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鬼王抢亲1 紫荆木杖削过墙根,带起一丈多高的尘烟。 四周顿时响起一片叫好。 他满有信心胜劵在握,却无意中惊见对手脸上滑过一丝讥笑。 看似实力悬殊的对决,愣是被她左闪右避的拉长至三刻,盐多胜已经没了耐性。 短暂交肢后,胜在体格悬殊,对方回防不及,露出破绽,“噗”的一声,盐多胜右手木杖横摆,寻准时机,左手提拳,看准对方面门便是一砸。 可对手竟是不避不让,仰脸硬扛下这一记力道,转眼满面是血,竟也毫不理会。 “凭你也想挑战本大爷?自寻死路!”盐多胜以为赢机已至,便明目张胆的讥笑起来。 左右手下连忙附和叫好。 “公子好样的!” “公子神力盖世!” “踩死这个娘们儿……” 一者是身形庞大的鬼王之子,一者却是单薄瘦弱的人族,不论怎么看,他都不可能输。 “呸。” 未料,遭逢巨撼,看似脆弱的身形非但没有倒下,反而狷狂的咧开嘴角,露出满口染血红牙,笃狠的眼光紧紧锁着他的眼睛,活像一只目眦欲裂的恶狼,瞪得盐多胜一时舌桥不下,只好着慌的避开眼神。 这一避闪,反倒招来对手一通嘎嘎嘲笑。 盐多胜被激得着恼,再不愿与这匹疯狼纠缠,定了定神,右手一握,劲炁再提,决定送她最后一击。 就在他打算举起木杖,彻底完结此对决时,这才惊觉自己中了计…… - 封华尾生一样紧紧抱着紫荆木杖,任由它不断舔灼着两臂的皮肤,也死活不肯松开。 四周白烟遽然升腾,甚而带着一点皮肉烤焦的臭气,她死死抱着这根杖子,宛如抱着一条烧红的铜柱。 看到盐多胜惊慌失措的表情,她再度发狠地笑开。 在这片吃人不吐骨头的城里,这些经由饿鬼道投生出来的饿鬼,利用这种特制的紫荆木杖,几万年来不停恐吓、剥削与压榨着千万生魂们。 同为生魂,往日她有多怕这木杖,此刻就有多恨这东西,正是有了它助纣为虐,才会带走默娘与周郎的性命。 盐多胜被她发狂的模样吓得不敢动弹。 趁此之际,她迅快地腾出右手,从怀里掏出预备多时的符纸—— “散魂符,敇!” 黄色的符纸被她精准无误地贴到了对手额上,不过几转眼,从盐多胜的血盆大口之中便传出凄厉无比的嚎叫,无数如夏夜萤火般的火点自他周身百穴涌出,纷纷被风融解后,无声无息地化入尘埃里。 “散魂符?你哪里得来的?”他疑惑的声音越来越式微,到最后几不可闻。 一阵风来,彻底吹散剩余的火点,轰然一声,他仰面而倒,四周顿起哗然。 “公子!” “杀了这生魂!给公子报仇!” …… 无数黑影自四面八方狂乱的涌来,还带来一大股熏人的恶臭,逐渐覆盖她视野里的蓝天。 她在徐徐倒下,带着噬骨钻心的烫伤,重重的扑倒在地,扬起一大片黄色尘末。 一切东西突然一下全在四周旋转。 想起了默娘,憋了许久的热泪终于滚落。 如若就此倒下,如若就此不醒,必然只剩死路一条,可叹她却再难支撑。 视界里最后一片模糊的叆叇,终于与朦胧的薄暗融为一体。 蓦然,一个声音遥遥而来,森然荡开——“放开她!” 一阵凉风拂过发梢…… - 一阵凉风拂过发梢。 封华支开窗户,一眼望见天尽头那一片模糊的叆叇,躲藏在朦胧的薄暗中,似比今日就要出嫁的默娘还更娇羞。天就快要亮了。 她在这初春的清早哈出一团白气。 枉死城的春天又湿又冷。 此城专门收纳那些因意外丧命的生魂,他们会在这里继续活完剩余的阳寿。 这里的生活与阳世几乎无甚差别,在这里,一样需要挣取食物饱腹,一样遵循着四季更迭度日,一样要为了生存疲于奔命,而且男女之间还可以互相嫁娶。 封华今年十六岁,便在城里呆了十六年,这还是她头一回给“人”当伴娘。 娘亲说过,女孩子出嫁前,当伴娘的次数不能超过三次,否则就很难嫁出去了。 可封华觉得,就凭她这天愁地怨的相貌,嫁不嫁得出去,跟当了几次伴娘压根没半点关系。 再说了,除了与她一样容貌欠佳的默娘外,还会有谁愿意请她当伴娘呢? 默娘也叫打铁娘,经营着真达罗坊内唯一的打铁铺。她是个命苦的女人,活着时因为身型过于庞大魁梧,只好下嫁铁匠,成日活在“钪锵钪锵”的打铁声中,后来被丈夫失手打死,入了枉死城,为了讨生活,仍旧逃不开这魔咒一般的“钪锵钪锵”。 默娘因为自己过得不幸,所以特别能体谅那些同样不幸的人。 几月前,周郎因奸人陷害而枉死,来到城中无依无靠,于某个雪夜饿倒在街上,是默娘把他扛回了铁铺,好一番细心照料,才使他渡过艰难。后来周郎觅了一份教书的差事,也算有了栖身之地。 今年春方伊始时,他扯来一匹红布,一路抱到打铁铺前,以此为聘,要娶默娘过门。 封华犹还记得默娘那日的笑意,她虽然五官粗大,相貌粗鄙,但笑起来却比谁都甜。 “你娘亲的绣活是十二坊最好的。”默娘甜滋滋的声音将封华飘远的思绪拉回,“可想你出嫁那日,定然也是服彩鲜艳,夭桃秾李的。” 封华一埋首,默娘正满脸感激地细抚着嫁衣上的红团锦簇。她两颊一热,喃喃而道:“我可未必有那一天。” “说什么傻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缘份,时候到了,他便会出现。”就算身披嫁衣,唇点朱红,也仍然掩盖不了默娘差强人意的五官。 “缘份?”封华不解地问:“就是那块大石头——孟婆娘娘成天看守的那块?” 默娘好笑地回答:“那叫三生石。” “你在上面找到你和周郎的名字了吗?” “傻瓜,那石上所记载的东西,寻常人可看不见,只有将要饮下孟婆汤的生魂才有资格看一看。” 封华先是一脸惋惜,紧接又满面狐疑地问:“既然如此,前日你去她那儿做什么? 默娘两颊一红,低着头小声地答:“我去……求了点东西。” “孟婆娘娘一向小气,无论谁求她办事,准要索取厚厚的谢礼。不知又向你要了什么?”封华生怕她这位天性鲁直的好邻居会被孟婆趁机“敲诈”些什么。 “怪就怪在这儿了……” 第二章 鬼王抢亲2 “怪就怪在这儿了,她本来开口问我要两年命火的,但后来看了三生石一眼,却又什么都不要了。你说怪不怪?” 怪,是有些怪。 怪到封华都有些想不通了。 于是她接着问:“那你到底求了什么东西?” 默娘咧开斗大的嘴,露出两排参差不齐的牙,一抹娇羞涟漪一般在两颊荡开,“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封华想着,今日既是她大喜的日子,那些或许无关紧要的事还是少提为妙。 眼下还是办正事要紧。 吉时已到,她边唱边笑边唱的地为她进行梳头礼——“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再梳梳到尾,举案又……” “砰”的一声闷响传开。 吓得封华一滞。 竹梳断裂的干脆,回音却像利齿毫不客气的挠上心头。 默娘则痛苦不堪的“哎哟”一声。 封华连忙道歉:“对不住,是我下手太重了,这下可好,梳子都断了,真是……”好在她反应及时,才没将“不吉利”三字脱口而出。大错已然铸成,绝不能再触其他霉头了。 说来也怪,她明明并没有用力,这竹梳子怎么说断就断了呢? 思及如此,她心里开始隐约的不大舒坦起来。 “没事,”反倒是新娘转过头来安慰她:“我头发粗糙,喜欢分岔打结,劈断梳子不过时有的事,你不要往心里去。” 封华笑着点了点头,又重新拿来一把竹梳,再为她梳,“一梳梳到头,富贵……” - 吃罢早饭,一些准备井然,就等着新郎过来接亲了。 少顷,一位女罗刹前来敲门,说是奉孟婆娘娘之命赐赠贺礼。 默娘亲自款送了好些礼饼与喜糖才将女罗刹欢欢喜喜的送出家门。 拆开礼匣,里头竟然只是一根光秃秃的六尺红绳。 但默娘一脸满意,很快便又合上了匣子。 “这是什么东西?”封华奇怪地问。 “牵灵绳。” “有什么用?” “我们这些生魂,只要饮下孟婆汤,过了奈何桥,便会丧失今生的记忆。” 封华点点头。 默娘继续说:“有情人只要在三生石前立下誓约,便可向孟婆求取这牵灵绳,这样他们下一世就能相遇了。” “这样的东西,她说送就送了?” 默娘笑吟吟地说:“都说孟婆娘娘脾气怪,总喜欢做些出人意料的事,也许她只是一时大发慈悲吧。一会儿他来了,我便给他牢牢地系上。” 说完,她便殷殷切切的眺向窗外。 - 他们都是贫鬼,摆不出什么太大的排场,不过几个邻居合在一起为他们租了顶轿子,又凑了队锣鼓,随意热闹热闹,也就算是对这场婚事的所有祝福了。 尽管大街上脚步杂沓,叫人什么都分辨不出,但封华可以肯定,锁呐的声音一定不远了。 - “不好了。” 未曾想,比迎亲队伍抢先到达的,竟是她俩共同的邻居留麻子。 他一步一踉跄,在迈过门槛时还险些栽倒在地,最后一脸煞白的奔到她俩跟前。 “你快去看看周郎……他……”他一面喊道,一面哭,即便他离默娘已近在咫尺,声音仍像撞钟一般洪亮,“他不行了。” “什么?”默娘吓得连退两步,好容易才在封华的搀扶下站稳,再开口时,眼里已没了光亮,只剩一片迷惑:“出什么事了?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鬼王的儿子……盐、盐多胜……他……” “你先别忙着哭,”封华着急地喊道:“快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心里又幽幽回想起那柄断裂的竹梳,顿时生出一种强烈的不安。 留麻子狠狠地喘了好大几口气,才将事情磕磕绊绊地说开:“是那盐多胜……是他劫了迎亲的队……还打伤周郎,现下往这边来了。” 封华不可思议地看向已泪如泉涌的默娘,小心翼翼地问道:“盐多胜?就是上回向你提亲的那个?” 默娘沉沉地点了点头,接着悲哭起来:“是我不好,是我害了周郎!没想到那盐多胜仗着自己是鬼王的儿子,竟如此丧尽天良!” 说着便哭哭噎噎地朝大门奔去。 封华自然一路追撵在后头。 哪知将至大门时,默娘又像忽然记起来什么,飞一下转身钻入里屋,只一小会儿,便又再度折回。 她重新回到他俩跟前时,不知为何,整个人竟然已经镇定了许多。 “走吧。”她淡淡地扫了封华一眼。 封华心下蓦然一凛。 她感到默娘的眼中好像多了点什么东西。 - 三人才步出铁铺不远,遥遥地便望向一行鬼卒徐徐朝这边行来。 打头的那个饿鬼,正是管辖整片枉死城的鬼王盐昌辫之子盐多胜,其身形巨然八尺有余,魁如巨木,又面容可憎,天生一双吊眼角,皮肤黧黑,嘴奇大无比,下颚偏偏又奇短无比,只靠几根疏黄的短髭遮掩。 他手里正拿着一根威力极大的紫荆杖。 但凡生魂只要一挨到这种特制的木杖,便有如活人触碰烧热的铜柱一般,会造成极痛苦的灼烧之感。也正是出于对这种痛苦的恐惧,这些饿鬼们才在城中占领着绝对的统治地位。 盐多胜一抬眼,也看见了默娘她们,招了招手,大队人马便十分碍眼地停在了主街正中。 封华还没凑近这些饿鬼,就先闻到了一阵饿鬼特有的巨臭。 她以为默娘会狠狠赏这畜生一巴掌,至少也得往他奇丑无比的脸上啐一口唾沫才好,可出乎封华意料的是,她反倒颤颤巍巍地冲他施了个万福——“见过盐公子。” 盐多胜抬手捏住她的下巴,他一个握拳的大小竟然要比默娘的整个头颅都要大许多。“默家娘子,还记得你拒我提亲那日,我便警告过你,定要你尝尝后悔的滋味!” “是,那些话默娘今日全都想起来了。” 盐多胜咧开血盆大口,当街狂妄地大笑起来,笑声极其洪亮,甚而震痛了封华的双耳。 “在这枉死城里,就从来没有人可以忤逆鬼族,更没有人可以挑衅鬼王的统治!” “是,我看出来了。盐公子,你行行好,能不能再让我瞧周郎最后一眼。” 也许是无趣于默娘的言听计从,盐多胜对此倒并未阻挠,豁然一下松开巨手,放她而去。 默娘连吸了好几大口气后,才一步三晃的来到周郎面前。 第三章 避耳鬼市1 封华缓缓跟了上去。 好歹已在城中过活了十六年,这等恃强凌弱的事情她早已经司空见惯,只是这毕竟是自己的邻居,又是自己的好友,她不能再继续装成个没事人一般默然置之。 踱到默娘身边时,她正往周郎手上系什么东西。 周郎已是奄奄一息,目光里一片涣散,十分虚弱地望着她说:“我先走了啊。” 默娘边哭边点头,“行,走吧。咱俩活着的时候便各自不自在,没想到死了也这般憋屈。奈何桥上,一定等我。” “好——”周郎眼睛一瞪,咽了气。 倏忽,他的身体开始涣乱成一簇簇的火光,转眼便化入空虚的四周,消失不见。 这些火光便是命火。 封华长这么大,已不知见过多少次这样的场景。 命火一旦散入天地,生魂就会结束在枉死城的日子。 不久之后,在那遥遥的三途河畔、奈何桥头、三生石前、孟婆亭中,便会多添一抹无喜无悲的魂灵。 其实这也未必是件坏事…… 思绪一下飘飞得太远,以至于封华没能及时留意到身边默娘的不对劲。 当她回过神时,已有星光般的火点悄然从默娘体内飘出。 “默娘!”封华预感到了什么,哀恸地悲喊了一声。她费劲地扳开默娘的身子,这才看见,一把匕首正牢牢插在她的心上。 场面重蹈,一簇一簇的命火,如萤火之光,在她眼前微微颤动,又一点一点地被厚重的土地吸纳…… “炉边有一把新打的镐头,送你。”默娘满面痛苦地交代。 “你这是何苦?” “不怕的,我们有来世……”她抬了一下手,盯着那缕鲜艳的红绳……最后又道:“怪不得孟婆娘娘……”话没说完,她便完全散去了。 一对新人的嫁衣好像蛇脱下的皮一样,皱巴巴的交叠成一堆,分不清到底谁是谁的。 封华拾起那支犹还温热的匕首,堪堪走到盐多胜面前,“你会后悔的。” 盐多胜什么都没说,只是高高抬起脸来,“呸”的一声,往她脸上啐了一大口唾沫。 封华没事人一样抹掉那团秽物,握紧匕首,转身就走。 - 当封华拿着匕首抱着镐头回到家里时,娘亲正在铡案前一抬一落地铡着药草。 她家是药庐,封华从小便是闻着草药香长大的。 见她灰头土脸的进门,娘亲手里活计一顿,略略扫了她一眼后,闷声问道:“出事了?” “默娘没了。” “我听到动静了,没想到……”娘亲没再说下去,继续铡那些药草,手里重复着单调又枯燥的的一抬一落, 满屋的药草味散上一年也散不干净。 封华也没再多说什么,快步奔进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合上了门。 - 是夜,将近子时,娘亲早已睡下。 趁着月色明亮,封华披上一件用来遮掩身份的黑色斗篷,一个人孤孤绝绝地跑到了避耳鬼市门前。 她曾经觉得这很可笑,明明已经是个鬼了,谁还需要所谓的“鬼市”?如今却完全想明白了,就算是个鬼,也不能摆脱所谓的秘密与欲望,而避耳鬼市恰好就是为此存在的。 七拐八弯的,她来到记忆中的破门前。 进入鬼市,首先要通过守门人这一关。 说来好笑,守门人所看守的大门,不过就只是两片破败不堪的烂木板而已,上面受虫蛀日蚀,已经腐烂的不成体统。 记得娘亲头一回带她来这时,她就搞不懂为何要恭恭敬敬的等上半天,直接踹门进去不就好了吗?直到自己设身处地站在门前,才弄明白了这个道理——有求于人的时候,姿态最好谦卑一点。 话说回来,就算真踹了门,也未必进得去。 听说这鬼市之所以长存,还没有被鬼王清剿,正是因为有道行高深者在门上设了禁制,如果此门非是由里头自愿开启的,外面的人就算强行进入,所见的也不过一片荒地罢了。 鬼王八成是嫌麻烦,所以才一直放任鬼市存在至今。 “谁呀。”一个沙哑的好像渴死了一万次的声音从两片烂木板缝里传出,同时还带来一星点烛火的光亮。 封华有些紧张地咽了一记口水,学着娘亲的口气与之交涉:“我是真达罗坊封家药庐的女儿,我娘让我来买些东西。” 门那头静了一会儿,又听守门人回答:“奶奶说今日休市。” 封华是绝不可能因此退缩的,因为她怕过了今日,便再也提不起勇气来这儿了,“你告诉她,我拿十年的命火换那件东西。” “十年啊……” 又静了一会。 紧接着,封华终于等到了自己想要的答复——“进来。” - 为她开门的是一个叫灯魂的淹死鬼,头发总是油腻腻的披散着,个头出奇的高,体形又出奇的瘦,走在手里常提的那盏白灯笼投出的光里,真好像油灯燃尽后,剩在灯盏里的那一根孤零又焦黑的灯绳。 至于这奇特的沙哑嗓音,也不知是在临死前叫坏的,还是被水泡坏的,反正是叫人一听就忘不了。 他俩亦步亦趋,穿过一道又长又曲折的小路,然后就来到了大名鼎鼎的避耳鬼市。 原来这淹死鬼方才并没有说实话,今日的鬼市不光开着张,而且客人还不少,院里散站着不少与封华差不多打扮的客人。 “带过来了。” 越过其他客人,灯魂直接将她带到了莫愁奶奶面前。 这位独眼又独臂还是个歪嘴的老太婆便是鬼市的经营者,由于她神通广大,什么邪门歪道的东西都能弄到手,是以大家都充满敬畏的尊她一声“莫愁奶奶”。 至于她的本名是什么,可就谁都不清楚了。 光看她的样貌,已经说不清她到底有多老了。 封华初见她时便满肚子疑惑——她都这把年纪了,怎么还没去转世投胎?这片避耳鬼市的占地这么大,为什么鬼族会全无察觉?这位眼里总是闪着算计的奶奶到底是有多大的本事啊…… 稍作打量,莫愁奶奶就冲她问道:“听说你要出十年的命火?” 第四章 避耳鬼市2 此音一落,四下立马传来一通不可思议的交头结耳。 封华硬着头皮点点头,“我要一张散魂符。” 莫愁奶奶的独眼陡然睁得大大的,就好像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般。少倾,才回复如常,冲她摇了摇头,“走吧,我这里没有这那种东西。” 封华早猜到她会拒绝,于是面色镇定地抬起右手,捏着指头,倏然一弹,用不小的力道送出一粒小石子,直接斩断了案上的一枝白烛。 更绝的在后面。 断掉的那一截白烛平稳地掉落在桌案上,并未立刻扑熄,依然散发着幽幽一丝光亮。 这可是封华炼了半年的拿手好戏。 “不给?那我就抢!” 莫愁奶奶眉头锁得紧紧的,定定地看了她好大一会儿,大概并不相信她真的会动手。接着,冷冷问道:“你可知道十年的命火相当于什么吗?” 封华点点头,“自然知道,命火于生魂便相当于阳寿于活人。折十年的寿,并不是小事。” “知道还来?” “我要报仇。” “都是些死人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仇?” “你若是放得下,还经营这鬼市做什么?” “伶牙俐齿。你娘知道你来这儿吗?” 封华被逼急了,满脸通红,“十一年!不能再多了。” “哼!”莫愁奶奶回了她一记猝不及防的冷笑,紧接着对灯魂下令:“去取一张出来。” 封华先是一愣,并未料到东西竟然这么容易就到手了,回过神后才着慌的道谢:“谢谢奶奶。” “生意而已,不必言谢,来,站稳点。” 封华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来吧。” - 封华想好了,等她取走这十一年的命火,定要问清楚她为何会突然回心转意? 可惜她之前从未被人取走过命火,所以她不知道…… 那是会害人晕倒的! - 等一觉睡醒,她发现自己正好端端地躺在床上。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既没有疾速的变老,也没有感到异常的饥饿或疲倦,只有眼圈好像较平日更黑了些。 她对着铜镜,痴傻了好大一会儿。 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了,只是可以肯定,娘亲定然还不知晓此事,否则她早就大发雷霆了。 掖了掖袖里的黄色符纸,一边深吸一大口气,她决定要在出门前和娘亲好好道别一声。 - 临走前,娘亲让她买块豆腐回来。 她满口是“好”的答应,脸上一点悲伤都没有,握着那柄尚未开刃的镐头,夷然自若的说道:“那正好,我去挖点野葱。” “早点回来。” “嗯。”她像承诺一样点点头,然后便头也不回地迈出了家门。 - 一路径直取前,封华心里越来越焦急,不过少顷,便来到了鬼王府门前。 不敢打草惊蛇,只好先窝囊的杵在对街一条小巷子里,密切留意着里面的人进进出出。 没过多久,一位老伯前来问路,她很好心的指给他听,然后继续蹲守。 又过了一会儿,一位大娘前来问路,她依旧很有耐心的给她指引了一通。 哪知刚送走大娘,又迎来一位谪仙般的公子,身边还带着一个年纪不大的书僮。 这人戴着一顶文生帽,额心嵌缝着一枚碧绿的勾玉,模样生得很是俊俏。偏偏死在这般惨绿年纪,封华不禁为他心生惋惜。 他一开口,便问避耳鬼市怎么走。 封华一脸震飞魂,不敢多问他为何要去那种地方,匆忙打发了他一句不知道。 目送那位书生离开,封华暗想,人会枉死不是没有原因的。 - 约到正午,盐多胜才从巨大的正门走出来,仍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身后跟着众多随从。 封华暗暗尾随了一路。 沿着主街走了一截后,封华又跟着他们进了一处茶寮,找了个偏僻的位置坐下,暗暗留意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这些恶臭的鬼一旦聚集,便成了苍蝇的天地。 他们又吵又闹,彼此讪笑,惹得四周的人都满脸嫌弃。 瞅准某个合适的时机,她从袖里摸出一粒小石子,又用一弹指的力度,准确无误的抛进了盐多胜的茶碗里。 一石激起千层浪,盐多胜知道自己被人戏弄,一时勃然大怒,愤怒的直接拍案而起,“是谁!” - 那一吼,竟震得茶寮屋顶灰烟四落,吓煞同在此饮茶的其他客人,纷纷择路而逃。 最后,就只剩下封华一人孤零零的坐在角落里品茶。 “是你?”盐多胜很不客气地瞪着她,参差的獠牙咬得“咯咯”作响,样子活像要吃人。 封华一脸淡定地站了起来,语带挑衅地说:“今日午时,城外三里坡,敢不敢来?” 盐多胜不禁冷笑。 他尚未表态,却听边上的随从劝阻道:“公子休要理会,我们这么些人,哪里降不住她?” 封华“呸”了一声,满脸的不屑,“原来大名鼎鼎的盐公子竟连个女人都打不过,还要依赖手下人解决。” “满口胡说八道,公子什么身份,你哪里配与他交手?” “那好,我就和你打,你若输了,就得承认你家公子是我的手下败将!” “胡搅蛮缠!公子不必理会。” 盐多胜一挥手,反而一脸不耐烦地将那随从撇到一边,接着走到封华面前来,仔细扫量了她几眼,笑得没安好心,“好啊,本爷可以答应你的挑战。可既然是对决,总该添点筹码才有意思。” 封华考虑了一下,明知他心里有鬼,却又不愿错过这个机会,只好硬着头皮问:“什么筹码?” “你若输了,就必须嫁与本爷。” “……” 封华想这饿鬼可真是色心不死,连她这么个丑陋不堪的竟然也不放过,但转念又想,大约鬼族审视美人的标准与人族是十分不同的,否则他又怎会去纠缠默娘呢? 一想到默娘,她便不再犹豫了。 “行!可你若输了,就得叫我三声奶奶。” 条件只是随口开的,因为封华早已下定决心,要他此生再也没有开口的机会。 “一言为定!” 第五章 绝色书生1 梦里头,命火已散的盐多胜居然并没有死,反而一路追着赶着喊她“奶奶”,喊得她不胜其烦。 说好了三声就三声,随意增加算什么意思? 封华一觉醒后,觉得自己真是赚了。 目光随意晃了一圈,眼前的事物竟然半点也不认得。 一埋首,只见好华丽的一张紫檀木罗汉床,床尾搁着一张放置兰草盆景的长案,兰草长得极好。 目光往上,则是一扇半开的绣窗,窗外边是一大株辛夷花树,树枝茂盛的样子极其随意,有好几枝还恣意地伸向了天边。 天边,是一弯幽澹的新月。 一道比月光更冷的声音突然荡开:“醒了?” 封华疲倦地抬眼望去,然后不自觉倒抽一口凉气——只为这张遗世而独立的面容。 这张脸她白日时就曾撞见过一回——他正是那位冒失问路的书生。 一旁的小书僮见她久久不回答,满脸奇怪地嘟囔:“怎么不说话?莫不是打伤了脑袋?” 书生干脆利落的坐到床边,伸手在她额上量了量,“嗯,确实还烧着。” “你是谁?”封华虚弱地问,埋首才发现,手臂上为紫荆木所造的伤口全都敷上了上乘的膏药,随便一闻,都是银两的味道。 四周没有饿鬼的臭气,可见他俩与盐多胜并不是一伙的。 而且他俩的眼中并没有恶意,尤其是这位书生,一脸正气,眼眸清澈,与那些恃强凌弱之辈是截然不同的。 “你为何要取盐公子的性命?”书生问。 “他杀了我一对朋友。”封华简明的答道。 书生脸色一暗,接着又问:“你开罪鬼王,可知道会招来什么样的下场?” “你和他们是一伙的?” “不是。” “那就不要多管闲事。”封华刚吃了多管闲事的亏,是以很不希望书生也步她后尘。 可她这话说得有多不中听,从书僮愤怒地回答中便可见一斑了,“公子为了救你甚至不惜得罪那些饿鬼,你这人怎如此不识抬举?” “别说了。”书生拦阻他道。 “我可没求你们救我,如果你们还想多活几天,就不要和我扯上关系。”封华慢慢地坐了起来,努力适应酸痛的四肢。刚做好告辞的打算,便听见屋外传来一记粗鄙不堪的声音:“屋里的人快出来!” 与声音一齐到来的,是一阵专属饿鬼的浓烈恶臭。 - 封华本能的向床角缩了一截,并拽紧被子,死死的护在胸前。 书僮应是听出来人不善,所以答复中倒也毫无客气:“何人在此喧闹?” 叫门人狠狠清了一下嗓子,又大声喊道:“鬼王大人到!还不速速开门!” 书僮转脸看向他俩,面色中夹带担忧,“鬼王大人亲自驾到,这可如何是好?” 书生听闻如是,只不慌不忙地从袖中摸出一块掌长掌宽的玉笏递与书僮,并交代:“拿出去,只要说清缘由,他不敢怎么样。” “是。” 也不知那块玉笏到底是件什么宝贝,待书僮奉着它走出门,外头顿时鸦雀无声,不多时,便听见一个雄浑有力的声音透门而来:“原来阁下是罚恶司的人,恕本王有眼不识泰山。此番冲撞,还望恕罪,本王这便告退。” 一阵脚步声杂沓四起,不过一会儿,屋外便彻底安静如初了。 封华不可置信地望着这书生。 书僮折回来时,双手仍旧奉着那柄玉笏,她狠狠地留意了一把,见上头果然刻着深深的“罚恶”二字。 竟是钟判官手底下的人,原来并不是个普通生魂。 封华瞬间生出几分有眼无珠的悔痛。 正要开口道谢,却被对方抢过话机:“我再问你一次,你到底知不知道避耳鬼市何在?” “你是罚恶司的人,去避耳鬼市做什么?”封华改作满脸狐疑地看着他。 他夷然而答:“是,我为罚恶司办事,现下正在调查一桩奇案,来此已经数日,暗中查到了避耳鬼市,可就是无法得门而进。昨天夜里,我们一直守在暗处,知道你进去过。今日救你,倒并非偶然,而是想让你帮我们引个路。” 封华想了一想,点了点头,“你既明人不说暗话,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想让我给你引路,你必须先给我一样东西?” “什么?” “豆腐。” “……” - “你没死啊?” 娘亲果然没睡,不仅没睡,还在有条不紊地收拾着东西。 放眼望去,一地的碎桌子碎椅,可见那些饿鬼已经来过药庐了。 “豆腐买回来了。”封华故作轻松地说道。 “放在桌上吧。”娘亲连头都懒得抬一下。 “是我不好,连累你了。我们换个地方住吧,我明天就去找房子。” “不用了。除非出了这片城,否则上哪能躲开那些饿鬼?” “……这倒也是。” “赶紧去睡。” 当封华走到房门前时,她好像听到了娘亲轻如叹息的唠叨:“总会有法子的。” - 或许是惮于玉笏背后隐藏的强权,翌日鬼王并未再派人上门寻衅。 提心吊胆的来到夜里,为了完成与书生的约定,封华再次套上那件黑漆漆的斗篷。 当她来到客栈外时,书生与书僮早已准备妥当。见他们并未改做乔装,仍是白日里风光霁月的那一派气度,气得封华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你们这样的打扮,难怪进不了鬼市。” 书生蹙起眉头问她:“此言何意?” “那看守鬼市大门的人物叫灯魂,什么样来来往往的生魂他没见过,又活了不知多少年,心里只怕有一千只心眼,如你们这般一眼望上去便是正派人物的前去扣门,他会搭理你们才怪呢。” 书僮在一旁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我们总是不得其门而入呢。” 书生又问:“依你之见呢?” 封华乌溜溜的眼睛一转…… 半晌,他二人也披上了黑漆漆的斗篷。 三个生魂有如三支直立行走的木炭一般,窸窸窣窣的直往西而去。 若不是大家都是鬼,凡有撞见的,非得吓丢性命不可。 第六章 绝色书生2 又来到那一扇朽烂不已的大木门前,封华心里只觉得好笑,果然事如转烛,前日她奔来此处还是为了替默娘与周郎报仇,今日再临,却是为了给这书生报恩。 话说回来,这书生长得这样俊俏,报完此恩后,可一定要问到他的名字,以便日后与人显摆时,好说自己这辈子也是见过人中龙凤的——对,可不就是那个谁谁谁嘛! 想完这些,匆匆回过神来,正要拍门,却又忽然觉察到一丝异样,遂即动作一顿,别过脸问书生道:“你闻到了没有?” “什么?”斗篷的黑倒将他的脸反衬的更加白皙剔透了,看得封华心神一荡。 “饿鬼的味道。”封华说,“按说不应该啊,这避耳鬼市周围怎么可能有饿鬼呢?这可是水火不容的两拔人啊……今晚好像有些不对劲,要不我们……” “敲门!”无奈书生态度坚决,半点不容她犹豫。 封华撇一撇嘴,回过身后,果然按他吩咐敲了几下门。 可惜过了很久,都没听到灯魂那宛如渴死了一万次的声音。 她甚至直接亮明身份,“莫愁奶奶,是我,开门哪!” 仍旧没人前来应门。 “或许因为我们在场。”书生蹙眉道,“不如这样,我和有余先离开,你先进去为我们通报一声,就说我俩并无敌意,或许里面的人就肯开门了。” 原来书僮叫有余啊,真是好名字。封华一面想着,一面答道:“好。” 书生将将转过身子,门内突然传来一记闷响,然后大门便由里头自动敞开了。 封华抬头一望,只看到灯魂那张泡涨的脸正孤零零的悬挂在横梁上,而他的身子却栽倒门槛前边。 封华定眼一瞧,挂在梁上的灯魂双眼暴睁,大嘴张开,似乎有什么话来不及对她说。 书生一步踏入门内,屈身检查起尸体的伤口,冷然问她道:“他是谁?” 封华没空回答他。 灯魂一定刚死不久,因为现下他的身子才开始散出金光,无数命火接连不断的飘散而出,又逐渐的一一消失。 等她定足了神,立马大喊:“快进去看看!里面一定出事了。” 果然,当他们拐入正院时,迎接他们的就只剩一场吞天奇火,滚滚浓烟笔直冲上月亮,四下全是难闻的烧焦糊味。 封华登时吓软了腿,直接跪坐在地上,声音颤抖的反复着:“……怎么……怎么会……怎么就着火了呢?莫愁奶奶呢?” “看来我们来迟了一步。”书生冷静地说道。 “一定是那些饿鬼,我方才分明闻到了他们的味道。” “仅凭味道,不能证明什么。” “肯定是他们!” “我只相信亲眼所见的事情。” “没了……鬼市就这么没了……” - 再次路过那两块烂木板时,灯魂已经消失的彻彻底底。 书生来到横梁下边,一直抬头搜寻着什么,大概是仍不死心避耳鬼市就这样付之一烬了吧? 封华勉强撑着精神说:“我刚才真不该让你俩换斗篷,也许那样我们就能赶上了。” “这不怪你。可惜,线索又断了。” “你们到底在查什么?” 书生凉凉地看了她一眼,森然道:“与你无关。” 也是,对方到底是罚恶司的人,所干系的定非蝇营狗苟一类的小事,还是少打听为妙。封华暗忖。 - 三人就这么沉默无语的走出了屋外,月光清朗的照在他们身上,同时也照见出乌泱泱的一伙饿鬼——倾刻,他们便被层层包围了。 场面居然比某次武艺高强的生魂当街表演胸口碎大石的时候还要盛大的多。封华本能的向后退了半步,恰好书生向前走了半步,于是她就彻彻底底地被他护在了身后。 “诸位要做什么?”书生昂然自若地问。 但并无饿鬼出来说明什么,在他们互相递交了一个诡异的眼神之后,竟各自举起手里的紫荆木杖,有如一浪连着一浪的洪流,不顾一切的向他们冲上来。 吓得封华赶紧从宽大的斗篷里掏出镐头,顺手递送给书生,“你拿着防身,找机会就跑,我先挡一会儿。” 书生并未接过镐头,光是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同一时间,利落的从斗篷里拔出一柄银色长剑。 封华瞬间识趣的收回了手。 想想也是,他可是罚恶司的人,出来办案的,多少都应该会些武艺傍身才对。 眼前这些疯了一样的饿鬼个个张着血口獠牙而来,仿佛他们致命的武器并不是手头的紫荆木杖,而是自己唬人的气势和满嘴洋溢的恶臭一般。 封华不敢轻敌,十分小心的躲避着他们手里的兵器,这东西的威力她是见识过的,此刻身上都还留着那种刺骨钻心的痛意。 - 默娘打铁的技术真是没话说,这镐头被她打造得既趁手又锋利,想必是下了很大的功夫的,抡上这么一件好兵器,再想起她的惨死,封华突然就什么都不怕了,学着那些饿鬼也疯了似的毫无章法的大砍大杀起来,凭着这一股莽劲,竟就忽略掉了紫荆木杖落在身体各处时的疼痛。 以至于最终吓退这些饿鬼们的,居然不是剑法超群的书生,反倒是胡乱砍杀的自己,知道真相的她一时只觉得没脸见人。 - “你受伤了。” 众鬼退后,书生随手一转,就将长剑收回鞘中。 “没事,我家多得是药。你呢?”封华看看自己,虽然都是些小伤,但数量惊人,是以此刻她看上去满身是血,模样倒真是很骇人。 书生摇摇头。 封华扫量了他一眼,斗篷上一点被砍坏的痕迹都没有,可见高手就是高手,与她这路的擅长鬼来疯挡之辈是完全不能相提并论的。 她叹口气道:“这些饿鬼八成是冲我来的,连累你们了。” “既然是冲你来的,那鬼市的火与他们应无关系。” “不是他们,又会是谁?” 书生眉宇微蹙,纳闷道:“现在还不知道。” 转过身,又关怀起了书僮:“有余,你受伤了吗?” 有余垂头丧气的朝他俩走来。 书生见他无事,并未多作理会,转而又看向鬼市,暗自思索起什么。 蓦地,只听封华一声惨叫:“当心!” 第七章 新晋鬼王1 一柄闪着寒光的剑被书生徒手握紧,掌心被剑锋划破,鲜血无情滴落。 书生护住了封华,而封华护住了他。 回想方才,就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刹,封华瞥见到多余手里的长剑,以及他仰起脸时过分呆滞的表情,与一种莫名不安的直觉搅在一起,形成灵光一闪,因此作下一个并没多想的判断——她在喊完那声“小心”之后,一个箭步,挡在了书生面前。 好在书生听见她的急呼,一回神,果断徒手接下有余刺来的长剑。 冰凉的血液滴落入土,化为一朵朵怪异的红花。 封华扬起脸来,面带侥幸的看向书生。 而书生垂着的目光,却紧紧锁在有余的脸上。“有余!”他夹杂着愤懑地喊了一声。 突然之间,有余张大了嘴,发出一声极其惊恐的尖啸,这啸声根本就不像是普通人可以发出的声音,已经尖锐到令人耳痛的地步,待啸声一过,他就好像被人用钝器击中一般,身子猛地一颤,紧接着便一头栽倒在地。 书生快步朝他走去,一面从怀中掏出素绢来裹缠仍血流不止的手。 “他怎会突然袭击你?”封华奇怪地问。 书生面色铁青地回答:“偃咒。” “世间还有这等邪咒?” 书生并没搭理她的孤陋寡闻,伸手探起有余的脉息。 “我身上有药,先给你敷一敷?”封华又道。 书生摇头拒绝:“你还是先顾好自己吧。” 封华发窘地抓了抓脸。 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听书生沉着声不怒自危地说道:“盐昌辫,你惹错人了。” 封华打了个寒噤。 这还是她头一次听到一介生魂居然直呼鬼王的大名。 为他的胆气横秋,封华狠狠心折一把。 俄而,终于按耐不住好奇的问:“我名封华,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书生支了她一眼,冷道:“无可奉告。” 封华登时又羞又恼到两颊发涨。 