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营生 黑得泛光的大瓮上面,映出了两双漂亮眼睛。 一样的长睫毛,一样黑白分明的眼珠子。 “你听说过吗?这瓮里面的汤药能治百病,连宫里御医的方子都比不过它。” “可是,心病呢?它......能医得了心病吗?” *** 漳台。 一轮骄阳挂在天上,明晃晃的,炽烤得天下万物都打不起精神来。连喧嚣的夏蝉似乎都失了力气,一只只躲在繁茂的樟叶下面,只不时发出有气无力的几声鸣叫。 穆瘸子坐在香樟树下的油布棚里,手里捏着把破蒲扇,朝身侧的竹床一下一下地挥舞着,驱赶那些扰人的蚊蝇。床上的人却因此而睡得香甜,还不时砸吧下嘴,不知是梦到了什么美味。 “穆瘸子,这大热天的还出摊子,也不怕热坏了小午。”旁边茶摊上坐着的几个马夫刚灌下去几碗茶,现在正脱了草鞋,一边美滋滋地抠着脚丫子,一边眯眼看向棚下。 穆瘸子没精打采瞪了他们一眼,将嘴里嚼烂的烟草吐到地上,“不出摊子,哪来的钱买吃的?你们给啊。” 闻言几个马夫对视一笑,接着道,“没钱可以先欠着啊,不说远的,光是这茶摊子,你们也赊了掌柜不少铜板了吧?话说回来了,你们爷孙两个来漳台也有半个月了吧,可一天到尾也等不到一桩生意,现在天儿又这么热,何必白白支个棚子在这里。” 茶摊掌柜凑了上来,边添茶边笑,“也不是完全没生意的,前儿西街的王秀才倒是来过,说是梦到了自己去了十年的老娘,想让穆瘸子为他招魂。你们猜怎么着,这魂儿没招来,穆瘸子自己倒是先睡着了,那鼾声,震天动地,整条街的人都听到了。” 穆瘸子砸吧了两下干瘪的嘴唇表示抗议,“谁让你们漳台的老酒那么香甜,那日我忍不住多喝了一碗,哪知就醉倒了。” 听到这话,满茶摊的人都跟着笑了起来,其中一个马夫更是趿拉着鞋子走到斜插在在棚子旁的幡杆下,伸手把上面那张被仿佛打蔫儿了似的的小黄旗展开。 皱皱巴巴的旗面上画着两个大字:绣灵。 亮白的阳光照在粗犷的黑字上,折射出一层奇怪的光晕。那马夫略略一愣,随即指着幡旗笑道,“文邹邹的,写什么绣灵,你一个粗老爷们,还能穿针引线不成?不如干脆就改成招魂,这生意说不定还能好上一些。” 其他人更是在一旁附和,“穆瘸子,你要是会针线,先把自己身上那件破褂子给补补吧,整日里袒胸露背的,也不嫌丢人。” 穆瘸子被人打趣儿了半晌,早有些恼了,他冲马夫们摆摆手,提高声音道,“你们不懂就不要瞎说,要说这绣灵啊,可是我祖上的祖上的祖上......哎,也不知道是哪一辈的祖上从一位高人那里学来的。‘长针立,白线起,万魂归’,这绣灵之法可是拯救了无数孤魂野鬼,将他们送往轮回之地。你们这些乡野村夫,哪里能懂得这个。” 众人不买他的账,只说道,“你别在这里弄神弄鬼的,就你那两下子,我们还没瞅到呢,现在倒把自己说的像是什么高人的传人。” 见没人相信自己,穆瘸子瞬间没了精气神儿,他抽了口旱烟,转过身继续对着竹床扇扇子,哪知方一转头,就看见穆小午的耳朵动了两下,似是要醒过来的样子。 “爷爷,生意来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本来还在竹床上睡得四平八稳的人儿已经一骨碌爬起,她利落地将肩上那根粗长的辫子甩到身后,两手撑床朝前伸长了脖子,一双黑亮的眼睛看向长街的尽头,脸蛋上的酒窝忽隐忽现,“今天咱们有银子赚了,可以到酒楼里买酥鹅吃了。” “小午,你哪只眼睛看到有生意来了,我们怎么什么都没瞅着。”见穆小午言之凿凿,正在喝茶的一众人等皆放下手中的茶碗,仰脖向远处望去。可现在是正午时分,路上半个人影也没有,只在墙根下面挤满了乘凉贪睡的人们。 “这丫头耳朵灵,她说有就一定有。哎,掌柜的,来碗茶,喝完我要开始办正事了。”穆瘸子没朝远处瞧,只自顾自地将掌柜递来的茶水咕咚咚灌进嘴里。 果然,他这边茶还没喝完,长街的尽头就传来一阵劈里啪啦的脚步声,紧接着,在一片腾起的烟尘里,几条若隐若现的人影从远处飞快地朝这边跑来。 待到他们走近了,众人才看清楚那是四个粗壮的男人,他们浑身的肌肉鼓囊囊的,被汗水浸润得黑亮。 四人抬着一块破木门,门上面躺着一个女人,她面色惨白,衣衫褴褛,肚子却微微隆起,似有孕相。 几个人走到棚子前面便立住不动,其中一个看起来年纪最长的老头儿朝幡旗看了一眼后,擦擦额角淌下的汗,双手打拱冲穆瘸子行了一礼,高声道,“神仙,请您救救儿妇吧,她已经昏迷了整整三天,眼看就要没命了。” 穆瘸子没有作声,只捋着胡子上下打量了那人片刻,稍顷,脑袋微微朝棚子里一偏,示意他们把人抬进来。见状,几个人忙七手八脚地把门板抬到棚子里,轻轻搁在地上,仿佛生怕惊动了上面那个看起来没有一丝气息的女人。 “这女的看起来好像大着肚子啊。” “是啊,不过你闻到了没有,她周身好大一股血腥味儿。” “这么呛人,怎么会闻不到。” 本来还坐着喝茶的众人此时全部围在棚子外面,一边议论一边伸长了脖子朝里面看。不过,那根斜插在地上的旗杆此时却仿佛变成了一条边界,每个人都自觉地站在它的外侧,不敢越界一步。 倒是一直坐在竹床上的穆小午“哧溜”从床上滑下来,走到门板旁蹲下,乌溜溜的眼珠子在女人隆起的肚子上转了几圈,抬头冲老头儿问道,“她刚生过娃娃吗?” 第二章 铜针 老头儿一怔,有些尴尬地看向穆瘸子,嘴角抽动几下,“是,儿妇确实刚生产完,不过老神仙,你家这姑娘还小,生孩子的事情被她听了怕是不好......” 穆瘸子大手一挥,挨着穆小午蹲下,“你尽管说便是,我这孙女从小跟我游历江湖,什么世面没见过,哪有这么多好避讳的。” 老头儿见他如此说,便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来由说了出来。 “我叫孟昌,住在城外的镇子里,出事的是我的小儿媳妇。她三日前生下了一个孩子,没想我那孙儿生下来便没了气息,竟是一个死胎。妇人生产本来就是道鬼门关,再加上伤心过度,所儿妇生产后不久便昏迷了过去,自此再没醒过来。这些天,郎中前前后后也请来了好几个了,药方也开了有十来副,可是她人还是这么昏睡着,身子一天比一天虚。直到昨天,经小儿提醒,我们才想到或许我这儿妇并非是产后虚脱,而是被那可怜的孩子勾了魂儿去。” “这话怎么说?”穆小午抬起头,看向孟昌爬满了皱纹的脸。 “生孩子免不了要出血的,可是儿妇这次生产出的血却不多,身体也没有别的不适,只是心绪不稳,知道孩子死后泪就没断过。不过那时她还吃得下东西,也能自己坐起身,可没过多久,她却忽然两眼发直,一头栽倒在塌上,再没醒来。据小儿说,她昏迷前,曾拼命扒开窗子,嘴里不停地唤着‘孩儿孩儿’,就像......就像是看到了什么似的......” 孟昌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更是仿佛被吞进了喉咙里,咕咕哝哝、含混不清。 听他说完,穆瘸子捋着稀疏的胡须想了一会儿,这才撇嘴摇头道,“不错,你这儿妇应该是被婴灵带走了魂魄。你们是不知道,婴灵虽小,却凶得很,没那么容易对付的。所以这钱嘛,自然也要收得多一点。” 围观的一众人不解,隔得远远地冲他吆喝,“穆瘸子,没开过眼的小娃娃哪里就这么厉害了,你故意这么说,是想多收几个铜板吧。” “就是因为小,所以执念才更深。”穆小午一边掏着耳朵,一边歪头看向人群,冲那几个声音高的马夫笑道,“越是单纯,就越是执拗;越是未经世事,就越舍不得尘世。所以老人离世叫喜丧,孩子就只能叫夭折,而胎死腹中的......”她砸吧着嘴巴,摇头道,“那戾气可大得很呢,被它们缠上的,可是很难绣回来的。所以我们多收点银子,可是一点便宜都没占呢。” “可不是嘛,这是拿命搏的买卖,又不是卖几个瓜几个枣的事情。”听穆小午这么一说,穆瘸子登时多了些底气,他站了起来,手指朝人群指指点点,示意那几个声音大的闭嘴。 “哎呦,神仙啊,我们光是请郎中就不知道花了多少钱了,只要能救活儿妇,我们多少银子都愿意出的。”孟昌一说这话,他旁边一个年轻的汉子忙朝穆瘸子磕了几个头,嘴里不断说到,“神仙,请您救救我媳妇吧,否则,我们孟家就太对不住她了呀。” 穆瘸子掺他起来,捋着胡子笑,“这倒不必了,我们穆家人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也是讲道义的,人救不回来,我断不会收你一文钱。” 说完,他朝穆小午一挥大手,高声道,“小午,干活了。” “得嘞。”穆小午应了一声,欢欢喜喜地钻到竹床下面,翻箱倒柜了半天,终于拖出一只破旧的木匣。匣子比她的手掌大不了多少,上面雕刻着粗陋的纹路,涂染在匣面的红漆不知褪了几层,从里面隐隐透出一点黑棕色。 她气喘吁吁地站起来,拂掉木匣上厚厚的一层灰,这才将它递给穆瘸子。 穆瘸子见了木匣,登时两眼放光,宝贝似地捧在手心,又用袖口将它仔仔细细擦拭了一番,眯眼冲围在棚外的众人笑道,“今天啊,就让你们见识见识我们穆家的宝贝,也见识见识我的本事,省的你们成日红口白牙枉说我骗人。” 看热闹的人群里响起一片嘘声,更有人道,“穆瘸子,出水才看两腿泥呢,你倒是让我们先瞅瞅这木匣中的宝贝再说啊。” 穆瘸子没再言语,咧嘴嘿嘿一笑,将匣子缓缓打开。 匣子里面放着一枚铜针,一指来长,服服帖帖地横在匣子中央。可是,它非但没像众人料想的那样周身放光,相反,针身上绿锈斑斑,俨然许久没有磨过了。 看到穆瘸子装腔作势半天就拿出这么个玩意儿,围观的众人皆笑出了声,就连孟昌都脸色微变,眼中的希望刹那间黯淡下来。 “呦,前段日子下雨,针莫不是被雨淋了吧。”穆小午见众人都在笑,脸上就有些过不去了,伸手想接过匣子看个仔细,可一个没拿稳,匣子便从手中滑落,重重砸在她的脚面,疼得她抱着脚“哎呦”了半天。 “小午,别把脚扎了,哦,不对,别把你家的宝贝折了,那你到嘴的酥鹅可就飞了。” 取笑声在人群里此起彼伏,然而下一个瞬间,却像被湿热的空气吸去了一般,戛然而止。因为那枚铜针,那枚沾满了绿绣的铜针,正腾空立在穆瘸子鼻尖前端,针身微微抖动,似是准备飞出去一般。 针眼里面赫然穿着一条白线,亮白耀眼,像一道细细的光束,将整个棚底都照亮了。 明明没有风,白线却左摆右晃,如一条按耐不住的尾巴,蠢蠢欲动,一触即发。 “长针立,白线起,万魂归,穆瘸子他......他方才是这么说的吧?” “是这么说的不错,可是这针怎么就凭空飞起来了呢?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里才发出几声压低了嗓音的嘀咕。 见状,穆小午得意一笑,伸手在铜针周围挥了一圈,“各位可都瞧好了,我爷爷使得可不是什么蒙人的把戏,一会儿他再念个诀儿,定能将这女人的魂魄寻回来。” 话没说完,她忽然磕绊了一下,眯眼朝人群最后面望去:那里站着一个男人,他身着石青色苏绣长袍,腰间挂着香囊玉佩,眉清目朗,仿佛与身旁那些五大三粗的马夫来自于两个不同的世界。 第三章 绣魂 “呦,还把这样的人物给招过来了,看来今天定要好好露两手,说不定能借此机会赚一笔大的。”穆小午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刚想转头,却发现男人的眼睛亮了一下,眉心微微蹙起,朝她身后望去。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讬些,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 抑扬顿挫的曲调从身后传出,随后,穆小午只觉耳边的碎发被一阵微风吹起,侧头望去时,只见那根铜针针尖朝前,平浮在自己耳侧。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 在穆瘸子将最后一个字唱完时,铜针已在须臾之间冲了出去,拖着那条闪耀的白线,穿过人群,消失在沉闷的空气中。 针影消散,人们却还没回过味儿来,纷纷扭头看向铜针消失的方向,一个个瞠目结舌,惊诧非常。孟家人更是拜倒在穆瘸子脚下,“神仙神仙”的叫个不停,心中大感释然。 穆小午走过去把他们搀扶起来,“好说好说,你们快去准备些水和吃食,一会儿魂魄归体,定然腹中饥渴。不过,你们只能给她喂上一点,太多恐怕......” 她话没说完,忽觉身后一道人影压下,回头时,见方才那个锦衣玉袍的男人已经走到自己身边,弯腰捡起地上的木匣,捏在两指中仔细打量着。 “这铜针......真的可以把离魂绣回来?”他像是在问穆小午又像是自言自语。 穆小午笑眯眯凑过去,“公子,这绣灵之术我们穆家可是独一份,要是我爷爷都做不到,那这天底下也就没人能做到了。”说到此处,见男人面色微动,她眼珠子一转,接着道,“公子,您现在信不过我没关系,正好这有一个活生生的范例,您等着瞧就是了。” 听她这么说,那年轻男人当即下定决心,随手扯了张板凳在油布棚下坐好,目光却仍凝在手中的木匣子上不动,里面泛着旁人难以看懂的色彩。 穆小午歪头瞅了他一会儿,只觉得这年轻公子似有重重心事,很难参透,于是便耸耸肩膀,自顾自走到茶摊那边要茶吃。 “小午,你知道那年轻人是谁吗?”茶摊掌柜一边朝海碗里倒水一边朝男人那边一努嘴。 穆小午摇头,“看他那身装束,肯定是富贵人家。” “何止是富贵,”茶摊掌柜压低声音,朝穆小午耳边凑了凑,“他就是漳台闫家的二公子,闫青城。” “闫......闫家?”穆小午将举到嘴边的海碗放下,又扭头看向男人,“闫家很有钱吗?” 茶摊掌柜看着她呵呵笑,“你不知道了吧,这整个漳台城,一多半是闫氏的产业。我们平时开玩笑都说,要是闫家愿意,这漳台城随时跟他们姓闫。” “这么有钱?” 穆小午眼珠子骨碌碌一转,遂端着茶碗走到闫青城身旁,“公子,天儿热,您喝碗茶解解暑。” 闫青城起身道谢,还未接过茶碗,忽听棚外一阵惊呼,刚要回头,却觉眼前白光一闪,那根穿着白线的铜针,竟然又回来了。它在众目睽睽之下,绕着躺在门板上的女人转了三圈,然后停在女人脚心前面,针尖闪着寒光。 闫青城的身体僵了一下,因为他分明听到了一阵呜咽,在铜针从身边驰过的时候。 “呜呜......” 极小,极细,他却听地真切。 “你听到......听到什么了吗?”闫青城眼中闪过一丝不安,垂头望向铜针。 “嘘,别说话,爷爷要开始绣灵了了。”穆小午放下茶碗,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遂一眨不眨地盯住铜针。 果然,方才一直闭目养神的穆瘸子扶着桌子站起,一拐一拐地走到女人身旁,静默了半晌,缓缓合上双眼,食指和中指并拢朝前一摆,轻声念出一句口诀,“穿针引线,魂兮归来,去吧。” 听到这句话,铜针的针身不住地颤动,下一刻,却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钻进了女人的脚心,又从头顶的百会穴钻了出来。 一层朦胧的白光蓦然在女人身上腾起,后又缓缓落下,与她瘦小的身体融为一体。与此同时,孟昌忽然叫了一声,瞪大眼睛看向自女人,“动了,她的手指动了。” *** 戍时过半,肆虐了一天的太阳才恋恋不舍地贴着天边坠下。红云散去,几点星辰爬上半空,悠远而宁静。 马车出了城,便一路向西奔驰,虽快却稳,车夫显然是经过严格训练和筛选的,比穆小午见过的那些普通车夫的技艺要高得多。车内很宽敞也很干净,以至于穆瘸子上车坐了没多久就昏昏睡去,整个人斜靠在那张刺绣的垫子上,呼噜打得震天响。 “闫公子,您别介意,我爷爷他一向都是这么不拘小节的。”穆小午已经趁黑在下面偷偷踹了穆瘸子几脚,可是仍然没把他踢醒,便只好笑着向闫青城赔不是。 好在闫青城并不介意,只将一只精致的食盒递到穆小午手上,淡淡笑道,“穆姑娘,这么晚还要你们到府上去,实在是抱歉。这里有一些点心,你先垫垫肚子,等到了家里,我再让他们好好为你和穆老前辈接风洗尘。” 穆小午感激地看他一眼,忙伸手揭开盖子,在看到里面刀工精细的点心时,眼睛弯成了两道月牙。 “好香。”她由衷赞叹,忙不迭捡起一块送进口中,“嗯,皮酥而不散,馅绵而不柴,入口化渣,太好吃了。” 说完,方觉得自己的样子显得太没见过世面,于是干咳了两声掩住尴尬,又轻声冲闫青城问道,“闫公子,您请我们祖孙俩过去究竟是为了何人何事?” 第四章 嘉言 听她这么问,闫青城脸色微微一滞,左手握住右手食指上的玉扳指搓了半天,这才缓缓道,“出事的是我的侄儿嘉言,他几天前出去放风筝,可是回来后人就晕倒了,怎么都唤不醒。找来的郎中都说他身体康健,没有疾病。可是这么些天过去了,他却一直在床上昏睡,没有醒来的迹象,只能靠一些强灌进去的汤水维持生命。我今天到漳台城,本是来请郎中的,可正好见到那昏迷的女人,她的症状和嘉言很像,可以说是一模一样,所以才想到这一层:或许嘉言也不是病了,而是被什么东西勾走了魂魄也未可知。” 穆小午眨巴眨巴眼睛,“除了放风筝,他昏迷前还做过其它事情吗?比如他有没有经过一片坟头?有没有遇到了出殡的队伍?又或者,”她顿了一下,接着道,“不敬地多问一句,贵府最近有没有办过白事?” 闫青城摇头苦笑,“没有,家中诸事顺遂,生意兴隆,下人们也都各自安好。且再过几日就是家父的六十大寿,府中诸人都在忙着准备,一片喜悦祥和,哪里会有什么白事丧事?” 穆小午将一块点心吞下,一只手轻抚下巴,“那倒奇怪了,这被勾了魂的,多是遇到了邪物邪事,平白无故就被摄了魂魄,我倒是头一遭见。”她一边说一边又捻起一块枣泥酥,狼吞虎咽吞下,不好意思地擦擦嘴角的残渣,这才接着道,“话说回来了,你们叔侄的关系一定很好。” 闫青城一怔,褐色的眼球上划过一道光,“这话怎么讲?” 穆小午轻挑眉峰,将目光转到闫青城身旁的那只鼓鼓囊囊的口袋上,“里面的笼子里装着蛐蛐吧,小孩儿们最喜欢的。” 闫青城“哦”了一声,脸上浮起一抹带着悲伤的笑容,“没错,这是买给嘉言的,我们闫家到嘉言这一辈就他这么一个孩子,他总是嚷嚷自己很寂寞,所以我便想让这小玩意儿给他做个伴儿。” “你们家大业大,难道会没有别的孩子陪他玩儿吗?”穆小午不解。 “对一个孩子而言这份家业可能算不得什么好事。”闫青城推开窗子,望向远处那片越来越近的灯火,那里就是闫府,再过一炷香功夫,他们就能到达那座比一个镇子还要大的闫家府邸,“普通孩子不敢接近嘉言,因为他们都知道他是闫家的小少爷,是整个闫氏家族的珍宝。纵使有几个不知底细的想和嘉言玩闹,也会被我哥哥归为别有用心的那一类,毫不留情地将之赶走。所以嘉言......他从小到大,都没有玩伴,除了我......” “有你不就行了。”穆小午正在专心吃点心,于是心不在焉接了一句。她没注意到,在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闫青城脸上的悲伤又加重了一些,就像笼罩在闫府上方的那层越来越浓重的夜色。 *** 闫府虽比穆小午想象中还要气派,却也不失秀致。一走进乌黛色的大门,就能感受到一股浓浓的江南风味:小河流水,亭台楼阁,并无朱粉涂饰。清一色水墨群墙,白石台基,犹如一张古老的水墨画,慢慢铺展开来,疏疏落落的几笔,却带着别样风情。 据闫青城说,这是因为闫家的祖上曾到绍兴游历,因极爱那“杏花烟雨乌衣巷口”,所以回来后便修建了这座宅院。 不过穆氏祖孙俩却不懂得这些读书人的雅兴,他们唯一感受,就是闫家的食物特别的好吃。 尤其是那道“通花软牛肠”,需选嫩羊肉洗净入锅,加入调料上火煮至肉烂,撇除汤油,捞出羊肉拆碎灌入牛肠内,入香料汤锅内煮熟,放凉后改刀切大斜片装盘,浇辣酱油、蒜汁,撒青椒丝方成。 这道菜口感软韧,口味醇香,祖孙两个吃得停不下嘴。还有那道用鱼白和各种河鲜蒸的鸡蛋羹,被取了个极漂亮的名字,叫什么“凤凰胎”,它软嫩鲜香,入口即滑入腹中,根本不需咀嚼。 不过,就在两人大快朵颐之时,闫家长子闫予池却在不耐烦地打量着他们,还不时向闫青城望去,眼睛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你出去一圈,就找了这么两个人来给嘉言治病? 闫青城回以兄长一个安抚的目光,又将手边的几道菜朝穆氏祖孙推了推,柔声道,“慢点吃,别噎着。” “不吃了,不吃了,饱了。”穆小午一边说一边将一只小笼包塞进嘴里,然后站起身看了穆瘸子一眼,一把握住他还在舞动的筷子,从脸上挤出一个笑,“爷爷,差不多了,该办正事了。” 穆瘸子猛抽了几下都没抽出筷子,便只好瞪了穆小午一眼,摸着滚圆的肚皮站起来,“好,走,咱们瞅瞅那娃娃去,看他到底得罪了哪路神仙。” *** 嘉言的房间里聚了不少人,除了伺候的丫头婆子,还有嘉言的母亲襄贞,以及闫予池和闫青城的父亲——闫家族长闫白霖。 穆瘸子和穆小午见过一众人等,便一径来到嘉言塌前。 嘉言本就比一般人生得白净,现在又昏迷了几日,那脸色便益发显得苍白,若不是胸膛轻微起伏,穆小午差点以为他已经没了气息。她回头看了穆瘸子一眼,小声道,“爷爷,你来看看,我怎么觉得他这情况还不如下午那个女人呢。” 穆瘸子盘腿坐上床沿,轻轻扒开嘉言的眼皮瞅了瞅,又将食指和中指放在他的鼻底试了试气息。摇头道,“不好办,这孩子耽误得太久,已经快没气了。” 听他这么说,一众人登时吓傻了,襄贞更是腿都软了,若不是丫鬟在一旁搀扶着,恐怕早就瘫在地上。 见状,穆瘸子赶紧道,“你们先别急,我说不好办,又不是救不活了。现在你们赶紧去找团棉花,再找两根芦管或葱管过来。” “您要这些东西做什么?”闫青城走到穆瘸身边问道。 “渡气,先渡气再救人。”穆小午提高声音,斜眼看了身后的闫予池一眼,“快去准备啊,还愣着做什么?” 第五章 翠筠 “用毛毯覆住嘉言的口鼻,我和爷爷一人一边用芦管朝他耳朵眼里吹气,再用棉球塞住他的耳洞,如此过上一刻钟,你再将毯子移开,明白吗?” 吩咐了几遍后,见闫予池仍是一副犹豫的样子,穆小午便叹了口气,冲闫青城道,“公子,还是你来吧。” 闻言,闫青城从闫予池他手里接过毛毯,皱眉冲穆小午问道,“这样做不会伤到嘉言吧?” “公子放心,我爷爷说行就一定行,公子照做便是。” “不行,”她的话被闫予池不客气地打断了,“我们又不清楚你们祖孙俩的来路,怎么能把嘉言随便交到你们手上,你们可知道我们闫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嘉言又是什么人......” 穆小午倒也不动怒,只冷冷笑了一声,两手一摊道,“随你好了,你若是不允,我爷爷也不能强行施法,我们走便是,你们闫家的门槛再高,我们也是能跨过去的。” 听她这么讲,闫青城忙拉住闫予池的胳膊,欲上来调解,可是他还还未来得及说话,穆瘸子的声音倒先传来了,“这孩子好像没气了,救还是不救,你们给个准话儿。” *** 六月的天总是说变就变,从嘉言的房中退出来后,翠筠发现方才还没有一丝云的天空竟然阴云密布,压得人透不过气儿来,一场大雨俨然已是不可避免。 跟在她身后的几个老仆没注意到忽变的天色,还在议论着方才屋内的事:“你们听道那瘸子说的了吗?他让我们退出去,说什么孩子胆小,生魂回来被这么多阳气一冲,怕又吓回去了。还说什么,趁这期间,让我们去捉一只大公鸡,将它装在筐中挂在一杆毛竹上,还魂之后,便将毛竹在院中插好,如此过一晚上,若一切安好,魂魄就不会再离体了。” “这祖孙俩神神叨叨的,也不知道他们的话能信几分。”另外一个老婆子接着道。 “不过,嘉言小少爷被他们祖孙俩那么一吹气儿,还真回转过来了,脸色都红润一些了,虽然人还没醒。要真是把小少爷治好了,那可是咱们闫家的大恩人咯。” 翠筠回头瞅了他们一眼,不紧不慢淡淡道,“不是让你们去捉公鸡吗?利索些,不要误了事。” 几个人听她这么说,忙不迭应了一声,一路小跑地顺着甬道朝前去了。见他们走远,翠筠方才转过身,一双眼角微吊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前面镂空雕刻的窗户:里面烛火微摇,映出几条人影。翠筠盯着其中一道影子发了一会子呆,然后重重叹了口气,重新转过身,在大门前蹲下。 她随手捡了根树枝,在地上工整地写了个“闫”字。 “闫”,她唯一会写的一个字,他教她写的唯一一个字。翠筠望着那个字,嘴角不觉绽出一抹笑容,暂时忘却了一直盘绕在心头的烦恼。 “翠筠,你知道的,你知道我从小就喜欢你,只喜欢你一个人,你一直都知道的,对不对?” “翠筠,若不是父亲老了,闫家离不开我,我早就带着你走了。” “翠筠,我有时候想,索性撂开了去,什么都不管,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 她记得他说这些话时热烈的眼神,像一把火,烘得她浑身热乎乎、暖洋洋的。翠筠红了脸,用树枝胡乱将那个“闫”字抹去,刚要站起身,却听头顶一个响雷,豆大的雨点登时落下,将她的头发衣服都打湿了。 她慌忙躲到檐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珠,可还未来得及喘口气,就觉眼前白光一闪,那根她方才在室内见过的铜针竟然又回来了,拖着条龙须一般细长的白线,被昏暗的天色衬托得有些刺眼。 铜针稍作停留,便穿过墙壁飞进室内,就像那面青灰色的厚墙是用纸做成的一般。翠筠盯着墙面,一口气许久没回过来:它竟然真的回来了?难道它真的带回了嘉言的魂魄?嘉言会因此而苏醒过来? 那么,清醒后......他会不会把那件事说出来? 她心中犹如打翻了五味瓶,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只能握紧了两个拳头,紧紧盯住透着红光窗户。 “嘉言,嘉言醒了。”闫白霖激动的声音率先从屋内传出,紧接着便是襄贞的哭泣,哭音里透着喜悦,仿佛她失而复得的是全天下最贵重的珍宝。 翠筠吐出憋在心里许久的一口气,又深吸了一口夹杂着雨水气味的空气,推开门走了进去。 嘉言已经坐了起来,被他母亲搂在怀里,饥渴寒暖地问个不停。闫家其他人则围在一旁,目光全部聚集在嘉言略显单薄的身子上。穆家祖孙笑眯眯地站在最外面,两人面上皆有得意之色,趾高气扬的模样已和方才完全不同。 “小少爷醒了,要进些汤水吗?”翠筠等襄贞平静下来,方才用柔缓的声音问了一句。 “可以吃些流食,但切记不要太多,否则,他的肠胃可能适应不了。”不等旁人作声,穆小午早已抢先答道。 不过,翠筠却没听到她在说什么,因为她的注意力现在全部放在嘉言的身上:那个孩子,那个她从小照看的孩子,现在正从襄贞怀里望着她,目光锐锐的,像两根尖针。 “最好给他喝点热粥,半碗足够了,纵使他还喊饿,也是不能给的了。如此过上几天,看他身上大好了,再进荤腥也不迟......哎,姑娘,姑娘?你听到了吗?” 穆小午说完话,见翠筠没有任何反应,便走过去伸手在她眼前一挥。翠筠方回过神,不好意思地冲穆小午略点了点头,扭身去了。 走出房门,她脑子里却仍是混乱:嘉言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着自己?他脸上那种阴恻恻的神色,她以前从未见过,难道......难道他真的还记得那件事? 这么想着,脚下的步子更快了,她不顾交杂的风雨,拼命朝前跑去。可是没跑出几步,脚却忽然踩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翠筠吓了一跳,尖叫一声跳开,又忍不住回头朝地上看去。 地上一团黑影,旁边还有一片更黑的暗影,被直泼下来的大雨冲得四散开去。 第六章 公鸡 鼻子钻进一股子腥味儿,虽然被雨水冲淡了一些,却还是浓重。 翠筠“哇”的一声,将腹中所有都吐了出来。她扶着墙,吐得眼泪都出来了,等想站直身体,却发现腿早已软了,于是身子一斜又歪在墙上,轻轻地喘息着。 “筠姑娘,筠姑娘,是你吗?是你在那吗?” 甬道那头传来几声呼唤,翠筠看到了三五个模模糊糊的人影,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提着盏灯笼,鲜红的火光被大雨冲刷得多了些许朦胧。 “我在这......” 翠筠用尽气力冲远处喊了一声,于是那几人便快速朝这里跑过来,在看到她浑身湿透仰靠在墙上时,其中一个小丫头忙将手里的油纸伞遮到她的头上。 “筠姑娘,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翠筠有气无力地朝地上一指,“快照照看,那是什么东西。” 闻言几个人忙拢过去,举起灯笼朝那团黑影上一晃。 “哎呀,好多血,怎么是只大公鸡呢?鸡脖子怎么还断了,不知道是谁干的?” 