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唐末,唐王朝已病入膏肓;不第儒生黄巢在长安落榜时写下了这首诗,也表达了他的野望。不久之后,公元874年,黄巢率众随王仙芝起兵,已经深陷军阀割据的唐王朝在这场战争中耗尽了最后的国运。 黄巢最终失败身死。唐王朝在摇摇欲坠中又熬了二十余年,在公元907年被朱温篡夺了政权;曾经无比辉煌过的世界文明中心唐帝国正式灭亡,中国历史进入五代十国时期。朱温建立“梁”,史称后梁,成为持续53年的五代时期的第一个中原政权。 朱温本是黄巢的部将,投降唐廷后反过来进剿起义军,然后篡唐立梁。他有个死敌,在唐末曾一起对付起义军的河东节度使、晋王李克用,后梁建立后双方战争不止;等朱温和李克用都死了,儿子们继续争战。终于在公元923年,李克用的儿子晋王李存勖称帝,国号“大唐”,史称后唐,然后灭掉了后梁。历史进入五代第二个时期:后唐。 后唐河东节度使石敬瑭是开国功臣,并受朝廷器重,皇帝李嗣源甚至将女儿嫁给他。但李从珂登基后,因统兵大将客观存在的威胁,君臣相互猜忌倾轧。石敬瑭决定起兵反唐,以割让幽云十六州为代价、对辽国称儿称臣,求辽太宗帮忙;于是联合辽军南下攻灭后唐。公元936年,石敬瑭称帝,国号“晋”,史称后晋。 石敬瑭认爹的做法让国内很多人感到屈辱,叛乱始终没消停过,他的两个皇子都因叛乱被杀。石敬瑭临死时把皇位传给了养子石重贵,石重贵决定逐步脱离对辽国的依附。但这种做法立刻引来了和辽国的战争,辽国大举进攻一共三次,石重贵在最后一次战争中输光了,全家被俘、妻妾被玩,后晋灭亡。 但契丹人因长期烧杀劫掠的恶迹不受河北河南等地汉人的欢迎,契丹主在开封登基后发现没法统治,留在中原感觉很危险,决定退走。中原无主,后晋河东节度使刘知远在太原称帝,率军南下接收了洛阳开封等地,又陆续收复河南河北诸州,公元947年建立“汉”,史称后汉。 郭威是后汉的开国功臣,同样很受皇帝器重。汉高祖刘知远死后,郭威还帮助后汉皇帝多次平定叛乱;其中后汉大将河中节度使李守贞称帝反叛,对朝廷威胁很大,有赖郭威镇压。但汉隐帝惧怕郭威学习前人,互不信任,在内部倾轧之中杀了郭威全家,但没能除掉郭威。于是郭威军队开回开封杀掉汉隐帝,后汉灭亡,公元951年郭威称帝,国号“周”。 郭威称帝建国时,后汉河东节度使刘崇也在太原称帝,史称北汉,成为除中原王朝外割据地方的“十国”之一。刘崇想借契丹兵南下,依样画瓢灭掉后周、自己做中原之主,但没能成功;后周也终其一朝没能灭掉北汉,双方战争不断。除北汉之外,南方的四川、湖广、江南等地还有众多地方割据政权,称为十国。 后周历经郭威和其养子柴荣两代皇帝,国力渐强,并开始逐步推行统一中国的战略。但第三代皇帝柴宗训登基时只有几岁,于是本为后周禁军将领的赵匡胤在陈桥发动兵变,公元960年称帝建立宋朝,后周灭亡。五代十国也因此结束,中国历史由此步入北宋时期。 …… 符氏。 符彦卿是主要活动于五代十国后期的人物,出身武将世家。祖父是吴王符楚,父亲秦王符存审是李克用养子。到符彦卿这一代,他被封过淮阳王、魏王、卫王,其兄弟九人都是握有兵权的镇守大将。 但符彦卿家最有名的是他的女儿,三个女儿为后母仪天下。这三个皇后中,长女符氏是周世宗柴荣的皇后。 公元947年,刘知远建立后汉,即是五代十国第四个朝代。这一年符氏16岁,因父亲改镇兖州,随父迁移;在兖州她碰见了一个饥寒交迫快死了的少年郎,符氏同情心起遂央求父亲救下了这位名叫郭绍的少年郎。 不久后符氏出嫁后汉大将李守贞之子,到河中府。郭绍作为一名卫兵随行。 公元950年,一个云游道士见了符氏,说她有皇后之相,这更刺激了李守贞的野心:儿媳有皇后之相,儿子不就是皇帝?李守贞遂下定了决心,在河中起兵。 后汉朝廷派郭威率军平叛。李守贞战败,乱军杀进府中,其全家被戮;他的儿媳符氏并不想殉葬,匆匆向内府逃走躲避,身边侍卫和家奴都跑了,只碰见郭绍愿意为她阻挡追兵。 郭绍感念符氏的救命之恩、以及其它的一些原因,欲以死报恩……他在乱军之中被钝器击中头部,然后和无数的尸首一起被丢弃在城外的乱葬岗。这时时空发生了一些意外,五代的少年郎刚死,却因机缘巧合被一个来自现代的灵魂附身,艰难醒来。 而符氏也没死,她反而凭借了家父符彦卿和郭威的交情,被郭威认作义女。不久后郭威便与符彦卿一拍即合联姻,收这位义女做儿媳,让符氏改嫁郭威的养子柴荣。 周太祖郭威的家眷在后汉内部倾轧中被杀了个干净,儿子也没了,他只好让养子柴荣作为继承人,最终在三年后把皇位传给了柴荣。符氏是柴荣的妻子,因此成为了出身符家的第一位皇后。 不过历史的长河中似乎出现了一只蝴蝶。河中府的李守贞叛乱时,一个本该死去的卫兵又活了过来,就好像多了一只来历不明的蝴蝶,它扇动翅膀,渐渐影响着历史的面目…… (大周禁军前期六级:火长、十将、都头、指挥使、军都指挥使、厢都指挥使。然后是高级武将行列) 第一章 卫国夫人、绍哥儿及玉莲(1) 二月的东京大梁,新绿柳枝在风中摇曳,宫阙与亭台相映成景。风中飘荡来的白色纸钱,却如同落叶纷飞,在春光里平添了几分秋意般的萧杀凄惨。 龙津桥地接大梁城南北中轴大道,北望内城朱雀门、东临外城手工商业区。在这座桥头,三个似乎八竿子打不着的男女偶然邂逅,彼此间匆匆一瞥恍若隔世…… 挨着龙津桥的街头,牌坊底下的半敞铁匠铺门口挂着一面写着“郭”字的幡子,铺子斜对着朱雀大道。外面的简陋木板搭建的摊位上摆满了新锻的农具、刀具各色铁器,里面的风箱拉得“呼哧呼哧”直响。通红的炭火、幽蓝的火焰,里面比外面要热得多。 一个十八九岁高大壮实的后生正轮着铁锤挥汗如雨,他上身只穿了一件破短打,胸襟不仅敞着连袖子都撕没了。挥起的铁锤甩出风声,汗水随着肌肉的颤|抖在挥洒,空气中弥散着最原始的力量感。这后生人称“绍哥儿”,一身身材当真好看,两条长臂、膀子上的肌肉成股,胸肌线条突出,腹部更是一块一块的;这身板绝非一个下力匠人能练就的,因为线条太过匀称。绍哥儿十四岁从军,现在是殿前都指挥使张永德麾下的一名禁军小头目,长年累月练习的是射箭。 “哐!”这一锤的力量突然很大,火星飞溅,背后传来一个女人“呀”的轻呼。 出声的少|妇目光从衣不遮体满身大汗的绍哥儿身上扫过,赶紧偏过头回避,她的目光垂下,脸上浮现出羞|臊的红晕。本来的提着的篮子被她紧紧抱在怀里,似被暴力的捶打声音惊吓了一般。 她额头饱满,眼睛大而明亮,破旧的粗布衣裙掩不住婀娜的身子。头发已挽起用一块灰布包着,打扮和年纪都像是有夫之妇,但她不是绍哥儿的妇,只是在这里洗衣做饭干杂活。 就在这时,忽见斜对面的朱雀大道上行人匆忙回避,人们好奇地看去,只见一大队仪仗护着一驾华丽毡车迤逦而来。不仅有骑着高头大马衣甲崭新的骑兵护卫,还有许多宫女宦官,旗伞盖牌等一应俱全。这阵仗肯定是大内的贵胄,果然见乘官轿的人都赶紧避到道旁,恭敬地弯腰仰望。 “卫国夫人。”避让到这边牌坊底下的人群中一个声音说。 绍哥儿也停止了挥锤,站在铁砧旁边眯着眼睛远观。已是下午时分,从朱雀大道东侧的手工商业区向西望,正好对着偏西的太阳,阳光刺得人不敢睁开双眼。 而那尊贵妇人的仪仗,不也正像太阳一样,叫人们敬畏不敢直视么? 卫国夫人符氏,出身三代封王的符家,父亲符彦卿是河北卫王;唐帝国灭亡后中原四十余年换了五姓五朝,但无论谁当皇帝,符家权势富贵基本不受影响,现在卫王符彦卿更是圣眷与威望并有,进封卫王、天雄军节度使、河北大名府尹。 长女符氏先嫁(后)汉大将军李守贞之子,李守贞父子起兵失败被杀;符氏又变成了郭威的义女,接着嫁郭威的养子柴荣;柴荣今年正月继承皇帝位,符氏离皇后也就不远了。 恰恰就是这样一个从来都在天上的女人,路过绍哥儿的铁匠铺时,忽然掀开大车侧面的珠帘,露出了明眸皓齿的小半张脸。她的目光有神,仿佛有极大的穿透力,哪怕隔着一条很宽的路,也能看得这边的人心中一摄。 她看的人是绍哥儿,只一眼,又从旁边的少|妇玉莲身上扫过。 这样的三个人,差距实在太大,本不应该有任何关系,刚才的一幕发生在这三个人身上自是非常稀奇。 ……收起帘子,卫国夫人便端坐在华丽车驾中,轻轻闭上眼睛,似乎在闭目养神。白净如玉貌美若仙的女子,她上身是素白打底浅色花纹的袒领半臂,隐隐有唐风,不过比唐宫装收敛多了;她的坐姿十分端正,肩背如削、脖子修长,天生一种尊贵端庄的气质,高高在上不可亵渎。 几年前,那个少年郎军士是怎么出现在符家王府卫队中的,她完全不清楚、也完全不想搞清楚;不过当她出嫁到李守贞府上、再次见到少年郎时,便觉得依稀有点眼熟了;直到李守贞父子起兵反叛,被郭威率军攻进府中,那儿郎才给符氏留下了较深的印象。 彼时兵荒马乱,李家府上乱作一团,被杀的逃命的求饶的四处都是,但绝没有还拼死抵抗的,因为一切都大势已去、抵抗毫无意义。符氏并不想陪造反的李家殉葬,匆匆退进内府,后面的杀声越来越近,这时内府门口竟还有一个没跑的披甲之士,就是那个眼熟的儿郎。他忽然在旁边说:让我最后一次为夫人效命。 她本来就惊惧恐慌,哪里顾得这奇怪的言语,匆忙就和剩下的唯一一个侍女进门去了。只是记忆深处还保留着一些声音无法抹去,剑出鞘的金属摩擦声如此清晰……剑没有感觉,但握剑的人应有知觉,也许剑也带着临死般的凄清吧?儿郎的怒吼、刀兵的野蛮撞击声,他是独身冲进了一大群追兵中? 让我最后一次为夫人效命。他为什么要如此做? 符氏皱起眉头,脑海隐约又出现了模糊的印象。一个小雨淅沥的早晨、一个在路边冻得簌簌发抖的褴褛小子、卫兵的骂声……父王父王,他真可怜,你命人救救他吧。 “恭请夫人移驾。”一个女官跪在车旁说,话音打断了符氏的沉思。 她由宫女扶着娇弱的手臂,慢慢走下来,一众宦官宫女立刻弯下腰恭敬地站立,没人敢说一句多余的话,人们对尊位者充满了敬畏,也对背后那些巍峨高大的宫阙殿宇所散发的气势充满敬畏。唯独一个官宦在附耳倾听旁边的老头窃窃私语,此时他们偷偷摸摸的动作就非常显眼了。 符氏并不计较,走到一副轿子跟前,反而挥手屏退左右,叫那宦官过来说话。 “那哥儿名叫郭绍,是禁军中的一个十将(相当于小队长),现效命在殿前都指挥使张永德帐下,隶属殿前司小底军。”宦官口齿清楚地躬身禀道,“据说此人乾佑元年在河中投奔张都指挥使,善射、在此之前应已从军……奴家斗胆猜测,此人当年可能是河中节度使李守贞麾下的残兵。” 符氏轻轻说:“原来如此,难怪我记得曾在哪里见过他。” 她说罢便想抛诸脑外,却不知怎地一个声音却如同再次在耳边响起,让我最后一次为夫人效命。搅得她有些心绪烦乱,便脱口说道:“你若是能见到张永德,让他照看那郭绍,此人在河中时对我有功……” “喏。”宦官毕恭毕敬地应答了一声。 符氏说罢心里便轻松了不少,接着问:“官家作好决定要御驾亲征了?” 宦官压低声音道:“奴家觉得八九不离十,昨日宰相冯道劝阻官家亲征,出言不逊言官家不如唐太宗,今日便被罢了相……” 符氏听罢什么也没说,转身上轿。她当然不愿意自己刚嫁不久的第二任夫君上阵冒险;但正因被封卫国夫人不久、还未进封皇后,她也不想过分忤逆柴荣的心思去劝诫。 新皇柴荣要御驾亲征的是北汉契丹联军。占据晋阳的北汉主一直想学石敬瑭借契丹兵南下做中原皇帝,前前后后打了不少仗;这回周太祖郭威刚刚驾崩,新君柴荣皇位还没坐热,北汉主认为有机可乘,再次联合契丹大军、联军十万南下,已击败潞州的昭义军节度使李筠,意在攻灭周朝。 符氏曾颠沛流离亲历战乱,她认为北汉主想这样长驱南下灭亡周朝不太可能,皇帝并不需要亲征。但皇帝的心思可能不仅是想保国,而且想通过一场战争来树立自己的威信、稳固国内的局面……万一亲征战败,后果也不堪设想。但官家既已决意,再劝阻便是无益之举。 “起轿!”一声尖尖的吆喝,符氏的轿子在前呼后拥中被人小心抬起。前面是宫闱深深,是寻常百姓无法想象的世界。 第二章 卫国夫人、绍哥儿及玉莲(2) 而今的绍哥儿,早不是符氏曾经认识的少年郎。 他本叫刘强,是个现代人。四年前突然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五代十国的一个古代少年,被当作死人抛|尸在河中城外的一个乱葬岗,后来被一个奇怪的老道士给救活了。接着他才渐渐弄明白,“死”在了后汉时期郭威平叛李守贞的战争中。 那老头自称已修成半个神仙,人称睡仙人、扶摇子。救刘强的原因是觉得他身上的五行之气很矛盾,看面相属水,身上却有股属火的气息。刘强当时很害怕,怕这老头把自己弄到炼丹炉去研究,寻机就想逃跑;但没逃掉,被那老头追上来,幸好没把刘强怎么着,还撕了几页画着图写着字的纸,另白送“仙丹”一枚,让他照着图文修炼去除身上的火属性。刘强当然不吃他的仙丹,收下仙丹一番感谢便脱身。 接着他就以古人的身份混迹在五代十国。隔世的牵挂,在漫长的四年时光里都消磨得淡了;不过总有三两件事,恐怕时间也无法治愈。有一些遗憾,一些牵挂,一些未尽的心愿。 …… “哐哐……”一锤又一锤,他还在打铁。他打得不是出售的铁器,而是一副胸板甲。 夕阳已消失在高大的崇明门城楼深处,在西边的天空留下一片绚丽的橙红余辉,将那古城楼映衬得更加悲壮巍峨。一整天不停的重体力劳动让壮实的绍哥儿也有点吃不消了,只觉膀子发软,脑子也感觉犯晕。 之前看到的那个贵妇,郭绍有印象,来自于记忆、属于“少年郎”的记忆。特别是人临死前看到的画面,被重新唤起便额外清晰……越来越模糊的视线,那远处渐行渐远的裙裾、窈窕的身影,少年郎躺在地上艰难地伸出带血的右手,他似乎是想抓住什么,又或是想那佳人最后再回首一次、再看她一眼。视线的画面终于定格不动。 “哐!”郭绍非常用力地挥下一锤。记忆里的少年郎太年轻,短短一生他还没明白这个世界是怎么回事,对“白富美”符氏表现出的执念让而今的郭绍接受不能。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一个人的信念或欲|望有多大,就愿意为之付出多少代价和努力。 这时后屋的玉莲喊吃饭了,她已经做好饭菜。拉风箱的老头儿起身去提水,说道:“绍哥儿,太阳下山了,明儿再干。” “你们先吃,给我留张饼就成、不用等我,陈家娘子吃过了还要赶着回去为她家男人做饭。”郭绍头也不回地说,“我再补几锤把这副甲打好,明天没工夫,一早就要去校场点人头。” 老头儿问道:“禁军真要出国门打仗哩?” 郭绍随口应了一声。 这处铺子是郭绍的产业,拿积攒的军饷买的。一共三个人,不过并非一家子,老头儿姓黄以及那个小媳妇玉莲都是雇的人。黄老头是乡下的一个老铁匠,打点锄头菜刀什么的用具,东西的销路和价钱都远不如东京商铺;到这里帮工,工钱比在乡下自己打铁销售的收入还可观。 而那个陈家的小媳妇玉莲,来历便很巧,记忆中几年前“少年郎”在李守贞府上做侍卫时,她是李府的婢女,竟是曾经认识的人;世事无常颠沛流离后,在东京又见着了。郭绍得知她的日子过得很窘迫,念旧之下,便雇她到自己的铁匠铺做些杂活;实际上铺子上赚的钱可能一大半都是她拿走,因为郭绍一轮到上值的时候就在禁军中许多天没法理会铁匠铺的生意,只得让玉莲随便折腾。 她名叫玉莲,坊间说她姓董,或许只是她随意编造的一个姓氏。 玉莲家男人腿断了的没法劳动,她一个少|妇又在单身汉家里洗衣做饭,坊间难免有流言蜚语。郭绍并不计较,不过对她来说却似乎很艰难……被人说三道四嚼舌头显然不是多愉快的事。常常见玉莲一出门就低着头,走路很快,也不和谁说话。 渐渐地夜幕完全降临,郭绍终于放下了手里的活。摆在外面的摊位已经收了,他便拿木板拼镶、关门打烊,铁匠铺门面整堵墙都是敞着的,没有那么大的门板做门,这种拼镶式的木板在他看来作用就相当于后世的卷帘门。 郭绍走进后院,顿时看见饭厅里桌子上的饭菜都没动,玉莲拿着扫帚在扫地,老黄坐在门槛上修一副铁钳。郭绍这才意识到,古代的高低贵贱是摆在桌面上的规矩一点都不隐晦,他年龄最小但是主人,主人没吃饭别人都不敢动筷子。 主食是汤饼,白面做的,这大概才是能留人的物质保障。在这个时代,饥荒饿殍之地自不必说,就是地方的土财主也舍不得常吃白面。 吃过晚饭收拾妥当,玉莲就赶着要走。郭绍见外面天色已黑,从后门出去到她家有一条光线不好的深巷,便起身道:“我送你。” 玉莲忙摆手道:“不用不用,郭郎早些歇着,明早我来做早饭。” 郭绍坚持道:“东京只是看起来太平。” 玉莲提起准备好的篮子,郭绍便随她从后门出去,外面就是一条巷子。这片商业街坊,前面临街都是开铺子,后面为了节省地方就只是条又高又窄的巷子;商人工匠生活起居就在后面,常常把一些垃圾丢进巷子里的阳沟,若是几天不下雨没冲走,巷子里就会有一股难闻的恶臭。 走在前面的玉莲埋着头,一副怯生生很不好意思的样子,时不时飞快地前后看一眼,生怕遇到熟人似的。郭绍走后面,便不动声色地欣赏她的后背,其实她的身材线条很好,细腰柔韧,臀能撑起裙子形成很美的皱褶,哪怕裙子很破旧,但真正的好身材并不会被布裙荆钗掩盖住。打着补丁的灰布交领上衣和白净的脖颈形成了鲜明反差,倒让人想起淤泥中的莲花。 “怎么了?”玉莲回头见郭绍目光异样,不禁了一句。 郭绍摇头,对前边的一道门扬了一下下巴:“你到了,进去罢。” “嗯。”玉莲似乎想说点啥客套话,愣了一下默默地逃进了陈旧的家门。 竹编纸糊的窗户上亮起油灯的光亮,忽然听到“啪”地一声巨响,接着是女人的惨叫,一个男人的声音骂道:“没脸没皮的荡|妇!又偷汉子去了!”女人嘤嘤的哭泣小声说着什么,马上又听到什么陶瓷容器摔碎的“叮哐”声。 “老子腿走不了路,耳朵还没聋!有种你便和那奸夫勾结把老子害了!” 郭绍在外头听得真切,虽然同情玉莲,但也是无可奈何。无论是谁听到自己老婆和别人的风言风语恐怕也好受不了……不过天地良心他是清白的。兴许那陈家汉子还没完全明白自己的处境,他落到如今的田地要么屈辱地苟且偷生,要么一死百了,除此之外真的还可以怪妻子么? 很快又听得男人的声音道:“酒!酒!没酒了!” 玉莲的声音很小,听不真,不知道说了什么,顿时又听到乒乒乓乓一阵乱响,女人的哭声十分凄惨。 郭绍听罢大怒,低头一看,旁边有几根柴禾,操起一根就向前走。就在这时门突然开了,只见玉莲一手捂着脸,一手抱着胳膊满脸泪水奔了出来,她看见郭绍顿时一愣。 她马上注意到了郭绍手里木棒和脸上的杀气,凄清的表情变成了惊惧,沉声道:“你要作甚?四邻都在传流言,你把他打死了,官府会不知?” 屋里的人喊道:“在和谁说话?” 玉莲咬着牙,挥了挥手示意郭绍快走。就在这时屋里人又嚷:“反正你那么淫|贱,去侍候那奸|夫一整晚,不是就有钱买酒了?哈哈……” “咔咔”木柴竟也被郭绍捏得发出了牙酸的声音。练习时能拉开三石强弓的臂力,若是挥起木柴照一个人打下去,恐怕不是骨头断就是木柴断! 玉莲屏住呼吸直盯盯地看着他的脸,她的目光亮晶晶的,等待着什么。神色中有哀求,又似乎带着兴奋和期待。 “我还没有把握。”郭绍冷冷地说了一句,然后弯腰将手里的木柴沉稳而轻地放到柴禾堆里。 玉莲看着他的背影,有些不解……没有把握做甚?身强力壮又在军中效力的后生,难道还没把握打过一个连站都站不起来的残疾人? 附近好几扇窗户都临时亮起了灯光,这边的动静恐怕已经让七姑八婆们产生了莫大的乐趣,绍哥儿的行踪也难掩藏。正道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第三章 卫国夫人、绍哥儿及玉莲(3) “我要有钱,要出人头地……”躺在旧塌上的绍哥儿满头大汗,迷迷糊糊地说着梦话。外面的天色刚蒙蒙亮,被熏得乌黑的木窗上,褪色的破纸被风吹得哗哗直响。 他恍惚之中觉得自己正身处在前世,重病的母亲亲临终前想吃西瓜,正是冬天,哪里买西瓜去?他感到非常遗憾。还有更多的问题,母亲一去世就要办丧事,此前医疗费花销巨大家里哪里还有钱? 最难以放下的还是活着的人,他的姐姐。后来姐姐匆忙就嫁了个比较富裕的家庭,他的求学用度大部分就由姐夫家承担,但隐约得知姐夫对她并不好;很多次他都想问姐姐,是不是为了自己才这样做的,终于没问出口。 终有一天自己要出人头地、挣很多钱,补偿这一切! “姐,姐……” 这时郭绍被人摇醒,猛地坐了起来,睁开迷茫的眼睛愣愣地看着叫醒他的人。女子的声音说:“郭郎,你做噩梦了。” “我做噩梦了。”郭绍机械地重复了一句。 玉莲转过头,将自己红肿的左脸避开他的视线,递过去一块湿毛巾。郭绍胡乱擦了一下脸,就翻身起来,推开木床开始翻找。 玉莲问道:“你还有个姐姐?” 郭绍不答,一会儿就把地契从床底下的暗格里找了出来。玉莲诧异|地看着他,郭绍道:“这铺子胜在地段好,来来往往的人多,随便做点什么营生都能维持生计,你拿着还是有用。” “我与郭郎虽是故人,但你也不必……对我这么好。”玉莲嘴上这么说,却没多少推辞的意思,她应该确实很需要这个。她又问,“你怎么不自己留着?” 郭绍头也不回地说道,“北汉契丹联兵南下,东京市井路人皆知。潞州昭义军败北,禁军频繁点兵,出征极可能就在近日。我要去打仗,管不了铺子。” 五代十国这世道,后晋安重荣一语就道出了天机“天子宁有种耶?兵强马壮者为之耳”,军阀混战民不聊生,但对野心家来说反而是好时候,不存在门阀时代出身就完全注定命运的状况。当然你要能活着才能立军功往上爬。 玉莲也没劝他,只小声道:“你心里还念着夫人吧……” 她和郭绍都在李守贞府上呆过,显然夫人指得是符氏。玉莲这个小媳妇平素缩手缩脚的,郭绍发现她却是很聪明,而且知道得不少。他淡定地摇头:“值得……爱的,只有真正关心你的人,正是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并不是她富贵美貌,就值得别人付出,她又不是你什么人。”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很认真,好像是在向世人敞开他的胸怀。玉莲也听明白了,她抬起头,眼睛里流出晨曦的流光,似笑非笑的表情,与平素胆小怕事的形象毫不相称。 说罢郭绍找了一身干净里衬,一大早就打井水沐浴。料峭春寒时候,敢直接打井水上来洗澡的人,身体一定很好。据说作战之前换清洁的内衣可以有效降低受伤后伤口感染的风险。郭绍到古代后也依样画瓢形成了一个习惯,披甲之前若有机会,务必沐浴更衣。 才打造好的胸板甲正挂在卧房的木架上,今天郭绍并不打算穿,还不是去出征,没必要打扮得与众不同。他照常穿环锁铠,全身铠甲重五十多斤需要叫老黄进来帮忙才能披好,然后取了墙上挂着的一把护身障刀,长兵器和弓箭都一律不带。 郭绍手按佩刀从卧房里走出来时,已变成了一个浑身被铁甲包得严严实实的铁人,沉重的金属泛着幽冷可怕的光泽,走起路来都哐当直响,步伐厚重。 老黄见东家的打头,眼里露出敬畏之色,门外的玉莲神色也是一凛,俩人弯腰向郭绍行礼。武装让郭绍脸上的柔和也消失不见,一道剑眉露出不怒自威的气势,平素的绍哥儿摇身一变成了郭十将。 不一会儿,铺子外面有军士喊郭十将。郭绍便大步向前门走了出去。 大街上贩夫走卒避之不及,谁都不敢惹一群披甲执锐的军士,哪怕他们没有仪仗甚至是步行。五代十国武夫地位高,从东京到地方各城池的武夫大多是常年征战杀人如麻的职业军人,若是有职位的武将飞扬跋扈,地方官也基本拿他们没办法,老百姓谁敢招惹。 步行至城北校场,从城中各处家中和驻地的将士也陆续赶到,一时间尘雾蔽天人山人海,眺望过去好似一片铁水钢海。 职业军人的家眷随军迁徙,禁军长期驻扎在东京附近,所以大多人的家也在东京。没有战事的时候,除了轮流上值驻防的部队,别的将士常常可以回家休整,还能把军饷钱粮就近拿回家里;因此不少人也像郭绍一样,径直从家里四面赶来集结。 上万人在一个校场上,起初有点乱糟糟,等时辰到了就开始整顿行列,各指挥清点人数上报。整个形式不同,但程序和郭绍在现代军训时好像也差不多。将士们分开腿昂首站立,行伍十分整齐整肃,起码看起来禁军很有点精锐的气象。 这帮人不仅是衣甲一致队伍整齐好看而已,还有些看不见的东西。就如郭绍披的一身铠甲五十多斤,若没有点力气穿这么重还要带兵器等物走路都吃力。还有那些远程神臂手,厉害的从小就训练,一般也起码要练个三五年,不是随便拉几个壮丁就能凑数;各军步骑也是身经百战,血里火里留下来的种子,历经几朝从未停止过征战。 郭绍等人的统帅是殿前都指挥使张永德,但并不那么容易见到统帅,半天了甚至连张都指挥使的影子都没见着。 过了很久才看到一队重甲骑兵举着旌旗团团护卫着一员大将从校场外过来,只看见骑兵中有人披着红色斗篷。他们从军阵前面策马而过,张永德的脸都没看清就走过了。 然后听见前面有人大喊道:“枢密院令,五日后出征!尔等都备好用物,三日内到各营兵房,预期不到者以擅离职守论罪。不得有误!” 校检台子上的大将就站了一会儿,兜一圈很快就上马大摇大摆地离场。过得一会儿郭绍这股人马的指挥使才骑马回来,指挥使叫王德功,是个中年圆脸大汉,一嘴黑胡子,这家伙郭绍倒是认得,因为指挥使才是直接统帅他们的将领。 按周朝禁军编制,作战训练时都通常以一个指挥为单位,五百人;往上的高级统兵大将一般不会直接过问指挥以下的具体事务,只有指挥使才是中下层武将士卒的直接领导者。指挥下设五个都,每都约一百人,长官是军使或都头;都下设四个队,每队二十多人,长官称十将。郭绍就是十将,手下有二十多兵。 指挥使王德功带着亲兵来到自己的队伍前面,翻身下马,立刻就喝道:“杨彪!都头杨彪何在!” 郭绍听到喊杨彪,立刻提起了神,因为杨彪正是他所在一都的都头。 这时就有个马脸大汉怏怏从队列中挤了出去。旁边一员武将顿时骂道:“杨彪,你可知罪?” 马脸汉子愤愤道:“他们赌钱舞弊,不然我也不会带人去砸他|娘个稀巴烂……下手是重了点,打残了个人……” “啪!”毫无征兆的一马鞭突然就甩了过去,“不知死活不懂规矩的东西!”他骂完转头看王指挥的脸色,见大胡子汉子微微点头,便声色俱厉道,“卸下兵器,解甲,给我打!” 几百人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大气不敢出,杨彪立刻就被几个亲兵按翻在地。很快他就变成了很可笑的样子,上身被脱得精光,却还戴着头盔,那模样简直像被剃了毛似的。 “啪!啪……”鞭子带着劲风,打在皮肉上的声音叫人心惊胆寒。被按在地上的马脸大汉咬着牙愣是没叫一声。 还好没打几鞭王指挥就抬起手来,“行了,没时间给他养伤,记着回来算账。杨彪,都头你就别当了,降作本都第四队的十将。杨彪本都第四队的十将叫郭绍?” 郭绍听罢愣了愣,忙朗声道:“末将在!回王指挥的话,末将正是四队十将。” “你代替杨彪,当都头。”王指挥从容道。 郭绍顿时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指挥使手下五百余众,怎将自己一个小小十将记得如此清楚?又何德何能突然连升几级,直接从小队长变成百夫长(都头)? 但这时候与指挥使废话显然不明智,郭绍忙应道:“末将多谢王指挥提拔栽培!” 王德功投来目光,竟然露出一丝笑容:“你一个十将,却能得张都指挥指名道姓嘉奖,本将敢不刮目相看?” 郭绍无言以对,靠关系才升官,如何服众?果然看了一眼“拔毛”的杨彪,那厮的目光已然十分不友善。 最大的问题是自己哪来的关系?张永德不仅是禁军大将,还是今上的妹夫,压根不沾边的人……左思右想,难道是卫国夫人符氏的缘故? 第四章 卫国夫人、绍哥儿及玉莲(4) 无论如何连升几级军职是好事,省去了许多熬资历军功的年月,绍哥儿而今面对的问题是要建立威信控制部下,先坐稳百夫长的位置再说。 黄昏时分,郭绍离开校场,先去兵房取一头本都的骡子,好回去拿行军打仗的个人用品。他打算拿了东西当晚就赶到兵房驻地,过问本都的骡马粮食存储等状况。 随行有五六个军士,都是郭绍任十将时第四队的老部下,正好也住在城南。这些人显然和郭绍更熟悉和亲近,按理可以就地把第四队变成自己的亲兵,有兵权、有忠于自己的亲随,要控制整都军队就比较容易了;可惜第四队的十将现在是杨彪,刚从都头降到十将,暂时没办法动他。这局面在郭绍看来就比较不愉快了。 走到朱雀大道,郭绍便招呼士卒们各自回家,独自牵着骡子从走后面的巷子。刚进巷子,就听到“叮叮哐哐”砸东西的声音,方向是玉莲家传来的。 果然走到陈家门口,就听见屋里的打骂声和女人的哭声。玉莲哽咽的声音,“放开我的头发……别打了,你叫我还怎么见人……” “荡|妇!你还有脸见人呐!”骂声中又夹带着噼啪的耳光,女人的哭叫十分凄惨。 郭绍顿时怒火中烧,丢开骡子的缰绳,见昨晚那堆柴禾还放在外面,操起一根就冲到门口,侧身“砰”地一脚踢过去。那破旧的门板不是被踢开,而是带着铆钉一起直接向屋子里飞进去,门方上的灰尘被震得簌簌往下掉。身披五十多斤重盔甲的郭绍身轻如燕,跳一步就跨了进去。 进门就是一间仿佛厅堂一样的屋子,空荡荡的,只有一张桌子两根圆凳一把竹椅,地上是被摔碎的破瓷片。一个汉子坐在竹椅上,手里还抓着玉莲的头发,二人被刚才的阵仗惊了,都看着一身铁甲凶神恶煞的不速之客。 “放开她!”郭绍用木柴棍指着那汉子喝道。 陈家汉子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又气又恼地冷哼道:“奸|夫来了?” 有种!也可能是还没意识到自己的危险。郭绍二话不说,“呼”地一棍就照头扫了过去,那汉子本能地放开手抬起胳膊护自己的脑袋。“啪!”一声巨响,隐约有骨头破裂的声音,木柴直接断成两截,嘶声裂肺般的惨叫顿时响彻整条巷子。 “郭郎……”玉莲也吓住了,脸色唰一下白得毫无血色,肩膀都在发抖。 郭绍不作理会,扔掉半截棍子上前一步,抓起那汉子的衣领,“哗”地一声把一块灰布给撕了下来。他径直丢掉破布,铁钳一样的手抓住那汉子受伤的胳膊,硬生生将他从椅子上提了起来。被人拽住刚刚受伤可能骨折的手臂,汉子哭爹喊娘的叫声惨不忍闻。 郭绍把起码有百多斤重的汉子拧小鸡一样拧着大步出门,向外面一扔,汉子便连滚带爬地摔进了散发着恶臭的阳沟里,挣扎着爬不起来。 “快住手,要出人命了!”玉莲跟了出来,声音在颤抖。 郭绍一身萧杀之气,脸色铁青,这样立了一会儿才冷冷说道:“我已升作百人都头,上头王指挥知道驸马都尉张永德与我有关系。”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冰冷的没有多少感情,听起来却莫名可怕。他不是在炫耀,也不是想狗仗人势……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东京两县的官府绝对不敢擅自处置一个禁军都头,禁军的指挥使王德功碍于张永德的脸面也不会真把郭都头怎样。那杨彪无缘无故打残了人,没人替他说话也不过是降职而已。 陈家汉子还没晕过去,一边哭叫,一边畏惧地看着郭绍。一时半会儿,俩个受了惊吓的男女似乎都没回味过来郭绍究竟在说什么。 郭绍缓缓伸手摸到了佩戴在腰上的障刀,“丝……”金属摩擦在刀鞘上寒冷的细响。 “你、你要做什么?”玉莲忙抓住了郭绍的手腕,瞪圆了惊惧的眼睛。郭绍的声音:“我帮你挖了伤口的脓疮。” …… 刀面反射着从巷子外面透进来的最后一丝余光、缓缓地抬起,整个动作仿佛分外漫长。玉莲本可以多尽一点力,阻止郭绍,比如上前拉住郭绍的手臂;但她没那么做,甚至最后的时刻她连劝都不劝了,看起来好像是被吓呆在那里,只是看着整个过程。 钢刀的轨迹并不急躁,却毫不迟疑。听到一声惨叫,血就溅到了旁边的土墙上,陈家汉子的头重重地落在阳沟里的石头上,一股血污染红了沟里的杂物和污水。 随着刀锋破开血肉的令人胆寒的沉闷响声,以及被血雾染红的空气,一切似乎都结束了! 眼睁睁看着他就这样被杀死在污秽之中,玉莲心里一时间十分难受,觉得他非常可怜。其实她从来没有真正恨过这个男人,哪怕他经常打骂她,她内心里也只有可怜中带着鄙夷。 但仅仅是可怜同情之心并不能支撑她在这样艰难地挣扎生存,一个妇道人家成年累月忍受着流言蜚语,还要照顾一个酗酒成瘾的残疾丈夫,她早就期望着某一天能脱离苦海。虽然不想承认,但这残忍的一幕着实叫她莫名感到松了一口气……只不过让一个外面的男人、一个本来就有传言蜚语的人在自己的面前杀掉丈夫,玉莲还是很有罪恶感。 她甚至没心思去考虑出了人命后怎么收场,一时在复杂情绪中怔在那里。直到郭绍唤她:“你去叫人,让邻里去临街官铺里告官,就说是我杀了你家男人。” 玉莲脸色惨白,回头看着他愣愣道:“告你?”她发现郭绍他杀人后正在那里拿着一块布慢吞吞地擦着刀上血迹。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不远处的房子里响起一声尖叫:“杀人了,杀、杀人……” ……玉莲依言赶紧去叫邻居,说是绍哥儿杀了人,一切都是事实。 混乱了一阵,她渐渐才想明白这两天的事。昨晚郭绍说什么“没有把握”,刚才又说自己升官、与谁谁权贵结交:是因直到昨晚,他还不能肯定杀了人会不会被重惩,但今天他终于确信原来杀人也不用偿命! 此人处心积虑、哪怕是冲动的时候也不会任意妄为,但在胜券在握时又非常狠辣,杀人的手段更是残暴,着实是个可怕的人。不过玉莲又意识他并非那种不择手段的人,因为他杀人根本不是为了自己。 杀人就算不偿命,也总会有麻烦、要付出代价!杀陈家汉子对他自己显然是一点好处都没有。而且今早他还把地契白送给玉莲……他为什么要对自己如此好?玉莲自然而然地想到绍哥儿是对自己有意。但细想仍然不通,绍哥儿年纪轻轻长得人高马大,刚升了都头,要讨个黄花闺女并非难事;如果只是想偷腥,更无须如此麻烦,在铁匠铺子上他有很多机会,根本无须做这么多,就算来强的,也没人能制裁他,因为市井坊间本来就有玉莲不守妇道的风言风语。 没过多久,官差就来了,先来的是商业街上官铺里的差役,两个差役见郭绍一身战甲武装到牙齿,哪里解决得了?然后县衙里的官吏带来更多的人,仵作也去了后巷。 只见郭绍坐在铺子里,杀人的凶器就放在旁边的铁砧上,好像在坐等被抓。外面围了一群皂衣官差,和无数的围观的百姓,却无人敢走进铺子一步。 玉莲在人群中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他,心中一团迷雾,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这时官差将百姓稍稍驱散,一个仵作抱拳道:“被害之人已断气,亡者左臂骨折、肩骨脱臼,面部被利刃劈砍成致命之伤……” 一个头戴木骨漆纱幞头身穿青布圆领宽袍的人指着郭绍问道:“人是你杀的?为何杀人?” “是我杀的。那姓陈的出言不逊,惹恼了我,本想打一顿出气,不慎失手将其杀死。”郭绍坐着没动,显得十分无礼。不过看那当官的衣服颜色和幞头款式,就知是不入流的小官,说不定还没郭绍这个禁军都头等级高。 旁边一个戴高筒帽的汉子听罢就想上前拿人,却忽然见郭绍伸手拿起旁边的刀,那官差吓了一跳,忙后退两步,脱口道:“你犯人命,还敢抗拒?!” 不料他起身拿起障刀只是把刀丢出来,以示不作抵抗,并主动交代道:“我是殿前司下辖小底军的都头郭绍,指挥在封丘门北,指挥使王德功。” 那官儿听罢忙伸手阻止差役头目,低声道:“立刻派人去城北,将此事知会其将领。” 旁边的人问道:“案犯怎么办?” 官儿道沉吟片刻,道:“将后巷尸首带回衙门验尸、收凶器,查明案情后先禀堂尊,再做定夺,切勿轻举妄动。这里留几个人看着,进去叫那郭都头先到后面回避……若是能写出一张供状更妥。” 外面的玉莲见郭绍没事,便默默绕道后巷,回自己家中等候。 第五章 卫国夫人、绍哥儿及玉莲(5) 每一个长得漂亮却过得不好的红颜背后,通常不是一段简单的经历,玉莲也不例外。 若不是从小被卖进李守贞府上,也许玉莲会在某次旱灾蝗灾饥荒中饿死,甚至被人当作食物也有可能;又或幸运一些,长大成人嫁到门当户对的穷困之家、过着与以前一样贫穷无知逆来顺受的日子。总之她自从成了李府的婢女,便见识到了与出身环境完全不同的生活,那里不再有饥饿与寒冷只有锦衣玉食。哪怕做一个最卑贱的婢女,也比在家乡过得好。 但没有人是容易满足的,更没有人情愿身份低贱被人任意欺凌、而不羡慕那些养尊处优者。玉莲渐渐明白自己最大的资本和机会,就是容貌。她比其他那些做杂活的丫头长得更漂亮,已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 家主李守贞在那座富贵的庄园中拥有最大的权力,但他老奸巨猾早已参透世故,就算被李守贞看上也只能是一个玩物。玉莲把目光对准了李守贞的儿子李崇训,这个刚长大还没有多少阅历的年轻公子。 果然李崇训很容易就被玉莲迷得神魂颠倒,一番山盟海誓之后,玉莲忍受着痛苦和反感与李公子偷食了禁果……临时她又莫名恐慌,但后悔已来不及,连想喊人都不敢出声。 她成为陈家瘸腿丈夫之妇以前,只有两次痛苦的男女之事,这便是其中一次。她并不奢望李公子能全部实现他的承诺,这样一个富有的公子只要履行一部分承诺就够了;而且玉莲后来发现自己一下子就有了身孕,情况便更加乐观。 不过她终于认识到自己根本无可能成为大将军李守贞的儿媳,李家绝不会放弃与另一个大贵人符彦卿家的联姻机会。于是符彦卿的长女符氏顺理成章成了李崇训的元配。玉莲没敢轻易透露自己怀上李家血脉的事,她打算先设法和符氏搞好关系,然后以期成为李崇训夫妇身边一个地位较高的妾,若是生了儿子应该就有了保障。 可惜世事无常,玉莲还没等到那一天,李家就因起兵谋反被杀了个干净。 她和符氏同样是妇人、同样是李崇训的女人,在动荡的一刻却下场迥异。符氏刚刚还是罪人之妇,报出父亲的名字以及和郭威的交情之后,摇身一变就成了另一个实权大人物郭威的义女;而玉莲的下场显然无法如此礼遇,李家一灭她便无依无靠,被郭威军中的一个武将给抢走了。 她被那个武将施**|污,之后被掳回其家中,她无法反抗,否则有更惨的下场、就是被充作营妓被无数的人轮|奸。玉莲因此流产,并因医治不及、后来被告知一生都无法再生育。她还来不及仇恨那武将,很快又发生了战乱,那将领战死,家中妻妾分财作鸟兽散;并将玉莲当作货物一样卖掉分钱。买她的人就是最后的这位姓陈的丈夫,这位的长相丑陋酗酒脾气暴躁且家穷,而且是个天阉,简直泛善可陈……更不幸的是,郭威重新率军进东京时,本来几乎没发生抵抗,死伤很小,他却被人挤下城墙摔断了腿。 日子这样过来到了显德元年,玉莲对生活已经不抱希望。一个无法生育的残花败柳,一无所有还有个累赘丈夫,她很多次都想抛弃丈夫逃跑,但又能跑到哪里去,去做什么?她在无数个黑暗的夜里推测过,逃走很可能被人卖进窑子……就算被某个普通人家收留做妻子,当发现妇人不能生养、又无须向其娘家交代时,卖掉弄一笔钱重新娶妇是极可能的事,因为百姓人家娶妇就是为了生子。 有时候她很绝望,只想着活一天算一天,实在无法忍受时死掉就算了。 有时候她又很不甘心,觉得很憋屈。且不说大富大贵,连东京龙津坊这些市井中的丑陋粗鄙妇人都不如,一天好日子没过反而被她们嘲笑、背地里说闲话。难道就这样带着羞辱结束一生,然后让那些人再幸灾乐祸地挖苦几句? 没有过朋友,没有亲人,连家也是一个破碎的家;丈夫被人杀死了,她也无多伤感。这样的处境让她觉得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人。自己虽然出身低贱,但上天给了她比绝大多数人更好的容貌,况且底层出身的人又不止她一个,究竟是哪里走错了路?难道是当初不该去招惹李守贞的儿子?如果没这么做,又能好得了多少呢…… 玉莲觉得没脸见人,只想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所以出门来来去去几乎不和人说话。若是这个世上没人认识自己该多好,也想那些七姑八婆不要拿自己的不幸作为茶余饭后的笑柄。 不过她又想起昨日在朱雀大街上见到的卫国夫人符氏,同样是破灭的李守贞府上的女人,凭借家势又成了官家的妻子,尊贵的身份让官员都要敬畏仰视,更别说这些市井妇人,谁敢嘲笑她?她们甚至连嫉妒的勇气都没有……玉莲幻想,若是有一天自己能如此尊贵,认识她的人应该感到羞愧、应该认识到她们自己的下|贱!如此想象,她心中才隐隐有些飘渺的快意。但有过李守贞府上的经历,让她明白现实中是不可能的,只能在自个心里聊以自|慰。 …… 旁晚时分,门外有人敲门,玉莲开门一看原来是绍哥儿回来了。绍哥儿还穿着甲只是没带兵器,他耷拉着脑袋似乎情绪低落,连正眼都不敢看玉莲,也不进门,站在门口说道:“王指挥责令我赔偿陈家的抚恤费和丧葬费,但……” 玉莲忙向巷子里左右张望,道:“进来说话,别杵在门口。” 绍哥儿愣了一下,走进灶房,自个寻了条凳子坐下。 “吃过了吗?”玉莲又问,对待郭绍丝毫不像杀夫仇人,她知道,绍哥儿杀陈家汉子却是为了替自己出头。绍哥儿没搭腔,她便猜他饿着肚子回来的,忙揭开锅盖,拿一只粗碗盛了满满一碗绿糊糊的羹。 郭绍见木桌上热气腾腾的糊糊,尴尬道:“这样不太好吧……对了,铁匠铺后院我住的房里,箱子底下有一罐钱,只是不够。” 玉莲道:“他们只是叫你赔钱,没打你?” 郭绍摇摇头,终于忍不住饥饿,端起糊糊喝了一口,顿时只觉口感极差,好像有糠之类的谷物外壳渣子……这个时代,有的吃就不错,只不过玉莲平素就吃这个?他悄悄拿眼又看了她一眼,实在看不出这样白净的一个女子是吃糠咽菜过活的。 玉莲的额头光滑而圆,长着一张鹅蛋脸,与一双黑白分明的杏仁眼配得非常恰当,浑然一体天然漂亮,眉宇不露妩媚,却看起来比较亲切。只是她身上的衣裙着实破旧,露出白净的脸和脖子,倒让人不禁想起剥开了一点的糯米粽子。 郭绍大喝了一口不知什么做的糊糊,胃口全无,便慢慢吃着,一边说道:“王指挥认为我与殿前都指挥使张永德有什么关系,他本想卖个人情;但昨天杨彪才因赌博打残别人被连降三级,王指挥若是对我网开一面便是赏罚不公无法服众。因此命令是又将我从都头降到十将,并负责赔偿……倒是那杨彪比较倒霉,昨天才降到十将,今天又因为我做回第四队的十将,被再次降级成了副将。” 五代军职比较混乱,不过玉莲因为曾经在李守贞府上长大,后来在东京又认识郭绍,言谈之中了解不少这些东西,指挥使以下的军职她明白。军使或都头就相当于百夫长,十将便是队长,副将便是副队长……从军的人大多无非是想升官发财,郭绍虽然没杀人偿命,但从百人的长官一下子降作队长,损失也是很大的。 玉莲听到这里便道:“铺子地契我还是不要了。” 郭绍似乎有点误解,点头道:“现在我没法子,只好将那铺子算作给你们家的赔偿,那罐钱也算进去。” 玉莲摇摇头,悄悄看了他一眼:“铺子你还留着,我不要了。我给你签押票据交差,就当是已经补偿过。” 郭绍皱眉道:“明日一早我就要回军营,你以后作何打算?那间铁匠铺是我赔偿给你的,又有黄老头帮衬,经营下来勉强可以维持生计,你就别推辞……” “我的事不烦郭郎再操心。”玉莲的口气忽然有些冷意,女人真是变脸比变天快。 郭绍没说完的话堵在喉咙,沉默下来。他想了想,自己确实是一直对玉莲有好感,漂亮却可怜的女人,又很勤快,任谁都喜欢吧;但似乎也不能因为对她稍微好点、在她困难的时候帮助了一下,就要求她怎么着。 他起身正待要告辞,借着灶里的柴火光线却忽见玉莲眼睛里水汪汪的闪闪发光,含满了眼泪。灶头里的火焰在摇曳,橙色的光在她脸上光暗交替、阴晴不定,就如同照出了她徘徊不定的内心。 “你……”郭绍不知如何问话。 玉莲抿了抿朱唇,欲言又止的样子,那美丽洁净的脸,在破旧布满尘垢的低矮破房子里分外异样,反差极大。这间灶房充满了陈旧的味道,所有的东西都很老,因为玉莲的存在怎么看怎么不协调。 她眼睛里的水珠终于从脸颊滑下来,同时也露出了一丝笑容:“你回去罢,我们不会像那些奸|夫|淫|妇一般,我也不是通|奸弑夫的蛇蝎妇人。绍哥儿对我的好,我心里记着便是。” 第六章 祈福吉符 夜幕笼罩千里,在同一片黑暗里,每一个地方却有着不同的孤寂。陈家屋宅位于龙津坊的深巷角落里,狭窄的空间和高的墙壁让这里采光非常不好;她家的房屋小而低矮,又有些年头了,积了烟灰的房梁、破损的木窗,让整个空间的色调非常阴暗……会让人联想到故事里的鬼屋。 这时候玉莲才意识到陈家汉子的一点好处,以前他在的时候玉莲没这么害怕。她贴着墙蜷缩着,越怕越睡不着。 人死后会不会有鬼魂?玉莲的眼前似乎看到了刚死时满脸血污瞪着无神眼睛的尸体。她哆嗦着对着黑漆漆的半空小声说道:“你不要怪我、不要怪我……我不对,心里不该盼着你死,但并不是我杀的你、也没做帮凶!这都是无奈,我一个妇人真的没法忍受那样的日子,若非过不下去,我的心也不会如此狠毒……” 她不断地安慰自己,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一阵。毕竟这里并不是最恐怖的地方,好歹也在东京大都市里;之所以叫人觉得恐怖,可能是因为刚死了人在外面臭水沟。 玉莲觉得最让人害怕的地方,是在儿时生长的地方、是在梦里。 离开家乡的时候还小,偏偏人会把最初看到的环境记得非常清楚。比东京陈家屋宅更黑更破的土墙茅屋,而且乡下一到晚上外面是一片漆黑,半夜一盏灯都没有;屋后就是荒山,山上有很多野坟。玉莲对小时候起夜解手都不敢去的情形记忆犹新。 隐约记得,家乡属于河东高平。听老头们闲聊,说高平以前叫长平,也就是很久以前秦赵两国长平之战的古战场附近,传言秦将白起在那片土地上坑杀了四十万赵国将士!难怪村民们常常无意间挖出白骨。玉莲那时候爱听大人们天南地北的闲扯,听完却怕得很。 后来她终于被人转卖到了河中府李守贞家,犹记得那人烟稠密的城市、人来人往的深宅大院、明净的房屋,从来不缺灯油蜡烛,晚上外面都挂着灯笼,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那个地方。至少最初认为那是个角落里都充满阳光的好地方。 不知睡了多久,她一睁开眼,明净的房屋不见了,随之而来的是现实中一片黑暗,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草木灰味儿。 玉莲在黑暗中瞪圆了眼睛,不敢去掌灯,窗户透风,那油灯晃来晃去的更可怕;再说深更半夜亮着灯万一被别人家看见了可能又有闲话说。这时她感觉软软的胸脯被什么东西轻轻硌了一下,伸手摸索,发现原来是几天前在道观里祈的吉祥符,系着根细绳子还戴在自己身上。 符是给绍哥儿求的,好几天前的事了,那时候还没发生命案。 据说很灵,在菩萨面前开过光,又有道行高的人施法画符。