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截胡 大云国有个边陲小城荣华。 荣华城外有座山,名为福山,山上有个黑水寨,雁过拔毛,无往不利。 大当家的嚣张惯了,总爱扛着一柄趁手的板斧招摇过市,引得城中鸡飞狗跳。 自黑水寨扬名以来,这已经是第六个年头了。 从未像今天这般狼狈过。 “大爷,大爷......” 一贯狐假虎威的二当家此时正跪在地上,两手晃晃悠悠的抖着,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扑簌簌滚落下来,糊了满眼,沙疼沙疼的,挤眉弄眼间更显得獐头鼠目,贼眉鼠眼。 “您先.....先放开我们大当家,一切都好说......” 他偏头看了眼被纤弱少年踩在脚下,挣扎不起的大当家,抖抖索索抹了一把汗,复又转头,冲着负手立在三阶梯上狐皮座椅前的白衣公子连连叩首:“求您放了我们大当家吧!” 白衣公子轻抚了一把火红的狐皮,甫一开口便是一阵急咳,引得那名踩着大当家的纤弱少年松了松手,险些让人给挣脱了去。 “公子!!” 纤弱少年皱了皱眉,双手轻轻一扭,也不理会大当家杀猪般的哀嚎,脚下再次使劲将人给踩稳了,这才着急道,“咱们将人抓了,回去再慢慢审,您今日的药还没用......” “不急,你先下去吧,”白衣公子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语调温柔如清风细水,“我还有些事情想问问二当家。” 纤弱少年张了张口,似是想要再劝几句,但瞧着白衣公子瘦削的背影,终是拧着眉头,一记手刀将大当家砍晕,倒拖着出了门。 说来也奇。 门外围着二十来个彪形大汉,竟是无一人敢上前拦一拦。 今日一大早,黑水寨就劫了个过道的富商,干了笔大买卖。谁知正举寨狂欢呢,突然冒出这两个看似弱不禁风的人,三两下就给他们全端了。 大当家的当场被擒不说,好些个兄弟被揍得亲妈都不认得了。 要不是这两个人没抱着屠寨的目的来,恐怕这会儿大家就该在阴曹地府里相对垂泪了。 二当家再次抹了把汗。 即使此刻的白衣公子正掩着唇,气息不甚平稳的咳了好几声,二当家的也没敢造次,仍是乖乖垂着头,时不时掀起眼皮来瞅一眼,半个字都不敢多问。 “七天前,有外域来的商人被杀,货品不翼而飞......” 白衣公子好不容易压下了一阵咳嗽,语调依旧温柔,不疾不徐道,“听闻头一天二当家的去了城里,是见了什么人吗?” 二当家微微一愣,绿豆大的眼睛咕噜噜转了两下,赔笑道,“爷,您说的是那批......” 福山正卡在商道上,黑水寨的生意一向很红火。 七天前的事情算不得久远,尤其是那批蓝光流转的珠子,令人印象深刻到化成飞灰都忘不了。 “是见了什么人吗?” 耐着性子,白衣公子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题。 即使语调轻柔的如羽毛拂过心坎,二当家的仍是打了个冷战,忙不迭的点头道,“是,是一个......” 是一个什么人呢? 平平无奇的脸,不大不小的眼睛,扁平的鼻子,匀满胡碴的下巴。 大街上随便找一个人出来,五个有三个都能这么形容。 二当家的聪明惯了,头一次深感苦恼的挠了挠后脑勺,勉强总结道:“一个普通人。” 这话回的,跟逗人玩儿似的。 二当家的心里很是忐忑,可是任他再想如何补充一番,都找不到更合适的形容词。 白衣公子沉默了,只将一只骨节分明,又透着病态苍白的手在火红的狐皮上轻轻拍着,像是在思考什么事情。 一时间,堂中的气氛凝滞了。 二当家无声的喘了两口大气,一边绞尽脑汁的想那日的各种细节,一边怯怯的将目光投向紧闭的屋门。 纤弱少年出去时,很细心的将门给带上了,连带着外面一众兄弟殷切的目光一起,统统被隔绝了出去。 二当家真的希望此时有谁肯冲进来,二话不说的救了他就走。 可惜,整个黑水寨最能打的大当家都叫人猪猡一般的拖走了,谁还敢造次呢? “呯——” “咣!!!” 正这么想着,大门就在一阵巨大的碎裂声中,终止了它的使命。 伴随而入的不是二当家心心念念的英勇身影,而是一名倒飞进来的弟兄,和他闷闷砸在地上的声音。 光线闹哄哄的随着飞舞的尘埃一起欢腾,一个蓬头小姑娘踩着门槛走了进来。 一手叉腰,一手托着个纸包,看了眼上位处背身而立的白衣公子,张口就喝:“你就是黑水寨的大当家吧!快把小爷的货交出来!!” 二当家的瞠目结舌,忙回头看向白衣公子。 谁?这又是谁的仇家? “小爷足足等了一天一夜,就买了个包子的功夫,全让你们黑水寨给抢了!” 小姑娘人虽娇小,中气却足,就这么两声喝叫,竟把江湖中那些叫骂的架势学了个十成十。 白衣公子顿了顿,缓缓转过身来。 正堂的椅子上方开了个小小的天窗,此时正有一缕阳光洒下,将他的衣裳照的泛起淡淡的金光。 皮肤是苍白的,唇色是苍白的,整个人都呈现出淡淡的病态。 头发被细细打理过,虽然不至于枯黄,却也不算上乌黑,正随着衣物上的金丝银线一起泛出融融暖光。 镀了层金边那样好看。 他的睫毛很长,眨眼之间,眸子里的光彩忽明忽暗。更有那双含着水一般的眸子,温柔的好像心尖上捧起的清泉水,甘美而纯粹。 小姑娘愣住了,抬起手来就着纸包里的包子缓缓咬了一口。 韭菜馅儿的,喷香。 白衣公子看了看二当家。 这是来找黑水寨麻烦的,自然与他无关。 “哦,哦,您说的是哪个?”二当家这才从惊愕中清醒过来,忙作了个揖,低声下气。 “就今儿一早,”小姑娘咽下嘴里的食物,也回过神来,皱起脏兮兮的小脸,摇头晃脑:“知道云狐寨吗?” “知道知道,”二当家忙不迭的点了点头。 福山是小地方,哪里比得上三绵群山那种险地。 云狐寨便是那里的地头蛇,官府几次出动都吃了瘪,反而叫他们越发壮大起来。 可以说是全天下山贼的榜样了。 “那批货可是云狐寨大当家托我来取的,重要着呢,你们胆子也忒大了,敢跟云狐寨抢东西,”小姑娘将手中纸包一团,随意往腰间挂着的口袋里一塞,双手叉腰,怒目圆睁:“还不快点交出来!” 第2章 扯谎 原先门外围着的二十来个彪形大汉,倒了一半,吓退了一半。 极个别胆子大些的,敢扒着门框往里看看,也被白衣公子轻描淡写的挥了挥手,退下了。 只有摔在堂中的可怜弟兄,还捂着胳膊“哎呦哎呦”的轻声哀嚎。 白衣公子看了看小姑娘,又看了看二当家,温声道,“你是云狐寨的?” 小姑娘点头。 “你们大当家的,他还好吗?” 小姑娘面不红心不跳:“好啊。” 白衣公子点了点头,偏过脸去。 光影闪烁了一下,正好照在他嘴角勾起的一抹笑意上。 小姑娘有些疑惑了。 扶着可怜弟兄的二当家弱弱嘟囔了一句:“半个月前才参加完葬礼......云狐寨现在是二当家做主了......” 小姑娘一噎,手忙脚乱又掏出包子来咬了一口,狠狠咀嚼。 “总之,那是我的货,你必须还给我!!” 打劫富商的事情她虽是头一次做,却也下了不少功夫。 挖陷阱,探消息,守株待兔。 兴奋地一夜都没合眼。 天快亮时实在挨不住肚子饿,跑进城里买了个包子的功夫,再回来就只剩下一地的残兵败将和倒翻的马车。 连片好看的衣服角都没给她留下。 当时手里的包子就不香了,想都没想单枪匹马杀来了黑水寨。 本以为会有一场恶战的,谁知黑水寨的大当家竟是个漂亮的病秧子,连带着手底下的兄弟都是一群酒囊饭袋,两拳都挨不住。 想到这里,小姑娘昂了昂头,小手一指,信心十足:“若不还我,我平了你们这个破寨子!” 二当家登时噎了噎,为难了。 严格意义上来说,黑水寨能在福山作威作福多年,全凭着大当家一手板斧和众兄弟风卷残云般吞噬货物的好本事。 起初的劫道,多半是大当家单枪匹马一人杀入商队中,众兄弟七手八脚抬走值钱的,一哄而散。 后来名声渐渐旺了,有些眼力见儿的经过此处都会散些好处。兄弟们大多是穷途末路来投奔的,苦惯了,就图个生存,也不是非要大富大贵,你好我好的倒也相安无事。 干这行的,靠的不就是个唬人的头脸。 真那么有能耐,也不至于跑来做山贼了不是? 二当家踟躇了好一会儿,无可奈何:“这货物去留,都是咱们大当家说了算......您就是,就是杀了咱们,咱们也不敢擅作主张啊......” 