听到这话,翠筠忙扶着小丫头走过去,就着灯笼的光朝地上看:那只漂亮的芦花大公鸡羽毛上面全是泥水,纠结在一起,黑乎乎的;它的脖子被折断了,鸡冠也被扯掉了,鲜血从裂开的大口子中汩汩朝外涌,在它身边聚成一滩。 “这不就是我捉的那只鸡吗?”一个婆子在一旁奇道,“怪了,这鸡是我亲手捉住,然后按那瘸子说的将它装在筐中挂在毛竹上,插在院门口了,可是,它怎么被人杀了,还被丢到这里来了?” 她的话让翠筠心中一惊,定定站在原地不动,过了许久,方才强自镇定下来,抬高声音道,“去院门前再挂一只鸡,对了,去查一查,看是哪个腌臜奴才这么大胆,敢杀了给小少爷定魂的公鸡。” 几个老仆答应着下去了,翠筠又朝身旁的小丫头叮嘱道,“小少爷醒了,让厨房给他做一碗山药粥,再配上一些开胃的素菜。还有,再去准备一桌酒席,按照除夕的规格去做,那瘸子还真有两把刷子,竟然将小少爷唤醒了。现在老爷高兴得什么似的,不仅要亲自设宴道谢,还要留这祖孙俩在家住上半月,所以,你们可要将他们的吃穿住一应安排妥当了,切不可怠慢了他们。” *** 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到了夜半时分,天竟又晴了,一轮圆月从乌云后面露出脸来,有些朦胧,却也能勉强洒下一地银光。 穆小午在床上翻来覆去有半个时辰了,却仍然没睡着。这一方面当然是拜旁边呼噜打得震天响的穆瘸子所赐,另一方面,就要怪她自己了。两顿酒席,一顿比一顿丰盛,她竟然丝毫没有节制,每顿饭都吃得风生水起。 现在,她的肚子撅得老高,硬得像石头,连吸气都变得困难重重。 如此又折腾了有一盏茶的功夫,她终于翻身下了床,披上衣服来到院中,准备四处走走,以此来消化腹中那座坚挺的食物山。 雨后的闫宅格外宁谧,平时上夜的仆人由于方才那场暴雨大都躲到屋中去了,所以穆小午兀自走了半天,也没有遇到几个人。好在闫宅点了夜灯,而她也提前准备了一盏灯笼,所以一路走过去,倒没有被漫漫长夜迷了眼。 闫宅院中有房,房中有院,一座座院落镶嵌在四道五巷中,像一片树叶舒展开它的经脉叶络。墙壁雪白,瓦片青黑,一浓一淡,一阴一阳,虽有反差,却极为相宜,仿佛这片宅院是从地里自然生长出来的一般。 不过,穆小午却不懂得欣赏这些建筑的雅致,那一排排错落的房屋在她眼里仅仅代表了两个字:有钱。 她一边托着腰朝前走,一边在嘴角抿出了一个笑容,心里默默道:太幸运了,老头儿这次竟然没失手,真把那娃娃的魂儿给绣回来了。以他那三脚猫功夫,能成功绣魂的几率大概是五成,没想到,这次竟然把这桩大买卖给把握住了。 想到这里,她脸蛋上的笑容更深了:闫家的独苗小少爷,救回了他的命,闫家会拿多少银子出来?恐怕,他俩这三五年都不会愁吃喝了。 正想着,耳边忽然传来“哗啦啦”的流水声,声音很近,仿佛不远处就有一道潺潺溪流。穆小午愣了一下,遂朝那声音的方向走去,脑中掠过一行字:这闫家人真是有钱没处花了,竟然把河水引进宅中了。 可是,穆小午并未找到脑中臆想出来的水流,她在水声最大的巷子尽头晃悠了半天,才终于确定那声音来自一道厚实的门板后。 门板后面是一间不算大的院落,四间小房围成,门上插着把崭新的黄铜大锁,里面也没有点灯,显然未住着人。 穆小午瞅着那扇乌漆漆的大门,心中不解道:奇怪,这座院子怎么和其它院子不太一样呢?它更像是漳台本地建筑的风格,四合房围,瓦檐呈青蓝色,弧度倾斜,中间应该有个天井。 想到这里,她忽豁然开朗:怪不得里面会有潺潺的水流声呢,那根本不是什么小溪小河,而是雨后的积水顺着瓦檐流下来,落到天井里面的声音。 “还真是冰雪聪明啊小午。”穆小午由衷赞美自己一声,刚转身准备离开,忽听院内传出一阵郎朗的读书声,声音清脆,俨然是个少年。 “水信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乎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 每个字她都听得清楚了,可连在一起,她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正皱着眉头努力思索,心中却微微一动:这座上了锁的院落,这座没有半点灯光的院落,这座满是积水的院落,怎会有人安坐于内朗读诗书呢? 第七章 瓮 正想着,读书声却忽的消失了,就像被浓重的夜色吸食进去了一般。穆小午一怔,连忙将耳朵贴在大门上仔仔细细听了半晌,可仍然没有听到那个少年的声音。 “怪哉怪哉,方才明明就有声音的嘛,又不可能听岔了。”穆小午盯着大门发了一会子神,又举着灯笼朝甬道中一照,见并无人往来,便将灯笼放在地上,从头上去下一根细长的银簪,将它插进锁芯轻轻摆弄了几下。 “咔哒”一声,大锁开了。穆小午脸上露出得意之色,“还好,手艺还没丢。” 说完,她将锁取下,轻轻推开院门,迈过门槛走了进去,复又将门关上。 院内的水声很大,屋顶内侧坡的雨水从四面泻入天井,像四面水帘,也就是俗称的“四水归堂。” 穆小午将手里的灯笼朝前一挥,发现正对着自己的那间屋子最大,应该是正厅。屋子上方挂一匾额,枋檩柱头处也都雕刻有精巧图案,不过上面刻的字已经残缺不全,她认不出那是什么。最为怪异的是,那屋子竟然也上了锁,而且,也是一把崭新的黄铜大锁,和院门上的一模一样。 既然一模一样,便也可以“如法炮制”了。穆小午踏着天井的雨水走过去,又一次拔下了头上的银簪。 “沙沙......” 银簪插进锁芯的那一顺,她背后忽然传来一阵极轻的声响,穆小午心脏猛地一缩,忙回头朝后面望去,“谁?” 院子中空无一人,除了四面水帘,便只有一只停在院门上方的山斑鸠。听到穆小午的声音,它也被惊了一跳,闪动着翅膀重新飞向茫茫夜色中。 “是鸟吧。” 穆小午悬着的心脏稍稍放下一点,于是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手里的黄铜锁上面。她轻车熟路地转动银簪,“咔哒”一声别开门锁,朝前猛推一把,将大门打开。 一阵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夹杂在一股子灰色的烟尘里,呛得穆小午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这屋子多久没打扫了。”她用手在鼻子前挥了几下,这才将灯笼朝里面一晃,想看看屋子中到底是什么。可是,在看清楚面前那个的东西时,她大大吃了一惊,手臂保持着抬举的姿势僵在原地。 屋子中央放着一口黑色的瓮,一口半人多高两头窄中间宽的瓮。瓮很普通,除了瓮口处破开了一个大口子之外,并无任何特别之处。可怪就怪在,这样一口普通的水瓮,却被两道门两把锁看守着。 纵使心头疑窦丛生,穆小午还是轻轻走进屋来到水瓮旁边,盯着黑乎乎的瓮口看。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以为会看到一个捧着书本的年轻人躲在瓮中,可这个念头很快便被她自己打破了:这么黑的水瓮中,半点光也没有,怎么读书?再说了,这水瓮虽有半人多高,但上窄下窄,人即便能坐得进去,也得弯腰驼背,那姿势肯定难受极了。 穆小午弯下腰,将脑袋又凑近了一些,可是瓮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于是,她只得把灯笼凑上去...... 瓮底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在火光的照耀下,是什么呢? 她将灯笼朝下放了放,几乎将它塞进了瓮口...... “姐姐,你在这里做什么?这地方不准人进来的,要是被祖父发现,你要被赶出去的。” 一个脆嫩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虽夹杂在水声里,却仍清晰无误地飘到穆小午的耳朵中,将她吓得跳将起来,连手里的灯笼都甩了出去。 她转头,看见门口立着一个小小的明蓝色的影子,趁着一地被月光照得莹白的水,煞是好看。 “我......”穆小午一时语竭,刚准备调动起全副精力扯个谎话,却被打断了。 “姐姐,你陪嘉言玩好不好,只要你跟我玩,我就不会把今晚的事情告诉祖父。”小男孩穿过天井,走进屋中,他仰着脑袋看穆小午,眼睛弯弯的像两个月牙,透着融融暖意。 穆小午盯着面前的小人儿,慢慢俯下身子:嘉言很瘦弱,袖筒裤管均空空荡荡,脸像白玉似的,没有一丝血色。不过他那一双眼睛却极为明亮,瞳仁如黑漆一般泛光,和他母亲襄贞的一模一样。 穆小午谆谆诱导,“嘉言,我只是迷路了,不是故意闯进来的,你们闫家这么大,找不着路也没什么奇怪的对不对?” 嘉言昵了一眼地上的铜锁,心照不宣地冲她笑道,“别说姐姐了,但凡家里新来的仆人,头一半个月也总是会迷路的。不过咱们还是快点离开吧,一会儿要是被上夜的人发现了,解释起来倒是麻烦。” *** 插上门锁后,穆小午便转身看向站在自己身后帮忙举着灯笼的嘉言,他苍白的脸被火光染上一层暖晕,看起来健康了许多。 “这屋子里面......为什么要放着一口水瓮?”她问。 嘉言放低声音,仿佛怕被什么人听到似的,“谁知道呢?姐姐,我告诉你,闫家奇奇怪怪的事情多了去了,就连我,也时不时能听到一些散言碎语。” “什么啊?”穆小午也跟着他放低声音。 嘉言吞了口唾沫,“我有时候听别人议论,说我们闫家之所以发迹,是因为宅子下面供了一尊金佛,据说这佛是元世祖忽必烈的国师帕思巴,募集千斤黄金亲自设计刻铸而成的,用白骆驼一路驮到中国来的。” 穆小午“噗嗤”笑出声来,“听他们胡说,那金佛我才见过,它被供在盛京城的皇寺里,皇寺,它是皇家之物,哪能埋在你们家地底下。” 嘉言也跟着她笑,旋即又沉下面孔,“不过还有人说,我们闫家白手起家的第一笔钱不清白,是沾了血的。” 穆小午正牵着他的手朝前走,听他说得一本正经,忙问道,“怎么说?” “闫家是从我的曾曾曾祖父那一辈开始发家的,可他当时就是个穷得不能再穷的浪荡子,哪里能积累得下来银子呢?” “所以呢?” “他做了强盗,劫了镖,砍下了许多脑袋,这才积下了这么多钱。”说完,嘉言倒吸了口气,像被自己的话吓到了似的。 第八章 它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时间,整条甬道只能听到两人静默的呼吸声,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须臾之后,穆小午捅了他胳膊一下,笑道,“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可我怎么似乎听过许多个差不多的故事啊。” 嘉言抓抓脑袋,“这么一说,我好像也在书上读到过类似的故事,难道......难道这也是编出来唬人的?算了,不说这个了,”他又将目光放到穆小午身上,两个眼睛中若有星光闪烁,“姐姐,你陪我玩儿好不好?父亲以前就不太乐意让我出门,现在病了这么一次,我怕以后出门的机会就更少了。” 他不满地嘟起嘴巴,“可惜院子里也没什么好玩的,外面才好玩,我听下人们说,城里的集上可热闹了,卖什么的都有。对了,到了节时还有灯会,娘说,那叫‘东风夜放花千树’,可美了呢。” 穆小午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不然,院子里也能玩啊,花样多着呢。比如木棍儿支个竹罩子,再撒上点小米,就可以捉鸟。还有那推枣磨,把鲜枣削去半边,插上小木棍,再找一根细竹蔑,两端各插一小枣,搁在枣核上,轻轻一推,便会转个不停,有趣儿极了。” 嘉言听得入了神,嘴唇微微张开,眼睛瞪得溜圆,他上去抱住穆小午的胳膊,来回晃荡,“姐姐,你不要走了,就留在这里陪我好不好?有你在,我肯定不会寂寞了。”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反倒提醒了穆小午现在远不是谈论这些的时候,于是她俯下身,轻声道,“改天,改天姐姐再陪你玩,反正我还要在你们家住些日子呢,咱们有的是时间。” “为什么?”嘉言还是不松手,反倒将穆小午的胳膊箍得更紧了,仿佛生怕她突然跑了一般。 “你现在大病初愈,正是要好好休息的时候,哪能半夜三更玩闹不睡觉呢。” 嘉言还是不依,只抱着她的手臂不撒手。 穆小午正想着如何摆脱嘉言,忽然旁边的甬道灯火闪耀,随即便传来喧沸的人声,“干什么吃的,看着小少爷都能睡着,人现在不见了,还不快去找。” 嘉言也听到了,他一愣,遂松开了手指。 穆小午趁机抽身,一路小跑朝前奔,边跑还边回头冲嘉言摆了摆手,示意他赶紧回去。 嘉言却站着没动,他眼中的神采在穆小午转身的那一瞬间消失了,眼球钝钝的,从中看不出半点情绪。他站在原地不动,直直盯着穆小午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 *** 穆瘸子在第二天吃完早饭才提起穆小午昨晚出去的事情,穆小午并不稀奇,她知道这老头儿睡起觉来虽然酣畅淋漓,但她做的事情却没一样能逃得过他的眼睛。 所以,在他剃着牙询问昨晚的事情时,她便“唔”了一声,随口答道,“昨晚吃撑了,出去转转。” “转那么久?”穆瘸子放下牙签,紧跟着又问了一句。 “想问啥直接点。”穆小午不耐烦瞪他一眼。 穆瘸子朝门口瞧了瞧,在确定那些伺候的下人们都已经走远了之后,才一瘸一拐挪到穆小午身边,打量了她半晌,方道,“是它让你去的,还是你自个去的?” 说到“它”字时,他的声音明显颤了一下,紧跟着打了个重重的哆嗦。 穆小午脸上浮出一丝坏笑,将嘴巴凑到穆瘸子耳边,“怎么?还怕啊?” 穆瘸子被她吓一跳,忙把她的手打掉,嘴里嘟囔道,“怕,难道你不怕?那玩意儿半年没出来了,我以为它已经走了,难道它还在你身体里?还没离开?” 穆小午耸肩,然后一屁股坐到床上,盘起二郎腿摇了几下,“我不知道,昨晚我确实是撑得难受,所以才起床出去逛逛的。可是到了一座院子前,我......”她愣了一下,似乎在回忆昨晚的经历,然后接着道,“我忽然对那里面的东西产生了好奇,特别想进去看看。可是,我也说不清楚到底是我自己产生了好奇心,还是它在控制我,让我进去......你知道的,有些时候,它的想法与我的已经掺搅在一起,实在是很难区分......” 听完,穆瘸子小心翼翼道,“它没说话?你的眼睛也没变红?” 看到穆小午摇了摇头,他稍稍抒了口气,将这件事暂且放在一边,“是了,说不定就是你自己想进去,和它无关,不过,那院子里有什么吗?你为啥想进去呢?” “就一破缸子,用两道门两把锁封上,有钱人这些奇奇怪怪的癖好,咱们也搞不明白。不过,闫家比这奇怪得多的传言也比比皆是。也是,家业这么大,人前都被捧着,背后不被议论是不可能的,我觉得咱们俩只管拿银子走人就成了,其它事不多管了。” 她正说着,门外就有两个小丫鬟走进来,一人手里端着个托盘,里面放着两件叠得整整齐齐得崭新衣服。其中一个冲穆瘸子笑道,“今天是老爷六十寿辰,老爷特意吩咐了,请二位晚上来参加他老人家的寿宴。这两件衣服也是特意给您两位准备的,一会您们试一下,不合适我再让他们去改。” 祖孙俩道谢后两个小丫头就出去了,穆小午忙将自己的衣服套在身上,摸着上面线迹精细、色彩鲜明的刺绣,赞叹道,“真美啊,也不知道是苏绣还是湘绣,我得去问个清楚,将来也好跟人显摆。” 说着,她就走到门边,刚准备开门,却听到那两个小丫头在趁闲聊天,声音压得低低的,显然是怕屋内的人听到。 一个道:“你说,昨晚老太太看到的是什么东西,把她吓成那个样子?” 另一个的声音里含着明显的不安,“她说那东西眼睛通红,像烧红的炭似的。对了,她还说,那东西披着块红布,红布下面有股子腥臭味儿,死了很久的臭鱼烂虾的味道,吓死人了。” 第九章 偷听 小丫头们说着话走远了,穆小午一边摩挲腰身上的绣花,一边嘟囔了一句,“看来,昨晚闫宅出了不干净的东西啊。可是她们口中的老太太我怎么昨个怎么没见到呢?按说孙子出事,当祖母的不可能不露面的,难道她身体染疾,不方便见人?” 正说着,穆瘸子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这裙子挺适合你,穿上倒有个女孩的样子了。” 他说得漫不经心,穆小午却心里一动,走到镜子前转了个圈,前后照了一照。裙子是乳黄色的绸缎裁出来的,上面零星几朵淡蓝色的雏菊,色彩和谐,线条明快,淡雅却不失华贵,与她的年龄很是相称。 屋外有鸟叫声传来,脆嫩动听,穆小午将窗户推开一条缝,看了一眼透亮的天色,转头对穆瘸子说道,“我出去逛逛,一会儿回来。” “别把裙子弄脏了。”话音没落,关门的声音已经传来,穆小午蹦蹦跳跳地踏进了夏季明媚的阳光中。 *** 雨后的天晴得像一张蓝纸,几片薄薄的云,像被阳光晒化了似的,随风缓缓浮游着。 穆小午漫无目的地在宅子里闲逛,身边不时经过几个丫头,不是捧着盒子就是提着笼屉,步履匆匆,显然是在为晚上的酒席做准备。 鼻间嗅到一阵花香,穆小午朝前望去,却见前面有一方园子,透过拱门,可见一片荷塘,里面百余只荷花随风轻舞,映着阳光,如同被朱红渲染过一般,煞是好看。 穆小午便朝那园子走去,刚到门边,忽听里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是闫青城。 “请柬提前一个月就命人送下了,寿堂也布置妥当,宴席上吃的喝的都是今早新鲜送来的,我命人查验过了,都是时令下最好的食材。远客们的屋子也都收拾妥当了,我还让人多收拾出来了几间,以备不时之需。其它的诸如锦幛、楹联等等更是早就准备好了。所以,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青城,这要多亏你的操持,嘉言病了这么些天,我实在脱不开身来筹办父亲的寿辰。” 另外一个声音传来,穆小午认出来那声音的主人是闫予池的妻子襄贞,于是便探头朝门里看了一眼,可是就这么一眼,却让她方才还暖融融的心脏凉了半截子。 襄贞上身着一件月白色低领长衫,下穿一条淡青色百褶裙,不配首饰,不施粉黛,很是素雅。她看起来不像闫家这样富可敌国的人家的少奶奶,倒像是一位书香门第的小姐。不过纵使她装扮得再低调,却仍难掩身上那股恬淡的柔和的气质。 这种气质是女性特有的,柔弱和美丽糅杂,让任何见过她的人都忍不住产生一种想去保护她的欲望。 可是,偏偏这种气质,穆小午却从不曾拥有,虽然她也是一个长相甜美的女孩子,虽然她现在穿着一条精致的漂亮裙子。 穆小午忽然有些泄气,这件裙子带给她的开心已经随着一阵风飘走了,现在,她懊恼地站在院门边,心里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母亲可安好了?我昨天半夜去了一次,今天还没来得及去看她老人家。”襄贞的声音又一次传来。 “好多了,你知道的,她的精神一直时好时坏,说话也经常没有条理,所以我倒觉得不用太将她的话放在心上。”说到这里,见襄贞依然蹙着眉,闫青城便俯下身折了一片荷叶,将它罩在襄珍头上,笑道,“记得小时候吗?夏天你怕晒,便常让我折荷叶给你当帽子戴。” 襄贞的声音里终于多了一丝笑意,“青城,我没有兄弟姐妹,便一直拿你当我的亲弟弟对待的,嫁到你们家这些年,也多亏了你,我才不觉得自己像个外人。后来嘉言......嗯,嘉言他也喜欢你,有事没事就缠着你......其实,我心里很感激你的,不过......这些话我不说,你也明白的,是不是?” 院中忽然静默了,这静默倒引起了穆小午的好奇,可与此同时,心里却冒出了一个念头:她不应该站在这里偷听两人的谈话,刚才没什么,可现在,却不行。 她自己也不太懂为何会突然这样想,不过现在没有太多的时间容她考虑,她踮起脚尖,抓着裙摆,轻手轻脚准备离开。 “我......在父亲的寿辰后就要离开闫家了。”闫青城的话涌了出来,穆小午觉得他的语气和方才大不相同,仿佛里面夹杂了太多沉重的、难以言叙的情感。 她不懂,却似乎又懵懵懂懂知道那么一点。 “你要离开?青城,你为什么要离开?予池常说闫家业大事多,很缺帮手,你又离开了,那你大哥该怎么办?”襄贞的语气很着急。 闫青城有些悲哀地一笑,“你什么事都想着他,可是......你想过我吗?” 襄贞似乎怔了一下,“青城,你不快活吗?这是你的家,你从小生活的家,难道你在这里过得不自在吗?” 闫青城看了襄贞一眼,忽又将目光转向荷塘,他盯着那些摇曳的荷花,愣了半刻,才终于道,“自不自在和身处什么地方没有关系,而和身边的人有关。” “人?你同予池闹别扭了吗?我知道,他和你做生意的理念是有些不同的。可是君子和而不同,何况你们是亲兄弟,什么事不能商量着来呢......” 襄贞的话被闫青城打断了,他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瞳孔中映出的自己微微涨红的脸,如此过了许久,终于还是将心中澎湃的波涛压抑了下去,“他是我大哥,我怎么会同他闹别扭?我只是觉得外面天大地大,不想自己被这间宅子囿困住。” *** “这俩人说话都文邹邹软绵绵,还云里雾里的,听不明白。” 跑出了很远了之后,穆小午才把心里那股说不清楚的感觉总结了出来,而且还自我感觉总结得很精辟。 不过不管怎么说,现在她心里舒服了不少,在跑出了一身臭汗之后。她一边朝自己住的那间院子走一边抬起胳膊闻衣服上的汗臭味。 “得熏一熏了,省得晚上丢人,闫予池那双眼睛,可跟藏着刀子似的。” 正想着,身子冷不防被猛撞了一下,还未容她看清楚是谁,两个手腕却被紧紧钳住了。 “他来了,他出来了。” 一个披着头发的老妇瞪着双干杏子似的眼睛,死死盯着穆小午。 第十章 寿宴 “谁?谁出来了?”穆小午用力抽出手,一边摩挲手腕一边看着面前的老妇:她双眼浑浊,头发全白了,脸上的皱纹像用刀子刻出来的,按说她的年龄应该和闫白霖相仿,可是看起来她却比那位保养得宜的闫家族长老了不止十岁。 “你说的是谁?”穆小午又问了一句。 老妇凑过去,一张核桃似的老脸几乎贴到穆小午脸上,颤声道,“那块红布,他还盖着,可是布下面那张脸,已经变了。黑黢黢的,皱皱巴巴的。还有眼睛......”她打了个哆嗦,仿佛看到了自己描述出来的怪物似的,“眼睛像火炭,黑里边透着红,我不敢看,多看一眼,好像就会被那双眼睛吸进去......” “红眼睛。”穆小午脸上露出一抹难得的正经的表情,她皱了皱眉,思忖半晌,终于重新开口,“你认识他?” 这句话仿佛把闫老太太扎了一下,她身子重重一抖,后便重重冲穆小午摆手,边摇头道,“我不认得他,这些事都和我没关系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要让他来找我......” “我知道和你无关,但我总要知道他是谁才能帮你,对不对?”穆小午压低声音,一边在她干巴巴的手背上安慰似的拍了拍。 “他......那是在很久以前了,那时,青城还没有嘉言大,嘉言......”她轻轻吸了口气,问了句驴头不对马嘴的话,“嘉言......嘉言他......还好吗?” “他没事了,昨晚就醒了。”穆小午有些不耐烦,“闫老太太,还是说回昨天的事吧,你口口声声的那个“他”到底是谁?” 这句话刚问出口,身后忽然传过来一声轻柔的呼唤,“老太太,原来您在这里。”紧接着,翠筠便像一阵风似的袅袅走过来,身后还跟着四五个小丫头,见了闫老太太便忙前后左右地围着身子查看,生怕她伤到了哪里。 “穆姑娘,惊扰到您了,真是不好意思。”翠筠笑着道歉,一边命人将闫老太太带回房,“我家老太太这些年一直不大好,精神也时好时坏的,没吓到您吧。” 她笑容亲切、举止得体,很有管事大丫鬟的样子。不过穆小午注意到的却是她的衣服,她着锦缎朱衣,袖边镶白缎阔栏干,足着淡粉色绣花鞋,及其华贵。她的模样也很是出挑,高个子,骨骼纤细,一张玉似的小脸上,长着双含笑的桃花眼,眼角微吊,笑起来勾魂摄魄。 她当然也很美,但与少夫人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美。一个清丽如百合,一个华艳似牡丹。 穆小午清清喉咙,“老太太说她昨晚看到了奇怪的东西。” 翠筠的笑容更深了,一边还亲切地拉住穆小午的手,“她老人家时不时就要这样闹上一场的,你住得久了就明白了,她的话要是我们各个都当真,那一天天的也不用做别的事情了,光这些事都处理不完呢。按我说呢,老太太昨晚可能就是发噩梦了。” 说到这里,见穆小午脸色缓了一些,翠筠便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笑道,“我平日里总说她们做事不仔细,果然应了,姑娘这身衣服虽好,头上却缺了点首饰来配,您随我来,让我帮您再装扮一下。” *** 翠筠给穆小午搭配的是一支玉笄,镂雕纹饰,左右耳垂部位镶嵌四颗圆形绿松石,与她的裙子很是相称。 不过,在听说这支玉笄是一件古董,价值千金后,穆小午便暂时收起了飞扬跳脱的个性,走路都四平八稳了,生怕把那东西给摔了。 更何况现在,她和穆瘸子坐在闫白霖六十大寿的主桌,面对着一圈子达官贵人,便更不敢放肆了。她面带着微笑,眼巴巴看着面前精美的菜肴,用力压制住想要大快朵颐的手和心。 闫青城体贴地命人将几样菜放到他们俩跟前,穆小午感激地冲他笑笑,随后又朝瞟了自己一眼的闫予池送去了一个内涵完全不同的微笑。 穆瘸子今天吃得不多,如今他的注意力完全被那瓶好酒吸引住了。穆小午只隐约听闫白霖介绍这酒的名字叫什么秋露白,是在秋季渐寒之时,将壶或者其它器具放在草地底部,收集叶子倒立后滴落的露水,然后将此露水配上沉香、木头香、丁香、藿香、檀香、桂花、白莲、甘草等十余种药草制成。其滋味清冽纯澈,色泽清亮,但因为要耗费许多财物和人力,更重要的是它乃天公的馈赠,所以便异常珍贵。普通的显贵人家得上一小壶已是不易,即便如闫家这样的高门鼎贵之户,所得也不过五瓶而已。 穆瘸子酒量本就不好,再加上也是有年岁的人了,所以只吃了几盅便有些醉意了,竟当着一众人等的面讲起了以前招魂的事儿。 “渔民......渔民是最多的,他们葬身大海,无法寻回尸身,我啊......就用稻草人代尸,穿上死者生前的衣服,再把迷失在海里的阴魂喊回来,引进稻草人中进行安葬。” “还有一些客死他乡的魂魄,找不到归途,我也会施法,为的是落叶归根,魂归故里。对了,还有不少枉死的人,他们死得冤啊,就不愿步入轮回,那就只能用铜针强行为其超度。” 穆小午忽然觉得嘴里的美食都没了味道,如同嚼蜡。在别人寿辰上说什么枉死,说什么轮回,也种事只有穆瘸子一个人能做得出来了吧。穆小午看见桌上的人皆用奇奇怪怪的目光看着他们两个,脸上便有些挂不住了,可她也知道这穆瘸子酒后话匣子一旦打开,旁人想收是收不住的,就连她也不行。 无耐,她只得忍痛看了满桌的奇珍一眼,站起来陪笑道,“我爷爷喝多了,我先送他回房休息了,众位好好吃,呵呵,好好吃。” 第十一章 味道 穆小午拒绝了闫青城让丫鬟送他们回去的好意,因为她准备趁此机会把穆瘸子骂一顿,以此来纾解自己心中的恼怒。 可穆瘸子一路上都在唱歌吆喝,弄得她连指责他的机会都没有。不过她心里总怀疑他的酒已经醒了大半,现在是在装疯卖傻,因为那瓶秋露白被他揣得紧紧的,生怕掉在地上摔碎了。 穆小午拿他没办法,只能拽着他朝他们住的那间院子走。身后,宾客们的喧哗之声逐渐远去,穿过一道攒边门拐了个弯后,声音几乎完全消失了。现在,她只能听到两人“咚咚”的脚步声以及穆瘸子走了调的哼唱。 “春日暖,有钱的桃红柳绿常游戏,无钱的他那里,天明就起来,忙忙去种地。夏日炎,殷实人赏玩荷池消长昼,受苦人双眉皱,挑担沿街串,推车走不休......” 沙沙......隔壁甬道似乎有什么人经过,身体蹭着墙面,发出一阵极轻的响动。 “秋日爽,有力的高楼饮酒赏明月,无力的苦巴竭,庄稼收割忙,混过中秋节。冬日冷,富贵人红炉暖阁销金帐,贫穷人在陋巷,衣单食又缺,苦的不成样。一年到头十二月,四时共八节,苦乐不均匀......” “嘘。”穆小午冲穆瘸子竖起一根手指。 “怎......怎么了?”穆瘸子的舌头打着结。 “闻到了吗?”她站着不动,一双眼睛机警地看着墙面,仿佛想将它钻透似的。 “闻到了,酒香,酒香四溢,有钱就是好啊,这么香的酒我活了这么大......第......第一次喝。” 穆小午剜了他一眼,耸动了几下鼻翼:墙的那一边有股臭味,就像今早那两个小丫头说的,是一股子腐败的臭鱼烂虾的味道。说得更贴切些,那是死人身上才有的味儿,死了很久很久的人。 穆小午回头,冲穆瘸子竖起一根手指。 穆瘸子的酒忽然就醒了,他凑过去,使劲嗅了几下,“这里真有那东西?