来救,险些丢了性命。 “萧少爷且安心住下,我已将你移至内院安顿,此处皆是我宇文氏族核心子弟,巡哨防务密不透风。这间院子,除你之外,还有一少年,年纪与你相仿,略小一些,望萧少爷迁就。” “洛笙长老哪里话,此番劳你费心了。如此周详庇护,清未感激亦恐不及,怎会有怨言。长老恩情,清未铭记于心,院内之人,吾亦自当吾弟待之。” “如此我等亦不作叨扰,稍后饭食自安排小婢送来,平日里若有所需,但吩咐婢女告知于我。” 清未点头,目送一行人出了屋子,闭上屋门。 未多时,果有婢女送来饭食,皆细心烹煮调制,菜品丰盛,令人胃口大开。 清未行动不便,便由婢女小口喂食,其于心中仍不免有所盘算,然关乎其身世,方才却未向宇文氏诸人提及。 逍遥宫避世隐逸,不为世人所知,自非宗门之故。 而自下山以来,除开此次荒瀑之行,便只于敕旗客栈呆了些时日。秋掌柜待自己如同亲弟,虽不知为何,但总不至因未能看护好客栈而遣刺客取他性命。 再有便是荒瀑之行识得的诸多豪强,宇文氏救他性命,又供宅子与他修养,自然没道理再出手杀他。其余些个不大不小的山头,能派出这般实力刺客的虽不多,亦有数个。贼众那边,上次那黑衣女匪首替他作保,自然不会再出尔反尔。 若非各中或有气量狭小的势力,单凭一时之怒,便要将其追杀致死。就只有两方势力有出手的动机,便是河间王府与汾水镖局。 朔风唐蒙与世子司宇皆与他有隙,又皆器小易盈之辈,或两方合力欲置他于死地也未可知。 吃过饭食,清未心中已有计较,便自躺下歇息,待明日或有好转,打定主意去见见这同居一院的小兄弟。 潜龙在渊乘雾起,风起云涌天地变 这一日,不知得了什么喜事,河间王府张灯结彩、火树银花,里里外外修葺一新。 又遣府上下人仆役,于街道向往来行人分发些糕点铜钱,引得河间国子民驻足围观,将一条街围得水泄不通,端的是热闹非凡。 河间王司雍携世子司宇,早早端坐于那前厅,似是等候什么,也不焦躁,面色平静随意说着些话。 司雍偶有话语,也稍作比划。其雍容姿态,或抚髯沉思,或指点江山,举手投足间皆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司宇则微弯腰弓背,俯首作揖,洗耳聆听,便是连大气也不敢喘。旁人望去,倒是一副父慈子孝的光景。 “王爷!不知我来的是早了还是晚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王府门前玉璧,忽而转出一道人影。 “哈哈哈,不早亦不晚!” 司雍起身迎出,来人络腮胡,面有疤,正是赤蛇大统领张昉。 “小侄拜见叔父。”司宇深深一揖,礼数周全,丝毫看不出先前与这张昉还曾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殿下折煞草民了。”张昉嘴上这般说着,倒是心安理得受了这一礼。 “宇儿是小辈,见着长辈行礼合该如此。贤弟请。” 司雍伸手将张昉引至下手第一张位子,便坐回太师椅上。未多时,河间国大小官吏皆相继登门,按着次序分别入座。 司雍却端坐主位,再未起身迎过任何宾客,即便是河间相来时,也只略一点头抬手示意其坐于张昉对坐。张昉居左而其居右,孰轻孰重自不必多说。 席间之人也对张昉身份心生疑虑,这般排布,自然说明张昉于河间王心中,地位高于河间相。 然在此苍州河间国内,河间相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倒不知此人是何来路,观其形貌,却并非有官身之人,着实奇怪。 司雍自然将众人神情收于眼底,却并未有介绍张昉的意思,便由得他们猜去。张昉身份干系重大,若不是司宇早就与其接触,便是连爱子不会告知。 “不知王爷今日将我等唤来,有何要事?”河间相俯身相询。 “自然是要事!好事!天大的好事!诸位等着便是。” 河间王如此话语,席间自也无人敢多问。便同司雍一道,于厅内静候。时而有些交头接耳,蝉噪林逾静,倒显得厅内愈发安静了。虽与厅外锣鼓喧天的府前街只一门之隔,却是两重世界。 “王爷,他们来了,朝廷的人,快到了!”一家仆火急火燎跑入王府,跪于厅前禀告,气息都尚未平复。 司雍也不计较,挥手遣他下去,扶正冠冕,理了理领口,正襟危坐。 “朝廷来人?这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我也未曾听闻。” “观王爷这般,当是封赏了。” “只是王爷已贵为皇室宗亲,封一国,还如何再……” “汝又懂甚,若无实权,便是皇室宗亲又……” 窃窃私语之声愈渐响亮,见河间王脸上已有不快之意,司宇连忙干咳示意,厅内复又归于寂静。 “圣旨到——”黄门尖刻的嗓音骤然响起。 众人闻声无不起身下跪。 河间王离了座椅,疾步而出,将黄门迎入厅内,自面北而跪。 黄门展开圣旨,捧于手上。 “河间王司雍听封!因梁王司肜讨伐羌、氐叛军有功,生擒贼首齐万年,故召司肜入朝任征西大将军、尚书令、领军将军、录尚书事。现关中之地无人镇守,为防羌、氐乱民卷土重来,封河间王司雍为平西将军,镇守关中,不日启程,于西河州华廷城赴任。钦此!” “臣司雍遵旨!” 司雍双手高举,接过圣旨,才敢起身,早有下人端了茶水一旁等候。 司雍接过茶壶,亲自替那黄门斟水。 “王爷,这可如何使得,您千金之躯。”离了圣旨,那小黄门再无方才气势,于司雍面前更是畏首畏尾。 “侍郎不远千里传陛下旨意,一路辛劳,聊表心意,万勿推辞。” 小黄门正颤颤巍巍接过茶水欲饮,便绝司雍将一物悄悄塞于其袖口,心下已是了然。 “王爷终日操劳国事,如今又替陛下镇守关中要地,劳苦功高,实为我弁朝股肱之臣,我此番回去定当告知陛下。” “如此便劳侍郎替我朝中美言了。” “正该如此。”小黄门喝过茶水,便匆匆上路。 “恭喜王爷,贺喜王爷,王爷此番得以镇守关中,便是手握十万重兵矣。” 厅内官员亦是不傻,自然明白这平西将军内里沉甸甸的含金量。华廷城于前朝曾做过西都,为凉州并南剑州入关之咽喉要道,非与皇室亲近之人不得统帅关中。 司雍虽亦是皇室中人,然其为太原王之子,平献王之孙,而当今惠帝,乃武帝之子,文帝之孙,故血脉上亦有些疏远。如今得以坐镇关中,虽有其德才兼备之因,若是朝中无人保奏,也未必得成。 席上诸人皆先惊惧又复欢喜。此番河间王得掌兵权,于他们这些河间国吏也俱是扬眉吐气。只有张昉一人,似是早已料得,一副了然于胸之态,向河间王一番客套庆贺,便当先转入后堂等待筵席开始。 此番动作亦为河间相等官场摸爬滚打几十年的老油子所察觉,看来此人虽是白身,却于朝廷亦有靠山哩。 待厅内诸人俱皆转入后堂入座,司雍却将司宇带至书房,紧闭房门。 “明日便随为父启程前往西河州。” “孩儿遵命。” “府上五千私军,我尽皆带去,至华廷城前,便都交于你。” 司宇闻言一惊,抬头不解地望向其父。 “细节为父不便透露,为父已掌十万大军,这五千甲士于大局可有可无,然朝廷州兵,为父亦不可妄动,有些事,便要你领着私军去做。” “孩儿明白,却不知要孩儿完成何事?” “先前宇文氏族秘宝之事,干系重大,中原地方尚未有风闻,你此番从西河州北上至雁渡州,由雁行关出塞,一路所经江湖势力,无论关内关外,只要参与敕旗客栈谋事,便上门劝其归降,不从者皆杀无赦,勿留活口。” “出关后且屯军于鲜卑慕容部,我于其首领慕容巍早有往来,你率军助其平定扶余,待日后有需要时,他自会助我。” 司宇愕然,欲从其父脸上读出些心中所想,然司雍始终面色如常。 “儿臣领命!”司宇正色道。 北境的天,终是要变了。 枪舞梨花飘瑞雪,恶犬夺路吠人前 先前在墓里受的外伤刚养好,一次刺杀,一剑刺出个内伤加外伤。 这大约便是屋漏偏遭连夜雨,漏船又遇打头风了。 庆幸的是,当晚那本《尉缭子》终是保住了,并未因此受损,又被前去小木屋打扫的婢女捡了回来,由得清未继续借阅。 “清未大哥,可在屋内?” 听得这声呼喊,清未摇头轻笑,放下书去开屋门。 一少年立于门外,器宇轩昂。身材修长而精壮,竟是比清未还要冒出小半个脑袋。脸上挂着阳光开朗的笑容,手提一条缚了红缨的哨棒。 这便是与清未同居一院内的宇文氏少年,宇文衍。小清未一岁,待过了年末,便至束发之龄了。 前些天伤势有些好转便想着要与院内这少年结识,不料叩门后竟未在屋内。转而想出门散心时,正遇着内院的宇文氏子弟,见着自己也不知为何,冷言冷语一番嘲讽,欺辱自己是内力全无的废人。若非当时碰巧遇上宇文衍解场,说不得还要挨顿揍。 那些宇文氏子弟不知何故,对宇文衍亦是冷眼相待,只是畏惧其武力,未敢挑衅。 “清未大哥,那日我只道是他们欺负你没武功呢,哪知你这般厉害,早知这样也不出来班门弄斧了。”宇文衍挠挠头,这么大个子,害羞起来倒是有些可爱。 “哪里,我修为尽失又身受重伤,怎能与他们动手,若非你喝退他们,怕是又免不了一番皮肉之苦了,还要多谢你才是。” “大哥不必客气,路见不平而拔刀乃是我辈侠义之首,不如多教我些功夫,以后便由我来保护大哥。” 清未忍不住笑出声来,这少年面容看着也算俊秀,怎地性格这般憨直,便是为了学习武艺想偷耍些小心思,说出来也是这般令人捧腹。 “好好,前日既已结拜,你便是我异姓兄弟,兄授弟艺,正该如此,待用过午膳,便再去小校场指点你一番。” “好勒大哥,我少时曾读前朝杂话,有结义兄弟三人,食则同桌,寝则同床。既如此,我便喊婢女将饭菜送于你屋内,再将被褥……” “食同桌尚可,寝就不必了,万一牵动我伤势可就不妙矣。” 望着他疑惑不解的憨厚笑容,清未赶忙胡乱编个理由搪塞过去。 “正是这般,那便等大哥伤势好转,再议此事。” 清未抚掌大笑,这便宜义弟,当真有趣的紧。 宇文衍好使枪棒,清未对此类灵巧多变的兵器亦是颇有建树。前朝枪法秘本,多有失传于世者,逍遥宫皆可寻得。 “前些日子传与你的,皆是些通俗枪法。因你自己琢磨的枪术有些疏漏、不当之处,故而令你多加练习,打牢基础。今日要教你的,乃是前朝名将姜伯约所使,号绿沉枪法,你且看好。” 清未将一根带尖长竹棍,迎风而舞。连挑带刺,枪势连绵。矫若游龙之姿,翩若惊鸿之影。点点寒芒乍现,似梨花之纷落,如飘雪之飞扬。而至劈砸把式,又圆舞如弦月,力沉似坠石。进退自如,虎虎生威。 一通演练,把那宇文衍看的目瞪口呆,惊觉清未恍如枪仙转世,天将临凡。 没有真气支撑,终是有些气力不继,宇文衍忙不迭递上茶水,扶清未坐下。 “大哥,愚弟就学这套枪法!” “记得多少,你便先去演练,我观成果再来指导。” 宇文衍点头答应,抄起随身的哨棒,便开始有样学样舞起枪势。 “我当是谁呢,天天占着这演武场,一个废物,一个野种,耍着两根棍子作甚?唱大戏?” 一众内院子弟拥簇着一人走至演武场中,那人剃着宇文氏标准的髡头,披着兽皮,颧骨凸起,鼻孔朝天,在清未看来当真是滑稽可笑。 内院子弟除去宇文毓,便只宇文衍不作鲜卑打扮,未剃髡头。若非其亦是穿着皮袄,五官也深邃一如鲜卑蛮族,倒有些南人模样。 宇文衍义愤填膺,倒提哨棒便要上去理论,为清未拦住。 清未于人群中识得几人,便是前些日子与他发生口角,将欺辱于他,后为宇文衍吓走之人。 此番再来,直面宇文衍,必然有恃无恐,恐怕这当中之人,身份必不简单。 清未将宇文衍拽回石凳,悄声问道。 “中间这领头的是何人,为何不惧怕你。” “这厮乃是大长老宇文肃延独子,宇文浒,平日里仗着大长老威势,欺凌内院子弟,皆对其敢怒不敢言。更是纠结一众拥簇者,横行霸道,但凡不顺其者,皆遭毒打。” 言罢,恨恨地瞪了宇文浒一眼,转向清未又颇为不好意思。 “这厮颇有勇力,我斗他不过,定是这伙人找他来撑腰。” 清未轻拍他肩膀示意稍安勿躁,“若勤加练习,不出半月便能将其打得找不着北,此番无需逞一时之威。” 宇文衍点头答应,宇文浒却并无放过他们的意思,行至石凳前,忽然出手将清未揪着领子一把提起。 “似你这般废物,有何脸面来我宇文氏混吃混喝!” “宇文浒你住手!快些放了我大哥,否则今日定与你不死不休!” 宇文浒冷哼一声,转过头轻蔑地扫眼宇文衍。 “就凭你?宇文洛笙那老儿为老不尊,又爱惜清誉,私自将你带回也不曾禀报,胡乱扯些谎话,便以为无人知晓这等丑事了么?区区野种,也敢在我面前狂吠!” 宇文衍怒不可遏,提棒便打,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枪法路数。 宇文浒侧身避过开山一棍,将哨棒一把握住,用力一折,那哨棒竟断为两截。 两人各持半截断棍一通乱打,宇文衍终是逊了一筹,浑身被抽的皮开肉绽,青紫不一。 萧清未于一旁冷眼看了会,眼见宇文衍被掀翻在地,棍子雨点般落于其身上,令其惨叫连连,却仍对宇文浒怒目而视,不曾屈服。 清未终是提起那竹枪,敛气蓄势,只一枪刺出,便将宇文浒手臂刺个对穿,手上断棍也无力落地。 宇文浒抽出伤臂,也不包扎,任鲜血滴落,眼神凶恶锁住清未。 清未不慌不忙,沉肩坠肘,持枪相对。 “大公子未免欺人太甚了些。” 武场辕门,宇文洛笙一甩袍子袖飘然而至,言语掷地有声。 骤雨欲来风飘絮,娥眉憔悴没胡沙 虽受制于人,仍免不去唐嫮对代来镇新鲜玩意的好奇。这座位于月丘戈壁边缘,与玉门关极为接近的匈奴商镇,每天都有关外各式各样新奇有趣的事物,于中原不曾见过。 先前镖局虽将商队护送至代来镇,佣金得手后便未作停留,径直出镇往回赶,唐嫮也没能好好体验这座边陲小镇的别样风情。 赫连若水虽将其掳来,也并未限制其自由,只需在他视线所及之处便可。整个代来镇几乎都在赫连若水家族掌控之下,也不担心唐嫮一介女流有能耐自行逃走。 后头随行的唐蒙却是胆战心惊,入了代来镇,可就真成了送到狼嘴边的肉。 若水见唐嫮这般模样,心下欢喜的紧,朝身后骑士一努嘴。骑士会意,驱马上前,将一钱囊交予唐嫮。 唐嫮疑惑回首,若水轻轻点头,唐嫮便懂了意思,神情微微犹豫。 那骑士任务未成,又无别的命令,便固执地一直伸着手臂,唐嫮拗不过,只得收下,拎着钱袋朝若水挥了挥。 若水这才心满意足,复又领着马队继续行进。 赫连铁的部落驻地,并不在镇内,而是设在代来镇北面。由得唐嫮一路赏玩,待见着那一顶顶硕大的穹庐,已将近正午了。 赫连若水自家的穹庐很好辨认,唯一那顶金光灿灿的便是。金帐穹庐是乃是单于亲卫的特权,亦是匈奴人荣耀的象征。若水一家自其父赫连铁起,两代为单于亲卫,身份地位自然也尊贵无比。 没了集市逛,若水很自然地又将唐嫮拉上马背,部落距代来镇还是有些距离,这般步行的速度,到了怕是赶不上午餐了。 唐嫮横坐于若水身后,却始终于若水隔着一拳距离,纵然有些颠簸,好几次险些摔下来,也不愿抓着或是搂着若水。亏得若水骑术稳健,又顾念身后之人,放缓马速,才未发生什么意外。 “父亲。” “我的雄鹰回来了,昨夜战果如何?” 若水将唐嫮抱下马,指了指她。 赫连铁懂了若水意思,一挥手,两个壮汉便要上去将唐嫮架走。 赫连若水伸手拦住,“父亲,你要做什么?” “当然是带去给嬷嬷检查一下身体,说明规矩好好调教,顺便换身衣裳,一个女奴穿着丝绸像什么话。” “她不是女奴。” “什么?”赫连铁以为自己耳朵出了什么问题,毕竟能掳掠中原的大家闺秀来做女奴,一直是匈奴贵族相互间攀比的项目。当初劫掠水氏家产,还不放过若水的母亲,将她强行掳来,便也有这层原因。 他也因为奉献若水母亲,而获得了铁弗部一些大贵族的青睐。 “我说!她不是女奴!”若水刻意加重了语气。 “你……” “我要娶她,父亲。”若水沉声说道。 …… 穹顶里的争吵,持续的比唐嫮想象的还要久。虽然听不懂匈奴的语言,她大概也能猜到一些意思。可现在事情的发展已经完全超出了她的控制,凭她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无论结果是什么,她都无力抗拒。 一旁着急的还有唐蒙,现如今在这部落腹地,便是带着手下人等拼尽全力,也无法保着唐嫮将其送出。看方才那匈奴青年父亲的意思,似乎并不赞成青年娶她,好似当作个战利品一般。 唐蒙似无头苍蝇一般来回转悠,见唐嫮蹲于地上,把玩着先前集市上淘来的小玩意,更是气不打一出来。 “嫮儿啊!你怎还有心思弄这些东西!” “叔父难道有脱身之计吗?” “我……我又怎会有,昨夜你应允这匈奴青年,我们随其一道而来,现如今已是羊入虎口矣!” “我若不应允,叔父便能保下嫮儿吗?” “这……我……”唐蒙一时语塞,又确实想不出法子,憋屈的紧,直觉胸中有气郁结。 唐嫮忽而停下手上活计,抬起头,直直地盯着唐蒙。 唐蒙被她盯得心里发毛,哪还有当初那般指挥若定的北地朔风之威。 “若今日嫮儿果真以战利品论处,为奴为婢,叔父可愿拼上性命护住嫮儿?” 唐蒙张了张嘴,却终是说不出话来。 唐嫮也未再言语,脸上全然看不出是何情绪,内心却懊悔不已。 原来公子所言,分毫不差,无论年幼时叔父待她如何,如今却也只是奇货可居罢了。可惜当日还因此与公子言语相冲。 心下已打定主意,若无退路,便自刎以保清白。 唐嫮拎住布包,将那些小玩意全都倾倒出来,一把通体漆黑,无鞘无纹的匕首赫然处其中,被唐嫮偷偷拾起,藏于袖内。 居生死之间,心下反倒平静起来,只是遗憾,恐再难替公子提着那貂裘大氅了。 “诸多匈奴王爷上门上门提亲你不应,今日反倒要取个中原女奴!” “她不是女奴!” “掳来的便是女奴!” “是我请来的!” “你……” 赫连铁怒指若水,嘴唇微颤,已是气极。 “你可知道,若是取了南匈奴王爷的女儿,我们家族便是日后想出个左贤王亦非不可能!” “我不在乎。” “你眼里既没我这个父亲,又何必来告知于我!” “终归是我的父亲,听闻中原娶亲礼节繁缛,母亲已故去,只得同你知会一声。” “逆子!与我出去!” 若水不再多言,掀开帘子快步走出,搀起还蹲于地上的唐嫮,又俯身将她的东西一件一件塞入包裹,领着她朝边上一顶小帐篷行去。 唐嫮也不明所以地看着若水,按说若没有谈妥,只随意遣两个仆从将自己带走才是,这匈奴青年这般行事却又为何。 稍稍拨动了一下袖子里的匕首,还是没有轻举妄动。这样近的距离,当着若水的面自刎怕是也难如意。 万一不成,又为其知晓动机,之后只怕更是严加看管,想死也难了。 “你……先住……这里,他们……是我亲兵,保护你……安全。” 若水操着半生不熟的中原官话,连说带比划,总算让唐嫮理解了意思。 “可我叔父他们呢?” 若水叹了口气,“我来安排,只要……与你……成亲,就能……自己建立……部落。” 唐嫮没有答话,入了帐篷,自顾自坐于蒲墩之上,不再看若水。 若水眯起那双狭长的丹凤眼,盯着唐嫮片刻,转身离了帐篷。 束发皓首难相认,闭门却轨不得入 宇文浒说归说,尽管身为大长老之子,却不敢真当着三长老宇文洛笙的面同他硬碰。 这场闹剧便也不了了之。 清未将满身是伤的宇文衍掺起,那傻小子还挤着笑告诉他无妨。 宇文洛笙伸向他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宇文衍只是静静站着,既没有迎上去,也不曾闪躲,愣愣地看着那只大而粗糙的手掌抚上自己头顶。 宇文衍瞪大的眼睛里,有种难以置信的陌生感。浑身的肌肉都紧绷着,清未扶着他的手亦能感觉出来。宇文洛笙眼里不知何时已盈出了滴滴泪水,含在那满是褶皱的苍老眼眶中打转。 搬入内宅的第二天,清未便闻得诸多流言,这宇文衍乃是三长老老来而得,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因其母意外去世,无人照顾,三长老入秋前借着出寨同汾水镖局接洽的契机,偷偷将其接来天和寨,养于内院之中,独门独户。 对外只宣称,乃是于天和寨外,宇文氏草原马场遇见一少年,双亲放牧时为马匪所逐,双双坠马而亡,沦为孤儿。洛笙见其可怜,自己到老亦无子嗣,遂带回收养。 想到之前宇文浒的破口大骂,称宇文衍为野种,复又添得眼前这般父子相见的场景。洛笙见着宇文衍浑身是伤,疼惜之情溢于言表,那声我儿却始终不愿喊出口。 大约也是有什么苦衷吧,父子相见不能相认。义弟宇文衍自不必说,清未此时对宇文洛笙这相识亦有月余的小老儿,也颇生得些怜悯之情。 清未自己虽为雪中遗孤,自小却有师父带大,为师亦为父。倘若有一日也得与双亲相认,又不知会是哪般情景。 似是为了避嫌,以遏止流言再度扩散,宇文洛笙未及片刻便转身离去。清未见他瞥过脸时,还偷偷抬手拭去了溢出眼眶的浊泪。 拍了拍尚愣在原地的宇文衍,揽着他肩膀将他搀回院内,这下倒好,二人居于一处,皆负重伤。早有婢女受洛笙私下嘱托,于宅内恭候替二人敷药,自不必说。 此番幸得宇文洛笙及时解场,倘若真与那宇文浒相斗,以清未如今的伤势状态,只怕要使出看家绝学,尚能勉强逼退对方。至于那时,伤口便少不得又要恶化。 倒是宇文衍,除了呆傻,并无任何神态。对宇文洛笙埋藏甚深的关心,不知是真未察觉,抑或是因洛笙将其母子遗弃多年,而心生怨怼。终归是人家的家事,虽为义兄,清未也不便多问。 “傻小子,被揍成这般还傻乐。” 虽然敷药时疼得龇牙咧嘴,可包扎完后,宇文衍这小子竟还咧嘴笑了起来。 “当时还不觉得,此番与宇文浒斗得一场,细细想来,若是当时得以将那绿沉枪法融会贯通,招招皆可制他,得习此神枪,岂非快事!” 竟看不出这义弟长得也还算俊俏,骨子里倒是个武痴。 “我有一绝技,先前若无三长老搭救,便准备用来同宇文浒拼得两败俱伤,待你枪法小成,也一并传授与你。” “还有这般厉害的绝技?大哥现在教我可否?”一听说有绝世武学,宇文衍两眼放光,忙不迭向清未讨要。 “你这憨货,贪多嚼不烂,况且这一式甚是玄奥晦涩,乃前朝名将——顺平侯的看家本事。以你如今这般底子,还差了些火候,早早教于你,反倒是误你。” “那便晚些再学,反正大哥晓得,也不担心遗失。” 宇文衍在习武这方面,倒是对清未言听计从。再者其天赋虽略逊清未,与寻常人比却也亦是不凡,甚得清未青睐。 “早些休息,待养好伤,勤加练习,至那时,宇文氏年轻一辈,必无人再敢指摘你身世。” 宇文衍闻言一愣,旋即点头。 “必不负大哥心意!” …… 韩啸川再下白狼山也已有月余,好在此次准备充足,倒不至上回亡命荒瀑那般狼狈。 却仍是未得清未下落。 也怪不得他,清未随才华横溢,却是敕旗客栈乱战中横空出世,镇摄场面,平息干戈。 于此之前,莫说北境,便是中原大小势力,也不曾听闻有这般奇才,倒似凭空出现一般。 韩啸川下山后,想着打探消息这类事物,本可交由敕旗客栈着手,况且清未看着与客栈掌柜关系甚好。只是自那事之后,也不曾闻得敕旗客栈重又开张的消息,只得另寻他路。 他按着当日客栈内参与的大小势力远近,一一拜访,仍无清未半点消息。 最后只余下河间王府,汾水镖局,宇文氏族三家。 河间王府世子与清未有隙,清未自然不会主动前往,若是被雪隼帮趁乱强行带走,以司宇世子睚眦必报的性格,此时去怕也晚了。 宇文氏虽家大业大,终究是蛮夷外族。 早早打定主意的韩晓川,这日已然现于汾水镖局门外,手握门环轻轻叩响。 “怪了,大白天的,镖局却将个门户紧闭,不做生意了?”韩啸川有些疑惑。 许久也未见有迎客小童开门,韩啸川将耳朵贴于门上,隐隐闻得院中分明仍有吵嚷之声。 遂加重了些力道,将厚重的门板拍得砰砰作响,敲了片刻,仍未见有人开门。 白狼寨本就是匪窝,不过是平日里还与人讲些道理。韩啸川平白吃此闭门羹,匪气合着怒气喷薄而出。 含怒一脚将大门踹开,门板重重落于院中,轰然巨响惊呆院内诸人,皆停下手上活计。韩啸川一眼望去,各类兵器物件胡乱堆放在院中,似要搬家一般。 “何人如此大胆!敢于我汾水镖局这般放肆!” 一皓首苍髯老者行出中堂,虽已耄耋之年,仍足下生风,正是汾水镖局总镖头——张伍。 “张老儿,你这镖局刮甚阴风,大白天的关门闭户,生意是做也不做。”韩啸川大步踏入院中。 “我当是谁呢,白狼寨韩二当家,怎么,白狼寨如今打家劫舍劫到我镖局里来了?” 张伍一声冷笑,一席粗布衫也难掩那身肃杀之气。 据说这张伍年轻时乃是大名鼎鼎的苍州大戟士老卒,弁朝建国时,整顿州兵,大戟营解散后,尚还年轻的张伍并未选择前往苍州府做州兵什长,而是就此开始跑江湖。 待其而立之年,已然攒下丰厚家底,开设了这间汾水镖局。 “张总镖莫怪,韩某便是这等脾气,今日前来叨扰并无恶意,只想同掌柜的打听些事。” 韩啸川陪上副笑脸,奈何张伍却并不买账。 “我镖局只护镖,不做那消息生意,韩二当家请回吧。” 言罢一抬手,作势欲请,周围镖师伙计们也纷纷扔下手上活计,朝韩啸川围拢过来。 韩啸川迎着这些人,一步未退,凛然无惧。 “我今日只一句话,老镖头可知一姓萧名清未的公子去向?” “老朽不识。” “韩某告辞!” 鹰飞草长诉衷肠,陈兵暗渡遭祸端 匈奴人的食物,处理得相当潦草,或者说,原汁原味。吃惯了中原各式精美糕点,唐嫮对此并没有什么食欲。早上送来了馍和羊肉,只撕下一小块馍尝了尝,还是和着水咽下的。 自打唐嫮来了之后,赫连若水便很少带着他的金帐骑兵出去打草谷了。失了他的保护,父亲赫连铁不知会用什么狠毒的方法来处置唐嫮,从而断绝他的念想,接受与那些王爷女儿的联姻。 唐嫮出帐篷时,便看到赫连若水将羊皮毡子在沙地上铺开,咬着草根躺于毡子上,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发愣。 唐嫮提了个蒲墩,行至若水身前坐下。 若水一转头,见着唐嫮,眼神中难掩喜悦之色。 将唐嫮带来好些天了,却始终面无表情地对着他,无喜无悲仿佛行尸走肉。若水喜爱的是那个宜喜宜嗔,俏皮灵动的唐嫮,先前那般姿态,着实让人着恼。 若水并非没有想过,也不必顾及唐嫮感情,直接将生米煮成熟饭,成亲了事。但母亲水氏自尽前的样子,不时萦绕心头。那种空洞之于寂灭的眼神,与唐嫮先前颇为相似。虽对匈奴贵族无怀恨之心,却对水氏仍存怜惜之情,若有的选,他决计不想用这般方法得到唐嫮。 见唐嫮竟自愿来陪他,激动万分,张着嘴,便是连那半生不熟的中原官话都哽在喉头。 唐嫮轻轻一笑,“别激动,慢慢说,反正我哪也去不了,有的是时间。” 若水重重地点头,再见着唐嫮的笑靥,竟好似要融化其中。 “你……愿意……嫁……” 没等若水说完,唐嫮便不住摇头。 赫连若水话至半截,就被打断,见唐嫮这般笃定,心中不免有些沮丧。 “我看的出来,你和那些匈奴人不一样,我先与你说说我的事吧。” 若水点点头,戈壁中已经不知多久没出现过唐嫮这样温婉可人的中原女子了,诚然不赞成赫连铁的建议,但其所言亦非虚。倘若这时候真有意将唐嫮献于匈奴大贵族,那便确是奇货可居。故而也很好奇,唐嫮为何会来此荒芜凋敝之地。 “我本是西河州人氏,初来北境,就去了拥雪关外的敕旗客栈,离这儿还挺有些距离,仔细想想,这月余时间,竟也走了好多地方呢。在敕旗客栈,我遇到了一个人……” 唐嫮说得很轻、很慢,若水也就躺在一旁静静听着。萧清未这三个字对他来说,读着虽然拗口,甚至他都不明白是哪个萧、哪个清、哪个未,但他还是从唐嫮的语气中听出了一种感情,那是不曾对他展露过的一种感情。 他虽然从小也过得很苦,但从成年之日起,便是天之骄子,草原戈壁上最耀眼的星星。亦是匈奴各家女子钦慕的对象。 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去羡慕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他细细听了事情经过,自问若换作是他,决计不会这般被动,虽心中不忿,却并未表现出来。 这般美丽动人的女子,便要以勇士之名堂堂正正地赢得芳心,博得青睐。