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前尘 初秋时节,扬州城内外,青山刚添了星星点点的秋黄之色,仍还是一派郁郁葱葱的浓厚景象。 一处隐于山脚下的清雅别院中,此时格外安静。 不见天日的密道内,身穿月白色锦袍的十三四岁的小少年满脸焦急不安:“嫂嫂,你究竟要作何!” 一早将他带至此处,说是要给他看什么宝贝——结果他前脚刚进来,就被她手下的丫鬟阿珠给绑住了手脚! 该不会是他这不靠谱的嫂子为朝廷所收买,要将他交出去? 可若果真如此,又何须如此麻烦! 少年虽还年幼,可短短数月内经历了家破人亡,至亲接连死去的事实,戒备心与分辨处境的能力还是有的。 哪怕面前的女子数日前才暗中射杀了他那位被悬在城门处的姑母吴皇后。 眼前半蹲着的年轻女子开口,语气里带着安抚:“这是两年前我让阿珠暗中所挖,拿来避难最合适不过,便是你们吴家人也不知有这条密道……你就安心在此处等着,阿珠和裘神医都会陪着你,吃食和水足够撑上两个月。” 而两个月之后,燕王大军必然已经攻破了扬州城。 许明意站起身来。 见她要离去,小少年急忙道:“嫂嫂,你为什么不一同留在这儿!” “我若也留下的话,只怕他们迟早会找到这里。” 小少年眼神顿时缩紧。 他知道了……! “你是要出去送死,替我引开那些人!” 怪不得要将他绑起来! 他想挣脱,却怎么也挣不开,急得眼泪直流。 许明意微有些嫌弃地看着他:“本就不怎么俊朗的一张脸……”这般不顾仪态形象的一哭,就更是雪上加霜了。 吴然的哭喊声却越发大。 她只好又道:“你该是知道的,我患病多年坏了身子根基,本也没多久可活了——” 不知道这么说,孩子能不能好接受些?到底哄孩子她根本不在行。 一旁心情低沉的裘神医抬眼看了她一眼。 确实没多久可活了。 没什么天灾人祸的话,也就四五十年吧。 吴然还在叫,声音都哑起来。 许明意横竖没了法子,一掌将人劈晕了过去。 嗯,清静多了。 果然比起哄孩子,她还是更擅长打孩子啊。 “裘伯父,回头记得要给我烧些纸钱啊,多烧些,我家人口多,用银子的地方也多。” 说完这句,许明意头也不回地出了密道。 等在密道入口的阿珠朝她跪了下去。 “照料好吴然,务必要亲自将他交到燕王手里。” “婢子遵命!” 阿珠的声音微微发颤,许明意没有去看,也听得出她是哭了。 阿珠自幼伺候在她身边,二十余年,许明意还是头一次听到她哭。 见许明意抬脚,阿珠跪着朝着她的方向靠近,而后猛地将头重重地叩在青砖地上,道:“夫人的吩咐,阿珠不敢不听,待阿珠将您交待的差事办好,便去找您!” “好。” 许明意没有同她客气见外,脚下未停,也未回头。 午后刚过,天色转阴。 一队人马悄无声息地包围了别院。 堂中坐着的许明意放下了茶碗,眼底一派冷然。 来得果然够快—— 此次奉旨前来追查吴然下落的占云竹向来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而那密道固然隐秘,却也经不起反反复复的精细搜找,毕竟扬州城如今还是朝廷的地界。 或许也能侥幸挺过他们的搜找,但也只是或许而已,若只她一个,即便窝囊了些,能活一日也自当多活一日。 毕竟还是活着好啊。 燕王大军已攻下了灵璧,十日必能抵达扬州—— 可这别院里,还有一个吴然在。 她不能拿吴家唯一的后人来冒险。 吴家待她不薄,既将人送到了她这个儿媳这里,那她便不能辜负了这份托付。 更何况,这于她而言,也是等了很久的一个机会—— 她有仇要报。 血海深仇。 一阵迅速而整齐的脚步声靠近了此处,带头之人是一名穿着靛蓝长袍的男子。 他很年轻,看起来不过二十三四岁,眉眼清淡偏于温润,但许明意知道,这只是虚假的表象而已。 他入得堂前,见得坐在那里,满目冰冷然姿容正盛的年轻女子,脚步一滞,眼神顿时震荡起来,满是不可置信。 “昭昭……你竟然还活着,你竟当真还活着!” 起初他听闻此事,还不敢全信! 许明意眼中是不加遮掩的讽刺与恨意:“占云竹,当年是你害了我许家满门——” “不,昭昭,那不是我。”占云竹唇边溢出一丝苦笑,“那是我父亲所为,待我知晓时,已经来不及了……但他已经得了应有的报应,三年前,他已经死了,京城距扬州不过两百里,你应当听说了啊。” 许明意心中升起恶寒。 将自己所为推得一干二净,连父亲的死都说得这般云淡风轻。 “昭昭,我知道你此时不会信我,我占家也确实亏欠你们许家太多……你放心,日后我会好好地补偿你,绝不再叫你受委屈。” 占云竹看着她,语气温柔缓和,眼神尽是真诚与愧疚,说出的口却尽显循循善诱:“昭昭,将吴然交给我,我带你回京城。” “吴然么?我不曾见过。” “昭昭,我既寻了过来,你便骗不住我的。吴家人全死了,吴然一个文弱少年,除了投奔你,还能去哪里。” 占云竹此时才踏入堂中,且命随从从外面关上了门。 而在此之前,已有两名扮成随从的年轻女子搜走了许明意袖中藏着的匕首。 占云竹站在她面前只是笑笑。 “原来昭昭当真想杀我。” 但她心思纯粹简单,向来藏得不够深,从幼时起,他便能一眼就能看透她的想法。 还能猜到他今日过来,这已经十分敏锐了。又或者,是他的手下昨夜前来打探时,惊动了吴然的护卫。 许明意微微绷直了嘴角:“你要将我带在身边,日后我迟早会找到杀你的机会。” 占云竹只当没听到这句话。 他显然胜券在握,此时也不急着逼问什么,而是微微弯身,伸手扶住了她的肩,贪婪地注视着她,低声道:“昭昭,五年未见……我当真想极你了。你知道吗,如今我虽什么都有了,偏偏心里再装不进其他人。” 许明意猛地挣开他的手,起身间抬手攻向他的脖颈处。 腕上的手镯暗藏机关利刺,占云竹闪躲间,脖间仍被划破了一道伤口。 “昭昭,不能再闹了。依你的身手,不可能杀得了我。你既知道我今日会来,此举不过是在替吴然逃走拖延时间罢了。可他是逃不出扬州城的,别白费力气了。你是许吴两家余孽,只有我能救你,你该听话些才对。” 他制住许明意一只手臂,语气微冷,耐心在消减。 “是啊。” 许明意忽然露出笑意。 她当然是为了拖延时间,若不然,难道是为了恶心自己才听他说这些废话么—— 占云竹还想再说些什么,却突然变了脸色。 他若有所查地摸向脖间伤口,却见手指上沾染的鲜血竟是乌黑的颜色! “昭昭,你——” 他已无力再去钳制许明意,惊惧地后退数步,想要唤人进来,却惊觉几乎已经发不出声音。 他倒在了地上,敏锐地看向向他走来的许明意腕间手镯,又看向一旁角落里燃着不知名香料的香炉。 但已经晚了。 从自许明意袖中搜出匕首的那一刻,他意识到面前的女子一如既往地天真,便不自觉放下了大半戒备。 “你只知我自幼懂些拳脚功夫,故而处处防备着。却是不知,我这些年还学了些其它可以用来杀人的本领吧?” 吴然以为她是要以自己的性命来引开占云竹。 错了。 她是要杀了他。 “大人?可需要属下们进去?”门外传来试探的问话声。 占云竹双手抠着喉咙,拼命地想要发出声音,一面往门的方向艰难移动着。 许明意抬脚踩在了他心口处,抽出他腰间佩刀,手起刀落。 就在士兵要闯进来之时,门被人从里面踹开了来。 姿容无双,身上的雪青色衣裙染了血的女子出现在众人视线当中,而她手中提着一物—— 那是他们大人的头颅! 士兵们大骇而惊怒,看着那颗头颅被女子不客气地扔下了石阶,顿时拔刀围将上前。 别院外守着的士兵也涌了进来。 许明意抬脚踢倒了一旁的木桶,里面准备好的松油顿时在脚下铺展开。 她面色平静地取出火折子掷到地上,咬破牙后藏好的毒药,轰地一声,火势便蔓延开来。 她知道自己逃不了。 她许家将门出身,即便要死,也要有尊严地死去。 死在自己手里,没什么不甘心的。 虽然她幼时就极怕火,也很怕死怕痛,但好在这毒药能叫人毫无知觉地死去。 火势蹿高,雪青色的身影慢慢被吞噬倒下,阴云密布的空中忽然落下了细细雨珠。 此时忽有一群黑衣人跃入了别院内,同还沉浸在头领占云竹惨死的变故中未能定神的士兵们缠斗起来。 没了占云竹指挥,对方又来势汹汹,那些士兵们心神失守之下很快溃不成军,逃离了此处。 一只秃鹫在起火的房屋前低飞着,发出的叫声好似哀鸣。盘旋了片刻后,竟试图冲向火中。 火势燎伤了它的翅膀,它扑棱了几下,却又再次鸣叫着撞了过去。 “天目!” 为首的黑衣男子皱眉呵斥制止。 然而秃鹫仍不肯放弃。 许明意隐隐听到了尖锐的鸣叫声。 十日前,这好吃懒做,又丑又吵的笨鸟忽然没了踪影,她还当是寻到了投食更阔绰的新主子不会再回来了…… 而为首的黑衣男子若有所查,隐隐见得火中那一抹雪青,忽然就抬脚冲入了火中。 “主子不可!” 一名随从当即跟着冲了进去。 男子动作迅速,将身上还燃着火的许明意打横抱起,一旁的随从已眼疾手快从一旁的水缸里取了水来,及时地泼向二人。 “……怎么是你?!” “许明意,你还活着!” 男子看清怀中人样貌,挂着水珠的英朗面孔之上俱是震惊之色。 许明意试图睁开眼睛,却如何也睁不开。 “快,再取冷水来——” “将人带回军营医治!” 男子将身上披风解下,裹住她被灼伤的身躯,不断地吩咐着下属。 许明意的意识在逐渐消失。 她很想问一句“你是谁”。 也很想知道燕王的大军在破下扬州城之后,会不会继续攻入京师,皇帝会如何应对,是会死守国都,还是退去南边,两军又会对峙多久?最后燕王能不能打赢? 她私心里自是希望燕王能胜的。 可她等不到了。 不过…… 好像也不用发愁啊。 她素日里这么心善地道的一个人,今日又杀了一奸恶之辈,也算是积德之人了,想来十之八九是能升天的。 就到了天上再看罢…… …… 半月后,燕王大军拿下扬州城后,几乎没有停留,趁夜便围向了京师。 因吴家满门惨死之事,燕军士气高涨暴怒,前后不过三日就攻陷了国都。 身披甲衣的年轻男子带着一队骑兵逼入了皇宫禁中。 皇帝没有逃。 确切来说,是没来得及逃。燕王大军一路势如破竹,且因当今朝廷持政不仁,一路追随者倒戈者渐多,能这么快、且不顾朝廷派去讲和的大臣劝告,毫无顾忌地就这么打入京城,是朝臣与皇帝事先没有料到的。 年轻男子闯入养心殿内,无视着群臣和内监的高呼喝止,一手将病倒在龙榻上的皇帝提起,拖拽了出来,重重地抛在外殿御阶前。 固执忠直的老臣愤慨不已,出言怒骂哀呼年轻男子德行有失,不顾皇家体统。 “听着,交待你两件事。一,拟罪己诏,将诬害许家吴家之过大白于天下。” 看着被丢在身边的明黄绢帛和笔墨,皇帝浑身颤抖,癫狂地笑了起来:“妄想……朕不可能写!更不可能拟退位诏书……你们父子只能做乱臣贼子!” “写不写由不得你。” 年轻男子冷笑一声,一旁的内监看着横在身前的刀,跪伏在地,颤抖着捧起笔。 “二,自刎谢罪吧。” 年轻男子将手中的剑扔到了皇帝面前。 四下怒骂哭声不断,立于御阶之上的男子恍若未闻,只看向朱红宫墙上方风云涌动的天际。 正如父王所言,这条路走下来,代价已是过于沉重了。 若知最终还是免不了要得一个乱臣贼子的罪名,不知外祖父泉下有知,可会后悔吗? 还有许明意—— 那一日,他该去得早一些的。 她才二十二岁吧? 秋风瑟瑟,一场雨落,黄叶挟着战火与血腥坠入土中,一同被掩埋。 …… 002 想母亲了 许明意缓缓张开眼睛,入目便是烟藕色的鲛纱帐。 这鲛纱帐该是暑日里才用的,且她这数年来,已是再不曾过得这般精细讲究了。吴家固然不曾亏待,只是家破人亡之下,她自己没了那份心思。 而眼下更重要的显然是——她竟还活着吗? 可那毒分明是没有解药的。 她怔然了一会儿,神思中俱是茫然。 “姑娘可是醒了?” 守在帐外的阿珠轻声试探地问。 她自幼习武,又自幼伺候在许明意身侧,单听帐子里的呼吸声轻重,便能大致分辨得出人是睡着还是醒着的。 “阿珠?” 许明意双手撑在身侧,坐起身,瞥见自己那毫无烧伤痕迹的白净双手,不禁又是大怔。 “婢子在呢。” 阿珠将床帐撩开时,边对外间喊道:“阿葵,姑娘醒了,快去煎药吧。” “欸!” 有女孩子应了一声,快步出了屋子去。 许明意赫然瞪大眼睛。 ……阿葵?! 阿葵不是早已经淹死了! 她下意识地看向朝她递水的阿珠,面色不住地变幻着。 这全都不对…… 在扬州,阿珠陪她采药时,曾不慎被带刺的毒藤划伤了左脸,虽然用了裘神医配制的药膏,然因那刺带毒,终究还是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紫黑色疤痕。 但眼前的阿珠,脸上不仅没有那道疤痕,且浑然是小了五六岁的模样。 环顾四下,屋内摆设无一不贵重精致异常……这分明是她未出阁前的闺房啊。 许明意脸上的震惊俨然已经装不下了,到了极致,就显得呆滞起来。 阿珠只当她还迷糊着,毕竟姑娘这一睡就又是一天一夜。 “你们姑娘醒了?” 此时外间传来一道男孩子的声音。 “是公子。”阿珠轻声提醒着。 许明意呆呆地道:“叫他进来让我瞧瞧……” 阿珠愣了愣,却还是立即点了头。 “让我进去作何?这成何体统?”许明时只觉得莫名其妙,嘴上不耐烦地道:“问问她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府里没有的,我好叫人赶紧去给她买回来!” 再耽搁一会儿,谁知道她会不会又睡着了。 母亲让他管着许明意,他今日一早就等在了这熹院的书房里,听到动静就过来了——至于为什么要用这个“管”字,着实是他这不省心的姐姐近来愈发胡闹,脾气也愈发暴躁,摔东西都是小事,前日里竟还朝自己扇耳光,说是想叫自己清醒些! 只是刚扇完那两巴掌,两眼一闭人又倒头睡了过去…… 然而,母亲说是叫他来管人,实则不过是随时等着伺候许明意罢了——只说是丫鬟腿脚慢,满京城跑腿买东西什么的没人能比他更在行。 许明时正想着这些,忽听得有脚步声从里间传出。 是许明意跑了出来。 她披散着一头乌发,一把就抱住了那矮她一头,不过十来岁的男孩子。 “……”她跑得急,将许明时生生撞得后退一步,此时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明时,姐姐好想你!” 她不知道这究竟是升天了,还是在做梦,然而无论是什么,她只想说真话——许家满门冤死,她独自一人活着的这数年,每一日都盼着能再见家人一面,能抱一抱他们。 “行止这般无状!你是疯了不成!” 眉眼初显俊朗的男孩子回过神来,蓦地将她推开,犹如在看待疯子一般看着许明意。 许明意眼睛红红,却是笑望着他。 许明时:“……” 这种老奶奶看孙子的眼神,能不能从他身上移开! 管不住了,真的管不住了……! “父亲和母亲呢?还有祖父——我想见他们。”许明意生怕一场梦醒来一切都消失不见,此时显得极为急迫。 “……”许明时更是呆若木鸡。 “姑娘您忘了,老太爷还没到京城呢,前日里来信,只说还得四五日呢……”阿珠强压下震惊,开口道:“这个时辰,老爷自是在礼部的。至于夫人……” 说着,看向许明时。 许明时接过话:“在打马吊……” 但母亲在做什么根本不重要啊! 令人惊掉下巴的是……许明意竟喊了“母亲”二字! 若说这世间匪夷所思的事情非要他信一个的话,他宁可选择相信明日太阳会从西边出来,也不敢相信自己此时所听见看见的。 所以,到底是谁给他的勇气,竟然叫他连这种梦都敢做了! 镇国公府世子院中,正在与人打马吊的崔氏听了大丫鬟青樱来禀,说是许明意醒了,手中出牌的动作一顿,道了句“知道了,好生伺候着”。 青樱却道:“可姑娘说想见夫人。” “她想见我?” 崔氏意外不已。 这丫头主动想见自己的时候可不多。 莫非是想叫她过去吵架提神? 这么想着,又听青樱拿复杂的语气道:“……说是一觉醒来,想母亲了。” 崔氏:“……” 想母亲了? 她想母亲了! 崔氏脑子里像炸开了烟花,手里的马吊它突然就不香了! “我这女儿黏人得紧,叫诸位见笑了。那个,今日就先不打了,咱们来日再约……”崔氏急匆匆地留下一句话。 几位夫人面面相觑。 镇国公府的姑娘什么时候开始黏崔氏这继母了? ……且好歹打完这一局啊! 说好的满京城打马吊上瘾第一人呢? 崔氏带着丫鬟往熹园去,待到了院子前,却忽然又顿下脚步。 她来得是不是太快了? 会不会给那丫头一种呼之即来的廉价感? 不行……她越想越觉得“想母亲了”这句话,根本不像是那丫头说出来的话,或是拿来讽刺她的? 可这丫头性子虽倔,脾气也不好,却一贯直来直去,讨厌便是讨厌,压根儿也不是那种会阴阳怪气来刺人的孩子啊…… 总之为了尊严起见,还是等会儿再进去吧。 见自家夫人耐着性子耗时间却又等不及进去的模样,青樱默默望天。 眼见时候差不多了,崔氏才迈着步子,端着嫡母的架势从容地走了进去。 然而刚一靠近前堂,就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 一双等了许久的眼睛极快地找到了她,四目相对片刻,她只听得一声似饱含了无尽思念与心酸的“母亲”,而后就被许明意扑了个满怀。 崔氏动也不敢动,连呼吸都屏住。 她僵硬而缓慢地转动着脖子,看向自己的儿子,那眼神仿佛在说:儿子,我慌了。 许明时:……谁不是呢。 003 怪病 “这是怎么了……可是睡得太久,做噩梦了?” 崔氏自认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然落在许明时耳中……他还从未听过母亲拿如此温柔谨慎,像是生怕打碎了什么脆弱的珍宝一般的语气同谁说过话! “嗯……做了一场极长的噩梦……”许明意声音哽咽胡乱地应道。 生前所历,确实犹如一场噩梦。 而至于为何死后还能继续做梦,她亦是惊诧无解,毕竟也是头一回死,没有经验,这般局面也是她不曾料想到的。 只是不知这梦会不会很快便消失不见? 她紧紧抱着崔氏不肯松开。 察觉到她的不安,崔氏颇觉心疼,是比打马吊输了一千两银子还要心疼的那一种。 她轻拍了拍女孩子的后背,轻声安慰:“不打紧,只是梦而已。从今日起,那些鬼怪奇谈的书且莫要再看了……” 都怪二叔净出馊主意,说是看那些玩意儿能提神,才吓得小姑娘做起了噩梦。 想着又道:“若当真害怕得紧,就去我那里睡几晚……” 母亲可是这世间最有力的庇护,有母亲在,孩子才能心安嘛。 许明时听得抽了抽嘴角。 母亲还真是擅长趁虚而入啊。 只是这情形委实怪异得很,他忍无可忍地出言打破:“到底还要不要我去买吃食回来了?若是不用,我便要回去看书了。” 依旧抱着崔氏的许明意摇头。 她不饿,更加不想将时间浪费在吃东西上头,她只想同家人多呆一会儿,多说些话。 许明时:“你昨日不是说想吃清风楼里的冰粉?” 清风楼的冰粉吗? 晶透冰凉的红糖冰粉,上面盖些弹口韧道的小圆子,现铺了一层新鲜的花生西瓜碎及葡萄干……舀上一勺送入口中,甜而不腻且清爽解暑。 许明意从崔氏怀中将头探出,眼里还挂着泪,看向许明时:“除了清风楼的冰粉和翡翠虾仁饺子,还要郭记的包子和枣糕……再有河市街的脆皮烤鸭,记得要片得薄一些,多要几张春饼……” “……你吃得下吗?” 且这些地方离得不近,这是故意要累死他? 崔氏眼一瞪:“怎么就吃不下!快些去,冰粉记得用冰块隔着,鸭肉不能凉了!” 昭昭想吃,便是把满京城可吃的东西都买回来,一样只尝半口也是使得的。 许明时面上不耐,却还是没有耽搁地带着小厮出府去了。 许明意吃了个大饱。 崔氏则因管家寻了来,说是有要事,暂时唯有先回去见了人,只又说定晚间再来陪着。 哎,女儿太黏人也是件麻烦事啊。 但她还受得住,不妨且黏得再厉害些吧。 崔氏走后,阿葵端了药进来。 “这是什么药?”许明意问。 阿葵愣了愣:“自然是拿来治姑娘嗜睡之症的药啊。” 嗜睡之症? 许明意有些意外。 这梦做得倒是古怪,竟还有她以往身患嗜睡症的事情。 “放着吧。” 她因这“病症”吃的冤枉药已是足够多了,梦中断没有再自找苦吃的道理,有这肚子,多吃一碗糖粉难道不舒服吗。 “姑娘……”阿葵只当自家姑娘的性子又上来了。 但不知想到了什么,向来谨慎周全的丫头竟不曾再多劝。 这时,外间传来了说话声。 “昭昭可是醒了?”这是一道娴静悦耳的少女声音。 许明意微微皱眉。 脑海中刚有什么思绪浮现,下一刻却忽然陷入空白。 “姑娘!” 阿珠忙将坐在椅中猝然睡去的许明意扶住。 “昭昭又睡去了?” 见得阿葵出来,外间等着的少女探着头低声问道。 少女十六七的模样,身形生得高挑窈窕,五官趋于寻常,然肤色白净,穿衣首饰看似简单却花了心思,因此倒也堆出了几分干净素雅的气质来。 阿葵轻一点头,少女便担忧地叹息了一声。 她与阿葵一道出了外堂,忽而问:“听说今日夫人来过了?昭昭近来因患病之事脾气难免有些收不住……未曾惹恼夫人吧?” “姑娘与夫人相处甚好。” 少女面上浮现出半真半假的讶然之色。 原来她听到的消息竟是真的? 昭昭当真抱着夫人喊了母亲? 她还想再问些什么,却见阿葵脚步匆匆,已经回了抱厦。 …… 如此过了三日,许明意再次从昏睡中醒来,却是靠在窗边陷入了沉思当中。 这场梦当真太长也太真实了。 而她起初一心沉浸在重见家人的喜悦当中,许多细节来不及去细思,这两日细细观察,却是越发感到意外。 从镜中自己的容貌和身边所有人的年纪,以及眼下她祖父很快就要回京等大小事来看,她这场“梦”,竟处处都是六年前的情形! 这到底是做梦,还是她真的就回到了十六岁? 纷杂的猜测在脑海中浮现,许明意一颗心跳得飞快。 眼下,她需要去印证这些猜测—— “姑娘,该喝药了。” 阿葵端着药走了过来。 许明意道:“阿珠去外面守着。” 阿珠没有迟疑地应下。 “这药以后都不必再煎了。”许明意看着阿葵手中托盘上的药碗直言道。 阿葵意外地看着她。 女孩子语气平静,看起来与任性毫无关系——可若不是不愿吃药,姑娘何故说出这样的话? 毕竟她家姑娘向来惜命的紧,此次得了这怪病,许多时候两眼一睁头一句话就是:“阿葵,我的药呢?”,每每请了新的郎中或是太医来,少不了要问一句“大夫,我这病可会死人?” 因有一位郎中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老夫从未见过此等怪病,长此以往地睡下去,失调之下,只怕要毁了身子根基”,姑娘强忍到那郎中离去,转头就闷在枕头里大哭了一场,兼以直白地抽噎道“我还年轻不想死”,“我若死了,祖父和父亲定是受不住的……这般细细一算,没了我,镇国公府十之八九也要垮了”——这么一说,哭得更凶了。 想着这些,阿葵的眼神担忧之余更多的是困惑:“姑娘为何不愿吃药了?” 许明意不答反问:“此前数次我不愿吃药,你也未有劝太多,这是为何?” 004 印证 这几日她虽是痴痴茫茫的,却因过分看重眼前的一切,由此也留意到了阿葵的异常。 阿葵果然怔住。 又听许明意道:“因为你也觉得这药治不好我的病,对是不对?” 阿葵霎时间瞪大了眼睛。 “姑娘……” 她下意识地就想安慰许明意,然而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还是神色复杂地点了头。 “是,奴婢觉得那些药或许是无用的……” 正斟酌着要如何往下解释时,已听面前的姑娘拿平静而笃定的语气讲道:“拿治嗜睡病的方子来解毒,自然是无用啊。” “姑娘!”阿葵神色震动,这话姑娘是从何处听来的? “你是何时察觉的?”许明意问。 阿葵强压下内心的惊惑,答道:“也就是这几日而已……姑娘的病来得古怪,起初不过是一场寻常风寒,如今却连太医都束手无策……奴婢就想着,有无可能姑娘并非患病,而是……奴婢虽医术不精,却听闻过这世间有许多奇毒,也是分起源与派系的,若是不知其门道,根本诊不出究竟来……” 宫里的太医们所擅的乃是医术,读得亦多是寻常医书,对毒理固然不会一窍不通,可却不见得会对那些形形色色的奇毒也了如指掌。 见许明意面色未有变动,阿葵才又低声往下说道:“奴婢这几日暗中在翻看娘亲留下的那些残缺不全的医书,昨日竟当真查到了这世上确有可致人终日昏睡的毒物,只是奴婢看不大懂,那些稀奇古怪的药名听也没听过,其上也不曾载有解毒之法……” 且那书看起来也不大靠谱的模样,说是医书,半道竟还不务正业地说起了巫术来,更还说到了鬼怪之事,越扯越玄乎就罢了,更可恨的是说了一半还没有下文了! ——害得她大半夜又是担心姑娘的病症,又忍不住去想那中了狐媚之术的书生究竟如何了,直是一夜没能合眼。 “若我今日不曾问你,你打算怎么做?”许明意看着她。 阿葵和阿珠一样,都是她生母给她留下的丫鬟,阿珠的父亲是她生母的家仆,如今仍在定国公府里做事,只由她差遣——阿珠的一身武艺,便是他所授。 阿葵的娘亲本是一位医婆,在她母亲去世之后不久,也随主子去了。 阿葵懂些粗浅的医术,且心思细腻,亦是值得她信任的丫头。 可这个小丫头,却溺死在了明日深夜。 那时她终日昏睡着,府中的人恐她伤心又迟了好几日才将此事告知于她,因此她并未有机会觉察出任何异样。 可如今却不同了。 眼下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并非是患病,而是中毒。 既是中毒,便该有下毒之人。 而此时隐隐觉察出了此事的阿葵突然出事死去,就显得过分巧合了。 “奴婢本想着,或可将这猜测说与老爷听……叫老爷来想想法子,再寻些擅长解毒的郎中来给姑娘瞧瞧。” 虽只是无凭无据的猜测,可事关姑娘,她总要一试。 至于为何不直接同姑娘讲? 她是怕姑娘会被受不住打击昏死过去啊。 当然,她也是吓得不轻的,昨夜想那鬼怪之事的下文时,始终也是眼含泪水的,姑娘惜命,离不开姑娘的她也怕姑娘出事啊。 看着眼睛红红的丫头,许明意心中浮现了一个猜测。 阿葵说,打算将此事说与她父亲听。 可她父亲若是得知了,必然不会不重视此事。 那么,阿葵的猜测会不会是被什么人提早察觉到了,所以被提前灭了口?——阿葵懂医从不是秘密,又日日侍奉在她身侧,或本身就会成为对方防备的对象,若有丝毫异样只怕都会引起对方的疑心。 究竟是谁下的毒,她无法确定。 她得知自己中毒,是在被吴家送去扬州养病之后,裘神医替她诊出来并医好的,而那不久,镇国公府就出事了。 中毒的往事,也就无从查起。 但在她心底,可疑之人,却一直是有一个的—— “依着这方子去抓药。” 阿葵看着自家姑娘递来的药方,满脸迟疑之色:“姑娘……这能行吗?” 惜命如她家姑娘,为了这怪病可谓百般法子都用尽,近来甚至也是在亲力亲为地翻看各类医书的……所以这方子该不会是从哪本医书的犄角旮旯里抄来的吧? 许明意不多解释,只道:“试试吧。” 阿葵心酸地点头。 姑娘这是为了能活下去而不想放弃任何一丝希望啊。 如果这方子叫正经郎中看了之后没有妨碍的话,那就试试吧。 “暂时不要同任何人说起换药方的事情。” 许明意交待道:“此外,还有另一件事需要你去做。” 005 祖父归京 阿葵点头。 “姑娘您交待便是。” …… 次日,是许明意的十六岁生辰。 因抱病在身,便未似往年那般宴请京中贵女上门庆贺。 即便如此,从清早起,各府小姐的生辰贺帖还是接二连三地送进了镇国公府,并着或精致贵重或冲着许明意的喜好来送的各式生辰礼。 其中亦有从宫里送过来的。 这倒不是因为许明意多么擅长交际。 她性情算不上温婉,也半点不圆滑,甚至还有几分将门小姐骄纵的名声在外,人缘之所以还能这般好,不外乎是因镇国公府的地位罢了。 大齐建国不久,她的祖父,当今镇国公许启唯,也正是刚打了胜仗还朝的许老将军,当年乃是同先皇一起打天下的开国功臣,在朝中威望甚重,亦极得百姓景仰。 而许明意身为镇国公府唯一的嫡女,身份自然非寻常贵女可比。 这一日,许明意难得一大清早便醒了来。 用罢了早食之后,见自家姑娘认真看了那些生辰礼,阿葵暗暗有些奇怪。 往年这些东西,除了没有署名的那份儿,姑娘根本都懒得去细看的,只会叫她们仔细整理了礼单以便来日回礼而已。 许明意放下了手中的匣子,眼神涌动着。 果然都一样—— 其它的生辰礼她或许没什么印象,但有两份她绝不会记错。 皎皎送来的是整整一匣子大小相仿且晕彩极好的南珠,据说是攒了一整年的,送给她穿珠帘用。 吴皇后送来的是一套宝石头面首饰,另还有一柄做工精细的团扇。 许明意拿起那柄绫绢扇,扇柄坠着平安结,扇面上以卓绝的苏绣勾出了一幅燕飞图,一旁又有一行小字:终温且惠,淑慎其身。 一套宝石头面,对镇国公府的姑娘来说称不上稀奇,然身为中宫皇后,这般送礼称得上中规中矩。 至于这柄扇子…… 夏日里正是能用到的时候,又系了一枚平安结在,于病中的许明意来说,送得也正是合情理。 先前许明意便是这般想的。 但兴许是后来经历了太多事情,眼下她事事总爱过分多去留意思索。 尤其是同吴许两家有关的。 她正盯着那柄扇子瞧,只听得丫鬟来禀,说是:“柳姑娘到了。” “叫她进来吧。” 柳宜走了进来。 “听说昭昭今日醒的早,我便去厨房给你煮了一碗长寿面来。”她手中端着托盘,笑着道:“还有几样小点心,都是以往你爱吃的。” 许明意微微点了点头:“有劳你了。只是我刚用罢早饭,且先放着吧。” “那便尝一口好了,图个吉利嘛。” 柳宜在她身边坐下,将碗碟放在二人中间的小几上,递了筷子到许明意面前。 “我当真不饿。” 许明意晃着手中的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 柳宜笑着点头,好脾气地顺着她:“那就先不吃。” 许明意一向娇惯,心里想什么便说什么,可从来不管别人的颜面好不好看——可谁叫人家是镇国公府的嫡女呢? “昭昭这扇子倒是精巧得很,瞧着像是宫里的东西。”她好奇地问起。 许明意淡淡地“嗯”了一声。 柳宜也不在意她的冷淡,只认为是因病中心情不妙。 目光扫过许明意手中团扇,又看向那些琳琅满目的锦盒匣子和帖子,她喟叹了一声:“这般比较之下,我备下的生辰礼,倒是寒酸地拿不出手了。” 这话倒不难接。 一句“心意到了即可”,也就和和气气地揭过了,可偏偏听那靠在椅子里的许明意兴致阑珊地道:“不送也没什么。” 眼下她一刻也不想将时间浪费在同无关紧要的人说废话这上头。 当然,若是面前的人当真如表面看来这般和善,她也不会这般。 柳宜的脸色终于有些挂不住了。 “自还是要送的,只是希望昭昭别嫌弃就好。”她勉强笑着说完这一句,就起了身道:“你好好歇着,我去厨房瞧瞧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夫人说了,晚间咱们自家人还是要庆贺一番的。” 阿葵暗暗嫌弃地拧眉。 什么自家人啊,她又不姓许。 脸皮这么厚,莫不是脸同脚底板长反了吗? “阿葵,送柳姑娘。”许明意道。 阿葵应了声“是”,顺便端起了一旁盛放着药碗的托盘。 柳宜来不及去细想许明意今日的态度,就看到了那碗中不曾动过的药。 “昭昭还是不肯吃药?” 出了前堂,她低声问阿葵:“这怎能由着她任性呢……你和阿珠该是好好劝一劝的。” “这药本也无甚作用,姑娘不愿喝就先不喝了。” 柳宜叹气道:“不喝药病怎么能好呢?” 阿葵脚下未停,看着前方,似自语般说道:“未必就是病呢……” “什么?”柳宜愣了愣。 阿葵摇摇头没说什么。 柳宜又道:“昭昭这病马虎不得——” “这是自然。只是这些郎中太医都不顶用,我正想着待今晚老爷回来之后,同老爷问一问,能不能请些江湖郎中来给瞧瞧。”阿葵喃喃着,眼底似有思索。 “江湖郎中?”柳宜忧心忡忡地道:“我以前常听人说,有些江湖郎中用药极不讲究,看着是有奇效,实则极伤身子……昭昭身子金贵,怎能叫江湖郎中来看?你便是同老爷说了,他只怕也是不会同意的。” 阿葵似犹豫了一瞬。 却还是道:“万一有人能医得好姑娘呢,总要试试吧。” 柳宜欲言又止,然阿葵疾走几步,已将她甩在了身后。 屋内,许明意又沉沉睡了去。 解毒非一日之事,昨日才换的药方,她这一睡便睡到了临近傍晚。 醒来时,还是觉得没睡够似得,仍是困得厉害。 “姑娘醒了。”阿珠撩开了纱帐。 随后便是阿葵的声音。 “姑娘醒啦?” 相比阿珠的沉稳淡然,她显得激动得多,走到床边道:“姑娘,老太爷回来了!” 思绪尚且朦胧的许明意顿时精神一振。 祖父回来了?! 是,她记得,祖父就是在她生辰这一日抵京的! 等等—— 她好像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006 那个少年 许明意紧张地转过头看向面色激动又隐隐透着怪异的阿葵。 接下来该不会是…… “老太爷还带回来了一位公子呢,说是给姑娘冲喜用的……”阿葵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声说道。 自古以来,她只听说过女子冲喜,眼下姑娘这事还怪新奇的呢,是话本子上都没有见过的。 “……” 许明意彻底不困了。 确切来说,这四五日间,她从未如此时这般清醒过。 …… 镇国公府前院客房中,此时隐隐有些嘈杂。 房中的床榻上躺着一名样貌俊朗的少年,浓密的睫毛下一双眼睛紧闭着,薄唇微有些发白。 “长得倒是难得一见的好看……” 披着靛蓝长衫,面上胡须杂乱的中年男子双手拢在袖中,仔细打量了床上的少年片刻,又上前抬手拍了拍对方的胸膛和手臂,满意地点头道:“看着单薄,实则不然。” 一旁的许明时面色复杂。 二叔这种验看货物一般的架势是怎么回事? “我带回来的人,还能差了?”一旁刚换下盔甲的许老将军捋着花白的胡须道:“姚先生说了,拿他来给昭昭冲喜,昭昭的病定能好转痊愈。” “祖父……”许明时到底没忍住开口,“姐姐的病固然要紧,但是嫁娶之事事关女子终生,如此就轻易决定,会不会太轻率了些?” 他知道祖父疼爱许明意,可女儿家嫁人是最重要的事情,嫁错了人,耽误的可是一辈子。 他虽才十岁,生在这等权贵之家,自也懂得这个道理。 “这有什么?”许启唯大手一挥,浑不在意地道:“不过一个男子而已,冲喜过后,若昭昭不喜欢,休夫就是了!” 病好了,想再挑什么样的没有? 至于再嫁会惹人非议? 非议是能当饭吃,还是能抵他孙女的命? 若日后昭昭实在不想再嫁,留在镇国公府享一辈子清福就是了!左右嫁人图得就是一个归宿和舒心! “……”许明时沉默了。 或者说,他被说服了。 且他突然觉得,女子嫁人这种事情好像还挺随意的? 没人留意到床上的少年额角跳了跳。 活到十七岁,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时这般廉价过。 “父亲这想法固然可行……”二老爷许昀思索着道:“可我瞧着这少年,气度亦是不凡,绝非是寻常人家出身啊。婚姻之事,总归还需两家点头同意……” “放心,这点小事,办法有得是。” 许老将军胸有成竹。 “那昭昭那边呢?” “这丫头随我,凡事一贯想得开,把利弊说通了还怕她不点头吗?” 许昀和许明时脸色各异。 