她料过对方可能会不屑与她结交,却没料到会不屑至此。 只好自己给自己找个台阶下的她立马说:“不想说就算了。你救过我一回,我也救了你一次,算不算扯平?”虽说那把剑最后仍是他挡下的…… “那你带我来鬼市又怎么算?岂不是换我欠了你?” “豆腐抵了呀。” 他摇摇头,“看来你不太会算帐。” - 一场惊心动魄过后,封华蹑手蹑脚地回到房间,一挨到被衾便昏昏入睡,直到翌日午时才被迫醒转——皆因外面传来了一阵令人厌恶的拍门声。 “开门!再不开门我就砸进来了!快开门!” 直到掀开被衾,她才发现自己满身的伤处都敷上了药,一定是娘亲趁她睡着后所为。 娘亲虽然不苟言笑的,却从来不舍得她受苦。 封华带着一身的药香,不甘不愿的起身应门。 一启开门,就先闻到一通恶臭。 仰脸一看,此鬼之巨,堪比小山,真叫人大开眼界。 更让人扫兴的是,那一颗又黑又恶心又巨大的肚脐眼,居然就正正的挺在她脸前,鬼知道这饿鬼知不知道自己的肚脐到底有多少年没洗过了,封华的理智瞬间全部葬于这阵臭气熏天。 那双比门环还要大的眼睛一下就看准了她,鼻中先是哼出两股恶气,又盛气凌人地喊道:“你便是封华?” 封华并没有回答。 “走!”这饿鬼一把攥住封华的衣领,像提一根萝卜似的,轻轻巧巧的便让她双脚离地至少三尺,吓得她哇哇大叫,“放开我!你到底是谁啊!” “奉鬼王夫人之命,特将你押解受审。” “鬼王夫人?”封华听着,觉得这事着实有点越俎代庖,便不满地嚷嚷起来:“这可真是稀罕事,鬼王夫人是个什么官职,凭什么说拿人就拿人?” 这饿鬼倒也爽快,实在懒得听她在自己耳边乍乍呼呼,索性一拳砸来,重重的落在了她脖子上。 再然后,封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一阵浅浅的吟唱好似一叶小船轻轻漂浮在海上,缓缓驶入她的梦里。 到后来,吟唱越发的大声,也越来越魔性,她在惊吓中醒转过来,一睁眼,就发现自己被人牢牢地绑在祭坛上,身子上面全是锁链,身子下面则是熊熊烈火。 她大大地叹了一口气,心里暗暗悲想,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要步默娘与周郎的后尘了,只可惜,没能与娘亲好好道声别。 - 隔得遥遥的,她听见有人在商量着什么: “怎么烧了这么久还烧不死?” “真是怪事,这火都快把石头烧化了,她却一点事儿都没有。” “添柴!就算把这房子拆了,也必须烧死她。” “是。” 那个专横又固执己见的声音,一听就是盐夫人了。 此刻封华特别想转过头去窥一窥她的真容,想看看她到底长得有多吓人。 可惜身体被这些又粗又大的铁链锁得牢牢的,甚至连脑袋自由摆动都是不能。 只能紧盯着空旷的天际,欣赏那些摸不着也够不到的云蒸霞蔚。都说白云苍狗,这话不是没有道理的。 不过一会儿,平静的天上竟然无缘无故多出一个黑点来。 更怪异的是,这黑点紧接着竟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后……一道人影,笔直的降落到她身旁。封华差点吓得魂飞魄散。 烈火蒸出的热气将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变作扭曲,连同这张突然出现的陌生的脸。 努力定神,她好不容易才看清他的模样。这人的长相还真是奇特,说他是生魂,额上却生着一对黝黑的犄角,说他是饿鬼,模样却又俊秀非常。 他手里头握着一把封华见过的长剑,好像正是书生所使的。剑端锋利,只在锁链上轻轻一剌,便轻易斩断那些锁链,然后这人伸手一抓,宛如老猫叼小猫一般,将她整个人拦腰拎起,双脚一蹬,旋即飞出火圈。 封华扭头一看,离祭坛不远的地方,拢着好些饿鬼,其中一位女子目光极其凶戾,死死瞪视着封华,紧接着女子招了招手,好像在向什么人下令…… 再然后,一切就都飞远了。 第八章 新晋鬼五2 “烫死爷了!”落地之后,那人将她随手一扔,可不比母猫搁下小猫时的体贴,封华未曾死于烈火,却差点折在他手下。 好不容易才恢复神智,封华将将吃力的爬起来,便听见对方纳罕地问:“这么大的火,你怎么毫发无伤?” 封华耸耸肩,“估计是我身上敷满了药,所以才没事。” 这人一手叉腰的站着,另一只手不停的抚摸犄角,听她这么说,恍然大悟的点点头。 封华连忙称谢道:“多谢阁下救命之恩,小女没齿难忘。” 岂料对方竟是一脸满不在乎,只道:“份内之事,不足挂齿。” 份内之事?不由封华心下纳罕,是什么样的份内值得他顶着大火冒死相救? 她正要问个明白时,四周陡然笼来一片阴暗。 一大波鬼卒顷刻便将他俩团团围住。 一位愁眉啼妆的鬼族女子越过众鬼,直直朝他二人走来,她穿着一身华丽紫绸,头插满钗,却面带哀色,应该就是鬼王夫人了。 此时她身边正站着那个身型如山的饿鬼,二话不说,抬脚便要往封华身上踹来,一道铁拳径直迎上,“砰”的一声,竟是那个饿鬼被逼退三步,吓得封华不禁愕然。 而对拳之人正是站在封华身边的男子,对拳之后,他单手叉腰,怒目圆睁道:“休得放肆!” 接着他就从袖里翻出一方玉笏来,亮与众人,封华这才敢肯定,他与书生真是一伙的。 她随意一瞥,只见那块玉笏上刻着的竟是“察查”二字。封华暗里寻思,这也就意味着—— “爷是陆判指来的枉死城新鬼王,都给我退下!” - “他是新鬼王!” “居然这么快就补上缺了?” “这可得罪不得!” “还愣着干嘛?” …… 底下人面面相觑一番,纷纷收回木杖,接二连三跪拜在地上,高声喊道:“参见鬼王大人!” 原本还很跋扈的鬼王夫人登时吓得面无血色。 新鬼王双目炯炯的直望着她,怒道:“你这女人居然滥用私刑,草菅人命,该当何罪?” 鬼王夫人定定神,仍然不肯认错,只道:“我儿前日被此女谋害,我夫君昨夜又因她枉死,这女子作恶多端,我不过替天行道,如何就叫草菅人命了?阁下既是新来的鬼王,正好给我做主。” 新鬼王着恼地咂巴了一下嘴,挺直身子,坚定地往前走了三步,同时用锐利又镇定的目光直直盯着她,且道:“盐多胜一事爷已有耳闻,他们既是公平决斗,便该愿赌服输,怎能事后迁怒于她?再说盐大人暴毙一事,烧死他的可是三昧真火,若是她所为,你们还能捉住她吗?” “这……”鬼王夫人一时噎住。 他又说道:“最近枉死城内并不太平,奇事频发,甚至连鬼王都难逃一劫,正是因此,陆判才会亲派我来督查,今日之事爷可以不追究,但你已经不再是鬼王夫人了,若再为之前的事情存心为难这姑娘,小心本爷严惩不怠!” 鬼王夫人一时僵住,脸色苍白,目光呆滞,直过了好大一会儿,才缓缓吐出一大口气来,问:“既是陆判钦点,大人绝非一般人物,不知如何称呼?” “爷乃严繁雨。” “你、你就是……”鬼王夫人显然吓了一跳,又将面前人凝睇细看一番,最终心悦诚服的点点头,转过身子,仍是满腔愤懑地瞪着封华,又道:“我夫君之死或许与你无关,但多胜确是因你而亡,我今日恨不能早些烧死你,到底也算替他报过仇了,你放心,以后都不会再寻你麻烦了。” 封华不敢作声,只是谨慎细微的点了点头。 目送鬼王夫人默然离开后,封华又再一次向严繁雨道谢:“多谢严大人。” 严繁雨有意无意地看了她一眼,又抚了一把犄角,沉声道:“先随我来。” - 书生果然在此。 有余好像已经无碍了,垂眉顺眼的候立在边上,与先前并无二般。 与书生站在一起的,是一位长相艳丽的女子,身着明亮黄衫,头带点翠钗饰,耳吊一双红珊瑚坠子,披一件云锦帔帛,一看就是位大户人家的千金。 只是不论她是何等的雍容华贵,与书生站在一处,仍显得过于俗艳了些。 书生身上的淡然与从容,以及那一抹类神祗一般的高傲不凡,都绝不是她可以高攀得上的。 也难怪他会请严繁雨来搭救自己,原来是要陪伴佳人啊。封华暗里想。 - 将她带到后,严繁雨便像彻底忘了她这个人似的,只将她晾在一边,便自顾自投入书生与那名女子的谈话中。 书生虽然看见她来了,却并没发话要她过去。 封华识趣地凑到了有余身边,两人闲聊了一通后,她开始有意无意的打听起盐昌辫暴毙一事。 这虽是她的揣测,但每当她看见有余,想起书生昨夜里那句恨彻骨内的“盐昌辫你惹错人了”之时,就很难不将他与此事联系在一起。 可惜的是,有余并未告诉她任何值得一提的线索,仅仅只是对她接二连三的倒霉遭遇表达了相当深刻的同情。 而同情,却偏偏是封华最不需要的。 “如今可好了,”有余注视着严繁雨的背影说道:“严大人性情刚正不阿,对鬼族与人族向来一视同仁,以后只要有他在,你便可高枕无忧了。”有余又说。 封华顺着他的话,也冲严繁雨投去一记打量,慢悠悠地嘀咕开:“那他到底是鬼族还是人族?” “鬼族的呀,没看见他头上生着一对牛角吗?” 封华点头又道:“可他的身量看上去未免也太矮小了些。”矮小指的是和其他鬼族相比,若与人族相比,他都足以攀上“巨人”二字了。 书生已算不矮,可和他并列站着时,竟然还足足差了他一个脑袋,这还是没算上他那对特别突出的犄角。 “说来是件巧宗,严大人祖父娶的便是人族,后来严大人父亲娶得又是人族,是以他们身上的鬼族特征才并不很明显。你看严小姐,除了个头特别高挑以外,与一般人族家的千金小姐简直别无二致。” “这么说,那位严小姐是严大人的……” 第九章 严府夜宴1 “亲妹妹。” 封华轻轻地“哦”了一声。 好大一会儿过去,书生总算想起了她,有意无意瞥来一眼,可一撞上封华的对视,就又立马收了回去,没事人一般继续与严家兄妹说着什么。 三人又聊了一会儿天,忽然书生表情冷淡地冲她一招手,“过来一下。” 封华抓了抓脸,硬着头皮凑到了他们跟前。 书生问:“明晚严大人设宴,你可愿赏脸?” 封华生怕自己听错了,一时呆住,不敢作声。 书生则明明白白的皱了一下眉头,显然有些不耐烦。 她镇定了一下,讷讷地答应:“有、有空。” “那好,到时我去药庐接你。” 也许是佳人在前,封华总觉得今日的书生哪里有些不一样了,尤其是在礼貌方面。 “这下可好,”严小姐发了话,声音既温婉又好听,娇俏的脸庞一笑,惹出一片柔情荡漾,“再加上封姑娘,家里就更热闹了。”说完扯了扯书生的袖子,娇滴滴地说:“瑞哥哥,你连日查案,十分辛劳,接人一事不如就交给我来办吧。” 多谢这一声酥到了骨子里的“瑞哥哥”,封华总算知道了书生的名字里有个“瑞”字。 “不必了。”书生和颜悦色地拒绝道:“你们连夜赶路,万分辛劳,这种小事就不劳妹妹操心了。” 这厢里,他们你来我往的互相担待着,彼此体贴入微。 那厢里,封华悲哀地想道:“其实我有脚,可以自己来!” - 然而翌日,书生并未如约而来,来的是有余。 其实是有余更好,封华起初就担心,凭书生的不苟言笑,若要和他走上一路,心情必定是会堵闷的,这一堵闷还怎么吃得下席面上的山珍海味呢? 要知道为了这顿美餐,她可是连午饭都没吃。 以至于还未抵达鬼王府,她的肚子已经不争气的咕咕乱叫起来。 有余看了她一眼,笑了笑。 封华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今晚的月亮好亮啊……” 有余问道:“封姑娘是不是饿了?要不要先用些点心?” 点心? 才不。 那也太占肚子了。 “不用了,”封华极其自然地拒绝道:“误了时辰可不好,快走吧。” - 毕竟是新任鬼王的升迁宴,当晚到场的一众,全都是些枉死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像封华这样名不见经传的人族混在他们里面,简直就如一朵奇葩般扎眼。 是以,书生一眼便发现了她。 他分花拂柳的径直走来,引起四下一片侧目,停在她跟前后,仍是贯常一本正经的神色,只道:“抱歉,方才临时有事,未能依约接你。” 封华一时受宠若惊,堪堪笑开。其实她满脑子只惦记着等会的席面,压根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过。 - 平生头一次和饿鬼平起平坐,封华左右有些不自在。也不知屋里焚得是什么香,特别浓郁,甚至都盖掉了那些饿鬼自带来的臭氛。 好像严小姐身上焚得也是这种香。 她一来,四下忽而亮堂许多。 只见她松松穿着一条淡红罗裙,裙子滚边镶着银丝的水仙花图样,别致而华美非常。头钗耳饰与胸前的璎珞,皆是名贵宝石所镶,一路环佩叮当而来,不知吸引多少目光。 封华看着这张绮靡秀媚的脸,心里顿时生出许多羡慕。 严小姐先是福了一福,才道:“封姑娘恕罪,方才我偶发腹痛,实在难忍,不得已请动瑞哥哥为我诊脉,才害他耽误了接你的时辰。” 封华连忙放下酒觚,面色紧张地关怀:“好些了吗?要不要紧?我娘亲可是正经的女郎中,在坊内也算小有名声,小姐若有需要,我这便去找她。” 严小姐微笑一记,正要开口,却被跟在一边的婢女插嘴打断:“放肆,我家小姐是什么身份,哪里来的野郎中就配给她请脉治病?” “茹辛,不要这样说话。就算尊卑有别,但人家封姑娘也是一片好意,你这样说实在太无礼了。” 不忍见这个叫茹辛的侍婢被责骂,封华着慌的打起圆场:“小姐不要怪她,她说得也是实话。是我一时情急,全将规矩忘了,还望严小姐多多见谅。” 封华说完这些,竟明明白白地看见严小姐嘴角一搐,脸上的笑意同时大大削弱三分——一定是腹痛之症还没好,她暗暗想。 “封姑娘说笑了,什么见谅不见谅的,你是瑞哥哥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我母亲是位人族,从小便按人族的百般规矩来教导我们兄妹,受她影响,在吃穿用度上,与同族之人相比,我们反倒更偏像人族。为了今夜的宴席,我可没少下功夫,生怕见识浅薄,惹外人耻笑。瑞哥哥向来附庸风雅,却不爱多说话。封姑娘既是他的好友,在鉴赏方面一定也很有见数,不才如我,想向你请教一二,你看府中诸样摆设可有需要改进的地方?” “好友”二字,封华哪里敢担? 可又寻思实在没有解释的必要,那样反倒显得多余,便顺着她的话说道:“严小姐这话可真问错人了,我虽为人族,但从小在药庐长大,你若问我黄芪、当归该归置在哪儿,我一定说得分毫不差,可在饰器摆设方面,我确实一窍不通。” 严小姐莫名神伤起来,细声道:“封姑娘怕是瞧不上我的这番用心,才故意说这些话来推诿吧?这可真叫人无地自容,我诚心实意拿你当朋友看,你却藏着掖着,不愿与我交心。” “小姐休要理她。您之所以突发腹疾,可不正是因为过于的贤惠操劳,怕下人们不能将事情做好,事事面面俱到,才会积劳成疾的吗?如今又在这里听这女子搬弄巧舌平添伤心做什么?”那茹辛见严小姐如此,连忙以言语宽慰。隐隐约约之间,还很不客气的冲封华翻了记白眼。 那厢里,书生见严小姐怏怏不快,立马朝封华投来一个森冷的眼神。 封华一听这话,心里登时愧疚无比。 其实她不过是实话实说,却没想到,竟一个不巧,正好戳中人家严小姐的痛处! 实在是太不小心了! 第十章 严府夜宴2 仔细想来,严小姐必定是万分要强的人,一心想将此宴安排妥当,生怕有所遗漏,才会这么在意她一介草民的评价吧? 封华思量一二,为了缓和气氛,嘻嘻一笑,道:“绝不是我不愿如实相告,实在是见识短浅,说不出什么实用的门道来。不过按我觉着,庭前花树上挂着的那些彩灯倒别致的很,我从未见过……唔、那么多品种的花灯!” 严小姐闻言,果然转忧为喜,又说:“你当真喜欢那些花灯?实不相瞒,那些灯可都是我一一细心描画出来的,难得能入封姑娘的眼,等开宴以后,我们一道去赏赏吧。” “好呀!”封华很是爽快地答应下来。 还好是开宴以后,她暗想。 她实在是太饿了,原来和美人聊天竟是这么一桩费力的苦差,害得她的肚子都快要饿瘪了。 很快严小姐又带着一脸笑意婀婀娜娜的踱到书生跟前。 侧耳留心,他们好像也谈到了屋外的花灯,因为她听见那个叫茹辛的侍女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来介绍自家小姐是如何千辛万苦的描出那些花样,又是如何一个一个仔细叮嘱下人将它们挂到树上去的。 书生一边听一边点头。 封华见他竟如此有耐心,心下暗暗纳罕。 不自觉中,又大饮了一口觚里的酒。 - 少顷,奉菜的婢女鱼贯而入,小案上全是些她没见识过的菜品,每一盘都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待严大人一声“开席”之后,她一拾起竹箸,头一箸便直冲着一盘鲜鱼下手,直直地将那只鱼的眼睛扎了出来,然后放入口中,大口吮味。 她最爱吸食鱼眼睛四周软滑的部分了,入口一抿,满口油香细腻。 还记得每当小时候她这样吸食鱼眼睛时,必定会迎上娘亲一脸笑意的注视。 娘亲说过她吸鱼眼睛的模样像极了她认识的一个熟人。 方才甫经历的一切尴尬,此刻早已被她统统抛之脑后,美食在前,她懒得想那么多。 正打算对准另一只鱼眼睛下手,隐隐约约间,她觉察到书生好像在偷看她,可惜猛一回头,他正坐得铁直,目中无物,面无表情的饮着酒,淡漠的样子活似一种入定——入一种整片席面除他以外谁都不存在的定。 封华这才一脸安心的对准另一边鱼眼睛下手。 - 过了一会儿,严小姐果然来了,邀她同去赏灯。 鬼族有鬼族的神明与喜好,严小姐的灯虽然精美,可具体都象征了些什么,身为区区一介生魂,封华并不能完全领悟,所以一路上都在勉强附和。 好在刚刚她已经抓紧时间填饱肚子,此刻心情大好,有得是兴致与她到处闲逛。 “茹辛,你看那盏灯怎么好像特别暗?” 顺着严小姐的手指方向望去,高高的树枝上果然挂着一盏将熄未灭的灯,被四周明亮的花灯一衬,的确是很突兀。 “定是缺灯油了,奴婢这就去添些来。”说完茹辛就火急火燎的跑开了。 封华与严小姐二人久候多时,却总也不见她回来。 俄而,严小姐显得有些心急地与她交待:“今日家中事多纷乱,或许茹辛是有事耽搁了,我去去就来,你可不要到处乱跑,一定要在这儿等我啊。”紧接着,就也一样火急火燎的离开了。 封华望着那盏高枝上的花灯,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 她心道,不过只是缺了灯油而已,从左右旁边匀一点过来不就成了吗?何需劳费主仆二人都这样急匆匆的忙活? 她攀着树桠,很快爬到树上,左右一匀,那花灯立马就明亮了许多。 某一低头,恰好瞧见严繁雨与书生一道施施然走近,又一个飞身下树,便径直落在了他们近处。 - “你到树上去做什么?”书生很不客气地质问。 封华赶紧拭去裳裙上蹭到的灰,有些尴尬地抓了抓脸,“有盏灯没油了,我见严小姐好像十分在意,便自作主张添了一点。” 书生铁着脸说:“这可是鬼王府邸,你身为客人,怎能随意上树呢?真是一点规矩都不懂。” 封华无话可说,表情尴尬地低下了头。 反倒是严繁雨一脸和善地替她解围:“倒难为你费心,你来得正好,我刚好有问题想请教你。” 封华爽快地答应下来:“大人只管问,小女定当知无不尽。” 严繁雨道:“事关避耳鬼市,大致事情我已略有耳闻……” - 待他们三人一道折回厅内时,那些鬼族宾客全醉得七七八八,可谓丑态百出,封华跟在书生后面,左闪右躲,好不容易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一侧脸,便看见消失许久的严小姐正笑吟吟地与某位宾客说笑着,这才想起她曾交代过自己不要到处乱跑的事。 一想到她说不定正因为到处都找不到自己而着急,封华便隐隐心生惭愧。 严小姐见到她与书生时,神色果然有些意外,但碍着还有其他客人在场,她并没有立刻抽身过来。 少顷,她满脸笑意地朝她走来,边走边道歉:“真是对不住,今夜的客人实在太多了,我有些招呼不过来,竟将你忘在花园里了,实在是失礼至极啊。” 原来她并没有派人找寻自己! 这真是太好了! 封华总算松了口气,立马从惭愧中自拔出来,高高兴兴地对她说:“小事一桩,严小姐无需挂在心上。” 严小姐又小心翼翼地问:“等了这么久,一定很无聊吧?” 封华立马安慰她说:“不无聊的,方才鬼王大人也在,还问了我许些事情。” 严小姐好像吃了一惊,“是、是吗?那……瑞哥哥也在?” “在呀。”封华点点头。 严小姐大约仍旧难以摆脱内疚,脸色转变得越发憔悴难看,缓了一会儿后,才莞尔一笑,端起了案上的酒觚,冲她敬酒:“今夜恕我再三失礼,便自罚一杯,但求封姑娘千万不要怪罪。” “这倒不必——” 可惜她话未说完,严小姐一仰脖,已干脆利落的饮干了那觚酒…… 第十一章 当街硕鼠1 无奈之下,封华只好一同举起酒觚,“承蒙小姐不弃,竟如此看得起我。”言罢也是一仰脖,温酒烫入喉头,辛辣无比的滑入腹中,缓了好大一会儿,封华才从这口酒劲中缓过来。 眼前严小姐见她觚中酒空,甚还体贴入微的亲自为她斟上,可惜她酒力不胜,一个踉跄,竟失手将酒壶打翻,一整壶美酒就那么一滴不剩的全糟践在了封华身上。封华心疼得顿时眉头紧蹙。 “哎呀!对不住,是我一时失手,这可怎么是好……你的衣裳全都湿透了。”严小姐着慌的看着她,妖媚的脸有如被雨侵过的梨花一般楚楚可怜。 封华生怕她放在心上,连忙安慰:“不碍事的,不过一件旧衣服而已,只可惜白白浪费了这一壶美酒啊。” 周遭饿鬼们听见动静,或多或少都朝她投来一些杂带鄙夷的目光。 封华顿时觉得到了该告辞的时候了。 正要开口,书生却抢在她之前发话道:“你这模样成何体统?别招人笑话了,我先送你回去。” 封华摇摇头,“不必劳烦,我自己可以回去的。” 可书生偏坚持的很,道:“你一个女儿家一身酒气的独自回去,谁知道会招来些什么非议?” 严小姐挽留他道:“瑞哥哥,你可是兄长的贵客,就此离席,他必定是要责怪我的,不如就让我派人送她回去吧。” 书生已站起身来,“无妨,我正好醒醒酒。” 封华见状,擅自折了个中,“不如就让有余送我回去吧?” 书生忽然不耐烦起来,眉头紧蹙,“说了我送就我送,你的话怎么这么多?” 这一下,封华与严小姐不约而同地都闭上了嘴。 - “今夜所欠的人情,我来日必还。”就在药庐门前,昏黄的灯笼照影下,与书生分别之际,但听一路沉默到底的他竟如是说。 封华顿时化身丈二和尚,莫名其妙的回想了老半天,才终于明白过来——难道是为了严大人向她打听避耳鬼市的消息一事? “多大点事啊,不必客气。”封华连忙说。 书生斜眼看着她,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那目光里夹杂着一些些鄙视,看得她心里直发毛。 于是着慌地笑了笑,巴不得早些脱身的她红着脸说:“我到家了,多谢你送我回来。” “等一下。” “嗯?” “我叫白瑞。” “……” “告辞。” “不、不送。” - 后来封华通过各路杂七杂八的打听,总算弄明白白瑞为何要来枉死城了。 城内这些时日果如严大人所说的“不大太平”,已经陆续有生魂死于非命,而且无一例外的是,这些人死前全都被人摄去了命火。 由于命案大部分发生在夜间,是以严大人上任的第一件事,就颁布了全城宵禁的命令。 某日,封华午后奉娘亲之命去送药,由于病人家住临坊,恐怕路途太远,触了宵禁,娘亲在她出门前特意交代她一定要尽早赶回来。 封华不敢怠慢,一路小跑加快走,好歹在暮鼓敲响前赶回了真达罗坊。 正往家去的路上,突然看见某间香铺门前扎满看热闹的人,此时暮色已拢,她实在好奇到底是什么热闹能让这些人连鬼王的新令都敢置之不理,伫了一会足,才发现不过又是鬼卒强抢平民的戏码罢了。 这种事情,她司空见惯。 香铺老板一派哭天喊地苦苦哀求,可那些鬼卒犹是不为所动,强横的将架上百样香料统统装进大麻袋中。 封华叹了口气。 周围人议论纷纷,可怜老板的人似乎不在少数。 不远处居然还传来一个孩童的嘟囔:“好大几只硕鼠,光天化日之下抢劫平民,原来做鬼也这么窝囊。”一听就是个刚死没多久的小鬼头。 市道不公,竟连一个小鬼头都看不下去了,香铺老板又哭得天愁地惨,封华总觉得该做点什么为老板讨回些公道才好。 于是她趁着谁都没注意的空当,偷摸着从袖里摸出一块光滑的小石子来,置于手中,借着指力一下将其送了出去。 “啪”的一声,正好击中某个鬼卒的后脑勺。 “是谁?”鬼卒回过头来,怒气冲天地环看四下。 围观者众,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封华借此严严实实的藏在了当中。 那鬼卒见揪不出人来,一时更加着恼,却又只能无可奈何的干瞪眼,生气的样子简直又滑稽又可笑。 封华不好太得意,只是轻轻勾了勾嘴角。 余光之中,好像有个人正注视着自己,猛一回头,恰是方才那个嘟嘟囔囔的小鬼头。 难不成他全看见了? 为了封口,封华想起身上正好带着几块枇杷糖,连忙全部送给他,小鬼头起先还略微有些诧异,直到品尝了一块后,立马就被她收买了。 “你放心吧,我什么都没看见……”他嘴里塞满了糖,腮帮子鼓起一边,本来就胖胖圆圆的长相,一时就更加有趣可爱了。 - “各位官爷手下留情,好歹也给小人留口饭吃啊。” “休要废话,严大小姐既看得上你家的香料,那便是对你天大的抬举!” “官爷,官爷,求求你们了……” 封华再一次忍不住了,这些混蛋恃强凌弱也就罢了,居然还打着严大小姐的名号!严大小姐那么一个体贴善良的人,怎能任由他们随意污蔑? 然而当她再次将手伸进袖里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却发生了。 但见其中一个鬼卒忽然高高举起了手中的紫荆木杖,卯足狠劲,用力砸向另一个同伴。 被砸者竟当场倒地吐血,不醒人世。 其他同伴纷纷吓了一跳,个个恨不得跳到离他丈远的位置,可惜店中空间太小,他们不好施展。 “老刀,你怎么回事?” “造反啊你?” “老刀!” 而这名叫老刀的鬼卒并没理睬,依旧举着手中的木杖,胡乱在香料铺中大砍大杀起来。 香铺老板见状,直接弃店而逃,屁滚尿流地混进了店外的群众中,口中仍然振振有词:“这些王八蛋,抢完了东西还要砸店,可怜我一家老小,这回真是活不成了。” 店里传出此起彼伏的打斗声,以及左一口右一口的“老刀、老刀”,可惜老刀并没有因此手软,该下狠手时绝不心慈,某一次竟差点将同伴的天灵盖给劈成两半…… 第十二章 当街硕鼠2 众鬼卒见势态不对,只好逃出店外,围观者早已逃得七零八落,封华捡了个就近,躲在了对街角落的大菜坛子后面。 她因为看见那个“老刀”的病症,机敏地想起那天夜里同样丧失知觉的有余,暗自猜测,该不会这人也中了偃咒吧? 思及如此,她决定先留下来,心里想着,万一能偷看到幕后下咒的人,不就能给有余报仇了吗? 与她一道躲在近处避难的,还有那个机灵的小鬼头,一双眼睛直愣愣的看着那些鬼卒互相残杀,口里一直念念有词,大概是心有余愤,还在谩骂这些大老鼠吧? - 老刀因为失去知觉,已经不知痛痒,手中木杖随意高举落下,砍杀力度十分惊人,一会儿便将几个同伴放倒在地。 躲在暗处的封华虽然又送出了好几粒石子进行干扰,可惜作用不大,战况逐渐显出了一边倒的态势。 万幸没过多久,鬼王严繁雨便闻讯赶来了。 一见场面,他二话不说,抽出别挂在腰间的白骨鞭,手腕一甩,“啪嗒”一响,正正击中了老刀的头部,老刀顷然栽倒在地。 严繁雨正要收回鞭子,情况却又生丕变,那些原本晕死过去的鬼卒竟纷纷爬了起来,扫眼一看,个个目光呆滞,面无表情,待他们缓缓拾捡木杖后,竟同时将木杖对准了严繁雨。 好在严繁雨到底身居鬼王,一身牛力,随便几鞭甩出,便将鬼卒们震退数丈。 可惜这些没了知觉任人操纵的傀儡,并未因此就离开,反而一个接一个的继续涌上前与严繁雨对招。 封华正犹豫着不知到底该不该现身时,严繁雨猛然一下抬起头来看见了她,然后蹙着眉头说道:“你怎会在此?” 封华吐吐舌,走了出去,手里还高高举着防身的镐头,“碰巧路过。” “这些可不是一般的鬼卒。” “放心吧。” 严繁雨又若有似无的斜了她一眼,轻声道:“不可要了他们的性命。” “知道了。” - 白瑞赶到时,几名鬼卒已被他俩彻底制服,他先是瞪了一眼封华,却什么也没说,三步并两步直接走到了严繁雨跟前,冷静地说道:“四下都搜过了,并没有什么可疑人物。” 原来他也没闲着。 严繁雨一脸着恼地摸了摸犄角,很是无可奈何的说道:“看来线索又断了。”接着回过脸来,问封华道:“你呢?可曾见过什么值得留心的人物?” 封华抓了抓脸颊,“一个小鬼头算不算?” 白瑞正色道:“你正经一些。” 封华尴尬地抿了一下嘴,摇头道:“没有。” 严繁雨一脸遗憾的看了看四下,又道:“这魔头手段不差,居然能同时操纵这些鬼卒。日后你们若与他对上,可要小心一些。” 封华抿了一下嘴,心里想着,鬼王大人实在是太客气了,什么“你们”不“你们”的,她哪有资格和那神秘高人一较高下啊? 这样想着,她心里突然作出一个重要决定——今后还是少出门为妙! 抬头一看,金乌西坠,暮色已浓,封华必须告辞了。 偏在此时,白瑞低头看向她,淡淡地问道:“宵禁时间已过,你为何还在外面?” 封华讪讪地解释起来:“我给娘亲送药,路过这里,看到有人打架,于是……” “看见有人打架,就该快些回家,最近城中不太平,你不该随意逗留。” 封华像个挨训的小孩,只能默不作声的垂着脑袋,有气无力的回答他:“知道了。” “我让有余送你回去。” “不必了,我家不远了。” “有余。”就像压根没听到她说的话,白瑞直接唤来了有余,还叮嘱他:“好好把人送到家。” “是,公子。” - 到此许多天过去,封华都不敢随便出门。 城中巡防一日比一日紧密,可还是不停有命火被人摄取的案件发生。 据说凶手来自魔族,又据说魔族中人个个心狠手辣,还据说魔族的人突然来到枉死城,必定是为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但据说终究只是据说,遥远又不可捉摸,与封华的一日三餐并无多大的关联。她并不是很常挂在心上。 某日,药庐里送来一个被大门夹伤手的孩子,哭得那叫一个天愁地惨,封华于心不忍,随手剥了一块枇杷糖给他,好歹才止住了哭声。 看着小孩破涕为笑,她竟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那天的小鬼头,也不知他在城中有没有家人,若是孤身一个,又该何以为生呢? - 是夜,娘亲因为赶着去给某户鬼族人家接生,交代了不会回来,封华只能独自一人守家,梳洗过后,早早钻进了被窝里。 偏偏夜里老鼠横行,在前厅里一通折腾,封华生怕它们破坏名贵的参茸药材,连忙合衣提上灯笼,匆匆步入前厅。 只见药匣子已胡乱散落一地,各种药材混乱的纠缠在一块,真叫她好不心疼。 “也不知道老鼠肉好不好吃……”她嘟嘟囔囔的擦亮了桌上油灯,俯下身想要去整理那些药材时,余光里,突然看见角落的某块黑幔极不自然地扭动了一下。 她警觉地操起一块药材,狠狠砸将过去,并大声威喝道:“谁在那儿?” 黑幔一滑,赫然露出一张带血的脸。 封华揉了一下眼睛,一脸不可思议,“小鬼头?” - 她小心翼翼的把他扶到罗汉榻上,并往他手里塞了一大把枇杷糖。 也不知是谁下的狠手,居然砸开了这个孩子的脑袋,浓黑的血一直淌个不停,交相覆盖,脖子里面全都是恶心的黑壳。 封华好不容易才把血痕清理干净,上药时怕他喊疼,下手又轻又慢,奇怪他居然连哼都不曾哼一声。 难道是已经疼过头,所以丧失知觉了? 封华忍不住拿他打趣:“和谁打架了?怎么伤得这么厉害?” 小鬼头反过来问:“这里是你家?” 封华点点头,“我娘是郎中。” “我可没钱付药费。” “允许你先赊着。” “小气鬼,我还是个孩子呢。” “过两年不就长大了,都这么大发慈悲,我和我娘吃什么?” “我只怕再也长不大了。” “说什么傻话呢。” 恰在此时,小鬼头的肚子里突然传来一通咕咕乱叫。 “等等,我去给你煮碗面。”封华很体贴地说。 “我吃人的。” “好呀,”封华挽起袖子,露出光洁的臂膀,径直伸给了他,“吃吧。” 第十三章 磨刀山头2 小鬼头“噗呲”一下乐开,摇摇头,“真是怕了你了。”说完便踉踉跄跄的站起身子,曲曲折折地走向门口。 “哎,我真给你煮面去,加肉还不行吗?” “不必了。”小鬼头回过头来,幽幽地看着她,“你是个好人,我从今天起不吃好人了。” “胡说八道些什么呀?我这还有糖……哎!……哎!”封华一直追到大门口。 叫不住。 奇怪他明明只是个孩子,头上还带着重伤,脚程却快的吓人,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地无影无踪。 - 此后连绵不绝的下了好几天雨,总算放晴后,严大小姐以“赏春”为由,遣人邀她同去城外郊游。 自打上回的夜宴一叙,封华心里就很喜欢她,这样一位身份尊贵的鬼族大小姐,既肯邀请自己同去游玩,她岂还有推脱的道理。 出门之前,她特意打扮了一番,可惜往愁眉啼妆的严小姐身边一站,依然只有平平无奇的份。 因为她不会骑马,只能与侍女们混在一起,紧紧跟在严小姐的轿撵后面。 行了几里路,一行人爬上了磨刀山,隔着三途河,遥遥还能看见石魔地狱。 磨刀山上栽满了合欢树,也算是冥界一景了,只可惜如今还不到花开的季节,整片山放眼望去全是绿枝。 在某一处风景宜人的河岸边,严小姐命令轿夫停下,又让人排场了一番,等芙蓉毯铺陈连片,她才压轿而出,今日的郊游总算正式开始。 日过正午,封华因为贪喝了两杯果酒,突然感到有些困倦,迷迷糊糊睡了一程,醒来时竟已入夜,再看看四周,全是些昏睡在凉薄月色里的合欢树,月光下各自张牙舞爪的伸展着枝条。 奇怪?她为何会孤身醒在这种地方? 严小姐与那些鬼卒们呢? 银白的薄雾笼罩着山林,封华扶额而起,只觉得太阳穴与眼眶四周疼得厉害,好好按了按,总算好受一些。 当下,她隐约听见附近有人正在交谈,侧耳留心,其中一个声音她竟然认得! - “偃魁,你的命可真硬,上次居然杀不死你!” “我们到底相识多年,你连一点同袍之谊都不顾,真够狠的。” “为了八魁令,比这更狠的事我都干得出来。” “这我相信。” “为何要救那名女子?” “她救过我。” “哦,是吗?那她更该死了。” “想杀她,先从我尸体上踩过去!” “很好,今夜我便先收了你的魔丹,再吸走她的命火!”接着便是一阵邪媚的笑声。 封华悄悄掩在一块巨石后面张望。 眼前所见,在一株参天巨木的顶端,那个脾气古怪的小鬼头,正面色清闲地叠腿趺坐在一根细细的枝条上,宛如一只巨大的号丧鸟,随着风摇树动,整个人上下不停地浮动着,好似根本没有体重一般。 他双手结印,光是以嘴唱念咒文,便可轻易操纵周遭的一切东西为他所用。眼见他纵摆磐石轻而易举,又拔树出土易如反掌,便知道他之根基绝对深不可测。 封华心里难过,没想到他居然是个魔族,而且还正是那个操纵了有余与老刀的罪魁祸首。 可他的外表仅仅还只是个孩子,这实在是太让人不可思议了。 另观与他交手之人,竟是一位美艳绝伦的女子,身形窈窕,靡颜腻理,颊若春桃,唇如点丹,比起那同样貌美如花的严小姐来,更多了几分成熟女子的韵味。 只见她不知使得什么魔法,右手袖中伸出来一条可长可短的朱色藤蔓,此藤如同拥有生命一般,能够随着她心意的向左向右,忽上忽下。 偃魁无论操使偃术向她攻去什么,她都能借着那根邪气满盈的藤鞭轻松将一切格挡。 月色之中,两人你来我往,鏖战不休。 不时有碎石断木从天而落,每次砸入地里,都能制造出一片巨大的颤动,一转眼,四下变得黄沙漫眼,封华甚至连两人之间一来一去的对招都很难一招不落的继续观看下去了。 为了保命,她开始在地上偷偷摸索能用的小石子。 