赫连若水彻底掐灭了强行占有唐嫮的念头,当然也不会就此放她回去。他有信心,只需要时间和机会,凭着他自己,定能让唐嫮回心转意,赌上草原雄鹰之名。 “你有去过草原吗?”若水转头问道,话也顺畅了不少。 “没有,听说草原很大,很辽阔。”唐嫮露出了向往的神情。 若水点点头,忽然指向赫连铁那顶部落里最大的穹庐,“在草原看天空,便和阿爹的穹庐一样。” “草原离这里远吗?” “不远,大单于的统万军镇便在草原深处,下次大单于召见时,我领你去看。” “好。” 唐嫮也静静坐着,抬头仰望,那灰蒙蒙的天,好似露出了一片纯净。 …… 五千之众鱼贯而行于西河州荒野之中,不树旗,不立帜。只靠着前后相跟,走的稀稀拉拉。 领头的正是一身戎装,银甲白袍的司宇。别看司宇平时一副鼻孔朝天、嚣张跋扈的样子,本身模样生得也还俊俏,配着这身行头,倒是有些英姿飒爽的少年将军味道。 由于是偷偷行军,故而不立旗帜,不能明目张胆行走官道。西河州北部本就属于边境之地,离了官道,更是人烟稀少。 当日随河间王司雍赶赴西河州时,莫说入城,便是连华廷城影子也未曾见着。行至冯翎郡时,便按着司雍的意思,向北转道朔方郡。 过城而不得入,干粮补给尚还好说,奈何水源缺的紧,西河州北本就荒芜,河流稀少。再加上这几日埋头行军,难得休憩,队伍中早已怨声载道,士气低落。 便是司宇自己也口渴难耐,却还要强作镇定,以现大将之风。 弁朝分封郡国之时,规定大国可领私军五千,小国两千。河间国虽是大国,然苍州可战之兵俱为旧制,精兵悍将皆编入州军为朝廷所用。 故而司雍另辟蹊径,于江湖中寻些顽寇巨匪,许以厚利,招为私军。虽厉兵秣马多年,然桀骜之气终是难驯,司雍亲领尚能使其信服,如今领军之人却是司宇,一个毛头小子,难以服众。 或者这次秘密行军,司雍亦有一石二鸟之意,既达成布局,也是对其子司宇的一次历练,以便将来有能力操持河间王府这份家业。 “小王爷!小王爷!” 一骑绝尘,乃是沿途放出去的斥候,策马飞驰而来。斥候马上,还捆着一个麻布短衣,形如佃农的人。 “这是何人?”司宇扶正兜鍪,厉声喝问。 “报小王爷,此人缀于队尾,鬼鬼祟祟、形迹可疑,且脚力了得,不像是佃农。” 斥候将那人掷于马下,一个腾跃下马将其死死按住。 未等司宇开口,那人已慌忙出声相询。 “可是河间王府世子司宇殿下?” “正是,你又是何人,为何尾随于我?” “在下乃是粉水镖局唐蒙镖头旗下趟子手,有重要情报传达,前些日子于河间国得知殿下已随王爷往华廷城赴任,又不曾于城中见得殿下,在下只得出城搜寻,昼夜不敢歇,见此军队行军诡异,不料竟于此见得殿下。” 司宇努努嘴,斥候将其解绑,这趟子手赶忙于腰间掏出汾水镖局令牌呈上。 正面汾水,背面北地朔风四字,作不得假。 司宇抛了抛令牌,眉头微皱。 “唐蒙有何事?” “唐蒙镖头于月丘戈壁遭匈奴铁弗部围杀,为其所擒,特命我请汾水镖局张总镖头与世子殿下前往救援。” “那张总镖头现至何处?” “已在路上,两日内当至朔方郡。” “既如此,我便在此扎营,两日后你同我一道前往朔方郡与张总镖头会面。” 司宇当即吩咐下去,寻隐蔽处安营扎寨,埋锅造饭。 尔虞我诈藏刀兵,虚与委蛇伏杀机 司宇斜坐于主帐,端着饭碗,迟迟没有动箸。吃惯龙肝凤髓的他,这些粗茶淡饭颇有些食不知味。 帐门忽而被掀开,一肩立鹰隼,身着锦袍的纨绔走入。 “殿下,那镖局之人将行踪全然交代了。” 司宇看了他一眼,放下碗,做了个以掌刎颈的手势。“既如此,那便……” 纨绔略一迟疑,“在下认为有些不妥。” “哦?且说来听听。” “那趟子手先去了镖局,再来寻殿下。于华廷城却不曾见到,当时已飞鸽传书报与汾水镖局张总镖头。若是此时将他杀了,殿下私自携军离城的事可就走漏了风声。” 司宇坐直身体,沉吟片刻。“张伍那只老狐狸,若是收不到消息,两相联系,决计会猜到是寻到我之后遇害,必恼我见死不救。郭途,你平日虽疏于武艺,却长于计略,可有破局之法?” 这名为郭途的纨绔眼珠一转,逐渐露出阴险狡诈的笑容。 “王爷的嘱托如今才是重中之重,这便要看殿下舍不舍得汾水镖局这枚子了。” “你是说……” “不若将计就计、斩草除根,再栽赃嫁祸,洗脱干系。” 司宇当即拍案,“汝及张嵩为我左膀右臂,伏兵一事便皆由你二人全权负责。你与我同赴宴席,见我掷杯为号。” “此计若要万无一失,还需朔方郡守配合。” “便将本阵立的远些,将营中射声营甲士皆持强弩,扮作雪隼帮众,随我入城。如若见着郡守,只道是我携帮众替父王巡查州郡,瞒下私军一事。” “如此便天衣无缝了,只是本阵何人镇守?帮内弟兄厮杀斗殴尚可,却无大将之材。” “步军校尉冯孙,虽为巨寇出身,然投效父王后,向来忠心耿耿,此番行军亦幸得其助我震慑大小将校,才得以将军队如臂指使。便遣其暂摄军权,坐镇大营。若此次北行事成,当表奏父王封他一个虎贲中郎将。” 郭途也不多言,领命告退,自与世子心腹张嵩安排大小事宜去了。 辰时,司宇领郭途点齐射声营甲士百人,皆作雪隼帮打扮,率先朝朔方郡城进发。 半个时辰后,司宇心腹张嵩,领斥候细作数十人,搬作客商马队,也随后出发。货物间藏制式强弩百余副,待入城后接头,分发于射声营士卒。 未免生疑,司宇早早传书报信于朔方郡守,言及巡查一事。待其行至朔方城外半里,便见着郡守胡峤,领着朔方郡一干大小官吏,于城门处出迎。 “朔方郡守胡峤拜见世子殿下。” “胡太守免礼,此番奉我父王口谕,巡查西河州各处郡县,此番倒要劳烦太守了。” “胡某已在此恭候多时,世子殿下且随我至官署详叙。” “先前于太守所言汾水镖局一事,不知——” “殿下大可放心,已安置妥当,今日亦邀其前来官署赴宴,只是……” “胡大人有事但说无妨。” “只是人数并非世子先前所言百余精壮,主簿粗略统计,报于我约有三四百众。” 司宇与郭途相视一眼,大惊失色。先前估摸着,唐蒙于荒瀑之行,镖局精锐几乎倾巢而出,未曾回归,所余当只百十杂工,却不料汾水镖局竟已有这般势力了么? 弁朝建国后,将州军重新整编,郡兵被解散,大郡置武吏百人,小郡置武吏五十人。朔方郡虽为边镇大郡,然则郡内武吏并精锐射声营甲士亦不过两百余人,便是同这三四百江湖客正面厮杀也讨不着便宜。 郭途终是回过神来,目示司宇稍安勿躁,且随机应变。 待至官署分主次坐定,司宇惊觉席间诸多熟悉面孔,虽叫不上名字,却是有些印象。除开汾水镖局的总镖头张伍,皆是当日于敕旗客栈照过面的大小江湖势力主事之人。 张伍有些心急,见着司宇入得堂内,起身便揖。 “殿下,不知——” “哦,原来是张老镖头,老镖头莫急,已有镖局之人传信于我,我已将其人带至城内,待筵席结束,自当归于镖局。” “不知这救援一事,殿下有何高见?” 这次司宇并未接话,自顾自行至上首位子,慢慢坐下,静静盯着张伍,也不做声。张伍俯首伫立,未敢轻动。却是郭途知晓了主子意思,出声发问。 “世子殿下自然不会见死不救,今日当着诸位豪杰的面,还望张老镖头将情况详叙。” 张伍一礼,侃侃道来。 “我镖局镖头唐蒙,因故携其兄女唐嫮同行护镖。归来途中,撞着匈奴一贵族,或是单于亲卫,对那唐嫮见色起意,携金帐骑兵数十并游骑三百,围杀我镖局精锐。唐蒙率众死战,终寡不敌众而被俘,其兄女唐嫮也为匈奴贵族所掳。” 司宇闻言一惊,竟忘了当日客栈中那花容月貌的美人亦在唐蒙一行。 司宇钟鸣鼎食之家,且又得了副好看皮囊,从不缺美人尤物。便是这般,于客栈之中尚且为唐嫮美貌所倾,又怎会甘心将作小妾之人为那匈奴鞑子掳去,不由对此次决定迟疑起来。 郭途自将世子殿下情态收于眼底,先前也曾耳闻唐蒙借王府驯鹰之情,言其兄女美貌,欲将其嫁与世子为妾,以此攀附王府。后定下客栈中暗中出手击落皂纱斗笠的计策,既让世子观得其人美貌,又可来一出英雄救美,获其芳心。虽计谋未成,世子当日心有所动却是不假。 “不知张老镖头可有应对之法?”郭途出声询问,待要旁敲侧击,权衡利弊。 “小老儿自知胳膊拗不过大腿,单凭我汾水镖局想要救援无异痴人说梦,幸得先前荒瀑一事,北境关内诸多豪强承了我镖局救命之恩,义薄云天,皆遣人马前来助我,聚得约莫五百之众,若世子肯劝王爷拨些兵马,唐蒙再与我等里应外合,定然马到成功。” 司宇与郭途闻言一喜,司雍行前本就有挨个招揽经历荒瀑之事的北境大小势力,现如今这关内的人马,已然尽皆聚集于此,倒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只是想到张伍所提条件,却有些嘴唇发涩,虽将王府私军尽皆带出,首要任务却是前往鲜卑慕容氏助其首领慕容巍平定扶余,若绕道代来镇,恐误了大计。心中又挂念唐嫮美貌,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当真愁煞人也。 郭途却是很快想通关窍,附于司宇身侧耳语。 “殿下尽可答应,遣张嵩率射声营精锐还扮作雪隼帮众助其前去救援。” “可加上江湖众人不过五百之数,这点人手去只怕……” “要的便是凶多吉少!”郭途话语低沉却目露凶厉。 “王爷只是要保守荒瀑之秘,至于招安不过锦上添花而已。如今关内参与势力尽皆在此,只需使其全灭,这任务便算完成了。” “可那唐嫮端的沉鱼落雁,如此绝色岂非……” “殿下放心,属下早有计较,想那匈奴贵族不过是觊觎其美色,奇货可居。殿下只需吩咐张嵩借救援之机,得以同那鞑子接触,许以钱财、布帛、美人,价格得当自可将唐嫮赎回。” 司宇闻言心中一喜,“甚妙,便依你之言,内外之事有不决者,得你与张嵩二人相助,当真无往而不利。” “张老镖头,非是我不愿,实是我父亲新官上任,还需借那五千私兵震慑州军各部,不便外调,我得父王之令,巡视州下各郡,分身乏术呀!” 张伍闻言微微皱眉,“依殿下的意思,是不打算相助我等了?” 堂内气氛骤然一凛。 “老镖头此言差矣,唐镖头于我亦有救命之恩,我又怎会置其于不顾?我虽难以抽身,却可遣我亲信,携雪隼帮众百余人,与诸位英雄同去。今番出巡,又得父王配强弩百副,只需细细协商,与唐镖头里应外合,救援一事当手到擒来。” 话到这份上,张伍虽心有不甘,也只得应下。一场酒宴,倒颇有些沉闷。 雪中炭前路未卜,蛇蝎毒祸水红颜 每日清晨的敲门声,已然成了惯例。清未对传授这好似半个徒儿的义弟武艺一事,亦乐在其中。 今日也不例外,刚用过早膳,“笃笃笃”的敲门声便照常响起。 清未搁下茶盏,去开那屋门。如今伤势几乎痊愈,身手也愈发敏捷起来。虽仍不能修炼真气,单凭着武艺,寻常之人亦非敌手。 映入眼帘的,却非宇文衍那张热情阳光的脸,而是一双摄人心心魄的眸子。 “弟弟可曾忘了奴家呀。”这一声极尽妖娆,好似天魔之音,娓娓而来。 清未还来不及有所动作,一根玉指已然按在他玉堂穴上。只消稍稍动用真气,以指力戳去,便可直接断绝其生机。 “姐姐说笑了,姐姐这般绝世容颜,我又怎会忘记。自分别以来,日思夜想,夙夜忧叹呀。” 清未苦笑,被那指头抵着向后,缓步退入屋中,也不敢出声呼救。许是最近闲散日子过惯了,竟忘了与这蛇心蝎蛰的祸水,还有个约定。 说是绝世容颜也未尝不可,先前清未于溪木村被其潜入室内胁迫之时,蒙着面却也看不清她模样。今日借着婢女的衣物潜入,倒是大大方方将脸露了出来。 其姿容秀丽不亚唐嫮,且因那双摄人心魄的眸子,与祸国殃民的媚态,较之唐嫮更为诱人。 “先前姐姐走的匆忙,还未请教姐姐名号呢。”清未随意地岔出些话题,来缓解这女人咄咄逼人的气势。 “唤奴家蛇毒便可。” “蛇毒……”清未念叨一声,忽然想到于溪木镇养伤之时,这女子曾将那嘶风刀莫唯唤作蛇牙,蛇牙……蛇毒……如此看来,那伙贼人名号,当与蛇有关。 清未忽然想起了什么,透过窗子去看那隔壁厢房。 蛇毒抿嘴一笑,“清未弟弟莫急,隔壁厢房那位俊俏小弟弟,我弄了些迷烟,躺得半日自会醒来,不曾伤害于他。” 清未终是放下心来,蛇毒对秘宝之事有求于他,轻易不会害他性命,却担心宇文衍平白遭那池鱼之殃。 蛇毒示意清未坐下,自顾自斜倚于清未榻上,平平无奇的婢女粗布衣裳,穿于她身上却显得风姿绰约、媚态天成。 清未不敢去看那雍容妩媚的身姿,只得端起茶盏埋头喝茶。 “弟弟可还记得与姐姐的约定?”蛇毒见清未也不看她,便不再使这般小手段,直截了当切入主题。 “自不敢忘,只是先前毕竟身负重伤,不便前往。” “姐姐倒是觉得,你如今除了修为被废,其余皆恢复如初了呢。” “经脉上倒还有些不适,恐怕……” “既如此,那便算了,只是上次与你吃的那颗毒药,这几日也该到发作的时候了。”蛇毒起身便欲离去,清未赶忙拦住。 “虽……还有些不适,却并不影响行动,大丈夫言出必践,岂能因这区区小伤失信于人!” 清未言语间一副义正辞严的模样。 蛇毒掩嘴轻笑,“弟弟倒也有趣的紧,这便随我去那荒瀑吧。” “现在便走?” “弟弟不乐意?” 此言一出,清未再无异议。 “自然唯毒姐姐马首是瞻,我这便去向宇文氏辞行,借住月余,礼数总还是要有的。” 蛇毒点点头,不置可否。以清未如今的实力,根本不担心耍什么花样。何况清未还受制于解药,纵是蛇毒不说,清未也自会老实跟着。 家主宇文莫归说是离开天和寨,于宇文氏草原领地,巡查马匹情况去了。宇文氏作为鲜卑五大部中最强的一部,所占草原辖区也是最为辽阔,水草丰美的。 清未与大长老宇文肃延、二长老宇文屈云皆不相熟,故而去向三长老宇文洛笙辞行。 “萧少侠为何这般匆忙便要离去?” “萧某叨扰已有月余,如今伤势痊愈,断无再留之理。” “萧少侠这般照顾衍儿……额……宇文衍,与他亲如兄弟,便将我宇文氏当做自家一般,无需拘束。” “我与衍弟一见如故,结为金兰,照料他也是理所应当。此番离去却有要事,先前于敕旗客栈,有负掌柜所托,现伤势已愈,当去赔礼道歉才是。” 宇文洛笙轻抚长髯微微点头,“似是这般道理,既如此,老夫便不留少侠了,只是尚有一事还需少侠帮忙,不知……” “长老尽管吩咐,清未必竭尽所能。”一想到这次隐瞒的离开宇文家首要任务,竟是窥伺宇文家的秘宝,清未便觉心中有愧,对于洛笙的请求自然一口答应。 宇文洛笙缓缓取出一卷书简,递与清未,压低声音附于清未身前耳语。 “此乃我宇文氏秘宝口诀,便是当日于那墓穴内老夫所提之物。然吾辈愚钝,全族上下竟无一人能破解此口诀,乃至奸细传出,险为外人捷足先登。老夫知少侠天纵之资,或可一试。” 清未闻言瞠目结舌,愣于原地。天底下竟真有这般雪中送炭、晓寒递衾的好事被自己撞着。 却仍尽力克制情绪,作迟疑之态,宇文洛笙脸上神色倒是愈发赤诚起来。 “萧少侠不必如此,我知少侠不是那等忘恩负义之辈,再者这段口诀本就已泄了密,大白于天下不过是时间问题,既如此,老朽不妨请少侠一试,若少侠果真能破解,于我宇文氏族亦是天大幸事,必有重谢。” “宇文氏于我有救命之恩,怎敢再图酬谢,既如此,我便一试,若能解得,必将其告与长老知晓。” 清未不再推辞,结果书简展开,扫了一眼,言语繁复且晦涩难懂,一时间也不能得其真意。 见清未立于门外冥思苦想,宇文洛笙便要将书简赠与他,让他带回慢慢琢磨,却被清未婉言谢绝。 “清未没能破解已是过意不去,如何再能带走书简,长老且留待有缘人解读。” “也罢,便日后再说吧,萧少侠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清未一抱拳,由宇文氏仆从领着,朝寨外行去。出寨不远,蛇毒恢复了一身劲装紧身打扮,掩于林中等候清未同行。 时至晌午,一穿毛披裘,背负重剑的大汉,立于天和寨门前,正是白狼寨二当家韩啸川。 先前虽于汾水镖局险些起了争执,好歹知晓了清未不曾去过镖局,如此便只剩最后一家——宇文氏。寨门守卫也不含糊,直说了萧清未却于天和寨养伤月余一事,却不知其到底去往何处,只得去寨内通报。 不多时,那守卫便风似的一溜跑了回来。 “韩二当家,家主说了,萧少爷已应其所托,再往荒瀑寻找秘宝线索,如今寨内多事之秋,不便待客,礼数不周还望韩二当家见谅。” “无妨,韩某告辞。” 韩啸川一抱拳,回首便走。虽未见着清未,好在知晓了清未去向。 山雨涤血背道驰,携美同行斩荆棘 清未劈手夺刀,干净利落地将对方绊倒,一刀扎下结果了性命,将那柄制还算精良的十炼环刀随手丢弃。 看向蛇毒时,对方早已解决了身旁几人,好整以暇地坐于尸体上,抛玩带血的匕首,望着清未。 “弟弟武学底子真是不错呢,没了内功杀起人来也是这般潇洒。” “土鸡瓦狗罢了,若不是姐姐解决了大部分,凭我一个人怕是早晚丧命。” “谁让奴家看着柔弱可欺呢,人家一个弱女子,也害怕的嘛。”说完还向清未眨眨眼。 听着能激起一身寒颤的语气,清未翻了个白眼。与蛇毒同行也两日了,已然有些熟稔。这女人总是一副我见犹怜又妖娆妩媚的姿态,令人欲罢不能。便是清未,也总在不经意间着了她的道。 “今日这是第几批杀手了?” “算上夜半子时那次,已经是第三批了。” 清未哀叹一声,自从离了黑獭山天和寨,几日间已碰上数十次刺杀了。来人多是类似关外蛮牛岭、伏龙崖这般大小山寨。清未与这些人等素无仇怨,也不知是何道理。 若是细细想来,这些关外匪寇,那日多少也曾派人去得敕旗客栈。此番又于赴荒瀑途中遭袭,难道是这些大小势力皆觊觎宇文氏秘宝,于这必经之路设伏不成。 却从何得知自己将赴荒瀑之事,又为何在自己报上名号后便不由分说痛下杀手,倒好似认为自己已取得秘宝,想要杀人越货一般。 当日明明告知宇文洛笙将启程前往敕旗客栈,并未提及要来荒瀑,且那秘宝口诀一事,也不曾破解,断无遣人截杀的道理,此事颇为蹊跷。 “这批人身手却是要高超一些?” “而且并不像先前那些,能看出是什么山头的。”蛇毒一番摸索,也并未找出任何随身物件。 倒像是……当日于宇文氏遭袭那般,一往无前,不计生死,连这束身衣形制用料都一般无二。 “与之前那些盗匪之流应当不是一路,罢了,终归是来刺杀的,还问他何方势力作甚。” 清未并没有跟蛇毒提起过在宇文氏遭受刺杀一事,总觉得其中定有重要隐情。 “接下来如何?虽然都是些宵小之辈,不足为惧,可这般没日没夜的刺杀实在令人着恼,待我传信大统领,要些人马,一路绞杀过去。”这般三番五次,泥菩萨尚有三分火气,蛇毒用匕首狠狠戳了戳身下尸体泄愤。 清未赶忙制止,“待救兵来时,怕是过得好几日了,况且人多眼杂,你们又在荒瀑得罪了半个北境的势力,这般大摇大摆,恐遭围攻屠戮。” “想不到清未弟弟竟也会关心姐姐安危了。”蛇毒立马换了副欲拒还迎的神情,袅娜起身,向清未靠来。 “我只是不想自己不明不白成那刀下冤鬼。”清未扭过脸去,不敢看她。 蛇毒已行至他身旁,俯下身子,一双纤手轻轻搭着清未肩膀。“依弟弟的意思,该如何是好?” 薄唇探至耳边,吐气如兰,将清未惊得浑身一颤,赶忙挣脱这妖女站起身来。 “荒瀑东坡有一溪木村,可供休憩,且山势平缓,上一回无论进退,皆由东坡而入,此番我等便从西面入山,当少受些埋伏。” “就依弟弟,折向西走。”蛇毒这般说着,也不再戏耍清未,两根玉指捏住一颗药丸递至清未身前。 “这是……”清未迟疑着接过。 “解药!”看着清未眼中越来越盛的似乎代表自由的光芒,蛇毒抿嘴一笑。 “暂时性的。” 自由之光又黯淡了下去。 那也比没有好,清未毫不犹豫地吞了下去。 “姐姐似乎并不如何专精武艺,却对这暗杀之术,毒药之道颇为熟悉。” 两人于荒野于山岭之间交错行进,随意聊着些话。 “我于门内亦不以武功见长,蛇毒组,多负责暗杀之事,兵戈相见自有蛇牙负责。” “这般说来,姐姐便是蛇毒组头目,号为蛇毒。那莫唯称作蛇牙,当是蛇牙组头目了。” 蛇毒点点头,“莫唯是一众头目中,武艺最好之人,若非为你所害,不出五年,说不得也能入秋水境,成为万人景仰的小宗师。” 清未轻叹一声,“若不是加入你们,此时早便是小宗师了。” “你说什么?” 清未只是摇头,蛇毒这组织虽看着神秘,底蕴却远及不上逍遥宫。何况弁朝开国时有七位大宗师,此时除了醉仙留陵,早已死绝。 若是莫唯当年顺利入逍遥宫任天下行走,作为世间仅存的大宗师,留陵数年内让其迈入秋水境绝非难事。 “弟弟那时中了我门中特制的杨柳醉春烟,听闻是自散功力,亦能格杀莫唯,想必那时修为便已经……” “小宗师。”清未淡淡应了一句。事情已过去数月,虽偶有想起时,亦有些不甘、不忿,终是慢慢接受了这个现实。 “果然如此,不过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弟弟怎还未开始修炼呢?” 清未苦笑,不知作何解释,只应了一句,“非是不愿,实是不能。” 蛇毒转头,深深看了他一眼,只觉清未眼眸中多了些意味,说不清道不明。 天色微暗,飘起雨来。 韩啸川解下毛皮斗篷,作蓑衣一般盖于头上,负着重剑一路疾驰。 循着一路上的战斗痕迹,与抛下的尸体,虽迟了一日脚程,倒也没将清未跟丢。 原本想着,星夜兼程,趁清未晚上休憩,赶上他。谁料清未屡屡遭袭,夜间也不得休息。紧赶慢赶,终究不曾碰上清未。 韩啸川见前方又有杀手尸体,横七竖八陈于路中,早已见怪不怪。先前好些为清未诛杀之人,他一眼便能报出其山头。只是眼前这几名杀手,皆黑衣黑布蒙面,看起来着实有些不同。 一番搜刮后,也未能得知其身份,便将其弃于一旁。韩啸川摸出地图,料得清未应当还以溪木镇为落脚处,进入荒瀑。寻得溪木村大致方位,便向东去了。 清未折向西面后,果然埋伏少了很多。只有黑山寨,红风岭这些原本便于天宕山脉以西的山头,图方便随意布了些人马。 清未与蛇毒纵是碰上了,也如砍瓜切菜一般杀将过去。 十数日后,便抵得荒瀑山西面山脚。 揽日月神光破晓,辨才思拨云见天 “弟弟瞧着年纪轻轻,怎地这般不堪,身子骨还需大补呀。” 蛇毒仰倒在峭壁长出的一株老树干上,调笑着清未。 这荒瀑西面多绝壁,难以攀爬,故而当初安北将军颜洵与慕容部慕容涉珪对阵,双方皆欲由东坡抢占高处扎寨,才会引起山间一番血战。 蛇毒仗着内力深厚、身轻如燕,纵身于峭壁上腾跃攀爬犹自游刃有余。清未内功全无,只得徒手攀爬,未至半段,已是气喘吁吁,精疲力竭。 清未一路行来,对她这般连挑逗带嘲讽已是习惯了,看了她一眼,也不回话,咬着牙关奋力向上爬。 蛇毒也不顾他是何态度,仍看他这般举步维艰的样子,笑的花枝乱颤。 “弟弟可要快些哦,姐姐在上面等你。”说完几个纵跃之间,已至崖顶。 清未几欲发狂,脚底一滑,险些落下山崖。 韩啸川至溪木村时,终是发现有些不对。一路行来,已有十数日未曾发现清未踪迹了。便是连后面遇上的埋伏,也不分青红皂白冲着他杀来。 一些算是有眼力见的江湖老油子,见他使出剑啸寒川之时,早早带人跑了路。白狼寨的名头,对鲜卑宇文氏、拓跋氏、刘氏匈奴这些庞然大物来说,譬如浮游。可对那些同为盗匪的诸多山头而言,也是乘云行泥的存在。 但总会碰上些势均力敌的存在,比如招纳边陲叛军流寇得以壮大的白登嵝山匪,其首赵利,自号荡寇将军,部下皆以军制治之。 又有一路匪寇,募集塞外惨遭灭族的部落流民,并出逃关外的中原囚徒、逃犯,占据燕然山区,落草为寇。其首窦傅,称汉时车骑将军窦宪之后,自号讨虏将军。 这两支与白狼寨,合称靖边三寨。可燕然、白登两处,皆是见利忘义之徒,扰乱边防之事,也做了不少。待边军出关,才忙不迭打上靖边旗号,出兵相助,也好分些粮饷。 单论面上实力,三家平分秋色。倘若白狼寨底牌尽出,亦能自损八百全歼两寨。只是白狼寨大当家公孙扬城府极深,底牌从未轻易动用,全然不为人知。 两家人马本于溪木村中相互对峙,见着白狼寨二当家独身前来,岂有纵其逃脱之理。若于此处擒杀韩啸川,便如同断去公孙扬一臂。 韩啸川踏入村中,方才发觉情势不妙,悔之晚矣。 赵利、窦傅各分出一队人马,朝韩啸川杀来,韩啸川提起重剑,且战且退。剑风激荡间,鲜血四溅,断臂横飞。 其剑势大开大合,一往无前,未战几合,韩啸川也受了些剑痕刀伤。 “从西边登山,可还记得那墓穴方位么?” 蛇毒双臂抱怀,看着好不容易登上山崖,躺倒在地的清未。素手一甩,便将清未的大氅铺开,覆于他身上。 清未张口朝天,觉得胸中便如火烧火燎一般,吸口气也疼痛的紧。过得好一阵,才缓缓起身,拍去身上尘土。 亏得方才于山下之时,将大氅脱下交由蛇毒携带。不然若是披着那大氅登山,暴殄天物且不说,此前龙章凤姿之态怕是轰然倾塌了。 “记得是记得,不过那时我便觉得,莫唯应当是受骗了。” “不是说因为人手不够将那些棺椁全部打开?” “恐怕那些棺椁之中,并无秘宝。” “哦?”蛇毒眼睛一亮,果然带上清未是个正确抉择。 此时蛇毒哪还有半分方才的嘲讽之态,举手投足间尽是妖娆诱惑,面露桃花,眼汪春水。抱住清未一条手臂,将半个身子都贴上了他。 “弟弟天资聪颖,便说与姐姐听听。” “那杜门墓室之中,棺椁杂乱无序,且形制相同,当是些亲兵或亲随。” 蛇毒点点头,但凡有些身份之人,墓葬决计不会如此草草了事。 “莫唯当日于墓室中得一书简,上曰‘平北征南裂土疆,遗骨携椟椁中藏。’他当时只认了后半句,便妄图开棺寻宝,自然不对。” “故而要点应在前半句?”蛇毒问道,见着清未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眼眸中闪过一丝别样的神采。 “离开宇文氏天和寨时,我去向宇文洛笙辞行,他曾经将口诀交与我,请我破解。” 蛇毒一愣,欣喜不已,“口诀何在,快与我看看。” “我还给他了。” 眼见着蛇毒眼中的欣喜转为越来越浓烈的杀机,清未赶忙解释。 “这段口诀也曾有细作透露给你们大统领,莫唯也知晓,内容晦涩难懂,宇文氏至今无人能解,便是拿来了,你也看不懂,反而引起宇文洛笙的疑心。” “话虽如此,可若这时有口诀在,也好有个参照。”蛇毒杀意慢慢收敛。 “无妨,我自小便过目不忘,且这几日赶路时候,细思一番,也想通了些关窍。” 这少年,真是愈发让人觉得惊喜了,洛笙等人赞其天纵之资,亦不为过。 “单看这墓内卷册或是口诀,确实难以发现,结合来看,便有一句互相印证。口诀内所言‘百战百胜君须记,天乙之神所在宫,大将宜居击对冲。’这平北征南裂土疆,便是指后句棺椁遗骨的身份。” “平北征南……”蛇毒念叨了一会儿,“是……大将墓穴?” 清未点点头。 “可建国之初的血战,军中大将不知凡几,又如何得知是何人葬于何处?” “这便是其余几句口诀了。”清未兀自念道。 “三奇入墓宜细推,甲日那堪入神宫,丙奇属火火墓戌。这首句便是告知墓中书简,以及用奇门之法解此谜题,上句乙为神宫,甲居其旁,丙属火,火墓与其相对为戌。” “故而是以方位间的相对条件来推测?” 清未赞许的点点头。 “又有,但能乘驭天马行,剑戟如山不足畏,三为生气五为死。说明当以军阵之法破解。” “天地人分三遁名,天遁月精华盖临,地遁日去紫云蔽,人遁当知是太阴。” 清未边念念有词,边抚额沉思,凌厉的剑眉微微皱起。 “日去,甲去,华盖临,乙为神宫,大将击对冲,丙戌相冲,三生五死,天地人,人遁太阴……” 将这些条件于脑中慢慢杂糅,再分离,剥除,贯通。 最后便只余下了一个奇门——六丁玉女骑龙虎。 清未缓缓抬起头,顿觉如醍醐灌顶,神清气爽。 “与我来!”清未披上貂裘,昂首迈步,朝丁位行去。 虽功力尽去,此刻便好似天地间第一人一般,飘飘乎如遗世独立。 蛇毒美目中眼波流转,盯着清未身影,竟是有些痴了,这般感觉,于大统领身上也未曾体会过。 苍山有幸埋忠骨,惊雷绝响慑尺蠖 丁位直直立着一株大榕树,所谓火克金、木生火,故而在火位旁置榕树以为木。 清未立于树下,并不着急动手。倒是跟上来的蛇毒按捺不住心绪,当下以匕为铲,卖力掘起土来。 榕树主干向上而分作两叉,各自往左右延伸,虽树干并不如何粗壮,也算的上枝繁叶茂。 