这倒说不好…… 见得儿子和孙子眼神,许老将军莫名也有些没底了,正色想了片刻,负着手皱眉道:“姚先生卜算,从未出过错,事关昭昭的身体,这一回绝不能由着她来,她若不同意——” 顿了顿,道:“咱们就一同好好地劝一劝,想法子求一求,她素来怕人唠叨,听得烦了,总会答应的。” “……” 真是不失为一个实用的好办法啊。 许昀和许明时先后点头。 “父亲!” 此时,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是镇国公世子、许家大老爷许缙刚从礼部下值,连官袍都还没来得及换便找了过来。 不同于二老爷许昀的清瘦,许缙近几年来愈发体胖,年轻时的英俊气已被拿重金养出来的肥肉挤散了七七八八。 “父亲回来了!儿子听说父亲——” 许缙踏进房内朝着老父亲行礼,话刚说到一半,就看到了床上躺着的人。 父亲还真给昭昭捡了个冲喜的回来?! 起初听到家仆送信,他还当是听错了! “父亲,这可不是玩笑——” “昭昭还病着,老子可没闲工夫同你开什么玩笑!”看着大儿子,许老将军怒火横生:“连个孩子都照料不好,这笔账老子还没跟你算!” 许缙顶着下一瞬就要被老爷子的大刀砍来的压力,硬着头皮说道:“父亲息怒……儿子只是觉得,若当真需要冲喜的话……周侍郎家的公子倒是更适合些。” 那个年轻人他很喜欢,也极配昭昭。 床上的少年眉头微皱。 ……还嫌弃上他了? 等等,这种事情究竟有什么好争的! 少年忍无可忍,挣扎着要醒来,却始终未能如愿。 “你当谁都能有福气给昭昭冲这个喜?”许老将军一巴掌拍在了长子头上,“若真那么简单,老子还辛辛苦苦地将人扛回京城作甚!” 许昀和许明时同情地看过去。 “老太爷,熹园里有人来传话,说是姑娘醒了!” “昭昭醒了?!” 许启唯脸色大喜,阔步走了出去。 许缙等人连忙跟上,房中霎时变得空荡。 而床上的少年数次尝试之后,终于得以缓缓张开了眼睛。 007 机缘造化 那双眼睛极英气,瞳仁黑亮,仿若星辰藏于其内。 他双手撑着,皱着眉坐起身来,边打量四下,边回忆着中毒昏迷前的事情。 他是在入京的途中遇到了山匪,隐隐约约记得是被路过的一队士兵所救…… 再后来便昏了过去,中间之事皆无印象,直至约一个时辰前,才算有了较为清醒的意识,开始能够听到身边的说话声。 想到方才听到的对话,少年的脸色不由有些发黑。 这家人竟是要拿他来冲喜! 且言语间又多有挑剔,还说什么,日后不满,大可休夫—— 少年想要下床,却一时提不起力气来。 此时,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是一名老仆引着一位提着药箱的郎中走了进来。 见他醒来,那老仆甚是高兴。 而那种高兴,显然并不纯粹。 少年压下内心的复杂感,出声问道:“敢问这是哪家府上?” “这是镇国公府,我们老太爷便是当今镇国公。”老仆脸上隐含与有荣焉之色。 少年怔了怔。 镇国公府? 竟是镇国公在的打了胜仗回京的途中偶然救下了他? 郎中诊完脉,只道余毒已经清得差不多了,只需继续服药,再休养上十日半月,人便能痊愈了。 郎中离去之后,老仆递了一杯水过去,笑着同少年交待:“公子眼下只管安心休养身体,也莫要觉得惊慌,有此机缘,这是公子的福气造化。” 少年:……这仿若青楼里的老鸨同被贵人看中了的楼中姑娘说话时口吻和神态又是出于怎样的心态? 他没有多说多问什么,只道:“劳烦向镇国公传达一句话,我想要当面同他道谢。” 一码归一码,受人救命之恩确是事实。 老仆欣慰地点头应下。 总觉得对方误会了他想要道谢的意思,少年再次陷入沉默。 熹园,外堂中,许明意紧抱着镇国公。 老爷子颇觉受宠若惊,拍着孙女的背好生安慰了一阵。 “我的昭昭病了这么久,当真是遭了大罪了……是祖父回来的迟了,叫昭昭受委屈了。” 大齐国赫赫有名的老战神,战场上叫敌人闻风丧胆的大将军,此时说起话来轻声轻语,且说着说着,更忍不住心疼地红了眼眶。 老爷子这边一颗心疼得要碎掉,便拿目光扫向一旁的许缙等人。 那目光中多是怪责与不满。 看把他孙女委屈成什么样子了,一见着祖父就扑过来抱住,孙女过了十岁之后,可就不曾再这样抱过他了——看来在昭昭心中,只有他这个祖父才是家里最值得依靠的人啊。 这般想着,老爷子既觉得心疼又有些不合时宜的自得。 皆已被许明意雨露均沾地抱过一场的许缙许昀许明时及崔氏,都没有打破老爷子独得恩宠的美好幻想。 许明意抱着老人,一颗连日来浮在半空中的心仿佛在渐渐变得安定,却又生出刺痛感来。 她太久没有见到祖父了。 这数年来,她总是在想,最后一次见祖父,是什么情形,她和祖父说了什么话,那时或许已经预料到许家即将要有灭顶之灾的祖父,是拿什么样的眼神在看待着一无所知的她? 可她什么都想不起来。 那时她初嫁去平南王府,嗜睡症还未得治愈,没有太多心思去留意其它。 更重要的是,她并没有意识到,那是最后一次见祖父。 人生许许多多的最后一次,总是发生在不知不觉间,譬如有一日亲人们抱起年幼的你,再放下时,便成了最后一次抱起你,而那时包括你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不会意识到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将你抱起。 她也记不起最后一次抱家人是什么时候,只知那感觉是天底下最能叫她安心的。 她做梦都想抱一抱他们,眼下终于如愿,而且,这似乎并不是梦…… 心中的妄想一点点在得到证实,许明意从老爷子怀中抬起头来,眼中再无半分泪意,笑着道:“祖父,昭昭不觉得委屈。” 前世今生,她都是被护着的那个人,直至身死,也不曾觉得被委屈过半分。 “对,不委屈,今日是你的生辰,不说那些不如意的话。”老爷子笑着坐下,道:“祖父给你带了一份生辰礼回来。” 许明意也被崔氏拉着在身边坐了下去,听得这句话,面上的笑意突然变得勉强。 她亦不装傻拐弯:“祖父说的莫不是前院里的那位公子吗?” “对对,就是他,看来昭昭已经听说了啊。”见孙女这般坦率直接,老爷子也就继续往下说道:“我才将人带回来,你便转醒过来,这说明什么?——姚先生卜的卦,果然是不会出错的!” 崔氏出言道:“可儿媳听说,那少年一路都是昏迷不醒的……” 公公做的决定,她一般不会干涉,但事关昭昭,却是不同。 方才她也使了青樱去前院瞧过了,说是瞧着半死不活的,这到底是谁给谁冲喜? 还是说……就得是这么互相对冲? “不妨事的!路上已经使郎中看罢了,只是中了毒性较强的迷药罢了,一路灌药针灸,应当就快清醒过来了。” 下意识地坐得离老爷子较远的许缙问道:“可万一他家中订有亲事呢?” “没有的事,有一回针灸时叫郎中多扎了两针,使人清醒了片刻,已经趁机套过话了!”老爷子答罢,笑着看向孙女:“昭昭意下如何?或者说,先去瞧瞧合不合眼缘?” 看着祖父慈爱期待的眼神,许明意有着短暂的恍惚。 上一次祖父就是这么问她的。 她没有去看那人究竟长什么模样,也没太多其他杂念,只一个念头:想活。 那时她是只将这件事情视作了某种“祈福求雨”之类的消灾仪式而已,想着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如祖父所劝说的那样,若二人当真不合,日后和离一别两宽,镇国公府多给一些补偿报酬便是——而完全没有料到……她确实是活下来了,却将人家好好地一个堂堂定南王府的世孙给生生克死了! 她当时,真的害怕极了…… 008 告知 她虽想活,却也没想过要建立在将别人克死的基础上。 因此除了害怕,又极不安内疚。 又不免想着,在吴家必是呆不下去了。 她本就是为了叫人家冲喜才嫁去的,这门亲事是她家祖父软硬兼施得来的,吴家乃累世大族,又是被先皇亲封的异姓王,因皇上出面,又顾念着两家之间的一些旧事,才勉强认下这门亲事。原本大抵是想着待她病好之后便如两家约定的一般和离送客,可谁知竟搭上了孙子的性命…… 可吴家也不愧是世家出身,风度极佳又极明事理,悲痛之余,竟还顾得上倒过来宽慰她,只道吴恙的死乃是意外,同她无关,叫她不必在意外面的风言风语。 若说只是面子上的好听话,但吴家后来所为,无一件不是站在她的角度上。 压制流言不传入她耳中,替她寻了隐世神医,将她暗中送去扬州养病。 只是那时众人都只当她是不治而亡了——她起初得知此事,还曾不解吴家为何要这么做。 直到后来许家出事…… 她循着一些蛛丝马迹猜测,将她送去扬州,或许是祖父同吴家商量之后的决定。 许家出事,罪责再大,可她身为出嫁女,又是嫁到定南王府,确是不必担心受‘牵连’,可祖父必然知道,依照她的性情若是身在京师,不可能做得到不管不问。 祖父和吴家都是打算瞒着她的。 直到她在扬州偶然听到风声,去信给皎皎,才知详细…… 也是皎皎帮她查到,许家出事与占家父子有关。 她想过回到京城寻机会杀了占云竹,冷静下来却深知根本行不通。 那时占云竹娶了首辅嫡女,平步青云,她轻易无法接近,且一旦失败,更会牵连定南王府。 镇国公府一夜倾塌,定南王府难道便是坚不可摧的吗? 树大招风。 两家同是开国功臣,当年一同打下齐家天下的,便是先皇与她祖父许启唯,及当今镇南王吴竣。 只是镇南王府出身世家根基更为深厚,有人真想做些什么,还须再三掂量罢了。 可后来时隔不过五年,镇南王府终究还是一把火燃为灰烬了…… “昭昭?” 听得老爷子的声音,许明意回过神来。 看向众人,只见皆是在看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祖父,冲喜之事,我认为倒是不必了。” 冲喜要人命这种事情,已经干了一回,总不好再干第二回。 再者,是当真也用不上了。 老爷子愣了愣。 就这么直接拒绝了? 且拒绝的不是那个少年,而是冲喜这件事情? 莫不是姑娘家脸皮薄,觉得找人冲喜这种事情太难为情? 众人所思各异之时,老爷子刚要再说什么,却见孙女示意了婢女阿珠带着堂内的下人都退了出去。 旋即便听她道:“明时,我想吃福云桥的芝麻酥饼了。” 许明时皱眉。 这是想吃东西? 分明是要将他支开才对吧! 他心下不满,然对上许明意那双带笑的眼睛,拒绝的话顿时就说不出口了。 ……罢了,许是她觉得这种事情确实难为情,不好叫他这个做弟弟的听到吧。 可支开就支开,为什么偏偏又要打发他去跑腿啊! 许明时满心怨念地顶着烈日离开了熹园。 堂中,许缙不解地看着女儿:“昭昭……” “父亲。”许明意依次看向家人:“祖父,二叔,母亲。我说不必冲喜,非是碍于颜面。” 众所周知,她许明意虽然要面子,但更爱命。 “我此番并非患病,这怪病,实为中毒。” 这件事情,她不打算瞒着家人自己解决。 因尚不确定凶手是何人,是否有同谋,直接说出来,也好让家中之人都有个防备。 “中毒!” 许老爷子猛然站了起来。 许缙兄弟与崔氏亦是惊异。 见得三人表情,许老爷子愈发惊怒:“……你们竟都不知此事?!” 许明意忙道:“我亦是刚得知不久,还未来得及同父亲母亲说起。” “昭昭,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你是如何得知自己是中了毒的?” 几人急急地问道。 “究竟是什么毒?竟连太医都诊不出!” 面对大家的急切不安,许明意道:“是阿葵诊出来的。” 众人的视线霎时间投向阿葵。 阿葵微微瞪大了眼睛。 “……” 她真的就是看了本杂书,从而生出了一点点怀疑啊…… 然在这等注视之下,只能硬着头皮道:“此毒十分古怪,且似乎又非是起源于大齐境内,故而太医们诊断不出也是正常的。” 许老爷子脸色难看而紧张:“既是如此古怪,可有解法没有!” 见大家盯着自己的目光愈发急切,阿葵一句“奴婢不知何解”,无法也不敢说出口来。 这时又听自家姑娘开了口。 “阿葵解得了,昨日已经换了药方,眼下中毒时日尚不算太久,想来至多不过二十日,便能恢复了。” 阿葵颤了颤。 姑娘啊…… 您是认真的吗? 就凭那来路不明的药方? 提前也没说还要她这么演啊…… “当真?”许缙盯着阿葵问。 阿葵边在心中默默流泪,边点着头道:“是……” “如此便好。” 众人的心勉强放下一半。 “可知是谁下的毒!”许老爷子坐了回去,面上怒色却是愈盛。 009 这么痛快? 崔氏紧紧皱着眉。 若昭昭当真是中毒,身为当家主母,她的责任是最大的。 此时她除了自责还有后怕,当然,最多的亦是惊怒—— 她站起身来,朝着镇国公的方向,脸色凝重地道:“此事是儿媳不察,未能照料得好昭昭,待儿媳先将此事查明,再去祠堂请罪。” “此事出在我自己身上,我此前都未能察觉异样,何况是母亲。”许明意道。 这些日子,为了她的病,母亲忙前忙后,已是十日半月都顾不上打上一次马吊了。 而若真是她猜测中的那个人,那她此次中毒,只能说是自己太不警醒。 可一个从未经过风浪,娇生惯养长大的小姑娘,本身又能有什么过人的警醒能力呢——许明意在心中替自己找着借口。 “问题也未必就是出在家中。”许缙似有所指。 镇国公府暗中也并非没有仇敌。 加之昭昭是镇国公府独女…… “或许也不一定是多么值得一提的阴谋。”许昀斟酌着道:“若对方有意借昭昭来报复镇国公府,要下的毒恐怕便不止是叫人昏睡这般简单了——” 说着,问道:“昭昭此前可同哪些人有过过节?” 崔氏也忙地问:“或者那次风寒之前,可有同谁接触过?” 毕竟她家昭昭出身好又貌美,即便没有过节,也有得是人嫉妒眼红,万一遇到了什么契机,歹念发作都是有可能的。 这么一说,昭昭也着实太容易招来危险,日后必得十倍百倍地看着护着才行。 崔氏后怕又严肃地想着。 见家人们猜测纷纭,许明意适时开口道:“实则我也有一个猜测,或许,今晚便能看到结果了。” 上一次,阿葵便是死在了这个夜里。 这一回,她要亲自揭开真相。 …… 小半个时辰之后,镇国公离开了熹园,虽说满腹心事,面上却已不显。 等在外面的老仆迎上前:“老太爷,前院里的那位公子说是想要当面同您道谢。” “人醒了?” “是,齐大夫也去看罢了,说是已无大碍。只是人初醒,身体还未恢复,如今还下不得床。” 镇国公颔首,带人往前院而去。 到时,只见那少年正立在堂中,见得他来,抬手施礼。 镇国公眯着眼睛望去。 十六七岁的少年身形颀长,半束起的墨发披在脑后,面容俊朗,眉眼里蕴藏着少年英气,哪怕身上穿着的只是寻常市布素灰色夹袍,也难掩周身清贵之气。 “晚辈多谢镇国公救命之恩。” 他此时行礼,声音恭敬却并不显得低人一等。 “不是说还下不得床?”镇国公看一眼他尚且虚弱的面色,心中便了然,坐下道:“老夫向来不看重这些规矩,你亦不必过分拘泥,躺着说话便是。” 不将身体养好怎么给他家昭昭冲喜? 吴恙却只是在一旁椅中落座下来。 躺在床上与人说话,尤其是恩人长辈——自幼习惯的教养深入骨髓,即便他性情不羁,却也做不出这样的举动来。 见他坐下,镇国公也没多说什么,只开门见山地道:“你既知我救了你一命,那我便也直说了。我许启唯平生行事救人,原本倒也不图什么回报,只是眼下确有一事,非由你来做不可——我家中孙女患病在身,需得你来冲喜,你若诚心报恩,这便是机会了。” 虽说昭昭称自己是中了毒,然其中真假、能否解得了还有待证实。 冲喜之事,他思前想后,认为还是先揽下再说。 更何况,他本就还有着别的思量在。 “相救之恩,理当相报。”少年面色尚算平静,“只是婚姻之事,非是戏言,我与贵府姑娘素未谋面,便谈及亲事,恐有不妥。” 这便是不肯答应了? 镇国公眉毛动了动,却也不见怒色,相反,心底多了一丝欣赏。 然语气中却仍多了一丝威压:“怎么,莫不是觉得我镇国公府的姑娘配不上你?” “晚辈并无此意。”少年不卑不亢,也并未多做解释,只又道:“恕冒昧一问,不知贵府姑娘所患何病?晚辈家中略有几分人脉,愿倾力为贵府姑娘求医相治。” 镇国公摇着头端起茶碗。 “这个不必如此心急,治病也非一日之事,等你们的亲事定下之后再细商不迟。” “……”少年默了片刻。 是他心急吗? “晚辈家中规矩多,关乎亲事,还需禀明家中长辈,方能定夺。” 镇国公喝了两口茶,没接这话。 搁下茶碗,却是语气悠远地道:“十六年前,老夫正在西边带兵打仗时,有一回因军中出了奸细,中了匈奴的陷阱,被围困在一片山林当中,整整五日后,我带百名伤兵趁夜突围而出。一月后,接到家书,才知突围那日,便是这丫头降生之日……” 吴恙怔了怔。 怎么……突然说这些? “她是第一个唤我祖父的,也是我唯一的孙女,说句不怕人笑话的,只要能医得好她的病,便是要我拿这条老命去换,我也愿意。” 吴恙听得心下有些震动。 他家中也有祖父。 一个老人能说出这样的话,即便是有打感情牌博同情的意思在,却也叫人动容。 “老夫跟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不必同老夫东扯西扯,说那些没用的废话——这门亲事,你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你若识趣些,我们便和和气气地办事,你若不识趣,也休怪老夫不留情面!” 没料到是这么一句的吴恙再次默然。 原来不是博同情…… 而是“给老夫听明白了,这丫头是老夫的眼珠子,老夫为了救人不择手段”的意思。 “然老夫也非不通情理之人。”镇国公语气稍缓,很有几分软硬兼施之意:“你方才也说了,婚姻之事,确是勉强不得。不如这样……这桩亲事,大可只用来冲喜,走一走形式,待日后我孙女病愈,镇国公府便将人接回,从此男婚女嫁,各不干涉,救命恩情也就此一笔勾销。” 少年眉心跳了跳。 也就是以所谓的休夫作为收场? “如何?”镇国公问:“先不必提你家中是否会答应,老夫只问你自己。” 吴恙喝了口茶。 思索了片刻。 “晚辈答应了。” 这么痛快? 镇国公反倒有些反应不及。 010 半个主子 不对,这么好的亲事,本就是天上掉陷阱,也就是这小子故作清高方才才会欲擒故纵吧! 这么一想,镇国公本有些激动的脸色顿时恢复了平静。 “只是晚辈有一个条件——” 他还提上条件了? 镇国公耐着性子问:“说来听听。” 若是想要借镇国公府谋些前程好处,倒是没什么,生而为人,有几个是不图利的呢?抓住机会,只要不过分,没什么可说的。 可若是说出什么不识趣地、为难昭昭的条件,就别怪他翻脸了。 却听少年讲道:“倘若到了将贵府姑娘送回的一天,还望能以和离之名好聚好散,也好保全两家颜面。” 他家中最是爱重颜面,倘若对方真要休夫,恐怕祖父会承受不住那样的打击。 镇国公愣了愣。 怎么……莫不是先前的话被听到了? 即便如此,老爷子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细想了想,也就点了头。 也不是什么过分的条件。 休夫什么的,那防的是对方死缠着不放,既然这少年这么痛快,便也没有道理非要休弃人家不可。 因此,也就点了头:“好聚好散,自是再好不过。” 自觉总算摆脱了被休夫的阴影的少年微微松了口气。 旋即道:“只是此乃晚辈一人之言,总归做不得数,余下之事,还需同家中商议,待有了结果,方能正式答复贵府。” 他起初未肯答应,一则是顾虑家中,二来便是不欲拿婚姻之事来做报恩之用,恐害人害己。 只因面前的老人提及这桩亲事只是走一走形式,他方才有了动摇。 “这是自然。”镇国公此时心情颇好。 毕竟能商量好,还是值得高兴的,冲喜嘛,就得和和气气地,才能称得上一个喜字——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拿刀逼着,冲散了喜气。 至于对方家中是否肯同意此事? 能同意当然最好。 不同意的话—— 他刚打赢了一场胜仗,往皇上跟前一求,还有什么事情是成不了的? 他甚少有事能求到皇上面前,身在这个位置上,打的胜仗多了,皇上赏的那些金银田宅,实则已是赏无可赏……他有事主动开口相求,反而是件好事。 “听你说的也是京话,可是京城人士?” 镇国公此时方才问道,并且不觉得问的太晚了。 尚未打听清楚家世背景便定下口头亲事,看似冲动,实则是因老爷子并不在意这些。 当然,也是有足够的决定权可以做到随时反悔。 人嘛,底气足,就是这么随心所欲。 “晚辈乃宁阳人士,只是也曾多次来过京城。” “宁阳?” 镇国公边去端茶,边道:“那是个好地方啊,有定南王那个老家伙守着,百姓称得上富庶安乐……” 虽说他同吴竣那死对头见面就吵,但也不能否认吴家造福庇佑一方百姓的事实。 吴恙:…… 老家伙吗? 镇国公没去留意少年的神情,又随口问:“家中可是有人做官?” “家父恰就在京城任职——” 镇国公正要再往下细问,只听守在门外的仆人道:“老爷,柳姑娘过来了。” 镇国公闻言往外望去。 吴恙也下意识地看了一眼。 少女身穿水粉色裙衫,手中捧着朱红托盘。 送吃食还追到这里来? 想来不是太爱献殷勤,便是特意过来看他的。 该不是这家的姑娘自己不好亲自来瞧,就打发了其他人过来? 这般想着,吴恙眉头微皱,站起了身来朝着镇国公一礼,遂转身进了内室。 那仿若验看货物一般的眼神,他已经不想再承受了。 镇国公则起身走了出去。 “老太爷。” 柳宜行礼,面上笑意柔和乖巧,仿佛面前的人便是她最亲近的长辈:“听说您回来了,宜儿未来得及去同您请安,便去厨房煮了消暑汤。起初听闻您去了昭昭那里,去了熹园却没瞧见您,问了下人,这才寻了过来。” 镇国公微微点头,神色还算温和:“你有心了。” 一旁的老仆云伯便将汤接了过来。 柳宜笑着道:“宜儿就不耽搁老太爷办事了,待回头您得了空,宜儿再去听您说这回战场上遇到的趣事。” 云伯悄悄撇了撇嘴。 怕耽搁老太爷办事就别来啊。 再者,老太爷说战场上的趣事,那是拿来逗姑娘开心的,她跟着听了几回,竟还当是特意说给她听的?如今他们姑娘病着,合着老太爷还得抽空给她说趣事? 且自个儿的生父可就是死在战场上的,竟还能把战场上的事情当作趣事来听,也是个心大的。 说来,这柳姑娘的父亲原本不过是他家老太爷手下的一名小兵,只因是恰巧死在了老太爷跟前,死前留了句求老太爷帮着照顾妻女的话—— 他们老太爷仁义,又是出了名儿是体恤下属,回京后除了朝廷给下的抚恤,镇国公府对这对母女也接济颇多。 后来夏日天干,夜中掌灯不慎,这家人的宅子竟起了火,几间屋舍烧了个干干净净,所幸母女两个躲过一劫。 那妇人哭着求到镇国公府,求他们老太爷看在她丈夫战死的份儿上,收留她们几日。 老太爷自是答应了。 而母女两个这一住,便不止是几日了,也是那妇人有一手难得的好厨艺,叫主子们称赞不已。 而那时他们姑娘不过五六岁,府里也没个玩伴,这柳姑娘大姑娘一岁半,极会讨他们姑娘开心,又哄的幼时起初不爱读书习字的姑娘略乖顺了些,一来二去,便干脆长住在镇国公府了。 直到三年前,那妇人改了嫁才搬了出去。 说来,起初他瞅着那妇人有意无意想黏上他家大老爷,只是着实入不了大老爷的眼,这才罢休。 当娘的另嫁,闺女却不愿意走,只说在镇国公府当一辈子丫鬟也是甘愿的。 但说归说,当丫鬟却是不可能的,最多只能偶尔给主子们做做点心熬熬汤,表一表勤快这样子。 毕竟从幼时起,这位就凭着有眼色、乖巧懂事,又因同姑娘走得近,十来年下来,直是叫府里的人将她当作了半个主子来看待。 起初他这个做下人的也没觉得有什么,反正他们镇国公府不缺银子,又是将门,规矩没那么重,也不在乎多养一个可怜的女孩子。 可大概是他太闲了吧,留意的多了,就总觉得不对味儿了。 哪里不对,又说不太上来。 说出来,好像他在为难小姑娘,太过狭隘琐碎。不说吧,又总是看不顺眼。于是也只能在心底嘀咕几句过过嘴瘾了。 那边镇国公笑着点了点头,柳宜也就行礼要退去。 而这时,在下人的指引下,有一名身穿石青色衣袍的年轻人朝着此处走了过来。 柳宜听到脚步声望过去,眼底笑意登时更真切了几分。 011 “知礼守礼” 十七八岁的男子身上的气质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眉眼温润清亮。 他笑着走近,朝镇国公行礼。 “听闻国公凯旋回京,槿平特来恭贺。” “今日不过刚至家中而已,你来得倒是早。”镇国公笑得爽朗,道:“来便来,还带什么东西?你当也是知晓的,我可向来不收这些,待会儿记得叫人带回去。” 此乃占家之子,占家与镇国公府同在庆云坊中,因占云竹幼时便拜了许昀为师,故而也算是被镇国公看着长大的。 许昀在家中虽是个彻彻底底地不着调,还尤其地招老爷子嫌弃,然才名在外,一手丹青出神入化,年纪轻轻已是名满大庆的书画大师。 “槿平当然知晓国公的规矩。”占云竹笑着道:“此乃家母让我捎来给许姑娘的生辰礼,本该一早便送来,因是亲手抄写的祈福经文,正午方才算是抄完,这才送得迟了些。” 镇国公了然点头。 原来是给昭昭的生辰礼。 既是手抄经文,礼轻诚意在,自是没有不收的道理。 “记得代昭昭谢过令堂。” 仆人上前接过。 “我初回京,手上还有奏折要拟,暂时分不开身。你既来了,晚间便留下一同用饭吧,这会儿且先去你师父那里坐一坐。” 镇国公说罢,看一眼身后堂内。 总归是谈妥了,余下的晚些再说也不迟。他今日归京,明日便要入宫面圣,府里几名幕僚先生此时都在书房里候着。 占云竹应了声“是”,在一旁目送镇国公离开。 “占大哥……” 四下没了旁人,柳宜向他走近几步,面上挂着浅笑。 占云竹却是往堂内的方向看去,笑微微地问道:“柳姑娘可知这客房中住着的是何人?” 他登门前来,也就是仗着是许家二老爷唯一的弟子的身份,多年来出入镇国公府惯了,才被不见外地引到了此处。 只是,什么客人能让镇国公亲自来此说话? “是一位公子,听说是老太爷带回来给昭昭冲喜的呢。” 柳宜轻声道:“是姚先生给卜的卦,道是由此人冲喜,昭昭的病才能得以痊愈。” “冲喜……” 占云竹愕然之余,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捕捉到他这细微神情变化,柳宜心中苦涩,语气却仍轻柔:“昭昭患此怪病已久,如今有机会能痊愈,占大哥不高兴么?” “我自然高兴,只是有些意外罢了。”他神态已恢复如常,边走边问:“此人是何来历?” “暂时还不清楚,然而既是能这般风平浪静地,想来应也不过是寻常人罢了。”柳宜猜测着道。 占云竹不自觉微微握紧了手指。 寻常人么…… 寻常人竟也有资格娶昭昭…… 他父亲不过区区六品小官,他向来自认与昭昭的身份有如云泥,却不曾想过有朝一日昭昭有可能会嫁给一个来路不明的寻常人…… “已经定下了吗?” 柳宜微微摇头:“暂时还不知,到底还要问过昭昭的想法。” 这个家里,从来没有哪个人行事能够全然不顾昭昭的心情啊。 甚至不止是在这个家里—— 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有昭昭在,所有的一切都是围着昭昭的。从前,现在,一直都是如此啊。 柳宜望向身侧温润如玉的男子,唇边笑意忽隐忽现。 占云竹眯着眼睛看着空中刺目骄阳。 片刻后,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手指,低声问道:“上次托柳姑娘打听的事情,不知可有结果了?” 父亲有一句说得很对,事有轻重之分,分寸不可乱。 成了大事,才能随心所欲去拿自己想要的东西。 “昭昭近来因病易怒,我尚未寻到同她好好说话的机会。占大哥若是着急,不如我去问一问旁人?” “不必,我不着急。”占云竹道:“此事若是传扬出去,于镇国公府也非是什么好事,我本只是出于好奇而已,倘若给贵府招来麻烦,却是不值当了。” 柳宜点头应下,却是慢下了脚步。 观四下无人,她从袖中取出一物,垂首递了过去。 那是一只荷包。 宝蓝色的细绸,绣着一丛青竹,用料上乘,绣工精细。 “前几日便绣好了的,只是未能遇着占大哥……”柳宜面颊微有些泛红。 占云竹显得有几分意外,好一会儿才道:“这怕是不妥。” 柳宜神情怔怔地看向他。 她知道,他心中有昭昭,也知道他有野心,可是,难道只能有昭昭一个吗?——他这样的人,又怎会真的喜欢昭昭这骄纵任性的千金小姐呢,想来不过是因为昭昭的身份贵重罢了。 且,昔日里他会对她笑,也偶尔会同她说心事,称赞她最能听得懂他想说的…… 他待她分明是与旁人不同的! 莫非是她会错意了? 见她神情,占云竹轻叹口气,笑了道:“我若贸然收下此物,来日被人看到,对你才是不好,女孩子的名声向来比男子紧要。” 原来是爱惜她的名声啊。 柳宜心绪稍平,讪讪地将荷包收回,笑意极勉强。 而此时,占云竹似下意识一般抬起了手,悬在她头顶上方,犹豫了一瞬,却终究没有落下,而是又克制地收了回来。 可这个未有付诸的动作,却仍是极大地安抚了柳宜。 甚至是鼓舞。 失落之情一扫而空,四目相对,她心跳如擂鼓,眼睛亮闪闪地。 占大哥向来都是知礼守礼的君子,是她太莽撞了。 占云竹笑笑道:“走吧。” 柳宜点头。 见前方有人,二人默契地离得远了些。 柳宜回了内院,却未回自己的住处。 天色很快暗下。 熹园中掌了灯。 阿珠从外面走了进来,道:“姑娘,饭菜已经备好,夫人差人来喊您去前头了。” 已更衣准备妥当的许明意点了头。 她从窗前的椅中起身,在经过阿珠身侧时,多看了阿珠一眼。 阿珠会意,轻一点头。 姑娘交待了她一件差事—— 就在今晚。 …… 012 出事 夜色渐浓,镇国公府前厅内气氛融洽。 许明意心情极好。 她已有许久不曾庆贺过生辰了。 眼前这场生辰宴虽是再简单不过,于她而言却是最珍贵的。 席间并无占云竹,今日镇国公虽开口留了他一同用饭,他却只是去许昀面前问了安之后便离去了——如何说话才能叫人觉得舒服,如何行事才能亲密而不逾越,这其中的分寸他向来把握得极好。 是以许明意这场没有外人在的生辰宴,他是断不可能出现的。 然而即便如此,于许明意而言,席间还是有一位外人在。 她固然性情不算柔顺谦和,却也非是不能容人者。 或者说,她这个人对待无关紧要的人和事,态度过分随意,懒得去在乎计较留意什么——若不然,对方也不可能舒舒坦坦地住在镇国公府这么多年了。 此时兴许是因起了疑心之故,看待对方的眼光有了变化,留意的仔细了,竟就觉得处处透着破绽了。 “我瞧着昭昭的精神好了许多,一连大半日都不见困倦之色,今日恰逢生辰,倒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柳宜半玩笑着道:“如此说来,若是再能添上一桩喜事的话,这病十之八九就真要被冲没了呢。” 听着这试探之余,又不乏想撺掇着她早些嫁出去的话,许明意语气淡淡地道:“是啊。” 将事情查明白,该算的账算清楚——待添了这么一桩叫人神清气爽的喜事,她的病可不就得痊愈了么。 柳宜还待再说什么,只见许明时站起了身,朝着长辈们揖礼:“祖父,父亲母亲,二叔,我先回去了。” 也到了散席的时候了。 他正好去见一见前院那人,听说午后已经醒了,看祖父这不急不躁的模样,八成是得逞了。 饶是日后是可以拿来休夫的,可总归还是要呆在许明意身边一阵子的,且这一阵子说不好是多久,许是数月,许是数年——所以,他还是得亲自去探一探对方是否靠谱。 得了镇国公点头,许明时就朝着前院客房去了。 到了却没能见得着人。 ——跑了?! 许明时脑子里登时就蹦出这个猜测来,毕竟换作他,他也得跑啊! 可人跑了,许明意的病怎么办? 虽说他对冲喜之事本不赞同,可行不行总得试一试吧! 有什么条件谈不拢,可以继续商量啊! 许明时正心焦时,得见云伯带着一名捧着衣物的仆人行来,连忙地问道:“这客房中住着的人呢?” “回公子,那位吴公子方才散步去了。” 散步? 许明时大松了一口气。 “郎中不是说还下不得床?” 可能是方才经历了一场失去后方知珍贵的感受,许明时此时忍不住关切起对方的身体来。 当然,这种关切也并不纯粹。 “是啊。”云伯笑着道:“兴许是这位公子身子骨儿好,恢复得快。” 许明时点了头。 身体好是好事,至少抗折腾啊。 “他出去散步,身边可有下人跟着?” 年轻仆人答道:“小的本想陪着的,但吴公子说就在前头园子里透透气。他记性一向好,记得路,不习惯被人跟着。” 不习惯被人跟着? 想来出身也高不到哪里去了。 这样也好,许明意嫁过去没人敢给她脸色瞧。 许明时下意识地在心里一件件地比量着。 霎时间又十分戒备地道:“云伯,会不会出什么差池?” 未必没有借机逃跑的可能! 虽然这么一说,他们镇国公府好似成了什么不法之地…… 云伯心领神会,面上挂着一切尽在掌控中的笑意:“公子放心,不会有什么差池的。” 镇国公府里里外外都有人把守着,虽不能说保证一只苍蝇也放不出去,但一个大活人还是看得住的。 许明时这才放心地点头,一路思索不断地回了自己院中。 阿葵端着药从厨房行出。 因许明意此时还在前厅同长辈叙话,她便直接将药端去了前院。 手中捧着托盘,就未能腾得出手来提灯,经过花园子时,脚下便放慢了些。 然镇国公府开销用度向来阔绰,园中凉亭或主道皆设有石灯,故而不必提灯行于园内亦不至于陷入漆黑。 只是阿葵大约是怕药凉得太快,故有意抄小道。 夜间蝉鸣微歇,一阵夜风吹过,池塘内绽着的碗莲随风微动,淡淡清香散发开来。 阿葵走在塘边小径之上,此时身侧的假山后忽然窜出了一道人影,伸手便推向她! 阿葵惊呼一声,托盘离手,药汤飞洒,瓷碗跌得粉碎。 身形摇晃之下,挣扎着还未来得及稳住分毫,那人已经又狠狠一把推了过去。 “噗通!” 阿葵重重地跌入荷塘。 013 往服了打 相较于自幼习武的阿珠,幼时学医习字的阿葵则细腻且胆小得多。 她不仅不懂武,也不会水。 那人见她落入荷塘,又抓起早已准备好的长棍死死地按住她想要挣扎着冒出来的头。 长棍一端绑着厚厚的粗布,显然是不想在阿葵身上留下伤痕事后惹人怀疑。 阿葵只能奋力地抬着双手。 塘边那人力气极大,又占据了主动,眼见就要事成,然到底是心知在行冒险之事,因此便忍不住地望向四下。 此时,她视线中倏地闪过一抹浅蓝。 尚且来不及反应,心口处便重重地挨了一脚。 婆子痛叫一声摔倒在地。 阿珠接住长棍,伸向水中,让阿葵抓着爬了上来。 “你怎才出来……我都要被活活淹死了!”阿葵浑身湿透地半趴在塘边,呛得眼睛睁不开,话也说不清,只觉得后怕不已。 天知道她跌入水中之时多么地义无反顾,本以为阿珠那时便会出现将她接住,可谁知半条命都要没了——呜呜以后还能不能做彼此信任的好姐妹了! 向来少言的阿珠没多解释。 毕竟要等那婆子真正出手,才能算抓个现行啊。 若她出现的早了,回头那婆子不认账,只说是不小心将人撞进了水里岂不前功尽弃? 一把抓住那爬坐起身意图逃跑的婆子,阿珠一拳砸在了对方脸上。 拳头落下的瞬间,一脚同时踢向膝弯,婆子上下受击,几乎没有任何还手的机会。 