虽然偃魁不是好人,但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只要偃魁死了,她必定也难逃那女子的毒手。 就眼下而言,她与偃魁姑且算是一伙的。 四处的号丧鸟哀叫的越发大声,越发勾引人心里发怵,脚下的潮气已经完全浸透了鞋袜,让人痛痒难耐。 就在双方斗到不可开交时,封华瞅准了一个绝妙的间隙,狠狠地借着指力,将一枚石子送出,直直地刺中女子的面首。 那女子“啊”的一声惨叫顿时在凄野的林中荡开。 她的脸开始鲜血直流,在绝美的姿色之外又平添了几分邪气妖娆。 “我要杀了你!”她回过神后,捂着右脸,单靠左眼在四下逡巡一遍,目光立马锁住了封华的站位。 封华不敢怠慢,紧接着又摸出了另一块小石子。 “你快逃!她方吸足命火,我恐不是她的对手。”偃魁,也就是小鬼头站在高高的树上,声嘶力竭地冲她喊。 封华摇摇头,“我不走。” 小鬼头一脸诧异地看着她,“你不怕死吗?” “怕呀,可我又不认得路,怎么逃?”接着,她苦苦一笑,故作遗憾地说道:“可惜我不过是一缕生魂,死了就什么都没了,若要是那些饿鬼,死后至少还有个尸首,那样你便可以操控我了?” 偃魁脸上蓦地一惊,紧接着说道:“你倒是提醒我了。” 封华不明就理地看着他:“提醒你什么?” 偃魁并没有回答她,只是转身一跃,边逃边喊:“你还是呆在林子里安全!” 高处那女子虽说愤意难平,但显然又不愿放过这么一个击杀偃魁的好机会,于是她狠狠地瞪了一眼封华后,紧接着亦施展提纵术,瞬间撵上前头,“胆小鬼,哪里逃?” 封华没有听取劝告,也紧紧地跟了上去。 性格里的莽撞不允许她在此刻临阵脱逃。 往前,一直往前,跟着那袭月色下有些扎眼的华衣,她连犹豫都不曾。 可惜的是,没过一会儿,她还是跟丢了…… 第十四章 三途河畔1 如此紧跟了一会儿,直到后来,封华实在是累得够呛,被迫停下步子,牛喘起来,当她再次抬起头来时,才发现那两人早已不知去向。 磨刀山她从前来过的,只不过此时四下并没有过多的光亮,能为她照亮前路。 今晚的月亮如病了一样有气无力,巨大的合欢树长得各自都差不多,腌在白茫茫的雾气里,个个都像是会吃人的巨物。 她一边害怕,一边努力压制这些害怕,想要让自己镇定一些,可越是如此,越是着慌无比。 弄不清到底在这林子里钻了多久,也数不清到底跌了多少跤,没过多久,她便伤痕累累,可她依旧不停地走着。 只能继续往前走,眼下的路只有两条,要么助偃魁杀死那女子,要么先目送他死在女子手中,紧接着便是自己。 忽然,一阵打斗声在不远处荡开。 循着那声音,她果然找到了出路。 来到她白日曾伫足赏景的地方时,一些零零星星的记忆没安好心的全部冒了出来…… - “小姐,药效起作用了。” 封华只是粗饮了二杯果酒,却立马感到天旋地转难以支撑,在带着潮意的微风中悄然闭上眼睛,她想睡了,却并没有完全睡着。 半梦半醒之际,居然听见了茹辛这样对严小姐说道。 霎时,她心尖一颤,一股可怖的感觉袭漫全身,她苦苦咬着牙关支撑自己,这才勉强与倦意拉扯了一会儿…… “呸!就凭这样的货色居然也敢跟我抢男人!真弄不懂瑞哥哥为何偏偏会看上这种丑八怪?”此刻严小姐的声音里竟然带着一股浓浓的不屑与杀意,与平时的乖巧懂事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封华终于醒悟过来。 先前的百般偶然与诸多违和此刻终于都找到了合理的解释。 白瑞啊白瑞,你当真是个害人不浅的东西。封华心里暗暗骂道。 “现在要怎么做?直接把人扔进三途河里吗?” “不行,万一死不成呢?到时岂不是作茧自缚?” “那依小姐的意思……” “就在这里动手!不亲眼见证她命火散尽,我心里怎么都不能放心。” “好、好吧!” 从茹辛嗫嚅的回答来看,她大概也没料到自家主子竟会如此杀伐果断吧? 反正封华是一点没料到。 临死之前,封华彻彻底底痛悔了一番。 她一向好好的为人处世,却在不知不觉间就把一位尊贵的鬼族小姐得罪了,如今甚还招来杀身之祸,可见鬼族的心性要比人族厉害的多,就算最后她发现严繁雨不过只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也绝不会有多奇怪了。以后绝不能再以貌取人,更不能轻信任何人,尤其是那些长得好看的人。 “让她这样毫无痛苦的死去,真是便宜她了!”彻底散失意识前,她又听到严小姐如此说。 - 地上全是鬼卒的尸体。 封华看见那些尸体,总算明白偃魁为何要逃到这儿来了。 他聪明的将敌手故意引到此处,正是为了借用这些“工具”,好帮助他施展偃术。 封华四下里迫不及待的逡巡一番,可惜只找到茹辛一人的尸身,并未见到严小姐的。 这可真叫人沮丧,为何最该死的人往往都特别福大命硬呢? 她注意到这些尸体全被人掏空了心府,那些直戳戳的洞眼,一看就是这女子手中的藤蔓所赐,能同时杀死这么多鬼卒,其手段真叫人不寒而栗。 偃魁行云流水的操纵着这些尸体,那女人手里使的藤蔓虽然厉害,却因为总是近不了他的身,所以双方拉开了一场为时不短的缠斗。 期间,当然了,地上的石子总是用之不绝的。 有如隔靴搔痒,封华的助攻只能充当乱花迷眼的作用,虽不能再像头一回那样制造出奇不意的威力,倒也勉强成功分散了她的一部分注意。 她还不敢老躲在一处暗算,时不时的就得换个位置,就这么着,好几回还险些被那根长藤刺中。 亲眼所见,当藤尖扎到地面时,竟能捅下一尺多深的深度,也难怪那些饿鬼身上的伤口会那样整齐划一了。 弹着弹着,手指都快弹断了,后来手皮被彻底的擦破,耐着疼痛,她仍然将一个个带血的小石子不停送到半空中。 可奇怪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也不知是不是这些魔族天生就惧怕人族的血,还是因为封华下午曾经服过毒,血液里还带有一定的毒性,当一枚带血的石子射中那女子时,竟在她的皮肤上留下一个不大不小的的灼痕。 很快,那女子与偃魁都同时注意到了这一点。 “三昧血?”偃魁回头质问她。 隔得太远,封华只依稀听见几个字,抓了抓脸,古里古怪地看着他,一脸丈二和尚的表情,“三妹……的鞋?” “你的血……” “鞋?我的鞋?你要我的鞋做什么?” “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是不是打架打傻了?” 偃魁摇摇头,“罢了,看来连你自己都不知道。” “哈哈……”天快要亮了,可四下依旧很冷,但比四下更冷的,是那女人莫名其妙的一阵哀笑。“事情真是越来越有趣了,舍离,今日老娘就不奉陪了,你好自为知!” 说完,衣袂一飘,便朝霞一般的飞了去。 - 偃魁从半天坠落到她身边时,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封华想要上前为他顺顺气,却又始终不敢动弹,对方毕竟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头。 于是只好干干坐着,拿目光不停地关切他。 好大一会儿,他才彻底恢复过来,张口便道:“把你的手伸给我。” 封华照做了,顺便一问:“你叫舍离?” 偃魁一边点头,一边拿手指轻轻触碰她手心的伤口,伤口上还有血,他的皮肤刚一挨着,封华立马就闻到一股神秘的烤肉味道。 偃魁没事一样抽走了手,将烧焦的手指尖放在鼻下闻了闻,又仰脸与她说道:“果然如此,你的血天生具有克制魔族的效力。” “真的?”封华不无吃惊地端着那只手反反复复看了又看,这是一只多么平平无奇甚至还有些干燥的手啊。 第十五章 三途河畔2 偃魁叹了口气,“看来你自己都不知道。” 封华踌躇了一下,有些迟疑地问:“会不会是因为我昨天曾经饮下过毒酒?” 偃魁摇摇头,“不会,你昨天中的只是迷药,早就散了。” 难道是因为……她一下惊醒过来,一霎时,脑中浮现出一个严厉的人影。 但她不敢在偃魁面前露出马脚,于是只好装作没事人的样子,故意把话题扯到别处:“说起昨天,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为何我会醒在林子里。” 偃魁言简意赅地将昨日之事串联了一遍。 昨日他本在林中休憩,突然听到岸边有动静,暗中出来探查,竟然见到春魁——也就是那名长相妖艳的女子正在大开杀戒,意图摄走那些鬼卒的命火。混乱之中,是他用偃术操纵封华的身体,才让她勉强逃过一劫,又把她带入山林中,以为这样就能躲过春魁的毒手,没想到最后还是被她找着了。 末了,他还不忘提醒她一句:“你以后离那个鬼族小姐远一点。她一发现事情有变,立马命令手下全力阻挡,然后独自一人跳进了三途河里。” 封华苦笑了一下,相当着力地说:“怪不得不见她的尸体呢。这三途河只会吞食人族的亡魂,对鬼族而言,不过就是一条又臭又吵的河流而已。她这一跳,大概心有把握,一定会逃过一劫,可怜这些鬼族,竟全成了她的挡箭牌。” 偃魁点了点头。 封华看向了他,都休息这么久了,他的脸色依然苍白难看。因为想起他那天夜里才受重伤,再加上今日的大战,心里多少有些放心不下,连忙问:“上次打伤你的人便是春魁?” “是。” “那你的伤势好些了吗?” 偃魁没有回答。 封华心里已有数。 的确,受了那么沉重的伤势,不花上三四个月根本就好不了,还得时时提心吊胆的应对春魁来袭,内外加击,他这伤只怕不花上半年是不会痊愈的。 封华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说道:“我那里还有些上好的金创药,我下次——” 不料却是被他失笑着打断:“我是魔界之人,与你的那些朋友可谓死敌,你若帮我,势必也会受到牵连,我想我俩以后还是少见面为妙。” 封华有些不确定地问道:“那夜你说你‘吃人’,是真的吗?” 偃魁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 “可你不过只是个孩子而已。”封华吃惊地问。 偃魁抬头望天,冷笑着道:“若按魔界的历法算,我已经三千岁了。” 封华一时大感愕然。 偃魁目光斜向一边,态度明显消沉颓丧起来,“六十年前,我偷炼了一种无上邪功,没想到一时不慎,竟然走火入魔,不但功力大损,还退回元婴之期,这些年好不容易才补回一些功力,可惜个子却怎么也长不起来了。” 封华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眼睛愣愣的,半天光站着不动。 过后,又满脸狐疑地问:“你们为何非要摄人命火?难道是为了提升功力?” 偃魁解释说:“因为冥界乃是至阴之地,若未死之躯进入这里,体内阳气便会迅速流失,轻则损伤体脉,重则直接丧命,所以,为了接续体内的阳气,我们只能不停地摄食命火。”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继续留在这里?离开这里不就没事了吗?” “事情没那么简单。” “什么事情能比命更重要?” 偃魁苦笑一抹,“你还小,有些事情和你说不明白。也最好,你永远都不用明白。” 封华抓了抓脸,有点摸不着头脑。 偃魁接着说:“知道我是魔族,怕了吗?” 封华摇摇头,“你要是想吃我的话,我早就没了,还能平安无事地站在这儿吗?” 偃魁微微一笑,“那我们还是朋友吗?” 封华奇怪地反问道:“我们什么时候不是朋友了?” “很好,我很喜欢你这个朋友,我叫舍离,你叫什么?” “封华。” “你走吧。”偃魁从地上站起,目光悠然地望着火红的东方,“不要让别人知道你我结交的事。”接着又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点点头,竟有些开心地说道:“蛮好,你浑身是伤,大家就不会怀疑你了。” “你接下来打算去哪?”封华下意识地在袖里翻了翻,可惜并未找出半块枇杷糖来。 “不知道,有缘再见了。” - 偃魁两脚一蹬,飞快地从她面前消失。 她疲软的倚在某块石头上憩了半刻有余,心里萦萦绕绕的全是甫经历的这一切。 一切的一切都太突然又太不真实又太无常了。 原本的朋友,一夜之间变为敌人。 原本的敌人,又一夜之间变为朋友。 世事本来多纷扰啊。 正想着这些时,遥遥的,她好像听见有人正在呼喊着自己的名字。 颤巍巍的站起来,居然看见一大队鬼族人马从那片洒满烟火的城池方向奔驰而来。 打头的,是四支马蹄快到几乎离地飞起的白瑞,紧接着便是严繁雨……以及严诗从! “封姑娘!” “封姑娘!” 三途河边不断回响着她的名字。 - 白瑞看见她后,直接弃马飞来,清风将他一袭衣裳向外卷动,灼灼姿态,比一朵盛放的辛夷花还要高雅美好。 封华一看到他,心里突然安定许多。 “你没事就好。”奇怪明明奔驰了一路,此刻白瑞居然还能气不喘神不恍的,真是神了。 他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她借力使力,正好一头栽倒在他雪白的怀里。并不是故作柔弱,她确实有些体力不济了,或许这个举动在严诗从的眼中又会镀上截然不同的意味吧? 当真如此,她倒是乐意至极啊。 白瑞并没推开她,直戳骨心地说道:“我们都以为你死了。” 声音虽然一如既往的冰冷,但依着他俩此前的交情,她明白他这话绝不是在咒她,绝不是。 “遗憾哪?”她故意打趣。 白瑞一下把她身子扶正,极认真的望着她的眼睛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很高兴你还活着。” 一向冷傲自大的人,此刻竟然鲜见地流露出几丝慌张,使得封华暗暗纳罕起来。 “我本来该死的,可惜福大命大,被一个鬼卒的尸体给压住了,反倒躲得严严实实的。” “封姑娘。”此时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响起…… 第十六章 意外之变1 来人正是严诗从。 好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 封华只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 白瑞听见这声音,立马松开了她。 严诗从趁机凑上来,一把扶住了她,又是庆幸又是难堪地说道:“你没事就好,否则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不远,严繁雨正在派人打扫战场,一面四下走动,查看偃魁与春魁交手留下的痕迹。白瑞自然而然地走到他身边帮忙,将位置完全留给了她俩。 封华冲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 心里却暗暗想:是啊,她还有一辈子,可这些忠心耿耿跟随她的鬼卒与婢女,现下全都置身十殿,转世投胎去了。真不知这人的狠心到底是用什么捏造出来的? “你的伤要不要紧?”严诗从又问。 封华摇摇头。庆幸她还压制得住肚里的那股恶心劲,只装作没事人一般故意问她:“我没事。严小姐,昨日到底发生了何事?为何我醒来时,大家都死了,惟有你……” 严诗从目光一闪,两颊一红,嗫嗫嚅嚅道:“哦,是茹辛,是她拼命护持,才勉强保住了我的性命。只可惜她却已经……她从小就服侍我,我俩情如姐妹一般要好,如今事逢丕变,往后……往后我可就是一个人了。”说完便伤心欲绝的哭了起来。 封华假意抱住了她,背对着她说:“别伤心,不是还有我吗?” “都怪我不好,要不是我提议出来郊游,就不会遇上这种事情了。” “别哭了,你看,我这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我这人从小就福大命大,一般那些妖魔鬼怪与魑魅魍魉都杀不死我的,而且他们越是杀,我这人的生命力就越是顽强。” 封华感到怀里的严小姐身子明显一颤,隔了好大一会,才听她说道:“还有一件事,我也必须向你抱歉。” “何事?” 严诗从站直身子,向后退了两步,掏出手帕来细细的抹去脸颊边的泪痕,又望着她的双眼,满脸愧疚地说道:“事发突然,你当时又醉得不醒人世,我并没有及时想到你,居然就这样逃了回去!你不会怪我吧?” 封华笑了笑,“这岂能怪你?大难当头自然保命要紧。再说你看我现在不是好端端的活着吗?也许正是因为我醉倒在地,才能幸免于难呢。” “你这人真是宽宏大量,你能这么想,实在是太好了。”说完这话,严诗从还若有似无的瞟了她一眼。 封华就像故意没觉出这眼神中的着恼一般,继续浑装没事人,“你都安全逃走了,却仍不忘带人回来搜救我,也足见你的善良本性。” “我逃出那魔物的魔掌后,不慎从崖上跌落,顺水漂流了好久,好不容易爬上了岸,便立马赶回府中找兄长与瑞哥哥帮忙,我还生怕自己来晚了呢。” 立马赶回府中找人帮忙?怕不是故意躲藏起来,等拖延够了时辰,才赶回去假模假样地搬救兵吧?而所谓的搬救兵,恐怕也只是想借机在白瑞面前演一场好戏,让他不好责怪她私下里将她带出来吧? 思及此女心机之深,封华不寒而怵。 整理了一下心神,她又说道:“我已经没事了,严小姐只管放心,甫经历这次的创伤,你可要好好振作起来。” 实在懒得再与这等蛇蝎之辈继续纠缠下去了,一回头,她故意压低了声音,当着严诗从的面,装出疲倦不堪的样子央求白瑞:“白瑞,我好累又好饿,实在是走不动了,你行行好,能不能先送我回去?” 严诗从立马出言拦阻:“还是让我派人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白瑞径直地凑了过来,封华灵机一动,顺势一倒,又再一次倒入了他怀中,一扶额,她一脸抱歉地说道:“对不住,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没事。”白瑞一点都没嫌弃她,一个提纵,将她妥妥地抱上马背,并特特地地当着严诗从的面交代她道:“都跟你说过了,最近世道不太平,没事不要乱跑。” “哦,我知道了。”封华“晕乎乎”的揽住他的腰。 奇怪他居然也没有拒绝,只是特别严厉地交代:“不许睡,小心跌下马,一会就到了。” 封华微微呶了一下嘴。 余光里,某人的脸一瞬煞白。 - 事隔几日,等封华的元气恢复得差不多时,又一次接到了鬼王府的宴帖,宴请人正是严繁雨,而宴请理由则是为了给她赔罪。 赔罪不赔罪的,她当真一点也不稀罕,可既然严诗从差点要了她的性命,那么这个仇怎么也得找个机会报了,否则多对不起那些九死一生啊。 从前多数年月里,她并不很在意自己的打扮,可今时今日,就算是为了气死她,也不能再随意穿着任性素颜了。 出门前,她好好将自己整饬了一下,虽然仍旧盖不掉面上的胎记,但精神气质上却是干干净净利利爽爽的。 又是有余前来接的她,这回还体贴的赶了车来,高大华贵的车身足足占掉小街的一半,引来路人纷纷驻足侧目。 她上车前并无顾忌地与有余寒喧了两声,两人一搭一乐,十分融洽。 结果帐缦一揭,却见白瑞正端坐在里头,毫无准备的她吓得差点跌到地上,好在白瑞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才没当街酿成血案。 她没问他为何要特意来接她,他也没有多说话,明明这是一辆气宇轩昂的豪车,却愣是被他俩坐出了奔丧的气质。 封华挨他坐着,全程似笑非笑又不敢笑。 - 入宴后,封华安然的坐在白瑞身边,笑看严诗从有一搭没一搭的找他说话。 酒过三巡,几名面带头纱的舞姬从门外鱼贯而入,跳着封华从未领略过的鬼族舞蹈。 虽说饿鬼一族体臭非常,大多性情低劣,可是在奴役人族方面倒是很有水准,听说在那遥遥的鬼王城中,许多鬼族的贵族世家里都养着漂亮的人族歌舞姬,使的器具也大多与人族的款式相似,只不过大小不同而已。 面前跳舞的这几名女子虽是人族,可舞蹈动作却十分粗犷,很有些鬼族特有的味道,封华正看得起劲,偶然感到一阵异常的阴风自右手边扑来,待回神,一条朱色的藤蔓已经迅速缠住她的腰身…… 第十七章:意外之变2 她连“救命”都来不及呼喊,身子便被藤蔓举到了高处,台上的舞姬们尖喊乱叫着慌忙朝四下逃蹿,最后只剩下某一位个头颀长面挂红纱的女子还直直地站在原地。 封华定睛一看,她右眼角果然带伤,一条朱色藤蔓自袖中伸出——正是春魁。 白瑞抽出长剑,毫不客气地说道:“放开她!” “放开她?小子,你知道我找她找了多久吗?”春魁唇角轻提,冷不防狠鸷无比的笑开。到底是天生媚骨之人,她这一笑,瞬间为四下染上许些艳丽,“臭丫头,该报我这一石之仇了!” 封华有些害怕的咽了一下口水,谨慎应对:“你若是杀了我,舍离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春魁又是一笑,封华顿时感到腹中的藤蔓束紧许多,呼吸越发难受之际,又听她说道:“谁说我要杀你了,我不过只是想要掏走你的一只眼,再剥掉你的一层皮。你说得不错,只要捉住了你,他便一定会现身的。” 封华这才明白她心里打得是什么如意算盘,原来是想捉了自己,好以此威胁舍离,登时气急败坏地嚷道:“想拿我当饵?作梦吧吧!” “臭丫头,长得难看也就罢了,嘴还这么硬!” “我就算死也不会让你如愿的!” 眼角余光里,她看见白瑞与严繁雨互换了一个眼神,看来他们是打算动手了。 就在此时,她却听见严诗从拍手叫好道:“太好了,瑞哥哥,你们的计划成功了,这魔头果然被你们引出来了!” 她自顾自兴高采列,全然不顾小命犹拴在敌人手里的封华。 原本以为自己只是遭逢突袭的封华这下彻底明白过来,恨恨地瞪了她一眼后,转而质问白瑞道:“你们利用我?”她只觉得背后有一股冰冷的凉气在往上冒。 白瑞眸子一翻,冷冷盯住了她,“你不是也有所隐瞒吗?” “我瞒你何事了?” “繁雨查看过地上的痕迹,你和偃魁曾经离得很近,他却没有伤你,这本身就是个疑点。还有,关于偃魁是个幼童身形的事情,你为何至今只字不提?” “我……这……”封华这才知道自己早已露出了马脚,陡然面对白瑞的质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一时只剩下尴尬不已。 严繁雨愤愤不平地插嘴道:“真没想到,你居然会跟那些魔类勾结在一起。” “他的确是魔类,可他为了救我,连命都可以不要,不像有些人道貌俨然,身为朋友,转眼却说出卖就出卖了!”当然了,她这话可不单单只是说给白瑞一人听的。 白瑞森冷地瞪了她一眼,“魔就是魔,你这次真的错了!” “他不吃好人的。” 白瑞眼神突然凶狠起来,“不论吃什么人,他都是魔!只要是魔,便罪该万死!” 春魁陡然邪气大盛地笑开,“听到了没有,小丫头?他们杀人就是奉行公道,我等杀人便是魔,这便是世道,这便是公道。哈哈……” 严诗从不满地叫嚷起来:“妖女休要混淆是非!你怎敢拿自己与我兄长与白公子相提并论。”转回头又冲封华盛气凌人地说:“从前我便听说过人族的卑鄙善变,以往只当笑谈,今日倒真是长见识了,为了一个魔族,你不惜出卖兄长与瑞哥哥,枉费瑞哥哥还对你处处留心!” 这话过于气人,逼得封华不得不提醒她道:“严小姐,别忘了,你娘亲也是人族。” 严诗从冷哼一声,没好气地说道:“休要拿你与我娘亲相提并论。” 封华对此不屑一顾,只道:“她倒是教出了一双好儿女啊。” 严诗从彻底急了,任愤意染红眼边,一瞬间便毁去之前苦心建立一切娇弱,饿鬼的心性完全暴露于眼底,毫无遗露的展现在大家面前:“住嘴!你再提我娘半个字试试?” 封华解气地冲她啐出一大口唾沫,登时吓得她抱着脑袋“哇哇”乱叫。那没头苍蝇一般的慌乱模样,哪里还像个矜持儒雅的大家闺秀? 封华不禁面带嘲意地大笑起来。 又有众多鬼差从门外涌入,此时的大厅已然水泄不通,被人里三层外三层围困住的春魁看上去却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态度,还放声讥笑起来:“臭丫头,看看你交的这些朋友,真是一个不如一个。” “朋友?”封华苦苦一笑,“他们这么高贵,我哪配当他们的朋友?我不过只是个卑贱的人族,活该被人利用。” 白瑞振声:“我和繁雨一定会救你出来的!” “不必了,我命太贱,不配你救!” 封华听到白瑞极不耐烦的“啧”了一声,甫低头,正好撞上他那一脸浓浓的愤意。 她心里突然畅快了许多,微提嘴角,故意冲他一笑。 一向平静无澜的他鲜见地冲她低吼道:“你冷静一点!” 他不吼还好,这一吼倒全把封华的愤意给勾了出来,她这人最不禁人激,索性拗着脾气与春魁说道:“春魁娘子,有这么些人围着你,你确定你能跑得掉?” “很难说,但我喜欢挑战。” “那好,你带我走吧,我答应你绝不反抗。” “什么意思?”春魁聊有兴味的看着她,“你想要叛变?” “我不叛变,但也不会反抗。先说好,你要是逃不出去,我可不会帮忙。” “你这丫头,”春魁粲然露出两排白牙,兴致高涨地说道:“当真有趣。” “魔头,今日本王誓要拿你归案!”严繁雨一道白骨鞭祭出,直攻过去。 春魁微一侧身,轻巧躲过,又莞尔道:“那就得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 封华晃着两只脚,悠哉悠哉地坐在屋檐边看戏,脖子上正箍着一圈不停蠕动的藤蔓。 她既没参战,也没反抗,不过安安静静的观看着底下的人忘情厮杀。 她虽然答应了春魁不会逃,可是春魁好像仍不能完全信任她,只要她稍动一动,还是能明显感受到脖子上的力道有所加重。 白瑞的剑法使得简直行云流水,坐在高处,封华看得一清二楚,心里不禁一片赞叹。 好几次他的长剑都快要刺到春魁了,却又总是被她轻松的逃掉,到底是魔界高手,真不是一般的难缠。 就在双方战得越发难分难解时,忽见严诗从竟手提兵刃,笔直地飞到她身旁…… 第十八章 偃魁授业1 封华不明就理,连忙站起身来,慌退两步,脖间猝然紧缩,差点要了她的命。 待仔细一看,这才发现严大小姐脸上神情茫然,双眼半睁半闭,一副失了意识的模样。 封华顿时明白过来。 是偃魁! 一定是他来了! 在这节骨眼上,这不是送死吗? 封华急了,左右环看一遍又一遍,却始终没发现他藏身的地方,心下越发着急,满脑子只想快点找出他,好狠狠的将他赶跑。 果然,一剑落下,舍离利用严诗从手里的兵刃飞快斩断了缠在她脖子上的藤蔓。 封华突然想到,只要自己还在这里,他必定不肯就此离去,还不如……一转身,她决意快些逃离,却遽然感到后背传来一阵不可思议的冰冷刺痛。 长剑刺入,穿透身体,带来一种难以名状的疼痛,低头一看,剑尖上满是红血。 该不会……“舍离?” 她回过头,不可思议的看着严诗从…… - 而她居然笑了,那鸷冷又得意,饱含极度不屑的一抹笑里,藏着让人汗毛悚立的城府。 “去死吧!记得你死了也是因为那个魔物!”她恶狠狠地说道。 原来从头至尾都只是一场戏。 是封华大意了,她完全没料到,为了杀死自己,严小姐居然不惜扮作被偃魁操弄的样子,那可是她嘴里心里都最最不屑一顾的魔类啊! “阿诗!”严繁雨诧异而浓烈地喊道。 “封华!”紧接着,便是白瑞的呼喊。 封华咬紧了牙关,疼痛已经迅速麻痹了脑子,她感到自己就快要窒息了,却硬咬着最后一点力气,抬起手来,想要狠狠地摔她一巴掌,再把她用力推下屋顶,好让她尝尝从高高的地方跌下去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遗憾的是,有人快了她一步。 封华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就亲眼目睹了那根被砍断在地的藤蔓一瞬间复活,并准确无误地插进了严诗从的心房。 无数命火顷刻爆散。 “阿诗!” “严姑娘!” 凭严诗从彻底消散前脸上那一抹不可思议的表情判断,她绝没有想过自己这天衣无缝的计划居然会败在春魁的手中。 同时,封华也很慌张,她全然不顾身上的伤痛与仍在汩汩流淌的鲜血,任性的趴在屋檐上,拼命想要捉住那些命火,想把它们再好好的按回严诗从体内,可惜一切都不过只是徒然的挣扎。她死得太猝不及防了,以至于封华还来不及调动对她的一腔愤恨,脑子就被不忍给抢先霸占了。 “碍事的女人!”春魁残忍地说完,又抬头看了看四周,语杂无奈地说:“看来他今日不会来了。” 接着纵身一飞,眨眼便不见了踪迹。 - 封华奄奄一息的栽倒在瓦片上,感觉到头顶上方似乎有个无比巨大的漩涡,正不遗余力的想要将她拉扯进去。 迷离之际,两道人影降临,紧接着,她好像被谁紧紧的抱了起来。 一个愤怒的声音在一旁炸开:“都是她!若不是她任性而为,阿诗就不会死了!我要杀了她,你让开!” “住手!你冷静一点,你没看到她已经受伤了吗?如果不是严姑娘平白无故刺了她一剑,事情根本不会发生!” “阿诗一定有苦衷!说不定那个偃魁就在这附近!” “这说不通,偃魁和她既然是朋友,何故出手伤她?” “这谁知道,那可是个魔头。” “说到底,都是这个计划太冒险了。” “你这是在怪我吗?” “我不是怪你,只是想劝你冷静一点。你妹妹的命是命,她的命也是命,如果我们再不快一点,就得同时失去两个人了。” “……啊——我一定要杀了那个女魔头!” 她觉得眼皮好重,声音好轻,呼吸好痛。 一切的一切,都渐渐远了…… - 醒来时,浓重的药味袭入鼻内,反倒带来一股令人安心的感觉。 偶听见一起一落的铡刀声,一回头,果然是娘亲。 白瑞不在,严繁雨也不在,她醒在自己平日躺惯了的床上,要不是腹前的巨痛明确,她几乎都要以为起先所发生的一切不过只是一场可怕的恶梦而已。 要是真的是梦就好了。 “醒了?”娘亲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谁送我回来的?” “我接回来的。” “什么时候的事?” 娘亲看了一眼鞋面,表情有些不自然地说道:“你头一回和那位严小姐出去,就险些出了事,这次我有些信不过她,就提前去鬼王府接你,谁知道刚到那儿,就看见你被白公子满身是血的抱在怀里。” 封华不再问什么了,叹了口气,许久过后,才说道:“对不起,又让你担心了。” 娘亲抬头看了她一眼,语气仍是冰冷冷的问:“听说严小姐死了,和你有关系吗?” 封华吃力地点点头,“她害人不成……”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娘亲脸上微妙的表情表示她已经全然明白了,顿了好大一会儿,只留下一句“不要再和那些人来往了”,就自顾自走了出去。 封华叹了口气,决定这一次要乖乖听娘亲的话。 - 也不知娘亲在她身上用得是什么灵药,才过去两天,封华的高烧便退了下去。 这段时日,娘亲不再出门接诊,只是专专心心的守在药庐里照料她,入夜后还会进来照看个两三次,大概是怕她又偷跑出去吧。 一连几天,封华有些提不起胃口,于是娘亲从各家借来杏仁,亲手为她熬制滋味可口的杏酪,糖放得不多,可封华已经很知足了。 将养了半月有余,她才总算能下地走上几步。 期间听闻外头的世道仍很不太平。 封华零零星星从前来求诊的病人口中听说了不少新鲜奇谈,其中一桩便是关于春魁的。 听说就在封华被刺的那天夜里,鬼王公廨的立碑上不知何时竟被人无声无息的搁下一颗人脑袋。 这个脑袋右眼带伤,正是春魁。 她起初觉得能做到这桩事的,必定惟有舍离。可转念又想,若真是他,又何必大费周章的把人头送过去? 可若不是他,又会是谁呢? 第十九章 偃魁授业2 大口咽食着娘亲提前备好的杏酪,封华一边欣赏着猫爪一样的勾月,一面细细琢磨着这些事情。 见她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娘亲这才放心的外出接诊,今夜她又不在庐内。 磨磨叽叽的挪回床边,掀开被衾,打算就此入睡时,却见一道矮小的人影蚊子一样轻巧地通过窗户,一头扎进她的房内。 她诧异地看着来人,不安的问:“舍离?你怎么来了?” 舍离踉跄着朝她走来,左手紧捂着右边的肩头。 封华这才发现,那条沾满黑血的袖子,居然是空荡荡的。 “你的手怎么没了?”她一下冲了过去,想去搀他,结果一不小心扯动旧伤,不自觉间,痛苦的“嗯”了一声。 舍离跌坐在地,扬起一张惨如素缟的脸,气悬一线地说道:“我有一样东西想交给你。” “这事以后再说,我先给你疗伤。”封华不由的心里一恸,他受伤太重,气息都乱了,此前她也接触过不少垂死之人,知道这可不是好兆头。 她既想哭又不敢哭,硬是强忍着故作不知。 “春魁死了,这事你知道吗?” “……不是你杀的吗?” 舍离摇摇头,“不是,只知道是个绝顶高手,应该还与魔界有关。” 封华卷起袖子,露出一截光洁无比的小臂,径直伸给了舍离,满脸肯定的说:“快点吸食我的命火,我这里多得是上好的金创药,你一定会没事的。” 舍离推开她的手,摇头说道:“不要白费力气了,没了魔丹,吸取再多命火也是枉然。” 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本染了血的册子与一盘金色的丝线,颤颤巍巍的递给了她,并且交代:“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不曾收过弟子,如今我就快要死了,一想到当年恩师所授诸法将要隐没于世,心里委实愧疚。你愿不愿意拜我为师?” 封华怔怔地接过那两样东西,有些不可置信地问:“你要收我为徒?可我并非魔类,有那个资质吗?” “我师父也不是魔。你放心,只要按照上面的内功心法逐步修习,就一定能有所成。” “这……” “封华,我时间不多了。” 封华咬了咬嘴,实不忍拒绝一个临死之人的请求,心道,就算只是暂时骗一骗他,也好过叫他就此含恨九泉呀。 点一点头,她面有难色的与他说道:“事先说好,我已经有一个师父了,今夜拜你为师,你也只能算我的二师父。” 舍离点点头,有气无力地说:“二师父就二师父吧。” “那好!”封华一听,爽快的跪拜在地上,立马重重的朝他嗑了三个响头,“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把你的手给我。” 封华按他所说的,只将手轻轻递了出去,他一把将她拉住,随之而来,封华竟然感到体内莫名其妙的开始热气奔腾,似有一大股源源不绝的力量,透过他的手心径直传入她体内,顷刻之内,便在她四肢百骸里运转了一圈,最后又全部汇聚到了丹田之中。 “你的体内……怎么会……”舍离突然一脸震惊。 封华抓了抓脸,“我曾随大师父学习过一些纳气之道,故而你传来的真气才能在我体力运转自如。” 不料舍离却说:“不止不如,你的体内……啊!你今年多大了?” “十六岁。”封华一脸奇怪地看着他。 “十六?十六!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忽然他像豁然知悉了什么久藏的秘密一般,极其放肆的大笑了几声。 又戛然而止,面无血色的一头栽入封华怀中。 “二师父!”封华终于忍不住痛哭起来。 弥留之际,封华听到他兀自嘟囔出一串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少主在上,请受小人一拜,思忆当初,所行之事,实在有愧八魁之名,更有愧女帝生前所托,今日垂矣,只盼少主千秋万代,昌隆不朽……” 封华心想,听说人死之前都会产生幻觉,见到生前最为留恋之人,那位少主,定是他心里最看重的人吧? 