符文画在一张红绸上,包成三角,拿绳子一系还能戴着。绍哥儿说近期会出征,玉莲希望他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除了拜神求符还能帮上什么忙呢? 那座玉贞观的观主是个女道士,道观在城里,因此很受妇人的欢迎。玉莲之前也很有兴趣打听观主的来历,据说她原来叫京娘,多年前曾和禁军将领赵匡胤相识,后来因情所伤才看破红尘,在东京建了座道观出家;妇人们最喜这种儿女情长的传言,难怪玉贞观的香火那么旺盛。 玉莲摩挲着手心里的符,犹豫着还要不要给绍哥儿。明天一早是赠送的最后机会了,天亮他就要回营。 在内心里,玉莲并不怪罪郭绍杀她的丈夫,甚至还悄悄怀有感激……她当然也看得起绍哥儿这样的后生,此人不仅有勇力,而且并非那头脑简单的莽汉,玉莲认为他见识非同一般,若是时运好、说不定真能挣得富贵。但他十八九岁年纪轻轻的将校儿郎,真能看上一个相当于嫁过三次、不能生育的妇人? 若是表现得急不可耐,恐怕会自己作贱:丈夫尸骨未寒就与人家你侬我侬,你是水性杨花的轻浮妇人吧?玉莲非常懂得,若是自己都不自重,那么别人也会看轻自己、当作随时可以丢弃的无关紧要之物。 要是早几年、还在李守贞府上那时候就好了……但绍哥儿那时好像一门心思倾慕符氏,连为她死都愿意,就算是现在他真的就放下了? 老天从来就不公。有些人,确实是生来就招他人万般宠爱,就算什么也不做,也会有人愿意为她付出。便如符氏,出身尊贵秀外慧中,无论她嫁过几次都是人们心中的仙女。 …… 郭绍一早起床打开后门,发现门缝里掉出来一个红色的东西,遂捡起来仔细观摩了一阵,然后收起那物,转头向巷子里面看了一眼。 ……依照枢密院的军令,禁军将士提前到各营房集结报道,两天后将点兵出发。郭绍在规定的前一天就赶到兵房。 虽然在军营驻地只有两天,但对于郭绍来说实在有点闲,因为他升上都头的位置屁股没坐热就重新做回了十将;本都第四队只有二十几个人,早都是熟人,没什么可操心。 他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坐在门槛上晒太阳,春天的阳光暖洋洋的,院子里的梨花树上的花朵含苞待放,这个季节冷暖适宜,叫人动都不想动。他平素没事时看起来确实懒,好像没什么精神似的,话不多,能坐着绝不站着。 就在这时,不知从何处钻出来一只白兔子,立刻引起了他的注意。但他照样没动弹,只是很专心地瞧着。 春天里的小白兔,可爱却很容易受到惊吓,若非慢慢地靠近,她就会立刻被吓走……郭绍捏着脖子上的祥符,出神地盯着那兔子,眼里露出笑意。 不料突然不知何处冲过来一只莽汉,身上还披着沉重的甲胄,这厮二话不说,叮叮哐哐就跑过去猛地向那兔子一扑。笨重的身体“砰”地摔在地上,兔子没被抓到它一溜烟就跑了,他却摔了一嘴的泥。 “你娘的,罗二!瞧你那蠢样!”郭绍骂了一句。 这厮叫罗猛子,第四队的一个小兵,他好像摔疼了,咧着嘴怏怏爬起,拍拍土一撅一拐连走带跳过来,把背上的弓取下一递:“郭十将,快射那兔子。” 郭绍接过弓和一支箭,左右没瞧着没惊吓的白兔哪去了,便随手弹了一下弓弦,顿时瞪眼道:“好家伙,这得是两石强弓,哪来的?” 罗猛子道:“前两天郭十将不是升了官,王指挥赏的,你又不在兵房。” 就在这时,忽闻一个口气不善的声音道:“都头用的东西,倒不知一个十将有没有本事拉开。” 郭绍和罗猛子回头一看,只见杨彪和十几个军士抬着一只剥了皮的羊刚走过来。那杨彪长得五大三粗,一张马脸凶神恶煞,说起话来却是有尖酸的味儿。这厮现在是第四队的副将,比郭绍还低一级,但他之前是做百夫长的武将,看起来似乎不太服绍哥儿这样十八九岁的小子管;而且昨日郭绍从都头又重降到十将,连累他无辜再降一级,恐怕他看郭绍不是很顺眼。 最近两天殿前司对下面的将士很好,因为要出征了,又是赏钱又是猪羊酒肉犒军,众人的心情很好,见状便乐呵呵地起哄,要郭绍露一手。 “拉还是拉得开。”郭绍淡定地回了一句,正巧发现刚才那只白兔跑出来了,在院子对面的屋檐下竖着耳朵。军士们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很容易也发现了颜色鲜明的兔子。那兔子离得不远,可能就二三十步,但目标太小。大伙儿愈发期待起来,人群中发出唏嘘之声。 此情此景郭绍无法下台,他不慌不忙地从地上抓了一把沙土,在手里搓了搓,又拿出指套戴上。 懒洋洋慢悠悠的动作,一如他平素的作风。但忽然之间,他猛吸一口气,浑身变得充满了骨力,拈弓搭箭、弯弓如满月。两石强弓本就多作为练习臂力用,几乎不用于实战,弓被他拉成这样,恐怕再加一石也拉得开! 长而稳定的手指上筋已经鼓了起来,牛筋发出“嚓嚓”的绷紧声音,就好像要断了一样,又像投石车巨大绞力产生的噪音,令人莫名紧张。 弓箭不是枪械,可以瞄准但可靠性有点扯淡,射不射得中全凭感觉。从站定到拉弓,每一个动作其实都在瞄准,都在寻找目标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从无数次命中或未命中的练习之间形成的一种直觉,完全难以名状无迹可寻。每当拿起弓,这种感觉就让郭绍莫名兴奋,就好像面对热恋中的少女,已经得手、心中又有些许患得患失,生怕她会悄然离去,不忍有半点杂念。在这一刻,郭绍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身在现代的学院里,还是在烽烟四起的五代十国,眼中唯有箭! “砰!”一声强劲的弦响,余音之中仿佛带着锐锋刺破空气的丝丝声,惊起了围观的将士。短短的一瞬间,不少人就被郭绍从眼神到全身每一处的专注感染入神了,弦响终于让他们回到了现实。 “好!”罗猛子立刻激动地率先喝了一声,不管射没射中,这力道已经够震服人了。 应声之下,只见那白兔已被死死钉在墙角,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杨彪面有惊讶之色,又有些尴尬:“有两下子。” 郭绍的表情放松下来,并未理会杨彪给的话柄台阶……这是对下级对上级应有的态度?那杨彪虽然不久前还是百夫长,但现在他就是一个小队副将!五代十国最不缺的就是骄兵悍将,这里不是讲究什么谦逊美德的地方,忍让只会叫人觉得你好欺负,是个好玩的受气包。郭绍把弓递到杨彪面前:“你来试试。” 刚刚好起来的气氛再次微微绷紧,大伙儿把目光放到了方脸汉子身上。 那杨彪年纪不大,却是一脸沧桑肤色又黑又黄,一看就是久经战阵的人。但久经战阵也不是每个人都把弓箭玩得炉火纯青,而且非常少。看他的神情就知道,显然没底气。 不料这厮竟是个死不认输的嘴硬角色,当下便道:“不过就是射箭准罢了。” 郭绍冷笑道:“连试也不敢试?那最好懂点上下规矩。” 杨彪的脸顿时红一阵白一阵,又找不到话来说,加上周围的军士一番嘲笑,当下就恨恨说:“郭十将的箭是长了眼,战阵上的箭矢可不长眼!” 此话何意,赤|裸|裸的威胁,要在战阵上使绊子? 第七章 高平(1) 二月下旬,东京的前期准备妥善,皇帝柴荣正式御驾亲征,随行军队主要是禁军,即天子侍卫亲军及殿前司下属诸军。 郭绍所效力的小底军隶属殿前司体系,当然要随军出发。 大军从北城出京,北墙四道城门,主力走陈桥门。大路走军队,两边的百姓非常多,箪食壶浆一片爱军拥军的盛况。周军正规军比方镇军队的军纪好,从大处看也有保卫着周朝控区不受外敌劫掠的功劳,但显然因宣传舆情不到位,远没到达让百姓痛哭流涕爱戴非常的地步……道旁的百姓,大多是禁军家眷。 禁军特别是殿前司诸军,都驻扎在东京近左,家眷也在这里。将士要出去打仗,家里的老小当然会万般牵挂担忧,少不得拥堵在道旁挥泪离别。 前头皇帝仪仗还算鲜明整齐,后面的诸军就不如那么美观了,带了太多的东西让行伍乱糟糟的,也就是旗帜衣甲兵器能证明他们是一支军队。 除去粮草辎重,像郭绍也带着不少东西,需要用一匹骡子来驮。不算身上穿着五十来斤重的全身甲,之前打的那副胸板甲就起码二十斤重,长短兵器也有十斤,还有自己吃饭喝水用的铁皮缸、锤子、柴刀、口粮,要没骡子恐怕非常吃力。 普通士卒不带牲口,他们只能少带个人用品。不过他们也有叫郭绍羡慕的地方,家里的人追着队伍又是叮嘱又是拿吃的;而郭绍放眼望去,道旁的百姓没一个他认识。 “郎啊,可别冲前头,躲后面点……”一个娘们一边跟着军队走一边嚷嚷。然后应答的人居然是郭绍后面的罗猛子。郭绍忍不住回头道:“罗二家媳妇真会说。” 他又向人群里瞧了一阵,心道:我在这里也是有人关心死活的,玉莲应该来了,只是人太多没找到自己,又或是在某个地方悄悄看着不好意思上来,娘们就是矫情。想到这里,他心里便开阔起来。 …… 多日后大军至怀州,皇帝嫌行军太慢,欲下旨全军加速兼行。控鹤都指挥使赵晁得知后对好友郑好谦说:来犯之敌太猛,我军不该急着冒进,慢一点更稳妥。郑觉得控鹤指挥使言之有理,就跑到皇帝面前说,结果皇帝柴荣大怒;郑只好把朋友出卖了,说是赵晁说的。 赵晁因此被解除兵权,就地关|押在怀州。 就算大军已经走到半路了,柴荣也早下定决心要亲自打一仗,但直到现在军中仍有很多人不和他一条心。他虽然顺利登基,却因时间太短没有完全掌控军队;不仅禁军,对各地节度使出动的军队也难说能顺利号令。 如此看来,北汉主选的时机并没有看错,周太祖郭威刚驾崩不久,养子柴荣登基才一两个月能做多少事掌权?北汉主和契丹兵想用十来万人就灭偌大的周朝,主意就打在柴荣身上;只要打赢一场影响大的战役,柴荣就坐不稳那位置,周朝各地可能不战自散。 偏偏柴荣似乎是个不信邪的君主,愣要御驾亲征一较长短。直到禁军开到了怀州,恐怕北汉和契丹都不能相信柴荣会这么干。 柴荣的做法叫人们始料未及,但也并非不可理喻。若是他能在危急关头成功抵御入侵,则可省去很多周折直接树立威信掌控国家,只是风险太大,就看人有没有这份胆略了。 上层是如何心思不一、如何打算,倒与低级将校没什么关系;到郭绍这个级别,连一点风声都听不到,所有的军令几乎都来自指挥使王德功那一层。上头让大伙走就走,停就停。 不过出征着实很考验普通将士的体力。从河南跨|省到山西,现代坐火车汽车都嫌远,大伙儿是全程风餐露宿、负重步行。不仅郭绍所在的步军队伍,连那些骑兵也是步行;战马精贵,马吃得远比人多,若非作战,下层将士都舍不得骑。 三月上旬,军队终于走路进了山西地界(河东)。早就有传言,潞州的昭义军节度使李筠打了一仗,已战败,也就是说明北汉契丹联军至少越过潞州,已经深入到山西的南部地区;那么郭绍所在的禁军遭遇敌军就并不远了。 早打早省事!背着好几十斤东西走省际远路真不是一般苦,果然无论什么时代求个前程都不容易。 ……不过一等上了战阵,人们总会幡然醒悟,还是负重走路比较轻松。 第八章 高平(2) 三月十一日,两军遭遇,终于摆开了阵仗。 熬过了山高路远,就只为兵戎相见。高平,在很久以前的战国时期它还有个名字,叫长平。秦将白起和号称四十万的赵军将士至死难忘之地。这地方的山川形势天生就是战场,恐怕不止发生过一次长平之战。 天气晴,艳阳高照。 高低不平的旷野上,十万北汉契丹联军,以及数万周军分南北展开,黑压压的如同蚁群,又如层层叠进的巨浪。 对峙之后,谁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动手的;似乎从一开始前方就在厮杀。两军交战之处,无数人马混乱惊走,空中纷飞的箭矢好像在晴天平地掀起的暴雨。 郭绍放眼望去,一片如林的长兵器和铁甲,尘土滚滚看不见头尾。身在其中他完全不清楚周军是怎么部署的,一个十将似乎也没必要清楚,只知这边应该在周军右翼后方。 不过他很清楚这场战役关乎国家存亡,影响重大!若要想往上爬,高平之战是最好的时机;战前他已作好心理准备要寻机立功脱颖而出……但很快这种欲|望就被更为强烈的恐惧感和求生欲冲淡了。 呜咽苍劲的号角、空中密密麻麻的黑点拉开了北汉军进攻的序幕。尘雾和杀声中,马蹄轰鸣,就好像有十面埋伏、千军万马从四面八方杀来了一般,还不见敌兵就能叫人心惊胆寒。 前面的战事大约已经白热化,郭绍看不见,战火暂时也没蔓延到这里。只有东北风迎面乱刮,呼啸声中飞沙走石,砂石打在脸上生生发疼,腾起的尘土被风吹来,叫人眼睛都睁不开。 战场形势千变万化,郭绍一睁开眼,忽然发现前方周军骑兵已经败了!侧翼一大群马兵反方向跑来,马蹄声“隆隆……”作响,周军骑兵成建制地逃跑。没一会儿传来了震天动地的喊声,然后无数的步军调头向这边奔来,人群丢盔弃甲不成队列,真是狼狈到了极点。 “娘|的!”郭绍见状脱口唾骂出来。 前方溃败的无数周军乱兵绞进了小底军军阵,指挥前列乱作一团。小底军属于殿前司禁卫部队,好歹也算一支精锐,根本不会一触即溃,但自己人乱七八糟冲来已经挫其前锋锋芒。郭绍记得高平之战应该是后周胜利,记不得历史细节;但看眼前的状况,怎么是一片要战败的迹象? “噗”!他的左脸忽然感觉一热,转头一看,正见一支血淋淋的箭簇从一个熟人的脖子上穿出来,上面还带着撕扯出来的皮肉,血溅了他一头一脸。郭绍愣在那里,喉咙忍不住一阵蠕|动。 他抬头一看,顿时头皮发|麻,空中像谁捅了马蜂窝似的,又像飞来了一群吃光一切的蝗虫。刹那间,“叮叮当当”如下了一阵冰雹,不断有人倒下。 “杀!杀……”马蹄声中连绵不绝的呐喊如海啸一般,无数的重甲骑兵冲破尘烟席卷而来,前面的乱兵被追得鸡飞狗跳四散只顾奔命。郭绍这边的小底军步兵前锋混乱,也很快被重骑从正面撕裂分割,步军顿时不成阵列。 眼前这阵仗不忍直视……郭绍十四岁到十八岁,四年如一日每天六个时辰以上的练习,拈弓、搭箭、瞄准、坚持着;枯燥乏味艰辛,风雨无阻;一天最少一百次,几个动作,重复了一二十万次。这些,就是为了上战场来被一箭射穿或是被一刀砍死? 这时听到黄都头的声音大喊:“兄弟们,先后撤!” 郭绍见状也赶紧挥手招呼自己的士卒向后退避。一大群人正向南蜂拥溃退,忽然听得一声爆喝,“使乘舆受敌,安用我辈!后退者斩!” 循声抬头望去,不远处一员大将立马横刀,铁甲骑兵簇拥左右,被拥挤上前的败兵立刻被连杀数人。众军惧怕,溃败停了下来。郭绍听到“乘舆”这个词,伸着脖子向后方张望,果然见到周朝大旗就在视线所及之处,皇帝仪仗在千军万马中隐约可见! 低落的心情又莫名燃起。皇帝在附近,他会看到将士们的表现? 当是时,听见有人大喊:“汉军第一猛将张元徽来了!谁为官家出战!” 众军眺望阵前,果见一员北汉猛将率重甲铁骑长驱突进,直杀进周军纵深。骑兵掀起的尘土随之蔓延,好似那剧烈燃烧的***,要引爆整片战场! 郭绍从肩上伸手过去,摸到了射兔的二石强弓,无比熟悉的武器,让他忽然有一种直觉:建功立业,就在今日!数年的煎熬、无数个梦里的期待,此情此景若是失手,必将后悔千百遍! 那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的猛将,应该就是北汉大将张元徽,所到之处无人能挡。那厮左右两翼清一色装甲精良的亲兵,个个猛得不行,团团护住中间的大将。他们身披重甲,马都披着铁甲;箭矢招呼上去,大多被亲兵挡了,亦无法穿其战甲。 郭绍盯着骑兵中的张元徽,取箭羽,轻轻搭上弓弦。那股铁骑终于进入了侧前方的射程,最好的角度。 牛筋被大力拉开了,弓弦紧绷在空气中。这一刻让郭绍觉得分外漫长,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呼吸,眼睛、箭镞、目标三点一线,似乎已经融为一个整体……郭绍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张元徽,正在随着战马上下有节奏地起伏,能感受到战马冲刺的方向。 在直觉中最恰当的一瞬间,他忽然发现风不知什么时候已变成了顺风,一切如此完美,完美到令人感动!没有犹豫没有任何理由,“砰”!暴力的弦声在耳边响起。 飞驰的箭矢,满载着希望与梦想,高调地划破空气,急速向前奔去。郭绍仿佛听见了嗤地一声,尘土弥漫中他看不真切也听不到声音,在莫名感受到箭簇已经刺破了那人脖子上的皮肉。 果然见大将直接翻落下马。孤军深入的一支骑兵好似立刻失去了动力,冲锋停止下来,一些骑士慌乱下马救人。猛烈燃烧的战场导火线就好像被一瓢水给浇灭了。 郭绍兴奋地瞪眼大呼:“杀张元徽者,小底军郭绍!” 周围却没有将士为他喝彩,这时郭绍才猛然发现,自己这边已经被重骑兵冲散,刚才竟然毫无察觉。本都将士已被冲击分割成散乱的几块,只待骑兵居高临下屠杀!周围各种惨叫呼喊厮杀之声,无论你想叫喊还是求饶都会被淹没其中毫无作用;人如潮水、尘土弥天,无论你是吓得发抖还是故作凛然,都无关紧要。 抬头看去,只见人头攒动,无数的刀剑在人群中急剧地翻飞闪动,整片旷野就像一大锅烧开的沸水,人如鱼虾在沸水中拼命地挣扎。上空的灰尘似乎沾上一层血雾,让东边的太阳看起来模糊如一团娇艳的血挂在上面。 地面都在颤抖!郭绍只觉得脑袋发|涨“嗡嗡”乱响。“操!”一声爆喝如醍醐灌顶,惊得他回过神来。 爆喝的人是不远处的杨彪,杨彪这厮和郭绍有矛盾,但此时还能看到熟悉的人,郭绍心里竟然一阵欣慰,到底是自己人!只见杨彪操|起长柄铁刀硬挑了骑兵马刀的侧劈,沉重的钢铁撞得火星飞溅……没想到这厮这么猛,竟然以步战单兵之躯硬挑重骑兵。 “走一个!”杨彪又爆喝一声,飞快地挥舞兵器从左向右一击,顿时刺入右边骑兵的腰部,那种铁刃入|肉的特别闷声直叫人胆寒肌肉收缩。 就在这时,郭绍突然飞快地拉开弓,箭矢对准了杨彪,“砰!”弓弦的声音毫不迟疑地响起。霎时间,杨彪面如死灰……战阵上箭矢可不长眼。这是他自己说的。 当他扬言要在背后捅刀时,自己便成了别人的威胁。世上没有谁怕谁,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一切都是有代价的! “嗖!”利箭带着劲风,在几步的距离上迎着杨彪的脸飞去。箭矢几乎擦着他的头盔掠过!杨彪惨白的一张脸愣了一下,这才转头一看,只见背后一个敌兵双手高举着长刀立在那里,额头正中插着一支箭。然后软软地像没有生命的麻袋一样倒下。 杨彪回过头来,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郭绍。周围刀光剑影没有机会说什么,郭绍看着他微微点了一下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急忙向郭绍靠拢过来,“郭十将,我……”好像要说什么话,但这时又一骑没命地斜扑上来。 仓促之下郭绍一边向后躲避,一边本能地拿起手里的弓去格挡,“嚓”一声弓就被劈成两段。郭绍毫不迟疑,扔掉坏弓的同时,动作流畅地拔出佩刀。 敌兵正要砍第二刀,但立刻被杨彪的长柄铁刀拍下马去。“哐!”重甲骑士摔在地上就爬不起来,郭绍随即跳上去一脚踏住他的腹部,双手提起障刀对着敌兵胸口的坦鳞甲猛刺下去……那敌兵大张着嘴,瞪圆了双目眼神里满是绝望。 郭杨二人立刻背相抵严阵以待,没有商量没有迟疑,完全是不约而同。 战场上的背,只能交给信任的兄弟。 第九章 高平(3) 小底军步营被打得惨不忍睹,军旗已倒,众兵不知该去往何处,前后左右都是敌骑,逃跑亦难如登天。更灾难性的,又迎上了第二波推进的汉军步军,短兵相接混战厮杀苦不堪言。 郭绍这边,王指挥以下整营五百多人早就七零八落,将士们纷纷向两翼溃逃。郭绍和杨彪前后配合,边战边走,也想随波逐流逃离失败的区域。 只见杨彪蹬着马步大开大阖,霸气地舞着沉重的铁刀横扫,不断有“叮叮哐哐”和人的惨叫声,猛不可当。而郭绍并不善于用长兵器,手里也只有一把障刀,专门就近护卫杨彪的空档和背后死角。二人此前从未一起并肩杀敌,如今在战阵上倒远近配合攻守兼备,非常有默契。 就在这时,忽闻“钉”地一声,郭绍觉得腿上好像被撞了一下,初时有瞬间麻木,很快一阵剧痛就从腿上袭来。他低头一看,一支重箭直接射穿了抱肚,刺进了大腿。一个踉跄,他险些摔倒,重重地把障刀刺入土地,这才支撑着身体单膝跪倒在地上。 “郭十将!”杨彪立刻察觉了身后空荡荡的,转身扶住郭绍的膀子。 郭绍吐出一口闷气骂道:“这么多人不|射,偏偏射中老子!”杨彪道:“还能走么?”郭绍道:“恐怕走不了。” 杨彪把长刀插在旁边,从怀里掏出短刀咬在嘴里,然后撩开郭绍的抱肚甲,二话不说,取了短刀直接把箭矢劈断,扔掉后面的一截。郭绍被折腾得一阵剧痛,咬着牙才没叫出来,额头上汗珠子都冒起来了,他吐掉嘴里的血水。嘴里腥甜腥甜的,应该不是自己的血,是刚才杀人溅到嘴边的血。 “我背你走。”杨彪用肯定的口气说了一句,并未有询问的语气。直接抓住郭绍的手臂搭在肩上,提起长刀就走。 此时已是敌我交织,刚走没两步就撞见了追兵。杨彪背着个人施展不开,急忙将郭绍从背上丢下来,提刀与敌兵厮杀。过得一会儿,等他过来时,郭绍便道:“杨兄先走,不必管我了。” 天地良心这真的只是一句客套话,受伤的郭绍又不是活得不耐烦了,当然不想杨彪丢下他就跑;但他那句话脱口而出,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说。兴许就像抢着买单的人,其实有时候是言不由衷并不想买吧。 不料杨彪听罢也不回应,真的就走了。郭绍坐在那里,心下很不是滋味,但他不怪杨彪……眼下乱兵凶凶,小底军将士都在逃散,周围的周军越来越少,杨彪留下来对抗成建制的敌军?俩人都得死!但凡明智的人,此时都应该做出果断的决定。 郭绍挣扎着想站起来,腿上稍微用劲,大腿肌肉就拉动伤口和肉|里的箭镞,一阵钻心的疼痛。一个敌兵发现了活着的郭绍,冲上来就拿樱枪捅,但力度不够,立刻被郭绍抓住了枪头往后一拉。敌兵吃了一惊险些被郭绍直接夺了兵器,忙死死抓住枪杆朝怀里用力;不料郭绍马上改变力道方向,顺势向前面一送,把那敌兵掀翻,直接把樱枪给夺了。 那敌兵见状便不上前,而是对着后面大呼小叫,很快引起了更多的敌军注意。 郭绍预感到马上就要被更多的人围攻,心下一片惨然,这状况恐怕真的要被剁死在战场上。当初一门心思要到战场上来建功立业,是为谁而战,又是为何不顾死活想出人头地? 就在这时,忽然见杨彪又反身转来,他骂骂咧咧了一阵,上来扶起郭绍:“我看见周军开始反攻了,再挺一阵,说不定还有指望!” “杨兄今日之恩,我没齿难忘。”郭绍顿时又生起一点希望。 杨彪道:“你我现在谁也不欠谁!” 话音刚落,一群敌兵从附近靠了上来,其中一个首当其冲端着长枪冲。杨彪不再打话,迎上去,一个侧身,哐!重刀拍在那人的头盔上,疼得那敌兵捂头大叫,杨彪趁势摆开架势迎战随后而来的敌兵。郭绍咬牙紧跟其后,按住那倒地敌兵的脸就补刀,挥起障刀就对着他的眉心猛刺下去,“不!”恐惧的叫喊几乎带着哭腔。 杨彪挥动长刀左刺右突,无人能接一招;郭绍护住他的后翼和近处,敌兵虽多不能靠近。 但很快就见两把弓搭上箭矢举了起来。“嗖嗖”两声,郭杨二人各中一箭,幸得有甲胄护身伤口似乎并不深。 别的步军士卒见他们勇不可当,一时间不敢上前,只在四面围住。因为郭绍腿脚不便,杨彪也不单独主动进攻,顿时有短暂的对峙;便听得杨彪的喘气像拉风箱似的,他手上的长柄铁刀可能有点重,这么连续不断地拼杀体力已有所不支。 这时一员北汉军将领跳将上来。杨彪顺手就端起长刀猛攻过去,汉将急忙持剑应敌,来来去去打了几个回合,看样子身手不错。汉将拿的剑,离得太远很被动,不过杨彪已是樯橹之末明显没之前那么生猛;终于叫那厮逮住了一个机会,在杨彪刺击用老时,他成功闪开,立刻冲了上来;这下子情势急转而下,长兵器在太近处非常不好用。 就在最需要对方的时候,郭绍拼了老命扑将起来,拿障刀截住。“当!”刀剑相碰震的刀锋急剧乱|颤。郭绍拿的障刀是护身短兵,重量轻,对撞非常吃亏;果然汉将趁势就将长剑欺上来,剑锋一侧,直刺郭绍的左膀。不料郭绍不退反进,硬生生借甲胄接了一剑,跨出一大步,同时右手挥起,一柄半尺短匕在空中闪起寒光。 短匕刀柄在手里松紧自如,灵活找准方向,在刺下去的一瞬间,手腕顿时握紧。电光火石之间,外人连动作都没看清楚,尖锐的刀尖已猛刺下去。瞬息之内,郭绍简直动如突兔、身如利箭,似乎不像一个受过伤的人。 突如其来,汉将的脸被一瞬间漂白了,惊惧地张开嘴、脖颈的肌肉收缩。郭绍挥舞短刀的手臂速度太快,平地扫起一股劲风,让汉将脖子上的肩巾都飘了起来……血喷了郭绍一脸。 短暂的死寂,短到几乎无法让人察觉。“呀呀……”顿时从四周冲过来一大群士卒,大呼小叫挥起刀枪疯狂地围过来。 “喝!”杨彪怒目瞪圆,作势拿长兵一扫,凭借仅存的体力作最后的挣扎。 这时便听得叮叮当当一阵响,一波箭雨覆盖下来,带着羽毛的箭矢插在地面上,好像一下子长出来了一片苇草。后面有人大喊道:“国家安危,在此一举!” 郭绍等转头一看,只见一员周军黑脸大将高举棍棒兵器,跃马大呼,身后一大群铁甲骑兵正在驱马加速。“援兵来了!”杨彪见状一阵兴奋。 老天,周军来得真是太及时了! 围住郭绍等人的敌兵见周军骑兵成集团反扑,赶紧掉头就跑,再也顾不得其他。没一会儿,无数的周军骑兵便策马而上,纷纷从郭绍等人身边越过。 奔腾的战马、矫健的儿郎、漂亮的樱枪,周军骑士呐喊着一个接一个勇猛前奔。郭绍敢发誓,这辈子从来没见过如此威武的铁马战兵! 郭绍一时间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扶着杨彪,对马队振臂高呼道:“灭了北汉,周军必胜!我皇万岁……” 众军没空理会两个一身血污的残兵,只是偶尔有人转头看一眼,兴许觉得俩人已经疯了吧。 …… 此役,周军反败为胜。 郭绍等因受伤退出战场,但战役还在继续,厮杀一直持续到下午。北汉军大败,契丹兵引军退走;周军继续向前追歼北汉残兵。 一众伤兵在决战结束后,等到了被征发来运送粮草干杂活的民夫的帮助,他们被送到后军营地安置。 艰难的一天终于结束,夜幕降临时,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风都吹不散。只一天,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山西盆地走廊从来就是一条群雄争霸的血路,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究竟发生过多少战争?恐怕谁也不知道。现在无数活生生的人再次把血和灵魂埋在了这里,又多了一个故事罢了。 郭绍的精神已是十分疲惫,又微微有些庆幸,庆幸自己还活着。不然也许自己会变成这无数的尸首中的一具,然后被匆匆推进某个乱葬坑里被草草掩埋…… 二人躯干上的箭伤、瘀伤并不严重,比较深的伤口是郭绍左腿上的箭伤。小半截箭没拔出来,要拔出来才行。郭绍脱下盔甲之后,急忙检查“抱肚”那一块被射穿的破损处,确认没有碎片杂质在自己的伤口里。如果处理不当,伤口化脓感染,这个时代根本没药品,九死一生捡回来的小命照样会玩完。 柴火堆旁,郭绍说道:“杨兄,今日是你把我从死人堆里救出去的。” 杨彪看了他一眼:“扯平了。” 郭绍苦笑一下:“今后你我以兄弟相待,这世道,没兄弟,很难活下去。” 第十章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天上的北斗七星就像汤匙一样悬在夜空中。 郭绍仰躺在地上,心中若有所思。身边的杨彪和他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前阵子却为了一个职位升降不服输,争强斗气,出征之前竟然扬言要背后捅刀……好在郭绍没和他计较,反而在关键时刻一箭出手相救,否则哪里能化解怨气?想来胸怀放宽一些,有时候坏事也能变成好事。 到了深夜仍然有伤兵送回营地,火光连夜不熄。 随军文官登记姓名时,念到罗猛子的名字,郭绍这才找到了一个熟人。罗猛子见到认识的人也很激动,说话都不利索了,“咱们一都百人,除了你们就没遇见其他活的!王指挥上午就死了……” 三人聚在一起唏嘘感叹了一番,上午的高平之役,右翼诸军确是要倒霉得多,损失最惨。 那罗猛子长得五大三粗,肚子挺大,脑袋又大又圆、受伤缠了一块破布,看起来十分滑稽。郭绍打量了他一番,觉得他应该没受重伤,便问:“你怎么现在才被送回来?” 罗猛子道:“郭十将不知道俺们追上去又干了一仗?上午俺们不是被张元徽的马兵给冲散了,我见到王指挥的旗,就跟着跑,后来王指挥也被剁了,俺又跟着不知道哪部的兵跑到了东边。后来来了个将领,说契丹人跑了,北汉主也逃得飞快,叫俺们活着的都跟上小底军马队朝北追;俺们跑过了巴公原,在一个山谷里发现北汉军还有一大片人马在那儿等着,就隔着一条水沟。那会儿天都快黑了,可没歇着,又干了一仗!娘的带俺们的武将不知道叫什么,不是他的兵就当牲口使唤,光顾着驱赶俺们冲前边送死……俺老罗要不是穿着一身铁皮,早被射得漏水了!” 明明是很艰难的经历,但听罗猛子说来确是莫名好笑,当听到“漏水”时,杨彪没忍住笑出声来,赶紧又拉下脸骂道:“罗二个老粗,话都不会说。” 罗猛子皮糙肉厚,根本不在乎别人骂他,他忽然神秘地左右瞧瞧,小声说道:“回来的时候听了个消息,说这仗还没完,官家打得顺,想乘胜北进晋阳,径直灭了北汉。幸好俺们受了伤,想来不是坏事,这下该不用再去了吧!娘|的,从大梁走到高平,又要走路去晋阳,这么折腾膘都掉完了!” 郭绍听到这里又想笑,不过笑得非常难看。疼痛让他哭丧着脸,一部分面部肌肉又像笑,表情真是怪异极了。他说道:“我倒没瞧出来你掉了膘。” 三人正聊着,忽然营地上有人大喊:“郭都头,郭都头!”郭绍还没回过神来,杨彪提醒道:“是不是叫你?你不是干过整整一天的都头?” 这时那喊话的人又喊:“郭绍,小底军郭绍!” 郭绍这才扶着棍子爬起来,答道:“末将在此。” 那边七八个牵着马的人循声走了过来,当前一员大将顿时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别说那仪态有异于底层将士,只看腰上的绸料花纹就知等级不低!那汉子二三十岁腰粗臂圆,一张大方脸、脸色黑里带红,要不是穿着一身戎甲,郭绍还以为是包青天降世了!那人手持一长一短两截硬木棍,双棍用铁环相连,这兵器有点像双节棍,在此时却是十分稀奇的兵器;又听得旁人恭敬地称呼“赵将军”,郭绍顿时心情澎湃。 瞧这打头,莫非是赵匡胤? 宋太祖赵匡胤,就算在现代也是家喻户晓的历史名人;郭绍早就知道他是这个时代的人,但就算同在禁军也一直没机会见到真人。如果真和赵匡胤见面了,能不动容?这可是名垂千古大名鼎鼎的人物,居然叫郭绍给亲眼见到了? “你是郭绍,小底军郭绍?”那大汉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字正腔圆。 郭绍忙道:“回赵将军,末将正是小底军郭绍。” 赵匡胤赞许地点点头:“是你一箭射死了北汉大将张元徽?” 郭绍努力控制住内心的激动,尽量表现出不卑不亢的态度:“是,末将听得有人喊张元徽来了,就拉满弓射了一箭,好像射中了他的脖子。” 他虽然说得轻松,但乱军之中,远距离射一个活动的目标本就不易,还要命中脖子这种小范围目标,而且是一箭毙命!别人不懂,同是武将的赵将军能不懂其难度有多高么? “好!好!”赵匡胤爽朗地大笑喝彩,气势十足,似乎要响彻群山。 赵匡胤又笑道:“张都指挥使今日在官家面前表功,在场如许多浴血奋战的将领,他只力荐其中二人之功;其中一人便是你。你虽是一个都头,但阵斩张元徽当得此殊荣!那张元徽可是号称汉军第一猛将,名声在全天下都是响当当的,他一死,北汉军就像被夺了气。”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那后汉主对契丹蛮夷自称侄儿,勾结外寇杀我中原百姓,张元徽等一干爪牙无不是帮凶,末将杀之心头痛快,更是分内之职!”郭绍不知道自己这么说话算不算得体,好在随机应变、却也能面对地位比他高很多的武将时对答如流,这要是一般的底层将士,倒不一定能不怯场而且言辞清楚。 “咦!”赵匡胤的黑脸露出诧异之色,转瞬又大笑道:“好一个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某赵匡胤最敬重明大义、忠勇兼有的好汉。他日凯旋班师回朝,定要请郭都头开怀畅饮一番,不醉不归!” 郭绍忙道:“末将位低人微,赵将军礼贤下士,叫人受宠若惊。” 赵匡胤道:“对了,今日张都指挥在官家前面提起你,官家金口玉言,曰‘宜授指挥使’,你好好干,回朝之后定有恩赏。” “多谢张都指挥使、赵将军在官家前面美言。” 赵匡胤点点头,说道:“本将言尽于此,还有别事,你我另择时日再叙,你等好生养伤。” 郭绍忙抱拳执礼目送,杨彪等人也赶紧拜别。 一行人牵着马走后,罗孟子高兴道:“这下好了,郭十将要发财!皇帝要赏,可不比拿钱下来一大群人分!”杨彪没开口说话,不过看郭绍的目光已有所不同。 郭绍大方地说道:“若是真赏了钱,兄弟们见者有份,何况今日杨兄阵前杀敌立的功不比我少,只不过没让上头看到罢了。” 第十一章 武讫镇(1) 次日,营中一众伤兵坐民夫的牛车到了潞州城西南方的一个名叫武讫镇的节镇。军中伤兵大概有四五十人,路上不断有人死掉,只能挖个坑草草掩埋了事。伤患大多只能依靠民夫照料,军中只有一个号称郎中的人,挂了个不入流的文书郎官职,平素可能就干些抄写的工作,战时摇身一变成了医治伤兵的郎中。不管医术如何,那么多人他根本瞧不过来。 镇是县一级的军事据点,一般有镇将和军队守备。但郭绍来到武讫镇,立刻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这是一个镇? 黄土大路上立着一块牌坊,上面写着武讫镇三个字,这大概是此地最有人类文明痕迹的建筑。牌坊后面,残破坍塌的土墙已经有了风化的迹象,到处都是窟窿,所以简陋的城门只是摆设,更不见有站哨的士卒。远远看去,城里有许多低矮破败的房子,有的是茅屋,大概和窝棚差不多的建筑;说是镇所,看样子和一个村子也没多大区别。 进得镇所,沿途所见,尽是老弱妇人,青壮男丁几乎未见,还有衣衫褴褛的残疾老头上来乞讨。 出来交接公文的人是一个胖子,自称是镇将、叫李得胜,但没看出来有半点武将的样子。李得胜被迫将伤兵分散安置在各处民宅之中,并强行下令每一处伤兵由周围十户人家轮流供给食物、送人照料生活。 郭绍当然和杨、罗二人住一起,其它伤兵也各自与认识的人抱团。 安顿下来后才知,郭绍等人觉得这里像一个村子一点都没错,除了武讫镇这个名号、这里还有一个别名叫“寡妇村”。因为武讫镇几乎只有几种人:老弱病残、寡妇。 河东昭义军节度下辖诸州长期负责抵挡来自北汉、契丹的袭扰,向来是中原王朝的一道北方人力屏障。此地战争频发,死伤极多。一些镇兵死了或残了,依靠军饷生存的家眷便失去了生活来源,潞州幕僚府也无力继续供养;于是那些人就会被强行迁出军事据点,另划一个地方和一些土地给他们自谋活路。武讫镇就是这样的地方之一。 贫瘠的耕地、落后的经济,灾荒、盗匪、兵祸横行,迁来的人大多又没有强壮劳动力,人们活得相当艰难。饶是如此,军府仍然不放过机会将一些负担转嫁到这些苦难的人身上,养伤兵就是负担之一,军府连一颗粮食都没调过来。 郭绍住的地方旁边有一处茅草棚危房,里面住着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妇,眼睛瞎了瘦得皮包骨头,全靠镇民施舍吊着一口气。没来多久就听说她的事,丈夫和三个儿子陆续死在战场上,女儿被契丹人南下时捉进草堆里**至死,而今全家就剩这么一个半身入土的老妇人。 活着,原来也是如许痛苦。郭绍等每天都听到那老妇的干嚎。 罗猛子看不得这等惨事,常常把自己的口粮省下一部分给瞎老妇。杨彪这厮却偶尔牢骚骂骂咧咧:“活着作甚,眼睛一闭啥事都没了,还活着有啥意思!” 不过这厮就是嘴贱,郭绍认识他这么久就没听到过一句好听的;但杨彪话说得难听,也会丢下半张饼什么的。郭绍以为,一个人的好歹不必听他说什么、却要看他做什么。 …… 三人朝夕相处,关系比在东京时更好,过了一阵子就商量着以兄弟相称。 罗猛子提议让郭绍做大哥。三人中郭绍年龄最小,他当下就推辞道:“杨兄比我大许多岁,叫我大哥怎生像话?” 罗猛子不容分说道:“俺们又不是一个爹妈生的,只凭本事论大小,看啥年纪大小哩!戏里面,刘玄德比关公小,不也做大哥?” 郭绍沉吟不已,用不经意的眼神从杨彪脸上扫过。杨彪板着脸道:“罗二的话糙理不糙,是得凭本事论大小。” “杨兄真的心服呢?”罗猛子嬉皮笑脸道,“在东京那会儿大哥就是比你大了一级,杨兄不是觉得自己堂堂干都头的人,放不下脸?” 这厮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郭杨早不提以前的过节了,罗猛子倒好,张嘴就来。 杨彪哼了一声:“杨某若是不服的人,刀架脖子上也不叫一声大哥!” 郭绍听罢还废话作甚,说太多就是矫情,立刻便当机立断:“好,那我就勉为其难做长兄,今后我等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大哥!”“大哥!”“二弟、三弟!” 郭绍伸出手掌举在半空,杨罗二人面面相觑,也疑惑地把手伸出来,郭绍便用力击掌:“我为人人,人人为我!” 罗猛子嘿嘿笑了一阵。杨彪仍旧面无笑容,半响才说道:“那天姓赵的将领专程到军营嘉奖大哥,说‘宜授指挥使’;殿前司都指挥使张永德好似也很欣赏大哥,两番替你说话了,他又掌殿前司诸军兵权,看样子大哥真会直升指挥使。大哥凭借阵斩张元徽的奇功,虽说也能服众,但升得太快便容易根基不稳,将来一个指挥五百人,就靠兄弟二人帮扶恐怕不够。我有个想法,武讫镇这帮伤兵四五十人,伤好能恢复战力的也应该有二三十,这些人被打乱了部属兵不识将,没地方依附;大哥何不趁机让他们附军麾下?” 郭绍听得频频点头:“二弟言之有理,到底是做过都头的将领,此番话很是中肯。” 杨彪又道:“咱们从高平过来,这一众伤兵当时都在一个营地,那赵将军当晚嗓门大,说你一箭射死张元徽、官家亲口嘉奖的事恐怕全营都听到了。伤兵们虽不认识咱们,但大哥只凭这份威信,便可以收服人心。” 郭绍想了想道:“文书郎兼军医左攸那里有将士名单,而今不在左攸手里就一定在镇将手里,咱们先做两件事,第一拿到军籍名单,第二获得镇将的支持。” 三人商量好了,说干就干,当下就分头行事。杨彪去找左攸,罗猛子扶郭绍去拜访镇将李得胜。 第十二章 武讫镇(2) 李得胜知道郭绍的来历后,热情邀请他们兄弟搬到家中去住。但郭绍见李家房屋也并不宽敞,又有妻妾,好意回绝了。 一个月后,武讫镇来了几个货郎。这是多日以来人们第一次见到来自外面的人。 镇里大路中间一时间非常热闹,顿时这如同废墟的破镇里竟有了一些商业气息。据说此时各国间的贸易非常频繁,哪怕是敌对的国家间也有商业往来;不过应该主要集中在大都市和南方比较太平的地区,而在这个几乎被遗弃的武讫镇,实在没多少商业可言。 贩货的货郎不是很远的人,从潞州来的,一老二少三个人、两辆驴车。贩卖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货物,大多是百姓无法自给自足生产的东西。郭绍瞧了一阵,不仅可以用钱币买,还可以以物易物,麦、布、皮、牛筋甚至牲口是货郎最愿意接受的东西。 郭绍瞧见摊位上有一柄弓,便打了声招呼伸手去拿,手指刚一摸到弓弦,他就放下收了回来。老头儿见状笑道:“打猎倒可以使使,壮士要买趁手的,得提前下订才行。” 郭绍道:“你们是每过一月才来一趟?” 老头摇头道:“下次却不知是何时……潞州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契丹兵要过浊漳水掠潞州,你们还没听到风声?” 郭绍听罢摇头,惊讶道:“我朝大军围太原,契丹人能从何处南下?” “不知,只是听说会到潞州来,真要来的话可能也快了。” 郭绍又想多打探些消息,可惜老头知道的也不多,语焉不详。 他只得招呼上杨罗二人离开。杨彪纳闷道:“恐怕货郎是信口雌黄。官家的大军攻打晋阳,北汉危在旦夕,契丹人不救北汉,又跑潞州来作甚?” 郭绍道:“若是契丹人有法子掠沁、潞等地,当然有用。禁军这次出征的目的原本是击退外寇,高平之战后却继续围晋阳,难免准备不足,拉长路线后更会造成补给困难;契丹若袭扰我朝后方粮道,势必加剧前方缺粮的问题。我想不通的只是契丹军从哪里下来,他们已经打通代忻盆地了?咱们手上也没图,不好猜测怎么回事。” 杨彪听罢说道:“去问镇将李得胜,看他知道多少。” “正是。”郭绍道。 二人计议,罗猛子在后面搭不上话,也不插嘴。相比杨彪的见识,罗猛子要差得多,谈正事时只能听着。 一行三人说着话走到李家门口,却见里头大箱小箱正抬东西出来。门口靠着两驾骡车,东西都快装满了,这阵仗像是要搬家似的。过得一会儿李得胜走出来看东西,发现了他们,忙上前来见面。郭绍指着东西道:“李将军是要乔迁新居?” 李得胜凑眉苦脸道:“迁什么呀!契丹人要掠潞州,我赶紧让妻儿带着东西先去潞州躲一阵……正说要派人去告诉郭将军一声,您就亲自登门来了。” 按品级高低镇将要比都头的官大,何况郭绍的实际军制其实只是十将,只是曾升过都头。但李得胜这样的光杆镇将,没兵就没地位;他得知郭绍立过奇功,连官家和殿前司都指挥使都嘉奖过,所以言语之间是非常客气的。 “原来如此……李将军也要去潞州?那武讫镇归谁管?” 李得胜一跺脚,咬着牙道:“嗨呀!我怎么敢跑!您不知道么,新官家登基,在高平大战,怪部将贪生怕死已经砍了好多人,据说班师之后还要算账。在这刀口上,我要敢闻风而逃不是找死么?您也看到了,这武讫镇就是老弱等死的地方、早已荒废,没兵没将……唉唉,只望那契丹兵知道咱们这儿穷,别来了。” 郭绍道:“您今天忙着哩,我就不多叨扰了。” “您看,起码进去喝口茶……” 郭绍看这镇将一身白胖的肥肉觉着没啥本领,人倒是不像个坏人。这下算证实了有敌兵来犯的消息,镇将都开始送妻儿走了,应该不会有假;消息要是完全不可靠,镇将何必急成这样? 离开李家,杨彪便道:“看样子咱们兄弟也该早作打算了。这武讫镇是潞州李筠的地盘,不关禁军的事;何况上头安置咱们一众人在此养伤,并没有要防守本镇的军令。现在伤好得差不多了,不如带着伤兵离开此地,先去潞州找昭义军军府安置。潞州城高墙坚,在城里会安稳得多。” 郭绍听罢不置可否。 数人回到破败的住处,一时间因为有事挂在心头,气氛略显沉闷。郭绍沉思了半天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我认为契丹人尚未打通代忻盆地,否则一过忻州就兵临晋阳;如此一来官家便不能继续围晋阳,可能已经退兵了。也不可能从河北来,契丹人若从太行山以东奔袭,跑潞州来作甚? 眼下这股契丹兵马不知从何处而来,可能是辽州那边?但无论如何,只要没通代忻,其兵力绝不会太多。应该只是趁虚骚扰,伺机劫粮罢了。” 杨彪道:“大哥言下之意,是想留在武讫镇不走?” 郭绍紧皱眉头拿右拳击打了两下左手手心,咬了咬牙说道:“我是这么想的,我等以往多次提着脑袋上阵拼命,哪次不比这回凶险?此地虽靠近潞州但不在大路上,契丹兵人数可能不多,打到这里也极可能只是散兵游勇,咱们还怕了他?” 杨彪当下就斩钉截铁道:“你是大哥,只要言语一声,就说如何决定吧!” 郭绍又看向插不上话的罗猛子,罗猛子摸摸圆脑袋:“俺们是兄弟,大哥走到哪儿,兄弟还能不跟着?” 郭绍听罢十分欣慰,眼睛里露出异样光辉,“咱们卖命,究竟为的是什么?以前在(后)汉朝、现在效命周朝,打得最多的还是争权夺利的本族之人!而今天,我们何不为了保护汉人百姓、为了报答百姓节衣缩食端茶送饭的恩情,自愿上阵战它一回……如此而战,当有一天我们听到百姓感念义举,回忆起当初的一腔热血,会后悔今日的决定吗?” 罗猛子听得十分激动:“大哥!” 杨彪也神情肃然,一双虎目看着郭绍微微点头。 郭绍又伸出手掌,击掌道:“好兄弟,能与兄弟并肩作战是我莫大的荣幸!” 郭绍平下心来,来回踱了几步,便猛地转身道:“既已下定决心,要做一些准备之事。第一,让镇将李得胜协助,获得节制调用本地人力物力之权;第二,修缮兵器;第三,组织兵员;第四,准备工事和战术计划。” 杨彪执军礼道:“大哥尽管吩咐,兄弟等定鞍前马后用心办事!” 郭绍点点头:“那便不必逡巡徘徊了,咱们分头行事。我先去找镇将,二弟三弟去镇中散布消息、把契丹兵要来的事抖出去,让大伙去镇将家门口听消息。” 镇将李得胜和东京富豪自然没得比,但在这破落的武讫镇必定是最富裕的人。李家的大门就可见一斑,有围墙、有照壁门厅。 原先停靠在门口的三辆骡车已经走了,李得胜引郭绍到堂屋坐下,又唤人上了两盏茶。郭绍坐下便道:“有句话我不知当问不当问。” 李得胜抬起手做手势道:“郭郎有话但说无妨。” 郭绍淡定地问道:“李将军若是为国捐了躯,送到潞州城的妻儿和财物会……”他故意停顿了好一会儿,就是要给李得胜时间在脑子里联想一下,这个时代女人改嫁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没有理学兴起后的那么多讲究。不过郭绍也不便明说,只是暗示这样的前景,然后他才继续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李将军何不想想法子?” 果然李得胜脸上的肥肉皱成了一块儿,“实不相瞒,本将就没带过兵,何况武讫镇这破地方能折腾出什么法子来。” “只要有活人的地方,就能折腾出法子来。”郭绍断然道,“若是李将军信得过咱们兄弟,咱们愿助一臂之力。” 李得胜忙问:“郭郎有何良策?” 郭绍不慌不忙道:“传言(后)汉隐帝爱财,将大量财物藏于深宫,连士卒的军饷也不发。周军攻入大梁时,隐帝部下竟无人听从号令,最后身死国灭,纵有亿万财富又有何用?” “郭郎言下之意……” “李将军何不拿出一些钱财,在潞州置办军械,甲兵买不到,弄些原料回来也成;若是能购置到一批粮食,那便更好了……打仗就要吃饱,没吃饱纵是神仙也没法。接下来李将军可号令动员百姓自救,可得一些老弱构筑工事、组成步兵。如此一来,遇敌袭扰亦可一战,不必沦为鱼肉。” 李得胜起身踱步,似有点犹豫……送上门帮他守镇有什么好犹豫,难道是舍不得散财? 