凄厉的叫声不断在四下传开。 “饶命啊……” 半刻钟后,浑身是伤,鼻青脸肿的婆子倒在地上艰难地呻吟着。 这丫鬟一句话都不说,什么都不问,上来就抓住她将她打成这样……她甚至都没来得及倔强地嘴硬几句——这是哪门子的事情啊! “阿珠,别打了……再打下去,姑娘便没法儿问话了。” 一直坐在地上也没敢细看的阿葵抓住阿珠一只手。 作为一同长大的姐妹,她哪里不知道阿珠从小的座右铭便是一言不合就动手。 只因这些年渐渐大了,又伺候在姑娘身边,这才死命地压抑住了暴躁本性。 今日也是叫这婆子给撞上了…… “放心,死不了人的。将人打服了再带过去,到时问起话来也能省力些,这正是姑娘的交待。”阿珠边说话边将那婆子扛起——姑娘有这样的想法令她十分欣喜,并朴实地希望以后此类的差事能多一些。 阿葵张了张嘴巴。 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的婆子欲哭无泪。 会不会死人不知道,但她真的服了啊…… 不远处一座凉亭旁,靠着亭柱目睹了这一经过的少年经过最初的惊愕之后,此时陷入了沉思。 打服了再问能省力些…… 姑娘的交待。 这镇国公府里,似乎只那么一位姑娘吧?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确是有些意思。 下人婆子起歹念害人,也不值得可怜。 只是……打服了再问——少年耳边仍回响着这句话。 他抬头望了一眼寂静的夜空。 看来今夜是等不到了。 少年转身离去,并忍不住开始揣测,镇国公选择让他冲喜的真正缘由——当真是非他冲喜不可,还是说府中姑娘过分骄纵凶悍,放眼京师无人敢娶,唯有挑了不知根底的外地人来填这火坑? 所谓成亲不过是走一走形式,会不会只是缓兵之计? 以及,这亲事若真不慎成了,日后会不会是…… 夫君不听话——往服了打? 夫君今日归家迟——往服了打…… 想到自己昏睡之时,许家长辈特意验看他这具身体是否结实这一举动背后可能存在的深意,少年忽然觉得浑身都有些隐隐作痛。 是他年轻气盛,涉世未深了…… 且今夜既叫他偶然撞上这一幕,未必不是上天念他命不该绝,适时给予了提醒。 是以,他即便还算扛打,此时却也不得不重新考虑一二了。 …… 前厅内,阿珠将面目全非的婆子扔在了地上。 躲在厅外不远处的柳宜得见这一幕,脸色霎时间变得苍白。 怪不得…… 怪不得许明意他们处处透着异样! 她的脸色几经变幻之后,忽地转身,极快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便是这婆子趁着四下无人奴婢不备,便将奴婢推进了荷塘内!企图要将奴婢溺死!” 厅内,阿葵已将经过说了一遍。 镇国公脸色沉极。 昭昭今日在熹园,已将暗中布局引诱凶手出面的事情告知了他们。 阿葵便是这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 只是他听罢之后,并不认为今晚一定会有结果。然而到底是昭昭的主意,见孩子认真的有模有样,他这个做祖父的当然也得捧场,故一直在此处耐心等着。 且若说此前他对孙女中毒之事尚是半信半疑的话,那么眼下几乎已经可以确信了。 当真是有人蓄意想害昭昭! 许缙等人的意外亦半点不比老爷子少。 “说!你是受了何人指使!”老爷子沉声问。 那被打怕了的婆子此时跪趴在地上,虽未敢狡辩,一时吓得却只顾求饶,而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来。 “这是阮姨娘院子里的人。”崔氏仔细看罢,眼神冷极。 许缙眉心一阵狂跳。 014 阮姨娘 阮姨娘? 这是他唯一的一房妾室。 许缙心中震惊之余,一时不敢抬头去看老爷子此时的眼神。 身为人父,他对女儿的疼惜自是向来半点不少,只是跟老爷子比起来,再强烈的疼爱总也显得逊色许多——家中隔代亲这种感情的存在,时常叫他疑心自己究竟是不是父亲亲生的。 那边婆子听到阮姨娘的名号,已哭喊着道:“是是是,正是姨娘许了婢子好处,叫婢子这么做的……婢子也是一时糊涂啊!求老太爷饶了婢子这条贱命吧!” 崔氏质问道:“阮氏是如何向姑娘下的毒!” “下……下毒……” 婆子哭声一滞,面上满是惊异之色,对上崔氏那双凌厉的双眸,抖如筛糠地道:“婢子不知道什么下毒……阮姨……阮氏只是说让婢子寻了时机,将阿葵姑娘推下水……说是、说是私怨……婢子当真不知阮氏敢害姑娘啊!” 要不然,便是借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收那十两银啊! 那不是摆明了有命赚没命花! 许缙已吩咐道:“来人,将阮氏带过来——” 他要亲自问个清楚! 许启唯脸色紧绷着。 厅内一时间无人开口说话,那不停求饶的婆子也已被阿珠堵住了嘴。 这种令人压抑的寂静,一直持续到阮氏到来。 许明意看向那行礼的女子。 她对阮氏并无太多印象,只隐约记得长得不差,极少会出现在人前,因此潜意识里便觉得应是一副极安分的性子。 此时面前的女子不过二十三四岁的模样,衣着素净却考究,身形纤弱,一双丹凤眼,很有几分风姿。 “不知老爷夫人唤妾前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阮氏依次向众人行礼罢,神态略显不安地问道。 单看这幅不懂掩饰紧张的模样,倒不像是能做到精心策划谋害府中嫡女的人。 “这是你院子里的婆子,她方才已经招认了。”崔氏眼底含着审视:“看来这些年是世子同我太过宽厚了,竟叫你胆敢生出了加害姑娘的恶念来——” 她言辞直接,阮氏面上茫然了一刻,而后慌乱地跪了下去。 “夫人何出此言!这样的罪名,妾身可万万担不起!” “我若不曾记错的话,你近些年来,一直因难以安睡而四处寻医,郎中药方换了不知多少,都不见起色,且日愈严重。”崔氏好似换了个话题,“直至今年春日里,才突然有了好转。我曾问起过此事,你只道是天气转暖,心情跟着舒畅了起来,渐渐也就睡得安稳了。” “是有此事……” 阮氏跪在那里,眼神微微闪动着,似不明白崔氏为何突然说起这些。 “若说单是心境的缘故,似也没发生什么能叫你突然开怀之事。年年都有春日,怎偏偏这个春日叫你突然痊愈了?”崔氏看着她,问道:“想来,多半还是换了药方吧?” 能治得好阮氏多年失眠之症的“奇药”; 叫昭昭日日猝睡难以转醒的“毒”; 她方才看到那婆子的一瞬间,脑子里便蹦出了这样一个关连来。 当然,这只是她的猜测。事实或是她想得太多,但这并不妨碍她此时眼神坚定,全程语气笃信——毕竟拿来诈一诈阮氏也是好的。 许明意心中明了,适时地道:“母亲,我听阿葵说,拿来医治失眠之症的药,多半是停不下来的。端看姨娘如今气色颇好,想来睡得不差。使人去查一查近来所服之药,应不是什么难事。” 阿葵茫然。 ……她何时又同姑娘说过这些啊? 那边崔氏已点了头,当即便吩咐青樱带人去阮氏院中搜找证据。 阮氏脸色白极。 “夫人尚无证据,便这般疑心妾身,说来倒也古怪得紧!”她满眼泪水,显得又急又怒:“夫人使了身边人去妾身的住处搜找,自然是夫人说搜到什么,那便能够搜得到什么——到时妾身便是浑身上下长满了嘴,只怕也是洗不脱这罪名了!” 崔氏冷笑一声。 “这婆子今晚之举与所供,便是天大的证据。即便当真没有证据,府里姑娘出事,人人皆有嫌疑,真凶未明之下,便是我那世子院,也是搜得的!你若疑心我的人会动手脚,大可换了姑娘院子里的人前去——你这般言辞闪躲,又一改往日作出来的温顺,岂不像是不打自招了?” “夫人这话——” “够了。” 阮氏刚要再争辩,却被一直没有说话的许缙出声截断。 听得这道声音,跪在那里的阮氏身形微僵,转过头去看他。 “夫人手下的人不会污蔑冤枉你,镇国公府也不会错怪无辜之人。”许缙看着她,眼底俱是冷意:“若果真是你所为,断不可能是你三言两句便能摘得出去的。与其做毫无意义的狡辩,不若痛快认了,给自己留一份体面。” 若说阮氏起初看起来还算正常的话,后面在听到自己的失眠之症时的反应,在他眼里则已经开始渐渐露出破绽了。 “……”看着他毫无温度的神情,听着这番话,阮氏张了张口,却终究未能说出什么来。 四目相对,许缙紧紧皱着眉,她紧绷的身体却一寸寸地软了下去,头无力地低下,微微垂在身前,双手撑在身侧,眼角唇边突地露出讽刺的笑意来。 是啊,毫无意义。 方才她吓得慌了神,竟没能理得清这其中的关键。 那是姑娘啊。 在这府里,可真真是捧在手中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的。 一旦沾染上谋害姑娘的嫌疑,哪怕只是嫌疑,便已经足够她在府里待不下去了。 便是她当真侥幸蒙混了过去,又有什么用呢? 她所求若只是想形同空气地活着,便也不会这般铤而走险了。 见她这半死不活的神态,崔氏强忍嫌弃,道:“说说吧,为何要加害姑娘?可有他人指使?” 她倒想听听,这会是哪一出后宅妇人蠢人蠢语,相较于她从旁人口中听到的那些,究竟能不能蠢出什么新花样儿来—— 许明意吃了口茶。 她也想听听,自己从前是何时招惹了这位照面都没打过几回的阮姨娘。 015 “万恶之首” 阮氏却只是垂着头,面上神情讥讽。 她这模样激怒了许缙。 害了人还一幅世间人人皆亏欠她的模样! “阮氏,即便不提当年镇国公府对你家中的庇护,便是这些年来,镇国公府亦待你不薄,昭昭同你更是从无过节!” 他自然知道这种时候去摆道理毫无意义,只是眼下还需先撬开阮氏的嘴,才能辨别她此举背后的真正目的。 “从无过节?” 阮氏听得此言,突地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许缙,眼睛发红地道:“老爷莫不是忘了一件事吗……若不是她,我们的孩子今年也有四岁了!” 许明意听得皱眉。 阮氏何时有过孩子? 且听来竟像是那‘孩子’是为她所害一般?可她竟半点不记得自己曾做过这样的缺德事—— 她正觉有些不真实时,只见崔氏等人亦是多少有些不解的模样。 “当初那个孩子,在妾身的肚子里已经足四个月了!我小心翼翼地养着身子,谁都不敢告诉,本想着月份大了,再同老爷说,老爷必然不会舍得不要它……”阮氏又哭又笑:“可老爷不过想了一个晚上,去了一趟熹园,次日一早就命人送来了药啊!” 且自那之后,竟也不曾再来看过她一眼! 崔氏紧紧皱着眉,看向丈夫。 阮氏竟然有过身孕。 吃味是不可能吃味的,只是这种事情丈夫绝不该瞒着她——若她早早知晓此事,必然会对阮氏多一份留意。 男人到底还是男人,不曾身处其中,往往便将后宅之事想得太过简单。 也怪不得阮氏大约从四年前开始,便患上了失眠症。 只是,阮氏竟称这事同昭昭有关? 崔氏看向坐在那里的女孩子,心中是半点不信的。 昭昭看似有些被娇宠坏了,实则一贯嘴硬心软,这些年表面同明时不合,暗下却也不曾不讲道理地为难过这个弟弟半分——也正因她将这些看在眼中,不仅对这个固执的小姑娘怎么也讨厌不起来,反而忍不住想去心疼怜惜。 “简直荒唐!” 许缙沉声道:“昭昭对此事根本毫不知情!我亦不曾告知过任何人!况且当年你入我镇国公府之前,我便同你说明过不可孕育子嗣之事,此乃你自己亲口答应过的!而分明你是违背约定在先,私自怀下身孕,竟还将这过错推到她人身上!” 这等后院私事,本不该让昭昭听到。 作为一个父亲,此时将这等事情剖开说明,他无疑是极难堪的。 但此事既是牵扯到了昭昭,他便需要给孩子一个完整的交待,而不是遮着捂着。 至于在女儿面前丢人——反正他在这个家里一贯也没什么威信可言,就这么着吧! 许明意听得意外之极。 不可孕育子嗣? 转头看去崔氏,只见对方亦是怔然。 然而再去瞧脸色沉得要滴水的祖父,以及靠在椅中坐没坐相、胡须杂乱,一如既往无时无地都散发着颓唐堕落之感的二叔,却见他们并无丝毫意外困惑之色。 镇国公府这偌大家业,站在长辈的角度上,按理来说该是要多多地开枝散叶。 可二叔至今未娶,父亲又只明时这一个嫡子,暗下竟还同唯一的妾室事先说定不育子嗣。 ……这其中是有什么不为她们这些女眷所知的讲究吗? 许明意这厢正费解时,只听阮氏接过许缙的话,冷笑着道:“你向来只知护着这金贵的女儿!不舍得叫她有丝毫的不顺心!便是此处没有旁人在,你还在替她狡辩!……她在这府中占尽宠爱,却愈发善妒霸道! 不仅仅是我那未出世的孩子,便是这府中堂堂的世子夫人,这些年来膝下也不过只得一子!说到底,皆是在顾忌她的喜怒罢了!她迟早都是要出嫁的,凭什么连这等荒谬无理的要求都要顺着她!” “……”听着阮氏这番饱含恨意,越说越激动失态的话,许明意惊诧之后,渐渐失去表情。 偌大一个镇国公府,为了她许明意一人,妾室不允生育,世子夫人竟只能诞下一子勉强延续血脉? 她还有这本领? 照这么说,二叔至今未有成亲,莫非也是碍于她的缘故? 看着阮氏无比痛恨、仿佛在看待万恶之首一般的眼神,许明意甚至觉得,大庆去年干旱,近年边境不安,她只怕都难逃干系—— 崔氏亦是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怎么还瞎扯到她身上来了! 怎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竟活得这般憋屈? ……自顾自地臆想到这般地步,想来这阮氏已经不单单是蠢得出奇,而是疯了吧? “我只得明时一个孩子,乃是我自己不愿再要第二个,怎到了你眼中,还扯出这等荒谬可笑的内情来了!这般爱替旁人来认委屈,莫非你自认是蛔虫精托生不成!” 生孩子这种事情,就跟过鬼门关似得,经历过一回还不够受的吗? 且养大一个孩子,不知多少个日夜提心吊胆,这难道还是什么好事不成? 若不是嫁到镇国公府来,肩上就有着延续香火的重担,她简直一个都懒得生! 她真真是想不通,这世上怎会有如阮氏这般藏着瞒着、排除万难也要上赶着生孩子的!……一个人清清静静地,锦衣玉食,还不必操心中馈之事,想几时睡就几时睡,想何时打马吊就何时打马吊,府里主母通情达理,规矩又轻——老天爷,这可是她梦寐以求的日子! 016 恶念 这么想不开的脑袋,也难怪要走上绝路了! 崔氏一句话落地,引得许明意看了过去。 原来母亲只明时一个,竟是自己不愿再生吗? 眼下想想也是,有明时时,母亲不过是刚满双十的年纪,之后一直没再有动静,也只能是这个原因了。 许昀与老爷子也拿复杂的目光望向崔氏。 儿媳妇方才提及明时之时的神情就如同是做完任务之后的解脱,这使心中盼着能多几个孙子热闹热闹的老爷子心中滋味繁杂——所以,这才是儿媳妇生下儿子之后大喜不已,然而之后带起孩子来又十分敷衍的态度转变的真正缘由吗? 这些年来萦绕在他心头的一个谜团,今日总算是破案了。 但也……没什么话能说。 许昀则是将目光转向了自家兄长身上。 一直以来,他还以为是兄长的问题,如今看来倒是他误会兄长了…… 察觉到气氛忽然变得微妙,以及母亲眼中赫然写着“坏了,一不小心说出了真心话”的模样,许明意适时开口打破这奇怪的局面:“阮氏,你当真觉得你的孩子、你的病,皆是我所害吗?” 听她开口,阮氏面上嘲弄之色更盛:“……若不是因为你,老爷不会那般心狠!老爷待我并无几分真心在,我只是想要一个孩子陪在身边而已,难道这竟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念头吗!” 她语气中俱是质问与不甘。 然而说话间,见少女高高在上地坐在那里,神情平静地俯视着跪在此处的自己,一颗心更是被狠狠刺痛—— 万念俱灰之下,日复一日压制在心底的怨恨与不满如猛兽破笼而出,激得她最后的一丝理智也消散无形。 “该死的不是我的孩子,是你这害人精才对!你若死了,便不会有妨碍了!” 若中毒之事没有被察觉,一个身患嗜睡症的人,要出点什么意外再简单不过……她总能找得到机会下手的! 可偏偏败露了! 既如此,她也再没什么好怕的! 阮氏从地上起身,神情狰狞地扑向许明意。 且竟还从宽大的衣袖中,摸出了一把泛着冷光的匕首来。 这个时辰,突然被叫到此处,她心中就已经预料到事情败露的可能,甚至在更早之前,她便想到过这种结果。 这把匕首,是在决定向许明意下手的那一天就备下的。 “拦下她!” 许启唯感知敏锐,早先一步察觉到,陡然皱眉出声喝道。 许明意不耐烦地动了动眉,随手抓起一旁小几上的茶碗,动作利落地朝着扑上来的阮氏掷去。 “哐!” 精巧的白玉茶碗精准无误地击打在阮氏的手腕之上,使其手中匕首与茶碗一同应声坠地。 下一瞬,阿珠便将阮氏牢牢制住。 “放开我!” 阮氏不甘心地挣扎着。 这间隙,一枚红黄相间之物从她身前衣襟内掉落。 阿珠腾出一只手捡起——实则也是有意转移注意力,以免自己忍不住做出当众暴打阮氏的举动来。 只见那是一枚平安符。 “原来也不尽是糊涂的啊,也知心虚恐惧……说到底,口口声声说着旁人害你,实则不过是替自己的恶念找借口罢了。”许昀叹了口气,语气是一贯的随意:“害了你那孩子的,从来都不是别人,而是你自己——夜深人静时,你想必也早已想透了这一点吧?” 只是想透之后,无法接受,日复一日,便这么悄无声息地疯了。 又不想就这么疯掉,于是急于要找个出口,而昭昭不知是造了哪门子的孽,便这么稀里糊涂地成了她臆想中替自己赎罪的那个凶手。 阮氏狠狠地盯着他:“你胡说!” 许昀微微眯着眼睛,摇头道:“我有没有胡说,你比谁都清楚。说起这个孩子,若起先大哥不曾同你言明不可孕育子嗣,你怀下之后,他强逼你舍去,不谈你身为妾室的身份,于情于理,那皆是他的不对。可你在入镇国公府之前,便已经同他立下了约定,却自顾背弃此约。孩子固然无辜,然而事后作出一副深受他人所害的你,却并不无辜啊——你细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他本不是个爱同其他人说道理的人,然而阮氏一意想要逃避现实,他着实看不过眼。 毕竟在这个家里,作为头号浑噩度日之人,他委实不能容忍有人比他活得更加浑噩啊。 听着对方一句句强逼着她清醒的话,阮氏神情反复变幻,不住地摇头否认。 许明意却顺着自家二叔的话,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是啊。 她此时认真细想,只觉得生不生孩子这种事情,其中也大有讲究与门道—— 首先讲求的就该是双方情愿,无论男女,不顾对方意愿,单方面瞒着对方或逼迫对方怀下孩子,那都是不合情理的。 不能因为阮氏是女子,她身为妾室身份低微可怜,看似处于弱者一方,便将这种‘毁约’的行径视为合理。 即便父亲当初的要求有些古怪,可那是在阮氏入镇国公府之前便已经说明的,阮氏既答应了,又得了镇国公府的庇护和富贵,遵守诺言该是最基本的底线。 而不能是那句——‘只是想要个孩子,难道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吗’,可以混淆视听的。 况且,这件事情阮氏伤心伤身,她父亲亦非铁石心肠,舍去一个已足四月的胎儿,难道心中就不会因此留下阴影与愧责吗?尤其是这本是一场完全可以避免的意外。 这种情况下,倒不必再去多说什么对阮氏公不公平,在抛却约定的前提下去谈公不公平,这本身就不公平。 眼下,她倒是十分好奇父亲为何从始至终这般坚决地不让阮氏生育子嗣—— 017 是她 当然,这个问题总归不适宜当众问起。 “你这些年来在镇国公府,吃穿用度向来比其它府上的妾室要高上一截,患上失眠症以来,京中各路郎中皆给你请了遍,我身为主母,敢说一句府中上上下下,无人亏待为难过你一分一毫!” 此时崔氏看着神情已有些恍惚的阮氏,道:“如此之下,你尚不肯安分,说白了便是不知足!一个不知足的妾,说想要个孩子,只为能陪在身边,便是你自己,敢信这话吗?” 她敢断定地说,即便那孩子出生了,有阮氏这样一个姨娘在,日后也绝不可能是个不争不抢的——它连来到这个世上,都是生母的算计,更不必提之后的路! 别跟她说什么有孩子陪着才能不孤单,她早前要教阮氏打马吊,阮氏可是一百个不情愿,这世上打发孤单的法子多了去了,偏偏她阮氏挑了个最恶毒的! 是啊…… 许明意再次赞同地点头。 人生路本就短暂,阮氏还偏要走捷径——遇到这种人,你除了干气,还有什么办法? 好好活着,活久一点不好吗? 该说的话长辈们都说得差不多了,而她本身是个急性子,只因刚“回到”十六岁这一年,还有些不大适应,又奢望着能同家人们多呆一会儿,多听他们说说话,这才坐在此处安安静静地听了这么久—— 而眼下,她要问自己真正要问的问题了。 “你说当初父亲是去过熹园之后,才下定决心叫人送去了药,又说母亲只明时一个,亦是在顾忌我。”许明意看着阮氏问道:“这些想法,你是如何得来的?” 她方才观阮氏说起这些话时的神情没有丝毫犹疑退缩,倒不像是单凭着自己的臆想得出的结论。 “自然是我自己看到的!”阮氏的神态已近有些癫狂。 “当真是你自己看到的么?还是说,听了旁人一些别有居心的话,眼中存了偏见之后,再看什么都像是妖魔鬼怪了?” 这一次,不及阮氏回答,许明意便已经拿笃定的语气问道:“若我没猜错的话,这几年来同你吹耳旁风的人,应就是此次与你合谋之人了吧?” 听到这句话,阮氏本接近混沌的眼神闪动了一下。 “什么合谋……” 她没有太多表情地笑了一声,抬眼看向许明意:“这等小伎俩,还需要什么合谋吗?” “平安符都随身带着了,若无人相互壮胆,怕是根本迈不出这一步。况且,小伎俩也是需要门路的——”少女语气平静:“这来自西域的长眠草,在西域都是一味禁药,在京中更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买得到的。” 阮氏眼神凝滞一瞬。 “西域?” 许启唯皱眉道:“昭昭是说,这毒出自西域?” 许明意点头。 “没错,是阿葵同我说的。” 众人便都目含印证地看向阿葵。 “……” 一日之内,已经受了太多次此类眼神的阿葵攥紧颤抖的手指,尽量镇定地点头道:“是。” 虽然长眠草是个什么东西,她根本听都没有听说过,但姑娘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西域……” 崔氏低声重复了这二字,脸色渐渐变了。 府里住着的那位柳姑娘的生母,后来改嫁之人,似乎便是西域的一位商人! 她能想得到,许启唯等人自然也都先后想到了。 这也是许明意此前为何会在毫无证据的前提下,便疑心到柳宜身上的原因所在—— 先前她在扬州时,听到裘神医说此毒来自西域,下意识地就想到了柳宜。 当然,那时只是一丝怀疑而已,而许家出事之后,一直不愿嫁人的柳宜也未能避免被牵连,虽因非血亲的缘故保住一命,却还是落了个被流放的结局——是以她也就无从追究查证了。 “你如今尚且嘴硬不肯说出同谋,不外乎还是想给镇国公府留一个隐患!” 许启唯拍案起身,满目怒色:“自以为是,不过是自讨苦吃!” 他可不是什么讲究体面的家主! 关乎孙女安危,他今日非得将此事查个清清楚楚! 崔氏听出老爷子的意思,当即唤了两名守在厅外的粗使婆子入内。 然而话音刚落,就听得“咔嚓”一声脆响,旋即便是阮氏的惨叫声—— 是阿珠迫不及待却又面无表情地折断了对方一只胳膊。 她已经等了太久,终于等到主子们松口,当然不肯将这等好机会留给其他人。 两名婆子见得这一幕,互视一眼之后,默默站在了阿珠身后。 阮氏疼得面无血色,汗珠直落。 然心中强撑着一口气,紧紧咬着牙,仍不欲吐露半字。 而此时,阿珠的手握住了她的另一条手臂…… 握紧后又微微松开些许,将折却又未折—— 几个呼吸间,在这等可怕的煎熬中,已近崩溃边缘的阮氏心中的那口气终究还是倏地散开了。 “是柳宜!是她!” ……不是她撑不下去,只是许家人摆明了已经猜到了柳宜身上,她再怎么嘴硬,也已经没有意义了啊!——阮氏在疼得昏死过去之前,在心中悲怆绝望地哭喊着道。 此时,一名身形魁梧的中年男人来至了厅外。 那正是阿珠的父亲,朱秀。 “姑娘今日午后让我去查证的事情,已经有结果了。秦氏所嫁的那名西域商人,早在一月前就已经带着秦氏离开了京城。他们所开的那间西域香料铺子,也在十日前被别人重新租赁,改做了漆器铺。” 许启唯神情震怒。 ……定是听闻了他镇国公府的姑娘患了嗜睡症,意识到了柳宜的意图,恐败露之后被牵连,这才逃离了京城! “立即将柳氏带来问话!” 夜色浓重闷热。 昏暗中,柳宜抱着一只沉甸甸的包袱,急得浑身都被汗水打湿。 她本想趁夜离开,可却发现整座镇国公府四下竟一反常态地都有人在仔细把守着! 便是几处不常开的小门,都换上了新锁! 硬闯当然是行不通的。 她强自稳了心神,片刻后,朝着前方不远处一座亮着灯火的院子小跑了过去。 018 弟弟的生辰礼 “公子——” 书房的门被叩响,独自呆在房中的男孩子将门从里面打开,只见门外站着的除了自己的贴身小厮阿九之外,还有柳宜。 许明时眉头微微一皱。 深更半夜,柳宜来他这里作何? “我有极要紧的话,要单独同公子讲!”柳宜尽管此时尽力压制了焦急之色,然而那紧紧握着包袱的双手,仍可见紧张至极。 “有什么话直接说吧。” 柳宜为难地看了一眼阿九。 阿九不客气地斜眼瞥向她——休想将他支开,万一是意图对他家公子不轨怎么办?虽然公子才十岁,但身份贵重,府里已经有几个小丫鬟开始不安分地往公子跟前凑了。 “阿九是我信任之人。”许明时压下心中的不耐烦,看了一眼柳宜怀中的包袱,皱着眉问:“你要出远门?” “是啊,本打算去寻我母亲的……”柳宜当即也顾不得许多,只能就站在原处同他讲道:“公子怕是还不知道,姑娘这几日委实反常地很,兴许是病得久了,有些糊涂了……” 许明时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变动。 他也觉得许明意这几日十分反常。 “不知究竟是听信了哪个别有居心之人的话,竟疑心起她的病,是我所害!”柳宜语气委屈,眼中亦蓄满了泪:“怎会有这样的事情呢?……我自幼同她一起长大,是知道她的脾气的,她今次既疑心到了我身上,必是要大闹一场……” 许明时有些惊愕。 许明意怀疑她的病跟柳宜有关? “她若只是自己跟我闹一闹,我受着也就罢了……可今日恰逢老太爷归家,又是她的生辰,家里又向来是拗不过她的,我方才听得前院有些动静,叫人打听才知是平日里与我走得近些的阮姨娘竟也被牵累了!” 柳宜看着面前刚满十岁的男孩子,留意着他的神情变动,又适时地道:“公子可是府中的世孙,去年只因被姑娘冤枉说您刻意割断了她的弓弦,由此便被夫人重罚了一场……公子贵为府中嫡长孙,尚要因姑娘一两句没有证据的污蔑之辞被罚,更何况是我呢……尤其此番又牵涉到姑娘的病症,想来我更是轻易逃不掉的。” 说着,几近要泣不成声。 “我知道公子向来心善,此番着实是没了办法,才寻到了公子这里——” 她满脸是泪地抓住许明时一条手臂,“……只求公子能叫我在此躲过今晚,待到明日寻了机会离开镇国公府便好!待来日真相大白,我再回府报答公子今日相护之恩!” 报答? 那倒不稀罕。 许明时看着被她抓着的那条手臂,若有所思地道:“说白了,你也不过就是看我同姐姐关系不睦,知道我心中对她多有不满,便是看在以往她冤枉我的旧账上,也必会答应帮你这一回。” 柳宜神情微滞,却又很快恢复。 她知道许明时比一般孩子聪慧些。 但聪慧又怎么样,谁叫许明意平日里得罪的人太多,连自己的弟弟都百般为难—— 许明时和许明意之间是如何针锋相对、如许明时这般大小的孩子是怎样的心性,她自认比谁拿捏得都要清楚。 这些年来,她就是凭着揣摩人心,看人眼色,才得以在镇国公府过得风生水起。 “你说她如今疑心你要害她,而我同她也确实嫌隙颇多……”许明时低声说着,眼底仍是一派思索之色。 柳宜听得眼睛微亮,心中升起希望,正要再说些什么,忽见男孩子面上的犹豫之色被坚定所代替,口中喃喃如自语:“既如此,我不如将你带到她面前去……也好给她个台阶下。” “……?” ——是她听错了吗?! 柳宜尚且来不及反应,就听许明时转头吩咐小厮:“阿九,将人带去前院!” 他不是心胸狭隘之人,相反,他从来也没真正地记恨过许明意。 即便有时当真生她的气,可过几日气一消,还是忍不住想对她好……他知道这十分地不争气,可他也控制不住啊! 况且…… 割断弓弦那件事,也确实是他干的,而并非许明意冤枉污蔑。 他当时同许明意吵了一架,心中气不过,才拿了她最喜欢的那张弓撒气。 后来听说她心疼的哭了一场,又得知那是她生母留给她的,他心里也后悔愧疚极了。 总而言之,他和许明意之间的矛盾,从来都不能只怪一个人,只是较劲久了,年纪渐大,两个人谁都不愿意先服软。 而这几日许明意的态度转变他看在眼中,隐约觉得她多半就是在趁着病中,装着糊涂对他示好—— 她都做到这一步了,他这个做弟弟的,总也得有点儿回应才像样吧! 原本他是给她备了生辰礼的,今日临到跟前又没能送得出去,是怕她万一不喜欢,或是他误会了她所谓的“示好”,回头他再下不了台——毕竟大家都是要面子的人。 眼下不如就将这柳宜半当作生辰礼,来探一探她真正的态度。 万万没料到会是这般收场的柳宜就这样被押去了前院。 面对许家众人,她全然不肯承认与阮氏同谋之事。 只说自己当初给阮氏送去那助眠的药物,只是出自一片好心,半点不知阮氏竟拿此药去害了许明意。 即便被许明意挑出话中漏洞与矛盾举止,也还是不认。 到了最后,或是见狡辩无望,便又哭着搬出了自己战死的父亲,朝着镇国公磕头。 崔氏冷笑连连:“这些年来镇国公府待你已是仁至义尽,你那父亲若当真是个明事理的,于九泉之下得知你这恩将仇报之举,只怕也无颜面替你求情了——” 镇国公却抬手阻止了儿媳往下说。 “你父亲生前在军中虽只是一名寻常士兵,然他既是我许家军,又战死于沙场之上,那便是个英雄!单凭此,我就该饶他后人一命!” 019 长大了一点 浑身被冷汗浸湿的柳宜闻言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 虽然计划落了空,失去了原有的一切……但无论如何,总算是将命保住了! 只要还能活下去,日后总还有其他出路! 下一瞬,却又听座上的老人声音有力地道:“然而,欲图害我孙女之人,百死不足平息我心头之恨,便是饶你一命,你亦还需另死上九十九回——” 至多再看在她死去父亲的份儿上,到时叫人死个痛快,就已是他最大的仁慈了。 在沙场上搏过不知多少次命的人,比谁都要清楚斩草不除根的隐患。 柳宜呼吸大窒,浑身颤动。 “……” ……这究竟是一家怎样的人! “将人绑了带下去!”镇国公即刻吩咐道。 至于余下之事,交由儿媳妇来问就是。 柳宜面无血色地被拖了出去,因陷在巨大的恐惧中,人也彻底脱了力,一时竟连再次求饶的声音都未能发出。 “此事多亏了昭昭足够警觉。” 面对孙女,许启唯的语气缓和了许多,“时辰也不早了,昭昭就先回去歇息吧。” “是。”许明意听从地起身。 许启唯又看向孙子:“明时也回去吧。” 许明时应下。 “既然事情已经查明,那我也回去睡觉了。”许昀打着哈欠从椅中起身。 他此时不走,待会儿恐怕又得挨老爷子的骂。 许启唯看都懒得去看不省心的二儿子一眼,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脸上俨然写着两个大字——滚吧。 许昀求之不得,行礼退了出去。 许明意随他一同出了前厅。 “我们家昭昭如今变聪明了许多啊。”许昀笑吟吟地道。 女孩子转头朝他看过去,“二叔的意思是我以往很笨了?” 许昀哈哈干笑两声,“岂会,昭昭自然一直都是机灵的,咱们许家除了你父亲,可还没出过笨人呢。” 许明意不以为然。 在她眼中,心地宽仁的父亲并不笨。 当然,同二叔这个五岁便能作诗的奇才相对,那确是‘笨’了许多的。 “只是以往机灵归机灵,却未见如今次这般敏锐罢了。”许昀夸赞着侄女,眼底又有些思索之色。 许明意笑了笑。 聪明敏锐吗? 她倒不觉得。 没人能一夕之间忽然变得聪慧。 见二叔似还在等着她回答,许明意语气认真地道:“可能只是长大了那么一点点而已。” 父亲同她说过,人啊,只要用心去活,都会长大的。 十五六岁时,偶尔回想起前两年做过的事情,多会觉得愚不可及,更甚者要难堪到将自己捂到被子里去,皱着眉抱着头问自己——老天啊,她彼时怎会做出那样的事情,说出那样的话,那么蠢的人当真是自己吗?当时在长辈眼中,她定是荒唐滑稽极了吧?……那时脑子里装的水,若是放一放,少说也能保大庆十年不干旱吧! 而待到了二十岁,再去想十五六岁,同样也会觉得幼稚非常,不堪回首。 所以,便是加上那‘多活’的六年,她如今至多也只是又长大了一点而已。 眼下又兴许是将以往走过的路再重走一遍,凭着那些付出过代价换来的经验,得以走得更稳一些罢了。 而这条路,是不是当真是完全相同的路,她眼下尚不能确定。 当然,不管是不是,她都要打起精神好好地走下去——这句话刚在心底落音,许明意便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许昀似有些恍然。 “是啊,昭昭都十七了,确实是大姑娘了,二叔还总将你当作十来岁的孩子呢。” 他这日子过得过分浑噩,有时连自己今年多大,以及下一季是变暖还是转冷都要想一会儿才能记得起来。 殊不知,眨眼间,昭昭都十七了啊。 “……”一瞬间竟不确定究竟是谁记错了的许明意当真思考了一会儿,才道:“二叔,可我今日方才过的十六岁生辰啊?” 许昀再次恍然。 这样啊。 “横竖只差了一岁而已嘛。”他将宽大衣袖负在身后,毫无长辈架子地笑着道:“有一回二叔记自己的年纪,可足足记差了五岁呢。” 这些家常琐碎的话,却叫许明意听得十分愉悦且安心。 她心情好极,笑着接话道:“由此可见,二叔待我可比待自己还要上心了。” 许昀听得哈哈笑了起来。 又道:“昭昭若有心哄人开心,那便无人会开心不起来。” 许明意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前厅——那是因为家人都真切地喜欢着她,在意着她啊。 见得许明时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她便慢下了脚步。 许昀瞧见了,就先走了一步。 姐弟两个吵架是常有的事情,按经验来看,做长辈的劝是劝不住的,还是躲远些,以免闹到老爷子跟前再牵连了他。 见她显然在等自己,许明时依旧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待到了许明意身旁,又丝毫没有开口说话的打算。 