没过一会儿,他的手彻底沉了下去,封华的眼泪也有如断线的珠子,随着他身体各处逐渐散出的命火,一同没入大地。 上一次这样心痛,好像还是为了默娘与周郎。 - “二师父,一路走好。” 封华连夜将二师父埋到了后山,她本来想把他埋到磨刀山上,让他的尸骨和那些合欢树同开同陨的,可惜在伤口未能痊愈的情况下,那么做实在太吃力了。 她尽量给他寻了个好位置,极其慎重的将坟土夯实。这还是她第一次亲手埋葬谁,所以坟堆得有多难看,便可想而知了。 但她知道,二师父是定然不会与她计较这些的。 - 等她拿着镐头走回药庐时,偏偏在那待开未开的天色之中,见到了一个既想见到又讨厌见到的人影。 那道人影静静地伫足在药庐前面,好长时间一动不动,不知道的人,说不定真会以为这是一樽被人无故落在此地的神像呢。 她走到他身边,轻轻咳嗽了一下,他这才狠然回头,无比吃惊又狐疑的将她上下探看了一遍。 “你来做什么?” “你出门做什么?” 二人几乎同时开口。 接着就是好长一段的同时缄默。 最终,还是她先开口道:“偃魁昨晚死了,我刚埋了他。” 晨风掠动几绺青丝,他目光一黯,却丝毫没流露出她原来以为必不会缺席的诧异与惊喜,只是淡漠地解释道:“昨夜立碑上多出一只人手,我一看就知道是他的,我担心你会伤心,所以才……” “你还会担心人吗?” “上次的事情,我的确有错。但追究到底,你还是不该主动勾结魔物,更别说存心包庇他们了。” 封华一想起二师父来,心里犹是很痛。踢了几下路面凸出的石块,她语带苦闷地说道:“我结识他时,并不知道他是魔类,他待我不错,临死前还……” 她本想告之以实情,表明自己成了他的徒儿,转念又一想,这事说出来对谁又有好处呢?况且她也不一定会修习二师父留下的偃术邪招。于是她话峰一转,接着说道:“还特意来与我告别。” “那他有没有告诉你,他到底是被谁杀的?” 封华吃惊地看向他,反问道:“不是你们吗?” 第二十章 合欢花节 白瑞摇摇头,“不是。事情真是越来越奇怪了,先是春魁,紧接着就是他。我看过那些伤口,明显来自同一把兵器,这两人都不是好对付的,可见真凶的能为一定在他们之上。而且他还故意将残尸抛在鬼王公廨门前,这不光是一种挑衅,背后肯定还隐藏着什么更大的玄机。” “你是指……” 他默不作声了,后来,他说:“还不知道。” 封华带着些感慨地说道:“如今魔界的人都死了,日子总算能太平一点了吧?” 岂料白瑞居然答她:“你想错了,偃魁与春魁同为魔界八圣塔的塔主,如今他俩人死在这里,其他六人一定很快就会闻迅前来。” 封华吃了一惊,“还有六个?” 白瑞抬头望向远天,幽幽说道:“若真如此,枉死城必将面临一番腥风血雨。” 封华亦抬起头来,看向那个远天。 远天外,鱼肚白。 - “开花复卷叶,艳眼又惊心。蝶绕西枝露,风披东干阴。黄衫漂细蕊,时拂女郎砧。”关于合欢花,人间曾赞过这样的佳句。 封华不是风雅之人,但因着爱屋及乌,所以勉强知道一两首关于合欢花的词句。 绵绵春雨总算告一段落,湿闷的日子却仍在。 不知不觉间,魔刀山上一片景色似锦,如烟的花开铺成大片粉红,怡人的幽香就算到夜间也是沁人心脾。 封华很喜欢这种香气。 娘亲说过,人世的这时节,家家户户都要采箬叶包粽子,砍些艾草挂门上,对着滋味淳厚的雄黄酒过一个叫端午的大节。 可惜冥界不过这些俗世的节日。 一年数到头,冥界只过六个节日,立春当天的三途节,春浓时的桃花节,夏爽来了的合欢花节,立秋当日的曼珠沙华节,八月十五的后土节,以及酷冷仄身时的腊梅节。 其中当以合欢花节过得最隆重,因为此时天刚刚热,在六节中属于最为宜人的一个,也因为冥界土质极至阴寒,能存活下来的作物与花树并不多,所以每当看见大团大团相互簇拥着一齐绽放的合欢花,总会给人一种相当热闹的错觉。 能让人暂时忘却自己已死的事实,大约正是这花广为大家喜欢的最大原因吧。 - 每到此节,药庐里必要大大忙碌一番。 于郎中,合欢花可是极好的药物,却因为此花一经开放,在树上只呆一日便要凋谢,是以封华与娘亲每逢这几日总恨不得能在魔刀山上就地搭个窝篷,好日以继夜的不停采摘花朵,今年封华大伤初愈,娘亲并不想带她出门,可封华耐不住一个人守在家里的清苦,又惦记每当此节期间街市上面贩卖的许些鲜甜小吃,央求了好半天,才终于得到娘亲的同意。 条件是,只要鬼王或白瑞在场,她就必须马上离开。 娘亲这是铁了心的想要斩断她与他们之间的关联,而还未能从丧师之痛自拔出来的封华其实心里对此也并不期待。 只是当她遥遥看见灼灼红花下,皎如玉树临风,暗敛半城花香,帽缨随风而卷的白瑞时,心下还是忍不住悸动一番。 许些时日未见,他还是那副人中龙凤的高傲样子,随手一拈花,便能引来无数生魂女子的目光缱绻与惊叫连连。 她突然感到怕了,身子向后一退,便自然而然的退到了娘亲身边。 娘亲一眼看穿她的怪异举止,随便一仰脸,便在山下的人群中寻到了白瑞与鬼王的身影,接着一把端过她手里的竹篮,很没好气地说:“走!” 赏花之人大多止步前山,而后山的花虽然也开得一样浓艳,却因为道路崎岖,并无多少游人问津,一般都是留给他们这些摘花之人的。 所以白瑞他们并有同样注意到自己。 - 封华没敢再逗留,随手撷下一截合欢花枝,她想给二师父带去,好让埋在异域的他也能顺便闻闻花香。 一个转身,却正好扎进一道雪白的身影里。 一抬头,是一对弯得月牙似的眼睛。 封华退开二步,并迅速将对方打量一番,这人长得并不很好看,不过只是广大眉清目秀的男子中的一员,而气质儒雅,嘴角略勾的模样则自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温柔。 看其装扮再闻其一身药香,大概,也是一位郎中。 “冥界地薄天阴,这花可真是不可多得的良药啊。”对方随意搭讪着,好像并不十分在意封华撞到他一事。 声音不尖不粗的很好听,于是封华对这男子顿时好感从生。 “你也是郎中?”她问。 “生前曾是。”他态度随和地作答。 “哦,那位是我娘亲,也是个郎中。” “那你呢?” “我娘说我躁性太大,不适合当郎中,怕我动不动就把人医死。” 对方扑哧乐开,摇开手里的纯白折扇,往胸上拍了拍,轻风拂起几丝发绺,月牙一样的眼睛顿时只剩下弯弯的一线,显得甚为明朗。 “你娘这话有道理,所谓医者,最重要的就是沉着冷静。不过你还年轻,多学个几年,说不定就能戒掉躁性了。” 封华摇摇头,“有些事是天生注定的,还是不要为难天意的好。” 他又是一乐,顺手摘下一朵合欢花,墨浓的汁液顺着指甲缝里往下染,封华这才发现,这人的肤色是真的白。 他将那花递给了封华,一并言道:“花有花时,人性各异,不违天意,方为正道。你这话说得很妙。我名回春,幸会。” 封华疑心这是个假名字。 哪有那么巧?当郎中便取名回春,若是卖字为生的,岂不都该取名妙手? 不过她不想计较这些,微然一笑,她接过那花,笑着说:“我叫封华。” “华儿,你怎么还不回去?”不远开外,娘亲又催促起来。 封华冲回春一点头,旋即扯开步子,连蹦带跳地往山下走去。 路过山腰时,在某根合抱的花树前,她居然差一点就遇上了白瑞与严繁雨,好在她机灵,自己将自己淹没进赏花的人潮中,没怎么费功夫,就轻巧的避开了他们。 不见面,虽然有些遗憾,但总归不会伤心。 第二十一章 绣娘碧烟1 将花采摘回来,只是制药的第一步,在此之后还有冗繁的程序,娘亲这几日简直忙得不可开交,封华因为大伤才愈,娘亲不舍得叫她干重活,只是随便支使她打些下手。 接连忙上几日,以至于她们居然都没及时发现隔壁的打铁铺里住进了新人户。 静悄悄的,里头的百样陈列被一双灵巧的手改头换面一番后,居然在某个清早默然挂出一面锦绿色的“绣局”店望,不惊风不惊云的就这么开张了。 封华因为默娘的死,起初难免对这位新邻居抱有些微抵触的态度,直到人家因着客套主动送来两份见面礼后,封华才因其姣好的面容与谦逊的谈吐而对其大大改观。 说真的,若不是这位邻居的身材实在过于高大了些,她几乎觉得这位新邻居甚比那个死去的春魁还要漂亮三分。 她有一种叫人过目难忘的美,在恬静中带着一点灵动,又于清秀的眉角间藏着几丝妩媚,嘴角微微翘着,好像总是带着可亲的笑意,说话声音也极尽温柔,放眼整片枉死城,一定找不出第二张比她更为精致的脸庞了。 只可惜,在两手两脚上却有些难以协调的粗大。 因着她的性情好,封华很快便与之结为了朋友,隔三差五便往她那儿串门子,有时见她因不擅炊火而饿了肚皮,总要往自家厨房搬点什么现成的东西给她才肯罢休。而这新邻居没别的本事,惟独在裁衣绣花的活计上十分灵巧,也不拿着捏着,总是一点一点细细的全教给封华听。 其实基础的技法道理她都懂,她娘亦是上好的绣工,可绣东西这件事最考验的就是耐性,所以对于精进绣活一事,封华打小便主动放弃了。 可见对方一片热忱,她实在不好拒绝,所以只要她肯说,封华总还是专专心心记进心里去的。 - 这女子说她叫做碧烟。 封华一听就觉得这名字不好,觉得是个早死的名字,烟嘛,可不正是一阵风来就散得无影无踪吗? 但转念一想,自己叫封华,照理来说,听着就不该是个短命鬼,还不是一出生就来了这里了,可见寿命这种东西和名字真是一点关系也没有。 且因着名字好听,人长得好看,脾气秉性又展样大方,绣工又极细致,没过多久,碧烟的小店便在真达罗坊里彻底传扬开了名声,来找她裁衣制裳的女子变得越来越多。 可任凭手中的活计再忙,每回封华去串门子时,碧烟总还能保持一副不紧不松,缓而不拖的态度接待她,为此,封华委实佩服的很。 - 合欢花开过后,只晴了几日,冥界又迎来绵绵的雨季,雨季是一年中最为恼人的时光,因为冥界的地气本就阴冷潮湿,如此一来,洗上一件衣服,非要挂个七天八天才能见干。 为此,有经验的住户(简单来说,就是死得早的鬼)都会赶在雨季来临前,备下满满一柴房的干柴干炭,以便到时烤衣烘鞋,生活做饭。 因为担心碧烟刚死不久,对这些规矩还不清楚,所以封华特地从家中抽了好些干柴给她送过去。 正巧那天碧烟并未呆在前面的铺里,封华便径直通过小院,往内屋走了进去。 一想到曾几何时,她还在这里为一个打铁的娘子梳头送嫁,封华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 碧烟揭开门幔,袅袅而出,笑吟吟的表达了一通感谢,正说着要请她吃茶时,前店忽而传来一阵人声响动。 碧烟一脸抱歉的冲她一笑,马上钻入铺面。 紧接着封华放下柴禾后亦走了进去,结果一揭门幔,偏偏见到了两张最不该撞见的面孔,正打算退步而出时,白瑞眼疾手快地一把将她紧紧攥住,半拉半拽地把她带进了严繁雨的视线中。 严繁雨一见她,原本和气的脸上登时平添几抹愤意,“你在这儿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封华飞快地抽回了手,没好气地反问道:“什么叫鬼鬼祟祟的?我来拜访邻居不成吗?” “怎么哪都有你?”严繁雨极不耐烦的瞪了她一眼。 “这话应该换我说,这可是我家的地盘,你们跑来做什么?” “哼,是吗?你确定这是你家的地盘?”严繁雨用一种威胁地声音反问。 封华忽然记起他好像贵为鬼王来着,也就是说,整片枉死城其实都是他的地盘…… 封华顿时感到一阵理亏,但嘴上又绝不愿轻易的认输,于是眼珠子转了转,想到了一句绝妙的应对:“也对,这是碧烟的地盘,我就不打扰了。” 在一定争不过的人面前,该逃的时候就应该快些逃。封华心忖。 可惜白瑞又是一把抓住了她,眉头蹙得紧紧地问:“你先等一等,你的伤势怎么样了?” 严繁雨只道:“你没看到她活蹦乱跳的吗?可我妹妹……” 白瑞的脸色一息沉了下去,抓着她的手有一点放松,封华寻机抽身,一个侧身,便飞快的从他们中间滑了过去,径直来到门口,才敢转过身对严繁雨较真的说:“是不是只有我也死了,你才高兴啊?可惜啊,我的命就是比你妹妹的硬!” “你!”严繁雨一时雷嗔电怒起来,吼得人耳朵生疼。 “我从来没做过伤害你妹妹的事,但她却平白刺了我一剑,要不是我娘医术精湛,此刻我早就走过奈何桥了,她是死了,可她死了也欠我一剑!” “封华你闭嘴!”白瑞一声低吼。 封华的嘴唇在颤抖,想哭却费劲忍住了,她努力使自己保持镇静,顿了一顿,才又说道:“我没说错!她死了我也伤心难过,可如果当天死的那个人是我,你们也会为我申张正义吗?不过就因为我是个人族,贵为鬼王,你便觉得我比你妹妹更该死吗?真不公平!你扪心自问,你和盐昌辫他们到底有什么区别?——没有!”最后一声,是极度委屈的狂吼。 “你怎么这么倔!毕竟死者为大,你就不能软下性子,好好跟繁雨道个歉吗?”白瑞先是看了严繁雨一眼,又立马回过脸来,着恼地与她说道。 第二十二章 绣娘碧烟2 封华苦苦一笑,偏说:“凭什么?人又不是我杀的。好一句‘死者为大’,我一缕生魂,谁为我的死道过歉了?我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如今活着还要受你们这些鬼族的窝囊气,你有本事就拿紫荆木杖拍死我,只要你良心过得去。但你放心,我就算死,也决不会承认自己有愧于任何人!我没错!我就是没错!” “华儿。”忽然一声熟悉的轻喊传来。 娘亲一把揽住了她的腰身,被她轻轻一带,封华索性转身直直的扑入她怀中,终于放声大哭了一回。 “好了,没事了,哭出来就行了。”娘亲一面为她顺气,一面细声细气地安慰她道。 从来以为自己心中只剩气愤,却原来,她是如此的委屈。要不是母亲的这一抱,她几乎不敢轻易挖掘它的存在,更别说及时将它发泄出来了。 “娘~”她脆弱地喊了一声。 “我们回家。”娘亲搂着封华,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来,冲白瑞交代:“她很好,你以后不要再每天都派人来问了,更不要送什么补药来,她只要离你们远远的,就一点事都没有。” “打扰了,封安人。”白瑞很冷静地答复。 然后,娘亲轻轻搂着封华,安安静静地把她领回了家。 - 大大的哭过一回后,封华心里彻底好过起来。 后来才听说,严繁雨之所以“大驾光临”,是为了庆贺其母生辰,特意过来托碧烟为她老人家定制一条百寿幡。 这可是一桩大买卖。 为了准时绣好这条百寿幡,这些天碧烟把店门都暂时关闭了,严繁雨不时还会前去小坐,以了解进度。 封华为了避开他,已经久久不再往碧烟那儿去了。 - 雨季拖拖拉拉的不肯走,诱发了不少连片而起的时疫,娘亲还是每天都忙不过来,封华力气恢复得差不多了,便又开始帮着她跑腿送药。 每当路过坊牌前,她总要小坐一会儿。 这儿新近支了个小药摊,摊主正是她那天在磨刀山上结识的新朋友,回春。 回春的药摊前总是病人来病人往的,生意不差,虽为同行,封华却一点也不介意,有时还喜欢随心所欲的帮帮忙,药她都是认得的,比例由回春口述,煎法也由回春交代,她主要负责把药材装齐后递给病人就行。 回春和病人说话时,嘴角边总是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而且从来都是柔声细语的,真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一来二去,两人渐渐地熟了。 后来某一天,回春无意问起她有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 她摇摇头,告诉他自己对阳世并无半点记忆。 他听到后,表情显得有些惋惜,而这样的惋惜封华已经在不少人脸上见过,尤其是刚入枉死城的,因着对阳世的记忆还算鲜明,惋惜之意就格外浓厚。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你突然还阳了,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嗯……”封华绞尽脑汁想了想,忽然想到,“对了,我想寻一个去掉这胎记的法子。你打阳世而来,又精通医术,你知道这样的法子吗?” 封华说完,顺手抚了抚额角边那块红色的胎记。其实她长得不算难看,双眼大而明亮,鼻梁高挺,嘴唇薄薄的,有些微微翘起,但那块印记狂傲的占踞着小半张脸,叫人很难留意到她原本的姿色。 打从小,为了这方胎记,她不知吃过多少苦头,捱过多少讥笑,可以说,它一直都是她的心头大恨。 回春直直地盯着那方胎记看了好半天,摇摇头,面带遗憾地说道:“用人世的办法只怕行不通?” “不用人世的法子?那还有别的办法吗?” 他眼中因为慌乱而异样的一闪,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冥界里不是住着众多神明吗?也许可以求一求他们。” 封华乐开,摇摇头,“算了吧,我区区一介生魂,就算真遇上那些神明,他们又凭什么要帮我实现呢?” 回春显得有些小心翼翼地问:“你很在意这块胎记吗?” 封华摇摇头,“小时候是,如今倒还好。可就像是一个人老是穿同一件衣裳,总有一天会感觉腻的,我就是想要看看若除去这块胎记,到底能变成啥样?说不定还能摇身一变,倾国倾城呢。” 回春微然一笑,哄她道:“何必呢,你这样已经很好看了。” 封华也笑开,“到底是郎中,可真会安慰人。” - 因为在回春的摊子上耽误了些时间,所以回家时,封华几乎一路小跑。 路过必经的绯玉斋前,因着严繁雨将鬼王车撵停靠在路上,足足占掉了半条街,封华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挤进人群里,耐心的低头通过,才避开了与他照面的可能。 奇怪这绯玉斋可是专门经营女子佩戴的金玉首饰的地方,他无缘无故的跑到这儿做什么? 边跑边想,不知不觉间就抵达了药庐。 才踏进门,便看见碧烟娇娇弱弱地坐在诊案前,而娘亲手里头拿着一方膏药,正在油灯上面烤,薰得满堂都是药香。 “碧烟姐姐,你今天怎么有空来了?”封华走上前,仔仔细细地看了她一眼,只觉着几日没见,她好像憔悴了不少,便又关怀了一句:“哪里不舒服吗?” 碧烟姑娘转了转右手的手腕,讪讪地答她:“最近针线活做多了,手疼得厉害,日积月累,又迟迟不能消肿,竟连细线都捻不住了,实在没法子,只好过来叨扰封姨了。你呢?又出去送药了?” 她尴尬的抓了抓脸,“嗯,顺便还到街市上逛了一圈。” 娘亲若有似无的瞥了她一眼。 “你可好久没去我店里了。怎么了,是不是我做了什么事惹你不高兴了?” “哪里的话,你这样周全的一个人,我怎会不高兴你呢?只是最近鬼王大人时常去你那儿,我和他互相不顺眼,还是少见面为妙。” 碧烟微然一笑,鬓边平添几抹羞惭,低下脸去,声音柔弱地说:“下月初八便是严老夫人的生辰,他怕我来不及,这才时常前来过问进展。” “手都绣肿了,值得吗?” 碧烟笑说:“这有什么法子?我总要营生的嘛。” “你别老是瞎跑。”娘亲说道…… 第二十三章 伊人挂伤1 “有空就多给碧烟帮帮忙。来吧,碧烟。” 碧烟听到娘亲的指示,立马将手伸了过去。 娘亲“啪”的一下将烧炙的膏药对准她的手腕贴下。 疼得碧烟登时一阵闷哼,缓了好久,脸上的鲜红才一点点消退。过后,方道:“帮忙倒是不用,只要封华妹子愿意抽空过来和我说说话解解闷就行了。” 封华用食指轻轻弹了几下鼻尖,才缓缓答应了她。 - 自打春魁与二师父死后,枉死城太平了许久,夺取命火的事情再也没有发生过。 是以,很快严繁雨又颁改了新令,允许放开宵禁。 与那些险恶的消息一道离去的还有雨季,天空久违的放晴,总算不再阴雨绵绵,可它遗留下来的问题却亟需人们解决——各种疫症在某些地方陡然爆发,虽然并不致死,却都十分难缠。 药庐内白天总是乌泱泱挤满了前来求诊之人,娘亲比之前更加忙碌了,给她打下手的封华亦然。 这些天夜里娘亲总要赶去各坊出诊,只能留下封华独自在家看守丹炉与药材,一连众日都相安无事,娘亲逐渐对她放心起来,总算每次出门前都不再长篇交代一番了。 某夜,封华又一次百无聊赖地坐在炉火前照看丹炉,正神思昏昏、狂打瞌睡时,蓦地听见隔壁传来一道砰然巨响,吓得她差点从椅子上跌下。 声音好像是从碧烟那边传来的,由于两家仅仅隔着一道土墙,隔音又不好,所以只要哪边稍微有大一些的动静,对方都能听得到。 可当她再侧耳留心时,那头却完全复归宁静了,就好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可就是因为什么都没有,反倒让人奇怪。 一般来说,造出这么大一个动静来,后续势必还应该接着发出一些其他声响才对。 比如椅子倒了,总该起身将它扶起吧?绝不可能就此彻底安静下去才对。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小心翼翼的,封华隔着矮墙,轻声唤了两下“碧烟”,但对方却是毫无回应。 就在封华犹豫到底该不该翻墙过去时,远边两道脚踩粗瓦的声音赫然传来,一下就将她的目光引了过去。 月光底下,两道人影,一粗一细,一追一赶,前者扶臂奔逃,后者则拔腿狂赶,二人御风而飞,飞快越过众家屋顶,弯弯曲曲地朝着磨刀山方向奔去。 封华定睛一看,那道奔行在前面的人影好像正是碧烟。结识偌久,竟从未听她提及过自己通晓武艺之事。 不知那追赶她的人又是何方神圣呢? 封华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追了出去。 - 等顺着方向找到碧烟时,她正背靠一截青灰的矮墙气势颓败地瘫坐着,一时气喘如牛,脸上的脂粉也因流汗而脱了许多,显得甚是狼狈。 封华利快地走上前,扯下一条衣服,熟练的帮她包扎伤口。而关于方才所见的一切,却一字不提。 “好了。”她吃力的将她扶起,“回家吧。” “等等。”碧烟娇娇弱弱的喘了一声,说道:“我东西掉了,先让我找找。” “什么东西?我帮你找。” 她没有回答,径自扶着墙根开始沿路寻找,脸一个劲地埋着,样子很是着急。 封华帮不上忙,只好耐着性子,缓缓跟在她身后。 过了一会儿,碧烟突然双眼一亮,顾不得腿上的伤势,甚至跑了几步,随后从草丛里摸出一件小东西来,笑着叫道:“在这里!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封华好奇地望去,原来是一支燕形翠玉簪,可惜已裂作两半,不能再配戴了。 碧烟紧紧将簪子捂进胸口,极其难过的说道:“都怪我不好,没有保护好它。” 见她如此珍视此簪,封华想着,它的来历一定很不寻常吧? - 二人缓缓朝家走去,雾色已慢慢拢了上来,夜里的风吹走身上的汗意,反倒留下一种冷津津的感觉,湿润的空气里,碧烟的喘气声越来越沉重。 路过一处破败的后土娘娘庙前,远边猝然传来一阵拳脚相接的动静。 封华凭着本能拉碧烟藏到了一道院墙后面。 确定没人发现她俩后,才暗暗探出半个脑袋,偷偷朝打斗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果不其然,未过一会儿,便见三道影人临虚御风,以疾快的速度朝她们这边奔来,而且边飞边斗武,战力波及之下,不知打坏了多少东西,动静实在不小。好在四周并没有什么人家住户,所以没有被人发现。 让封华颇感意外的是,这三道人影,她居然都见过。 其中一人身着夜行衣,面掩罩纱,依身形判断,正是方才追赶碧烟之人——很可能也正是打伤她的人。 而另一人个头奇高,身形奇瘦,还满头油发耷拉。 最后是一位老妇人,独眼独臂歪嘴。 封华不禁狐疑起来,是灯魂与莫愁阿奶?他们为何在此?还有,灯魂不是尸首分离的死在自己面前了吗?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再观战事,莫愁阿奶使一柄软剑,剑法如风拂柳,步法又诡秘莫测,时左时右,出招往往出人意料,这也许是因为她只有一只手臂,所以身体的重心与常人很不一样。而灯魂使得是条软鞭,这倒是很合他高高晃晃的身材,两人一近一远轮番攻阵,所谓可攻可守,一番配合下来,也称天衣无缝,奈何饶是如此,竟仍不足以匹敌那个夜行衣。 说起来,这夜行衣使得的兵器也奇,竟然是一把钢扇,扇子脱手而出后速度极快,飞在空中,几乎无声,遇树削树,遇石劈石,堪比世间一流的利刃。看他随手一甩,又随手一接,竟毫不费劲。 此人修为高深,接软剑时,只用右手食中两指便可轻易拆招,而面对灯魂所攻出的软鞭,更是应对的游刃有余。 越战下去,莫愁奶奶与灯魂的劣势便越发明显,好几次二人都险些被那柄动如鬼魅般无声无息的铁扇所伤,就在封华以为他们要败居下风时,只听一阵破风的暗器之声诡然传来,远边竟又添上一道倩丽身影…… 第二十四章 伊人挂伤2 那暗器左右不过一粒普普通通的小石子,但胜在速度奇快,人若是中着,必有裂筋断骨的风险,偏偏夜行衣反应奇快,一个侧身,便利落的闪了过去。 石粒笔直飞来,落在了离封华她们很近的地方。 封华屏住呼吸,一时吓得不敢动弹。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师父。 师父临风而来,将近夜行衣时,手中拳劲一运,狠狠发出一道真气,却又再一次被那贼人躲开,同时灯魂的软鞭已攻至他的右肩,岂料他似乎早有准备,在躲开师父那一下掌劲的同时,手腕一翻,暗暗甩出钢扇,扇子在空中打了个来回,竟在软鞭将要削中他肩头的前一刹准确无误的切了下去,有如切断一根脆嫩的水萝卜一般毫不费力的斩断了那根软鞭,接着,扇子又被他稳稳定定地抓回手中。 封华看得心下一凛。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高手对决,原来在招式之外,心理上的胜负,与对局势的预判轻易就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假使这个黑衣人不是这样的从容运筹,不是成功预判到灯魂的招式,此刻只怕早已负伤了! “好厉害!”悍敌在前,她忍不住为师父担忧起来。 倘有必要,封华真想助师父一臂之力。 可是师父过去的交代又还言犹在耳。 她曾再三要求过她,不准对任何人说出她俩之间的关系。 现下有这么些无关紧要的人在场,封华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该不该出面帮忙。 回头转思,就凭自己这点三脚猫的功夫,出面大概也只是送死而已。 因此,她决定先观上一观。 - 纵目四望,夜月低悬,四人已战至胶着。 久战无果,就连封华都暗暗替他们担心,再这样拖延下去,只怕早晚会引来鬼卒。 便在这时,只见夜行衣虚躲一招,狡猾地往地上掷下一枚铜丸,铜丸乍裂开后吐出一大团浓白烟雾,他一个掠地而飞,竟凭着这点干扰抽身而逃,并在临走前留了一句奇怪无比的话:“八魁令必是我囊中之物,谁也没资格和我争!” 师父望着那道远去的身影,极其着恼的“哼”了一声。 在他走后,身负伤势的莫愁奶奶与灯魂竟毕恭毕敬跪在地上,冲师父行了个正礼。 “多谢主人搭救。” 封华暗里听见,不由吓得浑身一颤。 在此之前她便满心疑惑,想不通师父为何会突然现身,如今见到他俩这一派俯首称臣的模样,心下终于明白过来。 这可真是出人意料,没想到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师父居然还和避耳鬼市有关? “不必拘礼了,此贼难缠,你的伤势没有大碍吧?”师父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悦耳好听,脆如一百个铃铛相互撞击的声音。 她的模样也长得极其艳丽好看,但她极少笑,总是一副恨天怨地的悲惨面孔,封华因此对她总是又敬又怕。 “主人放心,小人身上的伤并无大碍。” “很好,那我们回去吧。” 说完,三人亦飞快地离开。 封华见师父总算是平安而退,心中安慰不少,抬头观天,知时辰已经不早了,连忙回头扶起碧烟,低声而镇定地说道:“走吧。” 碧烟一脸乏力地点点头。 - 封华和碧烟继续往回走,原以为今夜经历的波折已经够多了,哪知才走上不到百米,迎面居然又飞奔来三道人影。 好巧不巧,正是鬼王大人和白家主仆。 封华和碧烟来不及躲藏,一下被严繁雨逮个正着。 他先是恨恨地瞪了封华一眼,须臾则分外温柔地关怀起碧烟,“你腿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这……我……”碧烟顿时不知所措起来。 “她是为了救我。”封华实在不忍见同伴如此模样,只好自己将罪名揽下。 碧烟咬着嘴,尤是感激地冲她眨了几下眼睛。 而一旁默不作声的白瑞则若有似无的瞥了她一记。 “又是你!”严繁雨一把接过碧烟的手,探了探她脸上的神色,有些着恼地说:“她就是个扫把星,你最好离她远一点。来,我背你回家吧。” 碧烟吓得向后一退,声音不禁哆嗦起来:“这……这怎么行呢?我、我自己能走的。” “不必客气,你不辞辛苦的赶制百寿幡,我正巧没处报答你呢。”说完便是利落的一蹲。 封华亦鼓励道:“鬼王大人天生牛力,你不必与他客气,再说也没多远了,就让他背一截吧。” “好、好吧。可是……”碧烟很难为情地说道:“我挺沉的。” “只管上来,多沉我都背得起。” 碧烟满脸娇羞地把双手搭在了他肩上,他背起她后,随口玩笑道:“嗯,是有点沉。” 碧烟一派窘然的笑开。 - 封华任由他俩默默跟在身后,自顾自大步朝前走去,不过须臾,白瑞跟了上来。 “她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说的话你信吗?” 白瑞先是斜了她一眼,摇头道:“你还要记仇到什么时候。上次的事,你我都有错,但你非要这样不依不饶吗?” “我愿意,我就喜欢这样不依不饶不行吗?” 白瑞一脸无奈,只好说道:“行,随你高兴。我问你—— 封华拧着性子打断了他:“不知道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封华!” 这还是他头一次这样直呼她的名字,封华一时怔住。 缓了一会儿,白瑞才盯着她道:“事关冥界安危,你认真回答我,方才有没有看到有人在打斗?” 封华想了想,还是决定将灯魂与莫愁奶奶没死的事情如实告之,至于师父与夜行衣,她只说自己不曾见过二人,并不认得是谁。 “避耳鬼市果然还存在。” “你也查到了?” 白瑞点点头,“看来继春魁与偃魁之后,魔界潜伏在冥界的势力终于一点点浮出水面了。” “可最近并没有命火被摄食的消息啊。” “他们一定是找到了其它的方法来维持体内阳气,这样一来,他们就能隐藏得更深了。” 封华偷偷地朝碧烟探去一眼。 第二十五章 鬼王寿宴1 白瑞定定地看着前方。 前方不远,便是药庐。 他停下步子,好等严繁雨跟上,忽尔又漫不经心地问她:“伤口还疼不疼?” “好了。”封华极爽快地回答。 她正准备推开门,却被一个轻到不能再轻的声音打断——白瑞说:“诗从喜欢过我,我拿你挡了几回,可能就因为这样,她才格外讨厌你。她的死,早晚都会过去,繁雨终有一天会想明白,可这一声抱歉,我却不能不说。” 封华眼睛向上一翻,头一抬,差点落下泪来。 心里的委屈再次被他触及。 缓了一小会儿,她才摇摇头,故作洒脱地说:“其实你不说我也早猜到了,她还真是个傻瓜,你怎么可能会看上我这种丑八怪呢?还有,你下次不要再拿我当挡箭牌了,否则我就真的一辈子都赖着你,不管你上哪儿都跟着你去,看你能拿我怎么办!” 白瑞抿了一下嘴,并未表态。 “哼!”封华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赶在严繁雨抵达之前,一掌推开家门。 - 碧烟伤势不浅,自打那天回来后便一直发着高烧。据封华分析,她一定同时中了内伤。 碧烟不敢把自己的伤势告诉封华的娘亲,也不肯让封华说,只是求她从药庐带些能治伤的药,封华能体谅她的心情,并没有拒绝。 眼下还有另一桩叫人苦恼的事,便是严繁雨心心念念的那块百寿幡,碧烟虚弱如此,实在是没有多余的力气争强了,封华又不忍见她成日为此忧心,只好硬着头皮接过绣花的针线,勉为其难的接续下去。 好在她曾遵从师父之命练过几日拿针的功夫,绣法又是娘亲所教,而今对付起来,竟然也不算太吃力,真可谓不幸中的万幸了。 只是一想到,此前学习拿针为的是增强十指耐力,而现今却是为了很不讲道理的严繁雨,心里的郁闷便无论如何都难以排解。 - 小而温馨的屋内,封华端坐在绣案前,右手随着绣花针时抬时落,而碧烟则迷迷糊糊地躺在后面的床上。 好几次封华回头看她时,她总捧着那支断了的玉簪没头没脑的出神,次数一多,封华便自动自觉地想,是该再帮她做点什么才好。 于是某次趁她睡熟后,封华偷偷摸摸的拿着玉簪,径直走进绯玉斋里,想问问他们能不能找出什么法子将其续好。 孰料斋里的人竟告诉她,此簪正是日前鬼王大人买下的,由于质地上乘,价格很是不菲,只可惜这么快就断了,便答应她可以免费为她镶接。 封华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斋里等候时,不知怎的,突然参悟出一个道理——斋里的伙计之所以待她如此殷勤客气,不会是误以为此簪是鬼王赠与她的吧? 她觉得自己很该解释明白,可转念一想,不解释倒能省下好大一笔银两,若解释了……还是不解释的好! 索性也就随他去了,仍旧百无聊赖的继续等着。 - 镶接好的玉簪中间多了一截真金,看着竟较之前更为华贵了。 当封华把簪子交还给碧烟时,她惊喜的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须臾一阵热泪盈眶,竟毫不掩饰的拉着她哭了一把。 再一次,妆粉胭脂糊里糊涂地混得满脸都是。 封华嫌弃地撇了一撇嘴,“别哭了,没花钱。” 碧烟一听,总算破啼为笑,重重的拍了她一下,娇嗲嗲地怪道:“讨厌~” 封华反复揉着被她拍打过的地方,心里暗忖,这女人的手劲可真大。 - 好在,凭着碧烟与封华的不懈努力,总算赶在严老夫人生辰前绣好了这百寿幡。 严老夫人被接来真达罗坊那天,盛大的仪仗队伍缓缓穿过主街,隔着人山与人海,碧烟与封华隐藏在墙根边,够着脖子打量了好大一会儿,仍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层层幔布重重掩盖,一如碧烟这般身材高大者,虽能直视轿撵,却也无缘得见其真颜。 封华倒是没什么兴致,她愿凑这热闹,纯粹只是为了照看碧烟的身体。 等仪仗过去,封华扶她回到店里,自己再折回药庐时,才发现母亲并不在家。 按封华对娘亲的了解,她可绝不是个爱凑热闹的人,想来定是出诊去了,正拿着扫帚收拾家时,外头突然传来一阵连迭的痛苦叫唤:“救命啊……救命啊……” 紧接着,一位老人家踉踉跄跄的走了进来。 封华赶紧扶她坐下。 稍是打量,只见这老人家天庭饱满、满头乌丝,而且五官深邃,皮肤细腻,可以算是她这个年纪中生得特别标致的,却可惜一身的破麻烂布,褴褛不堪,大约又是那种在阳世时享过不少富贵,到了枉死城里却无依无靠的老人家。 对于这种人,封华总是格外心疼些。 “姑娘,你快救救我吧。” “好,你先躺下。” 老妇人乖乖的躺上罗汉榻,双手仍紧紧护着肚子,全身痛苦地猫作一团。 你听好了,我并不是郎中,不能给你治病,但我可以给你喂点缓解的丹药,你先告诉我,你来之前吃了些什么?