一个小姑娘打上门来要东西,说给就给。 这要是传出去了,黑水寨的面子往哪儿搁啊。 二当家很鸡贼,特意将不在场的大当家给搬了出来,先示弱,再图后话。 不过一个未及笄的小毛孩子,真要发起狠来,满山寨的弟兄还会怕她不成? 小姑娘不知大当家已经被拖走,只认定了白衣公子就是这山寨的头头,愣是盯着他看了好半晌。白衣公子非但不为所动,反而淡淡笑了起来。 小姑娘一身蓬勃的气势当即就垮了一半。 她眼睛红红,一改嚣张模样,逐渐抽泣了起来:“可我上有八十岁病重老母,下有刚满周岁的弟弟,家里三天揭不开锅,就快要饿死了......” 小姑娘双眼氲满了泪水,雾气升腾。脏兮兮的小脸上,一道清泪划过,冲开灰尘,露出白白的一条皮肤来,“我自己......我自己......” 似是想到了什么伤心事,她竟然咧了咧嘴,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我染了风寒,病重活不长了,就想着弄点银钱,好让母亲和弟弟能......能活下去啊呜呜呜......” 她仰着头,哭的伤心极了,嘴里没嚼干净的包子屑跟着小小的舌苔一起泛上来。二当家的看在眼里,愈发的无可奈何。 倚着他的弟兄却清清楚楚的抽噎了一下,拭了拭眼角的泪水,感同身受般连连摇头。 白衣公子半捂着唇,轻轻咳了一声,满眼笑意。 眉眼弯弯,清雅俊秀,人淡如菊。 这蓬头小丫头,前一刻还像个小霸王一样说要平了人家的寨子,下一刻立马摇身一变,成了孤苦无依的小可怜。 看来她嘴里吐出的话,半个字都不能相信。 小姑娘哭了一阵,见围观的三人表情各有不同,于是费力吞咽了一下口水,胡乱抹了把脸,坚持道,“反正,货是我的,今天你不给也得给!” 话是冲着白衣公子去的。 那鼠眼的二当家说了,货物的去留,是大当家的说了算,想要东西自然是要他点头的。 白衣公子的唇角仍挂着淡淡的笑意,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看向二当家,问起了先前被打断的事情。 “除了是普通人外,可还有什么特别之处?” 黑水寨七日前造下的孽。 外域商人被杀,货物被劫,这件事远比看上去的要严重的多。 因为商人本不是商人,是外域来上供的使臣。 货物自然也不是什么货物,是要呈给大云皇帝的贡品。 贡品被劫,使臣被杀,白衣公子自然不会天真的以为,这件事会是区区黑水寨能做下的。 就大当家那个水平,劫个想要破财免灾的商人还行。使臣上供,都是由外域小国的护卫专程护送的,别说黑水寨了,就是云狐寨,想要吃下来也得扒层皮。 多半,是被人给利用了。 二当家怯怯看了眼白衣公子,又斜眼瞥了瞥不明所以的小姑娘,艰难道,“或许......看着眼生,并不是荣华城里的人?” 他搓了搓手,为自己不负责任的回答感到忐忑。 大云国幅员辽阔,除却一些有名的大城外,像荣华城这样规模的小城,少说也有二三百个。 这句非城中之人,比之先前“普通人”的描述,更加的不靠谱。 白衣公子点了点头,似是早就猜到了这种答案,只浅浅叹息一声,不欲继续纠缠,负了手大步向着门口走去。 “诶??” 二当家的没敢拦,小姑娘倒是不乐意了。在两人错身之时,飞快的捉住了白衣公子的袖子,又油又脏的小手在雪白的衣料上留下一个清晰的爪印。 白衣公子微微挑眉,似是对这个脏印不甚舒适一般,轻柔而坚定的将袖子抽了回来,抬脚又要走。 “你......”小姑娘急了,再次伸手却没捉住,袖子在她眼前划过漂亮的弧线,也不见白衣公子脚下如何动作,转眼就到了门边。 小姑娘从未见过似这般谪仙的公子,虽然病弱,却着实漂亮的紧,她一着急,手里吃了一半的包子便举了起来。 “你,你吃包子吗?” 屋外的阳光正洒在她脚边,小姑娘发顶乱蓬蓬,小脸脏兮兮,咧着嘴龇着牙,又白又亮的门牙上还沾着半片韭菜。 笑得讨好,没心没肺。 第3章 易主 白衣公子的脚下出现了很明显的迟钝。 他停了停,温和的声音中带着浓浓的笑意:“货物丢了,可不是贪嘴误的事?” “啊?”小姑娘举着包子,只顾看着逆光中那道谪仙般的背影,愣愣的回不上话。 “大爷,大爷......” 二当家却警醒,手脚并用的往前挪了几步,着急道,“我们大当家......” 先前那纤弱少年将人给拖走了,还没说要怎么处置,他们黑水寨今后该何去何从啊...... “多半,是回不来了,”白衣公子背着身,淡淡道,“散了吧。” 说罢,长腿一迈,径自走了出去。 “诶?诶?” 小姑娘忙举着包子追了两步,可到了门口向外一瞧,哪里还有白衣公子的身影。 “他不是你们大当家?”回头看见二当家满脸欲哭无泪,小姑娘后知后觉一跺脚:“你骗我!” “我,我......”二当家皱着脸,两手一摊,“我哪里有骗你,你要的货物,确实只有我们大当家才能做主啊。” 话虽这么说,但确实有误导小姑娘的嫌疑在里面。 二当家理亏,缩了缩脖子,只抓过手边的弟兄晃了晃,干嚎道,“小飞,你说咱们怎么办啊。” 小飞哪里回答的上来,被晃得有些晕,只能勉勉强强挤出几个字:“要不,要不二当家做主吧。” “我?”二当家忙撒了手,连连摇头:“我连个刀都提不起来......” 黑水寨远不如云狐寨,即便大当家没了,二当家也撑得起来。 他识字,有些小聪明,家里没落又得罪乡绅,这才投奔了黑水寨。 好不容易得了大当家赏识,提拔起来,谁能料到这后续的事情一团糟,现在饭碗没了,寨子也不保,何去何从? 小姑娘蹲坐在门槛上,看着这两个人相对垂泪,忍不住挥了挥手中的包子,声音清脆如珠玉落盘:“我做你们大当家啊。” 两人同时噎了一下,继续唉声叹气。 小姑娘不乐意了。 “不服气,看看你们山寨里谁能打得过我?” 三两口吞下手中的包子,小姑娘一边费力咀嚼着,一边站起身,将脏兮兮的小手在脏兮兮的破布衣服上抹了两下,抓住手边的木质门框轻轻一用力。 “咔——” 门框虽年久失修,但一握之下能碎成片片木渣的,大当家都未必做得到。 二当家一滞,仍是摇头:“你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做山贼头头,我们黑水寨的名声要毁的。” 小姑娘更加不乐意了。 “五年前血洗富贵镇的马匪你们可知道?” “知道啊。” 不仅仅是知道而已,简直记忆尤深。 “那挂了三人头的女匪就是我,你们可听说过?” 小姑娘拍着门框,神情骄傲,“你们这帮小山贼,也就贪图个银钱享乐,哪里见过血流成河,当时我们头儿就要提拔我的,是我自己不愿意。” 二当家无奈:“五年前你多大?” 小姑娘:“九岁啊。” 二当家:“......”那也确实是个人才了。 小姑娘不理会二当家的苦笑,径自走到小飞面前拍了拍他:“你说呢?” 小飞瑟缩了一下,磕磕绊绊道,“咱们,咱们山贼,就是图,图个银钱......” 二当家的回手就是一掌:“怎么她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小姑娘欣慰点头:“就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啊......” 什么跟什么。 二当家艰难爬起身,拍了拍手,叹息一声:“黑水寨要散了,小姑娘你还是另寻出路吧。” 大当家不止武力出众,打劫的经验也丰富,现在人回不来了,黑水寨的兄弟也该早些遣散,免得没头苍蝇一样乱窜,反叫官府捉了去。 他好歹也是二当家,兄弟们的后路不能不管。 这么想着,二当家蹒跚走到门外,那里早已聚集起了许多兄弟,正个个儿焦心的看着他,等待二当家发话。 二当家将一幅幅熟悉的面孔尽收眼底,苦涩的摇了摇头,“大当家怕是回不来了,兄弟们将寨子里的银钱分了,各寻出路去吧。” “诶?!” 小姑娘拽着小飞跟出来,急道:“别,别啊!” 她的货还没要到手呢,怎么就要被瓜分了? 二当家看了眼小姑娘,挠头:“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杏儿芽!” 小姑娘歪着头,笑得天真烂漫。 这是个什么古怪名字...... 二当家摆了摆手,“杏儿芽......姑娘,咱们寨子要散了,兄弟们的下顿饭在哪都不知道,要不,一会儿分银钱时算你一份儿,就不要再闹了吧。” 