往日他跟许明意见面,无形之中过的第一招就是:谁先开口说话谁便输。 而这一回,许明意一如这几日一样,输得十分彻底且甘心,此时开口问他:“今日你是如何遇到柳宜的?” “是她自作聪明找到了我。”许明时没细说经过,而是皱着眉看她:“你早就知道自己中毒的事情了?为何独独瞒着我一个?” 020 家规 这是觉得根本不用告诉他,还是认为他太小只会帮倒忙? “我也是刚知道不久。”许明意笑着道:“怕你担心,本打算事情解决了之后再告诉你的。” 换作以往,对着面前这个鼓着脸质问她的男孩子,她定然会不甘示弱地说上一句“告诉你有什么用,只会添乱罢了”。 而如今,她只想好好跟弟弟说话,哪怕……实际上她先前也确实是下意识地觉得没必要告诉他这么一个小屁孩儿。 咳,当然,这种偏见是不对的,以后得该。 许明时没料到她会这么说,又见她笑眯眯地,竟是叫他一时有些不知如何往下接。 “柳宜找到你时,你应当还不知真相吧?便果断地将她绑来了此处——”许明意笑着称赞道:“做得很好。” 说着,伸手嘉奖般拍了拍他的头。 许明时眼睛一瞪,像是被什么东西扎到了似得,赶忙将她的手挥开。 做完这下意识的动作,又觉有些过激,抬眼去看许明意,却见她面上笑意更浓,一双明亮的眼睛都弯了起来,似觉得他的举动是有趣的,而非是不知好歹的。 “怎么活像是变了个人似得……”他皱着眉低声嘟囔道。 许明意全当没听到,笑着道:“今日你跟着跑前跑后,也该累了,快回去睡觉吧。” “不是还没问清楚柳宜为何要害你?” “此时应也问不出什么来,之后母亲会去查问的。” 当然,她免不掉也要亲自去见柳宜一面。 “……叫你平日里识人不清,马虎大意,这回长记性了吧。” 见许明时还要往下说,许明意有些奇怪地看着他:“以往怎没发现你还这般唠叨?” 许明时脸一黑。 这就嫌他唠叨了? 不过转念一想,许明意本就是出了名儿的怕人唠叨…… 此时,又听她似有所察地问道:“明时,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许明时绷着一张脸,眼神闪躲地摇了头。 然而见她转身似要离去,男孩子一攥拳,还是开口将人喊住:“等等!” 本就是假装要走的许明意便回过头。 “去年割断你的弓,是我不对……那时我并不知道那张弓对你而言意义非凡,我……”许明时脸色已是涨红,饱含诚意的眼神却分外坚定,“此事是我做错了,你罚我吧!” 这件事是他心中的一个心结。 只是碍于颜面,以及许明意那总是看他不顺眼的脸色,一直没有勇气说出口。 许明意听得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哪一件事。 毕竟她再是看重那张弓,于她而言也都是六七年前的旧事了—— 她想说一句“早都忘了”,但见男孩子认真的样子,还是道:“罚你什么好呢……我得好好想想……” 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太过感情用事的许明时大气都不敢喘地等着。 若她提出什么过分无理的要求,他应当……可以反悔的吧? “就罚你明日一早去给我买程记的灌汤包子回来吧。” 许明时愣住。 ……就这? 这也太不许明意了吧! 众所周知,在镇国公府里,许明意三个字可以当做形容词来用——至于具体的词意,可以根本不同的语境来进行随意切换。 “你能不能有点诚意!”许明时回过神来,脸色极不满。 他奉母亲的交待,本就是要管着她的,在她痊愈之前,吃食本就该由他负责,买个灌汤包算什么惩罚啊!这根本就是敷衍他的诚意! 许明意啧舌。 被罚的人哪儿来这么多要求? 但见男孩子气鼓鼓的模样,她只好道:“那等我想到了再告诉你?” “……”许明时勉强点头。 男孩子依旧绷着脸离开,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皱着眉提醒道:“……可就这一次机会,想好了再告诉我!” 许明意配合地点头。 九儿神情复杂难言:……公子这唯恐姑娘罚得不到位的执着究竟是为了哪般啊? 目送着许明时离去,许明意却又从旁带着丫鬟悄悄回到了前厅外。 她未有返回厅中,也不曾叫下人通报。 眼见着许明意带着两个丫鬟悄无声息地站在廊下,四名婆子丫鬟直是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家姑娘这竟是要偷听? 可就这么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她们眼前……这合适吗? 好歹也藏得隐蔽些? “姑……”一名婆子为难地出声提醒,然而刚吐出一个字来,就见许明意身旁的阿珠挑眉看向了自己。 “……”婆子一阵心惊肉跳,未能说完的话就化作了艰难的笑意。 似乎,夫人也没特意交待不让姑娘偷听啊…… 横竖在这个家里,向来也没有姑娘不能干的事…… 再者道,姑娘藏得也挺好的,人也没出声,只要不去看,就根本发现不了。 这么一想,婆子收回视线低下了头。 这处前厅颇大,镇国公坐在上首,守在外面的人只能隐隐听到些说话声,而不大能辨不清具体在说些什么。 然许明意自幼习武,此时四下安静,倒也听得清晰。 她知道起先祖父催她回去歇息,是想避开她。 但她如今又确实想多知道些家中之事,所以便想出了这么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当然,若实在不该听的,她也断不会过分窥探,可这厅门都没关,摆明了就是可以被偷听的嘛。 “此事儿媳也有错,是儿媳失察在先。尤其是阮氏……儿媳本想着,府中只她一房妾室,宽些规矩也没什么,便也没如何约束理会过。却不成想,如此反倒助长了她的野心,叫她生出了不该有的妄想来。当初纳阮氏入府,也有一半是儿媳做的主……” “阮氏之事,根由在我……” 许缙的声音传入许明意耳中:“是我太过疏忽大意,又瞒下了她曾有孕之事……” “行了!” 老爷子不耐烦地打断了儿子的话:“我看你就是糊涂!……当初老子给你和老二立下许家不能有庶子女的家规,你当是因为镇国公府养不起吗?” 崔氏听得大怔。 许明意亦是意外至极——她家中竟有着这样的家规! 021 激怒 所以,父亲早先与阮氏立下不可孕育子女的约定,原来竟是为了遵守祖父立下的这条“家规”吗? 许明意正诧异间,又听得祖父的说话声传来。 “同父同母,亦不乏相残者,更遑论是嫡庶之分大于天……然同样生而为人,唤同一人为父,身份却天差地别,这此中最易使人心生不平,若再由人挑拨一二,多多少少会招来麻烦。庶子女生来无辜,然而待闹出事端时,便不再无辜了。” 因嫡庶之分而引发的矛盾乃至是祸事,他亲眼见到过太多,因此极不愿自家出现此等纷争,闹得家不像家。 而要想避免,从根源解决才是最稳妥的法子。 “我立下这条规矩的原因,归根结底便是为了家中安宁,以保子孙平等安稳地长大。”许启唯看着长子,面容沉肃:“你要纳妾,老子自管不着,可若纳回家中之后,却管束不当,搅得后宅不宁,不同样是在视老子定下的家规于无物!” 简而言之——没有这本领,学人家纳什么妾! 看看他那两房老妾,吃饱喝足后安安分分,这些年来可是半点幺蛾子都没敢给他添过! 许缙垂首:“父亲教训的是,确是儿子糊涂,只顾表面遵从,却枉顾根本了。” 对阮氏,他确实太过大意了,但凡多留心些,也不会险些使昭昭出事。 “儿子虽只是在朝中挂个清闲虚职,然对后宅之事,总也有顾及不到之处。今日儿子便向父亲保证,此后绝不再纳妾。” 经此一事,他当真不敢再往家里带人了,人口多了,难免会有矛盾。而自己的孩子,自己必须得护好。 听他做出如此承诺,崔氏的眼皮子更是一阵狂跳。 不再纳妾?! 老爷子却勉强满意地点了头。 还算大儿子有点自知之明。 许明意听得心情复杂。 她听出来了,父亲大半是为了她,才作出了不再纳妾的承诺。 而祖父定下的这条家规,虽然看似‘不近人情’,却也自有道理在其中。 祖父为儿孙思虑周全,只愿家中和睦安宁,可谁又能料想得到,镇国公府的倾覆就在一夜之间。一家之内,有了和睦。然外面暗藏的杀机,却注定他们许家不得安宁。 不多时,厅内的镇国公出言打发了儿子儿媳。 “该忙什么都忙什么去吧。” “是。” “儿子告退。” “……” 守在外面的婆子着急地看向依旧靠在门后的许明意,疯狂地使着眼色——姑娘啊,再不走可就过分了啊! 意识到了不对的阿珠上前几步,只见自家姑娘竟不知何时靠在那里睡着了…… 阿珠动作利落干脆地将人背起。 阿葵跟在她身后一路小跑,极快地离开了此处。 “你们家有这种家规,怎么不早些同我说!” 回世子院的路上,崔氏叫丫鬟婆子跟远了些,单独低声质问丈夫。 许缙叹了口气:“……那是你嫁进来之后才定下的。” 崔氏皱眉沉默了一会儿,直白地道:“可我当真是不想再生了。” 她同许缙和寻常夫妻不同,至于哪里不同,只他们二人清楚。 “你想哪儿去了……咱们不是已经有了明时,自是不必再生了。” 崔氏发愁不已:“可你难道没看出来老爷子今日特意没避开我,跟你说了这些话,就是在提醒我吗?” 今日她说不想生的时候,老爷子的脸色可是不简单。 当然,老爷子的心情她也能理解,虽说不想府中有庶子女,但谁不想家中子孙兴旺呢!家里横竖就这么两个儿子,不说越传越兴旺吧,可好歹得保住本儿吧! 可这下倒好,二儿子连媳妇都没有,大儿媳妇又说不想再生,家里就落了明时这一个孙子,眼看着这叶子竟越传越稀了……这谁能顶得住? 但她也不容易啊! 她本就不是块生孩子的料儿,生一个儿子,已是天大的勉强了——顶着个主母的位置,每日装作积极的模样去处理家中大小事宜已经很累了,如今肩上又多了这么个重担,而实际上她只不过是一个好吃懒做的女人而已啊! 崔氏越想越绝望。 “你别急,等我再去劝劝二弟那边。”许缙道:“他年纪也不小了,再不娶妻就当真说不过去了……” 听着丈夫这不亚于是在自欺欺人的话,崔氏连拆穿的话都懒得说了。 指望二叔娶妻? 那还不如指望明时呢! …… 许明意醒来时,已是次日正午。 用饭后,她去看了被关在后院柴房中的柳宜。 “该问的崔氏不是已经都问过了,怎么,你是特意来看我笑话的吗?”被绑了手脚的柳宜靠在墙角处,看着坐在椅中的少女,心知自己已无生机,此时一双红肿的眼睛里满是不加遮掩的怨色。 许明意笑微微地道:“原来你也觉得自己像个笑话么。” 柳宜瞬间被激怒,冷笑连连地道:“许明意!你真当自己有什么了不起的吗……你不过是比我多了个好出身罢了!” “这还不够了不起吗?”许明意微微抬起下颌,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缓声道:“且这个好出身,不就是你想要的吗——阮氏已经如实说了,她同你合谋,是答应了你将我除掉之后,会使计说服父亲收你为义女。你就这么想要我的身份?甚至已经想要到都生出这种蠢念头来的地步了吗?” “你……”心底最深处那见不得光的不堪被人戳破,且那人是许明意,柳宜难堪到脸色一阵红白交加,干裂出血的嘴唇颤抖着,恼羞成怒地挣扎着要起身。 阿珠眼疾手快抄起一只柴禾打在她的膝盖处,她便重新跌摔在地。 ……许明意果然是特意来羞辱她的! 柳宜忍痛紧紧咬着牙关,抬眼去看坐在那里从衣裙到首饰无一不精,精致的眉眼间有着仿佛与生俱来的自信的少女——那抹自信,一直以来比任何贵重的珠宝首饰都还要能刺痛她的双眼! 那些身外之物她尚能想方设法地得到,诗词书画她也可以下功夫去学,然唯有自幼养尊处优才能有的那股自信,却是她怎么也拿不到的! 许明意看着狼狈不堪的她,微微眯着眼睛道:“看见别人的东西,就手痒想偷,这是病。我听说,得了这种病的贼,只有将双手剁了才能治得好。” 阿珠精神一振,忙去摸腰间藏着的匕首。 阿葵见她动作,心惊肉跳地按住她那只手,低声道:“姑娘只是打个比方而已……可不是真的要剁她的手啊!”……就说平日里叫阿珠多看些话本子增长见识的嘛! 022 “特别” “偷?!”柳宜被许明意的神态及这番话彻底激得失去了理智,神情几近狰狞地道:“难道这世间一切最好的就都该归你所有吗!说到底……你也只不过是靠着镇国公府罢了,又可曾为之付出过半分吗!你知道为了想要的东西费尽心思的艰难吗?……且你性情骄纵,不知珍惜,目中无人,根本配不上你拥有的!” 见目的已经达成,许明意敛去面上嘲讽,恢复了沉静。 “我有的,也是我家中祖祖辈辈一点点争来的,不偷不抢,光明正大。我配不上,难道你一个恩将仇报的外人配得上吗?” “那占大哥呢!”柳宜面色怨愤不甘:“镇国公府里有的还不够,难道镇国公府外的一切也都是你的吗!” “占云竹?” 许明意眼神微变。 激怒柳宜,是她刻意为之,为的就是在对方失去理智的情况下去试探对方还有无其它隐瞒之事。以往她便输在了一个对身边之事浑不在意之上,而今她处处留意,不敢放过任何一丝未曾探看过的角落。 她总觉得,柳宜对她的恨,若单单只以嫉妒她的出身为支撑,似乎太单薄了些。 毕竟对方还算得上沉稳,必然清楚这么做的后果——一旦败露,就只有死路一条。 可即便如此,柳宜还是选择冒了这个险,除了解恨之外,图得还有阮氏口中的一条“想设法被她父亲收作义女”。 实则,他们镇国公府人傻钱多,柳宜这些年来在府中的生活几乎已经同养女没有太大区分了。 可她却仍要为了一个名头,不惜拿性命做赌注。 这似乎指向一个可能——兴许她是要用这个身份,去达成什么别的目的。 而这一刻,看着柳宜近乎癫狂的模样,许明意觉得自己大致猜到原因了。 “我同你一样,也是与占大哥一同长大的情分!……我哪里都不比你差分毫!” 阿葵嫌弃无比地皱着眉头——对自己的误会这样深,这人平日里都不照镜子的嘛! 柳宜愈发失控:“更何况我比你更懂他,更尊重他,更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你有真正认真听他说过话吗?你有真正了解过他半分吗!” 许明意眼神微冷。 以往—— “我确实不曾认真了解过他。” “可就因为你的出身,他仍是要高看你一眼!” ‘高看’二字,是柳宜唯一能说得出口的,至于其它可能,她不愿去想,也不肯信。 然即便如此,她此时说起,仍是恨得咬牙切齿。 “所以,”许明意看着她,“你是喜欢占云竹?” 心事被剖开,柳宜眼眶红极,然想到那个谦谦温润君子,却似乎得以冷静了几分。 此时又听许明意道:“可是,他似乎并未曾将你看在眼中啊。” 女孩子的语气寻常,不带一丝讥讽奚落,却仍是精准无误地刺伤了柳宜。 “你知道什么!”她紧紧攥着手指,眼神看起来尤为笃信自己所言:“……我同占大哥之间的事情,你自然不会懂!他待我最为特别!” “既是最为特别,他为何不来求娶于你?” “……所以我才要成为镇国公府的养女!只有处处碍眼的你死了,我才能有机会嫁给占大哥!” 听着这句话,看着柳宜的神态,许明意心底渐渐泛起寒意。 明知对方真正看重的是什么,却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而是不惜冒性命之险也要让自己的身份“配得上”对方。 由此看来,在某些方面,占云竹要比柳宜可恶可怕得太多。 当然,她并不觉得柳宜对她下手,会是占云竹的授意或引导。 此时占云竹全然没有对她下手的理由。 只能说,柳宜为了多年来积压在心的不甘,以及占云竹这个心上人,已经疯到不顾一切了。 占云竹待她的那一份所谓的“最为特别”,便是诱使她走上绝路的推力。 恐怕许家出事之后,柳宜在被发配流放的途中,都还在念着他的“特别”,盼着他能来救自己吧? 不知她死前的那一刻,是否曾意识到这份无疑只是假象的的‘特别’,原是要她拿命来换的。 至于占云竹这么做的原因—— “你可曾想过,他不过是在利用你?”许明意看着眼底竟有隐晦得意之色的柳宜——柳宜竟是病态到拿占云竹当作了来同她较劲的比照? 许多事情的发生,是相互推动的。 所以,便是控制住了柳宜的占云竹,却也无法掌控事态的全部发展。 “利用?”柳宜冷笑一声,神情隐隐兴奋起来:“这等不切实际的荒唐之言你也说得出来?许明意,看来你是不想承认比我差么?” “是不切实际,还是你将脑子都用在了自寻死路之上,根本不曾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被人耍得团团转?”许明意眼神冷极:“这些年来,镇国公府中值得一提的一举一动,你怕是都一五一十地同他细说过吧——” 抛开其它,柳宜实则称得上心思细腻,用来监视镇国公府的“家事”,确实是个好选择。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柳宜急于反驳,然心口处却一阵狂跳。 她喜欢占大哥,心甘情愿为他付出一切,但这皆需要建立在对方待她足够真心的前提之下! 而不是许明意口中的利用! 不,不可能……占大哥在看她时的眼神绝作不了假! 是许明意这个贱人要她的命还不够,又故意诛她的心,以此来折磨她! “阿葵,叫人去占家,请占公子过来一趟,便说明时有事寻他。”许明意吩咐道。 柳宜脸色突变。 “你想要对占大哥做什么!” 许明意:“日行一善,好叫你死个明白罢了。” 这当然是假话。 因为她没有那么好心。 柳宜死得糊涂还是明白,皆与她无关。 只是她想问的东西,怕是只有让柳宜彻底看清占云竹的真面目之后,才能顺利问得出来。 如柳宜这种疯了魔的人,甚至已经不怕死。 然而不怕死的人,却未必不怕“疼”——端看是疼在哪里,是否能够疼到关键处了。 占云竹得了下人传话之后,很快便到了镇国公府。 023 发狂 他被引去了偏厅,踏入厅内,一眼便见到了坐在那里吃茶的许明意。阿珠侍立在一旁,再无其他人。 “果然是昭昭要见我。” 许明意放下茶盏,抬头去看他。 他今日穿一身石青色长衫,眼底含笑,周身皆是温润书卷气。 许明意的眼神缓缓往下移,在他脖颈间定格了一瞬。 同为习武之人,在某些方面感知敏锐的阿珠莫名打了个寒颤。 姑娘那种……似乎觉得占家公子的头不应该长在脖子上的眼神是怎么回事? 这一定是她的错觉吧? 阿珠再去看,果然见自家姑娘眼底的杀气已经消失无形。 “占公子似乎并不意外要见你的人是我?” “明时素来不愿听我说教,又怎会主动要寻我过府。稍一猜,便猜到是你了。”占云竹显得极随意,一边坐下,一边关切地问许明意:“病可好些了?” 一旁屏风后,被绑了手脚堵住了嘴的柳宜,一双眼睛隔着屏风紧紧盯着声音的来源处。 昨日她不知会突生变故,暗下邀了占大哥今日一同去城外上香,占大哥只道今日说定了要去访友…… 她不是没想过那只是用来婉拒她的说辞,可同样是相邀,许明意一句话,他便半点不耽搁地过来了……他明知要见他的是许明意啊! 还是说,这也只是碍于许明意的身份? 然他语气里的关切,以及那不轻易在人前表露出的轻松随意,又是为何? 她曾以为,他只有在她面前,才能这般放松的。 “好些了。” 许明意答得不冷不热,却也算符合她一贯的“骄纵”。 实则便是从前她不知占云竹真面目时,也不曾待他如何过分热络亲密,一直以来,她都只是将他看作一同长大、性情温和,值得信任的邻家哥哥而已。 “好些了便好。”厅外也无守着的下人,显然是被许明意提前支开了,占云竹思忖着,想要问一问前院那少年的事情。 他知道,有些事情不该多问,可面对昭昭,他终究心有波澜。 然他犹豫着要不要开口的间隙,只听许明意直白而突兀地道:“柳姐姐昨晚找到我,同我吐露了一桩心事,她说,她心悦占公子已久。” 占云竹面色大怔。 “还说,占公子待她也有不同。”许明意语气里带着乐见其成的笑意,“我细想了想,占公子同柳姐姐青梅竹马,又皆是早已到了该议亲的年纪,若真是两情相悦,当真也是喜事一桩。” 占云竹回过神来,苦笑道:“昭昭,这等玩笑话还是莫要再说了……” “怎会是开玩笑?此事我是仔细思虑过的,当然,占公子乃官宦子弟,若谈亲事,自然不能想当然只凭心意。 所以我已经同父亲商议过,可将柳姐姐收为养女,嫁妆也由镇国公府来出,如此结的便是镇国公府与占府两家之好,既不会委屈了占公子和柳姐姐,占大人想必也不会再有顾虑——如此安排,占公子觉得可好?” 屏风后,柳宜紧紧抓着手指。 她没想到许明意会这般直白地发问试探。 可临死之前,她确也想听一听占大哥会如何回答—— “昭昭……” 占云竹摇了摇头,微微叹气。 “于我而言,婚姻之事,最重要的并非是门第,而是二人是否情投意合。我对柳姑娘,并无丝毫男女之情,贸然谈及婚事,着实不妥。” 他语气依旧温和,然其中似夹杂了一丝苦涩之意。 “……”柳宜紧握的手指微颤。 并无丝毫男女之情?! 许明意微微皱眉:“照此说来,竟是柳姐姐会错意了?” “我也未料到她会生出如此想法……”占云竹道:“我同她确实走得近了些,但自问也一直不曾有过逾礼之处。幼时对她多了份照拂,亦不过是见她身世可怜罢了。” 许明意面露了然之色。 她自然料到占云竹会拒绝且撇得干干净净。 毕竟在他眼里,他的亲事,须得是用来交换最大利益的,又怎会浪费在柳宜这枚可有可无、三言两语便能哄得服服帖帖的棋子身上? 想必柳宜也该听明白了。 但是还不够。 “阿葵,将人带出来吧。”许明意出声道。 屏风后阿葵应了一声,当即便抓着柳宜走了出来。 柳宜手上脚下皆绑了绳子,阿葵刚一松手,她便跌在了地上。 她眼中俱是泪,仰头看向坐在那里面露惊诧之色的占云竹。 她试图从他脸上看到一丝心疼,但他似乎只有意外。 “昭昭,这是出了什么事?”占云竹惊得站起了身。 “她得罪了我。”少女语气带着怒气,眼神微冷:“我这嗜睡之症,便是她暗中下的毒,她要害我。” “怎会有此等事!”占云竹看一眼柳宜,目光未有停留,旋即便回到了许明意身上:“可查明了?” “祖父已经查清楚了,她自己也认了。如今,她由我来处置。”女孩子的话任性又随意:“可我又怕她当真是占公子的心上人,占公子与我一同长大,就像是我半个兄长,我便想着,若占公子开口,我就姑且饶她这一回也是使得的。” “她若真是害你之人,我更加不可能插手此事了。”占云竹语气已有几分冷然:“做错事,理应要付出代价。” 看清他眼底的冷漠,柳宜几乎已是呆怔。 他就这么绝情吗? 甚至不多问一问事情的经过,不肯替她说半句话?! 甚至连看也不多看她一眼! 就要这样看着她去死吗?! 就算他方才拒绝娶她,她还能骗一骗自己他是当着许明意的面无法松口,或是有着别的考量在……可眼下事关她的生死啊! 就连她的命在他眼里,竟都这么一文不值吗! 她不相信有人可以做到一夕之间变得如此冷漠——除非……以往的好都是假的! 这个念头简直要叫她发了狂。 “呜呜!” 被堵住了嘴的柳宜瞪大通红的双眼,挣扎着要发出声音来。 许明意示意阿珠取下她口中布巾。 “占大哥……你在利用我!你一直都是在利用我对吗!”柳宜呼吸不匀,声音嘶哑,神情已近疯狂。 024 帮你杀了他 占云竹皱了皱眉。 “柳姑娘,望你自重慎言。” “自重?慎言?”柳宜眼泪直流,却讽刺地笑出了声音:“如今确实不是占大哥让我打听镇国公府大小事的时候了!……以往我只当占大哥想听,便费尽心思去留意打听,浑然不察自己是遭了利用!” 从入镇国公府不久,她便以心机去对待许明意,起初为的只是留下来,后来则是为了能在府里过得更舒服些,直到最后,她开始想要许明意的命,想要拿走许明意的一切! 她自认做得隐蔽,常暗中笑话许明意糊里糊涂,愚蠢盲目,辨不清人心,可眼下看来,她竟才是真正识人不清,最蠢的那一个啊! “我以往倒不知柳姑娘对昭昭竟包藏如此祸心。” 占云竹满眼失望地看着柳宜,道:“眼下又因心中不甘,出言挑拨我与镇国公府——你说我利用你来打听镇国公府家事,可有证据?还是说,不过是临时起意的空口污蔑?” “证据?” 柳宜唇边挤出一丝惨淡的笑意。 “占大哥当真好算计啊。” 怪不得从始至终都这般冷漠平静,原来是笃定了她根本拿不出任何证据。 “更何况,镇国公府家中私事,我打听来又有何用?柳姑娘便是想要拖占某下水,也该寻一个更说得通的罪名。” 占云竹说话间,看向仍坐在那里的许明意,微微叹了口气:“这些话,昭昭信吗?” 许明意笑了笑。 “占公子确实没道理打听镇国公府的家事,这般没道理的污蔑,我自然是不会信啊。” 自幼娇生惯养的贵女心思简单,这般想再正常不过。 “昭昭信我便好。” 占云竹依旧满脸正色:“然而柳姑娘既有此言,为防两家生出隔阂来,我理应亲自向国公及世子解释清楚。” 端是一副坦坦荡荡君子之风。 若不是心知这幅皮囊下藏着的是怎样的真面目,许明意只怕根本听不出来这是对方的试探之言。 她扫一眼柳宜,不以为意地道:“这等显而易见的谎话,哪里还至于闹到祖父和父亲面前去——况且,若真叫他们知晓了我今日私自叫柳宜带到了占公子跟前,父亲定是要说我胡闹的。” 占云竹心绪微松。 此时只见许明意站起了身,看向又哭又笑的柳宜道:““好了,该问的也问清楚了,占公子既然确实不想保她,那便由我处置发落了。” 占云竹点了头,又不忘道:“方才一直想问,未来得及问,你所中此毒,可有解毒之法?” “自是解得了的。” “那就好。”占云竹放心下来,满眼关切:“如此我便先回去了,记得要按时服药歇息,早些将身子养好。” 许明意颔首,目送他出了前厅。 在她看不到的方向,占云竹眼神几变。 柳宜是一枚极好用的棋子,他本还有其他用处。 可谁知她竟蠢到要对昭昭下手……自己丢了命不提,更是险些坏了他的事。 好在昭昭向来没有那么警觉。 起初见柳宜被带出来,他还觉得不像是昭昭做出的事情。 后来听昭昭所言,才想明白,她将人藏在屏风后,要柳宜亲耳听到他那些话,为的不过是叫柳宜难堪,替自己出气罢了。 这就是他一直以来认识的那个骄纵而真实的昭昭,并无变化。 然即便如此,经了柳宜之事,往后都须更加谨慎才行。 许明意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神一寸寸地冷下来。 自以为一切皆在自己掌控之中——上一回他临死前也是这般模样。 她今日让占云竹前来,一则是为了让柳宜开口,二来亦是叫他在得知柳宜出事之后不至于竖起全部防备。 她固然极想一刀杀了对方解恨。 然而占云竹同柳宜不一样,他所做之事绝不可能全是他自己的谋划,他背后定有其他人在操控——杀了他,惹来麻烦不提,更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死了一个占云竹,还会有其他人,到时反而会让事态变得愈发未知。 “阿珠。” “婢子在。” 许明意低声交待道:“让朱叔暗中盯着占云竹的动作,切记要小心行事,勿要打草惊蛇。”——暂时留他一颗脑袋,自也没有白留的道理。 阿珠意外了一瞬,后正色应下。 许明意转回身去,看向渐渐平静下来的柳宜。 “将你知道的,事无巨细地说出来。” “呵……”柳宜仰面看向她,眼神已有些混沌:“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反正她也要死了,凭什么还要听她许明意的? 少女冷淡的声音飘入她耳中—— “我会帮你杀了他。” 柳宜面色一凝,紧紧盯着站在那里的少女。 她神情惊惑不已:“你……” “不必多问,只说你该说的就是。” 柳宜的眼神一点点沉静下来。 她确实不必多问,因为许明意从不屑撒谎哄骗他人。 且许明意如此刨根问底地要查明占云竹的意图,即便十分异样,其用意也已经再明显不过。 柳宜紧紧抓着十指,嘴角缓缓泛起森森笑意。 她从不曾如这一刻这般希望许明意能够得偿所愿。 那么——占大哥,我就在黄泉路上等着你来还债。 …… 一个时辰之后,阿葵从里面将柴房的门打开。 “问完了?”等在外面的阿珠往柴房中看了一眼。 怀里抱着一册簿子的阿葵点了头,待瞧见阿珠手中托着的东西,下意识地问:“你这是要做什么?” 阿珠握了握手中白绫布,嘴角微抽。 “废话。” 当然是杀人了,难不成是要送进去让对方荡秋千啊。 阿葵反应过来连忙道:“不成……姑娘另有打算。” 阿珠愕然。 难道谈了一场话,姑娘竟还心慈手软上了?……这未免也太不姑娘了吧? 这白绫是夫人身边的婆子送来的,她可是好不容易才争取到了亲自动手的机会。 许明意从柴房中走了出来。 025 如何处置 “姑娘,您这是要放了她吗?”阿珠低声问。 “岂会。” 人活在世,有些错可以犯,因为尚有修补赎过的机会。 而有些错,一次都不能犯,因为根本不值得被原谅——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目的,不必说是柳宜,即便是阮氏也不例外。 阿珠放心下来。 许明意脚下未停,吩咐道:“你在此看着,我去一趟母亲那里。” 阿珠应下。 许明意带着阿葵去了世子院。 院中的丫鬟婆子有着一瞬的茫然。 今个儿是什么大节吗? 相互交换了眼神,确定今日寻常普通,不由便都暗暗惊了一跳——在这个家里,姑娘出现在任何地方都没什么好叫人吃惊的,可唯独不该出现在世子院啊! 自夫人嫁进镇国公府起,尤其是姑娘再大一些之后,除了逢年过节必须来请安之外,姑娘根本就不会踏足世子院。 莫非“姑娘同夫人和好了”这则无人会信的传言竟是真的?! “夫人可在?”阿葵问道。 “夫人不在院中。”有婆子连忙答了一句。 此时大丫鬟红蕊赶来,朝着许明意福了一礼,笑着道:“夫人正是去熹园看姑娘去了,走了不过就是一盏茶的工夫,怎地姑娘路上竟是没遇着夫人吗?” “想来该不是一条路。既如此,我便回熹园了。” 她是从后院柴房过来的,不曾遇着也是正常。 “是。” 红蕊行礼送了许明意离开。 一路回到熹园,果真见崔氏等在外堂中,正有些心不在焉地吃着茶。 见得许明意回来,到了她跟前行礼,才得以回神。 “可是又去见那柳宜了?”崔氏搁下茶盏柔声问。 她派去了结柳宜的婆子已经同她回了话,说了柴房那边的情形。 “是。”许明意边坐下,边道:“正是为了此事要同母亲商议,女儿觉得,还是将人送官处置来得妥当。” “送官?”崔氏意外不已。 许明意点头道:“柳宜乃是良民出身,不过是寄居在此,说到底公府没有生杀权。” “话是如此。” 明面上的道理谁都懂,但暗下怎么做,却自也有一套手段在。京中每年不知多少条人命悄无声息地消失,有的是无从追究,有的则是无人敢去追究。 崔氏声音微低了些,正色道:“将此事捅开,本也不是不可行。只是如今也都看出来了,柳宜不是个安分的性子,若将人送去官府,她到时反口不认也是有可能的,且这还是轻的,若是再胡言乱语些什么,坏了你的名声才是大大地不妙。” 这也是她同丈夫商议后的决定。 “况且,还有阮氏那边……这其中到底还牵扯着不宜外传的家事。”崔氏细声细语地同许明意解释着其中的利害关系,半点不觉得不耐烦。 当然,若换作明时,大抵该是一句“亏得你能说出这样的蠢话”便打发了的。 “母亲说得皆在理。”许明意静静听完,才道:“然我有着别的思虑在。我想着,这些年来,暗下不知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公府,恰值祖父又刚打了场胜仗,眼红的想必大有人在。一条人命,看似没什么紧要,但若是落入有心人手中被做了文章,却也是一桩麻烦。” 从前她觉得镇国公府树大根深,如今她看到的却更多是树大招风。 正如站得越高,越该谨慎。 崔氏没料到会从她口中听到这些,一时有些怔然。 “而将柳宜送官之后的事情,母亲大可放心。她不敢,也不会胡言乱语。” 崔氏不解,下意识地问:“昭昭……你为何如此笃定?” “我同她做了桩交易。”许明意半真半假地道:“我答应了她,不会追究她母亲与继父私自存售西域禁药之罪。” 崔氏恍然。 在柳宜谋害昭昭这件事情上,秦氏显然并不知情,但不知情不代表能逃脱罪责。 “若母亲着实还是不放心柳宜,大可让父亲去寻府尹纪大人,叫纪大人帮着费些心,办案归办案,到时别传出什么对镇国公府不利的谣言便好。纪大人同二叔暗下有些私交,且此事咱们镇国公府乃是受害一方,为了家中姑娘名声考虑,谨慎一些,也没什么错处,想来纪大人也是乐意帮忙的。” 虽听来麻烦了些,但有些事情图一时省事,或许会埋下祸根。 柳宜好端端地一个人,突然没了,即便对外可以说得了急症,可总有人会看在眼里——更何况还有一个明知真相的占云竹在。 而到时真被人闹开了,镇国公府说是柳宜谋害府中姑娘,可谁又能作证? 倒不如大大方方地过了明面,不给任何人留下做文章的机会。 “至于阮氏,柳宜在公堂之上不会提及,即便她反口,也可以信口污蔑揭过。”许明意道:“我听阿葵说,府里的大夫今早已替阮氏看罢了,这半年来她过于依赖长眠草,表面看似精神好转,实则身子已经被熬尽了——本也没多少时日好活。” 一直没说话的崔氏若有所思地点头。 半明半暗,既保全了镇国公府的体面,也杜绝了日后未知的隐患。 她是个痛快人,同是为了家中考虑,明白了这法子更为可行,且十分周全妥帖,当下就道:“待你父亲回来,我同他商议商议。若无意外,今晚便将人送去官府,趁着天黑审了关起来,也干净了。” 崔氏话罢,看着坐在那里的女孩子,眼神却很有几分复杂。 昭昭这般思虑周全,家里多了个好脑子帮着她处理家事,日后打起马吊来也更加心安理得,按理来说,她该是感到轻松欣慰的。 只是—— 目的达成,许明意心下放松,笑着问崔氏:“对了,母亲来寻我,可是有其他事?” 望着女孩子赏心悦目的笑颜,崔氏心神一阵恍惚。 不真实…… 她总还是觉得昭昭冲她这么笑,极不真实。 而她此次来见昭昭,实有两件事情。 026 坚持 “昭昭,你别怪母亲多嘴,母亲也并无恶意……只是有件事情着实想不通,所以才想要问一问你。”崔氏先如是说道。 见她言辞小心,唯恐她生了气,许明意在心底叹了口气——瞧把母亲吓得,以往她就那么不干人事的吗? “母亲可是想要问我,为何像是突然转了性情似得,待您和明时亲近了许多?” 听她主动提及,崔氏仍是有些不安地点头。 说实话,她本是不打算问的,生怕不问还好,一问再显得自己跟那不识趣的老妈子似得,惹烦了孩子,母女关系再回到从前那般僵硬的地步。 哎,为人父母,有时就是这么卑微的存在啊。 起初她私下猜测,会不会是昭昭又想出了什么新的同明时赌气的法子,故意同明时争宠……良性竞争嘛,她做长辈的自然是乐见其成的。 可又转念一想,万一争着争着不争了怎么办?——老天爷,到那时她可不见得能承受得住这种颠来倒去的打击啊! 除此之外,她脑子里又接连生出其它诸多猜测,以至于做梦时都在想着此事—— 想她崔氏也是个痛快性子,怎能忍受这样患得患失的折磨呢? 所以,才下定决心一问究竟。 “说了母亲怕是不信。” 