我怎么没闻到。” 穆小午冷哼,“你浑身都是酒味,能闻得到才怪,再说那味儿现在很淡了,它应该是走了。”说着,她脸色一凛,继续道,“今天听那闫老太太的话,我就觉得这宅子有问题,没想现在,竟给我们遇到了。依我说,咱们俩还是拿了钱早走为妙,这宅子不干净,早晚要生出事的。” “听你的。” 穆瘸子一边说一边催她离开,哪知只走出去了几步,忽然听到一声骇人的叫,惊得两人人顿住脚步,齐刷刷转头望向身后。 叫声是从他们刚转过去的那条甬道里传出来的,离这里不远。可是其后,它就消失了,像被吸进了黑夜里一般。 四周黑压压的,万事万物都像被罩在一个漆黑且空洞的大盖子下面,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出......出事了吧?”稍过片刻,穆瘸子结结巴巴问了一句。 “嗯。”穆小午含混应了一声。 “看......看看去?”穆瘸子又问。 “也不好不去吧,就发生在眼前的......这里又没别人......” 穆小午暗骂了句“倒霉”,然后转身朝前跑去,穆瘸子虽腿脚不好,但也一瘸一拐地努力跟上。 攒边门左侧是一间小小的厢房,房门开了一道缝,里面没有黑黑的,没有灯光。穆小午定了下神,朝身后的穆瘸子做了个前进的手势后,便一脚踹开了房门。 屋门打开的那一瞬间,穆瘸子将早已握在手心的一把铜钱朝里面丢了进去,铜钱在黑暗中划出几道彩光,然后,伴随着一阵“桄榔”脆响,落在地板上面。 “怎么没动静?”屏息凝气听了一会儿后,穆瘸子终于走到穆小午身边,冲她问了一句。 “许是已经走了?”穆小午嘀咕了一声,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张手掌大的黄纸。她用食指和中指轻轻搓动几下,黄纸便“唰”地燃起一簇火苗,照亮了上面用朱砂写出来的奇怪符号。 可是,火光只闪了一下,便灭掉了。可熄灭之前,穆小午却明显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对着那火苗吹了口气。 它个子不大,却臭,和她方才隔着墙闻到的味道一样。 其实,她早该闻到这股味道的,可这间房里另外一种味道更浓,暂时遮盖住了这东西喷出的臭气。 血腥味...... 没错,在推开门的那一刹,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儿就迎面扑了过来,甜津津的,让人心头发慌。而且,方才火起的那一瞬间,她也看见了屋子深处那一大滩黑乎乎的东西。这么一地的血,若是出自一个人,那么这个人应该是死透了。 想到这一层,穆小午心里忽然有些凉,她冲穆瘸子轻轻摆了摆头,示意他那东西并没有离开。穆瘸子敏锐捕捉到她眼中的慌乱,脚下本能地朝后挪了两步,刚想用唇语问她该怎么办,却忽的看见一抹红擦着穆小午的腰间过去了。 它就那么闪了一下,便很快消失了,以至于穆瘸子根本没看清那是什么,只觉得那红色很重很浓,泛着点黑头,所以才可以轻易融入到黑暗里。 与此同时,穆小午猛地捂住自己的侧腰,回头冲穆瘸子喊了一声,“快,绣住它。” 她的声音里透出强压着的痛苦,那分明透露出一个信息:她已经伤到了。 穆瘸子一把掏出随身携带的木匣,打开它的同时大吼了一声:“穿针引线,绣魂度魄,去吧。” 木匣中的铜针“噌”得腾起,平浮在空气中,从针尖到尾部的白线都绷得笔直,似乎已经瞄准了某个不知名的东西。片刻之后,它倏地飞了出去,在潮湿幽暗的空气中左闪右闪,还时不时颤动几下,就像一条鼻子敏锐的猎犬,在努力搜寻着那个看不见的猎物。 “伤着了?重吗?”趁这功夫,穆瘸子走到穆小午身边,“到底是啥东西,能这么无声无息的把你伤到?” 穆小午没有回答他,她还捂着腰,目光跟随着铜针闪动。 “不对劲。”她轻呼了一声,眼睛瞪得溜圆。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穆瘸子看见铜针停下了,悬在半空中不动。俄顷,针身猛地向下一沉,拖着已经失去光彩的白线,坠到地上。 第十二章 挖眼 随着铜针的掉落,四周一下子沉静下来,黑夜如冰冷的细水,从两人身边无声淌过,将他们的身体和心脏浸润得一片冰凉。 腰间的刺痛持续不断地传过来,穆小午一手按着伤口,一边看了穆瘸子一眼,示意他将铜针唤回来,再度施法。 穆瘸子会意,于是低声念了个诀。可是铜针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没有半点要飞回来的迹象。于是,他只能跛着脚朝铜针走去,他的动作很轻,还不时左右回顾,显然是怕自己也被那藏在黑暗中的东西冷不丁地伏击。不过一切似乎还算顺利,至少在他走到铜针旁边,弯身取针的时候,还什么都没有发生。 穆瘸子用粗糙的指肚捏起铜针,两眼阖上,刚要再度施法,忽听后面的穆小午轻轻“嘶”了一声,倒抽了一口凉气。 穆瘸子猛地睁开眼,在看到面前的景象时,吓得腿顿时软了,趔趄着朝后退了几步,仰靠在墙面上。 离他不远处有一块红布,浮在离地面三尺高的地方,忽上忽下的,朝他的方向飘浮了过来。那布头已经很旧了,而且似乎许久未清洗过,上面泛着层油腻腻的黑光。不过,还是能隐约看出布上面绣了一只锦鲤,黄身白肚,还缀着两条嫩黄的须子。 红布上上下下,抖动之间,穆瘸子便瞅到了它下方的那一对血红色的眼珠子,以及眼珠周围的一圈脓血。 它瞅着他,直勾勾的,像一对死鱼眼睛。 穆瘸子吓得呆住了,捏住铜针靠墙站着,看着那东西一点点朝自己逼近,却哆哆嗦嗦无法完整地念出一句口诀来。他甚至觉得,就算自己能念得出来,铜针也不见得会听自己的指令。它是灵器,能感觉到施法之人的心境,他现在吓得腿都软了,难道它还能有破敌的气势吗? 红布越来越近,近得几乎扫到他身上了,穆瘸子适时地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叫,旋过身就要跑,可还未容他迈出步子,手里的针却被拿走了。穆小午站在他身后,用食指和中指夹着铜针将之放在眉心前,有些虚弱地朝前轻喝了一声,“千神万圣,护我针灵。九丑之鬼,知汝姓名。急须逮去,不得久停。”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珠玑,干脆利落。果然,铜针轻轻一颤,从她指尖飞将出去,朝红布正上方直插下来。 红布消失了,铜针也一样。穆小午轻舒口气,后背的汗窸窸窣窣流了下来,将裙子都浸透了。 “绣......绣......绣到它了?”,穆瘸子的舌头还打着结,说起话来含混不清,“你怎么样?伤......伤哪儿了?” “腰,”说完这个字,穆小午觉得那伤口更疼了,血顺着捂住伤口的指缝流下来,腿也跟着软了半截,“里面死人了,不知道是谁。” 她说着朝敞开的屋门看了一眼,却在那一瞬间,脸色陡然变得煞白:屋子里悬着一块红布,深红色的,像浸透了血浆一般。她看不到被它遮盖住的是什么,却能明显感觉得到它的恶意。 “叮”的一声,铜针从屋里飞了出来,落在地上,被头顶的月光照得灼灼发亮,将穆小午的心都刺疼了。 “它......它怎么还在?”她看着飘在屋里的那片红布,用力吞了一口唾沫。 穆瘸子显然也看到了,他扶着墙朝后退,嘴里嘟囔着,“真是晦气到家里,这么个东西,怎么就让咱俩给碰上了,莫非这是天要绝我们俩。” 他话音刚落,甬道那边忽然传来一阵鼎沸的人声,紧跟着,就是一团红光,正由远及近快速朝他们的方向涌来。 “谁在那?出什么事了吗?” 伴随着嘈杂的喊嚷声,穆小午发现屋里的那块红布不见了,她警惕地四下观瞧,也没有发现它。它在一大帮闫家的下人到来之前,无声无息地消失掉了。 “我们听到喊声便赶过来了,二位可是出什么事了?”领头的那个看到穆家祖孙,忙上前询问。 穆小午喘了几声,方才道,“我受了点伤,没有大碍,不过......”她看向厢房,“里面好像死人了,你们赶紧过去看看。” 那人听她这般说,吓得脸都有些发白,忙带着几个小厮走了进去。没过多久,穆小午就听到厢房里传出几声惊呼。 “血......好多血......” “快照照,快照照是谁......” “筠姑娘,是筠姑娘啊......” *** 翠筠仰躺在地板上,脸上的肌肉绷得很紧,神情扭曲得有些吓人。她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张得大大的,无神地盯着黑漆漆的房顶。 之所以说无神,倒不是因为她的眼睛失去了光彩,而是她的眼眶中,眼珠子竟不翼而飞,只剩下两个红黑色的血洼。 不过只是失去两个眼珠子,还不足以造成她的死亡。她的致命伤在脖子上,那里有一个小孩拳头那么大的洞,皮肉朝外绽开,血管完全破了,被残忍地揪了出来,耷拉在外面。 襄贞在看到翠筠的尸体时先晕了过去,紧接着就是闫予池。这个身材高大的闫家大少爷只发出了一声闷叫,就倒在他弟弟的身边,若不是闫青城及时搀扶住他,恐怕已经磕破了脑瓜子。 闫青城先命人把哥嫂抬走安顿好,然后神色凝重地看着翠筠的尸体,过了许久,才闷闷问了一声,“谁先发现她的?” “穆......穆......家的......” 闫青城有些惊讶,“小午?是你和你爷爷发现她的?那你们可看到凶手了吗?” 穆小午看他一眼,目光中有踟蹰之色,“公子,有些话还是单独和你讲比较好。” 闫青城看了她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于是他身后的几个下人便知趣儿地下去了,只留下他们三人和那具形容可怖的尸身。 穆小午将事情的经过一一道来,末了,她迎着闫青城惊讶的目光,又加了一句,“闫家是大户,要是传出这些神鬼之说,恐怕会对你家的生意不利,所以这些事还是私下说比较好。” 话音未落,屋外却忽然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青城,家里出了事不让我知道,难道是怕我出去乱嚼舌根子吗?” 第十三章 祟 穆小午眯眼朝后看:那里站着两个男人人,其中那个高个的打扮得极为怪异,不着长褂,反而穿着上下两截的衣裤,布料挺阔,线条流畅。另外一个矮一点的倒是寻常装束,一看就是那高个男人的随从。不过他个子虽不高,却短小精悍,眼神敏锐,明显是个练家子。 “这两位看起来不是寻常人啊。”穆瘸子在穆小午耳边嘀咕,他的声音中有些许的不安,以穆小午对他的了解,他一般在面对官员的时候,才会产生掩盖不住的怯意。可是这两个人并没有着官服,所以她推测是他们身上,尤其是高个男人身上那股子压人的气势让他心生畏惧。 “镇定。”穆小午的眼睛在黑暗里闪动,示意穆瘸子冷静下来。 “子迈,你怎么来了?”闫青城匆忙迎了上去,“这里死人了,晦气,你还是避一避的好。” 男人毫不介意地走上前,举起随从递过来的灯烛朝下一照,目光在翠筠的尸体上兜转了几圈,蹙眉冲闫青城道,“咱们两家是什么关系?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还想瞒着我呢?” 说完,见闫青城低头不语,他便冲随从吩咐,“宝田,你怎么看?” 那个名叫宝田的随从蹲下身来看了半晌,方起身道,“公子,这具尸体的伤口着实怪异。” “怎么说?” “喉管断掉,且被扯出体外,按说应该是被利器所伤。可是脖子上的伤口却是不平整的,边缘很毛躁,倒像是......” 高个男人眯起眼睛,“倒像是什么?” “像是被抓烂的,对吗?”穆小午看着宝田,又看了瞅着自己的高个男人一眼,轻声道,“因为杀死她的不是人,是祟。” “你是何人?”宝田眼睛中透出一抹警惕。 闫青城忙上前解释,“子迈,宝田,忘记给你们介绍了。穆老先生和穆姑娘就是我说的那两位嘉言的救命恩人,也是我们闫家的上宾。小午,这位是赵子迈赵公子,我祖上曾做过他们家的......” “赵家和闫家是世交。”赵子迈不动声色地打断了闫青城的话。 闫青城明白他的意思,便接着道,“是,子迈刚从欧罗巴坐船回国,在漳台登陆,知道我父亲过寿诞,便前来庆贺。” 赵子迈挑起眉峰,眼底浮起一抹复杂的光,“姑娘刚才说的‘祟’,是什么?” “祟,多指害人的鬼怪。简单来说,就是人死之后,怨气久结不散,便会化成祟。” 说完这句话,她便等着他来反驳,因为她觉得像赵子迈这种懂了些西学的人,定会对传统的鬼神之说颇为不屑,不好好反驳一番,便不能显示出他自己的博学。 可是她猜错了,赵子迈不但没有显露出半分傲慢,反而在认真思索了片刻后,又追问了一句,“祟即是鬼?” “是,却也不是。鬼无形,祟却可有形。怨气凝结,便可化为实体,所以祟能直接杀人,鬼却只能借助他人之手杀人。不过,祟必须要有寄主,它可以脱离寄主一段时间,可不会太久,因为它乃阴怨之气凝化而成,所以无法单独存在于阳世。” “但是它杀人,总要有原因。”赵子迈又看了一眼翠筠的尸体,一字一句道,“摘掉眼珠子,除了恨意入骨,虐杀方可得痛快外,是否还有别的寓意?” 穆小午幽幽笑,“寓意不知道,恨意一定有,这就需要闫公子来为我们解答了。”话到此处,她忽然“哎呦”一声,皱紧了眉头。 鲜血从她的指缝里“滴滴答答”落到地上,她低头看了一眼,下一刻,却像一片被秋风扫落的树叶般无声无息倒了下去。 *** 闫家的义庄位于宅子外面西北方的山坳里,是一间专门停放下人尸体的院子,本姓人停灵的地方则在宅子里面的闫氏祠堂中。不过翠筠是闫家的家生大丫鬟,又深得家里各方人的尊重,再加上现在不便惊动太多人,所以,便将她的尸身暂时停放在闫氏祠堂中。 殓房内阴冷潮湿,月光仿佛被束住了手脚,根本透不进来。每一个角落都像被蘸饱了墨汁的笔轻轻抹过,黑糊糊一片,眯眼也看不清楚。 走在前面的小厮“嘶”地点着了油灯,轻手轻脚放在翠筠的陈尸的木板床旁,仿佛生怕惊动了她一般。 翠筠还是老样子,仰面朝上,用一对空洞的眼眶“瞅”着屋顶。她的头发全散开了,铺在床面上,发丝因为鲜血的浸润,纠缠成一团团,触目惊心。 闫白霖身上那件团花褐缎的礼服还没有换下,他在仆人的搀扶下走进敛房,低头看了一眼翠筠脖子上的血洞,肩膀颤了一下,眼睛陡然瞪大了。 闫青城忙上前扶住他,有些心疼地说道,“父亲,您还是回房歇着吧,这些事让儿子来处理便是。” “穆家那对祖孙真的看到凶手了?他们看到了什么?”闫白霖反过来紧紧抓住闫青城的手,将他抓得有些疼。 “是。”闫青城说完便在闫白霖耳边轻声低语了几句。 他的本意是不让下人们听到传出去的,可闫白霖听到后,却猛地抬起头大声道,“红布?那东西盖着一块红布?” 见状,一直立在一旁的赵子迈忙命宝田带着那几个仆从们下去了,这才冲闫白霖道,“闫伯,您是否知道这其中的内情?我听那位穆姑娘的意思,邪祟不会无故杀人。” 听他这般说,闫白霖的表情凝滞了一下,过了许久,才缓和过来。 “贤侄,”他看着赵子迈,语气平缓又低沉,“要说邪祟为何杀人,我确实不知。不过,在二十年前,我......不,是我和你伯母曾经见过它一面。这正是因为这件事,你伯母才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第十四章 婴胎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年青城还只有五岁,比嘉言现在还小一些。 那天,下了半个月的雨刚刚歇了,天虽然还是阴沉沉的,但总算不像漏了似的,凄风苦雨,去哪里都不方便。 我和你伯母那会儿年轻,玩性大,在家里憋了半月,当然很是烦闷。所以见雨停了,便再也坐不住,所以两个人就丢了下人自己到漳台城去了。 后来我常想,那天,也许就是我们两人在一起的最后的快乐时光。 那天我们两个在漳台城逛了很久,吃了几家出名的馆子,看了几出戏,还在集上买了很多新奇玩意儿,准备带回家给予池和青城玩。所以等我们往家里赶时,天已经黑了。 那晚的天黑得特别厉害,没有星星,只有一弯朦胧的月牙,就和今天一样。 我们两个从马车上下来后便朝宅子走,一边还谈论着白天经历的好玩的事情,根本没有意识到危险已经一点点走近了。我还记得你伯母那天特别开心,像个小姑娘似的,喋喋不休地跟我谈那出《升平宝筏》,说它词藻奇丽,引内典经卷,极为超妙。我的心情也因为她高亢的情绪,变得非常开朗,把生意上的烦恼也暂时丢在了一旁。 可是,就在我们离闫宅大门还有不到十步远的时候,你伯母忽然停住了脚步,眼睛愣愣看着前方,一只手拽住我的袖子,哑着嗓子问了一句:“白霖,那是......那是青城吗?” 我朝前看了一眼,却什么也没看见。前面,除了那座仿佛凭空从地里长出来的宅院,就只剩下一片黑魆魆的夜。于是便笑道,“想什么呢?青城应该已经睡了,怎么可能在这里等我们。” 可是话还没说完,我却感觉浑身一凉,犹如一盆冷水从头浇下。 我看到它了......它个子不大,比我的腰稍微高出一些,怪不得你伯母会第一眼把他认成青城。 它头上顶着一块红布,泛着黑光的红布,从闫家大门前一蹦一蹦地过去,忽隐忽现,时有时无,虚实难分。 它每蹦一下,我的心就跟着震一下,仿佛要跳出胸口了。你伯母更是吓得整个人都怔在那里,除了死死抠着我的手指,什么都不会做,什么都说不出。 而它,却像没有发现我们两个似的,就那么无声无息来来回回在前面消失,出现,消失,再出现...... 它是什么时候走的我已经记不清楚了,我只记得你伯母一声不响滑落在我的脚边,足足沉睡了三天,才醒了过来。 后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你伯母人虽然醒了,可精神却大不如以前了,不仅反应迟钝,还经常胡言乱语,说一些人听不懂的疯话。所以昨晚她闹,我并没有放在心上,以为她只是想起了旧事,可现在看来,她应该是又一次看到了那个东西。 “这么说您也不知道那邪祟是什么?”听闫白霖讲完,赵子迈思忖了一会儿,缓缓问出一句话。 闫白霖摇头,眼里的沧桑和痛苦融在一起,“知道了或许还能寻得解法,现在干脆连对症下药都不可能,真是愁煞人了。” “可是,”赵子迈又上前一步,眼睛被油灯的灯光照得忽明忽暗,“可是那时它虽然吓到了伯母,但并没有杀人,这一次,它却杀了翠筠姑娘。” “子迈说得没错,父亲,它为什么要杀人呢?如果说这邪祟的出现和我们闫家有某些牵连,那它为什么要杀死翠筠呢?翠筠虽是闫家的家生丫鬟,但到底不是闫家人啊。”闫予池眉头紧锁,跟着问了一句。 “我也不明白,”闫白霖将目光从翠筠的尸身上移开了,“不过该我们做的事情一定不能少,青城,明天让管事的去给翠筠选一副好的棺木和碑石,将她厚葬了吧。翠筠的父母早已不在了,但我听说她还有个弟弟在漳台,这孩子后半辈子的事,一概由我们家接手照应,让她也走得安心一些。” 闫青城点头应下了,赵子迈却仍是心中不宁,冲闫白霖道,“伯父,那穆姑娘说,邪祟平时是藏在寄主体内的,这句话细想起来难免让人心生恐慌。因为这个寄主一定也在闫家,且它在暗我们在明,如此一来,岂不是人人都有危险?” 闫白霖浑身一震,“她是这么说的?邪祟寄居在常人的身体中?” 赵子迈刚想回答,忽然听到身边的闫青城发出了一声轻呼,一只手指向躺着的翠筠,“她......她怎么出血了?” 翠筠裸露在外面的小腿上滑下一道血流,看起来她出血的部位应该在被遮盖住的大腿或更深处。 “找个仵作来看看是怎么回事。”闫白霖声音一沉,眼睛里的光又黯淡了一些。 *** “这位姑娘有身孕了,刚才流出来的是她胞宫里未成形的孩子。”仵作战战兢兢说完,便束手立在一旁,将目光迅速从那三张震惊的脸孔上移开。 “可......可她还未嫁人......”过了许久,闫白霖才从口中憋出这么一句话来。他这个人一向以家风严谨为荣,现在发现家中竟然出了这样的事,不禁又惊又气。 “那孩子不到两个月,所以这位姑娘的身子还看不出来,现在也无法判定她知不知道自己有了身孕。”仵作的声音又低了一些,冲闫白霖道,“不过人死之后流出婴胎,这种情况虽罕见,也不是没有过,老爷您也不用太放在心上。” 闫白霖的注意力却显然不在这上面,他现在浑身发抖,全靠闫青城搀扶才没有摔倒。他走到门外,冲守在外面的小厮大声怒喝道,“查,一定要查出那个有辱门风的人是谁。” 小厮们应声就往院外走,可是还未到门口,院门突然被从外面推开了,闫予池跌跌撞撞闯了进来。他面色苍白,脚下踉跄,整个人看起来像丢了魂儿一般。 他像没看见其他人似的,径直走到翠筠挺尸的房内,“扑通”一声在木板床旁跪下。 “翠筠。”他哭喊着,脸上的泪扑簌簌落下,“翠筠,是我对不住你啊。” 第十五章 法事 闫家大少爷闫予池和丫鬟偷情的事情很快传遍了闫府上下,再加上丑闻的一方死于非命,所以它更像长出了一对翅膀,迅速飞遍了偌大的闫宅的每一个角落。 要不是做法事的和尚们的到来,恐怕那些嘴碎的丫头婆子们还不舍得停止对这件事的议论。 “吵,去把窗子关了。”听着外面的鼓锣和念经声,襄贞吩咐了一句。 小丫鬟赶紧把窗户关上,又递了杯茶过来,轻声道,“少夫人,您吃杯茶就歇息一会儿吧,我看昨晚您没休息好。” 襄贞冷笑了一声,把茶喝了,又道,“请这么多和尚过来有什么用?她最想见的人不在,她怎能走得心安。” 小丫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能将襄贞手里的杯子接过来,又搀扶着她到床边坐下,拿一个枕头过去让她靠着躺了,这才束手站到床边,听着外面挡不住的喧闹声轻轻叹气。 门板被人拍了几下,旋即,闫青城的声音传来,“襄贞,我让他们做了你最喜欢的芸豆卷,你尝尝看味道如何?” 襄贞冲小丫头轻轻摇了摇头,小丫头便走到门边,将门打开一点,冲外面轻声道,“二少爷,少夫人刚刚睡了,您把点心交给我就行了。” “好,那我先去看看嘉言,等她醒了我再过来。” 闫青城把碟子递给小丫头,然后就离开了。襄贞看着那碟白生生的芸豆卷,眼角不觉滑下泪来,“青城都记得我爱吃芸豆卷,他却不知道。” *** 嘉言手里的那只兔儿爷只有三寸高,粉白面孔,头戴金盔,身披甲胄,背插令旗,稳稳骑在一只金狮背上。 兔儿爷是襄贞买给嘉言的,他很喜欢这个玩具,有事没事都要将它攥在手里,连吃饭睡觉都要带着,舍不得撒手。 现在,他正在绕着院子跑,手中的兔儿爷忽上忽下地飞驰。 “八月十五月儿圆,兔儿爷家住月里面,采百草,做良药,去病除灾保平安。”他唱着,歌声飘满了整间院落。 闫青城看着他明快的脸庞,嘴角不由也泌出一丝笑容,心里不由想到自己的童年。他觉得那时的快乐才是最真实的,虽偶有阴云,但很快能被阳光驱散。且不管阴云还是阳光,都是那样的纯粹,不掺有一丝杂质。 他记得第一次遇到襄贞时自己还只有六岁,那时母亲已经病了,大哥又因为要念书,不能陪自己玩。所以年长了两岁的襄贞,就成了他生命里的阳光。他整天跟在她后头,跑遍闫家的大宅小院,找各种各样的乐子玩。她聪明伶俐,无论什么东西在她手上,都能变出新的玩法。 他还爱听听她讲随父母出游时遇到的那些奇闻异事,从她的讲述中,他自己仿佛也将那些大好河山人文景观走过了一遍似的。他总记得她那时的模样:手里摇着几根狗尾草,摇头晃脑地将一个个故事娓娓道来。他看着他,觉得自己的心生出了翅膀,飞到了重重高墙之外。 后来,她随父母离开了,可是他却总想着她,想她头上那两个圆圆的发髻,想她常穿的那间月白色的长裙。他多希望有一天可以再见到她,可不曾想到这愿望虽然成真,她却也变成了闫予池的妻子,他的嫂子。 “闫公子,原来您在这里啊,可让我一顿好找。”身后穆瘸子的声音打断了闫青城的冥想。 “穆老先生,您找我有事?”闫青城愣了一下。 “是这样的,”穆瘸子搓着手,脸上起笑,“我们爷孙要到贵溪走一趟,所以就不在府上叨扰了。” “山高水远的,小午的伤还没好,为什么要去那里?” “我也是经小午提醒,才想起来跟和一位老朋友的约定,现在启程到贵溪,也得走十来天,所以实在是耽误不得了。”, 闫青城垂头想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出发,我派人送你们。” 穆瘸子连连摆手,“用不着用不着,现在你们府上事情正多,断不用如此麻烦。您要是方便,帮我们爷孙俩雇一辆马车就行......还有就是,绣灵的账款给结一下吧,嘿嘿......” 穆瘸子走后,一直站在后面听他们谈话的闫青城的小厮啐了一口,气道,“这祖孙俩也忒不讲义气了,咱们府上出了事,正是用得着他们的时候,他们可好,一撒手倒走了。” “帮是情分不帮是本分,你在闫家这么久了,还不懂这个道理吗?”闫青城看着穆瘸子越走越远的背影,目光中多了几分凝重。 *** “昨天红事今天白事,可真有咱们忙的。”几个仆妇急匆匆从赵子迈和宝田身边经过,一边走口中还一边嘟嘟囔囔地抱怨。 赵子迈听着院外的铙锣之声,摇头冲宝田道,“不对,我总觉得闫伯父在可以隐瞒什么。你想想看,本来昨晚闫家人是准备低调处理这件凶案的,可是今天,却又请了这么多和尚来做法事,这不是闹得众人皆知了吗?” “公子的意思是?” “除非超度亡灵这件事远比什么丑闻来得重要,否则闫家人绝不可能这么行事。” 宝田想了半晌,却还是不解,“公子,这场法事是为翠筠姑娘办的,可是,即便这翠筠姑娘是家生的大丫鬟,也不必为了她而如此大张旗鼓吧。” 赵子迈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冲宝田笑道,“说得对,这一点恰恰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说着他伸手朝宝田的瓜皮帽上拍了拍,“跟了我这么久,总算变聪明了一些了。” “可是,小的还是不明白您要我做什么。”宝田将被他拍扁的帽子整理好,又继续追问道。 赵子迈睨他一眼,自顾自走出院门,追随着铙锣和念经声,朝给翠筠做法事的那片开阔之地走去。 黄色的僧衣和红色的袈裟被风吹得鼓起,就像一面面迎风飘扬的旗帜,将那口黑色的楠木棺材围在中间。在这片颜色鲜艳的“旗阵”前面,站着闫家大总管和十几个端茶送水的小厮。 赵子迈哼了一声,嘴角挑起,“宝田,你看这么重要的场合,为何方丈不在,闫伯父也不在?” 第十六章 临阵脱逃 宝田摸摸鼻子,“公子的意思是,闫老爷找和尚们过来,表面上是为了给翠筠姑娘超度,实则是为了另一桩更重要的事情。” 赵子迈一笑,“所以只要找到闫伯父和方丈,我们应该就能找到闫家藏着的秘密了。” *** 甬道纵横交错,房屋高低错落,如大河的支流,又像参天古木的枝杈。厅堂、正房、侧厢、阁楼、私塾、祠庙、灶房,主人的院子、总管和大丫鬟的房舍、粗使丫鬟、小厮、轿夫、厨子的住所、总管的丫鬟的住所、丫鬟的丫鬟的房舍...... 赵子迈只知道闫家大,却没想到会有这么大。难怪连见惯了世面的宝田都感叹:这样大的宅子,要是放到京城,不知要值多少银子。 “看来只能分头找了,否则找到天黑也不一定能找得到呢。”看着前方密密匝匝的屋檐,赵子迈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说完,见宝田想反驳自己,便一扬手捂住他的嘴巴,“放心,我会注意自己的安全的,况且现在青天白日的,还能出什么事不成?你腿脚利落,从外圈开始找,我就从这里开始,一个时辰后我们在私塾门前会和。” 说完,他便不管宝田,自顾自顺着甬道朝前跑去。 天色阴沉,偶有鸽群盘桓,给这座深宅大院带来一两点生气。 耳边铙锣和诵经声越来越小,赵子迈便知道自己已经远离了正厅,远离了人群,除了偶尔能遇到三五个仆人冲他躬身行礼,基本没有他人。 他一间间院落地找过去,心里庆幸大多数院子都没有人,使他不必被别人当成居心不轨的贼人。可另一方面,在找了半个多时辰后,他心里的希望却在一点点的消失,因为不管是闫白霖还是和尚,他都未曾看到。 心里一急,脚下的步子便加快了,在一间似乎是藏书阁的地方快速扫了一眼后,他迅速走出院门,身子朝左边一闪,拐进了另外一条甬道。 这条巷子和前面他经过的那些巷子有些不同,两旁的院子小了一些,里面支了许多竹竿,上面晾晒着各色衣裤、床单铺盖,色彩鲜艳,一看就是女人用的。窗台上面摆着花盆,里面栽种的也是凤仙、杜鹃这种色彩浓艳的花,虽有些俗气,但也给周围的白墙青瓦增添了几分烟火气。 “这里女人多,应该是丫鬟们住的地方了。”赵子迈正思量着要不要回避,脚步却一下子滞住了,像粘在地上一般,一动都动弹不得。 宅子上方掀起一阵风,将那些衣裤和床单吹得飘摆起来,红黄蓝绿交叠在一起,艳丽得有些炫目。 可是,就在这片斑斓的色彩后,出现了一张惨白的人脸。 虽然只在她死后见过她一面,虽然那时她已经失去了那对漂亮的眼珠子,可赵子迈还是认出了她。 耳边却吹过一阵轻飘飘的风,轻得几乎让人无法察觉。 “呜......呜......” 风声缠绕在他得耳旁,久久不愿离去,赵仔迈甚至能感觉到它尖锐的嘶鸣刺痛了自己的耳膜,将他的脑袋震得嗡嗡直响。 “翠筠姑娘,你我虽然并不相识,但若你有什么未达成的心愿,倒是可以告诉我。”虽然后心处的那一点寒凉顺着经脉传遍全身,但赵子迈还是尽量使自己镇定下来,冲那张已经消失在被单后面的人脸说道。 “呜......呜......”它还没有走,攀附在他的耳边,似是想对他倾诉些什么。与此同时,赵子迈忽觉手心一凉,低头看时,只见一只乌青的手攀住他的指头,五根手指插进他的指缝中,将他死死拽住。 “呜......呜......”风声渐渐化成了一声声哭诉,悲怆、凄凉、森寒,仿佛由千万颗水珠凝成的雾气,将他整个人笼罩在其中。 “你想说什么?难道你想告诉我邪祟的寄主是谁?” 到了这一刻,他还未觉察出自己已经身处险境,直到一个冰凉的东西贴着他的头皮缓缓滑下,落地之后又软软靠在他的身上,发出一串“咯咯咯”的笑声。 伴随着这阵笑声,赵子迈发现自己的身子冻住了,紧攥着他的那只手仿佛一把锁,锁住了他全身上下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条经脉,甚至连他的喉咙都被锁上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能看到那些还在飘荡的衣裤和被衾,也能看到院中那棵大榕树,它锈褐色的气根被风裹挟着猛烈摆动,抽在在树干上,如冷酷的皮鞭。 可是纵然他能看到感知到周边的一切,却仍然觉得自己和它们处在两个世界。他被孤立了,仿佛被锁在一面镜子里,只能远远观摩真实的世界,却无法靠近。 不知为何,赵仔迈心里忽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这种状态也许会一直持续下去,直至死亡,都不会被他人察觉。 “你说咱们要走,闫公子就爽快答应了?”一个清脆的声音从甬道那端传来,赵子迈认出了这声音,不禁心头一喜。可大喜过后,却更感绝望,因为他现在根本连一声呼救都发不出,所以就算有人路过,又怎么样呢。 “他不仅答应了,还对我千恩万谢了一番,这倒让我有些不好意思了。小午,你说咱俩这样,算不算见死不救?”穆瘸子的声音紧跟其后。 “见死不救?有能力相救而不救才叫见死不救,咱们这样的,顶多算是临阵脱逃。”穆小午的声音稍稍压低了一点,“昨晚你又不是没见到那东西,它应该被困了百余年了,怨气深重,根本不是你我能应付得了的。它从我身边擦了一下,就划拉出那么长一道口子来。” “可你晕倒不是装的吗?” “不装一下,也博取不了闫公子的同情不是。不说这个了,按我的想法,咱们出了门,先在漳台歇歇脚,接下来就朝南走,去吃那广东的杏花鹅,然后再北上。太湖边上的青虾卷、开封的羊舌签,这些我都只听人说过,还从未尝过。对了,还有荆沙竹节鳝鱼,先将鳝鱼切段,稍腌渍拍薄粉挂脆浆糊后,用油炸焦。其外酥脆、内软嫩,鲜香醇厚,美味极了......” 第十七章 搭救 “穆姑娘,穆前辈。”眼看着两个人就要从甬道尽头走过去,赵仔迈试着唤他们,可嘴唇张开,只怪异地翕动了两下,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咯咯......” 身后的笑声更清晰了,透着一丝寒意,犹如还在肆虐的风。 赵仔迈觉得腰间一凉,用余光望去,竟看到另外一只手,顺着他的腰身环抱过来,一点一点,青白干瘦的手指抠动着朝肚脐的方向一寸寸地挪。 他心里猛缩了一下,脑袋里一片空白,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这双手的碾磨下化成冰碴。 恍惚间,却见穆小午转过头来,她不再声情并茂地地描绘各地的美食,而是冷冷地扫了自己一眼,唇角向上一翘,抿出一个浅浅的却明显含着轻蔑的笑。 有那么一个瞬间,赵仔迈以为自己看走眼了,因为穆小午脸上的笑容只是一闪而过,像一颗抓不住的流星。而后她就恢复了常态,重新转过头去,一手扶住穆瘸子的胳膊,一手捂住侧腰,继续拖着步子朝前走。 “穆姑娘。”赵仔迈又在心里唤了一遍这个名字,他能明显觉察出腰间的手在穆小午回头时有一刹那的停滞,可没过多久,便又开始游移向前,来到肚脐处,冰凉的指甲缓缓嵌入他的皮肤里,仿佛想在他身上掏出个洞来。 赵仔迈心中忽然涌进排山倒海般的悲凉:本想回国后大展宏图,没想才上岸几天,连京城还没到,就要命丧于此地了。 “唉。”就在他几乎已经绝望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叹息,已经走出他视线的祖孙两人又折返了回来,望着他站立的方向,一老一少两张脸上皆写满了无奈。 “既然看见了,总不能见死不救,对吧?”穆小午“啧”了一声。 “救吧救吧,救了赶紧走。”穆瘸子在旁边催促。 赵子迈知道自己有救了。 他觉得前方闪过一道光束,随即一根铜针由远及近飞来,针尾的白线上下漂浮,像龙的长须,又如蓬星的尾巴。它在他周身转了一圈,赵仔迈便感觉困住自己的镜面碎了,温暖重新回到他的体内,一点一滴,徐徐而至,顺着指尖流动到身体的每一处。 终于,他能动了,从头发丝到脚趾,从皮肤到血液,完全地从禁锢中被释放了出来,身体柔软而轻盈。 “知道你死得惨,但也不应妄图夺舍,不如放下心中执念,让我送你一程。” 嘶着嗓子说出这句话,穆小午身子微微一倾,拖着步子缓缓走到赵仔迈身边,左手猛地探向他的肩后,在他后脖颈摸索了几下,又忽地向上一拽,将那根仿佛插在他背上的铜针拔了出来。 伴随着这一连串的动作,赵仔迈重重地打了个哆嗦,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又听到了那阵“咯咯咯”的笑声。不过这声音现在变得更细更小了,像被什么扼住了喉咙,颤颤地让人听不清楚。 “已经这般了,还要在人间折腾一番,何苦。”穆小午手里多了团灰扑扑的影子,忽隐忽现,时明时晦,赵仔迈虽看不清楚,却也依稀能分辨出那是翠筠,没了眼睛的翠筠。 可她虽没有了眼珠子,却仍用空空的眼眶盯着赵子迈,那种怪异的感觉引得他也不禁回望过去。 “别看了,你年轻力壮四肢健全,八字却比常人都弱,这些孤魂野鬼一个个巴不得能入你的身夺你的舍。既然不愿把身体献出,就不要再给它希望,触不到摸不着,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就算对一只将死的鬼来说,也是不公平的。” “将死?它不是早就死了吗?”赵仔迈将目光转到那穆小午的脸孔上,犹疑着说出这句话。 “肉身已死,灵体不灭,还算不得真死。”穆小午笑着,眼睛却盯在翠筠身上。 “那什么......才是真死?”赵仔迈心里一颤。 “真死?”穆小午像拎着一只小狗一般将那团影子提起,轻轻在半空中一晃,嘴角的弧度扯得更大了,“那就是形魂俱散,欲恨尽消,于它们而言,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说完这句话,她便不再啰嗦,将手中的针朝远处抛去,口中念了个诀,“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时辰到了,让它送你最后一程吧。” 话落,她抬起的手倏地垂下,就像一只忽然收起了翅膀的大雁。 一阵呼啸声擦过赵子迈的耳畔,不大,却震得他心胆具颤:他知道,那是一个人在世间最后的停留,至此之后,便是山高路远再难见。 穆小午却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她轻松地拍拍手掌,漫不经心看了赵子迈一眼后,便朝一直站在甬道尽头等待的穆瘸子走去。 “姑娘等一等,”一直到穆小午快要转弯,赵子迈才回过神叫住她,“方才的事多谢姑娘了。” 穆小午摆摆手,“好说,好说,举手之劳,不值得一提。” “可赵某还有一事不明。” “什么?”穆小午收住脚步,眼珠子轻轻一转,看向他。 “杀死翠筠又伤了姑娘的那个东西......很难对付吗?”他顿了一下,接着道,“如果连姑娘和穆老先生都要躲着它,那其他人岂不是......” “赵公子,”他的话被穆小午打断了,她垂眸浅笑,说出的话却让赵子迈心惊,“若你同闫家交情不浅,一定要管这件事,那就只能请你自求多福了。” 说罢,她就欲离开,却被赵子迈第二次叫住。 “穆姑娘,昨晚上你说‘祟’是鬼怪的时候,用了一个词:‘多是’。难道,除了鬼怪之外,祟还可能是其它的东西?” 话一出口,穆小午忽然停下了脚步,穆瘸子随之停下,周围变得安静异常,赵子迈甚至连自己的呼吸声都能听得到。 “我是这么说的吗?” 俄顷,穆小午缓缓转过头,冲他问道。 第十八章 系铃人 赵子迈不说话,只用一双凛凛的眼睛看她。于是穆小午怔了一下,嘿嘿一笑,道,“我是随口说的,公子怎么记得这般清楚了?” 赵子迈不打算被她三言两语应付过去,反而上前了一步,继续道,“我少时读古书,见那《说文系传》里记载,祟者,神自出之以警人。《师古注》里也说:祸咎之徵,鬼神所以示人也。所以便常想,或许所谓‘祟’者,也不全为鬼物,有可能与神明相通?” 听了这话,穆小午尚未回答,穆瘸子脸上却先涌上惊异之色,“啊?你的意思是,祟这东西也不全是恶的,还可能是好的?” 话还没说完,就被穆小午照腰间掐了一把,于是慌得赶紧把嘴闭紧。 穆小午脸上的笑虽假,但还未敛起,“公子,我大字不识得几个,你跟我说这么一堆艰涩难懂的东西,不是为难我吗?”说完,她看了一眼有些暗了的天色,佯装讶异道,“哎呀,都这么晚了呀,我们还要赶路,就不同您长聊了。” 语罢,她便匆匆拉了穆瘸子,步履匆忙,顺着甬道朝前走去。 赵子迈心知她没有为闫家卖命的义务,便也没不好强留住他们。可是,祖孙俩走过一件横在路中竹竿上的长袍后,却又一次停下了。稍顷,那件长袍被风吹得掀开一角,穆小午的脸蛋出现在赵子迈的视线中。 她正扭头望着他,脸上带着吟吟笑意。 笑容里充斥着轻蔑和冷漠,与方才那个诡异的笑几乎一模一样。 是的,几乎一样,就证明还是有一些不同之处的。赵子迈身子抖了一抖,双掌紧攥成拳,勉力支撑半晌,才没有在她面前露出怯来。 因为现在穆小午的眼睛通红透亮,里面里仿佛燃着两把火,以瞳仁为圆心,在整个眼球上蔓延开来,像是想要冲破她那双琉璃是似的漂亮眼睛。可片刻之间,她眼中的红光就褪去了,虽有些恋恋不舍,却终究无力回天,将那双眼珠子重新归还给它的主人。 与此同时,穆小午转过头,同穆瘸子说说笑笑地离开了,仿佛方才发生的事情只是赵子迈产生的幻觉。 赵子迈却立在原地不动,浑身打着哆嗦,像一条刚离了水的鱼。恍惚中,他又看到了另外一双眼睛,它藏在深井里,没有瞳仁,隔着沸沸扬扬的雪片,死气沉沉地瞅着只有八岁的自己,直到他全身酥麻,如一片落叶般飘落在井边。 这件事情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包括自己的父亲,那位权倾朝野的首辅大臣。他知道父亲一定不会信,也许还会因此而责备自己懦弱。所以,他只能将这个秘密藏在心里,默默舔舐,寄望时光能将它消殆。可是他错了,因为这世上有些事注定不可能被时光风化,反而会沉淀下来,越陷越深,直至成为身体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他承认自己是胆小的,在某些无法解释成因的事情上面,哪怕在欧罗巴待了整整三年,哪怕他见识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先进的工业技术和最不可思议的发明,他却依然没有忘记过那双眼睛。 它虽未必时时在场,但总会在某些重要的关头张开眼皮,朝他心间深深地窥探。 “公子,公子你怎么站在这发呆啊,可让我一顿好找,急死我了。”宝田中气十足的声音像一把剑,刺穿了禁锢住他的樊笼,将赵子迈解救了出来。 “公子,我找到闫老爷了,您猜的没错,那老和尚也同他在一起呢。” *** “闫施主,这次老衲帮不了你了,瓮碎了,它......已经被放出来了。”老方丈的话轻飘飘坠入闫白霖的耳中,以至于他反应了许久才听明白。 “那么能不能......能不能除掉它......”他艰难地说出这句话。 “阿弥陀佛,佛家只能度化,不能诛戮,况且,就算我想收了它,恐怕也是无能为力。闫施主,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个道理,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 命人送老方丈出去后,闫白霖重新来到廊前坐下,双眼直愣愣地盯着空落落的院子,仿佛一座雕塑一般。他脑中像是塞着一团缠绕在一起的丝线,繁乱庞杂,找不到头绪。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话他当然懂,可是他不知道解开这个铃铛,需要他,需要这个家族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老爷,方才我寻到了一样东西,瞅着倒像是少夫人的玉牌,您过目一下。”老管家从外面进来,递了块玉牌到闫白霖手上。闫白霖拿着它审夺了一番,方问道,“从哪里寻得的?” “云慈巷。” “好,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老管家应声准备离开,然而将将走出两步,就又被闫白霖叫住了。 “你方才说这玉牌是在云慈巷里捡到的?” 老管家擦了把汗,“是,就在......唉,就在筠姑娘出事的那间房旁边。” 老管家下去了,可他的话如一只手,一点点扯开闫白霖脑中那团纷杂的线...... 寿宴前,他分明看到襄贞将玉牌交给了嘉言。而那天晚上,嘉言吃到一半就嚷着困,所以便由奶娘将他带回房休息。这么算来,翠筠死的时候,嘉言确实不在寿宴上...... 想到这里,闫白霖脑中忽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可是这想法只持续了一会儿,他就哑然失笑了:怎么可能会是嘉言,那个从小就体弱多病像小猫似的的孩子,那个被全家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孩子,怎会杀人挖眼?单单凭一块玉牌就去怀疑他,岂不是太不公平了吗? 屋檐上被风扫下来的叶子猛一下砸在闫白霖的肩膀上,将他惊了一跳。他仿若从梦中惊醒,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一手扶腰,一手搭在椅背上,试图慢慢将脑中那个荒诞的念头驱逐开。 “咯吱,咯吱......” 门外传来一阵轻轻的的脚步声,闫白霖心中没来由飘来一阵慌乱,他微眯起眼,朝门口望去,“是谁?” 第十九章 人部 门外探进来半个身子,嘉言冲闫白霖露齿一笑,“祖父,虽是仲夏,但夜里还是凉的,您坐在廊下不觉得冷吗?”他说着轻轻阖上了门。 “不妨事,大夏天的,难道还能冻坏了。”话一出口,闫白霖却觉得腰疼得更厉害了,像一条蛇顺着下背蹿到脊梁骨,疼得他一个没忍住呻吟出声。 见状,嘉言忙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闫白霖身旁,伸手扶住他的胳膊,掺着他重新坐回椅中,又两拳交替在他腰上轻轻捶打,“祖父,舒服点了吗,要孙儿去给您拿件披风吗?” 见他如此贴心,闫白霖胸中一热,心中一时间竟生出些许愧疚来:这么贴心的孙儿,自己方才竟然疑他。就算玉牌在云慈巷又怎么样,难道就一定是翠筠死的那晚嘉言落下的?自己竟然糊涂至此吗? 想到这里,愧疚之情愈甚,他柔声道,“乖孙儿,祖父只要看到你健健康康地长大,什么病痛就都飞走了。” 闻言,嘉言从椅子后面绕过来,坐到闫白霖膝头,伸出手调皮地玩弄他花白的胡须,一边语气淡淡地问出一句话:“祖父,刚才李总管来找您了?” 闫白霖一怔,“你怎么知道他来了?” 嘉言漫不经心一笑,“我方才遇到他了,他还说他来送回娘亲的老玉。”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一脸的单纯无暇,好像只是无意间想起,随口一问罢了。 闫白霖却心里一振,仿佛有什么东西炸裂开了:他在试探自己,虽然佯作镇定,但心里早已做好谋算。 这哪里是一个孩子该有的心机:深沉、难以窥测。 闫白霖强压住内心的悸动,不露声色地笑笑,“玉牌既然找到了,也就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罢了。”嘉言又一次回头看向闫白霖。他的眼睛忽然暗了一下,仿佛罩着一个模糊的影子,不过很快,那个人影就消失不见了,像一只快速逃离开的兔子。 闫白霖以为自己看走眼了,他眯起眼,用力盯视着孙儿的眼珠,嘴唇颤了几颤,终是没能再吐出一个字。 嘉言若无其事底从闫白霖膝头滑下,朝前走出几尺后,又立住不动。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怪异扭曲的长。 “听说过红玉汤吗?”他背对着闫白霖问出一句话。 “红玉汤。”哆嗦着说出这三个字后,闫白霖忽然很想站起来,可是腰疼难耐,他将将把背直起,便又呻吟了一声,重新跌坐回椅中。 “《本草纲目》‘人部’记录了三十多种奇药,人势、人胆、人肉、人血......以及由它们形成的怪方,比如男子下体的毛发,主治蛇咬,以口含二十条和汁咽下,令毒不入腹。” 嘉言的声音变了,稚嫩不再,却多了几分尖细,像被谁扼住了喉咙。 不过闫白霖现在却顾不得这些了,因为他满脑子都是那三个字:红玉汤、红玉汤、红玉汤...... “后世方伎之士,于骨、肉、胆、血,咸称为药,以老酒浸泡,方得红玉汤。” 说到这里,嘉言的肩膀轻轻颤动起来,他在笑,声音小却尖锐,“老爷子,现在你知道翠筠那对眼珠子去了哪里了吧?” 一股寒气从脚底钻上来,闫白霖只觉浑身冰凉,透彻肺腑,身子摇摇欲倒,竟似已无法支撑。 “你是谁?你把嘉言弄到哪里去了?”他强撑着一口气问出这句话,眼泪却无法抑制地从眼角渗出。 “嘉言”轻声一笑,转身朝闫白霖走过去,紧紧贴着他站着,手顺着他的袍角朝上摩挲,“头童齿豁,这副身体着实没什么好用的了,不过这颗心,倒还算是玲珑,竟能猜出我的秘密,干脆,就把它拿走好了。” 他的手指一点点的上移,隔着层层衣物,闫白霖都能感受到指尖冰凉的触感。 “你不能让我的孙儿做这样的事,有一天他清醒过来,该怎么面对?”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闫白霖心中所念仍是嘉言。这个孩子,承载了闫家所有人的心血,他怎能不倾尽全部来保护他? “清醒?”“嘉言”桀桀冷笑,“老爷子,你多虑了,这副躯壳我既然得了,就再不会还给他。” 听到这句话,闫白霖只觉脑中一嗡,所有的血液都聚集上来,将他的理智彻底驱散。他不出声音的干嚎了一声,伸手卡住“嘉言”细弱的脖子,用尽力气箍紧。他呼出的气喷在“嘉言”脸上,将那张清秀得脸庞弄得有些模糊,有些吓人。 “嘉言”不动,只翻起眼睛,露出泛青的眼白,脸上的笑似有似无。 闫白霖忽然明白了那笑容中的深意,它分明在说:老爷子,你杀了我,不就是杀了自己的亲孙子吗? 呆滞片刻后,他的双手终于徐徐落下,他握住椅背,颤声道,“我知道你死得惨,可......可都过去这么久了,害你的人也早就不在这世间了,为什么你......你还不愿放过我们闫家?” “嘉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抬头,望向天上黄色的月亮。 “那晚的月亮很圆,那个人的脸却藏在阴影里,看不清楚......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是他拿走了我的身体......可是那时,我已经被泡得太久了,什么都没有剩下了,我回不了家了......永远都回不去了......” “我想回去啊,爹娘和姐姐去看灯会了,姐姐还说,她会带一盏鲤鱼花灯给我......鲤鱼跃龙门,是很吉利的......她说我一定会高中的......光耀门楣......” “他们找了我好多年,他们不知道,我就和他们隔着一道院墙......不......还有一只瓮,泛着青光的瓮......困住我的躯体和灵魂的瓮......” 有什么东西猛地收紧了,朝闫白霖的胸口插进去,穿透皮肉,直击那颗“砰砰”跳动的心脏。 最后一刻,闫白霖倒没怎么感受到疼痛,他只觉一股热流从胸口喷出,将衣服的前襟染透,被风一吹,冷得刺骨。 第二十章 神医 “你亲眼看到他们两个从这间院子里走出来的?”出了院子,赵子迈却依然不解,他回头,看着夜色里屋檐高低不平的暗影,疑道,“可这里只有一口破瓮,他们来这里做什么?” 宝田抓头道,“这我就不清楚了,我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正在向外走,我赶紧躲到旁边的院中。只隐约听到他们说到什么孽债,什么牌位,对了,闫老爷好像还提到了一味汤药。” “汤药?” “对,叫什么汤来着,我记不起来了。” 赵子迈看了宝田一眼,“闫家的祖上是行医的,我记得青城说过,他们家曾出了一位名满天下的神医。” 说到这里,他垂头回忆半晌,终于缓缓道,“我记得,青城是这么说的,他那位先祖是并不是天生学医的苗子,虽然他小时候就表现出对医学极大兴趣,钻研各种医书,认真研究各种病理药理。但在三十岁以前,他开出的方子不过都是些再普通不过的药方,医得了小病却治不了大病怪病,并没有值得称奇的地方。他甚至想过转行,因为靠他行医赚的那点铜板,甚至不能维持全家的吃穿。” “可到了他三十岁那一年,有一天到关帝庙里借光读书,由于太过投入,所以忘记了回家。后来他读书读累了,不知不觉就这么睡过去了。然后,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有一个白胡子老头儿对他说:‘现在天下你该出来治病救世了!’讲完这话,老头儿就消失不见了,而他也猛然惊醒了。” “后来他就成了名满天下的神医是吧,古书里的套路大都如此。”宝田接了一句。 “不错,他腾踏飞黄,成了名闻四海的神医,连皇室亲贵都请他去看病。而闫家兴旺的开端,也就来源于此。” 话刚说到这里,耳边忽的传来一阵喧闹,说话声、脚步声交杂在一起,如一团乌云,从旁边的甬道飞快的漂移了过去。 “出事了吗?”宝田话未说完,就看见七八个丫头婆子朝这边跑了过来,虽都屏声敛气,脸上却颇有焦灼之状。见到了他们,几个人只匆匆行了一礼,便又脚步匆匆朝前跑去。 “请慢一步,府上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赵子迈抬臂朝前喊了一声。 几个人遂停下,其中一个犹豫了一下,支吾着道,“老爷......老爷他溘逝了。” *** 闫白霖斜歪在他常坐的那把太师椅上,身体蜷成弓状,就像一只被煮透了的虾。他的四肢尚未完全僵硬,胳膊软绵绵地耷拉下来,吊在身体两侧。 他身下,一片暗红色的血流顺着地砖的花纹扩散开来,一直蔓延到人群的脚边,如同一张密密麻麻的网,仿佛下一刻就要腾空而起将人扑倒。 仆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以至于赵子迈和宝田挤到里面颇费了些功夫。不过,在看到闫白霖的尸体时,连一向胆大泼天的宝田都愣住了,瞠目结舌地站在早已瘫在地上的闫家人旁边不动。 只有赵子迈尚能保持镇定,可饶是如此,他仍然觉得口干舌燥,通体发软,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 闫白霖的左胸口处黑乎乎的,比别处的颜色深了好多,仿佛被涂上了浓厚的墨汁。 他的心脏被挖去了。 *** 红灯笼被一一取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盏盏雪白的灯笼,每一只上面都写着一个大大的“奠”字。风一来,灯笼被吹得哗啦啦响,连带着里头的烛光闪烁不定,将站在下面的几个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闫予池在被风吹得左右晃荡的灯笼下面走来走去,就像一只暴躁不安的野兽。他的脸煞白煞白的,映着头顶灯笼里的烛光,诡异且可怖。 “我今晚就得派人到隔壁镇子上去,我听人说那里有个禁婆,不仅能沟通阴阳,还可以跳神驱鬼的,灵得很......对,她来了,就能抓出凶手来,不管是人是鬼,它都跑不了......我要把它杀了,我要让它偿命......” 他越说越快,声音微微颤抖,最后连带着肩膀都开始抖动起来,像一片寒风中的枯叶。 “予池,”襄贞从屋里拿了件长衫过来给闫予池披上,手轻轻搭在他的胳膊上,她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哭腔,脸上也挂满了泪痕,“予池你也累了,坐下来歇一歇,我让他们给你倒杯热茶来。” 闫予池却不领情,将那件长衫抖落在地,回头冲她冷哼一声,“舍得从床上爬起来了?你现在得意了是不是?翠筠死了,孩子也没了,你还做出这幅假惺惺的样子给谁看呢?” 襄贞哆嗦了一下,眼里含了许久的泪啪嗒落下,“我怎么会......予池你误会我了......” “兄长,你有错在先,怎么倒反咬一口。”闫青城上前一步插到他兄嫂中间,他盯视着闫予池,忍耐了一会儿,才将后面那句更重的话吞了回去。“父亲刚走,我不想与你起争执,现在还是先处理后事吧,其它的事情,以后再慢慢商酌。” “你少在我面前装老实人,”闫予池瞅着弟弟冷笑,“你对襄贞那点心思,打量着我不知道呢?闫青城,这么多年了,就算是瞎子,也能看出来你喜欢她。反正现在父亲也去了,你也用不着扮演懂事听话的好儿子,来衬托我这个大哥的轻狂了。” “啪。” 一个重重的巴掌落到闫予池脸上,襄贞吁出一口气,看着捂着脸露出不可置信表情的闫予池,将贴在脸颊上的发丝拨到脑后。 闫予池捂着脸,“你敢打我?襄贞,你......你为了他打我?” 襄贞眼睛里浮上一层决绝的光,她盯着闫予池,一字一句道,“你龌龊可以,但不要把每个人都想得和你一样龌龊。闫予池,就算你我的夫妻情分尽了,青城他仍然是我弟弟,我不许你用这些污言秽语羞辱他。” 话毕,她没再向任何人多看一眼,便径直走向了大门的方向。 白灯笼被风吹得“扑簌簌”作响,仿若离人的脚步声,被空荡荡的宅院放大了数倍。 第二十一章 箱子 屋子里没有点灯,闫青城就着月光,将闫白霖常穿的几件衣服从箱子中取出来,摊平放在床上,小心地将它们叠好。而后,他又走到书架旁,从里面挑了三幅闫白霖生前最喜欢的水墨画,反复观摩了半晌,方才重新卷好装盒,摆放在叠好的衣物旁边。 他看着这间屋子,胸中忽有凄悲涌出,刚开始如细流,一丝丝朝外渗。到了后来,便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至,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父亲。”他用手抚平闫白霖衣服上的几道褶皱,眼角的泪无声滚下,“父亲,是儿子的错,儿子没有护着您,让您受了这样的罪,是儿子无能......” 言闭,他趴下身子,将脸贴在衣服上,轻轻啜泣起来。 他这么一弯身,就有什么东西从掩襟的口袋中滑落到地板上,发出“咔哒”一声。闫青城将那东西捡起,发现那是一颗包着糖纸的西洋糖果。 他眼睛中亮光一闪,心中霎时流过一道暖流,思绪又回到了自己小的时候。 “青城,难过的时候,只要吃一颗甜甜的糖果,那么连带着心里都会变甜的。” “真的吗?” “会啊,把糖含在嘴里,然后闭上眼睛,试着想想你走在一片山坡上,头上是白得像棉花一样的云,脚下是绿油油的草,走着走着,你翻过了那座山头,看见了一片海,很蓝,被阳光照得发出柔和的白光。怎么样?现在还难过吗?” “还是......还是有一点呢。” 襄贞牵起他的手,“那就想象我和你一起站在山坡上,有人陪着,心里是不是更好过一些了。那一点‘难过’也就没有了吧?” “嗯,没有了,姐姐来了,难过就溜走了。” 闫青城捡起糖果,眼底涌进一丝温柔,“她应该是在丫鬟把衣服拿过来前就偷偷把糖果放在衣兜里了。”他剥开糖纸,将那粒水果味的硬糖塞进口中,细细地品,然后慢慢闭上眼睛。 月光落在闫青城的脸上,照亮了他带着浅笑的嘴角。 “砰砰。” 门板被人轻叩了几下,紧接着,赵子迈的声音传来,“青城,我可以进来吗?” *** “这些衣服和画轴,是要收进伯父棺内的吧?”赵子迈点上灯,又看了一眼床上的东西,轻声问道。 闫青城微点了下头,“天气热,不易停棺过久,再加上外界议论纷纷,所以还是要让父亲早些入土为好。” “对,非常时期,能减的丧仪还是减了吧。”说到这里,他沉默了片刻,眼睛下移来到自己的鞋面,似乎还没决定要不要将心中所想说出来。 闫青城已猜到了他想问什么,于是淡淡一笑,道,“这幅欲言又止的样子,可不像赵家公子的作风。直说吧,你是想问襄贞的事,对吧?” 赵子迈眉峰一挑,“青城,你难道不应该叫她嫂子吗?我可从来没听你叫过一声嫂子。” “对自己喜欢的人,叫得出那个称呼吗?”闫青城坦坦荡荡地看着赵子迈,没有半点想隐瞒的意思。 “可是她嫁人了,嫁的还是你哥哥。” “我知道,但爱不会因此就消失的,”闫青城苦笑了一声,“子迈,即便我不想,即便我知道这么继续恋慕着她是不道德的,可我还是没有办法改变自己的内心,因为她一直在这里。” 袒露心事后,他转头望着窗外的月,轻轻叹了口气,“子迈,你在欧罗巴的时候曾写信来,信上说那里的人可以通过手术切除掉身体的某个部位。我很想问你,有没有这样一种手术,能把我心里的那个影子挖掉。她在那里已经待了太久,变成我的一部分了。” 赵子迈露出爱莫能助的神情,稍顷,终于道,“所以你想离开闫家,并不是因为别的,而是想离她远一点。” 闫青城认命似的笑笑,“算了子迈,不说这些了,你来找我,肯定不单单是为了这件事,对吧?” 赵子迈点头,将凳子朝闫青城的方向挪了一挪,“青城,我想问,你有没有见过一口瓮?” “瓮?”闫青城想了一下,旋即道,“你说的水瓮可是放在一间四水归堂的院中的?” 赵子迈脸上露出惊喜之色,“没错,你也知道它?” 闫青城皱起眉头,“我记得小时候见过的它,那瓮口上是不是还盖着一块红色的布头?” “没有盖着什么布头,瓮口裂了,缺了一大块。”说出这句话,赵子迈的神色已是愈发的凝重,他加快语速问道,“青城,那口瓮有什么来历?” “来历?据说里面曾盛着一味汤药,能包治百病、起死回骸。哦,对了,它就是我们闫家那位先祖调制出来的,也因为这剂药,他成了一位术精岐黄的神医。”说到这里,他怔了一下,“不过那所院子,我记得小时它开了锁锁了开,如此反复了几次,后来,父亲便彻底不许人进去了,至于原因,我也没有多问。” “如果被上了锁,那口瓮,又怎么会平白无故地坏掉?” 闫青城略想了一下,恍然道,“是了,我倒忘了,前段日子是有人来回禀说瓮坏掉了,好像是因为下人们打扫院子时不小心将它碰倒了,因为那时事多,我也没细究。”说完,便又一次蹙起眉头来,“子迈,你为什么要问起这口老瓮?难道这几日发生的事与它有关?” “看来伯父他也没有告诉你。”赵子迈若有所思道。 “没告诉我?子迈,你的意思是父亲他隐藏了什么秘密吗,嗯?那是什么?”闫青城盯着赵子迈身后的墙面,忽然放低了声音,“墙上为什么会有三条影子?” 这句话刚说完,窗户外面冷不丁吹进来一阵风,扑灭了桌上的蜡烛。墙面上的人影倏地不见了,只有烛芯的白烟袅袅升腾,将赵子迈的脸映衬得扑朔迷离。 “三条影子?”赵子迈起身走到闫青城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白色的墙面,“一根蜡烛,两个人,怎会有三条人影?是不是错把树影当成人影了?” “也许吧,可能是我看错了。”他说这话时,屋外面那株垂杨柳的枝条正被风吹得扬起,打在窗棱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就像勾魂的鬼手一般。 “看起来又要变天,”赵子迈看了一眼窗外,“咱们回去吧,省得一会儿淋了雨。” 闫青城恋恋不舍地环视了房间一遍,便和赵子迈起身准备离开,然而步子还未迈出去,却听到闫白霖的床下发出“咚咚”的响声,不大,却极清晰,每一声仿佛都砸在二人的心头。 赵子迈的身体僵住,闫青城也定在那里,两人都望向黑洞洞的床底,脸上带着明显的困惑。 “咚......咚......咚......” 响声还在持续,并没有被撞击在窗户上的风声遮盖住,反而声声分明,直击耳鼓。 “床下有什么?”顷刻之间,赵子迈已经抽出随身佩戴的一把柄首为狮头造型的黄铜小刀,不动声色冲闫青城问了一句。 “一个木箱,平时收些随手要用到的杂物。”闫青城的呼吸声忽的有些急促,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听着声音,倒像是木箱子里发出来的。” “会不会是老鼠?” “也许吧,这几天家中忙成一团,进了老鼠也未可知。”闫青城收紧的肩膀稍稍放松下来。 赵子迈点头,快步走到床边蹲下,伸手进去,抓住了木箱两侧的铜环,朝外一拉。 箱子比他想象中重了许多,他用得力气不小,却只将它拖出三四寸。 “什么东西这样重?”赵子迈扭头看向在他身侧蹲下的闫青城,眼中透出些许困惑,可是很快,困惑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惊惶。 “青城,你闻到什么没有?”说这话的时候,他的手猛地松开了铜环,眼睛直视着箱子上那条黑色的缝隙,后背紧绷得犹如一张拉满的弓。 闫青城没有说话,不过他脸上的神情已经清楚无误地告诉赵子迈,此刻他内心的想法与他一样。 “唰”的一声,箱子被两人合力拽了出来。赵子迈紧握刀柄,猛地用刀尖挑开了箱盖。 第二十二章 流言 老管家蜷在箱子里,身子被叠成奇怪的形状。大腿紧贴肚面,小腿又紧贴着大腿后侧,脚面绷得笔直。 当然,不被叠成这种姿势,箱子盖是扣不上的。 可是这种姿势造成的后果就是他的腿骨从膝盖处折断了。他上了年纪,骨头脆硬,如此需要柔韧性的姿态,是无论如何也摆不出的。所以,当被人从箱中抬出来时,他的小腿是有气无力地挂在膝盖上的,仿佛只有筋脉还和上面的身子连接着。 他身上的味道并不重,应该死了有一天的光景。而这一点,也得到了其它仆人的证实。有人说,就在昨天下午,他还看到老管家进来收拾闫白霖的屋子,一边擦那只亮青釉面花瓶,一边偷偷地抹眼泪。 “没人听到他的呼救声,显然,他是遇害之后,才被塞进这只箱子里的。”赵子迈看向站在身边的宝田,“查一查,看看死因是什么。” 宝田蹲到尸体旁边,利落地用并拢的中指和食指从老管家身体的重要部位和穴道一一点过,末了,他有些困惑地望向赵子迈,轻声道,“公子,除了腿骨断裂,尸体表面没有外伤,其它部位也没有发现损伤的迹象,可是他牙关紧锁,目眥尽裂,倒像是......” “倒像是什么?”赵子迈催促他。 宝田砸吧了下嘴唇,朝围观的众人看了一眼,小声道,“倒像是吓死的。” “吓死?”闫青城垂目皱眉,“我只知他身子近几年不是很硬朗,走多了便会急喘,父亲也提过今年底就放他家了去。可是,可是一个好好的人,总不至于就被吓死了吧?” “那要看他遇到了什么,”赵子迈的目光落到老管家断掉的膝盖骨上,脸色不由的一沉,“青城,你不觉得这件事有点怪吗?“ 闫青城知道他有些话不方便当着众人的面讲,便点了下头,同他一起来到屋子外面的院中。 方才还在肆意呼啸的大风竟不知何时停住了,院中那株大柳树的枝条无精打采地垂下,动都懒得动一下。漳台临海,天气多变得就像孩子的脸,让人捉摸不透。现在,乌云虽仍在头顶,但月光已能见缝插针落下,整间院落都被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银纱。 赵子迈走到柳树下面,这才回头看向闪着烛光的窗户,悄声道,“青城,尸首是完好的。翠筠、伯父,他们都缺了一部分,可是他,却是完好无损。” “而且,”闫青城随手扯过一根柳条,将上面的柳叶在指间反复揉捻,“而且我想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会被杀,他平时谨小慎微、兢兢业业,从不与人起冲突,为什么是他?” “那又为什么是翠筠姑娘,为什么是......伯父?” “我......不知道。” 可怕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不知过了多久,赵子迈先开口了,“我还是觉得是那口瓮的问题,宝田看到方丈和伯父去了那间四水归堂的院子,他还听到他们说......” 他的话戛然而止了,院门口走进来两个小丫头,因为两人站在暗处,所以她们人竟没注意到院中有人,只自顾自地说话。 “老夫人今天疯得尤其厉害,一直在瞎嚷,拦都拦不住。” “嗨,也不知道是谁,把老爷的事说漏了嘴,所以夫人才闹的。不过平日里,老爷每天都要来看夫人几次的,日子久了估计也是瞒不住的。” “我听夫人一直念叨着瓮啊,红玉汤啊,还说什么孽债,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谁知道,不过福祸相依。方才听郎中的意思,人若受了刺激后,这里的病倒可能会自个好了。”她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叹了口气道,“我看还不如不好,清醒过来,却发现那个一直等着自己的人不在了......” “唉,别说这些了。我倒是觉得咱们得想想后路了。今天又死了一个,保不齐下一个就落到自己头上了。依我看,闫家这里是留不得了。” *** 闫家出了妖异的消息很快就像雪片一般席卷了漳台城,甚至连据漳台城几十里地的白礁城也在议论这件事。 传言各色各样,有说他们家得罪了某位大人物,被人下了蛊;有的说,闫宅里潜入了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杀手,趁夜黑风高夜,便要取人性命。 这些传言,白礁的人都是信的,因为这几日,城中忽然多了许多寻找活计的人。他们原都是闫宅里的丫头婆子仆人小厮,因为怕成为下一个被害者,所以纷纷出逃,即便闫家已经将月银提高了一倍不止。 “你以前不就是闫家的小厮吗,有没有什么内情?”酒馆的掌柜斜倚在柜台上,一边用指节敲着桌面,一边问一个刚来的伙计,“这闫家到底是怎么了?” 小伙计撇嘴道,“您可算是问对人了,您别看我年纪小,但我可是在我们老爷身边做事的。所以这几天家里发生的事情,我全看在眼里呢,一件都没落下。” 掌柜的登时来了兴趣,将脑袋朝前凑了凑,竖起了两根指头,“听别人说,包括闫老爷在内,闫家已经死了三个了,而且尸首都不齐整。我还听说,闫家是生意做得太大,挡了不知哪门子皇亲国戚的道,所以才被......” 说着他手掌朝下一劈,做了个“咔嚓”的动作。 小伙计神秘地眨眨眼,压低了声音,“尸体不齐整是真,另一个传言就纯粹是胡说八道了。您不知道吧,咱们闫家呢,哦不,现在得说他们闫家了,他们呢,和上头的交情可好着呢。闫老爷过寿那天,您猜谁来了?这么说吧,您尽管可劲地朝上猜,省得我一会儿说出来吓到您。” 掌柜的被他逗乐了,嘿嘿一笑,伸手照小伙计头上拍了一把,“还能是谁?难道还能是京都的首辅大人不成?” 小伙计脸上现出得意之色,挑动眉峰道,“差不多。” “差不多?你年纪小,话可不能乱说的。我说的可是权倾朝野,内务外交皆抓在手上的军机处首辅赵文安赵大人。”掌柜的诧异道。 第二十三章 变身 “虽不是他,但他亲儿子过来了,算不算就是他亲自来了?”小伙计脸上得意之色更甚,“那位赵公子备了厚礼,亲自来给闫家老爷祝寿。他还说什么‘家父总是提起伯父,说老朋友许久不见,以后要经常走动走动才是。’这话的意思,岂不是说闫老爷和赵大人交情深厚。所以那些说什么闫家得罪了朝廷的人,纯粹是胡说。” 听到这番话,坐在旁边一张桌子的穆瘸子默默放下手中的筷子,砸吧着嘴冲对面坐着的穆小午道,“看吧,他一来我就看出他气势不同旁人,多少和官府有关联,果然。只是我没想到,他竟然是赵文安的儿子。” 穆小午摇头,“您老也忒怕事了,本来咱们帮了他,还能赚上几个银锭的,可您偏不让我开口,见了他就跟耗子见了猫儿似的。” “哎呦祖宗,这次多亏咱们没失手,才没被那官爷抓住把柄。你忘了那一次咱们没把人的魂儿给绣回来,差点被官府的人给抓了,说咱们坑蒙拐骗......” 穆小午停下夹花生米的动作,托腮沉思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一件事,这赵子迈是留洋回来的,按说应该对你我这种人很是不屑。可他似乎对咱们的营生挺感兴趣的,还问我‘祟’到底为何物?” “你救了他一命嘛,他当然信了,还能恩将仇报不成?” 穆小午耸肩,“您老别得意啊,我红眼睛的样子都被他看到了,保不齐哪天他就把我当成妖异给抓起来了,说不定他还会把闫府发生的事都算到我头上呢。” “小午,”穆瘸子盯着她的眼睛,声音里带着几分试探,“它真的走了吧?你确定它走了是吧?它这么一来一去的,把我弄得这叫一个心慌啊……” 这话从出了闫宅起,他已经问了不下一百遍了,所以穆小午听到后难免心烦。于是在送了他一个白眼后,她又一次掂起筷子,对准了那盘老醋花生夹了下去,有一搭没一搭道,“这白礁的菜不怎么样,还不如漳台,依我看,咱们今晚就连夜赶路到广东去,走一路吃一路,如何?” 闻言,穆瘸子也忘却了烦恼,欢欣雀跃起来,他拍了拍鼓囊囊的钱袋,“当然好,反正闫家给的钱,够咱们逍遥上好几年的,你说去哪,我都听你的。哎呀,我这把老骨头,也该享受享受了,别人到了我这个年纪,早就享儿孙福了。所以这段日子我总想着,不能再这么奔波苦干了,我这些手艺你也学会了八成,我以后就吃跟着你吃吃喝喝,高兴一天是一天......” 他只顾得意,却没发现方才还兴致勃勃的穆小午忽然敛起笑容,表情肃穆地盯着那半碟子花生米看。 “以前那些新鬼年岁都太轻,吃起来没滋没味儿,还不够我塞牙缝的。”她忽的挑起一侧嘴角,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彼时穆瘸子已经喝了三两酒,微醺,所以一时半会还没分辨清楚她在说什么,只道她还在说这菜不够合口,做得不够入味儿。于是便接了一句,“广州的馆子那可是名扬全国的,到那里保准让你吃个痛快。” “何必舍近取远,”穆小午还盯着花生米,眉毛朝上一耸,面皮却仍然波澜不惊,“闫家不是有个现成的放在那吗?” “闫家啊,”穆瘸子摸着鼻尖沉思,“闫家的菜肴当然是好的,我跟你讲,就那几道菜的复杂程度,简直能媲美宫里的做法。我想咱们就算到了广州,估计也吃不到这样的美食。可惜啊,这闫家是咱们避之唯恐不及的地界,怎能再自投罗网......” 说到这里,他皱了下鼻子,“你方才说什么?闫家有个现成的?” 他的目光转到穆小午脸上,身子随后重重向后一挫,撞翻了后面的椅子。 下一刻,穆瘸子用尽全力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将嗓子里那声尖叫硬生生憋了回去。他丢下几两碎银,一只手拽住穆小午的胳膊,另一只手遮住她的眼睛,将她连拖带拽拉出了酒馆。 穆瘸子拽着“穆小午”走到一条幽暗的小巷才放开手,而后,他喘了几口气,忽然对着穆小午的背影“扑通”一声跪下,连连叩拜几下,口中颤悠悠道,“神仙,神仙,得罪了,您老人家莫怪小人啊。小的是怕您被那些腌臜泼皮看到,才失了礼数,您大人大量,可千万不要怪罪我啊。” “穆小午”活动了几下肩膀,双臂朝上伸了个懒腰,冷冷道,“被你扯着走了半条街,差点把脚都扭了,要不是看你还有那么点可用之处,早一口吞了你。” 言闭,她慢悠悠转过身来,随意捡了块石头墩子坐下,一条腿翘到另一条腿上,手指在膝盖上敲了两下,冲还跪在那里不动的穆瘸子道,“怎么,我的样子很可怖吗?连头都不敢抬?” “不不不,您老人家雄姿英发、鹰扬虎视,哪里能用可怖形容......” 说毕,他梗着脖子扬起头,冲盯着“穆小午”的那双红得透亮的眼珠子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穆小午”冷哼一声,冲穆瘸子轻一挥手,“罢了,你去买一顶笠帽,要大一些,能遮住眼睛的,省得你们这些人一个个见了我跟见了鬼似的。我刚醒,腹中饥饿,闫家那个东西,倒是正对了我的胃口。” 穆瘸子听了这话便忙不迭爬起来朝巷口走,由于走得太过匆忙,他还差点滑了一跤,扶着墙才勉强没有倒地。 他滑稽的模样引得身后人笑了一声,可随后,她说的话又让穆瘸子心里凉了半截,“喂,老头儿,你别再痴心妄想,盼着我哪天能自己走了。这具躯壳我要用来养伤的,以后你要多多给我寻些吃食,或许我还能饶你一命,如若不然......” 后面的话她没说,显然也不用说,穆瘸子嘿嘿干笑着,口中连声道着“哪敢哪敢”,朝巷子口走去。 “等等,我还有一事要问你。” 谁知,那个让他叫苦不迭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了。 第二十四章 飨灵 “神仙,还有什么要叮嘱的?”穆瘸子脸上堆满了笑。 “穆小午”将胳膊肘抵在膝盖上,饶有兴趣地看他,桀桀笑道,“我在想,闫家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身上的味儿那么重,还真是罕见。” “我只知道它凶得很,煞气极重,应该是个大家伙。不然也不会那么容易就把您,不,是小午伤到了。”穆瘸子看着她那张即便笑起来也肌肉僵硬,怪异凶悍的脸,一时不知道自己该怕的是闫家那一个,还是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一个。 好在她没准备再问下去,只朝他一摆手,“好了,去吧,速去速回,别让我等急了。” 外面的街市人流如织,阳光从头顶铺下,明晃晃的,仿佛和那条阴暗的胡同是两个世界。 穆瘸子一边在人群中穿梭一边在心里叫苦不迭:他当时怎么就和穆小午结成伴子了呢?她明面上虽然和自己以祖孙相称,但私下可是既不恭敬也不礼让,除了偶尔能救救急,就再没有别的优点了。更何况,她身体里还藏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玩意儿。 想到这里,他照着自己的脸颊轻拍了一下,恨恨道,“我当时哪里知道她被夺了舍,是个寄主,要早知道,打死我也不会与她同行。” 可是现在后悔显然已是晚了的,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那个东西时的情景:它脾气暴躁,法力无边,凶神恶煞的模样让人毛骨悚然。最可怕的是,它时不时以自己的性命做要挟,让他为它寻找吃食。 它的“吃食”可不是寻常人吃的饭菜,它吃的是鬼怪幽灵,更自己美其名曰为“飨灵”。 喜欢吃这些玩意儿的必定不会是什么善类,穆瘸子心里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每每都小心侍奉,生怕哪里不称了它的心意。他心里为一所念,就是那东西能自己离了穆小午的身体,这样他就不用如此小心谨慎、如履薄冰了......可是现在看起来,这个愿望怕是已经落空了。 好在据他观察,它现在应该是受了重创,虎落平川,以至于不得不“寄宿”在穆小午这个凡人的体内,而且昏睡了许久,一年前才刚刚苏醒。因为它现在还是混混沌沌迷迷糊糊,时不时还会陷入昏睡中,记忆也没有完全恢复,就连自己是谁来自哪里都讲不清楚。 这么想着,穆瘸子忽然又生出些许庆幸来,他有时琢磨,若它痊愈了,会不会就彻底侵占了穆小午的身体。而那个时候,穆小午这个人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披着人皮的混世魔王。 “命苦啊,我真是命苦啊。”他喟叹着,朝一家卖斗笠的店铺走去。 *** 门开了,一个睡眼惺忪的小丫鬟走了出来,见了赵子迈和闫青城二人便要请安,闫青城打发她下去,然后和赵子迈两个人走入屋内。 屋中的桌子上点着一根将要燃尽的蜡烛,烛光只能将桌子周边照亮,其它地方还是黑魆魆的,朦胧阴暗。所以,当闫老太太白得发青的脸忽然从角落中探出来的时候,赵子迈和闫青城皆吓了一跳,朝后退了几步。 “母亲,您怎么不在床上歇着,躲在角落里做什么?”闫青城见闫老太太蓬着头发,衣服也没穿整齐,不禁心疼不已,忙将她搀扶到床沿上坐下。 “这些下人们越发不懂规矩了,连您也敢怠慢,我明天就把她们打发了出去......” “青城,”闫老太太一把抓住儿子的手,抓得他有些疼,她的眼睛中有哀戚惊恐之色,显然已经知道了闫老爷的事,“不怪他们,我自己......我自己不敢睡在榻上,我怕它......我怕它来找我。” “不怕,我在这里,母亲,我在这里护着你,你别怕......”闫青城心中泛起一阵凄楚,一手将瘦弱的闫老太太揽进自己怀里,下巴抵着她花白的头顶,眼中不禁又滑下一道泪来。 “伯母,您知道闫伯父死于何人之手,对不对?”赵子迈上前了一步,望着闫青城怀里瑟瑟发抖的闫老太太。他虽然看到了闫青城皱着眉头冲自己使眼色,却仍然不管不顾地将那句憋了许久的话问了出来。 “二十年前,您和闫伯父到底看到了什么?如果我没有猜错,那天,你们应该去了那间四水归堂的厢房,看到了那口黑色的老瓮。” 出乎赵子迈意料之外,闫老太太听到他的话后,竟然不哆嗦了,只呆滞地坐在那里,两个眼睛直愣愣的,仿佛陷入到无尽的沉思中。 赵子迈轻抿嘴唇,踟蹰一会儿,终于道,“我怀疑,那天在宗祠,伯父没有对我们讲出实情。” 见闫青城不语,他便接着说了下去。 “青城,宝田曾见到方丈和伯父到那间院子里去了,他还听到方丈对伯父说:那东西已经出来了。你说,他的意思是不是邪祟原是被困在瓮中的,现在瓮破了,它就出来了,”说到此处,他看了还在发怔的闫老太太一眼,又接着道,“你方才说你小时候见到瓮口上面盖着一块红色的布头,而穆姑娘和伯父也曾说过,邪祟的头上盖着一块红布,所以我想......” 他呼出一口气,尽量用平缓的语气陈述,“二十年前,伯父和伯母是否就是在那间院子中见到了它,而它,应该是闫家苦心隐藏的秘密。” 听闻此言,闫青城脸上迷茫之色愈重,“我从未听父亲提起过这件事,赵兄,会不会是你搞错了?母亲,您怎么......” 他怀里的闫老太太忽的坐直了身子,她用手指抿了抿鬓角的头发,幽幽望着烛光照不到的桌子下方,俄顷,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我揭开了那块布,它就出来了,从瓮里露出半张脸......”她说着忽然用双手捂住自己下半边脸,两只眼睛瞪圆了看着闫青城,眼皮子眨也不眨,像极了暗夜中捕捉猎物的猫。 第二十五章 药引 飨桑红玉汤第二十五章药引“它就这么看着我,”闫老太太盯着闫青城看了半晌,直到他头皮发麻,才忽的一笑,接着道,“要不是白霖反应得快,一把夺过红布重新罩在瓮口,它就真的出来了。白霖,白霖救了我啊。” 说到这里,她脸上的神情又变了,眼珠子转了几转,面皮上露出悲戚之色。嘴巴翕动了几下,她发出一声干哑的嚎啕,“他们说白霖去了呀,我知道,白霖还是被它杀了,它是要杀尽闫家人啊,不然,是断不会罢手的。” 闫青城被这番话惊得心神俱颤,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抓住闫老太太的肩膀,轻轻晃动几下,颤声道,“母亲,它是什么?父亲......父亲他可告诉您了?” 闫老太太用两只干瘪的手拼命在自己大腿面上反复摩挲着,刻板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许久之后,才又一次慢悠悠转过脑袋,冲闫青城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地哎呦了一声。 “作孽啊,他做了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就该想到这报应早晚会来啊。” *** 闫家那位先祖名叫闫青。 他当然不是因为在关帝庙睡了一晚,偶遇神仙指点才突然开窍的,他之所以能成为远近闻名的神医全部要归功于一碗汤,一碗据说是能治疗一切疑难杂症的汤。 只不过,这碗汤的药引很是稀奇,倒不是因为它罕见难寻,而是因为太过于残忍。 红玉汤的药引是人,是活人。 在人还活着的时候将之泡进药酒,让他的五脏六腑、血肉筋脉、皮毛骨头慢慢溶解在酒中,再加入异香封存三月,方可得到一瓮可治百病的红玉汤。 闫青并没有在药引的选择上多花心思,因为它只能是那个人——陶焕,那个住在他家隔壁的小伙子,那个将红玉汤的秘密告诉他的人。 那年,陶焕正准备参加乡试,所以整日闷在家里温书,哪都不去。可是有一天,他却突然找到了自己的邻居也是村里郎中的闫青,向他讨教一个问题。 陶焕说他偶得一本古书,里面详细记载了一种汤药的制作方法,那味药,就叫做红玉汤。 红玉汤以人肉入药,遍治天下绝症...... 可陶焕觉得此药的制作方法残忍怪异,所以便四处查阅医书,想搞明白其中的医理到底是真是假。然而他毕竟不通医术,因此便找到了闫青,向他请教红玉汤的原理。 拿到药方的闫青惊呆了,他以前只听说过红玉汤,知道它的药效,却从未见过如此详尽的记录。他捧着那本书研究了几晚,又一次找到了陶焕,告诉他其实《本草纲目》中也有人部,也记载了人肉的奇特疗效,所以红玉汤绝非虚妄无根的传言,而是一味真实的药方。 他还举出了许多例子,比如唐时陈藏器著《本草拾遗》,谓人肉治羸疾,意思是用人肉治疗不治之症。可是《本草拾遗》已经失传,所见的也不过是一些引用。还有“割股疗亲”的做法源远流长,最早见诸正史可以追溯到《旧唐书隐逸传》。据记载,当时有个叫王友贞的人为给妈妈治病,听了医生的话,竟然真的将自己屁股上的肉割了一块喂给妈妈吃。接下来“玄幻”的事情发生了:王妈妈在吃完儿子屁股上的肉之后,居然真的好了。 而类似的记载并非仅此一家,光是在正史中这样的例子就屡见不鲜,只不过都是寥寥数笔,并没有详尽记述药方,更没有像红玉汤一般,要求用活人作为药引。 闫青越讲越兴奋,全然没有注意到在一旁聆听的陶焕不知不觉间变了脸色,看着手里的古书陷入沉思。而等闫青终于反应过来时,陶焕已经拿着那本书走到灶台旁边,一把将它丢进燃得正旺的火焰中。 “这本邪书留不得。”看着书页被烧成灰烬,陶焕脸上的神情终于放松下来,“用活人当药引,违背伦理纲常,就算能医百病,也是以命易命,哪里还有半点医者的仁心可言?闫大哥,你我就当从未见过这本书,把这件事彻底忘了吧。” 陶焕看着闫青皮笑肉不笑的脸,深深呼出一口气。他天真地以为事情到此就完结了,却没想到闫青的天真早已被生活磨砺得没了踪影,更没想到他对自己动了恶念。 第二天是上元节,天还没黑陶焕的家人就到城里看灯了。陶焕因为要参加当年的乡试,所以就没出门,一个人在家温书。他还让姐姐帮他带个鲤鱼花灯回来,因为鲤鱼跃龙门,是吉利的寓意。 可是花灯买回来了,陶焕人却不见了。一开始,陶家人还以为他学得累了,出去散心去了,也没太放在心上。可是到了后半夜,陶焕还没有回来,陶家人这才着急了,慌着到邻居家和后山去找。可是所有能想的到的地方都找遍了,也没找到陶焕。 他就这样不见了,除了一箱子书,什么也没有留下。 陶焕失踪后,陶家人的生活就彻底被打碎了,一家人连地里的活也不管了,成年累月地到各地寻他。 只是他们没有想到的是,陶焕根本没离开过斋堂村。在一墙之隔的闫家,他被闫青封存在一口老瓮里,制成了“红玉汤。” 上元节的那个晚上,闫青偷偷来到陶家,将正在专心温书的陶焕打晕后拖走,藏在自家的地窖中,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和陶家人一起寻找陶焕。两天后,在陶焕将醒未醒之时,闫青将他投进准备好的药酒中,将瓮口用石灰浆封死。 是的,闫青早就抄录下来了药方,而他,也只能选择陶焕作为药引,因为这世上除了他自己,就只有陶焕知道红玉汤的秘密,所以他根本没有多余的选择。 当然刚开始的时候,闫青也怕过悔过,他整日瘫坐在那口老瓮旁边,嘴里含混不清地向陶焕忏悔,他甚至觉得自己能听到陶焕抓挠瓮壁的指甲声,“咔咔咔咔”,惊得他惶惶不可终日,以至于他家里人都以为闫青得了癫症。 请假一天 电脑不在身边,今天请假一天,第二十五章被屏*蔽了,可移步作者菌微*博(沧海一蜀黍)看完整版,明天继续哈 第二十六章 梦 可是三个月后,当闫青颤抖着双手打开老瓮的时候,他却惊呆了:瓮中没有恶臭,更没有陶焕的遗骨,只有一瓮乌黑泛亮的汤汁,上面浮着一层油脂,香飘十里,芬香扑鼻。 