小飞弱弱的拽了拽杏儿芽的袖子,小声道,“能分到手的银钱不少,虽不及早上的那批货物,但给你母亲和弟弟治病也足够了,收着吧。” 杏儿芽回头诧异的望了眼小飞,心头一阵怪异的感觉涌上来,竟然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 二当家总算舒了口气。 寨子里的弟兄不多,大家心情沉重,领散伙钱的时候意外的井井有条。 二当家将一包珠宝递给杏儿芽,拍了拍手:“比给旁人的多了两条珠链子,你妥善收着,早点回家去吧。” 杏儿芽掂了掂手里的东西,撇了撇小嘴:“我家叫山火烧尽了,我逃难才跑出来的。” 一旁的小飞瞪眼:“你不是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 二当家又是一掌拍在肩上:“叫你不要信了!” 小飞:“......” 二当家将自己的包袱甩在背上,再次看了眼山寨的门头,闷闷道:“你一个小姑娘闯江湖......唉,保重吧,后会无期。” 他摆了摆手,转身就走。 杏儿芽抱着手里的珠宝,愣愣看着二当家落寞的背影,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不甚在意的将袋子往瘦弱的肩膀上一搭。 小飞还站在她旁边,也学着她的样子将自己的包袱甩在肩上。 杏儿芽:“你怎么还不走?” 小飞局促的用脚尖磨了磨沙土地:“你,你是我大当家,我跟你走。” 杏儿芽:“......你们二当家不是没同意?” 小飞红着脸:“可,可我愿意的。” 他抬起头来,收拾的不太立整的头发有些散碎,肩膀靠后的位置还有杏儿芽踹上的小脚印。眼睛黝黑而清澈,乍一看,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罢了。 很弱的少年郎。 杏儿芽小脸一皱,迟疑了片刻才将手搭上他肩头:“成吧,但我们不能再叫黑水寨了,忒难听。” 小飞点头:“那叫什么?” 杏儿芽偏头想了想,笑眯眯的咧嘴:“叫包子寨吧!” 第4章 姐弟 包子寨这个名字岂非更难听? 小飞苦恼极了,只觉得自己怎么说也是一腔热血跑出来闯荡江湖的悍匪,回头报上名的时候说什么包子寨小飞,实在有损威名。 杏儿芽却不在意,嘻嘻哈哈的糊弄过去。待到下了山,一路进到荣华城中后,第一个奔的就是四炊酒楼。 “我蹲这门口好几天了。” 抄着脏兮兮的袖口抹了把脸,杏儿芽深吸一口气大赞道:“这烧鹅的味道,实在让人做梦都想啃上一口!” 先前是没有银钱,如今既然分到了一大笔,第一要紧的当然是来祭一祭五脏庙了。 小飞入黑水寨也一年有余了,总体来说过的还是很好的。这味道虽然香,却不足以令他神魂颠倒。 倒是一名腰肢纤软的小娘子路过时,带起的香风让他愣了好一会儿。只这么一晃神的功夫,杏儿芽就闪进酒楼,不见了踪影。 “大当家......” 小飞急急追进去,一直追到里间靠窗的好位置,这才缩了缩脖子怯怯坐下:“咱们,咱们就坐这里?” 杏儿芽闲闲倒了杯茶水饮下,大大咧咧一点头:“就这里,怎么了?” 话音刚落,就有小二皱着眉头走来,瞪了一眼破布脏衣的杏儿芽,瓮声瓮气道:“吃什么呀?” 一边说,一边紧盯着杏儿芽的布包看,好像一眼就能认定里面没有银钱似的,翻了个白眼儿又补上一句:“一楼雅座,一两银子起。” 杏儿芽托着腮,一副乖巧模样,大大的眼睛里隐隐透着海蓝色,阳光流转间颇有些璀璨夺目的感觉。 她捏了捏布包,脆生生道:“麻烦给我一只烧鹅。” 小二不耐烦撇嘴:“还差九钱。” 杏儿芽歪着头想了想:“哦,那再来九只,我分九天来取。” 小二瞪眼:“没有这样算的!” 小飞局促的伸手拽了拽杏儿芽:“大当......” “弟弟你别怕,从这里就可以看到大街,母亲若是出现了,我们第一时间就能找到她!” 说完,伸长脖子向着长街的尽头处望了一眼,满脸天真与希冀。 小二愣了愣,觉得有些尴尬:“你们......” 杏儿芽眨眼:“母亲被贼人掳走了,我们正在寻她。” 小二:“可报了官?” 杏儿芽:“报了,只是不放心,非得自己寻一寻才好。” 小二挠了挠头,突然为自己先前势利的行为感到难堪。 杏儿芽摸出十几枚铜钱,又抖了抖袖子,叮叮当当的接连揉出几枚,小脸红扑扑,眼睛水汪汪,抬头看了眼小二,一咬牙一狠心,从布包中拈出一支通体翠绿的簪子来,放在桌边。 “这是我母亲最喜欢的一件首饰了,虽不算得上品,但抵个七八钱银子应该不成问题。” 她瘪了瘪小嘴,看向欲言又止的小飞:“没关系的弟弟,钱财比不得母亲重要,我们当务之急是要寻人。” 小飞勉强咧了咧嘴,尴尬的想哭。 这样的表情落在小二眼里,又是另一番苦涩滋味。他深吸一口气,将铜钱划拉到手里,捏起簪子大声道:“你们坐吧,烧鹅一定挑最大的送来!” 不收银子是不可能的,他又不是掌柜的,做不了这个主。 所谓一两银子起的雅座,不过是想要撵人的托词。 好位置自然是留给富家子弟的,只是民生疾苦,他不能自己吃饱了,就全然不顾别人的烦恼。 毕竟人的优劣,不能靠钱财来衡量不是? 小二捏着翠绿簪子跑去传菜,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小飞看着那背影,瞠目结舌:“刚刚那些,可不够一两银子的呀。” 杏儿芽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往窗框上一倚:“怎么不够,烧鹅一钱银子,我们还给多了呢。” “可是......” 人家明明说了一楼雅座一两银子起的啊。 “没什么可是的,一会儿吃饱了,咱们去城郊转转,寻处宅子安置。晚些时候再出门探探消息,最近有没有什么富人经过,捞上一笔。” “大当家,咱们是山贼......” 放着空置的寨子不住,跑去城郊住什么宅子。 小飞挠了挠头,有些苦恼。 他虽然在黑水寨呆了一年多,可大多都是跟着二当家清点财物,盘算消息,真正出寨子的次数屈指可数。 要论专业,可能还真不如这新上任的大当家。 杏儿芽歪了歪头:“黑水寨都叫人给端了,你我不过两人,真要劫个有钱人,人家去报官了,第一时间不是攻上旧寨拿人?” 小飞恍然:“大当家英明!” 杏儿芽笑眯了眼:“好说好说。” 不一会儿,烧鹅送上来了,还附带三道小菜和两碗清粥。 小二掏出几枚碎银放在桌上:“伯母的簪子我当了,扣除这烧鹅的一钱,还剩下五钱银子,你们可拿好了,路上别饿着。” 杏儿芽双眼微红:“大哥哥,你真是个好人。” 小二愈发尴尬了,念叨着自己还忙,匆匆跑走。 小飞瞪着香气扑鼻的烧鹅,头一次深刻感受到自己大当家能力的非凡,忙拧下一只鹅腿递过去,犹犹豫豫:“那个,大当家,你之前说的......” 杏儿芽大大方方接过来,大口撕下一片肉,香的腮帮子都鼓了起来,含混不清:“什么?” 小飞看着指间的油渍:“你,你说你家八十岁老母和周岁弟弟......” 杏儿芽点点头:“唔,被山火烧了。” 小飞一噎:“可你还说你重病活不长......” 杏儿芽理所当然:“所以要多吃些好的。” “......”那刚刚跟小二扯得那些谎? 小飞顿了顿,欲言又止。 杏儿芽咕嘟咕嘟喝下小半碗粥,长舒一口气:“人生在世,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何必那么在意。” 说完,扯下另一只鹅腿递给小飞:“总之你认了我做大当家,肯跟着我,那今后有我一口肉,就一定有你一口肉,如何?” 小飞看着烤的油亮油亮的鹅腿,莫名的鼻头一酸。 当年他入黑水寨的时候,大当家可没说过这话。 “别叫我大当家了,一听就是山贼,咱们如今不是黑水寨了,嚣张不得,”将鹅腿塞给小飞,杏儿芽又啃着自己那只,含糊道:“你可以叫我姐姐。” 小飞呛咳:“可,可你比我小......” 杏儿芽浑不在意:“那又怎样,我可是你大当家。” 小飞无奈:“叫你老大可好?” 杏儿芽胡乱点头:“随意随意,快些吃吧,天都暗了。” 第5章 残刀 四炊酒楼旁边就是胜来客栈。 吃饱喝足了,两人便去隔壁找了两间房住下。杏儿芽就着温水抹了脸,倒头就睡。 