肚子是什么时候开始痛的?又是怎么个痛法?” 老人家于是深呼了一口气,强压着痛意回答:““我一连饿了好几天,路过某个鬼族的大户人家前,见门前的狗碗里还剩了一点肉骨头,便偷偷掖着吃了,随后就开始腹痛难忍,一路摸着走来,最多不超过三刻钟。” “哪里最疼?”封华伸手拍了拍她肚子的各处,并逐一与之确认,“这里疼吗?……还是这里疼?……这里?好,没事了,不要紧的,只是些耗子药,我给你和点药水,很快就能解毒。” “耗子药?” 封华转身走向药柜,并且边走边说:“有些鬼族心坏,喜欢欺负刚来这里的生魂,就把裹了毒粉的食物丢弃在街边,引诱那些饥饿难耐的生魂上当,这种事时有发生,你并不是头一个。以后记得,在枉死城内,来历不明的东西绝不能吃。” “好……多谢……哎哟~哎哟~”老妇人的痛吟就没断过,接接续续的铺满了整个药庐。 封华小心调配着解毒的药水。 第二十六章 鬼王寿宴2 折回来要喂她时,那老妇人一双脏手突然握住她的两肩,接着半个身子顺势抬起,又满脸痛苦地央告:“另有一事,我、我身无分文……这药……” “哦,”封华连忙安慰她道:“不过是些寻常药末,不必挂在心上。” 老妇人蓦地双眼一亮,脸上有些不可思议,“真的?” 封华笑着点点头,善解人意的说:“但凡人有一点办法,必不会去捡拾那些东西,你只需将这碗药汤好好的喝下去,保管半天就没事了,其他的事情不要想那么多。” 老妇人听完,一把接过汤碗,如久旱逢甘露,“吨吨吨”几下便喝个精光。 看她这副食如饕餮的样子,封华真怕她会对自己说上一句“再来一碗”。 喝下药后,她的痛吟渐渐淡了许多。 俄顷,铺中又来了几个捉药的人,封华暂时走开了一会,当她再回来时,老妇人面上的颜色已经恢复红润,总算不再白如死灰。 “小姑娘!”乍然的,妇人一下坐起,双手紧紧捂着嘴,竟作出一副将要呕吐的样子,并且着慌地冲封华直招手。 这类事情偶有发生,封华见识得多了,早就习以为常,一个快步,来到榻前,够着手刚要掏出搁放在榻下的痰盂,对方没能忍住,居然“恶~”的一声,全将肚里酸臭腐烂的东西一股脑儿的吐到了封华身上。 封华当时就呆住了。 四下抓药的人见此情景,纷纷吓得避让到门边。 “对、对不住!”老妇人甚是抱歉地看着她,声音一时沙哑的不行。 眼见她急得都快要哭了,封华只好强行忍住腹里那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劲,反过来好心安慰她道:“无妨,我到后头梳洗一下就行了。” 站起来时,又冲列在门口一字排开的其他客人交代:“我去去就来。” 大家捂着鼻子纷纷表示理解。 可等她换好衣裳再折回铺里时,老妇人早已离开。 只剩下榻边还离着一滩难以名状的秽物。 封华皱着眉头想,当个穷鬼可真不容易啊。 - 鬼王府大摆寿宴当天,严繁雨为他娘亲请尽了十二坊内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按说今年之内她刚痛折爱女,是不该这样的高调铺张的,可鬼王大人别出心裁,以为人多热闹便能换她老人家高兴高兴,是以大家都抱着到场以后不知到底是应该开心到流泪还是应该难过到流泪的复杂心情应了邀。 当天大家的表情多少都有些小心翼翼。 封华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十分出人意料的,她与娘亲居然也在受邀参宴的名单上。 作为一介人族的郎中与郎中之女,她们的出现着实令不少人感到震惊。 而最震惊的莫过于严繁雨本人。 他反复与下人一番核对,才敢相信,邀请她俩到场的人居然是严老夫人。 也许是看在碧烟的面子上,她们仍被恭恭敬敬地迎了进去。 一向不爱凑热闹的娘亲之所以愿意来,全为了封华的一句提醒——“老夫人哪里是想请我们,她想请得是碧烟啊。我们若不去,碧烟又怎么好意思一个人去呢?这不是害她错过一段良缘吗?” 瞎子都看得出她与严繁雨之间的那些卿卿我我,虽然明确的还在萌芽阶段,可谁又忍心生生将这点芽头掐死在自己手中呢? 是以,娘亲无可奈何的答应了她。 虽然娘亲没说,但封华觉得,她之所以肯来参宴的另一个原因,必是她担心严老夫人到时将给自己难堪。是以当天,娘亲才格外交代她要寸步不离地紧紧跟着自己。 - 娘亲毕竟是个对百姓很有用的郎中,对百姓有用的人身上都有一种难以磨灭的气质,自带这种气质的人最大的好处,就是随便往哪一站,都可以叫人无比的心安。 正是靠着这份气质,强行支撑住了封华,没有在目视严老夫人徐徐迈入大厅时,酿成当众平地摔倒的惨案。 紧接着,严老夫人仪态万分的径直朝她走来。 封华死死靠在阿娘身上,才勉强拉住了差点吓飞的神志。 ——眼前这位珠光宝气的严老夫人,居然正是那日吐了封华一身的那位一穷二白老人家! - “老、老夫人万安。”碧烟赶在老夫人到达前,很识礼数的行了个万福,一脸的娇媚。 严老夫人朝她扔去一记笑意,很快的,又继续将目光转向封华。“你还记得我吗?”她堆笑着问。 封华心想,就冲你老当日留在我身上的特别气味,自然打死也不能相忘啊。 怒力定定神,她一脸奇怪地问:“老夫人,你那天……” “我没事了,多亏了你一片医者仁心,老身才未能死于腹痛。” “老夫人言重了,我可不是郎中,顶多只是个经验丰富的助手而已,万万谈不上什么医者仁心。” “你虽不能治大病,却还是很有耐心地医好了我。” “你……”封华不确定地看着她,“你当天真的吃了那些东西?” 严老夫人眼带狡黠的冲她一笑,“你说呢?” 封华点点头。 明白了,一切都不过只是一个身份显赫的老太婆一时兴起的故意试探而已。 她无奈至极地叹了口气。 - “娘。” 俄而,严繁雨与白瑞一道走了过来。 当白瑞看见封华娘亲时还很讲究的点了一下头,因为隔得近,所以封华看得清清楚楚。 这可真是难得的事,一场酒席下来,他可全程都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与谁都不曾多说半句,见谁都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样子,惟有到了娘亲这里,居然还俯首作低的行了个礼。 反观严繁雨,与白瑞的对比可就相当明显了,他明明站在她们跟前,却好像压根没见到她们似的,只是自顾自的满脸热情的指着碧烟与严老夫人介绍:“这便是我之前与你提过的碧姑娘,你不是也夸她的绣活很好吗?” 严老夫人微笑着冲碧烟点了点头,竟吓得碧烟隐忍许久的咳症爆发。 “咳咳咳……抱歉……” 封华担忧地看向她。 第二十七章 鬼王寿宴3 这两日,碧烟腿上的伤势刚有好转,但不知怎的,竟又染上了风寒,老是咳个不停,封华还为此笑话过她,说她定是为了出席鬼王府的寿宴,急火攻心,才招来这病症。 且为了“急火攻心”这四个字,碧烟当时又狠狠地往她后背拍来一掌,毫无意外的,生疼生疼。 封华因此疑心,这位姐姐八成是个断掌。 “果然是个心灵手巧的好孩子。”说完这句客套话后,老夫人再也不看她,转而又将目光投给封华,笑眯眯地说道:“这位便是你的娘亲?” 封华的娘亲亦很识礼数的福了一福,严夫人立马伸手将她扶起,“使不得,使不得,你我岁数相当,实不必拘这些礼节。不知妹妹姓什么?姐姐也好称呼你一句。” 娘亲不愧比她俩多活了好几十年,其举止行为绝对算是她们三人之中最为镇定自若又荣宠不惊的,就算面对严老夫人如此盛情的客套,也不过只是风轻云淡地答上一句:“老身姓封,女儿自出生便没见过亲爹,故随我姓。” “原来是封妹妹,你快请坐,不然饭菜都要凉了。今日承蒙你不弃,肯来府上小坐,来日姐姐定当要去贵府上叨扰叨扰。” 娘亲微微一笑,态度十分合宜地说道:“老夫人肯来,是我与华儿的荣幸,只可惜我平日事忙,不一定正好就在庐中,若有怠慢之处,还望老夫人多多担待。” 严老夫人并未因这话就打消了满腔的热情,又道:“你忙着治病救人,这是正事,说什么怠慢不怠慢?只要到时华丫头在,我心里仍是一样高兴的。” “娘,时间不早了,还有不少客人要接待呢,不如我们……”严繁雨岔道。 严老夫人冲着严繁雨点了点头,应允了他:“走吧。” 离开几步,她忽然又转身望了一眼仍旧咳嗽个不停的碧烟,仔细对严繁雨交代:“碧姑娘好像病得不轻,记得一会儿找辆车来,好好护送人家回去。” “是,儿子知道了。” 虽说严繁雨平日总是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可在自己娘亲面前,居然如此毕恭毕敬,在这一点上倒真叫人刮目相看。 听说他父亲一支本是鬼族中的贵胄,可惜他父亲死得太早,他兄妹二人全是老夫人一手拉扯长大的,小时候在同族之间也算吃够了苦头,后来他这样争气,一步一步坐上了枉死城鬼王的位置,与其母的谆谆教导是很脱不了关系的。 在丧父敬母这一点上,封华倒和他有了相似之处。 隔壁,碧烟仍然咳个不停。 封华心里担忧,担忧到甚至忍不住多喝了两盅酒。 - 再没有谁过来打扰,封华心满意足的饱食了一顿,兴许是酒喝多了,闷劲上来,她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该如厕一趟了。 将将在茅房里一通纾解,就忽然听到隔壁传来一阵熟悉的咳嗽声,居然这么巧,正是碧烟。 也许是茅房味重,诱发她的咳疾加重,听到那一声重似一声的咳嗽,封华心里忍不住着慌起来,再也顾不上礼节什么的了,她出于关怀,先问了她一声“还撑不撑得下去?”,系好裤子的绳头后,便直接拉开了头顶隔着她俩的帐布,却正好撞见碧烟弯着腰在提裤子…… 碧烟登时脸色一滞。 封华看得心下一凛,吓得当场怔住,“你、你是……” “求求你了,封华……” 她不听这些,只是飞快地跑了出去…… - 封华恍恍惚惚地坐回原处,因为脑子里一再浮想起刚才所见的画面,心里堵得很不是滋味,只好一口又一口的接着饮酒。 邻座,属于碧烟的位置一直空荡荡的。 娘亲后来看不下去了,一把抢过她手里的酒觚,并威胁她要是再这么饮下去,一会回不了家,她定要好好教训她一顿。 可娘亲这话说得太迟了,封华早已经醉了。 一时酒劲上涌,她偏偏倒倒地站了起来,任性的想索性就将看见的实情说给严繁雨听,也好过他日后知道了实情,又来责怪她没有早说实话。 可心里又很怕自己这样做会狠狠伤碧烟的心,犹犹豫豫之间,好巧不巧,严繁雨倒是自己送上门来。 “碧姑娘呢?”他往碧烟的座上瞟了一眼,没见到人,自然只好来问她。 封华一步跨出桌案,也没多想,竟死死一把揽住严繁雨的腰,带着点酒气地说道:“你娶了我吧!” 原本纷杂的四下,蓦然一片安静。 所有人都本能的将目光投向了这边。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呢?”严繁雨好像有些急了,十分用力地想要把她推开。 可他越是如此,封华就越是觉得自己不能轻易放手。 “我比碧烟好多了,你不能娶他,娶我好了!我就当往后余生狗眼瞎了,苦也只苦自己一个好了!” 便在此时,一支冷凉凉的手极为用力地拆开了她的环抱。 须臾,她骤然双脚离地,头还被人强硬的埋进一道香氛四溢的结实胸膛里。 耳畔一个熟悉的声音荡开:“封姨,我送你们回去。” 啊……边醉边晕乎边想睡的封华总算辨出来了,这是白瑞的声音。 “你先把她放下来。”娘亲好像说。 “她醉成这样怎么走?”白瑞好像说。 紧接着,封华便彻底睡了…… - 封华一直醉到翌日下午才醒转,一醒来娘亲便告诉她,隔壁在一夜之间全搬空了。 碧烟就这么走了,带着那支补过的翠玉簪子和一肚子没来得及对封华说出口的解释。 封华悔恨的想,他一定是听说了昨夜自己耍酒疯时闹过的笑话,明白以自己尴尬的身份,实在不好意思再在此多作逗留,才会离开的这样突然吧? 严繁雨后来上门将她骂了一通,骂得话极其难听,什么一个女孩子家不知耻辱、想瞎了心、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之类云云,听得封华心里那叫一个憋屈。 而她之所以没有回嘴,完全是因为体谅他刚刚痛失“心上人”的心情。 第二十八章 穷巷末魁1 “你不要再对我抱有痴想了,”鬼王大人总算按马要走了,离开前却仍不忘狠狠奚落她一句:“就算我娘亲对你青眼有加,我也绝不可能娶你!” 封华回过神后,冲他慎重承诺:“鬼王大人放心,我这人的真心一向来得快去得也快,你只要不老常在我眼前晃悠,我保证立马就会忘记你的!” 严繁雨听罢,狠狠地拍了一下马屁股,嘴里那一记冷“哼”太重,居然随着马蹄拖延了一路。 封华想着,这可真是招谁惹谁啊?要不是出于一片好心,不忍叫他这样的傻大个日后伤心,她也不至于闹出这一通笑话来,可如今,怎么反成了她想瞎了心,痴心妄想了呢? 由此可见,酒可真是个坏东西! 一脸郁闷地走回铺里,她一面在心里哀号:“后土娘娘啊,救救小女吧!” - 天气愈渐炎热,尤其入夜以后又闷又潮,叫人实在难耐,大约只有三途河沿岸的河风才能缓解一二。 十二坊的住户接接续续走到河岸边散步吹风,做生意的商贩又岂会错过这么好的良机,沿岸首尾相连的设满了五花八门的小摊,一盏油灯接一盏油灯地向远处遥遥铺开,站在高处看,犹如一条没有尽头的灯龙。 封华捧着半截新鲜竹盅,里头盛着她最爱的杏酪,店家还算有良心,筒里的杏酪一口抿进嘴时冰甜冰甜的,吃得出料放得颇足。 走着走着,前面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封华悠哉游哉地凑上前。 原来是一位大爷一时突发旧疾,晕倒在了路边,好在一位郎中及时出现,如今正给大爷施针,想来并没有什么大碍。 当她凑近一观时,才发现给大爷施针的人正是回春。 这可真是巧了不是。 但回春并没有同样注意到她。封华左右看了看,看见边上有个卖草冰的摊子,她向大娘买了盅草冰,在回春成功治好老人家后,顺理成章地走上前,一把塞到他手中。“趁冷,快吃。” 回春一脸嫌弃地看着她,“冰物对身体不好。” “你不吃就算了啊。” 封华刚要接过,他却拿起竹盅子立刻一饮而尽,喝完擦了擦嘴,自顾自说道:“正好解渴。” 封华含蓄的白了他一眼。 两人因此结伴同游,一直顺着河岸走了很远,来到一处卖河灯的摊前,回春停下步子,语气淡淡地问:“作鬼的,不是都怕三途河水吗?” 封华点点头,“嗯,后土娘娘祭身建立六道轮回时,其周身血液化作了这三途河,此河至阳至纯,能洗尽世间一切业力,但凡身带业力的魂魄,只要一堕入其中,便会被强行洗退轮回业力,听说那种痛苦比轮流经历一遍二十四地狱还要煎熬百倍。” “既是如此,这河灯摊的生意怎么还这么好?大家都不怕失足掉下去吗?” “怎么会呢?人家是让你放河灯,又不是让你跳河,我在这儿活了十六年,还从未听说有生魂失足落下去过呢。” “明知有危险还故意为之?” “因为灵验啊。这条河毕竟是后土娘娘的血脉,对着它许愿不就等于对着娘娘许愿一样吗?” “这是浪费银两,人有了心愿,便应该自己实现,不该盲目的依托神明。” “走,我们试试去。”封华说完便拉着他往摊上走。 回春看上去有些不情愿,光是说:“别浪费钱了。” 封华回过头对他粲然一笑,“我请!” - 当两人的河灯顺利漂向远处后,傍着波光辚辚,封华忍不住问他:“你许愿了吗?” 回春摇开白扇,夷然自苦地说道:“反正这钱花都花了……” 封华噗嗤一乐,问:“许得是什么愿?” 回春不答,只反问道:“那你呢?许了什么?” 封华用手指点了点额角边的胎记。 回春立马会意,缓缓“哦”了一声。 封华仍不死心,接着又追问,“到底许了什么愿嘛!” 回春抿了一下嘴,表情忽然阴郁起来,抬头望向星空,带着一点冷淡意味的说道:“确实有那么一件事,我一直很想达成……” - 放过河灯,两人顺着原路往回走,天气太热,封华极其自然的抢过他手里的扇子,一路扑扇个不停,扇子不够结实,老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但封华却乐意听得很。 扇着扇着,扇走了闷堵的暑气,同时也扇走了一直挡在他俩跟前的一对行人,当视野一开阔,封华忽然看见某个朝思暮想的背影,就在前方不远—— 居然是碧烟! 从背影看,他腿上的伤势已经彻底好了,还换回了量裁合体的男装,扣着一个书生帽,缓缓悠悠的走在他们前边。 封华觉得虽然“她”穿女装也很好看,可是换回男装倒更合适他原本高大挺拔的身材,一想到上次撞破他身份的场景,封华隐隐还觉得有点难堪,可也正因为此,他才会不告而别,若是错过今天的机会,想要再见到他,只怕就很难了。 封华飞快的辞别回春,一路快走,想要追赶上去。 可叹他人高马大,饶是封华换成小跑,居然还是追不上他! 这轻快的步子,压根就不像是来散步的。 封华半急半恼地大叫起来:“碧姐姐!你等等我!是我——!” 碧烟听到声音,刹住步子,回过头时,已是一位面容清俊的少年。 封华抓紧时间跑上去,就在将要靠近他时,却又突然停了下来。 然后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面带狐疑的将对方打量了一遍。 脸,的确是碧烟的脸,可这双带杀的眼睛不是,而且喉结也不是——准确来说,碧烟压根就没有喉结这种东西。 可长相又确实是他。封华忍不住心生恍惚,眼前人到底是谁? “我不是你要找的人。”对方说道,声音清脆利落,与碧烟的柔柔弱弱很是不同。 封华抓了抓脸,一时尴尬万分,“对不住,我认错人了。” 面前的少年忽而勾起嘴角,邪邪地一笑,不怀好意地对她说道:“但我知道他在哪里!” “什么?” “想找到他就跟我来!” 少年就此转身离去。 离下封华原地踌躇。 第二十九章 穷巷末魁2 这人一看就不像个善类,作派里透着一股子讨人厌的邪气,很难说清楚他是不是故意出现在她面前,好借着碧烟的名号将她引诱到某处的。 可若是置之不理的话——封华选择了跟上去。 直觉告诉她,若想解开碧烟身上的谜团,也许跟下去就能找到结果了。 - 封华大踏步地紧跟着那道背影,一面在内心感叹,像,实在是太像了。 这人引着她拐入一条暗巷,四周只有一片荒凉,并没有什么人烟,封华因为怕黑,正想从袖里取出火镰,却听到一记冷鸷声音自不远处传来:“偃魁死前是不是找过你?” 当真是魔界的人! 封华原来悬着的心顿时落进了肚里——沉重地落进了肚里。 如果他确实来自魔界,是不是也意味着碧烟…… 封华不敢再想下去。 “是,他是我的二师父。”她答道。 “他收你为徒了?一个人族?” 封华没好气地承认,“没错。” “那他的魔丹是不是也在你这儿?” “魔丹?” “我检查过他的尸首,他的魔丹被人挖走了,是不是你干的?” “你等等——你掘了我二师父的坟?”封华脸色瞬变,不由厉声厉气起来。 他又极其残忍的笑开,两行白牙在不够明亮的小巷里一时格外突兀。“我不光是掘了他的坟,还剖开了他的尸首呢!小姑娘,按辈份你得叫我一声师叔,我劝你自觉一点,乖乖把他的魔丹吐出来。” 封华气急败坏地拍了拍肚子,挑衅他道:“好,他的魔丹就在我儿,你有本事就来取吧!” 少年听罢,眼里顿时迸出几分寒意,凶狠地喝道:“自寻死路!” - 看来一场恶战将在所难免。 封华的眼睛已经勉强适应了四下昏暗的光线,她谨慎的从袖里摸出匕首与几粒石子来。 幽然月光下,对方一记提纵,直直飞将过来。 封华凝睇细看,但见对方右手五指弯折,利如鹰爪,直攻她咽喉而来,利爪未至,拳风早已重重的劈在了她的脸上。 只此一招,封华便领教了他的厉害。她向下一蹲,又侧身一让,原以为能侥幸避开这一击,哪知对手竟能临风转换身位,反手一削,以掌为刀,又直挺挺地杀在了封华的脖子上。 封华咬着牙捱下,一时眼冒金星,往边上踉跄几步,勉强站稳,只觉得脖根这里又痛肿起来,几乎不能转头。 可对方并没有多给她喘息的机会,站定之后,又直接对准封华的丹田伸来。 封华出人意料的并未避让,而是作下打算,要趁他挨近身体时,用手里的匕首重重伤他一记。 这虽是一记玉石俱焚的招术,无奈封华技不如人,对手又意在取命,若是硬拼功力,怕就只有死路一条,倘若拼个心计,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果如她所料定的那般,对手在发现她并打算避让后,表情先是一惊,后来看穿她的盘算,脚下稍慢,匆忙撤回了攻势。 封华寻机朝他胸口刺出匕首,却又被他轻易挡开。 错失了这样一个良机,封华只怕自己将很难再有反击的机会了。 她心里开始忍不住着慌起来。 真怕今夜此处便将是自己的葬身之所。 便在此时…… “呀——” 远处忽传来一道底气十足的叫杀,接着一道白骨鞭便挺直的刺了过来,那少年听到动静,目光一侧,身子跟着一歪,一径差点直撞墙面。 但他竟然以两手直接锁入墙里,接着有如壁虎一般,竟横着身子贴在墙上疾速游走了一段。 封华猛一回头,茕茕月光中,乍现一黑一白两道身影。 封华顿时松了口气。 - “蹲下!” 听到严繁雨这一声厉喝,封华立马听话地抱头蹲好,他这白骨鞭着实力大无穷,一击墙身,便生猛地摧去了一半墙体,震得泥沙土石迸如水花,四周顿时黄雾弥漫。 封华在黄雾中狠呛了两口,视线总算恢复如初时,严繁雨与白瑞已经站在她身前了。 白瑞伸手将她扶起,“没事吧?”他淡然地问道。 严繁雨则古里古怪地说道一句:“她当真在这儿。” 封华一手按着伤处,满脸侥幸地说:“幸而你们来了。” 此时那少年已匿入小巷深处,借着天色昏暗,叫人实难分辨出其所在的方位。 有余虽迟但到,手里正好举着一支火把,严繁雨话不多说,白骨鞭一勾一放,就从有余手中攥过那支火把,并将其牢牢插在了墙根边某株枯木的树干之间,于火光照耀之中,那名少年再也无法遁形。 - 少年眸子一翻,微微冷笑,眼里释出的毒意堪比一万只毒蛇还要厉害,封华看着,只觉得浑身汗毛悚立。 “你……你的脸……”严繁雨看见他的面相,一时诧异地说不出话来。 封华从旁解释道:“他可不是碧烟,但他好像知道碧烟在哪。” 白瑞向前一步,森冷地说道:“听说魔界八魁之中,有一对双生子,长相几乎一模一样,但二人天生性情迥异,一者嗜杀,一者娇病,一者号称末魁,一者号称娇魁,可是你俩?” 末魁极轻蔑地勾起嘴角,“他才不配与我相提并论!那就是个怪物!” “怎么着?你们早就知道碧烟的身份了?”封华难以置信地望向白瑞。 白瑞极其坦然的点点头,“打从她一出现,我们便觉得她的行踪有些怪异,但多番接触,发现她心地并不坏,我们暗中监察她数日,都并未发现她有过恶行。” “好啊,你们早就知道了,却一直将我蒙在鼓里!”封华气呼呼地嚷道。 严繁雨回头瞥了她一眼。 白瑞道:“稍候再与你解释。” 说完二人便一者提剑,一者使鞭,共同杀向末魁。 严繁雨白骨鞭使在前面,啪嗒一声直攻末魁,被他躲过后,甩在地上,愣是震出三尺高的黄烟。烟雾迷眼,倒叫末魁好躲藏起来。接着,他便寻机挺身而来,表情狂妄地直攻白瑞面门,白瑞以剑相格,而他竟然徒手相抗。 也不知这人修得是什么魔功,一双手竟比世上的许多神兵利器还要坚固锋利,左手五爪直接握住白瑞手里的长剑,右手功势不减,正对白瑞面门刺出…… 第三十章 穷途娇魁1 白瑞未料及这一招,慌于侧身,却正好将空档留下,末魁使空了一招,右手一转,又改插胸,白瑞只好用掌相格,左手浑雄掌力一出,直接对掌,见招拆招的以其内力生生将末魁弹退半丈,末魁一路脚跟拖地,地上竟因此拖出两道深深的轨迹。 “根基不错。”末魁站定后,冷冷笑道。 看得封华心服口服。 一旁严繁雨寻机辅攻,那厢里,末魁刚刚站定,他的白骨鞭便一下补了上去,甩出之时千截百骨嘎达作响,好像一种特别的病吟,听得人不寒而栗。 他朝末魁左肩甩出一鞭,末魁脚跟一转,轻巧的自右侧避开,却没料想到这正是严繁雨与白瑞之间套好的招术,末魁方才站稳,身上就同时受到一阵巨大的内力冲击,一时震得连退三步,脸上痛苦的扭曲了几下,最终把持不住,“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黑血来。 严繁雨祭空的那道鞭赫然甩入土里,登时崩土裂山的又激起一道尘障。 烟飞尘嚣中,末魁抹去血渍,目光带恨,又以手捻诀,吟唱起一连串挠耳的魔咒,紧接着四周的泥沙土石都开始隐隐颤动,似乎是在回应着这咒术。 白瑞二人不知所以,皆停了一停,想看看他到底还能使出什么把戏。 但见着,于他右边的土墙里倏而涌出一道人形,好像一个巨大的虫类擘身而结的茧一般,末魁以爪运气,强硬的刺破茧壁,居然从里头拉出一个与之等高的泥人来。 这泥人与他一般长相,且头梳发髻,面容慵懒,正是碧烟。 严繁雨一见此术刻出来的竟是碧烟的模样,气不打一处出,登地喝道:“你个卑鄙小人,今日非结果你不可!” “这叫各凭本事。”末魁得意的嘴角一歪。 说完又以咒术驱动,土人碧烟竟如真人一般活动起来,从袖里掏出来几根土黄色的绣花针,阴狠的朝严繁雨与白瑞面门各自射来。 那些针虽是土化的,但十分纤细,速度又极快,威力着实惊人。 暗器飞来,提剑的白瑞自然好挡,剑花一甩,极轻松的便将那些土针全部击落在地上。 奈何严繁雨使的是鞭,不好格挡,只得主动让避,他看准时机以下桥的功夫,向下跪了一点,那几根银针便擦着发丝越了过去,可当他回身之隙,却没料到土人居然又迅猛的补发了一招,一根绣花针直取之眉心攻来。 严繁雨再想避闪已是不及,好在封华从旁看得清清楚楚,也识破了土人明招在前暗招阴狠的套路,指间凝气,瞬发石子,“扑簌”一声,便直接在半道上拦下了那根土针。 严繁雨脱险后赶忙回头看了她一眼。 封华吐了一下舌头。 这还是她头一次在他俩面前展露此功夫,只怪方才情势危机,容不得她多想。 白瑞提剑直指土人,与严繁雨交代:“你攻末魁!” 严繁雨重重的点了一点头,手中又再蓄力,满腔狠劲地直逼末魁而去。 封华原以为凭着他俩一个力大如牛,一个剑法超群,就算再来十个土人也未必能是他们的对手,偏偏就在此时,一道冷鸷的人影从远处飞近,“啪”的一下,踩断一片屋瓦,径直降到严繁雨跟前。 封华就着火光一看,此人身形敦矮偏胖,虽然也身穿一身黑衣,但与当日和师父交手的却明显不是同一个。 或许又是另一个魔界中人。 思及此,暗中她将袖里的一个袋子掏出,往手心里一控,倒出几枚带血的小卵石来。 这可是她准备了许久的秘密武器,能不能以此致敌,可就得看造化了。 - 有了新来的黑衣人衬手助攻,战局再次丕变,就在白瑞与黑衣人攻得难分难拆时,封华原本打算送出手里的石头相助,却在将发未发之际,被一人按住了手。 一回头,竟是碧烟。 多日不见,他还是一副佳人打扮,只是神色之间已是深深的病态憔悴,脸色惨白的好像一条素绢。 他看向封华时,眼里仍是水汪汪的一片柔情。 真不愧他的称号,娇魁。 他仍旧咳个不停,这么些天过去,他好像病得更重了。 封华抚过他的背,好生为他顺了一回气。 接着,碧烟从袖里取出一个小匣子来,递到了封华手里,“送你。” “这是为何?”封华一脸奇怪地看着他。 他微微一笑,“我用不上了。” 封华打开小匣子,里头全是银光灿灿的绣花针。 “你使暗器的时候不能只顾着眼前,而是该使一步想三步,使暗器者本就在兵刃上吃亏,若是再心慈手软,那死的人便只能是自己了。” “碧烟,你……”正要究问个清楚,碧烟却早已径直的走上前去,一路走一路咳嗽,随手一甩,几只泛着火光的银针直接朝那土人刺了过去。 这一下看似随意,却在顷刻之间轻易就瓦解了支撑土人的咒法,土人登时崩析,散入地中,溃作一派尘烟。 封华心里暗吃一惊,忖道,到底是八魁之一,看似娇弱如他,下起手来却是如此果断,这门使暗器的功夫又不知要比自己高出多少了。 - 有了碧烟加入,战局又开始倾然倒向白瑞他们,战到最后,黑衣人与受伤不轻的末魁互看一眼,起了退意,却狡猾的在临行前使诈——他俩人,一者佯退,一者佯攻。 佯攻者为黑衣人,他几步杀来,作势下手威力奋进,却在白瑞慌忙避退之间寻着间隙几步登云,飞快扬长而去。 佯退者是末魁,他回首登云向天,严繁雨见势不对,心急火燎追赶上去,岂料他竟陡然回手,一爪直取严繁雨首级,说时迟那时快,好在碧烟提前看穿他的招术,铤身向前,竟生生替严繁雨挡下了那一爪,只听“咔嚓咔嚓”几下,是肋骨齐断的声音,实在怵人双耳,碧烟“哇”得一声,大大吐出一口恶血,严繁雨悲愤地大喊了一声,末魁不再恋战,脚步轻点屋瓦,转眼遁走无形。 - “碧烟!碧烟!”严繁雨紧紧拥着已是血色全无的碧烟,一时吓得手足无措。 白瑞摸了摸他的脉象,叹了口气后,冲严繁雨摇了摇头。 封华站在那里,早就哭作一个泪人,光是抽抽噎噎个不停。 “你来。”碧烟对着封华招了招手。 第三十一章 穷途娇魁2 封华缓步凑过去,一路使劲拂拭着眼角边的泪痕,来到碧烟边上时,这才总算恢复了几丝神志。 “不要哭了,我没了魔丹,早晚只剩下一死,能为你们而死,我心里特别开心。你是偃魁的弟子,便也是我的弟子。我们八人不合,他们大多看不上我,惟独偃魁待我不错,我之所以搬来你家隔壁,一来也是冲着他的魔丹(我原以为在你那里),二来也想看看他不顾性命安危结交之人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品,”碧烟轻提嘴角一笑,翩如蝴蝶撞花,袅袅婷停,意犹未尽,“你果然没有叫我失望。” “碧烟,不管你信不信,你在我心中从来不是魔。” 碧烟喉头一翻,又吐出了好大一口恶血,镇了一会神,才虚弱地接着问:“他临死前是不是传过什么东西给你?” 封华点点头,“一本武功册子与一盘金丝。” 不远处,白瑞听罢,悄没声的斜了她一眼。 碧烟缓缓地点了点头,“那很好,他算是后续有人了,你若不嫌弃,能不能也承下我的业?” 封华眼泪还是止不住的向下落,这一刻倒比之前更伤心了,因为她不光要面对一个好友即将离世的悲痛,还一并唤起了二师父离去那天的难过,两者交织在一起,更加叫人难承其重。 碧烟从襟中掏出一本带血的册子,交与了她。“答应我吧。”他哀哀求道。 封华不敢再去看严繁雨与白瑞二人,点点头,小声答应道:“三师父。” 碧烟眼角滑下一滴斗大的泪来,接着很是悲凄的一笑,“这一声师父叫得真好听,你可真会哄人开心。” “不是哄你,我以后会为你供奉牌位的,你就是我的三师父了!”封华哭得迷迷瞪瞪的,并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严繁雨一时气急,反手便将她推倒在地,气急败坏地吼道:“人还活得好好的,什么牌位不牌位?” 一听这话,封华更是悲伤的不能自己,彻底放声大哭起来。 白瑞慢慢将她搀起,又从袖里找出一方白绢,轻放到她手中。“哭吧,哭出来就好了。”他安慰她道。 “咳咳,你又何必自欺欺人呢?”碧烟满眼柔情地看着严繁雨,话虽是埋怨,但眼里却只有缱绻的爱慕之情。 “走吧,我带你回去。我给你找最好的大夫,一定能把你治好。” “假话,咳咳,我早就知道自己活不长了。我还有些话想告诉你们。” “治好以后再说。” 碧烟弱弱地摇了摇头,“没有以后了。”接着她便将魔界剩余几魁的情况都与他们交代了一遍。 “我们此番前来,是为了魔界的一件无上至宝——八魁令。魔界自十五年前女帝被北龙神诛杀以后一直群龙无首,内部有如一盘散沙,若得此令,便能号令八塔众将,便可借此冲击大宝之位。是以当我们七人听说八魁令曾在冥界现身以后,都纷纷起了前来争夺之念。” 话及此处,她又重重的咳了几声,再度说话之时,由于气空力尽,声音有如悬于蛛丝上的水滴一般摇摇欲坠,上下不接,听着着实让人心疼。 严繁雨心疼地打断了她:“好了,不要再说下去了。只怕你……” “不打紧的,我时间不多了,让我说完。其实自女帝殒落后,我们八圣塔塔主早已貌合神离,暗暗分作两派,两派为了抢占先机,都分别先指派一人到这里探查虚实,毕竟八魁令消失偌久,如今无缘无故现世,咳咳……很难叫人不起疑心。这二人便是偃魁与春魁,未料到他们到达冥界后竟先后一命呜呼……咳咳……” 她身子一挺,翻出好大一口血来,杂在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吟之中,听得人委实不忍。 天迷蒙蒙的下起小雨来。 雨丝一点点吞灭了那支火把带来的光亮,四下忽尔陷入一片静谧与湿濡里。 “我们不知他们在冥界之中到底遇上了何等高手,只是从他们传回魔界的消息判断,若是以魔胎肉躯强行进入冥界,就必须不断吸取生魂或鬼族的命火才能得以续命,这样无疑会提前暴露自己的行踪,为此我们剩余五人来到冥界时都各自想了各自的办法,将肉体留在阳世,驱赶生魂进入此界,才不需要总是摄食命火。” 白瑞冷冷的点了两下头,“原来如此。可你们策动生魂来此,如果横遭劫难,岂不意味着……” 碧烟接过他的话,“……魂飞魄散,就连六道轮回都不能去了。” 封华惊讶的瞪大了眼睛,“这么做真的值得吗?” “值不值得都已经这样了。”他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转而又对严繁雨说道:“鬼君,对不住,我骗了你这么久。” 严繁雨一时沉吟,须臾才面带惭色地说道:“彼此彼此吧。” “咳咳咳……另有,关于其余五魁,我……”话说到此,她突然头颅一偏,整颗脑袋都狠狠扎进了严繁雨的胸内。 吓得封华连忙悲恸欲绝地大叫:“三师父,三师父!” 白瑞一步向前,又摸了摸他脖颈上的脉息,接着仰起脸来,面色阴郁的说道:“没事,只是暂时晕过去了,但……只怕也就是明后天的事了。” 严繁雨轻浅地道了一声“多谢”,随后怀抱碧烟站了起来,“我先带她回去了。” 白瑞点点头,“好,我送这丫头回去。” - 夜风凉凉而拂,不一会儿便把封华的泪痕吹干了,长长的一路上,她一直感觉脸上痛痒难耐。 她偏着头一路走,一路的不适应,走起路来歪歪斜斜的,远远的看过去,大概比那些断了脖根的吊死鬼还要吓人。 但白瑞并未留意到这一点异常,他一直沉默着不说话,从紧蹙的眉头判断,心里一定正记挂着其他的事。快到药庐时,他终于放慢脚步,冷冷问了她一声:“你的暗器功夫是谁教的?” “抛几个石子而已,哪里就称得上会使暗器了?”封华含含糊糊的答道。 第三十二章 秽人五衰1 白瑞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叹口气,只道:“你身上总有那么多的秘密。而且还总是结交些奇奇怪怪的朋友。” “不好吗?反正又没什么害处。” “那是你运气好。” “那你呢?交过什么坏朋友吗?” 白瑞紧抿着嘴,并未答她。 又走了一程,他忽然义正辞严地叮嘱她道:“不要修习偃魁与娇魁传给你的秘籍,那是魔界之物,非武之正。” “唔……” “要学就学正经的门道,从敛息打坐开始,你若是想学,我可以一点一点教你。” “那你岂不成了我的四师父了?”封华打趣道。 白瑞浅浅的瞪了她一眼,又以很中肯的态度与她说:“我是说正经的,娇魁与末魁先后主动寻上你,不正是因为你与偃魁的交情吗?若想彻底撇清这些人,就该与这一切都保持泾渭分明。” 封华抓了抓脸颊,觉得他这话不无道理的同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来,思忖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问出口:“有一件事,那个末魁好像是冲着偃魁的魔丹才纠缠上我的。可是……到底什么是魔丹?” 