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说一下这本书 hello。这里是卑微的作者君~ 《三千黛色》这本书从4月开始写,写到现在也3个多月。虽然之前也写过别的,但紧紧限于短篇,还是第一次写如此的长篇。今天是破30万的日子,我第一次看见自己可以为一件事情坚持这么久,那种感觉真是从前体会不到的。 让我们纪念这个日子!2020年8月5日 当然,这本书的大纲很简单,就是一个深宅的女子收获真爱的故事,也没有什么巧妙的构思与设定,当然是我作为一个新手不足的地方。另外书中存在一些错别字,以及情节逻辑小白的地方,都是作者能力有限,笔力有限所致,真的向小可爱们说声抱歉,在以后的摸索中,相信会一点点地改正了。 这本书预计完本一百多万左右,也就是明年一二月份。期间有存稿,应该不会断更。没有大家的支持,我可能走不到这一步,所以我要感谢一下每天给我投票的蓝墨星、每天给我评论的扶桑小姐姐,还有居然管我叫大大的凡心柚子小可爱,还有一掷千金十票十票投的穆龙富,太豪了有木有!感激流涕~还有其他一直支持我的读者! 最近拜读扶桑小姐姐的书,感觉从中学到了不少历史写法,也从她书中学到了不少关于世界观的架构、故事线完善的写法,相信这本书的不足会在今后的写作生涯中补回来,相信我~感谢扶桑高深的笔力~ 完毕~∠(°ゝ°)敬礼~ 第一章 秋怨 令远侯府。 秋雨知寒,打月初起已下了三场。枯叶掉落,万物凋零,远行人不穿棉已是要打寒噤。 沈曦宜怀胎八月伫立于秋雨中,冷雨自伞檐滴落而下,发丝寒湿,贴在双鬓之间。 “小姐,霜寒地冻,仔细伤了身子,”婢女莲清将藕色大氅盖在她肩上,叹息,“奴婢听人说,孕妇是最不能着凉的。” 沈曦宜摇摇头,脸上水汪汪的东西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良久,她强行抑制喉咙的哽咽,“再等一会儿吧。今天是宏儿的生辰,我是他的母亲,一定要陪在他身边。” “可是小姐,老夫人半个时辰前就传过话了,”莲清望着深深关闭的门,欲言又止,“老夫人向来说一不二,既然说了不让见,小姐再是苦等也没用啊。” “你说的是。”像是有一种极酸涩的液体腐蚀内心,沈曦宜的泪水再次不争气地流下来。 灰蒙蒙的天空,闪电在云端若隐若现,偌大的天空,寂寥得连一只燕子都没有。 与令沉佑大婚快五年,她只有宏儿唯一一个孩子,可生下来连面都没见着就被老夫人抱走了。 宏儿如今三岁了,活泼好动,见着长辈就知道叫。可是唯独不认得她这个生母,甚至偶尔碰见沈曦宜时,还会哭着说她是坏人。 亲生儿子不认识娘,这都是老夫人造成的!可是沈曦宜没有一丝一毫的办法,老夫人是一家之主,做出的任何决定都不能反驳。 老夫人这么恨她是有缘由的,那是源于令沉佑一开始要娶的人并不是她。 她婆婆原本看重了沈家长女,沈墨禾,做儿媳,却不想机缘巧合之下,她却与令沉佑先相遇。头次见面,令沉佑便像被勾魂了似的,说什么一定要娶她,不惜以绝食威胁老夫人答应。 大婚之日,龙凤吉火彻夜长明,京城万人祝福。令沉佑身着大红袍,醉得面脸通红,情深款款地抱住她,说“必不负卿。” 就因为这一句话,她就固执地认为,令沉佑就是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然而山盟海誓不过是时间的泡影,少年情愫到最后,不过是兰因絮果罢了。 婆婆固执地认为是沈曦宜迷惑了令沉佑。又因为婢女藕清的惨死,沈曦宜在中秋节滑了第一胎。婆婆更是对她憎恶至极。 沈曦宜只是一个深闺女子,她手无缚鸡之力,公婆、夫君就是她的天。所以就算婆婆有朝一日打死她,她也只能碎了牙往肚子里咽,要不就会被邻里说道不孝。 她越来越发现侯府就是一个大漩涡,她痛苦不已,求夫君能带她远走高飞。 令沉佑想也没想,一口拒绝。他抚平她眼角一滋生的皱纹,“搬出去是不可能的。你作为长房之妻,要遵从母亲的话,也莫要让夫君我为难。” 曾经的情意终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中,消弭殆尽。第二年,婆婆以沈曦宜膝下无长男为由,给令沉佑纳了两个外室。 这两女子都不是省油的灯,而且她们的肚子很争气,嘴又甜,很快得到了老夫人的喜爱。 从此以后,令沉佑便不在沈曦宜那里住了。沈曦宜虽是长房之妻,却成了侯府一等一轻贱之人。白日她给公婆端茶倒水,晚上给令沉佑洗脚。小厮可以欺,丫鬟可怠慢。 这所有的窘迫的根源,都是因为她没有生下长男酿就的。 也因为,当宏儿降生时,她高兴极了。她满怀希望地想看看这个男孩,却得知老夫人会抚育这个孩子,以后不许她碰一下。连宏儿这两个字也是老夫人取的。 她怒,她焦虑,她快被逼疯了。她抱着最后一丝救命稻草去找夫君,她乞求令沉佑可以要回自己的孩子。 令沉佑当然不会管。他怀里正抱着通房。他三言两语把沈曦宜打发出去,说她无理取闹。 从此,沈曦宜与宏儿见面的次数掰着手指都能数过来。每每沈曦宜来看儿子,婆婆总能找到各种无关紧要的理由搪塞她,不让她见自己的儿子。 今日是宏儿的生辰。冷雨如冰,淅淅沥沥,她挺着肚子冒雨赶来,结果依旧是徒然。 “小姐,别固执了。”莲清面色不忍,又劝道。 沈曦宜从痛苦的回忆中缓过神来,盯着腐叶下移动的蚂蚁发呆。 东宫秋日无事,令沉佑回府的时辰也比平时早些。沈曦宜失魂落魄地走进书房,他正提笔,蘸饱满的狼毫,画一幅《秋日鸟语图》。 沈曦宜怔了半晌,跟他无话可说。 “夫君。”她嗓子发哑,只弯腰行了个礼。 令沉佑没抬眼,狼毫起落,在宣纸上发出沙沙的响声,“怀着身子,你又到哪乱跑了?” 沈曦宜知道他不喜欢她出房门,低声道:“今日是宏儿的生辰……妾身去母亲那里看看他。” “宏儿自有母亲照拂,你不要总是疑神疑鬼的,”令沉佑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慈母多败儿。你还是好好养好这一胎吧。” 沈曦宜看他这副不疼不痒的态度,心脏蓦地被深深地剜了一下。 爱恨如浮云过,到最后,她到底还是选错了人。 “你母亲是不是忘了,谁才是宏儿的母亲。”她忽然顶撞,“是不是老夫人做得过分了?” 令沉佑骤然把宣纸甩到沈曦宜脸上,勃然怒道:“刁妇!你知道你在甚吗!敢背地里对母亲不敬,我把你休了也是活该!” 沈曦宜知道自己不该当着令沉佑说老夫人的不是,手指颤抖不已,卑微地求他,“夫君!我知道我人老珠黄了,不讨你喜欢。可是这些我兢兢业业,并无一分错处!求求你,把孩子还给我!” 令沉佑哼了一声,淡漠道:“孩子的事,这是我最后一次听到了。你若是再纠缠,休怪为夫不客气。” “不行!”沈曦宜感觉喉咙里有铁锈味,猛地掐住他的脖子,低吼道:“令沉佑,你就是个负心人!你若是不把孩子还给我,我就跟你同归于尽!” 令沉佑脚下一话,差点摔个大马趴,怒不可遏,“放肆!泼妇,你眼底到底有没有我这夫君!沈曦宜,你是不是疯了?” 沈曦宜足下寒凉,丹田喘不过气来,血气汹涌,发狠道:“你们一家子都得遭天谴!” “混账!” 令沉佑头上眼球凸起,暴跳如雷,扇了她一嘴巴。 沈曦宜的头被重重摔在窗棂上,连闷哼也发不出一声,登时眼前黑了。 令沉佑怒气未消,见沈曦宜脸上血色尽退,方想起她还怀着身孕。 沈曦宜扑在地上,舌格格而颤。痛得仿佛五脏六腑都碎了。 地上乍然出现一滩血。 …… 第二章 沈门归 沈曦宜浑身滚烫,汗水把床笫浸得湿透,耳边只有稳婆的催促:“用力啊!夫人,再用些力啊!” 昏迷中,她大口喘着粗气,气血耗尽,疼晕过去再疼醒。 恍惚间,昨日之事还如眼飘过。从嫁给令沉佑起,她侍奉夫君,讨好公婆,日日强颜欢笑,咽泪装欢……一年三百六十日,她这一生从来都不值。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她竭力使劲,痛彻心扉,喉咙里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过了也不知多久,所有的喧嚣忽然都静止下来。 血泪沾染她周身的每一寸角落。迷离之际,耳边只听稳婆问道:“……夫人这是血崩了,敢问少公子,保小还是保大?” 又是一片恒久的死寂。 “保小吧。” …… 沈曦宜周身僵硬无比,那种感觉就好像魂儿离了身。 阴曹地府吗?她冷笑一声。 她再没什么好怕的了。 …… “小姐,小姐,你醒醒?” 有人说话? 沈曦宜缓缓睁开眼睛,蓦然发现眼前是一顶软鹅梨帐子,屋子、陈设都是那样地眼熟。——正是她曾经在沈府的闺房。 春光和煦,透着窗格洒在香炉上,篆烟细细,耳边还有咿咿的鸟语。 沈曦宜缓缓揉揉眼睛,懵懂地坐起身来。 不是令沉佑在她难产时选择了保小,她已经血崩而亡的吗?怎么又会在这儿? “小姐!” 一十五六岁的少女猛地撩开帐子,一边为她收拾被褥,“刚才奴婢已经叫过小姐起床,小姐怎地又睡过去了?” 少女穿着一身水碧样儿的百褶襦裙,水灵的脸蛋里透着绯红,依稀……竟是藕清的样子。 藕清?她还活着? 沈曦宜的心猛地一颤。 藕清和莲清都是沈曦宜的陪嫁侍女,从小一同长大,名为主仆,胜似姐妹。 沈曦宜记得,在令沉佑夺得武状元那年,老夫人以人手不够为名,强行把藕清拨到魏大娘子处伺候。那魏大娘子是个泼辣的角色,以为藕清是老夫人派来的眼线,不出一月,竟把藕清丢进古井里生生淹死。 因为藕清的死,沈曦宜才惊厥悲痛过度,滑了第一胎。 “小姐,您怎么老是发愣啊?”藕清惑然在她面前晃了晃,“眼角怎么还红了?怎么,是做噩梦了吗?” 沈曦宜喉中哽咽,一把攥住她洁白如玉的手,“藕清,真的是你?” 藕清见她这般感怀反而笑了,轻轻坐在榻边,“小姐说哪里话,奴婢不是藕清是谁啊?小姐睡这一觉,怎么好似脸魂儿都没了似的。” 说着以手掩面,轻笑起来。 这风铃般笑声让沈曦宜倍感亲切。眼前的这人,真是活生生的藕清。 眼前的一切,依旧如初,难道……老天爷又给了她一次机会,让藕清重生了? 藕清帮她理顺头发,脱下睡袍,“小姐,咱们要快些了。今日可是侯府的游园会,主母本就看小姐不顺眼,去玩了又要怪罪。” “游园会?”她直挺挺地瞪大眼睛,尚处于巨大的愕然中。 她仿佛意识到了什么,飞快地奔下床笫,看镜中的自己黛色的眉,嫣红的唇,留着矮矮的发髻,只有十七岁的样子。 窗外,春日正好。 原来自己不是来到了阴曹地府,而是回到了十七岁那年的春天? 沈曦宜震惊得无以复加。 这个念头一浮上心头,沈曦宜霎时有些辛酸。前世她好不容易解脱了,难道在这个世界里,还要跟令沉佑重来一回吗? 回想前世种种不堪之处,凄怆、无奈、落魄,许多复杂感情一股脑儿涌上心头,既然天神开眼,让她原地重来,那她就绝对好要过这一生! 那些欺辱过她的、陷害过她的,她再不会手软。这一世,她不再做侯府夫人,她只做她自己。 藕清看她脸上悲喜交加,忐忑不安道:“小姐……您是不是做噩梦?” 沈曦宜豁然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再次确认眼前并非幻象。 她擦擦眼角泪水,慨然握住藕清的手,“藕清!我岂是做噩梦?是从噩梦中醒来了。” 藕清不明所以。 她记得,十七岁那年春天,正是沈府都在为游园会之事情准备着,她也就是在游园会上遇见令沉佑的。 前世,她的婆婆慎淑夫人,跟沈家主母邢氏是闺中密友,也正是因为如此,慎淑夫人才看中了沈家长女做儿媳。 两家虽说不上门当户对,也说得过去。慎淑夫人看中沈家长女温文有礼、贤良淑德,便刻意办了一场游园会,借此之名让令沉佑和沈家长女见上一面。 谁料在游园会上,沈曦宜因缘巧合之下先遇到了令沉佑,令沉佑一见倾心,执意要违娶她做正妻。 没想到沈曦宜居然回到了这个节骨眼儿。 回首往事,她只有冷笑和不屑。 令沉佑最好面子,事事以母亲的旨意为先,连最后的保大保小上,都听从了慎淑夫人的意思。 最后的结果,是沈曦宜母子俱亡。 既然老天爷让她重来一次,那么,所有的命数都由着她自己挑选! 沈曦宜捏紧了拳头。 “嘎吱——”一声,雕花落地扇门被推开。 长姐沈墨禾满头珠钗地走了进来,见她还衣衫不整地靠在床上,神色顿时有些不快。 沈曦宜自己的母亲只是沈家一个身份低微的小妾,早年害了疟疾而死,所以她是在主母房里养大的。 前一世,沈墨禾作为沈家长女就没少给她气受,更因为沈曦宜抢走了本属于她的侯夫人之位,沈墨禾恨她入骨。后来就是在她怂恿下,慎淑夫人极度厌弃她,令沉佑那两个通房,也是沈墨禾暗中送上的。 如今仇人见面,分外眼热。 沈墨禾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冷冷道:“五妹这怎么还没更衣呢?是要等长姐我亲自来请吗?。” 藕清一脸沮丧地看着沈曦宜,捏捏她的袖口,示意她赶紧说几句软话。 沈曦宜拍拍藕清的手,缓缓站起神来,对道:“岂敢?不过长姐若是非要这么想,也由得你。” 沈墨禾听她话中带刺,更加不快,“真是懒惰坯子。母亲叫你抄写《女戒》和《烈女传》一百遍,看来你还是不长记性,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今日的游园会,你是不是不想去了?” 沈曦宜却不愿再像前世那般唯唯诺诺,朗声道:“去,当然要去。” 第三章 百计避敌 前世,令沉佑与她的孽缘就是打游园会上开始的,若不挺过这一关,恐怕这辈子还是逃不过悲惨的命运。 呵,看沈墨禾那又气又愤的嘴脸,她不是喜欢令沉佑吗?那便赏给她。 沈墨禾仍见沈曦宜竟敢顶撞她,自觉没趣,气哼哼地走了。 藕清见沈墨禾离去,犹豫道:“小姐,咱们本不应该得罪大小姐的……” “放心,我有分寸。”沈曦宜迅速静下心来,坐在妆镜前。 镜中是一副花容月色的眉眼。沈曦宜闭上眼睛,狠下心来,用锋利的簪子尖在脸上划了好几条血印子。 藕清惊呼,按住她的手,“小姐!你要干什么!你疯了吗?” 沈曦宜默默推开她的手,诚恳道:“藕清,你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重来一世,她不仅要保护自己,还要守护身边的人。前世在游园会,令沉佑是因为这张脸才看上自己的。如果这张脸没了,那么令沉佑就不会想娶自己吧? 那会正和她意。 思及如此,她从冰袋里取出一块冰,含在嘴里,又用冷毛巾敷在脸上划伤的地方,让脸看起来微微有些青紫,肿胀不堪。 接着,她拿起茜色胭脂,上了一脸粗艳的妆,又用点绛笔在脸上轻轻点出几个砂点来。 藕清在一旁看得呆若木鸡,而沈曦宜看着青铜镜中奇怪的自己,缓缓地笑了。 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后,沈曦宜才换衣着鞋,信然踱出了房门。 莲清正在轿撵处候着,见沈曦宜前来,急急忙忙地上前伺候,却猛然被她这副大花脸吓一跳。 沈墨禾还有其他小姐们,正要准备上轿,蓦然瞥见沈曦宜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险些笑出声来。 主母邢氏脸色顿时阴沉下来,“老五,你这脸是怎么了?” 沈曦宜低下头,故作歉然道:“主母娘子,小女方才梳妆梳得匆忙,不慎被簪子划伤了脸……” 邢氏眯眼睨着她,似乎不大相信。 沈墨禾手衔着一朵牡丹打量沈曦宜,笑道:“妹妹这是怎么了?弄成这样,令府的公子估计看都不会看上你一眼!” 沈曦宜微微一笑,声音几乎低不可闻,“那样正好。” ** 一行人驱车前往侯爷府。 除了沈曦宜、沈墨禾两姐妹,二房的明霞丫头也跟了来。沈明霞性情懦弱,沈曦宜一路上跟沈墨禾说不上话,也就和她浅谈几句。 重生的事实沈曦宜才刚刚接受,不过她已经活过一次,对将来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很多时候故作沉默。沈墨禾见沈曦宜少言寡语,还以为她是紧张得不知所措,贴在邢氏耳边小声笑话她。 一路舟车劳顿,途径客栈之时,客栈马厩中养了三匹马雏,鬃毛栗亮,讨人喜欢。 邢氏与沈墨禾在厅堂中煎茶小憩,沈曦宜不想喝茶,偷偷来到马厩。——她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凭她此刻这张脸定然不会引起令沉佑的兴趣,若是她再可以犯点错,叫慎淑夫人觉得她貌若无盐,还粗俗无理,她便彻底斩断了再度嫁入侯府的可能。 沈曦宜跟掌柜的借了个水桶,舀水给马儿喝。 那栗色马儿生得也真是乖巧,细密的睫毛低顺柔和,把沈曦宜手里的水舔个精光。 沈曦宜有意让清水不慎溅到衣裙上,连着内三层全都湿个淋漓,本来素色的衣衫活脱脱地添了几朵暗花。这么一大片水渍,一时半会儿是干不了的了。 掌柜的抱歉道:“呦,贵小姐,怎敢叫您衣裙都湿了?快快换下去吧。” 沈曦宜点头答应着,心里却不想立即被邢氏发觉,只随便把披风裹在身上。 邢氏和沈墨禾饮茶罢,见她裹了个披风有些好奇:“沈曦宜,你很冷吗?” 沈曦宜含糊不清地应付过去,一路上既不敢敞开披风又不敢乱动。 令远侯爷府很快就到了,远远地真可谓是门庭若市,各家马车挤满了门口,站在门口的还有几位绝色佳人,巧笑嫣然,正与婢子们寒暄。 沈曦宜下马车的那一刻,看到这副熟悉之极的场景,虽仍有感慨,却再无泪水。 因为不值。 邢氏与从前的婆婆慎淑夫人是旧相识,此番又是慎淑夫人特意写信相邀,自然不能与其他人一般待遇。 管家公在门口迎接列位夫人小姐,邢氏将沈家的名帖递了上来,管家微微一看,随即正色道:“原是贵客到了!我家夫人在风来水榭等候两位多时,还三位快快入内!” 沈曦宜规规矩矩地跟在邢氏身后,心不在焉地走在侯府精致的园林中。 后园处处清雅,青灰色的石子路在墨竹中穿插铺就,曲径通幽。加上潺潺的流水,清朗的天空,全然幽静怡人的好一副园林。 也是这片吃人不吐骨头的园林,吸干了她的骨头和血,叫她骨肉分离,死不瞑目。 一只蜻蜓点在酒杯之沿。翠竹掩映之间,身着纯色的衣衫的宾客们正细声谈话着。 慎淑夫人身着霞色长袍,拿了一把团扇在手,正在竹林间与宾客攀谈。不断有上前朝拜的宾客和女郎,慎淑夫人只是微微致意。 慎淑夫人倒还是老样子,富丽的妆容、衣裙,一丝不苟的皱纹,应该还有她铁石一般的心肠。 想起前世她夺走自己孩子的场面,沈曦宜恨恨地攥紧了拳头。不过,她要竭力忍耐,她不能叫别人看出自己的一丝异样。否则,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等待着她。 她已经输过一次,再也输不起了。 慎淑夫人身后站着锦袍男子,眉心点痣,也帮着迎接客人。 沈曦宜认得,他是令沉佑的庶出的弟弟令沉训,前世她与此人的接触并不多。唯一知道的是,此人的性情十分地古怪。 沈曦宜左右看了一眼,似乎令沉佑还没出现,暗暗松了一口气。 说着慎淑夫人已经看见了她们,邢氏上前一步,行礼道:“夫人。” 慎淑夫人打发了身边的宾客,拉起邢氏的手,“你我之间,还谈什么礼数?”说着眼睛瞄向邢氏身后的沈墨禾,沉默半晌,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这位便是你信中提到的墨禾?” 沈墨禾含羞矮身行礼,甜甜地叫道:“慎淑夫人,小女给您请安了。” 慎淑夫人热络地拉起沈墨禾的手,满是慈祥地说道:“真是个这孩子,出落得这般好。早知如此,老身还办什么游园会,直接私下里叫两个孩子见面才好!” 第四章 白粉雪青裙 沈曦宜对慎淑夫人这种虚伪的慈祥早已见怪不怪。前世原是她的错,错将负心人当心肝,如今完璧归赵,也该沈墨禾入令家了。 闲谈之间,邢氏望见慎淑夫人身后的锦袍男子,笑道:“这位便是令郎沉佑吧?” 那锦袍男子闻声只是呵呵笑着,也不上前,也不说话。 慎淑夫人嗤之以鼻,低声道:“这是燕姬的儿子沉训。” 邢氏一尴尬,知道自己认错了人,面露不适。 令沉训阴阳怪气地道:“奇了怪了,明明是他选妻,却人人都把他认成我,你说,我跟他长得有那么像么?” 慎淑夫人厉声斥道:“逆子休得胡言。速去。” 令沉训瘦削的嘴角往上撇,一副傲然不屑的模样。 沈曦宜懒得看他们这些烂事,身上的衣裙湿漉漉地包在身上,浑身不自在。便故意动了一动。 邢氏见沈曦宜乱动,怕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忙使了个眼色。慎淑夫人正好看见,神色一怔,沉声道:“你怎么把曦宜也带来了?” 邢氏嗤之以鼻,轻声道:“小女啊,在家听说有游园会羡慕得不得了,我这做娘的也不好太偏颇,就叫她一块跟着过来了。曦宜,还不问夫人安好?” 沈曦宜目光炯炯,盯着慎淑夫人,膝盖微微一弯,“慎淑夫人,你好啊。” 她永远忘不了分娩之时那撕裂骨头般的痛,以及慎淑夫人在旁边一句“保小”,生生害死了她和腹中的孩子两条人命。 在沈曦宜眼里,如今乃是仇人相见。是以话说得分外阴阳怪气。 慎淑夫人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蹙眉道:“春日的天,你怎么穿这么大个袍子?” 沈曦宜见慎淑夫人问起,正想把里面拉七八糟的湿衣服露出来,叫慎淑夫人斥责自己。然那个令沉训不知何时溜到她背后,“哎呦!里面是不是藏了什么好东西?是不是偷我们家的?” 令沉训猝然扯了她一把,沈曦宜躲闪不及也没想躲闪,露出里面湿得拧绳得裙摆。 沈墨禾叫道:“哎呦……” 慎淑夫人愕然怒意的目光,邢氏失声叫道:“沈曦宜!你你你这是什么时候弄的?” 令沉训依旧古怪地阴笑着,沈曦宜低头,道:“母亲,对不起……我在驿站给马儿喂水来着。” 邢氏急道:“此等粗鄙之事,你干这些作甚?真是丢人现眼!” 沈曦宜无视慎淑夫人嗤之以鼻的神色,索性把裙摆全部甩开。 慎淑夫人显然是极为不喜她这般,露出极为不善的神色,“大家千金,居然也这般无理。夫人,你教出这么一位秀丽的长女,却不没教好小女。” 邢氏连忙赔罪道:“侯夫人,是我的错。” 令沉训见现场乱成一团,噘噘嘴,大声叫道:“真是无聊哦!”转身扬长而去。 慎淑夫人瞪了他一眼,几乎声不可闻地低骂了句:“竖子。” 慎淑夫人旁边的一位女侍察言观色,轻声道:“夫人,让奴婢先带二小姐下去吧。” 沈曦宜听着这女侍的声音,略略有些感慨。 说话的女侍正是令沉佑身边的大丫鬟容雅。从前沈曦宜在侯府过得卑微到尘埃里,受尽人心的浇漓和白眼,也就只有容雅肯跟她交一两句心。容雅作为令府的第一大丫鬟,常常暗地里背着慎淑夫人让她见一两面宏儿。 这点恩德,已经让她感激不尽了。 只见慎淑夫人点点头,皱巴巴地盯着沈曦宜,心里好像有一百句教训的话没说出口。 容雅跟沈曦宜做了个“请”的手势,沈曦宜回头给藕清一个手势,叫藕清也跟上来。待走出慎淑夫人的视线,沈曦宜感觉浑身方松了一口气。 容雅见她神色微澜,笑问道:“二小姐是不是认得奴婢,怎地这般看奴婢?” 沈曦宜嘴角泛起一丝真心的笑来,随即矢口否认。 倒不是她不想跟故人相认。只是往事不堪回首,不提也罢。她重生已然不可思议,若是胡言乱语,恐怕还会被人当成疯子关起来。 容雅带她来到后园侧殿,将一套齐腰对襟襦裙呈与她。那衣裙大体乃是素雅之白粉色,裙角处有雪青湖纹花样点缀,自带一条披帛。 春日穿来,不消翩翩起舞,亦可引来蜻蜓蛱蝶萦绕。 藕清帮沈曦宜穿好衣衫,又将她平日拿的团扇递与她手中,赞道:“小姐这身裙子可真美啊。” 容雅也笑道:“这是侯府前些天新到的花样儿,正好叫小姐赶上了。二小姐本就身量纤纤,穿着衣裙是最合适的不过的了。只是这脸……” 沈曦宜感觉到容雅的目光落在自己红肿破烂的脸上,便微微一笑,以团扇遮住面庞。 按照前世的轨迹,应当是她即兴为慎淑夫人弹了一曲古筝,引得春日蝴蝶翩飞,也让令沉佑一朝相中了她。 如今她做了很多改变,跟容雅来到这杳无人烟的后院,还换上这身白粉衣裳,应该再无可能遇上令沉佑了。即便遇见,令沉佑应该也只能看到她身上的锦衣华服,也不会被她的脸所吸引。 容雅抱起沈曦宜的湿衣服道:“沈小姐以后可要好好当心些。这般拖着湿衣服在身上仔细着了风寒。” 沈曦宜抬眸,沉声道:“谢谢你。” 容雅似乎并未理解她言外的感谢之意,微笑道:“小姐不必介怀。夫人平日里都是和善的,只因她老人家极为看重沈府的宾客,这才说了小姐几句。忘了也就罢了。” 两人正说着,只听外面又有婢子呼唤容雅,似乎是为了厨房的事。 沈曦宜率先开口道:“你有事的话,就先去吧。” 容雅歉然道:“这里是花园侧殿,小姐按原路回去找阮夫人大抵有些远。顺着竹林的石子路倒可以抄个近路。” 容雅匆匆交代一番离去。沈曦宜又在侧殿做了半晌才出去,看竹林深深,杳无一人,暗暗松了口气。 她这一身白粉色的衣衫走在竹林里,又低着头行色匆匆,倒还真不易令人察觉。 竹林幽深晦暗,沈曦宜在石子路上走着,蓦然有什么东西“嗖”地一下挂在她的衣领上。 藕清惊道:“什么东西?” 此事本是意料之外,沈曦宜惊,低头一看,居然是一枚银鱼钩,还挂着鱼线。 “谁啊?”藕清朝鱼线的方向大叫道。 顺着鱼线望去,竹影深处似乎站着两个人。 “……哎呀不好,挂人身上了!” 一紫衫男子感叹着,一路小跑从竹林里跑出去,手忙脚乱地向她赔礼道:“这位姑娘!实在是对不住!孙某正在湖边垂钓,不想鱼钩不小心甩到姑娘身上,对不住对不住!” 说着就要双手并用,就要上手解她衣襟上的鱼钩。 沈曦宜下意识一躲,抬眸见着紫衫男子生得双眉黛色,唇红齿皓,一身讲究的苏绣半臂轻纱穿在身上,折扇扣在手上,端是前世孙翰林的大儿子孙常者。 沈曦宜心里猛然掀起一阵微澜。 第五章 故人重逢 孙家这位公子,沈曦宜可是没齿难忘。 前世,她和令沉佑婚后第二年,令沉佑就中了京城武状元,被选到东宫做御林军统领。她当时一心想当个贤内助,事事躬亲,内外操劳,可令沉佑回家的次数却越来越少。 打听之下才得知,令沉佑在结识了孙常者这家伙,天天被拉去喝花酒。孙常者本就不学无术,三天两头地缠着令沉佑,两人在烟花巷子里流连忘返。 而婆婆慎淑夫人却觉得沈曦宜这夫人不称职,把一切罪责归咎在她身上,对她多加谩骂。 从前她是深闺中的女人,从没加过孙常者,没想到重来一次,却叫她终于碰上了这厮。 沈曦宜瞪了他一眼,面色大为不善。 孙常者笑盈盈道:“姑娘,别瞪孙某啊,孙某也不是故意的,抱歉抱歉……” 前世都是过眼云烟,沈曦宜既已重来,便犯不着跟这种纨绔子弟置气。 她轻哼了一声,把鱼钩解下来一把拍在他手上,“你就是孙常者?” 孙常者惊喜道:“哎呦呵,姑娘居然也晓得孙某的名号!正是荣幸之至。看来孙某这‘京城第一美男子’的虚名,还真是妇孺皆知……” 藕清看不下去了,推了一把孙常者,嗔道:“自大狂,离我家小姐远点。” 沈曦宜还在琢磨孙常者何时有京城第一美男子的称号,忽地竹林深处传出瓮声瓮气的声音,“孙兄,怎么了——” 一高大的男子从竹林中探出脑袋来,由于临近日落的关系,沈曦宜在这站了许久,居然没察觉。 那人的面容威武,目光淡漠,正是令沉祐。 沈曦宜不会忘记。 沈曦宜与他的目光正好相对。令沉佑身高八尺,面庞棱角分明,瞳孔跟豹眼似的炯炯含神。他俊俏、坚实、身出名门,少年便有功业在身,他是所有闺中女孩魂牵梦萦的君郎。 可他作为沈曦宜从前的夫君,却固执、自大、多疑,他纵容婆婆夺走她孩子,还有三妻四妾。在她怀胎之时另寻它欢,葬送了沈曦宜上一世年仅二十二岁的人生。 这一切的一切,都说不上爱,也说不上恨,只是过往漫随流水,到今日一梦浮生罢了。 无论多么轰轰烈烈的爱恨,如今砸在身上都是不疼不痒。 令沉佑有些意外,睨着冲沈曦宜道:“这位小姐,你怎地老是盯着我看,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孙常者点评道:“这位姑娘的脸真是奇怪,一半倾国倾城颠倒众生,一半又貌若无盐吓死李逵,难道这就说传说中的‘半面妆’?” 沈曦宜不答。只是暗自惋惜又遇见了令沉祐。 她千方百计避开令沉佑,却终究没能逃过。前世初见令沉祐时的懵懂情愫早已不复存在,昔日的痛犹在心间,历历在目,无论如何,她都不可能在回头。 沈曦宜迅速整顿面容,绝然笑了一下,“抱歉,我只是路过而已。” 落日的余晖洋洋洒洒地落在她的眸中,犹如深不见底的潭水,明艳而不失庄重。她转身便走。 孙常者还在愣着,令沉佑追上来,欲抓她手臂。藕清一急拦在沈曦宜身前,却被令沉祐孔武有力的铁壁摔在地上。 令沉佑质问道:“你到底是谁?” “令公子管得着么?”沈曦宜针锋相对,趁机抬起眼帘,观察令沉佑脸上流露的感情。 没错,他紧抿着嘴,皱着眉头,是在惋惜,而并非像上一世那样心旌摇曳地一见钟情。 沈曦宜嘴角泛起一丝若隐若无的微笑,果然,自己这张红肿难看的脸让令沉佑觉得不舒服。如果她猜得没错的话,令沉佑正在试图越过她半张脸上的这些疤痕,来窥探她真正的容颜。 呵,前世你就只看中了我的皮囊,今生我有怎能叫你得逞? “公子,你僭越了。”沈曦宜冷冰冰地提醒道。 孙常者见二人僵持不下,狡黠一笑,跑过来拿扇子打掉令沉佑的手,“对待姑娘家,不要那么粗鲁嘛。想我在宜春楼跟青奴一道的时候,青奴羞涩得连脸都不叫碰一下,你要是这样……” 令沉佑打断道:“你这奇怪的姑娘究竟是谁?我……我怎么好像在哪见过你!” 孙常者摇头嗔怪道:“诶!令兄,你这搭讪的开场也太老套了吧?” 沈曦宜扶起藕清,退开一步跟令沉佑保持距离。 令沉佑还是那副唯我独尊的性子,见孙常者三番两次多加调侃,一怒之下,单腿横扫,就给他使了个腿绊儿。 没想到孙常者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知从哪来的机灵劲儿,两只脚一跳一抬,成功躲过这一记扫堂腿,扬手嘿嘿笑道:“……诶诶!令兄,君子动口不动手,你勾搭姑娘不成,也被把气撒在孙某身上啊!” 令沉佑扫堂不成,重心摇晃不稳,加之石子路湿滑,竟尔踉踉跄跄地摔在地上。 饶是沈曦宜也不禁失笑,想令沉佑在二十二岁那年可夺得过当朝的武状元,怎地现在伸手如此不堪,扫别人不成反被扫了? 藕清在沈曦宜耳边取笑道:“小姐,你看,地上的竹板给他摔裂了好几条裂缝。” 沈曦宜回道:“小姑娘家家又小家子气了不是?人家侯府,可是财大气粗,摔裂一块地板算什么?令公子若是愿意练鲤鱼打挺的功夫,恐怕全京城的地板都不够摔。” 令沉佑自是暴怒,单手撑在地上,手指点着孙常者,气急败坏,“你……孙、常、者!” 孙常者愕然,也没料到自己这一躲居然把令沉佑整倒了,但他抑制不住自己那夸张的笑声,“哈哈哈……令兄!你你这腿上的功夫是怎么练的,非要这样跪在地上练不成?” 令沉佑麻利重整势态,鲤鱼打挺,跃然而起。眼神如洞般地盯着孙常者。 孙常者立即改口风道:“不愧是令兄,这鲤鱼打挺当真是了得,如此神速之一跃而起,孙某心悦诚服!心悦诚服啊!” 沈曦宜没心情看这场闹剧,刚要和藕清离开,忽然一个暮年的声音传来,“佑儿,你在做什么?” 端是慎淑夫人和邢氏她们来了。 第六章 摘星 傍晚时分,众人在侯府的摘星楼用晚宴。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摘星楼论高可算是京城第一,登阁者只要向外伸一伸手,真的可以摘到月亮。加之楼下疏影横斜,暗香浮动,夜色也比别处美上几分。 前世令沉佑夺得第一武状元之位后,自比摘星之才,大兴土木打造了这栋气势磅礴的摘星楼。从此能在侯府摘星楼中饮宴,可算是尊贵的象征。 只可惜从前慎淑夫人嫌弃沈曦宜晦气,从她嫁进这个门起,就没让她进过摘星楼。 如今沈曦宜大大方方地踏入这不曾涉足之地,心绪平平,更不觉得有什么异样。想来那些得不到的东西都有一种神秘感,吸引着人,可一旦得到,便弃如敝屣了。 能在摘星楼中用宴的人并不多,此番慎淑夫人只请了谢夫人、汪夫人,还有沈氏母女四人,可算是相当看重的贵客了。 夜宴未开,沈墨禾正被慎淑夫人拉着热络地说话,邢氏和汪夫人互相吹捧。 沈曦宜拿着蒲缎团扇坐在廊台上,看着眼前这些人,嘈嘈杂杂,也就只有那边临风而立的谢夫人有几分气度。 谢夫人是六品典仪谢庚年的遗孀,祖上曾做过上林苑的大官,后家道遭厄,辗转流离,带着儿女困居此地。沈曦宜前世只知道她是卢贤公的堂妹,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叫谢籍,其他的便毫无印象了。 前世的她,心无旁骛,把所有心思都一心一意扑在令沉佑身上,对于这些人着实没留下太多的印象。她记得令沉佑趁她赏景之时,从后面环住她的腰,第一次吻了她。那个吻轻柔、温存,而饱含情义,差点让沈曦宜天真地以为他真的爱她。 现在想想,当年,令沉佑不过是看重的是她的美色。宠而不爱,在她最痛苦、最窘困之时,随意地像垃圾一样把她丢弃。 此刻暮色时分,手倚栏杆,望见楼外烟水缥缈,水天一色,清风拂面,不禁令人沉迷其中。沈曦宜居高临下地欣赏人间烟火,有种荡涤心胸、洗脱尘世之感。 沈曦宜闭上眼睛,竭力吮吸着高处的清新空气,忘记不快。 令沉佑刚台阶走上来。见她再廊前静思,从她身后缓缓走进,那动作似乎是想摸一摸她的脸,最终却放下了。 沈曦宜瞥了眼令沉佑,知他肯定有话要对自己说,摇着圆扇轻轻坐了下来。 “沈二小姐。”令沉佑有些窘迫,轻轻开口。 扇底徐徐清风,沈曦宜只淡漠地吐出一个字:“嗯?” “这楼高不高?”他忽然问道,像是故意找话。 “当然。” “若是再高一点,或许真能摘到星星。”令沉佑说着,眼神像是神往似地盯着闪闪的明星,“如果有一天我能摘到星星,我会把它送给我最重要的人。” 沈曦宜依旧面无表情,淡淡扇着团扇,“想要星星,我会自己摘。” 令沉佑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扶在栏杆上,探着脑袋,又道:“其实一个女孩家,可以不必那么辛苦的。