郭绍趁热打铁道:“指挥使以下军职,皆可由上峰直接处置,李将军可委我兼领武讫镇副职,再下令我守武讫镇,你到潞州去置办军需派人送回来。” “本将哪敢给禁军将领授职……”李得胜忙道。 郭绍微笑道:“将来要是昭义军节度使要追究责任,李将军起码还有话说,已尽力安排防卫、筹办军需,并未渎职。” 恐怕李得胜本来也想跑,只是最近正值清理门户、气氛比较恐怖,他害怕殃及池鱼罢了。听郭绍这么一说,李得胜顿时露出动心之色。 就在这时,家奴进来小声道:“外面聚了许多人,他们听说契丹兵要来了。” “走,出去看看。”李得胜道。 第十三章 武讫镇(3) 镇将家门外,一大群人拥挤在门口,把路堵了。不仅有住在武讫镇养伤的禁军残兵,还有许多本地的老弱妇孺,人们怀着不同的心情涌到这里。 这显然是杨彪等二人干的好事,不是他一面散布消息一面叫大家到李得胜家门口来,也不会短时间内就聚集如许多人。除了几十个禁军残兵,平素这些几乎被遗弃的老弱都安静地生存着,忽然之间聚集在一块儿,才发现有这么多人,起码好几百。一眼望去,满目尽是花白的头发和包头的布,妇人们似乎喜欢拿布帕包住头发出门。 看到李得胜正要说话,郭绍抢先站了出来,抱拳左右执礼,大声喊道:“诸位乡亲……” 顿时一片齐刷刷的目光望了过来,此情此景好像所有人都在看自己,郭绍许久没在这种场合历练,心下倒微微有些紧张。他清了清嗓子道:“契丹人此次南下是趁昭义军主力随官家大军进攻晋阳的空虚,流窜袭扰……承蒙镇将李将军抬举,让我出任副镇将,协助防务。”说罢见李得胜皱着眉头没有反驳的意思,郭绍便不理会。 他继续大声说道:“月前我们到此地养伤,武讫镇百姓供给住所、衣物,又不顾家中困难给予吃食……滴水之恩,大丈夫当涌泉相报;诸位乡亲待人以诚,叫人感念至深。今日用得着兄弟们了,我们岂能袖手旁观?敢不用命!” 人们静悄悄的,没有喧哗没有喝彩,一如这暮气沉沉的破旧镇落。但他们都听着的。 郭绍的目光从那些禁军残兵身上扫过,大喝道:“高平之战,北汉军第一猛将张元徽冲我行列,被我当场阵斩!我有兄弟二人,被敌兵重重围困,无不以一当十杀敌无算!官家和殿前司张都指挥使曾亲口嘉奖,曰‘宜授指挥使’。”当众提到皇帝和高位者,郭绍向北方抱拳致敬,承认朝廷的权威便是强调自己的权威,又继续说道,“今番诸位将士驻武讫镇,归属不一,危急之时是要一哄而散,还是重新组织成军?若有军职比我高的,愿意站出来号令兵士,现在就说话……” “既然没有,郭某便当仁不让,从现在起接手驻留武讫镇之散兵军权!我手里有安置在武讫镇的伤兵名单,留下来的仍属禁军之职;要跑的便是逃兵。今日之事,以后必报殿前司知晓。”郭绍不容别人分说,他当然不希望这仅有的兵员再次减少。 众军噤若寒蝉,无人愿意出头反对。 郭绍见状很是满意,当下又煽|动百姓:“我知在场当中有不少老兵,你们为国效命一生,都在为他人厮杀;现在蛮夷要践踏你们的家园、要杀戮凌|辱你们的亲人,为自己而战的时候到了!那辽国契丹人烧杀劫掠众所周知,不战则死,拿起武器,将最后的一腔热血用于保卫家人!诸位同袍、诸位兄妹,本将能与大家保土卫民决死沙场,感到有无限荣光!” 慢慢地许多头发花白的人从人群里站出来了,有人说道:“老儿从过军杀过人。”“算上我一个,反正没多少日子活头,死了就死了……” 郭绍趁机道:“既然诸位乡亲都认为本将能担当此任,为备战计,我在武讫镇下达征召令便为合情合法!” 他立刻就下达了第一个征召令,要选尚能充军的人助防,别家每户也要出人、口粮听从安排修缮工事。当着全镇的人都说清楚了,镇将李得胜也没当场反对,事儿三下五除二就从生米变成了熟饭。 李得胜只得同意郭绍之前提出的法子,他带人去潞州置办物资,留下家仆帮助管治百姓。 那些自称从过军的老头,全是起码五十岁以上的;这地方根本没青壮,青壮也不会被发配到武讫镇来。郭绍等人只能降低标准选兵,挑那些看起来岁数不是七老八十的人,走路比较利索的、精神好些的。选了半天,得六十八人。 这些老卒还从家里刨出早不用的破铜烂铁甲胄,聊胜于无,有的还有兵器。镇将走之前总算大方了一回,把自己的盔甲、剑、弓奉献出来,不过只有一副。 忙到中午,有人走过来招呼郭绍,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军中的文官军医左攸。此人面相端正,留着一撮小胡子,穿着一身圆领袍子,只是身材很瘦。左攸道:“在下有言建议,郭郎可愿意听一听?” 郭绍放下手里的弓箭,忙叫他有言直说。左攸道:“当务之急,不仅要将兵员编成行伍登记名册,还应该尽快定军法、明规矩,以便赏罚有所凭据。在下不才,写了‘四斩令’,请郭郎过目。” 抗命者斩;临阵率先逃跑者斩;擅离职守者斩;趁乱公报私仇、欺凌百姓者斩。 简单粗暴又涵盖能预见到的问题,最后一条更是隐隐有长远之虑,郭绍顿时又多看了左攸两眼,当下改口称“左先生”:“左先生何不将此四斩令当众诵读几遍,以晓知全军?” 左攸见他这么痛快,当即作揖道:“在下领命。” 当天下午,郭绍便托付左攸,让他将士卒登记名册。然后着手编制,二十八个痊愈的禁军伤兵独立编为一队;七十来人老弱镇兵编为一都,号乡兵。他自任军使,杨彪任副兵马使兼禁军十将、罗猛子为长行(小队副职);又在乡兵中提拔十将三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直接弄出了一个组织……甚至又让左攸挂个行军参赞的名号,幕僚团都算成立了,虽然只有一个人。 及至晚上,郭绍和身边的商议事宜,在场四人,左攸也开始参与谋议。议定第二道征发令,让每家百姓贡献出铁器送镇中铁匠铺。杨彪负责集训士卒、郭绍筹办材料兵器、左攸和罗猛子监督构筑工事。 …… 武讫镇本来就有土夯的城墙,只是年久失修多处坍塌破败,现在征调民夫只是把破败的地方挖土修缮;取土直接用墙外挖壕沟的土、再和上粘土夯实。杨彪的建议是一道墙加一道深沟,沟里用削尖的竹子增加防御;沟外钉上拒马木桩。人力和物资都十分匮乏,只能做到这个地步。 此地北面靠山,山上有树林和竹林,选一到二丈的硬竹,一头削尖,便是长矛。没有铁枪锋利耐用,但也有用处,比实木轻又长,步兵临时对抗骑兵用得上;不耐用一人可以准备好几根,可以给那些助防的乡兵备用。 临时组建的老弱乡兵衣甲不全,老卒们翻出来的甲胄大多都生锈损坏了。于是他们就用木块和竹片钻空,做简易鳞甲补充不全的衣甲,防护不太好,但总比没有好。 两天后,闻知李得胜竟然亲自带着两车东西回来了,或许他在潞州呆得不安生,终究还是惧怕李筠问责?郭绍听到消息出门一瞧,顿时明白,这厮绝对是个吝啬鬼,刀架脖子上了就弄一些破铜烂铁回来,还好两架骡车里装了不少粗粮……他家的财产肯定不止买这么点东西。郭绍不便和他计较,大大方方把粮食收下了事。 因为李得胜的妻儿送到潞州后,家里便没有女眷,郭绍等人已搬到了相对比较宽敞的李家作为驻所。李得胜回到自己家中,只见到处都是杂物,已被弄得面目全非。 这两天郭绍已经重新把武讫镇的地形转了好几遍,迎回李得胜便继续和屋子里的人商量战术: “武讫镇一面是高山,三面容易受敌,徒步测量估算墙长近二里。我们的战兵只有百人,且多是老弱,如果死守,兵力不够;素闻契丹人善野战,所以出城野战也不行,我们没骑兵缺弓箭远程,对阵必败。只有设法诱敌入城,利用工事地形让敌军无法展开,凭借墙巷歼敌;因此我叫民夫在中央两条大路上也筑墙隔断道路,便是这样的意图。” ……六七天转眼即过,武讫镇已基本准备妥当,不过四周还是死一般的宁静,和无数的日子没什么两样。将士们倒有些担心契丹兵不来了。想来奇怪,敌寇不来本是好事,现在人们却反而期待来一仗。因为大伙忙了多日,砸锅打铁修筑工事,又训练了一番严阵以待,如果派不上用场岂不是白忙活一场?至于怎么样才是最好的结果,人们似乎并不去考虑。 兵将摩拳擦掌,连乡兵也不服老,翘首以盼,还有百来人打杂的民夫也每日到城门报到。郭绍在四面一里地外各设了哨点,日夜派人轮番转悠作为斥候。城墙上也每天有人当值守备,可谓完事备妥。 “契丹兵怎么还不来?”门外站哨的老卒也嘀咕起来。 郭绍由得他们议论,他嘴上当然不会说“不来更好”之类的话,以免打击众人的积极战意。 攻守之势,防守方天然有优势,不过是以放弃主动权为代价;打不打全凭别人,打到什么程度也由不得自己。 第十四章 武讫镇(4) 清晨第一缕光线透过木窗洒进房屋里,郭绍能从空气中闻到早上湿润清新的气息。他刚刚在罗孟子的帮助下披上了两重盔甲,胸板甲在内、外面披环锁铠。 罗猛子在旁边啰嗦着:“俺知道自己没啥本事,却明白大哥有能耐!就像这一回,换作俺就出不了头……俺知道,自己只是个做小兵的料,盼不着当官。可是哩,俺又想家里那泼辣妇人能有那么一天,吃好的穿好的,当小兵的那点钱粮却太少了。以后俺跟大哥沾点光,嘿嘿……” 郭绍心道,连罗二都有这般心思,恐怕别人也想有点奔头,不过只有这厮会从嘴里说出来。 他拍了拍罗二的肩膀,好言道:“只要大哥有的东西,定不会亏待兄弟。” 听到罗猛子提起家里的妇人,他也忍不住摸了一下脖子上挂的祥符,一会儿想到了玉莲,一会儿又有前世的纷杂记忆闪过脑海。一时间莫名有些心绪不宁。 就在这时,忽然听得“砰”地一声,一个披着竹片的老头撞开了门,踢在门槛上就摔了一跤,一边大口喘息一边咳嗽。郭绍轻轻扬了扬下颔示意,罗猛子忙上前扶起老头。 “契、契丹兵来了!” 郭绍听罢深吸了口气,定住心神,语速很快地说道:“三弟,立刻敲锣集结所有人马,通知二弟,各部按预定安排进入位置。戒备!” 罗猛子的脸也一下子变得肃然,抱拳道:“得令!” 郭绍这才转头问:“有多少人?” “只看到几个骑兵,衣甲兵器相貌皆非汉人……”老头瞪眼说道,“我没敢多留,赶紧走小路跑回来了。” 郭绍从床头取出一柄半尺短匕藏进怀里,又取木架上的障刀挂上,最后拿弓和箭壶,大步走出门口。外面“哐哐”的锣声响个不停,还有狗的汪汪乱吠,鸡也跟着呱呱乱飞,一时间倒热闹起来。 他径直走上城墙,几个将士也跟着上城来了。眺望远处,果见视线尽头有骑兵的影子慢慢过来。 这时身后响起了一阵沉重整齐的脚步声,只见杨彪率二三十全副武装的禁军步卒正在城门口集结。另一条路上也有三股军士陆续向城正中位置部署,那是几十个老弱组成的乡兵。这些人年纪大了,不过都是从过军的,而且选的都是还有力气种地的人,除了体力不好还是比较好使,比纯粹的民夫好得多;这个时代,民夫才不好用,因为完全不会用兵器,也没有战阵意识。 很快城中一阵纷纷扰扰的吆喝,大部分声音是“得令”。乡兵分成两股,一股原地列阵,一小股分散到四面的城墙,周围的一些老弱民夫也纷纷拿着竹竿跟着从四面上墙。 过得一会儿,杨彪罗猛子以及几个乡兵十将也陆续爬上城,和郭绍一块儿继续眺望观看。 等了许久,外面那一小股骑兵才慢慢靠近过来,一共八人,都骑着马。渐渐地从衣甲上能大概分辨出确是契丹人。 契丹国进入河北地区后,各方面向汉人学习得比较多,包括盔甲,乍一看上去大体相似,不过还是很容易发现区别。首先帽子就不太一样,汉兵多戴一体的兜鏊,契丹兵是铁盔加护耳,护耳像狗皮帽两边一样,可能是契丹那边比较冷的原因。另外胸甲和腰间的芴头带也不太一样。 那七八骑在一两百步外就不前进,调转马头又绕城墙转了一圈,依然不靠近。这么溜达了许久,干脆转身向远处跑了。 城墙上的人们见状喧哗唏嘘了一阵,罗猛子大声笑道:“看见咱们的阵仗,被吓跑了!”杨彪道:“也可能只是斥候小队,见城四周有防备,人少不愿意贸然轻进,回去报信去了。”罗猛子道:“那他们还来不来?”杨彪哼了一声道:“这你得去契丹人那边问。” 郭绍大声喊道:“传令所有人,原地休息不得离开。若到了中午还无事,派人去街巷喊各家送饭。” 又是长久的无事等待,不过大家都似乎很沉得住气。但凡有过从军征战经历的人,也明白的,打仗大部分时候不是在走路就是在干活、或是等待,真正拼杀的时间并不多。所以现在这种状况也实属正常。 但这次的等待并不长,没多久就见一大群人出现在视线中。等稍稍靠近,已看得清对方的规模,有骑兵二三十,还有大股步兵,大概有一百二、也可能是一百五。那些步兵拿着长矛,如同一片黑漆漆的小树林在移动;骑兵长兵器不一,有的是矛,有的是一种棒槌,顶端形状像大号蒜头一般,郭绍服军役已四年,知道这玩意叫“骨朵”,就是一种钝器。除此之外,看上去似乎许多人还配有弓箭和铁剑。 有点稀奇的是,敌兵前面有一群好像没带兵器的人,乍看去乱糟糟的。等更近些了,才确认那些人是老百姓。那些百姓被驱赶着哭丧着走路,时不时有鞭子“噼啪”地甩在他们身上,惨叫和哭泣闹哄哄的一片。里面还有妇人……显然这个时代的战争还完全不顾什么妇孺平民;要等到人类忍受更多的残|暴,大家都尝过滋味后,才愿意坐下来定点规矩。 这股契丹兵没攻城器械,不过打武讫镇这样的墙似乎也不需什么器械。 “狗娘的!”罗猛子的声音骂了一句。 郭绍没理会骂声,他现在感觉不太妙:契丹来的不是散兵游勇,而是成建制的一股军队,武装到牙齿的一百多人。回头看武讫镇这边,只有二三十人算是一股兵力,其他的便是一帮老弱,武器还不完备……郭绍顿感这仗有点凶多吉少。但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应对了,事到如今难道打个白旗说投降就能没事吗? 契丹兵渐行渐近,照样在一两百步外停下来,前面的一些百姓伏在地上伤心痛哭,绝望得就好像看到了面前给自己准备的棺材和挖好的坑一样。又有三骑从对面策马而出,并不是上来喊话,只是再次绕城转了一圈。 郭绍心道:别瞧了,老子已经给你们选好了最佳进攻路线。 两面都有墙和深沟,深沟里还有陷阱,就算没人防守,从墙上爬进来都很费力;唯有正南面的城门比较容易,没坑、有条大路,而且城门就只是一道木板钉的门,破得到处都是透光的窟窿。不直接撞开城门、骑兵当先冲进来,何必多费事? 果不出所料,契丹兵都不挪方向,直接就鞭打驱赶着那群百姓向城门涌来。 等那些被驱赶的百姓走近,郭绍等才看清他们身上穿的衣服。几乎都是破旧不堪、土色打着补丁的深浅不等的棉麻布衣裳,有的甚至衣衫褴褛,尽是穷困农夫。想来那有钱有势的人听到风声早就跑城镇里了,当然不会等着被抓……因为契丹军攻城能力较差,一般比较坚固的城池都难以攻下来,在城镇里还是比较安全的。 “全军就位!”郭绍喊了一声。 杨彪遂和罗猛子等人应答之后,下了土墙,接着便吆喝在城门内列阵的部队向两边的街巷退走。 这时城外响起了弓弦之声,契丹骑兵胡乱放箭,从后面射杀被驱赶的百姓。那群百姓惊惧之下,惨叫着哭喊着直奔城门,或许里面还混着乔装打扮的契丹兵。武讫镇很缺弓箭,自然没法从墙上阻止乱民,郭绍最后回头望了一眼,也转过身匆匆跳下土墙。 第十五章 武讫镇(5) 城外的哭喊声和凌乱的脚步声,惊扰了这荒芜却宁静的上午。“砰!”“砰!”城门被木头撞击的声音,如同有一枚无形的大锤正敲打着人们的心口,所有人都提起了精神。 城门口正对的大路上,之前因战术准备已修建了多重障碍,大路中间一共修了四道人高的土墙。郭绍进城之后便奔到了第一堵墙后面,然后垫了根木凳看着城门那边的情况。 就在这时,只见一个老妇杵着一根枯木棍,颤巍巍地慢慢走到了前面无人的空地上。她不就是那隔壁的瞎老妇么,她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郭绍顿时觉得非常诡异。 因为前面那一处空地,现在基本处于三面封闭的状况。正面是镇中最宽敞的大路,但被墙阵挡住了;几道墙依靠两旁的房屋形成迷宫一般折叠的格局,唯左边有个缺口。两边房屋之间的空隙也用土墙木石等重重堵塞,大路以外的街巷更是蜿蜒复杂……武讫镇搞成这样,就是为了不让大股人马展开,便于进行巷战。 一个瞎老妇如何能绕过如此复杂的道路,莫非她很早就守在城门口了? “啊!啊……”老妇忽然张开嘴叫唤了两声,声音沙哑,没牙的嘴看起来很扁。她衣着褴褛浑身又脏又破,灰白的头发像稻草一样乱。 “杀契丹,杀契丹了……”老妇又含糊不清地喊了几句。 跟着郭绍的一个老卒伸着脖子喊道:“城门要破了,契丹兵马上就会冲进来,赶紧走开!”这时郭绍说道:“死对她来说何尝不是种解脱。” “轰!”城门终于倒塌。先是一群乱哄哄的平民涌进来,很快他们就被骑兵驱开,到处逃窜。急促纷乱的马蹄声中,一队骑兵直冲入城,当先一骑从弓着背的瞎老妇旁边掠过时,挥起铁骨朵就是一锤。 但契丹骑兵很快就勒住战马停止了进击,因为他们面对的不是想象中可以冲刺的大路,而是一道道墙。这些土墙并不高,徒手都能爬上去,但骑兵却不能直冲。 郭绍把头缩回来,背靠着土墙,默默听着马蹄的动静,等待着对方的决断。短短的一会儿,他却觉得好像等了很久很久。 契丹人会如何反应?据说游牧民族人非常警觉,一起疑心跑得飞快。他们察觉可能有埋伏时,也许会立刻掉头离开险地……若是契丹人知难而退,武讫镇便相当于唱了一出空城计,这样的话也未尝不是好事。因为郭绍现在都没把握能打赢这股契丹兵马,不能打赢的仗,还不如不打。 但契丹人也不一定会见事就跑。他们武力强盛,可能并不会被轻易吓住;何况武讫镇这风貌一看就不像屯精兵的地方。 最坏的可能,契丹人先退避、再试图从别的地方找突破口。若是战斗从别的方向开始蔓延,也能进行巷战,但地形对郭绍来说就不如正门这边有利了。 他靠着墙寻思了片刻,长呼一口气,忽然跳上木凳。视线一开,正见那锤杀瞎妇的提骨朵的骑兵在前头张望。郭绍立刻拉开弓弦,“啪”!弦声毫不犹豫地响起,只有二三十步的距离,一箭精准无误地射在那厮的脸上。 那厮来不及叫唤一声,直接从马背上栽倒。等别的契丹兵反应过来,仓促取箭时,“啪”又是一声弦响,再次有一人被射杀。 毫无征兆突如其来,郭绍连杀二人,便径直从木凳上跳下来。他急忙拿起木板盾顶在头顶,墙后的十来个人也赶紧学着举木板。果不出其然,片刻后就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弦响,几十支箭嗖嗖从头顶飞过,有的直接钉进了墙壁。 墙外“哇哇”乱叫,郭绍并不露头,只听马蹄声。听动静契丹兵并未冲击,接着又是一通箭雨。 片刻后,忽见几支火把丢到了屋顶上,有一栋房子是茅草房,立刻就燃起大火。 郭绍把那根圆凳挪了个地方,爬上去小心露头一看,见契丹步军已经跟上来,已到城门口。一个骑马的武将正指指画画大声吆喝。郭绍二话不说抽了一枝箭矢先搭上弓弦,忽然站起来,拉弓,放箭,毫不停滞一气呵成,“啪”!正在比划起劲的家伙应声落马。郭绍射|完马上又缩了回来。 这下外面立刻炸开了锅,各种听不懂的叫骂怪叫哗然一片,接着就听见了许多脚步声,步军应该上来了。 郭绍听到动静,便挥手沉声喝道:“走了。”遂和身边的人一起撒腿就跑。 他们毫不停留,熟练地跟着墙边转悠一阵,推开一道门进去。其它人关上门守在门口,郭绍径直爬上木头楼梯。他在一间凌乱的屋子里轻轻推开一扇小窗户,这位置视线极好,中间大路很长一截都在百步之内。手里这把弓的力道不够强,但五十步内他很有信心击中目标。 从窗户上看下去,果然一大群契丹步兵涌进了土墙巷道,还有的已是迫不及待地在翻墙了。翻墙的最好,一爬上墙全身都暴露在射程内。 “啪”……“啪”……弓弦弹动空气的声音很有节奏!箭无虚发,盔甲都没用,这么近的距离郭绍专门射脸和脖子,更何况许多步卒盔甲不全。 不过几发下去,目标就暴露了,契丹弓箭手立刻还击,他们的箭法也比较准,小小的窗户不断有箭矢飞进来。但这没法解决掉郭绍。他先露头看一眼,马上躲开,接着再到窗口放箭,停留时间极短。弓箭不是枪械,要打中快速移动的目标、况且只有一扇小窗很难。 少顷,裹着油布的火箭招呼上来,屋顶起火。 郭绍又放了一箭,见几个契丹兵向下面的门口奔过来,忙跑着从楼梯溜下去,对拿锣鼓的老卒喊道:“敲锣,使劲敲!” “哐哐哐……”堪比噪声的难听锣声大作。 郭绍将弓绑在背上,拔出障刀来大喊道:“杀!”率众冲出门去。 斜对面的一堵薄墙突然塌了,那堵墙的下半截故意修得很薄,飞起一脚就能掀塌。顿时就见杨彪当先,手持一杆长铁刀猛虎下山一般带着一群人冲了出来,立刻堵住了墙阵口子。 就在郭绍出来的旁边,一道墙也塌了!大脑袋罗猛子一手持木盾,一手拿了根铁棍,莽莽撞撞地就用木盾开路挤上去,挥起铁棍就打。郭绍提着刀,也跟房子里的人一块儿杀将上去。 一时间,大部分契丹步卒被两面堵在了墙阵中,两头疯狂殴打起来。如此群殴,既没有机动也无法展开,和街头巷尾打架似的。中间的契丹兵试图翻墙,墙阵内乱作一团。 罗猛子以前善用铜锤,不过他的兵器好像弄丢了,拿实心铁棍凑合,一时间也非常凶猛。那棍子打披甲的不如铜锤犀利,但乱棍揍下去照样打得人哭爹喊娘。郭绍就喜欢和这种不要命的猛将配合,让他冲前面拼命,自己在旁边帮忙补漏补刀……正所谓送死你先去。 “操!”罗猛子一面骂一面乱棍照头就打,哐地一声击在一个契丹兵的头盔上,打得那黑脸大嘴的契丹人脸色难看,晕了过去。 就在这时,忽见后面一个契丹兵端着长矛照罗猛子的腹部猛刺上来,罗猛子毫无察觉,就算穿了一层甲可是被近战猛力扎中的话,不得直接刺进肠子里? 在同伴最需要他的时候,郭绍眼疾手快,上前一步一把抓住那长矛,矛借着对方身体的惯性冲力很大,郭绍定不住,那矛头一下子刺到自己的胸膛上,“叮”地一声,他的胸口感觉到了板甲的凹陷。 契丹兵双手抓着矛杆,一刺出来身前一大片空档,郭绍二话不说,上前挥刀照脸就砍,刀锋和头盔的金属撞击声、骨肉的撕裂声……喷了郭绍一脸一胸的血。惨叫声似乎就在耳边响起,简直嘶声裂肺。 ……两边猛将冲前,势不可挡,契丹军队在这小小的角落里栽了大跟头。土巷子里杀了一条血路,人们简直是踩着尸首逐渐推进的,墙壁上血迹斑斑,空气中腥味作呕、阴风惨惨。 最外面的那条土墙巷子里,一些契丹兵见势不妙,翻墙逃脱了,但被堵在里面的大部分人却死伤殆尽。 契丹军余部退至城门口,已如惊弓之鸟。巷子里零星传来一声声惨叫,那是在里面的契丹伤兵被就地补了刀。这样的战争显然没有俘虏之说,见着就是一刀。 剧烈疯狂的打斗似乎在一瞬间消停了下来,远远地听见契丹人叽里呱啦的说话声,这边巷子里喘息声和咳嗽声不断,人们都累了。郭绍靠着墙坐了一会儿,只觉得双臂发酸,右手在颤抖。他轻轻甩了几下,伸手在地上来回擦掉手心里黏乎乎的血。 外面传来了远去的马蹄声和脚步声,镇中的兵显然没有能力乘胜追击。 过了许久,将士们才纷纷从墙阵里走出来,四下张望,城门方向已不见敌兵。两边房屋的火光冲天浓烟滚滚,被点燃的几栋房子几乎都被烧了个精光。人群里七嘴八舌,有的在议论,有的在求救,有的在招呼同伴救人。 就在这时,忽然见一身血污的郭绍走了出来。周围一下子便安静了不少,本来松懈下来乱糟糟挤作一团的人,纷纷让开路,让郭绍从中间走过。 人们的脸上忽然间充满了敬畏,目光都不自觉地聚集在他的身上,“郭将军!”“郭军使……” 郭绍没说话,只是疲惫地点点头,以示回应。 第十六章 晋阳之役(1) 初夏时节天气变暖,郭绍等人担忧尸体在镇里腐烂爆发瘟疫,本欲尽快将死者埋在后山,但镇将李得胜全力阻挠。他找人把契丹兵的首级给割了下来装车,火急火燎送潞州请功去了。 不日从潞州来了官吏,带着猪羊六头、铜钱两麻袋到武讫镇犒军,嘉奖诸将。这时郭绍才终于了解到为什么会有契丹兵出现在这里。 消息起初来自于投降的辽州官吏。 高平之战后,契丹军退走,或是没料到周军会立刻乘胜进攻晋阳(太原),一股人马滞留在晋阳东南方的辽州,没来得及走。其兵力并不多,真正的契丹骑兵只有一两百骑,另有外族仆从步兵千人。当他们得知周朝大军北上时,想走已经走不掉了……北面的晋阳到太行山一线已被周军控制,太行山以东也是周朝治下的河北诸镇。 这股契丹兵的退路被堵,紧接着又雪上加霜。当是时,周朝皇帝下令四路大军进攻晋阳外围,策应主力作战。其中右翼是莱州防御使康延沼,大兵攻辽州。辽州诸官吏日夜派人请降。 契丹兵准备突围,但很快得到了北方来的密令,严令他们自辽州直线南下袭扰周朝粮道。四面重围,不退反进,显然这支兵马已成弃子,契丹上层只是希望他们最后发挥一点作用。 …… 周军的后勤补给确实问题极大,据说河东近左诸州,包括隰、慈、绛、泽、晋、潞、邢、赵、镇、定等等无数州县已被要求即可征发民壮运粮支前。右仆射李谷临时取代了符彦卿,判太原行府事,使出全身解数调粮。 没过多久,潞州附近的大路上就见运粮车队络绎不绝,如同长龙,前不见首后不见尾。 郭绍与诸将士商议,决定跟随押运粮草的军队北上晋阳,到小底军归队。 于是郭绍率禁军小队开始步行北上,除兄弟三人和文官左攸,得痊愈的伤兵二十人。本来安置在武讫镇的禁兵伤卒有四五十,不过有的致残、有的重伤未愈,还有七八个在武讫镇战死了。 又是长途跋涉的负重徒步旅行。郭绍从东京出来,不知走了多少路,靴子已走烂几双。半路遇到正巡视粮道的右仆射李谷的人马,李谷听闻郭绍的战绩,大加赞赏,下令督粮武将沿途给予补给,又赏战马二十几匹。 郭绍等得到战马后摇身一变,成了骑兵部队。 五月中旬,郭绍小队才走到晋阳,马上就被看到的场面惊呆了。 矗立的晋阳城上空浓烟滚滚,杀声震天,数也数不清的大片军队团团围着,四面攻打。只见那高高的城墙上到处都爬着人,观此阵仗,周军正在用最常规的攻城战术:蚁附。像蚂蚁一样大片涌上去强攻,主要工具是云梯。 无数的火箭在空中飞舞,整个城就像个烟花筒炸开了一样,火箭就像飞溅的密密火星。城上城下火光闪动,黑烟四起。云梯上爬满了人,滚木石头纷纷砸落,不断有人从半空掉下来;最不忍直视的是,城上时不时倒油下来,沾火就着,那些身上烧起来的士兵在城墙下面拼命乱滚,起火的衣甲一时半会脱不掉惨不忍睹。 一群人推着牛皮冲车靠近城门,城门两边都有石洞,专门泼油,没一会儿冲车就变成了一堆熊熊的柴火。周军前赴后继,不断有人死伤。战场看上去,异常惨烈。 ……郭绍等人都目瞪口呆地愣在那里,直到看见一群民夫抬着惨叫**的伤兵向这边走来,他们才赶紧把马牵走让路。 眼前千军万马打成这样,哪里找张永德去? 等那群民夫过去了,很快又见一大股周军骑兵向这边行进,当前的旌旗上有个“向”字,却不知是哪支军队。 这股骑兵起先没有理会郭绍等人,因为他们也是周军的衣甲打扮,显然是友军。不过还是有人觉得奇怪,怎么有二十几个人站在这里看戏? 前面一员武将离开大路,勒马在路边,用马鞭指着带头的郭绍:“你们是谁的兵马?” 郭绍答道:“小底军步军指挥王德功麾下的人。” “步军小队有这么多战马?”武将质问道。 郭绍忙道:“这些马乃右仆射、判太原行府事李公赏赐。我们从潞州来,路遇李仆射。李仆射闻我等阵斩张元徽、战胜契丹游骑百余人的事迹,嘉奖末将,以战马相赠……” “你叫郭绍?”那将领忙问。 “正是末将。” 就在这时,马兵前头的大将回过头来看了一眼,立刻调转战马向这边走来。只见那大将面目骨骼粗大,皮肤又黄又糙,长得十分魁梧;大将也在上下打量着郭绍。 大将问道:“你确是郭绍?” 郭绍从容应答道:“我等皆有军籍;另外禁军中有位叫赵匡胤的将帅在高平见过末将,并当面嘉奖。末将不敢欺瞒。” 旁人小声道:“散员都虞侯赵匡胤,确有此人。” “哈哈!”那大将忽然大笑一声,“你早说是郭绍不就省事了!” “将军见过末将?” 大将道:“没见过,听过。一箭射死张元徽,你也算踩着他的尸首成名了。”他又仔细瞧了一番郭绍,说道,“小底军步军在高平全打没了,你找谁去?我看这样,你先跟我去增援卫王,打完了回来带你见官家,让官家另外给你封个官……哈!对了,本将是宣徽南院使、河东行营前军都监向训。” “久仰向将军大名!”郭绍忙拱手一拜。心里话,他在五代的军队中混了好几年了,却仍然对上面那些纷杂的官位没有完全搞清楚,只熟悉底层的将校职务。不过一听向训的官职名称这么霸气,肯定职位不低。 向训道:“你愿不愿意随我去?卫王符彦卿在忻州阻挡辽军,兵力不够派人求援,本将奉官家之令这便是去增援忻口。 郭绍爽快地抱拳道:“末将愿往。” 当是时,他来不及征求兄弟和部下的意见,先答应下来再说。大家也应该理解这样的决定:来都来了,肯定是要打仗……难道还有比去那边的晋阳城爬墙更悲催的差事吗?瞧那些抬回来的伤兵,都被火油烤熟了。 于是大伙儿便跟郭绍,牵着马加入了向训的军队。 第十七章 晋阳之役(2) 向训出动的人马一共大约两千人,其中甲胄齐全、军容较好的骑兵三四百,应该算作这支军队的精锐和核心力量。后面还跟着一长串步兵,在大路上以长长的纵队行军;四人为一排,队伍看起来长约三四百步,所以郭绍才估摸着他带着两千来人。 这股步军和以前郭绍他们的殿前司小底军步军无法相提并论,大部分衣甲不全,少数人连头盔都没有,士卒的身材高低错落,各式兵器混杂。看来向训部真正凭仗的是他身边的那三四百骑兵精锐,恐怕只有这些骑兵才有较强的战斗力。 如此一想,郭绍倒觉得自己手下二十多骑,对于向训的增援部队来说,并非可有可无,完全可以算作一股力量。因为郭绍觉得小队中的将士都算强悍,杨彪更是猛将一员,只不过没混出头罢了。 军队白天行军晚上扎营,第三天上午,行军途中忽然停了下来。 只见大路旁边有个村庄,很普通的一个村子,错落无序的房屋大多很破败,房屋之间照常有几颗大树,并没有多少稀奇的地方。 郭绍很快发现了不寻常之处。一帮乱兵正从村口出来,不止有兵,还有几架骡马拉的双**车;大车后面竟然绑着几个年轻妇人,她们的手被绳子绑着拴在车架上,哭哭啼啼地跟着骡车步行。 那些兵是周军的士兵,这里还不到忻州,远近都在控区内,只有周朝的人马。 向训马兵部队里,两股骑兵上了马,离开大路从左右包抄,很快将刚从村子里出来的乱兵围住。这时只见向训亲自带着随从过去了,郭绍等就在他后边,见状也牵着马慢慢跟上去看个究竟。 向训一看乱兵拉着装满东西的车,后面还有妇女,都不用问就知道怎么回事了。这些乱兵不仅劫财,还劫**女。 “娘|的!”向训大骂了一声,“全给我拿下!” 那些乱兵被精骑团团围住,见此阵仗也不敢反抗,个个垂头丧气站在那里。 这时向训身边的一个部将进言道:“此地近忻州,到这里的人马除我部之外,便是卫王(符彦卿)、郭从义、白重赞、史彦超四人的兵马,乱兵定是他们的人。主公不便杀罚,可绑至军中交给他们的主将处置;财货、妇人尽遣归村子。” 向训听罢怒气稍息,正待要下令,忽闻一阵马蹄声自北边而来,众人便循声观望。 过得一会儿,就见一队马兵策马而来。当前一人,长得非常高大,目测可能比郭绍都要高出半个头,而且躯干粗壮,看上去就像比后面的一般人“大一号”似的,连座下的战马都被衬得小了……想来被他骑的马要辛苦得多。等他走近,只见他浓眉大眼、面如刀削,一身的威杀之气。光看外貌就不似常人。 郭绍长期混的是禁军最底层,完全不认识此人是谁。 不过看样子向训是认得的,策马上前便拱手拜道:“不曾想在此地便遇到史前锋。” 那大汉斜着眼态度很是傲慢,不过也回了礼,简单干脆地说道:“向将军。” 向训随即说道:“史兄应知,我军进击河东后军纪松懈、时有劫掠,以至于河东官民坚壁自守,让我军补给愈发艰难。官家几番严令将士不得再劫掠百姓,你看这些人倒好,不仅抢东西,还抢人……他们应该不是史兄麾下的兵吧?” “哼!”不料那大汉就这么回应向训的。向训好歹也是个大将,那粗壮大汉却是一副不买账的样子,恐怕也不是什么小人物。 一旁的郭绍寻思,刚才有个部将提到符彦卿、郭从义、白重赞、史彦超四个人,只有史彦超姓史,莫非他就是史彦超? 饶是郭绍长期只是低级将领,但好歹也是行伍中人;史彦超的名字都没听过的话,好意思自称是武夫?这史彦超是周朝军界公认的第一猛将,其名声就相当北汉的张元徽。两个本国第一猛将究竟谁的武力更高,那便不知道了……他们最终谁也没单挑过谁,张元徽就被郭绍这个无名小卒给一箭射死在战阵上。 史彦超哼了一声,就从马上跳下来,径直走到那些乱兵前面。刚被绑住的十几个人个个低着头,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史彦超一句话也不说,众人便都没有动静,站着瞧他要怎么做。 他随即又看向一架骡车后面绑着的几个小娘,那些小娘个个面露惧怕之色,不过也有一个悄悄看他。史彦超忽然从腰上拔出一把长剑来,提剑便走了上去;小娘们虽然胆怯地后退几步,但并没有过分惊慌……也许这位将军是来给他们割断绳子的,刚才这边的将领不是议论什么不准劫掠百姓么? “噗”地一声,然后一声惨叫,这时小娘们才尖叫起来。那史彦超竟然走上去二话不说就捅死一人。 “这……”向训身边有人上前,向训伸出手臂做了个制止的手势。 接着向训便不顾妇人们的苦苦哀求和哭诉,一剑一个,片刻就把她们杀了个干净,地上一片血泊。 这时“扑通”一声,乱兵中一个人率先跪倒在地,讨饶道:“向将军,俺们知道错了!” 史彦超前胸全是血污,提着滴着献血的剑走了回来,上去就挥起一剑劈下去,跪着的军士“啊”地惨叫倒地。史彦超“呸”地唾了一口,“狗|娘养的,贪财好色的软骨头!” 杀完一人,他又走到第二个面前,那家伙瞪圆了眼睛一脸苍白,手被反绑着站在那里。史彦超揪住他的头发,照脖子上砍了一剑,血猛地飙了出来。那人侧倒下去,还没死,四肢像发羊癫疯似的一下一下地抽搐着。 终于被绑的人中有人愤愤大骂起来:“你这个嗜杀成性的残暴之徒!史彦超,你不得好死!” 在场的一众将士,眼睁睁地看着他一个接一个,亲手连杀十几人。谁也没动弹,也没人劝阻。 史彦超把血剑扔在地上,随从急忙拾起来拭擦。这时他走到马前,接过缰绳,回头冷笑道:“向将军,我的处置,你还算满意吧?” 向训无言以回,抱拳道:“后会有期,咱们在忻州汇合。” 等史彦超一行马队离开,向训才说道:“把尸体埋了。” 军队在这个不知名的村庄旁边逗留了一阵,看太阳的高度,时间接近正午了。向训下令继续赶路,好像离忻州已近,走到地方正好吃午饭。 果不出其然,中午时正好看到了一座城池在前方,从晋阳往北走,最先看到的稍有规模的城池便是忻州无疑。 忻州城门紧闭,城上有军队助防。向训军中派出人到城下一番喊话交涉,吊上去凭证,这才开了城门,步骑陆续开进忻州。 这座城位置重要,但城池并不算大,里面的景象还有些萧索。不过现在城中似乎驻扎了不少军队,中央十字大道上不断有成队列的步骑调动,刚进来的城门内也驻扎了大量兵马。 郭绍正好奇忻州究竟调来了多少军队,但他不太好询问向训,底层将领做惯了,明知这些军情都不需要他了解和打听。 不过就在这时,在晋阳最先和郭绍说话质疑“步兵怎么有这么多战马”的那个部将,开口问出了这事儿。他问道:“忻州来了多少人马?” 向训道:“现在卫王节制诸将共有一万多人,北汉降将桑珪有几千人马,加起来也许有两万众。” 那部将道:“这么多兵力,还叫咱们增援?不是有探报说辽军只有数千骑么?” “管他的,你叫将士们就地歇着,我先去中军行辕见卫王。”向训道。 一众人暂时只能在城门内的一小块空地上休息,地方太小,没法修灶搭锅造饭,大伙儿便席地而坐,吃干粮喝凉水充饥。一些人到处找水井,还有人忙着拿豆饼、盐搅合饲料喂马。郭绍等人是步兵出身,但在军中呆得久了也比较熟悉战马,罗猛子正仔细地检查马蹄铁。 忻州虽然兵多,一时间倒觉得很宁静,看起来比满城都爬着蚂蚁一样人群的晋阳太平多了。 第十八章 晋阳之役(3) 刚过晌午,众军就吃了点干粮,还没来得及休整。忽见南城门开启,两骑轻兵驰马而入,城门随之匆忙关闭。不多时,就听到城楼上传来了大鼓“咚咚……”的奏响,郭绍周围的将士都站了起来,抬头观望。但在城内只能看到墙上来往的周军士卒,却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军中一个将校说道:“我去北城看看,诸位管住兵马稍安勿躁,等主公回来。” “喏!”另外几个将领纷纷应答。 当是时,鼓声大作似有军情,城中不断增派一队队的士兵上城,气氛骤然紧迫。但大伙儿都还沉得住气,毫不慌张,不过军中渐渐兴起了议论说话声。 “不是传言契丹兵只来了数千骑么,总不会攻城罢!”不知谁一语道破了玄机。难怪城里所有人都像不慌不忙的样子。 又听得另一个人说道:“别说数千骑,就是数万骑也不见得什么时候能攻下忻州城。” 这人倒没说错,传言辽人不怎么善于攻城,连守城也不行。 契丹人进入河北地区后,其实已不能算是纯粹的游牧民族,而是处于半牧半耕的状态,连畜牧也很盛行,他们学到了很多农耕国家的东西。不过汉人善于经营发挥城市的军事作用,辽国在这方面似乎并不注重。 但这回辽军是要救晋阳,他们不拔掉忻州的话,去晋阳的路如何太平? 五代以来,辽国一直没有放弃向南扩张侵吞中原王朝地盘的企图,而且他们干得也不错。占幽云十六州,从东线河北打开了汉人核心地区的门户;西线扶持北汉占晋阳,此地高屋建瓴俯视整个河东地区,南下便可饮马黄河,直逼中原腹地。局面上辽国等于两只脚都跨进了中原的门槛,而且尽占战略要地,进可攻退可守。 于是晋阳对辽国非常重要,他们就算正值内乱也要凑出精兵来救。 而周朝则派重兵驻忻州,目的便是阻击这支辽国援军,避免他们威胁晋阳的围城部队。 ……直至下午,前去北城看情况的武将回来了,大家便等着他回馈消息。因为向训部未得城防的军令,将士都不敢动,呆在城墙里面什么也看不到。 在将领们的言谈之间,郭绍这才知道那返回的将领名字叫张建雄。此人给郭绍留下了较深的印象,倒不是因为他的相貌,而是由于他是郭绍来到北汉之后第一个交谈的人。在晋阳问“步军哪来这么多战马”,在半道见史彦超滥杀无辜差点出去理论的人都是他。 张建雄言简意赅地说道:“来了一股辽军骑兵,可能有一千多骑,游骑在城外瞎转悠。卫王下令前锋史彦超率马兵出北门交战,没打多久,契丹人就抵挡不住,向北遁逃。史彦超又得卫王令,尾随追击而去。” 站在旁边一个将领听罢叹道:“史彦超果然勇猛!” 张建雄一听拉下脸:“我看多半是契丹兵故意佯退、诱敌之计,好叫史彦超轻敌冒进,让这厮中计!” 那将领嘀咕道:“史彦超不是得了卫王令才追击的么?” 张建雄脱口道:“卫王老了。” 众将听罢遂缄口不言,不便在大庭广众之下议论卫王。卫王符彦卿毕竟是忻州各路军队的统帅,又有那么高的地位和威望,一众中下层将领说他的不是、确不太应该。 就在这时,便见向训与数骑自北面的中轴大路策马而来。向训回到军中,便矫健地从马背上翻身下来,将手里的缰绳随手扔给随从。众将也纷纷聚拢过来。 向训先回头望了一眼北面,才开口道:“史彦超出战,追到忻口,撞见了辽军大队。卫王担心他兵力不足有什么闪失,让我率本部人马过去接应,大伙儿都准备准备。” 郭绍、杨彪等人和向训的部下不熟,一路都没怎么说话,但在忻州城来来去去也听明白战事军情是怎么回事了。这时郭绍心中非常纳闷。 卫王符彦卿的任务目标很清楚,便是驻守忻州等地,堵住辽国援军救晋阳;通常看来干这种事最明白不过,消极防御就行。就算没法打败辽军,只要卖力经营防务,辽军也别想拿忻州有办法。反正辽军想从这里过去,不仅提心吊胆而且鸡犬不宁,这就对了……这样的情况下,符彦卿叫史彦超主动出击,是何用意? 难道是见史彦超首战获胜,卫王想趁机攻占忻口?一路上向训不断找当地官吏百姓询问忻州地形地势,郭绍也了解了不少,这忻、代盆地是北方进入晋阳地区的要道,而忻、代之间又有群岭阻隔难以翻越;唯有忻口镇前面有两处交通孔道可以通行,险要的孔道,就如忻州地区向外面通气的鼻孔一般。 如果周军占领忻口,派兵阻塞就近的两个孔道,则辽军想南下、恐怕就只有变鸟才能飞越重山峻岭了。若是这般打算,符彦卿的主力还在忻州干甚?早该趁史彦超猛将冲前,大军全数掩背跟上,不计代价一举将辽军驱赶出忻口才是……但目前却只叫向训这点人马去接应,实在是看不懂是何玄机。 向训带来的这点兵马,数量有两千之众,但真正可以干硬仗的就只有三百多轻骑兵。这样的增援,让史彦超前锋与辽军主力决战?还是接应史彦超赶紧往回跑……那么史彦超追出去作甚? 一时间郭绍觉得这卫王的前后战术策略,简直是缺乏基本的逻辑关系。不过也不好说,符彦卿家到底是三代封王的军阀,这种高位者总是应该有非常人的智慧,也许人家有什么深谋远虑,并不是郭绍这种十八九岁后生能揣测的。 不过事关自己和二十个长途跋涉走路过来的兄弟的身家性命,这时郭绍也顾不得许多了,一改之前很懂规矩不多嘴的作风,瞅准机会便开口问道:“向将军,咱们是去救史前锋回来,还是接应他继续作战?” 向训转头看了一眼说话的郭绍,淡定地回应道:“卫王没说。” 郭绍遂无言再问。 就在这时,张建雄便破口大骂起来:“娘|的!史彦超这厮一点颜面都不留给主公,想起就来气!还叫咱们去救他?他这么能,就让他一个人把辽人打回去得了!” 郭绍一听,也想到了半路村子边的那事,张建雄话里“不给脸面”恐怕就是说的那茬。 当时史彦超杀那些被劫掠的无辜妇女,张建雄差点出面,后来被向将军作势制止的。当时郭绍还以为张建雄是个有同情心和正义感的好青年,不过现在听他单单骂史彦超不给向训面子,骤然醒悟:张建雄这厮的不满,根本不是因为同情那些无辜的妇女,而是对史彦超在主公面前的态度感到气愤,替主公向训打抱不平。 五代这帮武夫,恐怕压根就没把那几个被屠杀的女子当人看。 那时,向训刚一见史彦超,就用官家的命令把史彦超教训了一顿,说得都是道理。合情合理的道理恐怕叫史彦超很难反驳……但史彦超心里应该也不爽,被一个他看不起的武将教训,凭什么? 所以史彦超根本不和你口头上讲理。不是要问怎么处置么?按照向训的意思,应该是放走无辜妇女,惩罚不守军纪的乱兵。但史彦超很干脆,全给杀了,你能把我怎地? 他不是在杀人,而是成心要当众和向训过不去,要扇向训的脸,出口闷气。 只不过可怜了那几个无辜的女子,什么都没做错,被人当出气的道具一样砍了。郭绍多少还是有点现代人的主流价值观,对于这种漠视生命的做法当然不敢苟同……但他也没觉得在五代十国这种世道、站出来争个对错是什么明智的做法,所以也做了一个冷漠的旁观者;关键是当时史彦超压根不知道你是谁,又在气头上,见你一个小将,一言不合就拔剑砍过来怎么办?是要和周朝第一猛将在内部就分个输赢死活,还是被杀了之后等着谁来给自己讨公道?况且兵荒马乱的地方,各种惨剧何止这么一件,不是一个凡人能管得过来的。 ……大家都对史彦超很不满,七嘴八舌在向训面前骂了几句。 就在这时,向训抬起手制止众将的议论,不紧不慢地说道:“史彦超是有些傲气,不过他是杀了咱们的人、或是做了什么不义之事?都没有!那你和他置什么闲气?都是大周的将帅,别为了一点小事就非得计较个长短。” 张建雄愤愤道:“就怕咱们去救他,他还不领情,怪咱们多事。” 向训道:“史前锋不是不明恩怨的人。要以大局为重,切勿意气用事坏了战局。你们休得再说了,号令各部兵马,轻装出城!” 众将这才消停下来,纷纷领命。 郭绍也招呼自己的人牵好马带上兵器出发。罗猛子问道:“俺们的东西就丢在这地方?会不会被别人捡走了……” 郭绍还来不及回答,杨彪就劈头盖脸骂道:“说得好像腰缠万贯一般,你仔细搜搜,除了马身上的东西值几铜钱!” 罗猛子这才作罢,又嘀咕道:“俺对史彦超也没啥好看法,那几个妇人,还不如等乱兵抢走好了,说不定被军士抢回去还能过得好些。” 杨彪也冷冷道:“史彦超就不是个东西。” 第十九章 晋阳之役(4) 忻口,黄沙漫天。 传说汉高祖刘邦亲征匈奴被围,死战突围,一路逃奔到此地才得以脱险。大难不死,刘邦十分高兴,就把这个地方取名“忻口”,意思就是很高兴的口子。 祖先的血早已淌遍河山,像忻口这种兵家要地,匈奴人、突厥人、回纥人、契丹人、汉人都曾来过,古人在此浴血奋战,今人照样前仆后继。 郭绍一走到这个地方,看见山川形势,立刻就被震动了。两面是山脉,眺望远方,山脉背后还有黑影重重,大山的影子就好像一团团巨大的乌云从空中压在地面上。 太阳垂在西边,万里晴空,地上非常干燥,一大片的尘雾被人马踏起。 郭绍追随向训的人马上了一处小山坡,前方的杀声骤然变大。千军万马就出现在眼前,破落的忻口军镇显得十分渺小,就好像人海中的一叶孤舟,飘摇欲沉。 北面的辽军明显人多,前面杀的天翻地覆,后面的马兵都一阵一阵地排列没动。而周军则全数在一线,没有任何预备队,整片战场尘烟四起、旌旗涌动,打得不可开交。 这阵仗,双方交战规模加起来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有那么多人,那么热闹,却叫人莫名生出一种孤寂之感……兴许是除了打起来的一片军队,不见其它人烟的缘故,四下一片荒芜。 “辽军主力都在此地,咱们就算增援上去也是杯水车薪。”向训看清场面,立刻就说了一句。 张建雄没好气地骂道:“那姓史的还冲,他以为自己能击败辽军?” 向训军在山坡后面展开布阵,一时按兵不动。 细看了一阵,大伙儿总算瞧明白了战场上的形势。周军正面的大部骑兵没法突破辽兵的阵线,唯有一股人马已经杀进辽军纵深。那股人马人数不多,在辽军千军万马之中左冲右突,四面都是大片的辽兵;看样子肯定是史彦超和他的亲随,只有他才会这般凶猛吧! 里面那帮骑兵虽然左右冲杀,却没法对摆开了一里宽的大军造成什么影响,更没有让辽军动摇。不过他们看起来十分强悍,竟半天没有被消灭……如果不突围出来,也只是时间问题。 向训当下便回顾众将道:“今日之要务,救出史彦超,撤回忻州。” “主公……”张建雄又要说话,他似乎对史彦超成见很深。 但立刻就被向训制止了,向训道:“史彦超号我朝第一猛将,威名晓谕全军。若让他战陨,则我朝几十万大军被夺气矣!士气必大受削弱,后果不可庙算。” 众将听罢拜服。 向训以马鞭遥指:“辽军右翼前后结合部较弱,史彦超位置也靠右。张建雄,你即刻率本部精骑出,冲其右翼;史彦超乃战阵老将,见到形势必向东驱进,两面夹击,可解史彦超之围。” “末将得令!”张建雄领命而去。 不多时,军中便出一两百骑精锐,甲胄兵器严整,将士都有骁勇之气,不过向训的骑兵战马没有甲具,仍属于轻骑兵。 这支马兵前后分作四股,前军全是骑枪长矛,后面的或拿***、或带弓箭,每一排的兵器都比较统一,看起来确是十分整齐好看。他们出动后就慢跑前进。 就在这时,只见辽军后方没参战的部队中,一股马兵从侧翼运动,盯住了张建雄部。 张建雄部在右翼被截,双方骑射一片抛射。接着张部第一波骑兵便迎面冲杀,双方对冲交战,骑兵群顿时冲杀劈砍,人仰马翻战作一团。但张部中间的两股马兵并不冲进战团,而是机动迂回继续前扑。 张建雄到达预谋的地点,即刻发动冲锋,猛|插辽军结合部。果然如向训预见的那样,张建雄率军一波冲杀就贯进了敌阵。陷在敌阵中的史彦超精骑发现动静,也调转方向向右翼策应援军。不多久,辽军侧翼就被从中间打穿,史彦超得到了援军支援,杀出重围。 阵上几乎全是战马,双方一团团马兵来回冲杀,就像台风中的海浪漩涡一般。马蹄塌得土地都在颤动。 