按口诀所述,此处当是一大将之墓,然则莫说墓室,便连碑也未曾见得一块。 “弟弟莫不是猜错了,还是存心诓骗姐姐?” 蛇毒动用了真气,这一会儿功夫,倒也将树前挖了个数尺的坑,却一无所获。此时正眯起眸子打量着清未,大有一言不合便血溅五步的架势。 清未仍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架势,盯着榕树一言不发,忽而凑近了些。树干上刻了一行小字,入木三分,虽风吹雨淋仍能依稀辨得。 “督护贾沉破虏三万于此,死战不退,甲具并遗骸皆无从寻得,故于此立志以证其功勋。” 蛇毒也凑了过来,看着这行字,有些疑惑。 “这贾沉是何人?” “此人乃我朝大族贾氏族人,前东夷校尉鲜于缨革职后,随新任东夷校尉何龛赴任,拜飞云州督护。先率精骑阻截鲜卑慕容氏大军,助扶余复国,后随安北将军颜洵与慕容氏决战,死守荒瀑大寨,寸土未让。终战死沙场,以身殉国。” “想不到贾氏也竟有此赤胆忠心之人。”蛇毒叹惋一声,听其言语,竟对朝中事物也略知一二。 “贾氏虽把持朝政久矣,然观太宰贾充其人,虽不能正身率下,专以谄媚取容,却亦有刀笔之才,平吴之功。贾氏子弟出类拔萃者亦不在少数,若非出了个南皇后擅权弄政,何以使弁场泱泱大国这般乌烟瘴气,必欲除之而后快。” 蛇毒看着清未的眼神有些讶异,原以为清未不过是江湖年少,轻剑快马。不曾想也胸怀家国,心系天下。 且观其言语之间,直呼皇后名讳,更放言除之。想那南皇后把持朝政,手眼通天,也无丝毫畏惧。倘若其功力仍在,怕是要提三尺剑直杀上炎京城北宫,取那皇后性命。 清未整肃衣冠,朝那榕树深深一揖。夺过蛇毒手上短匕,行至树后,摸索一番,一刀划下。 树皮剥落时,金光乍现,一声闷响有如天上惊雷。 二人定睛观之,乃一镶金长匣。 韩啸川被那燕然山、白登山两路人马,追杀出村约莫二里地。虽然在塞外江湖也算的上成名已久的人物,但是对方足有半百之数,且皆是些刀口舔血的悍匪,凭他一己之力,实难招架。 若是有清未先前那般实力,莫说半百,便是翻上一番,也可坦然应对。 身上各种刀口剑伤遍布,好好一件毛皮斗篷被砍得零零散散挂在身上。不断涌出的鲜血,于雪地中撒了一路,鲜艳夺目,最终在他身下凝结成块,便是那身兽皮袄也染成了深红。 韩啸川重剑拄地,重重喘息着,视线有些模糊,便连意识,似乎也随着一路洒下的鲜血一道剥离了身体,混沌迷离。仍是怒目圆睁,欲看清眼前袭来的招式路线,却连铁剑都难以提起了。 那当空的一声闷雷,镇住了这荒瀑范围内或明或暗,潜藏的各方势力。哪怕在溪木村外二里地,也是听得清清楚楚。两寨匪徒回过头愣愣地盯着天空,此前刚下过雪,冬阳尚未显现,天空更是一碧如洗,那声霹雳仿佛凭空出现,却又听得真切。 旋即,各式的焰火于半空绽开,若非知晓这些乃是塞外各寨联络信号,此刻姹紫嫣红的晴空,倒像是年间的庙会一般。 余下的十数人很快便分辨出自家信号,转头看了眼已然缓缓举起重剑,胡乱挥舞的韩啸川,狠狠朝他啐了一口,捂着伤口朝村内汇合。若非他那剑锋缺口上卡住的碎块肉沫尤为刺眼,便要狠下心来合力宰了韩啸川再前往集结了。 回村途中,便是数十具袍泽的尸体,七零八落,横陈一路,其状惨不忍睹。 蛇毒小心翼翼取出那镶金长匣,名贵檀木材质,看着有些年头了。面上金缕花纹别具一格,不似当朝之物。 蛇毒掀开匣盖,清未也于一旁翘首观望,颇为好奇。虽对这秘宝并无图谋,却也想知晓匣内之物。 匣子打开时并无任何异象,既无方才那般响动,也无光芒闪烁,只一柄通体连鞘漆黑的长剑,静静躺于匣内。 蛇毒轻轻将长剑取出,握住剑柄用力拔出,剑身映射出一片银芒。清未凑近了瞧去,形制为八面汉剑,沉稳而锋锐。剑格护手向下三寸处,剑身上铭着小篆“岫霸”二字。 “此剑是何神兵利器?竟引得北境大小势力竞相追逐。”虽工艺繁复,宝剑卖相却是平平无奇,蛇毒想着清未博古通今,便有此问。 “此剑名为岫霸,乃是光武帝于南阳山中所得,爱不释手,常随身佩携。故而颇具龙气,为帝王之剑。” “剑是好剑,只是不知剑名何意。” “此剑于山中所得,光武帝持此剑复汉室灭新朝,立不世之功勋。是为白云出岫,雄图霸业之意,故名岫霸。” 这剑也堪称绝世,可若要说凭一柄长剑便令诸多豪杰为止折腰,着实令人费解。若不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剑客,便是持此利剑,也不过坚硬一些,锋利一些罢了。清未与蛇毒反复查看那存放剑匣的树洞,却再无其它物件。蛇毒仍不死心,将周遭土地全部掘开,也一无所获。 “看来秘宝当真便是这名剑岫霸了,或许有什么奥秘也未可知,我先将此剑带回,待大统领观后再做定夺。” 闻得山下、山间各处人马动静,由远及近,离此处应当不远了,蛇毒抱住剑匣,便欲从西坡下山逃离,却被清未一把拽住。 清未指了指自己嘴巴,蛇毒一愣,旋即反应了过来。 “那药丸原本便是些味苦药草糅制而成,并无毒性,先前不过是诓你罢了,弟弟聪明一世,却是连这都不曾猜到么?” 蛇毒一阵娇笑,朝清未眨眨眼,几番腾挪便已至崖边,身形一闪,不见了踪影。 清未苦笑一声,好个蛇心媚靥的女子。不过他也有自己的思量,方才有一句并没有提到,墓室内书册上那一句平北征南裂土疆,在他看来可不是仅仅表明秘宝所在墓葬主人身份那么简单,必然揭露了秘宝本身的特性。平北征南裂土疆,绝非一柄名剑那般简单。 人声鼎沸,越来越近,清未失了真气,无法腾跃下山崖,好在不用背负那剑匣,脱下大氅后并不如何醒目,可借机遁入这鱼龙混杂间,偷偷溜走。 打定主意后,清未便偷偷转入林间。 将偷闲江海凝光,一当十帝骖龙翔 还未走出荒瀑地界,清未便后悔了这个决定。 显然前来荒瀑的各方人马中,亦不乏出工不出力的偷闲之人,例如清未眼前这几个。 “这位兄台请留步,敢问兄台何方势力?” “我……白狼寨来的。”清未随意扯了一句。 “兄台怎不去山上争夺那秘宝?” 清未一时语塞,忽而反问,“这位兄弟却不是也留于山下?” 二人相视一笑,皆露出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尸位素餐的事,不管什么时代,什么身份,都算是人之常情了。 “你我虽分属白登山与白狼寨,且同为靖边三寨素有仇怨,不过今日也算是有缘,我这刚好有大当家……额,将军,将军备下的酒食,不妨今日便交个朋友,喝酒吃肉,且笑看他们厮杀如何?” 清未一愣,不曾想还有这般好事。虽说保险起见应当尽快远离这是非之地,不过这般行色匆匆却反倒更叫人起疑。 “哈哈哈,喝酒吃肉,作壁上观,岂非快事,不知兄弟如何称呼?” “洒家王黄,为白登嵝荡寇将军赵利账下副将。” 这荡寇将军赵利清未是知道的,一介土匪头子,自封了个将军。 “不知兄台……” “啊,我乃是二当家韩啸川账下,不曾想方才于山间同二当家走散,未知其去向。山间皆为虎狼之辈,我一无名小卒,寻二当家不得自是胆寒,便私自溜下山来。唤我阿潇便可。” “哎呀,原来如此!”那叫王黄的贼首一把扯住清未,压低声音道。 “兄台有所不知,我等却晓得韩二当家行踪。” “还请王副将告知。” “阿潇兄弟若是欲往找寻韩二当家,那倒是不急。”王黄拉住清未,将他带至溪边坐下,手下喽啰担柴烧水,各自忙活去了。 “阿潇兄弟,且听大哥一句劝,吃过这顿酒,赶快往白狼山逃命去吧!” “这是为何?” “你们白狼寨的人马,这会儿怕是遭人暗算已经全军覆没啦。” “王大哥何以知晓?”清未忽然有了思量,赶忙追问。 “今日早些时候,我白登嵝与燕然山在这溪木村中对峙,韩二当家忽而单枪匹马闯入村中,行色匆匆的模样,看样子所率人马应是受了袭击,只有他一人逃得性命。” “那他之后去了何处?”清未摆出一副焦急的神态。 “他这般直愣愣闯将进来,马将军同燕然山那位讨虏将军窦傅自然不愿放过这次机会。” “二当家被……”清未与韩啸川有过交手,虽只一招,却对韩啸川的实力心下有个大概。若独身遭此围杀,必然是凶多吉少了。 刚摆出一副哀戚之态,便又听那王黄说道。 “不过那韩二当家倒也真算的一条汉子,一人一剑,竟能硬生生于百人中闯出一条生路,杀至村外。大当家……将军也好,那窦傅也罢,若是遭此情形,只怕早就惊慌失措了。” “是啊,二当家在我们白狼寨那也是一等一的高手。” 清未嘴上这般说着,心中暗想,定是那燕然山与白登嵝两拨人马相互掣肘,否则面对数百悍匪的全力包围,莫说韩啸川,哪怕他还是小宗师之境,想从中杀出也少不得要费一番力气。 “之后两位将军仍不死心,又各自派人追出村外绞杀,听得回来的兄弟说,半百之数的人手,教那韩啸川杀得只剩数十人逃回。其虽亦身负重伤,说是奄奄一息,然这般气魄,真乃世之豪杰也。” 王黄一番赞叹,兀自取了两只破碗斟满酒,与清未一碰,“满饮!” “满饮!” 清未轻轻皱眉,最终还是端起碗一饮而尽。那边王黄已经撕下一条肉干,正欲递来,一名喽啰行色匆匆,跑至王黄面前,俯身耳语。 “你且告知将军,我已知晓,定当严密把守,便是蚊蝇之流也休想从我眼前溜出。” 那喽啰正待离去,忽而瞥了眼清未,也看到了清未装着大氅的包裹。 “王将军,这位是……” “哦,这是个白狼寨的逃兵,我见他可怜,与他些吃食,也好缓和一下双方关系。” 那喽啰慢慢走至清未身前,指着包袱。 “里面所盛何物?” “啊,是韩二当家的斗篷,我是二当家亲卫,与他走散。” 见喽啰这般,王黄也疑心渐生,眯起眼睛打量着清未。 “阿潇兄弟包袱可能一观?” “与他废话作甚。”传信的喽啰径直夺过清未包裹,甩手抖开。一件大氅飘然落下,清未伸手一把托住。 王黄见状,复又赔上笑容,“我就说嘛,阿潇兄弟怎么会……” “不对!”那喽啰忽而想起了什么,转身扯住大氅想要看清上面图案。 借着大氅的遮掩,清未拔出喽啰腰上的短剑,刺入他腹中。 王黄顿觉不妙,一挥手,手下人等皆抛下活计,将清未团团围住,场面剑拔弩张。 喽啰瞪大双眼,盯着清未,眼瞳终是涣散,尸体跌落在地。 “小贼尔敢!” 王黄一声怒吼,拔出环首刀便朝清未劈来。清未侧身躲过,手一扬将大氅披上,一剑刺出,直取王黄前心。 刀来剑去,两人缠斗数合,互相奈何不得。那王黄也非逞凶斗狠之人,虚晃一刀跳出战圈,一声令下,手下喽啰各自提刀朝清未杀来。 清未抖起身法,穿行于敌众之间,手上短剑舞动,矫如群帝骖龙翔,罢如江海凝清光。一时间鲜血四溅,竟无一人能撄其锋芒。 王黄大怒,一个踏步,举刀斩下。清未顾前不顾后,脊背重重挨了这刀,闷哼一声,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清未不敢恋战,刺倒身前数人,返身格开王黄一刀,拼着受了不轻不重几下刀伤,撞出包围,向村外逃去。 王黄狠狠啐了一口,传闻说这萧少爷身负重伤,功力尽失,不曾想即便不依仗内功,也能稍压自己一头。刚刚那几下,只论手上力道,也震得他虎口发麻。 “速速报与将军!剩下的,与我追!” 几人领命飞报于荒瀑山上,王黄领着余下人马,立刻动身追杀清未。 龙困浅滩遭虾戏,四方围伏又逢敌 “这位客官,您要些什么?” 清未抬头看了店小二一眼,不动声色地调了调坐姿角度,将背上血迹与大氅上贯通的刀痕掩于身后。 “一壶茶,再随意上些清淡饭菜便好。” “我们这有西湖龙井、信阳毛尖、恩施玉露……”店小二先是微微皱眉,随后便愈发热络起来。 清未虽涉世不久,然两世为人,又怎会不明白这店小二的心思。 “只一壶土茶便可,愈粗愈好。”这雁渡州边关之地,小小一间酒楼如何购得名满天下的中原、南境各式好茶,连敕旗秋掌柜也不敢夸此海口。 亡命数日,终是借着地形甩开了白登嵝王黄一行,塞外势力盘根错节,如今情势更是风起云涌。且观那日小喽啰行径,似乎只为辨认自己而来,虽原因不明,可若自关外堂而皇之地行去敕旗客栈,殊为不智。 关内州郡好歹由朝廷管辖,即便边关之地,等闲势力也不敢做出当街截杀这等骇人听闻的事情来。 店小二已然知晓了清未是何等样人,也不再啰嗦,将那肩头的抹布往桌上胡乱一抹,扭头便去了后厨,抹布上甩起的水渍险些溅于清未脸上。 清未自不会与这等市井之徒置气。因处边关,菜也做不精致,故而禽畜荤腥较那些清淡素食总要贵些,清未又不喜油腻,这才触了霉头。 若是在中州、白鹭洲、海河州等,一些做工精细、闻名遐迩的素食菜品,再由文人骚客添得个好菜名,纵然只一小碟,怕是也抵得上边关的酒楼卖上半月牛羊肉哩。 趁着上菜间隙,清未环顾周身,打量着酒楼内的食客。虽已至关内可也算不得多安全了,待其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放下防备后一刀毙命,也并非没有可能。 这时节楼内酒客也不多,寻常人家不是节气上也不会来酒楼里败那家财。江湖中人或有大门大派子弟,会于这客栈内歇脚。 眼见着要入冬了,那些个往来奔波的江湖客也日渐稀少。只几许家境殷实的士族少爷,带着僮仆,憧憬那些评书里快意恩仇,高来高去的武林人士。 但逢着酒楼内有那豪侠打扮,持刀带剑,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人物,便要上去攀谈一番。以后见着同窗或儿时玩伴,也算体验过一把江湖生活,有了吹嘘的谈资,直教伙伴艳羡。 二楼雅间高谈阔论之声倒是不断,一楼大堂内门可罗雀。零零散散的几桌看着都是些过了农忙,有了闲暇的佃农。 平日里在家呆着也是无趣,便三三两两来这酒楼之内,也不敢如何铺张,都只要壶粗茶,闲扯些家长里短。但有出手阔绰的公子哥来了兴致,喊来说书人说上一段。他们都旁听着,也无需给钱,这便是一整天都心情激荡的乐事了。 许是清闲,菜上得倒也算快。还是那小二,黑着张脸,随意托着个餐盘,往清未面前重重一掼。说来也巧,声响动静虽大,引来旁人侧目,那些个碗盘子却是稳稳当当。显然小二做这一行也有了些门道,倒是个技术活儿。 清未再也耐不住腹中饥肠辘辘,端起碗便开始狼吞虎咽起来,哪还管什么形象。店小二也站于一旁冷眼相加,露出一丝不屑的神情。 这青年见着倒是人模狗样,那貂裘大氅也当值上不少银两,原以为又是个豪阔公子,谁曾想竟要了盘素食,吃起东西来也这般难看,怕是运气好不知道从哪扒了这么一身皮来摆阔。原本倒也不碍着他,就怕他这顿是要吃成霸王餐。 不过清未看着细皮嫩肉的,也不如何壮硕,与楼上那些纵情声色的公子哥相仿,想来也不必惧怕。那些公子哥好歹还带着些恶仆,清未却是只身前来。 小二偷偷比划了两下,觉得凭着自己的气力,制服清未也不在话下,到时候好在掌柜面前好好长长脸。或者不行,那便将后头两个肥硕厨子喊来,还几把劈柴的利斧,打磨打磨,纵是不杀他,吓也吓死他…… 想着想着思绪飘得有些远,清未早早用完了饭食,喊了两声小二,见后者呆呆愣愣也无反应,便估摸了一下,扔了串铜钱,起身朝门外走去。 刚站起身子,身下条凳似乎被什么绊了一下,便有数道破空之声袭来。 清未大骇,急急向后仰倒避过这一击。 “笃笃笃” 身后柜台上,几只梭镖嵌入木料中,一字排开。清未没有内息支撑,身法慢了很多,肩头也被擦出两条血痕。 二层传来一阵鼓掌声音,有男女几人,倚着楼梯扶手,望向狼狈不堪的清未,嘴角还挂着轻蔑的笑容。 “楼下的可是萧清未萧少爷?” “既然已动手,又何必明知故问?”清未踢开条凳,解下大氅,还用包袱裹住,负于肩上。 “自然是骇于萧少爷敕旗客栈力压北地群豪的名声。这几只镖虽要不了萧少爷的命,但刚刚也有两只擦着了萧少爷的肩膀。” 清未双眼微微眯起,“下毒了?” “萧少爷内力深厚,寻常毒药效果必然大打折扣。我等此行仓促,便只好抹了些抑制内息的药物,若是没了内息,不知萧少爷浑身本领还剩下几分?” 清未闻言反而松了口气,这古时消息传递颇为落后,看来北境大部分江湖势力虽然不明所以要追杀他,却不知道他已自废武功一事。若今日真换成致命毒药,他便也交代在这里了。 话虽如此,此局势于他也算不得好,毒药于他虽无效果,但他原本便没了内力,这些人既然如此自信,想必对他的实力有所评估,这次再想脱身,怕是不容易了。 “敢问楼上何人,为何为难再下一介无名小卒?” “无名小卒?哼!萧少爷的名头,现如今在北境各大势力耳中,如雷贯耳啊,谁人不知。” “我等今日便专为萧少爷而来。” 楼上诸人各自抽出兵器,一一排开,终让清未看得清楚。有一些是生面孔,有些确实当日敕旗客栈中的老熟人了。 “黑山寨、红风寨、云台观、铁马帮……清未竟有这般荣幸,令半个西北的江湖势力守在此处,联手讨伐。” 清未自知不妙,摆开架势之时,也在暗寻逃跑时机。 那门前神游天外的店小二,早早便回过神来,见得这般架势,已是魂飞魄散,赶忙就近找了张桌子钻下,腿抖如筛糠。 至于楼上雅间的公子哥们,是又喜又怕,喜的是竟有一日能见着那些名噪一时的江湖势力一齐在此,看样子似是还要动手,这可比听评书来劲多了。 怕的是万一有个失手,自己小命不保,江湖高手争斗,平日里手底下那些欺软怕硬的恶仆可当不上什么事。便都遮遮掩掩,将门窗开了条缝,偷偷观望。 一青年刀客早已按捺不住,腰刀出鞘带着破空之声,跃下楼梯,当头劈来。 小把戏苟且作聪,气冲盈道生一剑 这一刀虽来势汹汹,可相较嘶风刀莫唯,差之远矣。 清未往后一步,避过刀尖,待刀光落下,便攥起拳头直抡向面门。那青年不及收招,只得强行后仰,欲避过这一拳,然而清未终究快了一些。 脸上生生挨了这记重拳,几乎被打到变形。鲜血合着口水,从口鼻之中喷溅而出。依着原本向后仰倒的势头,青年就此倒飞出去。 “底盘不稳,出招不细,反应不敏,一塌糊涂。” 见楼上几人下来将青年护在身后,清未也不强追,自收拳负手而立,静观形势,也想寻些逃脱时机。 “萧少爷果然好身手,此番倒是我等大意了。” 这些人见着清未出手,隐隐有些犯怵。虽说合力之下拿下清未也非难事,可这些人等皆分属不同山头,这次联合围杀貌合神离。谁也不愿先行做那出头鸟,白白挨顿毒打不说,说不得还要将好处拱手让人。 清未稳住心神,也不着急。拎起茶壶满斟一碗,仰头饮尽。 “战又不战,退又不退,却是何故!” 一声厉喝,惊得堂内诸人皆后退半步。待其回过神来,顿觉脸上无光,便自发散开,隐隐将清未半边围住。 “云台观玄虚,领教萧少爷高招!” 一道人自忖云台观乃是北境武学泰斗正宗,如今也当做个表率,便按捺不住,一拍背上所负剑匣,飞剑出鞘,直取清未。 “受吾飞剑枭首!” “来得好!” 清未手无寸铁,难撄其锋,便抬腿一勾,提了条长凳,照着那柄飞剑迎面砸下。 可惜那玄虚道长的飞剑终究只是一式掷剑手法,而非那传说之中凌虚御空的剑仙飞剑。平日拿来唬人还则罢了,到清未这边,那便是一力降十会。直将那飞剑拍得倒飞回去,擦着玄虚道长的发髻钉入堂柱。 “凭这也配称飞剑?” 清未对这唬人把戏嗤之以鼻,仍不收手,径直提了长凳,大步流星,朝玄虚道长面门拍去。 玄虚道长大惊失色,慌忙抖擞袍袖,颤颤巍巍握住两根原本用作偷袭的短铁锥,迎上呼啸而来的长凳。 凭着内家修为尚可,提起真气,玄虚道人终是抵住了清未势若奔雷的拍击,两根铁锥直直凿入凳中。清未这边沉肩扭胯,一推一拉,以巧劲将来不及撒手的玄虚道长带了个踉跄。随即进步争道,一脚踹于玄虚道长胸口,亦将其踹飞出去,与方才红风寨那持刀青年作了伴。 “下盘不稳,武艺更是一塌糊涂,声名响彻北境的云台观,也不过如此。” 清未随手将长凳扶起,拔下铁锥,端坐其上,朗声讥讽。堂内诸人面色黯淡,其余大小势力竟无一人再敢上前动手,还只一道士,咬牙切齿,目露愠色。 “休辱我师门,云台观如何岂由你一个小辈妄言!” “哦?不知阁下又是云台观哪位道长?此番除了飞剑,又想演个什么杂耍把戏?” “云台观归玄,替师兄前来讨教!” 归玄道人说完,也不等清未答话,抽出宝剑,直刺清未。 这一剑不似方才玄虚道人那般华而不实、徒具其表。剑锋凛凛,势若离弦之矢。 清未自是瞧出了其中凶险,不敢托大,一个翻身立于长凳之后,将条凳一脚踹出,意图拦下归玄道人剑势。 归玄道人去势不减,待条凳袭来,瞅准时机,一脚踏上,腾跃而起,剑锋仍不离清未。 清未亦知此剑难轻言避之,不退反进,竟迎着归玄剑势,折冲而上。 “铛!” 一声脆响,不知何时,清未手上拿上了方才玄虚袖中那两柄短锥。交叉相迎,架住了归玄长剑。归玄一击无功反被制住,当即变刺为削,手腕一抖,剑刃便荡开短锥,斩向清未。 清未舍下手上短锥,扭身堪堪躲过这一剑,胸前锦衣却被划开了道口子。这归玄道人,出手当真正干净利落又刁钻狠辣,同其师兄玄虚相较,真个是霄壤之别。 两人错身而过,清未借着旋势,转至堂柱之前,拔出先前玄虚佩剑,于归玄道人相对而立,神情凝重起来。 粗略看来,归玄的武艺,应为这堂内各方势力翘楚,若是能力挫其锐气,其余诸人瞻前顾后之下,当能抢得一线生机。 “今日以剑对剑,好叫你输个心服口服,只是我亦有一问,道长可愿解惑?” 归玄皱了皱眉,又看了眼手上的剑。 “但说无妨。” “我与诸位无怨无仇,何苦设下埋伏一路追杀?” “这……贫道委实不知,此乃观主交代事宜,贫道只管尽心尽力。” 归玄言语之时,眼里仍只有清未所持之剑与他手上宝剑,行事不问缘由,看来倒是个武痴,也问不出什么来。 “萧少爷明知故问,何出此言!”下方有一人忽而朗声道。观其粗布麻衫、腰系铜铃,当是铁马帮之人。 “阁下是……” “铁马帮,张健!” “原来是张副帮主,在下却不知有何得罪之处,还请张副帮主见教。” “明人不说暗话,萧少爷若是今日乖乖将那宇文氏交与我铁马帮,今日便无人再与萧少为难。” 这张健许是平日里颐指气使惯了,此话一出,引得余下山头纷纷吵嚷谩骂开来。 “你铁马帮有何能耐能替在座诸位做主?” “是极,尔等区区趟货行商之流,也敢大言不惭私吞那秘宝?” “且先问过我红风寨的刀!” “……” 闻得堂内吵扰,险有失控态势,归玄道人眉头皱的更紧了,清未却知晓这是个脱身良机,遂散去了些心神,观察态势。 却不防备,归玄道人已是察觉了他剑心松懈,怎会轻易错失良机。蓄势良久,一剑斩来。 当真是影随人至,悄然无形。清未眼皮一跳,已觉不妙。赶忙向后跳开,避过了剑锋,却被那盛溢的剑气,伤了肩头。 清未再不敢大意,收敛心神,“此剑精妙而无迹,当为上乘剑术。” “大道无迹,大道于我,便是剑道,道生一剑!” 云台三落荡剑心,一梦江湖千帆竞 清未已确信,云台观有笑傲北境武林的实力。这归玄道人的武功,几乎与嘶风刀莫唯相仿。二人都是以器入道,一刀一剑,有了自己独到的领悟。距离秋水境,也不过一步之遥。 且观归玄样貌,竟比莫唯还要年轻一些。如此天赋,若不是清未体质特殊百年难遇,少不得也要艳羡一番了。 至于其师兄玄虚道人,纵是江湖上诸多名门正派也不乏此类欺世盗名之徒,算不得什么。 “你既然中了我们毒药,内息受阻,我便也不调用内息,以剑招会剑招,定要堂堂正正赢过你。” 归玄轻抚长剑,锵然一叩,剑身嗡嗡作响,似是有剑意将出。 清未料得这归玄乃是武痴,却未曾想会在剑道上痴愚至此,为求公平一战,竟将师门嘱托抛诸脑后。然之于清未确是好事,堂内诸人,当以归玄武功为最,若赢得归玄,突出重围便更有了把握。 至于剑招剑意之比,虽然归玄堪称一声剑道奇才,清未也有必胜之心。原因无他,于弱冠之前便入秋水境者,古往今来,他是第二人。 之前那位,已隔了数百年,号西楚霸王,万人敌,神勇千古无二。 清未随意挽了个剑花,招招手,示意归玄来攻。 “一招定胜负,且接我一式云台三落!” 归玄脚尖轻垫,纵跃之间,已至清未身前,拧身避过清未挑刺的剑锋,单脚着地,以鹤立之姿飘出一剑。 清未向后仰倒避过这狠厉一剑,未及起身反击,归玄便已化刺为荡。 剑身轻舞,好似蝴蝶穿花,蝶舞蹁跹。清未翻转手腕,以剑相格,却隐隐好似看不清归玄剑路,心下大骇手上乱了方寸,被归玄荡开长剑,于其身上割出数道血痕迹。 云台三落乃是云台宗成名绝技,亦是立宗武学之本,其虽只三式,然剑招变化突兀而难料,尤以第二式荡剑最为繁复,清未不知情之下,吃了大亏。 本欲看清归玄剑招再行破招,却不知若是以守待攻,后发置人,便在云台三落招前落了下成。如欲破解,当抢先杀入,以攻对攻,以速破巧,方能打乱云台三落的剑招变化。 清未此时也已悟至这层,然悔之晚矣。现如今已全然失却先机,只能勉力守御,以期挡下攻势,减轻伤势,扭转败局。 这云台三落最后一式,借助先前荡剑之势,压低身形,一剑扫出。管他身前千难万阻,皆一剑扫除。 两剑铿然相击,清未只觉手上有巨力传来。不曾想这突兀的扫剑收招,竟叫自己虎口生疼,难以把握。 清未仓促之间根本抵御不住这般力道,手上长剑被击飞出去,整个人也未曾回过神来,已是空门大开。 归玄自然不会错失这大好时机,收招挽剑复又挺剑刺出。 剑尖距清未胸膛不过寸余距离,清未甚至能感觉到剑尖上凌冽锋芒带来的刺痛。眼见着就要丧命剑下,清未甚至都来不及思索应对之法,来不及懊悔,来不及叹惋。 利剑破开锦衣,刺入肌肤,鲜血汩汩流出,浸透了衣衫。 清未仍挺立于归玄身前,利剑却停滞于胸口,再难进分毫。 倒不是清未有铜身铁骨,只是那剑的剑镡,被两根指头牢牢抵住,纹丝不动。 清未身前,不知何时站了一名华服青年,云纹大袖,端庄正气。一手持剑,一手伸出,并指抵于剑镡,也不言语,只静静望着出剑的归玄。 归玄道人心下了然,此次出手多半要无功而返,也不再僵持,收剑入鞘。 “不曾想当日震慑北境群雄的萧公子,竟是这般出尔反尔,言而无信之人。”归玄抱剑而立,话语中满是鄙夷之意。 清未虽只受了些轻伤,但归玄这番诛心之言,却不知如何应答。毕竟他也从未料到,在双方都不动用内力的情况下,单论剑招剑意,自己竟会这样一败涂地。 那华服青年却忽然开口,“哦?倒不知北境武林巨擘云台观竟是这等贼喊捉贼,厚颜无耻之流。” “我云台宗立派久远,向来为名门正派,岂容你这等鼠辈在此含血喷人!” “含血喷人?”华服青年冷笑一声,“我且问你,方才你言不调用内息,以剑招会剑招,是也不是?” “正是如此,我方才不过是以云台观绝学云台三落胜得萧公子,何曾以内力欺人?” 归玄昂然而立,看这架势,颇为笃定。清未也颇为惊异,方才交手间,确实未感觉到对方动用内力,这神秘青年却为何一口咬定。且这青年来历亦是不明,也不知为何要救下自己性命,清未对其并无半点印象。 青年朗声大笑,转头看了清未一眼,似是看透清未心中所想。清未见其蒙着面,看不出样貌,额头上却有块淡淡的鳞状印记,有些醒目。 “想不到萧公子才智过人,也有困惑之时。”青年揶揄了一句。 “哪里,萧某亦是鲁钝之人。” “哈哈,萧公子过谦了,公子虽精通天下武学,对一些江湖大派的绝学却无从得知。这也怪不得萧公子,各家绝学敝帚自珍,实难习得。” 各家绝学……清未沉吟,心中隐隐有些眉目。 华服青年朝着归玄冷笑道,“别人不懂这云台三落的奥秘,我却是懂的,我且问你,若不调用内息,你这云台三落最后的扫式,如何使出?” “你……你是何人!怎会知晓我云台宗绝学!”归玄大惊,厉声喝问。 “我是何人无妨,既如此那便是承认了,自己毁诺在先,安敢言胜?” “一派胡言!这云台三落第三式起手虽要借助内息周身运转,我出手之时却并未动用内力,单凭招式得胜,如何便毁诺?” “若不凭借内力你可能使出完整的云台三落?若是要公平一战,你也当服下那禁制内息的毒药才算公平!你那时可还敢言胜?名门大派皆是你这般道貌岸然的嘴脸,叫人好不恶心。” 归玄大怒,拔剑杀来,那青年也不含糊,宝剑出鞘,与归玄战至一处。 那青年的佩剑,通体靛青,上有纹路,形同龟甲,看着其貌不扬,实则锋锐异常。清未识得此剑,乃前朝名剑,共三柄,大小不一,最短的便是这把,长三尺,名为神龟。