嫁给一个值得依靠的好男人,你可以轻而易举地摘到星星……” “要是在往前一步,就会摔成一滩肉酱。”沈曦宜轻轻打断她的话,“令公子,还是别去试探那些星星了。” 令沉佑懵懂看着她。沈曦宜浅笑一声,站起身来,繁星天水落在她的背影中。 “一度逝去的,便再也不会回来。”她低吟道。 令沉佑追上来,叫道:“沈二小姐!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沈曦宜看他的目光,充满了怀疑和试探,是前世的令沉佑一模一样。 “没有。”她很快说道。 令沉佑叹了一口气,“那为什么……我总感觉你对我有敌意?” 沈曦宜一笑,觉得他这个问题问得过于幼稚了,“令公子,天地万物相生相克,有些人天生就是与某些人为敌的,这个简单的道理,还需要过多纠结吗?” 令沉佑不服,想抓住她的手,看看她脸上的伤痕是不是易容。 正当此时却被慎淑夫人招呼道:“佑儿,你还在那边磨蹭什么?还不快过来跟墨禾姑娘说说话。” 令沉佑违拗母亲不得,嘴上应着,不舍地放开了沈曦宜。 沈曦宜心中厌恶,把他碰过的衣袖使劲儿在墙上蹭了好几遍。 晚宴正式开始。沈氏似乎很满意令家这位女婿,一直对他赞不绝口。隔座的汪夫人见这门亲事大概可成,一个劲儿起攀附沈家母女,什么礼德之族清贵之家,吹得天花烂坠,这样的口才不去说评书实在是屈才。 饮宴途中,沈曦宜和令沉佑正好做了个大对角,偶尔夹菜抬头之时目光却还是相撞。沈曦宜既不说话,目光中却不带任何情绪,只淡淡地享受着眼前的珍馐美酒。 宴中上了螃蟹,令沉佑把把拨壳的螃蟹黄分与众人享用。沈氏赞不绝口,沈墨禾饮了些酒,亦面含桃花略有熏醉之意。 令沉佑将蟹盘呈与沈曦宜,犹豫了一下,“二小姐也用些吧?就当为白日里的事给姑娘赔罪了。” 若是从前的她,令沉佑当着这么多人送她螃蟹吃,她一定会高兴地眼泪横流。不过如今时过境迁,她却再无吃螃蟹的雅兴,只道:“多谢令公子。在下脸上肿胀不消,恐怕今日是没有口福了。” 慎淑夫人见沈曦宜当中驳儿子的面子,脸上郁郁不快。沈氏给了沈墨禾个眼神,沈墨禾立即会意,笑脸映人道:“令公子!小女的盘子里还缺个螃蟹,能否把这一只给了小女?” 说着也不管令沉佑说些什么,用筷子夹过螃蟹,像是炫耀似地剥起来。她余光还在瞪着沈曦宜,那意思好像是故意做给她看。 沈曦宜真不知道令沉佑有什么地方好稀罕的,值得沈墨禾把她当敌人似地抢?不过说来也难怪,自己前一世也是被这般的表象迷惑,最终嫁入火窟。 第七章 暮春初见 孙常者说今晚宜春楼有莲花仙子的表演,一定提早去占座儿,吃不多晌就坐轿走了。 暮色苍茫,慎淑夫人热热乎乎地把邢氏母女送出门口,眉眼间尽是寒暄。令沉佑面无表情地抱臂站在一旁,面色苦恼,像是有什么疑惑。 沈曦宜在这侯府多呆一刻都觉得恶心,提前跟藕清出去了。 遥看身后的侯府,熹光灯火正盛,侯府亭台楼阁郁郁森森,像一口黑洞洞的大嘴,露着白森森的牙齿,吸引着人万劫不复。 她像是陷入一场很长、很长的噩梦中,如今想来,发现这场梦还要再做一遍。 未来如何……难以言说。 ** 暮春之夜,江潮连海,海上潮生,花林纤染,一派和谐之美景。夫人公子、小孩大人,熙熙攘攘,买糖人、猜灯谜、放花灯,喧嚣又热闹。 沈墨禾靠在母亲的肩膀上沉沉睡了,邢氏透着轿窗看向外面的烟火,面上全是望女成凤的欣慰。 沈曦宜的轿子路过宜春楼,看见里面灯火辉煌,楼外摆成一个璀璨的大莲花形状,咿咿呀呀的唱戏声远远地传来。 她从前路过这种地方,连多看一眼也是不敢的。此时重来一次,心性脾气都与从前大为不同,一时竟好奇,竟也想听听那酥入骨的昆曲儿是什么滋味了。 “压轿。”沈曦宜清脆开口。 家丁有些意外,回头道:“二小姐,已经很晚了,您还要去哪啊?” 沈曦宜不答,径直走下轿来,正正望着灯火辉煌的宜春楼。藕清怕夜晚寒气重,给她披上一件天水碧大氅。 里面是此起彼伏的叫嚷声,中间还夹杂着孙常者熟悉的喧嚣。 藕清欲言又止,劝道:“小姐,您是大家闺秀……站在这种地方,不合适。” 沈曦宜摇摇头,她本来也没想多滞留。她不明白这样的销金窟何以叫无数有家的男人流连忘返,她不明白清歌莺语中有怎样摄人心魄的魔力。 半晌,她叹了口气,“走吧。” 猛然听得后面一片吵闹之声,沈曦宜一驻足,原来是几个大胡子官差正在轰赶摆摊的小贩。 “跟你们这帮人说了多少遍,这里,不准摆摊!!再敢来,就跟爷爷下大狱去!滚!!” 一个算命男子猛然被推搡在地,招牌被官兵的铁脚碾了好几个回合。 “别别别,别踩!”算命男子惋惜地蹲在地上,捡起的招牌,据理力争,“君子动口不动手。在下明明看见王半仙在此起摊卜算,怎么他摆得,在下便摆不得?” “人家王半仙是狐仙转世!”大胡子官兵满嘴唾沫横飞,“你能比得了吗?刁民!何以敢跟王半仙相提并论?” 几人推搡起来,那算命男子不比那官兵虎背熊腰,一下子被推倒在旁边的泥坑里。 “唰!” 沈曦宜正在一旁静立,猝不及防地被泥坑里的脏水一溅,淡粉色的绣鞋上沾上了一个泥点。 “哎呦喂——”算命男子慌忙之中跌倒在水坑里,手下意识一撑,正好摸到了沈曦宜的绣鞋。 沈曦宜顿感脚面一热。 “你干什么啊啊!”藕清顿时尖叫出声,对着算命男子又推又打,“你怎么摸我家小姐的脚!!你干什么啊啊!讨厌!!” 她这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尖叫引来了一大片围观过客,沈曦宜倒吸一口冷气,急急向后退,差点在这哄闹之中也摔倒在地。 “别喊了!!”沈曦宜感觉自己前世也没这么丢脸过。 算命的男子骤然一回眸,下意识地用手胡乱擦干净,泥点反而晕开了一朵泥花。 藕清闭眼狂喊道:“你干什么啊??快住手!!怎么还想非礼我家小姐!!” 算命的男子被她这么一推略略愕然,歉然道:“在下只不过是想稍稍弥补过错罢了,怎么算得上是非礼呢?”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姑娘若是嫌弃,不如用这块手帕擦干净吧?” 沈曦宜见此人头戴遮脸的大斗笠,几本线装旧书散落在地上,声线却不如何苍老。 他衣着素雅,墨灰的朱子深衣间,隐有素色点缀,鹤纹洒于外纱之处,说是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却又多了几分玄妙高雅之处。 沈曦宜一时猜不透。见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有甚者甚至鼓掌叫好,她只不想把此事闹大,道:“不用了。藕清,我们走吧。” 藕清气哼哼地啐了他一口。 不想算命男子麻利地站起身来,整顿衣襟,叫道:“姑娘且慢!在下看姑娘印堂黑气笼罩,大有灾厄之象,可否愿听在下算上一卦?” 沈曦宜刚要上轿,耳闻此等骗人的把戏,只淡淡道:“不算。” 算命男子压住轿杆,信誓旦旦道:“小姑娘不懂厉害。在下闻尔印堂发黑,霉运当头,乃是特地来救尔于水火也……且听一听,若是说得不灵,在下管保赔姑娘一双绣鞋便是。” 沈曦宜心中甚是烦躁,见这人纠缠不休,嗔道:“印堂才发黑?我看你才印堂发黑。若要钱财,找轿夫要。” 藕清一把推开他,大怒道:“什么什么绣鞋啊?你摸了我家小姐的脚,岂是赔一双绣鞋就能了事的?那可是夫家才能摸的!” 算命男子愕然,随即笑而叹,拱手道:“那就请姑娘留下府邸名牌,听完在下这一卦,改日在下领着八抬大轿去迎娶小姐便是。” 藕清怒极,“你!” 算命男子眼疾手快,拉住她斗篷的一角,“如今的年纪人真是意气用事,只因在下方才唐突了您的衣袜,便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不过在下起卦行善积德,不忍见尔年纪轻轻便断送在此地,这才冒着天谴明示与你。个中缘由,若是说将出来,怕是要把尔活生生吓死。” 沈曦宜见这算命的说的头头是道,对道:“你说我印堂发黑,且说道说道。若是说不出个好歹来,本姑娘就治你个罪欺瞒治罪,把你这招摇撞骗的家伙扭送了官府去。” 算命男子一笑,道:“嘿,在下当年给尚书府的大人起卦之时,还没姑娘这不积口德的小辈。在下自然是诸般易经卦象在心,才敢轻言祸福,来,过来,让在下摸摸你的面相……” 说着把沈曦宜哄下了轿,也不管她愿不愿意,伸手就在脸上一通乱捏。 第八章 卜算子 算命男子一边摸着,嘴里嘶嘶地感叹,“历来凡人卦象命数,皆藏于五官之寸中。竹筒蕴天机,一枚铜板,即可爻卜万事。小姐这骨象,却是有些奇怪啊……” 沈曦宜拨开他双手,“怎地奇怪了?你说清楚些。” 他娓娓道:“凡人蛇锁灵窍,任督二脉未开,必有高低贵贱之分。姑娘额头五寸之处与颏骨混圆,在下一时竟有些拿不定……” 藕清嗔道:“你这骗子,摸不出来还这种招摇撞骗?赶紧走,别缠着我家小姐。” 算命男子信然一笑,请手道:“无妨。还请沈小姐容些功夫,移步到在下的摊面前,在下为小姐试一枚铜板便知。” “沈小姐?”沈曦宜泠然一动,“你怎地知道我姓沈的?” 算命男子垂帘微微叹道:“要猜出姑娘名讳又有何难?在下远观姑娘身量纤纤却目若星辰,绝知是人非仙,有缘人已至,故而特地再次等候。” 沈曦宜和藕清对望一眼,觉得此人当真有几分本事。不知他还知道些什么,只得跟他一道来到了他的摊面前。 那几个官兵见谢籍又款款而来,登时暴怒道:“小子!你还敢来!找死啊?” 算命男子携沈曦宜眉峰一挑。官兵注意到沈曦宜衣着华丽,不敢轻易得罪,只得恨恨啐了一口,扬长而去。 算命男子对沈曦宜笑若春风,“叫小姐见笑,在下与这二位官人纠缠已久,今日借小姐的威慑,终于也扬眉吐气一回。在下多谢小姐。” 他说着,引着沈曦宜来到他的小摊面前。只见小摊是由一个四条腿的小桌上搭成,桌上点着一只粗白蜡烛,铺着一张破烂桌布,还有各种竹筒、骨牌、铜板的奇奇怪怪的东西。 沈曦宜斗篷穿在身上碍手碍脚,坐在那长条凳上重心不稳险些摔倒。 算命男子道:“小心。”灵机一动,给她搬出来一张紫檀木太师椅,“在下忘了,小姐是贵人,合该坐张好椅子。” 沈曦宜盯着那张镶蟒龙的太师椅,半信半疑,“这……你从哪弄来的?” “昨日有人往我这儿扔破烂儿,在下看这张椅子还要得,就捡回留用了,”算命男子轻松解释着,一边自己也坐下来,含笑道:“沈小姐,咱们这就开始吧。” 沈曦宜缓缓点点头。算命男子将五枚铜钱放入竹筒中,以二指轻摇,随即递与沈曦宜,“还请沈小姐讲这五枚铜钱摇出来。” 沈曦宜依言所为,但见五枚铜板落于白布上,零零散散,朝不同的方向。 她抬眼看算命男子,“如何?” 算命男子沉吟半晌,缓缓感叹道:“果然不出在下所料。” 沈曦宜问道:“料到什么?” 算命男子神秘一笑,示意沈曦宜往前探头几寸。 沈曦宜鬼使神差地照做了。 二人咫尺之距,他轻轻耳语道:“你不是本世中人呢!” “什么?!”沈曦宜浑然感觉天灵盖被人泼了一瓢寒水,顿时从头冷到脚。 难道这世间居然真有人知道自己是两世重生,难道这算命男子真这么神不成? 算命公子见沈曦宜激动,莞尔微笑道:“怎么,在下猜错了?” 藕清扶着沈曦宜,轻声问道:“小姐,您怎么了?” 沈曦宜摇摇头,缓了一缓神儿,道:“藕清,你先去轿子那边等我吧。我跟这位公子,还有几句话要说。” 藕清将信将疑,见沈曦宜神色坚定,只得讪讪去了。 沈曦宜叹了一口气,道:“还未请教高人尊姓大名?” 算命先生谑而不虐,只恳然道:“在下谢籍。几分粗陋的本事,不值一笑。今日与小姐萍水相逢,即是有缘。日后若有指点迷津之困,在下为您排忧解难,也可略尽绵薄之力。” “谢籍……”沈曦宜低低吟诵这个名字。 谢籍的眸色偏淡,不经意间似山巅上的雪水,明澈透亮,似乎把万事万物都看透了。 “您是,怎么知道我是……重生?”沈曦宜压低声音,迟疑道。 谢籍眼光凝望在虚空中的一点,“在下还知道,您之前遇人不淑,嫁了一位负心的丈夫。后来喜得一子,又被人横刀夺去。您在过去的那段时光中备受痛楚,却还不得不苦苦经营,终致血崩难产,撒手而去……在所有的这一切,在下若说从前就知道,小姐可信?” 沈曦宜一愣,继而大惊,默然摇摇头。 这算命先生所说,跟自己前世的遭遇一般无二。可那些连她自己都搞不懂的事情,这局外人又是怎么知晓的? 谢籍握住她的手,含笑道:“其实小姐不必介怀的。” 沈曦宜心中一动,“真的吗?” 谢籍道:“既来之,则安之。‘玩味而有所得’,过好这一生,才是最重要的。” 沈曦宜浑然燃起一股不知名的情愫。 她正想多问几句,不想隔壁王半仙眼尖,颠颠跑了过来招揽生意,“贵小姐,您要算一卦,何必找这易经都背不熟的小子。来来来,到老朽这里来,老朽愿免费为姑娘算上一卦!” 沈曦宜还有一大堆关于重生的事情问谢籍,烦恼道:“走开。” 王半仙却是个狗皮膏药,死皮烂脸地不肯走。正巧那边莲清又在催促回府邸,沈曦宜只得与谢籍暂时告别。 谢籍拱手道:“既然如此,改日在下再与姑娘相会不迟。在下的摊面常常在此,随时恭候姑娘驾临。” 沈曦宜道:“好,一定……” “小姐,真的该走了,不能再耽搁了,”莲清拉着沈曦宜的胳膊,把一小袋荷包碎银子丢给谢籍,“拿着。我家小姐赏你的。” ** 沈曦宜走后,谢籍摘下头上斗笠,清风徐徐,吹拂他额前漆发。 他打量一眼天色,不早了。 王半仙见沈曦宜匆匆离去,捧腹大笑道:“小子,招摇撞骗被发现了吧?官爷府的关大爷说了,以后这条街只许老朽一人摆摊起卦!” 谢籍不以为然,半是笑意地把腰间的荷包颠了颠。 “啊?!”王半仙定睛看清楚后瞠目结舌,“小子,那姑娘真把钱给你了?早知道老朽也骗了!” 王半仙又是惋惜又是懊恼地捶足顿胸,谢籍却笑了,道:“不是骗的哦。” 第九章 贞素夫人 沈曦宜回沈府之时,蓦然发现朱门已然紧闭了。 藕清胆子小,顿时吓出一身冷汗,“小姐,老爷不会是嫌咱们回来得晚了,雷霆大怒,连门也不叫进去了吧?” 莲清略一沉吟,道:“应该不会吧。咱们小姐虽不是嫡女,但老爷还是很看重的,怎么会叫小姐露宿街头?” 其时已近午夜,黑灯瞎火,冷风习习。沈府门口白日里都是个僻静的所在,如今夜幕笼罩,更显得荒凉。 沈曦宜安慰莲清和藕清不要慌,下了轿子自己亲自去叫门。好在沈府门口还留有两个家丁看门,倒也不至于无计可施。 那两个家丁一胖一瘦,都靠在地上打盹儿。其中那个胖的听闻沈曦宜靠近,伸了个懒腰,一脸烦躁,“五小姐,您回来了?” 沈曦宜点点头,道:“劳驾二位大哥,给开个门。” 莲清将将一贯钱交给那胖家丁。胖家丁颠了颠,跟瘦家丁对望一眼,奸笑道:“五小姐,非是咱们哥俩不遵小姐的话,只是贞素夫人刚刚叫人把门关上。咱们哥俩儿都是下人,做不得主,还请小姐不要为难才好。” “贞素夫人?”沈曦宜一惊。 “完了完了,贞素夫人来了,小姐今天铁定是进不去门了,”藕清一副苦瓜脸,扼腕叹息道,“那个婆娘家教最是严肃,最重那些劳什子的规矩,平日里又不喜小姐,这可怎么办呢?” 沈曦宜握住藕清的手,咬咬牙关,忽然意识到,自己进家门这件事确实有些棘手。 贞素夫人原名秦沈氏,是父亲沈占秋的堂妹。这“贞素夫人”是官府感念其贞操烈性,特赐的封号。 她十四岁便嫁了人,结婚不到一年,丈夫便卷入卢贤王新政的血雨腥风中,死在大狱里了。秦沈氏自那时守寡,三寸金莲,久居闺阁,誓死保持贞操。 这老婆子年过半百,三十三年来从未逾距。偶尔一次洗脚被一家丁看见,竟立即悬白绫自尽。幸好丫鬟发现得早,才把她救了回来。巡抚的大人们听闻此事,特为她竖了贞洁牌坊,也是目前沈家到处吹嘘的荣耀。 沈占秋虽是家主,却半生仕途不顺,远不及这位表妹在京中的美名。也因为贞素夫人在沈府,向来是说一不二的。 沈曦宜蓦然想起方才谢籍摸了自己的脚,自己还跟他说了那么半天话。若是换作贞素夫人,恐怕早就投河自尽了。 今日,怕是这婆子晓得沈曦宜深夜不归,故意教训于她。 左右好言好语是不可能进门的了,这外面好夜气寒森,若是被冻上一晚,恐怕第二天都得挂霜。 沈曦宜自认无错,当下微微一笑,道:“二位大哥,还请转告贞素夫人。小女晚归,自是小女的不是。只是就让小女这般在外面站上一宿,也实在是有失体面。若夫人执意不肯给小女开门,小女也只能去那花甜酒暖的宜春楼去,借宿一晚,再顺便说一说夫人她年轻时候的故事,也算不辜负这如水夜色了。” 莲清唇角也勾着笑,藕清小声劝道:“小姐,你、你是认真的吗?” 胖瘦家丁见沈曦宜出言不逊,惊讶了一下,随即一溜烟地跑进去转答了。不到半晌,贞素夫人果然叫人把侧门打开,叫沈曦宜一行人进府。 莲清低笑道:“小姐何时如此善辩?想来贞素那婆子真怕小姐到烟花巷子里胡说,这才赶紧给小姐打开门。” 沈曦宜拉住莲清叫她不要得意,贞素夫人最重礼法,此番又是这般气势汹汹,必然不肯吃下这个憋,想来真正的比划还在后面。 她在莲清耳畔低声道:“一会贞素夫人可能会教训我。等我叫你们,咱们就一块上。记住了吗?” 莲清点点头,“小姐放心。一会儿谁要是为难咱们,我和藕清都跟小姐一心便是。” 贞素夫人身着一身过脖黑帛衣,站在院子里,头上盘着严词合缝的麻花卷,手持黧玉手杖,正在正堂门口瞪着沈曦宜。 沈曦宜进了门,本想拉着莲清与藕清立即奔向闺房,没想到这婆子堵在门口。无奈,她只要恭恭谨谨地行礼道:“贞素姑姑好。小女晚归,来给姑姑请罪了。” 贞素夫人皮不笑肉也不笑,冷冰冰地言道:“不敢。听说你要把老身的名字传扬到青楼里去,老身厚着这张老脸,是不是还得谢谢五小姐嘴下留情之恩?” 沈曦宜莞尔道:“姑姑谬赞,小女子愧不敢当,愧不敢当……” “无耻的蹄子!”贞素夫人猛然大骂道,“夜不归宿,还敢拿老身的名号当挡箭牌!今日老身就好好教教你这死丫头规矩!来人,上水!” 沈曦宜这厢还在迷惑上水是什么意思,只见藕清瑟瑟发抖的神色。四个那家丁拎上来两大桶冰水,不由分说就抓住沈曦宜,扣在贞素夫人面前。 贞素夫人面色冷清如铁,冷笑道:“今日就让你这小蹄子好好长长记性!浇!” 藕清和莲清惊呼,只见瓢也似的冷水劈头盖脸地浇在沈曦宜头上,哗啦啦地还带着小冰晶。 沈曦宜顿时一激灵儿。 随即是深入骨髓的寒凉,与她前世失去宏儿、难产而死的凄凉滋味一模一样。 贞素夫人鼻哼道:“这两大桶水,没叫你直接泡进去已是开恩了。今后若是再敢出言不逊、不知廉耻,老身就是处置了你,也是合情合理。” 沈曦宜不做无谓的口舌之快,心中却是一片雪亮:今生,若重蹈覆辙,还不如从来! 沈曦宜银牙紧咬,沉声叫道:“莲清,藕清,捡要紧的怼!” 莲清和藕清是跟着沈曦宜母亲陪嫁过来的,都是苗地女子,本就有些邪门歪道的功夫在身上。莲清从小又在寺里养大,多少通些拳脚上的功夫。 她三个一起反抗本不指望这打赢贞素夫人,只是一时权宜之计,拖延时间罢了。等此时闹大了,沈占秋一出面,困境便迎刃而解。 藕清本就跟两个家丁扭打在一团,得沈曦宜令,大骂道:“老不要脸的!”猛冲上去扫了贞素夫人一个大马扒。 莲清趁机把两大桶水全部踢倒,抢过贞素夫人的手杖梆那几个家丁。 “造反了!!”贞素夫人暴跳如雷,大叫道:“来人呐!来人呐!” 第十章 世子爷 贞素夫人这一喊,把这个沈府的人都惊动了。 沈占秋和大娘子邢氏匆匆赶来,邢氏一脸严肃,沈墨禾则跟在母亲身后看热闹。沈曦宜瞥见沈占秋的脸色,但见他脸色平平淡淡,虽然也是不悦,却不像来兴师问罪的。 沈曦宜算准了自己这个父亲不会轻易重惩她。因为长女沈墨禾已然许了侯府,沈占秋若是想在仕途上再爬一步,必定叫她也娶寻个高门贵相。就凭她这张漂亮皮囊。 也因是如此,她才敢放开手脚顶撞贞素夫人。 另外薛姨娘和她的女儿沈明霞也来了。薛姨娘地位卑微,女儿沈明霞又是一副草包胆怯的性子,这俩母女是墙头草,在府中最懂察言观色。 “堂兄,堂嫂,你们来了!” 贞素夫人最会见人下菜碟,此番见合家具在,索性趴在地上不起来了。脸上簌簌落泪,又是咳嗽又是流涕的,脸色变得比六月的天还快。 邢氏急道:“来人呐!还不快扶贞素夫人起来!沈曦宜,你个孽女,跪下!!” 莲清和藕清护在沈曦宜身前,蓄势待发。沈曦宜知道胳膊拗不过大腿,任凭她们俩再厉害也打不过沈府几十个家丁,弄不好还会她们自己找来伤身之祸。 当下微微握住她们俩的手心。 莲清回头与沈曦宜对望一眼,似乎有所会意。 几个家丁把沈曦宜三人团团包围,不大的院子一片混乱。 与此同时,贞素夫人这一哭嚎弄得满面狼藉,随身的玉石坠子不小心落在了角落处。薛姨娘眼尖,又爱占小便宜,见玉坠子闪闪发亮,踅摸着旁人没看见,就偷偷用脚滑到了自己裙下。 沈曦宜看见眼里也懒得管,眼下看这势头贞素夫人是要跟她死磕到底了,她哪有心思管别人占不占小便宜。 邢氏本就不喜沈曦宜,此番又见沈曦宜和三个丫鬟有失大体,脸黑得跟包拯一样。 她重重哼了一声,恶毒的目光对想沈曦宜,刚想狠狠教训她,沈占秋忽道:“大晚上的,还闹什么闹。贞素夫人,小女不懂事,今后您多教训教训也就是了。” 贞素夫人怒道:“堂兄,这丫头……” “好了,”沈占秋双手抱在胸前,脸上仍然意味不明。他拿出一家之主的威风来,“此事不必再议。大半夜的闹成这样,若是传出去,叫我沈家颜面何存?” 沈占秋虽然不小的个子,确是沈家独一无二的主君。贞素夫人到底寄人屋檐下,鼻孔虽然愤愤出气,听沈占秋这么说,终究是不敢过多生事。 沈墨禾添油加醋道:“父亲,沈曦宜忤逆不孝,难道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沈曦宜宛若刀锋的眼神顿时朝她一剜。沈墨禾本还有话说,生生愣住了。 沈明霞驼着背小声道:“五妹妹……五妹妹应该不是故意的吧?” 沈占秋沉声道:“老五随我过来。其他人都散了吧。” 沈曦宜心道果然。不过她本以为就算沈占秋想息事宁人,她也得挨几板子,却不料今日沈占秋这般仁慈。 邢氏做不了主,扶起贞素夫人,两人如芒刺般的目光一齐瞪向沈曦宜,那眼神,很烈很烈,恨不得把她碎尸万段。 沈曦宜抬起下巴,睨了回去。 家主发话,众人只得一哄而散。沈曦宜叫莲清和藕清先回房,自己随沈占秋去书房。即便是龙潭虎穴,她也得去闯一闯。 藕清不愿离去,咬牙道:“小姐若是超过一个时辰不回来,我和莲清就冲进书房去救小姐!” 沈曦宜见藕清紧抿的唇线,泫然的眸光心下有些感怀,她沉声道:“好妹妹,你们放心。” 沈占秋把沈曦宜引到了书房,重新掌烛沏茶,三言两语教训了她两句,贞素夫人的事便一笔带过。 随即左右打量了一下她的脸,嗔怪道:“老五,你怎么把脸搞成这样?女儿家成什么样子! 沈曦宜还摸不清沈占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当下乖顺道:“回父亲的话,女儿梳妆之时一时急躁,误伤了脸颊。” 沈占秋捋捋胡子,叹道:“可惜了可惜了。否则就凭小女明颐这般花容月貌,连太子的侧室都是做得的。为父从云南带来一些白药,且先给了你,每日在脸上敷三次,待到四月初二想来也好得差不多了。” “四月二日?”沈曦宜心中忽然一片雪亮,“是温泉诗会吗?” 沈占秋眼角终于有一丝笑纹,“小女说的不错。” 四月初二,是京城一年一度的温泉诗会。京城中的年轻男女都会参加,吟诗饮酒、沐浴吹风倒是犹在其次,最重要的是,未婚配的男女可以借此互相了解、畅叙幽情。 当然,前提是在门当会对的前提下。不过温泉诗会是在京南的一处大溶洞温泉池中举办,只邀请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寻常百姓根本不让进。 沈曦宜虽然猜到沈占秋可能叫她出去结交,但对温泉诗会的印象甚为模糊,前世的大部分时间她都在闺阁中看书女红,可以说除了家里那点人一个朋友也没,自然不会出现在此等烟花之地。 沈占秋这一回想叫二女儿曦宜前去诗会,虽然大女儿墨禾已经攀上了侯府的亲事,五女儿的婚事还悬而未决。若是能借此诗会攀附到京城显贵,那么今后沈老爷便不愁官运亨通。 沈占秋从怀中掏出一张字条给她。 沈曦宜故作愕然,姜占秋抬抬下巴示意她打开看看。他半信半疑地打开字条,只见写着五个字—— 卢玠字玄度 沈曦宜迟疑了一下,问道:“父亲……这是何意?” 沈占秋叫她把纸条收好,胸有成竹道:“曦宜,这字条上的人是卢贤公府邸的世子。你这次去温泉诗会,想办法结识结识这位公子,与他说说话、谈谈心,交个朋友,也省得整日闷在府中。” 沈曦宜心中飞速闪过卢玠这个名字,如雷贯耳,怎能不知。 第十章 世子爷 贞素夫人这一喊,把这个沈府的人都惊动了。 沈占秋和大娘子邢氏匆匆赶来,邢氏一脸严肃,沈墨禾则跟在母亲身后看热闹。沈曦宜瞥见沈占秋的脸色,但见他脸色平平淡淡,虽然也是不悦,却不像来兴师问罪的。 沈曦宜算准了自己这个父亲不会轻易重惩她。因为长女沈墨禾已然许了侯府,沈占秋若是想在仕途上再爬一步,必定叫她也娶寻个高门贵相。就凭她这张漂亮皮囊。 也因是如此,她才敢放开手脚顶撞贞素夫人。 另外薛姨娘和她的女儿沈明霞也来了。薛姨娘地位卑微,女儿沈明霞又是一副草包胆怯的性子,这俩母女是墙头草,在府中最懂察言观色。 “堂兄,堂嫂,你们来了!” 贞素夫人最会见人下菜碟,此番见合家具在,索性趴在地上不起来了。脸上簌簌落泪,又是咳嗽又是流涕的,脸色变得比六月的天还快。 邢氏急道:“来人呐!还不快扶贞素夫人起来!沈曦宜,你个孽女,跪下!!” 莲清和藕清护在沈曦宜身前,蓄势待发。沈曦宜知道胳膊拗不过大腿,任凭她们俩再厉害也打不过沈府几十个家丁,弄不好还会她们自己找来伤身之祸。 当下微微握住她们俩的手心。 莲清回头与沈曦宜对望一眼,似乎有所会意。 几个家丁把沈曦宜三人团团包围,不大的院子一片混乱。 与此同时,贞素夫人这一哭嚎弄得满面狼藉,随身的玉石坠子不小心落在了角落处。薛姨娘眼尖,又爱占小便宜,见玉坠子闪闪发亮,踅摸着旁人没看见,就偷偷用脚滑到了自己裙下。 沈曦宜看见眼里也懒得管,眼下看这势头贞素夫人是要跟她死磕到底了,她哪有心思管别人占不占小便宜。 邢氏本就不喜沈曦宜,此番又见沈曦宜和三个丫鬟有失大体,脸黑得跟包拯一样。 她重重哼了一声,恶毒的目光对想沈曦宜,刚想狠狠教训她,沈占秋忽道:“大晚上的,还闹什么闹。贞素夫人,小女不懂事,今后您多教训教训也就是了。” 贞素夫人怒道:“堂兄,这丫头……” “好了,”沈占秋双手抱在胸前,脸上仍然意味不明。他拿出一家之主的威风来,“此事不必再议。大半夜的闹成这样,若是传出去,叫我沈家颜面何存?” 沈占秋虽然不小的个子,确是沈家独一无二的主君。贞素夫人到底寄人屋檐下,鼻孔虽然愤愤出气,听沈占秋这么说,终究是不敢过多生事。 沈墨禾添油加醋道:“父亲,沈曦宜忤逆不孝,难道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沈曦宜宛若刀锋的眼神顿时朝她一剜。沈墨禾本还有话说,生生愣住了。 沈明霞驼着背小声道:“五妹妹……五妹妹应该不是故意的吧?” 沈占秋沉声道:“老五随我过来。其他人都散了吧。” 沈曦宜心道果然。不过她本以为就算沈占秋想息事宁人,她也得挨几板子,却不料今日沈占秋这般仁慈。 邢氏做不了主,扶起贞素夫人,两人如芒刺般的目光一齐瞪向沈曦宜,那眼神,很烈很烈,恨不得把她碎尸万段。 沈曦宜抬起下巴,睨了回去。 家主发话,众人只得一哄而散。沈曦宜叫莲清和藕清先回房,自己随沈占秋去书房。即便是龙潭虎穴,她也得去闯一闯。 藕清不愿离去,咬牙道:“小姐若是超过一个时辰不回来,我和莲清就冲进书房去救小姐!” 沈曦宜见藕清紧抿的唇线,泫然的眸光心下有些感怀,她沉声道:“好妹妹,你们放心。” 沈占秋把沈曦宜引到了书房,重新掌烛沏茶,三言两语教训了她两句,贞素夫人的事便一笔带过。 随即左右打量了一下她的脸,嗔怪道:“老五,你怎么把脸搞成这样?女儿家成什么样子! 沈曦宜还摸不清沈占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当下乖顺道:“回父亲的话,女儿梳妆之时一时急躁,误伤了脸颊。” 沈占秋捋捋胡子,叹道:“可惜了可惜了。否则就凭小女明颐这般花容月貌,连太子的侧室都是做得的。为父从云南带来一些白药,且先给了你,每日在脸上敷三次,待到四月初二想来也好得差不多了。” “四月二日?”沈曦宜心中忽然一片雪亮,“是温泉诗会吗?” 沈占秋眼角终于有一丝笑纹,“小女说的不错。” 四月初二,是京城一年一度的温泉诗会。京城中的年轻男女都会参加,吟诗饮酒、沐浴吹风倒是犹在其次,最重要的是,未婚配的男女可以借此互相了解、畅叙幽情。 当然,前提是在门当会对的前提下。不过温泉诗会是在京南的一处大溶洞温泉池中举办,只邀请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寻常百姓根本不让进。 沈曦宜虽然猜到沈占秋可能叫她出去结交,但对温泉诗会的印象甚为模糊,前世的大部分时间她都在闺阁中看书女红,可以说除了家里那点人一个朋友也没,自然不会出现在此等烟花之地。 沈占秋这一回想叫二女儿曦宜前去诗会,虽然大女儿墨禾已经攀上了侯府的亲事,五女儿的婚事还悬而未决。若是能借此诗会攀附到京城显贵,那么今后沈老爷便不愁官运亨通。 沈占秋从怀中掏出一张字条给她。 沈曦宜故作愕然,姜占秋抬抬下巴示意她打开看看。他半信半疑地打开字条,只见写着五个字—— 卢玠字玄度 沈曦宜迟疑了一下,问道:“父亲……这是何意?” 沈占秋叫她把纸条收好,胸有成竹道:“曦宜,这字条上的人是卢贤公府邸的世子。你这次去温泉诗会,想办法结识结识这位公子,与他说说话、谈谈心,交个朋友,也省得整日闷在府中。” 沈曦宜心中飞速闪过卢玠这个名字,如雷贯耳,怎能不知。 第十一章 谋诗会 孙修、卢玠、宋机、谢籍,乃是野史上并称的京城四大美男。 这其中孙修风流、卢玠清冷、宋机好酒、谢籍隐士,令无数闺中女子魂牵梦萦。尤其卢玠更是卢贤公府世子爷,高门相士,桃花多得足以写一部桃花源记。 难不成沈占秋竟想让她蓄意勾引卢玠不成? 这倒有些痴人说梦了。那种站在食物链最顶端坐拥天下桃花的天之骄子,怎会理会沈家这小门小第? 沈占秋见她迟疑,拍拍她肩膀,慨然道:“曦宜有秋水横波之貌,为父信得自己的女儿。卢贤公府世子咱们本是望尘莫及,你啊,将来就算只做个妾室,为父也能含笑九泉了。此事若能做成,我便准你母亲入沈氏祠堂,入族谱,让她尽享哀荣。” 沈曦宜听他提起母亲的名字,不由得忆起旧恨,手下暗暗捏紧拳头。 她的母亲本是湘地的捕蛇女,自由自在山野中的一朵花,却为了沈占秋把自己困在沈府是小院子里。自打入门那天起,邢氏作为主母就对她百般刁难,终于在沈曦宜六岁那年,害了疟疾撒手人寰。 因为母亲身份低微,连死后都不能入沈氏祠堂,如今居然为了自己的仕途说出这番话,竟是想拿母亲的灵位来要挟沈曦宜? 当真令人无比恶心。她沈曦宜被负心男子害得有多惨,今生焉能重蹈覆辙给人做小? “父亲实在是高看曦宜了,”沈曦宜本该隐忍,可一提到母亲便意难平,“卢贤公府的公子,远不是小女敢妄想的。而且,小女不才,也做不了别人的下妾。” 沈占秋见她面色不善,也沉下脸来,粗声道:“真是个没志气的丫头!看看你长姐多争气啊!我还告诉你,事情就这么定了。你这丫头若不把此时办好,今后就不要再回沈家!” 沈曦宜沉吟,绝知沈占秋的手腕,沈占秋既要她去结识卢贤公府的公子,她就违拗不得。 她只得静下心来想办法。此时不是跟沈占秋硬杠的时候。自己好不容易重生一世,何必争这一时的口舌之快?若是真被沈占秋赶出家门,之前的心血就全白费了。 沈曦宜低下头,不语。思忖片刻,心想诸事有变也不一定是坏事,或许是个转机。左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她现在拥有的是两辈子的心智,必不会困居于此。 沈占秋软硬兼施,见她沉默,语气又软下来,“曦宜,为父叫你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为的是整个沈家。那卢贤府的公子,那当真是俊极了,出身又即是煊赫,即使做妾也不会委屈你的。为父不会害你的。” 沈曦宜当下被沈占秋目光灼灼地盯着,冷哼一声,只得暂时答应下来,以后再做计较。 沈占秋听她终于吐口,神色顿时明快,“真是为父的好女儿!明日叫桃菲陪着你,多到集市上采办些衣服首饰,也好在温泉诗会上一鸣惊人。” ** 温泉诗会小小地打乱了沈曦宜之前的计划。沈占秋以她逝去的母亲作威胁,逼沈曦宜按照他的意愿去温泉诗会,还派了个叫桃菲的丫鬟日日跟着她,好随时向沈占秋禀告她的行踪。 桃菲那丫头是沈氏身边的大丫鬟,在府中多年,跟个老油条似的,甩掉她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沈曦宜想既然甩不脱,索性就顺水推舟。所以接下来这几日她日日调制胭脂、沐浴熏香、吟诗作赋、按照沈占秋的吩咐用云南白药敷脸,甚至还叫人去打听卢贤公府公子的消息,故意叫桃菲看见自己精心打扮,汇报给沈占秋,也好叫后者减少对她的监控。 不过,若真如沈占秋所说攀附上卢贤公府,倒也真不是一件坏事。若果真如此,她等于多了一座靠山,多了一重筹码,在将来做选择的时候也就多了一分选择的余地。 只是,结识显贵的方式有很多,不一定非要去给人家做妾。重来一世,沈曦宜决定按照自己的方式活,对外虚与委蛇,对己遵从内心,让自己觉得舒心自由最重要。 沈墨禾听说沈老爷有意叫明颐结识显贵的事,羡慕嫉妒恨,气得小脸直红,又是跺脚又是愤愤不平,生怕沈曦宜将来的夫家漫过令沉祐。 沈曦宜有意气她,悠然道:“托长姐的福,将来小妹若是真嫁得其所,定然不忘夫人跟长姐的恩德,上下通融,怎么地也要给姐夫也弄个武状元什么的当当。” 沈墨禾大怒道:“呸,就凭你!卢贤公的卢公子要是看上你,我就跪下给你当马骑!” 