闫青患有常年不愈的喉疾,于是为了试验红玉汤的疗效,他先将自己作为试验品,喝下了第一碗汤...... 汤的味道......很香,不像一般的药酒或辛、或腥、或苦...... 入口便顺着喉咙滑下,没在舌头上留下一丝半点的粘腻和杂质。 可即便如此,闫青还是在喝下这碗汤药后,跪在地上呕了半天,将胆汁都吐了出来。 他本以为汤水都吐出来了,是断不会再有任何疗效了,可神奇的事情却随之而至。 当晚他一夜未咳,第二天起床时嗓子也不再干涩发疼,吞咽食物时长年伴随的异物感也都消失了。而当他开口说话时,他几乎认不得自己的声音了。因为那把嗓子清亮可人,简直可以媲美戏班子里的台柱子。 闫青狂喜之余心中未免惊诧,他没想到这红玉汤的功效竟然如此神奇和立竿见影,这一方面说明古书中的记录并非虚言,而另一方面也证实陶焕的身体已经完全溶进了药酒中...... 红玉汤就是陶焕,他用血肉之躯,造就了这瓮汤。 再往后,就是闫青城讲述的故事了,闫青靠着红玉汤腾踏飞黄,成了名闻四海的神医,连皇室亲贵都请他去看病。 而他自己,也因为这碗汤药活到了一百零四岁,最后老死在家中。 可是他死后,红玉汤却仍然在发挥它神奇的效用:闫家因为这瓮汤积累下了数额不小的一笔财富,更重要的是,闫家还因此结识了一批政界商界的大人物。这些人,本来是闫家人爬上梯子都够不着的,现在却因为这瓮汤,使闫家人变成了他们的救命恩人。而这张密集的关系网,为闫氏一脉的发达兴旺奠下了坚实的基石。 “倒不如这么说,是陶焕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促成了闫氏一族的昌隆畅旺,而闫家发家的根源太过于不人道,所以闫伯父才千方百计对外隐瞒,甚至对自己的儿子都没有透露分毫。” 赵子迈缓缓从椅子上站起来,看向闫老太太迷蒙的眼睛,从那双混沌空洞的眼珠子里,他仿佛看到那口黑漆漆的瓮,只不过,瓮中不再是空的,而是盛满了汤药,香气逼人的一瓮汤药。 “红玉汤消耗干净后,闫家人因为心虚,就请高人做法人将那口瓮封印住了是吗,可是瓮口的红布又是什么?难道是某种辟邪的物件?”赵子迈看到了闫青城脸上震惊的神色,却已无暇理会,只自顾自说出自己的推测。 “那不是什么辟邪的东西,”闫老太太嘿嘿一笑,眼中露出渗人的光,“闫青将陶焕推进药酒里的时候,因为一时慌乱,竟然没有将他贴身的肚兜扒下来。没错,陶焕那时已经十六岁了,却还穿着红色的肚兜,据说是因为他的姐姐极疼爱这个小了许多岁的弟弟,所以每年都要为他缝制一件肚兜,防止他睡时着凉。” “肚兜落进药酒里,他哪里敢伸手拿回来,就只能听之任之了。” “谁想,”闫老太太将目光转到自己的儿子的脸上,伸出手来在他立体的五官上轻轻摩挲,仿佛那是陶焕的脸,“谁想,那孩子全身都化了,肚兜......肚兜却还飘在红玉汤上面,悠悠晃晃,就像他无法安定的魂魄......” “后来他们找人看过,说,那件被药酒泡得泛黑的肚兜上,凝结着陶焕最后一缕善念,所以......只要用它封住瓮口,陶焕的怨气就不会出来,也就可以保闫家世代太平......” “于是他们就那么做了,给陶焕筑了块牌位搁在瓮里,又用肚兜封住老瓮,并将它放在一间修筑得和陶家老宅一模一样的院子中,借此来困囿住陶焕的怨气。” “所以那间院子在江南水乡风格的闫宅中才显得如此突兀,原来它是专门为了陶焕而建。”赵子迈的眼珠子上泛起一层冷冽的光,脸色也暗沉了下来,“可是那口老瓮,怎么破了呢?” 闫青城摇头,“我记得就是嘉言昏倒那日,整个府上忙作一团,后来,就有人来报说瓮倒了,碎了……” 说到这里,他茫然地望向闫老太太,“母亲,我不相信,你们都说闫家祖上行医,所以仁礼存心,甚至连生意上的对手,都不愿赶尽杀绝。闫家......怎么可能做出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情来?”闫青城的身子顺着床面缓缓滑下,双手却仍搁在闫老太太膝头。他现在就像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唯独心里剩下的那点不确信支撑着他问出这句话。 “亲口告诉我这件事的人已经死了,被它杀了,如今,还由得你不信吗?”一滴泪从闫老太太枯瘦的脸上掉下,落在闫青城乌黑的发间。 *** 赵子迈面前是一座小村落,村子依山而建,依势而就,高低错落,起伏自然,由中间高十尺的山石护坡分成上下两层,远远观望好似一片平房环绕着一座石墙山堡。 现在,整座村落仿佛被一层厚实的羊毛毯子遮盖着,不仔细观察,会误以为这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山包。 “下雪了,漳台地处东南,即便在冬季,也是不会有雪的。所以,这又是我的梦境吧?” 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踩着石阶一路上行,石阶都是紫石板和青石灰石铺成的,踩上去一个不小心就会滑倒。好在他是在梦里,身子轻飘飘的,所以才避免了一场惨痛的皮肉之灾。 走上台阶后,他停下脚步,抬头望向护坡左侧一座狭小的院落。院子和他在闫家见到的那座院落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稍显陈旧,显然已经有一些年头了。 看着院子斑驳的木门,赵子迈犹豫着要不要停下。就如穆小午说的,他先天八字极弱,经常会感应到一些常人感觉不到的东西。有时,这些东西甚至是以梦境的方式向他展示的。 他当然不喜欢这种感觉,但却身不由己。比如现在,他的身子就像被看不见的线牵着一般,不听使唤地来到了院子前。 第二十七章 一墙之隔 赵子迈轻轻推开门,却站在门口,没有跨进去。 他看见院子里的石凳上坐着两个人,从年纪看像是一对母子。女人四十来岁,荆钗布裙,挽成圆髻的头发白了一半,身子虚胖,说起话来三句一喘。 旁边坐的那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却生得清秀,虽然衣服也一样简朴,但看起来却是一副读书人的样子。此刻,他正一边洗菜,一边专心致志地听女人说话。 “你舅舅当时也是你这个年纪,比你还秀气些。两道眉毛像是用毛笔细细勾勒出来的一般,没有一丝杂乱,像个女娃娃似的。他还喜欢读书,那些繁杂难懂的句子,他毫不费力就能记住,连村里的先生都夸他聪明。” 女人回忆起往昔,脸上情不自禁泌出一丝微笑,可是很快,笑容被愁思替代,她叹了口气,轻声道,“不过这样好的小焕,怎么就没了呢?如果那一天,我没有和爹娘一起去看花灯,如果我没有走街串巷非要给小焕找那只鲤鱼灯笼,是不是他就不会出事了?” 男孩忙放下菜,湿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就去拽他母亲的手,“娘,您放心,我会好好读书,考取功名。到那时候,我会在全天下的城楼上都贴上告示,一定会把舅舅寻回来的。” 这话虽然孩子气,却很能带给人一些希望,于是女人眼中亮了一下,不过那光转瞬即逝,很快便黯淡下来。她摇头,带着几分狠劲儿和坚定,“不会的,小焕他早就不在了,这点我心里清楚得很。虽然心里不愿意承认,虽然我没有什么证据,但是我就是知道他早就不在了,我骗不了自己。” “可是您虽这么说,心里却还是盼着舅舅能回来的吧,”男孩说着指了指身后的西厢房,“这窗纸是新换的,柱子也刚刷过漆,房子里更是被打扫得纤尘不染,比咱们自己住的屋子都干净。” 听他这般说,女人略提了提神,“其实,我总觉得小焕还在,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魂魄还在。” 男孩子一愣,“魂魄?” “我曾......曾有好长一段时间不敢进这间屋子的,后来才慢慢好了。” “不敢进来?为何?”男孩盯住西厢房的窗户,许久都没有回头。于是赵子迈也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他忽然觉得,那扇黑洞洞的窗户后面,有一双红色的眼睛在看着自己,于是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那时......那时我总梦到他,”女人的声音中忽然多了几分不安,“可是他的样貌已经不是小焕了,眉眼模糊,还有些发福,像是......像是被水泡了很久的样子,可是过了一段时间,我就再也没梦到过他了。其实我是想见见他的,哪怕心里很怕,可不知为何,他却再也没有来过。”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眉头也越皱越紧,仿佛陷进了痛苦的回忆中。 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飘飘洒洒,像千百只蝴蝶迎面扑来,带着低沉的呼啸。 赵子迈有些听不清楚这对母子的谈话了,不过,他现在也不想听了。他走进院内,径直朝西厢房走去,无声无息推开房门,迈了进去。 屋子里的摆设极为简单,干干净净的一床一案,除此之外,就剩下一只半人多高的木箱,安静地停放在房间的一角。 “这箱子里就是陶焕的书吧。”他走到箱子前面站定,手指蹭着箱盖划过。稍顷,缓缓打开箱盖,在那些已经泛黄的书本上摩挲了几下,“书都被翻旧了,看来陶焕真如他姐姐所说,是个一心扑在书中的孩子。” 可是这样的人,又怎会知晓人世间的险恶呢?和他那个吃尽了人生疾苦,看尽了他人冷眼,一心只想谋取名利的邻居相比,他实在太过于单纯了。 恐怕......连死时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为何而死的吧。 念及此处,赵子迈忽然有些心酸,他仰起头,目光穿过窗户投向一墙之隔的闫家。他知道,陶焕就在那所院子里,在那口漆黑的大瓮中。虽然,他已经化成了一剂名闻天下的汤药,但是他的灵魂,却仍然在凝望着陶家,不愿散去。 院子外面响起一阵喧哗,紧跟着,一队人鱼贯而过,抬的是花瓶玉器画轴,提的是首饰玉佩香囊,呼啦啦一大群,涌进了闫家的宅院。 “娘,听说闫大夫给巡抚大人治好了旧疾,你看,这些东西,都是巡抚大人派人送给闫大夫的礼物。”男孩似乎有些羡慕。 “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我也有样东西要给你,小焕不在了,这玉牌就交给你吧,好歹,你身上也有陶家的血脉。”女人说着从衣襟里摸出一块玉牌,将它塞到男孩手里,“它是陶家祖上传下来的,你要收好,千万别掉了。” 外面喧哗声依然不断,偶尔还有欢声笑语传来,将这里衬托得更加凄凉。赵子迈看向男孩手中的玉牌:象牙白色,四四方方,质地中上,上面刻着“富、贵、寿、喜”四字。在他看来,算不得什么好物,但在陶家这样的人家,已经可以当做一件家传的宝贝了。 “以前,小焕总戴着它的,可他失踪那晚,这东西落在他屋里了,所以,这也算是你舅舅的一件遗物。你好生保管着,可别丢了。” 男孩点头答应,将那玉牌小心翼翼揣进怀里,一字一句道,“娘,我答应你,我会好好读书的,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话到此处,他忽然顿住,回头看向赵子迈站立的方向,眼中露出惊惧之色,似乎看到了什么极恐怖的东西。 赵子迈心脏一抖,便想立时离开陶焕的屋子,可手腕处却猛地一凉,激得他下意识的低头,看向下面那一箱书籍:一只泡得皮开肉绽的手抓住了他,手的下面,泛黄的纸页中,探了出来一颗脑袋,上面顶着一块红布,布面绣着金黄色的鲤鱼。 第二十八章 禁婆 醒来时赵子迈的衣服俱已湿透了,贴在身上,又湿又黏,很是难受。 他喘着气半坐起身,朝窗外看了一眼,发现天光已经大亮。不仅如此,外面吵嚷声不绝于耳,纷杂起伏,仿佛他所处的是一条热闹的街市。 赵子迈皱起眉头:他知道闫家规矩极严,下人们早已训练有素,平时一个个屏声敛气,绝不会这样叨扰到主人家和他这样的宾客。能让他们乱了规矩,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们已经不是闫家的仆人了。 其实前几天已经有下人陆续离开,可是在看到今天这等壮观的“景象”时,赵子迈还是不免吃惊:浩浩荡荡的一队人,有人推车,有人挑扁担,还有人只是简单地挎了几个包裹。每个人脸上都盛满了焦虑,步履匆匆地顺着甬道朝前走,仿佛恨不得一步跨出闫宅,仿佛不知哪一扇门背后会冷不丁闪出一个茹毛饮血的妖怪来。 “除了一些跟了闫家多年,主仆情谊深厚的,其他的基本上都走了,大多数说是家去几天,但依我看,闫家一日不宁,他们也是不会回来的。虽然他们大多签了卖身契,但闫家现在成了这个样子,我也不好强留他们,官府那边我来处理就是了。”闫青城不知何时来到他身旁,在赵子迈肩头轻轻拍了一拍,脸上露出一个略显疲惫的微笑,“子迈,你刚下船就赶过来给父亲祝寿,可没想到却出了这等事。把你牵扯进来,真的很对不住。我已经让人帮你备好了车马,你一会儿就出发,和宝田一起,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赵子迈眯着眼看他,忽而一笑,“原来我在闫二公子眼里,是这么个胆小怕事的人。” “子迈......” “除了胆小怕事,还薄情寡义,朋友有难,不说帮忙,反而转身就逃。” 闫青城打断他,“子迈,你不必用这些话来激我,闫家现在情况如何,你再清楚不过了。多留一刻就会多一分凶险,你和宝田还是快些离开为好。” 听到这话,赵子迈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涎皮赖脸地冲闫青城一笑,“我若不走,你还能用鞭子赶我出去不成?再说了,你大哥不是找了个禁婆过来吗?说不定那邪祟就被禁婆给治住了。” “你非如此不可?” “非如此不可。” 闫青城晃了半天神,忽觉眼角有些湿润,赵子迈见状忙在他肩头砸了一拳,“我可告诫你,别说什么感激的话,省得我听着肉紧。” 闫青城揉着肩膀,苦笑摇头,“罢了罢了,赵大公子决定的事恐怕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我们走吧,去见见我兄长请来的那位禁婆,听说她可是位远近闻名的大人物呢。” *** 闫予池请来的禁婆头戴鹰帽,身披五彩卦衣,腰里系着九面铜镜,脸上涂画着五颜六色的油彩,在两名徒弟的击鼓伴奏下,于闫白霖房前轻快舞动。只见她一会儿张开两臂拟鹰飞舞,一会儿蹿跳铺抓仿若猛虎,形态甚是滑稽可笑。 “这扮鹰扮虎的,就能抓住邪祟?”不知为何,赵子迈心中忽然闪现出一个人来,她临走前那一刻,回眸时有些轻佻的笑容。他觉得穆小午至少是比眼前这个打扮得花里胡哨的禁婆靠谱的,虽然她和穆瘸子两个逃也似的离开了闫宅。 “虎神鹰神,漳台这边的习俗,且看看吧,况且现在这当口,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闫青城话音刚落,禁婆忽的开始浑身颤抖,张牙舞爪,做疯癫之状。 “可能有大仙要附体了,”站在对面的闫予池喃喃说道,眼睛中聚起精光,“大师,你快看看,邪祟到底附在何人体内?” 一名徒弟冲闫予池“嘘”了一声,和另外一名徒弟一齐冲禁婆跪下,高声道,“住库堂把庙门开,家住穿堂鼓楼庙,当仙下马你得报报国号啦。” 禁婆闻言睁开眼操起一面鼓,慢慢敲起来,边走边跳,浑身依然发着颤,像生了重病一般。她面部通红,眼直发亮,看起来甚是可怖,以至于几个年纪小的丫头都被吓得哭了,还有几个甚至跪了下来,冲着她连连磕头。 “虎三太爷,您老人家一路辛苦,需要点什么?”徒弟恭顺询问。 禁婆瞅他俩一眼,忽然换了腔调,听起来仿佛是个声音粗噶的男子,“两百斤重的猪头来一个。” 她拿腔捏调,眼睛从围观的众人脸上一扫而过。 “吓,哪有这么重的猪头?”下人们听了纷纷议论着。 赵子迈抱着臂,瞅着她冷笑,“二百斤,怕是虎头也难能有这么重。” 禁婆见他的气势俨然异于旁人,心里已经怯了,面上却勉强保持镇定,冲他道,“去了尾巴就算到了”。 听她这般说,闫予池忙命人把早已准备好的生猪和一盘雪白的银锭子抬了上来。那禁婆一边擂鼓,一边绕着牲口转了一圈,眼睛忽然斜向上方,只露出两个白眼珠子,口中咕咕哝哝念个不停,抑扬顿挫,旁人无法听清她到底在说些什么。 “虎三太爷,您老人家给咱们个提示,那害人的玩意儿它到底藏在哪里?它手上已经有三条人命了,不能再任它胡作非为下去了。”一个徒弟凑上来,请示她的意思。 禁婆梗着脖子,脑袋颤了几颤,忽然一抬手,指向南边的内院,眯着眼道,“闫家之乱,起于内闱,妖异不除,必生灾殃。” “内闱?”闫予池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大仙,您的意思是?” 禁婆仿佛没听到闫予池的问话,她“咚咚咚”拍响了鼓,迈着大步朝南边的内院跑去,两个徒弟跟在她身后,其他人随着他们。有几个小丫头跟在后面嚷着,“不行,那里是夫人和少夫人的住处,你们不能去。” 禁婆却不理会,步子迈得飞快,眼看要踏进院门,脖子上却猛地一紧,身体失去平衡,整个人朝后仰去,若非紧跟其后的两个徒弟托住,非将腰椎摔断不可。 “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就敢随便乱闯,要是惊动了里面的人,你们别想有好果子吃。”闫青城极少这么疾言厉色,倒将下人们都吓了一跳。他将三人搡到一旁,转身对闫予池道,“大哥,内院怎么能让外人随便进去,这不是有违家规吗?” 闫予池看着弟弟冷笑,“规矩?原来你还懂规矩两个字怎么写啊?” 第二十九章 争执 火药味浓烈,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嗅到了。赵子迈走过去揽住闫青城的胳膊,刚想劝慰几句,却看见内院里西侧那间屋子的门开了,襄贞牵着嘉言从里面走出来,两张相似度极高的脸上皆写满了惊愕。 不过嘉言毕竟年龄小,在看到禁婆奇特的装扮和涂满了油彩的脸后,他竟忘记了还在祖父的丧期,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可随后便在襄贞的目光下,赶紧敛起了笑容。 “嘉言,和你母亲进屋去吧,这里没什么事。”闫青城的目光似乎不敢落在襄贞脸上,实事上从那晚被闫予池挑明心事后,他就没再和襄贞说过一句话,偶尔见到,也只是点个头便走,像做错了什么事一样。 “我们回房。”襄贞看起来倒是淡然,她抓着嘉言的手转身朝房门走,岂知刚迈出步子,却被一直冷冷盯着她的闫予池叫住了。 “夫人请留步,大仙说内院中藏着邪祟,我现在既是闫家的族长,便不能坐视不管,可否请夫人行个方便?” “大哥......” 闫青城刚要出言阻止,禁婆忽然一跃向前跳起,在其他人来不及抓住她时,冲进院内“咿咿呀呀”地围着襄贞和嘉言转了一圈,手指几乎戳到襄贞略显苍白的脸蛋上。 “头顶七星琉璃瓦,脚踏八棱紫金砖,迈开大步走连环。左手拿起文王鼓,右手拿起赶将鞭。文王鼓,柳木栓,栓上乾隆配开元。赶将鞭,横三竖四七根贤。赶山山得动,赶河河得干,邪祟快现形,否则将你赶。” 禁婆“呜哩哇啦”唱过后,忽然将手伸向后方,接过徒弟们递过来的一根长鞭,朝襄贞脚边的地上狠狠抽过去。 尘土飞扬,襄贞吓得身子一抖,攥紧了嘉言的手。嘉言更是“哇呜”一声哭了出来,一边将身子朝襄贞怀里藏,嘴里还叫着,“娘,她在说什么,我怕,我怕。” 闫青城冲进院内,飞起一脚将那禁婆踹翻在地上,一边冲院外的几个小厮喊道,“还愣着干什么,没看见小少爷吓到了吗?还不把这几个混言乱语的绑起来。” “宝田,你去帮忙。”赵子迈吩咐了一句后,又加了一句,“别吓着孩子。” 宝田点头,身子一闪已经进了院内,先那些小厮一步就去按那禁婆的脑袋。可是禁婆见他过来,忽然身子一软倒在地上,连嘘带喘,倒弄得宝田不好下手。 “闫公子,邪祟不除,家宅难安。我看到了,看到了四个魂儿在闫家顶上飘着,其中一个很小,还没有我的手掌大,他哭啊,哭自己还没出世,就已经没了性命啊......闫公子,虎神已经找到了邪祟,它就在这恶毒女人的身上,还在瞪着眼睛看你......如果不抓住它,它还要杀人,可能下一个,就是闫公子你了啊......” 襄贞的脸色倏地变得青白,她搂住嘉言,身子略略朝后退了一步。 “掌她的嘴,看她还敢不敢胡说。”闫青城气得哆嗦了,手指对着禁婆点了半天,才将一句完整的话说出来。 赵子迈于是冲宝田使了个眼色,宝田会意弯下腰,照那禁婆脸上脆脆地呼了几个巴掌上去。这几个耳光看起来不重,可却藏着玄机。禁婆的两颊登时就肿起来一大片,连嘴角都凸了出来,说话都说不利索。 “闫公子,闫公子......”她一边扭着身子一边冲闫予池大喊,“那是个女娃啊,眉眼和她娘长得一模一样,漂亮极了,母女俩哭得惨啊,因为没人护着她们,没人给她们伸冤啊。” 赵子迈瞅着她冷笑,“一两个月的胎儿,看得出什么眉眼,还能看得出相像?” 可是紧接着,他的心忽然一沉,眼睛陡然瞪大了,目光慢慢移到襄贞的脸上。 “大仙,你真的看到了翠筠?”闫予池跌跌撞撞走进院子,扯开围在禁婆身边的小厮,朝地上就跪将下去,手拉住她的袖子,“翠筠她......她说什么了?她怪我吗?” 他一行说,一行哭,眼泪和鼻涕缠在一起,糊了满脸,半点体面也不顾。 “大哥,你竟然信这个神婆的话?” 闫青城话说到一半就被闫予池搡开了,“你闭嘴,我在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大少爷,翠筠姑娘说,她现在最担心的就是您,她和孩子虽然已经被害死,但恶妇却仍然不愿意收手,她怕遭难的就是您了。” 闫予池瘫倒在地,愣了半晌,忽高声哭喊,“翠筠,她一心都只为了我,现在她人死了,却仍然想着我。我若不为她......不为我们的孩子报仇,我闫予池就白白在这世间活一遭了。” 言罢,他腾地从地上站起身,怒目瞪视着襄贞,粗粗喘了几口气,才咬牙冷笑道,“毒妇,你表面恭顺,没想到竟然藏了这么一副歹毒心肠,是我傻,是我闫予池看错了人。” 说着,他朝后猛一挥手,“来人,把她捆起来扔进下房。要是官府的人治不了她,我就亲手绞死她。” “要动她,先过我这一关。”闫青城挡在襄贞母子俩前面,目光从几个小厮转到闫予池身上。他眼球上掠过一道光,又一字一句道,“不管是谁。” 小厮们听了这话,俱都愣在原地,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好,闫予池仰着头笑了几声,拊掌道,“好,好,这就是名门世族的闫家,看看,小叔子为了嫂子,竟然不惜和自己的大哥拼命。父亲啊,幸亏您去了,才没看到这桩有辱家门的事情。” 闫青城被他这番话气得摇头顿足,连连嗟叹,他自小温和腼腆,很少与人起争执,所以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嘴。 手足无措间,襄贞的声音忽从背后飘来,很轻,却透着如磐石一般的坚定。 “青城,你照顾好嘉言,我跟他们走,别让人看了闫家的笑话。人间自有公理,公道自在人心,相信官府会还我一个清白。” 第三十章 姐姐 闫青城急得要去阻止她,肩头却被一只手拍了一下,回头,见赵子迈冲他轻轻摇头,意思是不要轻举妄动。 正在犹疑,襄贞的声音却又一次传来。她在闫予池身边站定,眼睛虽望着他,目光却像穿透了他,来到了别处。 “闫予池,你我相识于微时,我尊你敬你,把你当成我可以倚重的大哥。后来,我遵双方父母之命嫁到你们闫家,嫁与你为妻。这桩婚事,虽无带给我多大惊喜,但却令我心安。因为我觉得,我了解你,了解闫家,可以将你作为我终身的倚靠。婚后,我勤勉持家,努力做一个好妻子,好儿媳。我承认自己有许多不足,但是我一直在努力,我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颤了一下,又极力维持住平静的语调,接着道,“虽然我会感到伤心和疑惑,因为你的流露出冷漠和不耐烦,可是我发誓,我从未想过你会在外面有别人,更没有想到,你的一颗心,原来从不在我这里。” “这几日我也问出了一些事,原来你和翠筠......你们俩很早就私定终身,但是你也明白,闫家是绝对不会让你娶翠筠进门的。所以,当长辈们定下我的时候,你同意了。你觉得我年纪小,单纯,好掌控,即便有一天知道了真相,也不会做出让你难堪的事。” “你猜得没错,若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或许我也就忍下了。可是现在,”她深深吸了口气,嘴角溢出一抹有些绝望的笑,“我却不能也不乐意忍下去了。” 闫予池被她脸上这个决绝的笑容弄得有些不自在,他清了下嗓子,冷笑着咕哝了一句,“你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襄贞回头看向一直没有做声的嘉言,“我要带嘉言走,离开闫家,走得远远的,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因为我觉得他跟着你这样的父亲,早晚会变成同你一样不分是非、薄情寡义的人,我不要我的孩子成为这样的人。” 听她这么公然指摘自己,闫予池自是恼怒不已,他咬着牙想放出几句恶言,却被从地上爬起来的禁婆拖住了,她用肿胀的嘴角朝襄贞一撇,“闫公子,不用和她多费唇舌,她得意不了太久了,只要用我亲手画的符箓将她封住,那邪祟自会现身。到时候,您就看我和我这两个徒儿的本事吧。” 襄贞没理会她,只随着小厮们朝前走,围观的人群见她过来,纷纷朝后面退去,黑压压的一大片,迅速涌向墙根檐下,就像退潮一般。没有人敢说话,胆大的还能偶尔用眼角偷斜襄贞一眼,胆小的低头屏气,有几个甚至用手帕遮住了眼睛。 在这片压抑得令人心慌的寂静中,一个童稚的声音忽然刺透沉闷的空气穿过来。 “娘亲,您别走,不要离开嘉言。” 襄贞回头,眼中泛出泪光,她看着泪流满面被闫青城强拉住的嘉言,咬了咬嘴唇,终是不发一言,向着大宅深处走去。 她面前掠过一扇扇院门,一层层屋檐,她知道,那是她和闫予池一起经历的,再也回不去的岁月。恍惚间,襄贞仿佛又回到了儿时,她和青城在窗下唱儿歌,闫予池则挨着那扇窗读书,时不时发一下呆,看看外面没有尽头的蓝天和偶尔飞过的一只青鸟。 “灵山卫,灵山卫,几度梦里空相会。未曾忍心搁下笔,满纸都是血和泪。灵山卫,灵山卫,一草一木皆憔悴。闻说灵山高千尺,难觅一朵红玫瑰。灵山卫,灵山卫,多少情系天涯内?日日空见雁南飞,不见故人心已碎。灵山卫,灵山卫,一年一度寒星坠。遥望去年星在北,今年寒星又是谁?” 隔壁巷中隐约传来小孩唱歌的声音,襄贞轻垂下头,笑了。 *** 嘉言睡熟后,闫青城将他腰间的玉佩、荷包取下收好,又盯着他的睡颜看了一会儿,方才起身,蹑手蹑脚从房间里出来。看到赵子迈站在院中一棵树下等自己,便大踏步朝他走去,语气急切地问道,“子迈,你刚才为什么拦着我?我知道她是无辜的,她绝不会是邪祟的寄主。” “你怎么知道?别告诉我只是因为你对她多年的了解和一直暗藏的......爱慕之心。”说完,见闫青城似要动怒,他苦笑了一声,“青城,邪祟一旦侵入,寄主就变了,她和邪祟的思维已经混在一起,你不能再用‘了解’两个字来判断她了。” 闫青城嗤了一声,“你怎么和闫予池一样,对那神婆的话坚信不疑,难道她说谁是邪祟谁就是邪祟吗?” 赵子迈缓缓摇头道,“青城,我不是信她,我是信我自己。” 见闫青城愣住,他稍作犹豫,随后接着道,“你知道的,我从小便能看见常人所不能见之事,父亲找了许多人给我看过,他们都说我八字极弱,易通鬼神,要好生照养,方能平安长大。后来,父亲多方求问,礼佛拜神,为我寻找化解之法。所以,虽然这二十多年过得磕磕绊绊,我总算也长大成人了。可是青城,我心里其实是明白的,我从未有一天真正脱离这些奇诡之事,即便在欧罗巴留学之时,也是如此。我能看到它们,也能梦到它们,感知它们的经历、它们的憎怨。” “你在信中也提到过,我记得。可是子迈,你到底想说什么?”闫青城皱起长眉。 “我梦到了那个人,那个被做成了红玉汤的人。” “还……还有呢?” “我还梦到了他的姐姐,她很伤心,为了莫名失踪的弟弟,一生无法安乐。”赵子迈将目光投向脚下婆娑的树影. 树上,知了仿佛被烈日晒昏了头,叫声大得有些反常,却仍然无法掩盖住他的声音。 “他的姐姐和襄贞长得很像,虽然胖了一圈,眉眼却几乎一模一样。” 