长者三尺六寸,名为玄武。 青年的出剑路数同归玄有些相似,剑意却大相径庭。归玄长于技,胜于奇。而这青年出剑,堂堂正正,举手投足间,似有浩然正气,一招一式皆正面对敌。纵然归玄奇招迭出,他亦能一一化解,剑道修为竟与归玄难分伯仲。 清未此时才算是窥得天下武林千帆竞秀、百舸争流盛况之一斑。 两虎争众敌环伺,混江游雾锁烟笼 无暇再顾及那两人的争斗,随着归玄被华服青年牵制,其余各路人马均开始蠢蠢欲动,清未的处境变得岌岌可危起来。 堂内诸人缓缓向清未逼近,若说先前还忌惮清未的名声以及他在敕旗客栈内所展现的强大实力,同归玄的对决则是将他拉下神坛,尽管归玄胜的并不光彩。 可若是归玄失却内力,决计抵挡不了他们的合力进攻,如此想来,失却内力的清未,此时也当是他们的瓮中之鳖了。 清未早便知晓这点,心中已默默思量过脱身之法,必要之时,亦藏有后手。 见着清未已然挂彩,一红巾大汉按捺不住,大步跨出。 “先前打伤我红风寨少寨主,这笔账,我陈国定要同你算个清楚!” “要打便打,何故多言。” 这大汉提溜着一拐子流星锤,高大魁梧,满身横肉,壮硕如山。那流星锤锤头竟有寻常人两个头颅大小,又镶满狼牙尖刺,这要是磕着一下,轻则满身血窟窿,重则化成肉泥,颇有些令人望而生畏。 陈国也不多言,拎着锤头径直砸下,清未闪身避过这千钧一击,那青石地砖竟叫这一下锤成齑粉。清未顺势一滚,捡起方才被归玄磕飞的长剑,腾身跃起,朝着陈国挺剑便刺。 陈国不闪不避,任凭那利剑刺来,也或是身形笨重,无从躲闪。 剑锋扎入那有如老树盘根的粗壮手臂,竟似为甲所阻一般,难进分毫。陈国松开链锤,一把抓住宝剑,轻轻一折,直接将其拗断。亏得清未退的快,若是被他擒住,凭着这身蛮横的外家功夫,能将他生生拧成麻花。 陈国抬手抓空,一声怒喝,单手便抬起那链锤,挥舞起来,带起阵阵气旋,将地上一些木屑石沫都吹飞开去。 那流星锤舞了一阵,攒足势头,携千斤之势朝清未砸来。清未见势不妙,身形暴退,连番闪躲之下,亦有些气力不继。 场间皆是些老江湖,人精似的人物,又怎看不出清未此时已是强弩之末,皆提剑拔刀,杀将上来。 清未避无可避,急中生智,掀翻一张大桌,两手握住桌脚,以肩抵住,用桌面向那些人冲撞过去,迎上刀剑。 刀剑皆披在桌面上,人却被清未这一撞,向后一个踉跄。也有力大者同内力深厚者,劈开桌面,给清未身上又增了些伤口。 这时陈国也迈开大步,挥动流星锤赶了过来。清未将残破的桌子向人群砸去,各寨人马纷纷挥动兵器格开碎屑,陈国的流星锤已然呼啸而来。 间不容发之际,清未探手于怀内掏出些物件,外表形似暗器铁胆。甩手掷出,众人只道是暗器,或以兵器挑开,或侧身避开。 那些铁胆但碰着兵器、地砖、墙壁,皆一声闷响,陡然爆开,浓郁的白烟很快便散布于酒楼大堂,挥散不去。 在场各位虽都是武林高手,可也没有那千里眼的本事。白眼弥散,周身半尺不到便已伸手难辨五指,更别说于人群当中寻得清未踪影。 陈国也不敢随意挥动流星锤驱散周身白烟,场内各路人马,再不济者也是铁马帮这般北境武林响当当的帮派,红风寨整体较之他们占不得什么优势。倘若此时误伤着别派人马,挑起红风寨新仇旧恨,与别派争斗,那才真是横生事端了。 方才还斗得正当热闹的厅堂内瞬息间安静下来,那边华服青年与归玄互相瞧不见,也停止了争斗。堂内诸人呼吸声隐隐可闻,可惜谁也没有听息辨人、听息辨位的功夫,并不能借此寻得清未所在。 清未却在扔出暗器之时,便已确认好方位,待烟雾一扩散,便轻身敛息,朝着酒楼大门纵跃而去。 眼见已至门前,堂内仍无一人追来,清未松了口气。这烟雷乃是先前赶赴荒瀑路上,向蛇毒借来防身用的,名为雾锁云笼,为赤蛇平日里撤退之用。为确保烟雾浓度稠密,故而其中并无任何毒素添加,但其起雾奏效用时短,作用时间长,江湖上功效无能出其右者。 当时清未为防万一,便腆着脸多讨了一些。荒瀑一行并未遇上这般九死一生之困局,倒也未曾动用,故而不知功效到底如何。 今日着了慌,已是釜底抽薪,再顾不得藏私,便将六枚雾锁云笼一股脑全砸了出去,才使得整座酒楼几乎都笼于这浓厚白烟之中。 清未将方才为了擒拿自己而紧闭的酒楼张开一条缝隙,恰能容他走出,还未抬脚,便觉后腰一痛。心思百转之际,竟是不防被人暗算了。 清未恼羞成怒,抬掌便往身后拍去,正中那人胸口,将他排的飞退数步,口喷鲜血。 定睛一看,竟是点菜时对他横眉冷对的酒楼小二。 清未只当是别派势力人手假扮了店小二,意图暗算于他,便拾起地上的袭击他的长钉,准备了结此人。 借着大门透进来的微光,瞥见了方才这小二抱头鼠窜,躲入的门前那张桌子。 桌底下一大滩水渍,还散落着些白色粉末和一方纸包。 那小二被打飞出去后,浑身抽搐不止,似哭似笑,时哭时笑。嘴里念念有词,不知在说些什么,但见脸上神情,时而惶恐,时而谄媚,时而兴奋。 清未似是明白了什么,此人却是店小二无疑,看他这般模样,竟是被这场争斗及自己含怒出手生生吓疯了。 无意再为难一个普通人,又赶着逃命,清未丢下长钉,不再看小二一眼,转身出了酒楼大门。 门前聚着一干为打斗惊动,前来看热闹的镇民,也不敢凑近,只远远站着,也不知内里情况,纷纷交头接耳说着各自心中所想。见着清未出门,先一愣神,便皆后退几步。 亦有胆大者抬起手,颤颤巍巍指向清未。 “官府兵马正在赶来,休……休要猖狂。” 清未也不搭理,将大氅从头到脚裹上,遮住形貌,纵身跃上街边矮房,几个腾跃,便消失于街巷之上。 酒楼内烟气渐渐散去,门口瘫坐这店小二,浑身抽搐,抖如筛糠,犹自喋喋不休。 “我便知他不是好人……王老板那皮裘……亦值百金呢,我刺了他……我便是武林正派了,是英雄!” “哈哈哈哈,我是英雄,要入云台观!拜入云台观!我是英雄!哈哈哈哈!” 说着说着,脸上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容。 江湖事逐浪如尘,心头思口蜜腹剑 清未只顾埋头奔逃,片刻未敢停歇。 虽留了暗算他的小二一命,可那桌子下的白色粉末却看得真切,分明应当是给铁钉喂毒时不慎洒下的。当时情况危急,也顾不得去辨认是何毒药,更不知何时发作,如何发作。故而争分夺秒逃离此城,也好寻个地方查探下伤势及中毒情况。 虽平白遭此暗算,清未倒也能理解。 毕竟他只是个平民,平民心中所憧憬的江湖,非黑即白,只有是非。 可真正的江湖,哪有什么对与错,连一向以正道魁首自诩的云台观,为了件虚无缥缈的秘宝,都能与占山为王的黑山寨、红风寨等联手。 所谓名门正派,不过是件衣服,你穿得,我也穿得。黑山寨、红风寨跟着他白云观来抢夺秘宝,不问青红皂白对清未刀剑相向,在旁人看来,这不是同流合污,而是改邪归正。 而平白遭此劫难的清未,旁人谁又能来、谁又愿来帮衬一句呢? 这便是江湖,明争暗斗,尔虞我诈又不讲道理的无趣江湖。 所谓轻剑快马,快意恩仇,不过是那些世家子弟闲来无事的空想罢了。亦不过是平日里受尽生活的折辱、又无处发泄,只能同庄稼作对的平头百姓,对道义一事幻想出的精神寄托。 而攘除奸邪,替天行道,便是那些江湖大派手中的剑。以正道为剑,做的却是互相攻讦,损人以利己的勾当。 这般道理,江湖中人心中自然知晓,却无法同常人表述,便是说了,也无人会信。他们更愿意相信茶馆酒楼里那些说书人,照着他们心中憧憬的样子,说出来的江湖戏码。 好比前些时日倍受追捧的一段书,说萧家少爷横空出世,于敕旗客栈雪中激斗各路英豪,打的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只为守住宇文家那秘宝——一件绝世神兵的下落。 清未便是听了这段书,也不会特意去反驳,终究堵得住数人之口,堵不了天下众生的口。有道是三人成虎,只须多数人相信,这就成为天下人眼中的事实。 脚步愈发缓慢,清未感觉身体有些沉重。并不像先前内息迟滞那种笨拙,也不是体力耗尽的疲惫,只是单纯的觉得,提不起精神,甚至有些…… 他大概猜到了那些白色粉末是些什么。 是了,一般的边镇酒楼,哪来五花八门的毒药,最为常见的,便是蒙汗药了。只是不知是剂量不够还是清未有些抗药体质,拖了这些时候,才堪堪发作。 清未尽力睁大双眼,意图保持清醒,看清周边环境,好寻一处隐秘安全之地,过了这蒙汗药的发作时期,手脚却开始越来越不听使唤。 清未先前从雁行关入关,后过雁行郡而入定襄郡,此番出城后一路南逃,应是奔着上党郡去了,却是不知还有多少路程。 身形摇晃了一下,清未再也克制不住药性,栽倒在地。倒下前看得一眼,前方似是有座丘陵,也顾不上想它名字,便两眼一黑,昏死过去。 再说这汾水镖局张伍张总镖头,前番同河间王府世子司宇密会于朔方郡城,虽颇有些不欢而散,好歹得了司宇雪隼帮人手帮衬。 算上他约来的北地各路豪强,凑得五百之数,便出了玉门关,朝南匈奴的代来镇赶去。 张伍见着雪隼帮诸人,实在有些好奇。早闻得雪隼帮乃是司宇凑齐一帮好舞刀弄剑的纨绔子弟所建,虽个个身手不赖,可多少也该有点纨绔子弟的散漫。 眼前这百余人,虽也皆穿绸裹缎。却直直散着一股凶戾之气,不似纨绔子弟,倒像是一伙杀人如麻的悍匪。 只有领头那位名唤张嵩的,长得兔头獐脑,逢人又八面玲珑。可身上那股子跋扈的味道,在张伍这边却是难以遮掩。张伍自忖跑了半辈子江湖,这份阅历又怎是一个小辈仗着点机灵就能轻松糊弄的。 不过世子拨与他的人手是否真为雪隼帮众却无伤大雅,倘或被偷梁换柱,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否则凭着那些纨绔娇生惯养的性格,除了司宇还真没人降的住,此行说不得还会给他惹出大麻烦,横生事端。 单是看着那百余人背负的蹶张硬弩,张伍便觉心中底气增了几分。倘若真的火拼起来,只消将战场拖在代来镇中,凭着这百张硬弩,他也敢硬撼那金帐骑兵。 毕竟当年初入大戟营时,可是听闻过那场声名赫赫的界桥之战。五千纵横三州之地的白马义从,被持强弩的八百先登死士杀的七零八落。待三军掩杀之时,他们叱咤苍州的大戟士,险些被白马义从两千溃军冲破了大营,最后还是仰仗先登死士转战而来方才解围。 那些大戟士老卒,闲来无事便把这界桥之战一遍又一遍的讲,每一遍都讲得绘声绘色,张伍听得多了,自然也就牢牢记在了心底。 如今这伙人虽比不得当年八百先登的风采,攻杀一队金帐骑兵应当不成问题。 想到此处,张伍忽而紧挥了两鞭,催着马儿赶两步倒张嵩身旁。 “张公子,老朽常闻世子言你足智多谋,未知此行可有见教?” “嘿嘿,张总镖头客气了,你我五百年前本一家,何必这般折煞小辈。” “还请张公子指教。” “指教不敢当,张总镖头本就行伍出身,此番想必心中已有定计。倘若真打起来,敌方最强的莫过于那队金帐骑兵。张总镖头此时来寻我,可是想引骑兵入代来镇,借我这百副强弩以地利之便将其全歼?” 张嵩回过头来,那狡黠的面容微微一笑,冲张伍做了个揖。 “不知小子随口胡诌,可还入得张总镖头的耳?” 张伍心里无形中对张嵩又高看了几分,看来司宇将此事全权托付与他,必然是对他的能力有相当的认可。 张伍干笑几声,“张公子当真神机妙算,与老朽所想不谋而合,若真到刀兵相见之时,还望张公子能鼎力相助。” “这是自然,我家世子殿下还要与贵镖局结为姻亲呢,在下敢不尽力。” 张嵩望了望身旁这看着饱经风霜的老者,心中冷笑,世子私下托付之事,他可记得清楚。 言三问秉烛明灭,挂貂裘负芒披苇 跃动的烛火有些晃眼,于此漆黑一片环境之下尤甚。 清未不知自己醒着或是未醒,闭眼或是睁眼,直到那盏火烛缓缓而来。 那人秉着烛火,特意多行了几步站定,清未只能借着微弱的火光看清他背影。一身云纹华服,很是眼熟,方才侧首匆匆一瞥,倒是见着了他额头中央那鳞状印记。 “先前于酒楼中,多谢朋友出手相救。” “口中言谢,却施手段将我一人置于虎狼环伺之中,萧公子可真是客气。” “当日为自保,不得已出此下策,还望见谅。”清未支起身子,摸索到背后岩壁,便倚靠而坐,有气无力地作了一揖。 “何况以朋友的武功,虽不能稳胜归玄道人,脱身却非难事。” “得萧少爷这天下第一武学奇才的夸奖,颇有些受宠若惊呢。” 那华服青年转过身来,揶揄地看着清未。这次没有蒙着面,借着昏暗的火光,依稀能看的清那张白净的脸。 看起来年纪也并不大,应是同自己相仿,不说多么风流倜傥至少看着很干净。唯有眼角时不时流出的落寞情绪,似乎于不经意间诉说着所历风雨。 “谬赞了,清未当时于群豪面前,也不过仗着秋掌柜的名头狐假虎威罢了。” 青年一声轻笑,“将那浪荡秀才徐世枭首的三寸剑芒可作不得假,若无秋水境,何以于一截木棍之上凝出剑芒?” 清未哑口无言,那青年也不再发问,两人一坐一立,就这么静静呆着。 这一处洞窟,竟透不进半点光亮。也无风刮来,隐约能辨得气流流向,洞窟内阴冷异常。 清未也不愿就这么僵持着,潮湿的石壁沾湿了他背上的衣裳,和着透骨的寒气,很是难受。 “请教阁下姓名,不知师承何派?” “姓秦,单名一个天字,师承么……” 华服青年顿了顿,“无门无派,江湖散人一个。” 不知为何,秦天这么一个简单的名字,从青年口中说出,却独有一种气魄。言不清,道不明,却自昂首立于天地间。 “在下姓萧,名……” “萧清未萧少爷,现在北境哪还有多少山头不曾听闻你名号?”清未还未说完,便被秦天直接打断。他向前走了两步,“噔”一声,将名剑神龟拄于地上,立在清未面前。 “我也无意同萧少爷拐弯抹角,今日只有三问,望萧少爷如实告知。我并无恶意,萧少爷也不必尝试对我出手。旁人不知晓,我却看得出,你并非中了酒楼内那伙人的毒,而是真的内息全无。” 秦天俯下身子,探出头,直直地盯着清未,目光凶狠而坚定。若是全盛时期的清未,他绝无胆量这般,毕竟入了小宗师境,便是天上地下、云泥之别。可功力尽失的清未,他只需动用二三成实力便可轻松制住。 “我说了你便信么?”清未也是看的形势,拿得起放得下的人。 “萧少爷但说出口,我便信。” “如此请问吧,清未知无不言。”得了片刻休息,恢复了些气力,清未不再靠着岩壁,坐直了身子,望着秦天一脸凝重。 “第一问,秘宝可是为萧少爷所得?” 这秦天当真直截了当,话一出口便直指心中所想。 清未摇摇头,“不曾获得,但见过。” 秦天双眼微微眯起,紧盯着清未脸上表情,几息后,似是认同了这个答案,并未向清未发难。 “第二问,秘宝乃是何物?” “只见得一柄宝剑,旁的也不知晓了。” “最后一问,秘宝现于何处?” “被与我同行的那名女子带走了,她武功不弱又诡计多端,我亦不会为了一柄宝剑搭上性命。” 秦天点点头,“既如此,那便告辞,我虽救你两次,权当替方才解惑投石问路,你也不必挂怀。” 他将火烛轻轻置于清未身旁,转身便走,行至洞窟拐角,忽而停下脚步。 “作为朋友,有句话要提醒萧少爷,现如今整个北境大小势力明里暗里都在寻你,这洞窟也算隐秘,山中野味溪流足可果腹维生,倘若非要出去,便好自为之。” 言罢,再不见踪影。 清未哭笑不得,这人也算得有趣,若是日后有缘再会,交个朋友倒也不错。秦天,秦天,倒与那日他出剑的剑势一般,有浩然之气贯长虹。一剑出,可擎天。 只是清未注意到,方才言及秘宝被人带走时,他似乎并无意追问下去,也不曾追问。不知是因三个问题已然问完,言出必践,又或是对秘宝已然失了兴趣,故而惰于追查下去。 毕竟若真信了清未所言,其已有名剑神龟,纵然岫霸较之神龟声名更为显赫,但其剑道修为略有小成,自然不会做出贪图利器,因小失大的蠢事。 在山洞中过那茹毛饮血的日子,清未自不能答应。倒不是嫌过的清苦,只是若因此而止步不前,当初也不必同恩师留陵有甚出世入世之争,更不必私自下山,自告奋勇挑这天下行走的担子,在逍遥宫那般世外桃源,岂非潇洒一生。 何况眼下亦有要事,要赶去敕旗客栈同秋掌柜请罪。秋掌柜大致于先前救下自己时,便隐约知晓了自己来历,如此又岂能失信于人,平白给师门抹黑。 虽然无从知晓自己前往荒瀑一事为何会被北境各大势力盯上,可也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被逼入山中躲藏。想要了解此事的来龙去脉,最为简单的途径便是直面此事。 又休息了一阵子,清未扶着岩壁站了起来,端起秦天留下的烛盏,摸索着往洞外走去。洞窟虽不透光,却也并不如何曲折,只因洞体向下延展,日光照不进来。 如火骄阳刺的清未眼睛生疼,睁不开来。清未以手遮阳,好一阵才缓过神来。山下的路甚是熟悉,便是他蒙汗药效用发作之时,倒下的那条小道。而现在所处的小山头,便是那日昏厥前迷迷糊糊见着的丘陵。 迷倒时为正午,出洞穴又是正午,如此看来,昏迷时长少说也有一天了。若欲从拥雪关出关,便要向东走,从雁渡州经苍州再入飞云州。 出定襄郡城时,众人便眼见着他向南逃窜,故而这上党郡,是不能再去了。若向东走,便寻乡野小道直入苍州常山郡方为上策。 打定主意后,清未寻了些浆果果腹,又于溪涧中濯洗一番,在洞口处觅得高处枝枒将大氅挂上。这般醒目的衣衫,是万万不可再穿了。虽对此心爱之物难以割舍,清未也并非那般不明事理之人,待辨得方位,便径直下山去了。 宫廷乱暗流汹涌,乡野贫饿殍遍地 自武帝一统天下而立弁朝以来,中原鲜有战事。然数年前那场动荡,似是为这面上的安静祥和埋下了祸根。 武帝在位时,皇后杨芷母仪天下。作为外戚的杨氏,自然也如日中天。杨芷之父杨峻,官至太尉、太傅,都督中外诸军事。合其族弟尚书令杨姚、卫将军杨继,势倾天下,时称“三杨”。 惠帝少时,娶开国元勋贾充之女。待其登上帝位,其妻贾氏便是现今的南皇后。 传闻南皇后貌丑而凶狠,常怀野心,手段毒辣,行事颇有其父大都督贾充之风。太傅杨峻虽位极人臣,却胆小懦弱,为防南皇后碍其擅权,便将禁军交予南皇后亲信掌管,以此取悦对方。 南皇后却不甘于此,与汝南王司亮、楚王司玮密谋,带兵入炎京,讨伐杨峻。其时,炎京城全城戒严,杨峻伏诛,太后杨芷被贬为平民,囚于金镛城。杨氏三族遭诛,受株连而死者有数千人。 至此,因惠帝鲁钝,状貌痴傻,故朝中大权尽为南皇后所揽。上至中央下至地方,大小势力皆面临重新洗牌,整个天下这些年都暗流涌动,暴乱的影子已然蛰伏。 清未虽于逍遥宫闭门清修,这天下时局却是了然于胸。然先前所晓,乃是字面描述,却不似今日这般,真真切切地见着偌大的弁王朝,立朝尚不足百年,已然江河日下。 行至雁渡州定襄郡与苍州常山郡交界之处,田地荒芜,寸草难生,当真是地狭民贫。 清未此时境况也颇为凄惨,一路餐风饮露,风尘仆仆。望着蓬头垢面,形容枯槁,哪还有半分当初郎艳独绝的风姿。 清未却根本顾不上这些,雁苍两州,土地贫瘠,水源稀少。走了这些时日,已有近三天没喝着水了。清未嗓子里,有如火灼一般,似要冒出烟来。 眼见着行至这处村子,便迫不及待讨要水喝。 环顾四面,也就眼前这户人家屋子边上种着甜菜,算是有些生机。清未拖着灌铅似的双腿,走上前去。 只一道柴门充作院门,院中无人,柴门敲着着实发不出甚声响。清未心中默默告罪一声,径直推开门走了进去。 院内只种着甜菜的一方菜圃内,掘着口井。清未见着那口井,便似饿虎扑羊一般,腿脚也轻快起来,三两步奔至井口。 井有些深,井台上的黄土也早已龟裂,好像许久不用了,清未也顾不得探寻其中有无井水,抄起一旁的水桶便投了下去。 隔了好久,“咚”一声闷响,清未方才激动不已的心跌落谷底。 都懒得再将木桶拉上来,跌坐于井台前,心如死灰。忽而碧绿的甜菜映入清未眼中,舌尖仿佛已经感受到了那涌出的甘甜。 清未一个飞扑跃入菜圃,再也顾不得什么道义礼节,一手拔出一颗,就这么啃了起来。润口的菜根更是要仔细吮吸一番,享受那来之不易的汁水,哪怕上头沾满了泥土。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拔了四五颗菜了,仍是意犹未尽,正待伸手染指下一棵,后脑勺忽遭重击。 大小身披十余创的清未,对这程度的打击,已然麻木,又有颇为强烈的口渴之感,并未将此放在心上,仍旧伸手去摘那甜菜。 “啪!”第二下砸得更重。 清未缩回手,摸了摸后脑勺,转过头去。 一约莫八九岁的小童,扎着小辫,将手上的瓢高高举起,正待再度敲下,被清未一把抓住,将瓢夺了过去。 油桐树后,一个身影跌将出来,清未定睛看去,乃是一农妇。长得也还算秀气,并不似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整日劳作之人,也无一路行来所见村中之人面黄肌瘦、形如难民之态。 农妇掩面啜泣,望向清未身旁的小童,爬了两步,竟直直跪在地上。 “竖子顽皮,冲撞了头领,还请头领饶他性命,奴家愿以命相抵,但凭头领处置。”言语之间,已是泣不成声。 那孩子先前被清未制住,还张牙舞爪,见他娘亲这般,竟也哭了出来。 “莫要害我娘亲!我娘亲是好人!待我爹回来,定要把你打得满地找牙!” 清未扔下手上水瓢与甜菜,将小童抱起,行至妇人身边放下,又伸手欲将那妇人搀起。 妇人一惊,往后缩了缩,忽而看了眼身边小童,又怯怯抬头看看清未,便由得清未抓住她双臂。 “夫人莫要这般,先前不告而取,实乃在下赶路渴极,又不见院中有人,才如此唐突。令郎将我当做贼人敲打,也是情理之中,合该在下道歉才是。” 清未将妇人扶起,便收回手,躬身一揖。 虽因渴极之故,声音听着有些哑,却仍有着一直以来的温润之感。妇人于乡野之间哪里见过这般轻声细语,礼数周到之人,受了这一揖,瞪大双眼,满是讶异。 “你……不是盗匪么?” 清未苦笑着摇了摇头,如今沦为这般形象。衣裳也是路上随意扒了一件遇害身亡的流民粗麻布衣,随意罩在那已然分辨不出的锦衫外头,看着不是难民便是盗匪。 “在下乃是西河州华廷城人氏,随同族一镖局长辈往关外押镖,还未出关便遭遇流寇。我一介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乱战之中走散,流落至此,不想惊扰了夫人。” 清未口渴难耐,到后面已是说不出话来。 那妇人闻言倒是心中大定,见清未这样貌也确实不像有蛮力傍身。听闻清未言语有些于心不忍,便将清未请入屋内,嘱咐那小童端来一盛水的瓦罐。 此处找寻水源也是不易,那瓦罐中的水不知何时贮藏,落了土块灰尘进去,有些污浊。清未也顾不得这些,两手端起瓦罐,仰面直往嘴里灌,如牛饮水,一气将瓦罐里的水喝了个干净。心满意足地抹抹嘴,方才打量起这间屋子。 作为这村中的最大户,屋里仍是家徒四壁,那茅草顶上,竟还少了些,许是被风卷去了,几缕日光直直射入屋内,想来刮风下雨天气,这屋顶也起不了什么作用,这村子贫乏可见一斑。 “方才院中见夫人神态,此间可是盗匪众多?” “我们这村子,处雁渡州定襄郡与苍州常山郡之间。因土地贫瘠本就难有收成,年年赋税更是无论如何也纳不足,两处郡府便也将我们弃之不顾,故而盗匪横行也无人过问,这一带大小数十村落皆是如此。” 清未点点头,土地是祖产,自古以来轻易便不会背井离乡,故而即便饿殍遍地仍不愿搬迁的村子比比皆是,这地方还算是好的,若不是盗匪肆虐,村民们节衣缩食倒也能活下去。 “为何不见你夫君?” 清未这话一出,那妇人泫然欲泣。 无意铸错哀罹难,有心相助事遂心 小童见她母亲这般,反倒先哭了起来。 “母亲,父亲还会回来的对不对,他没死,他还会回来保护我们的对不对?” 小童边哭嚎着,边抓着妇人的胳膊摇动。妇人终是抑制住悲伤,拭去眼泪,将小童抱入怀中。 “此事说来话长,先生如若不弃,便由奴家细细道来。” “夫人但说无妨,在下洗耳恭听。” “奴家本是常山郡人氏,家境尚可。夫君便是这村中之人,那年去我村中借粮,其中一番曲折得以相识。他当时帮了我家许多忙,我见他为人正直豪爽,魁梧有力,便嫁了过来。” 妇人似是回忆起以前的时光,脸上的哀戚中多了一丝甜蜜。 “此处虽盗匪众多,然多是些灾民,我夫君又颇有勇力,组织乡勇,也能护得这个村子平安。我嫁来时,也带的许多嫁妆,日子过得较之别家,还算富足。” “只是这些时日,不知为何,有好几股盗匪流窜至此,凶神恶煞,无恶不作,且手段极为凶残,全然不似先前那些流民。” 清未闻言,皱了皱眉,“按说强龙不压地头蛇,这些人虽凶恶,也不至于无缘无故将你们赶尽杀绝。况且既是些有实力的盗匪,若无油水可捞,断不应该停留太久。” 那妇人也有些疑惑,“我见他们烧杀抢掠倒像是顺手为之,其实应当是寻找什么东西。” 清未猛然醒悟,却又不知如何说与妇人听。江湖上的山寨匪寇,多少有些武学底子,绝不是她丈夫那般略有勇力之人能够应付的,况且贼众势大,光凭组织起来的数十乡勇,无异于以卵击石。 妇人倾诉着苦楚,又带上了哭腔。 “那日一伙贼寇,围了村子,要征些粮草,我夫君眼见贼势难挡,便同乡亲们商讨,各家多少捐些粮食,待贼人散去,也好回归平静日子。岂料那贼首觊觎奴家身子,非要将奴家要去压寨。” 想来她夫君也不是这等将发妻拱手相让之人,清未大约知晓了结局。“之后你丈夫领乡亲们反抗被杀害,贼众两败俱伤便散去了?” “若真是如此,也不至寒了奴家的心。” 妇人已然哽咽起来,清未却是不解她这话是何意思。 “我与夫君,平日里待村民不薄,捐粮之时,夫君亦劝我多捐些,好叫乡亲们平安渡过这次劫难。怎料当日,乡亲们为求自保,纷纷劝夫君将我送出,保得村子平安,夫君哪里能从,只身反抗却独木难支,惨遭杀害,我亦……” 说道此处,妇人已嚎啕大哭起来,清未只隐约闻得她似是自言自语,轻轻说了一句。 “若不是还要照料小宝,我宁死也不会受这般屈辱。” 结局比清未预料的还要糟糕,望着母子俩抱作一团,泪如雨下,心中竟隐隐升起一丝愧疚。倘若不是自己强入雁门关,于关内行走,那些个关外匪寨也不会遣人马入关,祸害关内百姓。当时并未有此深远考虑,说到底这些惨祸的罪魁祸首,也当有自己一份,却无法同他人言说。 可说到底,借道关内为求自保也并无不可,一时间将思绪拉扯的颇有些远。 院外忽然传来的喧闹嘈杂,了结了屋内哀戚的氛围。 妇人止住了啜泣,面色为之一凝,随后似乎想到了什么,转而惊恐起来,抱着小宝不住颤栗,将求救的目光投向清未。 想到清未方才所言,也是一流落他乡的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面色逐渐黯淡下来。 “奴家可否恳求先生一件事?” 清未似是也猜到了院外喧闹所为何事,急急起身。他虽然此时蓬头垢面,却并不能保证贼寇之中无人认得出他。 “夫人但讲,为报饮水之恩,在下也当尽力而为。” 妇人扯过小宝,一把将其推入清未怀中,脸上虽有浓浓不舍,却很是果决。 “还请先生带小宝逃离这是非之地,去往常山郡东垣县后溪村。村中有大户王氏,便是我娘家,将小宝交与其外公,我父亲定有重谢。” “娘!小宝不要离开娘!小宝要和娘待在一起!”小宝跌入清未怀中,似是明白了他娘亲的打算,挣扎哭喊起来,撕心裂肺。 妇人赶忙捂住其口,眼中泪水却止不住落下。 清未叹息一声,知晓了妇人的打算,微微点头算作答应,微微用力将拳打脚踢的小宝按住,打开窗户翻窗跃出,躲于墙底。 妇人刚关好窗子,屋门便被一脚踹开,几个样貌粗鄙的彪形大汉淫笑着闯入屋内。 “小娘子,几日不见,可有想哥几个?兄弟们对你那可是思念的紧呀!” 妇人步步后撤,被这些人逼至墙角围住,退无可退。双手环抱,缩成一团,身体不住颤抖,抬起惊恐的眼睛望向围住她的这些大汉。 “小娘子莫要害怕,只要乖乖从了我们,我等将你接回黑山寨,吃香喝辣,只须伺候好我等便是。” 为首那人按捺不住,搓着手抢先上前。