沈曦宜嫣然一笑,“此话当真,小妹记下了。” 沈墨禾又诋毁了她好一阵,哭哭闹闹,最后苏州的绣娘叫她去试喜服才愤愤离去。 时光如梭,很快春分之景只剩下一两日。在桃菲的精心安排下,沈曦宜采选了一袭鹅黄色的曳地纱裙,又叫府上的孙姑姑给精心梳了个巧夺天工的发髻,准备到近郊去参加诗会。 孙姑姑心灵手巧,妆罢总觉得少了点画龙点睛之笔,想了半天,在她眉心之处以花黄、朱砂点出一记绝美的梨花妆。 对于此,沈曦宜是没有什么感触的。想那赫赫大名的卢贤公公子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什么别出心裁妆容没见过,沈曦宜虽在外人眼中也是天生丽质的,但想仅凭容貌一枝独秀,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况且卢玠乃是满京城女子心中神一样的人物,必然不会轻易与寻常女子搭讪。对于在诗会上究竟如何,她还没有想好。只是恪守一句话:诸事随缘,然后在特定的境况中随机应变,只求改变上一世悲惨的命运。 第十二章 谢池春 胜水之滨,处处皆是一副春和景明的气象。不温不热的阳光洋洋打在游者身上,幽谧的花香若有若无,京城里的许多酒楼都挂起了灯笼。 那些灯笼白日里不觉得如何,待暮色甫至,万点绚烂,当真是极美极美的。 沈曦宜怕邢氏再耍什么花样,便叫莲清留在沈府,若有时段,也好及时通晓于她。 她和藕清两个人刚到温泉,便见偌大的一片水汀被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多挂有靶子、弓箭,另一边则放着笔墨纸砚。熙熙攘攘,有酒有果,好不热闹。想必温泉就在水汀之后。 沈曦宜甫一下轿,立即有一灰衣小仆过过来寒暄:“请这位小姐的好了!不知小姐可有名帖?” 沈曦宜以团扇遮挡面庞不语,藕清把名帖递了过去,道:“我家小姐是上林苑校尉大人沈占秋家的五小姐。” 小仆瞥了眼拜名帖,立即点头哈腰地请道:“原来是沈小姐。还请这边!” 沈曦宜左右打量一番,刚欲随那小厮前去,忽闻一阵极好的笛声。 那笛音如泣如诉,悲凉婉转,伤情之意不绝于耳。沈曦宜一时神往,寻声而去,但见春日里大朵大朵的杏花开得正盛,疏影掩映之中,一个青衫书生在横笛唇间。 “那是何人?”她一时疑惑。 小仆皱眉道:“哎呦,这穷酸书生怎么又来了!真是狗皮膏药甩也甩不掉!小姐稍等,小的立刻就叫人把他轰走!” “又来?”沈曦宜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叫住小厮,“难道这书生常来吗?” 藕清脆声道:“我家小姐问话,你一五一十地答即可。” 小厮无法,只得唉声叹气地解释道:“小姐不知,这书生名叫冯濂,说是过来赶考的。可这家伙已五考不中,便怨恨科举考试不公,日日在这温泉宫口吹笛子,就想叫哪位贵主看上他那点酸臭才华,好一步登天。唉,这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哪能轮得着这家伙?” 藕清道:“小姐,这书生的曲子真好听,叫什么啊?” 沈曦宜擅长的是七弦绿绮古琴,于箫笛一道并不十分精通,只道:“此曲名为《谢池春》。表万紫千红、春色满园之意,可叫这书生吹来,却只有哀怨与苦痛。” 小厮带着几个武夫又上前轰赶,那书生急急收了笛子,躲在大岩石后面,探头探脑地,估计一会儿还要卷土重来。 沈曦宜颇有感慨,想令沉佑、卢玠等人生来便是千尊百宠的主儿,不用功名便可锦衣玉食。而这书生这般辛苦地卖弄才华,终只落得个为人轰赶的下场。 自己前世也是兢兢业业地伺候公婆、夫君,最后还不是骨肉分离,被他们害得难产血崩而死? 所谓不公之事,自古有之,放在谁身上都一样。 ** 温泉诗会是文人雅士的聚会,其中大多是名流,进入温泉之前,按照规矩要换上素色的衣衫。 沈曦宜并非真心想结识什么卢贤公的世子,但是桃菲就在身边,不得不装出个样子来。 桃菲也热络得过分,早早替她打听到了卢贤公世子的行踪,贴在她耳边低声道:“二小姐,在温泉里面呢。咱们是现在进去,还是别出心裁来个巧遇?” 别出心裁?沈曦宜心里齿冷,这小丫头懂这么多,不如亲自上了算了。 不过看得出来,这里的许多大户人家的小姐都是为了这位世子而来。 她们分为两派,一派打扮得花枝招展恨不得娇艳欲滴,欲万丈光芒艳压群芳;另外一派则有意穿着素净典雅,想以“出水清芙蓉,天然去雕饰”赢得卢世子的青睐。 许多公子、小姐在水汀边说话,还未进温泉。 沈曦宜刚一进水汀,孙家那位浪荡公子孙常者居然也在此处。这家伙行事最是招摇,大张旗鼓地正在给人写扇面,旁边围着好几个莺莺燕燕。 他一抬眼也看见了沈曦宜,隔着老远便叫道:“沈家小姐?你也来这里耍?”引来不少好奇的目光。 沈曦宜本想装不认识他,此番也避无可避了,只得洋洋一笑走过去,道:“孙公子,别来无恙啊?” “哎呦,”孙常者绕着沈曦宜转了一圈,啧啧称奇,“沈二姑娘这脸这么快就好了?当日我就说姑娘本是花容绝色,今日一见,果然非同所响。如若姑娘不弃,孙某送姑娘一副扇面如何?” “不了,”沈曦宜委婉拒绝他的好意,“怎么,孙公子不进去泡泡温泉、舒络舒络筋骨吗?” 他摇摇头,一边写扇面一边抱怨道:“沈二小姐不会也是为了那卢丑人来的吧?” “卢丑人?” 孙常者眸中燃起一丝亮光,“不是?” 沈曦宜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卢丑人乃是卢贤公世子,疑道:“卢玠公子和你还有那谁,不是并称京城四大美男吗?怎地变成丑人了。” “四大美男?”孙常者极为不屑,“我看他就是来抢我饭碗的。” 沈曦宜不解。 “不提他了,”孙常者脸上神神秘秘的,手指一指,叫沈曦宜看向不远处的大柳树。 “你看。” 彼时那方正拥站着一群贵公子,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击掌之声,兴高采烈地吆喝着什么。站在人群中央的是位手持弓箭的壮公子,面以栗色面具遮挡,正施展百步穿杨的绝活。 但见那位壮公子一手持弓,一手运箭,三剑齐发,嗖嗖嗖,箭过之处,经秋毫无差地射下百步之外新生的柳叶。人群爆出一阵惊叹,俱是盛赞箭法之奇。 孙常者笑道:“如何?世人当真有奇人矣!” 沈曦宜不以为然,撇头道:“我曾听闻离娄之明,明察秋毫于百步之外;公输子之巧,削竹木以为鹊,曾三日不曾落地。人人天赋生而不同,即便有百步穿杨之奇力,不过是依仗天赋罢了,又有何可吹嘘之处?” 孙常者笑着摇头,“非也,非也。此人你我都识得,绝非是依靠天赋卖弄的小人。沈姑娘一叙便知。” 说罢那持弓之人也似听见了一般,微微转过身来,朝沈曦宜二人走了过来。 他身着一身漆色云纹的上袍,脚踏一副镶金蟒龙靴。嘴角带笑,笑意中却又带着几分嘲讽。 沈曦宜正好奇这面具下的面孔究竟是何等模样,难不成真生得丑陋不堪,才在白日里以面具遮面? 正当踌躇之时,那人却率先摘下面具,露出其下一对有神的眸子。 孙常者喜道:“令兄!” 第十三章 李家 沈曦宜暗自扶额,她千算万算,居然还是碰上了令沉佑。如今走,已然是来不及了。 虽远瞧着持弓人颇为眼熟,却没想到他就是令沉佑。当真是狭路相逢冤家路窄,越是不想见的人偏偏越遇见。 令沉佑拿白毛巾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搓搓手,笑道:“沈小姐,你怎么也来了?” 沈曦宜不温不火地言道:“小侯爷真是说笑了。似令公子这般身为贵人,卖弄武义却还要戴个面具,惊吓他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公子在做什么无耻的勾当。” 令沉佑调笑道:“妮子牙尖嘴利!不过我喜欢。” 孙常者把几位浪荡公子哥引了过来,见沈曦宜长得俊俏是个女娃娃,调侃之声四起。 令沉佑双手叉腰,神气道:“喂,小姑娘,别总逞嘴上强啊。要不是练练?” 说着就把手上的弓箭抛给沈曦宜。沈曦宜眼疾手快接了下来,却随手丢在草丛里。 只这一摸她便知道,这弓箭沉甸甸的,坚硬如铁,乃是战场上真正道战斗之物。沈曦宜平日里虽也碰过弓箭,却也只是女儿家的杂耍之物,做工、材质都是与此弓望尘莫及。 若是强行跟令沉佑比弓箭,恐怕落了这武夫的下风,白白惹人嗤笑。 她缓缓从腰带中掏出一把弹弓,挑衅道:“这个,玩吗?” 令沉佑不屑地瞟了一眼,“切,弹弓?你当我是邻家的小娃娃?” 话音未落,沈曦宜“梆”地一声已发出一枚弹丸,不偏不倚地打在令沉佑的发冠子上,发出铛地清脆之响。 人群中顿时一阵调侃嘲笑。 “你……”令沉佑又是难以置信又是暴跳如雷地扶正松散的发髻,发现紫玉发冠被打掉了一小块。 “好!今天我就跟你比比弹弓!”他发狠似地说着,撸起袖子,从弟弟令沉训手中抢过来一只大弹弓,“唰唰唰”三下,射下树上的六只知了来。 “妙啊,”孙常者开扇喝彩道。 指折花落。令沉佑悠然放下弹弓,颇为自信地向沈曦宜眯眼。 沈曦宜不齿。令沉佑的性子还是跟前世一样,处处争强好胜,不肯落人半点下风,无聊而自大。 沈曦宜不理他,将目光掠向别处。 令沉佑的弟弟令沉训也在身边,与令沉佑的威风英姿不同,他正在做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挠树皮。 众人目光灼灼都注视在令沉佑身上,谁也没注意令沉训正抱着一颗大树,嘴里恶毒地咒骂着什么,“哇哇”地手脚并用地啃树皮。 这引起了沈曦宜的注意。看令沉训的眼神,浑浊而邪性,竟隐藏着些许疯癫之意。 她前世在令家待了五年,从未听说令家有什么疯癔之类的祖传之症,却不知令沉训忽然竟是为何。 心思流转之间,一条妙计已然扶上心头。 沈曦宜心下已然有谱,微微一笑,回到令沉佑这边,道:“不愧是令公子,小女子甘拜下风。” 令沉佑闻言甚是高兴,擦了把汗,拿着一把弓箭走过来。当他看到沈曦宜的容貌恢复如初时,脸上的惊喜、想要占有的眼神难以掩盖。 他抿抿嘴,喜不自胜,“我就知道,沈二小姐生得花容月貌,前几日脸上的伤,却都是假的。” 说着把弓箭横在她身前,似乎要圈着她一起射箭。 沈曦宜恶心与他如此亲密的动作。她既不躲,也不说话,而是递了个眼色给桃菲。 桃菲是沈占秋派来的人,沈占秋让沈曦宜讨好的目标是卢贤公世子,看见别的男人前来纠缠自然是拦的。 当下桃菲横在沈曦宜与令沉佑跟前,不卑不亢,“五小姐,时辰不早了,您该进温泉里面去了。” 沈曦宜顺手推舟道:“多亏了桃菲提醒,要不然我险些忘记了时辰。令公子,小女子先告退。” 沈曦宜说罢不给令沉佑说话的机会,转身就走。令沉佑立在原地又是愕然又是尴尬,孙常者却颠颠追上来,道:“沈二小姐,孙某与你同去。” 沈曦宜微微示意,倒也不反感孙常者跟在身边,只要甩掉令沉佑便好。 孙常者嘴里哼着小曲,好似心情甚好。沈曦宜也跟着心情好了起来,顺口问道:“孙公子,你可知护国公府的世子在此处?” 孙常者随口道:“那家伙……估计是在泡温泉吧。谁关心他。” 沈曦宜打趣道:“这温泉诗会之中,除了你,大概都关心他吧。” 孙常者心不在焉地抱怨道:“沈小姐啊!你要明白,我堂堂孙常者,京城第一才子,天下四美男之首,又不是断袖之癖,怎么关心那种烂臭的男人……当然是到处踅摸如沈姑娘这般的美女,说说话,调调情……” 沈曦宜调侃道:“你说起四大美男,我倒是奇了怪了,你与护国公的世子同有此名,怎地人家是众星捧月,你便如此寒酸地给几个姑娘卖扇面?” 孙常者一愣,随即长吁短叹,大为感叹生不逢时、人心不古之语,总结下来,就几个字:“还不是因为他有钱?” 二人说着说着便来到温泉行宫门口。 门口聚集着七八位贵家公子小姐,统统都穿着绛朱色、带珍珠祥云纹的衣衫,男的玉树临风,女子英气外朗,端有如灿烂明星一般惹人注目。 孙常者把沈曦宜拉到一边,悄悄指着他们,小声道:“这是京城的李家,可是得罪不得。他家老爷李参民当年护驾有功,这老头,嘿,真可谓是‘教五子,名俱扬’。据我所知,李家老大是是忠勇护国将军,长女是文韬武略的郡主娘娘。” 沈曦宜不住张望,倒不为别的,只是前世,她唯一闺中姐妹便是李家的三女李未眠。 前世,令家跟李家交情不深,沈曦宜却从李家一搬进京城就认识李未眠。 在沈曦宜最后的那那段日子里,儿子惨被人夺,受尽白眼,也就只有李未眠一人还愿意跟她说说话,尽量为她纾解苦难。 此时重见,怎能不叫她感触深深? 第十四章 女未眠 孙常者见她神色有异,“看你这模样,不会是认识李家的人吧?” 沈曦宜倒也不否认,道:“要是能找个机会跟她们说说话就好了。” 孙常者吐吐舌头,沮丧道:“可不要。我爹刚给了定了门亲事,就是李家二小姐。听说李家的女人都凶悍得很,我这个未婚妻要是看见我给你在一起,没准把我的腿打折。” 沈曦宜惊讶,“真的?”她前世嫁入侯府后,消息闭塞,倒还不知孙常者跟李未眠有这样一段缘分。 她转而笑笑,打趣道:“李未眠哪有你说的那么可怕……” 二人说着,进了温泉宫殿之内。顿感一阵水雾缭绕,铺天盖地,热气汹涌,离着三尺之外看不清楚人。 孙常者款款做了个请的姿势,“姑娘是女,我是男;我往右,姑娘往左,就此分开了。” 沈曦宜觉得这人实在有意思,还了个请的姿势,“公子高雅,待沐浴更衣完毕,我等再相会,畅谈天地。” 桃菲也想跟着进温泉中来,但泉中有特殊的侍者,丫鬟、下人等一律等在外边,也就只好作罢了。沈曦宜心想甩掉这跟屁虫正好,自己的手脚也能灵活些。 桃菲絮絮叨叨地叮嘱道:“二小姐,老爷千万嘱咐了,您万不可一直乖乖呆在女汤中泡沐,该找个机会到男汤去结识卢贤公世子才好。等一会所有人都泡完温泉,到舞雩台上吹风之时,百花齐放,就算您打扮得多么花枝招展,恐怕卢贤公世子也挑花眼了。” “知道了。”沈曦宜口头上应着,随着侍者走向了女汤。 女汤里人很多,熙熙攘攘的,胭脂、花香弄得醺鼻,一群美人洗澡的滋味居然也是不好闻的。沈曦宜都不太认识她们,只默默地下了汤去,呆在一个角落等待时机。 冷眼看着她们的名牌,这里面泡着的有大理寺少卿家的表小姐、丞相府邸的桃花姑娘,还有汪小姐、吴姑娘,总之个个杏眼凤眸,高贵又风雅。 她们谈论的话语有一搭无一搭的,总也离不开四大美男的话题。传说,宋机娶亲,孙修不羁,谢籍归隐,四大美男中也就只有卢玠一人家门显贵,又尚无妻室,自然成了诸位小姐魂牵梦萦的夫君。 沈曦宜在汤里泡了一阵,浑身酥酥的,但总感觉身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回头一看,果然方才领她进来的侍者一直有意无意地盯着她。 想来桃菲怕她不按计划办事,特意买通了女汤侍者,帮她盯着沈曦宜。 沈曦宜懒得计较。闭上眼睛,看来,自己还要抓紧了。 正当此时,一个美人从她身边的瓷地上走过,稍不留神,“滋溜”一下竟尔直直滑到汤中,噗通通捡起一阵惊涛骇浪。 沈曦宜也着实惊到了。四面八方的目光投过来,那美人大为窘迫,啐了几口脏水,连连向沈曦宜道歉。 “真是对不起这位姊姊!这地……也太滑了……” 沈曦宜擦了一把脸,“无妨。这地确实有点滑。” 美人还在咳嗽。沈曦宜睁眼瞥见她的样貌,居然就是李家二女儿——李未眠。 沈曦宜正好找她相认,没想到此时倒先遇见,又惊又喜,叫道:“李未眠?” 那美人也缓过神来,怔怔,“沈曦宜?” 沈曦宜一时感慨,仅仅握住她的手。 时隔两世,她们的重逢是多么地难得。 李未眠擦擦脸上的水渍,笑中带哭,“原来是你。这些日子不见,我只盼着再见到你。今日竟如愿了!” 沈曦宜柔声道:“许久不见,李姐姐的风姿更胜从前了。” “哪有的事,”李未眠眉间隐隐忧色,“你不知道,这些年,我们家发生了多少事,我连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 原来李未眠的大姐被封了郡主娘娘,她的两个哥哥也分别袭了爵,家门无比显赫,也正是因为风头太盛,朝中结交者有之、暗害者有之,一时成了众矢之的。 沈曦宜不禁叹息,李家虽是名门望族,却也有本难念的经。不过李未眠到底比自己幸运些,有爹疼有娘爱,不像她,为了所谓的家族被迫来此蓄意巴结他人。 李未眠神往道:“听说,京城四大美男的卢世子爷也在,我一直闷在家里,从未见识过,也想前去见识见识。” 沈曦宜一时兴起,道:“巧了,我正要到隔壁去一探乾坤,姊姊若是愿意,且随我一起来?” “隔壁?”李未眠失声捂嘴,“那可是男汤!” “确是男汤,”沈曦宜说着已将头发挽作一个小小的发髻,“左右这里水汽萦绕的,也看不大清人,我们偷偷混进去,应当是没什么麻烦的。” 李未眠有些心动,却仍是犹豫,“可是——有侍者看着呢。” “侍者,”沈曦宜缓缓回过头去,侍者察觉立即咳嗽一声,漫不经心地移开盯梢的眼睛,“哼哼,她跟我家丫鬟是一道的,恐怕巴不得我去呢。” 李未眠终于还是禁不住诱惑答应了,二人都挽作男子发髻,拿着腔调大摇大摆地走出女汤。那侍者果然装看不见,见二人偷偷溜进隔壁男汤,也像个跟屁虫似地跟了进来。 ** 男汤——一派另外的景象。 明亮的落地窗让阳光恰到好处地透进来,巨大的瀑布在中间,飞珠溅玉,公子们身着白衣环池而沐,有的流觞饮酒,有的嬉笑玩笑,更有修神养性者闭目静思。 沈曦宜和李未眠怕被人发现,摘下名牌,假装是如厕回来的贵公子。她一眼就看见孙常者那厮正和汪公子撩水互怼,仿佛是为了抢占汤泉的小事。 汪公子骂骂咧咧地泡在汤泉里养膘,孙常者蹲在一旁,手里拿了个长秸秆,趁汪公子不备戳在咕噜咕噜冒泡的温泉里。泉水滋溜一下从秸秆里喷出来,正好喷到汪公子鼻孔里。 “哈哈哈哈哈哈——” 汪公子愕然暴怒,撩着膀子就要掐死孙常者。孙常者一时忙着撑柜,重心不稳,也跌进汤泉中,跟汪公子双双扭打在一起。 李未眠忍俊不禁。沈曦宜趁乱也跳进池塘中,把犹在叫阵的孙常者揪过来,在他耳边轻喊道:“喂?!” “别拦着我!!”孙常者满脸水渍,发丝凌乱地盯向沈曦宜,“怎么是是是你——!” 李未眠也轻轻下水来。沈曦宜急而捂住他嘴巴,“你能不能小点声啊!” 第十五章 有匪君子 孙常者目光移向一旁的李未眠,怔怔道:“李李……李未眠!” 李未眠哼了一声,板起脸来,“原来你这家伙也在这儿!不学无术!” 孙常者亦不甘示弱,反唇相讥道:“孙某不学无术,你又不是我爹,管得着么?倒是你俩,黄花大闺女却跑到男汤,成成成何体统?” 李未眠:“呸!” 孙常者:“你怎么往我池子里咯痰?” 沈曦宜蓦然想起这两人还有婚约,却互相看对方不顺眼,见了面比仇人还眼热。 沈曦宜笑着捋顺孙常者头上炸起的呆毛,“孙公子!我和李小姐是特意来这里的。看在咱俩一回生二回熟的面子上,你俩别再计较了,好吗?” 李未眠也靠近一步,二人呈包围之势,唬他道:“孙常者,本姑娘还告诉你,问你什么你就好好说,要是不老实,小心本姑娘叫你喝个水饱!……那个,世子爷在哪里?” 孙常者恍然明白其中玄妙,奸笑道:“哦~原来你俩是要找他!” 这家伙故意大声喧哗,引得周围的公子都回过头来围观。 “岂有此理!”李未眠大怒,“啪”地一声溅了他一脸水。 孙常者灵巧地一躲,晃着脑袋道:“你当我是憨的?李未眠,你跟我可有婚约,我要是替你找卢大世子,岂不是自己禄自己?小心我告到你爹那里去,告你不守妇道!” 李未眠:“你——” 沈曦宜见着二人又要打起来,忙拦在李未眠身前,柔声道:“孙公子,你是个大好人。李未眠跟我,只是想去看看罢了,你就给指条明路吧。你这会子帮我俩,一会儿我俩一起帮你揍汪公子。” 孙常者道:“不行,我一个人揍得过他。”顿了一顿,他有补充道:“要我答应也行,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 沈曦宜一时猜不出这家伙又有什么花花肠子,“什么?” 孙常者黠然道:“过几日再告诉你。你只要答应便行了。” 沈曦宜轻声道:“好吧。左右你也没什么正经事。现在可以带我们去了吧?” 孙常者笑道:“成交。” 孙常者啐了汪公子一口,然后带着沈曦宜二人走出汤池。 男汤中精致镶金的汤泉环绕瀑布而设,越小的越高雅、尊贵。三人绕着瀑布走了一大圈,走得浑身都湿热难耐。 行到一次小的汤泉边,孙常者示意两人都下水去,他自己蹲在汤泉边,指着远处的最小、虽精致宛若神池的小汤泉,道:“看见了吗?那就是你们心心念念的卢丑人。” 沈曦宜闻言透过云雾望去,只见一白衣公子闭目于滟滟水光之中,双臂自然伸展,身边站着一二三四五六七个风神凛凛的侍卫,还有左右各三名亭亭玉立的婢子,端是犹如神仙下凡般的排场。 世子爷面色清冷,汤中更是清澈如石潭,不漂一物。虽人在汤中,发丝却井然挽于耳后,并无一丝湿润凌乱。 李未眠神驰叹道:“不愧是卢世子爷,真是又美又飒——” “切~~,没见过世面。”孙常者赌气背过头去不看他。 沈曦宜心想就冲世子爷这般排场,沈占秋居然还痴心妄想想巴结人家,简直就做他的春秋大梦,恐怕给人提鞋都不配。 说着,卢玠睁开眼来。 沈曦宜浑然一惊,下意识回过头来,只感背后凉飕飕地阴冷。 她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去,不经意瞥见卢玠那双电练横空的双眼,端地浑身一凛。 这世子爷真是好大的气场…… 孙常者哼笑一声,慨然道:“沈姑娘,你放着太平日子不过,非要自己巴巴过来找拘束,何必呢?” 李未眠叹道:“世子爷还是跟上次野餐时一样,不食人间烟火。” 沈曦宜:“世子爷跟你野餐过?” 李未眠道:“倒不是跟我,是跟我们这几个兄妹一起。” 沈曦宜:【大拇指】 沈曦宜把脖子都缩进水里,拉拉孙常者袖子,问道:“世子爷平日里沐浴,池里都不放什么香草艾叶之类的东西吗?” 孙常者颇为不屑,撇嘴道:“才不是。咱们世子爷啊,衔玉而生,嫌弃香草、芝兰、艾叶等物碍眼俗气,便叫人在水中加了桑叶调制的精油,而且整个温泉,只准他一人用。” “桑叶……”沈曦宜默默重复一句,“倒是很少听说有人喜欢这种香味。” 李未眠解释道:“听说世子爷生来爱洁,所居之所必种青莲,濯身之水必为醴泉。这桑树的味道,寻常人觉得苦涩难耐,却是世子爷的先母所喜爱的,故而世子爷成年后也一直佩戴在身。” 孙常者滑入水中,抱臂道:“见过爱牡丹的,爱墨竹的,爱菊的,不想还有人对着桑树叶子情有独钟。当真怪胎。” 沈曦宜猛然想起温泉宫外面,就在令沉佑打知了的那个地方,似乎也生了几棵桑树。当时令沉佑在那里显摆射箭的技艺,令沉训还在旁边的剥桑树皮来着。 令沉训有疯病不假,但他对桑树皮又打又咬的,莫非桑树的味道能让他发狂不成? 或许,她可以借此机会一石二鸟。既不让沈占秋派来的眼线起疑,又能好好教训教训令沉佑解解恨。 孙常者见她一时发愣,用胳膊肘戳她,“沈姑娘,你想什么呢?眼都直了。” 沈曦宜咳了一咳,戳戳李未眠,“看也看了,未眠,我们走吧。” 第十六章 比比谁快 藕清与桃菲见沈曦宜从温泉宫出来的时候,立马跑过来问里面的情况。 沈曦宜挑挑拣拣,把里面的情形大概说了一遍。 桃菲听罢半信半疑,只道:“小姐有需要奴婢的地方,尽管指使奴婢。” 沈曦宜要的便是她这句话,便接口道:“一臂之力?现在便有件事叫你去做。” 桃菲信以为真,“什么?” 沈曦宜一笑,故意一副神神秘秘的口吻,“知道么?本小姐刚才在里面打探到世子爷喜欢桑叶的味道。你速速去街上买几块芙蓉桑草糕来,本小姐要私下里献给世子爷,定能博得世子的欢心。” 桃菲迟疑道:“小姐想用桑叶糕讨世子欢心是好……可是,世子爷那么身份尊贵的人,会吃这种街边小吃吗?” 沈曦宜见这小丫头不信,沉下脸子吓唬道:“山人自有妙计。你啰嗦什么?还不快去做。耽误了本小姐的大事,父亲定然你拿问罪。” 桃菲以为沈曦宜真生气,不敢再多问,连跑带颠地跑去买了。 所谓的芙蓉桑草糕只不过是一种块状小点心,有人喜食有人不喜,只因那东西夹心里有浓浓的桑草味儿,不喜者闻之欲呕。 待桃菲走远,藕清憋住笑,“小姐支开桃菲,不会是真想要什么芙蓉桑叶糕吧?” 沈曦宜轻轻弹藕清脑门儿一下,“臭丫头,你明明都看出来了,还要问你家小姐。” 藕清莞尔,“奴婢明白。” ** 沈曦宜主仆正拿着两大袋子芙蓉桑草糕,令沉佑和令沉训两兄弟正巧从温泉宫里出来。 令沉训不知怎地对桑叶的味道极为痴迷,初见他时他就在啃桑叶树皮,此时闻见浓浓的桑草味道,眼睛又直又绿。 令沉佑捻神捻鬼地盯了沈曦宜半晌,道:“我刚才看见你从男汤里出来,可是我眼花了?” 沈曦宜漫不经心,“可能是呢。” 令沉佑脸色大为不善,大跨前一步,瞟了眼她手里的桑叶糕,“哼,你还爱吃这玩意?” 沈曦宜把一块糕点横腰掰开,露出里面鲜浓诱人的馅儿,放在嘴里嚼了一口,“令公子,这芙蓉桑叶糕可是好东西呢。闻着香,吃起来也香。如果把它献给世子爷——世子爷也一定会青睐于我的。” 令沉佑眼中燃起一丝占有的本能,霸道地把沈曦宜手中的芙蓉桑草糕,沉声在她耳边一字一顿地说道:“白、日、做、梦!” 令沉训在一边见令沉佑把芙蓉桑草糕抢了过来,已经按捺不住,夺过他手中的袋子就是一顿狂塞。 桃菲失声叫道:“小姐!他给吃了!” 令沉佑淡淡看了一看,也不阻止,反倒舒心道:“吃了正好,改日我赔你银两就是。” 沈曦宜瞧着令沉训把两大袋子的糕点都吃了个精光,眼神中已生出癫狂邪恶之意,手指不住抖动,似乎是发病的前兆。 果然不出她所料,令沉训,定然是中了什么极恶毒的暗毒。何人种下自然是不知,但这桑草叶或许能暂时纾解他体内的痛苦,所以他才会疯狂啃桑树皮。 如今他吃了这桑树叶做的点心,已经勾起了他体内的毒素,一会儿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沈曦宜深深叹了口气,既然这些人从未对她好过,那么,她也不必要对所有人都好。 她要那些欺辱过她的人统统付出代价。 令沉佑见令沉训把桑叶糕吃了,笑眯眯地说道:“沈曦宜,凭你这小门小户也想勾引世子?想都不要想!” 沈曦宜淡淡笑笑:“我勾引谁关令公子何事?令公子怕是管得太宽了。” 桃菲附和道:“令公子,还请您注意您的身份。” 令沉佑一字一眼地道:“当然关我的事。我不允许你向别的男人献殷勤。” 沈曦宜冷言道:“令公子,还请你搞清楚,跟你定亲的事我的长姐,沈墨禾。本小姐的事情,令公子还是别操心了吧。” 两人正为“勾引世子”的事争吵,藕清忽然使劲儿拽了拽沈曦宜衣袖,龇牙咧嘴,冲她身后猛地抬下巴。 沈曦宜皱眉,顿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燃起。 她木讷转过身来。 一袭八角玲珑披风半泄在肩上,卢玠双瞳剪水,不知何时正冰泠泠地看着他们。 令沉祐立即跳起来单膝跪地,石板地面磕出个小坑,卑声道:“世子!令沉佑参见世子!您……” 沈曦宜也暗叫不好,本来只想气气令沉佑这家伙,谁料世子居然怎么会忽然出现在后面,也连忙低下头来不吱声。 世子的漆靴在沈曦宜前停留半晌,负手睨着眼,盯着她。 沈曦宜冷汗涔涔,无比无比地心虚。 “掌嘴。”半晌,世子转身而去。 沈曦宜叹了口气,随即意识到他说“掌嘴”两个字。 卢贤公府上的侍卫长拿着横戒尺站了过来,肃然道:“二位,请吧?” 令沉佑倏然起立,大叫道:“凭什么是我?方才诋毁世子爷的人是这小妮子!” 沈曦宜辩驳道:“不可能,侍卫大人,方才小女子都没说话。” 令沉佑恨恨,粗声粗气地说道:“你没说?你没少说耶!方才世子爷下令时,眼睛就盯的你!” 沈曦宜心想今日左右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拱手道:“侍卫长大人,这一位巧舌如簧,小女子也说不过他。只是方才世子爷明明说的事掌他的嘴,却容他在这颠倒黑白吗?” 令沉佑:“你**……” 那侍卫长亦有些左右为难,道:“不若二位互相抽一耳光?下官到世子面前也好有个交代。” 沈曦宜道:“好!”说着出手兔起鹘落,迅雷不及掩耳盗铃,排山倒海地给了令沉佑一个耳光。 令沉佑恍若还没反应过来,捂着脸愤怒至极,“行,你还真打啊!!!” 说着暴跳如雷,撸起袖子就要打回去。藕清见这武夫块大如山,一巴掌打在沈曦宜脸上还了得,挺身而出就要替沈曦宜挡回去。 沈曦宜拉着藕清后退一步,正当此时,忽听后面有礼官喊:“宴会开始——得世子令,所有人等立即就座,不得延误——” 第十七章 桑叶深深自醉人 令沉佑这厢还在气头上,正撸起袖子想要打回去,忽听得这道指令,侍卫长恳然道:“沈姑娘,令公子,还请快快到宴堂中去,莫要违反了世子爷的意思。” 令沉佑勃然大怒,“那怎么行?这小妮子这一巴掌就算白打我了?” 侍卫长劝道:“左右下官一直在此,待宴会结束,下官亲自看着令公子把这一掌还回沈姑娘也就罢了,也不急在这一时,令公子还是别较这个真儿了!” 沈曦宜莞尔,假若面不改色,道:“既然如此,曦宜也只好悉听遵命了。”说罢头也不回地直奔宴堂而去。 令沉佑心小如鸡肠,在后面大叫道:“沈曦宜,你给我等着!” 沈曦宜不理,直直走到了人来人往的宴堂。藕清待她落座,才常常地舒了口气,“小姐方才也太冒险了些,奴婢看世子爷的意思,好像是对着小姐招呼的……一会儿宴会结束,令沉佑那厮必不会善罢甘休,小姐如何经得起他那力撼泰山的一巴掌?” 沈曦宜在她耳边道:“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其实她并非全无对策,方才打令沉佑那一巴掌,也并不在此行的计划之中。只是她前世才二十三岁,便像个孤魂野鬼一般惨死在了产床上,令家母子对她五年的折磨,事事诛心,由不得她不恨。 这一巴掌,是令沉佑应得的。或许还太轻了些。 ** 舞雩台上,春风习习,所有王孙子弟一人一小桌,都被安排到侧座。 沈曦宜入席得晚,舞雩台上已经有佳人满满了。她们打扮得异常精致,就好像那种等待君王召幸的妃子一样。 李未眠想与沈曦宜说话,便坐得跟她近了些。半晌,孙常者、汪公子、还有令沉佑等人依次入席,令沉训入席的时候,手里还提着半袋芙蓉桑叶糕。 沈曦宜看见一位身着樱红裙裾,云鬓深深,头戴凤凰涅槃金步摇的佳人,花容娇媚之中,比寻常女子多了几分英朗之气。坐在世子爷座位近旁,端是地位不低。 李未眠笑道:“你直着眼睛看什么呢?那是我长姐李徵玉。” 沈曦宜恍然,“原来是贵姐。我说怎地这般不同凡俗?” 李未眠点点头,道:“我长姐自小在太后身边养大,将来是要指给世子爷联姻的,自然容貌、气度都较凡人为高。” 顿了顿,她又半是感慨道:“我长姐最是英豪,方才在门口见吹笛子卖弄的书生,凡人都要怜悯几分,她却平生最痛恨手无缚鸡之力的软糯之人。她言道‘若是我生而为男子,来年便去考得功名,怎比这书生如此苟延残喘地卖弄?’” 沈曦宜见李徵玉面相便觉得此人七分女身,三分男骨,听李未眠这么一说,越发觉得她着实是位不可多得的女中豪杰。 此时远远看着李徵玉,她不与周围众人豪饮,也不说话,从容地拨着指尖上的蔻丹。 又半晌,世子爷卢玠入席。 这个男人仿佛是自带气场,清冷的面庞配合着略带朱色的长袍,临于春风之中,古朴中又蕴藏着些许狂狷之意。仿佛全场众人不过是附庸风雅,只有他才是真正能做到“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人。 两大美男孙常者和卢玠坐在一起,孙常者就好像银河落九天的瀑布之水,热忱宛若飞流直下;卢玠就好像横绝峨眉巅的蜀道,得此人之心,难于上青天。 他们虽然都好,但都不是沈曦宜想要的。经历前世的种种风波,她只想安度余生,那种“万籁此俱寂,但余钟磬音”的禅意生涯才是最宁静的,最朴实的,也是她最渴望的生活。 令沉佑脸上的红肿还未消退,见沈曦宜老是往卢玠处打量,似乎有些不高兴,重重地捏碎了一根筷子。 沈曦宜当然不会理他。令沉训坐的地方离卢玠有点远,春风吹得又紧,那点桑草叶的味道消失得很快。 宴过半,一水袖的美人过来曼歌纤舞。 水袖美人身量婉转,说《洛神赋》里的诗句也不为过了,蒙着半张面孔,一心只舞给高台上面无表情的世子爷看。 沈曦宜叹道:“此次还真是修罗场,只怕世子爷要分身成一百份,都不够这些美人们抢的。” 李未眠不屑说道:“这是清阳郡主。水袖舞号称天下第一,竟然也到此时巴结世子爷。真是自不量力。” 旁边汪小姐插口道:“何止巴结?这次温泉诗会啊,本来就是护国公特意给世子爷和清阳郡主的相亲会。我们呐,都是陪衬的。” 李未眠啐道:“你懂什么?吃东西还塞不住嘴!” 沈曦宜笑道:“我看汪小姐生得天生丽质,也不比这清阳郡主差多少。不如你也舞上一舞,没准就真当了世子妃呢?” 汪小姐知她在调侃她,气哼哼地狂吃葡萄。 清阳郡主翩翩起舞,李徵玉却时不时给世子爷敬酒。卢玠生性清冷,只漫不经心地掠起酒杯,放在唇下浅饮。 世子爷一杯酒饮毕,道了句:“走了。”随即毫不留情地就要离去。 李徵玉站起身来,“咱们也随世子去吧。” 清阳郡主尴尬然愣在当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沈曦宜暗叫不好,没料到世子爷这么快就要早退,恐怕之前的苦心安排都是徒然了。 卢玠的行动如风牵动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只有孙常者一人乐得清闲,悠然饮酒。 清阳郡主一狠心,横身拦在卢玠面前,哭闹道:“世子!小女这一曲可是惹得您不开心了?还请您说出来,小女立即就改!” 李徵玉雷厉风行,抱着臂顿时面色阴沉。 卢玠半扶着披风,淡淡道:“郡主,您挡路了。” 清阳郡主把小女子的把戏拿出来,哭哭啼啼地,说世子爷不给个名分就不肯走。 卢玠眸中闪过一丝清冷。李徵玉立即会意,叫人三下两下就将她拖了去。 