不料侧翼汇合的马兵没有退回来,继续在辽军松动的位置继续冲杀。不多时,辽军后方没进入战斗的兵马中,一大片马兵陆续开始出动,自右翼增援上来。 张建雄的人马掉头向南面冲出,辽人援兵几乎是尾随追击张建雄,像潮水一样弥漫过来;张建雄率军疾奔,后面被追击射杀多人,不断有人落马……史彦超却没出来,因为很容易看到汹涌的马群之中,有一处尘雾特别大,像是有地刺在里面乱钻一般。 张建雄边战边跑,还好是骑兵,苦战得脱。没一会儿就见他满脸血污策马上来,跳下马就破口大骂:“史彦超自己要死,怪不得别人!害我损失了那么多人马!” 向训愁眉不展,问道:“你见到他没有,是否出言不逊?” 张建雄吐出一口血水:“末将怎敢坏主公的事?什么都没说,就劝他先突围出来,再作计较……对了,我还告诉他援军不多。” 向训问道:“史彦超是怎么回你话的?” 张建雄顿时又满脸火气:“他说,竖子在边上好好观战,看老子如何破辽军大阵……娘|的!” 众将面面相觑,唏嘘不已。 忽然向训一拍额头叹道:“我害了史彦超!” “主公何出此言?”部将们急忙问道。 向训道:“我不该领卫王的军令,若是换一人来救史彦超,说不定他就领情了!” 一个部将劝道:“主公不必自责。史彦超是舍不得丢掉部下精骑,他若是败走,所部必遭辽军压背掩杀,伤亡不可细算。所以才一味死拼,欲战退辽军……他不走,与主公却是一点关系都没有。” “史彦超的性命比本将的要紧。”向训伸手到佩剑剑柄。 “向将军且慢。”郭绍的声音忽然说道。 众将转头看向后面的郭绍,向训说道:“你有何话说?” “末将以为,向将军可以再等等。”郭绍的声音很平静,“将军是否救过溺水的人?溺水者刚刚落到水里的时候,体力尚存,又惊慌失措。如果马上下去救人,必被他按头箍颈,无法救其脱险不说,还可能被他连累一起溺亡。人手不够的时候,救人溺水最好的办法是等着,等溺水者精疲力竭之时,然后出手,则事半功倍。” 向训听罢饶有兴致地端详着郭绍的神色,手也不自觉地从剑柄上放开,沉吟片刻问道:“以郭郎之见,何时才是救史彦超溺水的时机?” 郭绍指着前方战阵:“辽阵之中,史前锋所部掀起的那团尘土,流动快慢未有变化。因此可以推测,就算史前锋身边的亲兵时有减员,但还没有到战力急剧下降之时,也不影响他的冲杀速度。等到他们人疲马乏,死伤减员到一定程度,必然冲杀不动了,上空的尘土就会停止窜动。这时出手,解其围,则史前锋无力再战了……除非他确是一心求死。” 向训反问道:“万一缓急没拿捏准,或是冲杀不进没能及时解围,致使史彦超战死,岂不是得不偿失?” 郭绍道:“不这样,就算解围了,史前锋愿意罢手么?” 张建雄附和道:“我看郭郎的法子行!那史彦超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咱们拼了命才给他解围,他反不领情;等到辽军援军覆压上来,我们不走这点人马全得陪他耗尽在大阵之中!” “那就再等等。”向训沉住气道。 太阳渐渐西陲,到了山顶上,乍一看它没动,但过一阵再看就能发现它又降了几分。向训的部队停在大路两边,全军按兵不动,这边十分平静;前方却杀声震天,军马奔腾,战斗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地面上到处都是人和马的尸体,还有一些无主的马向战场周围乱跑。 虽然整体是两军正面拼杀,但战线一直都很动荡。骑兵大战,军队并不静止不动,而是来回冲杀,纵横交织。 过了许久,辽军中间左右乱窜的黄尘流动速度缓慢下来……看来史彦超已经不行了,无论他有多猛,一旦被围死不能动弹,必死无疑。 向训也发现了迹象,专门回头询问郭绍:“郭郎觉得时机到了?” “请向将军决断!”郭绍抱拳道。 这时向训才回顾左右:“全部马兵,随我出战!” “得令!”“得令!” 郭绍等最后回头,居高临下看了一眼战场的场面,然后上马跟着向训下了山坡。一员武将大声吆喝道:“骑兵上马,准备出击!” 武将们策马从各部马队中奔过,一面吆喝鼓舞士气,一面下达各种军令。 少顷,马蹄声成片响起,数百骑精兵同时出动,战马由小步移动逐渐加速,然后慢跑着扑向战场。 越来越近了,向训伸手拔出剑来,高高举起。众军把提着的长矛马刀纷纷端平,“唰唰……”又是一阵刀剑出鞘的金属音,犹如一阵没有旋律的音乐,粗狂简洁却又充满了热情。 第二十章 晋阳之役(5) 残阳似血,最后的余光留恋在天地之间。明晃晃的铁剑高高举起,向训大喊道:“杀!” 前锋首波马兵以有去无回的气势猛贯战阵,马蹄急速交替翻飞,尘土飞溅。数排骑兵如同疾奔的海浪,以弹指间数丈远的高速冲锋。众骑士身体前倾,樱枪平端,好似一支支离弦的利箭。 瞬息之间与辽军涌动的一股马兵短兵相接。战马对冲,双方的骑士擦肩交替而过。电光火石之间兵器挥舞刺杀,惨叫四起,沉重的金属撞击声、人的惨叫声响彻群山。 后续跟上的张建雄举枪大喊:“效死沙场,正在今日!”遂率一股骑兵加速冲刺而去。 向训率精骑亲随,带着后续大队马兵,也踢马挥剑,由慢跑逐渐进入冲锋状态,众军呼啸前驱。向训不是史彦超,并不冲在最前面,很快身边的亲兵便越过他的位置,直冲而前。郭绍见状,心道现在追随的是向训,不能叫主将冲前、自己躲后面,也率领二十余骑追上去,驰马冲锋。 郭绍早就会骑马,但是一直做步兵、根本没条件和机会练习马术,马上作战更是第一次;以前感觉骑马不难,骑得也很好,以为马战也差不多那样。不料战马慢跑的时候还好,一冲锋起来,比摩托车还快,而且上下颠簸,好像正身置惊涛骇浪的小舟船头,感受真是刺激得紧! 他许久都没找准起伏的平衡,在马背上被颠得七荤八素,睁眼看去,只觉得地动山摇,无数的甲兵都在左右乱晃。要不是一手紧紧拽着缰绳,冲锋的高速阶段被颠下马也说不定;紧张之下,他下意识双腿夹紧马腹稳住下盘,生怕落马……那马被用力一夹,以为是加速的信号,跑得飞快。 此时此刻,郭绍心头闪过一种错觉,好像开车踩错了油门。 战马飞奔速度不减,于是郭绍看上去真是勇猛异常,径直掠过了前头的精骑,一股奋勇争前的劲头……他真是有苦说不出。 这时前侧正遇辽军重骑反冲,当先一骑非常强悍,掠过周军骑士便手起刀落,连杀数人。随后的周军骑兵张弓搭箭射之,数箭不能透重甲,那辽骑浑身铁甲、连马都有甲,左手还拿着一块圆盾。 周军中一小将大喊道:“郭郎,快|射那厮!” 一箭射死北汉第一猛将张元徽的人就在军中,众人都寄希望郭绍赶快射杀辽军悍将,减少己方伤亡。郭绍仓促之下,从箭壶里取箭搭弦,瞄准了就是一箭……但结果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箭矢偏了老远,直接从那骑头顶上空飞过。 郭绍愣了愣,大怒,一边跑马一边又连射两箭,无一射中。 众军愕然,此时此刻恐怕有人会怀疑郭绍的奇功可信度,或者他根本是冒名顶替! 而那辽军悍将仍然生龙活虎从左翼直冲,他在马背上上蹿下跳娴熟得很,像在表演杂戏一般,一身重甲却相当灵活。双方的骑兵就像迎面错车一样的位置,速度又快,靠近的时机很短,一般只能过一两招;那辽兵悍将与好几个骑士陆续过招,不仅没被除掉,又杀落马二人。 郭绍寻思,骑射和步射根本是两码事。眼见那厮一马当先快要杀到,郭绍沉住气,赶紧收了弓,从背上把***拔出来。柄长、身长的双手兵器,长度能有效增加攻击距离,步骑合用;骑射不中,当此时只好准备近战接敌。 就在这时,杨彪大喊:“大哥,让我来!”遂与罗猛子二人策马越过郭绍的位置。很快就与那辽军悍将靠近了,杨彪大喝一声,双手挥起铁刀就拦腰横扫过去;不料那辽人身体向后一仰,上半身都贴在了马背上,顿时一矮,叫杨彪的横扫落空,双方顿时交错而过。 辽人悍将随后就碰上了罗猛子,罗猛子手持一柄模样丑陋的粗糙铁锤,侧身更加接近辽骑,然后挥起铁锤就向下砸。辽人以盾接住,“哐”地一声巨响,座下战马嘶鸣了一声,但辽将在马上稳稳的毫不受影响;反而用盾把铁锤向罗猛子后面一推……罗猛子本来为了砸到对方马背,身体就向左倾斜重心失稳,这下被一推,径直从马背上摔落下去……这罗猛子从来就是步军小卒,恐怕马上比郭绍好不了多少;三兄弟中,恐怕只有杨彪骑过的马多一些,他好歹做过不短时间都头。 “哈哈……”辽人悍将一面回头大声嘲笑罗猛子,一面勒马向左稍稍避开,矫健地在马背上重新坐正。 但他笑声还未落下,就愕然见到一员周军将领从他侧后横冲出来。此人正是郭绍。罗猛子刚刚摔落下马,在地上来不及爬起来,后继的辽军骑兵眼看会践踏在他的身上。若是铁蹄踩在罗猛子那油水丰富的大肚皮上……场面太美,郭绍不敢想象。 郭绍的法子相当愚笨,但却非常及时。刚刚斜冲出来,立刻迎上了奔来的一名辽军骑兵。当是时,情况就像在公路上、大家都好好地在自己的行驶道上行驶,忽然一个家伙把车横冲到逆行道上!奔上来的辽军骑兵急忙勒马,战马在如此近的距离没法避开,惯性也停不下来,“砰”地一声,马肩撞到了郭绍座骑的中间。座骑被撞得痛苦嘶鸣一声,向侧面一倒,郭绍借势猛地扑将下马,身上双重铠甲加体重两百来斤沉重地摔在地上,顿时七荤八素,眼前金星乱飞。 这时罗猛子已经爬了起来,奔上来救郭绍。郭绍全身疼痛,也不知自己受伤了没有,咬牙爬起来。他生气地看着独骑奔出十步的辽人悍将,又低头寻找,发现自己的弓掉在地上,遂捡了起来。右手上绑着护指,他立刻取箭壶里的箭。二石强弓,是向训部将士用来练习臂力的弓,实战基本无人使用……实战用一石二已经是强弓了,步射装备的也大部分是八斗、一石弓。 郭绍恼羞交加,立刻用猛力将二石弓拉成满月,在十步的近距离对准那厮。那辽军悍将回头看到郭绍拈弓搭箭,便举圆盾护住要害。“啪!”弓弦颤动,一箭呼啸而去,重箭猛地贯穿了圆盾! 连圆盾和甲胄的双重防护都没救得了那辽将,听得一声惨叫,那厮终于落马。 郭绍以前狼狈了一阵,怒不可遏,当下站在原地就一顿猛|射,“啪!”……“啪!”……弦声顷刻不停。 通常人们混战用弓箭时,由于距离较近而且自身体力损耗,所以弓不拉满。但郭绍一时间没顾得上许多,次次满月,又是强弓。那陆续冲杀上来的辽兵,一箭一个,又准又狠,重箭次次洞穿铠甲。没一会儿,七八匹空马就从身边跑过。 连杀七八人,郭绍怒气稍息,体力也有所不支,终于停了下来。顿时只觉得双臂又软又酸,手心里全是汗,手指在抖已经没法沉稳了。 “郭郎威武!”周军中一员武将见他杀人如麻,在侧面大声喝彩。 这时杨彪及二十个亲兵也策马来到了郭绍身边,将其团团护住。杨彪大喝一声:“本队全部下马,步战!” 整队人都是小底军各部步军的士卒,过惯了徒步作战的苦日子,给他们战马都发挥不了作用,真正是一群骑马的步兵,还不如步战。众人自马上下来,纷纷拿起兵器聚拢,抱团作战;只有四个士卒还骑着,带着那些战马跟随正在侧翼运动的周军马队活动,舍不得把战马丢下不管。 列阵步战的杨彪在最前面,手提长柄铁大刀,暴力开道。辽人重骑兵冲来,一般的步卒见其居高临下,多心有惧意,仅以樱枪密布防御;但杨彪却是蹬着马步冲得最前,毫不退避,手中铁刀挥得虎虎有声,人来杀人、马冲斩马,一副老虎下山的气概。 据传周军步将常用的铁刀,是唐代陌刀演化而来,不知真假;但这铁刀从长柄到宽背刀面,全是铁打,十分沉重,确是只有身强力壮者才喜欢用的兵器。 杨彪手里的铁刀比几乎所有长兵器都重,更远超长矛樱枪的硬木枪杆,横扫过去,重量力道就先占了先,敌兵莫敢招架。他一张马脸,两腮硬胡须,发怒起来凶神恶煞,一身血污就像个杀人狂|魔,气势亦是十分骇人。 在汹涌的马群里,郭绍这支小股步军机动缓慢,幸好有向训部的一股骑兵正在附近左右驰击,郭绍他们才不至于被围死或被践踏分割。 这时听得“嗖”地一声,一箭射在了杨彪的胸甲上,杨彪大骂一声伸手就拔了。郭绍循方向看去,只见不远处一个辽军骑兵正抬起弓来要射第二箭。郭绍大喝一声,同时伸手取箭矢。 那辽骑本来要继续射杨彪的,听到喝声,突然发现郭绍手里的弓箭,立刻调转方面瞄住郭绍。郭绍也随即抬起了弓,俩人隔着二十余步对视一眼,只是刹那之间,“啪!啪!”箭矢对射。 郭绍先中一箭,胸口一重,这部分里面有块锻打的钢板,外面是一层环锁铠,箭矢未能穿透。几乎同时,前面那辽兵痛叫了一声,丢掉了弓箭,只见一支箭矢已插进他的肩膀。辽骑伸手捂住肩膀,调马便跑。 这么近,竟然只射中了肩膀!他实在是臂力用竭,手也不稳,要不是看杨彪危险心里着急,他差点都没拉开强弓。这时他立刻回顾左右喊道:“谁带了弓箭?”队伍里一个士卒忙取了强度比较正常的弓送上来。 郭绍等继续配合附近的骑兵作战,战阵上厮杀未停。 第二十一章 草船借箭 天色渐暗。向训军苦战,奈何兵力有限,前期凭勇气穿进敌阵,很快就冲杀不动。一部分骑兵在阵中寻找薄弱空隙来回驰击,更多的人被辽军缠住混战,大部有战力的人马脱不开身。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向训大喊道:“史彦超就在前面,谁去解围?” 郭绍等一边跟上骑兵一边步行作战,位置较低,看不到史彦超。但循着向训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到一大团辽兵骑兵非常密集,密集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马兵部队需要机动,速度稍快就容易相互碰撞,所以通常马与马之间间隙比较大;但前方那一团辽兵骑兵挤在一起,团团围着中间,人马在那里基本放弃了机动,因为那么密,马群根本跑不起来。 当是时,向训身边一员武将率部冲上去,全部只有几十骑,这已经是向训能机动抽调的大部骑兵。那武将身先士卒,率先冲上去,欲挤开辽兵停止不动的马兵;但刚刚靠近就有几支长矛刺上来,那武将没长三头六臂,招架不住立刻被刺落下马,然后被乱刀剁得惨不忍睹。 后继另一个周军骑士尾随武将而至,见前面的人砍得不成人形一片血腥,大骇之下勒马调转方向。不料还是被一刀刺中腹部,又被奔走的战马带着横向一冲,扎进腹部的长刀立刻又撕到了伤口。“啊!”那骑士的惨叫非常瘆人,从马上摔落后,不能马上死掉,躺在地上张嘴哭喊。 他捂着腹部的手立刻变成暗红,一截肠子流了出来,场面十分可怖。 后面的周军骑兵冲到辽军阵前拼杀几下,又策马运动回来,来回冲杀完全无力破围。 这边的杨彪观望一阵,回头对郭绍说道:“咱们去冲开口子,让向将军的马兵及时增援!” 郭绍伸颈观望,只见张建雄还在向训的身边。这张建雄着实算得上一员猛将,之前第一次为史彦超解围,一击就解,若不凶猛难以做到……因为辽军骑兵已经够厉害了,这场恶战,几乎是郭绍从军以来遇到的最强悍承受力最强的古代军队。 “稍安勿躁,等张建雄先上。”郭绍道。 向训此次不计代价不顾性命参战,战术目标就是解救史彦超;现在被围的史彦超近在眼前,他不可能不倾尽全力做最后努力! 果然如郭绍所料,一会儿之后向训便强令道:“张建雄,你即刻冲破前方辽阵,若是不成,提头来见!” “得令!”张建雄即招呼身边仅有的马兵调转方向扑来。此时向训身边已是兵力单薄,此刻如果有一小股辽军劲旅能突入向训部中心,主将必馅险地! 张建雄跃马大呼:“大限已至,不成功、则成仁!全力出击!” 悲壮而激昂的吼声让张建雄此刻的形象变得十分耀眼,众军勇气倍增,军心集聚在他的身上,顿时气势勇冠三军! 张建雄以最精锐的少量精兵作为锋芒,自己居中身先士卒,策马便冲,身后只剩二三十骑紧随其后。辽人骑兵密集排布,长矛当前如林以拒;张建雄前锋第一波先以高速冲锋靠近,近至阵前战马本能地减速,但前段冲锋太快根本止不住,一骑千斤重的人马径直撞将进去。 只听得一声长喝,乱军之中“哐”地一声巨响,不知是张建雄的***砍在了什么东西上面,渐渐黯淡的光线中清晰地看到火星闪亮。其充满力量的暴响,一时间叫郭绍想到了石匠几十斤铁锤砸在石头上的大力……据说石匠吼得最凶,就是防止太大的震动造成内伤;如此想来,但凡近战猛将出招前都喜欢大喝一声,可能也是防震。 前方人仰马翻,叮叮哐哐打作一团,辽军骑阵松动散架,马兵在周围胡乱乱跑。 郭绍见状,大喝一声:“该咱们上了!” 话音刚落,还没来得及下令,杨彪便提起刀大步而上,郭绍等急忙操|起兵器跟进,护住其侧翼。杨彪勇力前驱,铁鞋沉重地踏在地面上,一步一溅尘土,就像火车头一般在冒烟似的。 这团辽骑没有机动,和步兵差不多,只是比步兵坐得高,阵列已被张建雄冲乱,左右不能相顾。杨彪冲上去就大开杀戒,见人就杀,刀兵撞在铁甲上的巨响震得人耳朵嗡嗡直鸣。 一个辽兵被劈下马来,刚刚翻身欲起,立刻迎来了后续跟进的步兵乱捅,没来得及招架就浑身被捅得到处冒血,惨叫不已。大伙儿盯住侧翼靠近的另一个骑兵又一拥而上,那辽骑侧身挥刀劈打刺来的长矛,但瞬间便被刺了好几枪,连人带马鲜血乱彪。 杨彪杀红了眼,冲杀奋不顾身。郭绍大呼罗猛子以盾锤护其侧翼,自己也见机行事,专门掩护。有一个猛将冲锋,如同尖刀,郭绍便无须拼命,况且他对长枪、***等长兵器都不擅长。 郭绍同杨彪从高平打到晋阳,数度拿性命恶战,配合已经非常默契……杨彪打头阵,以暴力和威势压住场面。而郭绍的长处是善于洞察形势,在杨彪最危险的时候,他总是能及时出手,常常是慢一步都要坏事的情况;他这种能耐大概是长期不断练习弓箭修来的,因为弓箭要射的准需要善于观察,特别对于活动之物,不仅要观察它的动向、还要猜测领悟它的动机。 没一会儿,郭绍便随杨彪率先突入重围。抬眼一看,只见里面一圈尸体,有辽兵的也有周兵的,还有许多马尸,有一处地方都堆积起来了几乎成了一道简陋工事,地上一片血泊。郭绍认为自己走错地方,误入了屠宰场! 史彦超和几十个浑身是伤的人在里面死战,马全没了,被辽兵团团围死。在辽兵暴打暴射之下,片刻之间又见史彦超左右倒下多人,形势已是到了存亡关头。辽人可能已经知道这家伙是史彦超了,简直是不计代价要弄|死他……第一猛将的亲兵,真不是那么好做的,眼见他们真是太惨了! 最奇特的还是史彦超本人,这家伙长得最高最扎眼,浑身都插满了箭羽,特别是背上,看上去和刺猬没有两样。更奇的是,这厮居然还没死!辽兵弓马娴熟,但射了他这么多箭,竟然没杀掉……可见像郭绍射张元徽那种精准箭法,世上鲜有;或许这玩意不仅要苦练,还需要天分资质。 这里的辽军没有“绍哥儿”,史彦超才能站在那里。 郭绍真的打娘胎起没见过被射成这样的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史彦超在演草船借箭!不是为了借箭,他怎么会中那么多发? “史前锋!”郭绍喊了一声。 史彦超回头看了他一眼,终于认出是周兵友军。片刻后张建雄也撕开了辽阵,率骑兵冲进来了。 重围一解,史彦超也不傻,赶紧提着剑向这边跑,半路背上又多了几箭。那些亲兵能跑得没多少了,大多伤得就靠一口气吊着,史彦超一走便阵列动摇,辽骑蜂拥而上快速分割,后面惨叫四起。 一行人汇合一路,返身逃窜,辽骑追击,又遇到向训亲率骑兵接应,情况稍缓。 这时郭绍才发现,向训各部已从周围收缩集中,兵力战损近半,如此一来活动空间就更小了。回头望去,南面又得到了辽军的增援,向训前来解围的兵力也全都陷入了一个大包围圈。 增援的辽军预备队甚至将正面作战的史彦超部主力的右翼打得混乱一片,史彦超部几欲全线崩溃。如此糟糕的战局下,他们没一哄而散可能是觉得史彦超还没死,又寄希望于增援部队。 幸好没一会儿天就全黑了,满天星星却没有月亮,前面交战的军队还没机会照火把,光线极暗。郭绍等找到座骑,跟着向训的兵马趁乱冲杀,大伙儿好不容易才凭借尚存的精骑冲出辽阵。向训全部骑兵将近四百骑现在已折损大半。而史彦超部主力因右翼被击溃后,全线后逃,被辽军冲杀,乱作一团。 乱兵一起向南逃窜,很快就遇到了在后面列阵的步兵。光线暗淡,视线不清,败退的骑兵汹涌乱跑把步营给冲开了,那帮步兵先躲避自己人的马兵,很快便一哄而散,撒腿就跑。 步骑在黑夜中乱奔,溃不成军。今天一天的时间,周军的史彦超部加上向训部,一天内就损失四千多人,其中死伤不知其数。 唯一还好的,不管怎样向训的战术目标已经达到了,总算把剩下半条命的史彦超给救了出来。 众人一路无话,郭绍也半句话也不想说,全身感觉已经虚脱了,要不是因为后面可能有追兵拼着一口气,现在他就想在路边躺下。 就在这时,刺猬史彦超忽然回头问道:“你叫啥名字?” “郭绍。”他不想多说一个字,包括自己属于哪一军。但是想一想他还是说道:“虽然是咱们率先冲破包围,但史前锋该感激的人是张建雄将军。” 张建雄也在不远处,听罢“哼”了一声。 第二十二章 想当年 回到忻州,卫王连夜召见诸将。史彦超多处受伤,回来就赶紧找郎中疗伤,没有入见;向训很看重郭绍,不顾他职位低微,一意带他去见卫王。 忻口之战,以郭绍心下之见,卫王符彦卿应该对战损的四千将士负有不少责任。 但符彦卿不仅早就封王,女儿马上就要封皇后了,兄弟儿子无一不是掌兵大将,符家根本就是一个大门阀……郭绍认为向训这种级别的武将都不会说什么不好听的话。他打算参与召见也不说任何话,除非有必须回答的问话。 第一眼看到符彦卿,郭绍就想起了张建雄的一句话:卫王老了。 符彦卿的头发胡须全部花白,目光也微微有些涣散,神色看起来很疲惫,可能是年纪大了的人熬不得夜的关系。他脸上很多皱纹,颧骨部位爬上了老年斑,不过细看之下其实脸型和五官都很端正……也许他年轻时候也曾是个能人,但至少现在,符彦卿的脸上再也看不到鼓舞人心的东西,有的只是暮气沉沉。 感叹春花易凋、韶华易逝的,不仅是伤春悲秋的妇人吧。偶然之时,郭绍也曾想过人老的时候,恐怕再也没有激奋的心态了,半身已入土、岁月无多,努力奋斗半天还能图个什么? 在场的除了向训,还有几个武将。郭绍都不认识,但猜测其中可能有郭从义、白重赞、桑珪等人,因为之前向训提过进驻忻州的武将。不过郭绍不知道谁是谁。 很快在场的人也注意到了面生的郭绍。这个疑问终于由符彦卿的口问出来,指着郭绍问:“他是谁?” 这一问,倒让郭绍觉得世间颇有沧桑之感……记忆里真正属于这个时代的名叫郭绍的少年郎,在许多年前的兖州,饥寒交迫,就是面前这位老人接受了女儿的央求,命令部下救起少年郎的。当然符彦卿不可能还记得那件事、那个人。 郭绍答道:“回卫王的话,末将叫郭绍。” 向训开口道:“卫王,他就是在高平之战、一箭射死张元徽的人。” “哦!”符彦卿点点头,随即又说道,“想当年,老夫也是能开十石弓的……” 郭绍听罢,认为符彦卿的胳膊上绑了一个高科技马达,或者他本身就是力大无穷的变形金刚、臂力可以当千斤顶用,把投石车当弓弩玩耍的人。 不过射杀张元徽这件事看来确实很出名。因为本身就是很难办到的事,这种猛将身上可能披了两三层重甲,弓箭很难射穿对他造成致命伤,除非是射中面部等小范围区域;战阵之上人马冲来冲去,要命中那种地方实属艰难,否则史彦超早就死了,也不至于上演一出草人借箭。连郭绍也觉得自己占了一部分运气因素,就算是练习过千百遍,仍旧不能保证每次命中靶心。 向训又道:“这次我们能救出史前锋,郭郎也立了大功……先是,我部拼死解围,但当时史前锋勇愤具发,又陷入敌阵。我们如果再而三地给他解围,恐怕兵力耗尽,锐气挫失,最后便无能为力了。郭郎告诉我一个道理,说救落水的人,要等他挣扎不动了才救得上来,不然得把救人者也按进水里去。于是我们便等史前锋兵力疲敝之时出动,辽军兵多将悍,耽误了一些时间,才至于史前锋身披重伤。” 符彦卿道:“幸好及时。” 向训却大加赞赏:“我以为,郭郎很能把握时机。今日若非听他的,史前锋必定再次三番陷阵,我军如何能次次替他解围?最后救史前锋时,我部已成樯橹之末,也是有赖郭绍奋勇相助,才勉强破开辽阵。” 郭绍道:“只因末将的部下奋勇,末将不敢居功。” 向训摇头不以为然道:“部下奋勇你不争先,这正是我欣赏你的地方。但我留心发现,郭郎能把准时机出手,次次救要害之处;今日若无郭郎在后,你部下猛将战死几回了,如何奋勇?” “向将军谬赞,末将不敢当。”郭绍今天比较谦虚,一则因为在场的都是大将,不便表现得太托大;二则自己出主意救史彦超的办法,让史彦超把亲兵折损了个干净,自己也变成刺猬就差点没死……史彦超知道这事后,以及在场的这些人,是否真的会感谢自己?比较难说。 符彦卿饶有兴致地听着二人把话说完,这才开口道:“明日便班师回晋阳罢。” 郭绍听罢顿时愕然,好容易忍住没开腔,默默听着。 “这……”旁边一个武将脸色变得很难看。 符彦卿转过头看着脸色难看的武将道:“桑珪,你的人留下来守住忻州便可以了。” 那桑珪是北汉的武将,本身就在忻州,后来投降周军的。 符彦卿又回顾左右:“诸位以为如何?” 没人回答,既不赞成也不附和,这尴尬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委婉的反对吧。 符彦卿道:“史彦超受了重伤,精骑折损,我军损失惨重,无力再和辽军作战了。死守忻州,这么多人马粮食不够吃,也起不到要紧的作用,桑珪就能守忻州。因此老夫决定暂且先回晋阳,等官家定夺。” 几个武将只得怏怏领命。 …… 于是郭绍便又和向训的残余部队步行回晋阳。到忻州走一遭,打了一仗死三个兄弟;却总觉得没干什么有意义的事,辽军既没有被打退也没有挡住,只是救了史彦超的性命……不过史彦超要不是以单薄兵力被派出去送死,又何必费那么劲救他? 围攻晋阳城的战斗暂时已消停,周军围而不攻,正在观望。郭绍想起前几天的“蚁附”,恐怕周军这种无脑爬墙的攻城战术并不太好用,伤亡一定不小……但似乎也没多少别的办法,像挖地道这等奇谋妙术,凡是能想到的法子在常年的战争中都用滥了,守城的也懂得防范,根本起不到奇谋的作用。 回到晋阳后,向训便拍胸脯说要履行出兵忻州之前的承诺,设法带郭绍去面见皇帝,好让皇帝论功行赏给封个官。郭绍感谢的言语之间,又提及打算先见张永德。 张永德曾经专门关照过自己,又是禁军实权将领,若能见面先打个招呼确是很好。 向训顿时诧异,没料到郭绍和张永德还有来往。郭绍以为他会询问,正琢磨怎么回答显得比较有诚意……但向训并没有问出来,权当不知道。 向训只说起一些关于张永德近期的事,说张永德目前在新皇面前是炙手可热。 当时高平之战,右军步骑主将樊爱能、何徽二人率先逃跑……便是郭绍所在小底军的前方,骑兵一触便逃,步兵一哄而散。后来周军反败为胜追击北汉军,这两个人又在路上散布假消息。 皇帝当然非常生气,高平之战后就想算账把这两个人杀了以儆效尤,但又有些犹豫(郭绍听向训叙述时,猜测柴荣那时仍旧没有完全控制住军队,怕诛杀大将后造成别的武将产生兔死狐悲的抵触情绪),这时候殿前都指挥使、禁军实权派人物张永德适时力挺皇帝,强烈要求把这两个武将砍头。 得到了张永德坚决的支持态度,皇帝立刻干了自己想干的人,不仅砍樊爱能、何徽,一口气把他不爽的七十多个武将一并杀了……并当众大骂那些被杀的武将,说他们“把朕当成奇货,想卖给北汉主刘崇讨个好价钱”,意思便是叛国罪,不死谁死? 张永德顿时很受新皇赏识。 许多大将都有毛病,不是贪财好色就是酗酒打骂士卒,还有的顶着“不义”之类的名声,或像史彦超一样嗜杀……但手握重权的张永德身上反而很难发现有明显的缺点。 第二十三章 指挥使太小 夏日的暴雨说来就来,时断时续、时大时小,一口气下了三天雨还未停歇。 雨帘被风一吹,就像一条条乳白的纱帘随风飘荡着,又像大雾在半空荡漾。远望晋阳城,城楼城墙仿佛笼罩在深深的烟云之中。雨水浇灭了烽烟,也冲洗掉了伤亡将士在城墙上留下的血迹。 战事被搁置下来,城外筑起了藩篱工事围城。工事后面只见大片的帐篷,就好像雨天无数的伞一般密布。 下雨后天气转凉,涤尽了酷夏的炎热;但凉爽之余,潮湿也让人们苦不堪言,因为没那么多房屋给所有的将士居住。帐篷没法完全挡住雨水,干燥的柴禾也很短缺,将士们打湿的衣甲只能用火烤个半干,半湿不干的衣裳裹在身上确不是那么舒服。 最不方便的是道路的泥泞,连通各营地的道路被踩得稀烂,人马走在上面就像在沼泽里徒步行走,又像身在水稻田的淤泥里寸步难行,一脚下去烂泥直接淹没脚踝……驿道大路上好点,土地被车马长期碾压很结实,雨水未能浸透太深;但硬土表面附着一层薄稀泥,像润滑剂一般,人马走在上头很滑,一不小心就要摔。 周军各军大将天天去中军大营,似乎正在为了是战是退争论不休。 大将向训再次派人来叫郭绍去他的大帐见面,这次向训看起来神色有点尴尬,并屏退了左右。以郭绍与他结交相处这段日子看来,向训其实是个实在人。但实在人也难免会偶尔脑热拍胸脯说什么“我带你去见官家,让官家另外给你封个官”之类的轻巧话;见到向训现在这神色,郭绍就知道这事儿可能没那么容易。 周朝比不得汉唐大一统大帝国,但好歹也是天下最强的中原政权,柴荣好歹也是受天下人承认的皇帝……就算北汉主等人口头上不承认柴荣是天下共主,但心里肯定也会把柴荣这个皇帝当回事。 皇帝是那么好见的么? 郭绍见状,忙好言道:“向将军礼贤下士,多番接见末将,末将已是受宠若惊。末将这点微功,朝廷必会论功行赏,倒无须特意去讨要官位。” 郭绍这样说倒不是为了拍向训的马屁,也不是在谦虚,确实向训和自己的地位差距太大了,人家几次单独见面,确实是很给面子、给予了足够的尊重。 向训问道:“对了,上回张都指挥使替你表功,是要升什么职位来的?” “指挥使。”郭绍道。 向训皱眉道:“指挥使才多大点官,手底下至多不超过五百兵,还指不定是些什么兵。太低了!” 郭绍据实回答:“末将此战之前,只做过都头。”他不仅是据实回答,还没具体解释:都头只当过一天,其实是个小队长。 向训摇摇头:“阵斩张元徽的名头,与一个指挥使不符。何况别人不懂,本将来能不懂?忻口救史彦超,如若郭郎不在,史彦超已死。就凭这些功劳,不提潞州武讫镇的军功累加,也不止让你做个小小的指挥使。” 郭绍虽然也想出人头地,但还没想着一步登天,心里正有一句话:步子太大容易扯着蛋。 向训沉吟片刻道:“我与宰相王溥素来交好,这事儿先和他说说,过几日给你消息。” 郭绍也不推辞,心道几个月前自己还是个无名小卒、无人问津的小队长,这就能和宰相扯上关系了? 向训再次拍着胸脯说:“别的我不敢保证,你绝对不应该只升个指挥使!斩北汉第一猛将、救史彦超的功劳,就做个指挥使,真是要笑掉天下人之大牙……”他稍稍放低音量,“官家在潞州就杀了七十多将领,回去还要治理诸军,此时有大量的空缺,你且安心,我与王丞相说说,只要他点头,此事好办。” 郭绍忙拜谢。 不过向训说得确实有点夸张,没到达笑掉天下人大牙这种程度的。阵斩张元徽、武讫镇打辽军落单穷寇、救史彦超,这些事都是可大可小,功劳大小就看皇帝怎么看、旁人怎么说罢了。 若是往小了说,这些事根本没达到影响战局的程度,也就算不上什么丰功伟绩;若往大了说,可以弄出故弄玄虚的“气”来论述,军中需要英雄、需要可以谈论的具体事迹,那些挂上第一猛将这类名声的人、或那些很容易让底层士卒理解的事迹,能影响大军的士气。 …… 雨仍旧时不时要下一阵,郭绍回到晋阳城外耗了许多天,周军再也没有攻城。终于连续放晴几天后,军中传来消息,皇帝下令诸军分批陆续撤退。 围攻晋阳之战,到此就应该结束了。周朝虽然没有直接灭掉北汉,但在高平重创其主力,到晋阳城后,又把北汉所有的地盘荡了一遍,除了晋阳城其它州镇无一没有投降过周军。这次北汉可能要消停很久,不敢再有任何行动了,能不能恢复元气还两说。 小底军步军已不成建制,只剩一些散兵败将;但马兵损失不大,主力尚存。郭绍等人附军小底军马兵都指挥使麾下,并同他们一道撤退。 班师回朝依旧是步行,马要托一点东西,但很少骑。郭绍没法计算,但感觉几个月自己徒步走了上千里。他很快发现,自己这小股人马没人管束,上峰既没有都头也没有指挥使,没人过问不归自己管的部队,他们只有个主将便是小底军马兵都指挥使。 大军至潞州,前方有部队编制混乱拥堵了道路,正有大臣前去协调,后面的诸军暂时停下来休整。 潞州的天气已放晴,郭绍遂招呼两兄弟在附近转转故地重游,反正没人管他们。 三人骑马来到武讫镇外,罗猛子问道:“大哥要不要进去瞧瞧?” 郭绍略一寻思,发现武讫镇竟然没有自己想见的人。见李得胜?镇将李得胜其实不是个坏人,但郭绍没有什么兴趣结交;与镇中百姓倒是有些亲切感,但具体到一个个人,便没有十分熟悉和关心的。如此一想,在此地流过血,竟找不到一个值得留恋的理由。那么进去作甚,难道要去看看百姓有没有给自己立碑歌功颂德么? 他便摇摇头,调马和二人一道继续向南慢行。 及至中午,由于天气闷热,三人水袋里的水已用光,附近找不到水井,他们便决定先找个村子补充些饮水,然后吃点干粮便返回驻地。 只见离道路不远的半坡上有炊烟,看样子有好几户人家,他们便沿路牵马而上。 刚刚走近,便听得半坡上有人喧嚣,接着又听见有小娘呼救的声音。三人听得清楚,对望一眼,郭绍便急忙将二石弓取了下来,并准备好一支箭矢;杨罗二人都没带长兵,马上也小心抽出腰刀戒备。 他们继续向上走,便听得上面那土院子里有人嚷嚷道:“粮!粮藏在哪儿?”另一个声音道:“各位好汉,俺家真的没粮了,年初官府加征一遍,上回晋阳那边的兵又来收一遍,恨不得把地皮都刮走一层……孩儿她娘都病饿死了,俺家只能吃树皮树根,好汉们就放过俺们罢……” “吃树皮能活这么大岁数?粮!不给粮就把这小娘子煮了!” 郭绍等循着声音走进破院,里面有个小小的土坝子和几间茅屋。门口正站着两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嶙的人,看样子很像流民,他们见郭绍等披着甲,神情大变,忙向里头喊道:“官兵来了!” 话音刚落,杨罗二人就一个箭步上去,拿刀分别架在那两个流民的脖子上,二人大骇,瞪眼一动不敢动。同时,郭绍已冲进屋里。 里面还有四个人,一个老汉跪在地上转头愣愣看着郭绍;旁边两个褴褛流民正抓着一个小姑娘按在灶台上。那小姑娘一身打补丁的破衣裙,瘦得难以想象,脑袋瓜正对着灶上的一口锅,里面的水烧得“波波”只冒泡,已经沸腾了,她被水汽蒸得自顾哭,脸上脏兮兮黑白斑斓花得一片。 杨罗二人紧接着也押着人走进屋。地上跪着的老汉用膝盖挪过来,抱住郭绍的腿:“军爷救俺们!” 灶边的人见状,声色俱厉道:“别动!不然老子一放手,煮了她!” “稍安勿躁,我先把弓箭放下。”郭绍很小心地把箭头先垂下来,然后收了弦上的箭矢,接着说道,“我们有粮,还有三匹快马。都在院子里。” “放开他们!”出声的人神情最是凶悍,别的流民都被吓得大气不敢出了。 郭绍道:“你放那小娘,我的人放他们。” 那人道:“你他|娘|的当我蠢哩!放了小娘,俺们能打过你们么,能活?” 郭绍保持平静道:“你放了她立刻求饶还能活,如果杀了她能活?你看咱们和这家人像有关系吗,咱们就是上来讨水喝的。” 被架住脖子的人忙害怕道:“军爷饶命,饶命!” 郭绍没理会,只盯着那个表情凶狠的人:“当心手滑了,伤了无辜性命,你们便是想活也不容易。” 第二十四章 猛将牵马 面相凶狠的汉子双手抓着那小娘瘦弱的身体,一放手就可能让小娘的脑袋落进锅里,若是被沸水一烫,悲惨的场面不堪想象。 并且那厮似乎还有点头脑,郭绍几句话忽悠不了他,便道:“我有个提议,两匹马换小娘子的性命。咱们兄弟先带着两个你们的人离开此地,留下战马两匹;你们放过那小娘子,然后骑马走。如果咱们回来见到小娘子毫发无损,便放走你们的人。何如?” 被刀架住的其中一人忙道:“堂哥,你可别丢下兄弟啊!” “住嘴!”凶狠汉子立刻骂了一句。 郭绍一听有人叫堂兄,心下便更加有数了,当下不等那厮回答,便招呼罗杨二人道:“咱们先走。” 说罢便押着两个做贼人的流民往外走,并且牵走了一匹膘肥的马。 几个人沿着屋后的路,走了一阵,杨彪恼道:“还留着这俩累赘作甚,先砍了!” 二贼人面生惧意,郭绍阻止道:“谨防那厮耍诈,这俩人算一张底牌,甭管有用没有,留着必要的时机再出手。” 就在这时,后面响起了马蹄声。 郭绍当机立断道:“三弟,看着这俩人最后走,乱动就杀!二弟,你去屋里看看情况,守住房门。”说罢翻身上马,骑着马提起弓箭就往回疾奔。 冲回那家茅屋跟前,只见一骑正在路上慢跑;另一骑却在旁边不远的地方,一个人仰躺在地上好像从马上摔了个半死。前面那骑跑得很慢,因为下坡的路反而不好跑马,一不小心就会人仰马翻。 那厮还未跑出百步,郭绍径直从马上跳将下来,拈弓搭箭,瞄准那厮的后背,“啪!”那人惨叫一声应声落马。 郭绍见一击而中,遂走到摔了半死的那汉子面前,提着他的胳膊就往回拖。 这时那老汉带着小娘子已经到了院门口,小娘子跟在后面走路,看来没什么大碍,郭绍便松了一口气。不然这姑娘这么小就被沸水煮,实在有点看不过去。 老汉拉着小娘跪在郭绍的面前:“草民和小女叩谢军爷的大恩大德!”说罢按着小姑娘的后脑勺磕头。 郭绍上去扶起他们。听得老汉说“小女”,郭绍有些纳闷……这姑娘看起来可能最多十二三岁,这老汉是她爹?细看这下,他发现老汉的年龄好像并不大,可能就四十左右,不过似乎是因为生活太苦,看起来很显老。 这时“老汉”拿袖子专门擦了一把旁边小姑娘的脸,这个动作顿时吸引了郭绍的注意,因为他突然有种很怪异的感觉,老汉好像正在擦一件物件似的。郭绍看了一眼那小姑娘,又忍不住看了第二眼,因为很瘦脸型成瓜子型,皮肤泛着菜色,嘴唇很干起皮了,睫毛被眼泪打湿了还没干,眼圈也红的,一双大眼睛显得很无辜……主要是郭绍觉得这小姑娘很眼熟,立刻就想起了玉莲,特别是眼睛给人的感觉真的很像。 这时罗猛子押着两个垂着头的贼人过来,杨彪一见大怒,提起刀就大步走上去,杨彪的长相本来就凶神恶煞,一发怒更加吓人,俩人吓得直抖:“不要……不要……” 郭绍忙上前一步,伸手捂住小姑娘的眼睛。片刻后就响起两声惨叫,杨彪脸上溅上了血,更加可怕,回头又盯了剩下那个贼人一眼,那贼人顿时一软,双膝跪倒在地。 小姑娘伸手去拉郭绍的大手,郭绍按住她的肩膀,说道:“你太小,不适合看。”她听罢抓着郭绍的手力气减弱,但握着他的手没动。 “啊!”又是一声惨叫,杨彪一刀就砍了。 旁边的老汉也是吓得脸色发白。 这时郭绍才放开手,转身去牵马,被骑走的那匹马也自个回来了。罗猛子道:“嘿,你们家有水么,给俺们把水袋灌满便走。” 老汉忙鸡啄米地点头,赶紧双手接了水袋往屋里跑。 三人等待的光景,郭绍又忍不住多看了那小姑娘两眼,小姑娘也抬头看他,二人一高一矮默默对视了一眼。郭绍开口问道:“你家姓什么?” “姓董。”小姑娘小声答了一句。 郭绍“哦”了一声,从马背上取下干粮袋向她丢了过去。小娘没接住,从地上捡了起来,打开一看是烙饼,立刻就拿了一个出来,背过身去,瘦削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像一只兔子吃东西一样的声响。 老汉提着水袋走了出来,瞪大眼看了小娘一眼,竟然不顾在人前使劲咽了一口唾沫。 郭绍见状又把另一匹马上的粮食袋送给老头,里面有些大米,用布袋装着。 罗猛子道:“大哥,俺们这便可以走了!” 董老汉忽然说道:“军爷,您要是看着俺们家三妹好,要不买去罢!” 郭绍一摸身上:“我们兄弟都没带钱。” 董老汉转头看着膘肥体壮的战马:“用马换也行!” 郭绍道:“这是军马,你不怕马被收走,还被官府栽赃个盗窃军马的罪名?” “这……” 郭绍沉吟片刻:“你们家还有别的人口么?你们这地方如此贫瘠,兵荒马乱饥荒不断,迟早得饿死。要不你们父女都跟我走,以后你替我喂马,我保你们天天吃饱饭,而且有白面吃。” 董老汉顿时动心:“天天吃白面?军爷说话算数?” 郭绍想到自己一回京,最低最低也会升个指挥使,手下至少五百口军汉,还养不起两个人?他笑了笑:“你觉得我让你们吃不起白面?” 董老汉寻思了半天,咬牙道:“成!俺这一户就剩两口人了,山那边还有两个兄弟,不过分家了的……军爷等等啊,俺先去和兄弟家言语一声……这几具尸首,能不能烦劳军爷带走,送到官府去?” 郭绍道:“那你赶紧去。”说罢又回头道:“三弟,进屋找找䦆头铲子什么的,咱们往后山挖个坑,帮他们埋了。” 小娘还站在那里吃,董老汉拉了她一把,带着一块儿走了。人还没走远,杨彪就当着人说道:“穷山恶水出刁民,这厮看着可怜,狡猾得很,怕大哥只带小娘走了。” 郭绍不语。杨彪又哼了一声道:“咱们要是那种人,直接抢了就走,能把咱们怎地?小人就是小人!” 罗猛子嘿嘿笑道:“大哥莫不是想讨那小娘做媳妇?” 杨彪唾了一口骂道:“呆货!大哥回去起码升个指挥使,不说门当户对,如果要挑个百姓家的小娘子,东京那些娘们不得眼巴巴愿意让大哥挑拣?干嘛挑这山里的丫头!你不瞧瞧,瘦成什么样了,又小,一把骨头裹张皮,有意思吗?” 三人一面骂一面闲扯,趁着一块儿进去找工具的当口,郭绍意外有兴趣地观察了一番房屋。草顶土墙,修得很毛糙,采光出奇得差,里面有两间屋连一扇窗户都没有。更叫人惊讶的是,有一堵墙居然是竹篾糊上泥巴做的。 三个身强力壮的汉子把死人抬到后山,便开始挖坑,弄了一身的汗。他们就是想讨口水喝,结果弄出这么多事来,不过没人抱怨。老汉回来了,还带着几个同样褴褛的村民,也帮着挖坑,忙活半天才埋好。 这世道兵荒马乱的,死几个流民贼人,似乎也没人太在意。 那老汉说要收拾收拾东西,杨彪顿时大怒:“磨叽啥,老子一把火给你烧了!”吓得那老汉浑身都是一颤,杨彪这厮的样子真是鬼都害怕的主! 郭绍面带笑意,说道:“留给后山的兄弟罢。” 一行五人,遂在几个村民的目送下离开了山村,破成那样,老汉还一连回头看了好几眼。郭绍也不避讳,径直握住小娘的细腰,把她给抱到马背上,她赶紧抱住了马脖子,让那战马很不爽地从鼻子里“噗”地喷一声,甩了甩马头。郭绍柔声道:“别怕,放松一点,我拉着缰绳呢。” 杨彪好奇地瞧了郭绍一眼,罗猛子笑道:“让我朝禁军指挥使牵马,得皇帝才敢吧?” 郭绍笑道:“上峰大将也敢,可我去给上峰牵马的话,将士们不得说我是马屁精?” “哈哈……” 小娘子低着头,偶尔郭绍转头时,会发现她在悄悄看自己。郭绍怕吓着她,便尽量随和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三妹。” 郭绍又问:“上面还有姐姐和兄长?他们人呢?” 董老汉抢着答道:“她大姐……嫁了,嫁远方去了。她二哥前年跟人一块出去逃荒,至今没回来,不知道死活。” 郭绍回头问道:“真是嫁了?不是被你卖了?” 董老汉瞪眼道:“说哪里的话,要不是饥荒一颗粮都没了,俺也不会卖儿卖女哩!起先三妹的事……俺觉着军爷人好,以为跟着军爷还能吃口饱饭,总比留着饿死强!” 郭绍便不再纠缠这个问题,又说道:“以后你可以称呼我主公,你有名字的吧?” “主……公,俺叫董瓦匠。” 郭绍随口道:“瓦匠的头顶无片瓦,却是茅草。” 第二十五章 都虞候 郭绍等随大军继续班师回朝。 一路上他很真切地感觉到了:出人头地、有钱就是爽!哪怕暂时官还没升,钱还没赏,目前拿到手的好处就那么一点点,但就只是这一点点上升,也让他心情无比舒畅。 出征的时候,长的短的、大包小包很多东西,就一头骡子还要帮忙运小队的帐篷等物,聊胜于无,自己要背负很重很多必须的物品,时时扎营起营,繁琐沉重苦不堪言。 但回去的路上,因为郭绍他们有军马二十几匹,就算不骑这么多马驮东西慢行也完全够了,何况将士们知道他要猛升,都表现得十分尊敬甚至巴结……在长途旅行中,牵马就走的潇洒轻巧,难以言状。郭绍想起了上大学那会儿,曾羡慕幻想过别的同学家里有车接送的潇洒,而今似乎也隐隐有种满足心愿的滋味了。 ……各镇节度使的将士陆续得到封赏,然后分流回驻地,禁军仍旧回东京。 一路上虽然有少数人因作战不力被算了账,但更多的将士受到了嘉奖。人们升官又得钱,这是千里步行、提着脑袋玩命苦战应得的丰厚回报!而且马上就能回家了,带着官职拿着奖赏回家,真是欢乐无比啊!世上难得有如此美妙的旅行,如果有,便只能是归途。 郭绍一想到回家,首先想到的便是玉莲。这个只是雇佣名义的女子,却不知怎地,让郭绍有种家人一样的牵挂,那么亲切,那么温暖。 如果五代十国没有玉莲这个默默无名的妇人,此时此刻,郭绍看到大伙儿兴高采烈的样子,该会感到有一丝寂寞有一丝凄凉吧? 《百年孤独》里说,当人们迁徙到一个地方,那里埋葬过亲人,就成为故乡……五代十国的东京,还没埋葬过郭绍的亲人,但这里已经有了他内心牵挂的人,他觉得自己越来越融入这个时代这个地方,慢慢会成为其中一员。 七月初,大军至陈桥驿,离东京只有四十里地,给郭绍的封赏就兑现了。 据说前方遇到了卫国夫人的仪仗,她思念国君,出城四十里迎接官家;随行的还有东京留守冯道,在战前说官家不如唐朝唐太宗有能力的前宰相。东京来的人带来了大量的财物、酒肉犒军,顿时陈桥驿一片喜庆,比过年还热闹。 官家似乎非常高兴,当即就恢复了冯道的相位,完全不计前嫌;控鹤都指挥使赵晁在战前劝官家说错了话,被解除兵权关|押在怀州,大军班师路过怀州时就被放了,此时也被官复原职,毫发无损。 接着官家在陈桥驿就迫不及待地在军中论功欣赏,又一大批有功的将士得到了满意的封赏。郭绍得到消息,他的封赏让他自己都极其意外:擢升内殿直都虞候! 最先得到消息的是有资格出入皇帝中军大营的一干高级武将。小底军的武将还没来得及过来通知郭绍去面圣,向训先来了。 这回向训不像之前几次见面一样,派人来请郭绍去,而是亲自到小底军营地找人。 “内殿直都虞候!”连向训都表现得非常激动,一张骨骼突出的脸上的情绪难掩,“王溥王丞相一推荐,殿前司张都指挥使很赞同,史彦超那厮也说了句人话,竟然连皇后……对了,官家当众亲口说要封卫国夫人为皇后。皇后也帮你说话!当时皇后在官家旁边坐着,轻轻说了一句,没听清,不过肯定是好话……” 完全超出了预期!内殿直的编制级别是一个军,人数不多,但那是真正的皇帝亲军,随便立点功都在皇帝眼皮底下。总之是个非常好的差事。 什么?指挥使,那差得太远了!通常的军下面还有左右厢,厢的指挥官都是都指挥使的级别了;厢下面才是指挥……而都虞候,相当于副长官的一个称号。 内殿直都虞候,在郭绍看来,就好比中央军直辖某王牌军的副军长。他今年秋才能满十九岁,这样一个年龄做副军长在现代是不可想象的。 那些出身军阀世家的人,父辈封王的人如符彦卿,就干过内殿直都虞候等职务。郭绍这种出身,当真是天大的不易。 郭绍已经有点失态了,拍着大腿道:“哎!哎!我欠了大家天大的人情,一辈子都还不清呐!” 向训大笑道:“也不能完全这般说。有的人,就算有人推荐,本身烂泥扶不上墙,谁有办法?这也是和郭虞候勇冠三军、立下不世奇功的事分不开的。” 郭绍抱拳道:“向兄,向兄若不嫌弃,今后我便以兄弟相称。” 向训又大笑:“好好,郭兄弟!” 二人开怀畅谈,旁边还站着杨彪等兄弟和将士,莫不敢随便出声。就连一开始桀骜不驯的杨彪,此时在郭绍面前也一副膜拜的神色。权势之威,非凡人可以反抗。 