“上回征粮,三统领强占了这小娘,当时可把我馋坏了,这回好了,终于轮到咱们兄弟几个了,大哥先来试试。” 妇人被其一把揽于怀中,不住挣扎反抗,却怎奈气力相去甚远,任她如何推搡也挣不开那两条铁钳似的双臂。 匪徒哈哈大笑,不顾一切地将妇人扑倒在地,却听得“噗”一声锐器入肉的响动。 殷红的血液染红了土地,匪徒伏于妇人身上一动不动。剩余几人顿觉不妙,赶忙围拢过来。 妇人用力将匪徒尸体推开,撑着地面慢慢站起身,右手上还握着一根簪子。簪子昂贵与否无从得知,簪入发髻的那侧,却被打磨地尖锐异常。簪子也被鲜血染得通红,妇人将其死死握住,警惕地看向剩余之人。 她知自己今日定然守不住清白,亦无法活着离开,便要杀他几个贼寇,算作给丈夫,也给自己报仇雪恨。 “大胆泼妇!害我大哥!今日我等定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妇人奋力扎下的手被紧紧锁住,一拗,手中簪子无力地掉落于地,发出一声脆响。匪徒恶狠狠地抬手扇去,将妇人扇倒在地,半边脸被打的通红,嘴角也溢出丝丝血迹。 清未虽没有抬头去看,却将屋内动静听得清清楚楚,也大致能猜出发生何事,怀里的小宝挣扎得愈发激烈起来。清未压低声音,凑到小宝耳边。 “你乖乖在这呆着,我便去救你娘亲,如何?” 小宝睁大双眼看着清未,也不再挣扎,乖巧地点了点头。 清未将他放下,站起身子,叹息一声。 终究还是过不了自己这关,也罢,便走上这一遭,纵然万劫不复,行事但凭心意。 假作怯扮猪吃虎,碎江天以伤搏命 清未并未从窗户再入,而是绕至院子侧边,见有三两匪徒席地而坐,天南地北胡乱聊扯,眼睛却时不时瞟向屋子,显得颇为急切,想来是几人轮着放哨。 清未就这么大摇大摆地从院外走来,三人看了他一眼,只道是村子里哪家饥民,也未曾放在心上,仍旧各自聊天。 “这位头领,小人已经好几日未曾进食了,行行好接济小人一些吧。” 望着凑近身前的清未,三人先是讶异,随后便不耐烦起来。 “哪来的臭要饭的,还不快滚!” “头领,小人饿的快不行了,求头领发发慈悲赏些吃食。” “你这斯当真不识好歹!” 三人勃然大怒,站起身来,抽出腰刀指着清未。清未却好似对利器加身熟视无睹,仍慢慢靠近三人。 三人皆是杀人不眨眼的盗匪,见清未这般,也不多言,抽刀砍将来。区区流民,纵然杀了,也不过是于所造杀孽上多留下一笔,用不了多久便会忘了这事。 可清未毕竟不是流寇,见那一刀砍来,清未不退反进,欺上前去,避过刀锋肘击对方胸口。 贼寇正待横转刀势,变劈为削,遭此重击,攻势一滞。清未劈手夺下腰刀,一个闪身,已然出手划了个圈,复又归于原地。 随意将腰刀一抛,也不去看那三人,径直朝屋门行去。 三人还保持着举刀的姿势,胸前却拉出一条红色的血线。清未一步踏出,血线迸裂,鲜血喷涌,三具尸体已然栽倒在地。 清未啧了一声,没有内息,这回风落雁使出来,当真慢上不少,一刀三人几乎是极限了。 屋内几人早闻得外面动静,原本以为是有不开眼的村民闯将而来,过了片刻却听不到动静了,登时有些心慌。也顾不得再行那龌龊之事,对相互视一眼,蹑手蹑脚向屋门行去。 清未立于门前,也不推门进去,方才弄出些喧闹,正是要叫屋内之人投鼠忌器,既不能继续迫害那妇人,又不敢轻举妄动。 若此时进屋,多半要中埋伏。且屋内空间狭小,不利于游斗,自己又无内力,若是硬拼起来,这么多人手上决计吃不了好。 门内几人终究缺了些耐心,未及片刻,便连着屋门带那土墙一齐踹倒,杀将出来。 清未见势不慌不忙,立于原地寸步未动。几人吵嚷着冲出来,却见一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之人立于院内,形如流民,不免有些愕然。 可不远处伏于地面的三具尸体,终叫他们不敢放松警惕。 “你……你是何人!敢坏我黑山寨好事!快些离去,否则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清未哈哈一笑,“你们弟兄被我杀了,却还要放我离去?黑山寨也不过如此。” “休要猖狂,那三人不过是些喽啰,死不足惜,我等皆有要事在身,故而网开一面,切莫枉送性命!” “要我走也可以,将屋内那妇人交与我!” “为何?”几人面面相觑,想不到竟有这等江湖高手,会为了一个乡野村妇出手得罪黑山寨。 “自然是因为……我看上了她。”清未顿了顿,若这般言语,能不动手而救下妇人自然是最好。倘若强充正义,反倒会引得这些人同仇敌忾。 “兄弟莫要开玩笑了,以你的身手,投奔一家势力,哪样的女子得不到?” “可我一介流民,只想有这么个貌美农妇暖床。” 几个匪徒互相张望着,似是想讨论出个结果,清未也不着急,往黄土地上就这么一坐,摸索出半个隐隐有些发黑的馍,大口啃了起来,倒真像个碰巧经过的流民。 那边的商讨也未持续多久,清未刚将最后一块馍塞入嘴里,几人便做出了决定,将那妇人拱手相让。 许是最后那块馍稍稍大了些,有些噎着,清未狠狠锤了锤胸口,咳了两声,站起身子朝屋里走去。 “等等!” 有一匪寇忽然一声大喝,不光清未,剩余那些匪徒也着实受了一惊。 “你……你是萧清未!” 清未闻言一怔,随后转过脸来,“萧清未是谁?” 边上众人忙不迭赔笑,“欸,大侠大侠,误会了误会了,我们这兄弟,他眼睛不好使,那萧清未,明明是个白脸俊俏公子哥。” 那人却未接话,仍瞪大双眼盯着清未。 “他就是萧清未!当日我有幸随三当家埋伏于雁行郡酒楼之中,绝不会看错。” 此言一出,两边都陷入了沉默,院内的氛围却在这寂静之中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几人慑于清未可能具备的强大实力,也不敢率先出手,可既然得知了他便是这些日子各大势力找寻之人,便也没有理由就此放他离去。清未自然是自家人晓自家事,也不敢随意对这些人出手,免得露出破绽,双方于院内相对峙。 北地快要入冬时节的寒风已然凛冽,似刀子一般。清未迎着风向,有些睁不开眼。眼皮微微抖动了一下,就见有四人抓住这时机抽刀朝他砍来。 清未仍旧依葫芦画瓢,避过刀锋撞入怀中,正欲夺刀,岂料这四人无论武功底子还是出招配合,较之院外三人都要好得多。一时间刀锋如山,竟逼得他退开身形。 “彪子,你带老五先走,这里由我们拖着!” 清未闻言有些着急,若是叫他们回去走漏了消息,那接下来便又要像之前那般,面临随时随地都会出现的围追堵截。 大步赶上想留住两人,却又被那四柄长刀逼退。只得眼睁睁看着那二人撞开院子木栅,逐渐消失于视野之中。 清未怒从心头起,直想将眼前四人扒皮抽筋,也再顾不得躲闪,一个翻滚拾起方才丢于地上的长刀,便冲上前去,用了以命搏命的打法。 拼着中了几处刀伤,刀刀不离对方要害,清未竟将腰刀使出了剑的凌厉迅捷。面对四人合击,丝毫不露怯意,一式碎江天,迎着四把明晃晃的钢刀踏步斩出。 肩头血流如注,四名盗匪却已命丧刀下。 清未抬头看去,却见一张惊恐万状的脸,躲在屋内半截墙后头,惊惧的双眼直直的盯着浑身是血的他。 移宫换羽舍身助,轻骑竟逐难化险 清未轻轻咧嘴,并未去安慰屋内面色惨白、心有余悸的妇人。先前还是副瘦弱流民的模样,眨眼间刀毙数人,任谁见着这副场景,皆要被吓破肝胆。 朝着院子围栏后头拍拍手,一道瘦小的身影犹豫了一下,便迈开小腿朝清未跑来。他早便知道小宝会忍不住好奇心过来偷看。 至于说这副血腥场面会不会让尚且年幼的小宝蒙上什么阴影,却不在清未考虑的范畴,他终究不是什么圣人。哪怕顶着被围杀之险救下妇人,也不过是自觉事情由他而起,心中有愧罢了。 以小宝及其娘亲现今的处境,或许早些接触到这些也未尝是坏事。 轻轻将小宝抱入怀里,虽然从他睁大的眼瞳中,清未很轻易地读出了那种名为畏惧的情绪,但清未更欣赏他表露出的毫不掩饰的渴求。 他渴望变得强大,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曾经他强壮的父亲是他仰望并且追逐的大山,而今更为强大的清未,于他便好似那片星空,深邃且神秘,让他不自觉想去追寻。 清未将小宝抱起,这才朝着妇人走去。 妇人下意识往后挪了挪,似又想起小宝还在清未怀中,竟生生压下心中的恐惧,等着清未走至她身前。不住颤栗的身子却被清未一眼看穿,终究是普通人,即便之前其丈夫组织乡勇对抗流寇,也不过是赶走即可,何曾经历这般惨烈场景,还切切实实发生于其院内。 清未也不作为难,将小宝在她身前放下。妇人一把抱过小宝,怯怯地抬头看着清未,眼中流露出多样而复杂的情绪。 有畏惧、惊恐、堤防、感激……甚至还有,仇恨! 看来是个聪明的女人,清未心中想着,也不点破,转身欲走。 “他们是冲你来的对不对!”女子突然嘶吼道,有些歇斯底里。 清未身形顿了顿,没有回头,径直离去。 “是你!他们要寻找的人就是你!是你把他们引来这里的!”妇人撕扯着嗓子叫喊,清未却半步未停。 “是你害了我们……”小宝愣愣地看着自己娘亲撕喊了一阵后,最终抱着他无力地倒在只剩半截的屋墙上,喃喃自语,和着眼泪一起。 清未早早便注意到,此间事情引得村中村民探头探脑地围观。待匪徒跑的跑,死的死,就有壮着胆子的慢慢围拢过来。 院子里横陈的尸体并未能克制他们的好奇心多久,清未还未走出院子,村民们便将此处围了一圈。 大概是慑于清未宰猪屠狗一般杀死这些在他们眼中宛如地府恶鬼的匪寇的手段,有几个年轻人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容,想要凑近清未。 “这位……大侠,可否……”话音未落,便被一旁的村中老人拖了回去。似清未这等孤胆英豪的姿态,也只能引来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的仰慕,在一些活了大半辈子的老人眼中,却是鲁莽的表现。 “伢子,莫要冲动,那伙贼人可是有两人溜走回去报信的。” “二黑,听你婶一句劝,前些日子那伙贼人可是有五六十人,若一起杀来,这年轻人再强也难以匹敌,可别做傻事。” “正是这般道理……”众人纷纷附和,点头称是。 方才还被众人钦慕的清未,一下子便成了众矢之的。 “年轻人,我们这个村子,受黑山寨庇护,如今你杀了黑山寨的人,叫我们撞见,已被团团围住,无路可走,还不快些束手就擒。” 清未不作辩解,诡异一笑,踢起一柄腰刀,抓在手上,刀尖直指方才说话那老者。 老者惊得倒退数步,被左右扶住,哆嗦着伸出手指向清未,然而面对清未凌冽的杀意,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老儿,我便在此,谁敢上前一战!” 清未一声怒斥,镇住了所有村民,方才还指指点点的人群,瞬间鸦雀无声,生怕惹恼了这尊杀神,便要拿自己开刀。 俗话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虽然知晓清未短时间里无法将村内全部村民屠戮一空,也无人愿做出头鸟,遭此无妄之灾。 即便心中惊恐,人群却强撑着没有散去,也不敢太过上前,就这么不远不近地围着清未。 清未不动声色回首看了眼破败不堪的草屋,提刀走出院子,向着来时的方向行去。 村民们虽不敢有何过激行为,却也不愿就此放任清未离去,人群仍旧围着清未,随着他不紧不慢往村外走。 清未嘴角微微扬起,绽出一个隐晦的笑容。 他来的方向便是定襄郡方向,本该是去往常山郡,现如今却又折回来时的路上,自然不为别的。 送佛送到西,小宝娘亲先前聊天时便透露是常山郡人氏,如今清未身份已然曝出,恰能利用这点,吸引村民及匪徒的注意,好为这娘俩脱身前往常山郡创造条件。 方才还人头攒动的小院,随着清未的离开,已人去楼空。妇人抱着小宝,愣了愣神,当即明白过来清未的用意,眼泪又不争气地落下。 小宝伸出手,乖巧地为妇人拭去泪水,“娘,哥哥是好人对不对,像阿爹一样的好人。” 妇人轻轻摇头,随后立刻重重点头,“是好人,他是顶好的人,小宝,娘带你去找外公。” 小宝不再说话,伏于妇人肩头。妇人也顾不上收拾行李,取了些干粮便往山中跑去。 清未还没走出多远,便闻得急促的蹄声愈发近了。 关外诸多山头的人马,自不可能全凭着一双腿来对清未围追堵截。各家各寨皆有些马匹储备,少则数十匹,多的上百匹亦有。 黑山寨自前朝之时便是雁渡州最大的山寨,有贼首张燕,本为黄巾义军余党。黄巾兵败后,于黑山落草为寇,聚数万之众,号为十万,自封黑山王,纵横雁渡州境内,无有能挡者。 其后虽为朝廷诏安,仍有余党留于黑山,待弁朝一统天下,便成为北境西部气焰最盛的山头。 “无关人等,速速散开,黑山寨只为私仇而来,不涉及旁人。”马蹄声已至身后,那些村民尚且来不及发声邀功,便被马匪冲开,作鸟兽散。 清未不必回头,也能感觉到数十骑呼啸而来带起的阵阵旋风。 请假条 五一假期出门旅游,不定时更新,特于此请假,望海涵 中原有客须尽谊,胡天冬来欲飞雪 北风卷地白草折,将要入冬的代来镇,反而不见关内那般萧条,市集上愈发地热闹起来。 只是今日,忽而涌进了数批百人的大商队,实属罕见。车马形制暂且不说,单论那商队的护卫,不论雇佣的抑或豢养的,行伍整齐、进退有据,便是关内州郡精兵,也无这般。 往常嗅觉灵敏的马匪或是骑队,只远远朝这几支商队望上一眼,便头也不回地离去,再不敢打他们主意。 在这代来镇范围内,有实力吃下他们的,大概便只有赫连若水的金帐骑兵了。只可惜这赫连少主传闻是上一次掳了一个中原的大家闺秀回去,自那以后,便再未率队出来劫掠过。 便有传闻说是这赫连若水遭受那女子蛊惑,被迷了心窍,贪恋其美色而无心壮大部落。 又有其部族之人传出,赫连若水常因这女子的处置同其父赫连铁恶言相向,扬言要取这中原女子。伤却了南匈奴各家贵族小姐之心,也使得这中原女子狐媚化身,勾得草原雄鹰坠落的传言甚嚣尘上。 赫连若水自然不会去理会这些,每日便带着唐嫮各处游走,让她见识些新鲜事物,仿佛只消见得她的欢愉笑靥,便此生无憾一般。 这日恰逢唐嫮吃不惯匈奴食物的粗糙腥膻,怀念中原的吃食。若水便领着她来代来镇,去往镇中唯一一间中原酒楼——普庆楼。 依着张伍的意思,约莫五百之众皆扮作商队分批次陆续进入代来镇。张嵩特意自告奋勇任那先锋,率先带队入镇,吩咐手下安顿好后,便轻车熟路遣出探子,探听唐嫮消息。 “报,先生,有消息说,唐姑娘同单于禁卫、赫连家少主赫连若水现身于普庆楼。” 张嵩刚将满是尘土砂砾的斗篷挂起,准备沐浴后换身衣裳,便已有眼线回报于他。张嵩虽然武艺生疏,却仗着聪明才智从司宇手底下一干纨绔中脱颖而出。尤其打探情报、调教探子这一块,雪隼帮无人能出其右,故而凭此成为司宇心腹。 略一思忖,便交代手下道。 “待后边几路人马赶至,定要遣人邀我前去议事,我若不在此处,必使其生疑,殊为不妥。不若将计就计,待他们到齐,你便抢先传我话,邀各路头领于普庆楼商谈,我摆下酒宴为其接风洗尘。” 手下领命而去,张嵩也再顾不得沐浴,挑了件干净衣裳换上,便带了些人手直直朝着普庆楼行去。 他这般布置,自可光明正大去往普庆楼而不必遮遮掩掩,令人起疑。 代来镇虽风沙遍地,可不知为何,唐嫮却仍旧喜爱眺望远方,好似此处风景较之中原的山清水秀,更令人动容一般。 若水也不去问她,由得她喜欢。端起酒壶自斟自饮,脸上逐渐浮现出两坨红霞,也不知是醉酒,还是醉于眼前之人。 “少主,厅有个中原人求见。” “什么中原人,不见!” 若水仍旧盯着唐嫮的脸庞,头也不曾回。手下金帐勇士告退后,刚欲走出厢房,却被若水喊住。 “那中原人可是直奔我这厢房来的?” 手下点了点头,对方必然是知晓了赫连若水行踪,才会如此确定若水就在此处。 若水此番出门,莫说什么中原人,便是他父亲赫连铁也不知晓将往何处,如今却轻易被人知晓了行踪,只怕此人来历并不简单。 “那人可曾自报来历?” “说是什么王府世子手下,属下中原官话并不熟练,未曾听清。” 话一出口,若水还在思索,窗边望远的唐嫮却是娇躯一震,虽然那金帐勇士未曾听清,但她有种直觉,来的必定是河间王府司宇世子的手下,且为她而来。 若说被掳之时,还希望有人能够将她救出,过得这些时日,虽然若水并未为难她,还尽心尽力将她伺候周到,便是在镖局之时,也无这等享受,可她还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获救。毕竟若是困在此处,或许再也见不着清未了,再多的荣华富贵,也难留住她的心。 可独独不希望来救她的是司宇。 倘若被司宇的人马救走,那才是刚离狼窝,又入虎口。若水好歹顾及感情,希望得到她的心。落入司宇手中,便再免不了被逼婚的下场了。 想到此处,转身向若水施了一礼。 “既有贵客来访,奴家不便抛头露面,便先去内室呆着了。” 若水点头应允。所谓内室,不过是用屏风将这厢房格出一块清净角落,内置床榻,以供休憩之用。 手下金帐勇士得了若水之意,便出门将张嵩领入房内,张嵩带来的那些人手却被尽皆拦于门外。 张嵩也不惊慌,仍旧泰然自若,只身一人入房中同若水会面。 “久仰赫连少主草原雄鹰之名,今番得见,少主果然是英雄气概,人中龙凤!” 这样的赞赏若水听得多了,眼中波澜不惊,方才微醺醉意也被其压下。随意坐于桌前,仍有气吞山河之感,这般姿态,张嵩也不禁要赞上一句,好一个少年英主。 “不知先生是何人,今日来找若水有何要事?” 若水淡淡问了一句,眼睛直直盯着张嵩。这眼神张嵩令张嵩有种熟悉之感,雪隼帮的鹰隼,见着猎物,便是这样,令人不寒而栗。 张嵩赶忙赔笑,“在下为河间王府世子司宇手下参军事,此番前来乃是传达我主子意思,同赫连少主有要事相商。”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这河间王赫连若水也是有所耳闻。若在入冬前,自然无需去卖一个无兵无权的中原王爷面子,可前些日子便听说河间王司雍受封平西将军,执掌西河州兵马,镇守华廷城。这便不是若水所能招惹的人物了。 距代来镇最近的玉门关正位于西河州北面,倘若真的惹恼那位王爷,十万大军临境,便是大单于也少不得要惊惶失措。 “先生请讲,我洗耳恭听。” 张嵩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番厢房,并未见着唐嫮身影,但见屏风后方影影绰绰像是有人,心中已是了然。 “此番乃是世子殿下要同赫连少主谈一桩生意。” “哦?世子殿下也有兴趣要与我铁弗部通商么?” “倒不是通商,却是件于赫连少主有着天大好处的生意。殿下欲以大量黄金、丝绸、马匹同赫连少主换取一名美人。” 屏风后,唐嫮闻言,花容失色。 忽而有几缕雪花,纷纷扬扬,飘入窗内,这时节,已然入冬了。 佳人哀婉笑凄凉,马失前蹄命竟丧 张嵩挑了间最大的厢房,将张伍找来的一些江湖势力首脑尽皆宴请入席,众人受了恩惠,席间更是对世子殿下赞不绝口。 若水的醉意全然散去,此刻紧蹙着眉头,坐于桌前,一言不发。任谁都看得出,这位一向心高气傲的草原雄鹰,第一次品尝到了那种挫败感。 即便知晓唐嫮在内室将谈话内容听得清清楚楚,可一想到那位王爷滔天的权势,仍是狠不下心来严词拒绝。他可以在父亲面前死保唐嫮,甚至也愿为了唐嫮与河间王为敌,可他却不能将部族,甚至整个铁弗部、南匈奴拖入战争的泥潭。 素来闻得河间王虽严厉,却对爱子有求必应,这个局,他不敢以整个部族作赌。 “你终究还是护不了我。”唐嫮施施然走出,脸上无悲无喜,就好似刚被若水抓来时那般。若水抬头望向她,不知为何,心中忽然隐隐作痛。 一个月,整整一个月,眼见着唐嫮对他开始绽放笑容,却因此事,所有努力烟消云散。 “我……”他红了双眼,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却梗在喉间。 “无妨,我终归是,逃脱不了这段宿命了,怨不得旁人。” 唐嫮还是笑了,却笑得凄惨,笑得悲凉,笑得若水心中所有的绝望都化作焚世怒焰。 “我必保下你。” 他轻声说道,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可却能感觉出言语间的坚定,声音甚至因激动而有些微微颤抖。 唐嫮抬起头,虽然轻,却听得无比真切,她丝毫不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尽管刚刚亲耳听到若水半推半就、吞吞吐吐地答应了张嵩,她仍相信他。 就仿佛回到了敕旗客栈,有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捡起掉落的帷帽替她戴上,又撩开皂纱,轻声说了句,“在下定当护姑娘周全。” 又似在荒瀑崖边,闻得那一句“借公子身边姑娘一用。”有一身影行动迟缓,却仍拦于她身前,言语掷地有声,“我曾言护其周全,言出必践。” 荒瀑古墓之中,又是那道身影,毫不犹豫散尽全身功力,褪去貂裘,提起长剑,以性命及修为作陪,替她杀出生路。 如今,也有人这般与她说了,虽然生来便好似逃脱不了被逼婚的命运,但上天却好似也总有意眷顾于她呢。 这一次,真如山花烂漫那般,一笑百媚。 “我们回去吧。”若水轻声问道。 唐嫮点点头,也无心再眺望远方了,只想快些离开这是非之地。 若水狠狠地盯着那间人声鼎沸的厢房,半晌,缓缓下了楼。 “既不能善了,便要斩草除根!” 酒过三巡,天色已是不早。张伍有些心事重重,席间也未饮多少。席间诸人已然酩酊大醉,东倒西歪。唯有他,霜鬓白须,却目蕴神光。值此之机,拉过张嵩。 “张先生,答应某家的事,切莫忘了。” 张嵩心中对这老狐狸恨得牙痒,却不敢表现出来。此番饮了些酒,又与若水达成共识,生怕不慎之下被这老狐狸瞧出些端倪,只得佯装醉酒,嘴里不清不楚不知在唠叨些啥。 张伍无奈,不过既然人马已至代来镇,也不怕张松耍诈,如今他们已是一条船上的人,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便遣手下将头领们各自搀回歇息。 马蹄踏在结实的黄土地上,带起的烟尘几乎遮蔽清未双目。清未哪怕武功再高,长途奔袭之下,两条腿如何跑的过四条腿的。 何况失去内息,单凭体力,又如何与骏马抗衡。锋锐的弯刀借着冲势,朝清未划来。 马队分作两边挨个划过,无论向左向右皆是死路一条。腾跃又须借助内力,清未倒也光棍,直截了当往前一趴,伏于地上。数息之间,已有几柄弯刀从他头上拂过。被风带起的头发撞在刀刃上,也被割断了些。 后面的骑手发现了这情况,便将身体斜挂于马背,使得手中弯刀能够着地面。 清未等的就是这一时机,腰间一扭,避开刀锋,两手却迅速探出扣住对方手腕,用力一扯。 骑手斜挂马背本就难以着力,被这一扯跌落马下。 清未一个鲤鱼打挺腾起身子,扯住缰绳翻身上马。抽出马鞍上挂着的备用马刀,与这伙贼人战至一处。 虽说以武入江湖,清未这马背上的功夫,在逍遥宫也是练过的。观星台旁有一小马厩,里面只养了一匹白马。清未自小没有玩伴,便时常照料它,同它嬉戏。那白马看着神骏,性子却烈极。师傅留陵说,它祖辈乃是匹名马,大宛马种,唤作赛龙雀。而它是血脉最纯的一只,被留陵戴上山去。 自小跟随留陵学习的清未,君子六艺更是必修学问。礼乐射御书数中,别的还好说,这个御却是有些困难。山上无车,亦无供车通行的宽阔道路。 既学不得驾车,便只好学马术。 名驹的血脉,掌控起来自然不似寻常马匹,清未花了三年时间,才能在白马奔腾之时,于马上上下翻飞,做些不可思议的技艺。 这伙匪徒马术也算过得去,但同清未相比,便好似蹒跚学步的婴孩。双方纵马袭杀,才几个照面,马匪那边已被清未斩杀数人,清未却只大臂与腿上中了两刀。 方才于院中打斗,肩头的伤势尚未包扎,抬臂举刀已然有些吃力,如今大臂又挨了一刀。虽不如何深,却再难提刀厮杀,无奈之下,清未只得策马奔逃。 后边马匪哪里肯放,此番出动马队,人未擒住,反倒又折损了些弟兄,叫人如何不恼,更是对清未紧追不舍。 清未可于马上闪展腾挪,胯下这马却是凡品,无甚灵性。冲杀之间,已然被砍得伤痕累累,又被清未驾着拼命奔逃,早就体力不济,前蹄忽而一陷,跌倒在地,已是气绝。 清未一时不察,被这一下掀出老远,重重摔倒在地,全身骨头都好似要散架一般,再无力爬起。 后边的马匪已然策马赶至,见此场景,大感苍天有眼,也不废话,解下短矛,一人一骑已至清未身旁。短矛狠狠刺出,竟要将清未扎个对穿。 拒马结阵破骑虏,百步射矛结金兰 一阵尖锐的破风声响,扎下的短矛被一股巨力击中,贼首把握不住,短矛被磕飞出去。众人抬眼望去,林间转出一彪人马,约莫百余人,以步卒为主,骑卒只十数众。 方才追逃奔驰间,竟不曾闻得有人马接近的动静。 为首者身着锦袍,戴束发紫金冠,骑一匹枣红马,腰悬宝剑,像是高门大族子弟。面容冷肃,身形魁梧,手上一张紫檀画雕弓,还保持着射箭的姿态。 那箭矢声音尖锐,应为鸣镝,想来若是不慎未能射中,也能凭此声响予以警告。 这锦袍贵族一手箭法当真炉火纯青,此间间距约有百步之远,以鸣镝射中短矛矛杆,绝非常人所能。 贼寇大惊,提缰勒马,也顾不上趴伏于地的清未,朝那人大声喝问。 “来者何人?竟敢阻我黑山寨行事!还不速速离去,否则定然发兵将你庄子踏平!” 那锦袍贵族也不答话,将鸣镝箭壶挂于鞍上,从后腰箭囊取出一支紫翎箭,复搭于弓弦,稳稳叩住。右手将弓弦拉作满月,瞄向贼首。 方才见着这锦袍贵族于控弦的造诣,被这紫翎箭指着,贼首也有些心慌,额头渗出了细密汗珠。 “阁下,我乃黑山寨三头领,江湖人称鹰面的殷七,若是我们双方就此罢手,我可保证,黑山寨绝不寻仇!” “嗖” 这次没有了鸣镝那尖锐的哨音,紫翎箭离弦而出,直奔殷七面门。殷七也算是反应迅捷,赶忙侧头,仍是被箭簇划开了蒙面巾,在脸颊上带起一串血痕。 面巾飘落,殷七抬起头恶狠狠地盯着锦袍贵族,任凭脸上鲜血滴落也不作理会。面容阴鸷,配上那高高怂起的鹰钩鼻,当真无愧鹰面之名。 “庶子!可敢报上姓名!待我黑山寨料理完此间事物,定要将你庄子满门屠尽!” 被殷七这般喝骂,那锦袍贵族依旧不为所动,仍只从箭囊中再取一箭,搭于弓上。 殷七目眦尽裂,再不敢托大,一声呼哨,麾下三十余骑纵马突出,冲杀过去。 锦袍贵族不慌不忙,一箭发出,一骑应声倒地,才收回宝弓,挥起令旗。 “拒马!” 手下穿着粗棉布甲,形似庄丁的步卒,动作却是整齐划一,令行禁止。闻得号令,前后叠成三行,蹲伏于地,支起长枪。 百步距离使得马匪根本来不及拨转马头绕开,便纷纷撞于拒马阵上。长枪如林,将他们连人带马戳出一个个血窟窿。 三十余骑,在拒马阵前,一波冲杀便灰飞烟灭。反观对方,只有数人被马匹冲势撞成重伤。清未起身拍了拍尘土,这领头的青年,精于行阵,晓畅军事,绝非寻常之辈。 殷七见势不妙,正欲拨马逃窜,清未腾身跃起,朝着马首奋力一拳。胯下马匹受此重击,嘶鸣一声,轰然倒地。殷七还未及起身同清未搏斗,锦袍贵族已然率麾下骑卒赶至,将殷七团团围住。 殷七被宝剑指着面门,也无退缩讨饶之意,似他这般刀口上舔血的亡命徒,早就将脑袋别在了腰带上,看惯生死,置之度外。 “方才辱及我族人?”锦袍贵族沉声问道。 “那又如何?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还要屠我满门?”锦袍贵族也不理睬,仍自顾自发问。 殷七一声冷笑,却不防那宝剑径直斩下,将他右臂连根斩断。殷七还未来的及叫喊出声,剑锋一转,竟将他左臂也一并斩下。 “啊——”殷七因疼痛而高亢的嘶喊声响彻林间。 “吾誓杀汝!”“吾誓杀汝!” 做完这些,锦袍贵族便不予理睬,还剑入鞘,挥手示意左右将殷七收押。 “这位小兄弟可是此间人氏?却为何得罪了黑山寨的盗匪,竟还出动马队追杀你。”方才一张脸还冷若磐石的锦袍贵族,此刻同清未说话,竟带上了一丝暖意。 清未此时方才看清他的容貌,年纪约莫而立之年,一脸络腮胡子修剪地整整齐齐。 “我本是路过的流民,方才于村中救下一双被盗匪凌辱的母子,奈何武功低微,走脱了几人报信,这才被贼人出动马队追杀。” “武功低微?”那人冷峻的脸上忽而浮现一丝笑意。 “重伤之下,单凭蛮力精准锤倒一匹北地骏马,小兄弟也非寻常之人呀。” 见清未不再接话,似是知晓其心中顾虑,锦袍贵族后退半步,微微俯身抱拳。 “某家姓祖名剔,苍州范阳郡人氏,现为豫章王府从事中郎。近日闻得北地盗匪猖獗,祸乱百姓,故而于族中聚青壮百人前来平乱。” “我闻祖氏原为北地大族,后迁至中州,今次得见祖中郎仪态,真乃人中龙凤。” 祖剔抚髯而笑,“小兄弟谬赞了,祖某不过是借了些家族的薄名罢了。” “百步射矛杆,救在下性命,不若前朝温侯,辕门射戟而罢战乎?” 清未躬身一揖,毕恭毕敬,为谢救命之恩。眼睛却直直盯着祖剔,似要从他脸上读出些什么,祖剔受了这一礼,也不着急,定定站着,任凭清未打量,脸上仍挂着笑意。 良久,清未直起身子,似是下定什么决心。 “小子姓萧,名清未,不知祖中郎可有耳闻。” “萧公子声名,现于北境何人不晓?敕旗客栈一战,力压北境群豪;破解宇文氏秘宝之密;千里追逃,暗算之下仍能斡旋于各山头之间保得性命。这般文韬武略,堪称旷世之才。” 清未闻言,眼中警惕之意仍未消除,祖剔一气报出清未经历,却并不似有何阴谋后招。 “我知萧公子一路历经千难万险,九死一生,今日能将身份如实告知祖某,祖某已觉幸甚,萧公子大可放心,若祖某所料不差,秘宝并不在公子身上,祖某对秘宝也绝无觊觎之意,只是想结识萧公子这般惊才艳艳之辈。” 清未自忖也算是阅人无数,从祖剔言语之中,面上表情,确确实实感受到他的真诚,转念心想,自己确实身无长物,若是对方果真要杀自己,得知身份之时便可出手。祖剔虽无小宗师之能,却也非功力尽失的自己所能匹敌,何况现在还身负重伤。 “再拜谢祖中郎救命之恩。”清未疑虑尽去。 “哈哈哈,萧贤弟见外了,如若不嫌,祖某虚长三十又二,我等结成忘年之交,唤我兄长便是。” “愚弟拜见祖兄。” 祖剔放声大笑,携着清未,一同入营去了。 运筹帷幄定奇计,秉烛夜谈旷古今 奔波多时的清未,虽然只是简单的梳洗,却也让他心中的满足之感油然而生。寻了柄锋利匕首,打量了一下冗长而蓬乱的胡须,草草修剪过后,虽不比在敕旗客栈和宇文氏族有下人打理来的干净整洁,也算是一扫之前状若流民的颓丧之气,复又变回器宇轩昂的少年公子。 “萧公子,庄主嘱我将吃食置于此案,待你梳洗完毕,自行取用。” 一随营妇女进入清未帐中,置下餐盘。虽然菜品粗糙,却还算丰盛,对于一路而来饔飧不继的清未来说,倒似珍馐美味。 清未半个身子还浸于桶中,只得偏过脑袋,点头示意。 “庄主还说了,待萧公子酒足饭饱,得了闲,可去寻他,有要事相商。” “烦请回报庄主,在下稍后便至。” 清未大致一想,便猜到了祖剔找他的意图,当下也不拖延,待随营妇女离帐,便起身套上衣物,享用餐点。 “闻得祖庄主有事寻在下商议,让祖庄主久等了。” 清未虽自傲,礼节一事却甚是周全,旁人挑不出半点毛病。也亏得醉仙留陵一介醉生梦死、放浪形骸之人,竟对清未礼的培养也颇为重视。 祖剔愁眉紧锁,伏案研究些什么,闻言抬头,但见一公子,卓尔不群,翩然而至。都说人靠衣裳马靠鞍,确是如此。换上一身大袖儒服的清未,任凭天下俊彦作比,也毫不逊色。 “贤弟如此便见外了,白日里才义结金兰,还未过几个时辰怎如此生分。” “愚弟之过,祖兄见谅,祖兄夜间寻我来,可是为了剿匪一事?” 祖剔眼中一亮,直觉自己果真未曾看走眼。 “贤弟可有高见?” 清未行至案几前,发觉祖剔果然是在研究一份苍州、雁渡二州的地形图,也不知从何得来,剿匪的准备工作倒是详尽。 “祖兄此次剿匪目标为何?” “便是那祸乱北地的黑山寨与红风寨。” 祖剔似是对盗匪之流颇为憎厌,说话间愤慨之色溢于言表。 “既如此,黑山寨老巢位于雁渡州边境,路途遥远,此番合力搜捕我,互为扶持。不如以雷霆之势先扫平红风寨,令黑山寨驻扎于苍州边境的部队断了补给,只消围而不打,彼时黑山寨贼寇断了粮,便不攻自破。” 祖剔轻抚短髯,不住点头,更是听出了清未的弦外之音。 “黑山寨乃是雁渡州第一大山寨,其中贼寇约有万余,这次遣其老三带队围杀贤弟,老三殷七已为我等擒获,此时带队的应为其副将。若能覆灭近两千的派遣队,对黑山寨本身势力亦是重大打击。” “正是这般道理,如此一来,以后倘或出兵黑山寨,也算是能占得些优势。” 祖剔的战略目光也让清未刮目相看,二人所想不谋而合。 “不知祖兄手下有多少兵力?” “现今这大营中都是我集结训练的庄丁,此行出发前,豫章王司炽允我一千私军,约在定襄郡会和,算算时日,也该到了。” “既如此,红风寨便不足为惧,两千不到的贼寇对上一千王府私军,并无多少优势。” “只是需保证黑山寨的驻军不会前来相救,否则贼众声势浩大,我方便毫无胜算。” 祖剔显得有些焦虑,毕竟若是要阻拦黑山寨,必定要分兵,这样一来胜算便又小了。 清未微微一笑,“祖兄莫要忧虑,阻拦黑山寨援兵,小事一桩。” 祖剔激动地抬头,若是这个问题解决了,那么战略几乎就能成功大半。 “贤弟又有何妙招?” “祖兄莫要忘了,他们这般劳师动众进入关内,所为何事。” 祖剔看向清未,似乎想通了什么。 “贤弟的意思是,由你作饵,吸引黑山贼军注意,使其对红风寨无暇相顾?” 清未点点头,“他们这般劳师动众,又达成联合,无非便是想擒住我,故而这等脆弱的同盟关系也将止步于此,若是觉得有机会擒住我,反而乐见红风寨灭亡。” “可若是这般,贤弟岂非以身犯险?古语云,君子不立危墙,贤弟这般……” 清未洒然一笑,“祖兄所言那是君子,我虽通晓六艺,却自忖并非真君子也,自然做不得数。” 祖剔一愣,没有想到清未会有此回答。自古时文圣创儒学,千古流传,何人不言自己正人君子,可又有多少人当真能做到。似清未这般直接的,祖剔还是头一次见着。 祖剔忽然站起身子,抖搂袖子,朝着清未深深一躬。 清未大惊,赶忙上前扶住。“祖兄何故如此,岂非折煞小弟。” “这一拜,乃是为了苍州、雁渡二州的百姓,敬你舍身入虎穴的大义。” “祖兄谬赞了,快些起身,清未可不是心系百姓之人,只觉此事皆因我而起,也当在我手中做个了断,仅此而已。” “贤弟真性情中人,我辈敬仰。”祖剔也不固执,由着清未将他掺起,只是再看清未,只觉世上竟有这般奇人,此等洒脱胸襟气度,百年来亦无有出其右者。 帐外夜色渐深,阵阵寒气合着大风刮入帐中,吹着烛火摇曳,也让二人感觉一丝凉意。原本便昏黄的账内,眼见着火烛快要熄灭,缓缓融于夜幕之中,祖剔忙喊来下人掌灯。 “庄主,已至亥时彦夜了。”掌灯的下人换上新烛,在祖剔耳边轻声说道。 清未也是识趣之人,听得这话,便欲起身告辞,让祖剔休息,哪只祖剔却挥手示意其坐下。 “无妨,我与萧贤弟,一见如故,今日当秉烛夜谈,尽兴方归!” 那仆从也不多话,换上火烛后,便悄然告退,裹了条毯子于帐外守夜去了。 “贤弟之聪慧与气度,愚兄已有见识,却不知贤弟对这家国社稷之事,可有见解?” 这话题虽极为空阔,但祖剔确信,以清未的聪慧,自然知晓自己言之所指,以清未的性子,必然不屑于闪烁其词、顾左右而言他。 清未却是低头不语,神情有些肃穆,祖剔只道他是在细细思量,却不知其实是想起了往年于观星台逍遥宫,与师傅留陵关于天下大势的讨论,及出世入世的争执。 “我朝自武帝终结乱世,一统天下而建国以来,初期也可谓繁荣昌盛。” 清未沉思片刻,便娓娓道来, “然自南皇后发动兵变,祸乱朝纲,便乱象迭出。先是楚王司玮与汝南王司亮、权臣魏瓘勾心斗角,相互攻讦,司亮与魏瓘皆为司玮所害。后南皇后又密谋杀害楚王司玮,独揽朝政,架空惠帝,大肆委任其党羽居要职,致使我弁朝乌烟瘴气、江河日下。” “关外蛮族也因此而蠢蠢欲动,先有西部凉州、南剑州羌、氐二族暴乱,数年方才平定。而今北方鲜卑、匈奴等蛮族也蠢蠢欲动,常怀不轨之心,我朝内忧外患,令人忧心。” 祖剔闻言,不住点头,这番分析,大致便是这些年来朝中概况了,不曾想萧清未一介闲散之人,竟能知晓地如此通透。 清未却是话锋一转,语出惊人。 “然这些问题,皆为癣疥之疾,我朝所历坎坷,皆由国之根本所致。我朝沿袭前朝察举旧制,又在此基础上形成九品中正制。择贤而有识,善辨人才的官员任中正,查访评定州郡人氏,分作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九品,作为吏部授官依据。” “起初并无不妥,但建国以来,各地政务皆有大小世家,名门望族干预,长此以往,九品中正制便演变成了只于名门望族中选拔官吏,造成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局面,故而世家大族,才是我朝的心腹大患……” 祖剔听着清未所言,眼神越发明亮起来,丝毫没有顾忌他自己便也是清未所批判的世家大族出身。 “此番言论,震古烁今,真旷世之奇才也!”他轻声赞叹。 又换了次火烛,夜色愈发浓厚,帐内二人,相谈正酣。 惊弓之鸟弄巧意,中流砥柱露峥嵘 待天明,营中早已不见了清未身影。祖剔似是早已知晓,并未多问,只点齐人马,走小路向定襄郡城行去。 城外山丘后头驻扎着豫章王府的一千私军,领头的正是祖剔部下,与祖剔越好在此处合军。 清未骑上一匹快马,带着三五随从,早早来到先前村中。衣锦而还,惹得村内老少纷纷探头。 “诸位,我乃是朝廷特使,前番乔装来打探匪情,故而遭到匪寇袭击,如今朝廷兵马将至,皆听我号令,尔等助纣为虐之徒,皆要受罚!重则人头落地,株连三族!” 祖剔拨与他的随从,也换上了州郡兵甲,咋看之下倒像那么回事。 何况村中皆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贫农,哪里真见过官老爷是怎样的派头,只觉着锦衣、骑大马,身份定然不低。何况后边跟着的兵丁确实穿着跟很久前来收过租子的郡兵一般无二。 听闻要杀头治罪,更是吓得六神无主,各各噤若寒蝉,哪还有先前逼迫宝儿和他娘亲那般气势。 事实证明,生死之前,人人自危,一时间跪地求饶、痛哭流涕、哭爹喊娘者不计其数。本就知晓清未武艺高强,如今还带了三五兵卒,根本就掀不起任何反抗的心思,各各嘴上诉着苦,言被贼人如何逼迫,行为实属无奈之举。 清未径直入了家院子,搬过一条还算完整的藤椅坐下,翘着腿,一副优哉游哉的神态,根本未将众人的讨饶放在心上。 “特使大人,我们真是受了歹人胁迫,望您明察秋毫,高抬贵手。先前我等愚昧,多有冒犯,还请宽恕则个。” 一阵慌乱过后,还是那个在村中有些威望的老者,战战兢兢行至清未身前。再不敢对其横加斥责,只弓着背,低眉顺眼,絮絮叨叨。 “住口!尔等刁民,为非作歹,还敢狡辩!”清未丝毫没有宽恕的意思,厉声喝吗,将这老者惊得跌坐在地。 “实话告诉你们,州府大军两千已然集结,今日申时,便要将尔等连同匪寨一并剿灭,我此番前来,就是想看着尔等惊慌失措,向我讨饶!哈哈哈哈!“ 清未金刀大马坐于椅子上,说起这番话来,倒颇有些草菅人命的味道。 在老者悄悄示意下,村民们都纷纷后退,距清未足有数十步之远。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村长,这可如何是好呀,小宝他爹死了,我们哪边都反抗不了呀!” “是啊村长,当初逼小宝他爹献出他女人的是你,如今你可也得拿拿主意呀!” 余下村民纷纷赞同,老者见此场景,差点气的背过气去。干咳两声,眼睛恶狠狠地瞪着身边之人,压低声音怒斥。 “住嘴!当初逼死小宝他爹,别以为你们都能脱得了干系,如今这劳什子特使,虽然武功高强,脑子缺不太好使,我们未必没有机会。” “真的吗?村长你快说说,快说我们怎么对付他。” “你们小声点!村长赶紧挥手制止众人。 “你们不要命啦!要是被他听去了,神仙难保!” 众人纷纷噤声,静待老村长下文。 “咱们挑几个腿脚快的小伙,给他们打掩护,偷偷溜出去给土匪报信,叫他们来捉拿这个大使。“ “可刚刚这大使也说了,有两千官军要来呢!” 村长瞪了打断他说话的村妇一眼,后者慌忙掩嘴低头。 “这特使脑子笨,先前说了,官军申时才到,只消赶在申时前将他捉走,即便官军来了,也不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也怪罪不到我们头上。即便同土匪动起手来,那也是两败俱伤的局面,这正是我们所乐见的。“ 众人点头附和,村长的这个想法,可以说是唯一的解决途径了。 “派伢子和二黑去吧,他俩原本就被小宝他爹选去训练,甭管身板、体力都是村里最好的。” 也不知是谁提了一句,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认可。村中的老少爷们便行动起来,三五成群,想尽办法分散清未注意力。 冬日的暖阳渐渐悬高,投下一片暖意。清未惬意地仰倒在椅子上,入冬的北境,这般艳阳真是可遇不可求。远处丘陵投下的阴影中,两道身影迅速跑开。 以清未的耳力,开始时便将众人对话听得真切,只是并未拆穿。任凭村民们如何在他面前极力遮掩,那两个奔跑的身影依然逃不过他眼睛。 只不过这些,正是他所希望看到的事态发展。 自从昨夜同祖剔商议过后,他便一直在思量有什么巧妙的办法,能够让黑山寨贼众坚信正是擒获的好时机,而不疑有他。如此才能拖住贼众,从而帮助攻打红风寨的祖剔。 清未从未有过加害普通百姓之心,哪怕似这般愚民,人皆有苦衷,清未正是知晓这点。 若是直接同村民商议剿匪之事,村民们见识过贼势浩大,心中免不了担忧,倘或剿匪不成,作为泄露贼寇所在的他们,便会被穷凶极恶的黑山匪徒屠戮一空,因此未必愿意帮助清未。 如今用恐吓之法,以他们身家性命要挟,使他们以为自己走投无路,自然愿意铤而走险。即便是向匪寇报信来捉拿自己,他的目的也已达成。 如今要做的,便是静待黑山贼寇人马到来。 “是何时辰了?”待合兵一处后,祖剔并未轻举妄动而是等候出兵时机。 虽然不知道清未昨夜为何这般笃定,要他于午时出兵。趁红风寨昼食之际,打他个措手不及,这道理祖剔自然知晓。可清未到底如何保证午时之前定能将黑山寨人马引走,却是百思不得解。 不过祖剔此时对这个堪称鬼谋的义弟,信任的很,也不问明原因,便一口应允。 “报中郎大人,已是巳时了。” 身旁副将,便是领着王府私军前来汇合之人。 “传令下去,即刻埋锅造饭!” “喏!”副将领命告退。 祖剔锦袍黑甲,腰悬玉龙,身形挺拔如翠竹。望着丘陵下,营内井然有序之象,黄骠马静静侍立身旁。 若真如贤弟所言,这世道,便安定不了多久了。他这般想着,却不知作何打算。 羊汤泡馍天欲雪,千军拔寨能饮无 红风寨虽称山寨,实则四周并无奇峻山峰环绕。只一条小涧环绕丘陵,看着倒像似个地方豪绅的庄子。 故而在祖剔眼中,既无地利之险,又被打个措手不及,此战无不胜之理。 晌午时分,日照当头。萧瑟的北风,却将红风寨内升起的炊烟刮得歪歪斜斜,而后吹散干净。 尽管自回到雁渡州已有大半月了,仍未擒获萧清未,寨中士气有些低落。入了冬,大当家陈阳也不知从何处弄了些全羊,倒是叫寨中好一阵欢腾。 严冬酷寒,还有什么比吃上一口热腾腾的羊汤泡馍更惬意的。陈阳似乎也有有意借此来提高众兄弟的情绪,尤其他兄弟陈国,更是爱这口。啜饮一口白汤,捞起几片羊肉嚼在嘴里,升腾的热气贯通四肢百骸,心满意足。 “二弟,这萧清未当真这般邪乎?” 陈阳裹着袄子,走到陈国身边坐下,拿胳膊顶了顶他。 “嗨,依我看,就是个怂包!泥鳅!滑不留手,其实哪有什么真本事,若是站那不动,我一锤子定叫他化作烂泥。” 陈国尤为不忿,嘴里塞满了肉片,含糊不清说道,还顺势拍了拍放在身旁的拐子流星锤。 “你也别太过小看人家,倘若换做是你被下毒抑制内劲,你可还能在各大势力追杀下逃亡月余?” 陈国不再言语,端起羊汤用力啜饮,发出响亮的“嗤嗤”声。 陈阳见状摇摇头,也从锅内捞起一块羊肉,塞入最终大口嚼着。当初创建红风寨,为的不就是能像如今这般,好吃好喝。 “报——大头领,不好了,有只人马绕过落枫涧,往大寨杀来了!” 陈阳一愣,立刻将肉片扔下,双手胡乱往袄子上一抹,便领着陈国向寨门冲去。 红风寨前,人喊马嘶。 祖剔此番剿匪,连床弩都带上了。豫章王府贮藏的床弩,是祖剔亲自改良过的,加大了弩箭的破坏力,虽然准头因此而降低不少,可对于防御工事的杀伤力却增大不少,尤其是一些木质工事,豫章王司炽赐名破城弩。 陈阳刚上寨墙,便知晓大事不妙。 不曾给他喊话的时间,祖剔在破城弩组装完成后,便直接下令射击。 “敌袭!快去敲钟!”陈阳推了下传令兵,后者回过神来,慌忙跑去瞭望塔敲响警钟。 祖剔拈弓搭箭,弦如满月。一箭射出,正中那传令兵,尸体从瞭望塔跌落,摔得稀烂。 陈国怒发冲冠,大吼一声,提着流星锤径直往瞭望塔爬去。 祖剔故技重施,又一箭射出,射中陈国肩头。陈国闷哼一声,仗着横练的外家功夫,硬接了祖剔一箭,箭矢只是稍稍破开皮肉,箭簇都并未完全钉入血肉中。 陈国一把扯下肩头箭矢,轻蔑的扫了一眼祖剔,像个没事人一般继续往瞭望塔上爬去。祖剔的紫檀弓少说也有六石,这般被人轻易以肉体挡住箭矢,便是祖剔自己也着实惊讶。 “铛铛铛”警钟终究还是鸣响起来,声音较之往常更加洪亮,正是那陈国,嫌敲钟的木桩不够力,便将自己硕大的流星锤提起,卯足了劲往那钟上掼去。 一口浑铁铸的大钟,竟被陈国一口流星锤,锤的坑坑洼洼,面目全非。 寨内贼众闻得钟声响起,再也顾不得什么羊肉,慌忙起身去寻兵器衣甲,慌乱之下,有撞翻木架、锅盆的,山寨之内一片狼藉。 “砰砰”两根巨大的弩矢破开木质寨门,凿穿了一大块门板。矢簇改良后弧度夸张的倒勾勾住寨门残骸,弩矢尾部拴着一根长而粗大的麻绳。 一队兵卒撑起团牌举过头顶,小跑着推着一个简易器械上前。 原本弩矢后的麻绳,是由兵卒握住,向后拉扯,如拔河一般将城门拽倒。可清未于昨日观览器械后,给祖剔提了点更方便快捷的建议,其中便有关于这破城弩矢的使用方面。 小器械就是清未的建议,上面安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装置——绞盘,虽然一般是用于城门开关上的。 经过清未提议稍稍改进过后,只要将麻绳缠绕其上,两人使力推动绞盘,轻易便将这寨门给拉倒,省下不少气力与时间,也减少了伤亡。 两队骑兵自阵列左右翼缓缓行出,开始短距离加速,冲向寨内。 此时红风寨已经有一些喽啰攀上寨墙,举弓迎敌。祖剔也随阵中弓箭手一起,射箭还击。一时间箭如飞蝗,落于寨墙,压得守方抬不起头来,只零星射出几箭,象征性阻挠一下。 骑兵越过残破的大门,策马杀入寨中。寨内喽啰此时根本组不起任何阵型,况且从立寨之初至现在,也不曾有人教授行伍战阵之事。 对他们来说,打仗不过就是一拥而上和各自溃逃两种行为,并没有能力组成盾阵或拒马来抵抗骑兵。 因此,在两百余骑杀入之后,战局便好似一边倒的屠杀。匪徒的战斗力,如何同训练有素的王府私军相提并论,更何况现在还是有备打无备,红风寨兵败如山倒。 骑兵冲杀一阵过后,便放出信号弹,示意可以全军掩杀。 终究两百余骑也无法全歼两千余人,若是不慎之下在山寨并不如何空旷的地形中,被反应过来的步卒拖住,形势说不得便要翻转了。因此借此机会,步兵压上,扩大战果,才是明智之举。 留下弓箭手射住阵脚,祖剔率着步卒,一马当先杀入寨中。 中央大帐有一青年冲出,衣甲都尚未穿戴齐整,便提着刀冲向一名骑兵。祖剔思量着对方身份定然不一般,便举弓一箭射出,正中那青年后心,青年一身未吭便栽倒在地。 “儿啊!”寨墙上,陈阳一声惊呼,目眦尽裂。 “狗贼!杀我孩儿,吾与汝势不两立!纳命来!” 陈阳瞪着血红的双目,径直跳下寨墙,借着冲势,剁倒几名亲卫,挥刀便朝祖剔砍来。 原来那被祖剔一箭射死的青年,正是那日在客栈中,抢先对清未出手的红风寨少当家。先前被清未一拳轰出,打的肋骨断了数根,直到如今还裹着绷带,谁曾想就这么不明不白死于祖剔箭下。 那边陈国刚下望台,闻得陈阳呼喝,也提溜着流星锤,大踏步杀来。 祖剔不慌不忙,拨转马头,让过陈阳钢刀,一拍马背,借势腾起,宝剑出鞘,剑锋直指陈阳眉心。 佳公子单刀诱贼,勇中郎提兵破虏 陈阳同祖剔二人,剑来刀去,战有数合,难分上下。那边陈国已然提着流星锤,大步赶至。 “伤我侄儿,恶贼受死!” 流星锤于半空舞动数圈,携千钧之势猛然砸下。祖剔挡开陈阳下撩一刀,接力向侧边一闪,堪堪躲开这锤。掀起的气浪直扑祖剔面门,迷的他有些睁不开眼。 望着身侧被砸出的大坑,祖剔心有余悸,这般力道若是被锤个正着,只怕已然化为一滩肉泥。 陈国一锤无果,立刻跨步提腰,奋力提起锤头,再度舞动。祖剔提剑后撤,退出战圈,双目直直盯住陈国片刻,欲从中寻出破绽。 可这陈国虽看着身形硕大迟缓,一柄流星锤却舞得密不透风,水泼不进,难觅纰漏。 陈阳却不愿给祖剔喘息之机,见陈国一击不中,便如跗骨之蛆一般紧紧咬住祖剔,手上单刀上下翻飞,出手凌厉狠辣。 祖剔也不怯他,挥剑将攻势一一接下。虽以一打二,亦丝毫不怵。出手不紧不慢,却每次都恰到好处格开二人攻击,脚步不断后撤,似是有意拖延时间。 寨内的战斗并未持续多久,骑兵几轮围剿之后,待副将发号施令,弓箭手鱼贯入寨,一字排开,将那些仍在负隅顽抗的喽啰全部射杀。 至此,结局似乎已失去悬念。 清未手上果子还未啃完,就望见了远处翻腾的烟尘,黑山寨人马到了。 嘴角扬起一丝微笑,情况与他所料分毫不差,手却一抖,剩下的半个果子掉落于地。 清未惊慌失措地站起身子,手指颤抖着指向远处,声音似是因为恐惧也有些发颤。 “谁……谁去向贼人通风报信,是谁!你们这群反贼!反贼!谋害朝廷命官!” “特使大人,对不住了,你欲让我全村老少活不下去,我等怎愿为那砧上鱼肉,任人宰割。”村长那满是褶子的老脸上,终于绽放出一丝笑容。 这一阵,是他赢了,至少他是这般认为。 眼见村民们围了上来,似欲阻他去路,清未抽出配剑,朝身前胡乱挥砍。村民惧怕他高超武艺,一时间也不敢轻举妄动。 “快撤,随我撤,替我断后!谁敢阻我,杀无赦!” 清未朝着身后兵丁恶狠狠喊道。 村民们皆有私心,一听要下死手,谁也不愿做那出头之鸟,又不甘心放任清未离去,仍就如上次那般紧紧缀于后方。 一直磨蹭到贼众能看清他身形,清未才不慌不忙迈起步子,向着来时规划好的路线逃去。 “快!萧清未就在前方!若能将其生擒,回归本寨之后,我必报于大当家,赏黄金万两!” 如今的领头者,便是三当家殷七的副将,唤做余波,江湖人称跃江蜃。其人武艺平平,单有手轻身的功夫,传言可于水上踏浪而行,然未有曾有人见过,也不知真假,故而得了个蜃的名号。 此番黑山寨人马,骑卒已尽皆折于祖剔军前,其余皆是步卒。余波仗着脚力,遥遥领先于行伍前段,足下生风,速度果真不慢。 可清未来时便已想好脱身之策,特意寻得一处茂密山林,转眼间便已至林间。 余波眼见将要跟丢,卯足了劲再次提速,亦随着清未闯入林间。后方兵卒也知晓清未来历,自然明白将其捉拿,奖赏会何等丰厚,个个也争先恐后,要领那首功。 “萧清未!乖乖束手就擒!我禀报大当家,尚可赐你全尸!” 余波转入林间,早不见了清未身影,怒上心头,大声呼喝。 “只管来寻小爷,若是寻到了,不用你绑,我当自缚前往黑山寨面见褚大当家。” 林中四面八方皆传来回响,当是清未遣手下兵丁四散而行,一般言语呼喊回应,用作疑兵。 余波恼极,自忖只身一人无法辨得清未所在。况且听闻萧清未武功极高,内力被禁之下,也能同云台观江湖上成名已久的归玄道长打的有来有回,想来纵是追上了,只身一人也未必是他对手,若是不慎遭其反诛,那才是真不值当。 毕竟殷七至今未归,而清未却仍活蹦乱跳,想来当是遇害了。 虽然想不通将近半百之数的骑卒,为何会在追捕清未一人之时,全军覆没。这也使得他面对清未,愈加小心谨慎。 若是当真擒得清未归寨,那空出的三当家的位子,必然是他余波的囊中之物了。 红风寨贼众,只余陈阳与陈国二人,被祖剔麾下千余大军团团围住。 “仗着甲坚矛锐,还偷袭,算什么好汉,今次有种一对一单挑,若是胜了,我等自当缚手而降。” 陈阳眼见大势已去,高声呼喊。几番打斗,已然对祖剔的武艺有了大致考量,虽然与他不相上下,但落草多年,总有些上不了台面的阴刻手段。出其不意之下,取祖剔性命也未尝不行。 群龙无首之下,这伙人虽兵锋正盛,也当不攻自破。 祖剔仰天大笑。 “杀人放火,为祸乡里的穷凶极恶之徒,也配谈作什么好汉!” “畏首畏尾的小贼,快来接你爷爷一锤!” 陈国眼见陈阳搦战不成,便欲趁祖剔不备,抢先一步击杀他。 流星锤大力掷出,怎知祖剔早有防备,横剑相挡。这一锤势大力沉,将他手中十六面汉剑砸的弯出一个弧度。祖剔虎口迸裂,险些把握不住。 陈阳又持刀劈来,早有副将拈弓搭箭,将其逼退。 祖剔虚晃一剑,退出战圈,早有步卒撑起团牌,上前抵住。 陈国流星锤带着破风之声再度袭来,被盾阵所阻。锤在盾上,发出一声巨大闷响。前排士卒被这巨力带的一个踉跄,几乎蹲立不稳,好在相互扶持之下,总算稳住了身形。 “弓箭手!” 祖剔一声怒喝,箭如飞蝗。 认凭陈阳与陈国武功再高,在这箭雨之下,也被射作筛子一般。 陈阳当场毙命,陈国仗着一身横练的外家硬功,虽身受重伤、血流如注,仍拄着流星锤,勉力支起身体。双目血红,狠狠盯着祖剔。 “大哥!待兄弟替你杀了这无耻小贼!” 陈国言语间口喷鲜血,仍站起身,拖着沉重步子,提锤朝祖剔行来。 不消祖剔挥手,又是一轮箭雨,这九尺有余,形如铁塔的大汉,终是倒下了。 “若是忠良,必为朝廷先锋大将!”祖剔叹息一声,挥手回师。 两千人包围数人,任凭林子再大,寻到清未踪影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眼见着黑山寨兵匪围拢而来,清未紧了紧手中还在滴血的环刀。其余几个庄丁此时没了声讯,想必已是殒命。 抬头看了眼那轮冬日,虽渐渐隐于云后,仍大约辨得当是未时了。看这天气,傍晚时分,就会飘雪。 清未微微一笑,若是所料不差,也到时辰了,若真是谋划失误,便是死于自负,也无甚怨言。 至少失去内息的他,斩杀近二十余悍匪后,这刀,是再也挥不动了。 “萧清未!你也有今日!还不快快束手就擒!不然定叫你死无葬生之地!”余波大喜过望,连声呼喝。 “谁敢动我贤弟!”一声咆哮自后方传来。 弓弦惊,号角起。 林中鸟振翅,剑下骸遍野。 神箭破势定风波,持书观宇掀狂澜 萧清未提着刀,任凭身遭双方乱战,杀作一团;任凭尸横山林,血流成河。 余波眼见麾下喽啰纷纷倒地丧命,自知今日已是在劫难逃,也顾不上许多,拾起一根长矛,大步迈出。助跑几步,将长矛当作撑杆,高高跃起,拔出腰间短匕,直坠向清未。 这余波当真无愧跃江蜃之名,虽借助了外力,却也跃起约莫两丈高度,横越数十丈,贴近清未身前。 这一击好似轰雷掣电,迅猛而强烈。全无花哨,只求一刀毙命。 清未勉强提起一丝力气,反撩而上。虽明知无法逼退余波,只求凭着兵器长些,好率先将他斩杀,削弱些冲势或改变轨迹,避开要害。 一声弓弦响。 