沈曦宜倒吸一口冷气,这卢贤公的世子果然是名不虚传,一副冰雪的性情果然是外人难触分毫。 亏得沈占秋还出馊主意叫她一哭二闹三上吊,哭着喊着也要求得个名分来,这不,有人先使出了这一招,下场委实不能用一个惨字形容。 沈曦宜不想宴会后挨令沉佑巴掌,正犹豫着如何是好,正好清阳郡主哭闹的地方正在令沉训小桌之前。此时,令沉训闻到卢玠身上淡淡的桑叶香,“蹭”地一下跳到桌子上。 令沉佑见他忽然暴起,惊道:“你干什么啊你?坐下……” 他话音未落,令沉训狂性发作,已然蹿了出去,嗖地一声跟个黑旋风般猛地撞到卢玠身上。这一下猝不及防,卢玠须臾之下被他撞了好几个踉跄,几个侍卫惊觉不及也被撞得人仰马翻。 现场霎时大乱。 李徵玉也颇受了一惊。但这女子着实是厉害的,如此猝不及防之下,仍然不慌不乱,命令着侍卫保护世子、抓捕令沉训。 沈曦宜虽然预感到令沉训可能要发狂,却也着实惊了一惊。卢玠脚下不问,趔趄之下竟尔直直向她倒来。 铺天盖地的桑叶味道弥漫—— 沈曦宜睁开眼睛,发觉卢世子的披风正巧遮在她头上,她人也倒在了地上。 第十八章 冲撞世子 周遭喊叫声剧烈震动,沈曦宜这么一跌连骨头都快散了。她倒吸一口冷气,挣扎着掀开披风,阳光普照之下正好看见卢玠愠怒的侧颜。 他的眼眸似幽深的潭水,也正好瞥向她。 重生这么多日一以来,沈曦宜第一次心里泛起了微澜。 “你……” 卢玠轻嘶一声,直起身来,随即沉声骂道:“一群蠢货!” 令沉训把宴会搞得一片狼藉,随即不见踪影。有一大批人马去追赶令沉训,余下愤怒的护国府侍卫拔剑相向,顿时七八把利剑架在令沉佑脖子上,大怒道:“大胆!是不是想刺杀世子?!” 事起猝然,令沉佑百口莫辩,当即跪倒在面前,支支吾吾地解释道:“臣冤枉呐……” 卢玠面色愠怒未消,瞥了令沉佑一眼,三下两下地把披风丢在地上,“怎么回事?你弟弟?嗯?” 令沉佑浑身筛糠,解释道:“臣不知道这竖子为何突然发狂,实乃是无心之失!万望世子爷恕罪啊!” 孙常者见事情闹起来,伸手把沈曦宜扶起来,嘴角还勾着笑意,神神秘秘地贴在她耳边问道:“你干的?” 沈曦宜心想这家伙怎么看出来了,当下解释不得,岔话道:“我脚受伤了……” 那厢卢玠只是负手而立,并不言语。他旁边的侍卫等人怒目而视,只等主子一声令下。 令沉训很快就被抓了回来,押着跪在令沉佑旁边。他经这一番折腾好似已醒过味来,茫然地看着周遭,竟然有些迷惑懵懂。 令沉佑察言观色,照着令沉训脸就是啪啪啪三个大嘴巴,怒道:“畜生!竟敢冲撞世子爷!是不是找死!” 令沉训猝然被扇了三个嘴巴,大惊失色,愤然之下居然还了回去——啪啪啪啪,还了他哥哥四个嘴巴。 沈曦宜强行忍住笑声,令沉佑脸上那样震惊,与令沉训扭打在一团。 令沉佑如此出丑,也算是不枉她苦心设计一番,如今终于能狠狠出一口恶气。 更重要的是,宴会出了如此的乱子,她回去对沈占秋也有的交代了。令沉训发疯,冲撞世子,世子愤而早去,自己结交不到他也算是名正言顺了。 令沉佑本待教训弟弟出气,谁知反倒被打了四个耳光,如何肯罢休,左右开弓地竟尔直接把令沉训扇晕了。 卢玠对这狗打架之事甚为烦躁,当下扶额短叹,冷冷道:“拖下去,一人打二十大板。” 话罢绝尘而去。 他从沈曦宜身边翩然而过,衣襟上淡淡的桑叶香犹萦绕鼻间。 令沉佑听闻要被当场罚二十大板,那愤恨的眼神似乎要把令沉训生生撕碎。当场嘲笑者有之,受惊者有之,更多的还是淡然看笑话的看客,其中就包含了沈曦宜。 一场好宴不欢而散,众人见世子离去,也不愿在此多呆,纷纷备了车马离去了。 ** 第十九章 薛涛笺 了结了温泉行宫的事情后,沈曦宜终于腾出功夫来理一理家务事。 上次她晚归得罪贞素夫人的事情并不算是完。 贞素夫人为人心胸狭窄且固执,几日来一直有意无意地找沈曦宜的麻烦,借着邢夫人头痛的当口,污蔑她是灾星转世,将艾叶、雄黄一些烂七八糟的强行放在她房里,说是给她驱邪避灾。 莲清嫉恶如仇,见沈曦宜的房间被搞得一团糟,愤愤道:“小姐,这婆娘真是没事找事,昨日她刚禀告了老爷,说是要请个驱邪道士来家里作法呢!” 沈曦宜正躺在美人榻上染蔻丹,听闻贞素夫人居然把她当灾星,差点笑出声来,“她想请道士,那就让她请。左右我树正不怕风摇动,道士就是再天灵灵地灵灵,也奈何不得我。” 莲清道:“话虽如此,保不齐这帮人用什么歪门邪道的招数暗害小姐。奴婢听说崂山道士能穿墙而过,有些还懂得巫蛊之术。贞素夫人必不会善罢甘休的,小姐要小心了。” 沈曦宜本没把此事放在心上,听莲清一说,倒是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味。她心念一动,“贞素夫人请的是哪一方的道士?” 莲清不屑道:“听说是城里一个什么王半仙。城中好多百姓都说他曾得过狐大仙的指点。” “王半仙?”这名字实在耳熟,沈曦宜想起那日在宜春楼门口,在谢籍对面摆摊的人似乎就是这位王半仙。 她还以为贞素夫人有多大能水儿,请到的居然是王半仙这厮。此人招摇撞骗,收敛钱财,哪里是半仙转世?不过是个靠嘴皮子的江湖骗子罢了。 莲清见她不语,道:“小姐那日不是也与个算命的家伙谈了许久吗?” 沈曦宜点点头。王半仙固然不足为奇,但那位谢先生却是一位不世出的高人。早闻京城四大美男,谢籍这二字便是其中之一。却又不知她遇见的这位算命先生是不是重名重姓。 当时谢籍点破她重生的事情,却又不以此夸口、大为宣扬,可见此人并非利欲熏心。况且那一日在宜春楼前匆匆一叙,沈曦宜还有很多话没问他,想来这位谢先生知道得更多。 沈曦宜忽然萌生一个想法,左右贞素夫人都要从外面请人,若是请的人不是王半仙而是谢籍就好了。 莲清看出她的想法,道:“小姐,你确定那个谢先生是好人吗?” 沈曦宜诚恳道:“并不确定,但是八九不离十。” ** 下午的时候,沈曦宜想让莲清跟着贞素夫人的小厮,一起去请王半仙,借口是沈曦宜需要几付安神的药。 若是事情顺利的话,有莲清在,或许能把王半仙踢下,把谢籍请来。再不济,把谢籍和王半仙一起请来也是好的。 然而贞素夫人原没那么好说话,道:“五小姐,你生病了?哪不舒服?” 沈曦宜道:“头痛,浑身无力,还有些想骂人。” 贞素夫人:“那便是夏日躁动,中了暑热了?正好,老身让下人给小姐请个大夫来,你的丫头,就不必跟着了。” 说着绝然而去,命人关闭了沈府大门。 沈曦宜恨得牙根痒痒,这婆娘果然不是吃素的。 莲清道:“小姐别急。既然我出不去,谢先生也未必来不了。宜春楼门口,谢先生与王半仙是对面摆摊的。他们这帮子人大张旗鼓地请王半仙,必然惊动谢先生。到时再想办法就是了。” 沈曦宜这一步计划落空,难免今后受人摆布。苦于无可奈何,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正当踌躇间,令府来送聘礼的那帮人热热哄哄地被沈占秋送出来。 沈曦宜没想到这帮人还没走,正好令沉佑身边的容雅也在人群中。容雅也正好看见她,左顾右盼了一会儿,急匆匆地跑过来,“奴婢可找到沈小姐了!” 沈曦宜疑道:“容姑娘找小女有什么要紧事情吗?” 沈曦宜不知她意欲何为,但容雅是令沉佑的贴身侍女,她既特意叫沈曦宜,许是令沉佑又要搞什么特殊的。 沈曦宜内心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容雅甩开莲清,把她拉到一角落处,看着四下无人,才小声说道:“五小姐可别大声言语,我是偷偷跟来的。”说着从神神秘秘地从怀中掏出一张火红的薛涛笺,道:“五小姐,这是我家公子给你的。” 沈曦宜将信将疑地接过薛涛笺,知道那薛涛笺蕴含的,乃是男女之间缠绵的情丝。 如今令沉佑大婚在即,他居然要送给她这个?难道自己那一巴掌抽轻了? 还真是讽刺呢。 沈曦宜沉声道:“容雅姑娘,你找错人了。这封信,是交给我长姐的吧?” 容雅顿时一急,道:“五小姐,你明明知道我家公子心里的那个人是你,却又为何顾左右而言他,故意伤公子的心呢?” 沈曦宜撇过头去,道:“容雅姑娘说的哪里话。三日后,便是令公子和我长姐的大婚。如今双方长辈已应许,嫁妆已收,名正言顺,天作之合,令公子将薛涛笺送给我这个妻妹又算怎么回事?” 容雅从怀中掏出一张手绢,“沈小姐难道忘了这张手绢吗?山有木兮木有枝,小姐心中明明爱慕我家公子,却又为何忽然改变主意?” 沈曦宜猛然见那手绢一惊,这条手绢,应该是在十六岁的及笄礼上,她信手所写。后来这条手绢便丢失了,遍寻不到,原来是被令沉佑捡走了。 不过遗失手绢是她重生之前的事,是她改不了的。 沈曦宜接过手绢端详半晌,道:“姐夫他……是因为这个误会了吧?这条手绢,并不是给他的。” “不是……”容雅赫然一惊,“奴婢替我家公子敢问小姐,您是已经有了心上人吗?” “心上人?”沈曦宜冷哼一声,婉转笑道:“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只是一个闺中女子,岂敢说出心上人这样的话?令公子若着实想娶我,不如直接去求父亲。” 容雅咬咬牙,“那么姑娘,是铁了心地不理我家公子了?” 沈曦宜真是恶心令沉佑想娶一对姐妹的想法,直言道:“我跟他,今生断无可能。容雅姑娘回去吧,把我的话告诉他,叫他好自为之。” 容雅见她把话说到这份上,只得颓然离去。 沈曦宜深吸一口气,重蹈覆辙这种事,她是万万不能干的。 第二十章 他是王半仙? 沈曦宜知道贞素夫人请王半仙就是冲自己来的,心中正琢磨着对策,忽然后院子薛姨娘房里闹起来的。 原来贞素夫人想把自己的祖传神仙玉佩拿出来作法,蓦然找不到了,几番搜查之下,居然在薛姨娘被窝里搜到了那枚玉佩。 薛姨娘平时就爱站小便宜,女儿沈明霞又懦弱畏缩,贞素夫人要定这母子俩偷了她的神仙玉佩,非要嚷嚷着剁下这母子的手才罢休。 沈曦宜想起那日,她确实看见薛姨娘用脚勾走了贞素夫人的玉佩,本以为这种物件不打紧,却没想到闹出这么大的一场风波。 薛姨娘和沈明霞母子俩被罚跪在水池边,瑟瑟发抖哭成泪人;邢氏和贞素夫人凶神恶煞,气势汹汹地叫人端着两把菜刀,扬言定要偷东西的贼付出代价,所有的丫鬟仆人都在看笑话。 藕清问沈曦宜:“小姐平日跟沈明霞素无交集,那贞素夫人还有主母,本来就看小姐不顺眼,小姐还是不要趟这浑水了。” 若在前世,沈曦宜凭十七八岁的年纪,路见不平,无论对与错,必然都要圣母心泛滥地救上一救——可如今她重来一世,早已不复十七八岁少女的情怀,她只想好好地、有尊严地活下去。 沈曦宜闭上眼睛,叹道:“她们偷了东西,本应受到惩罚。我也是管不了的。这个道理若是不叫薛姨娘母子明白,恐怕以后她们还得受更大的难。” 藕清默然片刻,道:“小姐,比之前似乎果决了许多。不再那么软弱了。” 沈曦宜睁开眼睛,“只怕贞素夫人还要找我的麻烦呢。” 沈曦宜话虽如此,却终究觉得沈明霞被爱贪便宜的妈牵连,究竟是无辜的。若是在这花一样的年纪就此被剁了手去,恐怕比杀了她还难受。 薛姨娘哭天抢地地趴在邢氏面前,哭嚷着求主母饶她女儿。邢氏自然是帮贞素夫人说话的,冷哼着踹了她一脚,不为所动。 正当此时门外有小厮来报,说是王半仙来了。 贞素夫人顿时来了精神,连忙打发人请王半仙进来。沈曦宜知这王半仙来之不善,准是跟贞素夫人商量好了拿自己开刀,转过身就想回房。 邢氏瞥见沈曦宜,叫道:“站住!老五,你这要是去哪了?听说你最近邪气缠身,王半仙来了,也正好叫他帮你驱驱邪气。” 沈曦宜暗骂驱你姥姥的大西瓜的邪气,真是要跟她杠到底了是吧?此时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既然兵临城下,也只有硬着头皮硬上了。 她正欲转过身去周旋,忽听得一似曾相识的声线,“是谁最近邪气缠身啊?” 那声线无比清冽,犹如晨曦里穿过浓雾的第一道熹光。 沈曦宜心中一动,听着声音……难道是—— 她蓦然回过头来,正正好好对上谢籍那双潭影照水的眸子。 他冲她微微一点头,目光中别有用意,似乎在说——没想到是我吧? 藕清一声惊呼差点喊出声,莲清也没想到谢籍居然来了。沈曦宜强行抑制住心中的跃动,只听贞素夫人讨好道:“王半仙您来了?快快赐座!老身等候已久!” 两个仆人立即搬过来椅子,谢籍单手一挥,道:“不必。贞素夫人,咱们还是开门见山吧。本仙还是很忙的。” 贞素夫人连声称是,邢氏皱着眉头,疑道:“王半仙?老身怎么记得是为年过花甲的老者?这位怎地如此……少年英俊?” 沈曦宜还没搞清楚谢籍怎么会来到这里,不会他只要来了就是万事大吉,赶忙上前插口道:“母亲大人不知,王半仙乃是狐大仙转世,有一身的仙骨。自然能鹤发童颜,返老还童、羽化成仙。” 邢氏瞪了沈曦宜一眼,“真是如此吗?” “沈小姐真是谬赞了。” 谢籍垂帘笑着,随手从袖中变出一朵花来,花须臾间秃噜噜变成一串佛珠,“本仙今日与夫人相见,也算有缘。正所谓一花一世界,便以这串佛珠献与夫人,愿您修得善果。” 邢氏被谢籍一手信手变花的绝技唬得目瞪口呆,见神仙送自己佛珠,信以为真,忙下座双手接住,喜滋滋地放在自己怀中。 沈曦宜暗笑邢氏单纯,究竟还是这婆娘太久不出门的缘故。想谢籍这种江湖骗术,恐怕现在大街上都懒得使了。 谢籍眨了一下眼。 一旁的薛姨娘也不傻,听说真神仙来了,连爬带滚带着眼泪过来求情,求大仙帮忙说说情。 贞素夫人大怒,道:“神仙是给你办事的吗?老身看你还是没长记性!” 第二十一章 人质 众人正在争吵间,忽地从外面跑来一灰袍胖汉子,嘴里大喊着:“夫人!夫人!那人是骗子!老朽才是真正的王半仙啊!” 灰袍道人身上画了个太极图,衣衫不整,还面色憔悴,看起来像是刚被人修理过。 众人哪曾料到有这么一出,相顾一片愕然。 带刀侍卫紧追着过来,小心翼翼解释道:“夫人,这汉子非要闯进府来,说他才是真正的王半仙……” “怎么会有两个王半仙!到底是怎么回事!”贞素夫人低声责问道。 灰袍道人脸上有一道红肿的鞋印,气得都结巴了,指着谢籍大喊大叫:“小子,原来你在这儿!把老朽害得好苦!” 谢籍并无讶色,似是早已料到此事。 他微微一颔首,道:“半仙?别来无恙。” 沈曦宜知道这灰袍道人才是真正的王半仙,然谢籍不惜扮成他的样子,铤而走险与自己相见,怕是有什么万分要紧的事要告知。 她心念一动,离谢籍近了些。 王半仙比窦娥还冤,涕泗横流道:“列位夫人明鉴!老朽才是真正的王半仙!这这这这小子不知是哪来的,老跟老朽抢生意不说,还玩弄老朽,趁老朽不备把老朽打晕了,还拿脚踹老朽的脸!此刻居然蒙骗各位夫人,各位一定要明鉴明鉴啊!!” 众人面面相觑。 “果真如此吗?”贞素夫人眼睛瞟向谢籍,声线蓦然冷了下来。 旁边的桃菲有点虚,贴在耳边道:“夫人,奴婢也听说,王半仙是为年近花甲之年的老者,而这位年轻俊俏的少年……真的是假的。” 薛姨娘惊魂未定,本来想咬死了谢籍帮她求情,此时不知所措。邢夫人也是一头雾水,贞素夫人缓缓把目光看向谢籍。 众目睽睽都在谢籍身上,他倒也不慌张,莞尔一笑,道:“既然半仙发话,在下亦从辩驳。” 王半仙气急败坏道:“你你你根本就是做贼心虚!臭小子!老朽定然饶不了你!” 邢夫人疑神疑鬼,鹰目死死盯住谢籍,“你这小子,究竟是谁?” 谢籍礼数仍然周全,道:“夫人以为呢?” 沈曦宜知他似有隐情,拦在谢籍之前,辩解道:“母亲大人,贞素夫人,咱们聊得好好的,王半仙怎么就不是王半仙了?倒是这灰袍疯道放肆闯宅,不知此人居心如何,母亲大人怎可听信这人一面之词?” 王半仙气哼哼地叫道:“一面之词?这位小姐,老朽与无冤无仇,你何苦要污蔑老朽?你与这后生,早就有勾结,别以为老朽不知道!那日你俩在算命摊上干的事,老朽可都看见了!” “本小姐做甚了……”沈曦宜刚要反唇相讥,谢籍拉住她衣袖,示意她莫要做无谓的口舌。 谢籍悠悠道:“王半仙说哪里话,在下与沈小姐光明正大名正言顺。王半仙看见什么也是无妨的。” 邢氏冷声问道:“那道人,你说你是王半仙,我们却都不认得你。可有什么贴身的信物?” 王半仙把身上能证明身份的东西都捯饬了出来,什么算命罗盘、护身符之类的,洒了一地,其中就有从前贞素夫人叫人送去的信物。 贞素夫人一眼就认出来她的信物,登时坐不住了,“你才是王半仙!”随即恶狠狠地瞪向谢籍。 谢籍后退一步,略略惋惜,“算了,本没打算撑到底。只是今日,在下下手轻了,若是请王半仙在睡上一炷香,想来改办的事都办完了。” 十几号侍卫都围了上来,邢夫人阴冷道:“敢闯沈府,真是不要命了。先押入暴室,再细细审问这男子不成。” 沈曦宜心道不好,这情势怕是免不了一战,从腰间抽出小匕首“小神风”就要递给谢籍。 小神风是她母亲留下来的一把锋利至极的匕首,削铁无声,端是百年难得的利刃。不过双拳难敌四手,一把小匕首便是再锋利,怕也难抵那些侍卫的大砍刀。况且她还不知谢籍会不会武功。 她一时倒没了主意。 “给我拿下!”邢夫人怒喊。 沈松沈柏两兄弟也来看热闹,见谢籍模样生得端正,尖声尖气地讽刺道:“这小白脸,不会是五妹妹藏在屋里的门客吧?哈哈哈哈哈……” 沈曦宜正左右踌躇难决,谢籍还有心情跟二沈说笑,“二位沈公子如此说,真是岂有起理。” 随即他身量一转,反身握住沈曦宜手心,另一手顺理夺过匕首,刃尖寒若霜潭,滑刃直抵在她喉管之前。 ! 沈曦宜一心惊,被迫仰起头,眼轻轻掠向身后的男子。 他这是要…… “相信我。”他声音低得恍若无声。 莲清心急如焚,冲上来就要跟谢籍拼命。谢籍一抬匕首,威胁道:“诶诶,小姑娘,别过来啊,不然你家小姐的小命就不好说了。” 莲清气结,跟藕清两人跪求贞素夫人还有邢夫人施救。 众人把沈曦宜两人包围,但奈何着五小姐不敢轻举妄动。 沈曦宜跟身后的男子之间不盈一寸,对方如有若无的幽兰气息萦绕在她的身上,阳光照在小神风上,恍然间这并不是千钧一发的修罗场,而是犹如徜徉在春日兰草满园的阳光下。 沈曦宜叱道:“都别过来!” 邢氏没料到谢籍有这么一出,吓得魂魄出窍,“快把五姑娘放了!要不我定要将你这贼人碎尸万段!” 谢籍微微一笑,“恕难从命。” 沈曦宜跟着谢籍的脚步后退。他的脚步很快,又很利索,但刀刃始终若即若离地离她的脖颈两寸,森森寒芒,直逼肌肤。 侍卫虎视眈眈地紧逼着二人,谢籍后脚卖出前院石阶,倏然收了匕首,拉住她的手,喝道:“走!” 两人绝尘而逃。后面的侍卫一片哗然,嚷着喊着追了上来,什么大砍刀、大铁锤、方天画戟都带来了,恨不得抓到谢籍碎尸万段。 沈曦宜身上里三层外三层地穿得很多,行动不便,索性脱了斗篷,跟谢籍往街上车水马龙中直奔而去。 第二十二章 茶楼叙事 沈家侍卫在后穷追不舍,谢籍拉着沈曦宜有狂奔了很长一段时间,后面才渐渐没了追赶的人。 沈曦宜心里怦怦地跳,她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冷不丁地这一顿狂奔,累得都快吐了,蹲在地上大喘粗气。 倒是谢籍脸不红心不热,饶有兴致地匍匐在巷子口打探敌方动静。他见沈曦宜着实累得惨了,微微讶然,轻轻扶起她,半是打趣道:“没事吧?才这么点路,看你这样子,腿都软了。” 沈曦宜见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怒然甩开他,嗔怪道:“喂!你这是干甚?干嘛没事扮成王半仙的样子闯到沈府去?害得我跟你白白跑了这么许久的路!” 谢籍给她打了一筒水,把她扶到台阶上坐下。见她面色渐渐平静,信然道:“在下害得沈小姐跑路,着实是对不住。不若在下保证,今后若是再有这种情况,在下定然安排妥当些,必不叫小姐受这许多苦楚。” 沈曦宜知这男子口吐莲花,跟他讲理简直就是白费口舌,“谢公子,不惜假扮王半仙到府里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谢籍莞尔,站起身来,负手言道:“在下原是要告知姑娘的。只因受了一位故人的托付,必要沈小姐与他见上一面,在下这才舍命陪君子走这一遭。” 沈曦宜疑道:“谁?” 谢籍回头,指尖轻轻一点,“孙常者。” ** 谢籍和沈曦宜两人来到宜春楼,却到处不见孙常者的踪影。 阳光明熙炙热,谢籍用手挡在眼前,一边笑道:“许是孙贵公子又挨他爹揍了,下不来床了。” 原来谢籍大闹沈府的幕后指使,就是孙常者这家伙。不知怎地这家伙想见沈曦宜一面,却又无计可施,只好金钱收买谢籍,让谢籍帮忙把沈曦宜带出来。 那日沈曦宜只与孙常者在温泉行宫匆匆一叙,也说不上是交情多深,却不知这家伙费这么大力气找她到底干甚。 沈曦宜把谢籍挡阳光的手打掉,“喂,你不会是跟孙常者一伙儿的吧?” 谢籍一愣,随即答得顺理成章,“沈姑娘这一问问得太朴素了。孙公子出手慷慨,在下拿人钱财,自然是要站在雇主那一方的。” 沈曦宜哼道:“狡辩。我倒要看看孙常者到底要干嘛。” 沈曦宜咄咄逼人,谢籍向后跃开一步,把竹杖横在中间保持距离,黠然道:“诶?姑娘,有话好说在,怎么还动手动脚的。在下可经不住您这般折腾。” 二人正当推搡,后面一位卖油花的大嫂不高兴了,原是他们二人这一来一往地正好挡住了她做生意。谢籍歉然道:“哦,原是挡了这位奶奶财路,当真罪过罪过。我等去也。” 说着拉着沈曦宜逃之夭夭,那妇人还在背后谩骂不断,倒也充耳不闻。 二人好歹上了宜春楼,挑了个临窗好座。 茶博士殷勤过来询问茶叶,谢籍将一串铜钱排在红木桌上,道:“见门外‘湘潭’之牌匾,店家莫不是主打萃茶?哥儿,给上一壶新雪顶寒翠,八分熟,温火慢煎,多谢。” 茶上了许久,孙常者那厮才不紧不慢地走上茶楼,身后还跟着四个俏丫鬟。 孙常者撩着袖子叹道:“好热好热,这才人间三月天,怎么热得跟澡堂子一样?”又道:“谢兄!沈小姐!你们都来了?别来无恙啊?” 谢籍责怪道:“孙兄怎地才来?茶已凉了三分。” 孙常者叫茶博士添了张椅子,慢慢悠悠地把折扇放在桌上,道:“别提了。差点就出不来了。” 沈曦宜见孙常者脸上多了两道新伤,脸蛋上还有个鞋印的红肿,不用说,准是恨铁不成钢的孙老爷有打他儿子了。 孙常者好面子却死不承认自己被鞋底子盖了,相反还极力保持优雅的姿势,飘飘然不以为是,“怎样,沈小姐,一日之内连着见京城两大美男的感觉,是不是爽翻了?” 沈曦宜轻笑道:“你?”看向谢籍。 谢籍呷了口茶,谦让道:“孙兄此言差矣,谢籍早已隐退红尘,何谈‘京城四大美男’的虚名,不必再提,不必再提。” 孙常者开扇,后背靠在椅背上,笑洋洋:“谢兄何必自谦?我等都是深交之人。”又叹道:“可恶那粗厮令沉佑!昨日我去侯府,找令沉祐一叙衷情,不想被一干看门狗拦在外面,死活不让我沾侯府的门!真是岂有此理。” 沈曦宜嗤之以鼻,并未表示一丝同情。这家伙从前干过的混账事儿不在少数,他说自己可怜,多半可以当屁放。 谢籍附和道:“那位令大人,在下也是见识过的。想那位大人不信算命只说,还偏逼着在下给他卜一卜姻缘,定要娶沈家的小姐为妻。” 说着笑着迎向沈曦宜,道:“说来也是叫人啧啧称奇。沈姑娘可能不知,令大人所期望的沈家小姐,并非你长姐沈墨禾,而是曦宜小姐您。” 沈曦宜早知令沉佑对她居心不良,却没想到叫谢籍这么光天化日地说出来,还真有点不舒服。 沈曦宜问道:“那你怎么答复他?” “在下无话可说。”谢籍摇摇头。 孙常者听到此处,“哈哈。”又道:“这粗厮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可真解了本公子这些日子以来的腌臜气!!” 沈曦宜一阵泄气。 不过令沉佑还惦记着自己的事情不可小觑,稍有不慎,她就会重蹈前世的覆辙。 谢籍见她面隐忧色,道:“不提他了。咱们还是好好说说孙公子的事情吧。” 孙常者笑道:“本公子哪有什么黑历史。” 谢籍:“公子说梦话呢?” 上次孙常者和汪典签家的小公子比赛斗蛐蛐,结果中途耍诈,被汪公子看出来了,嚷嚷着要把他踢出局。 孙常者自恃京城之内论才论德该属第一人,心里气不过,回家带着几个家丁就把汪小公子揍了一顿,然后推进了粪坑子里。 汪典签把状直接告到孙老爷孙伯才那里,孙老爷闻言那是火冒三丈,怒不可遏,关起屋门拿着藤条就对孙常者一顿狂抽,抽坏了三根藤条这才罢休,孙常者直直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才能下地。 第二十三章 孙公子的妙计 此事过去不久,孙常者便大街上调戏了一个姓洪的女子。那女子是个新寡,丈夫在山上砍柴时送了命,头上还带着白花。 孙常者惯不管那些,言语挑衅不说,还对那女子上下其手,惹得那女子欲投河自尽。此等丑事,最终还是由无可奈何却又无计可施的孙老爷代为摆平。 孙老爷三十岁考取功名,端是铁骨铮铮的文人,一生最大的期许就是盼着孙常者早日入朝为官,光耀门楣。可惜这孙常者私塾书院没去过几次,烟花巷子却是流连忘返。 十八岁那年考试一次,临考前夜临时抱佛脚背了半宿书,中途睡着。 出榜之时果然不中,这孙厮便言科考文章全是肮脏不才之物,便再也没碰过四书五经。又苦于科考三日之期,憋在小隔间苦闷无聊,吹笔画圈,孙常者便扬言再不欲参与那痛不欲生的科考。 沈曦宜想起在温泉宫外面吹笛的书生读书何等辛苦,仍然穷困潦倒,却比不上孙常者这纨绔子弟整日挥霍来得轻松。 谢籍听罢感慨良久,半是叹道:“不想孙兄才二十来岁的年纪,居然已经历过如此的大风大浪。孙兄作为家中长子,还如此荒谬,没被伯父打死而活到现在,也算是一种本事了。” 沈曦宜笑言道:“你这家伙,就是胎投得妙些。” 孙常者见谢籍和沈曦宜都如此调侃他,登时脸红了。啐了一口,道:“去去,谢兄,沈姑娘,我把你们叫来是来帮我的,怎地还拿孙某打趣?我今天找你就是叫你帮忙参谋参谋的!” 沈曦宜不知这纨绔子弟又要出什么幺蛾子,谢籍倒是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 孙常者敬了谢籍一碗茶,“还是我谢兄仗义,孙某可是把二位当知己来着。再说,那日孙某帮小姐见到了卢丑人,算起来姑娘还欠孙某一个人情。” 谢籍登时敏感,撂杯重复道:“卢丑人?” 孙常者一本正经的解释道:“想必谢兄还不晓得这个绰号。那卢丑人……”说着他蓦地捂住嘴,贼股儿地瞥了眼周围,这才压低声音道:“那卢丑人,就是卢贤公府那位高高在上的世子爷!” 谢籍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笑得花枝烂颤,“卢丑人?你们就是这么评价他的……哈哈……” 孙常者急忙捂住他嘴,忧心忡忡地左顾右盼,“你小点声行不行!这大街上到处都是他的眼线!” 谢籍眉眼间尽是意犹未尽的微笑,悄声言道:“我记住这三个字了。” 沈曦宜看这架势,谢籍居然认得卢玠,又想起孙常者、卢玠、谢籍这三人都是京城四大美男,没想到他们之间还互相认识。 孙常者见沈曦宜面疑色,解释道:“沈姑娘还不知道吧?谢兄表面上是人人喊打的小老百姓,其实——人家可跟卢贤公府沾亲带故呦~” 沈曦宜吃了一惊,看向谢籍,“什么?你不真是个算命的吗?” 谢籍却不甚在意地笑了一下,咳了一咳,垂帘道:“一点小小的关系而已,沈姑娘不必介意。” 沈曦宜哦了一声,想着沈占秋叫她结识卢贤公的公子,这位谢公子跟卢贤公沾亲带故,结识谢籍也算完成任务了吧? 孙常者唉声叹气打断二人,“二位,倒是先想想孙某的事啊!” 沈曦宜回过神来,道:“你到底怎么了?” 孙常者低下头扣着手指,支支吾吾地也说不出来几个字,像是不好意思。从前沈曦宜总觉得孙常者那脸皮厚的有如城墙,不想他也有这羞赧的时候。 谢籍但笑不语。 半晌孙常者终于下了决心,咬牙说道:“因为我要娶青奴的那点破事,我爹那个老古董,他他,他要把我赶出家门去。他就让我娶了青奴呗,我还能早点给他生孙子尽孝。事情闹成这样,他死活不让我娶青奴,还拿鞋底子把我赶出家去,你说说,他、他何必呢?” 谢籍思忖片刻,云淡风轻地说道:“你孙家到底是三代诗礼簪缨的清贵之家,你父亲又是京城有名的严谨之家。那姑娘虽好,毕竟出身让不知者诟病,你让你爹如何自处?” 沈曦宜正在消化这番话,孙常者忽然狡黠一笑,道:“所以嘛,我才把你找来。” 孙常者就火急火燎道:“我已经决定好了。我们家在京城里还有一处宅子,虽然院子不大,到底是我娘单独买给我的,嘿,我爹跟我弟他们都不知道。待时机一到,我就在那里先把青奴娶了。等到木已成舟,一年半载生下个大胖娃娃,我爹他不同意也得同意了!” 沈曦宜哑然,“孙公子,你说真的?” 孙常者:“比真金还真。” 谢籍敲了敲桌面,“有什么具体的想法吗?” 孙常者得意道:“当然有了。你还当我开玩笑怎地?青奴已决定一生非我不嫁,我又怎能辜负她?我都想好了,过几天不是大粗腿令沉祐大婚吗?嘿嘿,到时候,我孙常者便瞒天过海、暗度陈仓,借着侯爷府满城欢庆、十里红妆的大场面,趁机把我跟青奴这婚事也办了。此计我想得了整整三天,自认为天衣无缝。到时俩家花轿混在一起,我爹肯定只顾着令家大婚之喜,绝对不会发现我娶青奴的!” 谢籍听着这一番天花烂坠的计谋蓦然笑了。沈曦宜听了半晌,道:“我算听明白了,你是不是就像搅乱令家的大婚?” 令家大婚这回娶的沈家长女沈墨禾,若是被孙常者这么一闹腾出了什么岔子,恐怕不好收场。她重生以来,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怕是再担不起什么闪失了。 孙常者哎呦哎呦乱叫了一阵,“这根本两不影响好吗?我不过是借借侯府大婚的威风,掩人耳目,趁着混乱把青奴娶了罢了!错过了这个千古良机,我爹肯定把我往死里盯到时候……到时候我跟青奴恐怕就要学梁山伯与祝英台,劳燕分飞,此恨绵绵无绝期了!” 第二十四章 十日必然归来 “打住,”沈曦宜做了个休止的手势,“你说得花里胡哨的,其实根本就行不通。且不说令家大婚之日有官兵全程护送,你那青奴姑娘住在怡红院,到时全程道路紧闭,你又刚当如何把青奴姑娘从宜红楼抬回到你那别院中?” 孙常者胸有成竹道:“不必担心,此时小生早已谋划妥当。我已事先跟怡红院的嬷嬷打通关系,到时骑着马、佩着大红花,拉着我心爱的青奴从巴巫山小山坳那边稍微绕那么一下,然后下了山接着侯府的迎亲队伍那么一融和,自然就神不知鬼不觉把青奴给娶喽。” 谢籍似乎并不看好孙常者这天衣无缝的计谋,只提醒道:“孙兄生得天生丽质,若是在八巴巫山上被土匪留下来,那可是有点不妙。” 孙常者泄气道:“那你们该怎办?” 巴巫山奇峰险崖横生,那个地方自古匪患猖獗,今早沈占秋还在为剿匪的事情忧心。孙常者这么做,似乎有点冒险。 孙常者只是一介纨绔公子,又是迎亲的新郎官。万一土匪看上了新娘意图不轨可怎么好? 沈曦宜怕孙常者真被土匪给宰了,便道:“孙兄弟,你说的我都懂,我也理解你对青奴姑娘的情意。只是绕路巴巫山是万万不可的,那帮子土匪一脸横肉,杀人不长眼,你可千万别干傻事。” 孙常者恨不得现在就去过一把当新郎官的瘾,脑袋里尽是天马星空,此时哪里肯听沈曦宜这番话,巴巴道:“诶,沈二小姐此言差矣。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那土匪还能明抢不成?况且那大山贼巴山缝的老巢在一线天主峰,离我要绕的小山坳子还远得很。我只是小小地绕路一番,又有轿夫、家丁相随,想来不会出什么乱子的。” 这家伙打定主意,任凭沈曦宜怎么劝解只是不停,还反笑她妇人之见。沈曦宜见孙常者如此自信,倒也有几分怀疑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谢籍无可奈何,道:“既然如此,看来孙兄的意志也是很坚定了。那在下便只有祝孙兄平安归来、抱得美人归了。” 孙常者以为谢籍认同了他的想法,立即感动道:“谢兄真是善解人意!真不愧是孙某的知己!” 谢籍谦道:“知己不知己倒是不敢当,只是孙兄别忘拿山坳里去。哈,听说那里的女土匪都喜欢像孙兄这样俊俏的后生。” 沈曦宜见孙常者是铁定不会回头了,摸了摸额上的冷汗,道:“你今日把我叫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炫耀你天衣无缝的计谋?明明说好了跟我商量,如今却半个字也听不进。” 孙常者很帅气地一甩头,道:“沈小姐这话又说错了。我孙某人那你当朋友,才把这般谋略告知于你。想令沉佑那厮不肯见我,我孙某人以后还不稀罕见他了呢。下次见面之时,青奴与我夫妻二人成双成对,姑娘可别要太羡慕才好。” 孙常者却还说自己那套新郎官的衣服还不大合身,寻个好绣娘还想再赶制一套。 谢籍搭话道:“在下倒是知道有一家绣庄的浮光锦正在打折,孙兄若有意倒是可以去看看。” 孙常者洋洋得意道:“钱倒是不是问题,重要的是东西好。我娘每月都偷偷塞给我银票。” 孙常者这讲究的人惯会酸文假醋,三人同出了酒楼,立即就坐了一顶金丝软轿直奔绣庄去了。 临走时还不忘满面春风地揖了揖手,道:“常者多谢谢兄、以及沈姑娘大恩大德。待抱得美人归,定不忘亲手给二位献上一盏热茶。” 沈曦宜叹了口气,知此人执拗得很,平时浪荡公子模样,其实决定了的事八匹马也拉不回来。他说要娶裴青奴,那便真的要做出点动作来。 孙常者走后,谢籍和沈曦宜一路同行。 沈曦宜是跟谢籍从沈家逃出去的,此番回府还不知要闹出多大的风波。 只是二人漫步在阳光下,吮吸自由清新的空气,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谢籍冲她温柔一笑,道:“沈姑娘怎地不说话?是不是还怪罪在下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把姑娘带出来?” 沈曦宜也报之一笑,低头摇摇头。 “能出来走走,也是挺好的。”她淡淡笑道,“谢公子之情操宛若高山流水,如果能时常和谢公子这么走走,曦宜耳濡目染,估计自身修养也能长进不少。” 