稍过一会儿,郭绍才稍稍冷静下来,用随意的口气问道:“皇后还能对军政之事说话呢?” 向训不以为然道:“兄弟不知道,将士们都很敬重符家这位皇后!官家高兴的时候还好,一发起火来,随便逮着个看不顺眼的人拖出去打个半死,那是轻巧的。皇后还是卫国夫人的时候,就经常劝官家善待将士;官家也很听她的,这样娴淑有气量的皇后,谁不敬重?” 向训沉吟片刻才轻轻说道:“卫王生了好女。” 郭绍顿时懂了,其实在忻州打辽军时,恐怕向训也对卫王耿耿于怀吧,只是嘴上不说。 郭绍沉吟片刻又忍不住问道:“有一个叫赵匡胤的将军,在高平时专程前来嘉奖过我,却不知受到封赏没有?” 向训瞪眼道:“高平之战时,赵匡胤就在官家身边,那是救驾之功!当时那些人,别说武将了,内殿直的马仁瑀就是一个士卒,大喊了一声什么‘主辱臣死’猛射一通,不顾命猛冲,高平之战一结束立刻升弓箭控鹤直指挥使……赵匡胤在战前我都不知道是谁,禁军那么多将校,怎知道谁是谁?不过现在肯定大伙儿都认识了,一再提拔,已是‘宜授殿前都虞候’。” 都虞候也有很多种,就是副主将的意思,有殿前都虞候、军都虞候、厢都虞候等;赵匡胤那个都虞候是殿前司的,殿前司相当于一个军委,下辖很多军。殿前都虞候显然比内殿直都虞候大,不过赵匡胤现在还没被正式任命,只是个预备。 按向训的说法,赵匡胤在高平之战前只是个不认识的将校,可能职位并不高;才几个月,一下子就进入了帝国最高级武将的预备队伍,不可谓不是平步青云……想来也是他善于把握机会,高平之战起初那种败局,差点整个国家都要坏在一场战役上,赵匡胤在皇帝身边立功实在算得上救驾之功,像救驾、拥立、从龙这等上上的功劳,想不富贵都难。还是赵匡胤更厉害,不愧为开国皇帝之才。 郭绍当然也很想救驾,只是没机会……如果当时有机会在皇帝跟前,又如果那北汉张元徽直接冲皇帝的脸来,一箭弄|死那才厉害!现在虽然也勉强算救驾之功,但皇帝没有直接感受到张元徽的压力,射死张元徽也是听别人说的(幸好还有人说、反复说),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就在这时,帐外又有人喊郭虞候,郭绍等出去一看,来了个武将报消息的。那武将本来一脸笑意,但见到向训笑容立刻就淡了,看来是有人捷足先登报了喜。 武将上前来寒暄了几句,报上自己的姓名云云。向训道:“为兄先告辞了,后会有期。” 郭绍忙执礼拜别。 他当下便和报信的武将一起,去禁军中军大营面圣。 郭绍离中军比较远,等他们到的时候,可能好多受赏的将领已经到了。因为竖着周朝大旗的大帐外,刀架上搁着整整两排武器,郭绍解下佩刀后几乎都没地方放。 一进大帐,果然见文武分列两边,来了很多的人。前面有人喊道:“内殿直都虞候郭绍见驾!” 郭绍忙躬身前行,一眼看去,周围没一个人他认识的,也许张永德在列,但郭绍没见过;上次想见,没见着。然后郭绍才理清其中关系:张永德和自己以前不可能有任何干系,现在也没什么关系,猜测张永德的关照完全因为卖符皇后一个人情。并不是就说,他关照过你,就把你当自己人了;还得分清楚! 反倒是地位远不如张永德的向训,倒是可以好好结交的;张永德是比向训厉害得多,但人都不愿意见,显然不如向训的交情来得实诚。 大帐中,也暂时没发现赵匡胤在那里,那个武将版的黑脸包青天,郭绍见到还是认识。主要是因郭绍此时不敢左顾右盼,所以没敢仔细瞧。 第二十六章 母仪天下 刚进大帐那会儿,郭绍可以远观上位者,他知道一旦走近了与皇帝直视是十分无礼的举动。 上位坐着一男一女,男的定是官家,只有他才能在这种场合南面而坐。郭绍视力好,隔得远也看清了……印象里后周的两位皇帝郭威柴荣都算明君、好皇帝,但亲眼看到柴荣时,他倒微微有点失望,果然是人不可貌相么? 官家没穿黄色的龙袍,也没披甲胄,而是穿着一身紫色的圆领官袍,头戴漆纱帽,帽子的两翼很长。乍一看上去,不像是皇帝的打扮,倒像大堂里坐的那种当官的。难怪大伙儿不喜欢叫皇上,常叫“官家”,难道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柴荣的相貌很显老,这位皇帝应该才三十出头,看上去像四五十的人一般,身材也不是很板挺,背有点弓、脖子粗短。乍一看眼睛大五官也算端正,不过眼袋很重,精神不是很好的样子,看面色也有点虚;可能是经常出征的原因,脸上颇有风霜之感。 他身边坐着符皇后,俩人当众并肩而坐,不像是夫妻,像父女。符皇后着实是貌美非常,皮肤玉雕的一般,身上穿着宽大严实的锦袍,把身材盖得严严实实的;老气横秋的袍服,白嫩娇气的脸,当真感觉有点突兀,好像一颗鲜亮玉珠放在一个款式古旧的盒子里一般。她的脸轮廓很圆润,不过下巴有点尖……现代人觉得这种下巴很秀气,但按照古人的说法,女子下巴尖可谓是一个小小的缺点。 郭绍上前几步,没敢走太近,当即就单膝跪下,埋着头眼睛看着地面道:“微臣郭绍叩见皇上、皇后,愿皇上皇后龙凤安康,万寿无疆!” 他真不知道这样做这样说合不合礼,不过似乎五代十国也不太讲究诸如三叩九拜一类的礼节。自己是武将,皇帝是统帅,以单膝跪地的最高级别军礼见面,应该也说得过去吧? “平身。”柴荣就说了一句话。然后让身边的人当众嘉奖郭绍三次立功,溢美之词毫不吝啬,其中有升迁的旨意,内殿直都虞候、领乾州刺史,刺史是遥领只多俸禄,太远了禁军将领基本管不着事务。 接着柴荣便下旨赏郭绍银带一根、锦袍一件、金十二锭、银十二锭。 郭绍急忙叩谢。 这时一个清脆而柔软的好听声音说道:“郭虞候,官家对你不薄,切勿辜负皇恩。” 就一句话,立刻叫郭绍心里对符皇后的印象有了极大的变化。她说得那么得体那么大方,可以当着众文武的面说出来的话……但郭绍一联系到位高权重的张永德莫名其妙关照自己、向训谈起符皇后在官家面前专门替自己说话,这两件事一想,郭绍顿时能理解她现在这句冠冕堂皇如同套话官腔的语言含义深刻。 记忆里以前的叫郭绍的“少年郎”,喜欢符皇后到心甘情愿为她死。郭绍曾经还觉得他有点幼稚,但现在终于懂了,少年郎那么喜欢这个女人是有道理的。不仅那少年郎,连向训在内的大周所有将士都敬重符皇后……这种敬重,也许就像对待姐姐对待母亲一样的感受,因为符皇后确实能让人感受到真诚的关爱。 母仪天下,就是这种气度么? 郭绍有点紧张,也有点激动,脱口答道:“微臣愿意做皇上皇后的一个卫兵,时刻准备以性命报效大恩。” 为何要这么说……因为他想到内殿直算是皇帝的一支卫兵部队。 但这时视线的余光里隐约感觉符皇后的柳叶眉轻轻向上一挑,郭绍才想起:以前确实做过符氏的卫兵,而且不仅一次,从卫王府跟到李守贞府想方设计要守卫她。 柴荣微微点头,有司官吏取出了银带、锦袍,让郭绍现场披上锦袍以示圣恩。 郭绍再次跪拜叩谢,倒退着走到武将的行列里站好。 又陆续有几个武将前来接受封赏,然后大伙儿才散去。得到皇帝奖赏的人,由专门的官员领着给东西,又派人搬东西护送回营。 郭绍回来一看,自家所有的将士都在营门口翘首以盼,看见郭绍带着一箱子东西回来,身上披着锦袍,个个欢呼雀跃,一阵高兴。 参战的所有将士都有赏赐,不过人太多,底层武将只能赏个几十贯钱,士卒就更少了。这种额外的奖赏,对于普通家庭来说也是一大笔财富,不算少了。 特别是杨彪,战阵上那么猛的,冲前拼死他去,得皇帝亲自封赏这种殊荣就郭绍去。一时间郭绍觉得有点不公平……虽然大家都觉得还算公平,毕竟不是一般人能得高位者赏识,也不是别人阵斩北汉猛将。 郭绍进了军营就二话不说,把箱子径直打开,里面立刻泛出黄白光泽,大家都安静下来。 “左攸,你来分,平分出来,将领双份。”郭绍什么好听的话都没说,就这么来了一句。 罗猛子摸了摸脑袋:“大家都得了奖赏的,分大哥的钱,不好吧?钱看起来多,这么多人一分大哥就不多了。” 郭绍不理会罗猛子,又道:“我做内殿直都虞候,有一定的权力,先瞧瞧都指挥使是谁……你们暂时做我的亲兵队,内殿直里有空缺了,尽量替你们争取。” 杨彪马上说道:“咱们兄弟就跟着大哥,分开了反倒不好。” 罗猛子道:“有官当……倒也不错,不影响兄弟情谊!” 郭绍听到这里,心道二人的见识眼光真是一句话就高下立判,杨彪看得远,他肯定以为大哥不止做内殿直都虞候。 就在这时有人嘀咕道:“左攸不会贪大伙儿的钱,自己那份多称吧……” 郭绍听罢转头看左攸,左攸笑而不语。郭绍便笑道:“左先生要跟着我做更大的事,这点铜臭之物他看不上的。”左攸顿时投来了赞许的目光,好像要把郭绍当作知己一般。 大家听罢哈哈大笑,哄笑了一阵,顿时欢乐极了。 但很快郭绍就说了一句影响欢乐气氛的话:“左先生,武讫镇死的七个人、忻口死的三个人,都要算一份的,死了的兄弟也是兄弟。你那里有军籍名单吧,找人问问其家眷在哪里,此事便拜托你了。” 笑声很快就消停下来,大家有些沉默,但无人反对。杨彪瞪圆虎目道:“卖命的钱,人人都可能死!大哥做得对,想得周到!” 郭绍把这边的事交代下来,又欲首先去拜见内殿直的长官。他升得太快,根基确实很浅,两眼一抹黑,内殿直的武将谁是谁都不知道;便先找到给他发赏赐的官员,询问才知,内殿直都指挥使王审琦是主将。 于是他便赶着去拜码头,先求见王审琦,刚上任先打个招呼再说。因为此时天色已晚,没敢多啰嗦,照面相互认识一下就出来了,只道来日方长。 ……次日一早,大军启程继续行军。四十里路走了整整一天,夕阳西下的时候,大伙儿才从陈桥门进东京。 虽然已是旁晚,东京街头仍旧热闹非凡,看热闹的百姓,翘首盼望亲人的家眷,场面和出征时一般热闹。不过这一天恐怕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打仗就要死人,阵亡的将士家眷确认消息之后,恐怕不是那么好过的……家人尸骨无存。 战场马革裹尸,不是说说而已,千里之外作战,尸体挖个坑埋了算好的。若是战败来不及收尸,曝尸荒野许多天实属正常。 第二十七章 发酵 从上午到黄昏,玉莲一直在陈桥门内等着。昨天就听说东京去了很多人迎接班师回朝的禁军、皇帝率禁军到陈桥驿了,今天可能会到东京。 三伏天的太阳晒了一整天,东京街头热得像蒸笼。玉莲在一棵梨树下烘了一整天,整张脸都红了,鼻尖上沁着汗珠,身上腻呼呼的全是汗。但是她不敢离开半步,连午饭都没吃,渴不住了就在街边喝了一碗凉茶水。她几乎感觉不到炎热,因为心里有更强烈的感受,担忧。如果等来的是绍哥儿阵亡的消息,真不知如何能排解自己的伤心。 玉莲在这个世上活了二十年,遇到过很多人,但她非常明白,真正对她好的,只遇到绍哥儿……哪怕他的好那么沉默、平常是那么淡,淡到时常都要压抑住才能保持道德。 绍哥儿的好,超过了所有人、包括自己的父亲。她相信绍哥儿不会把她卖掉!以前她还没有这么强烈的感受,但分别之后,当感觉到可能失去他时,这种提心吊胆就在内心酝酿发酵,变得愈发夸张。 也许绍哥儿并没有把自己看得如此重,也许他只是同情可怜……就像自己可怜陈家汉子。但玉莲没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因为从来没有过人真正关心她、把她当人,别的人或是垂涎于美色,或是当作可以换钱的货物。 如果没有了绍哥儿,这世上还有人在乎自己的死活好歹? 及至黄昏,终于有大量军队开进城里,默默等候在道旁的人们哗然。有的人已经在行列中找到了自家的男人,又蹦又跳地挥手大喊,完全不顾军纪,许多百姓用碗盛茶水和粥让将士们喝;武将们没有过问这样的乱象,毕竟已经到东京了,天下脚下还算治安良好。有个老妇被将士告知某某战死在了晋阳,跪在路边呼天抢地,大哭:“俺的儿啊……” 玉莲伸长着脖颈,轻轻喘|息着,瞪大眼睛一个一个挨着看,眼睛都不眨一下。 老天,您可别让他死了! 就在这时,她忽然看见一个穿着锦袍的人骑在高头大马上,鲜艳的锦袍和高的位置让他十分显眼,前后将士都是步行,对其相当恭敬,还有人牵马……那不是绍哥儿么? 玉莲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出不了声,嗓子没哑,却喊不出来。她咬了一下嘴唇,目不转睛地看着绍哥儿,看样子他是立了功升官了,身上的锦袍显然是皇室才能赏赐的东西,不然他大老远出征回来,在半路给自己买件花里花俏的锦袍穿着? 不一会儿一个宦官带着人驱开人群,走到了绍哥儿的马前说了句什么,街上太吵了根本不可能听见。然后就见绍哥儿策马加快速度,从大队旁边向前快行。 他追上了皇后的仪仗…… 郭绍走近车驾,从马上跳将下来,一个头发花白的清瘦宦官把拂尘换了个手,比了个请的手势。郭绍便牵着马走到车驾侧面,侧面有一道五彩帘子,透气的编织缝隙让卷帘好似半透明,隐隐约约能看见里面人的头部,却看不真切。 “微臣奉传唤,拜见皇后。”郭绍一边走一边跟上车驾,因为队伍没停下来。 符氏轻柔的声音道:“我听说你把官家赏赐的钱财都分给部下了?” 郭绍心道这皇后的耳目挺灵的啊,不过分钱似乎也不算什么事,又不是把皇帝赏赐的袍服银带送人了。他便据实答道:“回皇后的话,是。” 符氏道:“我又听说你住在龙津坊,但那里不适合你的身份。符家在大相国寺附近有一座别院,空着没人住,你先在那里安顿罢,不要再回鱼龙混杂的市井了。” 帘子轻轻挑开一角,朦胧见得车驾里另一个女子起身,不一会儿伸出一只嫩手来,指尖轻轻拈着一把铜钥匙。 郭绍离车驾稍远,见有人递东西出来,就想靠近一些走上去接……不料刚刚要朝那边走,旁边的宦官急忙制止道:“诶!大庭广众之下,你还想自个去拿?”郭绍恍然大悟,紧张地急忙抽身转过方向。 “扑哧!”里面一下子笑了出来,又忍住笑,复用淡然的声音道,“曹泰,你别责怪他,他现在还不懂规矩,情有可原。” 郭绍忙道:“请皇后降罪。” 里面道:“罢了。” 郭绍又感动道:“皇后的恩赏无微不至,微臣没齿难忘。” 里面道:“嗯。” 名叫曹泰的老宦官听到这里,便悄悄对郭绍挥了挥手,郭绍忙道:“微臣告退。”很快就有一个宦官跟着,大约是要带郭绍去那院子的地方。 车驾里的符氏心里莫名很紧张,脸上倒是表现得很淡然,除了脸颊微微泛红看不出任何端弥。她反思刚才的情形,虽然故意让侍女当场送钥匙、把事儿办得有点紧张,但似乎没出什么纰漏……唯一的疏漏是自己居然笑出来,这种低级失误本来不应该的! 左思右想,曹泰很识时务,况且周围的人敢拿一点捕风捉影的小事到官家面前谗言?于是她才渐渐安心下来。 符氏又想起了绍哥儿在河中府说的话:让我最后一次为夫人效命。她又不傻,这哥儿是什么心,还能不懂? 他为什么从兖州跟到河中,后来自己改嫁柴荣了、他谁不投又投郭威部下?他以为不说出来,别人就猜不到? 哼!恐怕那绍哥儿常常晚上做梦、或是胡思乱想的时候,根本是些羞于言表、大不敬的龌蹉事! 想到这里,符氏这才猛地醒悟过来,怎么想到那种地方去了,顿时感觉十分羞愧……幸好一个人想什么,只要你不说出来,永远不会有别人知道;所以想法才是最自由自在的。 于是符氏渐渐又觉得安全起来,心道:以前自己是不会想这些事的。或许正如偶尔听到那些奴婢说粗话那样,女人年龄越大越没羞臊? 符氏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嫁过两次,还没尝过男欢女爱,她有时候确实也有点好奇。刚嫁李守贞的儿子时,她因为自持出身和容貌,心气很高,但见那李崇训在他爹面前唯唯诺诺毫无主见的样子,年纪又小,她便心生轻视,抵触之下便暂时不准让李崇训动她。那李崇训胆子又小,反被符氏欺负,不敢来强的。这便错过了第一次为妇人的机会,因为很快李守贞全家就被灭了。 正因如此,她才不愿意陪李守贞一起送死,后来父亲要强迫自己出家,也誓死不从。她觉得自己出身好相貌好,嫁了一次连妇人都没做过,究竟有何罪? 幸好郭威做主要她这位义女嫁给柴荣,父亲符彦卿才不再强迫她出家了……当时郭威的实力,可谓大势已定,父亲不可能不期待这场联姻,还管什么罪不罪! 再次出嫁到柴荣家里,符氏也微微有点失望,因为柴荣的相貌稍微逊色,不过符氏也接受了。毕竟是联姻,而且她自己嫁过一次了,还能有这种好姻缘便该知足。而且柴荣的名声很好,为人宽厚,有见识能力……这些都比一副皮囊重要。 这回符氏已经做好准备,接受了。却发现柴荣不喜女色,自打出嫁后就没被临幸过。 有时候官家会让她侍寝,却不碰她,倒头就睡。难道他身体有恙?不过符氏知道,柴荣早就娶过妻生过儿女,要不是被汉隐帝杀了,那儿子柴宜怕都要十几岁了;而且后来又生了柴宗训……怎么自己一嫁进来就不近女色? 符氏又觉得自己不像是失宠的情况,官家除了不临幸,别的事几乎千依百顺;连她干预军务,常常替无辜的将士求情,官家也能听从建议。这样的状况,像是失宠?若是真失宠,刚不久前便不会被封为皇后。 也可能有个原因,官家只是觉得自己有气量见识,但并不是男女之情,他不喜欢自己这样的?于是,符氏便趁这次官家出征回来,专程出城几十里迎接;打了胜仗气氛很好,官家情绪好,符氏也多般哄他高兴……哼,出征好几个月,在军中连妇人也见不到一个,我看你还挑挑拣拣! 但昨晚仍旧没有发生什么。 符氏已经摸不准官家的脉了,怀疑他遇到了什么不幸,有难言之隐。当然她不敢问,也不敢向宫里的任何人打听。万一这事儿让官家觉得是羞辱,恼羞成怒之下那就非常严重了! 符氏左思右想,就那么点事,偶尔忍忍就过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非常聪明,对什么事情都看得比较清楚:自己确实出身高贵,但完全没有达到可以为所欲为的地步,在皇室面前,符家仍旧不堪一击;除非是唐朝的公主,上面有娘家亲戚宠爱,没人能大过皇帝,那些公主才可以为所欲为。 如果为了一丁点私欲,葬送了自己是小,符家那么大一家子那么多人也要受牵连,可谓得不偿失! 何况,符氏觉得自己是皇后,是全天下最尊重的妇人;觉得自己那么冰清玉洁,若要自己学唐朝公主,真是难以屈尊,无法忍受其中恶心的心情。 第二十八章 绿肥红瘦时节 傍晚的东京街头人很多,大路上车水马龙。如果只看东京,不看周朝别的地方,可能人们会觉得正身处盛世,而非乱世。天气炎热,郭绍走了一天的路,又有军中的事烦心,此时已感到有些疲惫,竟然完全没有发觉默默在后面跟了很长一段路的玉莲。 二月间出去的,回来时已是七月,时间过得真快,一年转眼去了一半。当初的百花含苞欲放的景象已不见,代之以葱葱郁郁的树叶,浓绿得像一团团绿墨化都化不开。郭绍倒想起宋朝的一首词里的话:绿肥红瘦。 众将士急着要拿钱回家团聚,跟着郭绍找到了新宅的地点,得到郭绍的准许、便陆续全散了。最后就只剩下董瓦匠父女,董瓦匠牵着马,小姑娘在后面跟着。 皇后恩赏的宅子在内城,从内城中轴大路宣德道进去,却不临大路。北距内城手工业坊比较远,南临大相国寺较近。这边居民人口稀疏,大多为文人富商所居,环境很安静,在外面能听到大相国寺的寺僧念诵经文,隐隐约约的赞诵就像舒缓的音乐一般让人安心。 符家的一座别院,位置也是这般好,果然有军阀世家的品位。不过这恩赏,只有象征性的一把铜钥匙,没有地契,果然是给他住住而已……反正不能当作自己的财产卖掉。 大门上的锁打开,董瓦匠探进去一个脑袋,用带着浓厚河东方言的口音问:“有人吗?” 随行的宦官道:“以前有几个看门的,现在人都撤了。郭虞候住这儿,当然用自己的人比较顺手。” “你们想得真周到。”郭绍把手伸进钱袋子,摸出一粒敲碎的银子,昨晚左攸分得很细,“你专门跑一趟,拿去买双鞋袜。” 宦官愣了愣接了,忙高兴地拜道:“多谢郭虞候赏。那咱家就告退了。” 看他的态度,郭绍顿时确定,现在的宦官与唐朝或明朝的宦官没得比,肯定地位比较低。此时地位最高的应该是有兵权的武将。 郭绍先走进大门,后面一老一少跟着也进来,他先走了一阵,发现外院里面还有内院,地方比较大,里面连一个人都没有。当下还挂念着事儿,就没耐心细看了。倒是董家二人眼睛瞪得老大,十分好奇地四下打量,还小心翼翼地拿手去摸。 郭绍随手又从钱袋里抓了一|撮碎银子,递给董瓦匠:“照看一下那两匹军马,把带回来的东西收拾一下,问人找地方买些饲料。然后你们自个去饭馆吃饭,刚才过来的时候我见街头很多铺子。” 董瓦匠双手捧住,点头哈腰地说:“是、是。” 郭绍又教他,帮忙把自己身上的重甲给解下来,径直丢在墙角里。郭绍又寻思,之前随口打听了一下内殿直都虞候加州刺史的双俸禄,感觉比较丰厚,不算运气好得到额外的奖赏,单凭俸禄养个百八十口人都不成问题……这么一想,便不想节省了,当下便牵了一匹马出门。 大道上,可以骑马也可以行车,骑马显然比走路省事。 郭绍先出内城朱雀门,过龙津桥,直奔以前住的外城商业区铁器铺。班师回朝,进城的时候没见着玉莲,可能那时成千上万的人没寻着人,郭绍打算径直去她家看看。想来她也没地方可去。 龙津坊的商业街,前面是店铺,后面是窄巷。郭绍先走街上,到铺子上看看,他的铺子位置好,一走到街头就瞧见了。居然还在开门营业! 这有点出乎郭绍的意料之外,只见铺子外面的摊位都摆出来了。 他牵着马走到铺子跟前,只见黄老头正在里面打铁,旁边放着个钱罐子,看里面的数目似乎今天销量还过得去。“黄铁匠。”郭绍喊了一声。 黄老头面上一阵惊喜,忙放下手里的活上来,接过郭绍的缰绳:“东家,你回来了哩!” “把马拴在门口,进来说话。”郭绍道。 等黄铁匠进来,郭绍径直问道:“玉莲呢?没到铺子上来了?” 黄铁匠道:“早没来了……坊间说得很难听,还有人悄悄在她家门口泼污秽之物,说是要辟邪!没多久听说她出家了……大伙儿又说她自知罪孽深重,赎罪去了。” “啊!”郭绍楞在那里,“出家?去哪儿出家?” 黄铁匠摇摇头:“老儿不知道,她没说……东家等等。”说罢就转身就朝里头走。 过了一会儿,正当郭绍正皱眉寻思什么时,黄铁匠出来了,提着一个麻袋,然后解开。只见里面小半麻袋的钱。郭绍瞪眼道:“干甚?” 黄铁匠得意道:“这几个月赚的,就老儿一个人打理这铺子!我的工钱从里面拿了,还交了税前,饭钱也拿了……以前东家包饭的。” 郭绍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打量了几眼黄铁匠,以前真就把他当个帮工,没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今日倒觉得此人很有点操|守。虽然说话做事糙,恐怕比很多说得比唱得好听的官员懂道理。 郭绍想了想,身上只有碎的金银,偶尔零花不便。便伸手进麻袋抓了一把出来,只见那些钱大小不一、薄厚不一、新旧不一,却用麻绳串起来整整齐齐的。“剩下的给你了。” “东家?”黄铁匠诧异道。 郭绍道:“我升官了,以后不靠这点买卖……这铺子的地契还在玉莲那里罢?” 黄铁匠道:“她送回来了。” “那你就要了?”郭绍皱眉道。黄铁匠脸色茫然道:“她不是给我的,只是留给东家。” “哎哎!哎!”郭绍心里一阵难受,心道,现在发达了,少了个玉莲分享,欢乐感立刻降低了不少,反而心头一时很郁闷。 一脸骇人风霜沟壑的黄铁匠见状有点不知所措:“老儿做错啥了?” 郭绍道:“罢了。以后这铺子你找人经营,利润算是给你的奖赏。你到新宅去帮忙,打理我的新院子……哦!我上阵立了大功,升官了,内殿直都虞候,以后咱们看不上这一个铺子的利润。” 黄铁匠没有很高兴,看他的神色就能猜到,这五十来岁的老头压根不知道什么内殿直都虞候,没那个概念说什么都没用。 郭绍见状忍不住又道:“还有个官,乾州刺史。一个州最大的官,下面每个县的县官见了我,都要恭恭敬敬地,可以管他们……县官知道吧?乡里犯了大事,弄到大堂上打板子问罪,上面坐的官儿就是县官。” 这下黄铁匠懂了,一脸惊讶道:“东家比县令堂尊还大!” 郭绍和他说不清,便点头了事。心道:和内殿直都虞候这种实际军权的职位比起来,地方刺史算个鸟,更别提芝麻大小的县令了……不过要是换作现代,做一县之长,似乎也很厉害了。关键要想抖威风的话,还是要仪仗排场才能唬住一般的人,刚刚升官,还没来得及去领东西。 …… 玉莲在街上徘徊,看到郭绍从内城那边返回,进龙津坊去了……他专程赶回来,又让玉莲燃起了一丝希望。不过绍哥儿现在厉害了,走路都看着天,愣是没看见自己。 她低着头站在街口左右乱走,心里紧张,既怕碰到熟人,又十分纠结。要不要见他? 那时看到郭绍在皇后的仪仗旁边,立刻给玉莲泼了一瓢清醒头脑的冷水。这个郭郎,已经不是以前的绍哥儿! 以前在绍哥儿这里帮工,玉莲迫不得已常常用他的钱买酒,就感到很自卑、羞愧了……如今他显然已是平步青云:黄老头不懂,玉莲还是懂的,她没吃过猪肉见过猪跑。能在皇后、大内贵胄跟前说上话了,还能被赏锦袍,怎么看怎么不像是一般的升迁。 进入权势圈子,他的眼界心气也会跟着变。玉莲心想自己这样的人,和他能有什么关系?你要是他以前就明媒正娶的糟糠之妻,还有话说。 再去纠缠绍哥儿,你叫人家怎么处置?当一个丫鬟……人家似乎做不出来,毕竟是穷时就认识的人。让人家娶你?那简直是异想天开,就算是再回去五六年,她正当少女时候也配不上的。 算了罢!一切都是命,不属于自己的、不应该去奢望的,奢求只是自寻烦恼自取其辱!绍哥儿以前待自己也不薄,现在他发迹了,应该替他高兴,只好在人群里偶尔能听到他的事就好了。 就这样从他的身边消失吧!留在玉贞观,其实也不错;那里才是自己应该把握的机会。这个世道兵荒马乱饥荒遍野,做尼姑做道士都要求很高,没那么容易让你混口饭吃。 人还得认命。玉莲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艰难地转过身想离开。 就在这时,忽然一个妇人像发现了什么惊奇的东西一样,口气里简直带着惊喜:“哟!这不是陈家媳妇吗?回来看看呐?” 玉莲转过头,不想和她说什么,根本就说不清楚,心里又是羞又是怒。 不料又一个声音道:“陈家那屋,破是破了点……好歹能卖几个钱。听说玉莲在外头还有男人,把陈家的屋卖了,带过去压箱底也不错哩。嫁过一回二回,就有三回,不给自己留点盘缠?” 第二十九章 黄莲 这样的难听的话,玉莲不是第一次听到。黄莲再苦,嚼得太久也会习惯吧。 玉莲埋着头,双手紧紧握着竹篮提手,现在她只想逃走,只想回到属于自己的角落躲起来……天下之下,何处是属于自己的哪怕一个角落?玉贞观,对!玉莲觉得玉贞观很好,至少那里的人都很善意。 突然一个身影挡住了她的去路。玉莲吓了一跳,把心里想的都脱口吐出来了:“玉贞观!你让我回玉贞观!我不来了!” “这个狐狸精,害人精!”一个粗声粗气的妇人生气的声音说,听得来很吓人,玉莲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她,什么时候和她产生了比杀父之仇还要深的怨恨。不是杀父之仇,怎会把她气成这样的声音? 粗声粗气的妇人道:“给狐狸精长点记性,不然以后还要对俺家男人抛媚眼!” 玉莲心道我什么时候对人抛过媚眼?鼓起勇气抬头看了那妇人一眼,顿时认出来,是街对面开铺子卖猪肉的屠夫家的婆娘,偶尔玉莲还在那里买猪肉,因为平素买猪肉的时候少,刚才听声音一下子还没听出来。 现在这世道,东京的粮食储备也不是那么充足,可是这婆娘胖得真是人间罕见!眼睛已经被肉挤得只剩一条缝|儿,两腮的肉鼓起来都快下垂了,皮肤被绷得又红又亮,上嘴唇向上翘着像只鸡屁|股。身上更是肥的可以,整个就是一头站着的猪。 玉莲内心里非常鄙视这个妇人,还有她那男人,浑身的油就没干净过,脑袋的形状都是歪的……我会对这种人抛媚眼?为什么不干脆买条胡瓜(黄瓜)! 但是她们这时候人多,陆续过路的熟人已经有三四个聚拢过来,玉莲当然没胆子和她们对着干。而且要吵架的话,玉莲完全不觉得自己是对手,你敢和她们叉着腰站在街当中骂一整天?对,就是会骂一整天,有时候惹急了她们,骂街还会带条凳子! “老娘把你这张脸撕了!”胖婆娘声色俱厉道,并且装腔作势要扑上来。 玉莲吓得不敢稍微让她觉得有敌意,不然一旦爆发那是没完没了!她又试图想逃走,但被胖婆娘一把就拧了回来,那婆娘怒道:“李婶,你们按着,老娘剥她的衣服!让大伙儿都来瞧瞧这骚|货!” 玉莲浑身一颤,心道:以前她们就只是说说坏话,也没见这么嚣张,今天怎么突然得寸进尺了?难道是因为自己说再也不来了,示弱反而助长了气焰?又或是她觉得现在自己完全没人依靠了,便能为所欲为?可是不还有官铺、王法的吗……应该只是说来吓自己的? 旁边有个尖嘴猴腮的半老徐娘小声道:“铁匠铺那绍哥儿挺凶,咱们还是别太过分了,万一这害人精找绍哥儿来,咱们吃不完兜着走!” 玉莲听罢,也挺害怕这胖婆娘一时冲动来真的,紧张又害怕之下,听到那李婶这么说,也没多想玉莲赶紧点头。 不料胖婆娘会错了意,以为玉莲是在挑衅自己,顿时就“呼呼”地喘了几口:“气死我了!气死老娘!这狐狸精算什么东西,敢威胁我?被别人威胁我都忍得下,竟然被这样一个我连斜眼都瞧不起的烂货威胁?绍哥儿怎么了,杀人犯了不起!恶有恶报,我看他早死在河东了,不然咋不见回来?绍哥儿要是在,狐狸精这副德行,怕早就尾巴翘上了天!你们别怕,绍哥儿死了,哈哈哈……” 但是李婶等妇人还是不敢动,反而站开了一点,只顾看戏。 胖婆娘一脸恼火,拽住玉莲的手腕,伸手就拉扯她的领口,玉莲急忙抓住衣领,求饶道:“你饶了我吧。” 李婶忽然道:“铁匠铺门口怎么有匹马?” 但胖婆娘没注意听,正顾着骂了,猛地扑上去,将玉莲一下就按翻在地。玉莲大急,忙哭道:“绍哥儿回来了!绍哥儿……” 这让胖婆娘更怒,“哗”地一声,把玉莲的外襦撕烂了一道口子,露出了里面素白的中衣。玉莲脸色一白,恍惚之中仿佛回到了河中府,被那个该死的武将抓住;又似乎是被公子哥李崇训按住了,想后悔却已来不及,连喊都没脸喊,身心都深陷痛苦之中。往事不堪回首,她觉得自己的心都在滴血。眼泪哗哗的:“你杀了我吧,你让我死吧,我不错了,早该去死……不要!” 这下动静一下子闹大了点,周围商铺的人都走出来看稀奇。胖婆娘不怕围观,反而大声嚷嚷:“街坊都来瞧瞧,这就是通|奸杀夫的淫|妇!” 就在这时,忽然一声暴喝:“操!……是玉莲!” 突然就见绍哥儿出现在旁边,绍哥儿一把抓住胖婆娘的后颈,想把她提开。但脖子太粗,一手居然抓不住,只揪到了一坨肥肉,微微用力,痛得那胖婆娘叫得像杀猪一样,“啊……”估计整条街的人都听见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郭绍怒不可遏:“娘|的!就知道欺负弱小,有种你动老子一根指头试试!信不信老子带兵把整条街踏平!” 胖婆娘回头一看,张开鸡屁|股一样的小|嘴:“绍哥儿,你没死?” 郭绍喝道:“老子要死之前,先灭你全家!滚!” 胖婆娘面露惧色,一边爬起来一边张口道:“是她……” “滚!老子不想看见你,真尼玛恶心!长这么丑还有脸活在世上?”郭绍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了,怒得满脸通红,指着她的鼻子道,“你再说一个字,老子现在就杀了你!” 胖婆娘显然知道,绍哥儿已经有一条人命在身上,当下没敢把他的话当玩笑或恐|吓,抬头一看跟着自己同仇敌忾的几个妇人已经没影了,她急忙连滚带爬就跑,跑得远了才大声嚷嚷道:“杀人了!杀人了……” 郭绍对着她的身影骂道:“不知死活的东西!” 忽然身上一重,玉莲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扑到了郭绍的怀里,“绍哥儿,你别死,你别离开我……” 郭绍的胃部立刻感觉到软|绵绵的贴着自己,一股沁人心肺的清淡味儿扑鼻而来,就好像一下子跳进了清澈的潭水,怒火被浇灭了大半。 她“嘤嘤”地哭,哭得痛快极了,郭绍感到自己的胸膛上衣服布料一小会儿就湿了一片。 这时郭绍发现周围很多人围观,目光或麻木、或好奇,也有的人迫不及待想看脖子都伸长了,像鸭子被人提住了脑袋一样。 郭绍忙好言小声道:“我不会离开你的,咱们进屋说罢。” 玉莲这才放开了他,或许刚刚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脸一下就红了,低着头使劲抓着衣角,默默跟着郭绍向铁匠铺走。丢在地上的篮子也顾不得了。 黄铁匠正站在铺子门口,一言不发,也不过问。郭绍对他说道:“今天打烊了。” 确实太阳已经下山,光线渐渐已暗淡。 玉莲进屋后,背过身去,默默地仔细把自己的衣领稍稍整理,又伸手拢了一下头发。 郭绍说道:“我到处找你……你在哪里出家?” 玉莲转过身来,先是低着头,抿了抿嘴,忽然抬头看着郭绍道:“我不出家了!你让我做你的小妾罢!” 郭绍:“……” 玉莲上前了一步,眼睛红红的,丰腴的胸脯上下起伏,她颤|声道:“你想怎么样处置我都可以,要是有一天你厌倦了,你让我去|死,我也心甘情愿,不会丝毫怪你!” 郭绍眉头微皱,正思索着什么。承诺不能随便说的,如果没有把握,宁可先做到再说。 这时玉莲的声音已变得平素不一样,她的情绪有点激动,“你告诉我,至少曾经看得上我的容貌身段,至少不厌恶我……”说罢她转了一下身体让郭绍看清楚,“她们都说我坏话,其实我几年没碰过男人了,身体是干净的……我能侍寝,能侍候你起居,能给你洗衣做饭……” “玉莲!”郭绍开口道。 玉莲抢着道:“我只有一个要求。” 郭绍便先问:“什么要求,只要我能做到。” 玉莲道:“你带着你的威风仪仗,到这里来接我过去!我会回报你的!” 郭绍沉吟片刻,道:“那最快要明天中午,我上午去殿前司官署拿东西。” “你答应我了?”玉莲的眼睛里满是期待。 怎忍心拒绝?哪怕郭绍觉得这种事实在没什么必要,和市井刁民计较个什么……但这一点小小的愿望都不能满足她?哪怕这点愿望很肤浅。 郭绍毫不犹豫道:“明日中午。你今晚住哪里?” 玉莲道:“我就住在家里,她们知道你回来了,不敢再过分了。” 郭绍道:“我不放心。有些人破罐子破摔,智商……脑子又不好使。君子易防,小人难防。但是你现在和我回去的话,又怎么接你……我有办法了。黄铁匠!黄铁匠!” 黄老头进来应话,郭绍便告诉他地址,让他去找罗猛子夫妇过来。 郭绍打算自己也暂时住在这里,明早出去后,让罗猛子守着。 第三十章 贵人 黄铁匠正找罗猛子家时,罗猛子一家子正准备吃晚饭。今晚“汤饼西施”杨氏真是老虎变成了猫,平素的泼辣劲变成了热辣辣的殷勤,替罗猛子打洗脸水的一会儿功夫、都不忘背着婆婆和孩子向罗二眉目含|春地挤眉弄眼。 罗猛子今夜变成了大爷,大模大样地坐在凳子上,动都不动一下,舒舒服服地享受着媳妇的服侍。脸也要帮他擦,手也要帮他洗,侍候小孩儿似的。 这样的好日子真是难得呀!平时都是这汤饼西施凶,对他大呼小叫的,逢年过年遇不到汤饼西施这么温柔……其实罗二知道她是刀子嘴汤饼心,不过表现得温柔一些当然更好。 罗猛子大模大样地坐在那里,脸上红扑扑的,舒服得眯着眼睛,表情真是贱极了。他把一袋钱拍在桌子上,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金银疙瘩,黄的白的价值不少。 “幸好你回来了,出去那么久,生意不好做、米又贵,米缸都空了……我和婆婆在家里整天提心吊胆,娃儿天天念你。”汤饼西施可怜兮兮地说。又悄悄瞄了几眼桌子上的钱物:“这回赏这么多?” 罗猛子道:“大哥分的!这点钱算什么?俺要跟着大哥干更大的大事(绍哥儿与左攸语),等着罢,俺老罗很快就要当官了!”他夸张地比划了一下,似乎想形容是多大的事。 今晚罗猛子已经是第一百多次说起他的大哥了,在罗猛子的嘴里,大哥郭绍就是文曲星下凡、武曲星再生,普天之下最厉害的人物。吊打北汉军第一猛将张元徽,笑扶大周军最猛大将史彦超纳头就拜,皇亲贵胄文武将官无不称颂……为人方面更是大义为先、百姓争相传诵,对兄弟两肋插刀云云。 他|娘听罢转过头,弓着背说道:“就你?俺生的你,还不知道你几斤几两,别作梦哩,留着晚上作。” 汤饼西施笑吟吟道:“婆婆,事儿也说不准呢!人的命里说不定有贵人,遇到贵人,比自个儿能耐中用!” 罗家老娘嘴上说罗猛子不中用,不过只有个独子,当下觉得媳妇的话很中听,便教训道:“老话说得好,一等忠孝儿郎,在家要孝,在外要忠。你大哥对你好,你也得忠勇为先。” 汤饼西施接过话:“忠是当然的,勇的话……你还是要机灵点,上阵刀枪不长眼,别蒙着头就冲,听到没?” 罗猛子摸着脑袋道:“二哥猛得不得了,有他在,还有俺老罗冲前面的事?” 汤饼西施道:“听媳妇的话,不吃亏,我还能说话害你?” 就在这时,黄铁匠终于找到罗家了。黄铁匠说话也不是太利索,问明白找对了地方,就说郭绍的女人被邻居欺负了,要罗猛子夫妇一块儿过去帮忙。 “什么?!”罗猛子一拍桌子就站了起来,“有人敢欺负到大哥头上?来人呐!给俺老罗披甲,备马!” 他老|娘和媳妇面面相觑,当下也不计较,七嘴八舌道:“贵人家的事,咱们得当比自己的事更要紧。今晚罗二不是牵了匹马回来,你去给他把鞍放好……” 罗猛子一边忙乎,一边呼天抢地:“大哥的女人被欺负,俺老罗好心痛啊!” 汤饼西施说变脸就变脸,骂道:“话都不会说,你大哥的女人,你心痛个什么,以后收拾你!” 他老|娘道:“罗二意思哩,贵人家的女人,他当亲姐姐那样的。” 罗猛子披上甲,取了大铁锤,摸着大脑门道:“不行,俺一个人没声势,一定要给大哥把威风抖起来!媳妇,你先和大哥家的仆人过去报个信,就说俺老罗马上就到……俺先去找二哥,把兄弟们就召集起来,大队人马杀过去!” 东京的街坊,和唐朝长安已全然不同,唐朝那种封闭式的“坊”已不用,东京形成了以街、道为骨架的城市体系,城里面格局比较开放,天黑了一样在外城畅行。 罗猛子先找到杨彪,然后找附近的,大伙儿分头去叫人,人数越多扩散越快。不到半个时辰,一共二十人包括左攸都到了……这小股人马动员速度之快,恐怕连这个时代最精锐的部队都自叹不如。 那些士卒和郭绍兄弟出生入死,战阵上一块儿熬过来已经形成了依附心理,加上上头待人不薄,大伙儿都挺拥护郭绍的,个个积极得很。 没一会儿功夫,一行二十人骑着马,雄赳赳地直奔龙津桥,二十骑聚一块儿阵仗也是相当了得,何况马上的除了左攸全是死战得生的彪汉。那外城商业区一般有点身份的人是不来的,要来也是派人来,何曾有过如此场面?何况天都黑了。 东京人口多,商业区在天黑后仍旧有不少人流。人们见得一群骑马的汉子汹涌而来,无人赶紧避让,顿时街头鸡飞狗跳一片混乱。 军汉中有人去铁匠铺门面上喊郭虞候,杨彪也喊了一声“大哥”。 这时大伙儿还没怎么着,突然罗猛子不知道哪根筋接错了,猛然大喝道:“谁欺负俺大哥家的妇人,就是欺负俺老罗的亲|娘!”因为他亲|娘不在这里,一激动就不说亲姐了,又喝道,“俺老罗和他没完!” 老罗臂圆腰粗,肚子大,嗓门也大,一声暴喝真是响彻云天,恐怕连整个龙津坊都被他的大嗓门震动了。 听到“亲|娘”,杨彪也实在受不了了,回头骂道:“操!罗二,你|娘|的真说得出来!” 不一会儿铁匠铺的门板被取了两块下来,郭绍走出来一看……心道:我勒个去!这么大阵仗要干甚? 脑子里闪过向训一拍脑门说我害了史彦超的画面,郭绍没注意也一拍脑门:“我考虑不周了,早该料到会这样。” “大哥!”“郭虞候!”“大哥!干谁,言语一声!” “干|你|妹!”郭绍骂骂咧咧道,“这是在东京!天都黑了,你们这么多军士私自聚一块儿,呼天抢地,你们要做什么、你们想做什么?” 这帮军士皮糙肉厚的,骂几句一点事都没有,你是不是对他们好根本不用说,其中有谁听到“干|你妹”,可能幻想了一下罗猛子那粗壮样子的妹妹是什么模样,一下子没忍住笑了出来,顿时一群人哄然大笑。 郭绍的目光停留在了左攸身上,顿时忍不住斥责道:“左先生!你竟然也跟着起哄,难道你不懂?” 左攸翘首迎风,长身而立非常淡定,伸手摸了一把下巴的浅胡须:“主公,难道你没发现除了罗猛子,大伙儿不仅没披甲,连兵器也没带么?能干什么?” 郭绍这才注意到这个问题,沉下的脸这才微微舒展,抬起双手道:“诸位兄弟的心意,大哥心里明白了。散了!” 众人还是不走,嚷嚷着问谁欺负大哥啊,还有一个家伙脱口说错了话,嚷嚷道:“谁欺负大哥的亲|娘啊?” 不一会儿,这条街上的官铺里当值的官差都过来了,连临近几条街的官差也调过来围观,街头一片乱象。 ……斜对门的猪|肉铺里,一胖一瘦两口子躲在门里吓得脸色发白,旁边的小儿一脸脏兮兮的,嘴上挂着鼻涕,作势就要哭,瘦子急忙捂住小儿的嘴,哄小儿要给他买糖萝卜。 瘦子跺脚道:“快出去磕头认错吧,我的亲|娘哟!你闲得没事去招惹那些强人干什么!” 胖婆娘压低声音骂:“狗生的狐狸精,就知道勾引男人!以为老娘不知道,你是天天在那看,一早起来就瞧,脚尖都垫起来、口水也流出来了,魂儿被勾走了!你有本事,你嫌老娘,去娶个断子绝孙的回来呀,看什么,流什么口水?” “亲|娘!”瘦子哭丧着脸,急得咬着牙直跺脚,“我看人家,关人家什么事?这风头过了,太平了,你怎么打我骂我都行!现在你能不能服个软?你不看在别人面上,看在咱们家孩儿面上,快去!磕头,认错!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是性命要紧,还是你那心头的不顺要紧?” “老娘又没怎么地,还要性命?他绍哥儿就敢随便杀人了,没王法了?”胖婆娘一发愁,脸上的肉已经拧到了一块儿。 瘦子急道:“王法!我没听错?这世道有王法?几个月前绍哥儿一句惹恼了他,一刀把陈家的砍了,那时候王法在哪里?你到门缝里睁大眼看清楚了再说,那边是一群兵!你再看清楚,边上的官差在看稀奇,他们在干什么?” 瘦子说着说着竟然在胖婆娘面前跪下来:“我先给你磕头,你再去磕头。我家是不是祖坟埋错了地儿,娶了你这么个祸星,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么!” 胖婆娘这才吓住了,小心翼翼地打开门一道缝,忽然见得外面人马凶凶,一个马脸彪汉凶神恶煞地立在那里,旁边还有个大肚皮大脑袋浑身铁甲的汉子,手里的铁锤挥来挥去一脸恼怒好像随时要把人的脑袋瓜砸烂一般。 “俺的|娘!”胖婆娘后退了两步,“俺不去!不去!” 第三十一章 青天大官爷 是夜,郭绍叫罗猛子夫妇留下,罗家媳妇杨氏陪着玉莲在那破旧小屋里过夜。罗猛子身披铁甲,手执铁锤愣是在门口侍立了一整夜,郭绍几番叫他不必这么守着,他却是不听。罗猛子拍着胸脯道:“战阵勇猛俺不如二哥,弯弯肠子俺不如左攸,但俺老罗一定是对大哥最忠心的!” 郭绍见他那么情愿,也就懒得劝了,心道刚才的话叫杨彪、左攸听到了恐怕还可能让他们不快。 在郭绍看来,今天简直就是一场闹剧。但想想玉莲那么看重,寻思了一遍,觉得把别人的事……真当成一件事,才是实诚的待人。 在外城商业街一夜无事。次日一早他便去殿前司官署领东西去了,并让杨彪带着亲兵队中午到宣德道。 禁军刚打完仗回来,会有一段时间休整,除了轮流上直的班军和有司官署,大伙儿暂时都不必去各营兵房。杨彪罗猛子等人自然是处于休整期。不过郭绍一时间没人可用,只得把自己能调动的人马都拉上凑数壮声势;作为内殿直都虞候也有一定的兵权,但他刚刚上任,不能为了一点个人的小事就在军中托大。 内殿直都指挥使是王审琦,听说也是刚升上去不久……高平之战到晋阳之役两场大决战中,不算战损,光是官家砍的自家朝廷的将领就不下百个,被降职惩罚的也不知道多少;留下的大量空缺,造就了一大批军中新贵,也是柴荣上台后重新洗牌整顿军队的第一步。 柴荣做事大手笔,至少从上台后的一系列作为就看得出来,胆识极大,攻略简单粗暴又极有效。决意亲征赌上国运是序幕,接着大量在禁军中换血是起手;而且看起来事儿还没完,不是那么容易就安稳的。 不管怎样,反正这个王审琦什么来头,是什么样的人,郭绍两眼一抹黑完全不知道。平生就见过一次,在陈桥驿刚被任命内殿直都虞候去“拜码头”,前后没说几句话。 于是郭绍打算在内殿直先低调一点,瞅瞅状况再说。当然不会为了屁大一点事就去要军队。 倒是上午在殿前司领东西时,碰巧遇到了王审琦,郭绍自然与之交谈,态度非常客气。 郭绍拿着任命状去官署,领到了不少东西,官服、甲胄等个人用品,另外还有杖、伞、轿、牌、锣等乱七八糟的一堆东西,好几个人帮忙搬运才拿走。郭绍隐约了解过这青伞好像是文官用的玩意,五代十国简直不讲究礼仪的严密,各种东西都有点混乱……不过禁军武将既然能兼领州刺史,或许这伞是刺史用的?领完了,居然还发五十贯安家费。 殿前司的一个吏员带着一群差役把郭绍的东西搬出来,然后遇到了在宣德门外等候的一帮人,便把东西交接了。左攸、杨罗二人带着亲兵十七人,按照郭绍的意思都穿常服,不带兵器。 左攸干过文官,便在那里分东西,教大伙儿的队伍位置。 就在这时,忽见马行街那个方向来了一大群衣甲鲜明的骑兵,个个披坚执锐,并举着军旗,整整齐齐地向宣德道开进。 郭绍站在那里瞧了一会儿,等马兵走得近了,渐渐认出当先二人,其中一人不是王审琦么?再看清旗帜,果然是内殿直的军旗。 他忙叫大伙儿让路,等内殿直的主将部队先过去,并在路边做好准备向王审琦执礼。 郭绍刚刚抱拳,王审琦就高高抬起右手,示意军队停下来。 王审琦从马上跳下来,径直走到郭绍面前。郭绍便握拳拜道:“末将见过王都使。” “哈!郭虞候。”王审琦一脸笑容,至少看起来态度是相当和善的。郭绍希望他是真的和善……不过想来应该问题不大,二人虽然从前不认识,但也没结怨,他王审琦不好好地做都使,和自己的副将过不去作甚?唯一注意的不过是此人的品行、性格什么的,就看好不好相处。 这时王审琦又道:“早上在殿前司官署里见到郭虞候领东西,叫人打听了一下。原来郭虞候这是要风风光光去接人啊?” 郭绍听罢,心道:这厮好坏暂时不知道,但他一定有点八卦。 郭绍便报之以轻松的笑容:“是,末将是有这个打算呢。” “哈哈!”王审琦不知怎么很开心,指着身后的一众骑兵道:“人多才有声威,郭虞候带那点人,不够。这是东班第一都的两队人马,杜成贵、第一都军使,让他带人马护卫。” 王审琦后面的青年武将弯腰执了一礼。 郭绍听罢愣了愣,心道:王审琦是上官,算不上巴结自己,但如此作为必定算得上示好。 当下便高兴地抱拳道:“这如何使得,叫王都使亲自带人过来。不过是末将的一点私事,算不得要紧。”他一边说一边稍微琢磨,便干脆地领了好意,“多谢王都使!改日请王都使喝酒以表谢意。” 王审琦大方地挥挥手,又道:“那我先告辞了,改日到军营再叙。” “王都使请慢行。”郭绍忙客气道。 当下他的心情好极了!在这五代十国,原本就是个举目无亲的地方,连父母都没得倚靠,现在王都使都来示好,当下心中大爽,觉得道路是越来越宽了! 内殿直不是正规野战军,人数完全比不上通常的一个军,分东西四班、各两班。