许明意认认真真地讲道:“那一日,我刚从一场极长的噩梦中醒来,梦中发生了许多可怕之事,且真实到我醒来之后,都分不清那究竟是不是梦。梦里像是过去了许多年,叫我慢慢懂得了许多道理,也看清了自己以往是多么地不懂事。” 说来,也确实是刚开始那股‘分不清真真假假’的劲儿,叫她分不出心神去想太多,才能无所顾忌地冲到母亲怀里。 回头她意识到不对劲,再去想自己那傻乎乎的突兀举动,私下还是觉得难为情的。 但她还是很感激那个突兀的自己。 那么难为情的头都开了,接下来再往下走,便也不难了。 崔氏听得怔然了好一会儿,才轻一点头道:“我信……” 对上女孩子一双清澈的眼睛,她一颗心落定下来,却是红了眼睛。 她仍是笑望着许明意,柔声道:“昭昭……实则,我同你很像。一样是幼时便没了生母,父亲再娶。我性子可比你坏的多,日子也就过得不怎么顺心。” 她那位后母,在外人眼中最是温柔无辜,她为此不知吃了多少亏,遭了多少罚。 “嫁进镇国公府,头一回瞧见你,你只是七八岁的模样,小小一个,便是皱着眉鼓起脸来生气,都可爱得紧。那时我便想,我定不能叫这样一个孩子再走我那样的路。”崔氏说着,复杂地笑叹了口气,“可我到底没能做好,全然不懂得该如何与你相处。” “母亲很好。” 许明意朴实地称赞道:“性情好,长得好,马吊也打得好。” 崔氏没忍住笑了起来。 “我的昭昭也很好,哪里都好。”她拿帕子将眼角泪水擦去,笑着道:“既是说开了,旧事无论对错,就都不提了。往后,咱们一家人好好地过日子。” 许明意满眼笑,点了点头。 “对了……” 崔氏心情大好地吃了半盏茶,突然又想到:“还有一件事情——前院的那个年轻人,你可想去瞧瞧?” 许明意愣了愣。 “我的毒如今既解得了,还去瞧他作甚?” 按理来说,家中冲喜的念头该打消了才对。 “我同你父亲也是这般想的……可你祖父的意思,是再瞧瞧,只说那年轻人是个难得的。” 她也不懂老爷子是如何想的,昭昭痊愈在望,还冲什么喜啊——至于难得不难得,往后她家昭昭还会缺难得的夫婿吗? “要不然去看看,万一觉得顺眼呢?”抱着那年轻人长得不错,昭昭看一看也不吃亏的想法,崔氏劝说道。 许明意无奈。 她同对方之间,压根儿不是‘万一觉得顺眼呢’,而是‘万一又克死了呢’的致命关系啊…… 可祖父为何这样坚持? 这无疑有些不对劲。 …… 临近傍晚,镇国公方才出宫归家。 换下官袍之后,先去了外书房,例行同孙刘两位幕僚先生议事——打了胜仗,今日面圣罢,论功行赏,战死士兵抚恤安置等,皆需要一件件去细理,而后呈上去,繁琐地很。 但也无需他来费太多心,养幕僚嘛,就是省得为了这些事情头疼。 如此听两位先生谈了半个时辰之后,镇国公靠在椅中,吃了碗茶,说起了今日在宫中听到的一件事情。 “老夫今日听闻,定南王世孙在入京的路上,遇到了山匪,至今下落不明,大约是凶多吉少了。” 虽说他同定南王那老家伙不合,但设身处地地想一想,这把年纪痛失爱孙,无疑是极不好受的。 “昨日也偶有听闻,只当是传言,没成想竟是真的……”一位幕僚道:“定南王世孙此番入京,本是为皇后庆贺诞辰,如今却出了这等事……” “定南王世孙身份贵重,按理来说少不了家丁护卫相随,怎会连一伙山匪都应对不了?是这群山匪当真人多势众,还是说……”另一名幕僚未再往下说,眼神中却有诸多猜测。 有理由对定南王府世孙下手的人,暗下应也不少。 镇国公不置可否地道:“据查是一行人先在一家客栈里中了迷药,才会在动身之后遇到山匪时,无还手之力,穷山恶水之处,黑店与山匪勾连坑害过客,也没什么稀奇的。” “叮!” 忽有铜钱与茶碗相击之音响起。 镇国公望向一旁坐着的身穿道袍、胡须花白的男人,随口问道:“姚先生在卜卦?” 姚净将铜钱收回,眉心突突直跳。 “贫道方才听得将军之言,一时手痒,便替那定南王世孙起了一卦,卦象模模糊糊所显,其人似乎已经脱险——” “哦?”镇国公意外一瞬,后道:“这是好事!” “那……贫道听说将军路上救下的那名年轻人昨日已经醒了,不知将军可曾问过他是何来历?” “昨日问了个大概,还没来得及细问——”镇国公答着答着,脸色渐渐变了:“姚先生这是何意?” 027 莫非脑子不好 “贫道先前只观其面相,便可知是非富即贵……而今听闻定南王世孙所遇之事……”姚净未直言,只面色复杂地道:“想来未必没有可能啊……” “荒唐!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镇国公紧握着茶碗,“若他真是定南王世孙,先生当时又岂会卜不出来!” 姚净眉头直抖。 “……” 这是在为难谁? ——他要有那逆天的本领,还坐在这里干什么! 镇国公亦是不可置信之下的回避之言,只一瞬间,便也恢复了理智。 对了,宁阳人士…… 那小子昨日说他是宁阳人士! “砰!” 镇国公重重地搁下茶碗,蓦地站起身来。 不成……他得去见一见那小子问个清楚! 书房外,早已是一片漆黑。 镇国公大步朝着前院客房而去。 仆从在旁提灯,几乎是一路小跑才能跟得上。 …… 夏夜凉风习习,卷着阵阵花香。 镇国公府花园深处,一条横跨过蜿蜒溪流的朱廊中,许明意坐在廊栏上,背靠着廊柱在乘凉。 她面朝廊外,望着园中夜景片刻,忽而闭上眼睛。 闭目瞬间,又缓缓睁开。 如此反复数次,确认眼前景色无一更改,女孩子忍不出发出愉悦笑声。 她是真的回来了啊! 眼前一切如旧,犹如隔世重生。 许明意极安心地闭上眼睛,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手中团扇,嘴角始终上翘着,一阵夜风轻轻柔柔拂过发梢,便是这极为寻常之事,却仍又叫她不禁笑了出来。 不远处,渐渐走近的少年闻声驻足。 循声举目望去,只见皎皎月色之下,少女姿态随意凭栏而靠,月白薄衫,织金襕裙,鸦发半挽半为夜风所拂动,团扇遮去了半张脸,只有清脆笑声传出。 少年神情莫名地看着这一幕。 这般不远不近地瞧去,分明颇有几分画中仙子之姿,然独自一人在此傻笑许久……莫不是脑子有些不好吗? 他正欲转身离去,却见那廊中少女转过了头来。 廊下琉璃灯将少女面容映照清晰,可见肤色白皙,琼鼻菱唇,眉眼清澈却又矛盾地秾丽。 少年怔然一瞬。 倒不是看得呆了,而是他清楚地觉察到——他被发现了。 而下一刻,一支发簪不由分说地破风直冲他的方向而来! 利簪扫落半片木槿花叶,眼看便要刺向他面门。 少年动了动眉,却未去躲。 许明意从廊沿跃下。 只见对方已从木槿树后缓步走了出来,一身深色长衫,五官深刻英朗。 他右手中握着那支云脚珍珠卷须簪,夜色中稍显冷峻的眉眼平静之余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许姑娘不愧是将门出身,洞察力果然非常人可比。” 头一回见面便险些叫他破了相,倒也确实不负他先前所惧。 看清对方长相,许明意颇感意外。 “原来是吴世孙,我还当是府里溜进了小贼——” 吴恙看着她:“许姑娘怎知我身份?” “吴公子一眼便可猜出我是何人,我猜得出在府中住了两日的吴公子是何身份,又有什么稀奇的?” 许明意以平静的反问来掩饰自己方才一不小心脱口而出的破绽。 她险些忘了,此时镇国公府中人尚不知吴恙身份。 吴恙不知信了没信,语气叫人不辨真假地称赞了一句:“许姑娘倒是聪慧。” “不知方才可不慎伤到吴公子了?” “不曾。”吴恙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便当真伤着了,也是在下自找,姑娘家警惕些是好事。” 许明意待他并无丝毫成见,相反还有些心存愧疚,此时听他这般说,面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意。 “那吴公子随意走走,我便不打搅了。” 吴恙颔首。 许明意握着扇子出了长廊。 然此时,忽听得一声尖锐的飞禽鸣叫声划破夜色。 吴恙抬头望去,出声道:“天目——” 一只秃鹫闻声寻来,在上空盘旋了片刻,便俯冲而下。 许明意看了过去。 这好吃懒做的丑鸟本就是吴恙所养,只是前世吴恙死后由她代为照料了——她本是没什么兴致与耐心去伺弄这些东西的,只是想着原是自己将这鸟的主人克死了,做人也总归不能太不厚道。 “等了你一路,还当你找不过来了。”吴恙朝着大鸟伸出了一只手臂。 然而却见大鸟鸣叫着径直飞向了许明意的方向。 “天目!不可伤人!” 吴恙皱眉大步上前。 下一瞬,却见大鸟稳稳地落在了许明意肩头,而后拿利喙轻轻蹭了蹭她的乌发。 许明意不禁怔然。 吴恙更是愣住。 主人在哪里都看不清了? 这鸟瞎成这样还能要吗? “这是吴公子养的?”许明意明知故问道。 吴恙神情复杂地点头。 虽然目前看来不像这么回事。 许明意替大鸟顺了顺有些凌乱的羽毛,在心底由衷地感叹了一句“还真是从小丑到大啊”,边笑着道:“回去吧。” 大鸟看了一眼吴恙,又低头蹭了蹭她的肩,似乎极不情愿。 吴恙:“……?” 这种被虐待的孩子好不容易找到依靠,不愿回到恶毒的亲生父亲身边的感觉是怎么一回事? “回去吧!” 许明意提溜起大鸟的翅膀,简单粗暴地将大鸟抛了出去。 大鸟低鸣一声,似在埋怨她的薄情,然而到底还是乖乖朝着吴恙的方向飞了过去。 吴恙却未像往常那样伸出手臂去接。 没良心的东西,自己飞着吧。 一路飞来累得不轻的大鸟落在他脚边,不满地拿利爪在地上划拉了几下,刨起一阵尘土。 吴恙皱眉。 ……还学会报复他了? 今天他这个主人的尊严算是被这破鸟给丢尽了。 “老太爷……” 这时,不远处传来了阿葵的声音。 028 示好? “应是我祖父过来了。”许明意道。 “嗯。”吴恙点头,他也听到了。 见他站在原处未动,许明意默然了一瞬,道:“……那吴公子倒是走啊?” 难道他认为他们二人可以光明正大地一同站在此处等她祖父过来,而不会被误会吗? 吴恙也默然了一瞬。 他一时没想那么多。 自幼的教养叫他下意识地觉得,镇国公来了,作为晚辈便没有刻意回避的道理。 是他疏忽了。 “告辞。” 他低声道了一句,便转身隐去。 大鸟一步三回头地跟在他身后。 一人一鸟还未来得及走远,背后的说话声便隐隐传入耳中。 “祖父。” “怎么独自呆在此处,还叫丫头们守得那么远……万一又睡去了,磕着碰着可如何是好?” “觉得房中有些闷,才来园子里走走,睡了大半日,眼下精神尚可。” 这寻常的祖孙对话吴恙未去细听,脚下亦是未停。 然而女孩子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引起了他一丝留意。 “祖父,这柄绫绢扇是皇后娘娘所赠,您看可好看?” ——姑母? 吴恙下意识地停下脚步,眼神微动。 许明意乃镇国公府嫡姑娘,姑母赠赐些物件并没什么稀奇的。 有些奇怪的是,一个小姑娘问自己那五大三粗、提起大刀来能独自迎战一窝匪贼的祖父……一柄女儿家用的扇子好不好看? 这姑娘虽然笑起来有些傻,但从方才寥寥几句相谈可见是个有心思的。 吴恙心有猜测,站在原处凝神听去。 “嗯……好看,极配昭昭。”廊中,镇国公也当真接过扇子认真看了片刻——这样精细的扇子,他一次折断五十根不在话下。若换作年轻时,还能更多些。 “祖父您瞧,这上头还绣有一行小字,终温且惠,淑慎其身……而这个‘慎’字,似比其它字用线要深些。” 见孙女边说边指给自己看,在这方面没什么见地的镇国公只能配合着,认认真真地点着头。 “祖父,您说——皇后娘娘是不是想借这扇子,来提醒咱们镇国公府什么?” 这突转的话锋叫镇国公脸色一变。 “昭昭,这等话可不能乱说。” “我只是觉得有这个可能罢了。”许明意略放低了声音,道:“这扇子不早不晚,恰就在您归京的那一日被送过来。或许,是身处宫中的皇后娘娘察觉到了什么,才会有此提醒。” 镇国公眼神变动了片刻。 而后道:“昭昭应是想多了,那可是皇后娘娘。” “是皇后娘娘没错。”许明意道:“可娘娘姓吴。” 镇国公意外地看着面前的孙女。 “吴许两家皆是开国重臣,虽许家在京城,吴家于宁阳,然处境仍称得上有相似之处。倘若许家当真出了事,局面失衡之下,吴家即便根基深厚,却也未必能够幸免。”许明意声音低却清晰:“此次定南王世孙被召入京中,以及途中遭遇山匪,这两件事,或都值得细细思量。” “昭昭,这些话是谁告诉你的?”镇国公眼底隐隐有几分探究之色。 “是孙女闲来无事,独自琢磨出来的,也未曾同其他人提起过半句。”许明意道:“倘若祖父觉得可以一听,那便听一听。” 夜色中,吴恙神情微动。 果然是刻意说给他听的—— 是在提醒吴家不可大意,也是在提醒他在京中要多些防备。 可是,她为什么要这般向他示好? 这世间断不会有无缘无故的善意,更何况许吴两家本就不合。 吴恙认真思索片刻,脸色莫名有些异样。 该不是方才一见,这姑娘…… 他制止了自己再往下深想这叫人不寒而栗的可能,抬脚大步离去。 走了两步,却又猛地停下。 他看向自己手中之物—— 方才竟忘了将东西还她。 女子首饰乃贴身之物,他就这么带走未免不合礼数。 这么想着,抬手便欲抛出去。 不行。 若被谁捡了去,再不慎闹出什么麻烦来,妨碍到了她的名声,到时她免不了还要怪罪他。 罢了,还是先由他代为保管,日后寻了机会还她便是。 许明意凝神听了片刻,确定那脚步声远了,心中落定下来。 这厢,镇国公正心情复杂地看着孙女。 别人家的女孩子闲来无事琢磨的是女红胭脂珠宝首饰,而他家孙女…… “昭昭长大了,这些话,我会放在心上。家中一切,自有我同你父亲来操心。眼下你只需放宽心,养好身子。余下的,不必去多思忧虑。” “祖父,我已经十六岁了,不再是小孩子了。祖父十六岁时,已经开始筹措人马,带百姓平不平之事,忧心天下之事——”许明意眼神坚定,道:“昭昭不比祖父心怀苍生,如今只是想为家中尽一份力而已。 我知道祖父不舍得叫我操心这些,向来只想叫我无忧无虑地长大,开开心心地活着,可若家安难保,又何谈其它?” 镇国公听得讶然。 在他眼中,并不曾觉得身为女儿家就该束于内宅之事,只是正如昭昭所言,他是‘不舍得’,在他眼中,护好镇国公府是他身为家主的责任所在。 孩子不仅懂事,更懂得体谅他的心情。 镇国公复杂而欣慰地叹了口气。 “一年未见,都不知昭昭何时竟已懂得这些了。” 许明意看着发丝花白的老人。 她与祖父,何止是一年未见啊。 “好,昭昭不再是孩子了,那今日咱们祖孙便谈一谈心。”镇国公在廊栏边坐下,朝着孙女招招手。 许明意笑着坐在他旁边。 祖孙二人从家常说到朝局,许明意望着身边的老人,心中极安稳。 她有着这世间最好的祖父,不仅疼她宠她,更懂得倾听她的话,只要她说得有些道理,祖父便会认真地听进去,且客观地对她改观,不再将她看作一无所知的孩子。 “对了,祖父不是在外书房同几位先生议事吗?怎来了此处?” 听得孙女此问,镇国公这才猛地记起来自己来这园子里的目的。 “对了……我是来找前院那年轻人!你可瞧见他了?” 他去前院找人问话,得知对方来了园中闲逛,便追了过来。 许明意不答反问:“不知祖父寻他何事?” “这两日诸事匆忙,还未来得及打听清楚他的家世——”事情未确定前,他还不能将不知真假的猜测说与孙女听。 然而却听身旁女孩子平静地道:“他啊……孙女打听过了,他是定南王世孙。” 029 劫 “还真是?!”镇国公脸色大变。 等等—— “你是从何处打听来的?” “孙女听闻定南王世孙在入京的途中遭遇了山匪,至今下落不明,便疑心会不会正是被祖父恰巧救下的那一个,于是差了阿葵去询问那位公子,他自己已经承认了。”许明意随口找了个说辞。 冲喜之事,她要尽快解决干净。 镇国公听得震惊之余,不由沉默了。 一个孩子都比他警觉比他动作快! 而重点是……他竟然把死对头家的孙子给救回来了! 还打算把对方招为孙女婿! 还有比这更堵心的事情吗! “昨日我问起他是何方人士,这臭小子只说自己是宁阳人士!又说他父亲在京中做官!” 是,这些也固然不算撒谎,句句都是实情……可最为关键的却偏偏只字未提! 别跟他说什么‘他问什么对方答什么’——这是正常人能干得出来的事?! “……这小子贼得很!”觉得自己被耍弄了的镇国公气得一掌拍在廊柱上。 许明意下意识地扶紧廊栏,生怕下一刻这长廊就要断裂倒塌。 这时,却听自家祖父僵硬地笑了两声。 “呵呵……” 镇国公压下心中怒气,面色一改,捋了捋胡须,道:“如此也可见这孩子是个不喜炫耀,沉得住气,且心有主张的……” 许明意脸色复杂地看着变脸比翻书还快的自家祖父——这般僵硬的圆场也实在是世间少见啊。 但由此也能看出祖父欲让对方为她冲喜的决定并无更改。 这在她意料之中,到底前世祖父就是这么干的。 然而这一回不一样的是,她可以选择拒绝。 “祖父,我的病已经查清了,好生服药调养,至多一月便能痊愈,着实已无必要再行冲喜之事。更何况,对方乃是定南王世孙,吴许两家联姻,牵涉甚多,也太过招眼,弊或大于利。” 许家出事后,她甚至怀疑便是两家联姻之举,彻底触碰到了当今圣上的忌讳,才由此招来祸事。 可偏偏当初又是皇帝亲自下的赐婚圣旨。 这其中究竟有怎样的牵扯与内情,她不曾有机会真正了解清楚,眼下或可从祖父真正的想法上试探出一二。 “昭昭确实思虑周全。” 镇国公的眼神有几分思索:“然而姚先生所卜,此人确是能救你性命,助你消劫的。起初我还有所怀疑,然而确是他来了府上之后,事情才有了转机。有些事情即便看似没有关连,然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况且,吴恙,无恙——这不摆明了就是个冲喜的好苗子? 许明意下意识地想反驳。 中毒之事,即便吴恙没有被祖父救回来,她也能顺利解决。 然转念一想,上一世或许正是因为吴恙的到来,她的亲事被定下,眼见便要出阁,阮氏和柳宜才没有进行下一步的计划—— 而她是嫁进了吴家之后,才得到了神医的医治。 如此说来,吴恙确实是阴差阳错地救了她一回。 “可下毒之事已经解决了。祖父仍这般坚持促成我与他的亲事,不知是否还有着其它缘由?” 镇国公犹豫了一瞬,见孙女眼神坚持,到底还是叹了口气说道:“当初得知你患病,我终日心神难宁,遂让姚先生替你卜了一卦……当时所卜,乃是大凶之兆,且即便侥幸躲过此劫,一年之后还将有一场死劫……” 此乃有窥探天机生死之嫌,姚先生勉强卜出之后,大病整整三月。 “若想破除这两次大劫,必须找到能帮你脱劫之人。”镇国公目色复杂:“只是我和姚先生都没有想到,这个人竟会是定南王世孙。” 由此,他不禁又联想颇多。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指引。 “死劫……” 许明意眼神反复不定。 一年之后的死劫…… 镇国公府便是在一年之后被灭门抄家! 姚先生竟是借她的命数卜出了许家之变?! 许明意心中震荡不已。 照此说来,她上一世确实也是因为嫁进吴家才躲过那一劫…… “姚先生所卜,向来灵验。事关你生死安危,我这做祖父的不能不信。”镇国公耐心劝道:“也就一年而已,待一年之后破了劫,祖父就接你回家。” 至于女儿家的名声要紧——再要紧能有性命要紧? 别人家的女儿他管不着,反正他镇国公府的姑娘绝不为所谓名声而活。 许明意听得鼻头泛酸。 上一世祖父也说一年之后若她在吴家待的不开心,便接她回来。 可是一年之后她却无家可回了。 她忍住泪意,道:“可那是定南王府,吴家未必会同意这桩亲事不说,只怕皇上也不会乐见。” 上一世此时,她终日昏昏沉沉,只隐约知道当时的情形大致是‘吴家不同意这冲喜之事,认为太过儿戏荒唐’,‘吴许两家因此闹得极不好看’,‘皇上赐了婚,吴家没办法抗旨’—— “这些,自有我来想办法。”镇国公温声劝慰着孙女,右手握拳放于膝上,似在思考着什么。 原本他想的是,即便对方不同意,他求皇上赐婚便是。 可如今对方是定南王府,皇上怎会可能会答应赐婚…… 况且,他也不能只顾自家的孙女,而不顾吴家——正如昭昭所言,两家联姻,太过招眼,作为一个厚道人他也不能让吴家因此被皇上猜忌。 镇国公思索着,眼神渐渐变得坚定。 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可想…… 许明意见他神态,遂出声问道:“若吴家与皇上都不同意,祖父会怎么做?” 她自然是要制止这桩亲事的,只是,她想借此问出前世皇上赐婚的真相与内情—— 或许是因为想到了办法,镇国公的神情慢慢放松了下来,笑着问孙女:“昭昭想听?” 许明意连忙点头。 她自然想听! 上一世,她便是知道的太少了! 030 才知道 “想要消除皇上的猜疑实则很简单。依昭昭所见,许吴两家联姻,皇上最怕的是什么?”镇国公有意多教她一些东西似得,引导着问道。 许明意声音低了些许:“自然是许吴两家的兵力若归于一处,可叫大庆变天。” 她固然清楚镇国公府忠心不二,可皇上会信吗? “那我主动将兵权交出去,皇上还会有此忌讳吗?”镇国公捋了捋胡须,面色如常就像是在谈及一件无关轻重之事。 然而这句话却仿佛在许明意的心口处炸开了一道响雷。 交兵权?! “您是要拿兵权作为交换,让皇上为我赐婚?”许明意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着身旁的老人。 镇国公不赞同地摇头,眼神慈爱温和:“也不能说是交换。这件事情,我本就思量了许久,咱们镇国公府比不上吴家百年世家的根基深厚,这兵权过久地握在手中,或许不是什么好事。” 这个想法他连儿子们都不曾提起,今晚却说给了孙女听。 “您就是为了我!” 许明意声音闷极,泪水几乎瞬间便盈满了眼眶。 若不是为了她的亲事,祖父不会挑在这个时候去交兵权! 若说之前只是思量,那便是因为她才真正下定了决心—— 她再难忍得住,将头倒向了老人依旧宽厚的肩膀,伸出手将人抱住,眼泪无声却汹涌。 眼下她总算是知道前世皇上为何会答应替她赐婚了! ……她如今才知道! “你这孩子,哭什么……”镇国公有些手忙脚乱地胡乱拍着她颤抖的后背,“这样又有什么不好的?祖父年纪大了,本也该到了告老的时候了。人活在世,少不了要做决断,如此一来,咱们镇国公府便也能真正地安稳下来了……” 许明意的眼泪流的更凶了。 原来祖父一直都心有防备不安,该决断时也做得极干脆,可是这个决断并未能如他所想的那般保全住镇国公府…… 人活着,遇事需要做选择时,只能尽量去思虑,却无法预知做出选择之后的事情。 若非她重活一回,只怕也要觉得祖父的决定称得上明智果断——毕竟史书上‘不识进退’的权臣藩王,因此招来杀身之祸者比比皆是。 然那些所谓“明智”,也要视情形视人而定才行。 一旦判断失误,便是万劫不复。 “祖父,兵权不能交。” 许明意将余下的眼泪忍了回去,抬起头看着镇国公:“您麾下那些得用的将士,几乎都是从一开始便跟随在您身侧出生入死的老人!许家军不是朝廷一只兵符交到您手中的,而是您起初破除万难招集到一处,凭着您的威名一点点壮大而来!先皇未登基前,便有了许家军!那是咱们许家的兵,凭什么要交出去!” 她知道,这话称得上大逆不道,足以诛灭九族。 可是,她亲眼见证过一场自断了利爪以表忠心的老虎仍被关进笼子里处死的惨剧! 老虎断了利爪在有些人眼里代表的并不是忠心,而是他们动起手来无需再畏惧被那利爪所伤——所以祖父将兵权交出去堪堪一年,许家便被满门抄斩。 镇国公听得脸色一变再变。 “昭昭,有些话当真不能乱说……” 什么兵权是许家的不是朝廷的——这种话心里知道就行了,说出来那不是要命吗? 况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有什么东西可以永远都是自己的? 便是自己的,又有那个本领去长长久久地握在手中吗? 太沉了,终有一日会握不住的。 镇国公在心底重重地叹了口气。 “祖父,我知道您有您的思虑。” 许明意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理智:“可您是否想过,要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吗?至于吴家,孙女是断不会嫁的。” 那样做,只会让两家更加招眼。 正因许家军的不同之处,如今大庆又值内忧外患,朝廷才迟迟无法开口‘收回’祖父的兵权。 而上一世的经验告诉她,在有些人眼中,错的并不是祖父的做法——祖父不管怎么做,都是错的。因为,他和镇国公府及许家军的存在,原本就是‘错’的。 既然横竖都是同样的下场,倒不如做最坏的打算,留存住放手一搏的实力。 “可姚先生的卦……” “祖父,我确是怕死。”许明意眼圈泛红地看着他,“但怕的是独死。” 镇国公吃惊地看着孙女。 ……这是何意? 许明意说完也觉得这话似乎透着歧义,仿佛就是她便是死了也得拉着别人陪葬似得…… “我说了,您可别生气。孙女认为,如今这般局势,姚先生所卜测出的,未必就是孙女一人之劫。若孙女嫁了出去,躲过这一劫,到时镇国公府却出了事该如何是好?” 如今她需要将话说得更直白严重一些,才能让祖父更多一些防备,从而改变他的决定。 至少,他能多一些思虑。 “这……”镇国公脸色几变,从起初觉得孩子没有顾忌的话有几分好笑到面色逐渐变得凝重。 “更何况,冲喜之事本就行不通了。柳宜已被官府的人带走,至多明日,她向我下毒的事情便会传遍京城。” “怎还报官了?!”镇国公大吃一惊。 许明意便将她与崔氏的谈话大致说了一遍。 镇国公听得心情复杂。 儿媳和孙女思虑周全是好事……可此时他着实没有办法让自己感到高兴或欣慰啊。 没有病,自然也就没了冲喜的理由。 这种情形下,他再去求皇上赐婚,从名目上就说不通了。 便是以兵权相换,却也不能做得太过异样,若不然还真不如不交这兵权。 “您这下没有法子再将我撵出去了罢?”许明意挽住他一只胳膊,靠在他肩上,拿央求的语气道:“祖父,事在人为,姚先生的卦,已经给了我们警示,我们多加留意,再往下走一走看看局势可好?总归不急于这一时做决定。” 031 万一还能用得上 半被说动半被孙女好言相求磨得没了法子的镇国公唯有暂时点了头。 也罢,就再往下看看。 祖孙二人又谈了些其它,即便多是家常话,许明意仍旧听得极认真。 却于不知不觉中抱着老人一只手臂沉沉睡了去。 见女孩子睡梦中安心的脸庞,镇国公笑了笑。 以往每次打仗回来,年幼的孙女总爱缠着让他说趣事,可战场上,哪有什么趣事?便是有,也不过是将士中的一些粗言粗语罢了——于是,他便绞尽了脑汁去编,有时自己都觉得编不下去了,低头一瞧,孙女还在睁着一双满是好奇的大眼睛问他‘祖父,然后呢?’ 可他的故事当真不那么有趣,还总是说着说着又绕了回去,孩子听着听着便靠着他睡去了——说白了,哪里是想听故事,分明是想他这个祖父了才对。 想到这些,镇国公眼中浮现了慈爱的笑意,然心底滋味却愈发繁杂。 或许,他确实该再好好地考虑考虑,究竟如何做,才能真正保护好家里的大孩子和小孩子们。 唤了丫鬟将孙女送回熹园之后,镇国公径直去了前院。 客房的门紧闭着,房中可见已经熄了灯火。 这小子倒睡得安稳! 镇国公负着手,脸色不善地示意身旁随从。 虎背熊腰的随从秦五会意点头,上前一脚将门重重踹开。 镇国公眉头一跳。 ……他是这个意思吗! 得见自家将军眼神,秦五默默低下了头——不是将军总说他不懂看脸色行事的吗? 镇国公大步走了进去。 房内骤然亮了起来,身穿白色中衣的少年站在桌边放下手中点灯的火折子,面色平静地抬手朝镇国公行礼。 镇国公气哼一声,边坐下边道:“……没睡着熄的什么灯!” 吴恙神情复杂地看着踹门而入后称得上骂骂咧咧的老人。 他向来不是脾气多好的人,但面对有救命之人的长辈,此时倒也莫名生不出气来。 “本是睡着了的。”说话间,吴恙坐了下去。 “那耳朵倒是灵!动作也不慢嘛!怎偏偏答起话来,就半天说不到关键处?倒是老夫眼拙,多日不识阁下竟是定南王世孙!” 孙女婿既是都做不成了,他就更加没有道理忍下这口气了! 且说白了,他此行就是挑刺儿来了——只要这年轻人够欠揍,他便不会因为放弃这门亲事而觉得不安心痛。 “此事是晚辈隐瞒在先。”少年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失礼之处,望国公海涵。” 镇国公准备好的话不由一噎——非但不反驳,竟还痛快地认了错? “昨日晚辈初转醒过来,尚有些分不清眼前情形。又因遭山匪所袭之事,自觉似有些蹊跷,便想静下心来细思一二,因此才未有立即将身份道明。” 听得对方这般解释,镇国公怒火不受控制地消减了大半。 没摸清局势之前隐瞒身份,也是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此为警惕有主张。 而疑心山匪之事有蹊跷……可见其足够敏锐。 且干脆利落地认错之后,又这般同他道明所想,又不免叫人觉得坦荡磊落—— 镇国公搁在桌上的右手渐渐握成了拳。 ……一定还有什么别的不足! “你遭遇山匪之事早已传到京城,你转醒之后不想着给家人报信,有家不肯回,难道不知他们必然在为你担惊受怕吗?” 吴恙略觉迷惑。 他不曾报信给家中,自有他的思量在。 可恕他直言——这同镇国公有什么干连? 但这等找打的话,他当然不可能说出口。 “是晚辈一时疏忽忘了此事。” “年轻人有主张是好事,却也要为家人多着想些。”镇国公语气不冷不热地道:“老夫此次来,实有另一件事要告知于你。鉴于你我两家不宜结亲,此前我同你的口头之约,便就此作废了。” 对上老人那种‘年轻人,很遗憾你没机会了’的眼神,吴恙微微松了口气。 这细微的神情变动却没能逃得过镇国公的双眼。 老爷子脸色一沉:“莫非吴世孙起初之所以那般痛快地应下此事,便是料准了这门亲事成不了?” 这贼小子,在这儿耍谁呢! “国公误会了。”吴恙承受着来自老人的怒火,平静解释道:“这门亲事成与不成,或在人为。若晚辈有心敷衍,大可在国公初提起时便一口答应。” 镇国公皱了皱眉。 他一开始说起让对方冲喜时,对方好像确实不肯答应。 后面似乎是因为他说明了此事大可当作一桩交易,待他孙女病愈之后便好聚好散,这小子才突然痛快地松了口—— “既只是走一走形式,若当真能医得好贵府姑娘的病症,晚辈也算是报恩了。更何况,晚辈本也不愿娶妻,奈何家中一直催促,恰借此事也能叫晚辈清净一二,可谓两全。” 这便是他点头时的考量。 听得这番话,镇国公好不容易堆砌起的怒气又消散了大半。 对方稍加解释,他便被说服了,甚至还觉得对方言辞坦荡极叫人欣赏……说到底,都怪他太明事理了! 只是—— “你不愿娶妻?” 镇国公目含异色地将人由上至下认真打量了一遍。 该不会是有什么不可言说的癖好或隐疾? “……”吴恙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晚辈只是尚无想娶之人,不愿两相耽搁罢了。” 镇国公听得意外。 “你这般想法倒是少见——” 摊上这样的孙子,吴竣那老家伙估计得急秃了。 但他却觉得有值得欣赏之处,可能这就是事不关己高挂起,站着说话不腰疼吧。 “虽说婚姻之事父母之命,然而若是不情不愿,夫妻间不合,亦会使家宅不宁。”镇国公的脸色不知何时温和了下来,语气循循善诱地道:“他们催,便由他们催去,你既有此主张,还需坚守本心。” 吴恙一时有些茫然。 他知道镇国公同他祖父向来不睦,这么劝他,是存心想要折他家祖父的寿? 然而老人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却叫他清楚地觉察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思索片刻,吴恙不由陷入了更深的沉默当中。 嘴上说着亲事作废,实则还想拖着他留作备用—— 少年压下内心的不适,想尽量体面地结束这场充斥着算计的谈话:“既是如此,晚辈愿替贵府姑娘寻找医治之法。” “这个倒不必了。” 该说的都大致说完了,镇国公起身道:“今日时辰不早了,明日老夫再差人送吴公子回去。” 本来打算连夜将人赶走的,但鉴于日后或许还能用得上,还是给彼此留一些余地吧。 吴恙起身,抬手:“国公慢走。” …… 次日清早。 许明意睁开眼睛醒来后,如先前数日一样,先盯着床帐发了会儿呆,才坐起身来。 “姑娘您可算醒了……”阿葵听得动静撩开纱帐,神情莫名激动。 许明意看向她:“出什么事了吗?” 032 滴水不漏 “姑娘……前院那公子竟当真是定南王世孙!吴世子方才亲自登门来辨认了!这会子正在前厅同老太爷道谢呢!” 昨晚姑娘突然告诉她,那位冲喜小哥是定南王世孙,还交待她对外称是她打听到的……天知道她当时心中有多没底,生怕有人同她问起此事! 许明意闻言只是“嗯”了一声。 阿葵一面替她穿鞋,一面心痒难耐地低声问道:“姑娘您又是如何知道的?” 近来姑娘带给她的意外实在是太多了,简直问也问不完,眼下能问一个是一个吧。 “猜的。” 许明意穿好鞋站起身来,笑着拍了拍她的头,转身走向准备伺候洗漱的丫鬟。 “……”阿葵怔然一瞬,而后恍然。 想她也是阅话本子无数……怎么就没猜到会是这等‘被救回的普通少年身世惊人,同贵家小姐阴差阳错喜结良缘’的情节呢? 不对不对,不同的是,眼下冲喜之事已经作废了。 阿葵制止了自己的胡思乱想,忙去替许明意准备衣裙首饰。 很快便有下人传了早饭。 许明意看着饭桌上的那碗晶莹剔透的诱人冰粉,问道:“这是哪里来的?” “回姑娘,是公子一早替姑娘买回来的。” 许明意不禁默然。 算一算,自从‘回来’的那一日起,她每一日都会吃到明时买来的冰粉,更甚者一日能吃到两次。 今日倒好,竟连她的早食都安排上了。 前世成亲后,她曾听吴恙说过一句“永远不要轻易在母亲面前夸赞她做的哪样东西好吃”,眼下她方才算是切身体会到了其中真谛—— 只是,她家明时可是个男孩子啊…… 许明意半是觉得无奈,半是觉得暖心,拿起调羹送了一勺梗米粥到口中。 用到一半时,阿珠从外面走了回来。 “姑娘。” 她站在桌边低声道:“柳宜招认了罪行之后,在牢中自尽了。” 一旁替许明意布菜的阿葵握着长筷的手抖了抖,紧张地看向阿珠。 突然毫无预兆说出这般骇人的消息,一大清早地吓到姑娘可怎么办? 然却见自家姑娘脸色无丝毫变动地嚼着口中的包子。 待咽下之后,才平静地道:“我知道了。” 实则,她猜到了依柳宜的性子会选择这么做。 …… 前院,镇国公不耐烦地叫人送了客。 饶是如此,定南王世子吴景明仍再三致谢,才带着自己那不省心的儿子离去。 镇国公府外附近早已围了许多听到消息赶来看热闹的各府家丁及百姓。 “快瞧,吴世子当真带了个年轻人出来……” “许将军救下的竟真是定南王世孙啊!” “不是说只是个寻常乡野少年,拿来给许姑娘冲喜用的嘛?”隔壁占家府上的一名仆妇吃惊地道:“前日里可是许家那位柳姑娘亲口对我说的,按说不会有错的呀!” “柳姑娘?你说的该不会是那位恩将仇报下毒谋害许姑娘的柳氏吧?” “什么?!下、下毒谋害许姑娘?”仆妇震惊地看着说话的婆子。 那婆子瞥了她一眼:“是啊!人已经被抓去衙门治罪了!你如今打听消息的功夫不行了啊!” 吴恙坐在马车中,隐隐不绝的议论声渐渐被抛在身后。 “可有哪里受伤了?” 马车中,身形清瘦穿一袭细绸蓝衫,蓄着短须的中年男人检查着少年身上可有伤势。 吴恙按住了他的手,摇头道:“父亲,我没事。” “为何迟迟不回家?” “我不回,父亲不还是找来了么。”吴恙浑不在意地道。 “我若再不找来,吴家怕当真是要出一位上门替人冲喜的世孙了——”提到此处,吴景明仍旧一阵心悸后怕。 少年语气随意:“镇国公救我一命,便当真为许家冲一回喜又有何不可。” 吴景明听得胡子直抖——究竟还有没有一点身为定南王世孙该有的尊严了? 而吴恙面上一改随意之色,忽而问道:“父亲可查明那群山匪的真正来历了?” “眼下并未查出什么异样,如今宁阳那边尚在暗中细查。” 吴恙皱眉又问:“朝廷也没能查出什么?” 他之所以选择先住在镇国公府而不外传自己还活着的消息,为的便是先静观其变,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之人跳出来。 吴景明摇了头:“要么就当真只是寻常山匪,要么便是对方做得太过隐蔽小心。” “父亲,会不会是——”吴恙眼神微动,一句话未有说完。 “应当不会。”吴景明声音低而凝重:“按说不会这般明目张胆。” 吴恙微一点头。 这两日间,他也是这般想的。 况且,活着的人总要比死了的有用——父亲身为定南王府世子,却被授职京中户部,这便是一个现成的例子。 但除此之外,谁还有谁有这个本领可以做的这般滴水不漏,竟能瞒得过朝廷与定南王府的追查? “我身边应是出了内奸。”吴恙笃定地道:“那些迷药用量极大,若无内应,对方断不可能如此轻易得手。” 且极有可能是他身边的心腹—— 眼前闪过一张脸庞,吴恙问道:“寻到的尸身中,可有岁山?” 吴景明微叹了口气。 “此次随同你入京者,皆丧命于当场,尸身由当地官府验看罢,已被敛送回了宁阳厚葬。” “……”吴恙微微抿直了薄唇。 那些都是吴家忠仆。 想来若非是他们拼死相护,他也撑不到镇国公来救。 然即便如此,也不能排除其中有内奸的可能。 他还欲再说些什么,吴景明拍了拍他的肩:“无论如何,我儿平安无事就好。余下之事,自有族中人来查,你且放心将身子养好。” 又笑着道:“你母亲还在府中等着,这些时日为了你的事情,她已是急得病下了——待会儿见着了你,这病怕是能好上一半不止。” “是儿子让父亲母亲操心了。” 虽说母亲早几年便随父亲入了京,与他常是一年见不上几次,但父亲母亲对他的疼爱他心中向来清楚。 “此次与你往常惹祸胡闹不同,你才是真正受了场大险的。”吴景明道:“还有你姑母,屡屡使人来催问消息进展——很快便是你姑母的诞辰宴,你且好好地养养精神,她到时见了也能放心些……还有,到时入了宫,还需谨慎守礼,莫要再如平日那般言行无忌……” 听着父亲开始喋喋不休,吴恙绝望地望向车顶。 这世上怕唠叨的不止许家姑娘一个…… 033 万一运气好 十日后。 再有三日,便是宫中为皇后娘娘举办诞辰宴的日子。 “真不想去的话,便也无需陪着我同去。到底你这身子还没有真正痊愈,想来宫中也不会怪罪什么。” 世子院里,刚理完账簿的崔氏同坐在一旁吃点心的许明意说道。 点心是许明时买了送过来的,皆是许明意以往喜欢的。 此时她咽下口中的玫瑰酥,接过阿葵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嘴角,吃了两口茶,才道:“母亲,我已好得差不多了,这些时日闷在家中养病,许久不曾出去走动,母亲就让我跟去凑凑热闹吧。” “我原是想着你以往不喜这些场合。”崔氏眼中满是笑意:“你既是想去,去就是了。” 许明意笑着点头。 她以往确是不喜欢这些,是因疲于应付,但眼下她不能就这么一直呆在家里,等待噩梦的来临。 她要做的事情有很多,首要便是多听多看多想,才能让她这本不是多么聪明的脑子里多装些有用的。 “夫人。” 母女二人正说话时,青樱从外面走了进来,福身行礼道:“襄宁伯夫人她们到了。” “这么快?”崔氏放下手中茶盏。 她这才对完账,还没陪女儿多说会儿话呢! 青樱不禁讶然。 夫人竟还有嫌襄宁伯夫人她们来得快的时候—— 许明意适时地起身:“恰好我要去一趟二叔那里,便不打搅母亲打马吊了。” “那快去吧,待母亲赢了银子,回头给你买吃的!” 许明意应下来。 只要不是冰粉就好—— 她跟着崔氏出了里间,向堂中的几位华衣妇人依次见了礼之后,便离开了世子院。 牌桌很快被支了起来,四人闲谈间,襄宁伯夫人看向崔氏道:“好些时日没瞧见你们府上的姑娘了,如今可真是愈发端庄标致了。” “那也不看看是谁家的姑娘。”崔氏毫不谦虚。 “如此看来,外头那则传言必然是真的了?”礼部尚书之妻温夫人扔了一张牌出去,口中边说道。 崔氏看她一眼:“什么传言?” “就是有关定南王世孙的传言呀,都说当初许老将军将人救回京中,是为替你家姑娘冲喜来着,定南王世孙隐瞒身份住在你们府上多日,因贪慕许姑娘美貌,不惜答应冲喜之事——可后来身份败露,这才被许老将军赶了出去!” 镇国公府同定南王府不合,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撇开其他不谈,这两家若能结了亲,那才是怪事咧。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说法?”崔氏听得笑了一声。 虽说依她家昭昭的美貌,确实大有让对方痴迷沦陷的可能,但那吴世孙根本不曾有福气见过昭昭啊。 这十来日间,她几乎日日都能听到关于他们镇国公府救下吴世孙之事的各路传言,层出不穷,不带重样儿的,各有各的荒唐。 因大多对他们镇国公府并谈不上有什么影响,只当作是个笑话听一听罢了。 反正被笑话的又不是她家昭昭,而是那个险被拿来冲喜,如今在众人眼中又十分‘贪慕美色’的吴世孙。 但这等事也只是眼下被人拿来作个闲谈,京中事多,要不了多久便会被抛在脑后了。 对这些流言,许明意也未有太在意。 她带着阿葵来到了许昀院中。 “二叔可在?” “回姑娘,二老爷这会子正在书房里呢。” 许明意弯唇笑了笑。 看到她家二叔近来为了她的事情很是用心啊。 书房的门半掩着,阿葵上前叩了两声,便轻推开了来。 许明意走了进去,只见宽大的书案之上摆放着画纸笔墨等物,然书案后却空空如也,不见人影。 目光在书房中搜寻了片刻,却见许昀歪在书架旁的一张矮榻上睡得正熟。 “二叔……” 许明意无奈地走了过去,轻轻晃了晃他的胳膊。 “您怎么这个时辰又睡着了?” 依照二叔往常起床的时辰,怕也是刚起身不久——这府中中了长眠草,患有嗜睡症的人恐怕另有其人吧? “昭昭啊……” 许昀勉强睁了睁眼睛,看了她一眼,眼看又要睡去。 许明意忙又去晃他:“二叔,您答应我的画,还没有画完呢——” 平日里她自不来搅扰他,可二叔这般没谱儿,实在叫人心中没底得很。 “事情都是做不完的……今天做不完,明天再做就是了。”许昀翻了身,背对着她,嘴里含糊不清地道:“万一运气好,死了的话,就不用做了……” “……”许明意听得心情复杂。 完了,她家二叔近日好像愈发堕落了。 看一眼书案上画了一半的画纸,许明意强忍住给自家二叔扎上两针让人清醒清醒的冲动,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罢了,作画这种事情,总也不能勉强。 她这份寿诞礼能不能送得出去,就看缘分吧。 许明意弯身捡起一旁的薄毯,半搭在许昀身上,遂带着阿葵出了书房。 主仆二人刚下了石阶,迎面就见带着小厮的占云竹走了过来。 “昭——”占云竹刚出声一字,又极快笑着改口:“许姑娘也在。” 许明意笑了笑。 这种似无意间透露出的亲密,最容易叫人相信,这真是一个一字一句一言一行都有着算计的人啊。 “占公子来得不巧,我二叔他在书房中睡下了。” 占云竹闻言往她身后的书房看了一眼,语气温和含笑道:“无妨,我并无要事,只是昨日带人出城打了些野味,便送些过来。 对了,也备了你的一份,只是原本不好直接送去你那里——这些时日你在养身子,恰也能补一补。” 许明意看向他身后小厮手中提着的野兔等物,轻声道:“占大哥的好意我心领了,然五日后便是我祖母的忌日,府里不便见荤腥之物,这些东西,占大哥还是带回去自己享用吧。” 她之前听裘神医说过,许多野味不能乱吃,万一运气好的话,吃死人也是有可能的。 占云竹听得一怔,连忙道:“倒是我疏忽了……竟将这般重要的事情都忘了。永康,快将东西带回去。” 小厮当即应下出了院子。 占云竹还要再说些什么,已听许明意在前面讲道:“占公子,我还有事,便先回去了。” 衣着素淡的少女朝他微微欠了欠身,便带着丫鬟离去了。 占云竹望着她的背影,微微皱了皱眉。 他总觉得昭昭同以往有些不同了,虽还是凡事不上心的模样,但总叫他觉得哪里变了。 莫非是经历了中毒之事的缘故吗? …… 很快到了入宫赴宴的日子。 这一日,许明意和崔氏一同坐在马车中,回忆着前世发生过的事情。 前世她因病不曾入宫参宴,却也清楚地记得这一日发生了一件大事。 ——大到连她这个彼时在病中昏昏沉沉的人都记忆深刻的一件事。 034 入宫 马车一路平稳地驶向皇宫的方向。 近了宫门外,许明意刚被阿葵扶着下了马车,便听得一道女孩子欣喜的声音传入耳中:“姑母!” 许明意转头去看,只见一名十二三岁的粉衫少女带着丫鬟快步走近。 “你慢些……” 少女身后跟着一名妇人,及另一位身着淡青衣裙的女孩子,那妇人无奈低嗔道:“来之前便交待你稳重些!” 粉衫少女低头吐了吐舌头,旋即又笑着向崔氏行礼:“见过姑母。” 另一位与之年纪长相都十分相仿的女孩子也向崔氏见了礼,只是言行仪态比粉衫少女要沉稳得多。 行礼罢,她微微抬起头,得见许明意站在崔氏身旁,眼底极快地闪过一丝意外之色。 “怎不见母亲?”崔氏笑着问那年轻妇人。 这妇人正是她娘家永安伯府如今的世子夫人文氏,亦是她的弟妹。 “长姐是知道的,母亲前些时日不是病下了么……如今还未能痊愈。”文氏低声说道。 崔氏闻言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这还真是……” 还真是老天开眼啊。 猜也猜到了,若不是病得实在走不动,她那位‘母亲’可断不能错失这样在人前露脸的机会。 然而她与继母之间的隔阂,却不曾牵连过文氏,到底她这位弟妹,这些年来也没少受那老女人磋磨——在这上头,二人向来是极有共鸣的。 文氏也满眼忧愁地叹了口气。 “上了年纪,难免有这样那样的毛病,每日看着母亲遭罪,府中上下都不好受……” 所以还是早些死了吧,死了就不必再遭这份罪了啊。 “是啊。”崔氏理解地点了头。 姑嫂二人叹息着,向宫人递了命妇牌子,一行人被引入了宫门内。 然文氏似还有其他话要同崔氏讲,回头看一眼两个女儿,笑着道:“你们姐妹几个说说话,不必走得急。” 崔家姐妹闻言互看一眼。 她们有什么话要同许明意说的啊? 然而自家娘亲想同姑母说八卦,她们也只好听从地跟在后头。 起初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而后经过园中一条长廊时,崔家姐妹遇到了相熟的姑娘,说了会儿话分开之后,再抬眼时,已不见了崔氏和文氏的身影。 这一路见着了许多人,许是跟那些夫人们说着话走远了—— 而叫姐妹二人意外的是,许明意还站在原处等着她们。 女眷入内宫,是不能带丫鬟婆子的,那身着杏白衫,砖红色挑金线织绣马面裙的少女就独自站在那里,看起来不急不躁,没有半点不悦之色。 然而意识到方才说话耽搁了时间的崔云薇与崔云清还是惴惴不安地朝少女走去。 “表姐,我们……” 崔云薇壮着胆子开口,还没来得及再往下说,就见许明意笑了笑,道:“无妨,走吧。” 既是自家姐妹,理应多一些照料。 更何况她们不过只是十二三岁的年纪而已。 崔云薇与崔云清乃是孪生姐妹,然而二人性情差别颇大,身为妹妹的崔云清反倒比姐姐要沉稳内敛。 上一世,许明意因与崔氏之间关系僵硬,连带着同整个永安伯府都半点亲近不起来。 可许家出事之后,有着官职在身的永安伯父子却也退出了朝堂。 此举或是对朝廷寒了心,为许家感到不平,也或许是因许家之事被人为难排挤——总而言之,无论如何,永安伯府都不是许家的敌人,而是实打实的亲家。 表姐妹之间,本不该这般生疏。况且,与人为善也总比交恶来得好。 而女孩子之间,打破生疏实则很简单,有时甚至只需要一两句话便能办得到—— “两位表妹今日的衣着首饰都挑得极好,清表妹的裙子极显肤白——” 许明意边走边道:“薇表妹头上这珠花,倒也清丽可爱,样式亦是少见的,不知可是在宝华楼里挑的?” 崔家姐妹皆听得愣了,待反应过来之后,崔云清笑了笑,脸色微红地低声道:“表姐过赞了……论起肤白,自是比不上表姐的。” “前些时日我新得了几盒子脂膏,回头给清表妹送去试试可好?” 崔云清忙道:“不必了,怎好收表姐的东西。” 谁不知道许表姐所用之物皆是难得一见的贵重,她若收了,拿什么还啊…… “表姐,二姐不要,那给我好了!”崔云薇心思单纯,笑嘻嘻地道:“表姐喜欢我这珠花,我就拿这珠花同表姐换可好?家中刚好还有一对儿未曾动用过的——这可是从江南带回来的呢,京中是买不到的。” 许明意笑着点头。 只是她既然要送东西,自然还是会送双份的。 三个女孩子之间气氛缓和下来,有说有笑地往前走着,却在前方一条岔路前停下了脚步。 女眷入宫同官员不同,她们走的乃是侧门,这一处园子极大,岔路颇多,又兼茂密草木遮掩之下,一个路口没跟上,竟就瞧不着其他人影了。 “先前给咱们引路的那个小太监人呢?”崔云薇环顾四周。 “许是方才替其他夫人引路去了。”许明意道:“无妨,我们先别乱走,在此处等一等,应还会有人过来的。” 只是此时天色已是将暗,要进宫赴宴的,多半都已经走在她们前面了。 只能等路过的宫女太监经过,或是崔氏她们发觉人没跟上来,使人回头来找。 “都怪我们方才只顾着同冯家姑娘说话了……”崔云清有些不安:“若因此耽误了时辰,可如何是好。” “时辰还早,应当不妨事。” 许明意话音刚落,忽听得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响。 几人回头望去。 只见一位头束金冠的男孩子在两名太监的陪同下走了过来。 许明意带着崔家姐妹让至一旁,矮身行了礼。 “臣女见过太子殿下——” 崔家姐妹闻言脸色一紧,连忙将头垂得更低了几分。 却听那男孩子声音小小地问:“几位姑娘……可是要去交泰殿吗?” 他方才隐隐听到了许明意几人的对话。 许明意点头应了声“正是”,看向那年纪约十来岁大小,身形过于瘦弱,在这不过只是微有凉风的夏日傍晚,依旧在锦袍之外加了披风的男孩子—— “不知太子殿下可便告知前去交泰殿的路该如何走?” 男孩子忙向身侧其中一名太监吩咐道:“小祥子,替几位姑娘带路。” 小太监应了下来。 许明意也未推辞,福身道了谢,未急着转身,在一旁等着让太子先行。 太子带着另一名太监走了几步,却又忽然驻足回头,看着许明意,欲言又止了片刻之后,还是开了口—— 035 许久不见 “不知这位姑娘……可是镇国公府的许姑娘吗?” 他平日里便是个不善言辞的人,此时问起话来显得有些吞吐,然而一双眼睛里却有着期待之色。 许明意有些意外地点头:“是,臣女正是镇国公府许明意。” 她以往也是入过宫的,似乎也同这位太子殿下打过照面,只是想不到他竟会记得自己。 但想到自己的脸,许姑娘又很快觉得似乎也不是多么地‘想不到’。 “原来真是许姑娘……”太子看着她,眼中亮晶晶地:“许老将军此番大败匈奴,又打了场胜仗!我一直以来都极钦佩许老将军,若我也能习武的话,也想——” “殿下……” 一旁的太监轻声打断了男孩子的话,带着提醒的口吻。 殿下因自幼病弱之故甚少同人接触,平日里过分内敛不提,还稍有激动便容易乱语失仪…… 太子回过神来,将余下之言咽了回去。 是他又忘了父皇和太傅的交待了。 许明意看着他,笑了笑道:“那臣女便替祖父谢过太子殿下夸赞了。” 闻得此言,太子尴尬的脸色稍有缓和,朝着她点了点头,便带着太监离去了。 许明意望着男孩子过分单薄的背影,微微抿直了嘴角。 她暗下也有听闻,当今太子殿下不仅体弱,且资质平庸,性情亦是内敛怯懦——这些甚至并不能被称之为缺点的存在,本不算罕见。可当他的身份是当今太子之时,那便意味着难担大任。 朝臣对这位储君暗中多有不满,然而却也无法在明面上多说什么。 只因庆明帝子嗣单薄,在太子之前,只得了两位公主,还有一位早夭了。 盼了许久,才盼来了这么一个长子、亦是如今他唯一的儿子。是以,皇帝朝臣与太子之间,占了个彼此都“没得选”的境地。 而这种平衡,自进宫刚满三年的荣贵妃前不久传出有孕的喜讯之后,似乎隐隐有了要被打破的迹象。 但也只是隐隐而已,到底谁也无法预知荣贵妃腹中是男是女,且即便是皇子,养不养得活,乃至会不会比当今太子更为不济,这些暂时皆是未知的,还须日后慢慢去看。 所以,她想不通,若真相并非表面看来那般简单,那么……会是谁竟这般心急? 许明意一路思绪纷杂,随着那引路的太监出了园子,就见崔氏和文氏等在那里张望着。 “怎走得这样慢?还当你们是迷路了。” 崔氏松了口气,道:“再等不着,正要回头去找呢。” 不及几人解释,文氏就温声催促道:“快走吧,别耽搁了时辰。” 一行人被引去了交泰殿。 殿中初掌了灯,琉璃灯映照下,因皇后诞辰而重新修葺过的宫殿巍峨堂皇,一行行粉衣宫娥手持托盘鱼贯而入,叫人仿若置身仙宫之内。 许明意刚踏上正殿玉阶,就听得上方廊下传来少女带笑的说话声。 “……原来是许姑娘!我就说嘛,方才在园子里,分明远远瞧见有一位姑娘穿着的也是杏色的响云纱,当时还当就是郡主您呢。” 许明意抬眼望去,正对上那身穿水红衣裙的女孩子一双似乎等着看好戏的眼睛。 原来是夏曦。 当朝首辅夏廷贞最小的嫡女,亦是占云竹上一世所娶之人。 这些年来,她已是甚少会想起同夏曦自幼不合之事,到底这些小事同后来她所经历的家破人亡相比,确实也是不值一提的。 但这并不妨碍此时她对上这样一双讨人嫌的眼睛时,仿佛霎时间就找回了昔日与之针锋相对的感受。 而此时夏曦身边站着的那位身姿窈窕,手中摇着纨扇的凤眸少女,正是京中赫赫有名的玉风郡主。 至于怎么个赫赫有名法儿,不外乎是性情骄纵霸道,府中又养了个把面首而已。 这样的人,自是见不得旁人同她穿着相似,尤其是在皇后寿诞这种场合之下。 更不必提她许明意生了一张过分好看的脸,相同的衣裙首饰在她身上,总又要被抬高几分。 见玉风郡主眯着眼睛朝许明意看了过去,夏曦几乎已经能够预见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就在许明意来之前,她同玉风郡主说起似乎有人也穿了响云纱时,对方的脸色当即就十分地难看了。 须得知道,如这等场合,贵女们出门之前,皆会备下至少两身衣物,合该是要使人去留意打听其他贵女的穿着的,尤其是身份贵重如玉风郡主之流—— 怪就怪许明意一向目中无人惯了,又出身粗糙将门心思愚钝不开窍。 “是她啊……” 玉风郡主轻嗤一声,目光缓缓从许明意身上收回,转了身要回殿内。 夏曦不禁呆住。 ……就这? 这根本不像是玉风郡主的作风啊。 莫非是因今日是皇后娘娘诞辰宴,不想生事? ……算她许明意运气好! 夏曦正心有不甘之际,只见许明意已步上了玉阶,脚下走得快而稳,几步追上了玉风郡主之后,竟是伸出手挽住了玉风郡主的手臂。 玉风郡主驻足,诧异地看向她。 夏曦更是微微瞪大了眼睛。 许明意这厚脸皮的蠢货莫不是是见玉风郡主方才不曾为难她,便要趁机巴结上了? 可也不想想玉风郡主是怎样的脾气……这不是自找难看吗! “你这是作何……”玉风郡主脸色异样地将手臂抽回。 然而许明意却又当真极厚脸皮地将人再次挽住,满眼笑意地望着面前的少女,笑着开了口。 “皎皎,许久不见啦。” 036 豪言壮语 “你……” 玉风郡主满眼惊诧,压低了声音问她:“……忘记服药了?” 信上不是说,毒已经解得差不多了吗! “没有啊。”许明意冲她笑着,那一双仿佛定在了她脸上的眼睛里分明满载笑意,却不知怎地竟叫人觉得微有些泪意在其中。 玉风郡主满心茫然。 许昭昭今日是发的什么疯啊? 还是说——遇着什么伤心事被刺激到了? 她莫名地更偏信于后者,因此犹豫了一瞬,到底未再将手抽回,而是轻瞥了许明意一眼,语气微凉地道:“看在你中毒多日的份儿上,今日姑且不与你一般见识。” “那我多谢郡主了。” 许明意将那一丝泪意忍了回去,二人并肩行入殿内。 两名少女皆是身形高挑纤细,又皆着颜色相近的响云纱,虽即便是背影也不难看得出玉风郡主的冷漠与疏离,然而这一幕已经足够让不少女眷投去了讶然的目光。 夏曦更是皱起了眉。 玉风郡主何时竟变得这般好脾气了? 文氏看向崔氏,眼中亦有着询问之意—— 崔氏平静地笑了笑:“进去吧。” ……女儿是何时同玉风郡主走得这般近的,她倒是也想找个人问问啊! 可她若表现出不知情的样子,岂不显得这母亲做得太不称职?对孩子的事情一无所知? 宫娥引着各府女眷入了座,与百官席之间隔了轻纱屏风。 玉风郡主坐于宗室席间,总觉得背后似有一道目光在注视着她,着实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果见许明意坐在那里,以手支腮,正笑盈盈地看着她。 “……”七月里,玉风郡主就这么打了个寒颤之余,忍不住攥了攥拳。 许昭昭如今的讨打小技巧还真是越来越多了……! 若非是对方实在生得好看,她今晚怕是要被恶心到一口东西也吃不下了! 帝后尚且未至,席间谈笑声此起彼伏。 御书房内,庆明帝刚刚召见了缉事卫统领韩岩。 “微臣无能,至今尚未能够查清此次暗中向定南王世孙动手之人,请陛下责罚。”韩岩撩袍跪下请罪。 “或是对方行事过于周密,你的能力,朕向来信得过。”不过三十五六岁的皇帝面上是一贯的温和宽容之色,只微微皱了皱眉,道:“然此事定有蹊跷,还需继续深查。” 在定南王世孙入京的途中欲下杀手,对方针对的恐怕不止是定南王府,更是他这个皇帝。 “是,属下定尽快查明真相!” “起来吧。” “多谢陛下宽恕。”韩岩起得身来,道:“镇国公救下定南王世孙之事,微臣反复查实过了,确实只是偶然。” 庆明帝微微颔首。 此事看来确实是偶然,只是同时牵涉许吴两家之事,他才不得不多了一份疑心。 “且数日前定南王世孙痊愈之后,曾带着定南王世子一同前往镇国公府道谢,然而人同谢礼却一同被拒之门外……”韩岩顿了顿道:“镇国公府的门人更是直言,说他家将军那日是一时倒霉,才救下了定南王世孙,这件糟心事望定南王府日后不必再提了。” 这话说得不可谓不难听。 便是涵养向来极好的定南王世子吴景明当场都险些变了脸色,道了句“叨扰了”,便带着儿子离去了。 庆明帝无奈摇头。 这些日子,他可没少听说许将军放出去的此类‘豪言壮语’。 旁人救人是施恩,许将军救人却是结仇。 他先前的担忧……看来当真是还是太过低估许将军了。 “许将军的性子向来如此,回头朕还需好好地同他说一说,同朝为官,本是一件好事,何至于闹得这般难看。”庆明帝道:“然而许将军这次,确是帮朕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定南王世孙若真出了事,在定南王府心中,恐怕嫌疑最大的便是他这个皇帝。 有的人死了才有用,而有的人一定要活着才行。 至少在不该死的时候必须活着。 韩岩正要再禀其它事,却听得有脚步声靠近了御书房。 “奴给皇后娘娘请安……” 庆明帝闻声眼里有了些许笑意,对韩岩道:“今日是皇后诞辰宴,其它事就容后再议吧,你也去交泰殿喝一杯酒再走。” 韩岩应下。 谁不知陛下对皇后娘娘的宠爱之重,便是大庆今年称不上安定,陛下仍亲自下旨替皇后娘娘操办诞辰。 韩岩退出去之际,朝着身穿金凤朝服,仪容端庄的皇后行了一礼。 皇后含笑微微点头,步入了御书房中。 正要弯下身子行礼,却被从龙案后起身大步走来的庆明帝一把扶住了,他笑着道:“今日是皇后诞辰,皇后才是最大的一个,无需再同朕行礼。” “陛下折煞臣妾了,素日里陛下待臣妾的恩宠,已是叫臣妾受之有愧……”皇后笑意有些苦涩:“臣妾委实担不起陛下这般厚爱。” 她入宫多年,却始终不曾为皇上添过一儿半女。 “突然又说这些作何?”庆明帝看透她的心思,笑意温和宠溺:“朕终日被政事缠身,能陪你的时候少之又少,你若当真觉得孤单,待荣贵妃腹中胎儿诞下之后,便送去你宫中与你作伴可好?” “臣妾可断不能做这等讨人嫌的事情。”皇后显然心情好了许多,半开着玩笑嗔怪道:“但陛下确是只将心思放在政事上了,这个时辰还在议事,莫不是打算叫臣妾自己去交泰殿么?” 庆明帝闻言爽朗地笑了几声:“是朕的错,竟还劳得皇后亲自来催促,待会儿可要自罚三杯才好!” 一旁的宫女太监闻言也都跟着笑了。 御书房内气氛愉悦和气。 帝后二人一同摆驾去了交泰殿,受百官宗室,及别国使臣拜贺献礼。 各处所献之物,或珍稀贵重,或别出心裁,一件件珍宝被奉上,皇后瞧在眼中,笑着道:“诸位有心了。” 话音落,瞥见一旁太监手中捧着的画筒,随口问道:“这是哪家送的?” 方才太监自是依次高唱过哪家府上所献何物,然东西太多,听不清记不住也是正常的。 “回皇后娘娘,这是镇国公府的姑娘特意献给娘娘的。” 为何说是特意,自是因为镇国公府已备下了贺礼,这一份乃是许明意单独另献。 为显心意,此举在贵女中并不少见。 “原来是许家姑娘啊。”皇后朝着女席的方向看了一眼,笑着道:“让本宫瞧瞧。” 太监应声“是”,上前将画取出,在帝后面前徐徐展开。 皇后认认真真地赏看着,目光一寸寸下移,眼底笑意不减,半掩于华美朝服宽大衣袖下的手指却轻颤了颤。 037 压惊 “这倒像是晴湖的手笔。” 庆明帝说话间,目光看向下方小印,笑着道:“果然,还真是他。” 晴湖是许昀的字。 先帝尚未登基时,幼时的庆明帝与许家兄弟也是一同玩过泥巴捅过马蜂窝的情分。 “是啊。”皇后含笑道:“放眼大庆,最擅画兰的应当便是许先生了。” 庆明帝点头:“恰巧皇后素来也喜兰花清雅淡泊。” 皇后没有否认,只又细细看了片刻。 画中那丛兰草确是极有灵性。 然而用心品看,只觉得那顽石之后的野草更为肆意放纵……倒隐隐像是犯了几分喧宾夺主的忌讳。 他心中果然还在怨着她啊。 替她作画贺生辰,是这般地不情愿。 “看来皇后极喜欢这幅画?” 皇后诚然点头:“臣妾确是喜欢。” “难得听你说一句喜欢。”庆明帝显得极高兴,朗声笑道:“如此朕可要重重地赏一赏许家姑娘——” 说话间,看向了席间方向。 许明意闻声起了身,朝着帝后欠了欠身,道:“臣女所献之物,能得皇后娘娘喜欢,已是受宠若惊,断不敢再求赏赐。” 四下安静,少女声音清晰悦耳,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况且,这与其说是给皇后娘娘的寿辰礼,倒不如说是谢礼。” “谢礼?” 庆明帝看一眼皇后,见她亦是不解,遂笑着问道:“不知这个谢字从何说起?” “前不久臣女生辰之时,皇后娘娘曾赐予臣妾一柄绫绢扇,臣女听闻,那扇上所系平安结,乃是皇后娘娘亲手所结。彼时臣女为人所害,正值病中,说来正是得了娘娘所赐平安扇之后,才得以查清真相,解了所中之毒。” 女孩子语气认真感激,一双眼睛亮晶晶地:“想来必是托了皇后娘娘一片仁爱之心的福气,才会有此转机。对此,臣女一直感念在心。恰借皇后娘娘千秋之喜,聊表心中谢意。” “朕倒不知竟还有此事。”庆明帝看向皇后的眼神满是毫不掩饰的赞许:“皇后心地仁善,此乃大庆之福。” 此言一出,席间一时附和声无数。 女眷席间,大多人则将目光投向了刚重新落座的许明意身上。 夏曦暗暗气结。 同样都是另备了贺礼的,且她那份必然是最为贵重的,怎却叫她许明意出了这样的风头? 四下的称赞声,落在她耳中无比刺耳。 “许姑娘也是个有福气的……” “这般通透知恩,也难怪这般得皇后娘娘喜欢。” 而不消去想,此事传扬出去,必然会是一段佳谈。 崔氏心中一片凌乱。 她怎么都不知道那扇子上的平安结是皇后娘娘亲手打的? 察觉到崔氏的茫然,面上始终挂着浅浅笑意的许明意在心中道——母亲不知此事也很正常,说不定连皇后娘娘都未必清楚那平安结是谁打的,因为这是她瞎编的啊。 甚至皇后娘娘赠她扇子,是否当真是在借此提醒许家,都是未知之事。 若她猜对了,此举便是回应。而若是她猜错了,皇后娘娘那般聪慧,必然也能察觉到是她‘猜错了’,将错就错也是个好选择——无论如何,她都能借此向皇后传达许家的善意。 吴家不是他们的敌人,哪怕在外人眼中闹得再是不可开交。 由她一个小姑娘之口,以此事向皇后表达感激之情,是最招眼,却也是最不容易惹人怀疑的。 席间,吴恙隔着屏风看向那道朦胧身影。 许姑娘那晚向他暗中示好罢,今日又向他姑母示好—— 若说是镇国公府之意,可那晚他分明亲耳听到那皆是她在引导镇国公。 更不必提近来镇国公府对他父子二人的百般侮辱…… 他知道,镇国公态度那般激烈,未尝不是在刻意做给某些人看,但是……他也感觉得到,那位老爷子对他们定南王府,确是一丝好感都无。 所以,这份示好,极有可能单单只是许家姑娘一人之意,至少目前来看是如此。 她所图究竟为何? 难道是要拉拢吴家?——可一个小姑娘,即便是比寻常人聪慧些,突然有此想法与举动未免也太过异样。 相较之下,本已要被他抛在脑后的那个可怕猜测,此时不禁又浮现在少年心头。 非是他想的太多,着实是在宁阳时,爱慕他的女子无数,被人一见倾心这种事情经历的实在太多…… 但愿是他杯弓蛇影了吧。 少年独自喝了口酒压惊。 一片丝乐声中,身姿曼妙的舞姬在殿中起舞。 席间谈笑声不断,一旁有几位官员邀吴恙共饮。 “晚辈伤势未愈,不便过多饮酒,还望诸位大人勿怪。”少年语气随意地道。 几位官员貌似理解地点头,心中却已经骂出了声——自己喝都行,偏偏到了他们这儿就不便过多饮酒了?! 再不济,难道会不知道有一句话叫做以茶代酒? 年轻人虽然长得好看,却未免太过目中无人! 然转念一想,世家么,又是这样久经不衰的大世族,可不历来就是这幅高高在上的做派吗? 要么镇国公同定南王即便是一同出生入死打过天下的,却仍是这般不合呢! 不就是因为定南王嫌弃镇国公不过一介莽夫只会提刀砍人,而镇国公又百般看不惯定南王的世家做派么! 气质清贵的少年坐在那里,闲适中带有一两分轻慢的模样落在皇后眼中,叫她不禁轻叹了口气。 察觉到庆明帝的目光也落在了那里,她无奈道:“……景渊这孩子,着实是自幼被惯坏了,在宁阳时胡闹些也就算了……回头臣妾必然叫人给兄长传话,让家中好好地管教管教。” 庆明帝却显得尤为包容,笑着道:“这有什么,他如今年纪尚小,年轻人有几分傲气不是什么坏事。” 只要还认得清自己的身份就好。 吴家人,合该目中无人些。 若吴恙当真足够圆滑玲珑,那他倒要忍不住去想一想定南王对子孙的教养是不是与世家大族历来的清高不符了。 “怎连陛下都这般惯着他……”皇后笑叹了口气:“如此岂不真要将他纵得不知天高地厚了。” “在宁阳时,他尚可自在随意,怎到了京城,就得束手束脚了?如此岂不显得朕这个姑夫做的太过苛刻?”庆明帝半开着玩笑,语气就像在说家常话。 皇后听得笑起来,未再去接这话。 而庆明帝看向殿外方向,低声道:“对了,怎还不见太子?” 038 出事 “或许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皇后道:“不如臣妾叫人去瞧瞧?” 庆明帝点头,微微皱眉道:“这孩子,还是这般地分不清轻重……” 资质与心性,或许当真都是天生的,对这唯一的儿子,他自是耗尽心血去栽培引导,然而三岁开蒙,如今已满十岁,姑且不提政事见地,甚至昨日考其一首极简单的诗词,都答得磕磕绊绊…… 然而同资质相比,更令人忧心的还是那幅孱弱的身体。 “许是当真耽搁住了。”皇后似不愿他多想增添烦忧,端起一杯酒,笑着道:“臣妾敬陛下。” 庆明帝眼神稍有缓和,将酒杯接过。 然而刚将空了一半的酒杯放下,便见一名宫人张皇失措地奔至殿内。 宫人“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面如土色,声音战栗:“陛……陛下!” “何事这般惊慌失措?”庆明帝脸色稍冷。 两侧坐着的官员亦是收起了面上笑意,向那跪在地上的太监望去。 这可是皇后诞辰宴,又有别国使臣在,这宫人御前这般失仪,未免有损大庆颜面。 只是不知是为何事? 然而在众多目光注视之下,那太监非但没有冷静半分,冷汗沿着脸颊打在地上,急急开口却偏又犹犹豫豫:“启禀陛下,是太子殿下……殿下他……” 庆明帝眼神微变,声音里带着威压:“说清楚,太子如何了——” 宫人再不敢有半分迟疑,将头重重砸在金砖之上:“……太子殿下落入福云池中……溺水昏迷不省人事!” “什么!” 庆明帝面色大变,当即站起了身来。 皇后亦是身形微颤。 短短瞬间,殿内的气氛已是天翻地覆,乐人舞姬屏息垂跪一侧,百官神情震动,女眷席间有未曾听清的,暗暗拿眼神询问着身旁之人。 庆明帝已是大步下了玉阶,皇后脸色凝重地紧随在后。 帝后刚一离去,殿内便哄然乱了起来。 “怎么了这是……” “太子怎会溺水!” 皇后寿辰宴上,竟闹出此等大事……! 夏廷贞许启唯等几位重臣为首离席而去,其余官员或紧步跟上,或选择留在殿内等候消息。 女眷中,跟去的人则少之又少。 “母亲,我去看看。”许明意低声向崔氏道。 崔氏下意识地想反对,太子乃是储君,事关国之大事,官员们跟过去无可厚非,后宅女眷还是避远些为好—— 可她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见女孩子已经提着裙子快步离了席! “昭昭——” 崔氏连忙出声唤,然而这一个还没能喊住,一旁的崔云薇竟也跑去了! 就像是没来得及关好栅栏,眼瞧着羊崽子一个个蹦跶着跑出去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崔氏与文氏互看一眼,唯有无奈追上去。 