次日一早,还不待小飞弄些早饭送来,杏儿芽早已收拾妥当,神清气爽的开了门。 “大当......老大,早!” 一看小姑娘红光满面的,绝对是睡踏实了。小飞端着馒头酱菜,中气十足的打招呼。 杏儿芽往他手中的托盘里瞧了一眼,抓起一个白胖白胖的热馒头,笑眯眯的挥了挥:“走,上工去。” “什么?”小飞不明所以,眼瞧着人下了楼梯直奔客栈外去,忙就着手边的桌子放下东西,又回屋匆匆取了自己的包袱,这才追赶出去。 “老大,上什么工?什么上工?” 他们不是山贼吗?要改做良民了? 杏儿芽掂了掂手中的包袱,摇头晃脑:“养家不容易,不努力些怎么行。” 两人都抱着先前分到的财物,叮叮当当的总放在身上也不是个事儿,容易被盯上。 杏儿芽合计着先寻个地方将财物藏起来,然后再找个栖身之所安置下来。至于探听消息劫山道壮大包子寨什么的,还得等到一切都稳当了再说。 小飞自然是跟着他老大的,于是两人带着两个包袱出了城,沿着葱郁的林间小道一路向着城外的破败小庙而去。 期间杏儿芽还不时逗个鸟,捉个野兔什么的。林间小路没什么人,空气幽冷而清甜。 小飞展了个大大的懒腰,正悉心感受这份难得的惬意,忽然,一阵惊鸟齐飞。 刀光凛凛,浓烈的杀意自林中而来。 杏儿芽反应极快,抡起包袱甩在小飞怀中将他震退,自己也连退数步。 林中斜地里掠来一灰衣大汉,手中的雁翎刀毫不犹豫追着小飞劈砍而下。 杏儿芽左手迅速在右腕间一摸,手腕轻抖,一条长长的,细如蚕丝的武器便被她握在手中,运足了力气挥鞭卷去。 眼睁睁看着寒刀砍来,小飞非但没有吓得闭上双眼,反而瞪得更大了。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极刚猛的劲力自后方袭来,灰衣大汉眼神一凛,不退反进,手中的雁翎刀改砍为挑,双手一扭,差一点劈开小飞脑袋的刀,就这么横削着迎了上去。 “铛——” 一声闷响,雁翎刀被劲道劈开一个缺口。 大汉虎口酸麻,脚下险些不稳。 小飞虽震惊于杏儿芽的功夫,却也没笨到等着大汉再出杀招,抖抖索索抱着两个包袱,拔腿便跑。 “哪里走!” 大汉正回头瞪着笑嘻嘻的杏儿芽,冷不丁目标一跑,也来不及多说什么,拎着缺了口的刀拔腿便追。 “诶?你等会儿!”杏儿芽再次抖手,鞭子卷起地上几块碎石抽打而出。 “咻——啪啪!”碎石击中大汉肩腿各处,十足的内劲令他一阵酸痛,脚下软了软,恰好被一棵歪脖的枝丫抽中脸,一时间气急败坏,破口大骂。 “恁老子的,狗娘养下的死丫头......” 杏儿芽正好追上来,听他这般污言也只是挑了挑眉,不甚在意的笑笑:“大哥,咱娘昨儿才从恶犬嘴里抢了半块腐肉给你吃,你怎么吃完就骂娘?” 大汉一怔,瞪着杏儿芽粉嘟嘟的小脸,只觉得是自己听错了,下意识回道:“你说什么?” “我说,大哥啊,你可能理解咱娘辛苦?” 大汉听的脏话多了,自己也骂了不少,还从未见过如小姑娘这般,骂人连自己一起骂进去的。 他涨红着脸,嘴里接连滚过一连串听不清的字句,无外乎都是骂人。 杏儿芽将手中的蚕丝鞭甩了甩,笑问:“你要杀我们小飞?” 鞭子“咻”地一声,弹起又落下,在泥土与碎石的地上抽出一道又细又深的裂痕。大汉攥了攥手中的刀,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小飞正缩在一棵大树后头,担忧的探头瞧着这边,手上还捏着一块尖锐的石头。 “恁老子的......” 想来不解决面前这小姑娘,今日的事是办不成的。他没有回答,猛然间提起刀劈砍而来。 杏儿芽不慌不忙甩鞭相迎,两人在密林之中你来我往的杀了好几个来回,大汉的刀上逐渐变得伤痕累累。 不仅如此,那看似风一吹就能飘十里的轻软蚕丝,杏儿芽却使得招招凌厉,甩在身上便是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大汉逐渐不敌,眼神飘忽一看便是想逃。 杏儿芽脸不红气不喘,游刃有余,更是笑嘻嘻,声脆如珠玉落盘:“大哥哥你这刀多少钱锻的?是不是偷工减料了?” 她不提还好,一提大汉猛然想到,这刀可是他三年前托一能工巧匠精铸而成,几乎花空他当时所有家当。 再看看现在,数不清的大小缺口遍布刀身,夸张的紧,谁不知道,真要以为是哪里捡回的破烂玩意儿呢。 大汉顿时气急,额头青筋暴起,猛然大喝一声,疯了似的一跃而起挥刀便砍,身形迅捷气势如虹。 “老大!!” 任是小飞这样不懂武功的人,看在眼里也是心惊肉跳的,正捏着石头跑出来,忽然,一道破风声袭来。 “铛!!!” 一颗石子击中刀身,大汉狂乱的脚步散了散,踉跄摔倒在地,陪着他一起的,是那心爱的雁翎刀,断成两截插入碎石泥土中,瞬间失去所有光泽。 “咳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声响起,杏儿芽回头看去,逆光处正走来一人,白衣如云,气质如仙。 可不正是昨日黑水寨里见过的白衣公子? “是你?!”杏儿芽乐了,收起鞭子,屁颠屁颠迎上前去:“我以为,我以为再见不着你了!” 白衣公子身后突然闪出一纤弱少年,手持一把寒光凛凛的短剑,拇指顶开一寸剑鞘,横在杏儿芽身前冷声道:“放肆!” “呃......” 纤弱少年有着狼一般令人胆寒的眼神,杏儿芽难得缩了缩脖子,乖乖站住脚。 “阿凌,别欺负她,”白衣公子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语气虽轻,却隐含三分不赞成。 少年阿凌顿了顿,有些不服气的瞪了杏儿芽一眼,收了剑抬脚向着挣扎起身想要偷偷溜走的大汉而去。 “他还小,有些不知轻重,你不要怕,”白衣公子看着杏儿芽,黑眸中一片温和。 “我不怕我不怕,你叫什么名字呀,”杏儿芽不在意旁的,只顾盯着他好奇道:“上次都没来得及问你。” 第6章 斗嘴 “温连,”看了眼被阿凌扭着踩在地上的大汉,白衣公子如是道。 “温连......”杏儿芽嚼着这两个字,咧嘴明媚一笑:“真好听!” 一旁的阿凌皱眉轻斥一声:“放肆,公子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 “温连温连温连温连温连!!” 杏儿芽深吸一口气连叫了好几声,末了还不忘送给阿凌一个丑了吧唧的鬼脸:“就叫了,怎样?” “你!!!” 阿凌气结,下意识松了松手想要打来。大汉趁机一挣,差点重获自由。 “阿凌,带他去马车上等我,”温连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眼底一片柔和。 “我!我也要等你!” 杏儿芽很是没出息的提出要求,还顺带雀跃着蹦跶了两下,表达心中的欢喜。 看着这样鲜活的小姑娘,温连眼底尽是笑意,他虚握了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对着走上前来的小飞温声道:“你认识他。” 不是疑问,是肯定。 小飞看着被拖走的大汉,踟躇着点点头:“那是大当家的朋友,小的只见过一次。” 温连沉思片刻,向着林外的小道上望了一眼:“可否,跟我回去一趟,我有些事情想多问两句,马车就在那边。” “好的好的!” 小飞还没来得及回话,杏儿芽拽了他就跑,边跑还边不忘回头看几眼温连,生怕一转脸人就不见了似的。 温连轻笑着摇摇头,缓缓跟来,气质卓然,如诗如仙。 杏儿芽带着小飞没跑多远就看到了大道上的马车,阿凌正倚着车架,口中叼了跟狗尾巴草闲闲望天。 许是那大汉太过闹腾,此时已被阿凌打晕,随意丢在一旁,脸朝地,呈跪趴着的姿势,双手反绑于身后,看着有些可怜。 “你们......” 见两人拉扯着先后跑来,阿凌瞪着杏儿芽满脸不高兴:“你来做什么!” “温连让我来的啊,”嘻嘻哈哈的松开小飞,杏儿芽接过自己的包袱往肩上一甩,伸手就要去撩车帘子。 “你放肆!” 没见过这么不知羞的野丫头,阿凌气急,一招擒拿而出,快如闪电的截住杏儿芽的细胳膊扭住。 “疼疼疼疼疼!!” 杏儿芽全无防备,被他抓个正着,恰好赶上温连走来,当即咧嘴就哭:“欺负人啊啊啊!欺负一个不会武功的人!!” 