白瑞表情一滞。 大概是被她的无知吓到了吧? 沉吟一会,他缓缓解释道:“修炼魔丹是一种特别的功法,魔界中人若想修出魔丹,少则百年,多则千年。而且这东西并不会随着肉身死去就败坏,只要吞噬下它,便能快速提升功力。” “原来如此。”封华下意识地抚了抚肚子,又问道:“这个魔丹,人吞了也有用吗?” “有用,但你得先有足够的根基,否则若强行吞下魔丹,只会反招其噬。” 封华甚至有些沮丧起来,凄惨地瞟了一眼自己的歪脖子,嘟哝着:“那我这一道岂不白捱了?那个末魁只怕是个傻子,他怎么会以为二师父的魔丹在我身上呢?” “这么说有人在暗抢魔丹?”白瑞敏锐地问。 封华点点头,“刚才碧烟好像也说过一样的话,难道她的魔丹已经被人抢走了?” 白瑞蹙起眉头,再度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伸出手来,将冰凉凉的手心轻轻贴在了她又红又肿的伤处,并催动内力,化作一点点酥麻的感觉,缓缓渗入肌理,封华只觉得那里开始隐隐的烫人起来。 少顷,白瑞收回手去,封华转了转脖子,几乎已无大碍。 同时他又交代:“回去搽点药酒,应该很快就没事了。” 封华乖巧地“哦”了一声。 - 回到药庐,封华又是倒头便睡,次日起来,脖子没什么大碍,却听到了碧烟已去的噩耗。 没能陪他走完最后一程,她很伤心难过,可一想到他能死在钟情的人跟前,她又替他暗暗庆幸。 她一通痛哭,把自己关在屋里,天昏地暗了不知多久,直到娘亲进屋告诉她,鬼王派人来请她过去一趟,她才总算勉强打起精神。 冷冷清清的魔刀山北侧,本来是只有鬼族死后才能下葬的福地,此时却垒起了一个小小的衣冠冢,里面所埋的,不过伊人穿过的一件华衣而已。而那只簪子,一直被严繁雨紧紧的握在手中。 肯将碧烟埋葬在此,已经足以说明他对她的情份了。 “碧姑娘,你放心,本爷誓为你报仇血恨!”虽然明知这一切皆是徒劳——无论是为她修建衣冠冢,还是在她坟前立誓,在她的魂飞魄散面前,一切都不过惘然。可当封华亲耳听到他的决心时,还是忍不住为他气可拿云的气势而心折。 白瑞一袭白衣,默默的候立在边上,并没有多说什么。 封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过了一会儿,严繁雨突然转过身来,轻轻的拍了拍她的头。 封华止住抽泣,抬起脸来,丈二和尚的看着他。 他抿了一下嘴,表情有些尴尬地说道:“甫经碧烟一事,爷理解你当初为何要袒护偃魁了。仔细想来,爷恨了你这么久,不过是因为心里觉着你比诗从更该死,你说得对,是爷有失公正。” 不知不觉间,封华两颊已微然发烫,颤着声说道:“我也有不对——对不起。” 严繁雨仰脸向天,幽幽地叹了口气,“早点说多好。” 封华一时无地自容。 “繁雨,”白瑞突然说道:“我饿了。” 严繁雨点点头,“回去吧。” 接着三人徐徐下山。 今日仍旧酷暑难当,合欢花馥郁的香味,闻得封华都觉得有些腻了。 正嫌头顶毒日太盛,花香太重,不知不觉间,一道阴影悄然漫过视野,她一仰头,竟是一把撑开的洒金川扇。 “自己拿着。”白瑞目视前方,面无表情的说。 封华笑着接过。 - 明明已经到了盛夏,可雨季留下的时疫却没有好转,许些病人的情况甚至到了越来越严重的地步。 这些病人前期都有耳鸣、眩目的症状,到后来便是高烧不退、流汗不止,一旦出现幻觉,再到食不下咽,就必死无疑了。 在痛失了众多患上这种奇疫的病人后,十二坊的郎中全部联合起来,互相就此回的时疫交换了就诊心得,此次会晤之后,各家开始调整医治手法,才勉强多救回了几个人。 另一件叫人担心的事情是,此疫具有很强的传染性,一旦原本健康的生魂或饿鬼接触到病人的身体或呕吐秽物都有可能被传染,是以鬼王颁下命令,统一收治了这些病患,将他们都安置在十二坊中最大的后土娘娘庙内,又下令召来那些精通医术的郎中对这些染病者进行医治,这场恐怖的疫症才总算没有无限漫延下去。 城中因此人心惶惶,市无过客,各家大门紧闭,大街小巷一片萧索。 因为此疫的症状与天人五衰有些相似,是以有些朗中私下里为它取了个偷懒的名字——小五衰。 在小五衰面前,生魂与饿鬼总算被一视同仁了一回。 封华的娘亲受令参与救诊,封华本可呆在家中,可她记挂母亲年岁已大,不忍心她独自犯险,所以拧着性子非要参与,娘亲最后也只能同意。 也不知是幸或不幸,这次回春也在。 封华终于找着了一个能同她说说笑笑的人,阴霾了许些天的心情才总算感觉到一丝快慰。 第三十三章 秽人五衰2 此后土庙的大殿本是极其宽敞极尽宏伟的,如今散散落落的摆下各路病人,竟然还有些施展不开,可见此次时疫的波及之广。 为了方便医治,生魂与饿鬼全部交杂在一起,按病情的程度分好区块,以便郎中们一一下药施针。 大多数时间,封华都守在炼丹炉前,一旦殿中人手空缺,她还要随时补上。 她年纪正好,人又机敏,待人和煦,办事也极利落,倒是很讨大家喜欢。 虽然在生魂眼中,她的长相是有些不尽人意,不料却颇入得那些饿鬼的青眼,她成天在他们面前晃悠,总免不了有几个犯色心的饿鬼对她格外留意。 封华本来并不在意这些,直到遇上某个饿鬼竟欲强行拉着她在众人面前狎昵,吓得她立马惊惨大叫:“又有一个出现幻觉了!快给他施针!” “小姑娘,你不要不识抬举,我家在鬼王城中有良田百亩,家财万贯,你若是跟了我,保管你下半辈子吃香的喝辣的,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你这饿鬼好不要脸,放开我!” “来,让爷们好好亲亲你!” 封华被他的大手钳制着腰身,后背紧紧贴在他胸前,实在难以脱手,眼睛对准他的一双烂脚,正打算使足力气,狠狠给他点“甜头”尝尝时,一道人影静静悄悄的从边上踱了过来,半点声不吭,抬手便是一扎,这一扎正好扎中要害大穴,那饿鬼登时手软身溃,向后踉跄几步便直直摔倒在地。 封华一脸红扑扑的回过头,尴尬地冲回春一笑,接着卯足力气,又狠狠往那饿鬼小腿上踏下一脚,踏得那鬼浑身一激灵,这下她心里才舒坦许多。 “多谢你了。”她道。 回春摇摇头,“你说得对,依他的病情,是该多扎几针了。”说完,很是狡黠的一笑。 - 就这么在后土娘娘庙里耗了几天,从来只见人被横着抬进来,却不见有人竖着走出去的。 这场时疫真是很难缠,就算各位郎中们费尽心思,轮流上阵,不过也只能减缓病人进入下一个衰期的时间。 得了病,尤其是经过反复治疗还很难见好的病人,心情上难免都有些暴躁,也许还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无奈,有时就连对苦心照料他们的郎中态度也不甚友好,更别说对封华这样打下手的了。 一刻以前,封华的娘亲因为乏了,退回厢房里小憩,换封华前来看顾她责诊的病人,哪知就这么一刻钟不见,便有些病人吵吵嚷嚷起来,有些风言风语传入耳中,真是很不中听。 封华被他们气得不轻,恨恨地瞪着大眼,若是长了胡子,此刻八成吹到天上去了。 又听“哐当”一声,一个染疫的饿鬼居然当众将药碗砸在地上,碎片一时横飞,险些伤到其他无辜的病友。 “我堂堂鬼族,凭什么让你一个人族伺候?你打哪来的滚哪去!别在我面前晃眼。” 封华暗想,你这是中了时疫才晃眼的,与我无关。 她并不搭理那鬼。 只怕有人踩到碎片受伤,她默默拿来扫帚,静静打扫起来,正忙着,忽然感觉后脑有风,未及反应,后背捱下一脚不轻的力道,整个人顿时摔出六尺有余,“扑”的一声,脸先着地的重重趴倒在地,登时只感到胸前一阵刺痛,眼冒金光,一时啥也看不清楚了。 这可真没想到,她一个好心替人看治的郎中助手,居然会遭此横祸,正打算爬起来与那鬼好好讲个公道时,一只大脚又狠狠的踏在了她背上,力度不轻,碾得她胸前又传来一通尖锐的刺痛,眼睛一翻,喉头处登时涌出一阵甜腥味。 “你一个愣头愣脑的凭什么给我看诊,那个老娘们呢?她怎么不来?是不是嫌我们没得治了,才打发你这么一个没用的废物来搪塞我们!我告诉你,爷们可不是好惹的!今日非要打死你不可,也好给这些人族的郎中提个醒,我等贵为鬼族,可不是你们这些蝼蚁可以轻易怠慢的!” “好呀!打死她!” “打死她!” “这种蝼蚁死不足惜!” “叫那女郎中出来!” 那饿鬼听到旁边有人助兴,气焰更加嚣张,提起拳头便冲着封华的脑袋砸下,封华心知,就一拳头下来,估计不死也得残废,无奈身子又半点动弹不得。 说时迟那时快。 就在封华满以为此劫难逃之时,一道熟悉的“呜呼”甩鞭声乍然自脑后传来,倾刻之间,踩着她的饿鬼便鬼头落地,“噗”的一声,血淋淋的滚到临时拿青竹绑成的病床下边,惘然又直直的瞪着一双大眼,默然审视着自己身体里的命火如星光一样一点点飞出体外,渐渐地散入四里。 再然后,那双眼眸子一暗,瞬然无光无彩。 “来呀,把尸首抬出去,别脏了后土娘娘的眼睛!” - 严繁雨亲手将她扶起,为她拍了拍头上的落灰,一脸生气地问道:“你平日不是威风八面的吗?怎么如今倒缩弱得像个乌龟似的?怎么不还手?” “哎哟~”封华一手叉着腰,一手按着背,疼得牙里直豁风,来不及回答他的质问,只自顾自的先痛吟起来。 “伤哪了?”一双强有力的鬼手按了上来,却是轻柔放缓的给她按摩起伤痛之处。 她“哇”得一声痛开,回神瞪了他一记,很没好气地说道:“得得得,你别碰我了,省得伤上添伤!” “这会子劲又回来了?我发现你真是遇强则强,遇弱则乌龟啊。” 封华被他埋汰得很不是滋味,连忙反击:“什么呀!是那鬼突然袭击,我一点防备都没有,是以横遭此祸……痛死我了,这真是好心不值驴肝肺,我图什么呀我?” “你说得对。”严繁雨神色一凛,随之撇开她,兀自走到大殿的主神相前,凭着声洪音大,气势唬人地颁令道:“这话是说给鬼族们听的,方才那鬼便是你们的教训,城中横遭此疫,多亏这些医术精湛的人族郎中,才没有殃及更广,你们若再存心为难或故意欺辱他们,此鬼便是你们的下场!后土娘娘面前,一视同仁,值此同舟共济之刻,再有干犯者,本爷严惩不怠!” 大殿里静静悄悄的,所有的人族与鬼族都不敢多话,惟独一个暗戳戳的痛吟声带着一点难听的韵律反复传来:“哎哟喂,疼死我了~” 第三十四章 秽人五衰3 严繁雨此趟过来,还添上不少应急的药材,此举一解众郎中之急,实可堪称及时雨也。 搬药材的下人见他亲自站在门槛边用眼神监督调度,动作全都不由的加速。 只有封华暗自揣测,难道他真的不是因为嫌弃殿内秽气滔天,才特意站出去透透气的? 依赖娘亲为她调配的止痛伤药,胸前那种类似肋骨反复被人摧折一般的痛法才勉强混了过去。 东西搬完,严繁雨复折回大殿,封华走上前,奇怪地问:“你还呆着不走做什么?小心被传染。” 严繁雨幽幽地叹了口气,接着竟然说道:“不巧,我娘她……” 他话没说完,封华就完全明白了。 她脸色一黯,“那她人呢?” “已经安排到厢房里了。封丫头,我娘在此期间,可就劳烦你多多照看了,她脾气犟,生怕自己会连累家中众人,死活不愿留下,如今来到这里,就连贴身奉侍的嬷嬷也不肯放她们进来,我实在拧她不过,只好将她托付与你了。” 封华点点头,“你放心,我一定妥妥细细的。” 严繁雨舒开眉头,紧张的脸色总算放缓了一些。 “回去之后,记得拿药草煎水泡浴,没事就不要再来了。” “没事,我一个精武之人,身强力壮。” “我劝你最好小心一点,万一被传染,可就要栽到我手里头罗。” “告辞!” “记得泡澡。” “知道了。” “提醒白瑞也小心些。” “你有完没完?” “……” 封华目送他步出庙门,按着隐隐还在发疼的胸口,回想起方才他大煞四方的样子,嗓子里的腥甜竟偷偷落入了心坎里。 有这样一位申明大义的鬼王大人,实可谓枉死城之幸也。 - 夜里染病之人大多睡去,后土娘娘在上,慈柔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大家的苦病痛吟,大概是受她一脸庄定神严的感染,夜里病人们多数都睡得很安定。 两盏飘乎乎的油灯前,封华双手合十,跪拜在破败的圆垫上,煞有介事的闭着眼睛,嘴里含词,认真许愿。 不过一会儿,身边传来一点点响动。 她一回头,回春正平静如水的默然注视着她。 不知是不是因为灯火太细微,一个恍惚之间,她觉得他的脸上好像布满了哀伤。 灯油里的杂质遇火后“啪”地一跳,一边的烛火忽暗又忽明,昏暗中,回春先站起身来,接着伸手拉起了她,“还不睡?” “睡不着。” 回春目光一倾,瞥了一眼满殿的病人,叹了口气,说道:“也是。”顿了一顿,又问:“听说你受伤了,要不要紧?” 封华摇摇头,“无妨。你又许了什么愿?” 回春没有回答。 “你们当郎中的,悬壶济事,福报最大,后土娘娘普渡众生,一定会为你实现愿望的。” 他提起嘴角,“想多了,我并不信任神明。” 封华微微有些吃惊的看着他。 他又将目光侧向后土娘娘,盯着她庄严的宝相端详了好大一会儿,最后摇摇头,什么都没有多说,就这么走了。 - 次日夜里,天灰蒙蒙的飘起点雨丝,和着檐边的雨滴声,殿里病人们睡得更加踏实了,一时鼾声四迭,甚至一浪高过一浪。 封华到严老夫人所睡的厢房里查看时,见到案上的火光太小,唯恐她起夜不便,便顺手拿起剪刀剪了剪灯花,火苗一下蹿了上来,照应之下,严老夫人脸上因病痛而紧紧扭曲在一起的五官似乎也好看了些。 她背过身,轻手轻脚的想要退出去,就听背后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丫头,你怎么还不睡?” 封华回过了头,抓了抓脸颊,笑眯眯地答道:“我还要顾炉火呢,丹炉里炼着大家明日要吃的药。” 严老夫人点点头,很用力地咽了一记口水,指着案上的水壶,有有气无力地说道:“给我倒杯水来吧。” 封华连忙给她倒上一杯冰凉凉的水,若在平时,凭严老夫人的尊贵,下人们给她呈上的定是温暖和宜的热茶,绝计不可能被这样马虎对待,封华自知庙里一切从简,心怕怠慢之下,会惹她老人家不悦,可好在,严老夫人似乎并不怎么介意。 她咕通咕通几口饮下水,眉头间总算放缓,又柔声细语地与她道了一声谢。 “老夫人不必客气,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 封华扶着她靠后坐下,严老夫人自己动手掖了掖被子,叹口气说道:“什么应该不应该的,我一个老不死的,要不是你们好心收留照看,死了也是活该。不过我这一生享尽荣华富贵,也算挣回本了。” “这是老夫人前世修得好,是以今生才……”她本来想说“才能生下鬼王大人这样孝顺的好儿子”,可转念一想,此话一出,岂不是平白的勾惹出严诗从来吗?心里一时大为尴尬,连忙转过话峰:“才能享尽富贵。” 严老夫人伸手在她脸蛋上面一掐,乐乐呵呵地笑开。 四下静了一会儿,严老夫人叹了口气,娓娓说道:“仔细想来,我这一生没吃过什么苦头,还算顺心顺意,这可全赖了我家老爷。记得我惨死那年,正与你年纪相当,是个未出嫁的小姐,按家乡的风俗,没出嫁的小姐突然暴毙,本是一件很不吉利的事情,是以我并不能顺利葬入族中预留的祖坟,更不能享那福饱之地的风水。当我来到枉死城后,立马就成了个无依无靠的人,好在我运气不错,一连被几处好心人家收留,勉勉强强混了两年日子。头一次见你时,我不正是因为吃了饿鬼放在街边戏弄生魂的饭菜而呕吐不止吗?其实那是真事,许些年前,我没了依靠,因为饿荒了,明知道那些是不能吃的东西,却还是把它们填进了肚子里,我从来没有那样饿过,是想,人但凡有半点法子,还会故意吞下那些东西吗?就在我腹痛难当,大吐不止时,繁雨的父亲出现了,他那时只是鬼王城中的一位公子,因为公事来枉死城巡查,好巧不巧,一眼就看见了我。繁雨的奶奶也是一位人族,而且申明大义,十分看不惯鬼族里流行的某些作派,是以从小都是按着人族教导孩童的法子教导他长大的。他那时年少,头上长着一对长长的犄角,长样中还带着几分人族的善良,可惜正是这样半人半鬼的长相,反倒令他左右不逢缘,在鬼族或在人族中同样都不受待见……” 第三十五章 秽人五衰4 说到这儿,她停了一停,又喝了几口水,封华看到她水杯空了,连忙接过,为她继上。 她续饮一口后,接着又说:“正是因为这样,他明明是个极其善良的鬼族,却一直没有议亲。那天他救我回去,又悉心照料了我一番,待我好了,繁雨的娘亲亲自来看望我,也是在如同这样一间小小窄窄的厢房里,她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他,我当时没多想,只是不想再捱饿了,也就不管他长相如何凶恶丑陋,都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 听到这里,封华心里莫名生出一丝不大妙的预警。 可她不敢出言打断,毕竟眼前这位老人家明显还兀自沉浸在那些陈年回忆里,一脸风韵犹存的脸上全是幸福的意味,原本因为染病而布满血丝的双眼,此刻居然澄清了不少,甚有几点星光在里头闪耀个不停。 若不是封华知道她的病情并不是那么严重,或会以为她这光彩夺目的样子,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呢。 “也是后来通过漫长的相处,我才知道他原是个内心无比细腻柔软的人,我们一直都很和睦,只可惜这样的好光景并不长,他在参加鬼王城武神选拔时,因为一个不慎,中了对手的暗算,竟然就此一命呜呼,剩我一人苦心将两个孩子拉扯长大。” 提到“两个孩子”,封华心里多少有些不自在,也不知道这份不自然是不是被她老人家看在眼里了,但她并没有多说什么,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如今繁雨已经长大成人了,从小没有父亲,虽出身贵胄,却因着我的身份,在族中没少受人排挤,但他通过不断的磨练,反倒磨炼出如今的好性子,不是我自夸,别看他平时举止粗鲁说话鲁莽,性情很有些鬼族蛮不讲理的味道,但其实心思缜密,心地也极其善良,如今眼下,也算功名在身,却也如同他父亲一般,因为长相异类,在同族之中一直议不到亲……” 说完,她便若有似无的瞟了封华一眼。 封华心里怀抱着“果然如此”的感慨,身上冷不防一激灵,两颊边顿时臊烫的绯红,眼睛一转,她机敏的转过话峰:“怎么会呢?我见他每次出现,身边总还有些鬼族大小姐缠绕,一定是眼界太高了,所以如今迟迟没有定下心意来,老夫人不用着急,说不定等这回病好了,马上就有好消息了。” 严老夫人失望地摇了摇头,“他呀,一向最讨厌那些成心巴结权贵的女子,又怎会看得上她们呢?” 封华又一个灵机一动,凭着一脸的“单纯可爱”故意说道:“提到鬼王大人勇武过人,还不知道他那一套鞭术到底是跟谁学的呢?那道白骨鞭不知是拿什么神物的白骨制成的?怎么那样长又那样灵活?” 严老夫人自己将枕头放平,规规矩矩地躺好,兴味索然地盯着她说道:“这些事情都是他在鬼王城学艺时的奇遇,你若想听,日后自己问他去。他在鬼族中没什么朋友,可与白瑞和你倒是相投的很,你不要嫌他说话粗鄙,有时间的话尽管多和他聊聊。顺便也帮老身照看一二,若遇上那些合适的女子……” 封华见她脸上已有倦意,顺势站起,并故作乖巧地说道:“夫人放心,我一定多多留意,时候不早了,我还要回去顾炉火,夫人且早些歇息吧。” 严夫人长长的打了声哈欠,只留下一声模糊可辨的“你也早些休息”后,慢慢地入了睡。 封华将茶杯放好,轻声步了出去。 - 且因着严老夫人半夜与她说得那些话,当次日严繁雨又来庙中探望母亲时,封华心里怎么都有些别扭。 严老夫人是个好人,严繁雨姑且也算是吧,他们这样母慈子孝的好人家怎么可以糟蹋在自己手里呢?就依着心底里的最后一抹良知,封华反复的告诉自己:不可以不可以! 当天,久不露面的白瑞竟然也一同出现了,也许是嫌弃大殿臭气熏天,是以他并没有踏足里面,遥遥的看见封华后,动手冲她招了招,封华几日不见他,心里头怎么也有些惦念,这厢里也就懒得和他计较他这么做是有多么的目中无人了。 将将凑上前,他却讨人厌的后退三步,脸上明明白白的全是嫌弃,看得封华心里直冒火,就好像她是什么瘟神似的。 “叫我来做什么?有话快说!” 白瑞当她面撑开了那把洒金川扇,严严实实的捂住了口鼻,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就差口里吐出“离我远点”四个字了。 封华见他半天不说话,心里气急,没好气的留下一句“没事就算了”,言罢转身就要走人。 他这才总算发话:“我就是想看看你是否安妥?” 这话倒是令封华受用无比,她一回头,嘴角一提,心里登时也就不气了。 “难得你还怪有良心的,”她打趣道:“放心吧,能吃能睡,身强力壮。” “听说你之前被一个饿鬼打得半死?”他隔着那幅富贵无疆的扇面问,声音像憋在大大的菜坛里一样,瓮声瓮气的。“你不是很会逞英雄吗?这次怎么不还手了?” 封华扫兴地噘起嘴来,不乐意的回答道:“偷袭!偷袭懂不懂?谁知道他都病成那样了,力气还大得跟牛似的!” “不要吊以轻心,有些鬼族心智未开,不该跟他们讲理的时候就不需讲理。你不是一向有仇必报吗?” 总觉得他这话不是在夸奖自己,可她偏偏又挑不出一个错字来,甚至心里还因为他难得肯流露出的关怀而莫名涌出一点点悸动。总的来说,此刻她虽然被他埋汰着,嘴角还是忍不住地向上提了又提。 “放心吧,鬼王大人都已经叫那鬼一命呜呼了,该报的仇他已经替我报了。有他的威吓在,再没有人敢对我们不敬了。” 白瑞这才放心的点点头,沉吟一时,又叮嘱道:“不要太操劳了,若是你们这些治病救人的再倒下,整片城可就完了。还有一事,我与繁雨追查到此疫的源头很可能是魔界所投的咒毒,他们既然布下此局,事后必定有所动作,你若是发现任何动静,万万不可轻举妄动,随时叫门外的鬼差来通知我俩。繁雨都已经交代过了。” 第三十六章 夜里生变1 封华再一次让他放心,并说道:“我娘亲还在这儿呢,我哪有那个胆子啊。不跟你说了,炉子正鼎在火上,如果稍有闪失,这批药的药性可就费光了,我去了啊。” 白瑞变戏法一样,从袖里掏出一个粉粉亮亮的毛桃,稳稳地搁在川扇上面,以此递给她,“拿去。” 封华一脸惊奇地眨着大眼。 这么大的毛桃在枉死城实可谓一件稀罕东西。 就枉死城这片破地,往年能结个眼睛大小的桃儿都已算是丰收了。 这东西一看就不是这里土生土长的。 “这桃有核吗?”她反复摸搽着桃子粗糙的表面,好奇的问道。 白瑞点点头,“嗯。” 封华捧着这大桃子,连告辞的话语都来不及说,便火急火燎的跑开了。 好像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啧”? - 且因着这颗个头又大滋味又美的桃子,封华傻傻的乐呵了一天,她还算大方的将桃子分作三份,除了留给自己的一份外,一份给了娘亲,一份则送给了回春。 于娘亲、回春而言,这份桃肉不过只能勾起他们对阳世的一点记忆,但对封华而言,勾起的却是好大一份向往。 她越来越好奇阳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了。 却也越来越沮丧,自己这一辈子怕是都无缘知晓了。 封华偷瞒着大家,将那桃核种在了后院的一块肥沃之地,季节不对,水土也不对,她在种下的时候便做好了它可能永远不会抽芽的准备。 可是谁知道呢? 就连那个冷冰冰的白瑞都知道给人制造惊喜了,或许这回后土娘娘也会给她一个惊喜呢? - 直到夜里,封华满脑子都还惦记着这个念想,浑浑然将要睡去之际,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尖啸诡异的骨哨声,自远而近,越来越刺耳。 封华坐起,连忙套好鞋子,等推出门时,只听大厅里传来一声呼喊:“不好了!着魔了。” 揉揉眼睛一看,那些面容上犹带病色的病人如同丢了魂一般,纷纷自正殿的四扇大门涌出,一个接着一个,面无表情的只顾朝前走,有的撞在门框上也不顾,有的跌倒在阶下也不顾,抖抖身子站起来,仍然漠然地向前走去。 “怎么回事?”封华在人群里抓住了同样表情惊异的娘亲,奇怪地问道。 娘亲摇摇头,只道:“快把各处大门顶好,这些人若是流散出去,整个城可就完了!” 封华应了一声,轻步快跑,火速掠过那些脸色茫然的病众,抢在他们之先跑到了第一道正门前,闩紧横杠后,一个翻身,越过墙头,又是一通亡命似的疾奔,来到了第二道山门前,同样闩紧了横杠,并冲外头的守兵喊:“谁在外面?快通报鬼王大人!里面生变啦!” 只可惜并未传来守卒应有的答复,只剩一阵令人心寒半截的寂静。 封华定定神,这回总算听得分明,分辨出骨哨的声音竟是迎面传来的。 两门中间有些丝线一样的小缝,封华将脸趴在脸上,正好可以窄窄地看见外头的一线。 果然。 通过这一线,她看见门外不远处站着一个身形墩矮偏胖的老头儿,他身披丧服,背插白幡,一副要给谁奔丧的倒霉打扮,眉宇之间透出一股阴冷森寒的气质,脚下正横七竖八地躺着众多鬼卒尸体。 封华由此认定,他应该就是造成这起骚乱的罪魁祸首了。 她心里盘算,第一道正门比较厚实,也许还能挡上一会儿,若通过了那道门,病众们便会马上涌来这里,偏偏这道山门用料单薄,怕是不能长久的挡住那些人。 她心里一凛,索性绕到一旁,顺着院墙边上的矮脖子树,顺利溜了出去,又借着夜色,匍匐着一路沿墙根而走,直奔鬼王府。 走了许久,仍能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又一阵令人闻风丧胆的撞门声。 好不容易拐入正街,此时正是深夜,街上并无人逗留。 又行了一段,恰巧遇上巡妨的鬼卒,共有三人,丁字一样的阵列,她想也不想,一把拦住带头者的大马,神情厉害的将暴乱说与对方听。 三人听罢,明白事态情急,立马掉转马头,带头者伸出手来想要拉她。 她却将身一侧,避开了他,转身开跑,又往后土庙折回。 “你要去哪儿?”那鬼卒在她脑袋后头浑浑沉沉地喝道:“那里不安全,我带你去领赏!” 还赏什么赏! 封华忍不住白眼一翻,任凭风把她的大叫吹得七零八落:“你快去禀告吧,事态紧急!” 浓墨一样的夜里,一串马蹄长跑的声音“嘚嘚”荡开。 - 万幸庙里还有一些郎中及留守的鬼卒拖延,当封华上气不接下气的赶回时,第一道正门还未被冲破。 依稀还能听见木料缓缓颤动的吱嘎声,以及那些混沌不清的喘息。 这下她也不急着翻墙进去了,暗暗藏在就近的一棵大树后面,从袖里掏出一把石子来,一个接着一个的朝那丧服老儿发出。 可惜,只首先发出的第一招因他毫无准备,在其肩上重重的击了一下,随后的几颗,全都被他敏捷地躲开了。那难听的骨哨只停了一停,立马又接着吹奏下去。 封华急了,她在外头,并不知道里面的情形,只怕娘亲与那些醒着的人会吃尽大亏,明白刻不容缓的道理,想到这些,再顾不上躲藏,掏出匕首来,便直挺挺的有如一只发了狂的疯牛似的,顶着头,径直往那丧服老儿身上冲去。 来到半路,突见一道清影从天而降,一掌劈下来,果断地斩在她手上,匕首在一声沉闷后直直插入地里,而她的手险些没被劈断。 强忍着巨痛抬起脸来,偏偏对上的是末魁那张叫人百感交集的脸。 封华冷不防地一激灵。 以一敌二,还是两个魔界高手,对于此次对决的预判,封华心里只一个词——死定了! 但就算是死,也要把那老儿手里的骨哨抢过来! 封华深吸了一大口气。 门那头传来的动静越发大了…… 第三十七章 夜里生变2 封华这一迟疑,倒叫末魁抢了先机。 本来她就不是他的对手,先前在小巷里时就已经领教过一回了。 这一失机,更让她立陷死关。 他一把掐住她的脖子,不顾她死死的挣扎,一举将她平地拎起,凭着爪力不费吹灰之力便可致她于死地,但他却没有立即动手,只是用一种阴冷又不屑到极致的目光死死地瞪着她。 “先不忙动手,”丧服老儿忽然停下吹奏,厉声厉色地制止道:“留着她,说不定还能引那个人出来!” “哦?”末魁一脸疑心地问道:“那人可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上钩呢?” 丧服老儿又道,“上回你行动失败,便是他引着鬼王和那个书生前来的,这个女子和他一定有关系。” 封华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他们口里的“他”到底是谁。 因为丧服老儿一时停下吹奏,门那头的躁动总算削弱了些。 末魁舔了舔嘴唇,眼里的阴险更盛,道一声“你吹你的,我不杀她便是”后,果然将手里的力道放缓了些。 哨声又起。 封华寻机大透了一口气,眼里的金星这才逐渐少了些,趁着末魁只将注意放在逡巡四下之时,她又悄悄的把手掏入袖中—— “臭丫头!” 末魁一眼看穿了她偷偷摸摸的小技俩,她却早已迅快的从手里掏出一把百花粉来,全数抛在了他脸上。 这百花粉本是娘亲为她特别调制的,以防止夏夜蚊虫滋扰,本身并无毒性,可是一旦混入眼中,还是得辣疼一阵子。 末魁不明所以,真当她抛洒来的是什么毒末,吓得立马松开了手,捂紧双眼哇哇大叫。 一边的丧服老儿见状,生怕封华趁机逃跑,立马奔过来拿人,他一手执哨,仍在吹奏,单手出招,却也狠戾非常,那一招直接攻向封华面庞。 封华自忖,自己打不过末魁那是功夫不如人,可如今不过是对付一个只能单手出招的老头子,怎么都有胜算些。心里顿时就有底气多了。 是以,当她不顾一切的莽莽撞撞直冲对方挥出一拳时,心里可是打着稳操胜券的把握。 哪知这一对拳,方知道老儿的厉害。 封华没有内力,对方却是根基深厚,二人双拳一接,封华因此吃了大亏,顿时感到一股强大气劲冲自己爆冲而来,连退十步有余,最后勉强站住,却“噗”的一声,喉头一阵翻甜,吐出好大一口血来。 对拳的那只手疼得火辣辣的,也不知指骨折断了没有。 “我可只用了一分力道,真没想到你竟这般没用。”紧接着丧服老儿嘴角一提,眉眼一弯,竟冲她吊诡无比的一笑。 那一笑,可真是吓死鬼了! 俄顷,封华的脖子再度被人致命的钳制,一个耳熟但讨厌的声音森然传来:“这丫头真是诡计多端!” - 封华估摸着这一次只怕真是大限已至了。 末魁的手在明显加重力道。 她咬紧牙关,紧闭的眼幕里塞满了一整条璀璨的星河,耳鸣带来的痛感开始加剧,呼吸越来越不畅。 心房的跳动已然失序,她感到末魁手中的力道越发加紧,似乎打算快点结果掉她,蓦然一道火光从眼皮下面一瞬闪过,紧接着便是末魁身子的一记晃动,与此同时,她被他重重的甩开,扑通一声撞在了坚实的青石板上。 - “呕”的一声,胸腔因为急剧吸入新鲜空气,陡然扩张后引起肚子的强烈不适。 一口气翻过来,她活是活下来了,神识却变得模糊不清,脑袋、耳朵、脖子和胸都很疼,疼得她紧紧地蜷缩成一团,一连大咳了好几下,才终于勉强喘匀了气息。 等到耳朵里又能听见声音时,她才发现骨哨的声音已经停了。 视野也在慢慢恢复。 她依稀知道,是严繁雨和白瑞二人终于赶到了。 - 有余一脸担心的扶起了她,“要不要紧?” 封华摇了摇头,无奈腿脚还是软软的,只得半倚半偎的靠在他身上。 眼前四人战得正酣,白瑞手提长剑,而严繁雨狠挥巨鞭,一下就占了对手的上风。 交战时,又听末魁冲同伴埋怨:“那贼没引来,倒将这两个冤家惹来了。怎么着?” “还能怎么着?先撤吧。” 严繁雨一听二人商议着要逃,登时仰天怒吼:“想走!尝一道本爷的白骨鞭再说!” 战局因他的烈烈愤意更臻高炽,白骨鞭大杀四方的同时,更杀得四下树不是树草不是草,全都残缺的碎成一片惨样。 这鞭子威力确实惊人,又在这么一个好施展的地方,自然占尽上风,只可惜其破坏力也是同样的惊人。 没过一会儿,四人便由地面战到了半空,在连片的屋顶上踩来踩去,惊扰得原本躲匿在角落里的蛇鼠开始各处乱窜,空中顿时鸟叫成群。 封华心系娘亲与回春,还有众位病人,便撇下战事,飞快翻进了庙里察看。 好险大家都没有什么大碍,虽然难免有几个受了伤的和受了重伤的,但幸而无人丧命,这就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彼时娘亲正与严老夫人站在一起,封华赶紧奔过去查问她们的安好,回春恰好也在,一眼就看到了她脖子上的历历伤口,登时一脸心疼,眉头都拧得快要系成一个结了。 封华一头扎进娘亲怀里,好好的冲她撒了几声娇,严老夫人在旁看得直偷乐。 九死一生之后,方知道有娘的人真是好呀。 头顶上忽而传来一阵躁动,一排接着一排的“咔哒咔哒”声传来。 大殿上铺盖的本是琉璃瓦,这东西比起普通瓦片又结实又牢固,却依然经不起他们四个练家子的一通暴踩,没过一会,就见正中央——也就是后土神相头顶的那个位置,传出“呼喇”一阵脆响,接着无数破碎的瓦片便自半天坠落下来。 倾刻,那里破了个大洞,漏下一些天光来,从里头望出,满天满空的没有星星。今天是个阴天。 好巧不巧,封华他们正好就坐在神相旁边,这一个突如其来的横祸,首先殃及到的便是他们…… 第三十八章 夜再生变1 虽然他们已经提前避开了,却未能躲过那些不按章法乱溅的碎瓦。 眼见严老夫人即将被砸中,封华一个挺身,护下了她,但自己的脑袋却狠狠挨了一下。 只感到一阵撞击带着巨痛而来,好似一个响炮在她耳边轰然炸开,痛得她登时眼前一黑。 接着又是一通“稀里哗啦”的乱响。 她一个趔趄,差点栽倒,此时一支臂弯够了过来,恰好稳稳地搀住了她。 又听见一声低沉地怒吼荡开:“繁雨,引他们到边上去!” 再然后,封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翌日醒来,天清日丽,战事已平。 她口焦舌干地坐起,一抚额,才发现头上正缠着厚厚的麻布,在旁照料的回春听到动静,连忙伸手搀了她一把,好叫她能靠后坐着,透口新鲜活气。 “你怎么样?” “疼。” “没事,一会儿药效散了会更疼的。” 封华仰起脸来,没好气的翻了他一眼。 回春耸了耸肩,挖苦她道:“谁叫你总是顾前不顾后的,活该。” 封华这才想起严老夫人来,也不知她当时顺利躲开没有? 慌忙询问了一声,岂料回春竟然告诉她,严老夫人今日已无大碍,被鬼王大人接回府中去了。 “什么?已无大碍?”封华不无吃惊的看着他,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一探,不慎扯动伤口,这下更疼了,等微微缓和一些后,继续追问道:“她这么快就好了?是不是我们研制的药发挥作用了?” 回春摇摇头,“我们也感到很奇怪,她老人家昨天被你护在身下,身上溅了许多血,吓晕了过去,等醒来以后,我们再去为她号脉,发现她的身体已然恢复寻常,一点小五衰的症状都没有了。因此鬼王大人合计,严老夫人既然好了,便该早些离开,免得再被其他病人传染,是以今日一大早,便令轿撵将她接回家去了。只是老夫人临走之前再三交代,只要你醒来,一定要向你转告一声道谢。” “这样啊……” 封华摸了摸头顶的伤口,蓦然想到些什么,却又急忙掩饰了过去。 少顷,才问:“那两个魔头呢?死了没有?” 回春一脸遗憾,“没有,但听说伤势不轻,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回来兴风作浪了。这些不该你惦记的事情,还是少惦记为妙,眼下先把伤养好再说吧。” 封华不再多说什么,只是静悄悄地蹙起了眉头。 - 是夜。 封华趁顾火的人不在,独自钻进了炼丹房内。 