说完,他看到闫青城的眼睛慢慢瞪圆,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第三十一章 玉牌 骄阳将天空照得白得耀眼,好像一大张烧烫了的铁板。垂柳的细枝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蒙着一层尘土的叶子都蔫蔫地打了卷。远远望去,偌大的闫家宅院上面,似乎有一片掺杂着烟尘的蒸气在升腾。 禁婆从关押襄贞的那间下房中一踏出来,就急急地将身上的彩袍脱掉,接过徒儿递上来的一把大蒲扇,照脖子里咯吱窝下面使劲地扇着,鼻中冷哼一声,嘴里咕哝道,“小娘子倒是沉得住气,你们将她捆得那样紧,还用符箓把她贴得严严实实的,她都没吭一声,问什么都不说,就用那两个眼珠子瞅着地面瞧。” 她的语气很有些气急败坏的味道,眼睛斜着,将那张寡淡的长脸衬托得更加丑陋了。 “师傅,会不会是弄错人了?”一个徒儿试探着问了一句。 禁婆于是将蒲扇朝他头上猛地拍了一下,“错?怎么会错?临来前你不是找闫家逃出来的下人问过了吗,他们怎么说来着?那死了的丫鬟怀了大少爷的种,少夫人和大少爷闹上了。你说,除了她,还会有谁恨那死了的娘俩,总不会是她那个病恹恹的孩子吧?” 小徒弟摸着脑袋嘿嘿傻笑,“师傅说得对,是当徒弟的糊涂了,这么看来咱们那套话的银子可没白花,”他说着伸出两个手指,面带得意道,“二两银子,换回了满满一大盘,这闫家大少爷可真是出手阔绰。” 禁婆“哼”了一声,“他刚失去了最心爱的女人,一股怒气正憋在心里,无处发泄。咱们帮他找到了杀人凶手,他怎么能不感恩戴德?所以说做咱们这行的,本事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这里。”她点了点自己的脑瓜子,“这里要灵光,知不知道?” 俩徒儿忙不迭地答应着,争抢着上去帮她揉肩捶背,几个人说笑着,全然没注意到院门前站着的那个瘦小的身影。直到他走近了,他们才戛然而止,将笑声猛地吞回进肚中去。 “什么事这么好笑?说与我听好不好?”两道淡灰色的眉毛下面,是笑的弯起来的眼睛,清澄明净,不含一丝杂质。嘉言看着面前的三个人,似乎被他们忽然僵硬下来的表情逗乐了,他咯咯一笑,“快说说看嘛,到底是什么好玩的事,我也想知道。” 禁婆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俯下身看他,“小少爷,你方才真的什么都没听到?” “方才没听清,你再说一遍好不好?”嘉言真诚地看着她乞求道。 禁婆放下心来,冲两个徒儿使了个眼色,方拉起嘉言的袖子,“小少爷,这里不方便,咱们到别的地方慢慢讲话。” “我们家很大的,你想去哪里?”嘉言忽然收起来笑容,他这张脸,笑起来生动,没有表情时却显得很冷,尤其是那两个颜色很浅的眼珠子,像两个冰凌似的,冷得扎人。 禁婆看着他没有热度的眼睛,冷不防吓了个激灵,心间忽然飘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可是还没容她想明白,嘉言就又笑了起来,“不如去荷花苑吧,那里人少,没人能听到咱们说话。” *** 玉牌被闫青城握在手里,被汗水染得又湿又滑,好几次差点摔到地上。好在闫青城将它攥得紧,才没有弄丢了它。 他不明白,这么一块普通的玉牌,怎么就成了襄贞杀人的证据?可是,他心里却知道,子迈绝不会对自己撒谎,尤其是在这样一件事关闫家存亡的大事上。 子迈梦到了这块玉牌,而这玉牌恰恰是襄贞家祖传的,她一直带着,不久前才给了嘉言。 襄贞是陶家的后人吗?至少他从未听她提及过。他只知道襄贞的祖上是在翰林院做官的,从五品的官职,不大不小。后来告老还乡,后代中虽没人再吃朝廷的俸禄,却也开办书院,筹建学舍,置学田收租,是再正经不过的书香门第。 况且,她家从她祖父那一辈起便与自己家结识,两家关系一直很好,父亲若是对襄贞家的情况不了解,又怎么可能同意她嫁给大哥为妻呢? 不过,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陶焕的事发生在更早之前,距现在差不多有一百多年,那时候,别说他的祖父,就是祖父的父亲都还未出生,又怎会对陶家后来的状况了若指掌呢。而陶家一脉已无男丁,所以陶焕的后人就算与他有血脉上的联系,但是都不姓陶,所以父亲才有可能忽略的襄贞的身世。 可即便襄贞的嫌疑最大,她就一定是邪祟的寄主吗? 闫青城还是不信,他知道站在客观的立场,他应该和赵子迈持相同的想法。可是,对于她,他却永远都不可能客观理智...... “一会儿官府的人来了,你就实话实说,切忌感情用事。若真不是她,有我在,也定不会让官府的人冤了她,这点你大可放心。” 赵子迈的话轻飘飘传进闫青城的耳朵,他不知道自己听懂了没有,只恍恍惚惚点了点头。夏天的风将荷花的味道吹送过来,闫青城望着院中那片粉霞似的的荷花,觉得自己仿佛身处一个诡异的梦境中,尚未醒来。 明明前几日,他还在荷塘边同她一起赏荷,商量着父亲的六十岁寿宴。可是现在,他们中一个去了,一个被关押在下房,准备接受官府的审讯。 留他一个人在这里,独自承担着世间所有的孤独。 “噗通......噗通......” 荷塘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上下浮沉,声音有些大,将塘中层层叠起的荷叶撞得忽上忽下。 赵子迈停下脚步,侧头朝荷塘望去,眉间蹙起,“青城,这里面养鱼了吗?” “就算有,也没有这么大的,像半段木头似的。” 闫青城说着已朝荷塘走去,俯身将离自己最近的那片荷叶揭起:一张脸出现在他的眼前,它上面的油彩虽然被水泡得化掉了大半,可嘴角的那抹红却还在,顺着脸颊朝上晕开,像把那张瘦长的脸一劈两半了似的。 第三十二章 小叔叔 三具尸体被依次打捞了上来,并排摆放在荷塘边上。每一具的四肢都扭曲成怪异的形状,像是不会写字的孩子用笔画出来的弯弯曲曲的“大”字。 宝田蹲在尸体旁查验了半晌,方才走到赵子迈身边,低声回禀道,“公子,这三个人身上的骨头全碎了,胸部积水很少,应该是被杀掉之后丢入这荷塘的。” “邪祟,除了它不会有别人。”赵子迈看了闫青城一眼,又加了一句,“这神婆连自己都护不住,还想压制邪祟,这下子引火烧身了。” 话刚说到此处,几个小厮慌慌张张从院外跑了进来,皆是一头的汗,六神无主的样子像是背后有厉鬼追着。 “二少爷,少奶奶她不见了,绳子和符箓散了一地,屋门大开着,人不见了。”说完,他瞟了地上那三具怪异的尸体一眼,又快速收回目光,“二少爷,这几个人......不会......不会是少奶奶杀的吧?” “不许胡说。”闫青城怒斥了一声,可赵子迈看到他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铁青,显然被这句话刺中了。 “青城。”赵子迈上前了一步。 闫青城抬起手,嗓子里哽了半天,才终于说出一句话,“子迈你不用多说了,我答应你,会把事情的经过完完本本地告诉官府的人,让他们来处理这件事情,我不会再......插手了。” *** 嘉言还在床上睡着,他这一觉睡得有些长了,从中午一直到黄昏都没醒。 闫青城却有些庆幸:嘉言睡得这样熟,便不会听到外面的动静。就在刚才,十几个官府的衙役恨不得将闫宅里掘地三尺,反复搜查了几遍,也没有找到他们认定的凶手——襄贞。 对于这个结果,闫青城不知自己该开心还是难过,一方面,他很想找到襄贞,向她问个明白,问问她这一宗连着一宗的血案是否真的是出自她手;另一方面,他又希望她能逃得远远的,到那山高水远处,永远不要被找到,哪怕他这辈子都再也见不着她。 闫青城摩挲着手心里的玉牌,它现在已经被他的体温熨得温热,手感都滑腻了不少。他将它翻过来覆过去地看了半晌,又长长叹了口气,这才将它和荷包一同放在嘉言的枕旁。 “小叔叔,你为什么要叹气?”嘉言醒了,张开眼睛盯着闫青城,语气里含着点委屈,“小叔叔,娘亲去哪里了?他们把她带到哪里去了?” “嘉言莫要担心,”闫青城心里一酸,手指轻抚他的额头,“你母亲她过几日就会回来的。” 嘉言嘟起嘴,“小叔叔骗人,我方才做梦了,梦到娘亲送我的兔儿爷碎了,碎成一片片的,怎么都拼不好。我知道,娘亲她回不来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说完,他的眼泪“啪嗒啪嗒”落下,像断了线的珍珠,将枕头浸湿了一大片。 闫青城忙将嘉言抱入怀中,心疼地在他背上轻轻拍着,“做梦而已,嘉言怎么就当真了呢?那兔儿爷就放在书架上呢,你等着,小叔叔去给你拿过来。” 他说着就站起身,朝书架走过去。他依稀记得那兔爷是摆放在第三层的《幸鲁盛典》前面的,可是现在,它却不见了。 “奇怪,难道有人将它收起来了?”闫青城嘟囔着,一边将那几层书架上下看了个遍,可是那只颜色鲜亮的兔儿爷却像长了翅膀飞走了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有了吗?”嘉言眼中闪过一道人影,黑中透着点红,仿佛暗夜中灯笼的微光。 “是不是被人收起来了?”闫青城踮起脚,仰脖朝书架的最上层张望。 影子在嘉言身后出现了,刚开始,它像一片腾起的蒸汽,似要向空气中散开。不过很快,就骤然朝中心靠拢,凝聚成一团黑色的人影,比嘉言的身量还要小一些,头上顶着一块暗红色的肚兜。 肚兜上面绣着条黄色鲤鱼,须子细又长,两只鱼眼闪着黑亮的光,就像老瓮的外壳。 “小叔叔,你再找找,再好好找找......”嘉言的声音似乎细了一些,不过闫青城正专心找着兔儿爷,所以竟没有发觉。 黑影穿过嘉言的身体,朝闫青城靠了过去,不发出一点声响。红布在它头顶上下翻飞,它猩红色的眼睛便露了出来,钝钝的,没有半点生气。它越来越近了,荡起的布角几乎挨上了闫青城的后背。 “什么味道这么臭?”闫青城皱起鼻子,想回头看看,可是胳膊肘却撞到了什么,那东西掉落在地板上,便拼命叫了起来,“啾啾......啾啾......” “是我在漳台给你买的蛐蛐儿。”他暂且将别的事放在一边,弯腰把笼子捡起,重新放回到书架上。笼子里面的那个小东西似乎受了惊吓,叫得格外响亮。闫青城于是沮丧地摇了摇头,佯装生气道,“别叫了,嘉言不喜欢你,看,你这笼子都沾灰了。唉,我早该知道,小叔叔给买的东西,无论如何都不如娘亲买的好,是不是,嘉言?” 说着,他就回过头去,想看看嘉言是什么表情,有没有被自己逗得开心了一些。可是转头的那一瞬间,他却怔住了。因为他分明看到嘉言两只浅淡的眼球后面掠过了一道人影,倏地一下就不见了。 是什么呢? 烛火跳动了几下,他心中恍然一亮:是了,只是烛火映射出的光亮罢了,府中最近出事太多,自己也难免草木皆兵起来。 “我把这只蛐蛐送给别人玩吧,反正你也不喜欢。”闫青城挑起眉毛,脸上极力做出认真的表情。 嘉言眼睛里又鼓起两泡泪,“不行,兔儿爷嘉言喜欢,蛐蛐儿嘉言也喜欢。” 闫青城见他又哭了,心顿时就软了,他过去帮嘉言拭去眼泪,“不哭不哭,都是小叔叔的错,小叔叔不该逗你的。嘉言的话小叔叔都记得呢:在闫家呢,嘉言第一喜欢娘亲,第二喜欢的就是小叔叔了,是不是?” “我也没忘。”嘉言应了一声,眼中的光灭了,他靠过去,将脸蛋贴上闫青城的胸口。 第三十三章 兄弟 闫青城脸上绽出一个融融的笑,柔声道,“嘉言都记得什么?” “四岁那年,我生了场病,高烧几天都退不下。娘亲累倒了,你怕下人们不仔细,就搬到我房中亲自照顾我,擦身喂药,昼夜不歇。后来我痊愈了,你却染上了,烧到人都昏迷了,差点没扛过去。我还记得你病的那几天,我怕得很,怕再也见不到你,怕以后再也没人陪我玩了。后来你好了,从房里出来了,我看见你瘦脱了形,却还在冲我笑。” 闫青城脸上的笑意更深了,“那天你扑上来抱住我,还说了句孩子气的傻话。” 嘉言点了下头,眼神中透出一丝迷离来,“我说:小叔叔,从今天起,嘉言就欠你一条命了。” 闫青城将下巴颏抵在他的脑袋上,轻声道,“你姓闫,我也姓闫,我们两个是血缘至亲,断不用说这些生分的话。” 嘉言缓缓将眼角的泪水揩掉,唇角抿出一缕决绝的笑,“曾经,她也是这么告诉我的......” “谁?” 问出这个字的同时,门板上“砰砰”几声闷响,紧接着,闫予池含混不清的声音便传了进来,“青城,青城你在吗,陪哥哥我喝点酒。父亲走了,你便连大哥我也不放在心上了,你忘了吗?你小时候我抱过你,陪你读书识字,你现在竟然连哥哥都不认了吗?” 闫青城听他喝醉了,怕他再说出什么话来让嘉言听见,于是便推门走出去,扯住闫予池的胳膊往院外走,一边还吩咐几个闻声赶过来的丫鬟照顾好嘉言。 兄弟俩推推搡搡地来到一间院落门口,闫予池就站住不动了,他一只手搭在闫青城的肩膀上,另外一只手冲他肩窝夯了一拳,嘴里哼唧着,“闫青城,你小子可真会装,这么多年,竟是我这个哥哥白认了你。可是你没想到自己也识人不清了吧,竟然把她当成什么良善之辈。” 闫青城将他扯进院内,“咚”地一声合上院门,这才将他的手从肩头挥掉,压低声音道,“父亲才走了几日,你就喝得这样酩酊大醉,你怎么对得起他?” “他老人家早......早就不认我这个儿子了,我醉与不醉又有......又有什么关系?”闫予池将一句话说得磕磕巴巴,话毕,他捂住脸,泪水却从指缝“扑簌簌”落下,顺着他瘦削的下巴滴到衣襟上。 听他这般说,闫青城登时心软了,他叹了口气,揽住闫予池的肩膀朝屋里走去,“罢了罢了,大哥,今天我以茶代酒,陪你就是。” *** 酒过三巡,闫予池便醉得厉害,他本就已经喝了不少,再加上情绪低落,所以几杯黄汤下肚,人就不太清醒了。他半伏在桌沿上,时哭时笑,一只手指着闫青城,一只手握着只洒得一滴不剩的酒盅,东扯一句西扯一句。 他讲的最多的是自己和翠筠的过往,他们如何日久生情如何私定终身,他如何在他们经常私会的那间房子向翠筠保证,他一辈子只爱她一人,甚至准备来年就娶她进门。 可说着说着他话锋一转,数落起襄贞来。说他们两个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襄贞的“完美”让他畏怯,他在她面前,总没有和翠筠在一起的时候自在。他还说自己很后悔娶了襄贞,若没有这桩亲事,便不会有后面这些事,翠筠和父亲也就不会死得这样惨了。 “那订婚前你为何不对父亲说出来,父亲他并非不明事理之人,你若说你不同意这门婚事,他绝不会勉强你的。”闫青城皱起眉头,不耐烦地用食指和拇指搓着杯沿。 闫予池冷笑,肩膀抖了几抖,“他老人家当然不会强迫我,但是他会对我失望。青城,你知道吗?从小到大,我最怕父亲露出失望的表情,他明面上什么都不说,心里却将人鄙视了一百遍。青城,你可以说我懦弱,但你要理解我,我身为闫家长子,身上的担子比你重得多......青城你能理解我吗?我很苦的,我爱的人是翠筠,却不敢告诉父亲我要娶她,我不喜欢襄贞,却不敢违拗父亲......” 他趴在桌上哭了起来,“翠筠,她过得很苦的,跟着我见不得光地过了这么些年,却死得这样惨。你知道吗她是个好女人,很好很好的女人,她从没怪过我,还总劝我要对襄贞好一点。前段日子嘉言病了,她不知道有多内疚,四处去寻郎中,找方子,生怕嘉言好不起来......” “嘉言的病又不是她引起的,她为什么要内疚?”闫青城有些糊涂了。 “嘉言放风筝那天,回来后无意间撞破了我和翠筠的事,”闫予池看着酒杯喃喃自语,“他吓坏了,扭头就跑,翠筠和我没追上......所以后来他昏倒,翠筠便觉得有自己的责任......” “我一直没想明白嘉言为何会突然昏倒,原来如此。”闫青城恍然大悟,转念一想,又踟蹰着问道,“大哥,这么多年了,难道你和翠筠的事情一直未被人发觉?” 闫予池呵呵一笑道,“你可以说我们瞒得好,也可以说襄贞天真,不过,这么多年,她确实不知道我身旁有另外一个女人。” 话说到这里,闫予池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在闫青城还未来得及阻止的时候,将它一饮而尽,喝得一滴不剩。 饮完,他踉跄着站起,咧嘴冲闫青城笑道,“这个家以后能用得上的人就只有咱们兄弟两个了,青城,大哥以前做过错事,说过错话......你莫要放在心上,若你还是不愿意原谅大哥,那大哥......就在这里给你道个歉......” 他说着就要躬身,闫青城忙上前将他扶住,柔声道,“都是一家人,这样倒生分了。” 闫予池顺势扶住他,用力在他肩膀上搂了一下,“青城,我就你这么一个弟弟,以后不管是生意还是别的事,你都要多帮帮我,咱们兄弟一条心,再难的关也能……也能过得去。” 说毕,他就冲闫青城摆摆手,招呼门口站着的几个贴身小厮搀扶着自己去了。 闫青城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忽然涌出一点内疚来,他抿了抿干涩的嘴唇,想说些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第三十四章 它 月光澄净,将站在墙根下的赵子迈的影子拉得细长。 宝田拿了件衣服走过去,将它披在赵子迈身上,轻声道,“公子,夜里露水重,小心着凉了。” 说完,见赵子迈没有回应,还是锁眉望着地面发呆,他便又问了一句,“公子,邪祟已经逃走了,衙门的人将宅院搜查了几遍都没找到它,公子却又在担心什么?” “因为整件事中还有一个疑点尚未解开。”赵子迈见宝田瞪大眼睛,一脸疑惑地看着自己,便摇了摇头,接着道,“宝田,你说,它为何要杀那老管家?” 宝田愣呆呆看着赵子迈,过了半晌,才憋出一句话,“似乎确实没有什么理由啊,它杀其他人,是因为恨,那一把年纪的老头儿又哪里招惹到它了呢?” “你这句话只说对了一半,”赵子迈眼中有微光闪动,“它对翠筠的恨意又来自何处呢?” 宝田“噗嗤”笑了,“我的公子啊,女人之间的妒忌是最可怕的,那翠筠姑娘抢了它的丈夫,它怎能不将她恨之入骨。” “抢了谁的丈夫?”赵子迈不动声色又问了一句。 “它啊,邪祟啊。”宝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接了一句,心说今天公子怎生这么笨了,一直问一些显而易见的问题。 赵子迈露出一个有些倦怠的笑,“也许吧,也许你是对的,毕竟我对邪祟附体之事也不通,不知道那被附身之人是否还有自己的思维,是否还记得附体之前自己的爱恨情仇。” 宝田抓抓脑袋,恍然大悟道,“我懂公子的意思了,您是说闫家少夫人既然已经被邪祟附身,就只会为陶焕的冤屈复仇。那翠筠姑娘不是闫家人,死前又无人知道她怀着闫家的孩子,所以邪祟不应当找到她身上。” 赵子迈点头,“但这只是我的推测,实事如何很难说得清楚,若是那穆姑娘在,或许还能向她请教一二。” 宝田耸耸肩膀,眼中露出一点鄙夷来,“公子,依我看,就他们两个那点子蹩脚的三脚猫功夫,也未必说得清楚。” “你未免太小看他们两个了。”说完这句话,赵子迈陡然想起穆小午那双红得透亮的眼睛来,他冷嗤一声后,自言自语道,“还是不要回来的好,否则,岂不是刚出虎口又入狼窝。” “公子,啥意思啊,我怎么听不明白?” 宝田听得糊里糊涂,赵子迈却懒得再跟他解释,只故意打着哈欠喊他回房。两人一前一后朝屋子走,已经走到门边,赵子迈一条腿都跨进了门槛,却忽听宝田轻喝一声,一把抽出了从不离身的长剑。 “谁?”宝田眯缝着眼,目不转睛看着黑洞洞的院门。 门半掩着,只露出一条黑色的缝,夏夜的风正冲过缝隙吹进来,拂过赵子迈的皮肤,在上面激起一层细密的小疙瘩。 “怎么了?”他折返回宝田身旁,轻声问道。 宝田忙将长剑挡在赵子迈身前,眼睛却仍然充满警觉地望着门缝,压低声音道,“公子,刚才门前闪过了一道人影,我问,他却不答,恐怕......不是什么善类。” “出去看看。”赵子迈朝门边一偏头,抬步便要走。 “公子,不行,太危险了......”宝田任凭赵子迈推了自己几下,就是岿然不动。 赵子迈不耐烦了,伸手在他腰间挠了一把,宝田最怕痒,被这样抓了一下,身子一抖,遂踉跄着朝前走去。主仆两个就这么推搡着来到门口,宝田抓住门框不动了,赵子迈两手压着宝田的胳膊,目光直朝前方的甬道望过去。 月色柔美,在甬道中洒下了一片银辉,将所有的角落都一览无余地照亮了,每一块青砖都能看得清楚。就着月光,赵子迈发现甬道中连半条人影也没有,除了被风吹得簌簌作响的白灯笼,就只剩下一只迅速贴着墙边溜过去的三花猫。它弓身一跃,身姿优雅地隐匿在甬道尽头,只留下一阵由近及远的沙沙的脚步声。 “什么也没有。”赵子迈看着猫尾巴消失的方向,皱起了眉头,“宝田,你确定看清楚了吗?” 宝田被他这么一问,十分确定的事也变成了三分,于是结结巴巴道,“许是......许是那只猫?” 赵子迈稍稍舒了口气,刚要责备宝田以后遇事不要再一惊一乍,却觉后方扑来一道风,随即,腰间被两只手死死拽住了。 宝田反应快,伸出手将赵子迈扯向身后,那拽住他的人便扑倒在地,浑身抖作一团,口中还含混不清地嘟囔着什么。 “闫伯母?”赵子迈认出那一头散乱的灰白的头发,于是连忙俯身将她扶起,柔声问道,“伯母,这大半夜的,您怎么一个人在宅子里乱跑?照顾您的丫鬟们都去哪里了?” “它来了,”闫老太太紧紧箍住赵子迈的手腕,指甲陷进他细嫩的皮肉中,她翻起眼睛盯视着他,声音颤得几乎听不清,“它又来了,我......看到......看到它了。” 宝田急得忙去扮她的手,却被赵子迈瞪了回去,他急切地询问,“伯母,您看到什么了?” 闫老太太眼中的恐慌几乎要溢出眼眶了,她上下颌的牙齿“嗒嗒”碰撞在一起,手指却在拼命揪着自己垂在脸颊边的头发,将它们一绺一绺地从头上扯下来。 “它掰碎了她的骨头,一根一根地掰,连手指头都不放过......那两个小的跪在地上求饶,它说只要他们不叫,就放过他们......可是,它根本没打算放过一个人,”闫老太太愣了一下,猛地抬起头提高了声音,“它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 赵子迈和宝田被这冷不丁的一声喊叫吓了一跳,刚想再问些什么,闫老太太却幽幽朝两人斜了一眼,肩膀蹭着墙面朝前走去。 “怎么会是他?我不相信是他......”她咧着嘴干笑,声音里却透出无尽的凄苦。 “它是谁?”赵子迈看着她的背影,高声问道。 “不是......不是她......”闫老太太语无伦次地喃喃自语,她的背影被月光照得泛起一层毛边,像荒原上刚刚冒出头的杂草。 可只是眨眼的功夫,闫老太太的身体就蹭着墙面滑下,绵软无力地倒在地上。 第三十五章 撞破 烛光闪动,照亮了闫老太太涂满了沧桑的脸。皱纹像一条条蜿蜒的河,从她紧闭的双目旁流淌开去,散落到鼻翼、耳根、嘴角,将一张脸填得满满当当。 丫鬟们给闫老太太抹脸擦身,又换上了一套干净透气的衣服后,就退下去了。闫青城细心将她的头发梳顺拢好,这才将帏帐放下,走到外间屋子。 赵子迈坐在桌边,面前的茶却是一口没动,见闫青城出来,他忙站起身,问道,“伯母没有大碍吧?” 闫青城冲他摇头道,“没事,暑气伤身,现在已经睡着了。” “伯母看到它了。”赵子迈转入正题,蹙眉看着闫青城,“而且,她还颠三倒四地说了些话,什么‘是他不是他’的,我虽听不明白,却总觉得这件事或许不像它表面上看起来这般简单。” 闫青城眼中一亮,“母亲的意思是,它不是襄贞?” “可不是她又能是谁呢?我思来想去都理不清楚。”赵子迈眉间的愁思更重了,“青城,邪祟杀了翠筠,假如它还有寄主的思维,那这世上最恨翠筠的可不就是襄贞了吗?” 闫青城的声音忽然抖动得厉害,“可襄贞是在翠筠死后才知道她和大哥有私情的,虽然襄贞自己也曾说过,但今天是大哥亲口证实的......” 赵子迈困惑不已,他看着闫青城怔了半晌,方才道,“那它究竟为何要杀死翠筠?” 闫青城缓缓站起身,他的脸白得像瓷片,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掉。他用手费力地抠着桌沿,指节绷得发青,“子迈,有一个人曾撞破了大哥和翠筠的私情。” *** “灵山卫,灵山卫,几度梦里空相会。未曾忍心搁下笔,满纸都是血和泪。灵山卫,灵山卫,一草一木皆憔悴。闻说灵山高千尺,难觅一朵红玫瑰。灵山卫,灵山卫,多少情系天涯内?日日空见雁南飞,不见故人心已碎。灵山卫,灵山卫,一年一度寒星坠。遥望去年星在北,今年寒星又是谁?” 嘉言手里抱着一捧花,哼唱着襄贞新教给他的儿歌,穿过层层院门朝里面跑去。几个陪同的小厮跟在他后边,边擦汗边一叠声地叫着他的名字,追得气喘吁吁。可他却故意要捉弄他们,脚下的步子不仅没有放慢,反而更快了。 “才放了这么一会子风筝你们就累了,真是不中用。”他回头看着几个人越来越远的身影,咯咯笑着转了个弯,眼睛滴溜溜一转,瞅准一间鲜有人来的别院,“哧溜”钻了进去。 那院子原来住着个戏班子,后来因为几个来听戏的宾客为着其中一个角儿起了几场冲突,闫白霖未免生事,便将戏班遣散了。而这间院子,也就用来摆放一些很少用的杂物,平日里极少有人进来。 嘉言藏在戏台上的柱子后面,一边极力忍住笑,一边探出半个脑袋偷偷摸摸朝院门处看。他听到“哒哒哒哒”的脚步声,便赶忙蹲下身子,摒着气不动。可是追他的那几个小厮似乎没想到他会躲到这里来,竟一个接着一个,鱼贯经过院门朝前跑去,一会子功夫,脚步声就再听不到了。 “这几个傻子,就这么跑了?”嘉言脸上露出失望神色,他嘟着嘴从戏台上跳下来,将手里的花捻碎了几朵,随意丢在地上,重重叹了口气。可是下一刻,他忽的又高兴起来,眼角眉梢皆洋溢着喜悦,“对了,我去找小叔叔玩,他今天刚从外省回来,一定给我带了不少新奇玩意儿。” 想到这里,他将残破的花枝掷在地上,毫不怜惜地从上面踏过去,又有一搭没一搭地哼起了那支歌谣,径自朝院门的方向走去。 谁知歌声一起,离戏台最近的那间房中就传出了“嗵”的一声脆响,似有什么东西被撞落到地上。嘉言一愣,遂回头朝那间屋子望去:窗子被一只高大的橱子挡得严严实实的,一丝缝隙也不留。 他看着那扇将屋子完全与外界隔绝开的窗户,心中慢慢爬上一缕疑惑:遮挡得这么严,在屋里找个东西都费劲吧。可这个念头只在他脑中一闪,就飞快地掠过去了。对于一个小孩子而言,“玩”远比任何事情都来得重要,更别说是这么一件完全与己无关的小事。 于是嘉言麻利地抛下那稍纵即逝的疑惑,转头就欲离开,可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熟悉的声音。它牵扯住他的身体,也将他的思绪从别处拉了回来。 那声音属于闫予池——嘉言的父亲。 它很粘腻,还带着缕陌生的温柔,让嘉言心头的困惑不由地又加深了一层。 他说:“弄疼你了吧?” 嘉言眨眨眼睛,又一次将目光投向那扇被橱子遮挡住的窗户:怎么父亲伤到谁了吗?可若是把别人弄伤了,他为何还能用这种语气说话,虽然愧疚,但似乎又透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夸耀。 嘉言想不明白,踟蹰间,双脚却不听使唤地带着他朝屋子走去。他的步子迈得很轻,虽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似乎在被一种天生的却又未曾破土而出的东西指挥着,做贼一般挪动着脚步,一点点朝那间屋子靠了过去。 直到另外一个声音传来,他方才定住了,不过这时,他已经来到门边,眼睛距门缝不到半尺。 “唔。” 另外一个声音没有明确回答闫予池的问题,只含糊不清地“唔”了一声。 嘉言身子一凛,差点脱口叫出那个名字:翠筠,翠筠姐姐?她为何会和父亲一起,在这间昏暗的屋子中?不仅如此,她还被父亲弄伤了...... 他看着面前的那道夹缝,身子不由地又朝前一凑,将眼睛贴了上去。 翠筠正在系扣子,系完自己的,又去帮闫予池。她的手指很软,平时服侍嘉言穿衣的时候是很利落的,可现在,她和闫予池说笑打闹着,那扣子竟像永远都系不完似的。 嘉言忽然不想再看了,他觉得胸口闷闷的,有种想吐的感觉。 他捂住嘴巴,转身就跑,胳膊肘却不小心撞到门板,发出“咚”的一声。 第三十六章 起因 跑到院口,嘉言隐约听到身后有开门的声音,依稀还听到闫予池在喊自己的名字。可这声音没让他停下,反而像催命的鼓点,让他加快了步子,拼劲力气跑出了院子。 眼睛似乎被泪水糊住了,耳朵里也嗡嗡作响,像是有成千上万只蜜蜂争先恐后涌来。 只有脚下的地是真实存在的,是他能感觉到的。他踩在地面上,脚底板被结实的地砖震得生疼,可就是这点疼提醒着他,他还醒着,不是处在一个迷蒙的梦境中。 不知跑了多久,不知穿过了几条道,几扇门,嘉言终于跑不动了。衣服被汗水浸透了,一层层裹在身上,似有千斤重。