阿凌一怔,下意识还嘴:“方才见你打的挺凶,那雁翎刀都被你......” “阿凌,”温连适时开口阻了他的话头,语调略带严肃:“还不快放开。” 得了令的少年讪讪收手,继续不服气的努力瞪视对方。 杏儿芽才不在乎,甩了甩胳膊做出评价总结:“力道太小了,我要学会你这招,你胳膊肯定要废。” 阿凌气结:“你!!”没见过打输了还能面不改色贬低对手的。 杏儿芽龇牙:“我什么?我真漂亮?” 阿凌跺脚:“不知羞!” 杏儿芽点头:“那你教教我。” 小飞抱着包袱缩在一旁,看自家老大跟那个厉害的不得了的少年对峙,一时间也插不上话,只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温连。 温连看着地上晕过去的大汉,轻声道:“怎么不带回车里?” 公子发问,阿凌没有只顾吵架不回话的道理,只能再次瞪一眼杏儿芽,恭敬道:“怕污了公子的车,一会儿捆到车尾带回去就行。” 温连摇头:“那样回城岂不是要吓到人,你好好放进车里便是,不碍事的。” 倒是作为随侍的阿凌过度紧张了。 马车很是普通,并没有富贵公子该有的派头。 杏儿芽捏着布帘子想了想,回头道:“你去哪里,我和小飞跟去便是。” 车内不大,要带个半死不活的人,还要带上他们两个,这般拥挤唯恐损了温连的身子,到时候再多咳上两声,听的人怪难受的。 温连笑道:“不碍事,很快就能到,上车吧。” 说着便掀开车帘,率先挪了进去。 杏儿芽也不矫情,托着小飞的胳膊将他扔进去后,自己在阿凌的慑人视线下拽着大汉的后领子,轻轻松松钻进车里。 阿凌在外面连连问了好几遍,确定自家公子没有任何不适后,这才不甚放心的驾车离开。 车内,杏儿芽倒是想了个好办法,让小飞就地坐在大汉背上,自己挤在角落里,居然腾出一片不小的空间给温连。 温连看着大汉昏死发紫的脸,哭笑不得,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温声道:“还不知你的名字。” “我叫杏儿芽,他叫小飞,”咧着一口漂亮的小白牙,杏儿芽笑得没心没肺。 “杏儿芽......”温连压住喉间的咳意,清了清嗓:“可有姓氏?” 杏儿芽只笑不答。 小飞见状忙接话道:“小的姓严,家在百里之外的绥长县,因着饥荒逃难至此,家中只剩小的一人,机缘巧合被黑水寨二当家带回去,就是打打下手,没干过杀人劫掠的事情,公子您能不能高抬贵手......” 杏儿芽叹息着拍他:“怕啥,他又不是坏人。” 小飞瑟缩了一下,心里有些苦。 “不是来问你黑水寨的,”温连的声音又柔和了些:“实不相瞒,我们是追着赵豺而来的。” 看着被小飞压住的大汉,他眼底一暗,神色有着浅淡的悲悯:“你们二当家,昨日刚下山便被他杀了。” “什......”小飞瞪大了眼,心神微颤。 “是我疏忽了,”温连淡淡道:“早该想到他见过些人,是会被灭口的。” 他自京都而来,一路追查外域进贡一事到了黑水寨,看二当家知道的不多,本不欲过多为难。如今想想,若是当时将人一并带走了,或许还能保他一条性命。 杏儿芽恍然:“所以,这个赵豺,今天是来找小飞灭口的?” “许是如此,”温连抿唇,又看向小飞:“你跟二当家走得亲近。” 不是疑问,仍然是肯定。 小飞吸了吸鼻子:“二当家照顾我,我帮他打打下手罢了,至于旁的,我真不知道。” 温连点头:“好,等到了地方,你先休息一下,我问完了赵豺,或许还有些别的问题需要你帮忙。” 杏儿芽盯着温连,车内光线虽然不佳,但他一身白衣已是这昏暗空间内最明亮的存在了,更遑论他出众的气质和神仙一般的风姿,长长的睫毛随着眼睛的闭合,一下下的忽闪着,宁静而美好。 盯着他呆呆看了一阵,杏儿芽猛地回过神来拍了拍胸脯,豪迈放话:“问我,我知无不言!” 第7章 武器 温连笑意看着她,张了张嘴却又是一阵急咳。 驾车的阿凌顿时急了,一边拽缰绳一边回头连声问询。 杏儿芽倒是没添乱,只拧着秀气的眉头咬手指,直到车内重归于平静方才出声:“你这是怎么了?” 温连将掩唇的帕子放进袖中,轻叹一声:“自幼便有的顽疾。” 杏儿芽点点头:“可找大夫了?” 温连:“找过的,不打紧。” 杏儿芽不相信他,却也只是瘪了瘪嘴,不再追问。 倒是温连多看了她几眼,柔声道:“真的知无不言?” 杏儿芽怔了怔,下意识点点头。 “你方才使得武器,可有名字?”看着杏儿芽被衣袖掩住的手腕,温连眼里有淡淡的赞叹。 他追着赵豺而来,甫一进林子便看到这小姑娘的英姿,身形虽算不得灵动,出招也没什么章法,却仗着一根见所未见的鞭子,愣是将有些凶名的赵豺逼迫至此。 温连难得好奇。 杏儿芽捏着右腕,只犹豫了一瞬,便大大方方拽起一小截袖子给他看。 细细的蚕丝温顺的盘在她莹白如玉的手腕间,看不出材质,更没什么光泽,可谓平平无奇了。 “只有习武百年的大能,才有这样浑厚的内劲,你这般年纪......”温连看着那一圈圈蚕丝,愈发好奇了。 内功修到极致,飞花摘叶皆可伤人,而以内劲灌注于蚕丝之上,劈金断玉的,他是头一回见。 杏儿芽笑眯眯,摇头晃脑:“这蚕丝鞭,是菩萨显灵赠与我的。” 见温连听得认真,杏儿芽挠了挠头,随意踩着赵豺,挥了挥胳膊:“那一年,我被十几个武林高手团团围在菩萨庙前,我没有反抗,而是虔诚的将怀中唯一的苹果献于供桌之上,又结结实实磕了十个响头......” “然后菩萨就显灵,赠你护身武器了?” 小飞坐的离杏儿芽最近,此时两眼放光,一脸与有荣焉:“老大真厉害啊......” 杏儿芽看了看温连,见他面上并无不悦,于是愈发来劲了:“当时只听‘咔嚓——’一声响雷,这鞭子便在电光之间轰然现身,直接抽飞数百高手,轻飘飘落在我手中。” 小飞瞪眼:“刚刚不是说十几个?” 杏儿芽踢他:“这不是重点。” 温连轻笑着摇了摇头,自怀中掏出一个小纸包来打开,递出一片麦芽糖:“可喜欢这个?” 杏儿芽怔怔接过来放进口中,点头:“喜欢的。” 温连又递了一片给小飞,收起纸包轻声道:“三分假,七分真,才是谎言的至高境界。” “什么?”杏儿芽含着糖,心里微微一突。 “要说的再真些,方能更好的保护自己。” 他看着杏儿芽,黑眸中仍是淡淡的温和:“说的时候要看着对方,不显心虚,且前后不可冲突,否则容易招惹怀疑。” 温连说话的时候,眼中柔光流转,长长的睫毛扑扇扑扇搅乱一汪秋水,更搅得杏儿芽脑中乱哄哄的,甚至不知该作何表情。 小飞到底是听懂了,憋着一脸的笑意,尴尬的抓了抓额前蓬乱的碎发,正想随便提些什么来给老大解围,马车微微一颤,停下了。 “公子,到了,”帘外传来阿凌的声音。 听到温连应了一声,这才掀开帘子。先是瞪了一眼仍旧晕乎乎的杏儿芽,接着又瞪了一眼小飞,二话不说揪起被压的只剩半条命的赵豺,轻轻一拖便将小飞掀的一个趔趄,差点磕在座椅边上。 “你快下来,我要扶公子,”看着小飞心惊胆战的样子,阿凌随意将赵豺拖出来丢在脚边,抬手去迎温连。 小飞忙三两下跳出马车,只抱着包袱站在外面,有些担心的伸长脖子去看车里的杏儿芽。 “别怕,府里人不多,随我来就行,”没让阿凌扶着,温连自行下了马车,回头对杏儿芽道:“也是为了护你们安全。” 杏儿芽点点头,心中莫名多了些忐忑。 马车外是一片生机勃勃的青藤爬墙,古色古香的木质大门“吱呀”一声拉开,走出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神态恭谨的对着温连深深一揖:“公子回来了。” 温连点头:“福叔,辛苦了。” 杏儿芽拽着小飞四处张望,完全不知道这是荣华城的哪里。 “这是锦鲤巷,在城中的西北角,鲜有人知,”见她满眼好奇,温连回头笑道:“院子里还有一汪鲤池,可要去看看?” “要的要的!” 杏儿芽眼睛一亮,雀跃着就要往里跑。旁边阿凌将人丢给福叔,伸手就去拽杏儿芽乱蓬蓬的细马尾。 “疼疼疼!!”毫无防备的被揪了个正着,杏儿芽惨呼一声,双眼红红只回头看着温连,也不言语。 “阿凌......” 温连先是苦笑了一下,随即正了正神色,难得严肃了起来,“别欺负她。” 旁人不知,但阿凌自小跟着温连却是知道的,这样的神色,代表着他只说最后一遍了。 