炉前的火势正盛,借火光,她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 满屋都是浓浓的药香与柴火味,一旁的铡案上散着许些制干的酡颜草,这种草本来就是火红色的,在火苗的照耀下,竟透出一点不够庄重的妖娆来。 封华知道,这酡颜草正是炼制丹药的必用药材。 她深吸一口气后,从袖里摸出匕首,狠着劲在手心一划,又忍着痛用力一捏,将血液匀匀的涂在了这些药草上。 一道黑影毫无预警地笼过视线,她慌张地抬起头来,本能想要抽回的手却被来人一把紧紧握住。 白瑞有些粗暴的将那道伤口一直拽到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吓得封华连忙解释:“我、我可不是、我……” 白瑞没有说话,从袖里摸出一个小白瓷药瓶,捏开木塞后,又再度牵起她的手,轻轻抖落几下,几丝冰凉凉的刺痛便瞬间随着肌理透进封华的四肢百骸,惹得她浑身冷颤。 他又往伤口吹了几口凉气,浅浅地说:“这是上好的金创药,涂了不会留疤。” “哦。” 再然后,他就这么走了。 - 大约真是封华的血对魔界毒物起了克制之用,当众多病患服下那批丹药后,竟都渐渐起了好转。 四日以后,后土庙中,恢复如昔。 封华与娘亲回到药庐后,严夫人为表感激,派人送来不少赏物,可惜当下封华因为头痛发作,并未多做客套,只独自呆在房里休养。 时至夜间,大梦一觉醒来,封华只觉腹中空虚非常,正好娘亲贴心的在桌上备了碗薄粥与几份小菜,她凑合着裹腹一回,这才总算恢复了点力气。 侧耳留心,隔壁依稀传来娘亲的轻鼾,连续扛了多日,她想必累得不轻。 头顶的伤口虽然已将近好了,可还是会时常隐痛。 封华跌跌撞撞的摸索回床,四周只有一盏油灯孤茕茕的照着,一切好像笼在雾中那样不真切,她掖紧了被子,头顶的伤一跳一跳的疼。 一直这样醒着,怎么都睡不着。 三更时分,远处隐隐传来一点夜风躁啸的声音,没过一会儿,四下的窗子开始不停抖动,发出合不拢的干扰,搅得她更加没法安然入睡。 她又下床,拖着步子踱到窗边,想去确认一下天气。 忽然,一阵叫人毛骨悚然的哨声由极远的地方传来,若不是认真细听,几乎会以为那不过只是一阵过于连续的夜风的长嘶而已,哨声悠扬,一点点涌进她的伤处,令她的头一时更痛了。 盏茶后,又听见一点细碎的声音从头顶屋瓦传来,似乎是有人在上面走动,封华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哨声是冲着自己来的。 难道说那个丧服老儿偷偷给自己下毒了? 她机敏的走到小桌前,拿起方才用过的碗筷,努力回忆一阵,才想起今日所用的薄粥里确实杂着一股异常的霉味。只怪当时实在饿极了,并没来得及思索那么多。 联系头顶刚刚飞过的身影,封华暗忖起来:“他们至少有两个人,又都是那样的高手,我若单枪匹马杀出去应敌,势必九死一生。可我若是迟迟不出去,他们一定会发现我并未中毒,若是因此猜出我的体质与普通生魂有所不同,到时可就糟了。” 她暗暗思忖了一番,又想起娘亲还睡在隔壁,谁知道这些人气急败坏起来,会不会下狠手殃及娘亲,于是心里一横,从枕头下摸出那把事先淬过血的匕首,塞进袖里,又故意的把头发一通拨散,装出那天夜里见到过的众人着魔的样子,一步一顿,神色茫然的走向门外。 娘亲房里,鼾声未断。 第三十九章 夜再生变2 夜风吹得紧,吹得人脸上又干又崩,吹得她心里发慌。 她一点一点朝着哨声走去,眼里虽能将一切看得分明,脸上却是六神无主。 留意四下,这片荒山正好傍靠三途河,四下里并无多余的人烟。 将要凑近手持骨哨的丧服老儿时,且听见一记低沉的声音从斜刺里发出——“鱼儿上钩了!” 不用猜,这么灭绝人性的声音,只能是末魁的。 一想到因他而死的二师父,封华心里顿时翻涌出一阵恶气,却又不敢发作,依然行将就木的径直朝丧服老儿走去。 突然一个不小的力道箍住她的脖子,好在不很用力,显然末魁并不是立刻想要她的命。 末魁冷冷一笑,像是自言自语般说道:“我一看见这张脸就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为了引他出来,真想现在就下手杀了她。” 丧服老儿因为挪不开嘴,只是冲他警示性地摇了摇头。 末魁见后,哈哈笑开。 封华心里狐疑的很,猜不透这两人的所作所为到底有何目的。 前一次她落在他们手里,他们所等的人便没有现身,今天又怎么可能会出现呢? 她顿时觉得这两人只是空有一身高强本领罢了,脑子却不怎么好使。 - 果不其然,他们三人就这么干站了好大一会儿,也一直没见谁赶来。 末魁显得越来越焦躁,而丧服老头的骨哨则越吹越大声,这严重引起了暗中野兽们的不满,先是野猫与这声音较劲过一阵,接着又是野狗野狐,漫漫山坡一时倒也不那么冷清了。 三途河水在不远处奔流不息。 封华的脖子开始发酸,因为一直保持着一个僵硬的姿势不动,她的身体隐约开始不受控制的搐动起来,四肢渐渐发麻。 她害怕末魁万一失去耐性,手中力道一紧,明年的今日可就是她的祭日了。 眼珠稍转了转,她下定决心,打算动手。 趁他俩的目光都分别落在别处时,她悄然的动了一动手指,待末魁觉察之际,她早已从袖里抽出匕首,果断地一举挺进了他的胸膛。 疼得他登时“啊啊”大叫。 封华还来不及松一口气,更没时间拔出匕首,只听耳后有风扫来,恰巧她当时因为身体僵硬的太久,双腿发麻,无力支撑,正好疲软地瘫倒在地上,头顶丧服老儿一拳攻将过来,她很合时宜的倒下,竟如此就天衣无缝的躲过了一劫。 丧服老儿一拳空打出去,险些伤到已血流成崩的末魁,反倒把自己吓了一跳,当他拳落站定时,已离封华三尺有余,一回头,满眼恨意凛然。 此时封华业已寻机掏出另一样东西来——借着位置的差别,处于下处的封华很容易就寻到了敌手的空当,只将三根淬过血的银针“扑嗽嗽”连发出去,其中只有两针准确的打在敌人脸上,一针插进他的下巴,一针则扎在了他的右颊。 那老儿的脸一遇上她的血,登时连烧一大片,疼得他禁不住一通哇哇乱叫,直破口大骂道:“臭丫头!真是好心机!” 末魁受伤不轻,勉强撑了一会儿,最后不得以单膝跪倒在地,以手紧掖胸口,双眼痛得又红又肿,他瞪着封华的样子活像一头失了崽的母狮,好像下一口就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一样。 封华见仅凭自己一人之力竟能连创二人,心里委实开心无比,将要起身,冷不防身侧人影一晃,大概正是那个让末魁与丧服老儿久等之人——没想到他真的来了。 更没想到的是,之后他抬手便是劲炁一掌,趁封华不备,顶直拍在了她原本受伤的地方。 一时间,她只感到天旋地转,腹内禁不住翻涌出一股恶心之感,有一阵温热又湿濡的水像浇头一样汩汩而淌下,滑入口中方知道,竟然是血,甚还杂着白瑞那瓶金创药的味道,不自觉咂巴了一口,呸,真难吃! 她虽未死,却感到应该已离去世不远了。 讨厌的耳鸣再度回归,像一万只蜜蜂一个劲的不停骚动着翅膀。 她想挥手将它们赶走,一抬手——她居然连抬手都是不能了。 每一口喘息都夹着一股挫骨撕肉的疼痛。 饶是伤重如此,她竟然还没完全丧失神志,直直扑倒在地后,仍清醒地观望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 不远处,战局再开,血红乱溅。 那末魁与丧服老儿本就先被封华偷袭,身负伤势,又受下夜行衣功势一轮,脚拳织交一通后,各自不敌,纷纷再添新红。 少顷,丧服老儿扶着气衰力竭的末魁,面带悲苦的说道:“今夜是我们失算,一来没料到这小丫头之城府,二来没料到原来一魁根本就不在乎她的死活。他一定早就潜伏在暗处了,就等着寻机下手,可恨我们两人一番擘划,却终究功败垂成。” “你先走,我,我还能挺一挺。”末魁勉强说完这话后,又重重地喘了口气。 “不,我伤势比你轻,你走!” “丧魁,你的仗义我心领了,但这家伙心狠手辣,你不是他的对手!” “我不怕。” “丧魁!” “我只有一个要求——”丧魁默默转过脸去看向他,微胖的两颊上面居然浮过几丝离奇的羞赧,“我死后,请将我的尸首与娇魁并葬吧。” “你!”末魁蓦地双眼暴睁,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对那个怪物……” “请一定答应我。” 末魁咬紧了牙,不答又不语,脸色一时阴沉到极致。 丧魁走前一步,又从袖里摸出几张黄色符纸来,正要捻诀开阵攻向一魁时,让人始料未始的一只利爪竟径直刺穿他的腹部,活活在那里掏出一个洞眼来,血浆一时四下迸喷,场面简直骇目惊心。 丧魁回过头,不敢置信地看着正在吞食他魔丹的末魁。 但见那恶魔轻提嘴角,邪乎极乎的冷然一笑,道来:“原来你对我这般忠心,全是为了那个怪物!你真令人恶心!” “末……魁……”无数命火随着一声不可置信的疑问随风飘散。 “死吧,反正你不是早就作好了牺牲的准备吗?”末魁残忍至极的笑开。 第四十章 硬闯王府1 熟悉的药草香味涌来,封华睁开眼睛,只感到浑身酸疼,娘亲就坐在床边,不停拿药酒为她擦拭手心。 白瑞与严繁雨也在,两个人都默不吭声的。 娘亲见她醒来,立马呼喊:“她醒了。” 他俩赶紧凑上来。 “怎么样了?”严繁雨少见的轻言细语。 白瑞则光是蹙着眉头不说话。 封华抚着脑袋,虚弱地问:“我怎么没死?” 娘亲凉凉地瞪了她一眼。 “正要问你呢,你怎会倒在我家门前。”严繁雨两手环胸,一脸纳闷地问。 封华眨了眨眼睛,努力回想起昨夜发生的一切,突然大喊道:“那个穿丧服的,叫丧魁,还有那个末魁,还有一个,叫……叫一魁……” 白瑞此刻柔声打断:“不要着急,慢慢来,一点一点想清楚了再说。” 心头仿佛粘住了些什么,使她不知该从何说起,半晌,总算冷静下来,这才暗自思忖,总不好将自己不受小五衰影响的事如实相告,便含含糊糊的绕了一大圈,这才把“丧魁已死,末魁吞噬了他的魔丹以及还有另一个人物叫一魁”的事情与他们交代了清楚。 严繁雨听罢,与白瑞相视了一眼,久久不曾发话。 娘亲忍不住唠叨:“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老是喜欢半夜出去溜达?这都第几回了,好险每次都没什么大碍。” 没什么大碍? 这话倒提醒了封华。 的确,自己不是被一魁一掌劈得满面是血吗?怎么这么快就醒过来了? 封华有些愕然地嘟囔道:“一魁明明劈了我一拳,力道还不轻,我怎么……” 此时白瑞轻飘飘的一句话传来:“我检查过你的伤口,虽然受伤的地方的确有重新裂开的痕迹,却没有造成更深的伤势。” “也就是说……”封华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对方明显手下留情了。” 封华一时悚然,心里咚咚跳着,想不通这些事。她当时那样疼,外加血流不止,还真以为自己离命火消散不远了,可那人又为何要对自己手下留情呢? - 多亏白瑞送来的灵药,与娘亲的悉心照看,休养了将近半月后,封华已能下地走路。 某日,严老夫人特意摆驾过来探望她的伤势,并在前铺与娘亲叙了许久,封华坐在里屋,并不知道她们说了些什么,只知道后来娘亲进屋里时,脸上一直愁眉不展,看封华时,眼里又多了几分担忧。 弄不清缘由的封华疑惑了好些天,却又不敢直接问她,直到严繁雨后来主动挑明,她才恍然大悟。 原来严老夫人那天是为求封华八字而来的,其寓意已昭然若揭,严繁雨也正是为此事过来与她商议,要她做好心理准备,还要她该反抗时就该剧烈一点的反抗,该逃跑时就该利索一点的滚蛋。 封华朝天翻去一眼,故意捉弄他:“我为什么要逃?嫁给你不好吗?嫁给你以后我就是鬼王夫人了,多么风光逍遥啊。” 严繁雨冷冷一笑,一语制胜:“那白瑞呢?” “咳~” 封华故作冷静的眨了眨眼睛,“我要嫁你,与他何干?”嘴上这样说着,心下却是莫名着慌。 严繁雨抚了抚额上的犄角,夷然自若道:“娶你不过小事,反正爷以后还可以娶上一堆妾室,只要你甘愿,爷倒是无所谓。” 封华着恼地咬着嘴,狠狠白了他一眼。 - 总算能出门溜达,封华施施然故作正常的在街上巡了一圈,努力不叫人看出自己是大伤初愈的样子。 一直走到真达罗坊的坊牌前,远远便看见回春那一抹温暖如春的笑意——眼下正有一个病人与他吐露着什么,他弯着腰,还是一如既往的好脾气,很有耐性的回答了他。 等了老半天,他才总算得闲,一歇下,便主动查看起她的伤口,接着很满意地点点头,“嗯,没什么大碍了。” “你怎么也不去看我?”封华埋怨道。 回春摇开白扇,正是大热的天,头顶一片烈阳,他轻轻地为她送来几道凉风,“你娘亲便是顶好的郎中,我去了又有何用。” 封华想,这人可真没意思,可一看到他这张如三春暖阳一样和煦的脸,又怎么都气不起来。 细想之下,最近不知怎的,药庐陡然冷清起来。 先前最常来的严老夫人,因身中暑气,已经连着好几天不能来“叨扰”了,而还算常来的严繁雨与白瑞为了要继续追查案子,业已几日不曾登门,只剩有余还每天都过来询问她恢复的情况。 他们突然都不来了,封华这心里便总觉得空闹闹的,是以,今日才特意出门找回春说说话。 又接了三个问诊的病人后,回春突然取下挂在竹竿上的店望,妥妥收拾起来。 封华看看天上,明明日头还高,不禁奇怪地说道:“还早呢。” 回春头也不抬地答她:“喝茶去,免得你大伤初愈又中暑。” 封华抓抓脸,有些感动,:“可以吗?” 回春轻声一笑,抬头看她,“有何不可?” - 少顷,他将她领进了一间卖糖水的小茶棚,特意要了碗不冰的杏酪,体贴地递到封华面前。 这厢里,封华正微微发着呆…… 她还未从刚才途经一路的“奇景”中缓过神来。 也不知是如何经营起来的人缘,方才她跟着他穿街过巷时,见到几乎半条街的邻人只要与他照了面,必定恭恭敬敬地问候一声“回郎中”,就连过路买糖的小孩都不外如是。 封华想,世间还真有这种左右逢源的人哪,真是了不起。 忽然感到眼前有一个黑影在上上下下的来回摆动,她这才回过神来——是回春的手。 “怎么?头又晕了?”回春有些担忧地盯着她。 封华连忙解释:“没有。” “别发呆了,快喝。” “怎么不是冰的?” “女孩子家,少碰点冰的东西。”他带着点笑意说。 两人所坐的位置正好靠近窗下,蓦地四周平白无故暗了一层,封华抬头一看,居然是两个当街聊天的鬼卒好巧不巧的停在了不远处,愣是遮蔽掉了她的一整片蓝天。 一阵恶臭随即滚滚而来。 当她正寻思着要不要冲他们投个石子,好为自己撕开一片光亮时,注意力却一下被他俩的谈话吸引了过去,毕竟,他们提到了严繁雨。 “那人伤势还没好吗?” “应该是,鬼王今日还是没来衙门。” 受伤? 谁受伤了? 第四十一章 硬闯王府2 封华听见这话,心下一时忐忑。 “鬼王不来,我们正好逍遥几天。” “哈哈,你竟敢这么说,不怕被别人听去?” “怕什么,这里又没外人。” “要说这些魔族可真是难缠,鬼王追查了这么久,眼下居然还剩四名魔族在逃,再这样下去,上面只怕很快就会怪罪下来。” “这倒也不能怪他,实在是那些魔物不好对付。前天夜里我恰好在场,四人斗得那叫一个天昏地暗,尤其是那个手执钢扇的魔物,一把扇子舞得出神入化,鬼王险些敌不过,要不是那书生挺身一挡,只怕咱们这枉死城早就易主了。” “听说那位公子受伤不浅,也不知道有没有药治。” “这很难说,说起来他还真是可怜,本来就是芽菜一样的身材,长相还那般丑陋。” “哈哈……” 这两鬼卒续又东拉西扯了一会儿,才依依不舍的作别。 他们一走,封华的四周便豁然一亮。 凭着那句“芽菜一样的身材,长相还那般丑陋”,她总算猜出了受伤的人是谁——白瑞。 “回春,我想起家里还有点急事,先走一步了。”封华急忙站起身子。 回春捧着茶杯,斜了一眼桌上的杏酪,淡淡地说道:“至少把酪子喝完再走吧。” “不了,多谢你款待,告辞。”一听到白瑞受伤,封华哪里还有心情喝酪子。 “嗯。”回春淡若无事的点了一下头。 - 封华本想大方展样的从正门走进去,却被守卫给拦住了。 就连解释说明自己是鬼王的朋友也没用,对方极其蔑视地瞪着她区区一介人族,说什么都不肯放她进去。 想托他通报一声也行不通——可恨她身上偏偏没带足银两。 思来想去,只好翻墙。 - 多亏严诗从,她不光对这里的构造有过大致上的了解,还听说了白瑞一直住在北客厢的事情,翻过花园的矮墙,她稍微找寻了一番,便找到了白瑞的房间。 此时四下里静悄悄的,附近一个用人也没有。 按封华猜想,一如白瑞那样冷傲如霜之人,肯定是不希望自己受伤时的狼狈模样为外人所见,所以才将人都打发走的。 她上前几步,含蓄的敲了敲门,可惜半晌过去,里头并无回应。 这令她开始犹豫不决,心忖或许这北厢并不是他的住处? 蓦然一阵脚步走动的声音自远处传来,吓得她一激灵,只能当机立断,选择推门而入。 一进入,便先闻到一股又湿又重的药草香。 又听到,从一扇大屏风后面传来清脆的水花响动声,以及封华苦等的声音——“水凉了,你去加点热水来。” “是。”又传来有余的声音。 封华一时怔住,这里果然是白瑞的房间,可是,自己这样贸然闯进来,到时该如何解释? 正犹豫着该不该先退到外面,像模像样的再敲一回门时,有余却已经绕出屏风,施施然走进了她的视野里。 陡然看见平白出现的封华,有余吓得一声惨叫。 里面登时传来一大片水花搅动的声音,紧接着便是白瑞的低吼:“谁在那里?” “是封、封——” “风?” “封姑娘。” 白瑞静了一下,接着,“啧。” - 这可真是尴尬。 封华满面通红的被有余安排到桌前,白瑞则隔着屏风在后头更衣。 方才,他正在泡澡。 “封姑娘,你可真把我吓了一跳啊。”有余一面为她奉茶,一面余惊未定的埋怨。 “对不住了,”封华抓了抓脸颊,解释道:“我方才听说你家主子受了伤,想来探望,可惜进不来门,只好碰运气翻墙了。谁知道那么巧,随便一找还真让我找着了……” 有余微微笑开,“原来如此。” “进门之前,至少应该先敲敲门,这么简单的礼节你都不懂吗?”白瑞带着满腔怒意徐步而来,满身上都是好闻的药香与氤氲水汽。 封华一时心虚,不敢直接看他,只好低着脸答:“我敲了的。” 有余适时打了句圆场,“一定是水声太大,所以我和主人都没有听见。” 白瑞居然一脸不信任,故意捏着嗓子,讨人嫌的质疑道:“是吗?” 封华狠狠地咬了一下嘴,心里暗暗叫屈,他这话到底什么意思嘛,该不会真把自己当作厚颜无耻之人了吧?这回可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好在白瑞并没有追究下去的打算,拢一拢袖子,拾起了桌上的茶盏,怡然自若地啜饮起来。 封华寻机偷看了他一脸,脸色的确比之前苍白了些,嗅着满屋药香,她终于忍不住问:“听说你受伤了。” “嗯。”白瑞搁下茶盏,顺便点了一点头。 “要不要紧?” “不要紧。” 封华呶呶嘴,有些不乐意地说道:“我一心拿你当朋友,你倒好,受伤了也不告诉我一声。” 白瑞面色一暗,看了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一旁的有余看不下去了,这才主动替他解释起来。 原来当天夜里白瑞和严繁雨查到夜行衣——也就是一魁——正与一名女子于三途河畔缠斗,当他与严繁雨赶到时,两人正斗得难分难解,他俩暗等了一会儿,想等对手两败俱伤后再上去制敌。直到那名女子为一魁所伤,想要逃走,白瑞与严繁雨才伺时而动。在后来的四人对垒中,为护严繁雨,白瑞先是挨了一魁一掌,紧接着又中了那女子射出的袖箭,好在众鬼卒及时赶到,他俩才得以脱身。 所幸箭伤不深,但内伤难调,是以白瑞每日皆需以各类名贵药材熬制的药汤泡澡。 封华闯进来时,正是他闭目养伤之际。 - 听完有余的话,封华忽然心里一凛。 直觉提醒她事不单纯。 于是她问有余道:“不知那支小箭还在不在?” 有余道:“在的。”随即转身去取。 白瑞阴着脸质问她:“你要做什么?” “啊……”封华眨了眨眼睛,谎说:“我就是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神兵利器,居然还能伤到你。” 有余飞快地折了回来,封华一看到那支小箭,立马明白过来。 原来当夜和一魁缠斗的女子,正是自己的师父…… 第四十二章 群玉山头1 遇见师父之前,封华并未习过半点武艺。 因为长相,她在同族中很不受待见,从小没少受委屈,而娘亲总是很忙,没空搭理她的那些脆弱与哭诉,到后来,只能任由她孤零零的独自长大,一个朋友也没有,一句心里话也不肯多说。 十五岁前,封华早就领教了何谓世态炎凉。 直到师父出现,才将她原本荫翳的心撕出一道豁口,霸道的送入一片光亮。 封华做梦都记得她们相遇的那一天…… 那天夜里,蝉叫声织成一片,好像集体奔丧,又长又吵又难听,闹得人很难入睡。她正辗转反侧,突然感到窗外似有身影飘过,在床幔上拖行出一条相当明显的阴影,当她跑至窗下,竟看到一位衣着华贵的女子面无表情地站在树梢上,树随风动,她亦跟着摇曳,裙角被风掀飞的模样,像极了一朵华美无上的曼株莎华。 初见师父的第一面,她只赞叹这世间怎会有如此轻盈的女子,轻盈的活像个鬼一样…… - “那女子后来怎么样?受伤了吗?”封华紧接着问。 白瑞敏感地质疑道:“你很关心她?” 封华干笑一声,道:“说什么呢。如果她真的受伤了,我娘好歹是个郎中,我可以让她留意最近是否有人上门向她求医嘛。” 听见这话,白瑞的目光总算澄亮了些,“她捱了一魁一扇,左手臂伤得不轻。” 封华心里一痛,面上却得装出毫不在意的模样,草草的“哦”了一声,不再多问什么。 告辞之前,她突然犯起矫情,又嗔怪道:“你们太不仗义了,下次谁再受伤生病,可一定要派人告诉我一声……哦,不对……”回过神来,她只往嘴上狠狠一拍,一脸着恼地嘟囔:“没有下次了……我这乌鸦嘴。” 白瑞轻飘飘地斜了她一眼。 - 暮霭苍茫,夜色渐合,封华一路小跑,直奔向群玉山。 与驰名景区磨刀山不同,名字如此文雅的群玉山偏偏是个无人问津的鬼地方,因为它的主体就是一片大悬涯,紧挨在三途河畔。 此山挺拔伟岸,比四面的众山都要高出好大一截,走势险峻,因着长年受河水湿气所浸,所以地上青苔遍布,很是难行,若脚下一个不小心,跌落三途河,很可能就直接一命呜呼了。 而之所以取这么个名字,只是因为山里埋着一种奇怪的荧石,那种石头一到夜里就会发出荧荧的光亮,只不过十分细微,并没有什么观赏的价值。 路过一个旧弃的采石点,再往上手足并用的爬行几丈,一直到天色浓如墨池,封华才终于看见师父的藏身之所——就在上方不远处了。 每次到这里来,总得玩命一回。 寻常人不敢上的山,在她,却是轻车熟路。 三步并两,她几乎快要跑起来。 原因无她,被逼的。 一边爬,一边小喘,熟悉的河风吹来一丝闷热,亦同时吹来一点点熟悉的记忆。 封华默然想起拜师时的光景。 那夜,师父一身华衣降临窗前,开口便莫名其妙的问她愿不愿意拜她为师,随她学习一些武艺。 恰好,封华当时正憋着满肚子的闷气。 白日里,她又一次被几位邻里的姑娘嘲笑捉弄了一番,可惮于她们人多势众,所以她只能又一次灰溜溜的逃离,连与她们理论的勇气都没有。 从小到大,这样的欺凌,她不知已忍受过多少回,原本以为自己此生注定只能这样窝囊又自卑的度过,一听说这位美如画中仙家的高人想要收她为徒,她自然想都不想便答应了。 可是拜师的第二天,她便后悔了。 那一夜,师父悄悄把她领到群玉山脚下,让赤手空拳的她先练习爬山,还说只有等她顺利爬上山顶,才会正式传授她武艺。 封华当时望着群玉山头,有些赌气的想到,如果注定这一辈子只能“打不敢还手,骂不敢还口”的活下去,那还真不如一下跌进三途河里而死。 内心长年积攒下的种种怨屈与愤怒,开始鞭策她手脚不停的向上爬。 记得娘亲不止一次损她做事总是想得太少,做得太快,无论什么事情都是先做了再说,真是又莽又轴。 也许正是因为天性里自带的那点轴气,是以当封华开始一点一滴的往上攀爬后,脑子里几乎就没想到万一掉下去的可能,她全身心的只注视着一个地方——山顶。 越往上爬,山路越滑,石子越尖,封华浑身所剩的力气也越来越小,身上所着的衣物早已磨破,不停有又粘又烫的鲜血从掌心与膝头渗出,直到最后,真是一点力气都使不上了,脚下一滑,她便如一块滚下山坡的石子,身子呈螺旋状的在栉比鳞次的山石尖上不停滚过,直到后来,站在她身后的师父实在看不下去了,从袖里发出一支小箭来,射在她将要滚过的地方,靠着那根牢牢吃入土中的小箭挡下她继续滚落的驱势,她才总算捡回一条小命。 过后师父一声不吭地来到她面前,“伤好了再接着爬。”沉吟良久,她说道。 “好,我一定爬给你看。” 封华并没有认输。 - 后来她问过师父,为何会突然收她为徒。 师父只说她曾经收过一个弟子,可惜已经命殒,看到封华和她长得有一些相像,勾起了她的思念,故而才想收她为徒。 封华那一手射石子的功夫就是跟着师父学来的。 师父原本的兵器是一对大锏,舞起来“呼呼”成风,一劈而下,可裂山分海,威力惊人。但她说以封华如今的火候还没有拿锏的资格,便先将发送暗器的绝活教给了她。 多亏这一手绝活,封华后来没少在暗里报复那些曾经欺负过她的姑娘,一个一个埋伏得她们哭着找牙,那还是她生平头一次尝到“公道”的滋味,若不是因为师父再三交代,不可让别人知道她俩之间的关系,封华真想也在那些人最狼狈不堪的时刻,跳出来好好嘲笑她们一把。 可她到底还是费劲忍住了。 经由这些事,她领悟了一个道理,这世间只有两种人,一种喘气,一种活着。 第四十三章 群玉山头2 从小受尽欺凌带来的唯一好处,便是助她培养出了一种叫作“隐忍”的好东西。 为了奉还那些人带给她的沉年旧伤,她可以不要命的去攀群玉山头,又何况如今只是要她在让那些人吃到苦头后,独自暗藏起来狂欢呢? 回忆到这里,她突然嫉妒起白瑞来。 一种尖锐的心情由衷而发。 她不禁想,那个人,总是一副光风霁月的模样,在他心底一定没有这些隐晦的秘密吧?一看就是在好好人家长大的孩子,虽然性情冷淡,但做事向来正大光明,这种人一生都可以直面太阳,心里应该很幸福吧? “呼啦”一声,一块石子滑向山脚,封华死死的抠紧了某块尖石,所幸并没有因为一时的失神而坠下山去。 她暗暗松了口气。 转眼又心道,这也怪了,怎么每回一想到那个人,就心神不宁呢? - “师父?” 走进师父藏身的洞里时,封华仍不停的喘着粗气,太久没练习爬山的结果是她的体力已经大不如从前。 好在师父并没有因此责骂她。 这当儿,她正在盘腿打坐,一听到封华的声音,立马睁开眼睛,略带诧异地看着她,“你怎么来了?大晚上的,也不怕摔下去。” “我听说你受伤了。”封华凑上前去,借着洞里荧石聚集出来的天然光亮,仔仔细细地探了她一眼。 师父还是一如既往的娇艳,失了血色的脸颊并不能剥去她天生丽质的光彩,一双眼睛反而因为疲倦更加闪烁动人了。 师父清咳两声后只说:“我没事。” “我带了金创药来。” “药我有。” “让我看看伤口。” “你不必忙了,我说了没事就没事,快坐下。” 封华“哦”了一声,乖巧的一屁股挨着她坐下。 师父又问:“你来这儿,没人跟着你吧?” 封华摇摇头,“我很小心的,沿路七拐八弯,应该不会有人跟来吧?” “最近夜里不要出门了。” 封华正要答应,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一个幽怨的声音:“离魁,原来你终日就藏在这种暗无天日的鬼地方,我可算找着你了。还不速速出来受死!” - 一声“离魁”把封华叫得措手不及。 她怔怔地别过脸去看师父,甚至忘了为自己将人引来山洞的事先致歉,“师父,你果然是……” 师父听见外头的叫杀声后,眉头直拧得紧紧的,又听到封华的质疑,有些不耐烦地反问:“我是魔族,怎么,怕了吗?” 封华摇摇头,努力镇定了一下,好让那些吓散的神志一点点恢复,过后,只道:“当然不怕了。我只是担心……” “担心鬼王和那个书生会对我不利?” “我……” 师父轻轻叹息一记,“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你不必参与,就算有一天我死在你面前,你也不必跑上来与我相认。你记得,我俩的关系千万不能告诉第三个人。” “师父,我……“ 外头再次传来那个戾杀之气很重的声音,“别以为躲在里面不出声,我就拿你没招!就算你生生世世藏在里面,我也一样有办法让你和那个小丫头死得很难看。” “师父……” “别出声!”师父一把按住了她的手,要她压紧声音,并说道:“外边那人一向谨慎如鼠,我们只要按着不出声,她必不敢贸然进来。” 封华连忙闭上嘴。 果不其然,外面那女子因为担心会遭逢埋伏,一直迟迟不肯进来,只是一个劲的站在洞外叫杀,语气一次比一次急躁,内容一次比一次难听。 好不容易安静了一会儿,又突然传来一阵声调极其吊诡尖锐的哨声。 “不好,这毒婆娘使诈!” 师父豁然站起,顺着她端肃的目光一看,封华只见从那道窄小并幽暗的入口处,竟然弯弯曲曲地爬进来不少毒虫毒蛇。 封华差点没恶心得“哇哇”大叫。 “这毒娘们儿还是这么讨人厌,没办法了,从后面走。” 好在师父因心性中的缜密,事先早在这个丈宽丈长的四方山洞里挖出一条可以直接通往外面的地道,地道的开口处有许些繁草杂枝掩盖,若非知情,是极难发现的,而它的尽头直接连通着峭壁,一迈出去,脚下便是青光濯濯的三途河水,万一稍有不慎,一摔下去,可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这也算是一种高超的用心,师父故意将出口设在这里,一定是提前设想过当有仇家发现地道的洞口后,急于追赶上来,说不定就会对它尽头所在的位置有所疏忽,这样不就能轻而易举的利用地利优势除掉追敌吗? 但这样的位置,对封华来说同样也是极为不利的。 她悬着一颗心万分谨慎地踩着那些突出的石块往下走, 抬头一看,到底是师父,纵然有伤在身,依旧步法轻健,如履平地,不一会儿,绕过前面的一块大石头,再提纵一飞,便飞到了崖顶。 封华赶紧跟了上去。 当她气喘吁吁地也攀到崖顶上时,忽然听见脚下不远传来一阵石块被人踏碎的声音,接着便是石子落入河中而造成的“扑通”一声闷响。 低头一看,正有一个道姑打扮的女子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 眼下夜色黑暗,不能很好的辫认清楚她的长相,只是能看出她腰上系着许多小瓶小罐,因为那些瓶瓶罐罐都是错开来挂着的,所以走起路来并没有造成多余的响动。 封华看见她的同时,对方也发现了她,一双丹凤眼微微一眯,眼里射出几分像要吃人的歹意。 封华连忙大叫:“师父,快,她跟上来了。” 师父不慌不忙的抬起右手,微微一抖,启动藏在袖里的机括,精准地将一只精钢所制的小箭射了出去,“呼啦”一声,从封华耳边擦过,径朝那道姑射去。 道姑见有暗器,连忙侧身避让,却没料到这一招不过只是佯攻——封华紧接着在师父之后出手,看清了对方避让的动向后,她以一粒带血的小石子一击即中,直接打在了对方面首,顿时“噗”的一下砸出一片火花。 道姑猝手不及,在一声凄厉的惨叫后,脚下一滑,登时跌落悬崖。 第四十四章 道姑有毒1 就在封华蛮以为此贼必死无疑时,不想,那道姑在快要栽入三途河之际,竟从袖里抛出一条长长的绫布,刚好缠住了悬崖边横生出的一株古树,这类树既能生长于悬崖,其根部往往都扎得异常之深,她借力使力地在半空中荡了几下,又施展出绝妙的提纵术,几步一蹬,居然就此隐身于夜幕之中,不见了踪影。 封华遗憾的收回目光,一回头,却正好撞上师父的满脸疑惑。 “你刚才射得是什么东西?” 封华从袖里摸出布袋,听话地递给了师父。 师父随手捻出一粒石子,立马传出灼肉烧肌的“滋滋”声响,一股烤肉的焦味同时随风蔓延开来。 师父神色一凛,有些生气地将石子掷到一边,“以后不准再用了。” 封华没有回答,只不过脸色一下变得如同纸一样白。 师父接着说:“这种东西只会暴露你的身份。” “我的身份?”封华暗暗腹诽,师父也未免过于小心翼翼了,难道这样做也会暴露她们之间的师徒关系? 师父的脸勃然变色,两颊涨红,声音反而比平时低了几分,“不要问那么多,听我的话,不许再使用这种东西了。” “哦。”封华心里还不是很明白,师父这话说得隐晦,况且并未说到点子上——关于“身份”的疑云,仍然紧紧缠绕在她的心上。可她还是很听话的将那小袋子随手一抛,扔进了三途河里。 饶是如此,师父仍旧不依不饶,接着,又一脸肃然地要求:“这还不够,你发誓。” “……” 封华虽然满肚狐疑,可一想师父总归是为了她好,便果断发下誓言,师父听罢,僵冷的脸色才总算稍有缓和。 “记住了,决不可再用。” 封华正要回应,却被一阵令人不安的声响打断。 原来,就在师父训戒她的这期间,那个道姑已借着夜色黯淡与四处散立的巨石,悄然潜到了近处。 同她一齐到来的,是一种苍蝇成片聚集时的嗡嗡吟吟的骚响。 当封华举头一看,才发现那竟是一群直攻而来的蜜蜂! “当心!”师父一记大叫。两人于是快速向左右退开,在一阵诡异的哨声驱动下,那些蜜蜂竟又分成两个阵列,分别追赶着她们。 天下竟然还有这等奇术,能操纵蛇虫鼠蚁?封华一面到处躲藏,一面在心里直犯嘀咕。 师父胜在精于提纵,一路绕着圈跑,总能将那些东西落在身后,可封华就没那么幸运了,就算已经使用跑跳躲扑的各种招数,身上却还是难以避免地传来一阵阵深如火烧针扎的狂痛。 就在她被漫天的振翅声逼得头昏脑胀时,斜刺里,竟见两道火光分别冲她俩冲来,还有那个死了一万次的声音:“用火烧!” 接着一道火光冲她飞来。 封华伸手一接,一把握住灯魂掷来的火把,左右挥舞片刻,将那些有毒的小东西烧死不少,这才勉强喘过一口气来。 不远处又传来一阵兵器相接的声音,那吊诡的口哨声戛停,蜜蜂们便渐渐散了,四下顿时静谧起来,倒让那缠斗的声音听上去格外明显。 封华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独臂的莫愁奶奶正与那道姑打得难拆难解,莫愁奶奶一手软剑使得出神入化,威力极大,而对手则以柔克软,以拂尘与之相抗,并渐渐占领了上风。灯魂一动不动地伺在边上,一双眼睛死死紧锁战局,半瞬不曾放松,大概是在做随时上阵援手的准备。 但封华觉得他一定没有上场的机会了,因为师父已解下对锏,目光全程毒视着那个道姑,看似将要大战一场。 封华因为觉得在以三敌一的局势下,那名擅长使蛇唤虫的道姑应该没什么胜头了,偏在此时,耳朵又机敏的捕捉到三声“扑簌簌”的异常风响,一回头,三枚土针已逼至眼前。 好在她反应灵敏,脖子一侧,三枚土针有两枚插进了她的发丝里,另一枚擦过脸颊,划出一点血痕后,就落到了地面,万幸就此躲过一劫。 她望着那枚掉落在地的土针,心下不禁大吃一惊——她清楚地知道,能发出这种土针的,就只有一人——土碧烟。 而既然那个土碧烟在此…… 果不其然,当封华本能地抬脸望向远处时,一道令人不寒而栗的人影正缓缓踏进,嘴角边犹是那一抹熟悉的邪鸷笑意。 “哎呀呀,四个打一个,毒魁你可真是亏大了。” 封华这才敢确定,原来那道姑也是八魁之一。 一直不肯露面的她,终于也趟进了这趟浑水。 这下八魁可就全部现身了。 - 师父看见末魁,冷不防吃了一惊。 接着回过头来冲封华大喊:“丫头,你快走。” “走得了吗?”末魁面带狠毒地瞪着封华,瞪得她一时汗毛乍立,“臭丫头,上次的一剑之仇准备好还了吗?” 不等封华表态,由末魁所操纵的土碧烟早已杀将上来。 封华一面慌逃,一面觉得末魁这招本事真是不错,他本来势单力薄,却因为掌握了这项堆土刻人的邪术,随时都可以增强自己上阵时的气势。 