别的女眷得见这一幕,讶然了一瞬之后,纷纷跟上——这样的事情谁不想围上去看看,镇国公府里的世子夫人都去了,她们一同去瞧瞧也不过分吧? 福云池就在交泰殿后的园子里,一行人脚下匆匆,很快便到了。 已有几名太医赶了过来,此时正围着被救上来的太子设法施救。 “腹中积水颇多!” “……快去殿中取长凳与绵被绵枕!快!” “先施针……” 此处近交泰殿,所需之物很快便被侍卫太监们取来。 许明意在人群中看着那被抱上叠了绵被软枕的长凳上排积水的孩子,不觉间微微攥紧了袖中手指。 上一世,太子便是在今日溺亡的。 这不是一场偶然发生的意外,而是有人蓄意加害。 凶手是入京替皇后娘娘庆贺诞辰的敬王世子—— 敬王世子因此被治了死罪,远在封地寒州的敬王则因当今陛下尚且顾及手足之情,只将其贬为了庶人。 失去了儿子又丢掉王位的敬王从此患上了疯癫症,据闻有一日披发奔到了大街之上,当众高呼一年前害死太子之事乃是镇国公的怂恿—— 一个疯子的话,且又是从千里之外的寒州传过来,怎知真假,又怎能算作证据呢? 据说当今陛下半点不肯信。 可耐不过一道道要求彻查镇国公的折子递上去,皇上别无他法,为了安抚群臣百姓,也为了证明镇国公府的清白,唯有查个清楚。 结果这一查,就查出了镇国公府同敬王合谋的证据。 甚至不止如此,还有同敌国来往过密,泄露大庆机密的滔天大罪—— 铁证如山之下,镇国公府被满门抄斩。 在扬州的那些年,她总是在想,镇国公府出事,同敬王父子谋害太子,究竟有无必然的关连? 这个问题,她之前一直没有答案,但自从得知了祖父有着交出兵权的想法之后,她便大致断定,应当是没有关连的。 因为即便没有太子溺亡之事,交出了兵权的镇国公府也都是待宰的羔羊——没有参与谋害太子,同样也有着私通敌国的罪责在等着他们镇国公府。 只是背后之人心思缜密,为了让事情看起来更加地顺理成章,极擅长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说白了,谋害太子的罪名,他们镇国公府那时大抵只是被捎带上了而已。 因此,她这几日在是否要插手此事的权衡上,更偏向了后者。 她今日入宫,为的只是能够更近一步地了解此事真相。 至于阻止太子被害,她也并非没有想过—— 只是,即便此次她设法让太子免去一死,也无法保证今晚之后的事情。 因为不管幕后之人是谁,既然对太子起了杀心,若只是被人暗中打乱了这一次的计划,而非计谋被戳破败露无法再次下手,那么,对方必然还会再有动作。 而这是在宫里,她一个外臣之女行事极为不便,甚至一举一动都会被人看在眼中。要害太子的人究竟是不是敬王世子,她无法确定,倘若贸然插手此事,保不保得住太子姑且不提,甚至极有可能会给自己招来不可估量的麻烦。 理智告诉她,她不该为了一件眼下暂时同镇国公府并无直接利害关系的事情,而那般冒险。 她确实也选择了听从理智。 这对她而言,本身也没什么好难以抉择的。 可此次此刻,她亲眼看着那个孩子,就这样生死不知地躺在那里,一个同明时差不多大小的孩子,至多三刻钟前,还眼睛发亮地对她说,十分钦佩许将军—— 039 一试 这个孩子是当今太子。 上一世,在镇国公府的那一场惨剧里,当今皇上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是完全的决策者,还是被有心之人蒙蔽,亦或是顺水推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些她无法确定。 但这一刻,她只是觉得这个孩子的遭遇同上一世的镇国公府并无太大区别,都是被他人夺去了活着的权力的人,一条鲜活无辜的性命。 这种体会,让她一颗心沉甸甸地,不受控制地往下坠。 太医们还在尽力施救,但脸色皆是愈发不安。 “是奴该死!” 太子的贴身太监被带了过来,跪伏在地,手中锦盒跌落在侧。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庆明帝声音不高,却冷得像是结了冰,“为何太子出事之时身边会无人看护照料——” “……先前奴陪着太子殿下往交泰殿来,临近殿前才想到,忘记将殿下替皇后娘娘准备的诞辰礼带来……殿下催促奴才尽快回去将东西取来,奴才不敢有片刻耽搁,只认为眼前便是交泰殿,却不曾想到……竟会出这等差错!” 太监将额头都磕破,惊惧流涕:“……是奴才大意了!奴罪该万死!” “即便你返回东宫去取东西,可殿下身边竟再无其他人了吗?”皇后目含审视地看着他:“殿下出东宫走动,身边何时竟只带一人服侍了——你们竟是怠慢至此吗!” “回……回皇后娘娘,今日同奴一同侍奉在殿下身侧的还有小祥子……只是,只是中途在园中遇到了迷路的镇国公府许姑娘,殿下便差小祥子去替许姑娘几人引路了……是以才会使得殿下出事之时身边无人啊!” 此言一出,许明意立即察觉到有许多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 听出那太监口中的推卸责任之意,许明意眼神微冷了些许。 这倒是巧得很。 来日若真有人想借此事来拖镇国公府下水,倒是都不必借敬王之口了,大可将她今晚的经历直接说成与人里应外合,刻意支开太子身边的太监。 对上皇后的视线,女孩子语气坦然:“皇后娘娘,确有此事。” 皇后闻言只是点头,并未多说多问任何。 一旁的夏曦眼睛动了动,张口欲言,然察觉到四下气氛紧绷凝重,到了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她想借此给许明意找点麻烦,但也隐约感觉得到此事事关重大,此时不是她能贸然开口的时候。 那边数名汗流浃背的太医已将太子放平在地,朝着庆明帝的方向跪了下去。 为首的太医将头叩下,痛声道:“皇上……臣等无能,未能将殿下救回……” “你说什么!” 庆明帝脸色沉极。 另一名太医颤声道:“陛下,太子已无气息脉搏啊……” 虽说溺水之后不见心跳气息者,也有被救回来的先例,夏日溺水,也比春冬之季便于施救,可偏偏太子本就体寒多病…… 说得难听些,一场厉害些的风寒甚至都有可能要了太子的命,更何况是溺水! 他们施针之时,见太子仍无丝毫反应,便心知是救不回了,后来那些举动不过是尽最后一点力而已。 庆明帝脸上血色尽褪,高大的身躯晃了晃。 “陛下……” 皇后连忙将人扶住。 “还望陛下保重龙体!” 以夏廷贞为首的官员们纷纷跪地。 站得近些的女眷也朝那被平放在地的男孩子跪了下去,心软些的多是忍不住落了泪。 宫人们的低泣声响起,那名太子的贴身内监更是大哭着扑了过去,连连叩头不止:“奴罪该万死啊!” 跪在那里的崔云薇暗暗扯了扯许明意的裙角。 表姐性情张扬,她历来十分羡慕,可是……现下出了这等事,几乎所有人都跪下了,偏偏表姐还站着,这未免也张扬的太叫人胆战心惊了吧? 然下一瞬,却见站在那里的少女似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竟是快步出了人群,朝着帝后行礼,凝声道:“陛下,皇后娘娘,臣女幼时也曾同家中医仆习过些医理,医术虽是不精,却恰巧得知一种可救治溺水者的法子,还请陛下准许臣女尽力一试!” 她固然没有能力可以阻止太子被算计,但在太子溺水之后,她此时或许可以试一试做些什么! 皇后吃惊地看着她:“许姑娘懂得施救之法?” 众人亦是意外地看向那站出来的少女。 一个闺阁女儿家难道会比太医更懂得如何救人吗? 在场之人不乏心思机敏之人,此时看着那女孩子,不免就猜测——莫非是方才被太子的贴身内监提及借了太子的内监引路之事,心中不安,恐被猜疑,为了自证清白,慌张之下才有此举? “是,时间紧迫,请娘娘让臣女试一试!” 皇后眼神犹豫了一瞬。 太子溺水之事真相未明,她私心里是不愿让许家牵扯进来的,可许家姑娘这般坚持…… “皇上……”她到底是看向了庆明帝:“不如就让许姑娘试一试罢?” 被宫人扶着在抬来的椅中坐下的庆明帝眼中已是一片死寂之色,看也未看许明意一眼,只显然不抱希望地点了点头。 得了准允,许明意立即朝着太子奔了过去,在太子身侧跪坐下去,动作极快地将对方的衣袍解开。 “这……” 官员们见状色变。 本以为对方此举已经足够大胆,然而下一瞬,只见那少女赫然已将太子的衣袍全然敞开,露出了瘦弱的胸膛之后,竟是又低头以耳背贴了上去。 虽说太子今年不过十岁稚龄,如今又是这等关头,然而这一幕还是叫向来注重体统的权贵们觉得尤为不妥。 更何况皇室讲求颜面,太子崩逝,已叫人痛心,怎还能由人当众做出这般有损尊严的不雅举动…… 皇后也隐隐察觉到了不妥。 但见女孩子神情紧张而认真,她便不着痕迹地侧了侧身,挡去了庆明帝的视线。 只要皇上不喊停,其他人也不好多言……毕竟这等关头一旦开口,便是居心叵测。 040 贼船 那边,许明意抬起头来,眼神微亮。 太子确实已经没有心跳了。 但是心口处尚且存有一丝温热之感——只是这孩子过分体寒,几乎已经叫人察觉不到。 裘神医曾经说过,溺水者,即便呼吸心跳俱停,但只要心口处还有些许温热,那便或许还有得救! 许明意当机立断,将手掌叠于男孩子胸口,重重地按压下去。 下一瞬却是皱眉。 不行,她体内长眠草的毒还未完全解得干净,力气根本不足以让她持续做出按压的动作—— 她急忙问:“不知几位太医当中可有身强力壮者,可帮殿下按压心口?” 几名太医互看一眼,脸色复杂。 这女孩子看起来确实像是略通急救之法,可太子已经救不回来了,谁能当众陪着她一个小姑娘来胡闹? “让老夫来!” 人群中传出一道浑厚的声音,镇国公起身朝着孙女大步走了过来。 在场论起身强力壮,他说第二,谁敢称第一! 昭昭即便真是在胡闹,那结果也该由他这个祖父来担着! 看着自家祖父利落地跪身下来,两只蒲扇般的粗糙大手完全覆盖了太子瘦小的胸膛,许明意反倒担心起了其它:“……祖父,您手下留意些,将殿下的胸膛压下至多三指即可,力气不宜过重。” 许启唯正色点头,配合着孙女交待的按压速度一下下用着力。 许明意却再次看向人群中。 不远处刚走近的吴恙见她神色焦急,显然是还需要有信得过的人相帮—— 可在场这些官员,一个比一个要墨守成规又精明擅算,许世子今日未曾前来赴宴,肯帮她的无疑也就只有镇国公一个了。 至于宫人太监,信不过她是一条,没有这个胆量去支撑着配合她也是一条。 而她这般在人群中逐个望去,需要的显然是一个有能力又足够冷静的帮手,而不是随随便便谁都可以顶上。 这么一说—— 竟突然觉得好像只有他能帮一帮她了? 这个想法让少年微微皱眉。 他向来不是多管闲事之人,更何况躺在那里的男孩子显然已经看不到什么生机了。 吴恙负在身后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动着,视线下意识地环顾四下,意外对上了皇后投来的目光。 看清对方眼中的暗示之意,少年颇觉意外。 姑母竟是想让他出面相助? 也是,太子虽非姑母所出,却也是姑母看着长大的—— 罢了,既是姑母的意思,他就姑且听一回吧。 看着侄子大步走向了许家姑娘,皇后眉心一阵狂跳。 这孩子怎么回事,竟是看不懂她方才的眼神是在暗示他不要出这个头吗……! 许家牵扯进来,已非她乐见,方才她眼瞧着阿渊似有几分想要出面的意思,这才赶忙给予了眼神制止—— 定南王世子看着这一幕,亦是险些仰倒。 这臭小子是觉得近来京中传得沸沸扬扬的‘定南王世孙贪慕许家姑娘美貌’的传言还不够可信,上赶着要在人前再证实一遭么! “我能帮上什么忙?” 吴恙在太子身侧半蹲身下来,向许明意问道。 “有劳吴公子替殿下吹气——”许明意语速极快,手中擦拭银针的动作未停。 吴恙了然点头,当即取过一旁太医们方才带来的苇管。 他虽是世家出身,经历却非寻常世家公子可比,以苇管吹气救溺水之人他也是见过的。 见他将苇管一端对准了太子右耳,许明意忙道:“不是耳,而是口——” 眼下已是迟了许多,以耳吹气之效本就甚微。 吴恙还来不及愕然,又听女孩子交待道:“用苇管太慢了些,还需直接以口对口来渡气!” “……” 少年震惊地看着她。 以口……对口?! 他……可还是清清白白的少年郎! 少年强忍住起身离去的冲动,艰难地看向替太子按压胸口的镇国公,一句“不如我同国公换一换”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也隐约知道,按压胸口这种动作不可贸然中断。 见女孩子近在咫尺的白皙脸颊之上满是汗水,少年心一横,咬牙倾身凑了上去。 许明意一副救人心切的模样,他若不做,只怕她情急之下甚至有可能自己来——大庆民风固然开化,但男女以口渡气在世人眼中到底太过出格,虽说是为救人,然姑娘家的名声同样要紧。 她的名声本同他无甚关系,然而在宠孙女这件事情上毫无原则的镇国公回头怕是要将这笔账算到他头上来—— ……谁叫他上了这条贼船! 吴恙替太子渡起了气,起初尚能察觉到四下投来的略有些异样的目光,然而很快便无暇去顾及了。 真正做了,便只觉得是在救人了。 许明意将一根根银针刺入太子体内,却在拿起最后一根银针时有着短暂的犹疑。 渡气与心口按压皆是补救的手段,因先前耽搁了最好的施救时间,眼下她只能行一记险招—— 但太医们先前的举动,也并非都是无用功,至少确实排出了大半积水。 见她将那根银针刺下,数名太医眼神震动。 这小姑娘下起针来毫无章法可言,这最后一针更是直刺要害穴位……这好在是太子已经断气了,若还当真活着,只怕反倒要被这许姑娘折腾的没命醒来了! 可怜的太子殿下啊,死了竟还要受这等折磨玩弄! 可谁叫人家是镇国公府的嫡女呢,有此举动,一把年纪的镇国公非但不知阻止,还在这儿卖力地助纣为虐! 还有那被美色所迷的吴世孙……为了讨好爱慕的姑娘,竟连世家的清高体统都不要了! 这边数名太医痛心疾首,不抱希望却也无意阻止这一切的庆明帝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看向了那跪在太子身边痛哭流涕的内监。 一侧的太监总管李吉会意,厉声道:“将你今日同太子殿下分开的经过如实说一遍!不可有丝毫隐瞒!” 出了这样的大事,自然要查问清楚! 内监竭力止住哭意,声音沙哑悲痛:“奴得了太子殿下吩咐,便赶忙回了东宫去,奴一心只想着要回去替殿下取贺礼,一路是跑着回去的,全然不敢有丝毫耽搁啊!” “你侍奉殿下身边多年,明知殿下体弱,处处皆要当心留意,此番怎敢让殿下身边无人伺候看护!” “是奴一时急得糊涂了……”内监将撞破的额头再次抵在地上。 “李公公……他……他撒谎!”忽有人颤声道。 041 由她做主 那是一名跪在地上的宫女。 见众人向她望来,宫女咬了咬颤抖的唇,看向那跪在太子身侧的内监,尽量表述清晰地道:“奴婢先前往交泰殿送酒时,曾恰巧见过太子殿下身边的这位小公公!起先奴婢们见他确是急匆匆地独自往东宫方向而去,可隔了一会儿,又曾见他跑着折了回来!……可他方才只道自己一路跑回东宫不曾耽搁,却未提及中途曾折返过,这……这不是撒谎又是什么?” “可有此事!”李吉冷冷扫向那名内监。 中途折返却瞒而不言,这显然十分可疑。 内监一怔之后,忙叩头道:“确有此事!只是……只是奴并非蓄意撒谎,而是见殿下遇险,惊吓之下一时忘了这细微之事啊!奴当时并未走出太远,见园子里忽然起了风,恐殿下着凉,这才折返了回去察看,可……” 他说着,不知是回忆到了什么,脸色一阵变幻。 李吉皱眉斥道:“还不快将话说清楚!” “可奴当时……当时见到敬王世子正在同太子殿下说话,又见殿下与世子似乎相谈甚欢,奴想着殿下甚少能有说得上话的人……故才未有贸然上前打搅……” 敬王乃是当今陛下的亲胞弟,敬王世子同太子便也是实打实的嫡堂兄弟。 然即便如此,内监这句话仍是叫四周气氛陡然之间变得紧绷莫测。 这等同是说,太子在出事之前,曾单独见过敬王世子—— “陛下……” 李吉神色微变,向庆明帝低声询问道:“可要着人请敬王世子前来问询一二?” 即便敬王世子没有嫌疑,但对方作为极有可能是太子出事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于情于理都该叫来问一问当时的情形。 然而这厢庆明帝还未来得及点头,就听人群中传来一道惊异的声音:“这……这不可能!” 一名浑身酒气的华服少年满脸茫然震惊:“陛下,侄儿今晚未曾见过太子殿下啊!” 他方才回到殿内,刚听说太子堂弟出事的消息就赶忙跑了过来看热闹,可这热闹还没看明白呢,怎么就突然扯到自己身上来了?! “你这狗东西,怎地张口便污蔑于我!”少年人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急怒之下向那内监破口骂道。 庆明帝看向内监,神情肃严:“你当时究竟可看清楚那人是谁了?” “就是敬王世子,奴才亲眼所见……绝不会错!” “你——” 敬王世子伸手指向对方,正要再言时,忽听得身后传来一道冷然的声音:“据老臣留意,尚未开宴之时,世子便一人独饮了半壶酒,而后离殿而去,再未见回来过——这段时间,恰便是太子殿下出事之时,不知这数刻钟之久,世子独自去了何处?” 敬王世子闻言身形一僵,回头望去。 开口之人年约五旬上下,着一品文官官袍,脸颊微凹,一双锐利的眼睛里透现出洞察之色。 这正是当朝首辅夏廷贞。 在那双眼睛的审视之下,敬王世子眼神闪躲了一瞬,“我……我当时腹中绞痛,这才临时离席而去……” “可有宫人可以作证?”夏廷贞问。 “……我走得乃是小径,未曾遇到什么宫人!” 许明意暗暗皱眉。 难道是她猜错了,凶手莫非就是敬王世子? 毕竟对方这幅做贼心虚的模样实在有几分不打自招的意思。 而此时,她余光中忽见男孩子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许明意的手指跟着颤了颤,心口处的巨石骤然落下,大松了一口气,眼底登时浮满了笑意。 同样察觉到了什么的吴恙恰于此时抬起了头,拿手背蹭了蹭薄唇,猝不及防之下,就对上了女孩子一双满是喜色的眼睛。 她的神情并无任何变化,只一双眼睛里,有着竭力压制着的、却又真真切切地欢喜和激动。 他知道,她并不是在对着他笑,那只是因挽救回了一条性命而发自内心的欢喜,而他恰巧此时就在她面前而已——可即便如此,四目相对之下,望着那一双如星子般的眼睛,他就像是莫名被勾进了她的情绪中,心底有了触动,眼里也沾了笑意。 “许姑娘,太子殿下他——” 吴恙刚开口,却见面前那双眼睛里的笑意一扫而光,与此同时,一只微凉的手按在了他的手指之上。 镇国公在替太子按压心口,而他需替太子渡气,便同许明意在同一侧,许明意为了便于施针一直蹲身在一旁,他亦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态,二人离得颇近,宽大衣袖遮掩之下,无人瞧得见她情急之下去碰他手指的动作。 吴恙怔然间,只见她微不可查地轻轻摇了摇头。 那按着他手指的柔软手掌,也微微用了些力。 已有人朝他们看了过来。 “看来太子殿下已无醒转的可能,许姑娘还是别再白费气力了,就让殿下走得体面些吧。”吴恙语气凝重地道。 虽然暂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人是她救的,且由她做主就是。 许明意满意地收回手指。 吴恙这才站起身。 此时只听女孩子叹了口气,对镇国公道:“祖父,算了吧。” 镇国公动作一顿,满眼遗憾地拍了拍孙女的手臂:“尽力了就好。” 他说的不止是孙女,更是自己。 实则他的双臂早已过分酸痛,让他咬牙坚持下去的并非是救人的决心,而是被众人围观之下逐渐岌岌可危的威名与尊严。 听得这些话,四下再次响起了低泣声。 果然啊,这许姑娘就是在胡闹而已。 更多的视线落则是在了敬王世子身上。 太子殿下的死,难道当真同敬王世子有关吗? 有许多官员的眼神也渐渐变了。 敬王世子对太子下手,听来固然太过胆大包天,但细细想来,也并非全无动机…… 实则这几年随着朝臣对太子的不满意,不知从哪里就传出了一些说法来—— 042 不同 譬如太子体弱活不了太久,陛下膝下无子,后宫嫔妃又多年无出,为了稳固朝局民心,日后理应要从宗室子弟当中过继一位担任储君之位…… 而若论亲疏,敬王与当今陛下为一母所出,敬王世子或可成为人选之一。 这些固然是无法置于明面之上的说法,但也不是全无可能。 会不会是近来荣贵妃有孕的消息传出,让原本抱此希望的敬王世子情急醉酒之下失去理智,做出了冲动之事? 官员们心中这般想着,正当眼下太子猝然薨逝,又见敬王世子一副不安慌乱的模样,便有悲愤的文臣语含揣测地将想法说了出来。 敬王世子听得愈发慌了。 他承认……他曾经确实盼着太子能早些死了干净! 太子死了,他说不准真有机会取而代之…… 可这种盼望,仅仅只限于在心中嘀咕几句而已,再大胆些,便是烧烧香之类……而从不曾想过要为此当真去谋害太子啊! 毕竟人活在世,谁还没个梦想呢? 就像是人人都盼着能捡金子,可当真捡不到,也总不能就想着去杀人去抢吧! 苍天可鉴,他当真就只是一个怀揣梦想、却并不打算为了这个梦想去冒险,只坚定地等着天上能掉馅饼下来,简称白日做梦的普通人而已啊—— 在众多目光的注视下,敬王世子言辞急乱地辩解着。 而此时,一名禁军快步行来。 “卑职在福云池边发现了这枚玉佩!” 李吉忙将玉佩接过,呈于庆明帝面前。 庆明帝只看一眼便变了脸色。 这玉佩的制样,是只有谢家宗室子弟才能用的—— 庆明帝看向敬王世子空空如也的腰间,声音里有着克制的怒气:“省昌,你的玉佩呢?” 敬王世子下意识地探向自己腰间—— “陛……陛下!” 敬王世子脸上再无丝毫醉态与血色,扑通一声跪扑下去,惊惶无比地道:“陛下,这定是有人想要栽赃诬陷侄儿啊!” 事到如今,他便是再迟钝,也意识到了是有人为他设了局,要让他背上谋害太子的死罪! “栽赃诬陷……” 庆明帝扶着椅把之上的浮雕,缓缓站起身来,抿紧了唇一刻,凝声道:“朕自然也希望是如此!” “……还望陛下查清真相,还侄儿一个清白!”敬王世子仪态全无地哭喊着,口不择言地道:“入京之前,父王千叮咛万嘱咐要让侄儿安分守己,勿要给陛下添麻烦,侄儿一直谨记在心,又怎敢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又不敢再有丝毫隐瞒地道:“侄儿先前离席,不过是见那替侄儿斟酒的宫女生得貌美,又频频向侄儿暗送秋波……侄儿一时醉酒糊涂,才跟着那宫女去了园中……却根本不曾见到过殿下啊!” 眼下想来,那玉佩未必不是那宫女趁他不备偷去的! 起初他未有将此事说出,为的不过颜面名声而已,而今性命都要丢了,还管什么面子不面子的! 只是人证物证俱全之下,此时这话反倒像是狡辩的谎言。 庆明帝不知信了多少,看着他道:“不是你做的,朕绝不会容许有人污蔑挑拨,若是你做的,朕亦不会心软轻饶!来人,将敬王世子带下去严加看管,事情查明之前,不得离开宫中半步——” 许明意看着这一幕,眼神变幻着。 上一世敬王世子应当便是就此被严加看管了起来,而不消数日,便传出了对方对谋害太子之事供认不讳的消息…… 既然已经‘亲口招认’,接下来的一切处置自然都是理所当然了。 然而眼下她却渐渐觉得,先前看似做贼心虚的敬王世子,不过是他人的替罪羊。 或者说,太子与敬王世子,皆是一早便在背后之人的算计当中。 若太子当真死了,这一切无疑皆会成为难解的谜团。 可眼下注定要不一样了—— 许明意看似确实像是放弃了一般,将刺入男孩子身体中的银针一根根拔出。 在她拔下最后一根银针,片刻之后,男孩子眼睫轻颤,发出了一声极微弱的咳声。 有禁军上前要将敬王世子押下去,皆将注意力放于此处的众人并未留意到这细微的声音。 却耐不过镇国公惊诧地出声:“太子殿下?!” 众人立即将视线聚集而来。 太子艰难虚弱地睁开了眼睛,看着那凑上前的一张神情惊异的老脸,有着短暂的茫然。 “许……许将军?” “殿下活了!” 镇国公激动地扯着嗓子喊道。 “什么……” “太子醒过来了?!” 四下宫人官员皆震惊难当,庆明帝瞳孔紧缩,神情一振,大步走了过来。 “晟儿!” 几名太医不可置信地上前,谨慎小心地替太子重新探了脉象,将人慢慢扶着坐起。 “太子殿下!” 敬王世子从禁军手下挣脱,踉跄地扑了上来,看着‘死而复生’的太子喜极而泣。 太子看着哭得眼泪鼻涕一团糟的堂兄,再次陷入了茫然——他同堂兄的关系何时这般要好了? 此时那位堂兄激动而殷切地望着他道:“殿下,你既醒了,便快些同陛下说清楚吧,也好还我一个清白啊!” 太子困惑不已。 李吉在一旁将大致的经过复述了一遍。 “……”太子听着这些话,出事前的画面逐渐涌回到脑海当中,他回想着,脸色渐渐愈发苍白可怖,双手也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庆明帝注视着儿子,问道:“晟儿,告诉父皇,究竟是何人害你?你可看清楚了——” 对上那双慈爱又满含怒气威严的眼睛,男孩子颤抖不止的手指微微抓紧了些,张了张口,好一会儿才道:“父皇……推儿臣下水的,不是堂兄……儿臣今晚未曾见过堂兄……” 四下顿时哗然。 ……竟不是敬王世子! 敬王世子闻得此言,紧绷的身子倏地软下,早已发软的双腿顿时再无丝毫力气,登时歪倒在地,真真正正再次喜极而泣。 呜呜,他的命保住了! 若非是气氛不允许,他真想当场给太子堂弟磕几个响头!——这活的简直太及时了啊! 不,不对…… 太子堂弟只是说了实话而已,他更该谢的人该是那位救人的姑娘! 敬王世子望向许明意,此时看清少女样貌,更是在心底感激道——仙子转世啊! “既不是省昌,那究竟是何人”这边,庆明帝继续问道。 太子紧紧抓着皇后的衣袖,缓缓转过头看去。 043 运气好 “是小瑞子……” 太子看着跪在一旁垂首瑟瑟发抖的内监,声音战栗地道:“是小瑞子将儿臣推入了池中……” 小瑞子和小祥子是自幼便伺候在他身边的,他性情内敛不擅与人交谈,唯独将这二人视作了可以说话可以信任的人。 可谁知…… 庆明帝骤然变了脸色,看向那冷汗簌簌,头不敢抬的内监。 敬王世子骂道:“好啊,原来是你这狗东西贼喊捉贼,谋害太子,还妄图将罪名推到我身上来!” “是你要害太子?!” 庆明帝眼中俱是寒意。 “奴……奴冤枉啊!” “殿下亲口指认,你还敢喊冤!”李吉尖声诘问道:“说,你究竟是受了何人指使!” 那内监却只是哭着喊冤。 见暂时问不出什么来,庆明帝面沉如水地吩咐道:“将人押下去严加审问!” 内监很快便被带了下去。 侥幸保住一条性命,身体虚弱受惊的太子也被太医与侍卫一同送回了东宫。 “今日险些错怪了省昌。”庆明帝看着敬王世子,道:“此事真相,朕必会命人早日查明。” “陛下说得是,确实该好好查一查,侄儿的清白尚是次要,然而欲图谋害储君之人却必是不能轻赦。好在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又多亏了这位许姑娘的妙手回春——”敬王世子已大致恢复了仪态,此时说着,便转头望向了许明意,并露出了一个自认友善又不失翩翩风度的笑容。 吴恙微微动了动眉。 看来这位敬王世子是个不记打的。 “没错,朕是该重重赏赐许姑娘。”看向站在镇国公身边的少女,庆明帝眼底也有了些许笑意。 “太子殿下乃大庆储君,臣女没有不尽力相救的道理,分内之事,不敢邀赏。”少女说着场面话,眼底隐隐几分因救了太子而生出的自得之色却掩盖不住,将她满是汗水、额发凌乱有些狼藉的脸庞显得生动而又张扬。 俨然就只是个遇事爱出风头,得了夸赞会因此得意,心思简单的女孩子而已。 “此番你立了大功,该是你的赏赐,推也推不掉的。”皇后笑着道:“只是以往倒是不知许姑娘竟如此精通医术——” 许明意心有分辨。 皇后娘娘这是在给她机会再次当众解释,毕竟她一个贵女这般擅长‘医术’确实太过异样,解释不清楚,是会遭人猜疑,或还会带来麻烦的。 “实话不瞒娘娘,臣女并不算懂医术,只是身边有一丫头自幼习医,平日里又爱钻研医书,臣女是偶然之下,同她习得了这溺水急救之法。方才将此法用在太子殿下身上,亦是情急之下的尽力一试而已,原本是并无太多把握的……” 不得不说,她的阿葵是真的很好用。 皇后了然点头:“原来如此。” “合着不过只是误打误撞呀。” 一旁的夏曦嗤笑道:“还真当她有什么过人的本领呢。” 许明意向她看去,不客气道:“误打误撞也好过夏四姑娘站在此处冷嘲热讽啊。” 她自也可以不理会夏曦的话,但谁叫她此时刚巧是刚立了功,注定要比往日气焰更加嚣张的许姑娘呢。 夏廷贞为文臣之首,许启唯乃武将之首,身为夏阁老幺女的夏曦,自幼便爱同许明意处处较劲,此乃京中人尽皆知之事。 起初只是较劲,然而大约是两年前,有一回许明意被烦得紧了,在敬容长公主的诗会之上将嘴欠的夏曦一脚踹进了荷塘里,令其出了大丑……这一脚之仇被夏曦记在了心上,从此后二人算是真真正正结下了梁子。 此时夏曦听得对方之言,察觉到四下投来的目光,脸色涨红着正要回击,却被一道冷冷的声音打断。 “许姑娘救下太子殿下乃是实情,怎容你在此言出无状——” 夏廷贞眼里隐含着怒气。 夏曦缩了缩脖子,倍感难堪地低下头去,又暗自在心中给许明意记下了一笔。 “皇后同夏首辅说得没错,许姑娘必然是要赏的。”庆明帝看向一旁身穿鸦青色长袍的少年,语气温和不乏亲近之感:“还有阿渊,也该赏。” 吴恙抬手,干干脆脆,并未推辞:“多谢陛下。” “今日出了这等事,也委屈皇后了……好好地一个诞辰宴,闹成这般模样。”庆明帝向皇后低声道。 皇后笑了笑:“陛下这说的是什么话,生辰每年都要过,更何况晟儿得以化险为夷,臣妾又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不待庆明帝再多说什么,她便又柔声催促道:“陛下有正事只管去办,交泰殿那边,由臣妾来安排就是。” 庆明帝眼神温和地点头。 “也好。” 他抬眼望向众官员,点了镇国公,夏廷贞及韩岩等人前往御书房紧急议事。 牵涉其中的敬王世子也需一并前往,只是临走前,不忘同许明意揖礼道谢:“今晚多谢许姑娘搭救之恩。” “世子言重了。” 敬王世子还欲再说些什么,却见许明意已然转身离去。 “表姐,你也太厉害了些……竟将太子殿下救了回来。” 许明意刚来到崔氏等人跟前,崔云薇便惊叹地出声,一双眼睛里亮晶晶地。 许明意笑笑道:“只是运气好而已。” “运气好也得有本事才行,若不然,运气来了也接不住呢!”崔云薇道。 “薇薇这话倒是不假。”崔氏毫不谦虚地接过话。 方才那些妇人们惊讶羡慕的眼神简直是要将她给淹没了——谁叫她家昭昭样貌好,性子好,又这般有本事,啊,这么一说……养女儿的好处未免也太多了吧! “许姑娘今日确是立了大功一件……”文氏笑着看了许明意一眼,同崔氏轻声道:“皇后娘娘先行了一步,咱们也快些回交泰殿去吧。” “母亲和舅母还有表妹先回去。” 许明意往前方看了一眼,道:“我待会儿再去交泰殿寻你们。” 这又是要去做什么? 崔氏下意识地跟着她的视线望去。 只见前方不远处的一座凉亭内,坐着一位杏色衣裙的少女,少女身旁有两名丫鬟侍立。 044 美色当前 宫外之人无论是命妇还是宗室女眷,入宫都是不允将下人带入内宫的。 然而亭子里的玉风郡主却是个例外。 一来其行事作风向来如此,二来这位郡主脾气不好,人又挑剔,宫里的人使唤起来难称她的心意……当今皇后娘娘大度,半是宠着玉风郡主,半也是为了其他宫人不受其祸害,便也就这么准允了。 见许明意提着裙角几乎是朝她小跑着过来,原本坐着的玉风郡主莫名紧张地站起了身。 而对方的怪异程度也确实没叫她失望,快步行入亭中之后,竟是将她一把抱住。 许明意心满意足地抱着好友。 回来这么一趟,今日总算是将想抱的人抱了个遍。 玉风郡主诧异不已,片刻后回过神来,将人推开,忙又拿手背试了试对方的额头。 “这也不像是脑子烧坏的模样……”玉风郡主皱眉看着她,满眼担忧地低声道:“我还听闻你近来同你继母与弟弟颇为亲近……许昭昭,你究竟是脑子里哪根弦儿搭错了?还是说,那毒专害人的脑子?” “我好着呢。” 许明意拉着她的手坐下,笑着道:“只不过是想通了一些事情而已。” 玉风郡主半信半疑地跟着她坐下。 一旁两名侍女不着痕迹地挡在许明意身后,有意不叫亭外人瞧见。 许明意察觉到她们这轻车熟路的动作,不由笑了笑。 以往她同皎皎见面,总是要避着其他人,相互送礼也皆是从不署名,以致于她们二人虽是彼此最交好的女孩子,却从来不被外人知晓。 “你方才还救了太子……”玉风郡主问道:“我以往怎么不知道你还会这些?” “这些时日在家中闲得发慌,便跟着阿葵看了些医书而已。”许明意随口解释道。 玉风郡主看她一眼,也不深问。 毕竟她最关心的问题不是这个—— “你如今同我之间这般不避讳,可是不想要你的名声了?”她正色看着许明意,语气仿佛是长辈在训诫小辈。 没错,她是养面首,她是不在乎外人的看法与议论,可是她却不能不顾好友的名声。 毕竟她也不能将自己的想法和活着的方式强加在别人身上。 这也是这些年来二人在外装作并不相熟的原因。 她不想让许明意因为同她交好,而被那些愚蠢多事之人指指点点。 “怎就至于不要名声了。”许明意问她:“难道那些想法设法想要同你交好的小娘子们,都是抱着不想要名声的决心了?” “说是这样说……可那不是还有一句话叫人以群分么。” “他们真想要议论,由他们议论就是了。”许明意笑笑道:“反正我原本也不在意这些。” 玉风郡主一怔之后,又问:“难道你不怕影响你的亲事?” 自打从她打算养面首的第一日开始,她便与许昭昭坐下来认认真真地商议过,许昭昭的意思,也是不甚在意别人议论的,她那时还十分欣赏对方的豁达与胆识,可这臭丫头紧接着就突然紧张地道——皎皎,不成不成,我险些忘了一点,我日后可是要嫁人的啊! 那时许昭昭不过十一二岁,却已称得上思虑深远且活得十分实际了。 且当时说罢又不忘安慰她说——即便日后嫁人生子,也不会疏远了她,要她只管安心养她的面首,万万不要因为顾惜二人之间的交情而压抑了自己的追求…… 这丫头从小便觉得自己十分紧要,身边之人皆离不开她。 “亲事啊……”许明意似认真地想了一会儿,不紧不慢地道:“以往我是觉得,我身为镇国公府的独女,理应要走我该走的路,如此才能叫家人安心。可今次中毒大病一场,我才看清楚,我平安开心,我家中人才能真正安心。至于嫁人,也未必是非做不可的一件事情。” 