阿凌缩了缩脖子,想起公子待人一向宽厚,自己今日也不知怎的了,特别喜欢针对这个小丫头,实属不妥,于是规规矩矩束手跟杏儿芽道了声“抱歉”。 杏儿芽嘻嘻一笑:“那你可要赔我一碗芝麻糊的,头发断了好几根呢。” 没料到先前还那般难缠的小丫头,这么容易就松了口。阿凌一扫心间阴霾,爽朗一笑:“给你十个海碗的芝麻糊都没问题!” 说完,噔噔噔跑进门里,转眼便没了踪影。 福叔看着手边仍旧歪在地上,半死不活的赵豺,扬手唤来门里两名侍卫,对温连拱手道:“那么,老奴就先带他下去了。” “劳烦福叔,”温连点点头,带着杏儿芽和小飞进了大宅子,一路来到花园中的鲤池旁。 “圆桌上有鱼食,我还有事,你若是肚子饿了,左手边走到头便是厨房,”说罢,还贴心的指了指那边的拱门。 杏儿芽被满池悠闲戏水的锦鲤牢牢抓住了视线,一时间顾不得神仙公子走不走。倒是小飞老老实实做了个不甚娴熟的礼,一直目送温连消失在花园尽头。 “老大老大,”人刚走,小飞便耐不住性子,拽着杏儿芽的衣摆神神秘秘:“你可知这温公子是什么人?” “唔?”杏儿芽拈起一小撮鱼食洒下,看的正高兴。 “这‘温’可是皇家姓氏啊!”小飞有些激动,手下拽的越发用力了。 第8章 好坏 “喂喂衣服衣服......” 杏儿芽挣了挣,满不在乎:“那又如何?” “他,他极有可能是皇子啊!”小飞满眼放光。 “皇子就皇子呗,”杏儿芽嘟囔着,突然拈起一颗鱼食放进嘴里,小脸微微一扭,又“呸呸呸”吐了出来。 “鱼儿脑子不好使了,这什么玩意儿也值得抢着吃,”她将鱼食往圆桌上一放,突然没了戏耍的兴致。 “老大,咱们是不是不宜久留啊,”小飞搓了搓手,慢慢冷静下来:“温公子若真是皇子,那咱们还是少招惹的为妙......” 皇室之人,本就不是平民百姓能接触的存在,更遑论他们还是山贼出身。 杏儿芽拍了拍不甚干净的衣摆,站起身:“你在这等着,我去转转。” “老大......”小飞一怔:“你要去哪儿?” “我去看看这宅子的风水,卜上一卦,”杏儿芽摇头晃脑,有模有样:“是吉是凶便分明了。” 小飞瞪大眼睛:“老大你,你还会这个?” 杏儿芽嘿嘿一笑,也不回答。 算卦什么的,她自然是不会的。 只是嘴里还残有鱼食的怪味儿,突然就想起昨日里吃的满嘴流油的烧鹅了。 院子的围墙不算太高,纵使杏儿芽不懂轻功,稍稍借点力气,吭哧吭哧爬上去也不是什么难事。 墙外有棵不知名的歪脖老树,正迎风舒展嫩绿的叶子,半个树冠都快压到墙里来了。 杏儿芽攀着树枝轻轻松松滑下去,在郁郁葱葱的小巷里七拐八绕了好半天都没能摸到大道上。 非但如此,反而越走越偏。 也不知过了多久,脚下的路倒是宽了些,可四周杂草丛生的,早已没了先前小巷里那股子生机盎然的模样。 迎面而来的风凉了许多,一丝一丝的净往衣袖里钻,逗得杏儿芽打了个冷战不说,还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阿嚏——” 鼻头一痒,她实在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这一声下去,竟然引得四周回音阵阵,脚边的杂草簌簌作响,眼看着有什么东西就要蹦出来了。 杏儿芽缩了缩脖子,也不敢多待下去,就着身旁一片坍塌的土墙,两手一撑就翻了进去。 里面是一处废弃的荒宅。 明明日头正盛,偏偏一左一右两棵参天大树将院子遮的乌漆嘛黑。 有星星点点烧焦的痕迹覆在地上,小风刮过,灰烬打着旋儿的往天上拔,一哄而散,零零散散飘落下来,像极了没根的浮萍,凄苦的很。 杏儿芽拂掉肩头的残灰,吸了吸鼻子决定还是不进那宅子为妙。 正要转身另寻出路,宅子里却“呯啷”一声,隐隐传来短促的哀嚎。 本来阴风阵阵的破宅子,杏儿芽是有些害怕的,可里头这么一番动静,反而令她生出些胆气来。 无论如何这里面该是有人的,她进去问个路什么的,应该也不打紧。 想法虽是这么个想法,可杏儿芽就是没来由的放慢了脚步,小心翼翼探向前去,拨开破木门外的褴褛帘子向里面瞧了一眼。 宅子年久失修,屋顶的瓦片早已破落的不成样子。 斑驳的冷光下,一个浑身脏污的少年,正举着一把殷红匕首,一下一下的,狠狠刺入脚下之人的后心。 匕首挥舞着带起片片血色,淡淡殷红薄雾里,人影微晃。 杏儿芽瞪大眼睛,见少年身后的房梁上突然无声无息跃下一蒙面人,手中短剑一旋,干脆利落的冲着少年后背空门刺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几乎是想都未想的,杏儿芽迅速捡起一块碎石,内劲灌注其上二指一弹。 “铛——” 短剑被劲力弹开,蒙面人踉跄踩中一小截断木,脚下不稳接连倒退数步。 少年迅速反应过来,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手中匕首招招致命,步步紧逼。蒙面人虎口酸麻,险象环生,被动不已。 反观少年,眼如饿狼,手如利爪,招式干净利落如电如虹。两人乒乒乓乓的斗了几十个来回,蒙面人周身大小伤口早已不计其数。 终于,在少年一记凌厉的反手追击之下,蒙面人轰然倒地,只急喘了两口便两眼一翻,生死不知。 少年背对着杏儿芽,肩膀剧烈起伏,好半天才平静下来。 “那个......”见战果已定,杏儿芽小心向前挪了一步,弱弱道:“你知不知道......四炊酒楼怎么走?” 这话问的极不合时宜。 少年回身,脏污的脸蛋看不清楚样貌,唯有一双眼睛泛起幽幽绿光,像极了永夜中的孤狼。 “你是谁?” 他声音有些哑,不同于温连那样令人如沐春风的柔和,更像是冬日里冷冽的风,夹杂着冰渣和雪花。 “杏儿芽,我迷路了,”杏儿芽倚着门边,缩了缩脖子又打了个小小的喷嚏,咕哝了一声:“这里也太冷了吧。” “废弃的义庄,早没人来了。” 随意踢开脚边的蒙面人,少年将匕首在袖上擦了擦,缓缓走来:“为什么救我。” 杏儿芽想都未想:“缘分啊。” 少年:“......”默默攥紧手中匕首。 杏儿芽忙抬手赔笑:“别别别,我那就是下意识动作。” 下意识动扔个东西,就能把一位高手的杀招震退? 少年明显不信。 随便抓一个正常人,先不说到看到方才那可怕的一幕会不会惊叫出声,那般施暴的手段,怎么都该认定他是个坏人吧。 谁会因为下意识动作,去救一个坏人的性命? 少年顿了顿,抬脚向着杏儿芽走来。 屋内并不大,他却仿佛走了好久好久,直到两人相对而立,手里还攥着那把匕首不肯松,好像杏儿芽动一动,就会被认定有威胁,需要立即斩杀似的。 偏偏一向张口就来的杏儿芽此时僵了一脸假笑,半句多余的话都不肯说。 一时间,气氛就这么凝滞了。 “咕......噜噜噜......” 悠长绵软的声音回荡在两人之间。 杏儿芽捂住肚子不笑了,小脸逐渐晕上一抹可疑的红霞:“我,我还没吃午饭......” 少年微怔,莫名吞咽了一下。 “咕噜——” 饥饿像是肆意传播的种子,栽进了少年的肚子里生根发芽,叫唤一声仍不嫌够,开了嗓,不唱个痛快誓不罢休。 杏儿芽拍了拍小脸,非但不臊不怕,反而还有些开心。 她伸手拽了少年脏污的袖子,大手一挥:“你带我找四炊酒楼,我请你吃烧鹅可好?” 烧鹅...... 少年两颊酸了酸,终于松开了紧攥着的匕首。 第9章 红羽 两人勉强达成和平协议,一先一后朝着大道上七拐八绕的走去。 没走多久,也不知哪边墙头上一声鸟叫,少年忽然眼神一凛,提了口气跃上墙头,转眼没了踪影。 杏儿芽不懂轻功,更懒得费那爬高踩地的力气去追他。看看四周,虽说仍旧不熟悉,但好歹有了些人影子,想来距离大道也是不远了。 少年走时,腰间掉下一只样式老旧的荷包,杏儿芽捡起来翻看了一下,发现里面只细细绣了“卫黎”二字。 一个空荷包,对于“山贼头头”杏儿芽来说并没有什么吸引力,但仔细想了想,好歹也算是相识之人落下的,勉强还是收进了袖中。 照样坐在四炊酒楼的好位置上,杏儿芽与关心她母亲是否找到的小二周旋了好一会儿,待到烧鹅端上来时,早已是饿的两眼发直。 过了午时的饭点,四炊酒楼的食客并不算多,杏儿芽一边撕扯着鹅腿一边看着过往的行人,不甚意外的发现阿凌正抱着柄短剑,站在对面的斜屋顶上瞪她。 “可用过午饭了?” 挥了挥手中吃掉一半的鹅腿,杏儿芽眉眼弯弯,夸张的咧嘴无声问他。 