这个东班军使(一都军队的长官,步军一般设都头,骑兵一般设军使)杜成贵,本来军职不高,但内殿直一班兵本来就不多,所以他手里一都马兵还是有点实力的。郭绍保持着上峰将领应有的姿态,然后对杜成贵还算客气。 一众人立刻从二十来人,猛增到七十多人。队伍立刻变得浩浩荡荡的。轿子是红顶盖,四人抬,亲兵们穿着常服,抢着抬轿子。郭绍先进轿子里换了刚拿到手的衣服,他顿时想到昨天黄老头的表现,换甲胄反而叫老百姓不好认,很多人不懂得看抱肚甲上方的花纹辨别;反倒是并不那么有权力的文官官服,老百姓认得官服。郭绍便干脆换上了官袍,把漆纱帽也戴上。 换好后刚出来,便让众将士哄然大笑。 郭绍不予理会。他是不坐轿的,一般在京城里只见文官、勋贵或妇人坐轿,一个武将懒得坐轿,上马便走。 仪仗队伍准备妥当,便向内城南口朱雀门开拔。朱雀道相当宽敞,就算有一大群车马,也不会占道;不过行人见此排场也远远回避,不敢挡路。 大伙儿过了龙津桥,向左一转,前面的人便敲起锣鼓来,嚷嚷道:“闲杂人等,回避……闲杂人等回避!” 一队衣甲鲜亮的铁骑兵整齐划一地拿着缨枪开道,接着两个举着木牌子的随后,一块上写“肃静”,一块上写“回避”,后面还有牌子,写的是郭绍的官职。中间郭绍带着一顶轿子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商业街。 这条街根本不是交通要道,哪个当官的吃饱了撑的才从这里过。一时间匆忙让道的、收地摊的把街面搞得乌烟瘴气。正值中午,街面上的人非常多,有的已经匆匆在吃午饭了,都跑出来看稀奇。人们被驱赶到路边,街边一时间挤满了人。 郭绍心道已经搞成这样了,索性豁出去胡搞一通,当下便坐在马上抱拳对一众老百姓道:“本官郭绍,新任内殿直都虞候、乾州刺史!以前本官就住这儿,可能在场的邻里不少都认得本官,哈!” 他说着说着自己都笑了:哪个当官的会在大街上和百姓说这种废话? 但只有他一个人有笑容,大伙儿都既害怕又忍不住好奇地围观这霸气的排场,这么多骑兵护卫? 就在这时,忽然斜地里跑出来个妇人,猛地跪在路边,双手举着张状纸,大哭道:“冤枉啊!冤枉啊!青天大官爷为草民做主!” 郭绍脸上一黑,愣在那里。旁边跟着的罗杨等人也是面面相觑,想笑却憋着,可能他们看那妇人哭得惨,总觉得笑出来不合时宜。 郭绍心道:娘|的!我能管诉讼? 朗朗乾坤青天白日。百姓才不管你是什么官,他顿时下不了台,便看向左攸。左攸淡定地走上前,伸手就把状纸接了,朗声道:“晚上酉时,到开封府门前来,我帮你递讼状。” 妇人忙道:“天呐!真见到青天了!” 幸好左攸机灵,郭绍摆脱了这狗拿耗子的事,下令仪仗卫队停下来。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矫健地跳下马,步行至铁匠铺前,门板已取了两块,走了进去。 里面仍旧到处都是些炭渣、铁器,玉莲已经端坐在凳子上等着了。她的脸颊绯红,穿着一身没补丁的布衣裙,显然不是新的、是以前就有的衣裳……女子真是难以理解,以前她都穷成那样了,却依旧有一套看起来还行的衣服。郭绍也顿时醒悟、发现一个疏忽,怎么不给她钱先准备一身好衣裳? “郭郎……”玉莲抬起头看着他,声音在微微颤抖。 …… …… PS:希望喜欢西风的书的朋友,都收藏一下、投一下票。目前还没满的群:【控鹤军】385066866 第三十二章 大人不记小人过 破落的风箱,烟熏的灰黑墙壁,胡乱堆放的半成品铁器、煤渣。她就像那重重尘土中的珍珠。 她的双腿紧紧并着坐得很端正,手拽着自己的衣角,丰腴圆润的胸脯因激动或紧张上下起伏,呼吸有些沉重。她这样看着郭绍,一双明亮的杏仁眼,眼神里流露出复杂的感情。似乎很兴奋、很期待,却有带着些许胆怯,泛着红晕的脸颊和抿着的朱唇好像呼吸困难一般。 玉莲的皮肤白净,但还没到如羊脂一般的地步,可能因为生活环境的关系发迹、眉间等细微之处不修边幅,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却不能常见的邻家漂亮姐姐,亲切得仿佛伸手可及。她不仅亲切,也有着邻家姐姐一般的幻想、小心思和小心眼,甚至一些虚荣心。 她受到过伤害,吃过苦,走错过路……就像郭绍前世的姐姐,这种奇怪的感受让郭绍难以自持心底最深处的情绪。虽然他仍旧能保持理智:相隔千年,两个人没有任何关系。不过理智与情绪无关。 郭绍心道:这样美丽的女人,无论她有什么样的过往,却在这里熬了长达数年的青春岁月、认真地活着,她将要离开这里。 “还有什么舍不得的么,准备好了没,车仗已经到了。”郭绍道。 他觉得玉莲当然愿意离开这里。去更好的地方,过更好的日子,只要是食人间烟火的凡人都不能免俗,显然玉莲并不清高。 郭绍从晋阳回来得到了巨大的好处,这几天都沉迷于兴奋之中;因为他也不能免俗,对于出人头地的欲|望根本就无须掩饰……满足欲|望,显然是一件极其快乐的事。如果有人分享,快乐将得到升华。 但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分享的。刚才在门外抖威风显摆的时候,郭绍认真观察过围观众的神色,揣测他们的心情……除了敬畏,只剩下漠然。你好不好关别人屁事,或许很多人巴不得你马上就横死,省得看你|娘|的显摆,比如昨天那个肥婆,她愿意你好?这些人,和他们分享能得到一点爽快感么? 如果出人头地了之后连一个愿意付出和分享的人都没有,连一个关心的人都没有,何尝不是一种悲哀!显然郭绍愿意分享的人,首先包括玉莲。 ……“准备好走了么?” “嗯。”玉莲站了起来,她的腰背竟然挺起了,昂起头跟着郭绍。不过她做做样子瞒得过别人,瞒不过郭绍,因为她跟得那么近,内心也有些惶恐吧,需要一个人给她支持。 她走得很慢,尽量保持着举止不出纰漏,郭绍照顾她也慢慢出门。 顿时“哗”地一声,前军马兵小队整齐地举起了缨枪,内殿直这帮人不仅是皇帝亲随战兵,常常也做样子货跟着皇亲国戚的仪仗壮声威,动作那是整齐划一相当好看。一下子把玉莲给吓了一跳,她的削肩微微一颤,脸上红扑扑的,但还是把持住了。 内殿直东班军使杜成贵一脸肃然,但早看出这厮是相当机灵的人。杜成贵一见郭绍接的不是年长的人,而是一个年轻妇人,当下就在马上把上身倾斜,执军礼道:“末将等恭候夫人移驾上轿!”连招呼郭绍都省了,可能这厮已经念头通达:此时对那女子客气,比拍郭绍的马屁有用。 玉莲红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周围的百姓顿时哗然,一时间嘈杂不已,很多人都是认识玉莲的。她在这里住了几年,商业街上的居民肯定大多认识,甚至一些隔得远的,因为她名声差、市井间舌根又多,没和玉莲来往过起码也听说过。 玉莲这样的一个妇人,此时此刻的景象已经让人们不能自持……(确实有点毁三观,被人戳脊梁骨的妇人都能如此风光?还有没有天理了!) “那不是玉莲么!”“哪个玉莲?”“陈家的……哎呀,不知道算了。”“小声点,你以前没得罪过她吧?嘿,王婶可得当心了,你背地里老说她坏话,她肯定知道!” “你们说,那绍哥儿光宗耀祖了,怎么……不过玉莲真是长了那莫样,我早就说人家不是一般人儿。” 其中一个穿着破烂长袍的人却摇头道:“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荒草……” 拥挤在一块儿的,没人懂那文人说甚,但立刻就有人在那说:“年初说契丹和河东的人马都要打到东京来了,官家御驾亲征哩,那绍哥儿肯定是上阵立了大功,这才做上大官了!”“是啊,人家男人在外头打仗,家里妇人被欺负。”“那不是绍哥儿的妇人,以前陈家的……” 玉莲非常紧张,昂着头在众目睽睽下小心翼翼地走到了轿子跟前。 就在这时,忽见一个脑袋尖瘦的半老徐娘扑倒在街边,“玉莲夫人,您大人不计小人过……”一边求她一边用膝盖把身体挪到了玉莲的脚下,竟然一把抱住了玉莲的脚踝。玉莲眉头一皱,低头看,原来是杂货铺的李婶。 人们纷纷侧目,郭绍也笑眯眯地瞧着看戏。 突然人群一阵骚乱,只见一个肥婆娘奔了过来,二话不说,“扑通”一下就跪倒,一大堆肉像小山堆一样轰然趴在街上。这不是猪肉铺的老板娘么?或许是李婶的表现鼓舞了她吧,连李婶都怕成那样了,胖婆娘终于依样画瓢,正道是一只鸭子上岸、一群鸭子就会跟着上。 “俺错了!俺错了!”胖妇一跪下来,比李婶更狠,咚咚直磕头。接着她又用那粗声粗气的嗓门喊道:“玉莲啊,你可不要叫人杀我!” 玉莲直着脖颈,连正眼都不看她们,只是用余光俯视二人,终于开口说话了:“我根本就看不起你,就算你们以前欺负我,我也只有鄙夷。” “是,是。俺们怎敢和玉莲您比呀!您不计较了?” 玉莲又轻轻说道:“你连嫉妒我的资格都没有,我懒得和你计较,放手!你碰到我的脚让我很厌恶,嫌脏!” 李婶急忙放开手,玉莲走到轿子后面。郭绍的动作很有点现代绅士一般的装模作样,主动为她掀开帘子,并伸出有力的胳膊让她做扶手上去。 被一个身穿官服头戴乌纱的人躬亲照顾,被两列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士恭候。在拥挤的人群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她的身上,有了强权者的衬托,一时间玉莲就像一个高贵的贵妇、成了万众羡慕的焦点。 她豁出去了,起码在这一刻,哪怕仅仅在一刻,她没有了自卑、没有了伤心。见郭绍伸手臂,她便顾不得许多,坦然地轻轻伸出手扶住郭绍的手臂上轿,她的掌心里有茧子,但人们看不到,手背却比较白净……对,要把自己最光鲜的一面露在人前,把艰辛的茧子默默藏在手心。 她最后回头看一眼铁匠铺,目光一扫,又看到了一个认识的人,街道里边的楼上,那个娼|妓。涂脂抹粉打扮得妖里妖气,这贱|人!已经沦落到成为在家里接客的暗|娼,还不忘在人前践踏玉莲的自尊,说“她迟早要接客,接客也甭想和我抢生意,没那姿色”。不要脸的贱|人!一脸的粉就是姿色?哼!现在怎么样了,只能躲在窗户后面悄悄看,都没胆子出来! 玉莲上轿了,轿子调了个方向,拿牌伞的人换位置,后军作前军开道。 郭绍也翻身上马,就在这时他忽然有个想法:如果是符皇后面对这些人,会是什么样子?她肯定不会和这些人说话,更不会允许别人碰到她。而且可以揣测符皇后的心思,恐怕人家根本不关心这些人是什么想法,怎么看自己……也许,这些市井七姑八婆在她眼里就好像一群蚂蚁?人会在乎一群忙着搬家忙着一点蝇头小利的蚂蚁对自己有什么看法么…… 也许吧,只是揣测。毕竟符皇后从来都是锦衣玉食,哪怕兵荒马乱也从未坠落过凡间,她在世人眼里根本不是人、而是仙女一样在天上遥不可及的存在。 但玉莲完全不同,她今天装作若无其事,其实是忍着没流于表面罢了,细看她的神情,细微之处真是丰富极了。她会生气,会伤心,会羞涩,会要面子,会想报仇……只是方式和男人们不一样。她不是在报仇,当面不带脏字地羞辱那几个妇人做什么?也许她的报仇还是比较无力的,不是所有人都要脸、更不是所有人都脸看得很重要,对一些不要脸的人,你羞辱她有什么用? 不管怎样,郭绍觉得今天这事儿还算圆满。当下便对围观的人众置之不理,骑马走在轿子前头,依旧和他刚领到的仪仗队、卫队大摇大摆地上朱雀大道。 朱雀大道是交通要路,东京又是周朝首都,这里每天都会遇见有富贵人家、小官小吏走,不过高级文武一般不会在大街上乱晃,早上倒可能遇到;因此寻常人走朱雀大道是不会走正中央的。而今天,郭绍的人马便是光明正大地在中轴大道上开进,路上不必回避,让别人让路就行了。 第三十三章 你们都不是人 符家卫王在大相国寺北边的别院,现在是内殿直都虞候郭绍的府邸。 这座宅子占地已经够大了,但在王侯富贵世家中,确实只能算座别院;哪怕是座别院,也是尽显气度和讲究。宅子一共可以分作三部分:前院和正院,中间一道门楼,后面有个园子;全部的房屋可能有数十间。中间的门楼修得像阙台一般,骨架方正线条流畅,楼上的封闭走廊成拱桥一般的弧线,粗狂的构造中又有华美之感。 后园以一座池塘为核心,中间开凿出的一口泉眼就尽显这地方的选址考究了。深层的地下水通过这口难逢的泉水流出地表,形成活水;活水注入池塘,池塘的水又通东京的排水渠……风水一下子就活了。 难怪符皇后也只是让郭绍住,没有给地契。这院子虽然不大,可能皇后出手的时候也有点舍不得。 郭绍把玉莲接到了这里。玉莲今天很高兴,刚下轿就悄悄对他说:“我会回报你的。” 郭绍也正琢磨着给她另外一个“惊喜”,迫不及待地把董瓦匠和董三妹叫出来与她“相认”……他猜测过董三妹是玉莲的妹妹。一个姓,那地方又属于高平地界,记得玉莲曾经提起过,老家在河东高平;然后董三妹有个姐姐“嫁出去”了,郭绍见识了董瓦匠想卖女儿的事,当时就怀疑三妹那个姐姐是被卖掉的。 诸多迹象,让郭绍有理由假设三妹和玉莲是一家人。虽然想来似乎巧了一点,但以前玉莲是河中府李守贞家里的丫鬟,在东京都能遇到一块儿,有时候也说不准呢;再说高平那地方,姓董的地方可能并不多。 不料三人见面后,相互都没认出来。三个人面面相觑,玉莲和三妹更是相互对瞧,气氛真是怪异极了。 看这状况,郭绍便明白了:不是一家子的。如果是从小长大的亲姐妹,分开几年也应该能认出来;更何况董瓦匠如果是玉莲的爹,一个老汉几年时间不可能变得面目全非,董瓦匠并没有毁容。 不过大小俩小娘站一起,郭绍发现她们确实有点貌像……正因为揣测她们是亲姐们,郭绍才大老远把董瓦匠父女带回东京;否则如今天下吃不起饭、可怜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他不能全弄回家里养着。如此一想,自己的猜测倒成就了一桩善事。 尴尬了一阵,可能董瓦匠也瞧出来玉莲和三妹的面相有点像,便开始攀谈。一说起来,终于就攀上关系了,真是一个地方的人,而且还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究竟是董家哪一辈的却连他们自己也理不清了。玉莲的父亲和董瓦匠是熟人,一起干过活服过徭役;说起来玉莲家就在董瓦匠家的山后,那边有一处聚居的村子,叫“坳上”。但据董瓦匠说,几年前家乡大灾,玉莲的父母早就病饿死了。 董瓦匠讨好地说了一会儿,便忍不住问:“玉莲嫁了好人家哩?是主公官老爷的贵夫人?” 玉莲抿了抿嘴,摇头否定。她的脸色不太好,可能是听到父母死讯的原因……不过并没有表现得太夸张,她什么也没说。 郭绍听明白他们之间不过是同乡,不是一家的,顿时就没了兴趣,离开时交待道:“以后我不在家,这里就是玉莲说了算。她说什么,你们都得听,别到处乱跑惹事。” 董瓦匠忙点头道:“是,是。” 说罢便把从铁匠铺里带回来的一些东西交给玉莲,又把一个布口袋给她,里面是一些打碎了的金子银子,还有从殿前司领回来的五十贯铜钱,都一股脑儿放里面。他带着一大袋十分不便。 他便随手抓了一把金银出来放自己的腰袋里,又说道:“杨彪他们找了个铺子,请大伙儿吃流水席,我先去付钱,下午才回来。老黄……把马牵到门口去。” 董瓦匠见郭绍抓出来一把金子银子,眼睛都直了,这家伙也不知道掩饰。郭绍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暂时也没空理会,便走到门口,忍不住对老黄说道:“董瓦匠跟我的时间不长,留意这厮,等我回来再说。” “哎。”老黄应了一声。 ……不料才半天工夫,等郭绍下午回家来,真就出事了。那董瓦匠找机会偷偷溜进里院,想翻找玉莲藏的那袋钱。不料玉莲本就看他不实在,留了心眼,没一会儿就把老黄叫了进去,将那厮逮个正着。 郭绍回来的时候,董瓦匠已经被绑住了,正问郭绍要不要送官铺呢。 沉默少言的憨厚人老黄也骂起来:“好好的日子不过,学那偷偷摸摸的歪门邪道!” 郭绍也心道:董瓦匠那厮的家远在河东,家里也没人了,真是光脚不怕穿鞋,留着是祸害;老黄却是可靠的多,在铁匠铺帮工几年了,不仅早就知道他是个憨厚人,而且家里有儿有孙都在开封府。 郭绍转头问玉莲:“玉莲想怎么处置他?”然后饶有兴致地等着她的回答。 玉莲皱眉道:“念在同乡的份上,我还是替他求个情,别送官了。” 董瓦匠忙千恩万谢,说自己一时财迷心窍。 玉莲又对郭绍说道:“但是不能再留他在郭府上,这里是郭郎的家,别胡乱收些乱人到自家里了!就把他赶走算了罢。” 董瓦匠急忙跪地哀求:“给俺口饭吃就行了,俺不过是一时糊涂,以后再也不敢了……你爹以前和俺还一起干过活呢,你不……” “住嘴!”玉莲突然变得很生气,她平素是很安静和气的人,今日不知何故,难道是想起自己被卖的事?她变得很生气:“你又不是郭郎什么人,给你一次机会只是运气好,还想要第二次机会?我替你求情不送官,已是仁至义尽!” 郭绍一言不发,玉莲的言行处事条理清楚、合情合理,让他非常满意。 他又看向董三妹,那小姑娘可怜兮兮地站在那里,脸色发白,看样子很害怕却不知所措。郭绍问玉莲:“董三妹呢?” 小姑娘的眼神顿时充满了哀求,向郭绍这边挪了两步。郭绍好言问道:“你要跟你父亲走么,你们到底有父女之情。” 小姑娘更没有任何掩饰,毫不犹豫地摇头,小声道:“爹没钱了,一定会拿我卖钱。” 郭绍听罢毫不客气地看着董瓦匠道:“悲哀,难得见有你这么悲哀的人,别说外人,连自己养的女儿都留不住。” 他在路上对董瓦匠还算客气,但一知道他和玉莲压根没什么关系后,说翻脸就翻脸;就算董瓦匠没偷东西,今天也得从这里离开,无非理由不一样而已。 郭绍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念头通达:和我没关系,我能管得了那么多?如果对谁都好,那甭干别的事了,投身慈善事业算了,反正需要善举援助的人到处都是。 不过这个小姑娘,他倒是挺想帮她的……或许因为女孩子更容易博得郭绍这个有着现代人观念的人的同情心吧。没法子郭绍就是个俗人,就算在现代社会,如果有一个相貌还算端正的小女孩遭遇了什么悲惨的事,显然比其他同样悲惨的人更容易让人同情。 “玉莲?”郭绍准备给予她在这里最大可能的权威。 董瓦匠顿时嚎哭:“你们不能这样啊!老三你这个坏种,俺给你吃给你喝、十多年!养不熟的东西,早知道摔死你!” 玉莲道:“每个地方的人都有好歹,这件事和董三妹没什么关系。她不愿意和她爹走,可以买下来。” 董瓦匠顿时就止住了嚎哭,抬起头道:“您要出多少?” 郭绍满脸鄙夷,心道:你不会稍微装一下么? 他伸手进自己的腰袋子里一摸,摸出一把碎金银。中午请酒席没花多少钱,那铺子上的流水席九桌,并不贵。郭绍便把手里的钱递过去:“别啰嗦了,这世道兵荒马乱的,一个人还不如一只羊值钱,这里不少了。”他干脆把话说绝:“你要再啰嗦,一文钱拿不到信不信?” “信!信!”董瓦匠被松了绑,迫不及待地双手捧住钱。竟然还高兴千恩万谢,说话漏了嘴说够他吃香喝辣很久很久……然后掉头就走,临走时连看董三妹一眼都省了;董瓦匠拿着这么多钱,激动坏了,走路都蹦蹦跳跳的,言行简直和他的年龄不符。 “你们都不是人!”忽然听到玉莲情绪激动地骂了一声。郭绍转头一看,只见她的眼睛里泪水在打转。她捂着嘴,扭过头去就往里跑。 郭绍又低头看了一眼矮他很多的小娘,小姑娘也抬头看他,一双黑白分明的明亮的杏仁眼,睁得老大,十分无辜。 …… …… PS:西风发新书,急需大家的支持。1.帮忙推广一下;论坛贴吧若有讨论书的帖子,帮忙友情顶顶。2.请朋友们收藏一下,得空投投票。 如果成绩好了,让西风看到希望,就会很有干劲。更新会加快、更稳定,内容会因情绪影响,写得更爽! 书友们,西风紧拜托大家了! 第三十四章 彩虹以及浅浅的涟漪 “三妹。”玉莲轻轻唤了一声。 “嗯……”小娘子抬头看了她一眼,发现这位大姐姐似乎没有下文,便又继续用那双明亮的眼睛默默地看着周围的雕楼画栋、水榭楼台。夕阳挂在那道空中弧线走廊上,给它镀上一层金色的美丽光辉,小娘子的大眼睛里映出两道彩虹。 三妹肯定从来没出过河东,甚至连她们那个小村子可能都没离开过。 河东高平,因为是北方西线的主战场区域,经年累月的战争。干旱、蝗虫、兵祸、赋税横行,在这样的地方,一个村子里,三妹肯定没见过东京这样的景色。别说和河东比,符家这座别院就是在东京也算得上好宅子。 三妹那样聚精会神地看着,连玉莲都不搭理。 见到她的眼神,玉莲恍然看到了几年前的自己,走进河中的李家时的景象。那时,自己也是第一次见到那样明净、如此漂亮的地方;认为这样的地方连角落里都充满阳光。 小女孩的心不深,玉莲从三妹那双眼睛里,似乎已经对她此时的心情感同身受。 玉莲轻叹了一口气,柔声说道:“三妹,或许有些路是命中注定的,你会长成和我完全不同的女子么……” 小姑娘抬起头,不是很理解玉莲说的话,她看起来有点茫然。 院子里很安静,偌宽的后园,现在就玉莲和三妹两个人;还有正在外院的绍哥儿和老黄,整座府邸现在只有四个人。不说别的,打扫起来也很多活吧。 郭绍上无父母,下无儿女,连妻子、兄弟甚至亲戚都没有,人丁单薄到了极点。不然此时此刻可能会有亲人亲戚来分享这一切,同时也会帮忙充实这座宅子。不过现在的状况,郭府空荡荡的。 玉莲在后园面对池塘的正屋旁边,给三妹定了一间房间,告诉她:“以后你就住在这里,这间屋子属于你,收拾一下吧。” 三妹很少说话,偶尔说简短的话也是一口的河东方言。 玉莲从那间屋出来,本想考虑一下怎么打理这座院子,绍哥儿是没空管的。但她一时间只觉得心绪烦乱,天还没黑就觉得很累。走到有荷叶的池塘边上,她便往水里照了一下,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今天的情绪真是大起大落。上午她真是这一生最激动最耀眼的时候,至今都还在梦里一般,没有完全回过神来;那些幻想和做梦才能见到的景象,竟然一个上午全经历了!她照着水里的自己,总觉得好像是在梦里。绍哥儿突然就满足了她原本觉得虚无缥缈的不可能实现的场景,她几乎来没来得及有心理准备……虽然这样的心愿是那么表面,像池塘里的无根之萍,但玉莲还是觉得弥足珍贵,值得好好记住。 但为什么自己又会陷入眼前这种莫名的伤感之中? 也许是听闻了父母都死了……他们才真正连一天好日子都没过;也许是亲眼看到一个父亲怎么卖掉女儿。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郭绍的声音道:“你在想什么?” 玉莲忙转过身来,只见绍哥儿正向池塘边走来。她赶紧露出微笑来,想表明自己很高兴,但眼睛却无法掩饰,目光里带着些许忧伤。 果然郭绍就仔细瞧她的眼睛:“怎么,还在为那事生气?这种人眼不见心不烦,撵走就别理会了。” 玉莲摇摇头,收住了勉强的笑容,眉头微微一颦。平缓的柳叶眉,天然没有丝毫修剪的痕迹,看起来有点浓;眉底有些又细又杂的细毛,让一双眉毛看起来有点毛糙。玉莲的毛发似乎比较发达,头发也是又清秀又浓密。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不是在想那个人。” 郭绍一天的事都做完了,又正值满城休整的时期,现在他闲下来,变得很有耐心,语气也很柔和:“那你在想什么?” 玉莲道:“郭郎今天为我做的事,我不会忘记。” “嗯。”郭绍随口应了一声,也没太在意,饶有兴致地看着那湖面漂亮的泛着橙黄颜色的波光。充满了自然的风情,简直可以叫人忘记是身在首都大城东京内。 但马上又听到玉莲继续说:“我会回报你。你可以把我当成一件东西,一件你可以随意支配的东西……但只属于你,你不能把我卖掉!” 郭绍惊讶地回过头:“为何要这般说,我不会卖你的。” 玉莲抿了抿嘴唇,“如果有一天你迫不得已,或是厌烦了,你让我去|死罢。我只想最后一次活着,真的累了……” “玉莲!”郭绍一阵动容。 玉莲的眼睛里满是夕阳般的伤感:“如果我是三妹该多好……我知道自己只能做你的一件东西,但不想被再卖掉。” 昨天在那铁匠铺里,刚刚和她重逢,她就已经用倾诉般的口气说了一席话。郭绍发现当时自己没完全理解,他也不是一个善于说太多的人,所以没什么回应,只是答应了她的要求。 现在她第二次这样倾诉,忽然郭绍似乎懂了:古代的人不会太直接地说什么,她这样大胆地倾诉,其实是告白吧? 郭绍愣在那里,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重新沉默下来了,园子里宁静下来了,情绪在微风中轻轻飘散,洒落在水面上成为了一圈圈浅浅的涟漪。 郭绍心里感动,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说,该怎么安慰她……难道因为变成了武将,几年时间下来,自己已经完全被同化,成了一个纯粹的武夫? “唉……”玉莲轻轻叹了一声,看得出来她很失落。女人总是容易情绪化,之前还因为出了几年的闷气、找回了自尊、实现了幻想,那么高兴激动的;还不到一天就消沉了,看起来情绪低落了。 郭绍真是有苦说不出,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前世好歹也吃过不少墨水,怎地临场肚子里就一片空白? 玉莲见他愣在那里似乎无话可说了,便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轻轻说道:“没事了,我去给郭郎做饭。”郭绍想说,很想看到她发自内心的笑脸,而不是这样的一个强笑。但说这句不痛不痒的话? “等等。” 郭绍楞了好一会儿,终于恢复了淡定。他将不远处的一株蒲公英指给玉莲看。 玉莲依言瞧过去,果然见到一株已经开出白花的植物,微风一吹,白色的细小花瓣带着种子就陆续飘到空中。她不知道郭绍为什么突然对一株小小的草感了兴趣。正纳闷,耳边就响起了他的声音:“那珠蒲公英是从石缝里长出来的。它以前就是一颗种子,就像飘在空中那些白花;会落在哪里,只看风吹到哪里…… 它很小,不能选择自己落在哪里;要是运气不好,就像那一株落到了贫瘠的石缝里。但它可以选择努力地活下来、生长,只能凭借仅有的一点水分。看,就算在石缝里长出来,它不是也生长出绿色的叶子,开出了漂亮的白花么?” “郭郎……”玉莲仔细地瞧着他的脸、他的眼神,顿时觉得,自己在铁匠铺前前后后许多日子,却并没有完全感受到他的全部。这个常常身披铁甲叫人害怕的男人,有时候也有这样温柔的面孔。 郭绍的声音变得低沉,好像生怕被蒲公英偷听去了似的,“我懂你是什么心思,你老是在纠结自己哪里不好。我想给你说,没关系的。在我眼里,你就像美好的蒲公英,虽然有点不幸,但这么多日子一直很坚韧。” 玉莲显然是懂了,她脸上的红晕和羞涩已经充分暴露了心迹。郭绍说她很好,而且是很有说服力的夸赞,那么意思就是喜欢她、不嫌弃她。 “你真的这么想么?” 郭绍毫不犹豫地点头。 玉莲其实很聪明,她应该马上就能明白的,因为这种婉转的表白方式就是她开的头…… “我会报答你的。”玉莲红着脸悄悄说道。昨日的这句话,如同就在耳际,恍然连在了一起。 她似乎越来越想了解郭绍了,吃晚饭的时候,那眼神都暴露出她的心思全在郭绍身上。她现在可能不仅想了解关于郭绍的表面,还想理解他内心的东西。 “你是不是有个姐姐?”玉莲终于忍不住又问他。 郭绍不答,因为不知道怎么回答。 …… 吃过晚饭回到房里,郭绍终于见识到了她想怎么报答自己。她沐浴之后也不梳理,散着头发,就穿着中衣轻手轻脚地溜进了郭绍房里。 刚才郭绍正坐在椅子上,把玩旁边的一只砚台,无趣地琢磨这玩意要是在现代能值多少钱。忽然见着玉莲这么一副模样进来,顿时呆在那里。外面天都黑了,屋子里就点一根蜡烛,深更半夜孤男寡女的,她还衣衫不整。 郭绍吞了一口口水,心情立刻紧张起来。到古代几年,确实还没有机会能亲近女人。一下子他好像把前世的经验都忘光了,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 玉莲红着脸靠近,手抓着衣角似乎等待着什么。但郭绍发现自己不知怎地,手脚沾了胶水似的不受控制,愣是动都动不了。他只是瞪眼坐在那里,像个傻子一样。 玉莲也似乎很紧张,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悄悄瞧了一眼郭绍。又等了一会儿,她便轻轻抓住了他的手。她的掌心有点粗糙,但身上泛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 她颤抖着握着郭绍的右手,慢慢抓着它伸进自己的裙子,放在光滑的腿上。静谧的夜,此时能听到她沉重的呼吸声。 第三十五章 向训家的小二郎(1) 天刚蒙蒙亮,郭绍就醒了。玉莲枕着他的臂窝,依偎在怀里睡得香极了,有节奏的暖暖吐息正呼在他的颈子上。郭绍发现整条胳膊已被她的脑袋压麻了,顿觉左臂完全麻木;但俩人依偎在一起的肌肤相亲又让他觉得滋味很美,一时间正是痛苦并快乐着。 他准备早点起床,心里还有一件事挂念着。今天向训请客……向训对郭绍来说简直就像赏识他的贵人,没有向训通过宰相王溥的推荐,郭绍能不能一下子做到内殿直都虞候还两说;这份人情,怎么也得往心里记着。今天向训在东京办酒席,为他的小儿子请周岁酒,前阵子向训就提过这事了;郭绍不仅一定要去,而且不能去得太迟。 就是孩子周岁而已,不算什么事,就是亲戚朋友找个由头走动走动分享一下各家的悲喜。但郭绍也生怕疏忽迟到了……既然要记着向训的人情,别人家的事,就确实是一件值得关心的事。 他见玉莲睡得那么香,便小心翼翼地用右手慢慢撑起她的头,想把被压着的左臂给抽出来。 不料玉莲顿时就被弄醒了,她打了个哈欠、闭着眼睛慵懒地伸了个懒腰,睁开惺忪的眼睛看了一眼郭绍,顿时一怔……好像刚刚想起郭绍昨晚和她睡一块儿似的,马上又搂住了郭绍的脖子,将他抱住。 郭绍便好言道:“今天我有要紧的事。” “摁……”貌似第三声的音调,声调低下去又高上来,形成一个婉转的味儿,有点撒娇。 “向训将军的小子周岁,我得先去找左攸,问问他礼数什么的,官场上那些东西,我暂时还不懂,得准备一下。”郭绍好生哄着。 玉莲道:“知道了,再躺一小会儿行么……我身上好软,回回力气起来给你做饭。” 郭绍笑道:“今早就算了,我到外面铺子上随便吃一点。” “好罢,就今早懒一回……我真的没力气。”玉莲微微有些歉意道,又把嘴凑到郭绍耳边悄悄私语,好像传说中的枕边风就是这样的吧? “你是怎么做到的,我竟然一点都不疼痛……嗯,是有一点但我那会儿也不会在意。”玉莲用很小声的声音悄悄说,“我以前一共就有过两次,都疼得要命……还一直以为那种事就像生孩子一样,苦楚在所难免,但又要女人必须忍受。” “哪种事?”郭绍脱口问道。 玉莲脸一红,捏了他的膀子一把,“你还装糊涂哩。” 郭绍倒不是故意装糊涂,刚刚他正忍不住琢磨向训。听到这里,见她又羞又撒娇的劲,便干脆顺着胡诌道:“昨儿我见你皱着眉头一脸通红,还哭出了声。我以为你难受,痛苦得都哭了……原来不是?” 玉莲拉下脸道:“你竟然这样说人家,我气了!” 郭绍见状,忙好言道:“只有你觉得自己是受害者,迫不得已、被逼无奈,才会苦不堪言。但这次你跟我,回忆一下昨天的事,你是受害者么?” 玉莲一寻思,很容易就想通了,当下便惊讶道:“你是说,那种身体上的事,还和心里头高不高兴有关系?” “当然有关系。”郭绍微笑道。从上午让她在市井间风光露面,满足她的脸面诉求,到下午想方设法鼓励她让她感觉到关爱,气氛、感觉、心情都实实在在地营造好了,她能不欣然?如果不是心甘情愿,她就不会主动过来侍寝,因为没人强迫她,也没有必要那样做。 他现在能感觉到玉莲的快乐,心道:只有真正绝望过的人,才懂得真正的快乐吧;就好像只有尝过饥饿的人,才懂得食物的美味。 懒了一会儿床,郭绍便径直起床,叫玉莲再多睡会儿。他找来找去,竟然没有一件中看的常服……去吃向训家的周岁酒,不能披着甲胄或穿官服吧? 而且向训作为大将军,是什么南院宣徽使,相当于南方地区的某大军区总司令,是有身份的人;肯定去的客人也不少达官贵人。这样的场合,你穿身旧的布衣裳去像什么话? 郭绍打算一会儿找个成衣店现买一身换上。这些事也怪不得玉莲,她也是昨天中午才到这里,又只有一个人打理家务,肯定仓促之下来不及理会如此多的事……郭绍昨天也忘记告诉她今天有事,自己更加疏忽,谁会把穿什么衣服都想到了? …… 左攸建议郭绍除了买一点礼物,只需随礼六十贯钱,孩儿周岁是好事,好事成双,六十是双数又有顺心顺意的寓意。而且从数量上也正好,那向训吃了多年皇粮,人家其实不缺这点钱……太多了,叫那些比郭绍职位更高的人情何以堪,难道是去炫富然后把别人比得很小气?太少了的话,以向训对郭绍的关照和交情,又显得轻薄。 郭绍以为善,采纳了左攸的提醒。 果不出所料,一到向训在东京的府邸,立刻见到车水马龙,客人非常多。从达官贵人,到想趁别人家有好事巴结的各行人士,把向训府门口都堵住了。奴仆们忙里忙外,一片热闹火红气象。 前三进的大院子已坐不下宾客。郭绍报出职位之后,勉强有资格进入内院,仆人也客气,说:“内眷已回避,里面反倒清净一些。” 郭绍被领到内院的一间厅堂入座,这里摆了四桌。本桌的几个人见新来了人,都起身见礼,郭绍一个人也不认识。这帮人先说一长窜官职,最后挂个姓名……人又多,郭绍努力也记全,有的记住了姓名、却忘记了之前说过的究竟是干什么的、什么官。 同桌没有看到他的上司王审琦,内殿直都使王审琦就比自己大一级,难道大一级就不在一桌、不属于一个圈子了?这一桌已经坐满位,王审琦显然不会坐这桌了。郭绍又四下张望了一会儿,在这个厅堂里都没见着王审琦。 过得一会儿,终于见着王审琦来了,他不是一个人,随行一大群有十一二个。走前面的竟然是“武将版”包青天,赵匡胤! 忽然来的一众人,除了王审琦和赵匡胤,其他的,郭绍只见一个年轻人很面熟……并非在哪里见过,而是那年轻人和赵匡胤长得真是太像了! 四平八稳的饼脸,宽额,眉毛很少、眼大,鼻坦唇厚、双下巴,脖子粗|短。腰粗臂圆,身宽体胖。 简直一个模子做出来的一般,不过造物主制造他们的时候,似乎只是形状一样、用的“材料”类型却完全不同。少年全然不是脸黑皮糙,反而脸上的皮肤是红***,白里透红,看起来气色非常好。他们二人走一块儿,会叫人有种错觉:有点眼花。 这年轻人是赵匡胤的儿子还是兄弟?赵匡胤应该还不到三十岁,而那年轻人至少十六七八的样子,完全成人了,不应该是赵匡胤的儿子,那一定是弟弟;不然他的样子不能那么像赵匡胤,也不该和赵匡胤走一块儿。 郭绍心道:难道是“宋太宗”赵匡义? 果然郭绍猜得没错,一群人进来就相互招呼见礼,相互介绍;专门注重听介绍那年轻人,果然姓名是“赵匡义”! 向训家这次宴席真是太厉害了,一屋来了宋朝的两代皇帝! 赵匡胤等人不是和郭绍这边一桌,到上面一桌入座了。然后那些人言语之间称兄道弟,一口一个“大哥”“二弟”的,让郭绍觉得,他们就好比杨彪罗猛子那样的关系。王审琦也在里面谈笑风生,与他们很是熟络。 但他们和杨彪罗猛子不同是,他们大都是禁军的中级武将,言语之间,其中好像有一两个人更是“殿前都虞候”这样的高级武将。不然没资格到向训家的内院来。 郭绍心道:你们在禁军里拉小山头,柴大哥知道吗? 这边一桌离得最远,有人便忍不住小声议论起来:“那些人老早就有个名头叫‘十兄弟’,听说现在赵匡胤要升殿前都虞候了,一会儿喝了酒可得注意,别得罪了人。” 说话的声音特别小,幸好郭绍同桌,倒是听见了……十兄弟?难道指的是“义社十兄弟”? 旁边的侧目低声道:“以前没多少印象,他怎升得如此快?” 刚才那人小声道:“救驾之功,又很有能耐,所以官家倚重……禁军回朝,官家要整顿全国兵马,让赵虞候以‘宜授殿前都虞候’的名头,对禁军的将士进行淘汰选拔,留下精锐成军……有身份的武将他动不了;不过万一得罪了人让他找茬的话,他不动你,动你手下的人也得倒霉。” “那是那是,咱们一会儿按量饮酒,别劝得太凶了。” 就在这时,便见门口又来了一些人,主人家向训也在,向训此时一脸喜色,声音洪亮道:“王丞相先请。”接着又对屋子里的人抱拳道:“诸位同僚赏脸,今日我家蓬荜生辉,哈!没料到来了这么多人,若是我有疏忽招呼不周之处,还请大家多多海涵,别往心里去!向某心里是十分高兴的,绝无怠慢之心!” 大伙儿都站了起来,有人道:“先请王丞相上坐。” 郭绍弄不清楚这个王丞相究竟是哪个王丞相,朝中有王扑、王溥等……不过想来应该是王溥,上回向训说找他在官家面前说话的,证明王溥和向训关系很好。 他又寻思,王溥和“义社十兄弟”没一路进来,显然就可以推论,这帮人和王溥应该没什么关系。 第三十六章 向训家的小二郎(2) “哈哈……”向训说完台词就笑,看起来很高兴。今天是好事,当然应该高兴,或许他也觉得当着这么多客人的面一定要“不亦乐乎”吧。 大伙儿又闹哄哄地说了一阵话,把王丞相请到了上位上坐定。 不一会,屋子里就来了一些奴仆,收拾了两张方桌拼接在一起。放了很多东西在上面,有砚台、短剑鞘、书、碗、串钱等一干东西放了一个圈。在大家乐呵呵的时候,就见一个奶娘抱着小孩儿进来了,那孩子当真机灵,也不哭就好奇地瞧着屋子里的人。众武将一阵起哄,有人很有兴致地嚷嚷道:“看向将军家的二公子能抓到啥!” 向训把孩儿接过来,径直就放在了厅堂的桌子上。那孩儿没人抱了,竟然哇一声哭了出来。大伙围着桌子,逗了好一会,孩儿终于不哭了,便看着桌子上的东西,翻身趴下,爬了一段,伸手就去抓那只砚台。 顿时大伙就哗然,一个声音道:“嘿!向二公子不想继承他爹的衣钵哩!” 向训笑道:“要是小儿喜读书,当然也是好事。将来若能像王丞相一般学富五车,成为国家栋梁,岂不妙哉?” 上位坐着的王溥听得呵呵一笑,摸着下巴的山羊胡笑吟吟的。众人一听,纷纷附和。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道:“在下有个提议,今日何不以此时之景此时之情为题,作诗祝贺向将军,如何?” 众人循声看去,原来是赵都虞候的弟弟赵匡义在说话。那赵匡义身宽体胖的看起来长大了,声音却还带着一点稚气没完全变好,所以听起来全然不如汉子们那么粗矿,声音相比之下有点娘气。 赵匡义正值青少年,细皮嫩肉、人又胖,说话也客气,完全一个人畜无害的好后生。加上他又没啥地位,能到这里全仗他的大哥赵都虞候。于是众人都不怎么给面子,当然也就不怕得罪这么一个书生一样的胖后生,纷纷反对。 “写啥诗?没开玩笑吧!” “哈哈,喝酒我会,写诗是啥玩意……” 实在没人把赵匡义当回事,五代的文人本来就没太高的地位,当了文官还好,没官的文人不是个笑话么,武将们要买账就奇怪了。哥哥是大将也不中用,又不是他自己是大将。 不料向训却道:“请王丞相赐小儿一首诗,我便当真如获至宝了!” 大伙儿一听,顿时附和向训,人家王溥是学富五车的宰相,当然是会写诗的……万一他现在突然诗兴大发了,你们不让他写,岂不是很不识趣? 王溥今天也是乐呵呵的,在向训这里真正是贵宾,一直被向训吹捧,给予了极高的尊敬。他一时间也不忍心拒绝向训和众将的好意,便伸手摸着下巴沉吟起来。 这个淡定的动作,立刻就好像在用肢体语言告诉大家:老子要作诗了! 众人暂时稍微消停,期待地等着。但或许其中有人压根就不懂,就算那王溥作得一首千古绝唱,恐怕在一些人面前也是对牛弹琴。 王溥道:“老夫心里倒是有两句了,后两句却一时没有想好。诗句总是可遇不可求,妙手可偶得……总不能叫大伙儿都这样干等着。” 向训忙道:“有两句也是好的!诗不是文,便非字越多越好,有些人就算写几十行不好的,也不如好诗两句。” “过了,过了。”王溥摆摆手道。 郭绍今天才发现,向训不仅仅是一个武将,和那些只会打仗的武夫有很大的不同。向训特会拍马屁,度拿捏得非常好……恭维别人的同时,不贬低自己,自然而然的并不过分。就算王溥知道向训故意恭维他,也会非常受用,绝对不会抵触;只看王溥的表情就懂了。 人可以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但不变色并不是在言行上毫不表现相应的情绪。 果然王溥便缓缓吟道:“枣花至小能成实,桑叶虽柔解吐丝。” “好好!”大伙儿甭管懂不懂的,都大声喝彩起来,郭绍当然也投入这欢乐的气氛之中,跟着叫好。 王溥又摆摆手:“既然老夫开头了,大家有两句便吟两句,就当给向将军的二公子祝贺祝贺。这位后生,你姓赵?”王溥看向赵匡义,又向赵匡胤点点头。 赵匡义道:“末学赵匡义。” 一问一答之中,人们又嘈杂起来,谁对一个白胖后生自我介绍有兴趣?都自顾自地谈笑起来。 以至于赵匡义吟诗的时候,连郭绍都没听清楚他究竟唱了几句啥。 但一轮到都虞候赵匡胤的时候,周围又稍稍安静了一些,就算有人还在大声谈笑,也被同伴提醒暂时听着。赵匡胤便也作了一首绝句,郭绍注意一听觉得实在算不得好,就跟半文不白的打油诗差不多;也许“宋太祖”只善马上得天下,不善于吟诗作对,也可能是仓促之下没有心境,毕竟不是人人都能像曹植一般七步为诗。郭绍不会作诗,抄诗他会,但也起码背了一些、算懂得鉴赏,好不好他还是听得出来的。 然后轮到了一个武将,那厮也不客气,张口就来:“太阳出来绯红,晒得石头老硬……”顿时一阵哄笑,赵匡胤摇头道:“算了算了,你别作了,都唱些啥,起码你应个景呐!” 接着那一桌的武将都不作,轮到了郭绍这桌,让郭绍开始。 郭绍刚才琢磨是不是要抄一首宋代以后的诗,刚寻思抄哪首,很快回过味儿来。现在还能背诵的,一定是经过时间沉淀大浪淘沙留下的精品诗句,恐怕碾压王溥那两句诗的才华无压力……问题不在于大伙儿相不相信他有那份才华,最眼前就有问题:你一个武将真能,作诗能比宰相好。 既然作为武将文采都比宰相好,文武全能,还要宰相来做什么?人家王溥又不会打仗,更不会武艺,连才华也不如一个十九岁的年轻武将,岂不很是没脸? 上次郭绍能直接升内殿直都虞候,最管用的应该就是王溥的推荐。虽然王溥应该是看在向训的面子上,但总是提拔过你。当众打提拔过自己的宰相的脸?真的很明智么…… 郭绍打算不出这个没用的风头,这倒省事了,不用去琢磨哪首应景。 他正待要推迟说不会,不料刚才那作“太阳晒石头诗”家伙出言不逊,“罢了,看他搔首抠背的像猴子一般,怕是连俺都不如。别耽误大伙儿的时间哩!” 就算是做到中层武将的人,也总有一些连话都不会说。可能是看郭绍坐在下边这一桌的原因吧? 娘|的!郭绍顿时受了一口闷气,又不好当众和他大吵。 难道就忍了?郭绍觉得忍还是可以忍的,毕竟是无关紧要的扯咸淡。不过呢,如果没必要受那口气,郭绍的为人也不想吞下去……凭啥我要自己难受,要让着你?你连打油诗都不会,就把气出在老子头上,你爽、我不爽? 郭绍当即就笑道:“有了!” 大伙儿见他的模样就是个年轻武将,而且又坐在武将席,当下就乐呵呵想看他出洋相。今天这宴席上,那赵匡义惹起来的什么作诗,然后除了王溥,本已演变成了一场胡闹,武将们相互瞧着一个个在文词上的窘迫来取笑。 这回该轮到郭绍出丑了。 郭绍淡定地吟道:“小呀么小二郎,背着那书包上学堂,不怕太阳晒,也不怕风雨狂,只怕先生骂我懒哪,没有学问无颜见爹娘,没有学问啰无颜见爹娘!” 如果有武将听不懂王溥的高明诗句,但一定没有人听不懂这首“诗歌”。而且这样的词儿居然从郭绍那高大挺拔的年轻武将嘴里念出来,真是要多笑人有多笑人。 大伙儿面面相觑,片刻后终于哄堂大笑,笑得来前俯后仰捧腹喊疼。有一个家伙最是夸张,一面拍着桌子,一面“哈哈”猛笑,眼泪都快出来了……真怕他会在地上打个滚儿,那叫向训这主人家情何以堪? 郭绍等大家都笑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嘿嘿”的声音时,才微笑着对刚才说自己的武将道:“将军以为,我的‘小二郎’歌与你的‘太阳晒石头诗’,哪个好?” 那武将一时间尴尬极了。 郭绍压根就不怕得罪他。神经大条张口就乱说话的武将,有什么关系,可能他一时不爽转眼就忘了。 但就在这时,郭绍倒发现被完全冷落的赵匡义,那张人畜无害的四平八稳白胖脸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阴霾。一闪而过的神情,叫郭绍都有点吃惊;但没有别人注意到,只有郭绍才会注意赵匡义……也许是错觉吧,毕竟他才十六七,有那么深的心思? 无论怎样,郭绍一下子冷静下来,如果一来就给赵匡义留下不好的印象,也许并不明智。他很不喜欢这个白胖后生,但并不想过早与他结怨……毫无意义,毫无作用。 当下郭绍趁大伙儿的注意力在自己身上还没转移,便道:“让诸位见笑了。我倒觉得,今日的诗除了王丞相,当属赵家兄弟最有文采。” 第三十七章 机智的男人 郭绍夸赞赵匡义,却无人附和捧场,也没人去注意他。赵匡义露出的失落和阴霾,应该是太被人们无视了,连起码的尊重都没留给他。只有郭绍捧他,他投来了示好的目光……但郭绍只是和赵匡义来虚的,当然不是真的觉得赵匡义有才,因为连他究竟作了什么诗都没听清楚。 不知怎地,这是郭绍第一次见赵匡义,就莫名地很不喜欢他;之前在高平见赵匡胤却没这种感觉。也许是出于直觉,也许是前世的史书让郭绍有了预知先见。 赵匡义应该便是后来的宋太宗,(赵匡义排行老三,赵匡胤排行老二,不过赵家大哥死得早。)重文抑武到极致的就是赵匡义;或是因为他的功绩威望都不够,削弱打压武将的做法比杯酒释兵权的赵匡胤有过之而无不及。 郭绍自己是个武将,如果今后皇帝是赵匡义,他不觉得日子会好过。而且隐约记得赵匡义后来尝试过北伐契丹,结果把周朝留下的老兵老将赔了个干干净净,大家都死光光了……想着可能以后会被人瞎指挥上去送死,郭绍当然不是滋味。 所以他没法喜欢这位赵三。 ……向训家的酒宴还要继续,总体气氛是很欢乐的。 赵匡胤等一干人相互称兄道弟劝酒,大喝特喝。赵匡胤酒至半酣,便兴奋得和一个叫李继勋的大将好得想穿一条裤子。 酒从中午一直喝到傍晚,两顿饭一起吃了,大部分就纷纷告退。赵三要送赵匡胤回家;但赵匡胤正和李继勋倾诉兄弟情义,难舍难分,打算去李继勋家继续喝,然后要秉烛夜谈,叙个痛快。 此时赵匡胤却是把在高平说过的话忘记了,他本来是说回到东京后和郭绍把酒言欢聊个痛快的;不过郭绍显然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相比李继勋……言谈之中,那李继勋好像是义社十兄弟中职位最高的人。 赵三只好由得哥哥去,自个回家。 赵三因年龄才十六七,并没分家,还和哥哥赵匡胤住一起。