余波持着匕首,擦过清未肩头,飞出去一段距离,轰然坠地,后颈赫然插着一根箭矢,紫色尾羽。 清未右肩被带起一大片血肉,疼痛难忍,张着嘴却压根喊不出声来。仿佛一根紧绷着的弦,终于不堪重负断裂开来,一头栽倒,不省人事。 身边的厮杀声愈渐远去了。 在几乎被削成人棍的殷七被祖剔带上来后,为数不多的反抗也逐渐平息。祖剔指挥人手收缴了红风寨和黑山寨投降匪寇的军械,将他们整编一处看管,约得降军千人。 这些人虽然满身匪气,桀骜难驯,但若是操练得当,不失为一利器。 伤口因颠簸,摩擦着身下垫子,火辣的疼。清未被这疼痛刺的清醒过来,缓缓睁开双眼,呻吟出声。 “贤弟!你可终于醒了!” 祖剔那张络腮胡的冷峻面容,同他声音一道,出现在清未眼前,罕见地流露出焦急神色。 “皆是愚兄之过,倘若早些破了红风寨,率军前来救援,贤弟也不必受这般皮肉之苦。” “祖兄莫要如此,若非祖兄神射,清未此时早已命丧黄泉了。” 祖剔将清未扶起,喂了些清水。 “只是可惜了随我同去的那几名壮士,为了掩护我枉送了性命。” 清未面有哀戚之色,若不是那几人舍命引开追兵,单凭他一人只怕难以撑到援军出现了。 “为国为民,死得其所,待我回去必定报与族里,在宗祠偏厅给他们立牌位。” 祖氏乃北地大族,得以在祖氏宗祠立牌位,接受香火供奉,这些家丁怕是至死也不曾想到过。 虽说终归是数条生命,可在这时代能有祖剔这般胸襟气度的人物,属实寥寥无几。换作他人,莫说在宗祠立外姓家丁的牌位,便是肯顺手收殓一下亡卒遗体,都算是心善了。 得祖剔喂水,润过干裂的嘴唇,清未这才发现自己是躺于一辆牛车之上,身下潦草地铺了些碎毡子为垫,好让他舒适些。 祖剔便是与他同乘一辆牛车,等他醒来。 “恭喜祖兄,此番剿灭红风寨,平定黑山寨入关人马,既护得我朝一方安定,也立下一份功勋,想来豫章王也当犒劳祖兄。” “此次剿匪,贤弟居功至伟,当随愚兄一道,回豫章王府领受封赏。我自当表奏王爷,封贤弟个都尉,也好凭着一身武艺为朝廷建功立业。” 清未闻言,并未回答,眼神中闪烁着犹豫之色。 倒不是嫌都尉这八品职位低微,毕竟以他的才干,绝不会仅限于区区一个都尉。这不过是他叩开朝堂大门的敲门砖罢了。 可即便如此,与他原定的想法还是有很大的出入。他虽与留陵避世意见相左,认为要入世而修行。却并非打算像普通人一般,遍历人间艰辛,如同泥地中摸爬滚打的老鼋。 弁朝虽是乱世终结之后,又一波澜壮阔的时代,可他并无兴趣成为史书中的一颗明星。清未从来都觉得,自己当是持书观宇,弈子天下之人。 若逢时代黑暗紊乱,便以手中长剑开天,破混沌而现乾坤。以一己之力,将时代拉回正轨。 正如他下山时想要做的第一件事,携三尺青锋只身入炎京,诛妖妇、斩权臣,还朝堂一份清静。 但有不平之事,皆一剑破之,即便现在,也是这般想法。 书中之人,自有他们的喜怒哀乐、跌宕起伏,传奇抑或平庸。就如同祖剔一般,终究会推动这个时代,推动着历史的洪流不断向前涌动。 可属于这个时代的精彩,用一双眼睛去看,那便够了。 清未要做的,只是持书、翻书、观书,仅此而已。 “贤弟似乎有所疑虑?” 祖剔见他许久未言,出声询问。 “并非如此,能为朝廷建功立业,乃清未夙愿,只是尚有一事,不得不做。” 清未猛然回神,慌忙出言掩饰。 “贤弟但说无妨。” “当初遇上暴雪,为敕旗客栈秋掌柜所救,后掌柜出门有要事,嘱我好生看护客栈。那日客栈惊变,想必兄长也有所耳闻。我有负掌柜重托,从宇文氏养伤之后,便欲回客栈同掌柜请罪,道明事情原委,以表歉意。只是值此多事之秋,一直未能遂意。” “难怪贤弟要入雁行关,取道苍州,原来是想入飞云州,过拥雪关去往敕旗客栈。” “正是如此,可念及此间祸乱皆因我而起,又有祖兄带兵剿匪不谋而合。如今雁渡州局势已定,请罪一事,终究要去做的。” 祖剔沉吟一阵,又抬头望了望清未,欲言又止。 “兄长有话直说便是。”清未也想早些得知祖剔打算,好作应对。 “贤弟若还从关内走,可曾想过出了拥雪关,亦有丧命之险?” “兄长是指——白登山寨?” “不错,正是这靖边三寨之一。我虽对秘宝并无兴趣,可那白登嵝荡寇将军赵利,当初也是遣了人马去往荒瀑的。” “兄长的意思,还得从雁行关出塞?” “不错,况且此次虽平定了关内匪患,可常言道斩草除根,不若将黑山贼寇连根拔除,永绝后患!” “兄长是要出关远征黑山寨?” “正是如此,黑山寨一除,贤弟从关外去往敕旗客栈便是一片坦途。” 祖剔顿了顿,又连忙补充道,“何况我也早闻得敕旗客栈秋掌柜威名,对这般女中豪杰仰慕已久,此番刚好得以结识。” “兄长要护送我去敕旗客栈?”清未有些惊讶。 祖剔毫不犹豫点了点头。 “兄长美意,清未便承下了。” 清未当然知道祖剔关心他才这般说,凭他如今的状态,即便黑山寨覆灭,别家小山头想要擒住他也易如反掌,可若有祖剔数千大军护送,便是想动他也得好好掂量一下了。 “只是单凭千余王府私军,再加上一千整编降卒,如何能攻破兵力数倍于我的黑山寨?” 清未仍有疑虑,便是他,也想不出形势如此悬殊之下有何破敌之策。 “贤弟莫急,此次征讨,并非我这一路人马。当年我任中州主簿,举族迁入中州之时,曾与一人共事,相谈甚欢,亦有八拜之交。此人姓刘名坤,曾任司隶校尉从事,如今于尚书令、高密王司泰麾下任尚书郎。” “我与他相约领军讨贼,他率兵由白鹭州高密国出发,算算时日,也该到苍州了。” 听闻刘坤这个名字,清未眉头深深皱起。 “中州二十四友,刘坤。” 他轻声念叨了一句,脸上竟隐隐露出厌憎之色。 盏几怒碎梦相异,飞雪连宵愿多违 “嫮儿,你先前不是说,老镖头暗中传信于你,亲自率人前来救援。怎的这么些天了,一点音讯都没有?” 唐蒙自从被赫连若水软禁于部族之后,脾气愈发暴躁了起来,再无担任镖头走南闯北时,挣出北地朔风名号那般从容淡定。恍若无头的蝇虻一般,忐忑不安,于帐内辗转来回。 “当日确实收到了字条,叔父也亲自辨认过笔迹,确为张老镖头所书。至于为何迟迟不动手,相必张老镖头自有他的思量,嫮儿又怎会知晓。” 在这聚落之内,镖局一行只唐嫮一人能随着赫连若水外出游玩,故而观察几日后,张伍寻了个间隙,遣人将字条交予唐嫮手中,意图与唐蒙定下计略,里应外合,大破赫连铁部,救镖局众人脱困。 唐蒙自取得字条后,夙夜难寐,整日想着何时动手。哪知已过得五六日,仍一点动静都没有。无奈之下,病急乱投医,反倒跑来质问唐嫮。 唐嫮心中也时常懊悔,毕竟河间王府的人马同汾水镖局一同现身这关外小镇,若说两者无甚关联,任谁也不会相信。只怕这次镖局来人同王府人马乃是一丘之貉,若是这般,无论哪方势力将她救出,也必然逃不了被逼婚的结局。 可她也无法眼睁睁看着将她带大的叔父,连同镖局其他人就这么被软禁于此,生生断绝他们逃脱的希望。故而思虑许久,还是将字条递出,并未告知赫连若水。大不了事发之时,借着乱象想法子逃脱。听闻萧公子被宇文洛笙带回族内养伤,不若前往宇文氏族投奔公子。 只是这战端迟迟未启,也不知镖局那边在等待什么,须知此役若想尽毕其功,对镖局而言,最有效的手段莫过于偷袭,攻其不备。时间拖延越久,便越容易暴露。 张伍并非不清楚这点,只是事情并未朝着他期望的方向发展。 “张公子,我等有约在先,你于代来镇设伏,助我全歼赫连若水麾下金帐骑兵,为何如今百般拖延,莫非你家世子殿下要舍弃他未来的妃子不成!” 张伍将茶盏重重掼于桌上,颇为恼怒,厉声喝问。 张嵩仍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并未对张伍的疾言厉色而有所畏惧。轻笑一声,也不着急给出说法,端起案几上的茶盏,轻啜两口,全然不看张伍铁青的脸色。直至那侍女彩纹的重陶茶具在张伍手上化为齑粉,才放下茶盏,迆迆然起身。 “张总镖头莫怪,非是我不愿配合行动,实在是那唐家小姐一介弱女子,这兵荒马乱中,若是遭遇不测,世子殿下那边也不好交代,故而此事还须从长计议。“ “啪!”一声巨响,楠木的案几被张伍一掌拍散了架。 “庶子!我看你分明是贪生怕死!” “总镖头哪里话,小生再如何贪生怕死,主母总是要救的。老镖头稍安勿躁,小生心中已有定计,待今夜谋划周详,明日一早便告知老镖头,如何?” “却不再做那缩头乌龟?”张伍瞪着双眼喝问。 “决不食言。”张嵩言罢,作了一揖,便摇着折扇径直离去。 张伍纵然心中恼怒,却也不敢真将张嵩如何,若是世子追究起来,十个汾水镖局也不够填的。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着杂役前来打扫。 唐蒙见唐嫮一直都是静观默察的姿态,也不言语,任凭他自己说的口干舌燥。登时没了兴致,大步走至帐门前,掀帘而去。 代来镇自前几日起,晚上便时常飘起小雪,这也是张嵩用来搪塞张伍的借口之一。 由于唐嫮被若水安排在主帐边上,而唐蒙等人被软禁的区域则是些巡守的士卒帐篷边,防止他们引起骚乱。唐蒙还未行至自己帐篷前,头顶已然花白一片,连呵出来的气都升腾着白色的烟。 一路上有相熟的镖局镖师起夜,同他打招呼,也都未曾注意,眉头紧锁着,似乎还在为方才所言之事而苦恼、发愁。 这该死的张伍,自己为他卖了大半辈子命,他倒好,说是带兵来救,拖延了这般时日还不发兵。唐蒙心中隐隐感觉,自己同这些被囚镖师,皆为张伍所弃。 他自大戟营解散后,便于江湖上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建立起北境首屈一指的汾水镖局,本该是颐养天年的时候了。这些年攒下的家底也足够支撑他如何豪奢地过完这辈子。 如今说是营救,想来不过是随意雇了点人,对江湖上大肆宣扬自己如何仁义,实则壮士断腕,只待这些人马全部搭进去,便好宣布营救失败,既节省了开支,又可在江湖上赚的个好名声。 唐蒙愈想便愈发觉得事情定是这般,否则怎么会这么多天一点动静都没有,什么里应外合,无非是将前来营救的死士,连通被囚禁的这拨人马一起,送至匈奴人刀下。 这老不死的,既然他不仁在先,便休怪自己不义。 刚至帐篷前,唐蒙停住了脚步,紧咬着牙根,脸上露出纠结之色,忽而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般,手掌紧紧握拳,将刚抬起的帘步撇下,复又沿着来时的路转身而行。 只是这次,却并未再去唐嫮帐内。四下看得无人,竟径直走向赫连若水的大帐。 他于帐门前顿住身形,两名守门的亲信金帐骑兵立刻握住长矛,将矛尖抵向他。 唐蒙他们也认得,那日代来镇外的截杀,唐蒙掷刀杀人造成了他们唯一的阵亡,仍历历在目。虽平时看着只是严肃了些,可一想到唐蒙的武功,两人不敢有丝毫大意。 “这么晚了,不去你帐篷休息,来这里有什么企图!” 两人叫嚷着说了一大堆,奈何唐蒙对匈奴语一窍不通。生怕自己来赫连若水帐篷的事被唐嫮和镖局内其他人发现,赶忙打手势,让这两名守卫小声些。 “烦劳通报赫连若水大人,唐蒙有要事向其报告!” 唐蒙压低声音,附于二人身前耳语。二人作为赫连若水亲信,多少懂些中原官话,大致明白了唐蒙的意思。见唐蒙确实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样,也不敢怠慢,搜走了他身上的利器,便去账内通报,留一人将他看住。 未多时,通报的守卫走出帐篷,挥手示意唐蒙进去。 唐蒙也顾不得拂去头发上、衣服上堆积的雪片,伸手撩开赫连若水帐帘,大步踏入。右手紧紧地攥着,手心赫然是唐嫮转交给他的那张字条。 雪夜袭营铁骑出,老骥伏枥心不已 “敌袭!敌袭!” 镖局独有的尖锐哨声刺破了沉寂的夜空,飘落的雪花似乎也为之一滞。 营地内各势力人马反应也算不慢,都是江湖中人,即便睡觉也俱是家伙什不离身。顾不上穿戴齐整,有些披了件袄子便带上兵器出来查探。 刚燃着火把,便被一阵劲风,将火苗压下,险些熄灭。抬眼望去,只觉沉沉的夜幕中,似有什么东西扑面而来,一股有形却又无形的压力,逼人魂魄,直叫人喘不过气来。 箭雨便是掩藏于这夜幕之中,收割生命的死神。 考虑到唐蒙透露的敌方人数,赫连若水不止带了金帐骑兵,还从赫连铁麾下抽调了数百名能骑善射的牧民。草原部落向来是全民皆兵,一支部族内,下到六岁稚童;上到过天命之年的老者,无有不能策马控弦者。所谓闲时放牧,战时杀敌,便是这般。 这数百控弦,也算是赫连铁部大半的战力了。故而赫连若水也将唐蒙、唐嫮及镖局众人带在身边。一来是防止将唐嫮留于部落,遭其父赫连铁趁机迫害;二来也是担心没有自己坐镇,镖局这伙人趁机作乱,危害部族。 沉重的马蹄声踏在坚实的地面上,溅起点点雪水,也踏在了张伍的心上。纵横江湖多年,从未似今天这般惊慌失措。睡前还想着张嵩说的话,琢磨着第二日到底有何妙计要付诸实施,故而迟迟未睡。 在营地遇袭的第一时间,便听到了动静,唤来手下发出警报。 帐外哨声甫一响起便戛然而止之时,他就知道这次敌袭绝不一般。 “总镖头,漕帮的曹帮主遣人来报,袭营的确是赫连若水同他手上的金帐骑兵。漕帮已经同他们交上手了,这伙骑兵不一般,一轮抛射一轮冲锋下来,漕帮人马就死伤惨重,快要被全歼了!” 张伍哆嗦着伸出手指,指着帐外,半晌,才喊出声来。 “快去禀告雪隼吧的张嵩,只有他的劲弩才能拦下这支骑兵!” 手下得令离开,张伍拎起茶壶,猛灌几口凉茶,方才使自己稍稍镇定了些。两军交战他并非没有经历过,前朝末年乱世,三足鼎立,无论是高陵政变还是时任大将军的景王废黜魏帝,他作为大戟营步卒皆有参与。弁朝立国后,南下灭吴之时,也曾随大戟营赶赴前线。 不过终其半生戎马,最终也不过是个什长,若是平日里押镖同江湖势力争斗,尚有几分排布,如今夜半遭袭,已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更何况双方人马加起来约有破千之数,张伍何时指挥过这等场面的战斗。 “掌柜的,漕帮和鱼龙帮已经被屠灭了!敌众正在迫近我们镖局大营,该如何是好,您得快些拿个主意才是。” 进来的是镖局老管家,原本也是江湖上一号响当当的人物,却因争执怒杀了世家子弟而锒铛入狱。押解途中为张伍施计所救,便死心塌地跟了张伍将近二十年。 老管家伸手不弱,虽然这些年因生活富余,人也逐渐富态起来。可整个镖局除了唐蒙等几个名声响彻北境的镖师,没有人是他的对手。便是张伍年轻时候单打独斗想要胜他,也需花上一番功夫。 如今却见他浑身是伤,肩胛上还插着两支断箭。一件皮裘大袄,被火燎去了半边,满是刀剑劈砍的痕迹,被鲜血浸染地通红。 张伍看他这般模样,眼中老泪险些溢出。原以为自己计划周详天衣无缝,哪知偷鸡不成蚀把米。今日随他前来代来镇仗义相助的,不论是镖局中人还是别家门派的人马,恐怕一个也回不去了。 “去,将各门各派都召集起来,多携团牌,聚拢一处寻一地势高狭之处固守,再去探探雪隼帮情况,若要颠覆战局,便只能靠他们的强弩了。” 老管家身披多创,行动不便,也只拱了拱手。 “掌柜的,那您……” 张伍摆摆手,示意他出去。这才直起身子,行至床边,摸索出一个布满灰尘的古旧箱子打开。里面摆着一副红底黑面的扎甲,以及一杆分离开来的步卒长戟。 他随手抄起一块布,将扎甲与长戟取出,细细擦拭。 这便是他在大戟营时的制式装束,朝廷重整州兵之时,他退伍而入江湖,便将这甲胄长戟一并封于这木箱之中。多年来虽逢生死之局也常带于身边,却从未启封过。 今日,怕是最后一次披甲执戟了。 活了大半辈子,军旅,走镖,闯江湖,都曾做得,后十年也享了些荣华富贵,便是死在此处,倒也无憾了。只是可惜了这些有志之士,全因自己的一念之差,客死他乡,自己还有何面目同他们一道突围逃命。 就让老卒,最后在上一次战场吧。 雪隼帮扎营靠后,张嵩了解情况后,便早早带着人马离开营寨,循着厮杀声,绕道去寻赫连若水本阵。眼看着北境各派同盟在赫连部箭雨下覆灭只是时间问题,他自然不会再傻到去帮他们对付赫连若水,何况先前于普庆楼中便已谈妥,此番只要将唐嫮接来便是。 唐蒙也不曾想到,这张伍带来的人马,只是看着人多,却被若水麾下几支骑兵几轮箭雨后,砍瓜切菜一般屠戮过去,并未产生任何鏖战的形势。赫连若水这边折损甚少,故而留下了两百骑兵看着他们,根本没有逃脱时机。 “少主,那个叫张嵩的中原人,求见你。” 赫连若水闻言眯起双眼,微微点头。唐蒙也是心中一喜,上次荒瀑一役,他便记得这张嵩,同一个叫郭途的,乃是司宇世子的左膀右臂,颇受倚重。 这次前来,必然是世子所派。汾水镖局一介江湖势力,赫连若水可以不放在眼里,堂堂河间王府,料他不敢得罪。 “赫连少主雪夜突袭,大破绿林贼寇,当真是用兵如神!” 赫连若水闻言轻笑,当日在客栈便领教了张嵩这等溜须拍马的功夫,也不说话,勒住缰绳,麾下骑兵一次排开,同他对峙。 张嵩见此阵仗心中一跳,也不敢托大,暗中吩咐麾下准备劲弩,脸上笑容却未消减,冲着对面若水阵中遥遥喊道。 “我知赫连少主必然将我主母带着,我自遣人迎接主母。前些日子便已传书告知殿下,殿下欲同少主交好,厚礼已在路上,稍后几天便至。” 喊声回荡于夜空,显得尤为突兀,尤其是对方并未有所回复。 张嵩暗道不妙,再顾不得保持仪态。 “竖盾!快些竖盾!强弩装填!” 若水一挥手,铁骑突出,万箭齐发。 铁蹄踏沙破坚阵,兵不厌诈念俱灰 张嵩虽长于智略,可战阵一道终是不太熟悉,令下得晚了一些。有来不及撑起大盾的士卒,倒在箭雨之中,再也没有了持弩还击的机会。 索性夜幕之下视线遮蔽,这波箭雨并没有造成决定性的打击。余下的人手立刻持起早已装填完毕的硬弩,也不必瞄准,朝着对面一线阵列便激射而出。 赫连若水阵中一阵人喊马嘶,这么对射一阵,竟是他这边折损更多些。 弩虽然在运动战中没有弓箭这般便捷,可在短程的阵地战中表现,是压倒性的。 面对如飞蝗一般带着强大贯穿力直直袭来的弩矢,就连躲避也似乎仅仅是同老天赌命罢了。 若水暗道不妙,打了个呼哨,麾下骑兵便似潮水般涌出。百骑奔腾间,井然有序,策马绕作一个大圈,将雪隼帮人马团团围住。跑动中拈弓搭箭,向中心射击。 这便是游牧民族经典的圆阵围射,以少围多。 不过前朝鼎盛时期征讨匈奴,在初期吃瘪后,并非没有想出克制的办法。张嵩再如何疏于战阵,照搬前贤之法倒还不至于做不到。 “以我为核心,结圆阵!架盾,自由射击!” 麾下士卒迅速变换阵型,呈一小圆阵将张嵩围在当中,架设大盾,于敌人射击空隙持弩还击。 大盾强弩、收缩阵型,此乃前朝材官军士,对匈奴作战总结出的最佳策略。 张嵩阵内,除开气运不济为流矢所伤,几乎再无伤亡情况。反观若水这边,因各骑间间距并不大,固而强弩每次射击,总会有所收获,或中马,或中人。 赫连若水在此之前,并未正经同中原官兵拉开架势有过战争,故而对此并不了解。而张嵩却是有阅读过完整的前朝对匈奴作战经典战役案例,可以说是成竹在胸。若水却并不焦急,任由那些持弓牧民当做炮灰,好窥得张嵩阵型破绽。 这对于草原雄鹰,铁弗部的天才战将赫连若水来说,并不需要多久。 诚然,前朝远征匈奴之时,这个战阵可以说非常棘手。匈奴也正是败于中原朝廷战略上的大胆突袭与战场上的稳步推进。 可现在张嵩的人马实施起来,却有个致命的缺陷,若水早已看在眼中。 那便是——人少。 前朝战事,匈奴都是以少围多的情况,而如今若水以多打少,竖着的盾牌挡得住箭雨,却挡不住纷涌而至的铁蹄。 再次传来一声呼哨,方才还策马围成圈状的匈奴骑手们,纷纷拨转马头,向外跑出一段距离,抽出弯刀。复又调转方向,马儿缓缓加速,直至开始朝着中央圆阵发起全力冲击。 张嵩终于,脸色大变。以他麾下剩下的六七十人,既要分出人手抵盾,又要派遣人手射击,来扛住将近两百骑兵不计后果的冲击,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除非…… 如今懊恼也为时已晚,他如何能想到,终日算计别人,也终有被算计的一天,而当这一天来临时,却会输掉他最宝贵的东西,比如生命。 如果当初得以同镖局人马通力合作,按计划进行,说不定这会儿已经在开庆功宴了。 “持弩!都给我持弩!速射!狠狠射这些匈奴蛮子!” 事已至此,再怎么懊悔也无于事无补,张嵩的悔恨之情全都转化为对匈奴人言而无信的愤怒与憎恨,便是玉石俱焚,也决计不让他们讨得了好。 只可惜,无法同世子殿下言明。 他武艺虽不高,手上操作弩机的速度却并不慢。也不知是受了血腥味的刺激,还是死亡的恐惧,浑身都止不住地颤抖。 想来也是,似他这般世家公子,何曾经历生死。面临死亡的威胁,虽明知毫无退路,又如何不惧。 先前在荒瀑眼见汾水镖局同那神秘势力厮杀时便是这般,整个雪隼帮,无有不惶恐战栗者。 张嵩受着死亡的重压,行动反而迅速地多,装填射击一气呵成。眼睛因充血而通红,大声嘶吼着,状若疯魔。 面对这伙人临死前的疯狂反扑,若水的心都在滴血。为了鼓舞士气速战速决,这次冲阵的先锋都是他麾下金帐骑兵,却不曾想对方直接舍弃防御,以命搏命。 就这么一次冲锋,虽然撕开了对手防御,排头的三十多名金帐骑兵直接被射作筛子。 “张先生,我本无意与世子殿下为敌,但唐姑娘已与我有了婚约。你们若是缴械来降,我绝不为难,好吃好喝款待后,自当送你们离开代来镇。” 先前还不顾一切的张嵩,闻言怔住了身子。 “住手!都住手!” 求生的欲望让他失去了一切思量,连往日的精明聪慧都不复存在。 若水板着的脸终于开始绽出一丝隐晦的笑容,缓缓策马出列。 “张先生,在下对你的谋略十分钦佩,若非因此误会,也时常想同你把酒言欢,不如我们就此罢手如何?切莫伤了和气!” 张嵩大喜过望,也未细细思量。威胁生命的重担卸下后,疲态尽显,一把将弩机扔下,踉跄着直起身子,几乎站立不稳,浑身脱力。 还未等张嵩缓过气来开口喊话,一只羽箭带着破空之声,透颅而过,带着些红白之物,钉入沙地。 若水一声冷笑,收回长弓,一挥手,麾下金帐骑兵仿佛对此早有准备,当即策马冲杀过去。 张嵩虽身死,手下之人却并非真是雪隼帮那些纨绔子弟,而是替换过来的河间王府私军射声营军士。尽管遭此大变,群龙无首,仍是迅速反应过来,各自持弩还击。 只是张嵩方才高涨的求生欲望,让他们在敌方阵型散乱的时候没有进行有效杀伤,现在的殊死一搏显得那样苍白无力。 以张嵩的聪明才智本不止于此,奈何慧则慧已,却于第一次见面时早被若水看出乃是惜命之人。两军交战,惜命之人最不长命。 “报!少主,不妙了,敌方营寨中已不见我部骑兵身影,倒是有一只步军朝这来了,夜幕之中,也看不清来历。” 若水闻言微微皱眉,父亲帐下的牧民,再如何勇武,上了战场也着实有些不济。如今先声夺人,趁夜袭营而未竟全功,这边又招惹了张嵩部下反戈一击。麾下金帐骑兵仍未将眼前雪隼帮余孽清剿干净,便已陷入腹背受敌的处境,且不知夜幕之下,来的步卒又有多少。 “传令,金帐骑兵继续清剿弩兵,余下人等,随我转向迎敌!” 唐蒙深深看了眼马上的若水,偷偷朝身后比了个手势。 老卒赴死血月残,漠北金柝哀风朔 若水遣骑兵摆开阵势,对方已近阵前,再派哨骑也无甚作用,不知对方人数情况下,又不敢贸然率军冲击。只得勒马张弓,整装待发。一旦进入目力可辨的范围,便可下令百骑突击。 唐蒙也与阵后翘首以盼,若是真有一支伏兵将若水部屠灭,倒也省的他铤而走险了。 厚重如墨染的夜色下,纷扬起的烟尘如薄雾一般,给这喋血的战场覆上一层纱幔。其中缓缓走出的一行人,终于辨认清楚。 为首着一身大扎甲,头盔几乎遮挡住了全部面容,手持一柄长戟。本就带着些锈迹的戟尖,已被染得鲜红,行进时龙骧虎步,颇具威仪。 边上一人,正是老管家,浑身是血,背也微微佝偻起来,双手扛着一杆大旗却迎风而展,未有丝毫偏斜。借着月光,隐隐辨认出旗面,却不是汾水镖局,而是大戟营三字。 “苍州大戟营老卒,张伍!前来赴死!” 披坚执锐的张伍,将大戟重重顿于地上,一声怒喝,持戟而立。虽看不清头盔下的神情,只远观这仪态,便是若水也禁不住要赞叹一句老当益壮。 待其身后人马全部上前,侍立于他身后,若水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了,一共不过二三十人,想来也无甚伏兵。当是这些人聚集起来,背水一战,全歼了那些游牧骑兵,唐蒙提供的情报完全属实。 现在他手上除去清缴王府势力的数十名金帐骑兵,还有百余游牧骑兵列阵待命,屠戮这二十余血战后的伤员,当是手到擒来。 反观唐蒙,却是脸色大变,如何能想到,突围出来的仅有二十余伤兵残卒。从张伍透露给唐嫮的军势来看,汾水镖局组建的同盟军力应当凌驾于若水及其部族之上。 故而张伍按兵不动之时,他才敢行此下策,唆使若水主动出击,攻其不备,即便如此,也该打个势均力敌才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最终会是这般结果。 终究不能坐以待毙,事已至此,于他也只得殊死一搏,听天由命了。 “骑兵准备,冲击!” 若水带头拔出弯刀,朝前一指。麾下弯刀出鞘之声此起彼伏,骑兵分作三排渐次驰出。由于距离稍短,故而不得不挥动马鞭奋力提速。 就在此时,唐蒙忽然踏步冲出,将距他最近的一名骑手一把抓住,扯落下马,拔出他腰间弯刀,手起刀落,结果了性命。身后被俘的镖局众人似乎早早得知讯息,也有样学样,去抢那赫连部骑兵的弯刀,反戈一击制造内乱。 一时间,阵列后方鸡飞狗跳,人仰马翻。这股骚乱终于惊动了赫连若水。看着唐蒙等人已有大半人手取得了武器,他深深皱起眉头,形势至此,才叫真正的腹背受敌。 骑兵若是跑动不起来,那便是坐得高些的步兵,甚至还不如依靠自己灵活双腿的步卒。那些看守着镖局人马的骑兵,便是端坐于马背之上,避无可避的活靶子,由着镖局人马围攻屠戮。 除开已经冲杀出去的五十余骑,若水手上可调动的兵马便也只有半百之数了。而那边作乱的镖局人马,已经抢夺完兵刃,站住阵型。持刀剑的便有二十余人,还有些拾不到刀剑的,也各自取了张弓控弦蓄势。 若水当即勒转马头,定要亲手将这伙人屠戮干净,一来是对于背后捅刀行为的厌恶,自唐蒙向他告密之时,他便已经将唐蒙看做自己人了。其二,唐嫮还跟着唐蒙,他决不能容忍任何人从他身边带走这个女人。 “随我冲锋!” 若水一马当先,身后五十余骑策马跟随。含怒之下,数息之间便将马速提至最快,势若奔雷。 “兄弟们!我入镖局多年,一朝失算致使各位被俘。如今蒙老镖头舍生忘死相救,却要功亏一篑,今日纵然身死,也要重创这些蛮子,较他们知道我中原武林的气节,以报老镖头舍命之恩!诸君,死战!” “死战!” 身后众人皆厉声高呼,士气大振。 稀稀拉拉几轮箭矢射出,便有各镖师同趟子手一道,腾身跃起,持刀迎上。 江湖之客聚集起来,同军队作战,优势之处也就只有个人勇武以及一些精妙的武学招式了。 张伍虽是武林中人,倒与那些自小对着木头桩子练武的武师不同。他的一招一式,都是战场上总结锤炼出来的杀人技巧,或许看着不如宗门帮派的招式精妙,却更为简单致命。 锋利的弯刀,在夜色中带出一片耀眼的银辉,轻快划过咽喉,收割生命,映着天幕的月轮,却更为致命。 这些骑手,同张伍一样,不会什么花里胡哨的武功,只挥刀这一样动作,却做了成百上千次,早已炉火纯青。 张伍回身看时,便只余下了他一人,老管家富态而浴满鲜血的身子就在他身后几尺,至死仍拄旗而立,不曾倒下。 他自己身上的大扎甲,也被弯刀劈得七零八落,大小数十刀创,有的直将皮肉割得翻卷过来,深可见骨。 手上大戟始终不曾放下,任凭余下骑兵策马在他身周小心游弋,眼中却回光返照一般露着精光,仿佛一头随时择人而噬的野兽,唬的赫连部骑兵无人再敢上前。 那些倒下的同袍们,也将这支骑兵拼去大半,以步对骑来说,当真勇猛非凡。 “儁乂将军,您在天有灵,我大戟营最后一卒,也于沙场马革裹尸还!” 喊罢,再也抑制不住愈渐强烈的疲态,平端大戟,戟尖朝外,发起最后冲锋。 唐蒙这边刚喊完话,镖局众人各各心绪激荡,施展武功身法,同赫连部骑兵拼杀一处。 除刚开始凭着冲锋势头占了些便宜,待马匹渐慢,便被这些武林人士跃上马来缠住,不给回马再次冲锋的机会。 一旦贴身短打、各自为战,骑兵便落了下风,便连赫连若水,也被几人围攻烦不胜烦。这些人上蹿下跳、闪展腾挪,偏偏出手又刁钻异常,一时间还真有些棘手。 却不防有一个身影,冲着冲着便渐渐落于人后,复又掉头逃窜,正是唐蒙。 眼见赫连若水人马被牵制住,立刻拉过藏于暗处的唐嫮,骑上方才作乱反抗时偷偷拴住的马匹,策马狂奔远离战场。 “叔父!镖局那些人怎么办?” “张伍都死了!哪还有什么镖局!” “所以你早就想好了以他们做饵,独自逃跑?” “他们的牺牲都是值得的,你还不明白吗?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只有你,必须逃出来,嫁入河间王府,有朝一日才能劝说世子提兵灭了这些蛮子!” 唐蒙猛的按住还在挣扎的唐嫮,大声呵斥。 唐嫮在马背上挣扎了一会儿,忽然停止了动作,睁大双眼看向唐蒙,眼中满是惊惧。 “是你!是你告了密!是你把赫连若水引来的!是你害死了他们!” 唐蒙默然,只顾策马逃窜。 若水麾下两只兵马,都各自清剿了对手,回阵相助,将镖局众人屠了个干净。 大漠飞沙如雪,月映血河似勾。 漠北金柝,哀风朔朔。 羁鸟振翅恋旧林,池鱼腾水跃故渊 入了冬的定襄郡,寒风刺骨。深积的皑皑白雪,将这片略显贫瘠的黄土地遮蔽。去了些荒凉,增了些生趣。 清未隐约还能辨别出为秦天所救后,藏身的丘陵。想着那般风餐露宿,负芒披苇还要遭遇十面埋伏的日子总算可以告一段落,向着丘陵的脸庞绽出一丝笑容。 似乎,忘了什么。 啊,自己最珍贵的那件貂裘大氅,如今还挂在洞穴前的枝丫上呢。 至于这大氅当真价值几何,他却并不知晓,毕竟观星台那避世隐逸的地方,可不会有这等富贵服饰。 这件=.note大氅,乃是敕旗客栈掌柜秋湘玉于暴雪天灾中救下他后,随手抛给他蔽体驱寒的。 “这衣裳正适合你,穿着倒还像模像样,收下吧。” 当清未醒来欲交还衣物时,秋湘玉如是说道。清未倒也不是矫情之人,又恰逢北境酷寒,便时时披着。 只是秋掌柜一介女流,手头为何会有这般瞧着便价值不菲的男装,倒是件怪事。也不曾见客栈内护卫这般装束,亦不曾耳闻秋掌柜有过配偶伴侣。 “贤弟何故于此发笑?” 祖剔策马上前,同清未并驾,出声相询。 “哦,倒也无事,只是想起逃亡之时,曾将一物藏于这丘陵之中,不知过得这些时日,是否还在。” “可是贤弟的一件大氅?” 清未惊讶回首,看向祖剔。 “祖兄如何得知?” 祖剔抚髯轻笑,“贤弟有所不闻,如今你的画像于北地坊间早广为流传,最为惹眼的便是那身貂裘大氅,这般风流多金、武艺高强的少年才俊,不知入得多少春闺梦里呢。” 清未为之赧颜,“祖兄哪里话,清未如今连自保都尚且不能了。” “既如此,不如去往小丘,寻回贤弟大氅,我再遣人清洗修补一番如何?”祖剔嘴上问着,也不等清未答应,便示意队伍原地驻扎,领着亲卫庄丁朝那小丘行去。 清未一愣神,见祖剔这般,也只得快步跟上,凭着一丝大致印象在前带路。 这丘陵终归不大,盏茶功夫便寻得到了先前的洞穴,枝枒上却已不见了那件破旧的大氅。清未倒没有放在心上,只道是哪个难民慌不择路从此经过,捡去御寒,只是若披上这件大氅行走于北地,怕是凶多吉少了。 祖剔忽然拍拍清未,努嘴示意。 只见那洞穴上方树丛,有两名身着黑色劲装的男子,背对着清未等人,似乎搜寻什么。那洞窟入口极为隐蔽,故而不易被发现。 两人于树丛中胡乱拍打一阵,并未有所发现,转过头来时恰好望见了遮掩不及的清未一行。见清未这边人多势众,毫不犹豫纵身跃入树丛逃开了。 “这二人鬼鬼祟祟,定是行些苟且之事被我等撞见。” 祖剔随口一言,清未却没有答话,眉头紧锁。 这二人转头一瞬,清未看得真切,红巾遮面,正是当日以毒烟袭扰敕旗客栈的势力。 略一思忖,清未抬脚便往洞窟内行去。既然那二人于此处寻物不得,便必然与这洞窟脱不开干系。祖剔安排麾下守住洞口,也随清未一同进入。 洞窟内格外寂静,并没有什么动静,清未也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判断失误。好在洞窟虽有些曲折,却也不深,不一会儿就到了自己醒来的内室。 祖剔在他身后举着火把四处查看,周遭都是漆黑的岩壁,并没有什么痕迹,清未也拍拍祖剔肩膀,示意准备出去。 回身之时视线忽而扫到一物,心下大骇,立刻制住脚步,抽出佩剑摆开架势。 岩壁一面的凹槽中,赫然是半截火烛。 清未清晰地记得,那是秦天问完三个问题后,留给他的,此时虽没有燃着,却不应当出现在此处。先前出洞之时,便一路带着照明,应当被随手摆在了洞口才是。 祖剔见清未这般如临大敌,也不多问,同样抽出佩剑戒备。 一阵阴风刮来,祖剔手上方才还跃动着火苗的火把,像是被人凭空削去了火焰一般,四周登时归于黑暗。二人双目一时间不能适应,只觉眼前漆黑一片。 清未汗毛倒竖,不知何时,有半截剑锋贴上了他的脖颈,叫他不敢动弹。 “贤弟?可有情况?”祖剔不闻清未动静,出声相询,却并未得到回复。 待目力恢复了些,便见一人,一身黑衣,还裹着清未那件大氅,将一柄长剑抵在清未颈部,看不清容貌,只是身形娇小,应当是个女人。 “休要伤我清未兄弟,我乃豫章王府从事中郎,放了我兄弟,但有要求必当满足。” 祖剔也不敢轻举妄动,意图稳住对方。 黑衣人听闻他的话语,握剑的手竟微微颤抖起来。 清未似乎闻得耳边传来啜泣之声,回头看去,那人已然垂下握剑的手臂,一张俏脸望着他,梨花带雨。虽有黑纱蒙面,也能看出倾城之态。 清未只一眼便认出了来人,赶忙阻止正待出手的祖剔。 “蛇毒?你先前不是持了秘宝回报组织?为何……” 言语间,看向蛇毒手上长剑,剑为八面汉剑,正是荒瀑中取出的那件秘宝,名剑岫霸。 “公子,救我。” 蛇毒言罢,竟直挺挺倒下,亏得清未眼疾手快,一把抄住,却见这角色女子已然昏厥过去。 “看着态势,当时被追杀至此,或是重伤且疲惫,见着贤弟终于放下戒备,才至突然晕厥。“ 清未听得祖剔所言,点了点头,将蛇毒横身抱起,同祖剔一道,超洞窟外走去。 还未出洞,便闻得洞外有金铁交击之声,二人相视一眼,加快脚步。 洞窟外守卫的庄丁同一群身着黑衣,红巾蒙面的相战正酣。只是这些庄丁终究只学了些战场厮杀及战阵之术,又无人指挥。这群红巾之人显然都是武艺高强的江湖势力,故而庄丁这边一时间死伤惨重,却没有人退却,仍悍不畏死地冲上前去拼杀。祖剔治军之能,于此可见一斑。 这些庄丁都是祖氏庄上之人,祖剔一向视若亲人,如今惨遭屠戮,如何不怒,提剑便朝这些红巾之众杀去。 清未抱着蛇毒,多有不便,便将她寻个草丛放下,提起岫霸,护于她身前,不敢离开。 虽然不明白蛇毒为何带着岫霸又离开了组织,还惨遭追杀,似乎她也并不像是贪图利器之人。不过也不必纠结这些,待她醒了,自然会说的。 倒不是贪恋于蛇毒美色,只是清未隐隐觉得此事有蹊跷,可能与自己无缘无故遭受北境各大江湖势力追杀脱不开干系,故而定要护住蛇毒,好问个明白。 先前只觉祖剔箭术了得,不曾想近身厮杀也是这般矫若游龙。一柄宝剑挥动细密如丝,寻不到破绽,三五人围攻也奈何他不得。 早已有人通知了小丘外扎营的豫章王府私兵,副将火速带兵来援。 弓弩齐发,红巾众死伤无数,抱头鼠窜。 还有眼尖之人,望见了躺在地上的蛇毒,不顾一切举刀砍来。被清未舞动岫霸,斩断利刃,一剑封喉。 这岫霸无愧前朝名剑,端的锋利无比。 待逼退敌众,清未又将蛇毒抱起,与祖剔一道随军回营。 多智近妖施连环,李代桃僵作嫁裳 蛇毒醒来时,一眼便见着坐于榻边的清未,神情一紧,微微揭开被子,发现身上衣服虽穿戴整齐,却都是崭新干净的。 “莫要惊慌,你伤口皆与衣物粘合一处,不利于处理,故而遣随营妇女替你换了身衣裳。” 清未似是知晓她心中所想,淡淡说了一句。 “蛇毒闻言挑挑眉,习惯性摆出一副魅惑的神情,刚要出言调笑,一股疲惫之感袭来。张了张口,话至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你且躺好,我有话问你。” 清未将褥子与她盖上,轻轻端起榻旁刚熬好的羹,舀起一勺,吹凉一些,递至她唇边。 蛇毒美眸忽闪,盯着清未看了会儿,张嘴喝下。 “弟弟何故在姐姐面前这边严肃?分别不久,姐姐可是思念的紧呢。” 清未也不接话,仍是面无表情地一勺一勺递出,直至一碗羹全部喂完。 “为何会被追杀?”清未拿着手绢替她擦拭嘴角时,冷不丁冒出一句。 蛇毒一愣,眼波流转,忽然见着了挂在墙边的名剑,岫霸。 “自然是贪图秘宝,才被这般追杀。” 清未一声冷哼,“既如此,稍后便遣人将你连同宝剑,一同送回那丘陵之中。” 蛇毒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扶姐姐起来,姐姐同你详叙。” 清未也不见外,依言将她搀住扶起,斜倚在床头。 “组织叫赤蛇,不知何人所创,我也未曾见过。当日于荒瀑所见的络腮胡头目,便是大头领,赤蛇大小事务皆由他打理,不过我总觉得幕后主使另有其人。” “这是为何?” “赤蛇势力,远不止江湖上所见这般,凭大统领之能,还不足以干涉朝堂。” 清未若有所思,细想之下确实如此,如果赤蛇背后没有朝堂势力撑腰,纵使当初于荒瀑敢同整个北境江湖为敌,也绝不敢动司宇半根汗毛。正如敕旗客栈当中韩啸川所做一般,凭着白狼寨,敢对司宇出手教训,却绝不敢喊打喊杀,事后也有修好之意。 终究屠戮皇室,是灭族重罪,终究这天下,还是姓司。 “大统领唤为蛇首,其下有数个小头目,分别司掌争斗、情报、暗杀、守卫、追踪五处,先前被你杀死的嘶风刀莫唯,便是蛇牙,司掌争斗,也是五人之中武艺最高。” “你是蛇毒,当是司掌暗杀,故而潜入、轻身与下毒的功夫这般熟练。” 清未见她无意提及自己,便补充一句。 蛇毒臻首轻点,“平日里的经验,也算是这次脱离组织,历经九死一生而活下来的倚仗。” “到底发生了何事?”清未语气有些急躁起来。 “说来奇怪,我到现在也想不通其中关窍。当日我带着岫霸回到赤蛇面见大统领,呈上名剑说明事情经过,大统领却忽然将剑掷于阶下,大骂我作叛徒,随后便要唤人捉拿我。好在当时除了大统领,就只有武艺最差的蛇信留在堂内,我虽不是大统领对手,可论轻功脚力他也追不上我,这才逃得性命。” 清未闻言也皱起了眉头,他相信蛇毒如今自然不会骗他,可这事情听着却颇为蹊跷。忽而像是想到什么关键之处,一把抓住蛇毒胳膊。 “这蛇首言你背叛,有没有提及详细原因?” “倒是没有,不过,他似乎骂我同宇文氏族勾结,沆瀣一气出卖组织。可我又如何会与宇文氏勾连?” “是了!是了!正是这般!正该如此!” 清未却忽然腾身而起,抑制不住激动神情,大声呼喝。 “这话却是何意?”蛇毒有些疑惑。 “宇文洛笙这老儿好沉的心机!”清未目露凶光,似是要去将宇文洛笙生吞活剥一般。 “当初荒瀑乱战之时,想来他便已经打定主意,要我来背这黑锅,这才将我请去宇文氏养伤。估摸着当初面见宇文氏族长宇文莫归之时,他也为宇文洛笙所骗,将我当作他的亲外孙吧。” 蛇毒微微点头,似是有些明白了清未的意思。“就因为你姓萧,而且来历不明?” “正是如此,北地各势力只道莫归之女宇文芸嫁入兰陵萧氏,却并不知晓那萧家少爷姓名,宇文洛笙便掐准了这点,同行回天和寨之时,便佯装半道去接那萧家少主,实则是为了打消我的疑虑,又算好时间,与我前后脚进入天和寨,这便造成了我就是他接回的萧家少爷的假象。这老狗,好一手李代桃僵之计!“ 清未愈发觉得事情真相便是这般,故而在内宅居住的日子,才会莫名其妙同以大长老宇文肃延之子,宇文浒为首的宇文氏内门子弟交恶。如此在宇文氏遭受刺杀倒也解释的通了,虽至今仍不知是何人指使,总归也是将自己当做了萧家的少爷,宇文莫归的外孙,宇文家未来的掌舵人。 “那这真正的萧家少爷……” “应该是在此之前便被宇文洛笙偷偷接回,并且隐瞒下来,没有伸张,便是连家主宇文莫归也不曾知晓……” 清未说着,忽然心中一惊,这般看来,萧家少爷的身份已呼之欲出。 “可我在宇文家潜伏的日子,除你之外,并无其他姓萧之人。” “自然不会有,否则又如何坐实我的身份,那人,定不会再以萧为姓!” 清未恨恨道,可想着他平时天真憨直的模样,却又不像是这等工于心计,口蜜腹剑之人,也就始终没有说出那个名字。说不得还抱有一丝幻想吧,毕竟那一声声大哥,叫的真切。 “难怪我带你走那日,宇文洛笙还大大方方故意将秘宝的口诀交付给你,原来早有预谋,想来那真正的秘宝,当时被宇文家的人手趁机取走了,还放出风声,将各势力的视线都集中在你身上。” “那秘宝口诀,应当是不全的。口诀虽然晦涩,定然还有几句是点明藏于树中之物的,那老贼并未告知于我,显然他早就知道树干中藏了什么。” 清未言罢,又顺嘴念叨了一遍口诀,脸色大变。 “你可还记得那树干上刻了什么?” “似是一位将军的衣冠冢。”蛇毒可没有清未这般记性,只记得个大概。 “督护贾沉之墓,这贾沉死于开国之时,距今年数不长,故而他墓中,定然不是宇文家先人藏起的秘宝。真正的秘宝,怕是在前朝天下三分未定之际,便已存在了,后于宇文氏流传至今。” 听得清未这般言语,蛇毒也不禁打了个寒颤,这宇文洛笙,当真多智近妖,心思深沉的可怕。 “想来他于客栈与荒瀑墓室之中便对我见识才学有所了解,故而亲自设计了这么一个寻常之人想破脑袋也解不出来的伪墓,并且大方展示给我看。因为他确信我能解出,且要的便是我将它解出来,才好为他这李代桃僵之计画上圆满一笔。” “想不到蛮夷外族,也有这等人物。”祖剔掀开帘子进来,方才在帐外已将事情听得真切了。 “贤弟这仇,愚兄定要替你讨个公道。此人不除,我朝边疆恐将无宁日。” 红颜命途多难舛,以身相托了夙愿 “不如借此时机,去往宇文氏讨个公道,也好会会这位老谋深算的宇文家三长老。” 祖剔这般说着,看向清未。 “宇文洛笙致我落得这般田地,我与他不共戴天,此事定然要讨个说法。只是荒瀑之事,还须先行去往敕旗客栈朝秋掌柜赔罪后,再论其他。” 清未言罢,双手呈拳紧紧握住,面有不甘之色,似是有事纠扰于心。 “如此也好,这趟关外之行,愚兄就陪贤弟走上一遭。也好一睹那真正的秘宝是个何等样珍贵物什,引得整个北境趋之若鹜,还害得贤弟颠沛流离。” 若说与祖剔结拜伊始,是见祖剔豪气干云,心怀天下。得了他几次三番真心相助,清未打心眼里已然认下了这个年龄几乎是他两倍的大哥。 虽在此前便与宇文衍结义,他也始终认为那个天真纯良的少年,不至做出这等损人利己之事,可真相未明之前,仍不愿同祖剔提及。 若其当真对宇文洛笙李代桃僵的谋划半点不知情,哪怕同整个宇文氏为敌,也会认下他这个兄弟。 看到一旁的蛇毒,镇定自若的神情下,眼中有一丝难以言明的局促之感。眼神紧追着清未,应当是有话要说。祖剔心下了然,正待借口告退。 “大哥稍安,愚弟还有一事。” “贤弟请讲。” 祖剔站住脚步,只见清未一把取下架于床边的名剑岫霸,双手托举呈上。 “宝剑配英雄,大哥胸有丘壑,心怀家国。这岫霸当是大哥这般豪杰所持,方得不误其名。” 蛇毒见状直起身子,张了张口,手刚探出又迅速缩回,欲言又止。 祖剔哈哈大笑,伸出双手,却并未抓那宝剑,而是抓住清未平摊的手掌,使其握住,将剑推回。 没有理会清未疑惑的神情,“铿”一声清响,抽出腰间配剑。 “贤弟博闻强识,可认得此剑?” 但看那剑长约三尺,剑身厚重,宝雾腾辉。剑脊上有紫色闪雷纹路,自护手延伸向下至剑尖,精芒夺目,气势非凡。 清未摇头,虽然第一面时便觉祖剔配剑不凡,可他于观星台所观名剑录,却都是些年代久远之物。祖剔配剑,铸成当不过百年,故而不识。 祖剔并指轻抚剑身,神情专注。 “此剑名为紫电,乃前朝末年三国时,吴大帝所铸六剑之一。剑出而轰雷掣电,紫芒乍现。虽声名不及岫霸,却跟随我多年,颇为喜爱。这岫霸剑,贤弟自当留着。” “可这岫霸乃社稷之剑,我一介乡野散人……” 清未话音未落便被祖剔打断。 “贤弟这是哪里话,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家国之事关乎万民。况且以贤弟才能,若是入仕朝廷,前途无可限量。” “是啊,这宝剑可是姐姐用命夺来的,弟弟倒是会做顺水人情。” 蛇毒看见祖剔无意拿取,终于放下心来,言语之间,却颇有不忿之意。 “既如此,那我便先携着。” 清未苦笑,这两人一唱一和,好似这岫霸剑自光武帝崩殂后,雪藏至今非他莫属一般。当下也不再推脱,将其悬于腰间。 “我见这位姑娘似乎有事要讲,为兄便先去整顿营帐了。” 祖剔一抱拳,掀帘而出。 清未也看出蛇毒犹犹豫豫的神情,却不知道她心中所想。扶着她重新仰倒在榻上,盖好毛毡。 “如今你为赤蛇追杀,定然是回不去了,待伤好之后,可有什么打算?” 听闻这话,毒蛇低下头,脸上媚态尽去,不知盘算些什么。清未也不着急,又在榻边坐下,随意把玩着岫霸的剑柄。 “公子可愿听听我的事?” 这声音竟然带上了几分哭腔,清未错愕回头,见着一张梨花带雨的脸。 清未从未想到,似蛇毒这般人物,也会有如此脆弱的一面,更不曾想到,她哭起来也是这样般好看。 捏着随身携带的绢巾轻轻拭去她脸上滴落的泪水,清未冲她一笑。 “早便对姐姐的身世有兴趣。” 蛇毒破涕为笑,“姐姐原本可也是良家妇女呢。” “甚至还是官家夫人。”清未补充道。 “弟弟如何得知?” “若是乡野村妇,可无从得知南皇后是如何为祸朝堂的。” “弟弟可真是机灵,从那日破解秘宝文书之时,便知晓弟弟颖悟绝伦。” 蛇毒娇笑着夸了一句,神色逐渐严肃起来,还隐隐有些哀戚。 “奴家本姓陈,诨名小惜,江南海河州人氏,盐帮出身,故而习过些武艺。夫家曾任七品符节御史,数年前南皇后篡权作乱,诓楚王司玮带兵进京,诛灭杨氏一族。夫君作为持节御史,遭受牵连身死,家破人亡。” “我仗着武艺得以逃脱,却于混乱中弄丢了女儿。之后听闻府中被抄之时,并无小童尸首,便一人漂泊江湖想寻到女儿,找了好些年也未曾找到。” 蛇毒,或者说陈小惜,眼中哀戚之色愈发浓厚,想来至今也不曾得知她女儿下落。 “那又为何会替赤蛇卖命?” “后来知晓了一些江湖隐秘,发觉这赤蛇乃是藏于夜幕之下,于江湖和朝堂都有些势力的庞然大物,想着或许能借此寻到女儿,便找了些门路,投身赤蛇,凭着武功底子和狠辣手段,才坐到了小统领的位子。” “可即便如此,赤蛇也未能替你探听到女儿的下落。” 清未知道,依陈小惜的性子来看,如果当真有女儿的消息,哪怕赤蛇再如何对她恩重如山,也会决然离去。 小惜点点头,“即便我成为了蛇首之下司掌暗杀的小统领,似乎对整个赤蛇来说,依然算不上什么,因此也并没有耗费任何资源精力去替我完成诉求的想法。现在被迫脱离组织,仔细想想,似乎也不是件坏事。” “在你伤好之前,我会照顾你,算是报答你当初喂我服下假毒药的恩情。再者秘宝一事,我也有过,累你被一路追杀。伤好之后,你欲去往何处?只身去寻找女儿吗?” “这正是我想提的。”小惜神情一凛,正色道。 清未正当疑惑,却见她强撑着掀开毡子,起身下榻。 瞧她面色发白,摇摇欲坠,清未赶忙伸手欲要扶住她,却被她伸手挡开。颤颤巍巍走到清未身前,竟“扑通”一声,径直跪下。 “你……姑娘这是何意!”清未大惊,又待伸手去扶。 “此番蒙公子搭救,公子若不嫌弃,小惜愿为奴为婢,服侍公子左右,只求公子收留小惜。” “这……”清未一时语塞,伸出的手也僵住。 “我观公子人中龙凤,他日成就必不可估量,倘若公子真有平步青云之时,小惜不求其他,只愿公子助我寻回女儿,小惜愿奉侍终身。” “可我如今功力尽失,且体质特殊,若无奇遇,武道之上寸步难行了。” “小惜看中的是公子的智略、见识,还有公子的品行,若是公子应下了,小惜相信公子定会全力以赴为我完成夙愿。” 清未轻轻点头,当日在客栈之中,说要保唐嫮周全也是这般,不惜自废修为,也要言出必践。 “可若是尽我所能也寻不到呢?” 陈小惜惨然一笑,眼角还挂着泪花。 “那便是小惜命该如此,能与公子相伴了此残生,小惜亦无憾。” 凝微滴翠观上惊,半腹雷雨半覆倾 雷雨飞半腹,太阳在其巅。翠微关上近,瀑布林梢悬。 虽高耸入云,山崖陡峭,却又有林木滴翠,鸟语花香,云台山实为北境第一奇峰。 司宇以手遮住煦暖的冬阳,抬头向上望去,看不清云雾缭绕的峰顶。 “倒叫这云台观占了块风水宝地,难怪能做这北境武林魁首。” “禀殿下,今日只要能叫这云台观低首,再往东去的北境江湖各大势力,大半皆要望风来投,全不必劳殿下一一找上门去。” 随侍一旁的郭途,早对形式了然于胸,见司宇提及这事,忙躬身相告。 “哼,我看是这魁首做久了,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本世子大驾,竟这般懈怠!” “世子稍安勿躁,这山路崎岖,想必那知客道童去观中通报也要些时辰。如今王爷掌西河州兵马,王府权势今非昔比,哪还有什么势力感捋殿下您的虎须。” 郭途与张嵩真不愧司宇多年来的左膀右臂,说话做事皆滴水不漏。倘不是被赫连若水反将一军,也不会于月丘戈壁含恨身亡。只是当夜王府射声营并汾水镖局为首的江湖各路人马共五百余人,除去唐蒙唐嫮二人逃得性命,其余皆战死于沙场。二人现如今又奔逃于荒郊野岭间,不知所踪,故而这消息司宇也无从知晓。 “若是知晓厉害还好,倘若今日这云台观不识好歹,本世子便即刻提兵平了他这破观!” 果如郭途所言,司宇刚放下狠话,便见一众道士小跑着往山下牌坊而来,为首一人披杏黄道袍,正是刚继任掌门不久的扶摇道长,江湖人称扶摇子。 “未知今日世子殿下大驾光临,贫道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 司宇冷哼一声,也不答话。在山下晒了许久,这冬阳虽暖,晾着半日也令人着恼。 何况司宇领兵一路东行,沿途招安的北境大小帮派宗门不计其数,于江湖中早该掀起了滔天巨浪,观其路线,云台观又怎会不知自己也是这路上一块顽石,恐怕其中另有隐情。 观内诸道士做势邀司宇一行上山入观,山路蜿蜒曲折,这五千兵马全部上山既费时费力,云台观也无这么大的场地容纳,故而只能于山下安营。 郭途虽心思玲珑,终究也无法凭着一张嘴护司宇周全,早有步军校尉冯孙,领着亲卫上前护住司宇。冯孙更是亲自把住缰绳,替司宇牵马。 郭途仍不放心,又点了一众雪隼帮的好手,持剑随行。这一路上山而去,竟有过百之数。 “殿下千万小心些,今日之事,细想之下,恐有不测。” “我有精兵强将傍身,岂会惧怕它一个小小的江湖宗门?” 整个队伍中,只司宇一人端坐高头大马之上,飞扬跋扈之态形于颜色。 “殿下,府上兵丁虽强,可胜在血性之勇,行伍之阵。如今只百人护卫上山,这整个白云观弟子也当百人不止,捉对厮杀起来,在这些精通武艺的江湖人手上,可讨不到好呀。” 郭途苦口婆心劝说,司宇仍不为所动,一副胜券在握的姿态。 “江湖人?呵,很厉害吗?本世子自有对付的办法。” “可那撇开那年迈坐化的前代掌门,已踏入小宗师境的真武道长不说,现任掌门扶摇子距秋水境也仅一步之遥。更何况还出了个剑道天才,号称半步秋水的归玄道士,这两人若突然发难,冯校尉领的这点亲卫可全不够看呀……” 郭途还欲再行劝说,却被司宇抬手制止。 “我已有应对之法,此事休再多言。” 司宇这般行事自然是有所倚仗,毕竟云台观作为武林泰斗,北境武林执牛耳者,带着雪隼帮混过几年江湖的司宇又岂会不知。 这次却不是司宇,连河间王司雍也对其有所耳闻。既然有了收服江湖势力的计划,司雍自然也对此做了一系列部署。 他贵为王爷,虽对江湖争斗并无涉及,可大权在握,自然有能撼动北境武林的势力与其结交。只是这些秘辛,能叫其爱子司宇知道,司宇的手下却无从得知,自然也不明白司宇底气何来。 云台观虽声名在外,终究也是座道观,又建于峰上,故而并无气势恢宏的建筑,便是主殿也不过白墙黑瓦,用朱漆漆了遍梁。炎京城外的土地庙,看着都比它光彩夺目些。 简朴归简朴,主殿占地倒也不少。其中只一座掉了色的三清像,和几个泛黑的破旧蒲团,看着极为空阔。 遣护卫于殿外静候,两边于殿内分开坐定。司宇颇为嫌弃的瞟了眼发黑的蒲团,早有手下搬来随身的马扎。司宇毫不在意与众不同,岔开腿大马金刀坐于马扎上,冯孙携刀挽牌侍立身边。 “此次前来,想必各位早也收到风声,我一路北上东行,收服大小江湖势力无数,你云台观虽为武林泰斗,仍不能免俗,今日就是来讨扶摇掌门一句话,愿不愿归顺我河间王府?” 观内众道士面面相觑,未曾想到这世子上来便这么直截了当,开门见山。准备许久的虚与委蛇之词,丝毫未能派上用场。 “不知……世子这归顺王府,是为何意?我等皆为弁朝子民,自然……” “老牛鼻子莫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归顺自然是要受我王府管辖,为我王府所用!” “竖子无礼!”扶摇子身后一道士听闻司宇此言,惊怒而起。这边雪隼帮几人行动却更快,宝剑出鞘纷纷指向那人。 “归虚休要冲动!还不快坐下!” 这年轻道士正是扶摇子首徒,道号归虚,平日里仗着掌门首徒身份,向来目中无人,今日如何受得这般折辱。扶摇子目视之下,才愤愤然坐会蒲团,尤不甘心,对着司宇怒目而视。 扶摇子轻叹一声,早知这大弟子这般心性,前些日子商讨此事时就不该告知于他。如今他自觉计划成功有恃无恐,这般行事却要打草惊蛇了。 “老道活了半生,不论江湖地位,这等年纪资历,受世子殿下这般折辱,是否过分了些?” 扶摇子低眉垂目,看似不动声色,言语之中也是颇为恼怒。 郭途于一旁看的心惊肉跳,世子殿下平日里确实纨绔跳脱了些,却也不至于如此妄自尊大。两边相距不过丈余,若是扶摇子同归玄一道含怒出手,凭他们这边的人手,怕是连瞬息间救下世子的机会都没有。 司宇却哈哈大笑,仿佛逍遥子在他面前是个微不足道的蝼蚁一般,弹指可灭。 “老牛鼻子我看你修道是越修越糊涂了,我贵为王府世子你安敢加害于我?我山下大军一顿饭时间便可将你这破观夷为废墟!” 扶摇子抬起双目,浑浊的眼中陡然冒出精光。 “那便试试!世子殿下可有命出这大殿!” 话音未落,抖起拂尘,瞬息间已至司宇身前。司宇起身都尚且来不及,亏得郭途早有此虑,见势不妙之时便暗示冯孙及几名雪隼帮成员,这才堪堪持盾出剑拦至司宇身前。 扶摇子拂尘倒卷不但卷走几柄长剑,细丝如刃,竟将冯孙手上蒙皮圆盾绞得粉碎。 好在攻势总算是挡了下来。 王府这边还未喘息,一道剑气藏在拂尘之后直奔司宇面门。剑意凌冽,势不可挡,正是归玄。 扶摇子早已料得出手之时或被提前看穿受阻,故而由自己破除防御,再由归玄一剑定音。 千钧一发之际,司宇却并不慌乱,任随意坐于马扎上,连起身的意思都没有。身前护卫的诸人,便是想用血肉之躯替他挡下这一击都做不到。 然而剑气在他面前一尺之处停下,终究难进半步。一柄通体靛青,纹路遍布形同龟甲的宝剑横于司宇身前,轻描淡写拦下归玄必杀一剑。 归玄望见这剑,身形一颤,抬头看去,乃一云纹华服青年,眉心鳞状印记,殊为醒目。 “哈哈哈,老牛鼻子,这便是你的杀招?还有什么把戏都使出来好叫本世子开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