如果哪天感到寂寞了,想于夜色朦胧星光黯淡花前雨下喝点薄酒,还能随时造出一个解闷的人,好像也不错? 但转念又想,他既然那样讨厌碧烟,这种事大概永远都不可能会发生吧? 土碧烟又朝她发来一波土针,全被躲过。余光里,末魁与师父正一爪一锏斗得天昏地暗。因着师父旧伤在身,封华难免有点提心吊胆。这一恍神,倒被土碧烟抓准了时机,“呼呼”几声,土碧烟拳风似虎,直攻封华而来。但她毕竟只是个土人,所以比起真人,动作并没有那么流畅。 所幸封华别的本事没有,因为爬了半年的群玉山,练就了还算敏捷的反应能力,总算招招勉强避开,又见对手意在取命,不敢怠慢,慌从腰上解下镐头,瞅准时机,对着土碧烟的脑袋直劈而下,生生将他的脸劈出一道裂缝,土碧烟受此攻击,身子颤抖的向后直退三步,却因为有末魁的咒力为续,顷刻之后竟又恢复如初…… 第四十五章 道姑有毒2 趁她恢复之际,封华又举起镐头,牢牢往她左手削去一镐,“噗”的一下,瞬间击碎了她的右臂,一片尘土即如烟火一样像四方炸裂,瞬间迷住了封华的视野。就在封华动手扇开挡住视线的黄土时,闷闷地只觉胸前捱了一道不小的拳劲,痛得她右手一松,手里的镐头直接掉在了地上。 险些砸到她的脚。 为防再度被对手偷袭,她无奈的向后退走三步,并且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土碧烟就那么一脚把镐头踢下山崖。 封华登时心痛不已,那毕竟是默娘临死前赠与她的东西,可一想到这镐头的一生过得还算有滋有味,不光上山锄过杂草,还下阵杀过敌人,也算得上是镐头中的英雄镐头了,这才总算宽慰了些。 眼下既没了趁手的兵器,再面对土碧烟时,她心里怎么都有些犯怵。幸在此时,不远处又传来师父的声音:“接着!” 封华一回头,起初并没意会过来这句“接着”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以先怔了一下,险些因此被师父抛来的钢锏砸中脑袋,还好她身手敏捷躲得快,才没死于师父的“暗算”! “笨死了,快捡起来。”师父凭着手里的单锏一边与末魁对招,一边教她:“这个土人不过只是末魁用来拖延对手的,威力并不大,不要怕,直接攻她的脚,她的脚一碎……”师父没说完,是为了全神贯注的躲开远处毒魁突然投来的毒镖。 封华迅快地拾起那支锏,握手处还残留着师父的体温,让她一时备觉温暖。余光一瞟,再看莫愁奶奶与灯魂俱已被毒魁伤得不轻。她心里一鼓作气的想道,早点灭了这个土人,才好给莫愁奶奶他们帮忙去。 - 封华正经拜师的前半年,全用于爬山与刺绣了,后半年则全用于练习怎么掷石子,关于其他武艺,半点不曾碰过,师父本来与她商议好的,等秋天开始便正式教她心法与锏招,可惜,秋天已经不远了,这些阴魂不散的人物却迟迟不肯就死。 她心里哀哀地想过,这辈子怕是都变不成师父这样的高人了。 如今总算握住了这锏,往日的苦闷隐隐作祟,反正也没学过什么招术,便不管不顾的直接攻向那土人的下盘,一下连着一下打得土人措手不及。 她这一通猛烈的操作竟当真管用,不过一会儿,土人便再难以为继,彻底瓦解成一摊烂泥。 大概那个土碧烟自己也没料到,会崩坏在一个丝毫不讲章法的人手里吧? 土碧烟没了之后,封华飞快的转身,助阵起莫愁奶奶他们,期间她正好看见毒魁向灯魂抛出一枚毒镖,却是径直穿过灯魂的黑袍,就好像是打在空气里一样,一时对这个噪音独特的守门人更加好奇起来。 虽说封华能不顾一切地击碎土人,可一旦遇上真正的高手,便会显出捉襟见肘的囧态。毒魁哪怕以一敌三,却也能凭着密实的思维自由地在三人之中转换攻防,甚至还能不时发出让人防不胜防的暗器,那才真叫厉害。 某个来回,封华正好站在了灯魂的身后,一瞬之时,毒魁又向灯魂发出一枚毒镖,封华不傻,看出此镖看似冲灯魂而发,实则是冲着自己,封华向左一闪,以为可以就此躲过,哪知还是逃不掉末魁的一番帷幄,她先是遽然感到腿上传来一阵冰凉凉的麻疼感,埋首一看,才知是中了那道姑的毒镖。 随后则感到一阵生命不能承受之痛,被毒镖扎中的地方好像趴着一万只毒蜂,还一个劲不停的向她腿部扎下毒针,痛劲一下高过一下,并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登时“哇”的惨叫了一声。开始抱着腿原地打滚,一边心里纳闷,奇怪魔界的毒物对自己不是毫无作用吗?怎么这个毒镖偏偏这样厉害? 而后毒魁一声冷笑,只道:“三日后的子时,后土娘娘庙,拿八魁令来换解药,否则她将必死无疑。” 再然后,封华便痛晕了过去。 - 醒来时,但见烛火摇曵。 环了环四下,她发现自己苏醒在一个铺满香气的雅房内,一个她完全陌生的地方。 下意识地看向那只受伤的大腿,才看见伤处正一层复一层裹缠着麻条,并且上面还用朱砂画满了各种怪异的符字。 她伸手捅了捅那里,发现真是一点都不疼了。 便在此时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传来:“别动。” 扭头一看,师父正趺坐在窗前,任由月光洒在肩上,双手交叠搁在膝头,手心里还奉着一枚奇形怪状的小铜镜。 “师父,你们都没事吧?” 师父起身,缓缓朝她走来,一面说道:“毒魁伤你,只是为了八魁令,她这人一向爱惜自己,一旦得手,自然不会久留,而末魁一见毒魁临阵脱逃,很快便也伺机跳崖而逃了。” “那我腿上的毒是不是已经解了?” 师父摇摇头。 封华疑惑地看着她,“可我已经完全不疼了呀。” “这是‘借用符’。” “借用符?” “所谓‘四方上下为宇,古往今来为宙’,这借用符,就是将你疼痛的感觉暂时存放到别的宇内,这样说吧,此刻你的这条腿在这个宇内,肉身虽存在着,却已经感觉不到任何东西了。” 封华抓抓脸,显出一脸丈二和尚的模样。 方才师父所说的那些,好巧不巧,她竟然半个字都没听明白! 师父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叹了口气,只道:“你根基尚浅,听不懂也很正常,这符咒的效力最多只能维持三天,三天之后,我必为你取来解药。” “可那毒魁不好对付,再加上还有末魁埋伏,你还是不要去了。” “不去不行,有些事情,早就该解决了。” “是不是为了……那个八魁令?”封华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问了出来。 关于魔界,她知之甚少,也不想知道,可关乎师父存亡的事情,她却不能不过问。 师父阴沉着脸没有回答。 封华继续说道:“既然人人都想抢那件东西,师父不如就把它交出去,让那些人自相残杀,何苦这样苦守着不放,就不怕引火烧身吗?” 第四十六章 生前托付1 师父叹了口气,低头说道:“有些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简单。我有我的使命。对了,给你看一样东西。”说罢,便将手里一直紧紧撰着的铜镜递给封华。 封华满腹疑心的接过。 此镜只有巴掌大小,通体青灰,沉甸甸的,而且背后雕刻的图案奇特,竟是一团燃烧的火苗,封华本能的将它举起照在脸上…… 接着又吓得将铜镜远远一扔,浑身冷不防的一颤。 她如同突然抽搐一样的举止,师父全看在眼里,却只是一脸镇定地拾起铜镜,郑重地拿在手中。 “你在镜中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我……我成了个怪物。” “怎么个怪法?” “我……”封华被迫回想起方才在镜中所见的景象,仍心犹余悸,忍不住嗫嗫嚅嚅:“我……我长了……长了四个瞳子。” “那叫双目重瞳。” 封华诧异地看着她,“这么说,师父早就知道了?” 封华还想继续问下去,她急于想知道为何镜子里的自己会变成另一副光景,但师父却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师父接着说道:“这就是八魁令。” “什么?”封华显然大吃一惊。 她做梦都没有想到,那件令众人不惜付出性命、你争我夺的宝物,居然只是这么一面奇怪的小铜镜! 师父点点头,“没错,这就是八魁令。其实所谓的‘八魁’,指得并不是我们八人,而是魔界刚开始创建时,共同建立八圣塔的八位圣魁。魔界内部划分着东南西北四境,八圣塔镇守着北镜,而这八位圣魁为了永保北境的和平,合著了一部奇书,称为《八净天大邪法》,将其封印在了这面铜镜之内,只有历任的北境王才能开启镜中的禁制,学习这《八净天大邪法》,十六年前,北境王为护女帝而惨死,北境一时雄龙无首,由此才有了‘若得此令,可辖八塔’的传言。” 原来如此。 封华将脸低低地埋了起来。 那些杂乱无章的问题,如同一团乱麻堆在她的脑海里,纠结在一起,理不出个头绪来。 她还是弄不明白,师父为何要告诉她这些事? 与此同时,师父也良久的沉默着。 安静了一会儿后,封华又小心翼翼地问:“既然如今此令在师父的手里,那师父不就是名正言顺的北境王了吗?” 哪知师父却摇了摇头,望着镜子,哀怨地叹出一口气来,“我当初于无意间得到此镜,只不过私图里面的《八净天大邪法》,对北境王的地位压根不敢兴趣。我的愿想只是好好地修炼此功,以便将来替女帝报仇,可惜啊……” “可惜?” 师父眉间一蹙,一脸迷惘又怆恻的情绪散延开来,使她这张艳丽的脸庞顿时平添几分病色。 “此功深涩难测,可惜我悟性不够,一直突破不了修为的界限……好了,说回正经事——我要你将此镜收好,而且无论对谁都不可说起。” “我?” 封华被她这话吓得满脸愕然,师父却直接无视了她的这份吃惊,自顾自牵起她的手来,将八魁令稳稳地放入掌心,并语重心长的交代:“那些人绝对想不到,我会将这么重要的宝贝交给你保管,这正是‘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答应我,一定要好好保管它。” 封华咬紧了嘴唇,一面沉沉地点了两下头。 这便是她——有些事情,她此刻虽然还闹不明白,但既然是师父所托,她便一定会完成,哪怕就此付出性命,她也一定会遵守诺言。 这便是她。 而师父既然肯将这件无上法宝交给她,想必也是看中了这一点吧? “还有一点,如果到时这个秘密再所难免地被那些奸人发现,你一定要及时毁了这面镜子。” “毁了它……要如何毁?” “用你的血……” 师父忽然用一种幽沉中略带湿濡的眼神看着她。 这种目光,封华只在娘亲没能成功救活一个孩童时见过一次。 这种目光,来自心底的愧疚。 可让她不明白的是,师父又何必为此感到愧疚呢? 难道是对她将自己拖入这趟浑水而感到抱歉? 正暗暗思忖这些时,师父的声音又再度传开:“切记,今晚与你说得这些话,绝不能让第三个知道,就连你那些朋友也不行。” “师父放心,我有分寸的。” “华儿。”师父忽然叹了口气,“听我的话,离那个白面书生远一点。” 封华好奇地瞪着大眼,“为什么?” “因为……罢了……”师父摇摇头,站起身子,又背对她说道:“我让灯魂送你回去。记住为师交代你的事。” “好。” - 师父将将离开不久,灯魂那渴死了一万次的声音便从门外传来,“可以走了。” 待封华推开门,眼前所见光景却着实令她吓了一跳。 夜已殒殁,晨熹照耀。 借着晨光,封华将院落看得清清楚楚。 这……这里……这里不正是避耳鬼市吗? 毕竟是断送了自己十一年命火的地方,封华对这里实可谓印象深刻。 可更加深刻的是那场冲上月亮的吞天奇火,这里不是早就被烧毁了吗?为何如今却安然无恙的存在于她面前。 这片避耳鬼市到底隐藏着多少秘密? - 灯魂将她送出大门,就折了回去,封华一人踏着清晨的薄凉,往家走去。 此刻还好,一点也感觉不到暑气。 袖里那件宝物不知为何,一直都在隐隐发烫,封华又想起自己方才在镜中所见到的鬼样子,感到身后汗毛乍立,便再三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它了。 快步走回药庐,家门仍闭锁着,娘亲往日都是很早开张的,不知为何今日居然偷了懒? 正要推门而入时,却听见里头传来两道熟悉的声音…… “封姨好像还没回来。” “嗯,她应该还在外面找她。” “她又不见了。” “这不是常事吗?何必吃惊。” “你说,我们要不要将那件事情告诉封姨?” “你是说……” “就是我娘之前从孟婆娘娘那里打听来的事情。” “不说。” 第四十七章 生前托付2 严繁雨大大地叹了一口气,“真没想到,她的阳寿居然这么短,自从知道她死期将至后,我每回见她,心里就有一股说不出的堵闷,说实在话,这段时间相处下来,我早就将她当成自己的妹妹一样看待了,我娘更是难过,这才连续称病多时,始终不敢见她。” “……” “你说她会不会已经……” “不会,你不要瞎说。” 封华在门外听得战战兢兢。 什么阳寿将尽? 什么死期将至? 难不成…… 怪不得…… 她一时无力接受,只感觉天旋地转,紧接着脚下一软,便要跌坐在自家门前,好在一支强劲有力的臂膀及时接住了她。 “自己家大门不认得啊?”娘亲边扶边问。 封华努力定定神,随口说道:“我、我肚子饿了。” “饿成这样,还成天在外头瞎跑什么?”说完,娘亲便一把推开了大门。 见到站在院中的严繁雨与白瑞,她似乎并无吃惊,只是先瞟了封华一眼,接着才冲他俩说道:“别操心了,死丫头自己回来了。” 他们立马朝她凑上来。 看见那两张满是焦虑的脸,封华生怕免不了会被盘问一番,索性眼皮一翻,直接装晕过去。 接着便感到双脚离地,同时闻到一点点饿鬼的臭息。 “我送她回房。”严繁雨道。 “我去熬点粥来。”这是娘亲的声音。 - 不久之后,严繁雨与白瑞提出告辞,并没有留下来等她苏醒。 只剩娘亲一人忙前忙后。 装睡时,封华又想起了他俩方才的对话,这才将许多事情想明白了。 原来最近药庐突然冷清,不是因为大家变得漠不关心,而是因为大家都知道她快要死了。 死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她刚出生时便体验过了一回,可惜的是,她那时太小,所以根本没有记忆。 后来默娘与周郎死了,二师父死了,三师父也死了,她才开始对死亡有所重视,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要轮到自己头上了。 想着想着,眼角不自觉落下一滴泪来,倏然,袖里的八魁令好像是在回应她这滴伤心泪一般,居然诡秘的震动了一下,简直像个活物。 被它这一震,封华总算想起正事来。 明日便是师父与毒魁约好的时间,师父为了替她拿到毒药,势必会赴约,她该赶在那之前提前告诉她一声,自己已是个将死之人了,没必要再为她枉费辛劳一场。 好在,去那里的路她刚刚走过,还依稀记得。 另一件事,便是二师父与三师父死前交给她的那两本武功秘籍与法宝,可叹她连翻都不曾翻过呢,如今竟就沦为了半点用处都派不上的废物。 死之前,至少得将两位师父的东西交到一位信得过的朋友手里,再托咐他寻觅一个合适的人,好将这二位师父的功夫传承下去,这样也就不算枉费与他们相交一场了。 脑海里一蹦出这个念头,头一个想到的人便是回春。 的确,论人品与信任,他都是当仁不二的,就他了。 她真想立刻就揭下被衾,翻下床去找他,可惜就在此时,娘亲的脚步声从外头传了来,吓得她连忙又缩回被窝里,头朝里面的继续装睡。 对了,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封华忽然想到,该如何与娘亲共度这段最后的时光呢? 娘亲还未凑近,她便先听见一声沉沉地叹息。 - 也许是害怕她再次偷跑出去,娘亲这一日一直寸步不离地守着她,看到她腿上缠绑的符布,盘问了好大一通,封华硬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才好容易将她搪塞过去。 一直熬到第三天中午,她已然有些坐立不安了,今夜便是师父与毒魁约好的日子,若再不去向师父通风报信,怕是就来不及了。 索性她一屁股坐起,开始央求起娘亲:“娘亲,我呆在屋里实在太闷了,你就让我出去透口气吧。” 娘亲一脸嫌弃地看着她:“你少痴心妄想了,你每回出去,必添新伤回来,为娘还怎么可能放心让你出去。” “可是我和回春都约好了的。他托我给他找两本书,我好不容易找着了,今日既得了空,就让我出趟家吧。我保证只要东西一送到,立马就回来!” “真的?”兴许是听到了回春的名字,娘亲一直紧蹙的眉头,此刻终于放松了些,只是脸上仍然有些不放心。 封华索性说道:“你若是不信,与我同去也行。” 她心里清楚明白,依娘亲的性子,她越是这样说,娘亲就越不可能跟着她去。 果不其然,娘亲当场就发话道:“既是受人之托,那便该去赴约,可你必须答应我,送完东西就得立即回来,绝对不可以在别处逗留。听懂了吗?” 封华满脸诚恳地点点头,“娘,我答应你,天黑就回来。而且过了今天,我以后就哪儿都不去了,天天就呆在家里好好陪你!我发誓!” 娘亲忍俊不禁起来,摇头说道:“何至于到发誓的地步?只要你乖乖听话就成。” - 来到回春的摊前,他仍旧很忙碌,总算得闲以后,封华把他拖到了角落里,一脸神秘地与他说,“我有两样东西想交给你。” 书与法器全被她放置在一个蓝色布包里,回春见她模样神秘,打开这东西,表情亦严肃非常。 结果打开一看,见只是两本染血的破书与两样不值钱的东西,登时满脸扫兴,“瞧你一脸神神秘秘的,就这几样破东西?” 封华笑着解释道:“你别小看东西破,可这些在有用的人手里全是宝贝,我如今把它们交给你了,你可一定要给我看好。” “你为何要交给我,为何不自己保管?”回春面带疑惑地问。 封华有些着慌地解释道:“那是因为……我、我就要出远门了嘛,有可能是一年,有可能是两年,反正一时半会不会再回来了,把东西交给你,我比较放心。” 回春眉头蹙得紧紧地,反问她道:“枉死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请问一十二坊,到底哪个坊算得上是远门?” 第四十八章 突破禁制1 封华心虚地眨了眨眼,含含糊糊地说道:“具体的原因我暂时说不明白。反正……”她索性撒起娇来,“你到底肯不肯帮这个忙嘛?” “只要不会令我惹祸上身就行。” “不会的,这你放心。”封华连忙说道:“我说过了,这些东西只有落到有用的人手里才能称之为宝贝。另有一事,我信任你的眼光,如果将来你遇上一个既想习武,人品又还不错的生魂,就帮我把这些东西传给他吧。” “你究竟要去哪儿?”依回春的聪明,到底还是起了疑心,“怎么说得好像一去不回了似的。” 封华尴尬地抓抓脸,“你以后就知道了。” “真的要走吗?” “怎么,舍不得我啊?”封华本来只是一句打趣。 倒没想到的是,他居然默认了。 他定定地看着她,什么都没说,可封华却能听到从他心底传来的千言万语。 风和日丽下,她心里蓦然一恸。 “不用舍不得。”封华忍住了哭意,“我保证一定很快就会回来!” 他没有吭声,脸上绷得很紧,半晌,默默地点了两下头。 - 原来道别的滋味这么难受。 从回春那儿逃一样的离开,她又飞快赶到了师父这儿。 这次避耳鬼市呈现在人们面前的,终于不再是那两块烂木板了,而是一扇看上去颇为富丽的宅门。 封华敲了又敲,里头始终没人回应。 她心里清楚,如果不是由里面的人主动为她打开大门,就算自己强行进去也没用,所以心下不免更加着慌起来。 难不成师父已经去赴约了? 不对啊,此刻明明还是白天,又不是去赶赴什么盛宴,师父那么积极出席做什么? 正心生怀疑时,冷不丁的,一个阴狠的声音从旁发出,倒结结实实地吓了她一跳——“别敲了,为了躲我,里头早就搬空了!” 听声一辨,来者不善,扭头一看,真是末魁! 吓得封华双脚一提,刚想跑,可惜一只铁爪已经无情的扼住了她的咽喉。 封华当下想,完了完了,这回真的要失约娘亲了! - 奇怪末魁居然没有杀她,只不过是将她提前带到了后土娘娘庙的某个暗隅,大概又是在施展什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把戏吧? 可惜的是,此刻封华的嘴早已被他堵上,全身上下又五花大绑,根本无法及时通知师父。 入夜过去很久,她一直竖耳留心,约摸到了子时,前边果然传来一阵拳脚相接的动静,听声音,还不止两人。 封华知道,这准是师父他们与毒魁对付起来了,一时心急如焚,拼命地想要挣开绳索,好前去帮忙,无奈这绳头系得又紧又牢,挣扎许久,急得她火蹿脑门子,冷汗直流,却一点作用都没有,最后只好恨恨地瞪向末魁。 末魁却像个没事人一般,压根没搭理她。 双方又缠斗了好大一会儿,也许是感到时机将至,为探明情况,末魁扔下她后独自蹿到了屋顶上,准备借地势之便,窥一窥战局的走向。 封华的手在地里暗暗一通摸索,只希望能摸到一个尖锐点的东西,好助她切开这些束手束脚的绳索。 正低头苦找时,突然感到眼前一暗,以为是末魁回来,吓得她登时栗栗危惧,后背一股股的凉气直往上冒。 结果一仰脸,看见的却是一个不可能更不该出现的脸—— 回春?! 他到这里来做什么? 回春一把除去堵在她口里的布团,接着绕到了她身后,想要解去绳索。 封华心里害怕得一缩,连忙对他说道:“你手无缚鸡之力,跑到这种地方来做什么?” “白天你忽然说了那些话,我心里不免担心,所以跟了你一路,结果发现你被那人捉了去,我可是好不容易才跟到这里来的。先不说这些了……这绳子系得真紧!” “你快走!趁现在还来得及!”封华一想到末魁那个心狠手辣的样子,心里就忍不住感到害怕,回春不过是一个文文弱弱的郎中,若是落到他手中,哪里还有活路可选? 但回春压根不肯听她的话,仍旧一股脑儿的为她松绑。 忽然之间,封华感到腕间一松,并于同时,一道令人窒息的身影从天而降…… 末魁什么废话都没多说,一爪压下来,直接就盖在回春的天灵盖上,回春身子一挺,双眼一睁,登时从嘴里喷出一大口血来,接着便直直僵僵地倒进了土里…… “回春——回春——”封华怎么都不肯接受这个事实,方才还喘着热气的一个人,此刻居然说死就死了! 何况这个人还是为了救她而死! 她开始忍不住的浑身发抖,哆嗦地如同风中的树叶。 袖里,那面八魁令又开始隐隐发烫。 仇恨如同潮水在腹内汹涌起伏,一股强大的气劲,开始在四肢百骸内暴冲,令她顿时感到浑身炙热难耐。 “回春!回春!” 似乎唯有惨叫,唯有尖锐的惨叫,才能释放出身上令人难受又扼息的感受,好像啜泣啜到浑身无力,啜得手心发麻,啜到差点连呼吸都是不能,只有惨叫,才能将满腔的仇怨纾发一二。 夜深人静里,这些接二连三的惨叫好似一道道惊雷狂大而又尖锐无比地炸开,因为与回声混在了一起,所以听起来更加凄厉骇人,真好像从二十四地狱深处发出来的哀嚎一样。 然后,她渐渐听不到自己尖叫的声音了,因为嗓子里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了,只剩下一种嘶哑的沙沙声,她开始感到呼吸困难,全身很猛烈地颤抖起来,从耳根到手尖,几乎全是烫的。 等稍微能喘过一些气,她却失了视野,她感到双睛很痛,用力一眨,流下两滴热泪,等滑入口中才发现,那居然是血。 “你……你怎么……”一个着慌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像一缕清风陡然吹进憋闷了半天的屋里一般,那声音为她的视线豁然划开一道口子。 她看见了一道可恨至极的人影,并且整个世界里,她就只看得见他,其余的一切,全成了模糊的白影。 她脑里浑浑噩噩的,什么都想不起来。 一个念头却紧紧咬在心上,那便是——杀了他! “嗷——”一种类似狂兽的嘶吼声自她喉间发出…… 第四十九章 突破禁制2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 ——她好像飞起来了。 后土庙被她远远地踩在了脚下,并且越变越小。 呼吸还是那样难受,腹内似有一团无情的烈火正在燃烧,炙烤着五脏六腑,同时烧得她脑袋生疼。 事到如今,她的眼里便只剩下一人,一个让她只剩下杀意的人。 理智还很稀薄,她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是心里知道那个人一直在逃,没命地逃,而她一直在追,拼命地追。 他们似乎还曾短暂的交过手。 又好像她根本就没触碰过他。 她什么都不记得,也什么都不知道了。 直到后来,一道模模糊糊的影子挡住她的去路,她控制不住体内的狂性,抬手便冲那人狠狠推出一掌,接着便见一道火焰自她掌心射去,直直攻向对方,再然后,便是一阵极其惨烈的哀嚎。 这道突然冲出的人影,以及这一声刺耳的尖叫,像一串鞭炮轰然在她内心响炸。 她突然又能听到心房处扑通扑通跳动的声音了。 紧接着,后背涌入一道狂霸的掌劲,一下逼入她的丹田之中。 她回过了头,清晰无比的感应到自丹田那来传出一丝丝冰凉的感觉,这一丝冰凉很快便随着周身血脉的运转,镇住了她陡然暴发的狂性,她的身体开始缓缓降温。理智也一点一点的恢复了,呼吸也一点一点的回来了,她的眼睛已酸痛难忍,狠一闭上,再一睁开,四下的景象又一寸一寸的恢复了。 努力定定神,才发觉脚下四方早已淹入一片盛大的火海,而不远处,一张模糊不清的脸上,一双眼睛正冷冷瞪视着她。 倏然,眼前一暗,她彻底晕了过去。 - 一股特别的霉味冲入鼻中。 醒来时一看,四下是一处阴暗潮湿的山洞,她又被人五花大绑,背靠着洞壁而坐。 不远处,几块大石头上支放着一个丹炉,丹炉下方不停燃烧的火焰不光给这片山洞带来了温暖,同时也是惟一照明的东西。 封华的眼睛又干又涩又痛,那些跳跃的火光正像一根根细刺,不停扎进她的眼中,她眨了好大一会儿,才总算适应过来。 再睁眼时,丹炉后面多了一个人。 正是夜行衣。 他负手而立,正冰冷无声地瞪视着她。 这眼神使她感觉到身后一片汗毛悚立,一大股凉意自脚心钻入,冷得她不禁浑身一颤。 干站了许久以后,他终于发话:“你知道方才发生了何事吗?” 封华被她这么一句,脑袋又隐隐痛了起来,回想了很久,也只能回忆起一些零零星星的片段:“我看见……一团火……还有……一个人……”她毫无逻辑的磕磕绊绊地说道:“还有……我的,回春!回春!”她终于想起来了,那个让自己发狂的理由——回春死了! “回春!啊——啊——”小小的山洞无法漫开她痛苦凄厉的悲叫,于是一声一声的回音如同一种吊诡的循环,一直响了好大会儿,才总算完全消散。 对方又寂静了好大一会儿不说话。 “那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放火烧了后土庙一事?” “什么?”封华终于平静了一点,不无吃惊地看着他,“我?怎么、怎么会呢?” 夜行衣摇摇头,声音低沉而平缓地问:“你当真不知道自己身上流着三昧血?” 封华迟疑了一下,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在这个令人发指的恶仇面前,她居然选择了毫无保留:“我知道,可那和我放火烧庙有什么关系?” 夜行衣低了一下脸,将目光转移到了火上,静了一会儿,对她说道:“你身上流着火族的血脉。” “火族?” “一种上古的神祗,如今几乎已经灭绝了,这世上能使出三昧真火的不在少数,但天生拥有三昧血的却凋零无几。” “原来如此……”封华暗自嘀咕:“可我娘亲只是个普通人,难不成是我那从未谋过面的父亲?”转而又回想起方才在意识发狂时,聚集在眼睛四周的那种异样感觉,于是略作沉吟,不自信地问道:“方才我的眼睛是不是看起来有些……有些奇怪?” 夜行衣用一种凉薄的声音回答她道:“四目重瞳。” 当真如此! 夜行衣的回答虽是超出了她的接受范围,却又不算是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她的心一下纠结起来,心里既惊又怕,总觉得自己从这一刻起,便彻彻底底地成了个大怪物。 一个天生长着四个瞳仁的怪物! 甚比额间的胎记更叫她觉得恶心不已。 “那为何我平时——” 她正要问下去,他却很没好气地打断了她:“够了,我抓你回来,可不是为了回答你问题的。” 也是。 封华的心一瞬便冷了下去。 她又盯着夜行衣看了一会儿,炉光在他俩人之间闪耀个不停,跳跃在她的眼里,同时也跳跃在他的眼里。 她呆了一会儿,再后,又问:“那是为什么?” 他不说话,只是略一低头,看向了丹炉。 封华苦苦一笑,“总不会是为了炼丹吧?” 孰料,他竟然缓缓地点了两下头。 封华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道:“你不知道吗?三昧血对魔族可是有克制之效的!” 他飞快一下转过身去,开始背对着她,很没好气地说道:“正因如此,我才需要取你的血。” 明知有克制之效,却仍然需要她的血?这叫什么道理? 封华不解,也无处解,因为很快,夜行衣就徐徐步了出去。 听声音,外头应该还有一个洞室。 - 万籁消声,只剩炉火自己罗唣,噼噼啪啪闹个不停。 封华又迷迷糊糊睡了一觉,醒来后,作出一个重大的决定。 她要逃。 脑中全是惴惴不安的设想。 娘亲一直找不到她,此刻该有多着急? 白瑞与严繁雨会不会以为她已经死了? 回春的仇还没报,那个末魁到底在哪儿? 她绝不能就此沦为药材,至少也该死于顽抗,总好过坐以待毙。 外头一直没有响动,弄不清他到底是睡着了,还是已经出去了。 封华侧耳留心一番后,偷偷地折腾了几下。 这几下并没有将那个夜行衣引来,因此封华终于放开了胆子,左右挪了挪被粗麻绳紧紧缚绑的双手,发现竟然一点空隙都没有,一时又不禁灰心丧志起来。 此刻的她真是又饿又渴,而且身心俱疲…… 第五十章 一末之争1 心在颓丧,泪花渐渐濡湿眼角。 但一想到娘亲他们,她又很快振作起来,她一向鬼点子多,此刻脑中飞快的闪过许多对策,忽然而然的,目光便对准了那片橙艳艳的炉火。 既然夜行衣说自己身上流着火族的血,这是不是意味着…… 封华一点一点地左右蠕动起来,努力将身子挪到丹炉面前,伸手一够,竟然连手带绳的够进了火里。 果不其然——火苗虽然不断舔食着粗质的麻绳,传出一阵刺鼻的焦味,但她的一双手却仍然完好无损! 记得小时候自己就格外不怕烫,有一次打瞌睡打过头,额头都叩到烧得发红的丹炉上面了,却一点事都没有,可她当时只当自己运气好,从来没往体质那方面想。 又想起上回盐多胜的娘亲差点把自己火祭了的事情…… 她一边惊愕,一边为了加速脱逃,又将手伸进去了一点,一挨到烫红的炉底时,还是会觉得有些刺痛,可这与马上就将得到的解脱相比,又根本算不上什么,她只在心里暗暗祈祷着,盼望这火能烧得更快一些,务必要赶在夜行衣发现之前烧断这条麻绳才好。 - 原来他并不在洞里。 封华一路低头跑,一边往发红的手腕处狠吹凉气。 此洞分内外二***穴便是她方才所呆的地方,应该也是夜行衣用来炼丹与打坐的所在,而外穴则是一般的起居住处,匆匆扫上一眼,只见洞里还算整洁,地面虽然潮湿,但明显是精心打扫过的,衣服全部整整齐齐的叠在床尾,摆设都很简单,看上去只能应对最为简单的生活需要。 为了实现目的,将自己憋在这样一个环境里,过着如此单调又清苦的生活,封华真是不能理解。 可转念一想,生活越是单调清苦,越是能反应出这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心性。 既然不幸被这样的人缠上,以后可要倍加小心才是。封华心道。 来到洞口,封华离成功逃脱又近了一步,却在此时,渐渐听清洞外传来的打斗之声。 封华这才明晓,原来夜行衣之所以不在洞里,是因为来了敌人。 悄悄趴在洞口,险险地探出半个脑袋,举目一望,外头正下着如雾一般的薄雨,厚厚的云朵遮蔽月光,四下昏暗一片。 两道人影若隐若现的纠缠在一起,封华努力辨了辨,原来与夜行衣杀在一起的,不是别人,正是她恨进了骨子里的末魁! 一想到碧烟的死,再想到回春的离世,全是这个大魔头所为,她心里的怒火便又再度愤然烧炽起来。 虽然她同样也恨夜行衣,可眼下既然他俩想杀的是同一个敌人,使得他暂时都显得不那么该死了。 封华心里竟然暗自祈祷起来,希望他一定要赢得此战,最好再狠狠的掏出末魁的魔丹,好还碧烟与回春的公道。 - 夜行衣手里的钢扇依旧舞得形如鬼魅,但不知为何,今日的拳劲却较往日逊色了三分。 身法也莫名有些迟滞,时不时的便露出破绽来,专叫末魁抢占先机。 浓白的雾汽中,末魁沾了水的声音听起来更加阴冷潮湿,在邪气之外又添三分怪诞,“我可真没想到啊,狠毒如你,机关算尽,最后居然甘愿为了救她而受伤。” 夜行衣没有说话,手腕一翻,钢扇又飞快削了出去,可惜末魁侧身一躲,完美的错开了那道攻击。 “我可真是好奇啊,你一向无利不起早,为什么偏偏那么在乎她?如今受尽火灼之痛,滋味可还好受?哈哈哈,观你的步法,便知你已受伤不轻,这便是你狠心吞没其他魁主的报应!” 封华心里一凛。 一来,是听出末魁话里的玄机,得知救下自己的人竟是夜行衣,心里怎么都有些不可置信。 二来,是落实了夜行衣便是吞噬众人魔丹的罪魁祸首,顿时就觉得他更加该死了!就算救了她也一样该死!再说他之所以不顾一切,只是为了得到她身上的三昧血吧? 值此时,她心里的天平竟又偏向了末魁那边,巴不得他能使出什么撼天动地的神功,一举拍死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你说够了没有?”夜行衣面对末魁的一再挑衅,终于吐露出一句着烦的质问。 偏偏末魁这人就是这么的欠揍,越是让夜行衣心中不快的事情,他就越是要做。 又痛痛快快的大笑了几声后,末魁道:“想当初,你可是我们八人中最晚入选的,却一直也是最为拔尖的一个,就因为女帝对你青眼有加,所以处处维护你。如今女帝命殒西山,你却暗地里干尽吞噬同类的勾当,你这么做,当真对着起女帝当年的一番苦心栽培吗?” “闭嘴!”一魁听到末魁的一番讥讽,原来一直沉稳的情绪,终于掀起了一些波澜,语气里透出几分愤恼的意味。 “哎呀呀,我可真是替女帝惋惜啊,她或许做梦都没有想过,自己苦心培养偌久,最后居然培养出一个像你这样狼子野心的叛徒!”末魁当然不会闭嘴。对方越是生气,他便越是得意,接着两人又陆陆续续的交了几次手。 看得出来的是,一魁的招术与之前一向沉着冷静的样子已大为不同,看来末魁的计谋真的得逞了。 末魁既心存不良,见此法行之有效,一面与之豁命缠斗,一面更是不停拿言语激他:“几个月前,魔界北境突然传开一条离奇的消息,说是失踪已久的八魁令曾在一个叫避耳鬼市的地方无故现身,惹得我们七人纷纷动了抢夺此宝之心,但因为对冥界地界不熟,都不敢贸然行动。” 接了一招后,又道:“长久以来,你和偃魁,以及那个怪物就常常厮混在一起,而我与春魁、毒魁与丧魁也因为利益关系,早已绑定在了一块。听闻这消息之后,为了打探清楚这个消息到底是真是假,两方都决定先派一人前来,你方派出了偃魁,而我方派了春魁。据我猜测,其实你那时早就已经抵达冥界了吧?为了抢夺魔丹,你甚至不惜违背同盟道义,在杀了春魁后,第二个就对自己的同伴下了歹手,这等狠毒,当真是叫人五体投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