阿凌轻飘飘落下来,靠在酒楼大敞着的木窗户边上,皱眉:“叫你在鲤池边好好呆着,乱跑什么?” 杏儿芽咽下一大口肉,端起茶碗:“这不是,二当家死了,我出来寻个法子替他超度一下。” 阿凌翻了个白眼:“用你操这闲心?” 杏儿芽认真点头:“我有慈悲之心。” 阿凌:“......”我信你个鬼。 “公子叫我出来接你回去,你快些的吧,”看了眼桌上还剩的大半只烧鹅,阿凌不耐催促:“把你带回去了,我还有别的事要办呢。” 听到是温连的命令,杏儿芽忙放下刚捏起的一大块肉,拍了拍油乎乎的小手,一双大眼亮晶晶的:“温连他忙完了?” 阿凌瞪眼:“不许直呼公子名讳!!” 杏儿芽不理他,抄起烧鹅下垫的油纸,将大半只烧鹅草草一包:“你等等啊,我现在就跟你走。” 说完,抱起油纸包,急急忙忙就跑了出来。 “你这......”有些嫌弃的上下打量她一番,阿凌皱着眉头刻意向旁边挪了小半步。 这小丫头,也不知道上哪儿滚了一圈,身上脏的厉害,如今手上沾了腻腻一层油不说,还不断的在衣摆上抹来抹去。 阿凌挠了挠头,有些担心:“你那带出来的烧鹅......” “哦,我给温连带回去尝尝,”杏儿芽咧开一口小白牙,笑得阳光明媚。 阿凌按着跳动不已的额角,开始担心起自家公子的饮食安全了。 锦鲤巷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 阿凌只将她带进花园就匆匆离去,杏儿芽探头望了望,见温连坐在石凳上正颤着肩膀轻咳,白色的衣摆随风轻晃,身影单薄。 “回来了。” 明明杏儿芽没发出任何响动,温连却回过头来,和暖轻笑:“厨房新做了糕点,可要来尝尝?” 有好吃的? 杏儿芽忙不迭点着头,又突然疑惑道:“我脚步声很重?” “不是,”温连笑着摇了摇头:“只是烧鹅的香味飘来,想到该是你回来了。” 说起烧鹅,杏儿芽突然就来了兴致。 她从怀中小心翼翼掏出油纸包来,也不管形状是否让人看着难以下咽,直接翻开就扯了一块肉下来:“这个特别好吃!” 说完,挥舞着就向温连递了过去。 杏儿芽的手此时可谓是奇脏无比,那烧鹅香虽香,一路走来也凉了许多,此时隐隐泛出一股子腻人的味道。 眼看着肉是越来越近,温连面色倒是不改,就是喉头动了动,难得表现出一丝不甚沉稳的迟疑。 “老大!” 蹲在鲤池旁,一直没有任何存在感的小飞终于是看不下去了,一下子窜起来,差不多是劈手夺过那块肉,讪笑道:“温公子他,他,他......” 他什么? 小飞有些犯难。 说他不吃烧鹅吧,总显得不沾人间烟火似的,说老大你手脏到令人发指吧,又唯恐杏儿芽窘迫了。 小飞捏着肉,像是捏着一块炭火似的烫手,索性眼一闭,心一横,直接塞进自己嘴里,可还没嚼两下,又想起杏儿芽脏兮兮的爪子和那油亮亮的纸,差点没忍住干呕出来。 烧鹅的味道...... 从来没有哪一次让人这么想哭。 他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出身,可做着山贼吧,好歹也比街上与狗争食的乞儿好太多。 这种滋味的吃食要咽下肚子,实在难为他了。 “你饿了啊,”看小飞吃的一脸感动,杏儿芽极大方的将又脏又油的纸包递过去,还拍了拍:“行吧,就当是给你带的了。” 温连一身富贵气,显然是不会饿肚子的,目前来说还是先照顾小飞实在些。 这么想着,杏儿芽点点头,又转身去抓桌上的点心。 小飞一噎,忙拽着她就往花园外走。 “做什么做什么?”那点心做的精致极了,只一眼就叫人馋的腮帮子都酸了,眼看就要捏到手里,杏儿芽急道:“我要吃那个!” “老大,”小飞苦着脸,正思索着要如何委婉的说明一下洗手的必要性,突然耳边一凉,一支红翎羽箭就这么擦着他的脸划过,深深扎进了面前的泥土地里。 “嗖——嗖——” 破风声接连传来,墙头上,屋顶上,背着箭袋的蒙面人如雨后春笋般纷纷露头。 杏儿芽眼疾手快拽着小飞滚到假山后,忍不住的惊叹:“这么大阵仗来杀你?” 小飞惊魂未定,摸了把被劲风剐蹭生疼的脸,不明所以:“不该是我啊......” 两人大眼瞪小眼间,杏儿芽突然一拍脑袋,“温连!” 光天化日的,这么大阵仗出现在温连的府邸,怎么可能是对付他们两个小山贼的。 “你呆在这别动!” 左手在右腕间一摸,杏儿芽来不及多想,甩出蚕丝鞭就冲了出去,两脚稳稳一扎,反手一鞭利落卷向射来的飞羽。 温连还站在原地,正有条不紊的挥舞着手中软剑,白衣翩翩,如风如柳。 看到杏儿芽冲来,忍不住皱了皱好看的眉心:“你躲好。” 这么一分神,就有箭寻着空隙钻来,狠狠贯穿他的袖摆,只差一点点,就射中手腕了。 杏儿芽一惊:“你快护好脸啊!!” 温连手下一滑,差一点点又被射中肩头。 杏儿芽一边舞着蚕丝鞭将一波波射来的剑雨卷走,一边向着温连挪去,忙着忙着,突然想到这里是富贵人家的府邸,该是有很多下人的,忍不住扯开嗓子大声喊道:“来人呐!!杀人啦!!!” 第10章 挑拨 她是不懂什么丢不丢脸的。 对方人多势众,又备足了箭矢,想要即刻射杀谁,还不是多眨几下眼睛的功夫。 只是青天白日的,未免太过嚣张了。 温连眼底微暗。 杏儿芽喊得声音并不算小,可意外的是,并没有招来任何人。 有两个答案可以解释,其一,府里的人都被灭口了。 这其二嘛...... 温连向着假山方向看了一眼,确认小飞那边无人“光顾”,于是脚下一踩,身形迅如白虹,转眼便上了南侧屋顶。 既是冲着他来的,那么杏儿芽距他越远,自然就越安全。 果不其然,随着他的动作,箭矢的方向发生了偏移。屋顶上正在拉弓的杀手反应迅速,纷纷将弓掷向温连,摸出短剑齐齐攻来。 杏儿芽还在卖力的挡开越来越少射来的箭矢,见好不容易挨近的人转眼便上了屋顶,忍不住跺了跺脚,有些气恼。 一直缩在假山后的小飞此时探出小半张脸,突然指着回廊上一角,磕磕绊绊喊道:“老大!他他他!在那在那!!” 杏儿芽闻声回头,却见一名老者正手撑一把小金弓,暗蓄的内劲鼓荡的衣摆翩飞,箭头直指屋顶上与杀手缠斗的温连。 赫然正是先前见过的管家福叔! “爷爷!!!” 眼看着雷霆一箭便要射出,杏儿芽脱口便喊,不但音破了,其中暗含的内力竟还震得旁边大树不住颤动,沙沙作响。 福叔下意识缩了缩手,老脸一沉,眼中浑浊的杀气如鹰如虎,更如淬了毒的尖刀一般射来,恨不得在杏儿芽心口剜出个大洞。 “爷爷是我啊!!” 杏儿芽三两步冲上前去,伸手拽过福叔的衣摆“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我是大妞啊!!!” 常理来说,福叔的武功不弱,要在短距离内躲开一只脏爪简直易如反掌。只是这架势......他平生都见所未见,竟然真就抓着金弓站在原地,愣住了。 “爹爹叫人打死了,娘也跟人跑了,大妞好不容易逃出来,爷爷是不肯认大妞吗?!呜啊啊啊啊......” 她哭的伤心极了,不但福叔愣住了,小飞愣住了,就连屋顶上还在不懈缠斗的杀手都有片刻的停滞。 这样真心实意,感天动地的认亲现场,实在是令人难以专心对敌。 温连甩了甩软剑上的血珠,严肃的表情有些松动,眼底的笑意一层一层泛上来,差点绷不住。 “爷爷您还记得这个吗?啊?” 从袖中掏出一只旧荷包,杏儿芽小脸上挂着泪珠,眼睛亮亮的,充满激动和殷切,颤抖着递到福叔面前。 福叔下意识看了眼,老脸虽然肃着,带了丝丝疑惑,但握着金弓的手却有些颤抖,一身杀气就这么泄了一半儿。 “这是爷爷您交给我的啊!”杏儿芽着急的挥舞着荷包,努力解释道:“您忘了!那年初雪,您包压岁钱给大妞,用的就是这个荷包啊!!” 说完,她仰了头,放肆大哭:“大妞一直戴在身上,您却早已经忘了,大妞的命,好苦啊啊啊呜呜呜呜......” 假山后的小飞抹了抹眼角,小小啜泣了一声。 原来老大先前说的都是假的,这才是她真正的身世。 老大的命真苦啊...... 想着想着,小飞的眼睛越发红了。 福叔迟疑的捏起荷包,正欲多问两句,但看杏儿芽哭的昏天黑地,想来也听不进什么,只能顺手翻开荷包细细看了看,眯起眼睛:“卫黎?” 杏儿芽一噎,打了个小小的哭嗝。 福叔冷笑:“老夫姓郑,儿媳姓苏,哪里来的卫姓?” 杏儿芽扭了小脸,眉眼讪讪:“我,我拿错了......” “哼!” 