谢籍也笑。 二人走了良久,快到沈府之时,谢籍道:“今日在此,在下便与姑娘分别。在下与姑娘萍水相逢,只是匆匆一会。日后山高水长,会见不知何日。” 沈曦宜笑容凝固在脸上,“怎么?谢公子还欠我三卦,就要出远门吗?” 谢籍淡然一笑,道:“在下本非是樊笼中人,居无定所,与姑娘相见本是偶然。日后若有缘,重逢之时,定然为姑娘补上那三卦。” “哦,”沈曦宜不知怎地竟有一丝惋惜,“那,你走时,我能不能送送你?” 谢籍神色泛起一丝若有若无地忧愁,抬头道:“不必。我明日便要远下江南,去办一件重要的事情。卢贤公府虽好,却是烟火凡尘之地,我命中孤星一颗,那里并不适合我。若姑娘日后必若登门拜访,只盼姑娘代为照拂公侯府中老母。她孤身一人,寄人篱下,免不得心中凄苦。若得偿所愿,谢籍虽身在江湖之外,必心心念念感激不尽。” 沈曦宜静静听着他的话,道:“好。” 又忍不住问道:“多久回来?” 谢籍抬起头,半晌,“十日,最多十日。在下定然归来。” 沈曦宜听闻谢籍所言如此,只好道:“谢公子且放心,公子所托,曦宜熟记于心。” 谢籍微微致意,消失在晨曦浓雾中。 沈曦宜望着他离去,想起今后山高水远后会无期,不禁心中感伤失落。 不料太阳升起来,万道光辉照拂人间,万事万物一片清晰,斯人的踪影在难以寻觅。 第二十五章 孙常者算错时间 谢籍把沈曦宜劫走的事情在沈府闹起了轩然大事,沈占秋更是急得团团转。本来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见沈曦宜自己回来了,沈占秋高兴得差点没晕过去。 当然,沈占秋如此关心沈曦宜,是因为后者能实现他的升官发财之梦,并不是因为父亲多关心女儿。 光阴如梭,一晃到了沈墨禾出嫁之日。 端是令府千挑万选出来的吉祥日子,晨曦里天空里挂着几抹云霞,胭红透亮,黄澄澄的宛若倒悬的彩凤。 妆奁、嫁妆整整拉了一条街,城里无论穷人富人、妇女小孩都来看热闹,鞭炮唢呐之声震天,五里之内皆可闻。 直至今日,沈曦宜才略略松了一口气。 回想前世坐在花轿里的人她自己,重来一世,她处处费尽心机,终于摆脱嫁入令家的命运。从此以后,她与令沉佑,再也不相干了。 而对于平日娇生惯养的沈墨禾来说,这大概是她平生最累的一天。 寅时,老妈子早早地叫了早,沈墨禾沐浴、熏香、篦发、佩凤冠、着衣,待点绛唇毕,后至前厅拜别父母,于斯之时,令府的八抬喜轿已经停于府邸之口了。 沈曦宜也在发上簪了朵红花。 她懒得看众人恭维喧嚣,心里却隐隐担心孙常者。眼见着令府的车马已备下,估计孙常者也快该出动了,她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冒冒失失的家伙又惹出什么乱子。 沈氏唠唠叨叨地要沈墨禾好好侍奉夫君,沈占秋笑得合不拢嘴,则叮嘱她不要得罪夫家。 沈墨禾粉娇含笑,盖上盖头之前,还得意地看了一眼沈曦宜。 沈曦宜轻哼一声。 令沉佑身着红袍金线郎官衣,头戴吉祥穗帽,威风凛凛地走进来拜见岳父、岳母大人。 几日不见,他消瘦了许多,下巴之处也生出来青灰的胡茬儿。 令沉佑行完礼数,眼睛一只眨也不眨地盯着沈曦宜,大有幽怨之意。他喉咙一动,好像有什么就欲冲口而出。 沈曦宜用团扇遮住面孔。 凤翎绣盖头遮蔽住了沈墨禾的满头珠翠,两个婆婆把她送到了令沉佑身边。 大家族联姻,众人谁也没把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钟鸣乐器的敲击之响有如玉碎,轿里轿外皆是一片火红的天地。一切都美好得不像在人间。 十里红妆,令府就在眼前了。 ** 沈曦宜因为是沈府血亲的关系,可以单独乘一顶小软轿到侯府去,跟在迎亲队伍中间。 可她并不愿意坐轿,从出了府门开始,她就开始留意孙常者的行踪,若是能骑马,自然视线会更好些。 沈氏等人自然是不会允许的。沈曦宜只得坐在轿子里,时不时掀开轿帘向外张望一番。只不过街上看热闹的人摩肩接踵,比公主选驸马还热闹,除了人还是人,沈曦宜在四四方方的小轿内个根本就什么都看不到。 迎亲的队伍按时辰已走到了中街,一些喜婆往人群里撒了一些糖,小孩大人们都想沾沾侯府的喜气,争相抢夺、起哄,加之断断续续的鞭炮声,闹哄哄地乱作一团。 沈曦宜正当忧心之时,忽轿身猛然一停。 藕清在外面掀开轿帘,眉毛紧皱叫道:“小姐,前面好像出了什么事,夫人叫后面的队伍先停一下。” 沈曦宜下意识问道:“什么事?” 不过藕清这小丫头胆小怕事,说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沈曦宜怕孙常者的行踪被发现,也顾不得这许多礼法,径直掀帘下轿去,冲到最前面。 她本来想着孙常者计划跟在侯府迎亲队伍的最后面,即便被发现也应该是出事在后面。此番前面忽然停了,应该与孙常者无关。 不想她却大错特错,她到底是低估了孙常者这家伙的冲天的愚蠢。 沈曦宜奔到人群最前面,但见一顶八台红软轿堵在侯府迎亲队伍之前,孙常者正穿着一身大红袍挨数落,容色委屈极了。 原来这家伙居然算错了时辰,从而搞错了迎亲队伍的前后。在龙头之处便杀出了自己的轿子,直横堵在了侯府迎亲队伍之前。侯府那是何等显贵人家,如何能容得此羞辱,当即派人将所谓的新郎官打下马来,没想到居然最近闹得满城风雨的孙常者。 沈曦宜暗叫不好,欲上前江湖救急,不料令沉佑正在一旁,阴阳怪气地瞪了她一眼。 沈曦宜瞪了回去。 孙常者强撑场面道:“列位,列位!哎呀,这不是令兄也在嘛!巧了巧了,在下今日也成婚,娶的也是也为佳人。正所谓好事成双,在下也是……” 那大胡子官兵恶狠狠地凶了他一下,“他奶奶的,小杂种不知侯府今日迎亲么?蓄意闹事,该当何罪?” 沈曦宜见情形不妙,不顾藕清阻拦,冲上前去,道:“这位朋友端也是定下今日成婚。此番不经意挡了喜轿,全然是一场误会,望大爷见谅。” 大胡子官兵认得沈曦宜,信以为真,以为孙常者这厮真是新娘的朋友,也怕耽误了时辰,遂不敢深究。 沈曦宜嘘了一口气,此事猝不及防,自己胡乱言语之下,总算混过一劫。 不料此时孙常者的父亲孙伯才孙老爷,火急火燎地纵马而来,见孙常者衣衫不整地像个站在喜轿前,险些气晕过去,大骂道:“孽子!!孽子!!你是要把孙家的弄得遗臭万年才肯罢休啊!!” 孙常者亦犹如老鼠见了猫,登时浑身炸毛,挠头丧脑道:“爹……” “我没有您这样的儿子!我孙伯才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合该这辈子倒这样的血霉!我真想把你这孽子打死!”孙老爷气得满脸通红,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话说得也咬牙切齿。 看热闹的人众越来越多,事到如此,孙老爷显然被气晕了眼,也不管什么丢人现眼的事,抽出随身的马鞭便朝着孙常者招呼过来。那马鞭上带有细刺,生得锋利的倒钩,一鞭之下,不免皮开肉绽。 孙常者挨他爹的揍惯了,连着躲了几鞭。孙老爷气急败坏,他不认识沈曦宜,见沈曦宜头戴红花,又站得离孙常者挺近,便以为沈曦宜便是那个青楼女子,一鞭子便朝她打过来。 “啊——”沈曦宜猝不及防,根本没料到孙老爷的鞭子会抽向自己,急而躲闪之下,还是肩背之处还是被扫了一下。 第二十六章 吃包子 孙常者急忙跑过来拦在沈曦宜身前,跪道:“爹!你打她干什么?跟她没关系!” 孙老爷大口喘着粗气,呼呼地直翻白眼,“你、你,你们这对不要脸的男女,居然还敢当街……你叫我死后怎么对得起孙家的列祖列宗!” 说着给孙常者狠狠的一鞭子。 这一鞭子受得实了,孙常者衣襟顿时烂成布条,哼了一声瘫倒在地。 沈曦宜惊呼道:“你干什么!”也顾不得解释误会了,连忙找花湘要了金疮药涂在伤口。 这厢在马上的令沉佑估摸着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再闹下去事情就要大了。这才拿着架子缓缓下马,当了一番搅屎棍,好言好语地把孙老爷扶下去。 他本来是把手伸向沈曦宜的,却又不知怎地中途转向了孙常者。可孙常者到底是斯文众人,平日自视甚高,脾气也是又硬又臭,骤然被当着众人的面鞭笞,脸上青一阵紫一阵的。 他也不管令沉佑伸过来的手,把金疮药还到沈曦宜手里,直挺挺地站起来,一瘸一拐地撇上马,随着怒喊一声“驾”,忽忽悠悠地骑马而去。 沈曦宜想起他马术并不好,此番又受了伤,心里难免憋着窝囊气,怕他出什么事。奈何侯府是迎亲队伍实在不能再耽搁了,几个武夫把孙常者的花轿抬走,众人各就位准备重新启程。 沈曦宜重新上得轿来,心里却还担心着孙常者的安危。以他这副倔强的脾气,不娶到裴青奴是不肯罢休的。如今喜轿都被扣下了,他不会还是要去怡红院接裴青奴吧? 沈曦宜猛然手心一凉。 他几日前说自己要取道巴巫山小山坳,如今轿夫没了,轿子也没了,就剩下他一个衣衫不整的新郎官从那里经过,可千万别出什么事。 然而老话说得好,有意在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越是祈祷别出什么事,这件事就越会发生。 …… 整个令府大而杂,此番请的宾客不在少数,喧闹有如集市。美酒珍馐数不胜数,珍珠、美玉更是琳琅满目,沈墨禾与令沉佑拜过堂后就被送去了内宅,余下宾客设宴饮酒。 沈曦宜一直惦记着愤而出走的孙常者,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不过好在此人是个左右逢源、不吃眼前亏的人,等脑袋里那股子热劲儿过去,想来也就回来了。 因为沈曦宜从前来过侯府的缘故,众人都知道慎淑夫人不喜欢她,就被安排在角落的一桌饮宴,与她同座的还有汪典签家的五丫头,四五个面生的女眷。 沈曦宜这厢刚坐下,一旁汪典签家的女儿朝这边瞥了一眼,酸声酸气地道:“呦,我还到道是谁,这不是白日里大闹迎亲队伍的沈家二小姐吗?怎么,您那位风流成性的孙公子没来?” 沈曦宜听她这话大有误会之意,大概是孙老爷白日里给了自己一鞭子,这伙子人都以为自己跟孙常者有一腿。 当下越解释越乱,沈曦宜懒得解释,便反唇相讥,道:“你个长舌妇,管得着吗?速去!” “我还吃席儿呢,速去什么啊!”汪典签家的女儿黑了黑脸,哼了一声不再理会她。 沈曦宜见话不投机,吃了半晌,推脱着说身体不适便想离去。便在此时蓦地闻见一股浓郁的花香,一个香肩半露的女人一步三婀娜地步了过来,手里握着一只酒盏。 沈曦宜看到此人的脸,浑身一震,此人正是前世令沉佑收的那个通房。 在最后那段日子里,她怀着身孕,尔雅却处处刁难于她,好几次害得她险些小产。 如今,仇人见面,她心里却不再有大的波澜。 这厢尔雅已如水蛇般地绕到她身边,软软糯糯道:“哎呦,这是聊什么呢,这么热闹?叫我也听听。” 沈曦宜皱了皱眉头,实在不喜欢这女子身上过于浓烈的脂粉气。 尔雅想握沈曦宜的手套近乎,无奈被沈曦宜不动声色地躲开了。 尔雅甜甜笑笑:“哎呦,沈二小姐怎地这般冷清?你姐姐嫁到了我们家,咱们就是一家人,以后要常见面的。沉佑呢,他是个急脾气的,也是个任性的,平日里在我那屋一个月不走也是有的,这回少夫人来了,我还要劝沉佑雨露均沾才是……” 沈曦宜看她就像吃了苍蝇,打心底厌恶,只呵呵一笑,道:“食不言,寝不语。” 沈曦宜低头吃菜不再言语。不想汪典签家的女儿刚刚招惹了沈曦宜,这会子听尔雅在这大放厥词,又开始酸生酸气地怼起她来。 尔雅立即反唇相讥。道:“都说汪典签府上都是有教养的,这会子看来也不过如此。你当侯府是什么地方,说话还是客客气气的好。” 汪典签家的女儿骂街的功力也不是吹的,“我呸。你还当个自己是谁?不就是个陪床丫头,还真当自己是主子娘子了?那狐媚子的功夫在这里胡吹大气,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样子。” 这两个泼妇一来二去居然动起手来,骂骂咧咧搅得不得安宁。沈曦宜委实被她们烦死了,趁人不备悄悄溜走。 ** 喜房内。 沈墨禾被满头的珠冠压得酸软不堪,却碍于礼法,不敢擅自揭开喜帕。此刻外界众人熙熙攘攘,令沉佑还有好一会儿才能回屋,沈墨禾馋得难受,拿起桌边的核桃剥起来。 过了半晌,屋外传来一声闷哼,随即门被轻轻打开了。 沈墨禾心中一紧,捏着核桃的手也出汗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那个人很快走到他的跟前,轻佻地说道:“哟,小美人剥核桃呢。” 沈墨禾吓得快跳起来,这声音……感觉好像不大对劲。她倏地掀开盖头,却见一个满脸熏红的男人吊儿郎当地站在她面前,浑身散发酒气,领口凌乱地敞开着。 最可怕的是,他的眼白泛着微微蓝绿的血丝,好像蝎子锋利的倒钩。 男人定睛看了她一眼,忽然从嗓子里摩擦出一声笑来,抢过她手里的核桃仁倒在嘴里一吃而尽。 第二十七章 东宫事变 沈墨禾嚷嚷道:“放肆!你是谁人?怎地闯到新房来?” 男人嘴里还有嚼剩下的核桃渣滓,“唔”吐出一个小酒泡,“我?我是来好好疼爱你的。你可终于嫁过来了,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好久了。” 说着这家伙抹了抹嘴角,就开始甩鞋扯腰带。 沈墨禾惊惶,大叫一声,夺路便想冲去喊人,不想被这男人疯狗似地一把推在床上,不知天地为何物地就开始一顿狂嘬,口水混着酒水弄得浑身都是。 “啊!!”沈墨禾发出一身撕心裂肺地尖叫,拼命地打面前男人的嘴巴。 不想男人却一口含住了她的嘴唇,像个水蛇般上群魔乱舞,脸上还有各种奇异的表情,宛若走火入魔一般。 沈墨禾头上的珠翠散成一团,男人忘乎所以,喉咙里挤出一声咯咯古怪的笑,那笑充斥着邪恶之意,听起来令人胆战心寒。 “叫你是令沉佑的新娘!哈哈哈,他没想到吧,新娶的娘子还没动一下,却被小爷我尝了鲜!” 令沉训狂狷的牙齿一口咬住了沈墨禾肌肤,弄得鲜血淋漓。新娘子的尖叫引来了不少侯府的人,奈何门栓被从里面反锁,众人怎么也撞不进去。 四个强壮的家丁一起撞门才把门撞开,见里面衣衫不整的新娘子哭着喊着,来得已经太迟了。 家丁迅速出手把男子拿下,慎淑妇人和令沉佑匆匆赶到,看到大闹婚房的男子居然是侯府庶子令沉训,气得慎淑妇人差点晕过去。 “你个畜生!”令沉佑大骂着,脸色酱紫如茄子,觉得自己颜面扫地,冲上去就给令沉训一记左勾拳,一拳打下了他两颗门牙。 “呸!”令沉训笑着吐出一口血,“打吧打吧,你就是打死我,这丑事也是满城皆知了!令沉祐,做活乌龟的滋味还好受吧?” “可恶!我杀了你!”令沉祐双眼暴怒,扑上去又要狂揍。场面乱作一团,慎淑妇人微微回过神来,厉声道:“还不赶紧把他押到柴房去!!” 沈墨禾蜷缩在角落里哭得昏天黑地,令沉祐气得连摔了三个花瓶,随即大步流星地跑了。 慎淑妇人把闲杂人等赶走,又叫容雅备下了湿毛巾,给沈墨禾细细地擦拭身子。 彼时沈老爷和沈氏早已回府理事,沈墨禾犹如惊弓之鸟哽咽不止,大哭大闹甚至还要上吊。 府里的王婆婆检查半晌,摇摇头,“完了完了,娘子的身子……唉!” 慎淑夫人自然知道这句话的含义,顿时下巴都快掉下来。心里恨不得吃令沉训的心煎他的肝。一场好事不欢而散,群雌粥粥,尽诉男子忤逆无伦。 ** 沈曦宜正自前院,忽闻得内院喧杂大起,一片混乱之声。她本还道是哪里失了火,才知道是沈墨禾出了事。 她奔到内院时,容雅等几十个婢女站在新房之外守着,瑟瑟发抖;屋内灯火通明,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令沉佑却不见了踪影。 容雅见她风尘仆仆,急道:“五小姐怎么来了?快回去吧,这会子老夫人正生气呢。” 沈曦宜定了定神,低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容雅踌躇不敢言,追问之下才把令沉训半夜闯新房、醉酒非礼新娘子的事说了个大概。 沈曦宜一惊。她虽不喜欢沈墨禾,但是让一个刚出阁的女子,在新婚之夜遭遇如此变故,恐怕今后得被唾沫淹死,一生都脱不掉耻辱的名号。 沈曦宜仔细忆起前生,却从未发生过此事。难道因为不仅仅自己回到十七岁,连着很多人很多事都变了? 沈曦宜第一次感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沉沉地压在自己身上。 慎淑夫人从新房里出来,脸色冷得结冰,极为不善地瞥了沈曦宜一眼。 沈曦宜不想在这时候跟她较真,低头不说话。 “哼,小蹄子。”慎淑夫人低哼。 慎淑夫人端着架子迈台阶,净顾着瞪沈曦宜,却被门槛上凸起的木楔刮住,自己一脚踩中自己的下裙,“啪嚓”一下跪在地上。 “老夫人!”容雅惊呼。 侍女下人们一股脑儿地冲上去搀扶,沈曦宜愕然,不敢挡路,被这帮人挤到一边。 “哎呦喂——”慎淑夫人闷哼一声,失态嘴啃尘土,满头的钗簪弯弯扭扭。 这一下大为窘迫,沈曦宜强忍着笑没出声。慎淑夫人也知道丢人,脸跟黑炭似的灰溜溜地奔走了。 沈曦宜想着侯府出了如此的乱子,慎淑夫人盛怒之下指不定还要拿哪个倒霉鬼开刀,侯府不宜久留。 莲清和藕清也正是此意,莲清道:“小姐不知,咱们老爷得知此事也是想找侯府理论一番。不想出了一件大大的事——” 沈曦宜道:“什么大事?别卖关子了。” 藕清把莲清推到一边,抢改话茬儿,道:“小姐,东宫失火了!刚才老爷和好几位武官大人都去救火了!奴婢刚才看见就连今天的新郎官也急匆匆地脱下喜服,赶去东宫了。” 沈曦宜眺望一看,果见东天之畔火光阵阵,犹如燎原的星火,染红半副夜晚的天空。 这火势,怎么会烧得这么大? 沈曦宜暗暗也替令沉佑叫苦,原是新婚之夜,赔了夫人不说,还要赴汤蹈火地给人家去奔命,不知道心里有多憋屈。 越想越觉得这沈府并非久留之地,主仆三人匆匆驱了轿往回到沈府。 ------------------------------------- 然而东宫的火势似乎有些恐怖,京城的走水队去了,又加上十几个武官,折腾了半夜才把火完全扑灭。 玲珑的亭台、水鸟的花谢统统化为灰烬,就连太子赵连朝的头发也烧糊了好几根,脸上全是黑炭迹,披着条棉被呆愣愣地坐在草地里怀疑人生。 一个宫女被烟呛死,其余中仆婢或多或少都受了些轻伤。 待稍事修整,世子爷卢玠过去巡视的时候,赵连朝冷不丁地感觉有人碰他,吓得一激灵儿,抱着世子的腿就是嚎啕大哭。 卢玠微微皱眉。 “沧溟。” 沧溟过去把太子暂时送到了卢贤公府,卢玠披着斗篷缓缓漫步在无边的夜色与焦土之间,一切似乎都不是那么简单的。 第二十八章 汪公子的提亲 东宫里被故意放置的稻草、成堆的棉花,还有西墙破开的小洞——许多的蛛丝马迹都证明一个东宫的失火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皇帝勃然大怒,居然有人敢在东宫动土,无疑狠狠打了皇家一个嘴巴,一干守卫京城的武官都被训斥。 这其中最难过的还是令沉佑。 侯府的新婚之夜居然出了令沉训那一出,一夜之间,令沉佑成了京城茶余饭后的笑料。还要为着东宫失火的事情挨皇帝的训责,当真是内忧外患,活得烦躁。 令沉佑做了活王八,沈墨禾一夜之间被慎淑夫人厌恶,被罚去偏院居住。新娘子虽日日以泪洗面,然大婚之礼已成,再无更改之理,今后是福是祸,也只能硬生生地过下去。 令沉训被关在侯府地牢里,令沉佑和慎淑夫人本待直接废了他,不想这家伙鼻子灵敏,先一步嗅到危险的气息,逃蹿走了。令沉佑听闻此消息雷霆暴怒。 据侍卫所言,他和十二个弟兄日夜不歇地看着这厮,确实没看见有人从牢门逃出来。令沉训在地牢里癫狂的毛病又犯了,吞了只一尺来长的大蜈蚣,然后跟会遁地似地挖坑跑了。 听闻此事人人难以置信,想活人吞蜈蚣,那岂不是百蚁挠心,还不把五脏六腑都搅烂了? 但令沉训吞蜈蚣也确实是事实。 令沉佑本想趁着这回的事把令沉训置于死地,忽然闹了这么一出,立即派出手下所有人日以继日地追杀令沉训,就算是掘地三尺也,绝不能白白便宜了这厮。 沈占秋救火回来,得知沈墨禾的事后,扼腕连连,想这大女儿今后再不得婆家喜爱,这枚棋子算是彻底废了。 但于沈占秋而言,仕途上的步步高升比一切都重要。他只无奈之下,只好把所有目光都盯向了二女儿沈曦宜。 虽然是庶出,但事在人为,嫁个豪门好门第未必是高不可攀的事。 沈占秋开始为未来的路做打算。 …… 这几日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东宫失火、沈墨禾被非礼,千头万绪,都是沈曦宜前世从未经历过的。 她甚至有时候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重生改变了这一切? 可惜这个世界上唯一知晓她重生之事的人只有谢籍,此刻也不在身边,叫人连个主心骨的人都没有。 这日,沈曦宜正在西厢阁的水池边刺绣,忽闻院子里一片喧嚣。只见一箱子一箱子的礼物往院子里抬。 沈曦宜怕又有什么意外发生,不过她身为小姐,没有父母的允许,是不能轻易出门露面的,只能先派了莲清去打探打探风声。 莲清去了好一会儿才回来,皱眉道:“小姐,不好了。方才是典签府的汪公子来了。他带了玉石、绸缎的一大堆礼物,跟老爷攀谈许久。奴婢吧偷偷听了几耳朵,像是……像是来跟小姐提亲的。” “提亲?”沈曦宜惊愕交加,想了半天才想起汪公子跟自己仅有一面之缘,竟是那日在温泉宫跟孙常者厮打的那胖公子。 她那日只是为了引人耳目去男汤找孙常者,不想这家伙看见自己还惦记上了。 沈占秋老谋深算,一向说一不二,他若是叫答应了这门亲事,可真是棘手得很。 她重来一次,好不容易才摆脱令沉佑,这就又要入狼窝了吗? 沈曦宜咬咬牙道:“我先去拜见父亲。” 若沈占秋说起汪公子的事,只得暂时与他周旋,日后再想办法。前世她听从父母之命,一生所托非人,今生再不能重蹈覆辙。 沈曦宜怀着这般心思,急匆匆地来到书房。 但见沈占秋脸色平平,看不喜也看不出悲。 沈曦宜轻声道:“女儿见过父亲。” 沈占秋不理,手心缓缓转着两个翡翠玉球。 “为父知道你要来。” 沈占秋混官场多年,跟老狐狸一样,沈曦宜知跟他耍心眼讨不得好处,便直接言道:“……父亲,方才汪家公子来过了?” 沈占秋玉扳指和玉球发出铛铛的摩擦声,缓缓说道:“不错。是向你来提亲的。” 提亲。看来沈占秋没打算瞒她。 沈曦宜竭力压住脸上的急迫,试探道:“那……父亲答应了?” “答应?”沈占秋偏着狭小精光的眼珠盯向她,似要把她看穿。 沈曦宜心里砰砰直跳,已经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 她不管,若是沈占秋真叫她嫁给一个草包,她就算逃婚也得想办法。 不料沈占秋话锋一转,道:“小女希望为父怎么答复?” 沈曦宜略有哑然,低下头,“女儿……自然希望嫁得好些,也能帮助父亲铺平仕途道路,报答父亲的养育之恩。” 沈占秋鼻腔里发出一声不明的哼叹,咂摸咂摸嘴,“上次为父叫你办的事情,你办得怎么样了?” 沈曦宜一愣,这才想起沈占秋所谓的事情就是“结交世子爷”。 沈曦宜恳然道:“全部照父亲所言照做的。女儿已经……已经认识了以为世子爷的朋友。” 她情急之下只好把谢籍的名字请出来,其实她也只是那日听孙常者说,实在不晓得谢籍跟世子爷到底是什么关系。 只是,提起谢籍能叫人莫名安心吧? 沈占秋捋捋胡子,道:“不错。不过,为父知道你是个争气的好孩子,所以把汪典签的亲事推掉了。” 沈曦宜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略一想其实也在理。既然沈占秋有意叫她高攀卢贤公府,自然是看不起汪家这小门小户了。 沈占秋不以为然地解释道:“原先汪典签也是一户高门,为父也曾有意把你许给汪家。不过现在看来,你可是世子的朋友,若是嫁给此等小门小户,岂不是明珠暗投、白白便宜了汪福冬那小子?为父为你未来考虑,就把那门婚事给拒了。” 饶是如此,沈曦宜低声道:“女儿多谢父亲。” 沈占秋把她扶起来,言道:“女儿,为父给你在‘京城之花’中秋大赛中点上了名,听说到时比赛之际会有世子爷亲自驾临,你可要把我好这次机会啊!” 第二十九章 孙常者羊落虎口 那日孙常者被孙爹打了几鞭子后,怒发冲冠,一股脑儿地纵马跑了五六里,山势渐渐险峻,才意识到自己好像迷路了。 但是他心中犹如火山下涌动岩浆,孙爹当着众人的面那样羞辱他,就算是死,他也不回去! 他还穿着一身新郎官的衣衫,马头上还带着大红花。一人一马在重重叠叠的山路中逡巡了几圈,仍是找不到出去的路,这不由得使他更叫恼恨。 巴巫山一带因为匪患猖獗的缘故,荒山野岭,连个人毛都没有,连问个路都得靠北极星。 良久,山弯处终于出现两三个采野菜的村妇。 她们背后绑着弓箭,短裙斑斑点点的老虎皮,头上竖着男人一样的发髻,面上黑黢黢的,看起来也像男人。 孙常者想也不想,便纵马冲过去,喝道:“喂喂,那几个大嫂,出山的路在哪里?” 几位村妇一愣,相视看了眼,随即爆发出一阵粗犷犹如大风般的笑声。 孙常者下马来,怒道:“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其中一个女人生得八尺高,比男人还要威猛,脸上有三道被砍的刀疤。还有一个女人是独眼龙,半赤着上身,斜着嘴巴,脸上坑坑洼洼,长得像踩烂的泥巴一样。 最后一个身着白衣,梳了个不长的羊犄角鞭,两眼睛炯炯迫人。 她不慌不忙道:“小白脸子,你哪来的,知道娘儿几个是谁吗?” 孙常者怒道:“几个刁妇,长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跟你们问个路都不会说人话!”说着双拳往前一送,白衫村妇猝不及防,刚打在她两个眼窝上。 “哎呦呵!!”一阵叫嚣之声。 孙常者送完这一拳便感到全身乏力,后背上的鞭伤加之内心之怒气,急火攻心,头晕脑转便昏了过去。 …… 待孙常者再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衣衫不整地倒在一张老虎皮上,虎皮上还铺着稻草,看起来像身处在一个黑乎乎的山洞中。 洞穴看起来像一个卧房,有小窗户、石凳、石桌,壁上还挂着蜡烛以及风干的牛头鹿角。石桌上放着一盘牛肉、一盘咸菜、两个馍和一壶酒,角落处还放了一个低脚夜壶。 这是哪里?他记得自己在山上遇到野人了,打了那野人一拳,随即便不知人事了。现在想起来,那几个丑恶的婆娘虽长得不像人,却也绝不是野人,倒像是……土匪? 孙常者饿得惨了,闻着牛肉的香味两眼发绿,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冲上去如狼似虎地把食物吞了下去。那酒的味道也不错,是十年的绍兴女红干,醇凉沁脾,叫人喝着嘴麻酥酥的。 他正吃着,猛地石门被打开,一个半披着兽皮女人走进来,死鱼般的眼瞥了他半晌,猛然向他呲起獠牙做了鬼脸。 孙常者吓得一激灵儿,嘴里的馍差点吐出来。那女子瘦小枯干,脸上坑坑洼洼地没一块好地,凶神恶煞——正是半天前他在山上遇见的三野人中的一位。 丑女粗犷地一笑,随即板着嘴,把手中的东西丢给他,“小白脸,赶紧吃,吃完把这衣服换上。半个时辰之后,爷们带你去见大当家的。” “大当家的??”孙常者怔怔缩在角落里,差点被呛死,“你、、真是土匪啊?!” “放心,爷们从来不杀老幼妇孺,”丑女口臭如蒜,蹲在虎皮上,“小白脸子,好福气!咱们大当家的相上你了,今晚就娶你做第十二房压寨夫人。好歹也是洞房花烛,好好服侍咱大当家的,有你的好处!” “什么!!我、不是吧!!!”孙常者如遭电击,滋溜一下捧起来,“你们这群傻鸟疯了不成?就算我长得俊俏点,难道你们大当家的看不出来我是男的吗?现在这世道,山匪还行断袖之风不成?” 丑女大怒,一个暴栗把他打倒在地,像个活阎王般对着他就是一顿乱拧。此女粗壮如男,说话之时又好嘴张如瓢,吐沫星子横飞,直直啐了孙常者一脸。 “放你奶奶的!咱大当家那是女儿身,十里八山都寻不着的大美女!你这厮还敢聒噪!”丑女越说越生气,直接把拿来的红袍子套在孙常者身上,“爷们看你这白脸子实在不老实,咱这敬酒也不必吃了,走!直接跟爷们到杀威堂去!” 孙常者心乱如麻,又被在丑女嘴里的恶臭弄得欲吐,跳下虎皮狂奔,“光天化日之日,你们……你们居然强抢民男!你们这群山匪还有没有王法!” 丑女嘿嘿一声并不来追,孙常者没跑几步,就被几个更丑如汉的女人挡在前面。那几个女人都披着兽皮,头发短得可怜,手臂比铁还硬,大腿粗得像水桶。 “我去!各位奶奶!你们是人吗??”孙常者呜嗷大喊,小拳头如雨点地打着那几个女人,却被那几个女匪像拎小鸡似的拎回囚室,七手八脚地就开始换他的衣服。 丑女仰头大笑道:“小白脸子,跟爷们作对,你还得在修炼一百年。告诉你,这里是巴巫山头,你就是喊破了喉咙也没人听得见。还是乖乖当咱大当家的压寨夫人吧!” “不要啊——”孙常者欲哭无泪,被几个女人摆弄着换上喜服,一时间连死的心都有了。想他的裴青奴还在怡红院望穿秋水地等着他,他却被这几个粗蛮如熊的女人摆布着,还要倒插门给她们大当家的? “我的青奴啊啊啊——谁来救救我!”孙常者被押着路过山口时,对着崇山峻岭放声大喊,却只剩下无尽绝望的回音。 “给爷们闭嘴吧!”丑女在后面削他瓢,把他头上插的玉簪子给打下山谷,“爷们告诉你,咱大当家的是个火炮脾气,你若是一会儿敢给爷们玩什么誓死不从,就别怪咱心狠手辣,把你从崖口子上丢出去喂狼!” “士可杀,不可辱!”孙常者试图踢那丑女一脚却反被踢,随即恨恨地吐出几个字。 所谓的杀威堂就在不远处——孙常者看见,洞口挂了好几块红布。 第三十章 孙常者舌战群雄 孙常者被那几个剽悍如人熊的女人推搡着进了山洞,却见这山洞之中别有天地。 山洞口子里地方很大,比关押他的那个小山洞也亮堂许多。山洞熙熙攘攘,站了得有好几百号虎背熊腰的女人,各自扛了刀剑、马鞭在身上,墙壁上还挂着各种兽毛、兽皮,闹哄哄地好像几万只苍蝇。 茹毛饮血?看来他遇见的不是土匪,而是一帮人事不知的野人。 孙常者心痛如绞,肠子悔得都断了好几次了,若不是他一时意气用事,一个人跑到这巴巫山上来,何来今日之惨祸?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看这帮子野人的架势,怕是要把他架起来烤着吃。 把他押过来的那个女土匪泥巴把他狠狠往前一推,随即拍了两下手。 “啪!啪!” 原本闹哄哄的大堂顿时安静下来,那些黑不溜秋不人不鬼的家伙都凑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着一些听不懂的野话。 泥巴粗犷的嗓子大喊道:“各位弟兄们!今天!大当家的、爷们还有独眼龙三个下山本想探探那些官兵的风声,不想遇见这个小白脸子。也是这白脸子命好,被咱大当家的一眼看上了,收了做十二房,今晚就是大喜日子!弟兄们恭喜恭喜!!” 孙常者被泥巴揪着领子,叫苦连连,被淹没在一片蛤蟆坑里难受得紧。 他大抵明白这是一个未经开化之地,这群蛮不讲理的女人大概占山为匪,跟披着兽皮的猿猴差不多。最可怕的是,她们貌似是以母为尊,把男人看成物品一样分来分去。 我的天呐?!!看着他身上裹着这层红不溜秋的兽皮,难道……难道这帮傻球真要把自己招为驸马不成? 不要啊……他还有他的青奴! 正说着猛闻喧哗之声大止,山洞之口蓦然出现一个高挑的女人,领口插着孔雀羽毛,脚踏一双及膝的白皮长靴,正往这边注视而来。 几百号女土匪齐刷刷地拱手,声音震天,“大当家的!” 泥巴大喊道:“报梅大当家的!山腰上捡来的白脸子已洗涮干净,弟兄把他押过来了!” 女子哼了一声,慢慢步入洞中,身后还跟着一十一个穿红戴绿的男子。这几个男子点头哈腰怕里怕外,低着头战战兢兢地走进了洞穴。 早就传说巴巫山有土匪,原来这就是那帮子土匪的头——梅三络。孙常者机敏地意识到这一点,微微侧过身去,心里正飞速盘算着逃跑的计策。 但见梅三络头那双精光隐现的凤眼正扫向他。那目光好像长了倒钩似的,盯得人浑身发毛。孙常者想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好汉不吃眼前亏,留得青山在,总能找到机会从这野人沟里逃出去。 “把他给我抬过来!”她勾了勾手。 “哎!诶……”话音未落,几个剽悍的女匪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他架了起来,四仰八叉地就把他抬到了梅三络跟前。 孙常者被重重地扔在地上,吃了一嘴沙土,战战兢兢地抬起眼,正好对上梅三络弯下来的面孔。 那张脸,背光之下犹能显得英朗非凡,然一抹红心痣点在眼尾,又将她女子的一面淋漓勾勒。 “啊!” 孙常者吓得坐在地上,“大姐!你你你……你是图财还是图色?” 梅三络步步紧逼,手指搭他下巴,阴笑道:“你说呢?” 旁边的独眼龙叫嚣道:“大当家的,别跟着小白脸废话!这小白脸肯定是官府的眼线,玩够了就丢下山去喂狼!” 孙常者蹭地一下跳起来,大声反驳道:“我不是我不是!我就一普通老百姓,家里也没钱,我爹见着我就打,浑身长脓,脚底流疮,臭不可闻,连条臭虫都不如!各位大妈大姐,我求求你们——” 说着一把跪在梅三络跟前,涕泗横流,“我家里,还有八十岁的老母要奉养,你们绑票也别绑我啊,求求你们!放我回去吧!” 他这一番声色俱佳的表演引得不少女匪徒侧目,泥巴听得不耐烦,上去就想给他一样巴掌。然梅三络微微扬手,吐出几个邪魅的字眼:“有意思,我喜欢。” 孙常者的心蓦然凉得像一月里的寒冰,扑在她腿上卑微恳求道:“我能不能找人换我?