回家就碰到了嫂子贺氏,贺氏问他二哥怎么没回来,赵三便如实答:“二哥去李继勋将军家了,今晚可能不会回家。” 贺氏便不敢再过问。这个妇人平素贤淑,与人和善,但性格有点软弱。 她娘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父亲只是底层小校……当然赵匡胤的父亲下聘的时候,赵家也是门当户对的存在。但是渐渐地,赵匡胤升到了殿前都虞候级别,就已经和原来的阶层有着本质区别了。贺氏弱势,自是处处都让着赵家的人,特别在老夫人面前更是比亲生女儿还孝顺。她哪敢阻拦夫君夜不归宿这等小事呀。 殿前司,不是一支军队而是一个系统,与天子侍卫亲军系统并列的机构。赵匡胤将要升迁的职位,已经跻身国家最高级的武将行列,非同小可的地位。 老三赵匡义一想起自己的哥哥,又看到面前这位软弱又瘦的嫂子,脑子里就忍不住回忆起自己偷看到的他最喜闻乐见的场面:一个又黑又高壮的大汉,死命压着一个又瘦小又白的小女子,狠劲地折腾。 不用亲眼看到,就是回想一下,赵三的心情就莫名激动。他的嘴角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幸好努力忍住,要不然可要大笑起来。 现在贺氏就在面前,而且二哥不在!赵三被一种难言的渴望笼罩,难以自拔。二哥的女人!原配、正妻! 哥哥的东西,特别是哥哥在意的、要紧的东西,赵三就有一种无法控制的喜爱。 打出生起,赵三就发现自己的亲哥哥获得了所有人的夸奖,哥哥走到哪里都能号召感染周围的人敬重他,而赵三却总是被忽视。赵三一面崇拜敬重哥哥,一面又觉得只要是哥哥的东西都是好的、都别有滋味! 如果贺氏不是哥哥的妻子,她长得也不算美貌,赵三肯定是连一丁点兴趣都没有。但偏偏她是哥哥的女人! 赵三自知,如此心思不对,很不合礼;这种事不用思索,明明白白是风险极大、代价高昂的……可赵三此时此刻已经陷入那种莫名兴奋中无法自拔。他心里很害怕,怕事情败露,但越害怕就越想干。就算不付诸实施,幻想一下计划的过程,也是非常美妙的! 寻思了一遍,至少此时他认为这事儿简直天衣无缝! 他不动声色,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决定付诸现实……如此不安、那么害怕,但心坎那个跳得,加速跳动的感觉真是太美妙了! “我回来一趟,就是怕家里的人担忧咱们兄弟,专程回家言语一声。大哥在李继勋将军家;我宴席上也碰到了个旧日同窗,分别重逢,今晚要赶着过去,一会儿嫂子告诉我娘一声。”赵三说道。 贺氏道:“三弟年纪还小,别喝太多酒。”她可以关心家里人,但不能管着。 赵三点点头,便返身出门去了。 这座住宅就是赵三的家,他对自家简直是太熟悉了,每一处草木每一道墙都轻车熟路。 赵三到屋后找到一处较矮的墙,肥胖的身体因为激动的心情变得非常矫健,轻轻松松地偷溜进了自家的院子。趁着天还不算很晚,嫂子等都没回房,他打算先混进嫂子的卧房里藏进来,伺机而动。 虽然激动,但忐忑不安一直挥之不去。赵三重新寻思了一遍:我说了要出门,晚上不在房里便没人过问,溜回来定是神不知鬼不觉;等一下嫂子回房后一定会闩门,先藏到她的卧房里,就省去了入室的困难和麻烦,也不会弄出动静。 赵三一时间觉得自己太有智慧了,太机智了! 第三十八章 挑拨离间 赵三做事,都是一开始胆子大得超乎想象,但稍一遇到挫折就会动摇决心,心生惧意。他也了解自己的作风,所以打算一鼓作气进行下去。 正要轻车熟路地摸进贺氏的卧房埋伏起来,忽见墙边灯下一个人影晃动,他惊吓之下向院子里的一颗树下一闪。正值树叶树枝浓郁的夏季,他一跑过去就与树梢的阴影融为一体,顿时大气不敢出,动都不敢动。 刚藏好,就见一个丫鬟端着盆从屋檐下走出来。赵三一看只是个丫鬟,顿时非常生气:作死的东西!险些撞破了好事,看老子以后慢慢收拾你! 幸好他机智敏捷,不然被那丫鬟看到,又拿去一说在院子里见到赵三了,怎生解释……赵三不是刚出去找他的旧同窗了么?啥时候回来的,也见到进门啊。 赵三心生恶毒怨恨,专门留心瞧清楚那丫鬟究竟是哪一个。抱定主意,这事儿完了,定要让那丫鬟付出代价! 等那丫鬟走过,赵三不敢多作停留。只见附近没人了,便不多想,立刻轻手轻脚十分灵活地溜进了那屋,然后随手把门掩上。 他进屋后就到处寻找能藏匿的地方,这屋有一道屏风隔着,里外都找不到合适的地方,主要是赵三太胖了。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一个小疏忽,事前没想到哪里可以藏人……真是百密一疏。 他先是打算往床脚底下钻,但床底太矮,钻不进去。强钻了一下,把床铺都顶起来了,实在是身体太大的缘故。还有一个柜子照样进不去。 眼见没地方躲,赵三渐渐更加害怕了。又想起刚才在外面险些被丫鬟撞破的危险,心道这事儿万一败露,那可不得了;但实到如今,那极度想要的一刻就近在咫尺,他又心有不甘。 大家都觉得他年纪还不大,样子又长得白胖,脸蛋红扑扑的,人畜无害又喜好读书的好人儿。应该没人怀疑自己能干出这等事吧……嘿嘿,在外头风光无限又怎样,夫人不是照样被我赵三弄到手了! 正在他左思右想说服自己的时候,忽然听见外面有说话声,越来越近了。 赵三大惊,仓促之下忙走到门背后,既然没地方躲,可以出其不意掩其不备,直接从门后控制住瘦弱的贺氏……但思维灵敏的他又立刻意识道:既然有人说话,那就不止一个人,自己怎么控制得住两个人? 此时他窘急了,见墙上挂着一大幅人物画,光线又暗淡,便奔过去站在画跟前摆个姿势,想装作是画上的人物。可是外面的人一进来就要掌灯的!赵三醒悟自己想了个极其馊的主意,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赶紧离开那画儿。 实在来不及了,他绕过屏风到了里面,就听见了开门的“嘎吱”声。没法子,立刻奔到柜子旁边,然后将柜子抱出来躲在后面……这实在不是个高明的藏身之处,那柜子挪了位,不靠墙怎么看怎么扎眼。只要有人注意到柜子,必然暴露。 太危险、太吓人了!赵三觉得自己的腿已发软,开始后悔起来。但是事到如今,后悔又有什么用? 片刻后,门就关了,细听之下有闩门的声音。希望进来的只有贺氏一个人!应该只有她,如果有人跟进来她暂时就不会闩门! 赵三觉得自己在柜子后面太扎眼了,万一贺氏一看到这奇怪的情况就大叫出来怎办? 屏风上一个端着灯的影子进来了,赵三很想抓紧时间闪身出去,猛地捂住贺氏的嘴。但又担心时机不对,眼下已经来不及,要是猛地冲出去惊吓了贺氏让她大叫一声,可得糟糕……到时候家里人闻声赶来怎么说,跑到嫂子屋里,难道说我随便进来逛逛? 赵三越想越怕,脚一步也动不了,硬着头皮在那里憋着。居然毫无动静!赵三觉得自己的执着感动了上天,天助我也,这也都没被发现! 暂时没被发现不能说等一会儿不被贺氏偶然发现,赵三立刻壮起胆子把头伸出来瞧。只见贺氏正面对这床铺,慢吞吞地宽衣解带,动作看起来松懈极了……当一个人独自在房间里,总是会比较松懈吧。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赵三轻巧地蹿了出来,悄悄走到她的背后,猛地伸手捂住了贺氏的嘴,顺势一扑就将她扑倒在床。贺氏大惊,一面乱蹬,一面伸手抓赵三的手,但她那细胳膊细腿的完全不是赵三的对手,无论怎么挣扎都没用。 贺氏拼命转过头来看,发现是赵三,眼神里充满了诧异和疑问,挣扎稍稍轻了一些……毕竟是家里人,不是陌生的贼匪。过得一会儿,她似乎想明白了赵三为啥会在房里,又剧烈挣扎起来。 赵三捂着她的嘴让她乱蹬乱抓,心里同样恐慌得很。他没带绳子和堵嘴的布,因为他早就想通了……光是来强的不行,事后她说出去怎么办?必须要和她讲道理的! “你太美了,我忍不住……”赵二用哀求一般的口气小声道,他的声音也因紧张和害怕而颤抖,“从了我罢,一定对你好的!” 贺氏拼命摇头,可怜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呜呜呜……”贺氏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赵三又是害怕又是激动又是紧张,使劲按着贺氏的嘴,拿自己的身体往她背后蹭。“二哥常不在家,有我陪你也是好事,没人知道的!”赵三想脱她的裙子,但腾不开手。一手要捂她的嘴,一手要按住她的身体,贺氏虽然弱小,但不按住她还是容易挣脱。 赵三又道:“你知道我多想你吗,朝思暮想夜不能眠,为了嫂子你我啥都可以做,就想让你好哩!” 过得一会儿他继续道:“能一亲芳泽,叫我死也愿意!只要你点个头,我就放开你,我们悄悄的……我很厉害的,定能让你好受!” 二人折腾了一会儿,贺氏没力气了,但仍然一脸的愤怒,不住摇头。 赵三见状恼羞成怒,心道我口不择言矮下身段求你,不领情?他脸色一变,冷冷地沉声道:“我不怕实话告诉你,二哥眼看就要升殿前都虞候,贵不可言,早想休掉你另娶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不信?那你想想,觉得二哥心里有你吗?为啥他不休掉你,不就是因为叫原配夫人滚有点拉不下脸、良心有点过不去?其实你死了对二哥是最好的!” 他仍然不敢放开捂着她的嘴的手,“如果这事儿败露了,我大不了被打骂一顿,但还是二哥的兄弟,兄弟是变不了的,何况俺们娘还在!娘对我如何,你不知道?你觉得二哥会因为一个妇人对兄弟下毒手?哼哼!但嫂子您的下场就不好说了!失贞成了破烂,二哥早就想把你扔掉、却只是可怜你,这下心头那道坎也过了,你自个想想罢,什么下场!休你?想得美,休了你还有损二哥的英名,你只有死路一条!二哥不要你死,娘也要你死,死得越干净越好!” 赵三道:“我现在放开手,你不要叫。要是来了人,我就说是你勾引我,挑拨咱们兄弟之情!”他还有点不放心,又恶狠狠地咬牙道:“听清楚了?” 贺氏无奈地点点头,好让他先放开手。 赵三小心翼翼地放开,并保持警觉,准备随时捂回去。他也怕,怕喊出来一堆人围观……这样的话,对自己有什么好处? 贺氏一被放下,先大口喘了几口气,正色道:“你快走!我是不会从你的,你敢污我清白,我今晚跳进井里死……” 赵三愣了愣,心道:要是她真的死都不怕了,会不会破罐子破摔把事情先抖露出去? 他想了想便换了善意的表情:“何苦呢?嫂子难道还没想到自己的地位不保,你从了我,咱们联手,保你正室夫人不失……你别以为我没用,娘跟前说话,我还是很管用的!” “你这个反复卑鄙小人!”贺氏十分愤怒,“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真是瞎了眼!” 赵三冷笑道:“你可别后悔,咱们家马上就荣华富贵享用不尽了,你熬到现在,就舍得看得见的好日子?” “滚!你给我滚!”贺氏低声骂道。她把声音压低,也证明了她不想张扬出去。赵三的话她不从,但那些话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 这么一阵折腾和惊吓,赵三之前的欲|念想法已经散了大半,也没多少兴趣了。 他的热情冷却,马上就动摇了心思,忧惧占了上风。现在只寻思着:贺氏会不会把事情泄露出去?她应该不敢声张,但赵三还是不太放心,毕竟嘴长在她的身上。 正犹豫,贺氏忽然冷冷道:“我会提醒你二哥,有个禽兽不如的兄弟!小小年纪就这样,太可怕了!” 赵三顿时又怒又怕,猛地又扑上去,伸手掐住贺氏的脖子。但他还是下不去手,这是杀人!掐死了有痕迹,查出自己来怎么办? 他狠狠道:“你怎么不死!卑贱的妇人,还赖在我们赵家作甚?让你白白享富贵,你还想挑拨我们家兄弟之情!” 第三十九章 佛曰 两天后赵匡胤才回家,他先去见长辈问安。赵母便说:“你三弟昨天在我跟前说了件事,彰德军节度使王饶的一个亲戚向老三提起,王饶有个女儿贤惠恭勤,又会弹筝鼓琴,非常不错。” “彰德军节度使?刚加的侍中,那可是三朝元老。”黑脸赵匡胤立刻产生了浓烈的兴趣,“王侍中有意把女儿下嫁我们家三弟?” 赵母摇头:“话下之意,那王家女不是想嫁老三,或是看上你了。” 赵匡胤忙道:“那可不行,王侍中比我位高,女儿嫁赵家已是下嫁……当然不可能做妾;但我已婚娶,结发妻尚在,如何另娶别妇?” “我也是这样对老三说的。”赵母便道。 赵匡胤拜别长辈,便回自己屋见夫人贺氏,在院子里碰到了三弟,便随口说了两句话,进屋去了。 不料刚见贺氏,贺氏就神色有异道:“夫君,你可一定要对三弟留个心眼……” 话还没说完,赵匡胤伸手就扇了过去,“啪”地一个耳光把贺氏扇翻在地,骂道:“好的不学,学到了谗言!”他顿时便十分生气,转身出来,见赵匡义还在院子里。 赵匡义忙上来招呼:“二哥息怒。” 赵匡胤瞪了他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不作理会,心道:三弟做事常常没有分寸,不过只因年纪还小,到底是我的亲兄弟,本性也差不到哪里去。 就在这时,门房来通报,说是外面有人求见。赵匡胤问有名帖没有,门房又答:“没有,来的是个女道士,自称是主人的义妹。” 赵匡胤一听,立刻就叫门房请进来见客。但来的是个中年黑妇,皮肤比赵匡胤还白不了多少,她送了一封信,说玉贞观的观主有要事约见。 赵匡胤拆开信一看,果然是京娘的亲笔。 (玉贞观便是玉莲住了好几个月的道观,在东京内城。)那观主号玉贞,其实名字叫京娘,是赵匡胤早年游历天下时结识的一个江湖女子。 那女子装作被山匪劫持,让赵匡胤英雄救美。后来赵匡胤才知道,她根本不可能被几个山匪劫住,因为她武艺很高强;论单打独斗或少数人棍棒斗殴,比赵匡胤也差不了太多,还需要救她? 赵匡胤好意不辞辛苦送她回家,她却非要想托付终身,沿路几度暗示,最后又表明心迹。但被赵匡胤拒绝了,表示只当她是义妹。不料她一哭二闹三上吊,假意又要跳湖唬赵匡胤……结果还是没和赵匡胤好成,赵匡胤以为这事就算了结了;竟不想这女人如此难缠,跟了好几年,跑到东京来建个什么道观,算来她的年龄都二十好几了还不出嫁,难道想跟定我赵匡胤? 他是不会娶一个江湖女子的,自有缘故。 赵匡胤寻思了一下,下令仆从备马,然后便进屋找出收藏的几锭金子,拿布包好。 约见的地方在大相国寺斋房,一个道士居然跑到佛寺见客,赵匡胤只觉得非常好笑,京娘做什么道士一定也是胡闹!还有那个道观也不是真正的道教。 赵匡胤把随从人马留在寺外,独自清净地进寺见客。在这大相国寺是不能胡来的,上到官家、大内贵胄下到文武家眷都曾贡献过香油钱,寺庙关系很广,一般人不敢在这里闹事。 再次见到京娘,赵匡胤更不觉得她真的看破红尘出家了,一个道士,画了眉涂了胭脂,这像是出家人么;而且她虽然穿着宽大的道袍,胸前却高耸,把又厚又宽的袍服都能撑起来。这样的身段相貌,怎么看怎么不像道士。 京娘腿长个子高,完全不像那良家中的小妇人,可能比有的男子还高大;身子不瘦也不胖,看起来结实圆润。一张脸的表情很冷清,眼睛十分有神……只看一眼就知道这妇人绝非温顺好对付的女人。 赵匡胤抱拳道:“义妹。” 京娘作齐眉一揖,神情举止倒也端端正正的,两人入座。寒暄罢,她便说起事儿:“朝廷近来要拆各地佛寺道观,殃及到玉贞观了,开封府的官差说我们玉贞观非佛非道,是邪门外道!要我们限期遣散门人,拆除道观房屋……” 赵匡胤把包着金子的布袋先放在脚边,问道:“那你们是敬什么神的?” 京娘眼神无辜道:“王母。我们称王母教。” “王母……教?”赵匡胤顿时皱眉,“义妹离家远行,平素要读读史。汉朝黄巾贼,就是传天师教,人一多就喊‘岁在甲子天下大吉’,你们自称什么教,非道非僧,那你们想做什么?官府要拆道观算是客气的。” 京娘道:“客气?当官的还污蔑我们是蜀国的细作!” 赵匡胤惊道:“怎会污蔑你们是蜀国细作,不是南唐细作?”不怪赵匡胤如此一问,官家近期就是想先对蜀国用兵,恰逢此时,说她是蜀国细作就撞到风头上了,“难道你真的和蜀国的人有往来,被官府军随眼线察觉了?” 京娘低声道:“不敢有任何欺瞒义兄,我确实和蜀国花蕊夫人费贵妃有来往。去年我在峨眉山上修行,筹建道观但缺钱,便结识了花蕊夫人,好让她资助……” “这……”赵匡胤的眉头舒展不开了,当下就提起脚边的布袋放到桌子上,“这里有些金子,当是义兄给你添的一份嫁妆,你回家找个归宿好生过日子罢!听义兄一言,军机国事,妇人千万别稀里糊涂搀和进去了!” “义兄的话我没听懂。” 赵匡胤道:“官家早就在厉兵秣马,事到如今,也不怕说出来。不出半年,我朝就要对蜀国大举用兵;你在东京,却和蜀国贵妃有来往,岂不叫人生疑?官府怀疑你是细作奸细,倒不是完全捏造事端。” 京娘推拒金子,脸上微微一红,小声道:“要我还俗也可以,但我的心思你还不懂么?” 赵匡胤有点生气:“你的心思我懂,我的心思你不懂?这都几年了,如若我要娶义妹,为何要白白让你耗费青春华年?赵某一直都拿你当义妹,别无邪念。” 京娘委屈道:“但是我心里只能有一个人,你进来了,便再也装不下别人……义妹又不是亲的,有什么关系,当今皇后还是官家的义妹呢。” 赵匡胤恼了:“我丑话说在前头,早和义妹说清楚了,你现在白费光阴、今后人老珠黄了别赖我身上!当年赵某护送你,绝非见色起意,更不是看上你了!那时我正寻机投明,做点义事不过为了积攒名声声望和品行,而且不止做了这一件善事。若是让你产生误会,那真是抱歉得很!” 京娘道:“那你名声有了,官位也有了,现在再娶我有什么关系?” 赵匡胤站了起来:“我怎么娶你?我有夫人,娶义妹做小妾?同僚会怎么看我赵匡胤的为人!”他看起来恼怒,其实忍了一些心里话,这京娘成年抛头露面在外面乱晃、不是什么良善女子,还会武艺,又那么难缠,娶回家的话是生怕家里不起风浪? 京娘道:“做妾我也愿意!你怕别人说你,那我可以等,等你夫人走了……” “我竟想不到你是这样的妇人!”赵匡胤已经很不客气了,“就算你咒死了贱内,我也只会续弦门当户对的人家,与你何干!” 这倒是赵匡胤的心里话了,侍中王饶三朝元老,威望很高树大根深,王家似乎有意……若贺氏万一寿尽,赵匡胤不迫不及待地娶王饶女,和这江湖妇人纠缠什么? 赵匡胤又道:“我当年一番好意,又始终恪守礼数,连一根手指头都没碰你,你还能说我忘恩负义不成!我真没想到你会如此不依不挠!” 京娘咬着牙忍着,说道:“难道为了富贵,你可以抛弃所有?” “不是富贵,是建功业做大事、是佐君安民的志向!妇人之见,懂大丈夫的抱负?”赵匡胤冷冷道,“何况赵某抛弃谁了?你我曾结为兄妹,我现在给你钱劝你好生过日子,难道有错?” 京娘哽咽道:“我知道你胸中只有大事,我也不计较你心里没我,只要我心里有你就行了……我又不要你什么,也不会阻拦你去做大事。” 赵匡胤冷道:“你想想自个的样子,是那么轻巧的?你的事我不会管!道观封了最好,封了你没地方容身,回家去反是好事。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什么好自为之,你威胁我?”京娘也生气了。 赵匡胤道:“我与你无冤无仇,威胁你什么?你只要不再缠着我就行了。告辞!” 等他拂袖而去,京娘呆呆地坐在木桌前,良久才想起桌子上的金子留下了。她猛灌了一口茶,“哐”地把杯子拍在桌子上。 这时进来了一个和尚,合十道:“阿弥陀佛!佛曰:戒怒……” “佛曰,佛曰!你眼睛瞎了吗,没见我是个道士!”京娘生气地骂了一句。 第四十章 忠贞不渝的执念 京娘离开了大相国寺,回她的玉贞观。 她坐二人抬的轿子回去,打扮看起来倒有点像道士。头戴帷帽、白纱遮脸;身上穿着一件背上有八卦图的宽大道袍,这道袍宽得实在不像话,大热天的恐怕也只有她还穿得住……但仍然没法遮住身材,主要是胸部撑得太高,以至于让胸襟看起来空荡荡的、使衣服显得更宽大不合身。 如果没这一身宽大道袍遮掩,她那蜂腰、挺拔丰腴的诱人身材,恐怕就太过引人注目了。 玉贞观离大相国寺并不远,这地段有一小块地也不容易;若非在峨眉山修行时得到花蕊夫人的资助,她也没法建立这个道观、在东京也就没地方立足。 多年前,京娘的父亲曾是南方一个大商贾的门客,她因此在小时候见过来自远方的色目人。色目人带来了各种各样的神灵,但她一律不信;不相信的原因很简单:她不觉得色目人的神能管到玉皇大帝太上老君的事。 父亲效力的大商贾为富不仁,但他还是愿意不惜性命捍卫主人。他告诉京娘:一个人安身立命,要么做大伙儿的主人;做不了主人,就该不顾一切效忠唯一的主人,切勿三心二意,也不必问原因。这样活着才有归宿……她父亲或许不知道,一言一行的以身作则已经在幼小的京娘心里埋下了种子,慢慢生根。 京娘长大后就没法改变自己,在她的心里,一生最大的事就是要选一个主人,然后托付终身,忠贞效忠、至死方休。为了极度的忠贞,这个人当然必须是夫君,什么都省了。 所以她才毫无道理地跟着赵匡胤不放,因为那年就认定要跟他了。 当时京娘被拒绝,回家后本想以死明志,后来没死成才抱着一点希望,又离家找赵匡胤来了……但赵匡胤一直不答应,只让她做义妹。 …… 或许因为受到了刺激,后来京娘才做了一些更加让赵匡胤敬而远之的稀奇事。 她在东京想办法建立玉贞观,收了一批妇人为道士。 这帮妇人没几个正常的;若是相貌端正的良家子,恐怕也不会跑到这破道观求安生,更不会信什么王母教,人家傻了才不寻个好人家,嫁了相夫教子多好。这些人里面,有一部分人是愚昧无知长相丑陋的妇人,就像那个专门给京娘送信的黑妇,手脚粗壮差不多有赵匡胤那么黑;也有年轻漂亮的,但绝不是什么良家闺女,都是有各自的悲惨,实在是难以熬日子了……比如玉莲,差点就入了王母教。那些人和玉莲的遭遇大同小异,反正都是命不好。 这些几乎都被世人抛弃无法生存的女人,京娘毫不嫌弃,收为己有,并让大家在同一个欢乐的美梦下相处如一家人。由于每天不断要念词赞美“圣姑”,现在教徒已经对京娘的神化身份深信不疑,认为她是王母娘娘身边的仙女,下凡来的。若是虔诚,每个人都可能修成仙女,有如仙的美貌、有琼楼玉宇的仙宫居住、有锦衣玉食,反正在云里的仙境,只有鲜花只有欢乐;而没有抛弃和迫|害。 官府一向没怎么过问她们,若非正值皇帝下旨摧毁灭掉那些多余的寺庙道观、以节省资源,估计官府也懒得管玉贞观……因为她们实在没干任何坏事,也没强拉良人入教;教徒全是些非正常人、家都没有,撵散她们让人去哪里容身? 曾经一次官府想派人驱散她们,结果当场就有二人自裁,表示要离开圣姑,只能去|死了。官府的人赶紧作罢,息事宁人。 ……京娘坐轿进道观后院时,大伙儿仍在天井里盘腿坐着敬天,中间放着一个铜鼎,青烟缭绕,女道士们就围着铜鼎念词儿,词儿简单到俗气:“感谢王母,感谢天!王母聪明公平,无所不能,世人若敢不敬,挫骨扬灰;王母派圣姑玉贞下凡,解救疾苦……” 正在念诵的就有四五十人,京娘近乎白手起家能养活几十个人,且没有干任何不法之事,也算是很有本事。 众人见到京娘现身,急忙伏拜在轿子旁边,纷纷呼:“圣姑!” 京娘不用回应,一言不发进了“关内”:她修炼仙术的房屋。然后召见心腹近侍入关商议机宜。 现在京娘一肚子闷气,心中一片迷茫,就像是无根之萍浮在水面一般,赵匡胤似乎是完全拒绝自己了,却不知道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哪怕一点点希望也能叫她好受。这件事一时想不通,眼下的事却迫在眉睫:没人在官府帮忙的话,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玉贞观就要被拆了。 “赵匡胤不愿出力。”京娘干脆利索地和手下说了。 几个人长得都还可以,京娘也不愿意成天看着太丑的人在自己身边做近侍。她们一听也跟着犯愁了,其中一个说:“那怎么办!如果道观拆了,大家没容身之所,也没有进账了……一共五六十人该靠什么生计呢?” 四人议论了一阵,一筹莫展。这么多人没地方住,又要坐吃山空。都是妇人,能做什么,确实是很头疼很严重的现实问题。 就在这时,最年轻的那个小娘说道:“你们还记得在玉贞观住了几个月的玉莲么?” 众人纷纷表示还有印象,但不知道小娘提她是何意,忙询问。 小娘似乎忘记了烦忧,八卦起来就眉飞色舞:“玉莲在道观里的时候,提过一个叫绍哥儿的禁军小校,你们或许不知道,但我最爱打听这些有趣的事儿了!玉莲为什么住着住着回去了呢?因为绍哥儿回来了,还升了大官,第二天就带着百十来人去市井中风光迎娶玉莲。那排场叫一个大,百十骑兵护卫啊!我好奇又找人打听了一下那绍哥儿究竟升了什么官……内殿直都虞候,还有什么州的刺史。不小了吧?” 有人脱口道:“玉莲都那样了,还有当大官的愿意娶?叫什么哥儿,年纪不大吧?” 小娘道:“这我就不清楚了,反正玉莲已经住进了以前符家的院子,就离这里不远;听说那院子是皇后亲自赏给绍哥儿的。” 顿时几个人觉得有办法了,其中一个女子立刻说道:“玉莲在咱们这里,待她也不错。要是去求玉莲,让她找绍哥儿帮咱们在官府里打点一下,说不定玉贞观就没事了!” 连京娘也觉得这路子不妨一试,按照她的经验,女道士去忽悠贵妇,是很可能成功的。她便下令让近侍去办这件事。 等手下的人告辞退出道关后,京娘刚被分散的注意力又回到了赵匡胤身上。她把之前赵匡胤说过的话又一连回忆了几遍,更加伤心欲绝。 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坍塌……什么王母圣姑,她自个都不信,不知道活着是为了什么。她脱掉身上的道袍,里面是素白有花纹的“仙女服”,便有气无力地躺在木榻上,什么也不想做了。 …… 她疲惫无力地睡了一觉,醒来又陷入了纠结的心情中。 不如听从赵匡胤的话,把观主交给手下,回家去算了。但京娘一想到在家乡的名声不好,便又不想回去。怎么办才好呢? 心里难受,她便想起了前月炼制的“忘忧散”,那丹药吃了对身体不好,但会感觉轻飘飘的很舒服。这是她从峨眉山得来的魏晋古籍,照着炼制的;据说魏晋名士一天到晚没事干,就吃这种“忘忧散”飘飘欲仙。京娘琢磨这丹药吃多了不好,但在很难受的时候却是良药,少吃就是了。 难受的时候,就是现在。京娘几乎毫无压力,好不好又有什么关系,吃死了索性不烦恼。 她便起身取了一枚丹药,倒了清水吞服。但一时间没感觉,她也不怕什么,又连吃了两颗。 一次吃下去三颗忘忧散,没一会儿药性就开始发作。她的脸上渐渐起了红晕,嘴角露出了妖娆的笑容,先是轻飘飘的,然后药性越来越强,视线都模糊了。她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正在凡间,只觉得已经上了仙境;连自个是谁,干什么的已经全数忘得干干净净,心中隐隐有种感觉,欢乐无忧才是真实,而世间只是一场梦。 就在这时,门外一个女子的声音道:“圣姑,事情很顺利。玉莲答应我,一定会想办法帮我们,报答收留之恩。她已经说服了郭施主,郭施主却说担心我们是什么邪|教;他不想助纣为虐,说要先弄清楚咱们的事儿才愿意帮忙……咱们虽然没做坏事,却没有官府的度牒啊!” 里面没有回应,门外的女人又道:“要不圣姑下令邀请他过来亲眼瞧瞧?就看他信不信了。” 屋里半躺着的京娘根本不知道门外的人在说什么,她连玉贞观是什么都搞不清楚了,听见有声音,就娇声“唔”了一声回应。 门外的人听到回应,便道:“我明白了,这就马上去请他过来。好让郭施主明白,咱们只做了好事,可没做坏事哩!” 第四十一章 纠葛 郭绍愿意亲自走一趟管这事儿,有因玉莲得到过玉贞观恩惠的原因,也有那道观离家就几条街近的缘故,但最主要的是:玉莲说观主的名字本来叫京娘。 他怀着尊重的态度,怀着期待的心情,骑着马过去了。主要是想见见京娘,帮忙什么的如果力所能及,郭绍乐意效劳。 一个很普通的道观,大门口有个院门,进去就面对正殿。郭绍忽然有种感觉:这道观不伦不类。至少旅游的时候见过的道宫的格局和这里完全不同;特别那正殿,怎么看怎么像佛教寺庙的构造。 他们为了香客们拜神和“送钱”方便,把一尊泥塑的神像立在正殿的中间,四面八方都设蒲团,蒲团前面放着容器……装钱的瓦罐。郭绍饶有兴致地瞧了几眼,只见“生意”还不错,蒲团上都跪着香客,后面还有拿着香等着的,香客绝大部分都是妇女;这大概就是女道士开的道观的优势,或许妇人们觉得女道士更有安全感。 那些香客的神情真是非常虔诚,闭着眼睛专心致志地默念着什么,然后伏身磕头拜神,拜完跪直了继续祈祷着。 人确实是群居动物,很容易受群体的氛围影响,连郭绍瞧着他们这样虔诚,心里也有种念头:不会真的有神灵吧?不管有没有,还是不要有亵渎之心,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确实有时候人的成败得失根本预算不到,就是看运气,玄虚的东西就那么神。 举头三尺有神明,至少很多古人是很信这玩意的,连郭绍也不能完全免俗。 除了跪神,大门边上还有专门设摊求符的道士,郭绍想起自己带到高平、晋阳去的那道符,就是在这里求的吧? 玉莲求符的时候,也是在神像前默默地念着,虔诚地祈求吧? 看着眼前的景象,郭绍心道:这个什么王母教,说她们非法赚钱还勉强说得通,扯上邪|教就不太像了。 在一个中年女道带引下,郭绍穿过了前殿、中殿,又进了一道有人守着的院门,一进去里面就只见道士来往,不见有香客闲杂人了。周围的建筑看起来都不怎么考究,中间那个铜鼎好像是度铜的,女道士带着他走过天井、上了石阶,在上房门前站定。 “郭施主到了。”女道士道。里面没人回应,她又唤了一声,终于听到了“嗯”的一声,听得郭绍心头一酥,里面的娘们说话怎么这种声音口气? 门“嘎吱”一声被拉开,郭绍顿时愣在那里。只见一个满面红晕的漂亮女子站在面前,女子个子高,穿着一身素白衣裙,衣衫不整,领口被抓扯得凌乱,锁骨下方微微露出丰腴白皙的鼓囊囊的肌肤;更不堪的是她的上衣布料被撑得老高……衣衫单薄,火辣异常的身段,面目红润、眼睛里带着春意,真是说不出的妖娆风情。 她二话不说,竟然一把将郭绍拉了进去。郭绍没留神、一下全身都贴在她的身上了。 一股子香味儿扑鼻而来,气味很清淡、但又很明显,非常特别,根本想不出是什么胭脂花粉的味道,或许本就不是抹上去的,而是她身体散发的女性特有的气味。隔着衣服,郭绍还是能感觉到她的肌肤滚烫。 他顿时尴尬极了,身体立刻僵直。 “女施主请自重……不对!女居士不要这样……”郭绍尴尬之下紧张说道。 但这女子紧紧抱着他就是不放。 郭绍想去推她,但是她抱得那么紧力气还大,要是伸手去推她必然拉扯到一块儿了,他便摊开手表示自己并不想非礼这个女子,忙回头道:“快拉开她,她是什么人?” 这时进来了三个看样子超过四十岁的妇人,他们却动都不动,其中一个说:“圣姑是不是神灵上身了?” 郭绍听罢叫她圣姑,暗忖可能这位就是观主,猛然醒悟道:“她一定是嗑什么乌七八糟的仙丹了,神志已不清!快帮忙。” 但她们完全不理会郭绍的要求,另一个人反而说道:“把门关上吧,别叫其他人见到了。” 郭绍不解道:“这什么情况?” 其中一个中年道士一口乱七八糟的玄虚道理:“圣姑要做的事,我们绝不能反对;圣姑的意思,我们也不能违抗。” 这时怀里搂着他的女子在摩挲他的胸膛,朱唇也印在了他的脖子上,郭绍急道:“你们要坐视她被污了清白?” 三个中年妇人面面相觑,又有人道:“要不先拉开再向圣姑解释吧。” 她们便上来拉扯二人。得到了帮助,郭绍松了一口气,他倒不是故意要装正人君子,更不是有一颗正人君子的心……都到古代了,当然要入乡随俗。 他极力反抗,便是嘴上说的理由,没乱说: 京娘真是他前世就听说过的那个京娘么……很可能是,传言不是和赵匡胤有纠葛,名字又叫京娘,确实太巧了。故事里的京娘可是愿意跳湖自尽明志的妇人!这样的人,如果郭绍第一回见面、就把她的清白给污了,恐怕会十分麻烦。 在几个人拉扯中,郭绍的衣服都被撕破了,四女一男乱糟糟的扭成一块儿,七手八脚十分混乱。 就在这时,郭绍忽然感到后颈一闷,眼前一团白雾腾地冒了起来,身上也没力气了。 …… 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这屋里的女道士已经不见,身上有什么东西软乎乎的,马上意识到有个女的躺在身边。他转头一看,果然见那圣姑蜷缩在木榻上,还在昏睡。 她的长发散乱,眼睛紧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微微颤动,呼吸很均匀。身上还穿着那白衣裙,但一片狼藉凌乱;郭绍目光下移,忽然发现白裙上一块红色的血污,顿时脑中一个激灵! 他吓了一大跳,暗忖:娘|的!啥滋味都没尝到,这就把事惹下了? 这什么圣姑之前肯定出了什么事或吃了什么丹药。如果她真是见第一次见面就胡来的女人,怎么还是清白之身?看她的样子至少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了,在古代已属大龄。 妇人的清白还是很重要的东西,郭绍意识到事情不轻巧,又见周围没人,便仔细检查确认了一下她身上的痕迹,确实是刚坏了清白……应该就是他干的。 这事儿还能说清楚? 郭绍心绪烦乱,觉得反正都这样了,不如再搞一次…… 可正当大白天的,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进来,昏睡的这丰腴的女子什么时候会醒了,他便作罢。赶紧爬起来收拾了一番,就觉得先离开此地再说……毕竟在她们的地盘上。 郭绍觉得这件事确实有点严重,心道:赵匡胤和她是什么关系,会不会找我算账?! 他回到家里,来回踱了几步,家中一共只有四个人,心慌意乱之下便寻思要不要集结亲兵队到府上来防备意外。想来想去,觉得一有事就吓得调兵,太没胆识了。而且一想到上次一点破事惊动了杨彪罗二他们,搞成了大动静,当下就觉得此事还可以沉住一下气,看看情况再说。 赵匡胤和她有没有关系还不是很清楚,就算有,他也不太可能马上知道;就算马上知道了,赵匡胤要算账也不必带兵来直接干,他可以用穿小鞋的方式。 于是他便只派黄铁匠去请左攸。 …… 左攸当天下午就到了,郭绍请入客厅,却不说坏了人家清白的事,只说道:“这附近有个道观,叫玉贞观,曾对我家的玉莲有恩;现在因为那些道士没有度牒,官府要拆除房屋驱散道士。但据我所知,那座道观收留的都是一些无家可归的妇人,不仅没有危害,还是一桩善举。若是粗暴驱散,反而让她们没了生计。我想找人帮她们说说情,左先生以为该如何入手?” 左攸道:“这种事该开封府有司衙门管,又是小事,主公去找其他人有些小题大做。我以前曾在开封府做过小吏,认识一些人;虽然当官的未必把我一个小吏放在眼里,但今非昔比,我可以拿主公的名号去找开封府有司官员。” 郭绍沉吟道:“开封府和内殿直有什么关系,他们又不认识我,会当回事……” 左攸笑道:“当然没有关系……但官府为什么要开罪主公呢?东京官场,无论文武说到底都在一个朝廷,假如主公真想拿一个文官怎么样,也是有办法的,您不是认识向训么,向训不是和宰相王溥关系近么?还有,主公现在住这个宅子是符家之产,有心人应该留意到这一点。所以,没有人愿意无缘无故开罪您;让他对一个无人在意的小小道观网开一面,又不是什么了不得、办不到的大事,举手之劳还讨个人情,何乐不为。” “言之有理。”郭绍点头道。 左攸淡定道:“此事交给在下,三日之内必有回禀。” 左攸起身离开客厅,刚走,黄铁匠就进来了:“咱们府门前有个妇人,站在那里,问她有什么事却不回答,不知道是是干什么的,吓人得很!” 郭绍问道:“就一个人?” 黄铁匠点头道:“就她一个,她就站在街上,没怎么样,老儿也不好去轰走。郭郎要不去看看,是不是您认识的人?” 第四十二章 走光 果然找上门来了!又听黄铁匠说她是一个人来的,看样子还有得商量。 虽然郭绍觉得自己冤得慌,但有什么办法……和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连一点滋味都没尝到,就被人揪住说事态严重了、那是万年才开花结果的仙果;猪八戒还没郭绍这么冤,起码老猪是自个愿意去吃的。 郭绍从大门旁边的角门走出去,果然见到那娘们直愣愣地站在路边,既不哭也不闹。她见郭绍出来,眼睛便盯着他。 郭绍走过去,好言说道:“‘圣姑’亲自登门,先请到蔽舍客厅,咱们好好说个长短。事已至此,咱们论谁的对错也没用了,得商量个法子,看怎么解决,你说是不?” 京娘不予理睬,什么也不说。 郭绍又道:“这里当街,人来人往的,咱们自己的事何必做给路人看,你先进门来。” 她好像听不懂郭绍说话似的,连一点反应都没有。这副样子甚至叫郭绍怀疑自己和五代十国的古人是不是有语言障碍,但他都混迹几年了,感觉好好的,不能一下子就叫别人听不懂了吧? 郭绍决定换个人来劝说,玉莲不是在玉贞观呆过几个月么?想罢他便转身而走,不料他一走,京娘默默跟了过来。这便好了。 一进角门,郭绍便继续说起话来,不过很像自言自语,因为身后的女子压根不搭理的。“上午我一进你的门,就提防着怕毁你清白,多般挣扎反抗;不料你那些手下那么蠢,上来帮忙拉扯,不知谁一掌就把我打晕了,掌法角度真是找得准,一击而中……” 他各种好言好语,和身后跟着的京娘一道走进前面的院子里。就在这时他便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一句话简单直接,很符合他的作风:“赵匡胤和你什么关系?” 这一句话出口,立马见效。 京娘顿时打了桩一样就立在原地,脸上的神情变得冰冷。 郭绍回头一看,直觉身上都一阵寒冷,差点打个寒颤。心道:我一定是说错话了,但似乎也没说错什么,这个问题本来就需要了解的。京娘的神情,好像是马上要跳过来杀了他一样! 这种感觉非常强烈!她连指头都没动一下,但郭绍就是觉得她即将要使用暴力。他的心头就是一虚:首先心理上就落了下风,不管怎样总觉得人家清清白白的处子是受害者,真动起手来,他能用出全力?这就是战争策略上“正义”比“不义”更厉害的原因? 其次郭绍听玉莲说过,京娘跑过江湖,武功很好。而郭绍其实根本没有“武功”,他最擅长的是箭术,短兵器格斗也很有点历练,可是什么散打武功招数、摔跤扭打技术完全是一窍不通。而且郭绍也算不上猛将,就算是猛将也没那么多工夫练习斗殴,战阵上根本没用;弓马骑射,加上长兵器使用技巧,最多算上刀盾,这些才真正用得上……现在如果这样赤手空拳打起来,他真没自信能打过京娘。她看起来个子高大,比郭绍也矮不了多少,据说又有武功,好像不是什么软茄子。 僵持了一阵,幸好京娘没有动粗,而且也没说一句话,神色变得凄冷,冰冷冷中又叫人有些许可怜。 郭绍觉得自己拿她没辙了,打算迂回作战,让玉莲来试试劝说。 玉莲正在前院正院之间的洞门口瞧,她应该也察觉到了此事的怪异,但还不知道究竟郭绍和京娘之间发生了什么……郭绍没说。恐怕玉莲也想不到会发生那种事:郭绍京娘之前完全不认识,要不是玉莲想还玉贞观的人情,央求郭绍帮忙,他们根本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 早上都还不认识的两个人,扎眼工夫怎么变成这个模样,京娘都找到家里来了,而且好像有极深的怨恨。 ……郭绍丢下站在院子里已经“落地生根”的京娘,走进洞门,玉莲也跟了进来。 “发生什么事了?”玉莲疑惑地问。 郭绍汗颜道:“我把京娘给上……那个了。” 玉莲顿时怔在那里,张着嘴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们也太不讲究了,这才见第一次面……京娘怎么那个样子,你来强的?” “我怎么会做那种事?唉,这事儿有点意外……”郭绍尴尬道。 恍然之间,他忽然有种感觉,自己难道就是尹志平!人家赵匡胤千里护送,只有纯真的感情,君子一样秋毫无犯;妹子感动于他的人品、以及大丈夫一样的安全感,两情相悦……然后他郭绍二话不说,上去就把妹子搞了,弄得流了一片血。 于是郭绍就把前因后果对玉莲坦白了。 玉莲却说得轻巧:“这是命好,京娘跟了你,恐怕比跟赵匡胤好得多。” “何出此言?”郭绍道。 玉莲摇摇头,不答。郭绍见状心道:难道有什么道道连玉莲都懂,自己却犯傻?不过细想来,似乎确实有点蹊跷:赵匡胤护送京娘那会儿应该没从军、更没当官,不然他哪来大把时间干这种事,他和京娘的事过去那么久了,为何京娘还在一个破道观里而不是在赵家内宅? 玉莲轻轻说道:“你只有娶她了。” “此话有理。”郭绍点点头,若有所思。市场上的果子,你莫名其妙上去咬了一口,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把那果子买下。 玉莲道:“就看郎君怎么娶她,如果愿意明媒正娶,此事也好办……郎君又不是多差劲的人。” 她又幽幽说道:“毕竟京娘是清白之身。”语气里似有哀叹和无奈。 郭绍听得出来,心道玉莲是属于自己的人,干嘛不多给一点关爱,忙好言道:“世事艰难活着不容易,况且你那两次并非自愿,都是过去了的事,不提也罢。” 他用右手用力捏住左拳,又沉下心认真考虑了一番:当然不愿意娶京娘为正妻! 而且他的这种想法一点纠结都没有,念头十分通达:不愿意损失自己的利益,来对一个原本非亲非故的女人太好,哪怕觉得京娘也是无辜受害者……做妾当然可以,只要她愿意。 他根本就是个沾染了人世间的功利心的大俗人,和高尚情操是一点关系都没有。 其实京娘模样身段长得不错,年龄看起来比郭绍大好几岁,这些都不是问题。问题是她和自己本来是没有关系的,也不是他什么人;郭绍如果不是被打晕干了那事的话,可以有更好的选择,就是找个门当户对的联姻。年轻的中央军副军长、而且还有上升空间,肯定有机会相中一个家中有底子的姑娘,双方结成亲戚相互呼应,对前程大有裨益;感情也是可以通过时间培养起来的。 从某种程度上考虑,郭绍觉得明媒正娶了京娘,就是损失了一种实在的大好处…… 要计较什么爱情,他和京娘更没有爱情,连对方是什么样的人都不了解。就搞了一次,连滋味也没尝到。 郭绍心道:如果我发迹了,遇到的女人上来就搞|我一次,然后必须负责她和她们全家的荣华富贵,我他|娘|的能负责得起么? 他来回踱了几步,并不把自己的心思说出来。在他看来,这些心思是人之常情;但说出口来就显得比较冷漠自私了,索性不说、心里头明白就好。 想来想去,他显然不好开口说:我只想收她做妾,玉莲你去劝劝她认命吧。 一时间比较棘手起来。郭绍想了一阵子,想得更多,一会儿又想到了“宋太宗”赵匡义:他十分不愿意将来为赵匡义卖命效力,但若是没有足够的实力,由得你愿不愿意? 找有权势的人联姻,对!联姻是加快实力上升的道路之一……现在对京娘太好了的话,让她成为郭夫人,将来需要联姻的时候,难道又欺负人家、逼人做妾? 另外还有问题。京娘似乎和赵匡胤有兄妹之义,娶上司的义妹做妾?叫赵匡胤的脸面往哪搁! 当然这种兄妹只是名义上的,别想因为娶个义妹就能图他赵匡胤什么;要是能图到啥,京娘自己怎么还在一个破道观里做道士? 这件事真是太他|娘的复杂了! 玉莲见郭绍支吾语焉不详,便不再多问,径直出去劝京娘去了;但好像也没什么用,京娘仍然杵在那里,呆呆的。 就在这时,阴云的天空忽然打了雨点。 郭绍忙走出洞门,喊京娘道:“下雨了,上来躲躲雨。”和预料中一样,她根本不理会任何人,只顾发呆。 郭绍想了想,又道:“淋湿了染上风寒事小,穿着湿衣服不得走光了……那个,走光就是湿衣服贴在身上,身体会被别人看到。” 他完全说的是实在话,京娘那火辣到夸张的身段,走光实在太容易了。 第四十三章 破罐子破摔 “叮叮叮……”豆粒大的雨点说来就来,打在屋顶的瓦上发出清脆的声音。七月间,降雨就要下凉,空中送来湿润的凉风,天地间的热气似乎一下子就被涤荡,变得清凉起来。 郭绍怂恿玉莲去拉京娘躲雨,但京娘立刻气愤地回了一句话:“滚开!” 玉莲见她惨兮兮的样子,被骂了也没生气,返身便对郭绍轻轻说道:“我先到大门外去一趟,支开黄老头,让他回铁匠铺看看。” 郭绍急忙点头赞同。 他寻思:情况应该开始好转,至少她开口说话了,不管她说了什么好话还是歹话,总比起先那样发呆要好;之前她一脸冷意一脸死灰发呆,真是太吓人了!开口就好。 郭绍又去屋子里找来一把伞,刚回来,就见京娘的身上已经被雨水湿透。 本来七月间的天气就热,大伙儿都穿得薄,京娘也是只穿了一套素白的立领衣裙,一湿透,布料全贴在皮肤上了。一层湿透的薄布料贴着身子是怎样的景象…… 不仅身体轮廓暴露无遗,连身上的肤发颜色也印在了因打湿而比较透光的布料上。之前郭绍只是觉得她身材挺好,丰腴,现在才发现她的身体就像维纳斯一样美,结实圆润……但那雕塑的身段线条显然没有这么清晰、这么凹凸分明。 郭绍无耻地瞪圆了眼睛,拿着伞呆立在那里。 就在这时,京娘突然发疯了一样,扑了过来:“我要掐|死你!” 郭绍眼疾手快,忙抓住她的手腕,但不留神之下,下盘没立稳、地上又湿|滑,径直就被她按翻在地。这娘们力气很大,拼命要掐郭绍的脖子。郭绍大急,心道她正在气头上,真掐上来了也很危险,忙拼命反抗,一面急道:“你疯了!我叫你不要淋湿的,提醒过你,你自己非要站在雨里……” 幸好他别的身手不行、臂力腕力却是受益于长年累月的弓箭练习,相当大;京娘奋不顾身之下也是力气很大,若非对手是郭绍,恐怕真的会把人给掐死。郭绍很吃力才控制住了她的双手臂。 俩人扭打了一阵,狼狈不堪,身上的泥水和雨水混在一起,成了两个脏人。 好一会儿,京娘终于趴在雨地里,“哇哇……”大哭起来,哭得惨极了。郭绍也是连滚带爬地坐到了旁边的屋檐下,歇口气,无奈地看着她。 “要不你跟我吧,我会对你好的。”郭绍想了半天,才喘着气儿说出一句话来。 他明白,说这种话还算有点靠谱,不过京娘并不了解自己的为人,于是等于一句废话。 过得一会儿,京娘已经停止大哭,趴在那里肩膀微微抽搐着……这样一个女子,大雨天趴在地上哭,雨水泪水混一起顺着她凄清的脸庞滑落,场面真是太惨了;好像是刚被强|暴过一样伤心欲绝。 郭绍歇过气来,他回想起刚才京娘吃奶力气都用上,完全是拼命的架势,心里隐隐也有些后怕……这娘们看起来美艳,其实是带刺的,让她掐住的话恐怕没那么轻松。 他心里也有些恼怒了,脱口道:“又不是我强行淫|辱了你!”心里还有半句,既然那么看重贞洁,嗑那么多药干甚,神经病! 耗了半天,天都快黑了。总算有道士上门来问她们的主人,郭绍看到这帮神经病的女道士就气不打一处来。他不便发作,好让道士们把几乎奄奄一息的京娘给抬走,总不能叫京娘在这里冻一晚上。 …… 郭绍一晚烦闷,纠结如何解决这事。