同自家人团团圆圆地不好吗,为什么非要为了嫁人而嫁进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里去呢? 她有幸生在了镇国公府,有一位开明的祖父,真心宠爱她的母亲,以及……并没什么话语权的父亲。 至于二叔,那更是没什么立场能催她嫁人了。 “……”玉风郡主听着这些话,诧异了好半晌,道:“许昭昭……你总算是想通了!那这么说,以后咱们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在一起了?!” 许明意点点头,又莫名觉得这话听起来有些异样——怎就像是偷偷摸摸私会的小娘子和小郎君,终于下定决心打算向世人言明二人的关系似得…… 玉风郡主显得激动又欣喜。 她固然不会勉强好友同她走一样的路,但好友突然开窍,愿意和她一起逍遥自在,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女孩子当即站了起来去拉许明意的手,道:“走,我带你去逛小倌馆!今日你救了太子,全当是犒赏自己了!” 这邀请来得太过突然,许明意大吃一惊,连忙道:“这倒也不必……” 她只是说不必非要嫁人,也没说这就要去逛小倌馆啊! “怎么?”玉风郡主挑眉看她:“没胆量了?” 许明意轻咳一声:“不,是没福分……” 她也曾是跟着皎皎偷偷见过她那些面首的,其中一个长得颇为俊美的少年替她递茶时,温柔羞敛地看了她一眼,她便当即觉得头皮发麻,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上一次让她有那种感觉,还是不慎拿指甲划到了生锈的刀背发出尖锐刺耳声音时…… 故而,她当真不是一块能学人养面首的料。 “我怎么就不信呢。” 玉风郡主往不远处看了一眼,眨了眨眼睛,道:“不过也对……要是有这样一个俊美的少年郎等着我,我怕是也没心思去逛小倌馆呢。” 那定南王世孙,可比京中最出名的小倌馆里的头牌还要好看上几分呢。 许明意听得茫然,却还是下意识地举目看了过去。 前方不远处,一株枝叶繁茂的桂树下,有身形颀长的少年负手而立。 虽是背对着她们,可那少年气质清贵出众,便只是这朦胧一瞥,也叫人不容错认。 “这样的福气,还说自己没福气啊。” 玉风郡主感叹道:“如此难得一见的美色当前,可不好叫人家久等啊。” 说着,留下了一记意味深长的眼神,便带着侍女离去了。 许明意并不理会好友轻佻的玩笑,亦无刻意回避之意,当下放下茶盏,出了凉亭,朝着那道人影走去。 045 很熟吗 听到脚步声,吴恙回头望去。 “吴公子在等我?” 女孩子在离他有三步远的距离处停下脚步,眉眼与语气皆是平静温和,带着一丝礼貌的笑意。 吴恙愣了愣。 他只是……在乘凉而已。 父亲被召去了议事,他又不想傻傻地跟着回交泰殿,见此处尚算清净,恰巧也能叫他捋一捋思绪。 至于不远处的亭中有女孩子在说话,他隐约也听到了,只是有意不想去探听,便也未有真正听进去,更不知那其中有许明意。 可这位许姑娘走到他跟前,张口便说他在等她? 即便她真是这般想的,出于女孩子家的矜持,不是也该装作偶遇的模样才符合常理吗? ……对方这份直白与自信,也是人世间少见。 他不是拐弯抹角之人,尤其是面对极有可能心悦于他的姑娘家—— 一句“并不是”到了嘴边,却因迟开口了一步而被对方抢了前头开口:“恰巧我也有话要同吴公子讲。” “哦?” 吴恙当即有些不安戒备。 这许姑娘大胆直白,该不是要同他表明心迹? “吴公子养的那只大鸟,每日都要往镇国公府去,少则早晚各一趟,有时在我窗外呆上一整夜也是有的。”许明意道。 “……”吴恙默了默。 他就说怎么有时大半日都见不到鸟—— 这蠢鸟到底什么意思,是打算自己给自己换主人? “它有时动静闹得颇大,已是被我家中仆人瞧见了数次。” 闻得此言,吴恙只能担起责任道:“是我管教无方……惊扰贵府了。” “惊扰倒是还好。”许明意坦诚地道:“只是它肥美招眼,我也不能时时护着它,若在镇国公府里出了什么差池,到时怕也不好同吴公子交待。” 前日里她便偶然听到下人间在议论着要如何捉住那只常来的秃鹰,以及就捉到之后要怎么吃这一点还一度发生了争执——有人想要烤着吃,有人想要炖汤喝,最终他们鉴于这只鸟足够肥,一半烤一半做汤想必也不成问题,才算达成共识。 她今次有此一言,也是出于对方的鸟命着想。 没料到会听到这么一句话的吴恙愕然了一瞬。 倒也不愧是将门人家,不管是于人还是于鸟而言,果真都是个凶险去处。 “多谢许姑娘提醒,回头我必好生约束。” “对了,还没问吴公子等在此处,可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讲?”许明意转而问道。 吴恙顿了顿。 少女神情认真地等着他的回答。 吴恙将那句“许姑娘误会了”咽了回去,眼中逐渐浮现一丝探究之色:“……今晚许姑娘出面相救太子,倒是叫吴某十分意外。吴某原本以为,许姑娘并非多管闲事之人。” 他将相救太子归为“闲事”。 有此言,确非是狂妄自大,而是无意掩饰他那晚听到了许明意与镇国公谈话的事实,是由那次谈话,他才会认为许家姑娘性情戒备,不像是能做出今晚此等出头之举的人。 许明意也不觉得意外,笑了笑道:“我也没想到吴公子会管这闲事啊。” “……”吴恙不由一噎。 他本就不是管闲事的人——可谁让姑母眼神暗示于他。 “所以说,凡事都有例外,人的原则也不会一成不变。”许明意说道。 她承认起初她确实有着置身事外旁观的想法,也承认自己在决定救太子时,有着一丝感情用事的冲动在。 未曾见过面的人,往往怎么做都好说。可她在园子里见到了那个男孩子,听他说了那样的话,有些东西就悄悄变得不一样了。 前世她也杀过不少人,自是称不上心软仁善,只是在不会破坏大局的情况下,她也愿意坦然面对接受人心的摇摆。 也兴许是冥冥之中自有指引,她一念之差救下了太子,也让局面有了改变,有些真相或许可以尽早变得更明朗些—— 吴恙不置可否地也笑了笑。 他觉得面前的女孩子身上有着显而易见的矛盾,但她自身却又将这种种矛盾糅合的十分巧妙自如。 同长辈谈大局顾虑深远的是她,将太子救回之后两眼发亮激动不已的也是她。 眼下矛盾消失了,取而代之的竟还有一份少见的洒脱。 他倒还未见过这样的人。 “就不怕招来麻烦么。”他是个不愿说废话的人,也历来不与人谈心,可眼下不知怎地,回过神来之时话已经出了口。 救下太子乃是大功,怎会是麻烦,但他知道面前之人肯定能听得懂。 “怕啊。” 许明意放低了声音道:“可当时也想了一想,我是在明面上救下了太子,按说不会叫人觉得异样,即便动手之人当真多疑至极,却必然也不敢就真的对我下手,至多只是暗中试探一二罢了,我有把握能应付得过去。” 说着,又道:“若真出手试探,未尝不是好事,说不定我还能顺藤摸瓜查到些什么。” 吴恙听得笑了一声。 女孩子语气里大有一种‘只要羊送上门来,她势必要薅一把’的运筹帷幄。 “照你这么说,对方指不定还要偷鸡不成蚀把米?” 少年半开玩笑罢,却又渐渐收起了少见的笑意。 不对—— 他们很熟吗? 这许姑娘心思一层一层的,又有着极强的辨别局面的能力,无疑是个聪明人。 可聪明人又怎会将这些想法毫无保留地说给他一个不过只见了两次面的人听? 而他……竟都险些被她带歪了,方才一瞬间竟当真觉得他们二人十分熟识,可以论事谈心甚至能谈得十分开怀畅快。 少年这厢正觉得十分异样之时,只听得女孩子低声说道:“说来冒昧,我有一事想要请吴公子相帮——” 她本来也没想找他帮忙的,可这不是碰见了么,又说了这些话。 吴恙眉心微跳。 怎么突然觉得自己似乎也成了她眼中送上门不薅白不薅的肥羊…… “许姑娘不妨先说来听听。” 这小姑娘给他的感觉太过邪门,竟不像单单只是钟情于他那么简单,他须得打起精神当心些。 046 人性的残酷 邪门的小姑娘朝他走近了两步。 吴恙强忍住后退的冲动。 “太子殿下今晚遭人所害之事,个中线索真相,我想请吴公子托皇后娘娘从中留意一二。”许明意声音低极,眉间俱是正色。 吴恙微微皱眉。 “许姑娘是觉得……真相会被人掩盖?” “对方能有在宫中向太子下手的能力,身份必是不同寻常。” 查不查的明白,以及查明之后宫中会选择公开还是掩盖,这些都是未知之数。 她不想就这么等着宫中给出一个不知真假的结果。 二人不过一步之遥,吴恙看着面前眉眼秾丽娇俏的女孩子,语气不明地道:“可此事同镇国公府似乎并无关连——” 言下之意,管闲事也当有个限度。 若说她先前出面相救太子他尚能理解的话,那么眼下她要主动深查太子被害之事的真相,便委实让他看不透了。 许明意并不介意他话语中的不赞同。 眼下来看,对方谋害太子,或是为储君之争,或是想嫁祸敬王世子,也兴许是有其它谋算,但无论怎么谋算,看起来都同镇国公府扯不上干系。 在风口浪尖之上去插手一件同自家扯不上干系的事情,确实不是明智之举。 上一世,她同样是怎么也想不到此事日后会与牵涉到镇国公府。 虽说此番有了改变,敬王世子躲过一劫,但上一世的教训让她明白不该放过任何一件值得留意的事件。 “到底是一件大事。此时没有关连,日后却说不好。” 她并不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眼下多了解些,便是一时无用,也好过来日出了事情没有丝毫应对的准备。” 吴恙听得沉默了一瞬。 一个小姑娘竟未雨绸缪到这般地步,俨然比许多身居高位的长辈还要警醒得多。 “当然,皇后娘娘身处深宫之内,虽为后宫之主,事事亦要多加当心。我本意只是托娘娘从中稍加留意些,而非刻意去查探什么,便是查不出什么来也不妨事。” 许明意看着他,语气轻松了些许,眼神亦是坦诚:“若真查到了什么线索,吴公子可告知我,亦可不告知我。” 是她冒昧求人在先,没有强逼人答应的道理。 况且她也知道,眼前这位看似有几分散漫,实则生性戒备,并不是个多么好说话的人。 吴恙听得大感疑惑。 ——查到了线索,可告知她,也可不告知她? 那她说了这大一圈,图得是什么? “许姑娘究竟是让吴某帮忙,还是想借此提醒吴某?” 她一个小姑娘都这般上心,他听了之后自然也会多一分留意,甚至不止这件事情,日后遇事亦会多些思虑—— 统共见过两次面,她便已然提醒了他两次。 方才那番话,细想之下言语间似乎还有着让他姑母在宫中当心行事的意思? 这位许姑娘到底有什么企图? 他眼神古怪地看着她,许明意笑笑道:“吴公子既然都这么说了,那就都有吧。到时吴公子若乐意告诉我,我很感激,不愿同我讲,那吴家至少是知情者,许吴两家不至于皆是一无所知。” 怎么都好过真相被人藏得死死地。 当然,漂亮话归漂亮话,若来日她真想从吴家口中得知些什么,总也比自己去查来得简单些。 这笔账怎么算都不亏。 吴恙心思敏锐,况且她也未有刻意隐藏本意,这些小算计自然就逃不过他的眼睛—— “许姑娘连试探都不曾试探过我是个怎样的人,便同我摊开这些,不觉得太过冲动了吗?” 单凭交泰殿中和方才她救了太子之后在众人面前的表现,足可见这是个极会演的。 可此时在他面前,却又这般毫无隐藏—— 好意提醒,言辞间又隐隐透露出一种许吴两家不分彼此的意思…… 女孩子坦坦荡荡地道:“不需要试探啊,我信得过吴公子。” 吴恙强压下心中惊骇。 “我同许姑娘不过见了两次而已,许姑娘何故这般信我?” 有什么理由能让一个聪明擅演的姑娘在他面前放下伪装,毫无道理地轻信于他? 这还敢说不是心悦于他吗? 那叫他担惊受怕的姑娘似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才道:“大抵是因为我觉得吴公子看起来面善,是个好人。” 这是实话。 在她眼里,吴恙确是个好人。有时候虽是嘴上冷硬,可心地却是良善的。 也正因此,对于克死对方这件事情,无论是不是她的责任,她都尤为地愧疚难当。 “……”吴恙不太清楚自己此时是怎样的复杂表情。 夸他俊朗的话听得多了,面善还是头一次。 看来许姑娘是无意承认自己的心意了。 如此也好,可以给彼此留些余地颜面。 但他不是那种明知对方心意,还要拖着让对方心存幻想的人。 更何况坦诚地讲,他很欣赏这位许姑娘的聪慧。 可坏就坏在许姑娘显然太过痴迷男女之情,一旦心悦上哪个,便将该有的戒备抛去脑后了——这不是件好事。 是时候让她见识一下人性的残酷了。 “人心莫测,许姑娘单单只凭面善与否便来判断一个人是好是坏,是否值得相信,未免太过轻率,如此是极容易吃亏受骗的。” 少年负着手,神态微冷地道:“许姑娘所求之事,吴某可以答应相助,但是吴某也有一个条件——” “吴公子请说。” 许明意乐得他提条件,如此也好心安理得地接受对方相帮。 少年仗着身高的优势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微皱着一双英气的眉,语气透着冷漠:“这些时日,外面那些关于吴某贪慕许姑娘美色的传言,是谓无中生有,还望许姑娘勿要当真。吴某待许姑娘,并无半分异样想法,以往没有,来日也不会有。” 他知道自己言辞直白,甚至会让对方感到难堪,但唯有这么说才能让对方死心斩断所有念想,这一点他极有经验。 许明意听得愣住。 这就是……他的‘条件’? 等等,这人是什么意思啊? 莫非是在怀疑她对他有意吗? 不,对方说出这种话,俨然已经不是简单的怀疑,而是断定她对他存有不轨之心了…… 竟比上一世来得还要早。 许明意无奈之余,眼前忽然浮现出一桩旧事—— 047 怕是要孤独终老 上一世她与吴恙成亲之后,一直都是井水不犯河水,更无半分夫妻之实。 她自认安安心心养病,只顶着他妻子的名头偶尔会同他在明面上有些交集,可不知怎地,有一回他就突然找到她,对她说了一堆与方才之言虽不相同却含义相近的话——大概是什么,你我成亲不过权宜之计,日后必然是要和离,彼此理应遵守约定。 大意便是怕被她缠上! 她当时听罢,可谓是大松了一口气。 他是宁阳无数小娘子做梦都想嫁的意中人,可她那位居第二、名动京师的美貌也不是毫无负担的啊!——至于第一貌美之人是谁,她实则也并不清楚,之所以将自己列为第二不过是因出于谦虚,以及来日若真冒出了个比自己好看的美人也能给自己留些尊严余地罢了。 总而言之,他怕被纠缠,她内心也不安稳。 毕竟她一心想着日后病愈之后可以顺利脱身回家,若对方对她生出不该有的想法,那必然也十分叫人头疼。 那一日,二人说开了此事,都给彼此吃了个定心丸。 或是都放下了戒备的缘故,自那后,二人反倒走得近了些,偶尔也会像朋友间那样谈一谈心。 只是也没谈多久,吴恙便出事了。 许明意从回忆中回神过来,尽量自己神态坦然不被误会:“吴公子多虑了,我本就未有将那些毫无根据的流言放在心上,更不曾胡思乱想过什么。” 吴恙微微抿直了好看的薄唇。 “如此便好。” 许姑娘比以往被他拒绝过的任何一个姑娘都要坚韧,竟伪装的这般逼真,丝毫不见难堪失望之色。 这样的姑娘家,若是能及时改掉痴迷情爱的缺点,虽是女子,却也必然是个能当大用的。 “有消息我会及时告知许姑娘,先告辞了。” 许明意点头:“吴公子慢走。” 吴恙转身,走出两三步,又忽地顿住脚步,回头望去。 视线中,女孩子站在那里正目送着他,见他回头,清澈明亮的眼睛里浮现询问之色。 “……” 吴恙到底没说什么,再次转身离去。 他原本想说那发簪的事情,想要将东西还给她。 但这个时候,为免让对方的心思死灰复燃,再生出希望来,甚至误认为他私藏她的发簪…… 还是别多事了。 反正她也不缺发簪用,他自行处置了就是。 许明意也未有去探究他的欲言又止,转身往回走。 等在不远处的玉风郡主带着侍女走来,挽住她一只手臂,低声催问道:“你们说什么了?快给我说说——” 见她这般好奇,许明意笑了一声,边走边随口道:“也没什么,就是让我不要相信外头那些谣言。” 玉风郡主脚下一顿。 “……竟有这种事情!” 她眼神诧异地回头望向方才吴恙离开的方向。 特意等着昭昭,就是为的同她亲自辟谣? 这世间竟有如此不开窍的男子? 她这厢兀自惊异,许明意却不免要替吴恙解释一句:“本就没有的事情,说清楚些也好,据闻吴世孙在宁阳仰慕者众多,许是被缠得怕了,才赶忙撇清,也算是情有可原。” 玉风郡主“啧”了一声,惋惜道:“白白可惜了这样一张脸,竟是个注定要孤独终老的。” 许明意不解地看向她。 见她眼神,玉风郡主理所当然地道:“连我家昭昭这样一等一的姑娘都入不了他的眼,那可不得是要孤独终老了么!” 许明意轻咳一声。 “倒也不能这样说……” 她确是个一等一的姑娘没错,可不是还有一句话叫做—— “各花入各眼,感情之事勉强不得。” “也对。”玉风郡主点点头:“万一他是个眼瞎的呢——” “……”许明意愕然。 她哪里是这个意思? 只不过在皎皎眼里,她向来都是最好的啊。 好的自然是好的,不好的却也是好的。 这甚至不需要理由,也不需要什么真凭实据来支撑。 许明意眼里浮现笑意,挽着好友的手又紧了些。 待二人回到交泰殿时,宴席已经散了。 崔氏独自在殿外等着,见了许明意,微松了口气,同她道:“你舅母她们已经出宫了,老爷子还在御书房里……咱们就先回去吧。” 许明意点头。 因玉风郡主也要出宫回府,干脆一同作伴离去。 左右两个人也不需要再在人前装作不熟识的模样了。 崔氏心中疑惑一路越堆越高,待出了宫坐进了马车里,到底没忍住开口问起了玉风郡主之事。 许明意也无意瞒她,遂将其中内情如实告知。 崔氏听得惊讶不已。 “原来是这么回事……” 可—— “怎么如今忽然改了主意呢?”想到一种可能,崔氏有些心惊地试探着问道。 她无意过度干涉孩子的私事,同玉风郡主交好本也不是什么该被禁止的事情——可怕就怕突然改变相处模式的行为之下隐藏着其它的可能啊。 对上母亲一双忐忑的眼睛,许明意直言保证道:“您放心,我不养面首的。” 崔氏一颗心顿时安稳落下,一句“老天保佑”险些脱口而出。 天知道她方才转瞬间想到了多少,她甚至担心毫无原则的自己会选择理解尊重孩子错误的决定! 崔氏这厢舒了口气,正要再说些其它,却见坐在那里的少女面上露出了困倦之色。 昭昭的毒还未完全解得干净,此番入宫不得歇息片刻,还忙着救人,必然是累坏了…… 崔氏起身,在女孩子身边坐下,让已经昏昏欲睡的女孩子靠在她的肩膀上。 朦朦胧胧间,许明意隐约听得崔氏轻声道:“安心睡吧,母亲在呢……” 她便当真安心无比地沉沉睡去。 …… 再睁眼时,已是次日清早。 许明意神清气爽地起身,洗漱后先在院子里练了会儿箭,才用的早食。 刚搁下双箸,恰就听得院中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 048 赏赐 “姑娘。” 阿珠快步走了进来,行礼后面不改色地道:“宫里来了传旨的人,还有一车赏赐。” 她家姑娘昨晚救了太子殿下的事情眼下虽还未及在城中传开,但府中上下已经知晓了。 “这么快……” 阿葵远不及阿珠看起来冷静,连忙道:“姑娘,奴婢这就去给您准备衣裙首饰!” 许明意点头边起身。 虽不是什么重要的旨意,但规矩礼节还是不能少的。 重新更衣梳发后,许明意复才去了前厅接旨。 待那宫人宣罢旨意,崔氏使人塞了只红封过去,道了句“辛苦公公了”之后,不免又语气关切地问道:“不知太子殿下恢复的如何?想来该是无恙了罢?” 宫人笑了笑,点头道:“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已是无碍了。” 手中捧着褒奖圣旨的许明意却是不信这话。 昨日她悄悄替太子搭过脉,那孩子身体虚弱的不像话,此番落水无疑于雪上加霜,更何况人在气息心跳暂停之后,即便是被救回,对身体的损害却也是极大的。 这宫人兴许不知具体情形,也兴许是不敢妄言,但崔氏也并不在意这话中真假,到底只是出于场面话问上一句而已。 宫人离去后,那些赏赐便直接被崔氏叫人收入了许明意的库房中。 许明意有着自己的一个库房,里面存放着的是其生母留下的嫁妆,以及前前后后归到她手里的东西。在这上头,崔氏做得很细致上心,是以这处库房这些年来几乎称得上是只进不出。 许明意不甚在意这些,对自己到底有多少东西也没太大概念,只隐约知道反正她几辈子也挥霍不完就是了。 回到熹园后,许明意去了书房。 阿珠守在书房外,阿葵则带着两名二等丫鬟收拾院中花草。 夏日就要过去了,许多花儿谢了已不会再开,有的需要修剪打理,有的则需要替换成其它时令花草。 阿葵正忙碌时,院子里的管事婆子刘嬷嬷带着几名丫鬟笑着走来。 “阿葵姐姐快别忙活了,姑娘交待的赏赐到了!”那端着朱红托盘的小丫头笑嘻嘻地道。 阿葵茫然地道:“可前几日不是已经赏过了吗?” 如今府中上下都认定是她解了姑娘的毒,姑娘赏了她,世子夫人赏了她,就连老太爷也特意当众褒奖了她…… “前几日的赏,是你替姑娘解毒的赏赐。”刘嬷嬷笑道:“今次这赏赐,自是姑娘救了太子殿下给你的奖赏!” “……?” 姑娘救了太子殿下,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啊? 阿葵心中困惑,但经验告诉她这话不能问出口。 “姑娘说那拿来救太子殿下的法子,正是从阿葵姐姐这里学来的,说起来阿葵姐姐也有功劳呢!” “对啊对啊。” 小丫头们叽叽喳喳地说着,满眼都是艳羡崇拜之色。 阿葵嘴角浮现出颤颤笑意,艰难地转头望向书房的方向。 不知道的惊喜越来越多了呢…… “阿葵做完活之后总是抱着医书看,有时一看便是一整夜不合眼,也难怪懂得那么多。”刘嬷嬷眼神中带着赞赏,同其他丫头们说道:“做事勤奋用心些,总是没错的。” 丫头们连忙应下。 俨然被当作了楷模来对待的阿葵笑容愈发艰难。 她要怎么解释自己整夜不合眼看的那根本不是医书,而是话本子啊。 书房内,许明意翻看着手中的薄子,不觉间拢起了眉心。 这是她将柳宜交由官府处置之前问到的、关于占云竹这几年来通过对方打探到的一些关于镇国公府的事情。 从中不难看出占云竹此人心思缜密,行事谨慎,擅从细节处探听镇国公府的大小事,且那些细节之事表面看来并称不上太过特别。 想来也正因此柳宜才不曾被怀疑过。 但其中有一桩却是怎么看怎么值得留意—— 那也是占云竹前不久托柳宜替他打探的最后一件事情,柳宜甚至还未曾有机会同她提起过。 前世柳宜是否问过她此事,她并没有太大印象了。 但可以肯定的是,柳宜定不曾得到有用的答案。 因为这个问题,她亦是一无所知。 或许,她该去问一问祖父。 …… 金乌西沉之际,层层叠叠的晚霞将暮色浸染得绯丽起来,矗立于庆云坊内的镇国公府被笼罩其内,显得愈发熠熠生辉。 听说老爷子回了府,隔了两刻钟,许明意带着阿珠往前院外书房而去。 临近书房外,一名身穿浅灰色道袍之人迎面行来。 许明意缓缓停下脚步。 “姚先生。” “原来是姑娘啊。”姚净笑着道:“有两年余未见过姑娘了,贫道险些要认不出了。” 他虽是追随镇国公左右,却也并非一直长居镇国公府,且许明意是女眷,能碰见的机会本就极少。 但是面前女孩子的变化,似乎不单单只是长高了些又长开了些…… 他方才说险些要认不出,绝非是夸张之言。 姚净心中略觉疑惑。 此时只见女孩子向他矮身行了礼,语气感激地道:“姚先生冒险替我卜卦避劫之事,一直未有机会当面道谢。” 说来上一世确实全靠姚先生的这一卦,她才得以躲过一劫。 她固然不惧和家人一同赴死,但临死之前好歹杀了一名仇人解恨,也算是白赚来的。 而她兜兜转转竟又回到了十六岁,这等玄秘之事落到她身上,想来也是需要极巧妙的机缘才行。 她真心诚意地道谢,姚净的脸色却不甚自在,轻咳了一声道:“贫道那一卦好像出了些差错……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他原本卜算出唯有冲喜才能让姑娘躲过那两劫,可如今冲喜之事黄了,姑娘却脱险了…… 他至今想不出究竟是哪里出了差池。 且他为了窥探天机大病数月,回头想来,贼老天未免也太贼,既然都是错的,那还煞有其事地叫他病个什么劲儿啊……真是毫无道理可讲! 049 传家宝 许明意心中清楚这差错自然是出在了她身上。 “无论如何,先生费心了。” 上一世,是姚先生的卦让她躲过一劫。 而这一世,她要靠自己替整个镇国公府避‘劫’了。 女孩子再行一礼,遂才向书房走去。 姚净望着那纤弱却透着坚韧的背影,眼底疑惑愈发深重。 阿珠上前叩响了书房的门。 “进来。” 书房内传出镇国公的声音。 阿珠将门推开,许明意走了进去。 “祖父。” “是昭昭啊。” 书案后的镇国公笑着向孙女招手,“过来坐着说话。” 他此时独自一人在书房里并非是在处理什么要紧军务,而是拿了猪鬓刷在认真刷磨着两只新的大圆核桃。 当初跟着先帝入京时,先帝曾发愁地说他性情太过躁烈,该找些文雅的爱好来修身养性,要不然三天两头跟人打架也不是个事儿……老爷子绞尽脑汁地选了一大圈,最终选了盘核桃。 只能文雅到这般地步了,再多就真的不行了。 且最开始试着压性子的那几年,还挺费核桃的。 “祖父可是才从宫中回来?” 阿珠从一旁搬了张椅子过来,许明意坐下后问道。 镇国公点了头,将刷得干干净净的核桃攥在手心里盘着,语气温和地道:“该忙的差不多都忙完了,可以在家中闲上一阵子了。” 他打算趁着这段时日,将许多想法好好地捋一捋。 许明意点头,后低声问:“祖父可知太子落水之事,宫中是否查出什么眉目来了?” 镇国公神色正了正,微一摇头,道:“今日入宫时隐隐听到了些话……此事大抵是查不出什么新花样来的,那个小太监,兴许已经要招认了。” 昨晚皇上召他们去御书房,一群文臣对此议论颇多,他只是听着并未插嘴。 被怀疑的最多的是如今有身孕在身的荣贵妃。 然荣贵妃有身孕在,皇上又极看重这个未出世的孩子…… 或是另有隐情,或是等着事后清算,但总而言之,皇上暂时似乎都无意再深究扩大此事了。 许明意并不觉得如何意外。 她此前便想到过宫中会因为某些原因而压下此事真相。 可真相到底是什么? “未必就是荣贵妃。”她微微皱着眉道:“即便有争储君之位之心,却也没有道理会心急成这样。况且,此事不单单只是冲着太子殿下去的,还有敬王世子——” 谈及争夺储君之位,前提必然是诞下龙子,可若荣贵妃当真能够诞下龙子,自也不必再担心皇上会过继宗室子,又有什么道理会对敬王世子下手? 镇国公意外地看着孙女。 他方才并未提及荣贵妃,昭昭却仿佛一眼看透如今的局面,更不必提又能做到如此缜密理智地分析此事—— “昭昭若是个男儿,给我做个军师定比姚先生还要顶用。”镇国公回过神来,老怀欣慰地道。 “不是男儿,便做不得了?” 镇国公不禁笑道:“自然也能做得!只是祖父哪里舍得叫你吃这份苦?” “这哪里就是吃苦了?对我来说,只要一家人团圆平安,日子就是最甜的。”女孩子语气带笑,眼神却极认真:“若祖父当真有能用得着我的地方,我高兴还来不及。咱们镇国公府家大,担子重,本就不该都由祖父一人扛着。” 在幼时她眼中,祖父就像一座可以遮去所有风雨的大山,永远那般叫人安心,只要有祖父在,她便什么都不必担心。 如今她不想再做被大山护着的孩子,她也要担起自己应尽的责任。 镇国公听得怔然片刻,竟觉眼眶有些酸涩。 “好,昭昭确实是可以替祖父分忧了……”他点着头,未有再去说什么‘有祖父在一切不必你来担心’。 他心中想让这唯一的孙女永远无忧无虑。 可他的想法是他的想法,孩子怎么活,还是要她自己选。 昭昭想要一辈子活在无风无雨的暖室中,他便替她护好这间暖室。她若想要走出来做些什么事情,做祖父的断也不会拦着。 “太子之事,宫中便是此时有意暂且压下,日后却不知是否还会掀起其它波澜,祖父暗下还是多留意些为好。” 镇国公赞同点头。 “没错,是该如此。” 见自家祖父确实对她的话上了心,许明意便也未再多言此事,继而说起另一件事情来。 “祖父,孙女另有一事想要问一问您。” 镇国公点头示意她只管问。 “咱们府中,可有什么传家宝吗?”女孩子低声问。 这好像是每个孩子都会好奇的问题。 镇国公手中盘着核桃,点着头道:“传家宝啊,自然是有的。” “那是何物——” “这还用问?”老爷子拿理所当然的语气道:“当然就是我们昭昭啊!” 这可是他家中最珍贵的宝物! 许明意没忍住笑了出声。 “那除了我之外呢?”她倒也厚着脸皮当真认下了传家宝这名号,只又问道:“还有没有其它不为人知的、需要妥善保存的紧要东西?” 镇国公凝神想了片刻,到底是摇了头。 “便是有些稀奇罕见的宝贝,却也称不上多么紧要……” 毕竟他们镇国公府根本都不缺那些。 许明意不怀疑老爷子话中有假。 但是,会不会是一时不曾想到?或者是,她的表述让祖父联想不到那件东西的存在? “昭昭为何会问这个?” “这不是孙女要问的,而是占家公子想要通过柳宜来暗中打听的——”许明意直接干脆地道:“孙女怀疑,占家父子有所图。” 她本就不打算瞒着家人自己对占家的态度,只是那时柳宜刚被送去官府,她暂时不想让占云竹察觉到太多异样,因此隔了这十多日才向祖父言明。 要说便说的清清楚楚,许明意当下将占云竹这些年来一直在利用柳宜之事也一并说了。 镇国公听得皱眉。 050 赴约 “槿平这孩子从小看着像是个不错的……” “人是会变的,更何况他不过只是个外人,祖父到底不可能将太多注意力放到他身上,未能察觉到不对也是正常。” 镇国公看向孙女:“昭昭……听你这意思,竟是笃定他必是别有居心了?” 单凭探听些家事,实则并不能断定什么。 许明意却毫不迟疑地点头:“祖父,我同他相处的更多些,更清楚他是怎样的心性。” 镇国公颔首。 一个是外人,一个是亲孙女,他相信昭昭的判断必有依据在。 “占家所图,眼下尚无从确定。我同祖父说起此事,是想让祖父心中待占家人多些防备。” 同样的人做起同样的事情,无心人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有心人却往往能够及时察觉到异样之处。 要做个有心人,才可以杜绝许多算计与麻烦。 镇国公应下此事。 夜渐渐深了,书房内已换了几次茶。 见孙女打起了哈欠,镇国公笑着道:“傻丫头,快回去睡吧,有什么话明日再说也是一样。” 这孩子,几番同他谈事情,总要谈到睡着为止,倒像是生怕没机会同他细说一般。 困意上袭,许明意也不强撑。 “那我便先回去了,祖父也早些歇息。” 镇国公点头,对阿珠交待道:“照料好姑娘。” “是。” 许明意回到熹园后,阿葵连忙叫小丫头们去备沐浴用的热水。 许明意已有些昏昏欲睡,等候的间隙,坐在梳妆桌前以手支腮出着神。 姑娘一定是用自己那惊人的美貌在提神吧?这可真是个好办法啊——阿葵在心里想道。 此时一阵微凉的夜风灌入房中,小丫头连忙就要去关窗。 然而刚走到窗边,眼前就闯入一道黑影。 “啊呀!” 阿葵惊呼一声,还来不及看清那是什么东西,就手忙脚乱地将两扇雕花窗“啪”地一声合上。 “怎么了?” 许明意闻声转头看去。 “姑娘,外头不知是个什么东西……”阿葵说话间,恰又听得“砰砰砰”轻击窗棂的声音响起。 许明意闻声便了然了。 “无妨,将窗子打开罢。” “是……” 阿葵虽有些迟疑,但还是听从地打开了窗。 窗台上,一双鹰眼直溜溜地同她的眼睛对上。 阿葵瞪大了眼睛。 这秃鹫怎么又来了! 还真打算在她们姑娘这窗户外垒巢下蛋不成? 天目扑棱了一下翅膀直直地飞入了屋内。 阿葵大惊失色。 之前过来还只在窗外呆着,瞧着很是守规矩懂分寸的模样,她还暗道一声有灵性……可怎么如今还飞进姑娘屋子了! “姑娘……可要喊阿珠过来吗!” 阿葵有些慌张地挡在许明意身旁。 这可是个猛禽,不该大意的! 然而却见那只猛禽并未乱飞,亦无伤人的意思,而是落在了地上朝着她们姑娘的方向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别怕,它既是进了屋,想来是有理由。”许明意起了身,安抚了阿葵一句。 定睛一瞧,果然见大鸟的脚上绑着一小节拇指粗细的竹筒。 许明意弯身将那竹筒取下,看了一眼挺胸昂首的大鸟。 有公干在身,登起门来自然底气十足,不怕被赶。 许明意将竹筒内的字条取出,展开来看。 其上字迹干净利落——明日辰时,雪声茶楼。 “拿去烧了。” 许明意将字条随手递给阿葵。 “是……”余惊未了的阿葵接到手中,临出去前又满眼惊奇地看了一眼那只大鸟。 哪个奇怪的人会养这样的东西当信鸽啊…… 许明意从一旁小几的陶罐中取出了一条牛肉干喂到大鸟口中。 大鸟吃了肉干,高兴地转了一圈儿。 “回去吧。”许明意开口道。 大鸟站着没动。 “你不回去,他怎知信送到了没有?” 大鸟依旧不动。 许明意轻轻抽了抽嘴角。 ……这货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并不在乎主人的心情啊。 她转身又取了两条肉干。 “你若乖乖回去,下回过来便还能吃得到这个……” 大鸟将两条肉干吃完之后,片刻不作耽搁地原窗飞了出去——它明天还来! 看着离开的大鸟,许明意拍了拍手上的肉干碎屑。 她方才话没说完——下回来确实还能吃得到,但今次信也送到了,自认管教无方的吴恙还准不准它再来瞎晃悠就不好说了。 将大鸟哄骗离开的许姑娘半点不觉得良心上过不去,沐浴罢便倒在床上沉沉睡了过去,一夜无梦至天明。 …… 次日,许明意早早起了身,用罢早食后便要出门去。 经过前院时,遇到了带着小厮的许明时。 小厮阿九怀中抱着几本书卷和笔盒,显然是要陪着许明时去书堂。 许家有着自己的书堂,请了德高望重的先生教授课业,一同在学堂中读书的也有其他人家的子弟,多是同镇国公府交好,且与许明时年纪相仿者。 “这一大清早,你出门作何?”许明时正色问。 他有许久不曾见到许明意起得这般早了,看来精神确实有好转。 “出去转转。”许明意笑着道:“好些时日没有出过门了,恰想买些胭脂回来。” 许明时微微撇了撇嘴。 特意去买胭脂? 谁信啊。 怕是昨日得了宫中褒奖的圣旨,今日是要出门四处显摆去吧? 不过这确实很许明意就是了。 没什么值得奇怪的。 “哦,记得早些回来。”许明时不冷不热地道:“我和父亲说好了今晚在园子里烤肉吃,备了你喜欢的梅子酱。” “好。” 许明意点头,催促道:“快去吧,去得迟了当心先生要打你手心的。” “……知道了。” 许明时被提醒的头皮一麻,带着阿九快步离去。 看着弟弟急匆匆地走远,许明意心情颇好地弯了弯嘴角。 今日凉爽,确是适宜在园子里烤肉吃。 马车出了镇国公府,缓缓驶出庆云坊。 “姑娘,到了。” 一座茶楼前,车夫将马车停稳。 许明意带着阿珠下了马车,抬头望向面前的茶楼,又环顾四下。 原来是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