我有个朋友,生得玉面威风,能文能武,腿还特粗,最重要的是家里还有钱,绝对能满足你们的要求,叫他来换我好不好……” 泥巴仰天长啸:“哈哈哈!胡言乱语,小子,你把我梅花寨当成什么地方了?” 孙常者抱有一丝希望地看向大当家的,只听这女人故作笑面虎,拿马鞭拍拍他的脸颊,“小白脸,你这欲擒故纵的把戏玩得过火了。” 孙常者暴怒,这帮蛮人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爷要是不出手,还真不知道爷的手段? 言罢使足十成十的力气拔下头上的断簪,飞身一跳抓在梅三络的身后,怒喝道:“退后!都退后!” 泥巴大惊,踏上前一步,“他奈奈的!你你……你这小白脸子想造反呐!给爷们放下!” 孙常者银牙紧咬,“放我走!你们要再上前一步,我就和她同归于尽!” 众蠢妇见大当家的有难,逡巡着不敢轻易出手,然叫嚣之声却犹如雷震。 孙常者是个世家清贵的才情人,这杀人越货的事实乃是破天荒第一次干,此时虽强撑着退后却也手腿发软,浑身战栗如筛糠。 十一个男侧室见她们的女人被擒,哭天抢地乱作一团。梅三络瞥了瞥颈边的断簪,调笑道:“小郎君,拿反了。” 孙常者脸色一窘,强装镇定道:“闭嘴!” 梅三络懒得再跟他玩,嘴角微微扬起一笑,反身弹手就拧过孙常者手腕,稍一用力,断簪便飞下了深不见底的山谷。 “啊啊!!”孙常者疼得直钻心,“大姐!大姐!我认输!你轻点不行吗?” 梅三络把他反扣在怀里,唇边低语道:“不错,不错,你是第一个敢跟我抖机灵的人。” 第三十一章 武状元力拔山河大演武 京城之花乃是每三年一度的大赛事,专为京中未出阁的小姐所设,在大赛中把的头魁者可由皇家亲自赐号,饮誉天下。 沈占秋叫她去参加的目的显然不是为了什么太子赐号,借大赛进一步亲近世子爷才是关键。 沈占秋长叹道:“曦宜,你长姐从今以后就算是废了,就剩你这么一个好女儿,可不要再叫为父失望啊!” 沈曦宜点点头,心中已然有了计较,正待开口,邢氏又惊又喜地奔了进来,“老爷!老爷!放榜了,放榜了!” 沈占秋一烦,“什么放榜了?怎么这么大岁数还是这么毛毛躁躁的。” 沈氏瞥了一眼沈曦宜,也不顾及理会她,兴冲冲地言道:“老爷,方才去看榜的小厮回来了,咱们女婿,令公子,独占鳌头,是今年新晋的武状元呢!” “武状元!?”沈曦宜浑身一机灵儿,失声叫出声来。 她记得前世令沉佑连着参加了两次武考,第一次因为大胯拉伤没中,跟她大婚后一年才考中的武状元。如今居然提前了? 沈占秋也是一惊,随即淡淡哦了一声,责怪沈氏大惊小怪,“什么女婿不女婿的,那令公子,不仅是你的女婿,那也是将来的侯爷!如今墨禾遭遇了那件事,是不是你女婿还不一定呢!当了武状元又有什么意外的。” 沈氏想起沈墨禾新婚之夜的事,一时语塞,“老爷,妾身想着……他们不会对墨禾那么绝情吧……况且女婿有出息,咱们女儿也跟着吃香不是……” 沈占秋训叱道:“妇人之见,真是什么都不懂!” 令沉佑考中武状元的事情提前了,沈曦宜心中惴惴,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依照惯例,武状元要在京城之花大会上当着万人演武。若是沈曦宜去参加京城之花的比赛,说不定又会跟令沉佑碰到一起。 令沉佑本就对她虎视眈眈,这要是再碰见了沈曦宜,说不定这家伙会当众向太子求赐婚。万一这家伙拿到了圣旨,到时候沈曦宜也就只得委身给这家伙做妾了。 不行,她万万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沈曦宜心思电转,道:“父亲,您想让我参加京城之花,女儿可以前去。但是为了您也是为了女儿自己,女儿还有一要求,” 沈占秋还在于沈氏辩驳武状元的事情,听得此语,讶然道:“甚么?” 沈曦宜道:“马术。我只参加京城之花里马术这一项目。” 沈曦宜选择马术是有原因的。马术的比赛场地在草场,相对里主会场远一些。就算是作为武状元的令沉佑演武,她也不至于与他正面相碰。 而且,沈曦宜从小因为养病的关系在山寺长大,琴棋书画她都不是很精通,相对来说,马术一道她比较擅长了。 她害怕沈占秋会因为马术太粗犷而不答应,没想到沈占秋顿时笑逐颜开,叹道:“明颐真是思虑周全!你不提为父倒是忘了,此番世子爷乃是马术一项的总判官,报马术一项,确实接近的机会更多!小女说得不错,不错!” “哦……”沈曦宜被他说得有点汗颜,世子爷居然也在马术草场吗?她还真是不知。 -------------------------------------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沈占秋叫沈曦宜去参加京城之花并不是说说的。 为了能攀附上卢贤公府世子爷的关系,沈占秋可算是豁出去了。几日来强迫沈曦宜闭关,每日练习礼仪以及各种马术技能,就为了在京城之花的比赛中大展风采。 只是恐怕全京城的女子都和沈曦宜的心思一样,世子哪里看得过来呢? 沈曦宜每日练得也辛苦,腰一日一日地瘦下来,日日都要深夜才能入睡。 藕清不无忧虑地劝阻道:“小姐这么努力,真打算去给世子爷当妾吗?小姐……藕清看着心疼。” 沈曦宜正在那玫瑰花瓣水匀脸,心不在焉地说道:“去是当然要去的。若是我不去,恐怕就得嫁给那富贵逼人的汪公子了。” “奴婢瞧着,就算嫁给汪公子当妾,也比如那侯门深院当个受气的小妾强。”藕清絮絮叨叨地说着,“小姐本来就是好性子,那公爷府里恶人肯定多,小姐去了免不了腹背受气。” 其实沈曦宜心里也没什么主意,太多的事情跟前世都发生了改变,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掐指一算,谢籍已经走了三日了。再过七日,等他回来之时,定要好好请教一番。 只是眼前的挑战,只能她一个人来扛过去了。 说起日子,沈曦宜心中灵光一现,忽然想起那日气哄哄骑马离开的孙常者。 他也消失了好几日了…… 想起这家伙要从巴巫山上经过,那地方匪患众多,如今几日不见,若是出点什么事,那可是大大地不妙。 沈曦宜心如乱麻。 如此又过了两日,沈曦宜如约来到京城之花的比赛现场。 今日是春景灯会,处处皆是张灯结彩,火树银花,满是人间灯火气息。 马铃声声飞驰而过,走马观花,金灿灿的灯笼连同星光,灿若银河连成千线万线,宛若到倒行于天际之间。 沈曦宜路上去了趟孙家耽误了时辰,入场之时,新晋武状元的演武已然开始了。 只见令沉佑手挑红缨枪,脚踩风火轮,腰束紫金蟒龙带,袍带猎猎,目迸金光,正威风凛凛地立于万人面前。 “武状元准备演武——” 伴随着一声长喊,古筝《十面埋伏》铮然弹想,击鼓轰轰,令沉佑单手拿枪,虎躯一震,大喝一声:“喝——喝——” 紧接着武状元熊背隆起,口中憋气,红缨枪如同千斤巨石,每一个姿势都淋漓尽致。 “不愧是新任的武状元!!好!” 沈曦宜瞥了一眼,他嘴角那种自以为是的笑容,还是跟前世一模一样。 令沉佑越演越烈,索性抛了铠甲,手掌撑地,双足在侍者的一托之下竭力上扬,在半空中拿了个大顶。 豆大的汗珠滴入他热烘烘的铠甲中! “有血性!!”现场观看之人再次达到了顶峰! 第三十二章 不准打盹! 令沉佑如铁塔般矗立于风中,当下花穗迎风而舞,彩旗飘飘,好个武状元的风采! 接下来的演武,他还要表演单手扛缸、五步长拳、铁砂插掌……武状元本人眼中精光四肆,看来对未来踌躇满志。 人人皆鼓掌喝彩,尤其是未出阁的姑娘,脸红得就快滴下血来了。 像这样的演武,一共有两场。开场要演,京城之花结束之时还有一场。都是由新科的武状元一手承担。 而沈曦宜扶额,看得尴尬癌都快犯了。 令沉佑啊令沉佑,你还是一如既往地爱卖弄。 沈曦宜怕令沉佑又出什么幺蛾子,不想在这里久留。四下打量,太子赵连朝坐在高台最顶端,目不转睛地看令沉佑演武。世子爷卢玠则披了个雪青的斗篷,双眼微阖,歪在座位上打盹儿。 李家那个命定的世子妃李徵玉坐在世子爷身边,时不时地给剥一颗荔枝或是敬酒,意在提醒世子爷注意仪态。 卢玠微微瞥了她一眼,挑起酒杯喝了口酒,依旧我行我素。 看来世子爷也不喜欢看这无聊的花架子啊…… 沈曦宜暗暗好笑,忽然有种找到知音的感觉。便招呼莲清和藕清,想趁现在人多眼杂早早去往马术的比赛场地。 莲清提醒道:“小姐别忘了,世子爷可是马术一项的判官。老爷教您蓄意勾引世子爷,您就算不愿意,也要掩人耳目,装出个样子来,回去也要草草交代。” 沈曦宜小声道:“你看世子爷多少人围着,能由得我近前。我看还是走一步算一步,沈占秋那里,本小姐自有办法应付。” 主仆三人正要悄默默离去,走到场口之时,不知撞了哪门子邪,正好撞上早退的世子爷。 沈曦宜跟他那张清冷的脸对上时,感觉对方神色猛然凌厉了一番。 李徵玉正跟在卢玠后面,微微一怔,随即开口道:“沈五姑娘?” 她足下停滞,后悔得肠子都快青了。早知道世子爷不喜令沉佑的花架子演武,早该料到他也会早退……偏偏还叫她给撞个正着。 当下只得颔首道:“世子爷安好,郡主娘娘安好。” 卢玠抬了抬下巴,“演武未完,你去哪里?” 沈曦宜脸上发烫,低声道:“小女……小女内急,正想找个方便。” 卢玠丝毫不给面子,冰泠泠道:“那又怎样。你不知道演武中任何人不准四字退离吗?” 沈曦宜低如蚊声:“难道世子不是人吗……” “放肆。”卢玠的声线绝不像谢籍那般温朗,而是带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疏离,“本世子当然有要务在身。” 他说着上前一步,眼神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不断后退的沈曦宜,“本世子记得,上次罚了你二十大板。怎么好像也没打?” 沈曦宜心想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叫苦也没用。 只得咬定青山不放松,咬牙辩驳道:“小女,小女愚钝……以为世子爷那日罚的人是武状元……而且、小女已经得到教训了!” “本世子怎么没看出来。”卢玠轻哼一声,言语中仍如冰雪消融,不依不饶,“本世子看你不是愚钝,倒是十分地巧言令色。若非看在你爹前日救火有功的份上,本世子就把你的舌头拔下来,再发落去马场当奴隶。” 沈曦宜脸色发青,扑通一声跪下来,此时膝盖俨然并不重要了,世子爷我行我素天下闻名,若是真把她发落去马场当奴隶,那可是丢天下之大人了、万劫不复了。 “世子爷!小女知道错了!还请爷绕小女一条生路!”沈曦宜痛心疾首地哭泣,莲清和藕清瑟瑟发抖,也跟着跪下来。 李徵玉见卢玠脸色不妙,上前劝慰道:“玄度,想来沈姑娘年龄尚小,一时贪玩也是有的。叫她回去继续看演武也就是了,何必动怒呢?妾身在偏室已然备好了绝佳的‘雪顶含翠’,最对世子平日的口味,不如世子随妾身去一品?” 卢玠不置可否。 沈曦宜跪在地上,听见“雪顶含翠”的四字,蓦然觉得耳熟。——原是那日谢籍跟她宜春楼会见孙常者时,点的那盏茶。 沈曦宜为了自救,只得硬着头皮学着谢籍的话,“雪顶含翠、是‘湘潭’之茗茶。新雪顶寒翠,八分熟,温火慢煎,最是可口。小女愿世子爷可以品得好茶。” 这番话仿佛并不甚管用,半晌寂静。 沈曦宜心慌麻爪。 半晌,卢玠淡淡瞥了她一眼,眼神已然多了几分玩味之意,“自作聪明。你认识灵则?” 沈曦宜知道灵则是谢籍的字,但她没想到雪顶含翠能直接联系到谢籍头上,况且她又不知道这两人的关系是仇是亲,但世子发问,又不得不答,只得模棱两口地答道:“认识……一点点。” “一点点?”卢玠黧眉轻蹙,“什么叫一点点?荒唐。” 沈曦宜诚恐诚惶地一叩首,“世子爷!您真是我的亲爷!看在小女也曾与谢公子有过一面之缘的份上,求您饶了小女吧!小女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就这么跪在这风口里,万人观看,实在……实在丢不起这个人!还请爷爷高抬贵手、高抬贵手吧!” 李徵玉轻声道:“沈姑娘快起来吧,世子爷已经不生气,原谅你了。”说着就要扶起沈曦宜。 沈曦宜刚要顺理成章地起身,沧溟在旁边蓦然拦住了李徵玉的手。再看卢玠不悲不喜的眸光,有一点点微妙的感觉。 世子爷手指点在沈曦宜簪上,不疾不徐地说道:“沈曦宜,你要记得,这是本世子最后一次饶你了。你虽然认得灵则,但并没什么用,本世子饶你,只是因为本世子慈悲为怀,晓得了吗?” 沈曦宜连连道:“晓得,当然晓得。世子最好了。” 卢玠笑了一下,话锋一转,“不过死罪可面,活罪难逃。沧溟,你把她带回座位上,看着她直至武状元完毕所有演武,才准离去。” 还要回去?? “世子啊……”沈曦宜恨恨地闪过一丝锋利之色,卢玠并不似玩笑,弯腰在她面前低声道:“记住,不准打盹儿。” 第三十三章 重见故人冯濂 沈曦宜在心里把这个千刀万剐的世子骂了千遍万遍,坐回座位上煎熬着看完了令沉佑整场演武。 没办法,谁让人家是世子呢? 藕清心有余悸,捂着胸口道:“方才真是吓死奴婢了,还好世子没追究,要不咱们可怎么回去见老爷?” 莲清倒似看透一切般,道:“我看世子爷就是想吓唬吓唬咱们家小姐,毕竟他早早退场也被咱们家发现了不是?我看他故意为难咱们小姐,就是怕小姐把这事说出去。” 沈曦宜百无聊赖地托着下巴,心想这沈占秋还想叫她勾引世子爷,这世子爷摆明了就是跟她五行不合,别说勾引了,她不被他整死就算好的。 彼时令沉佑刚好完成了一轮演武,随手用白毛巾擦擦脸,瞥见了沈曦宜正在座位上,便挤眉弄眼地邪魅至极的眉眼。 沈曦宜吓得一激灵儿。 莲清也恶寒道:“这令公子方才娶了小姐的长姐,这会子居然还惦记着咱们家小姐,真想叫二女共侍一夫不成?” 沈曦宜看开场演武已完,令沉祐脱了铠甲正往她这般走来,意气风发,铠甲上的黄穗坏坏地飘舞。 她怕令沉佑又来纠缠,赶忙起身道:“莲清,藕清,演武完了,世子爷给我的惩罚也算够了,咱们赶紧撤。” 三人随着大流往马场那边赶去。此时各家公子小姐熙熙攘攘,拥挤不堪,吵吵闹闹,沈曦宜鬓角的珠花无意间被挤掉了,也顾不上捡。 其实最令她担心的是马场的判官是世子爷。世子爷今日跟她犯忌,万一他要是还记得之前的事,给她来个秋后算账,或是蓄意制造几个麻烦,那她沈曦宜可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不到半晌,有人在后面急声呼唤沈曦宜,沈曦宜一迟疑,回头但见一间青衫书童模样的少年人追了上来,气喘吁吁,“小姐!!这可是您的珠花?小生方才看见小姐掉下来了!” “这……是。”沈曦宜茫然接过珠花,蓦然看见这少年生得细皮嫩肉,眉黛唇朱,俨然从哪里见过,“公子是?” 那青衫书生双手一扣,行了个深深的躬身礼,“哦,小生冯濂,从前有幸与小姐有过一面之缘。”说着拿出腰间的笛子,“小姐可还记得《谢池春》?” “《谢池春》——”沈曦宜蓦然想起那日在温泉行宫外面,有个在杏花疏影里吹笛的书生,吹的便是一曲《谢池春》,端端就是眼前这书生。 沈曦宜惊喜,又有些迟疑,“你的大名,是不是叫冯濂?” 青衫书生亦惊喜道:“小姐还记得小生贱名!那些日子,小生迫于无奈在温泉行宫卖音弄笛子,所有人皆道小生是天下至轻至贱之人,只有小姐还肯对小生倾耳一顾。今日有幸,得以重见小姐,小生特来感激小姐!” 沈曦宜被他说的倒有些惭愧,道:“我本没做什么,何以担得起你如此。只是……今日你怎地也来这里了?这地方似乎不叫吹笛子的。” 冯濂一笑,道:“小姐取笑了。小生得贵人知遇,跟在主人身边做走仆,早已不吹笛子卖弄了。今日本也是侍奉主人来到此处。” 那日冯濂在温泉行宫的杏花树下吹笛子,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他的才情能被哪个达官显贵看重,没想到这法子倒真行得通,今日倒真如愿了。 沈曦宜不禁好奇,“公子跟随哪位贵人?” 她这一问,冯濂顿时荣光焕发,举起双拳高叠在脑瓜儿右侧,“当今世子爷是也!” 世子爷?幸好沈曦宜没喝水,否则肯定喷出来。 她还道是孙常者那样儿似的游手好闲的公子把他捡了去,没想到竟攀上了世子爷。 厉害厉害。 沈曦宜想起从前孙常者管世子爷叫卢丑人,一时嘴滑便说了出来:“原来是卢丑人啊……” “卢丑人?”冯濂却听得真真的,立即正色道:“小姐何出此言呢?我家主人家修身八尺,面如冠玉,做王母娘娘的乘龙快婿也是做得的,岂敢用一‘丑’字形容?若是说,也应当说成‘卢美人’。” 沈曦宜暗暗吐了吐舌头,知冯濂寄居别人屋檐下,替主人说几句好话也是有的。便也就不和他争辩,道:“好,好。咱们先进去吧?” 冯濂恭敬道:“小姐何等金贵之身,小生怎能与小姐随行?还请小姐先行,小生随后就来。” 沈曦宜叹了口气也不再跟他多说,随了莲清藕清先进马场去了。冯濂颠颠地东跑西颠,似乎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做。 马场是一大片旷远的草地,被用花彩染了线,几位衣着轻便的公子小姐正在骑马射箭。 苍穹之下天高云淡,马背铠甲锃亮,放马侧蹄于广阔天地之间,恍然几日来的愁云惨雾荡涤一空。 此时世子已然换了一身暗色玄衣,头戴檐儿帽,飒爽于马背之上,跃然于浅草之间,仿佛一道黑色的闪电。 沈曦宜忽然想起冯濂说“世子爷连王母娘娘的乘龙快婿也做得”,原是不假。 换过衣服,沈曦宜本以为京城之花的马术比赛多么正式,没想到不过是一帮贵族公子纵马放松罢了。冯濂十分狗腿地站在草场之外端着世子爷的衣服,时不时地点点头,就好像他自己马术天下第一似的。 李家姐妹李徵玉、李未眠当然也在,李未眠也看见沈曦宜了,不过两人离得太远,暂时没法相会。李徵玉马术与世子比肩而立,二人的马匹一黑一白,相互争斗、牵引,全场竟无人能出其右。 弼马的官儿十分地势利眼,方才看沈曦宜被世子教训了,便懒洋洋地牵了匹又矮又瘦的小马给她,骑上去几乎只有李徵玉那匹高度的一半。 藕清性情急躁差点跟那弼马官儿拌起嘴来,沈曦宜急忙制止,此时有世子和众官都在,若是她再闹出什么乱子,可就真没法收场了。 沈曦宜摸着那批小马的马鬃,小马在风中瑟瑟发抖,沈曦宜都不忍心骑上去。 第三十四章 孙常者装醉逃跑 孙常者那日的抖机灵起到了反面效果,非但没逃跑成功,竟然还引起了梅三络的兴致,被众女土匪押着被迫跟大当家的拜了堂,赐椒房之宠,羡煞一众男侧室。 “弟兄们,干了!”大当家的梅三络襟怀大开,抱着孙常者,跟众土匪豪饮三杯,待饮到第四杯之时却不再喝了,其中原因自然是——怕喝得太腿软一会儿洞不了房。 孙常者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大抵是平时他作乱了太多女子,才得今日之恶报。 梅三络是大当家的,虽不像泥巴那般没人样,却也是一身功夫在身,胳膊拧不过大腿,他这逗蝈蝈的玉手是万万拗不过梅三络的马鞭的。 梅三络见孙常者一脸沮丧,在他脸上打了个啵,笑道:“香!小白脸,你是京城来的人吧?” 孙常者欲哭无泪,还被一帮女的看来看去的,委实难受得紧。 泥巴吹了个口哨,叫嚣道:“大当家的,小白脸害羞了,叫您赶紧入洞房呢!” 梅三络婉转嫣笑,勾着他精致的小下巴,“别着急啊!” 孙常者气愤地打掉她的书,怒道:“谁着急了?!你神经病啊!” 梅三络手指在他脸上游走,“诶,小郎君还生气了。”说着敲了敲桌子,“上黄汤!” 孙常者看见两个女土匪直接抬着一坛子酒上来,哗啦啦倒了一大碗。 梅三络单腿翘起,小指头勾起他的一缕发,“小郎君,今晚是你我的大好日子。好好喝了这碗黄汤,就当跟我梅三络的交杯酒!” 孙常者啐了一口死活不肯喝。泥巴直接给他灌了一杯,粗着嗓子喝道:“大当家,这小白脸子脾气还臭得很呢!” 梅三络抬抬下巴,“再敬他一碗黄汤。” 孙常者本不善饮,这一灌灌得鼻子里满处都是险些呛死。听闻泥巴又虎视眈眈地拿过来一碗酒,忙大喝一声:“停——” 泥巴以为他又有什么鬼点子,顿时撸起袖子准备下拳。 梅三络手指一晃,明若溪水的眼睛定定看着他。 孙常者捏紧拳头,咬紧牙关,冷汗涔涔,“我!自己喝。” 泥巴哈哈大笑。 绝知避无可避,孙常者自己给自己连倒了三碗黄汤,赌气全喝光了。 梅三络鼓掌叫道:“好。够男人。” “哼,”孙常者气滚滚撂下了碗,猛然觉得头重如铅,眼前七星八转的,摇摇晃晃地连身子都站不稳了。 他暗叫不好,刚才一时意气净顾着喝酒,好像中了这帮野蛮人的计了……她们把自己灌醉,接下来…… “好嘞,”梅三络面色也微微绯然,伸手搂住孙常者,被众土匪推着搡着便进了洞房——那真正是一座洞做的房。 孙常者头痛得要死,嗓子眼儿里还痒痒,随时有呕吐的可能。迷迷糊糊中他感觉有人甚为粗鲁地褪自己的衣裳,一点也不轻,把他翻来覆去地折腾。 他强撑着睁开眼睛,眼前之人既不是自己喜爱的青奴,也不是哪个貌美如花的姑娘,乃是个眉心有朵梅花的陌生女人。 “小白脸,你能不能老实点,衣服穿这么多层,退起来费大劲儿了……”梅三络头次这男人这般有意思,孙常者的衣服又是一层连着一层,便想拿把剪刀直接剪开。 孙常者仅存的意识拼命推开她,“……你、你要干嘛呀,你给我走开,你知不知道廉耻……待小爷酒醒,报、仇……” 梅三络轻轻扇了他一下,嗔道:“喝了黄汤还不老实,是不是找老娘把你丢下去喂狼?别再乱动了。” 说着把他翻过身来,孙常者烦恼到了极点,“哇”地一口吐了出来,刚刚好吐在梅三络的衣衫上。 “你!!” 梅三络看身上一坨肉糜、口水、黄汤的污物,险些被直直熏死,“你!” 孙常者顺了口气,感觉肚子里那股翻江倒海之感好了许多,睁开条小缝儿,“吐你身上了……哈哈,死野人,活该……还不把你孙爷爷放了……” 梅三络被恶心得团团转,甩袖而去,“一会儿再收拾你!” 孙常者睁开一条小缝儿瞄了眼,心里迅速盘算着该如何脱身。 这女土匪头子居然要真跟他洞房,现在出去换衣服,最多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没错,刚才他就是装醉。想他孙常者乃是京城第一风流才子,那酒量不说第一也是排得进前五,就凭这山里几坛子浊酒妄想灌醉他?简直是开玩笑。 电光火石之间,他盘算出最多三条路: 方案一趁着女土匪没关门,就现在、立即冲到丛林里去。缺点是泥巴等人就在洞外守着,自己若是被抓了回来,可能会被喂狼。只有两成不到胜算。 方案二假意迎合女匪头子,趁她得意之时把她打晕脱身。缺点是他有可能献出洁白之身。不过胜算提高到了一半。 方案三角落里有把红缨枪。具体操作未知。 他还在抱臂苦苦思考,女土匪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兵贵神速,没时间了! 梅三络半掩着门,探出一张面孔,黠然道:“小郎君,我回来了~” 她婀婀娜娜地走进来,上下瞟了他一眼,“哼,原来你是装醉。没想到你还挺聪明的。” 孙常者心中警铃大震,不行……来不及多想了! 他奔过去抄起角落里的那把红缨枪。 梅三络后退一步,似笑非笑,“干什么?白天闹得还不够,夜晚时刻还要跟本姑娘斗法?” “后退!”孙常者站上石头,把桌上的酒菜、碗碟统统弄得一片狼藉,“我是不可能娶你这丑妇的!不想死的就尽管过来!” 那杆红缨枪乃是真铁所做,足足有八十斤重。孙常者还道使枪和转扇子一样简单,冷不防地重心不稳,险些被带一个大跟头。 泥巴等人闻声赶紧进洞来,见孙常者那副左摇右晃滑稽的样子,不禁捧腹大笑。 孙常者恼羞成怒,挑着枪头一把像这帮人抡去,然后人滋溜地跟个滑皮鱼似的从窗户跳了出去。 第三十五章 汪公子惨跌下马 沈曦宜正打算牵马走,谁想到汪公子也在这里,颠颠跑过来招呼道:“沈小姐!原来是沈小姐,在下有礼了!” 汪公子名叫汪福冬,脑袋长得也跟个大冬瓜一样,满脸谄媚地对沈曦宜笑。 沈曦宜哼了一声,知道这厮刚刚才去沈府去提过亲,不过被沈占秋给拒绝了,不想还是贼心不死,又追到这里来讨好她。 藕清那手绢把他往后驱逐,道:“汪公子,我家小姐不认识你,你还是哪来回哪去吧!” “诶——”汪福冬笑得流油,呵呵叹道:“曦宜姑娘说的哪里话,姑娘岂不是孙常者的朋友?那小子从小跟我一同长大,如此说来,姑娘也算是我的朋友。” 说着肥嘟嘟的右手就要摸沈曦宜,沈曦宜身形一动微微避开,道:“汪公子有这闲情逸致,不如去那边赛赛马,兜兜风,比这边要好玩多了。” 汪福冬得意地看了眼自己的汗血宝马,又指了指沈曦宜身后的小瘦马,笑道:“呦,看不出来,曦宜姑娘还是个爱马之人。正好本公子有匹千里好马,不如咱俩同乘一骑如何?” 沈曦宜一呲牙,强忍心中恶寒,这汪公子还真跟狗皮膏药一样,推不开甩不掉,还超级自信,是该好好教训一顿了。 沈曦宜从袖中掏出一张手绢,在汪福冬鼻尖晃晃,手绢上的脂粉味沾了满鼻,道:“汪公子如此雅兴,小女子却之不恭了。只是此时小女子还有马术比赛的要务在身,不如公子替小女去赛上一场,若是赢了,小女子就答应公子,如何?” 汪福冬虽然大腹便便,骑马一项却是从小就玩的。又自负有汗血宝马在手,色胆包天,笑眯眯地抢过沈曦宜那张香手绢,“若是本公子赢了,沈小姐可不要调皮反悔哦~” 沈曦宜垂眸故作娇羞,“绝不反悔。” 汪福冬像是捡了个大便宜,爽快道:“好!”又问道:“你叫我跟谁比啊?” 沈曦宜略一思忖,想起沈占秋逼她完成的任务,秀指一伸,直直指向远处的玄衣男子,“他。” ** 汪福冬当然认得玄衣男子乃是当今世无双的世子爷,但是他生性好面子,有垂涎于沈曦宜的美色,既然答应了沈曦宜,就没有退缩的道理。 况且,此人跟只会坐轿的孙常者不一样,从小在蒙古包里长大,对自己的马术极为自负,不相信娇生惯养的世子爷能是他的对手。 于是,汪福冬雄赳赳气昂昂地驾着自己的汗血宝马,踏上了草坪,横刀插入了世子爷与李徵玉的对决之中。 世子爷与李徵玉本来正在兴头上,蓦然草场被放进来身手矫捷的胖子,不单卢玠不高兴,李徵玉的脸色也阴沉下来。 沈曦宜牵着自己的小瘦马在草场外溜圈,一边观察里面的情形。 汪福冬在自己的汗血宝马上装了个铜铃铛,走起来铃铃铃地响个不停,好一副声势浩大的模样。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喊着哪辈子草原的号子,全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他一人身上。 卢玠放下缰绳,不悦地看着这位程咬金。 汪福冬边走马边大喊道:“参见世子爷!恕福冬不能下马跪拜了!!驾驾驾!” 李徵玉嗔道:“死胖子,你不知道本郡主与世子爷正在比赛吗?忽然闯进来是想找死吗?” 汪福冬气喘吁吁地解释道:“世子爷!郡主!两个人比赛也是比,三个人比赛也是比,不如加在下一个吧!在下沈姑娘打赌了!” “沈姑娘?”卢玠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个字眼,扶额叱道:“怎么又是她。” 沈曦宜在旁边并不能十分真切地听到他们的对话,但见世子爷忽然莫名其妙地朝她瞪过来,就知道汪福冬这小子没干好事。 糟糕,她净顾着打发汪公子,好像忘了提醒他保密了…… 藕清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小姐,奴婢刚才好像听见汪公子说你的名字了……” 李徵玉听到沈曦宜的名号也是讶然,抬头问道:“那你跟沈小姐打些什么赌?” “沈小姐说,只要世子爷肯赐教一场,如果小生侥幸赢了,她就跟小生同乘一骑、心猿意马,哈——”汪福冬这家伙或许想先沾沾嘴上便宜,说这话时候丝毫不避讳,好在音量不大,草场风又刮得急,只有李徵玉与卢玠二人听得真切。 李徵玉听得瞠目结舌,眼神中已有了责怪之意。 卢玠听后半晌,一声沉默,不气反笑,“呵。” 说着眺了眺天边的云,淡淡道:“还等什么?开始吧。” 急急如雨的二胡声催得马蹄浪浪,汪公子知道沈曦宜必然在近处观赛,便故意使了好几个花招,几个马蹄子轮流着地,铃铛铿锵。 世子爷仍然一派不疾不徐的模样,竟没有打算跟着蠢人争个先后。然卢玠的一袭漆发养得极好,此刻幽蓝的天空下,碧色的草地中,如烟似雾,恍若画中人。 然而汪公子似乎得意过头了,他见自己远远甩开了世子,胜利在望,心里想着都是如何跟沈曦宜亲亲我我,一个不留神,居然没注意前面一小团黑的东西顺风猛扑过来,毛茸茸的,刚刚好糊在他的大圆脸上。 “哎呦喂!我的妈!” 众人都跟着一声惊呼,原来是只不长眼的夜莺扑在他脸上。 汪福冬大惊失色,加之马有惊蹄,一下就从马上摔了下来。那夜莺也扑棱扑棱乱飞,在他脸上连啄带啃地麻爪了好一会儿,才消失在半空中。 “妈妈呀,什么鬼东西啊——”汪福冬从小就怕虫子、鸟儿之类的,这一下吓得浑身冷汗,舌头都打结了,抱头缩成一团。 几个侍卫想跑过来搀扶汪福冬。 世子轻轻一挥手,随即纵马踱去汪福冬跟前,道:“一只夜莺而已,有什么好怕的。” 汪福冬摔得浑身骨头都散了,带着哭腔:“世子爷……那只死鸟忽然扑上来,啄我的肉!!!” “啄你的肉?”卢玠信然一笑,手指一身落了那只夜莺在手上,“本世子怎么感觉这夜莺在歌唱呢?” 第三十六章 暗箭如雨 汪公子那一通胡闹过后,沈曦宜在操场上捡到了世子斗篷上的群青流苏,向来是方才世子不经意之间落下的。 莲清迟疑道:“小姐确定这是世子爷的吗?别人落下的,也说不定啊?” 沈曦宜信誓旦旦地说道:“必不会有错。你看,这流苏之间呈现淡淡青绿色,且有桑叶做饰,必然是世子爷之物。” 自从上次令沉训在温泉行宫冲撞了世子爷后,卢玠随身携带桑叶的事情已不算什么秘密。 撇去被世子爷训斥那一节不谈,把这枚流苏回去交给沈占秋,也算她完成了此行的任务。 至于以后,走一步算一步吧。 主仆三人正在草场上,忽感到近处一股又臭又热的空气袭来。沈曦宜回头一看,原是令沉佑满脸是汗、意气风发地正超自己走过来。 他演武大概演了一个时辰,此时头上的赤红蝴蝶结也翻了,额角的碎发凝成一股线,铁鞋在草地上,草地顿时陷下去一截。 沈曦宜冷冷道:“武状元不好好准备下一场演武,来这儿做什么?” 令沉佑双手叉腰,探着身眯起眼,打量她的脸,“今日的妆面不错。粉红粉红的,女子正该跟花一样。” 沈曦宜反口讥讽道:“小女子穿红戴绿,还轮不到武状元来揪心吧?” “牙尖嘴硬。”令沉佑两只精光死死盯住沈曦宜,一把抓起她的手腕,“你若不在意我,为何要在一直看我演武?” 沈曦宜竭力挣脱令沉佑的手,然而对方却像铁箍似的紧紧箍住,他掌心的汗与烘热传到沈曦宜肌肤上,再加之淡淡的臭味,叫人闻之欲呕。 莲清与藕清都被令沉佑身边的走狗叉开了,偌大的草场竟没一人敢替她说话。 沈曦宜绝不像跟他再有任何瓜葛,怒气已到极点,斥道:“放开我,你有病吧?!” 令沉佑非但不放手还抓住她另一只手腕,邪魅道:“沈曦宜,不妨告诉你。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一会儿我再演武之时,我便当众请求太子给咱们俩赐婚。太子一直看重我,我又是新科的武状元,东宫救火我也出了不少的力气,想必一个女人,太子会赐给我的吧?” 沈曦宜听他要这么做,只感腊月寒水自天灵盖直直浇下,从内而外凉个通透。 令沉佑此人卑鄙自大,看上的东西必然千方百计弄到手中。他既然去求太子赐婚,又是炙手可热的武状元,自己只是一个小门小户的女子,太子十有八九要允了。 况且此时还有个跟她不睦的世子爷在场…… 只是如此一来,她又要重蹈嫁入侯府的命运,那么之前重生所做的一切努力,所有的苦与泪,都付诸东流了。 若真是这样,她宁愿从未重生过! 令沉佑蓦然放开她,对着眨了眨眼,“你等着吧!哈哈!” 沈曦宜怒然看着令沉佑大步流星地离去,独自走在小溪芳汀边,心乱如麻。 她手里紧紧捏紧那枚流苏,本来好好计划的事情,顷刻间因为某人的一句话变得支离破碎。 此刻的她迫切地希望有个办法可以助她脱离困境,但是她心中却是一片空空,当真什么想法也没有。 明亮的溪水中清晰地映照着她的脸庞,水中鱼儿自由游动,此时的她却连池中之物尚且不如。 她不禁蹲下来拨了拨水花。 她想了半天,也就只有去求李未眠,叫李未眠求一求她长姐李徵玉,叫李徵玉再去跟世子爷说一声,不要答应令沉佑这门亲事。 不过仔细一想,这条路也行不通,到时候不知又有怎样的变故…… ** 等令沉佑再演武时,现场依旧人头攒动,喊声如潮。令沉佑站在风口上,手持弓箭,百步穿杨,时不时地卖弄一下绝技,看得太子叫好连连。 沈曦宜盼着令沉佑这厮只是口头上说说,不过眼下看来是不可能的了。 世子爷依旧支颐于椅背上,慵懒地瞥着台下挥汗如雨的男子,翕动的眉睫也没有一丝的波动。 令沉佑正在演示“空中后空翻”的绝技,凌厉得犹如一只雪豹,落身之时,一支箭“嗖——”地朝他射来。 武状元动作快捷如闪电,顺手抓住! 现场爆出一阵惊叹之声。 “切~~,小意思!”令沉佑甩了甩厚重的头发,得意一笑,随手把箭丢在一边。 沈曦宜从高处看着,却觉得这箭射得有几分蹊跷。 不对…… 现场并未安排什么射箭的节目啊! 然而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嗖——嗖——”东南角又射来两箭。一箭钉在大皮鼓上,另一箭则直接钉在令沉佑的头冠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东南角回荡着粗犷如大风般的笑声。 方才还兴高采烈的人群顿时骚动起来,乱哄哄地成一团,“有刺客!有刺客!保护太子!保护世子!” “嘿嘿??怎么回事……”令沉佑亦大惊失色,跳下台去却被慌乱的人群挤了个跟头。 卢玠赫然站起,甩过披风护住太子。赵连朝经历东宫失火一事后犹如惊弓之鸟,一下子蹦了起来,被众人拖着退场。 “嗖嗖嗖——” 对方人数不少,暗箭如雨点般像人群中射去,每只箭上都挂着一封白白乎乎的信,有的插在小姐们的头饰上,有的则直接被踩烂在地上。 沈曦宜也被众人推搡得前仰后合,慌忙中裙摆被箭射了个口子。 孙常者的爹孙伯才也在台下,闻此情形,骤然起身大叫道:“大家不要慌乱!御林军首领何在?速速护驾!刺客在东南角方向,听我号令,兵分两路,左右围攻东南角!不要慌乱!!” 藕清护着沈曦宜,两人都摔倒在地上。沈曦宜的手腕一把磕在石头上,蓦然间摸到箭上那些白花花信,一打开,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血字:“欲赎京城第一美男孙常者,银子五百两拿到爷们这儿来!” “孙常者?!”沈曦宜登时尖叫出声。 然而此时已来不及多想了。 第三十七章 谁来救救孙常者? 御林军就位,藏在暗处的刺客不敢再那么慢嚣张,露出头来。 其中一个粗犷穿麻衣的家伙瓮声瓮气地大喊道:“要救孙常者,银子五百两送到梅花寨来!”说罢便按照事先商议好的路线夺路而逃,片刻便不见了踪影。 众人惊魂未定,闹得人心惶惶。好好的演武场地,到处散落着乱箭、烂纸以及人们跑丢的鞋子。 许多封信被这帮狂妄之徒送到眼前,信的内容不尽相同,总结起来大体就是一个内容:这帮人是巴巫山梅花寨的土匪,他们手里有孙常者的肉票儿,要五百两银子赎人。 五百两银子倒不是什么大数目,只是这帮土匪的嚣张气焰着实令人气愤。竟然都闹到了京城,没准前几日东宫失火就跟这些嚣张跋扈的土匪有关系。 卢玠修长的手指轻轻夹起脚边的一封信,唇齿间已然不带一丝温度,冷冷问道:“谁是孙常者?” 众人张口结舌,虽然孙常者这个名字在京城并不陌生,但是眼见世子盛怒,谁也不敢碰这硬钉子,面面相觑,黯然低头不语。 沈曦宜从看到“孙常者”那三个字时便觉诸事不好,心砰砰跳个不停。果然,自打侯府大婚那日起孙常者便失踪了,竟是被巴巫山的土匪掳走,如今死生莫测,当真令人百蚁挠心。 孙常者的老爹孙伯才急匆匆地跑上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道:“回世子爷!孙常者、孙常者这个畜生,就是老朽那不孝的长子……” 卢玠睨起眼睛,森然道:“哦?孙翰林。是你。” 孙伯才年过花甲,斑白的两鬓配上浑浊的眼珠,此刻老泪纵横,被众人这么睽睽地盯着,简直羞死的心都有。 那日他抽了孙常者几鞭子、又痛骂他一顿后,过不多时气就消了。但孙常者隔了多日不回家,他本以为是那逆子还在跟他较劲儿,直到今日才如梦初醒,这逆子居然被山贼掳了去! 还弄得满城皆知。 孙伯才双手颤抖个不停,气得喉咙哽咽,说不出话来。 二子孙定者,也就是孙常者的弟弟替孙伯才说道:“回禀世子,那信上说的孙常者……确实是我大哥。大哥与父亲生了嫌隙,一气之下跑出家门,谁也没想到……落到了土匪手里。还请世子做主,救救他……吧!” 孙定者虽是孙常者的兄弟,行事作风却与他那吊儿郎当的哥哥迥然不同,很小的时候就知书达理,熟读四书五经,乃是去年荣耀万丈的探花公。 他说这话之时,双齿摩擦,眼角紧绷,紧紧扶着他父亲孙伯才,似乎极为看不惯孙常者。但又碍于骨肉亲情,只得开口请求。 孙定者的小心思别人未必看不出来。 卢玠毫不留情地打断道:“巴巫山上那帮土匪,大闹京城,谋害太子,大逆不道,罪不容诛,本世子当然不会放过他们。至于你孙家的罪愆,日后有追究的时候。” 他眸光一凛,“令沉佑。” 令沉佑还在调整发辫上的蝴蝶结,闻声紧着颠着奔上前去,跳跪道:“属下在!” “三日之内,把孙家公子救出来。另外,剿匪的事情你也做了有些时候了,居然今天还会出现这样的事——若是再不能将这些土匪斩草除根……” 卢玠的声线依旧清澈如水,手中的冰冷的剑鞘挑起令沉佑的下巴,“本世子只好回了圣上,摘下你这新科武状元的脑袋。明白么?” 令沉佑从前从没把剿匪的事情当回事,谁能料到今日这帮土匪居然如此嚣张?他吓得肝胆俱裂,一个响头叩在地上,朗声道:“属下遵命!” 沈曦宜在旁边静静听着这一切,没想到世子把剿匪营救孙常者的事情扣到了令沉佑身上。这家伙武艺是没得说的,跟孙常者的情意倒也有些,但起为人过于自私浅薄,怕搞不好会害苦了孙常者。 太子几日之内连遭两惊,先是东宫被烧,后又是京城之花这件事,似乎不是冲着皇家去的,但件件又离不开皇家成员。 始作俑者皆是光明正大地行凶,事后无影无踪,真不知这两件事之间是否有着什么内在的联系。 巴巫山上这些女土匪这么一闹,完全把令沉佑求太子赐婚的事情耽误过去,沈曦宜眼前的困境迎刃而解,倒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只是沈曦宜到底跟孙常者有情谊在的,那日若是在宜春楼她能好好劝劝孙常者……或许他就不会被土匪抓走了。 每当想到此处,沈曦宜便自责不已。 她深知一味地追究过往于事无补,便有心往孙家去一趟。就算孙伯才把她轰出去,也总比她自己一人在这儿瞎猜强。 令沉佑带着人马追土匪去了。沈曦宜打定主意,京城之花散场后,她把从世子身上捡到的流苏交给莲清,叫莲清和藕清先回家去交给沈占秋,她自己则坐轿直接去了孙家。 虽然世子有令必须救孙常者,但令沉佑身为侯爷之子,又是牛气哄哄的武状元,远是看不起孙家这样的小门小户的,自然也不会坐下来跟他们商量营救之策略。 沈曦宜到孙家之时,孙家已然一团乱麻。“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金子牌匾还在正堂门口挂着,孙家众兄弟却唉声叹气,左右逡巡;孙老爷正是怒不可遏,摔花瓶掀桌子,扬言再也不管孙常者这个逆子了。 见沈曦宜到来,他们多少有些惊讶。 孙伯才并未像上次那般疾颜令色,而是强忍心中不欢叫人给沈曦宜掌茶添座。 孙定者教养亦是上佳,他以为沈曦宜是沈占秋派来做客的,躬身给沈曦宜道了一歉,道:“沈小姐莫怪,方才出了那样的事……小姐也是知道的,现在合府上下实在无心迎客,有得罪小姐之处,还请多多见谅。” 沈曦宜婉拒道:“孙二公子不必如此,小女今日前来,也不是来喝茶的。只因我与常者兄弟也算有几分交情,听闻他今日落难,特来一顾。” 第三十八章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孙家长子孙修,字常者; 孙家次子孙齐,字定者; 孙家三子孙治,字安者; 孙家幺子孙平,字和者。 “修齐治平”,乃是孙老爷孙伯才化用《礼记》中的精髓给四个儿子取的名字,希望将来他也可以跟窦燕山一样,叫四子名俱扬。 然而事实往往是令人失望的。 嫡长子孙常者便是第一个例子,从小到大不学无术,整天拿着个破扇子摇啊摇,流连烟花柳巷之地,为点小事争风吃醋。孙伯才最恨这些歪门模样,一次抢过孙常者的扇子就梆他头。 四子还小,三子孙治从小酷爱做饭,整日烟熏火燎地呆在厨房,痴痴呆呆。 四个儿子中,也就二子孙定者还有些志向,自幼勤学苦读,十年寒窗,终于在前年的科考中险得了个探花的位置。 孙老爷对四子的设想全然不复当初,常被孙常者气得鼻孔生烟。后来得知孙常者在侯府迎亲那日丢人现眼后,勃然大怒之下抽了他几鞭子,没想到这小畜生一去不复返,被土匪抓了去生死未卜。 孙老爷半辈子活得疲惫又无奈,听闻孙常者真被土匪掳了去,嘴上说着索性叫土匪撕票算了,背地里却早已准备好了那五百两雪花银。 沈曦宜听孙定者诉说了良久,终于明白孙老爷子也是个嘴硬心软的主,他表面上狠心如铁,其实天下哪个父母不担心自己的孩子? 沈曦宜道:“你们打算直接给土匪送赎金了?” 孙定者点点头,道:“令沉佑那厮千挠白阻地不肯相助,我人微言轻,又告不到世子那里去。只得仰人鼻息。父亲已经年老,承受不起太多的打击,我们全家人的意思,就是交了赎金赎回人,息事宁人便也罢了。至于剿匪,那是朝廷的事情,我孙家世代文臣,想来就算想插手也是力不从心的。” 沈曦宜想孙定者说得倒也有理,黯然道:“如此一来,倒也并无不可。只是……那些土匪奸诈狡猾,只怕交了赎金还会撕票。” 孙定者长长地叹了口气,起身背手,“家父何曾没想到过此事?只是无奈之举罢了。比这棘手的远还有……” 沈曦宜惊道:“还有?” 孙定者咬牙切齿,似是羞于启齿,“他们、他们一定要一男一女去交赎金!” “这是为何?” 沈曦宜不解,隐隐觉得有些蹊跷。 随即想起巴巫山一袋似乎都是女匪,女匪都好男风,那么一男一女,一女是去交赎金的,一男则也是赎金的一部分? 孙定者恨恨点点头,拳头锤了一下门框。 “这……”沈曦宜感到又愤怒又无奈,“简直太嚣张了。” 孙定者眼神也在冒火,“令沉佑那厮以招兵买马、操练军队以求剿匪为名,不肯去缴纳赎金,只答应在山下接应。孙常者跟我有血亲,我去自然没什么,堂堂七尺男儿,也不怕这帮子女野人!只是这一女……我孙家无女,恐怕是无合适之人了……” 说着他把目光缓缓移向沈曦宜,虽然仍然静默,但很明显在期许着什么。 沈曦宜知孙定者是有求于己,想让自己帮忙,和他一起去交赎金。 只是,他或许觉得沈曦宜与孙家非亲非故,又是沈占秋的掌上明珠,如此冒然开口,沈曦宜必然不会答应。 若是前世的沈曦宜,必然诸多顾忌,畏手畏脚,必然是不会答应的。可她如今重生一回,经历、智力都是双倍的,比之之前更看重的真情实意,虽然冒险,只要能救孙常者,她仍然觉得值。 沈曦宜也不买关子,直言道:“你想咱们两人去救回孙常者?” 孙定者一愣,艰难、缓缓地点点头。 “我知道姑娘不会答应,如此真是冒犯了……”孙定者喃喃念叨着,不敢直视沈曦宜的眼睛。 “不必再说了,我愿意前去。”沈曦宜说道。 孙定者赫然一惊。 ** 据沈曦宜了解,孙家兄弟之间还有一些别开生面的秘闻。 孙家四子中,老二老三都是庶出,嫡庶有别,奈何孙常者是长子却又玩世不恭、浑浑噩噩,所以身为庶子的孙定者最得孙伯才欢心。 但在小时候并非如此,所有的荣宠和目光都给了嫡长子孙常者,庶出的孙定者只能呆在角落里望着大哥,甚至连吃饭的桌子都不准上。 所以,从这一点来说,孙定者是嫉妒孙常者、乃至于厌恶孙常者的。 但是,孙定者深受儒家文典熏染,笑里藏刀、给人暗中下脚绊的阴谋诡计是断断不屑于使的,他逆转庶子不利局面的唯一办法,就是靠自己的天分和努力考出个名次来! 期间受过多少苦也不必多说,那必然是极为痛苦煎熬的一个过程。 最终,孙定者考中了探花。加之孙常者要娶青楼女子,叫孙伯才寒透了心,他孙定者终于可以堂堂正正,以未来一家之主的身份站在孙家。 其实打沈曦宜看来,她是很佩服孙定者的。 缘由有三:一者,命运不济,却不自怨自艾。 二者,受人不公,却不暗箭伤人 三者,自身聪慧,正气凛然。 沈曦宜想起她前世最大的愿望,也就是找这么个如孙定者一般——行得正站得直的君郎。然而命运弄人,偏偏叫她嫁给了自私自大的令沉佑,连自己亲生的孩子也不配养,又是何等的可悲可叹? 往事,必是不堪回首。 孙定者见她愣神,歉然道:“沈小姐此刻若是反悔,也是使得的。定者绝不敢记恨小姐。” 沈曦宜默然摇摇头,“不会。我会跟你一起,咱们一定要救出孙定者。” 按照土匪的命令,五百两银子不要银票,只要金条元宝的通货。三日之内必须送到巴巫山的梅花寨去,迟一日则孙常者人头不保。 孙定者跟沈曦宜商议良久,打算先扮作茶叶商人进山,把元宝用驴儿车拉着,让人看了只道是寻常干茶叶。然后叫令沉祐在山下按兵不动,一旦山上的冷焰火打响,便带着官兵冲上山去接应。 第三十九章 别动,也别出声 营救孙常者的期限就在这两天,沈曦宜想着,此时还得速战速决。一旦叫沈占秋知晓此事,定然不允许她冒险上山,到时候一切就都棘手了。 令沉佑听说沈曦宜要上土匪山,急匆匆地领兵赶到孙家,气哼哼道:“你一个女人,给我在家好好呆着!” 沈曦宜和孙定者正在准备一切必要的匕首之类的东西,闻言,道:“武状元此言差矣,土匪送来的信上说得明明白白,要一男一女前往,我若不去,岂不是害了孙常者的性命?” 令沉佑暴怒,抓住她的手腕,瓮声道:“无论如何,我命令你不准去!” 沈曦宜狠狠踩了他脚一下想挣脱手腕,不料令沉佑的脚跟铁打的一样,身量又高,腿又粗,就算沈曦宜整个身子完全站在他脚背上,对方也觉不疼不痒。 令沉佑从牙缝间挤出一丝奸笑来,“踩脚?过时了吧?” 沈曦宜不屑,啐了他一脸。 “你干什么?你这疯女人,”令沉佑怒从心底起,手忙脚乱地用衣袖擦脸,“看来我非给你点教训不可……” 沈曦宜趁着这武夫擦脸的当口,脚下抹油。孙定者正好从内堂出来,见令沉佑来了,登时脸色一沉,急匆匆地赶出来迎接。 令沉佑此行本是奉世子爷之命,跟孙定者商议营救孙常者的策略的,没想到一进门倒先看见了沈曦宜。 虽然令沉佑万般不愿,但沈曦宜上山似乎已是个不可改变的事实。 孙定者与沈曦宜早已换好了一身粗布衣衫,沈曦宜在头上挽了个髻儿,发间插了一枚暗藏锋芒的柳叶簪,以备不时之需。 孙定者多少有些紧张,毕竟他是个读书人,像这般真刀真枪地跟土匪斗,还是破天荒头一回。 令沉佑见阻止不了二人,在一旁说风凉话道:“哼,叫女人出马,你们就等着后悔吧!” 沈曦宜不理他,跟孙定者又检查了一边行囊。令沉佑重新上马,三人正准备出发,忽闻内院传来脚步声,原是孙伯才携孙治、小孩子孙平赶来了。 孙定者也不明,走上前去躬身道:“爹,您特意出来,是还有什么吩咐吗?” 孙伯才不答,推开孙定者,径直走到沈曦宜面前。 沈曦宜尚且不明所以,只见孙伯才面色铮铮,甩开拐杖,掀开袍襟,率然给沈曦宜鞠了一躬。身边两个儿子也跟着鞠躬。 这一下真大大出沈曦宜的意料,她大惊失色,连忙搀扶孙伯才,“孙老爷!您这是干什么!” 孙伯才眼角铁青,目光中的坚定之意未减分毫,铿锵道:“沈姑娘!你一介姑娘家,次此行要为我孙家出生入死,老夫无以为报,只得替犬子一拜!希望姑娘得以平安归来!二来啊,那日老朽气急之下抽了姑娘鞭子,这一拜乃是替姑娘赔罪!” 沈曦宜心中雪白如明镜,心想这孙老爷当真是铁骨铮铮的好汉,两袖清风,就连这生死关头都不肯亏欠旁人,当真是王冕所言“清气满乾坤”。 “走!”孙伯才不等沈曦宜客套,自行起立,和两个儿子拄着拐杖回去了。 孙定者叹道:“沈姑娘,我爹……他要堂堂正正地求你帮我们这一遭。” 沈曦宜心下亦无限感慨,“我明白。定然不负孙老爷。” 令沉佑冷眼旁观这一切,不屑地哼了一声。 三人出发。 ** 按照之前的约定,令沉佑和他的兵只把沈曦宜等人送到巴巫山下,然后驻兵等待信号,以免打草惊蛇。 临分别前,令沉佑似乎还有话要跟沈曦宜说,但沈曦宜不想理他,直直和孙定者上山去了。 这巴巫山果然是鱼龙混杂之地,正好赶上这日阴雨绵绵,知了无声,二人走了不多一会儿,便觉得总有一双眼睛在后面盯着,一回头却又什么都没有。 孙定者轻声道:“我们走快些。” 沈曦宜暗暗点点头,心想跟踪他们的人左不过是山上的土匪,只是不知这些土匪是否还分派分系。若这五百两银子叫别的土匪抢去,那就可不好办了。 况且她和孙定者都不会武功,遇上土匪简直就是束手就擒。 只能自求多福了! 二人又走了一会儿,恍然感觉有人在背后轻声交谈,俨然跟得越来越近。荒山老林里,淫雨霏霏,好像随时可能杀出来一波强盗。 孙定者在前牵着驴车,脚下不断加快,沈曦宜跟在后面。 忽然听孙定者“啊”地一声闷哼,只见周围的泥地闹着大寮泡,尽是些枯枝烂叶,雨水充沛,那里俨然形成了个沼泽。 孙定者越挣扎沼泽下陷得越快,焦急地大喊道:“救我!” “你不要动!”沈曦宜急不择路,自己稍稍靠近一步,泥沼就会立即下陷成旋涡。沈曦宜只好到旁边的老树后面捡一只粗壮的枝干,叫孙定者一时拉住也好。 只是她此刻心中急躁,竟没料到那老树后面也藏着一处沼泽,脚下一软,也陷了下去。与此同时,胸闷气短,像是塞了团棉絮般说不出话来。 不是吧?她暗暗叫苦。 正当此时,树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喊打喊杀,含有人狂呼救命的哀嚎。 沈曦宜不敢张口大呼,竭力想把腿从沼泽里拔出来。同时,眼前也像是覆了一层蒙,周围的雾气越来越浓重,好像梦游似的,怎地揉眼也看不清。 眼前的事物芒宛若催眠般,朦朦胧胧地变成一些模糊的点,时而隐没在黑暗中,叫人沉沉眼皮下垂。呼吸,也越来越沉重…… 沈曦宜仅存的一丝意志告诉她,这泥沼有毒,正在击溃她的神志…… 正当此时,沈曦宜猝然间感觉眉心被针扎了一下,霎时惊觉。 六识还未恢复,猛感身后有人拍拍自己的肩,低语道:“别动,也别出声。否则就杀了你。” 她眉头被扎了一个小孔还在淌血,倏地感觉自己脖间一凉,不知何时被人架了把冷冰冰的匕首。 沈曦宜又惊又疑,终于还是叫她遇上了土匪。孙定者还在外面,他怎么样了? 那匕首在雨点下锋刃微微淬蓝,绝知锋利无比,沈曦宜倒吸了口冷气,只得依言不敢稍动。 第四十章 狭路相逢狠者胜 那人不再多说,单手借在她腋下,手臂一带,把她从泥沼里拉出来,沈曦宜瞥见那冒泡粘稠的沼泽,差点吐出来。 想必方才自己着实是大意了,这沼泽原是含有毒虫所吐蜃气,隐有剧毒,不知不觉便闭塞人的六识,致使癫狂错乱,如她这般不知不觉地陷入这沼泽之中,至死浑噩犹在梦中。 孙定者,得快去救孙定者! 只是……沈曦宜瞥了瞥颈边匕首,冷汗直冒。 后方那人附在她耳边,沉声又道:“一会儿跟我走,懂么?” 沈曦宜胆战心惊,哑然说了一个字好。他点点头,随即手腕转动,将匕首别在她腰间,似乎想叫她拿来自保。 千点万点雨光中,他的身影如潭水清影,孑然而立,遗世独行。 沈曦宜心里却忽然升起异样的感觉,感觉身后之人无比熟悉。 那样清冽而灵透的声音,是……谢籍? 沈曦宜心中一阵窃喜,急于想上前试一试他是不是谢籍。 那人转过身来,一轮满月强大的逆光之下,他的身影渐染黑与白的光影,显出一种诡异而又无可逆抗的力量。 沈曦宜欲伸手拉住他,却电火惊石地一瞬想起泥沼有毒的事情。 方才自己深陷沼泽,不就是迷迷糊糊地神志不清吗?此刻眼前的谢籍……谢籍会不会也是一场幻象? 沈曦宜正自迟疑,前方的身影却意识到她的迟疑,转过身来,双手开合端开她的下巴,随即往她嘴里送了一颗不知什么东西。 “唔!”沈曦宜倏然感到一股极苦极苦的味道弥漫胸腔,呛出了一串眼泪。 他皱了皱眉,道:“咽下去,这是护心丸。” 沈曦宜瘫坐在地上,手指拉着他的披袍,低声道:“谢籍,是不是你?” 那人影轻笑一声,单腿跪在她身边,沉声道:“不是!” 沈曦宜又惊又喜,倏地瞳孔放大,想仔细看一看他,不料谢籍却急而捂住她的嘴:“别出声。” 他压低的嗓音声细如蚊,沈曦宜也明白其中利害,怔怔答应了。 昏暗中他仍露出一笑,附耳道:“沈姑娘真是通情达理。”他点了点沈曦宜腰间的匕首,“一会儿若是有危险,就用来防身。” 谢籍将她轻轻扶起,引着她运气、调息,把护心丹的药性发散。 彼时不远处脚步声杂沓一片,有人粗犷地大喊道:“小子,给爷们站住!站住!” 另一人:“二当家的,这有一箱子银子!许是来赎那小子的!” 粗犷的声音:“人呐?” 另一人:“跑了!” 粗犷的声音:“给爷们追!” 巴巫山这地界自古就不太平,山上的女响马时长下来烧杀抢掠,遇见女的就拔光头发然后宰了,遇见男的就直接带回山寨里做小,甚为骇人得紧。 这地方峰回十二山,处处险峻,自古兵家难管。朝廷一直说要剿匪,却没一次是真成了的。这回孙常者从巴巫山上经过,应该就是被女土匪掳走了。 芦苇丛窸窸窣窣的声动,沈曦宜心惊肉跳,瞪大眼睛,用口型说道:“土匪?” 谢籍点点头,脸色严峻。 沈曦宜在地上写出“孙定者”三个字。 谢籍摇摇头。 那些女土匪想马蜂一样冲上来,谢籍拉着沈曦宜在树林里匍匐前行。忽然与两人碰上,其中一人是个眉清目秀、大眼睛的姑娘,沈曦宜并不认识;另一人端端就是满身是泥的孙定者。 沈曦宜跟孙定者眼神对望,均是一喜。 四个人悄悄摸摸地来到岸边,土匪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似乎是急追而来。 谢籍做了休止手势,示意莫出动静。他从前在瘴疠之地游历之时,学得一手观泥痕、辨草色的好本领,此刻船未动而水声先闻,想必有数位君子正蛰伏于此。 湖边火光粼粼,沈曦宜匆忙之下,竟恍恍惚惚看见不远处的水汀上,有个衣衫褴褛的家伙双手在头顶挥舞,大喊大叫,“喂——喂——那边的仁兄——救命啊——” 沈曦宜揉揉眼睛,还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呢。 这家伙身上挂着布条条,泥泞不堪,嘴里又混沌不清不知在说些什么,说是丐帮的列为长老,却又没有那般气势。三分像人,七分倒像鬼。 谢籍也拿不定,在她耳边低声道,“这……不是孙常者吗?” 沈曦宜和孙定者吓得同时一跳,那人的身影,好像还真像孙常者……不过瘦多了。 他居然自己从土匪窝里跑出来了?? 孙常者甚为焦虑,疾呼之下,见对岸的人没反应,左顾右盼,居然一把跳下水去。 孙常者刚跳下水,后面便黄沙漫天,传来一大阵吆喝叫骂之声,起码得有五十匹马,声势也算浩大,嘴里也骂骂咧咧地不知在叫嚣着什么。 两拨人……? 孙定者好像想起了什么,对沈曦宜道:“快放信号弹!” 沈曦宜恍然,手忙脚乱地点燃了信子,信号弹“砰”地一声爆炸在半空。 那群土匪在后面穷追不舍,谢籍带着三人上了事先备好的小船。 奈何孙定者这厮实在是拖泥带水,水性不好不说,还不敢跳船,一下落下水中。 孙常者还在水里,竭力地往船这边游。土匪也跟着跳下了水,手忙脚乱之中,孙常者竟把自己的弟弟孙定者也当成土匪,急了眼似地推孙定者的脑袋下水,跳着滚着地扒上了船板。 孙定者:“孙常者,你**!” 这是他第一次爆粗口。 “孙常者!”沈曦宜拉了他一把。 孙常者吐出一条小鱼,气急败坏地道:“沈妹妹,别说了,赶紧拉我上去吧!” 孙定者也吐出一条小鱼,恨恨地盯着脸上的鞋印。 ** 令沉佑听到信号很快赶到,然而不巧的事,孙常者刚刚上船,远处的女土匪便包围了半边湖——另外半边被令沉佑的士兵包围着。 女土匪大当家的梅三络的首席大法师泥巴,两条腿坐在另外两个女匪肩膀上,气汹汹地喊话道:“姓孙的小白脸!识相的给爷们游回来,爷们保证不折磨你!大当家的说了,把所有人都休了就留下你!” “去你**!”孙常者缩到乌篷里探出一个脑袋,声嘶力竭地大骂道,“我孙修要是回去,就把孙字倒着写。” 泥巴一怒之下放了个臭屁,熏得胯下两个女土匪直撇脑袋,狂呼道:“行!小白脸,娘的,有种别爬着求爷们!爷们让这湖边方圆所有男的全变太监!” 话音刚落,令沉佑那边一片哗然,闹嚷嚷地骂声哄天。 谢籍也一惊,“什么?” 令沉佑在山下蛰伏多时,此刻眼见这帮土匪,怒道:“哪来的野人,居然也赶在这里叫嚣!” 泥巴叫板:“你给爷们滚下马来!信不信爷们把你当马骑!” 沈曦宜见这两边火药味十足,这条小船夹在中间,孙常者又是那帮子女土匪的要犯,委实危险得紧了。 孙常者可怜巴巴地拽住沈曦宜腿,“沈妹妹,求求你了,赶紧把我带出去吧!那帮女匪要是把我抓回去,非得把我扒了游行不可。我一个文人,承受这种侮辱,还不如去死!” 孙定者怒道:“哥,你还认得我吗?” 第四十一章 孙常者饿了 不料乌篷里昏暗晃悠,孙常者方才又喝了不少水,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抱住的居然是孙定者的腿。 孙定者怒而一把甩开他。 孙常者登时大惊失色,“是是是是是你!你怎么来了?咱爹也来了?” 令沉佑身边的侍卫呼喊道:“尔等何人!见到御林军大人,还不速速缴械投降!” 泥巴叫嚣:“爷们问你这龟孙儿是谁呢?” 谢籍见两边一前一后地问个不停,迟迟不肯动手,不如自己给他们点拨点拨。于是探出脑袋来,手指指向对岸,轻声叫道:“他们是朝廷的人!专门剿匪的。” “剿匪的!!”泥巴等人听闻剿匪二字勃然大怒,一口痰狂喷到地上,二话不说,“杀!!” 令沉佑见无奈之下只得一挥手,叫道:“赶紧给我解决这帮人!” 彼时两方人马狭路相逢打成了一锅粥,那帮女土匪可不顾忌什么招式阵法,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抬着木楔一顿乱撞,令沉佑的人马虽训练有素,却也打得个天昏地暗、一片狼藉。 令沉佑的人马和女土匪打得七荤八素,一时也分不出胜负来。 谢籍,沈曦宜、孙定者、谢籍身边那个湘地女孩,还拉着一个半死不活的孙常者,暗度陈仓,偷偷摸摸地从船上下来,顺着山间弯弯曲曲的小路逃之夭夭了。 左右令沉佑是官府的官兵,若实在情势不佳,也会有世子爷的人马源源不断地赶来支援。沈曦宜等人的困境并不会持续很久,相信令沉佑的人马把泥巴等人打跑后,很快就会找到他们。 只可怜那五百两雪花银,不明不白地葬送给那些女土匪了…… 孙常者也不知跑了多久的山路,浑身黢黑,遍体鳞伤,头发乱入鸡窝,连脚上的鞋甩没了。 五人也不知走了多久,沈曦宜见孙常者身上好几处都在流血,怕他虚弱昏厥,便道:“谢籍,你看……这周围有没有安全的地方?孙常者快坚持不住了。” 谢籍略一思忖,指着不远处的一处废弃寺庙,道:“好。这巴巫山方圆百里,一时半会儿也不出去。那边的山洞是山阴地带,想来稍微僻静些,这就扶孙公子过去吧。” 孙常者虚弱道:“多谢……各位君子相救!日后……日后必定……” 孙定者嫌自家兄弟太过丢脸,不耐烦地打断道:“孙常者,你少说点话吧!” 孙常者无力地瞥了孙定者一眼,不依不饶地反驳道:“好小子,连大哥的大名都敢直呼了……” 废弃祠堂看着近其实并不近,五人又走了两炷香的时候,才来到祠堂脚下。这里从前似乎经山火烧过,到处都是黑炭样儿的一片狼藉,屋顶也是破破烂烂的。 孙定者把孙常者扶到一片稻草上,谢籍拿叶子给他捧了些水,孙常者咽了咽口水,直勾勾地盯着谢籍,“这位仁兄,有、有吃的没?” 谢籍看他那如狼似虎饿得发绿的眼神一愣,那秸秆惑然戳了戳他,“哥们,你是逃荒出来的吗?几天没吃饭了?” 孙常者顾不上解释,饥不择食,把谢籍丢过来的包袱撕开,狼吞虎咽着里面的干饼子。余下几人都看呆了,沈曦宜怕他噎死,怔怔把自己的水壶递了上去。 谢籍旁边那个不知名的女孩嗤笑道:“咦,你这个人,都把头发吃嘴里去了。” “没事,”孙常者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拿过沈曦宜的水壶吨吨灌了好大口,水顺着下巴全流到他的烂布条条上,简直和泥一般。 余下众人直等他把所有食物都吃光,孙常者见大家都用异样的目光瞧着自己,打了个饱嗝,歉然道:“见笑,见笑……” 谢籍疑道:“你真的是京城第一才子?” 半晌安静。 孙常者脸一红,不知自己的名头传得这么响,也不知该怎么打破这尴尬的氛围。 沈曦宜插口道:“什么京城第一才子?全是胡诌的。”转而质问孙常者,“你那日不是说什么借排场成婚、生米煮成熟饭来着吗?怎么……弃文从武,不经营你那儒雅门生,中途改主意去山西挖煤了?” 方才救孙定者的那个陌生女孩叫小幺桑,年方十六,生在山水俊秀的湘地,一双大眼睛玲珑而颇具灵气。 她也调侃道:“这位公子应该是被地下的黑土染了,没准是去黑土地西口挖煤了。我听说那的东西都可值钱了。” “哦?竟是如此,”谢籍一本正经地听着,缓缓捏了捏下巴,若有所思。 孙定者似乎很耻于自己有个这样的兄弟,哼了一声自顾自地避过头去。 孙常者刚才那口气还没顺过来,慌忙啐道:“什什什么陕西、黑土挖煤,你别信她的!阮姑娘,你虽然救了小生性命,也不能如此污蔑小生吧!还有那位不认识的小姑娘,你不知道就不要乱说嘛!” 转而委屈巴巴地拉住谢籍手臂,“谢公子!谢天师!孙某从前总是跟你在宜春楼门口起卦算命,公子都忘了吗?” “当然记得……”谢籍不动声色地推开他的五指,但见浅色的衣衫上多了五个黑色的手印,“否则今日恰巧遇上孙公子,还真救不了。” “是啊!”孙常者抹了一把眼泪,“小生当初就觉得公子不食人间烟火,不是一般人,日后定时小生的贵人,没想到,果然,小生今日能活命全靠公子相救!” 说到此处,沈曦宜倒也还纳闷谢籍怎么会出现在这深山老林,掐指一算,谢籍临走时说十日之内必然回来,今日正好是第十日了。 谢籍笑了,“沈姑娘也真是好胆量,居敢闯上这土匪窝里来。若非碰巧遇上撞见,谢籍恐怕还真误了小姐的‘十日之约’。” 沈曦宜噘嘴,嗔道:“还不是我讲义气。” “那还用说……”孙常者这厮刚恢复了点力气,立即开始拍谢籍马屁,“谢公子那日能以绝食秘技救得太子,还有令沉佑那粗厮,小生就觉得公子必然是个不世出的高人,正所谓风水轮流转,今日也到我家,小生竟也有今日仰仗公子德泽之时,不由得双泪涔涔,双泪涔涔啊——” 沈曦宜听着也当真不舒服,自己和孙定者不也是冒着生命危险前来赎他么,谢籍只不过是中途杀出来的程咬金,怎地把功劳都归到他身上?真是岂有此理。 第四十二章 孙常者吹牛 谢籍听了这般奉承的话自然很高兴,道:“在下本是一文不值,竟不知,在公子眼里乃是如此地伟岸光辉。不过比起公子从土匪窝里跑出来的那般剽勇,在下这点不入流的小功夫实在是不堪一提。若是能请教请教公子是以何种绝世神功、从那群如狼似虎的女子手里逃出来,那在下可真是再无遗憾了。” 孙常者听闻谢籍调侃,泪花点点又要开口。孙定者拿手肘戳戳他。 眼看这两人就要商业互吹起来,沈曦宜插口道:“喂!姓孙的,你也太没良心了吧?是我先发现你,把你拉上船的,如今你却只认得谢公子,这个太不公平了吧?” 小幺桑不甘示弱,道:“还有我,我还把你扶回来的呢!” 孙定者没好气道:“再也不管这种烂事了!” 孙常者一愣,宛转笑道:“沈妹妹,还这位幺桑小妹妹,你们自然也是我孙某的大恩人。只是事有轻重缓急,容孙某一个一个地感谢嘛。孙齐,你可是我亲弟弟,还较这真儿干嘛啊!” 众人躲在破庙中良久,却始终没等到令沉佑的队伍。想来山腰处那片烂摊子还没处理完。谢籍生了一堆火,把沈曦宜二人请过来烤火,他自己也坐了过去。 孙常者长叹,仿佛几日不见老了十岁,“谢兄还提孙某是如何从土匪窝里跑出来的,唉,唉,想孙某这几日的经历,那才称得上是惊心动魄、心有余悸啊。” 沈曦宜想起他那日气冲冲地纵马离去,随后十余日都不知踪影。孙老爷怒而当着不孝子死了,召集三姑六伯地给他大张旗鼓地办了丧事,如今他那几个兄弟还在披麻戴孝,没想到这家伙忽然又回来了。 暖融融的火光映照谢籍半张面庞,他漫不经心地打趣道:“孙公子,你无需顾忌。一会儿令大人来了,我等可就没这耳福了。” 孙常者喝了口水,长长地叹了口气,这才说起这些天他堪称奇遇的经历。 原来大婚那日他一怒之下闯上巴巫山,被梅三络、泥巴等三个女土匪劫上寨子,不由分说就要纳他做男宠。 那梅三络好生蛮横,手下女人个个生得跟男人一般,他是在新婚之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装醉、夺取红缨枪才跑出寨子。 不过很快就被发现了。泥巴带人绕着巴巫山追了他不下十里,孙常者就遇山开山、遇水游水,直到身上的衣服都烂了,三天三夜没吃过一口东西,这才逃到渡口之处与谢籍等人相遇。 也当真是无巧不成书,正好赶上上山来送赎金的沈曦宜和孙定者,这才糊里糊涂地获救。自古剿匪和土匪势不两立,泥巴等人不由分说就和令沉佑等人打成一团,两败俱伤,孙常者这才得以逃离魔窟。 这般过程被孙常者添油加醋地大说特说,大抵都是他如何英勇地耍弄女土匪、亦或是什么男子汉的英雄气概之类云云,手舞足蹈,听起来实在叫人云里雾里的,与他此刻这副落魄窘迫的样子全然不符。 沈曦宜自然知道他是什么德行,无聊地敲石头消磨时间。倒是小幺桑不谙世事,倒还真被他说书般的演绎骗住了,听着津津有味。 谢籍一边听着,拿了个小石子在沙土上刻刻画画,将孙常者逃跑的路线粗略地勾了出来。 孙常者说到这里又喝了口水,脸色惊惶,大喘着粗气说道:“你猜怎么着?那帮子野蛮女子,本打算拿到赎金以后就撕票的,幸好被孙某挤在门缝里听见了,否则……恐怕各位就再也见不到孙某了!” 谢籍不无感叹,“孙公子不愧为京城第一才子,体力真不是吹的。阁下绕着这巴巫山转了将近五圈,兜兜转转,居然没叫土匪追上。在下送公子一称谓,就叫‘再世曹操’如何?” 小幺桑是湘地人,没读过《三国》,便有些好奇,“曹操?说曹操曹操就到吗?” 沈曦宜一口水含在嘴里差点喷出来,谢籍这人说话,实在是太内敛了。 曹操,确实是天下跑得最快的人。 孙常者洋洋得意,脸上也多少有了些血色,“哎呀,得蒙谢公子谬赞,孙某实在是不胜荣幸,再世曹操怎敢收下。孙某充其量也只只算得上是‘再世潘安’而已。” “咦……”小幺桑撇了嘴,觉得这人实在不要脸,走到一边假寐去了。 孙定者见孙常者连连自夸,感到颜面无光,怒而起身。 谢籍掩唇笑了一下,道:“再世潘安?也真是应景呢。素闻孙公子风流潇洒气死潘安的名头,如雷贯耳,没想到为人也是这般风趣幽默。” 孙常者长叹一声,肃然拱手道:“谢兄如此夸赞,当真让孙某有种高山流水遇知音之感!想当年伯牙子期临溪而坐,弹琴作赋,何等快活,得知己如谢兄,当真有子期遇上伯牙之感!不如这样,孙某现在就拜谢兄为兄长!” “兄长……”谢籍还笑如春风,刚要开口,便被沈曦宜一把捂住了嘴。 听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下去,恐怕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沈曦宜抢先道:“你们两个相互吹捧,有完没完!孙常者,你不是跑了三天三夜吗?怎么,还不累吗?” 孙常者兴致勃勃的,本想此刻就把这个义兄认下来,见沈曦宜插口,一脸责怪地言道:“沈曦宜妹妹,此言差矣,我和谢兄不过是文人之间惺惺相惜罢了,哪里是吹捧……” 谢籍握下沈曦宜手,道:“原是沈姑娘着急了。