福叔一甩袖,周身杀气暴涨,抬手就去捉杏儿芽。 “嗖——” 一支红翎羽箭破风袭来,穿过福叔宽大的袖口钉在墙上。 杏儿芽借机一把夺过旧荷包,转头就跑。 福叔下意识抬头去看,南屋顶上,温连负剑长身而立,脚下躺着一名杀手,地上还落了四名哀哀翻滚着,想来是被一脚踹下去的。 而方才射来的箭矢...... 福叔面色不改,心中却隐隐有些忌惮,没想到温连的一掷之力竟毫不逊色于弓箭,往日里那副病秧子模样,他还当真是小看了。 “福叔,”温连肃着脸,语调仍旧温和:“府中其他人可好?” 福叔轻嗤:“都杀了。” 他办事,怎会留给旁人通风报信的机会? 杏儿芽跑回小飞旁边,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抹了把脸狠狠道:“呸,真是个狼狗子。” 温连不声不响跃下屋顶,看着四周墙头上蛰伏的杀手,轻轻摇头:“我是将赵豺交给你审讯了,可不见得你说审不出什么,我便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说罢,他勾起唇角,眼底的温度降到冰点:“你说是吗,郑阁主?” 福叔老脸一僵:“你叫我什么?” “乾灵阁副阁主郑尽,三年前因为与阁主产生争执,将他残忍杀害逃了出来,火烧乾灵阁,从此再无音信,”温连一步一步走向福叔,声音空灵如幽谷冰莲:“人人都道你死了,原来,是做了新主人的手中利刃。” “如今看来,你对乾灵阁做的种种,也是受人指使吧。” 温连每说一句,福叔的脸就抽动一下,等到他走近,福叔早已面若黑炭,气喘如牛:“你是怎么知道的?!!” 不应该啊,不应该的! 他隐藏了那么久,怎么可能一眼就被看穿?! “你以为你用了红翎羽箭,我便顺理成章的认为是襄王做下的,”温连轻笑:“这么些年了,挑拨关系的人不少,你不必多此一举。” 一旁,小飞捂住嘴巴轻轻“哦”了一声,兴奋的拽了拽杏儿芽:“老大我想起来了!他是七皇子!唯一一个成年了却没被封王的七皇子!!” “哦,”杏儿芽兴致缺缺,只将一双眼睛牢牢盯在福叔身上,生怕他狗急跳墙。 “哈哈哈哈!!” 眼见着被拆穿,福叔不怒反笑,连连摇头:“行啊,老夫真是眼拙,看错了七皇子。” 笑着笑着,他轻描淡写挥了挥手,四周蛰伏着的杀手顿时一拥而上。 “我便是郑尽,那又如何,”将小金弓横在胸前,福叔目露凶光:“你以为,就凭你一个人,能活着走出这园子吗?” 第11章 突变 这话一出,杏儿芽不乐意了。 “爷爷你可是眼花了?我们明明有八个人的。” 她扒在假山凸起的石块上,笑眯眯晃着脑袋:“你真的以为,这群杀手里没有温连的人吗?” 话音一落,福叔的脸色微变。 墙头屋顶的杀手更是一阵骚动。 有反应快些的,迅速与旁边同伴拉开距离,严阵以待,反应慢的,也瞪大了眼睛观察四周,心里忍不住的打鼓。 “妖言惑众!!”福叔沉了一张脸,面色十分难看:“你再敢......” “大黄!为什么还不动手!” 杏儿芽不理他,径自指向屋顶一名头发微黄的杀手,恨铁不成钢:“能不能有点眼力见儿!” “大黄”身边的杀手一愣,剑尖齐齐指向他。 “二虎!还有你”杏儿芽又反手一指,点中墙头一名体型微胖的杀手:“都什么时候了还藏着不动?” 众杀手又是一阵骚乱。 “臭丫头!!” 福叔恨得一双眼睛都要冒火,手中金弓一旋,按下机括,弓臂的顶端弹出三寸精钢箭头,以弓代剑脚下一踏直扑杏儿芽而来。 温连手中软剑轻抖,行招作势潇洒如风,一刺一挑轻松化解了福叔的攻势,转眼间两人便行云流水的过了十来招,其势之快令人眼花缭乱。 众杀手见主人家都亲自出手了,暂时也顾不得旁的,一拥而上。 杏儿芽反应极快的一把推开小飞,手中蚕丝鞭接连甩出,大开大合,招招伤可见骨,好端端的花园中顿时血雾朦胧,哀嚎四起。 比较武功来讲,杏儿芽是敌不过这些精英杀手的,但江湖朝堂,无论是谁也没见过这般怪异的武器,想要在激烈的战况中捕捉一根细如蚕丝的鞭子,着实困难了些。 只可惜,这样的神兵初时还能令人猝不及防,使得久了,再如何匪夷所思也总能被摸清套路。 众杀手都是精心培育出来的死士,挨一两鞭不是什么大伤,最初的慌乱一过,立马个个警醒,有条不紊的接连攻上来。 杏儿芽很快便落了下风。 “老大!!” 小飞缩在花园一角,战战兢兢看着杏儿芽险象环生,忍不住抄起手边的石头狠狠砸向围攻的杀手,这一砸不要紧,注意力至少被吸走一半。 眼见着四五个杀手转头朝他奔来,小飞心里既慌又乱,踉踉跄跄往后退,一不留神撞上一个单薄的胸膛。 还未等看清来人,后领便被一只极有力的手攥住,一拽一扔,小飞顿时腾空而起,稳稳落在安全无人的回廊中。 与此同时,一道瘦弱身影手持短剑杀入人群,乒乒乓乓转眼便撂倒一圈。 原是阿凌回来了。 “公子!我来了!” 阿凌一声轻喝,身随剑走心随意动,整个人仿佛一把出鞘利刃,轻松游走于杀手之间。 杏儿芽的危机顿解。 “漂亮!!” 一甩蚕丝鞭上的血珠,杏儿芽由衷大赞一声,反手又卷起几块碎石击向远处仍在搭弓的三名杀手:“吃馍馍豆啦!” 石子挟带着浑厚的内力,三名杀手不敢托大,纷纷松了弓箭翻身躲避,未等站定,杏儿芽又是接连几鞭急攻而上,杀的三人措手不及。 院中两人与众杀手缠斗不休,另一边温连对付凶狠的福叔亦是游刃有余。 眼看着斜地里挑去的软剑就要割上福叔的左臂,院外突然一朵烟花炸起,四周的古树沙沙作响。 “还有人?” 阿凌眉头一皱,偏头与温连对视一眼,两人几乎同时跃出,阿凌就近奔向小飞,温连却三两步跨到杏儿芽身旁轻轻一揽,脚尖点地,几个起落越过墙头,转眼便奔出府邸。 身后不断传来瓦片被踩踏的追逐声响。 杏儿芽被温连揽着,乖巧又安静,不时小心翼翼回头去看,发现身后的黑衣人越追越少,忍不住松了口气,小声问道:“小飞他们呢?” “有阿凌护着,无碍的,”温连的轻功极好,便是这样奔走间,气息也丝毫不见凌乱。 杏儿芽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也不知被带着奔走了多久,等到温连稳稳落在一处破庙前时,天色已经逐渐昏暗下来。 看方向,应该距离福山不远,破庙的门头歪歪斜斜挂着块破木牌子,字迹模糊的看不清楚。 “福山脚下的山神庙,”见杏儿芽有些迟疑样子,温连柔声道:“别怕,只是暂时落脚。” 杏儿芽倒是不怕,待进了破庙,寻了干净地方坐下,终耐不住疑惑道:“那些杀手......是为了赵豺吗?” “连累你了,”温连轻叹一声:“他们暂时找不到这里,天一亮我便送你去个安全地方。” 杏儿芽点点头,又细细将他打量了一番,确定没有受伤后,这才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蜷缩起来,安静看着温连进进出出的寻找干树枝生火。 红色的火苗逐渐跳跃着升腾而起,破庙里有了温度,意外的舒适了许多。 “阿凌会带着小飞找来的,你且安心休息。” 温连坐在火堆的另一旁,雀跃的火苗将他苍白的皮肤照耀的红润了些,看着昏昏欲睡的杏儿芽,他声音轻柔:“可觉得冷吗?” 杏儿芽摇摇头,蜷成小小的一团,满脸沮丧:“可怜我的半只烧鹅......” 温连失笑。 两人寂寂坐了一阵,直到火堆“噼啵”爆出一个火星来,杏儿芽才动了动,突然站起身向外走去。 “怎么了?” 温连诧异抬头,却见好好的一个人,还没走出几步便软软倒在地上,缩成一团开始剧烈颤抖。 “杏儿!!” 温连一急,从未开口唤过的昵称便脱口而出。 比起古古怪怪的“杏儿芽”,这样的昵称更像是个姑娘家的名字,由温连那清风般舒朗的声音唤出来,更是好听的紧。 若是平常,杏儿芽定要开心的笑上好一阵子,可如今的她只是缩在地上,抖似筛糠,紧紧咬住袖口,任是疼的小脸扭曲,也不肯呼喊一声。 “可是伤着了??” 温连下意识伸手想要将人扶起来,可还未触及衣角,一股巨大的内力便如爆裂般轰然炸开,愣是将他震得一趔趄,险些仰面倒在地上。 再看杏儿芽,被这股内力一震,露出的小臂上皮肤寸寸撕裂开来,形成一道道极细小的伤痕,鲜血汹涌而出,瞬间浸湿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