但第二天一早还得去上直……几天的休整期已经到了,上到将领下到驻京师的士卒全部都要集结整顿。 次日一早,雨已经停了。杨彪等二十来人陆续到了门口,等要出发的时候,除了左攸一共十九人到齐。郭绍一问才知:左攸认为主公去朝廷,需要一些随从;府上显然还没有仆人,便让一帮亲兵来干这活,反正他们也要去军营点卯。 心里正挂念着事,郭绍哪顾得什么排场,披上甲胄,牵马便走,上回丢在一间屋子里的礼仪用物一件都不带。 一行人刚上宣德大道,就看见一大群百姓堵在皇城门口,他没看错,就是一群平民。 郭绍顿时觉得非常稀奇:那帮人闹哄哄的,还有人高举着纸幡大喊,这场面不像是告御状……给郭绍的错觉是,正在游行示威! 古代的平民敢到皇城门口聚集游行示威?官府不问,他们想干什么、谁指使的?而且郭绍也很好奇,这帮人还带着包袱一类的东西风尘仆仆的样子,是如何大清早就进入内城也无从知晓。这阵子真是奇事多。 大伙慢慢骑马靠近,才听得百姓们的嚷嚷,“蜀国让秦州各地民不聊生,大伙儿都活不下去了,请官家派大将收回故土!”“节度使韩继勋残暴霸道欺男霸女……”“王万迪治理无方,官府贪污敛财,苛政猛于虎!”“秦州本是大周之地,百姓感念故国,思归心切……” 将士们没有理会,默默路过皇城外的官署区,然后在岔路口东行、沿大路去北门。殿前司的官署衙门在北面;各班军营房也在皇城北门外。 郭绍叫随行的人去内殿直营房外的校场,自己则先去殿前司衙门,找都指挥使王审琦。 他刚上任,还不懂内殿直这支军队平时都要干些什么,近期如何安排诸事;不过没什么关系,反正内殿直不止他一个管事的,先在王审琦跟前干,熟悉一下状况再说。 内殿直一干武将在官署里先碰头,王审琦叫官吏记录到场的将领名字,然后在前面说了一通话……这便是内殿直的点卯。点卯后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主将、副将和诸将一起检查确认拿到的军令真伪;一般的军令无所谓,如果是调兵令必须严谨对待。 郭绍觉得武将们办事倒比较干脆,没多少形式过场。 接着东西四班的指挥便先走了,去内殿直驻地的校场清点各自的人头。王审琦带着郭绍等人,在官署内磨蹭了好一会儿,这才不慌不忙地去校场。 ……郭绍想起了以前还是十将的时候,便是在校场列队,各级点好人头上报。现在的处境不同了,他是和都使王审琦等一起,等着下面的清点人数;但现在郭绍基本可以猜到校场上那些将士在干什么。 大伙儿忙活了一上午。郭绍等就和以前见到的高高在上的大将一般干法,骑着马在校场上兜一圈,看看大概人数和上报的人数差不多,就了事。然后宣读上峰的军令,都使王审琦再下几道命令,分配好将领、各班各都的驻守换防和训练诸事……散伙,各回各营。 至于什么上朝,议论军国大事?压根不用管,还轮不到郭绍头上,只管领殿前司的命令就行,上头说什么就干什么。 因为这几天是全部禁军整顿的日子,侍卫亲军、殿前司诸将要来,将士们会全部在各军营中呆一段时间;所以郭绍认为赵匡胤也在殿前司官署或某处军营。 那件事,与其在背后捣鼓,不如直接找赵匡胤……郭绍从士卒到将领,在这个时代混了几年的武夫,已经习惯了简单粗暴又直接利索的处事风格;反正躲不过去、就早点面对,爱咋地就咋地吧! …… …… PS:***的鬼节小游戏,打鬼得月票得IPAD,规则见网站首页公告栏。 那个鬼王血有2000点,看能不能集中打掉一个。今晚12点过后(10号凌晨开始),大家试试能不能打掉今天的鬼王。这个关键是参与人要多,一人出点力就可能打掉,能支持得都支持下吧,几块钱不影响生活的……万一打不掉就算了,这个小游戏也算是对《十国千娇》的支持,投入的钱算打赏的。 如果想打赏支持西风的,现在比平时更好哈,作者读者双方都能得到可观的额外好处;有时间限制不是天天都有。我得到了大家的捧场支持,就会更加卖力更新了。 第四十四章 不同的轻松 公家提供午膳,郭绍吃了饭就试着打听赵匡胤在哪里,终于听说他正在殿前司衙门议事。 他被告知不准进大堂,但是立刻就听到里面声如洪钟的大嗓门,赵匡胤的声音: “官家对诸大臣说了,高平之战不靠人多,全仗少数能战之军力挽狂澜!所以兵不在多,而在于精。官家体恤百姓疾苦,又说一百户民,才勉强可以养一名甲士;甲士越多,给天下百姓的负担就越大。” “一百户人的民脂民膏,才养一名甲士,若这名甲士不能捍卫家国、不能上阵派上用场,拿他何用?当今之要务,必须整顿禁军,把那些胆怯怕死的、身体老弱的、懒惰散漫不守军纪的士卒都淘汰掉,提拔身强力壮、弓马娴熟、善用兵器的精兵,成为‘上兵’,国家供给甲胄兵器和粮饷;被淘汰的那些弱兵,变成‘下卒’,让他们去屯田,平日种地,战时调用辅助主力作战……” 里面“开会”开得没完没了,郭绍心情急切,想今天下午就把事情问清楚……如果不等着,万一赵匡胤这边会开完了,又有别的事呢?索性再等等,在大堂外慢慢领会中央的治军|精神。 赵匡胤终于出来了,他见郭绍上前行礼,便发出爽朗的笑声,哈哈道:“我认得你。‘斩张元徽者,小底军郭绍’!” 郭绍看赵匡胤其实比较阳光的一个人,可能是脸太黑,容易叫人联想到太阳晒的吧! “末将拜见赵将军。”郭绍执礼道。 赵匡胤看了他一眼,说道:“咱们到签押房去。” 郭绍心道:和厉害的人说话就是省心,什么都没说,人家就知道你有事找他,直接就找地方说事。 二人前后走进一间公房,赵匡胤自己先在大木案旁边入座,又请郭绍坐下。他啥也没说,什么装作关心郭绍新上任干得如何之类的客套话一个字也不提,就淡定地等郭绍说事……这样的沉默,赵匡胤就好像在说:有屁快放。 短暂的冷场,叫郭绍更加紧张,一面琢磨怎么表达,一面又揣测赵匡胤知道后可能有的反应,一时间压力山大,确实有点见大舅哥一样的感受。 他终于开口道:“赵将军,可认得京娘……玉贞观的观主京娘。” “怎么?”赵匡胤本来淡定中还有些许不耐烦的眼神,微微一亮。 出于礼貌郭绍没有盯着赵匡胤的眼睛看。这个时代的礼节习俗有点特别,身份低的人如果直视对方,会被人视作不尊敬;但郭绍相信那句话,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一个人可以伪装表情言行,但眼神就容易露出蛛丝马迹,就看别人能不能细致地察觉,所以郭绍一直不动声色地注意赵匡义的目光。 “我觉得京娘很好,那个……”郭绍有点吞吞吐吐了。直接说我已经上了她,他临时觉得似乎不太好,便暂时把嘴边的话忍着。 赵匡胤何其有头脑的人物,一见郭绍这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联系已经出口的半句话,他恐怕用脚趾头都猜得出来郭绍对京娘有意思。 一时间赵匡胤那张颜色从来不变的黑里透红的脸,表情丰富极了。 似乎有些难言的恼火,也好像轻松了一口气似的。 ……赵匡胤立刻毫不犹豫地说道:“我多年前认识过一个叫京娘的人,她却不是道士,玉贞观?我没听说过。” 郭绍先是愣了愣,又追问道:“那玉贞观的京娘,会不会就是赵将军曾经认识的人,您却不知道她在东京出家了呢?” “哈哈……”赵匡胤大笑了一声,但听起来这笑声似乎就不如平时那么爽朗了。他笑罢,又叹气道:“实不相瞒,我认识的京娘已经……唉!都怪我。” 郭绍忙道:“抱歉,不该提起赵将军的憾事。” “都过去了。”赵匡胤道,“那个道观的道姑,就是名字相同罢了,天下取同样名字的人何其之多,本不足怪也。” 赵匡胤心头真是说不出的滋味。当年和京娘就两个人,一起走了千里的路,别说是人就是一块石头时间久了都捂热了。眼看她要跟别的男人,赵匡胤心头能好受? 京娘若是回老家嫁人还好,眼不见心不烦! 偏偏在自己眼皮底下。但心里的纠葛并不能丝毫动摇赵匡胤的决定。为了大事,为了心中的抱负,不能为了任何事任何人影响到哪怕一丁点! 以前那件善事“义举”有不少人知道,现在赵匡胤渐渐走上高位,将会有更多的人对他的事感兴趣。赵匡胤正直、有情有义的作为,如果还有后续岂不是会起反作用! 许多人都知道京娘跳湖了,赵匡胤偶然听人提起往事,还表示有多般后悔可惜;现在她突然没死,而且过去这么多年了,这些年,他赵匡胤为何不弥补当初拒绝京娘的遗憾可惜,却让京娘苦等多年之后另嫁别人? 赵匡胤很清楚,京娘死的结局就是最好的结局,最完美的收场;她不能活过来,活过来了也不是原来的京娘…… 郭绍听罢便说道:“原来如此,那是末将弄错了!但先和赵将军打声招呼还是必要的……末将听说您和京娘曾有兄妹之义。既然不是赵将军那位义妹,末将便可以自作主张了?” 赵匡胤道:“我虽是你的上方,但也管不得下属的家事。” 郭绍道:“末将明白了!今日拿这等事叨扰赵虞候,实在有罪、有罪。告辞。” “等等。”赵匡胤黑着脸,虽然他的脸一直是黑的……“若你要纳道观里叫京娘的女道士,最好让她改个名字。世上总有一些闲着没事干胡乱杜撰的人,无凭无据就要造谣,不可不防备他们乱说。” “是。”郭绍忙答道,“绝不能亵渎贞义之妇的美名,来日那女观主若愿还俗,末将便叫她改一个名。” 等郭绍刚走,赵匡胤忽然听得“咔”地一声,低头一看,原来自己拿在手里的杯盏不堪握力,出现了裂纹。 但片刻之后,当他想象到实现抱负的功绩和回报时,一切便都不重要了。大道之路,路上有很多竞相拥挤者,充满了荆棘和迷途岔道,但只有一个目标才是最清楚的! 纵观成大事者,汉高祖窘迫时连正妻都可以扔下,一个跑江湖又装神弄鬼的妇人,有什么好犹豫的! 赵匡胤虽有点难受,心下又感到一阵轻松,复杂的情绪中松一口气才是最主要的感受;甚至还对郭绍印象很好,这人怎么恰好就出来为我解烦恼了。此事终归是一件好事,堂堂大丈夫,犯不着为了那点小小的心思置闲气。 ……郭绍不太相信赵匡胤的说法。但自己这样做,已经算是懂规矩了。他赵匡胤不认,与我何干? 这时郭绍也立刻长吁了一口气,感觉一阵轻松,这烦恼事三下五除二总算有了眉目。此时此刻,他只觉得身上轻飘飘的,身上虽披着有点重的甲胄,但心里仿佛有一块大石头落地了。 他又寻思:京娘那里可以先放一放,等她冷静一下,想通了再说……相信她能想通。 此时郭绍放下了火烧眉毛的忧虑,这才想起早上宣德门外的见闻,那帮民众聚集闹事。瞧着风向,周朝又在厉兵秣马准备开战了? 如果开战,这回的战争对手很可能就是(后)蜀国。 …… …… PS:(***的鬼节小游戏,打鬼得月票得IPAD。规则见网站首页公告。) 昨夜西风紧梦游,至一道观,上书玉贞,遂恍惚入观,见一众女道,正在祈福,曰:“感谢王母,感谢天,感谢善人:岷山(1612445339)、兔子不眨眼、klmvy、wuxia dao、入夜以后等等狠揍鬼王,愿大家百事顺利,好运常来……” …… 如果想打赏支持西风的,现在比平时更好哈,作者读者双方都能得到可观的额外好处;有时间限制不是天天都有。我得到了大家的捧场支持,就会更加卖力更新了。 那个鬼王血有2000点,看能不能在今天(10号)集中打掉一个。这个关键是参与人要多,一人出点力就可能打掉,能支持得都支持下吧,几块钱不影响生活的……万一打不掉就算了,这个小游戏付出的钱算给西风的打赏,还可以抽月票。 西风紧谢谢大家。 第四十五章 心腹大患 “官家决定要对蜀国开战了。”一个头发花白的瘦宦官轻轻说了一句。 符氏听到这里,拿着眉笔的玉手停滞,然后轻轻放了下来,向铜镜里看了一眼,看身后的宦官曹泰。 铜镜表面打磨得很光洁,但里面照到的东西不太清晰,只能看到宦官的一团模糊影子。倒是符氏自己的脸,因为隔得近要看得比较清楚。镜面上反射着灯架上的点点烛星,泛着铜器的黄色金属光泽,给里面那张美丽的脸也镀上了鹅黄的颜色。 就好像面前有一副精致的画儿,模糊的边缘、朦胧的背|景反而给人颜料一样的错觉,中间的人像却是精雕细作美到了极致。符氏自己看着,都觉得这“画儿”太美了。 但画里总是只有一个人。符氏心里还是觉得有些空落落的。 难道真如“麻衣道人”所说,还是这张脸的问题,自己的下巴略尖,不够天圆地方?所以结局下场不太好? 多年以前,符家王府来了一个麻衣道人,很会看面相,看了之后便说下巴没生好,结果她的父亲符彦卿还不太高兴;但出嫁到河中李守贞府上后,又遇到一个上府看相的,那道长比较夸张,一看就跪拜说有皇后之相。这种事总之有点玄。 后面的曹泰沉默了好一阵,但皇后没有开口。他不敢乱说话的。 他犹豫了一会儿,想起刚才皇后听到第一句话,眉笔凝滞、然后立刻搁下的动作。当下便开口继续说道:“下午老奴遇到了宰相王溥,他刚从枢密院出来。他们商议了一件要紧的事,官家也在。” 曹泰说话细声细气的,但口齿很清楚,每一个字都很清晰;声音半男不女不那么好听,但因为吐字清楚听着倒不讨厌。 “今天这事儿,老奴觉得还要从高平之战刚结束时说起,王朴王文伯,在高平之战后立刻就进言官家,提出一统天下的大略,即‘先北后南、重在契丹’方略。王朴断言,契丹辽国必成我朝中国今后至少百年的心腹大患!将契丹驱逐出幽州,赶至燕山长城以北,势必泽被亿兆中国之民,功在千秋万代,影响之深远关乎国运,可使后世有识之士奉官家为千古一帝、绝世明君!值得官家及我国军民不计代价! 现在契丹正值内乱,军政不振;反观我国,明君当国,兵强马壮,起高平之战、晋阳之役余威,内修仁政、外伐不义,光复故土正当难得机遇。当此之时,若不趁势建立大功业,今后机遇不存,悔之晚矣。故王朴提出,我国国力以击败辽国光复故土为要……” 符氏听罢也微微动容,“王朴是可遇不可求的大才。” 曹泰又道:“这些都是今天的王溥告诉奴家的事。 但当今天下,裂土分疆拥兵自立的国家很多,大小诸国唯利是图、不顾大义,南唐诸国甚至以勾结契丹牵制我朝为国策;北汉甚至与契丹公然结盟,自称侄子……重在契丹,必防腹背受敌。 实力最强、威胁我朝者,最主要的有三处,北汉、蜀国、南唐。今北汉精兵大损,晋阳险破,已无力南望;蜀国占秦、凤等地,势力进关中,对我朝存有威胁;南唐更是国家最富、地盘最宽,兵多将广,常以北进中原为大志。剩下两处须先攻其要害之地,守要害之所,然后无后顾之忧,才可以举全国之力击败契丹、收复河北以成不世之功。” 曹泰接着说:“王朴等人进言官家,可先从蜀国动手。秦凤等数州本属中国,蜀国趁中国改朝换代之时窃取;今我朝可以收复故地为借口,发兵西征,将蜀国人彻底赶出关中,再派兵守秦岭要害,可保蜀国不敢乱动。此战若胜,再取南唐江淮之地,杜绝他们进攻的可能。 王文伯(王朴)进言,先打蜀、唐,志在速战速决,解决后顾之忧,并不急着举国之力攻灭一国;而最优先解决的应该是北方契丹,故曰‘先北后南’,以契丹为先为重。今天官家在枢密院议事,已经赞同了王朴的建议;此乃军机,故与《平边策》有些许出入……老奴认为,朝廷对蜀国用兵已着手准备了。” 符氏的注意力转移到国事上,沉吟道:“难怪晋阳之役时,北汉就剩一座孤城了,官家和诸大臣也舍得决断及时抽身,不愿投入举国之力。” “皇后娘娘高见。”曹泰忙道。 就在这时,只见有一个中年宫妇在寝宫门外徘徊,好像是来见皇后的。曹泰便知趣地说道:“天色已晚,奴家不好留得太久,这便告退。” 符氏一拂宽袖,轻轻一挥,曹泰便弯着腰倒退着出去了,安安静静的连一点声音都没弄出来。 曹泰刚走,中年宫妇便转头说道:“快进来。”只见一个漂亮的宫女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跟着中年宫妇进了寝宫。俩人进来后,那宫妇又把殿门给掩了一下。 符氏见状,也不动声色地起身,掀开珠帘进暖阁,走进了紫幔低垂的床帐中。偌大的寝宫,除了她自己和刚进来的两个妇人,没有一个宫女宦官,曹泰进来之前就被屏退了。 妇人带着宫女跟着进了符氏就寝的地方,在寝宫深处。她们这样子,比打听军国机密还要谨慎,简直有点偷偷摸摸的嫌疑了。 符氏不得不谨慎,此事她冒了很大的风险,简直是冒死办事。 但是她又实在是忍不住了……官家在当着人的面很宠爱自己,而且一回来就封皇后;却在宫中不搭理她,回京已有一段日子了,他连碰都不碰。但是据宦官曹泰留心注意,官家这阵子每天都有召嫔妃侍寝。 符氏很想弄清楚,官家召嫔妃侍寝究竟只是陪着入睡、做做样子,还是确实临幸了。她觉得自己长得又不丑,而且自信艳|绝后宫,比那些嫔妃美貌多了,为什么不被临幸?她必须要明白,是官家的心不在,还是身体有恙。 安排卧底在柴荣身边,打听他的私事,这种事确实可以很严重的,被知道了轻则也会怪罪皇后算计他。符氏尽量悄悄的,只让三两个心腹参与。 那个年纪较大的中年妇人把宫女带进来后,便静静地远远地殿门口守着。她的年纪看起来应该在东京大内呆过不短时间了,见过很多,所以很懂事、根本就不愿意因为好奇心去听宫女究竟要在皇后跟前说什么……在这深宫大内,再聪明也没用,什么都不知道反而安稳。 宫女站了一会儿,脸色苍白很难看,猛地伏倒在地,哽咽道:“奴婢不敢说,又不敢在皇后娘娘面前说谎。” 符氏惊讶,更加好奇,忙用软话哄道:“官家常常出征,在宫里就是我说了算,只要你忠心跟着我,我可以保护你。你别怕,说给我听。” 只见那宫女的肩膀在颤抖,似乎是偷听到了很严重的事。 …… …… PS:今天是鬼节,《十国千娇》书页上的鬼王已经残血了,跪求补刀! 我希望能打掉这只鬼王,图个好兆头、好运气。人多力量大,就一点残血了,大家都出一份力吧!祝愿所有参与了的朋友,都能得个好兆头,祛除坏运气,带来好运气。 第四十六章 官家的秘密 铜质的精致灯架上点着几十支蜡烛,但皇后的寝宫太宽敞,以至于宫殿深处帷幔里光线仍然有些暗淡;紫色的绫罗属于厚重色,更增古旧幽暗的基调。 宫廷的夜里,皇后和这名年轻宫女的白净娇|艳的容颜在如此深色基调中,有一种妖异的错觉。夜色可以将人变成这样……符氏完全没有了白天在大殿上的堂皇。 宫女伏在符氏的脚下,战战兢兢的,恐惧在她全身都有所表露。“我会不会死……我还不想死……”她几乎用苦苦哀求的口气在说话。 符氏刚才用好话晓以利弊,只说一遍,她便不再多说了,沉默了一会儿冷冷道:“本宫可以多给你一点时间,你会说的。” 是的,宫女必定会说出来,要么说假话……如果可以在短时间之内就编造得毫无漏洞、连符后都能相信的话,并且还得有在掌握了生杀大权的人跟前说谎的胆识;要么只能说真话了。无论怎么选择,她总得说。 说了可能不会死,而且有立功得到后宫最有权力的女人的赏识机会;不说则一定会死。之前皇后已经说得很清楚了,皇帝登基前和登基后都经常出征,她在宫廷里拥有最大的权力,而且娘家也是很有实力的……她可以保护自己的人。除非发生了皇后都保不了的事,那宫里没人可以保这个宫女了。如果一个小小的宫女和皇后过不去,就算不死每天恐怕都要战战兢兢提心吊胆。 今天符氏确实是一改常态,露出了狠心的一面。 平素后宫并不是这样的,符氏进皇宫以来,为人庄重大气,都是与人为善、宽厚待人,她和嫔妃宦官宫女的关系并不是如此紧张,更不是以高压恐怖手段慑服人们;相反大家对她既是敬畏也是尊敬爱戴,感念皇后的恩德。 但今天这件事,她着实是有些不择手段了。 宫女趴在她的脚下良久,终于开口道:“穆尚宫昨天下午派人打扫紫宸殿寝宫,地上都擦干净了,下令闲杂宫人当天不准再进寝宫弄脏了地面。奴婢留到最后,便躲进了床脚底下。 我很害怕,动都不敢动,想眯一会儿等到晚上,却睡不着。就这样一直熬到二更天,听见外面打更的声音了,没过一会儿官家就进来了,然后召秦美人侍寝。秦美人进宫后说话的声音毕恭毕敬,等官家支走了所有侍者,她竟然大胆言语轻佻起来,还嬉笑责骂官家,官家却不发怒,还和秦美人谈笑……娘娘,奴婢能不能不复述那些轻佻话了?实在记不全,光在心里默念牢记要紧的话了。” 符氏心里也骂了一句:自己还以为端庄守礼能让官家看重,不料他倒喜欢轻佻嬉闹的女人? 她不动声色道:“你说罢,记得多少说多少。” 宫女低声说道:“秦美人说,官家出征几个月,只回来的当晚临幸我,甜言蜜语说得那么好听,转身就忘记了,一连几天都不召见……官家说,宫里还有别人,朕是为你好,独宠你不怕遭人嫉妒么……秦美人说,官家封我做贵妃就不怕别人嫉恨了……官家说,母以子贵,你要是给生个儿子,朕就可以封你做贵妃,并且服众。” 符氏听到这里,心下一阵疑惑:生儿子?那官家并非身体有恙,若有恙还如何能叫那嫔妃生子? 她终于忍不住打岔了宫女,急着问了一句:“官家昨晚临幸了秦美人?” 宫女道:“是,后来秦美人还叫得很放|荡,嚷嚷着说官家好厉害,她要死了,也不怕被外面的人听到……奴婢在床底下听得都替她脸红。” 符氏听到这里也忍不住了,沉声愤怒地骂道:“这个卑贱的荡|妇!竟然在宫廷里说这样的话……”话音未落,就只听“嚓”地一声,丝绸的上衣下摆竟被她那娇弱的双手撕了一道口气,其愤怒不言而喻,连跪禀的宫女都替秦美人捏了一把汗。 不过符氏显然气的是秦美人,和宫女无关,见到皇后这么恨那个秦美人,宫女虽说害怕,却莫名地更想说了,说得愈发起劲:“官家不仅不嫌她下|贱,还夸她。不过只一小会儿,秦美人就叫嚷了一句,床|上就突然消停了。接着官家又说话了,‘朕真的有那么厉害么?’……秦美人嗲声嗲气地说,‘官家是帝王,是全天下最厉害的。’……官家说,‘你就见识过朕一个人,说得好像能与别人比较似的。而且朕知道你一定口是心非说了假话。’ 秦美人慌了,‘臣妾不敢欺君。’……官家笑着说,‘朕知道你是想讨好我,不必怕,朕不怪你。’官家又叹气道,‘为了天下的大业,朕风餐露宿多次受伤。要是以前,朕能叫你见识真正的厉害。’……秦美人说,‘官家宠爱臣妾,臣妾就很满足了。’” 宫女顿了顿,突然住口。符氏感觉她的话根本没有说完,便道:“你肯定还有更要紧的话没有复述,否则就凭这些,你不能吓成那样。” 宫女脸色一白,为难了一会儿,说话的声音又降低了很多,几乎用悄悄的声音说道:“请皇后娘娘明鉴,皇后娘娘是母仪天下的尊贵者,奴婢没有胆量挑拨娘娘和官家……只是,确实官家和那秦美人在枕边说起了皇后娘娘。秦美人问官家,‘这几天官家临幸了好几个嫔妃,为何独独不去皇后那里,莫非官家不喜欢皇后?’官家说,‘你别想得太多了,皇后那个位置不该你们坐。’秦美人说‘臣妾不敢想。’ 官家说,‘不敢想便对。皇后不仅是符彦卿家的长女,又是先皇躬亲下聘,娶进郭家门的,你们还想动她?心思太多,见识太少……先皇(养父)在世时,就对皇后十分看重,认为她临危不惧识大体,什么都好;我看来,先皇没看错人。只是……’” 人们总是最关心自己的事,那个秦美人是不是淫|贱,符氏也没那么急切关心。但此时她就立刻催促道:“只是什么,官家还说了甚?” …… …… 【贺词】: 西风紧的读者人数还很少、少得可怜,而鬼节活动的僵尸需要2000人民币才能打死,且有一天内的时间限制。但我们以微薄之力,齐心合力在一天内完成了心愿,没有留下遗憾。 今天正式鬼节,我看了一下,全***我们这本书是【唯一】打死了鬼王的书。完成这个活动当然算不上什么壮举,但我觉得大家可以理所当然地享受一下喜悦的心情、成功一般的喜悦,享受一下“我们想做到的事,就一定做到”的感动。这不是一个人的游戏,而是大家同心协力的行动表达,以书会友,共同的愉悦、共同的心灵共鸣。 为了一个彩头(顶置帖子里官方奖励1万币),大家投入了20万币,就是图个吉利的兆头(恕我有点迷信),图个去除坏运气、迎来好运的念想,祝愿所有的朋友都能沾到好运!西风非常感动,也非常感谢大家,觉得你们无私付出得太多,我能回报得太少,只愿读者们都能天天有个快乐的好心情。 西风紧 2014年8月10日晚 …… PS:活动到15号结束,后面几天我就不好意思再强求大家了,随心意吧。这个活动主要是能抽月票,冲月票榜(西风目前第九)。 第四十七章 朦胧的飞花 符氏本就聪慧,而且从小生长在王府大家族,长大也生活在显赫之家,无论军政大事还是女人堆的勾心斗角都见识过不少,她很容易就能洞明人事。宫女话还没说完,她已经想明白很多事了。 寻思起来,那个侍寝的嫔妃秦美人虽然下作了一点,做得有点过分轻浮,却更像是官家的女人。男女之情大体就该是这样的……就算是符氏最敬重的父亲,平素君子仪态,但在家里的妻妾面前也很轻哩,还会嬉笑。 古人曰,相敬如宾。但以符氏所见闻,男人宠爱女子、私下几乎都没有相敬如宾,照样很好。什么礼数就是在人前做样子的。 或者不是做样子,便是没有喜爱之情、至少不是男女之间的喜爱……就像官家对自己,她没感受过男女之情。 符氏听得仔细,而且作为女子无论她是不是被人称作识大体,仍然会对细节的关注大于一切。宫女的话里,有几处细微的地方让符氏多动了心思。其中一处,那淫|妇秦美人就喊了短短一句话,床上就消停了;另一处官家说为了大业,常年征战风餐露宿,受过很多伤,不然叫她见识真正的厉害。 符氏猜测官家因为战阵受伤影响了身体。 然后还有一句话,复述官家的话里“你就见识过朕一个人,说得好像能与别人比较似的”,足可以让符氏认为官家因为身体受伤影响了心和性情。 而且联系起平素的见闻……官家平时是很有智慧的人,上马治军下马治国,绝非是一个糊涂的人;但时不时会莫名其妙地发脾气,一下子性情大变,莫名其妙地暴|虐宫人甚至将士,符氏都常常劝他。按理他都做到皇帝了,全天下最有权最富有的人,基本是凡人能达到的极限,要什么有什么,他生哪门子气? 符氏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揣摩没有错,就是那么回事。 ……宫女话还没说完,而且欲言又止很不想开口的样子。符氏便继续逼问,心里很想弄清楚缘由。 宫女只得支支吾吾地开口道:“官家说、官家说,不过……不过朕堂堂君王,比梁晋唐汉那些皇帝如何?难道要一个妇人在那点事上,拿朕与别的男人比较高低长短!” 宫女说完急忙把脸贴在地板上。 果然这句话就很明白、很严重了!别说符氏,就是一个宫女都很明白。 官家意指皇后,嫁过人会拿前夫李崇训和他作比较,而且会耻笑他! 符氏的脸一白。宫女却不知趣,又一口气说完:“官家又说,朕封她做皇后,不仅是因她是符彦卿之女,更因她是先皇指定的人选,谁也不准动她!” 此时符氏的脑海里几乎一片空白,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只有这样一个想法:官家志向高远、自视甚高,曾经宰相冯道只是说他比不上唐太宗,他也生气了;唐太宗已经是留名青史的千古明君,在史上名声极好评价极高,绝大部分皇帝比不上唐太宗有什么好计较的,官家生气恐怕就是觉得自己比唐太宗毫不逊色。这样的人,恐怕内心里也不是太情愿让先皇给他指定皇后吧? “你下去吧。”符氏有气无力地抬起手轻轻一挥。 宫女忙叩头退走。 此时此刻,符氏的心情岂止是沮丧。她同样是个心气儿极高的女人,一直认为所有人高看她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包括官家的表现也是如此,先封卫国夫人,刚坐稳皇位就立刻封皇后,恩宠不可谓不隆……哪料得自己在他心里如此不堪,如此无足轻重! 她冷静了一下,按捺住怒气,觉得此事还不算太糟糕,心里又燃起了一丝希望。 官家不知道自己还没见识过别的男人! 也难怪,谁会认为一个早就嫁过人的女人、一个已经二十多的女人没经历过人事?恐怕就算当着官家的面说出来,他都不太信这等稀奇事。 只要官家知道自己还是清白的,他会回心转意么? 符氏唯一的希望就是他能回心转意。她没尝过人事,却觉得那一点事也不是很重要,更不会耻笑官家;只要能得到他的宠爱,比其它的重要多了。秦美人说这句话时,应该也没说谎。 符氏从小到大养尊处优锦衣玉食,尊严、权力、财富,她没有一样缺的,所以根本不看重。但她也想得到男人的呵护和宠爱。 走到现在这一步,唯一能给她这件东西的,只有官家了。 世上当然不止一个男人,还有很多,而且妇人改嫁也不是了不得的事,符氏自己也改嫁过……总有人会娶寡妇或者离了的妇人,但是,谁能谁敢娶皇后? 不能得到官家的宠爱,符氏就只能空等着守寡或守活寡,不再有第二次改嫁的机会。其实,这并不是多么惊奇的事,宫里这样的女人多得是,贵为皇后也不能例外。 ……她从一开始的委屈、沮丧、愤怒中渐渐冷静下来。以前她并没有真正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现在终于感受到了,她就算是皇后,也得争宠。 必须要有一个策略。难道要学秦美人那样的下|贱,不知廉耻满口胡言秽语去讨好官家?不行,符氏觉得自己死也做不出来。 首要的事是让官家确定自己是完璧之身,而且不能让他怀疑自己偷听到了他的私|密话,才专门告诉他的;需要一点巧妙的安排,要让他觉得好像是偶然得知一般。 …… 由于服侍她的宫女被叫走,未得允许不敢进来。所以符氏的寝宫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她静静地想了很多事,累了连衣服都没脱,和身躺在床上不知怎么睡了过去。 睡得不好,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还是一个天真欢乐的少女,而且很相信这一点。似乎是春天,地上铺着绿油油软绵绵的草,点缀着小小的花瓣,有微风,树上的花瓣像雪花一样在风中纷纷扬扬,分外漂亮。真是一个好地方好时节。 她在那里跑啊跑,高兴极了。而且不是孤单的,不远处正有一个英俊的少年郎看见了她,少年郎眼睛里顿时激动流露,爱慕之情溢于颜表。 那少年郎是绍哥儿,而且是一家高门大户的公子,能文能武……(至于为何绍哥儿是这样的,却不知道,反正梦里就觉得少年郎是这样的。) 绍哥儿追上来,真挚地说:我愿忠心于你,一辈子保护你、呵护你,不惜为你而死。 她正高兴,忽然春光一黑,然后混混沌沌起来,就好像盘古刚刚开天辟地一般,乱七八糟的事儿一起涌来。 ……然后就醒了,顿时感觉手臂发麻,那只手臂连动都动不了,非常难受。原来之前不小心睡着了的时候,没注意,头没睡在枕头上,拿自己的胳膊垫着。 符氏睁开眼睛,便是偌大的黯淡又华丽的宫殿,周围连一个人都没有,静得可怕。 她心里一阵怅然,又莫名惊慌起来,大声喊道:“穆尚宫!穆尚宫何在?” 一个中年宫妇提着裙子,急急忙忙地奔进来,跪倒在床跟前:“奴婢在,娘娘有何吩咐?” 符氏眉头轻轻一蹙,过得一会儿恢复了威严又淡然的口气:“几更天了?” 穆尚宫道:“回娘娘的话,五更天。” “本宫要沐浴更衣。”符氏用很理所当然的口气说。 她要做什么,还管是什么时间?穆尚宫也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好像大清早天还没亮洗澡是完全正常的事,“娘娘稍候,奴婢马上准备。” 于是过了一阵,符氏便泡在了宽大的雕花木制浴盆里面,温暖的水冒着淡淡的白烟,水面上还撒了花瓣。浴具旁边,还放着一盏红得晶莹剔透的甜酒,用琉璃杯子装着。 旁边站着十几个低眉弯腰的宫女,其中一个比较亲近的小宫女,手保护得像削葱一样白嫩柔|滑,正小心翼翼地揉捏符氏的胳膊。 这下符氏的心情渐渐好了起来,舒舒服服地躺在那里,很享受的样子。 过去并不久的烦心情绪,已经暂且被她抛诸脑后了……其实她本来就是乐观的人。若非真的处境太糟糕、诸如乱兵已经杀进家里了,多半时候她都很懂如何让自己愉快。 她手里拿起琉璃杯,半眯着眼,在舒舒服服的按捏中,渐渐就陶醉起来。 此时此刻,她不去想自己如何解决烦心事,反而又将梦境重新温习了一遍。不仅是梦境,还把有关于绍哥儿的印象都回忆了一次。 管天管地,谁管得着我想什么?! 符氏已经在这方面释然了,人活着,就得放下,没必要老是责备自己做错了什么、欠了谁、有什么罪…… 她这顿沐浴更衣真是耗时间,等更衣好了,天都大亮了。 又在一大帮人的侍候下吃过早膳、漱了口,正喝点清淡花茶时,宦官曹泰就时机恰当地进来了。这宦官不管有事没事,天天都要在皇后跟前晃悠几趟。 果然正遇到符氏有事想找他。符氏很简单地说了句话:“昨天枢密院说的事,你见着王溥了,提议他向官家推荐一个人吧。” 第四十八章 拂袖谈笑间 宦官曹泰在西华门内候到了王溥,上前去寒暄,说了几句废话,便轻轻提醒道:“西征那事儿,王丞相何不站出来举荐一个人?”王溥也用不经意的口气反问:“举荐谁?” 曹泰把拂尘甩到臂弯,腾出手抱拳道:“您才是宰相,当然是您想举荐谁就举荐谁。” 二人片刻后就拜别,远远看去,就好像两个熟人偶然在皇城相遇,招呼应酬了几句而已。 王溥一时间被搞糊涂了。一开始以为宦官曹泰是替皇后或某个勋贵讨个人情,正琢磨如果是给一个庸才走后门那可难办,西征蜀军非同小可,怎可为了人情拿军国大事当儿戏?再说就算他想当儿戏也不行,枢密院又不是他王溥一个人说了算,就算枢密院大伙儿都说行了,这等大事不得经过官家点头? 但宦官又说您想举荐谁就举荐谁。王溥一下子就糊涂了。 既然是按照我的想法来,那宦官没事说这一句干甚? 不过王溥才三十多岁,脑子还不迟钝,很快就明白了宦官那句话的关键之处:他们的意思,不是举荐谁、而是谁来举荐……只有这么看,宦官才有必要说刚才的两句话。 王溥心道:我来举荐个人。按照我的看法,向训就不错,持重顾大局。 想到这里,王溥就恍然大悟了,原来玄机在这里! 武将中,向训和王溥走得最近,也最得他的赞赏;如果王溥来荐人,几乎可以肯定会推荐向训……而向训有可能会向枢密院要人,要内殿直都虞候郭绍! 别人不知道,王溥因为和皇后的人有些来往,他恰好关注了皇后在宫廷外的一些小动作,比如把符家在东京的别院赏给了一个武将:内殿直都虞候郭绍。这个武将,恰好也是王溥在官家面前推荐过的,有印象。 两边合在一起寻思,果然宦官曹泰今天就是来走后门的!最想帮的人是郭绍。 只不过这个人情实在是安排得巧妙,人家都不说是谁,结果什么都布置好了……绝对是皇后的意思,王溥不觉得宦官曹泰有这份心思。 王溥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觉得简直是一份顺水推舟的人情,没什么为难的。 ……那曹泰回到宫中,又溜达到了皇后的宫殿里。他和平时完全一样,没有任何不寻常的地方,因为他一向就在皇后跟前走动,宫里的人都知道这个老宦官早就投奔皇后了,实在太正常。 皇后在一处大殿里接见嫔妃、女官、宦官近侍,听后宫诸事的禀报。皇后是心不在焉的样子,但大家却不敢心不在焉,都一本正经。 曹泰压根不管那帮人在说什么,旁若无人径直就走上台阶。他在榻前俯身下去,靠近符氏的耳边悄悄说道:“奴家已经见过王丞相了。又在西华门碰到了宦官王尽忠,王尽忠说在大相国寺旁边有个道观,道观观主京娘和郭绍来往密切,看样子会成婚也说不定。京娘疑为殿前都虞候赵匡胤的义妹,但奴家觉得,或许不是、就算是赵匡胤也不认她了,不然怎会沦落至斯。” 他几句话就说清楚了,尽捡要紧的说,一般还会加上一些自己的看法,让皇后省心。这宦官说话口齿清楚、不罗嗦,办起事来很利索,出主意也是头头是道;难怪深得符氏的倚重。 符氏一听到这里,便拂袖起身:“大家都散了,各司其责。” “恭送皇后。”前前后后的众人,有的屈膝有的跪拜,纷纷行礼。 曹泰机灵地跟在皇后身边,在前呼后拥中进后面的一间偏殿。接着皇后便屏退了所有的人。 她看了一眼曹泰,说道:“你太扎眼,还是叫王尽忠去罢,得见那绍哥儿一面。” “喏。”曹泰忙躬身道,“王尽忠见了郭绍,该说点什么?请娘娘吩咐。” 于是符氏招曹泰附耳过来,轻轻说了几句话。 老宦官领命而去,他一面派人去叫宦官王尽忠,一面提笔写了一封书信,漆封。等到王尽忠过来,曹泰便下令他亲自送信。 …… 书信的意思很简单、又很霸道,完全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不准郭绍娶京娘为正妻,而且不准他近一两年婚娶,直到皇后觉得时机恰当的时候,自会安排。 没有任何印信,字迹也不知道是谁的,反正细看之下不像出自女人之手,应该不会是符后的亲笔书信。 幸好郭绍记性好,上回皇后赏宅子,派个宦官来指认地方,那个宦官长得白胖圆脸;这回送信的正是他。可以确定这封信是皇后身边的人送来的……而且似乎那些宦官不敢、也没有必要伪造这等东西来糊弄一个禁军将领。 郭绍看上面的语气,完全就是上级或长辈的命令,长辈的感觉更多一些,因为连他家里的婚事都管。他初时心里莫名有点抵触感,但略微一想,就逆来顺受了。 自己在这五代十国毫无根基,毫无靠山,连父母亲戚都没得。稀里糊涂的,被符后看中了。这也是巧合,以前那个“少年郎”拿性命种下的机缘。如果没有这一点很玄的机缘,现在是什么样子真不好说。 最可能会因功升个百人都头一类的将校当当。接着慢慢熬军功资历,再熬十年经历无数次仗,看运气如何机遇如何、是不是每次都死不了,然后才有一定的机会做个什么中高级将领……如果这样混下去,还敢想什么以后不愿意跟赵匡义之类豪情壮志?能不死就算好了。 因为在当时,就算他一箭射死张元徽、立了一些功,没有张永德在官家面前指名道姓表功,他就出不了名,更出不了头;甚至都不能确定是他射死的北汉大将,当时所在小底军步营都完全崩溃了、上峰指挥使已死,无人证明无人请功。 张永德为何要专门替自己说话,显然是看在皇后的面子上,皇后本来就很得武将们的敬重……还有向训对郭绍的赏识,或许也有别的一些原因:郭绍是禁军最高级武将、驸马都尉张永德都认识的人。 郭绍已经想通了:能出人头地,全靠一个人,那就是符皇后。 现在皇后来管自己,岂非好事?! 但叫他比较纳闷的,什么不管,管自己的婚事……莫非皇后是想亲自给自己物色人选?如果这样也好,只求物色到的人选不要实在太丑就行,反正是联姻,郭绍也没打算挑挑拣拣。 他心里还有更多的疑惑,那“少年郎”干的事就只是在危难之际没跑,去送死了,对于符氏那样极度尊贵的人,需要记这么久的恩情、一次又一次地回报么? 第四十九章 傻笑 没过多久,向训便亲自登门;郭绍家的正大门第一次为客人打开,平时都是走角门。 向训带来了一个消息,朝廷准备收复秦、凤等失地。负责这次西征的主要大将二人:凤翔节度使王景、镇安节度使(南院宣徽使)向训。还有中央禁军一部协助向训军,将领人选便是郭绍;另外客省使昝居润,主责外交,应该也有监视自己人适时汇报中枢的职责。 向训打招呼,让郭绍多准备一下。 郭绍根本不清楚上边究竟是怎么运筹帷幄的,又是怎样的大战略,一切都很突然。突然就有人说:你将要出征了……当然没人会告诉他朝廷为什么出征、有什么意图,连为什么选中他也没有原因:你只要听命行事就可以! 别说郭绍两眼一抹黑,不知道那军机衙门深宫内殿中捣鼓什么计策,恐怕就是身份地位到了节度使等级的向训也不是尽然了解。只不过向训在上层认识的人多一点,所以多知道一些。 郭绍打算次日“上班”的时候,找都使王审琦或殿前司面熟的人要点东西,前阵子官家出的两道命题作文,《为君难为臣不易论》、《平边策》……当是读报学习中央的精神。 但这些文章也不一定就准确,毕竟是给很多人看的东西,不能啥都写出来。没法子,郭绍这种级别根本就不可能有上殿奏事的资格;更没有参与枢密院小圈子密谋军机的可能。 ……不过上面怎么布局,对郭绍来说也不是很重要。 现在他心里只有一个很确定的念头:立功上进的大好机会已摆在面前!这次出征他是主要将领之一,只要打赢,功劳就是铁板钉钉的事,比起上回高平之战完全依靠偶然机遇稳当得多! 我要真正出人头地了!郭绍心中隐隐有这样一个念头。 他琢磨着这事,坐在饭桌旁边便犹自露出了诡异又欢乐的笑意。 “咚!”忽然一只菜碗被重重地搁在了饭桌上,玉莲正在摆饭……桌子已经感觉到了玉莲的不爽心情。 郭绍抬起头看了玉莲一眼,果然她那鹅蛋型的脸上脸色不是很好,当下便随口说道:“一只碗哪里惹到你了?” 玉莲道:“谁惹到我了?我可不敢搅了郎君的好兴致,一个人都能在那傻笑。” “我笑了?我笑了么……”郭绍回头看另外两个人。小姑娘董三妹很肯定地点点头,黄老头沉默不语。 因为郭府暂时只有几个人,所以郭绍根本不分主仆。一共才四个人,吃饭一块儿就吃了省得麻烦……这里的四个人很怪异,从老的到小的都有,生生拼凑出一家三代的错觉。 玉莲道:“你的贵人是不是又在笼络你了?她倒是管得宽,连京娘的事都管。” 郭绍这才想起来,自己东西都是给玉莲收拣的,她肯定已经看了那封信。 “人家是给富贵,咱们和谁过意不去都行,和权势富贵和钱过不去,何苦来的?”郭绍劝了一句,又微笑着用玩笑一般的口气道,“我怎么听起来,你的话酸溜溜的?难道今天的醋坛子不小心被碰翻了?” 玉莲没好气地说:“对,我就是把醋坛子打翻了,锅里碗里全是醋!” 她最近的态度变化似乎有点大……以前在铁匠铺帮工,跟郭绍相处了几年都是客客气气,姿态很低微,谨小慎微的;这才个把月,就全然不同了。 有一种说法叫身在曹营心在汉,似乎人的心和身体可以分开;但女人的身心确实难以分开。玉莲一旦和郭绍有了肌肤之亲,她就全然不同,几乎没有了太多的敬畏之心……哪怕现在的郭绍、和以前做十将兼营铁匠铺的小老板已经有天壤之别,按理现在他的身份更应该得到尊敬才对;但至少在玉莲面前,全然不是那样。 郭绍微微侧目,略一寻思,沉吟道:“你是吃哪门子醋?京娘和我意外地那样了,感觉你也没怎么吃醋,还劝我要对人家负责。难道在玉贞观住了几个月,你被她洗|脑……那个变成自己人了?” 玉莲道:“京娘也是可怜人。” 郭绍不反驳,想来京娘就算不可怜,也不是很好运。 玉莲忍不住又道:“但是那个人,一出生什么都有!美貌、地位、富贵,一样不缺,现在都母仪天下了,哪个妇人能比得上她?她为何还不满足,为何什么都想要,还要招惹你!” “哈哈……”郭绍顿时没忍住笑了出来,“真是小心眼的心思,更是稀奇古怪的心思……” 玉莲生气道:“是,我这样的人就是不识大体,见识短!哪比得上人家?” 郭绍摇头叹道:“人比人气死人,你倒好,和谁比不好,和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比,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也犯不着这样吧?你们不和他争皇帝就好了,人家有闲心和你争什么?我觉得玉莲你呀,还是把心思放肚子里,省省别气坏了身子……咱们这等人,被贵人看中是前世积来的阴德,天下人恐怕哭着喊着跪求被看中提拔,都只是做梦!咱们应该高兴!” 玉莲仍然不服气:“她不争,当然谁也争不过她。她就是牵着你的心,当猴耍,下回你是不是也要为了她命都不顾……还顾家里的人?” “不是谁想拼命表忠心,人家都会领情。”郭绍道。 一桌子就郭绍和玉莲吵吵闹闹,另外一老一小都不开口,黄老头是一直都那样,超出他理解范围的事一律不过问、什么七姑八婆的事也完全不感兴趣;而董三妹一门心思埋头吃饭菜,她嘴小吃得秀气,但吃饭从不停下来,每顿都吃不少,直到她的小肚子实在撑不下了才放筷子。 日子就这样过,这阵子还算太平。 八月初,郭绍正在皇城北门内殿直营房值守,正该他的轮流任务,都是枢密院安排好的人事。这时北门来了个老宦官,传皇后懿旨,要他带骑兵两队护驾,保护仪仗。 郭绍自当领命,只出动两队人马,算不上是调兵;何况是皇后的懿旨,旨在护驾,这件事没什么大不了的,郭绍只需在内殿直营房备档记录……如果不是两队,而是擅自动用好几百骑兵,这事儿就得惊动殿前司、枢密院了。 皇后娘娘要出宫,去大相国寺。 年初高平之战前夕,皇帝御驾亲征。皇后娘娘去大相国寺的佛前,祈求佛祖保佑官家平安顺利,并许了愿贡献香油钱;后来官家果然逢凶化吉,大捷之后班师回朝。皇后这次便是亲自去还愿的。 一大帮仪仗队伍浩浩荡荡出宫,郭绍带着马队在前面开道,后面的宦官宫女随从更多,队伍最后还有一小股骑兵压阵。很像年初的时候郭绍一身脏兮兮的汗水在铁匠铺仰视仪仗的场景,现在的队伍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相国寺内外的闲杂人等已经被清理,开封府马直也出动了一众人马管理治安。百姓也能有幸一睹皇后的凤仪,大伙儿只管远远地站在街头,等着皇后在寺庙门口下马车的短短一瞬间,眼睛瞪大点别错过,就能一饱眼福。 等大队人马到了寺庙门前,方丈老和尚和一众寺僧已经在大门外迎接。 皇后在前呼后拥下,被围得密不透风,前后左右全是宦官宫女,围了几层,恐怕要叫远处激动围观的人们失望了……不过这或许并不影响大伙儿在市井和家里拿来吹嘘,号称自己亲眼见过皇后。 郭绍带兵跟着皇后进了寺庙大门,护卫在外围。皇后基本没有露面,在人群中间或许能看到她,但寺庙里谁敢伸长了脖子迫不及待地拼命瞧?那样做也太没规矩了! 就在这时,老宦官曹泰对方丈说道:“主殿里的寺僧也撤了,让皇后娘娘好好和佛祖说话。” 然后又招呼郭绍:“你先进去瞧瞧,然后在殿门口守着。” 郭绍领命。他到主殿里检查是否有安全隐患,不过应该都没啥问题的,皇后虽然尊贵,但她一个女子不至于被某些势力视作除之后快的威胁。 准备妥当,郭绍和那老宦官两个人守在前门,另一个将领和宦官在后门。 就在这时,正在大相国寺内的将士和寺僧终于目睹了皇后娘娘的风采,她没有穿繁琐的礼服,却穿了一声素净的衣裳,或许是因为拜佛要清心寡欲吧。几乎没有任何装饰、不需要任何身外之物衬托她,穿着打扮的规制连普通平民都可以仿效……饶是如此,边上的人们也再也顾不得其他,纷纷侧目,有一个寺僧连眼睛都看直了,显得十分失态。 大相国寺的寺僧中,还是有的人修行不够,还没有完全进入四大皆空的境界。 皇后移步走进正殿,在准备好的蒲团下轻轻跪下来。她虽然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但仅限于凡间,神依旧是神。 旁人都在外面的院子里远远观望,离得很远,不过能见到皇后的背影。 她在佛前,静静地祷告着什么。 …… …… PS:鬼节打鬼的活动到15号结束,这个活动主要是打赏得月票,月票来得容易又快。(大家都花一点点时间看一下网站首页的规则吧) 目前月票总榜上,西风排第九。所以这个月的月票数对西风非常重要了……以前太少根本没机会争榜,现在已经看到希望了,就舍不得被挤下去。 所以我打算15号活动的最后一天,再集中一次火力打掉一只鬼王,主要为了冲月票榜。届时希望得到大家的力量支持,哪怕只有几块钱,也能叫我感觉到心意。15号我会爆发的! 另外平时这两天,大家也可以稍许支持,大发的火力先留到15号吧!打鬼王的钱算打赏(我得到大头利益),月票哗哗掉落;想打赏这本《十国千娇》的朋友,现在是最好的时候,比平时的好处大得多! 西风紧感谢大家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