也对,外边天色已晚,我等还是赶紧休息吧,明日还要早些上路呢。结拜之事,明日再议。” 孙常者眉眼尽是不高兴,本来还想磨叽几句,但在沈曦宜的强烈要求之下只能闭嘴。 废旧祠堂本来就狭窄,能容身的地方本就不多,孙常者见小幺桑睡的地方还有一片干稻草,便悄悄摸摸地垫着脚尖踱了过去。 谢籍在贡桌下面找了个背风的所在,贡桌虽只有三条腿儿,但有个破桌布垂下来,躺在里面仿佛天然有个帘幕般。 他双手勾着脑袋刚要躺下,见沈曦宜直勾勾地看着他。 第四十三章 孙常者吟诗 两人寂静注视对方约莫半刻,谢籍仿佛明白了她的意思,“来啊。” 沈曦宜其实是找不到好处安眠了,这会子看谢籍睡得最晚,就……多看了他几眼。 不过他居然真叫自己过去? 来就来,谁怕谁呢?沈曦宜咳了一咳,小碎步挪了过去,“那个,我看孙常者那边好像脱衣服了,我能不能先去你那避一下……嫌?” 谢籍略有讶然,探头往那边瞥了一眼孙常者,果见孙常者在那扯布条子。 “来吧,”谢籍缓缓地问了一句,“你在里面我在里面?” 沈曦宜感觉脸有点热,指了指外面,“我在这儿吧。” 谢籍脱下自己的外袍垫在地上,沈曦宜钻进贡桌底下。入夜月光本有些明亮,破破烂烂的贡桌布只挡了个七七八八。 孙定者自负是圣者之徒,不肯讲究,自己靠在掉漆红柱子边假寐。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曦宜听着身边谢籍均匀的呼吸,心里却明净如水,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 他,怎么能睡得这么踏实? 沈占秋要是知道她跟陌生男人同床而眠,恐怕会气疯。 其实这也怪不得她,要怪就怪令沉佑没有早点过来营救他们。 明澈的月光勾勒出谢籍的面庞剪影,沈曦宜半支起身子,看面前的小块布角正好给他的脸遮了一片黑,她手指轻轻够着掀开了布角。 月光如潭水般顿时照在谢籍眼上,他似乎感到一丝不适,翻过身来,正好与沈曦宜相对。 嘶。 沈曦宜屏住呼吸。 一夜无话。 …… 翌日清晨,几人在突如其来的吟诗声中被惊醒。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孙常者于每日晨时风雨无阻地自然醒,今天他被外面的晨光亮醒了,却懒得睁开眼睛,转了转眼珠,抱着手臂咂摸一下嘴,摇头晃脑地大吟,“草堂春睡足,窗外……” 他这“日迟迟”三字还没说出来,一旁的小幺桑就被他这喊早弄得神经衰弱,“啪”,一脚把他踹到了地上。 谢籍揉揉眼睛坐起身来,沈曦宜也迷迷糊糊地扒开俩眼,嘟囔道:“谁这么讨厌大早晨的吟什么诗啊……” 孙常者一脸苦相地揉着腰,方才的睡醒的饱足感一消而散,怒气冲冲地爬上稻草,“喂!小幺桑,你怎么踹我!” “我做什么,我还要问问你要干甚呢!”小幺桑的睡意终于被这家伙完全搅没了,撒起床气,“你说说你这臭人大清早地吟甚酸诗,是不是成心找死?还有、”小幺桑瞟了瞟稻草,“你怎么跟本姑娘谁在一起?!” 孙常者觉得被人踹下去很没面子,针锋相对道:“什什什么跟你谁睡在一起?这祠堂又不是你家开的,凭什么不许我孙某人睡了?你这种臭小姑娘儿,本公子还不惜得碰呢!” “你!”小幺桑一指头戳向他,一溜烟地跑到谢籍怀里,“阿籍哥哥!这个臭人欺负我!” 彼时谢籍和沈曦宜才刚刚醒转,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 谢籍懵懂地拍了拍小幺桑的背,“呃……没事,没事……” 孙常者不肯示弱,哼了一声摆着个臭脸不爱搭理人。孙定者再也看不下去,训责道:“哥,此非君子所为!” 孙常者啐道:“小狗孩,你懂个小饼干。” 孙定者正站在山口瞭望,厉声叫道:“别闹了,我远见山下有火把萦绕,不知是令沉佑的人马还是泥巴他们追上来了!” 他这言语惊得人人冒出一层冷汗,谢籍和沈曦宜等人闻声也奔了过来,但见远远地飘着一面杏黄的锦旗,上面写着三个汗血大字:“武状元” 谢籍喜道:“看来是武状元他们。” 沈曦宜吐吐舌头,虽然一直盼着令沉佑赶紧来接应,此刻真见到他了却又心里不舒服。 孙常者当然是最欣喜若狂的了,解下自己的彩色丝巾摇晃道:“喂!喂!令兄!我们在这!” 孙定者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尽量离这丢人的家伙远些。 远处的人马缓缓靠近,果然是令沉佑的人马。令沉佑的表情极是不耐烦,听见孙常者的喊声也端着架子不理会。 五人中除了谢籍与小幺桑外,或多或少地都有几道伤痕,孙常者遍体鳞伤就不必说了,孙常者和沈曦宜之前陷入泥沼中,还中了丛林中的瘴气之毒。 令沉佑盯着马下,冷冰冰调侃道:“女人,叫你不要来,怎么样,受伤了吧?” 沈曦宜撇过头去充耳不闻,孙常者正在马下换鞋,听闻,茫然抬头问道:“你是在说我吗?” 原来泥巴等人只是暂时受不了令沉佑的火箭攻击,暂时撤退,不知躲在这深山坳子的哪一片地方去了。临走时泥巴还威胁说,得不到孙常者,她一定会卷土重来。 谢籍和沈曦宜分别做不用的轿子,临走前沈曦宜掀开轿帘,正好对方也在张望。 沈曦宜轻轻问道:“谢公子,你以后还在宜春楼门口摆摊吗?” 谢籍一愣,随即释然笑道:“——沈小姐如果愿意的话。” ------------------------------------- 这一场风波总算是告一段落。孙常者回家后,孙老爷是怎么恨铁不成钢地打骂他也好,都不得而知。 沈曦宜只是知道谢恩那日,孙常者头裹纱布,手腕上也是纱布,闷闷不乐的,身上的锦衣玉服也被扒了好几层。 她不禁暗暗一笑。 因为私上土匪山的事情,想她还是跟沈占秋赔礼道歉了整整一天,才让沈占秋的气顺,更别说满城丢脸的孙伯才了。 孙伯才见孙常者回家,肯定大大地为难了他一番。不过这位老者是个明白人,此事虽然是令沉佑带兵把他儿子救出来的,归根结底还是世子爷的一句话,是以,孙伯才把所有的感恩之心都寄托在了世子身上。 五月十八,孙常者被救回来的三天后。沈曦宜本来不必前来卢贤府谢恩的,但沈占秋极力叫沈曦宜珍惜每次接近世子的机会,硬是叫她前来,沈曦宜也只好从命了。 经仆人引进,一进门看见垂头丧气的孙常者。 第四十四章 侍读:缘起 由于这里是世子府的缘故,处处须得谨言慎行,沈曦宜不敢贸然过去跟孙常者搭话。 世子还未出来,只得现在花园等待。 但孙常者家伙摇头晃脑的,猛然看见了沈曦宜,顿时不悦,自顾自地走了过来,抱怨道:“沈妹妹,你也忒不够意思了,明明看见孙某了,还假装在那儿赏花。” 沈曦宜噗嗤一笑,“孙公子,莫怪。你身上的伤都好了吗?” 孙常者不耐烦地摆摆手,一脸沮丧,“别提了。我爹他太过分了,整天就知道感念世子的浩荡恩德,居然把我给禁足了?我现在连出门逗只小蚂蚁都费劲!” 沈曦宜心想泥巴在京城之花射箭,昭告全城你被掳票的消息,简直丢尽了孙老爷的脸,他不叫你禁足才怪嘞。 “你逗逗家里的蚂蚁不就行了?”沈曦宜嫣然一笑。 二人正说着,一个软糯糯的小豆腐直溜溜颠过来,一把抓住沈曦宜腰间的流苏,咿咿呀呀地说道:“你怎么戴大哥哥的穗穗?” 孙常者一脸懵懂。沈曦宜蹲下来,轻轻抚着小男孩的肩膀,柔声道:“小豆腐,你是这家的?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豆腐那双粉扑扑的小手仍然抓着沈曦宜腰间的流苏不放,清澈的眼睛一眨一眨的,稚气的声音反问道:“你还没说你的名字呢!” 孙常者看着笑。沈曦宜咳了咳,道:“我嘛,我姓沈,你可以叫我沈姐姐。” 小豆腐歪歪头。 孙常者也蹲下来,拿跟狗尾草一逗一逗,“小孩儿,你是卢丑人的弟弟吧?不如跟叔叔走吧,叔叔有糖。” 小豆腐瘦小的身子板“咦”一声后退,“你是坏男的。就凭你说我大哥哥是丑人。” 孙常者一愣。沈曦宜偷笑,这小豆腐小小年纪,还真会抓重点啊? 不好,她腰间这枚流苏是世子爷的,要是被这小豆腐告密,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沈曦宜心念一动,轻轻握握小男孩的手,“小豆腐,你是乖的。可不能把你手里握的东西告诉你大哥哥呀,这是咱俩之间的秘密。如果你答应,沈姐姐就送你一件神秘的礼物。” 小豆腐狡黠,手里攥着流苏更紧了,“你说真的?” 沈曦宜狠狠点点头,“比真金还真呢!” 话为说完,只听身后传来寒潭般的声线:“什么事情不能告诉我?” 沈曦宜浑身一机灵,顷刻间便意识到了来者何人。再一看孙常者,这家伙动作更是快如闪电,已然低头半跪再地上了,恭顺无比。 “孙常者拜见世子!” 小豆腐一溜烟地跑到卢玠身边,沈曦宜腰上的流苏也被他一把拽下来。这小孩抱住世子的兜风,仰头大叫道:“大哥哥,大哥哥,沈姐姐有你的穗穗!” 沈曦宜赫然一惊,气得牙根痒痒,果然,小孩的话是是不能信的!这还不到眨眼功夫,这臭小子居然就冲卖自己??! 孙常者偷瞥了沈曦宜一眼,嘴角的坏笑明显是看好戏。 沈曦宜无比艰难地抬头,看见世子爷缓缓从小豆腐手里接过那条流苏,端详半晌,虽然目光飒然指向沈曦宜。 而罪魁祸首,那个看起来很可爱的小豆腐,还在对着世子爷甜甜地笑。 真是亲弟弟啊…… 沈曦宜艰难地说道:“……世子,您听我解释。”其实她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事实——正是人人所想的那样。 卢玠走上前一步,缓缓地说道:“我还倒是哪个混账的裁缝把流苏缝松了,没想到,是沈小姐在暗中操作。” 沈曦宜一抬头,苦相道:“世子爷,不是这样的……” 孙常者:“我什么都不知道。” 世子挥手叫人搬了把太师椅,霍然坐下来,语气大为不善,“沈小姐,说吧,你不是要解释吗?本世子听你解释。” 气氛一度十分尴尬。沈曦宜正在飞速组织花言巧语,可一看见世子那张冷漠的面庞就张口结舌。 小豆腐朝孙常者做了个鬼脸,被奶娘抱走了。沧溟就在身边,俨然现场只有他们四人。 孙常者觉得情势不妙,“诶……那个世子……” 卢玠冰雪般的神色瞥了眼进退不是的孙常者,“孙公子还有什么事吗?没事就回吧。沈小姐还等着料理呢。” 孙常者怕卢丑人三个字再被泄露出来,飞快地说道:“小民奉家父之名,今日原是来谢恩的。谢世子爷救命之恩,小民告退!!” 说着跟泥巴最后面追他似的,脚下抹油地就没了。 沈曦宜暗暗骂这家伙没骨气,可世子双眼睽睽之下,谁来救救自己啊? 莲清和藕清都被隔在外面了…… 卢玠眼中不动一丝微澜,“沈小姐,你可以开始解释了。如果不能使本世子信服,那么只好治沈小姐个偷盗之罪,公事公办了。” 沈曦宜左右不说也是为难,蓦然想起武林秘籍上的那两句“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恨,明月照大江”。 “其实,小女子在马场,见汪公子与世子赛马,随后就在马场上捡到这个穗穗,”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也管“流苏”叫穗穗,估计是受了小豆腐传染? “小女捡到之后,每日沐浴熏香,一直悉心保存,就等着归还给世子的那一日。没想到今日被小公子先发现了,倒显得小女子无地自容了。” 卢玠细细听完她这番话,神色依旧冰冷,半晌才道:“没有别的原因了?” 沈曦宜诚惶诚恐,“再没了。” 卢玠端详了半晌流苏,神色不悲不喜,心不在焉道:“好吧,姑且信你。以后在府中若是再这样,别怪我不想不讲情面。”说着拂袖而去。 沈曦宜有些愕然,以后?为什么以后她会有机会在世子府中? 说起来,今日的世子跟往日相比,并没怎么为难她,到叫人有些意外了。 沧溟把流苏还给沈曦宜,然后把她扶起来,道:“沈小姐,徵玉郡主座下尚少了侍读,世子爷的意思是,您是否愿意前往?” 第四十五章 小心隔墙有耳 沈曦宜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自己居然可以留在卢贤公府当侍读?还是给李徵玉当侍读? 想来此事沈占秋是巴不得的,沈曦宜先答应道:“那可很是再好不过了。只不过,小女要跟家父打一声招呼。” 沧溟点点头,“请小姐这就回府。五日后,请带着随身衣物行李到府上来。到时候会有专门的教引嬷嬷指引小姐。” 沈曦宜连声答应着,虽然觉得此事蹊跷,却也没多想。 出来世子府,莲清与藕清听闻此事,藕清捂着胸口道:“小姐可要小心啊,世子爷一向看您不顺眼,这回居然给了您这么个美差,小心有什么圈套。” 沈曦宜思忖半晌,道:“我想应该不是吧。以他的个性,害人都是正大光明的。” 莲清见沈曦宜踌躇,“小姐何不找那位谢公子问问?他也算是小姐半个知音了。” 沈曦宜一拍脑袋,暗叹自己怎地没想到,宜春楼离卢贤府并不远,一炷香的时辰也就到了。 不过谢籍好像今日并不在。 沈曦宜见楼前有几个零零星星的小贩,自己要找的那人招牌也在,只是桌上写了“例常休息,今日休客”的字眼。 “今日休息吗……”沈曦宜指尖滑过招牌,喃喃念叨,心中一阵失望。 对面的王半仙看到她徘徊,热络地招呼道:“贵姑娘!您是想算上一挂吧?来来来,老朽这边一卦十个铜板,包算包灵……” 沈曦宜摇摇头,心想那人不在的话,今日便算了吧。 王半仙惋惜道:“贵姑娘何必等这个小子?这小子满口胡言,尽会骗人钱财,今日不在,恐怕给抓到衙门去了,还是让老朽为姑娘起上一卦吧!” 沈曦宜懒得理这市井小民,转身欲走,不想却遇见了李未眠正在街上买胭脂花。 李未眠也甚为惊讶,“曦宜,没想到在这都能遇见你!你在这儿干嘛呢?” 沈曦宜一笑,“本想找个……算了算了,不提也罢。” 李未眠用手绢拭了把脸上的湿汗,见天上的日头正紧,道:“我们别再大街上说话,走,到宜春楼去。我请你吃点心。” 沈曦宜心想也好,左右她是来此散心的,喝上一盅热茶也算是打发时间了。 二人进了宜春楼,挑了个临窗好座。此时时辰尚早,宜春楼中的客人并不多。小座之间都用竖席隔开,坐在她们旁边的那两位客人,仿佛是两位男子,也在低声攀谈些什么。 二人刚刚坐下,就听隔壁在叫茶。沈曦宜微微侧过头去看了一眼。 李未眠也唤了茶博士,不一会就钳上了一壶温呼呼的热茶。沈曦宜啜饮了一口,瞥见李未眠愁容满面,话也比平日少些,似乎有极重的心事。 沈曦宜一时问起,李未眠摇头叹道:“别问了,你帮不了我的。” 几番追问之下,李未眠这才说起事情的缘由。 原来跟上一世一样,李未眠的父亲李参民给她说中一门亲事,就是想让她嫁给孙常者。 这件事从前似乎李未眠也提过,但却没像今日这般愁眉叹气。 沈曦宜想起上次李未眠和孙常者见面,还是在温泉行宫的男汤里。孙常者和李未眠,这两人互相看着都不顺眼,李未眠此时愁眉叹气,不知孙常者得知要娶李未眠还要怎么愁眉苦脸呢。 李未眠本来对这桩婚事无感,可自从那日在温泉诗会见到了世子爷卢玠后,一颗心就像跌进了深深的湖水,魂牵梦萦的都是卢世子,甚至认定此生非卢玠不嫁。 可是,卢玠又偏偏是这世上她最不能嫁的人,谁都知道她的大姐李徵玉……就是卢玠命定的未婚妻。 沈曦宜知道人都是爱美的,见到卢玠那样的俊郎动心,也不算什么过错。可是前一世惨痛的经历让她深深明白,很多时候表面上的美貌是靠不住的。 她沉吟片刻,道:“你可知那世子爷是什么身份的人?连清阳郡主那样的人物都无功而返,我劝你还是趁早忘了他,不要去自讨没趣了。” 李未眠泪盈满眶,“曦宜,我娘就是这么说的,你怎么也这么说!我知道……我知道凭我这样的出身配不上世子爷,我也知道我姐姐就是……但是,我打那天起就是、就是爱上他了,我忘不了他!那种滋味,你懂么?” 沈曦宜沉吟。不知该劝些什么好。 两人正自沉默间,忽闻隔壁客人轻声咳嗽了一下,似乎还夹杂着低笑。 李未眠并未注意到。她见沈曦宜不语,拉住她的手,“曦宜,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你也觉得我太任性了?可是这番话我只敢对你一个人说。我想好了,就算给世子爷做妾、做个奴婢我也愿意,只要他能收我。” 沈曦宜恳然道:“何必呢?真的不值得。跟个普通人过一辈子,或许是一种更好的选择。” 李未眠烦躁道:“普通人普通人,我爹不可能让我嫁给普通人的。既然都是为了家族利益而嫁,不如就嫁个自己喜欢的,还是高门贵第,即便做妾也不会吃亏的。” 沈曦宜说着反握住她的手,决定把事情说得夸张一些,也好吓一吓李未眠,“你看那世子爷平日里好像清清冷冷的,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但你别忘了,他跟孙常者那家伙可是一类人。表面上不近女色,暗地里肯定加倍地补回来,暖风靡靡、夜夜灯火,说不定比那汪公子还……色。” 李未眠怦然道:“真的吗?” 沈曦宜正待开口,忽闻隔壁“哐啷”一声,似是摔了个茶杯。 “怎么连个茶杯都拿不好……”李未眠仍不明所以,瞅着隔壁嗔怪道。 茶博士闻声立即过去收拾茶杯碎渣儿,沈曦宜感觉后背阴森森地发冷,倏然回头……却只见隔壁座男子喝茶的背影。 沈曦宜心里有点发虚,这茶杯到底是失手打碎的,还是帘子后面坐着世子爷的人? 她扶额一叹,自己还真是大意,怎么说别人坏话还这样明目张胆的。 第四十六章 英雄救美 二人说着,蓦地不知从哪冒出来个登徒子,身后跟了得有五六个身强力壮的家丁,醉醺醺地拿了把折扇拈花惹草。 登徒子长得一脸肥肉,见沈曦宜生得美,摇摇晃晃地就颠了过来,用折扇挑起她下巴,笑嘻嘻道:“小娘子,长得可真对小爷我的胃口。这嫩滑的小脸,一掐都能冒出水来……” 沈曦宜这厢还在琢磨着那打碎的茶杯,没料到一双胖乎乎的手忽然扭过自己的下巴。当下冷哼一声,想也没想,反手便给了登徒子个响亮的耳光。 登徒子大腹便便,登时被扇倒在地,险些翻了个过儿。 他顿时酒醒了大半,气得满脸酱紫,“嗨呦你个小娘子还有点脾气!敢打本少爷!知道本少爷是谁吗?软的不吃吃硬的,来人呐,给我抓起来!” 李未眠拍了一下桌子,喝道:“放肆的是你!”一脚周倒一个家丁。 沈曦宜急而起身,却见登徒子身后站着那个大汉子威风凛凛,拧拧手腕便要扑上来一顿厮杀,双拳难敌四手,少不得要受些苦头。 茶博士扼腕哭道:“列位大爷要是打架可别在这儿打啊!小的还要做生意嘞!” 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听“唰”地一下,后座客人拉起了竖席绳。 沈曦宜只看了一眼就如芒刺在背,仿佛浑身血液都冻结了。帘幕背后,竟然是世子爷卢玠那张清冽而又略带愠怒的脸。 他极为不善地瞥了一眼沈曦宜。 登徒子就算瞎了狗眼也认得世子爷,登时如僵在当场,浑身筛糠,“世世世世世子爷——” “滚。”卢玠只说一个字。 李未眠直愣愣地回头,以为自己看错了——世子爷居然就坐在后边?! 登徒子如遇大赦,跪在地上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连滚带爬地跑没影儿了。宜春楼中其余众人听闻响动,发出一阵轻叹声,纷纷侧目来观。 沈曦宜蓦然见到世子也是瞠目结舌,但是在世子爷身后,还有一人缓缓站起。 那个人染于黑白光影中,光线微蒙,只勾勒出他的剪影。沈曦宜在看他时,他也正看着沈曦宜。 “怎么,这才分别三日,沈小姐这般盯着,莫不是不认得在下了?” 谢籍……你怎么也在这……还跟世子一起喝茶? 沈曦宜心想怪不得方才世子爷匆匆离去了,原来是跟谢籍在此饮酒。都说世子爷跟谢籍是亲戚,原来是真的。 望着他,就好像望着春汀芳草,剔透的花瓣如雨瀑般轻拂而过,凝视着身前的男子,以及其身后朦胧的水色,恍惚只觉万事万物颜色尽失。 沈曦宜缓缓开口,“世子爷,谢公子,没想到你们也在这。” 卢玠淡淡道:“你是没想到。” 沈曦宜语塞。 谢籍轻松道:“沈小姐方才这话,可引得我们世子爷勃然盛怒,在下才一直隐忍着未与姑娘招呼。不过若非如此,还不知咱们世子爷私下里‘色’,还夜夜笙歌。” 卢玠嗔然瞪了他一眼。 “唔……”沈曦宜低下头,不敢看卢玠不带一丝温度的面庞,“那个,那个,你们不要误会,我就是、就是随口说说。” 那边的李未眠也是理亏,她喜欢的自己的姐夫,若是叫世子听见,那可将颜面置于何处?若再叫长姐李徵玉听闻此事,那可就……想到此处,真恨不得一头撞死。 卢玠指了指沈曦宜,“沈曦宜,这是本世子最后一次原谅你了。我们走。” 谢籍点点头,手里折扇一翻,拿起身旁的外袍。 沈曦宜一向是知道世子爷风驰电掣的性子,说走就走,半点不带迟疑的。 当下她还有话想问谢籍,忙拦住他去路,“谢公子!我……有事要问你,你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谢籍脚步一滞,摇摇头,指尖在面前晃了一晃,“沈小姐忘了?‘例常休息,今日休客’。不过,朋友之间玩乐谈心还是可以的。” 沈曦宜刚要道:“好啊——” 卢玠已然半坐上马车,披风半泄在木梁上,插口道:““你还想跟这两个拖油瓶说到什么时候?” “拖油瓶?小女不是拖油瓶的,”沈曦宜怕世子爷一声令下,就把她和李未眠拖出去,只得改口道:“既然今日世子爷在此,小女也不好多耽误二位了,这卦改日再算也是行的。” ** 谢籍和卢玠走后,李未眠瑟瑟发抖,“曦宜,完了完了,天塌了。” 沈曦宜心里也膈应,只得勉强安慰她道:“没事,我看世子爷也不是那种爱嚼舌根的人,你长姐……应该不会知道吧。” 李未眠仍是一脸苦相,摇摇头,一言不发地离去了。 沈曦宜本来并不慌,见她如此在意,居然也有些心慌了。毕竟过几日她还要去卢贤公府上去侍读,日日都寄居在旁人屋檐下——到时候没准有苦头吃。 眼下无奈,也只得回到沈府去。 不出所料,沈占秋得知她有机会去世子府邸去侍读,喜出望外,当着贞素夫人和邢夫人的面夸了沈曦宜半天。这番话被薛姨娘和她的女儿沈明霞听见了,这母女俩一见沈曦宜回房就把她堵在门口,寒暄个不停。 沈曦宜本就心中烦躁,直言道:“姨娘今日找曦宜是不是有什么事啊?不妨直说。” 沈明霞听闻此话微微不好意思,薛姨娘却浑然不觉,热络地拉住沈曦宜的手,道:“曦宜啊,你是姨娘从小看大的。你娘去得早,小时候都用的是姨娘的**儿,还记得不?如今都长这么大了,跟明霞你们两个,都出落成大姑娘了,时光过得真快啊!” 沈曦宜微微点点头,隐隐猜到了薛姨娘葫芦卖的什么药。 薛姨娘佯装抹抹泪,又心酸道:“曦宜,你也见了,姨娘在这个家人微言轻,身上戴个玉佩都被人污蔑是偷的。你姐姐明霞,更是吃不饱穿不暖的。曦宜啊,你是个好孩子,我刚才听老爷说,你是是要嫁给世子的??” 沈曦宜心想这薛姨娘绕了一大圈,终于说到重点了。 第四十七章 谢籍逗鸟 原来这薛姨娘找自己不为别的,她打听到沈曦宜和世子爷的事,就像横插一脚,借此机会叫自己的女儿也飞黄腾达? 沈曦宜默然。她虽然也明白薛姨娘在这个家人微言轻,必然要为自己的女儿打算,可是她沈曦宜实在是有心无力。她自己还如流水上的蚂蚁,哪里又帮得了别人? 再看沈明霞,绯红的脸,深低的头,瑟瑟发抖一看也不敢看沈曦宜。 当下微微一笑,“姨娘的意思,曦宜明白了。他日曦宜若真能飞黄腾达,定然不会忘了薛姨娘和明霞姐姐的。” 薛姨娘听她这么说笑逐颜开,感激得泪水都快下来了,“那姨娘和你明霞姐以后就靠你了!姨娘今后,就把你当成亲闺女了!” 沈曦宜含笑推辞道:“姨娘说哪里的话……”转头见沈明霞打扮得实在土气,都是几年前京城的样式了,只得委婉提醒道:“没事的话,明霞姐姐不如多出去走走?老在府里闷着,好人也得闷坏了。” 沈明霞轻轻点点头,“妹妹说的是。”说着就拉拉薛姨娘的衣袖,示意离开。 薛姨娘又是一阵千恩万谢地告别沈曦宜,叮嘱他日飞黄腾达了千万别忘了她们母女。沈曦宜只得一一应着。 只是,前路,谁又知道呢? ** 五日后,沈曦宜如约坐上卢贤公世子府邸的轿撵,收拾行装,告别沈府。 这次的侍读,最少三个月,多则一年不等。这意味着沈曦宜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要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 当然最看重此事的人还是沈占秋。作为父亲,他没有任何离别之意,反而领着全家老少到沈府门口去欢送,放一尾红鞭炮,那阵仗,就好像把自己的女儿送给皇帝做妃子一般荣耀? 沈曦宜叹了口气,这个父亲,终究跟她不是一条心的。 不过话说回来,能选上郡主的侍读自然是无比荣耀的事情。且不说世子府是何等名门望族,单说李徵玉,那也不是一般的郡主,乃是太后钦点的世子妃;能做的她的侍读,不说三生有幸也差不多了。 沈曦宜本来连这件事的尾巴都不知道,只是那日世子爷忽然间叫她过来做侍读,端端叫人摸不着头脑。 藕清猜测道:“小姐,老爷一直希望您能嫁入世子府,奴婢看……这世子爷对您这般,不会真对您有意思了吧?” 沈曦宜手里摇着玉骨团扇,睨着眼给了她一个眼色。 莲清斥道:“你胡说什么?刚妄议世子,是不是嫌脑袋太多不够砍的?” 沈曦宜听二人有一搭无一搭的说着,其实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世子叫她过来侍读。不过按照她内心的最低标准来看,只要能远离令沉佑,一切就烧高香,管它是龙潭还是虎穴。 轿撵不一会儿就到了世子府的正门,沈曦宜见朱门前站了好几位闲花照水的美女子,一二三四大概有四位,大概就是除了自己之外其他的侍读了。 莲清在轿子外面小声说道:“小姐您看,那边穿藕粉色襦裙的姑娘,岂不是宋机的妹妹的‘宋默君’?连京城四大美男的亲眷都来了,这排场,啧啧……” “大人物……”沈曦宜感叹一句,掀开轿帘,果见一翩若惊鸿般的美女,伫立于梨树之下,俨然不与群芳同列,“还真是宋默君。” 她能认出宋默君还是依靠着前世的记忆,只记得她送过沈曦宜一株名贵的野山参。不想野山参有毒,当时沈曦宜正有三个月的身孕,只熬了一点点汤便觉得浑身不适,险些小产。自此才与宋家有了嫌隙,宋机成亲也没有去。 如今想来,出那件事时宋默君不过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哪会有那么大的心机、故意送一株毒山参?就算是想害人,这么做怕是也过于明显了。多半是有人想借刀杀人,宋默君无意间被人利用罢了。 过去的事情,实在没必要再计较。 沈曦宜磨磨手掌,正酝酿着一会儿怎么跟这些女子寒暄,不想沧溟却没有停轿的意思,径直带着沈曦宜绕过整个世子府,好一半天才到了一件小门处。 沈曦宜下轿,一愣,难道是因为自己身份太卑微,连朱门也走不得吗?可是同为侍读,宋默君她们明明就在那里的啊…… 沧溟看出沈曦宜脸色有变,解释道:“沈小姐莫要误会。这是世子安排的。小姐随属下前来便是。” 小侧门是个背阴面,爬满了青苔了一些小野花,比煊赫热闹的正门不知阴冷了多少。沈曦宜跟着沧溟走进小侧门,心里出现一堆古怪的想法,感觉这里怎么有点像皇宫里关押疯子的冷宫呢? 沈曦宜决定先下手为强,“沧溟大人,咱们是应该先去拜见郡主娘娘吗?” 沧溟并未回过头来,不置可否地答道:“不急。” 饶是一片最僻静之地,世子府里守卫也非同凡响。每隔几步就有两个全副铠甲的精兵守卫,精光迸射,看得来客发毛。 走了一会儿,眼前之景色忽然豁然开朗起来。一颗颗高大的桑树亭亭如盖,脚下山林、流水、鸟语、落红,美轮美奂,当真御赐的园林也不如。 沧溟一路引路,沈曦宜头次见世子府,不免左右逡巡一般。这一看,无意之间便瞥到角落处的鸟枝旁,似乎站着一个烟色的背影,负手而立,逗鸟弄趣,再顾之下,正是谢籍。 对方正好也看见她。微微讶然,“沈姑娘?你被抓到这暗无天日的小院子里来了?” “谢籍……”沈曦宜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沧溟也略一驻足,责备之意形于色,“表公子,世子只是想请您帮忙看看这黄喉翠鸟为何不鸣叫而已。” 谢籍白了他一眼,抖抖左脚上的长铁链子,意味悠长地反问道:“有你们这么请人的吗?” 沈曦宜见谢籍左脚给铁链子拴在大松树干了,想来他不治好黄喉翠鸟是走不了了。不过谢籍不是世子爷的表兄吗?她有点摸不着头脑。 第四十八章 富贵恶臭男人 沧溟咳了咳,对沈曦宜道:“沈小姐我们还是走吧,表公子罪有应得,叫他一个人在这晒晒太阳也好。” 谢籍:“你说谁晒太阳呢?” 沧溟再不理它,做了个请的姿势,就叫沈曦宜离去。沈曦宜本来有一肚子的话要跟谢籍说,不过这里是人家的地盘,也就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得以眼色曲径通幽。 黄喉翠鸟“咿呀”叫了一声,落在谢籍指尖上。谢籍漫不经心地冲沈曦宜回挑了个眉。 沧溟劝道:“表公子,您要好好完成任务啊。” 本来沈曦宜被不明不白地请到这里就一头雾水,不想半路遇上谢籍,更加不知所谓。随行的一个嬷嬷见她实在傻得可怜了,偷偷告诉她,原是谢籍那日跟孙常者喝上头了,找点佐餐料时不小心把世子沐浴时用的桑泥水弄混成了芥末水,致使世子受辛辣激灵儿,浑身瘙痒,到今日也没好利索。世子一怒之下,把自己这个害人不浅的表哥罚来逗鸟,都逗满三个时辰不准休息。 沈曦宜忍俊不禁,凭谢籍那样沉稳的性格也会弄错?多半是故意的。 沧溟把沈曦宜径直带入一处清幽的住所,道:“姑娘,这是苑春堂,接下来的时日您便住在这吧。有什么不妥,请直接跟嬷嬷提。” 沈曦宜左右打量着苑春居精致得不像是侍读的住所,不禁道:“其余的那四位姑娘呢?她们跟我都住在这里吗?” 沧溟微笑,道:“并非。此处只有姑娘一人居住。郡主的侍读,自有郡主安排她们的住所。” 沈曦宜一惊,“那我不是郡主的侍读吗?” 沧溟皱眉,“谁跟姑娘说您是郡主的侍读了?” 沈曦宜:“明明是那日你说的啊?” 沧溟摇摇头,“属下或许说过,但那都是一时权宜之计罢了。世子这般只有冯濂一个书童,人数有些不够,所以跟郡主把姑娘要来了。今后沈小姐只伺候世子一人笔墨即可。” 沈曦宜倒吸一口冷气,这一遭真是始料未及,“不是吧?” 沧溟诚恳道:“是。” 沈曦宜缓缓神,由伺候郡主到伺候世子,这是不是意味着某种程度上的升迁了呢? 要是叫沈占秋知道,他估计得乐疯。 不过常年道,伴君如伴虎,伺候尊贵的世子可不是什么好玩的差事,搞不好还得跟表公子一样去喂鸟…… 藕清把沧溟送走后,室内一丝尘土的都没有,不禁感叹道:“小姐,想来世子并非是临时改变主意,这处住所,早就被打扫得一尘不染了。” 藕清笑道:“不用我们自己打扫,还不是美事一桩?” 沈曦宜转了一圈儿,“世子把我们叫到这里来,却又不安排活儿,想想好像不是那么简单的。不知道这个卢美人又在打什么如意算盘。” 莲清拿起桌上的茶杯给沈曦宜倒了杯茶,小声道:“奴婢方才跟外面的老嬷嬷套近乎,才知道世子此时正在与广渠王、堂易王饮宴,还要小半个时辰才能结束。想来是叫小姐在此等候了。” 沈曦宜侧耳一听,过见半空中丝竹管弦,袅袅飘飘,想来莲清所言不错。 这次的侍读本有五人,除去沈曦宜和宋默君外,还有樊清河、柳黛黛、元净三人,也都是大家名门的女子。沈曦宜在苑春居闲坐半晌,就听见外界传来一阵喧闹的女子声响,原是另外那四人被送到别处去了。 沈曦宜有心去外面走走看看,但方才一路走来,那么多的不苟言笑的侍卫谁都看见了,若是稍微不注意,踏入个什么进禁地禁区的,被人当成刺客,身首异处,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不过方才沧溟倒也说了,沈曦宜将来和冯濂一起共事,冯濂这人是沈曦宜是认得的,除了有点呆之外,其余的倒也没什么坏处,将来日子也能过得舒服些。 她正厢正想着冯濂,忽然传来“呀——”地一声惨叫,好似是大鸟的叫声,“吧嗒”一下就掉到了院子的石板路上。 沈曦宜出门一看,原是只中了箭的大雁气息奄奄地倒在石板路上。沈曦宜刚把这只可怜的鸟儿抱起,后面几个风尘仆仆的小厮就奔进来,叫道:“放肆!哪来的野丫头,居然敢动我们广渠王的猎物!” 这小厮有点南方人的口音,叫“广渠王”为光娶王,叫人听起来怪怪的。 “人跟鸟过不去……”沈曦宜见这几个小厮也忒无礼,嗔道:“你是哪个?光娶王又是哪个?” 小厮怒不可遏,“放肆!放肆!”怒着推搡着沈曦宜,“你出来,跟我们去见光娶王!” 莲清和藕清也被他们推搡,“别动我们!小心不客气!” 沈曦宜这厢还抱着大雁,不情不愿地出了苑春居,迎面便遇上一大群光鲜亮丽的达官贵人。 一人美髯长耳,头戴鬣狗帽,脚踩鸳鸯鞋,珠光玉润,头发浑欲不胜簪,想必就是小厮口中的“光娶王”。另一人身量中等,身着藏青燕子尾的异族衣衫,发色微微泛黄,嘴角带着阴阳怪气的笑,右耳上还镶嵌一颗南珠,想必就是堂易王了。 堂易王叫嚣道:“这个卑贱的小婢女是谁?竟敢抱着我的礼物呀?” 广渠王眯起眼睛,指着沈曦宜笑道:“小婢女有几分倾城之色,不会是金屋藏娇的吧,哈哈哈……” 沈曦宜冷眼看着这帮富贵恶臭男人,恶心欲呕,真是还不如手里抱着的大雁干净。只有一男子亭然于众人之间,玉肌冰骨,浑然天成,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端是人间一摸亮色。 沈曦宜低头道:“世子爷。” 她本以为卢玠得顺着广渠王他们为难她几句,不想卢玠神色清冷,只轻启二字,“闭嘴。” 广渠王和堂易王的笑容立时凝固在脸上,直僵僵地看向世子。 不料世子毫不留情,道:“沧溟,送客了。” 广渠王和堂易王更加傻眼,不料世子的脸色如六月天说变就变,瞠目结舌地望着世子。广渠王瞪着眼睛,想央求世子,却又拉不下那张老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