胸口疼得快要炸开了,吸入的气仿佛全部堵在里面,找不到一丝可以抒发的出口。他不得不停下来,扶着墙一步步朝前挪动。 前面走过来一行人,嘉言看到他们,脑子还钝着,身体却兀自朝旁边一闪,钻进了离自己最近的一间院落。他将门掩上,蹲在地上大喘了几口气,一直喘到那颗突突跳动的心脏舒缓下来,这才复又站起身,回头打量自己身后的这间院子。 这里简洁得有些怪异,正冲着他敞开大门的屋子内,摆放着一口漆黑的大瓮,只有这么一口大瓮,除此之外,什么家具摆设都没有。瓮口覆着一块红布,边缘已经糟了,黑油油的,挂着参差不齐的线头。中心处似绣着什么图案,黄澄澄的,看不清楚。 嘉言没有留意到这份怪异,现在,他脑海中全部是方才看到的那一幕,那两个纠缠在一起的男女,父亲身上那件似乎永远也穿不好的长袍。 他抹了把汗,失魂落魄地穿过院子,来到那口大瓮旁,盯着瓮身上映出的自己的影子瞧。可瞧着瞧着,他却忽然打了个激灵,一直游离在外的神识像被一根线猛扯了一下,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嘉言看到瓮身上的那个影子在笑,眼睛弯弯的,还是他的样子,可瞳孔却血一般的红,就像他身后那轮正在下沉的落日。 恍惚中,他似乎听到一阵郎朗的读书声,从瓮中传来,很不真实,仿佛跨越了漫长的岁月,才终于降落到他的耳中。 “水信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乎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 声音顿了一下,又出现了。 “谁?是谁在门外站着?” 一片静默,紧接着,读书声又响起了,“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 “噗。” 有什么东西被钝器击打了一下,读书声彻底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衣物摩擦地面产生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嘉言知道,那个读书的人被拖走了。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贴上冰凉的大瓮,“影子”也依样学样地抬起手,和嘉言的指尖对接在一起。 “红玉汤......世间知道它的只有你我两人,我......没有办法,陶焕,你莫要怪我......” “不要。”嘉言失声叫了出来,他的心脏被绝望一层层缠绕,而紧随其后的,就是一股压得他透不过气来的恐惧。 “噗通。” 他觉得自己的身子掉进了“水”里,那“水”原本是冰凉滑腻的,透着一股子清甜的味道。可是过了一会,脚趾尖却猛地一疼,像被针挑开了一个口子似的。还未容他想清楚,疼痛便迅速蔓延开来,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像被针尖一点点朝外挑着,先是皮肤,后是肌理,再后来,针尖越嵌越深,深可入骨。 终于,他的骨头被扎穿了,刺透了,崩裂开来,骨头渣子溶散到水中,化开了。他张嘴欲喊,哪知舌头早已融化,脾肺肝肾也被泡得胀开,发出轻微的爆裂声,一个接一个的消失了。 “水”的颜色变得愈来愈深,温度也愈来愈高,气泡从底部扎着堆朝水面涌去,它开始沸腾了...... 心脏炸裂了,紧接着是那一对澄澈的眼珠子,它们看遍了世间圣贤的书册,却独独识破不了那颗刁恶的人心。 “啊。”嘉言发出了一声哀哀欲绝的喊叫,想要收回自己触着瓮身的手指,可用了几回力,不仅没能将手撤回来,反而朝瓮身反推了过去,像被瓮里面某种东西用力拉扯着一般。 老瓮摇了几摇,终于朝后方倾倒过去,发出一声脆响。瓮口裂开了,一个漆黑的牌位从里面滑了出来,只从上至下刻着四个字:陶焕之位。 嘉言呆呆看着那个名字,似连魂识都被它吸取了一般,汗水和泪水融在一起,顺着他的面颊落下,他浑身打着颤,连牙齿都不受控制地“嗒嗒”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耳中传来说话声,时断时续的,他费了好大力气才听清楚。 “怎么把那间院子打开了,老爷不是反复交代过这院子不能开的吗?” “再过几日就是老爷的寿辰,您不是吩咐要将宅院彻底清扫吗?那几个新来不懂规矩,就把院门开了打扫了......” “把那几个全赶出去,一进来就触老爷的避讳,这样的人留不得。” 说话间,脚步声已来到院外,嘉言心急如焚,忙折回院中躲在檐柱后面,弯腰低头,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几个仆人推了院门进来,一眼便看到倒在地上的老瓮,吓得跑进屋子围在瓮边。嘉言趁他们慌乱之际,猫腰溜出院子,不要命地跑远了。 前方,夕阳已经沉落,只留下一点浅浅的晚霞,被风吹得散开了,露出下面铅灰色的天。一只灰鸟从低空飞过,冷不丁“呱”的一声,将嘉言惊得猛地停下脚步。他喘了几口气,勉力稳定住心神,刚想将方才那件怪异的不能再怪异的事情整理明白,却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头上顶着一样东西,一晃一晃的,将一阵浓重的恶臭带到他的鼻间。 第三十七章 祠堂 嘉言抬起眼睛,盯着那件红里透黑的肚兜,两个眼珠子被那抹红色映得通红。 “小少爷,小少爷,您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可让我们一顿好找。” 身后有声音传来,嘉言心中一动,忙要回头答应,可就在转身的那一刹那,他却感觉罩在头顶的红布不见了,弥漫在身旁的臭味也消散得干干净净。与此同时,天灵盖上传来一阵刺骨的寒意,仿若有一根冰锥从头顶刺下,直扎进他温热的脑髓中。 双腿终于无力支撑住身体,他两眼一翻,在一片惊呼声中一头栽倒在地上。 *** 月亮的光晕像滴在宣纸上似的晕开了去,银辉铺陈下来,夜与大地连成一色,消逝在嘉言冰霜一般的眼眸中。 他身后,两个已经断了气的衙役仰躺在地上,手脚被折成怪异的形状,脖子耷拉在胸前,看上去全身的骨骼都断掉了。 嘉言拾级而上,拍了拍闫氏祠堂乌黑的大门,嘴角挑起一抹冷笑,“父亲,父亲你躲在里面做什么?你不是很想知道翠筠死前说了什么话吗?你把门打开,我就将她说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闫予池的酒早已醒了,在亲眼看着嘉言杀了那两个跟着他的衙役之后。现在,他躲祠堂的一间偏房里,浑身打着哆嗦,汗水一层覆着一层,像一只刚从水中捞出来的公鸡。 他到现在都没有想明白,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今晚别了青城,他就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可脱衣上床后,酒精并没有起到该有的作用,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子都是闫白霖和翠筠生前的样子。他们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他竟有些记不得了,因为,那应该是最普通不过的一句话,是他平日最常听到的一句话。 或许,是一句贴心的叮咛,或许,是一句善意的提点。可不管是什么,现在,这样再寻常不过的话他是听不到了,永远也听不到了。 悲伤仿佛汹涌的潮水,从心底深处涌上来。现如今,闫予池终于明白了常听人说起的那句话:失去亲人的痛苦并不是从一开始就能体味的到的,它来自于生活的点滴中,日积月累,逐渐加深,最终,会在一件看似不起眼的事情上一举将你击溃。 比如现在,他躺在床榻上,忽然想起自己以后再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了,忽然觉得心中像刀绞一般,疼痛难耐。于是,他索性起了身,随便披件衣服走到门外,在两个守在院里的衙役的陪同下,朝闫氏祠堂走去。 一路走来他并未发觉有人跟着自己,在抱着闫白霖的棺材痛哭流涕的时候,他也没觉察出有什么异常。可是在发泄了一番,准备离开祠堂时,他却看见棺材前面香炉中的三根香同时灭掉了。 香火断了,是很不吉利的,不过此时闫予池还没有多想,只命守灵的下人赶紧再去换三根香重新插上。可是那名老奴离开了之后,许久没有回来,就在闫予池几乎要动怒的时候,他却等来了另外一个人——闫嘉言。 嘉言没有穿孝服,只着平日里穿的衣服,腰间的玉牌与镶了翡翠的腰带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当啷”声。 他从黑暗中走来,瘦小的身体被月光镀上了一层银色,看上去像一个不真实的影子。 闫予池看着儿子,脑中一时间转不过弯儿来:他为何不着孝服?为何深更半夜一个人到祠堂里来,连个跟着的人都没有?他的神情为何这般阴冷,一点都不像平日那个和善又伶俐的孩子了。 可千头万绪,最后只汇成了一句话,“嘉言,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闻言,嘉言笑了一下,抬头看向他父亲道,“我来看热闹啊。” 闫予池眉头拧了一拧,“热闹?看什么热闹?你祖父停灵在此,你怎能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来?” 嘉言不仅没被闫予池的呵斥吓到,脸上的笑意反而更深了,他轻一抬手,将手心里被捻成粉末的三根香洒到地上,“闫家的香火要断了,闫家的人要死绝了,这份热闹难道不值得看吗?” 这话刚说完,忽然卷来一阵风,将地上那堆棕黄色的粉末吹起,扑了闫予池一身。闫予池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手指颤巍巍抬起,直对着嘉言,“香怎么......怎么会在你手里?” 话说到这里,他迷迷糊糊的脑袋终于清醒了一点,不过喉咙却像被堵住了,“吭哧”了半天,才终于艰难地说出两个字,“是......你?” 嘉言不语,只幽幽看着前方,眼底的光明暗不定。他背后慢慢腾起一团白色的烟雾,很快,烟雾凝结在一起,化成了一个黑魆魆的人影。人影头上顶一方红布,一方和它的眼珠子一样红的红布。 红布上下起伏,它便也朝闫予池站的地方靠了过去,一蹦一蹦的,身子忽隐忽现,仿佛行走在阴阳两界一般。臭气随着红布的抖动从里面飘出来,夹杂在湿热的空气中,又多了几分粘腻,令人闻之欲呕。 “啊。”闫予池终于叫了出来,声音不大,却含着深重的恐惧。 两个陪同的衙役本来也被这怪异的一幕吓到了,僵在原地不动,现在听到闫予池的叫声,反倒是清醒了。两人皆拔出了佩刀,挡在闫予池面前,脸上的神情却仍是惊恐的,只将刀朝那邪祟的方向指着,期望它能就此停住,不要再靠过来。 这一招似乎起了作用,邪祟来到刀尖前面,便不再动了,红布抖动着,像一只巨大的蝴蝶闪动着翅膀,将一股子腥气带到几人鼻下。 闫予池觉得自己双腿已经不听使唤了,它们抖得那样厉害,仿佛用不了多久就会化成一滩烂泥。可身体上的变化远不及他心中的震撼来得大,他的目光从邪祟身上转到嘉言的脸上,又迅速转回来,口中无力地呢喃道,“怎么会是你?怎么可能是你?” 第三十八章 噩梦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邪祟却倏地消失了,连带着那块红布,一下子没入了夜色中,无声无息的,像从没出现过一般。 若非嘉言还僵着身子站在那儿,两个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他看,闫予池几乎要以为方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他发的一场噩梦。 如此又站了一会儿之后,一个衙役回头看了闫予池一眼,显然是在询问他下一步要如何是好。闫予池晃晃脑袋,将最后一丝醉意驱逐出去。刚要答他,却见那衙役的眼睛猛地瞪大了,五官扭曲着,好似在承受极大的痛苦。 “你......”闫予池虽怕,脚下却不由地上前一步,想要施以援手。可是话还未脱口,他浑身的汗毛就一根根炸了起来,像被一道雷从头顶劈下。 他看到了一双手,一双乌黑枯瘦的小手,穿过衙役的后脊梁骨,从他的肚脐处透了过来,又顺着他的肋骨一点点摸了上去,经过锁骨,在于脖颈处死死锁在一起。 伴随着“咯嘣”一声,那衙役的脖子软绵绵挂了下来,脑袋搭在右肩上,舌头从口中探了出来,歪在满是血沫的嘴角。 方才还好端端的一个人,现在却像一只被拧断了脖子的鸭子。手中的长刀落到地上,他“啪嗒”一下倒在另一个衙役的脚上,从脖颈处涌出的鲜血染红了同伴的靴面。 另外一个衙役哪里见过这样诡谲的场面,他“啊啊”干叫着,将压着自己的那具尸体踢到一边,转头就朝祠堂的大门跑。可是将将只跑出五六步,官服的领子却猛地朝后一收,他被一只无形的手扯了一把,身子直朝闫白霖的棺木飞去,在棺材板上面连打了几个滚儿后,重重落在棺材前面。 棺材很大,衙役的身体被完全遮挡住了,可即便如此,单从那一声声痛苦的嚎叫声,闫予池也知道他此刻在承受着什么样的折磨。一些横飞出来的碎肉和骨头,溅到那口巨大的棺木上面,发出细微的“砰砰”声,还有一些,飞溅到了闫予池的头面、身上,甚至,他唇边都能隐约能品出一丝腥甜的味道。 有那么一个瞬间,闫予池觉得自己快疯了,他不敢相信这样一场残忍的杀戮会如此鲜活地展现在自己面前,而杀人凶手还是自己的儿子,虽然嘉言从始至终都没有动,只用一双眼睛冷冷地瞅着他一手创造出来的人间炼狱。 闫予池忽然觉得脑袋里很疼,像有人用钢锯在割他的脑子似的,疼得他直打了几个激灵,冷汗沿着脊骨簌簌落下。可是这疼痛却让他从迷茫和慌乱中清醒过来一半,他咬紧牙关,用力迈开绵软无力的双腿,朝祠堂旁边的一间偏房冲了过去,用剩下的最后一点气力合上大门,插上门栓。 做完这一切后,他软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身上凉一阵热一阵,在冰与火之间不断地游走。他侧耳听着门外的动静,却发现衙役的惨叫声不知何时消失了,现在外面很静,连夏蝉的鸣叫声都没有,万事万物都仿佛被罩在一只巨大的盖子中,静得人心慌。 泪水从闫予池的眼角无声无息地滑落,他看着黑漆漆的窗户,没有血色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像等待行刑一般等待着那个熟悉的声音。 “父亲。”嘉言的身影终于出现了,他现在就站在门外,影子压在窗户上,看起来有些怪异。 “父亲,你开开门,你不想知道翠筠临死前说了些什么吗?她可是在最后一刻还记挂着你呢。”他的声音里含着一丝冰冷的笑意,闫予池于是用后退着来到墙根,身体蹭着墙面蹲下,紧紧缩成一团。 “我最恨她那双勾人的眼睛了,因为你的目光总是停留在它们上面,当然,这是我发现你们两个的私情后才注意到的。从那以后,我就明白了为何你对母亲会如此冷淡,为何对她总是敷衍。你怎么可以让母亲伤心?她是我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我决不允许任何人欺负她。所以,我挖掉了翠筠的眼睛。呵,翠筠她临死前苦苦哀求我呢?她说,只要我放过你,她便甘愿受死。可是人啊,往往在面对死亡时才知道自己有多脆弱。” “我将手抠进她的眼眶中时,她哭了,却忍着没叫,于是我狠狠折磨她,一点一点地掏,慢慢地剜,终于将她那两颗眼珠子拽了出来,然后扭断了她那根细弱的脖子。” “父亲,怎么,您在哭吗?我好像听到您的哭声了。祖父临死前也哭来着,可他的眼泪只会让我觉得恶心。你们闫家的每一个人,都是被我的骨血滋养起来的,你们所享有的一切,都是用我的血肉之躯换来的,你们怎么有脸在我面前哭?” 说到这里,嘉言强硬的语气忽然又软了下来,里面却带着几分轻佻和嘲弄,他轻拍着门板,“父亲,把门打开吧,还是你以为,这块薄薄的木门真能挡得住我?” 此话刚一出口,偏房的门就发出了一阵惊心动魄的“吱丫”声,木门剧烈地抖动着,然后在闫予池眼前被一分为二,断裂成了两截。 在一片腾起的烟尘中,嘉言走了进来,他眼球中嵌着两个影子,忽闪忽闪的,将他苍白的脸衬托得愈发没有一丝生气。 闫予池瑟缩着身子,恨不得将身体塞进墙角中,“嘉言,嘉言你是我的儿子啊,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惊慌失措中,他说出了最不该说的一句话。 嘉言站定不动,嘴角的肌肉斜着扯动了几下,就像有人用钩子钩住了他的嘴巴用力向上拉动一般。他笑了,凌厉的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脖子有气无力地向闫予池的方向探下去,脊梁骨却绷得笔直。 “我不是嘉言,我是陶焕。” 他咧开嘴,缓缓说出这句话来。 第三十九章 危机 后半夜的天黑得让人窒息,月亮早没了影子,几颗寒星先前还在天边跳动着,一会儿功夫,便隐没在暗夜中不见了。 祠堂周围的大树像几座连绵的黑山,树影晃动起来,“山”便有摇摇欲倒之状,树叶摩擦的沙沙声亦此起彼伏传过来,落入匆匆朝祠堂赶过来的一队人的耳中。 闫青城看着前方没有一丝光的祠堂,心中早已凉了半截,他和赵子迈本来要找闫予池商量嘉言的事情,没想闫予池去了祠堂,两人沿路赶来时,又碰到几个丫头在手慌脚乱地寻找嘉言,说他本来好好睡在床上,现在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听说嘉言不见了,闫青城先是慌了,若不是赵子迈提醒他必须多带些人一同到祠堂去,他差点就这样一个人冲过去了。 可是现在,即便身边站着赵子迈和宝田,身后还跟着二十来个衙役和闫家的小厮们,闫青城却依然感到有一丝寒意从脚底板窜起,顺着身体的筋脉一路朝上,来到他那颗似乎已经不会跳动的心脏里,将它浸润得像块冰凉的石头。 “宝田,你在前面开路。青城,你不会功夫,一会儿切不可莽撞,跟在我后面,千万不要落单。”赵子迈有些担忧地看了闫青城一眼,又将目光迅速从他身上移开了。 闫青城明白他的意思:不会功夫倒还是其次,子迈之所以担心,主要是因为自己是闫家人。邪祟要将闫家人赶尽杀绝,他作为闫氏子孙,自然是它攻击的目标。 可是...... 闫青城心里微微一动,自己会是个例外吗?就在几个时辰前,他还和嘉言共处一室,那时,邪祟要杀人简直易如反掌,但是,它为什么没有动手呢?难道说它对自己还有几分恻隐之心?难道它还存留着嘉言的记忆? 可是就算它已经彻底占据了嘉言的身体,难道自己就舍得对它动手了吗?它藏在嘉言体内,杀了它,嘉言还有命活吗? 闫青城不知道,却也没时间思考了,因为宝田已经身先士卒来到祠堂外,冲赵子迈使了个眼色后,飞起一脚踢开了祠堂的大门。 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从门内扑了出来,将站得离门最近的几人熏得捂住鼻子,略略朝后退了几步。赵子迈和闫青城勾着头朝里看,还未分辨出地上那两团黑影是什么,就已听到前面的一个衙役发出一声哀哀的低吟。 “是他们,是咱们的人,”他的声音打着抖,“全死了。” 闫青城终于看清楚了那两个衙役的“惨状”:血肉横飞,碎末子扑了一地,每一根骨头都被折断了,身体扭成怪异的形状。他不由自主地在脑海中勾画闫予池现在的模样,不禁觉得嗓子干得发疼,吃下去的食物在胃里翻腾着,争先恐后要从嗓子里涌出来。 “青城。”赵子迈在他手腕上握了一下,一来是为提醒他镇定,二来则是让他心里有个准备,护着闫予池的两个衙役已经死了,那闫予池现在的状况多半是凶多吉少。 闫青城勉强稳住心神,冲赵子迈点了点头,随着众人走进了祠堂中。 宝田已先众人一步,将祠堂中的大小房间一一查探了一遍,折返回来后,他冲赵子迈摇了摇头,锁眉道,“公子,整间祠堂都找过了,并未发现大少爷和嘉言。” 听了他这番话,众人皆是诧异,但仍不敢失了小心,一个个屏声敛气,握紧了剑横在身前,警惕地四下观瞧。就在人心惶惶之时,闫白霖棺材前的供桌下面却传来一阵轻轻的笑声。 声音虽小,在寂静的祠堂中却被放大了数倍,众人闻之,如惊弓之鸟,四下散开了去,只将长剑指向前方,几十双眼睛皆一眨不眨地盯着供桌下面。 供桌上面覆着块绸布,从桌面直垂下来,遮到桌脚。现在,那布一晃一晃的,便露出桌下的那双鞋来:青缎粉底、方头长筒,小巧精致。 “嘉言。”闫青城认出嘉言的鞋子,便脱口叫出他的名字。 嘉言于是伸手撩开桌布,躬身从供桌下面走了出来,一张白脸、似笑非笑。他看着闫青城,道了一句,“小叔叔,你带这么多人过来,是来拿我的吗?” “你父亲在哪里?”赵子迈见闫青城神色不对,便先一步挡在他前面,冲嘉言问了一句。 嘉言呵呵一笑,“谁是我父亲?你说的不会是那个浪荡无耻的登徒子吧?”说完,见众人一脸惊愕,他便又看向闫青城,从鼻中嗤了一声,“小叔叔,我本来想放你一马的,可你却偏要来找我的麻烦,那你就不要责怪我狠心了。” 这话一落,按赵子迈的吩咐偷偷潜到供桌后面的宝田忽然一个暴起,将刀柄朝嘉言的后脑勺拍了下来。可他终究是慢了一步,嘉言身后蓦地腾出一团白乎乎的雾气来,雾气迅速凝结缩小,化成一个黑色的影子,朝着宝田横撞了过去。 若是换做寻常人,可能早被这黑影分成了两截。 好在宝田不是寻常人,他是万里挑一的武学奇才,年纪轻轻便练就了一身硬功夫。尤其轻功,早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踏雪无痕,渡河无波,所以才被赵文安留在府中,专职负责保护赵子迈。 宝田见那邪祟朝自己撞了过来,便朝后方退去,身法之快,世所罕有。邪祟却也没有追他,就在宝田后退之时,它已调转过身子,将目光投掷在令一个人身上。 “不好。”赵子迈见它看向闫青城,心中一惊,一边招呼宝田过来,一边已经和几个衙役提剑迎了上去,将闫青城护在身后。 他感觉迎面扑来一股恶臭,熏得他几乎无法喘息,随后,就见那一抹猩红已经来到距自己不足半丈的地方,影影绰绰,时隐时现,犹如一只巨大的扑棱着翅膀的蛾子。 第四十章 援兵 赵子迈浑身一凛,背后的汗簌簌落下,红布下方那双流着脓水的眼睛虽没有看他,但他却觉得它们在盯着自己,就像井水中那双随波荡漾的眼睛。心里一怯,胳膊就跟着软了,手上的剑抖了几下,虽未落下,却被邪祟注意到了。他只觉身边擦过一阵风,然后身体被后面的闫青城重重地推了一下,一个站立不稳,朝前方扑了过去,被疾步赶来的宝田接住了。 “公子,你受伤了。”赵子迈的胳膊被宝田死死掐住,但即便如此,他仍能感觉到一股热流涌出,瞬间就染透了半条袖子,随后便有钻心的疼痛传来,痛得他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哆嗦。 “砰砰”几声响,几个衙役摔到了赵子迈面前,有的尚能哀嚎,有的则已经一动不动,完全没了气息。 赵子迈朝前方望去,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他抬手一指,急道,“宝田......快......快,青城......” 闫青城被一团黑色的影子逼到了墙角,嘉言站在旁边,那影子便慢慢没入他瘦小的身体中,合二为一。 “小叔叔,”嘉言细声细气地笑着,冲闫青城伸出细若葱尖的手指,“我不该对你心软的。” “闫嘉言,你醒醒,你从小虽然身体弱些,但你绝不是一个怯懦的孩子,”闫青城慢慢蹲下身,将自己放到和嘉言一样的高度,他直视他的眼睛,眼角微微有些湿润了,“你身体里住了一个怪物,你要把它赶走,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嘉言,相信我,你可以做到的,不要让它占据你的身体,不要做出令自己后悔的事情来。” 嘉言举起的手臂在半空中滞住了,眼皮眨动了两下,眼球里那两团影子似乎隐去了踪迹,“我是闫嘉言......”他缓缓道出这句话,脸上露出震惊的神色来。 “你是闫嘉言,”闫青城急切地抓住他的胳膊,“嘉言善行,你的名字还是小叔叔取的......” “小叔叔,”嘉言眼中似有泪花闪动,“小叔叔......”他抽泣了一声,猛地扎进闫青城怀里,“我怎么在这里?为什么我好多事情都记不得了?” 闫青城心中虽尚有犹疑,但见他这般,却也不免欢喜,遂将他紧紧拥住,柔声道,“嘉言别怕,一切都会好的......” 嘉言点头,旋即又抬头看他,眼球上罩着一丝惊恐,“可是,父亲的脑袋被我扭下来了,没了脑袋,他还会好起来吗?”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他绷不住笑了出来,一直藏在眼球后面的影子也重新浮了上来,给他那双浅淡的眼珠子罩上了一层薄雾,“不过没关系,你们很快就会团聚了,黄泉路难走,但有家人作伴,倒也不会寂寞了。” 话毕,嘉言便看着脸色铁青的闫青城,嬉笑着将手插进他的后背。 “宝田。”赵子迈强忍着痛吼了一声,不过宝田不用他招呼就已经动手了,手心里的剑在他掌力的推动下直冲嘉言的后背插过去,然而剑尖刚沾上嘉言的衣服,却被一个突然冒出来的黑影当空挡了一下,落在地上断为两截。 “完了。”赵子迈看见闫青城“哎呦”了一声,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心口登时被一股绝望堵得满满的。 可就在这时,嘉言的后背却颤了两下,他慢慢回过头来,目光越过赵子迈的肩膀来到祠堂的大门处。他脸上轻佻的笑容全数褪去了,眼睛里含满了机警,鼻翼轻轻颤动,像嗅到了什么似的。 赵子迈身上没来由地腾起一股寒意,可尚未容他想明白,却见嘉言利落转了个身,将闫青城朝宝田的方向猛地一推,然后在一片惊呼声中疾疾掠向院门,扑进浓稠的夜色中。 “他......他......怎么跑了?”从惊恐中回过神来,一个衙役才终于嗫嚅着道出了众人心中共同的疑问。 谜团很快就解开了,大门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其中一个忽重忽轻,听起来竟像是个跛子。赵子迈心中一动,一边命宝田检查闫青城的伤势,一边捂住胳膊眯眼朝门外瞅。他看到了他料想中的人:穆氏祖孙的身影正穿过黑夜,朝祠堂的方向走来。 “咚......咚......咚......” 脚步声轻一下重一下,穆瘸子在前头开路,后面跟着不紧不慢的穆小午,她戴着一顶笠帽,粗*长的大辫子在脑后摆来摆去,让赵子迈无端觉得它像一根赶马的鞭子。 “是他们把邪祟吓走的吗?可如果他们爷孙俩有这样的本事,那几天前又为何要仓皇离开?”赵子迈心头虽涌上一丝疑虑,却没有时间多想,因为闫青城忽然发出了一声无力的低吟。 “子迈,嘉言呢?” 赵子迈舒了口气,能说话,就证明闫青城的伤势还不是太重。于是他连忙俯下身,凑过去轻声道,“嘉言逃走了,你受伤了,先别说那么多,我让宝田去叫郎中过来。”说完,他就起身吩咐了宝田去找人,后复又回到闫青城身边蹲下。 闫青城嗟叹一声,手指握住赵子迈的手腕,力道稍稍加重了一点,“他没有......没有说出我兄长和襄贞在......在哪里,我想问的,可是......” 话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头稍稍偏了一点,看向赵子迈身后,目光中充满疑虑,“穆......穆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穆小午没有回答闫青城的问题,而是猫着腰绕院子兜了一圈,一边走一边用鼻子用力地四下嗅着,就像一头刚从山林中跑下来的野兽。末了,她在赵子迈身旁停下了脚步,冲身后的穆瘸子哼了一声,“跑得这样快,看来是追不上了。都怪你雇的那辆马车,走得也忒慢了,现在好了,到嘴的肥肉飞了,你该怎么赔我?” 穆瘸子又是躬身又是作揖,就差给穆小午跪下了,“神仙,”他陪着笑脸,唯唯诺诺道,“什么妖物邪祟能逃得出您的手心呢?早一顿晚一顿的事情罢了,不然,您先用那只新鬼开开胃,那个大的咱们再慢慢找?” 说这话的时候,穆瘸子朝停在院子中央的那口棺材一努嘴吧,又瞟了闫青城一眼。 第四十一章 天火 赵子迈本就因为穆瘸子一系列奇怪的举止而心生疑惑,可因为他此刻正将注意力全盘放在闫青城的伤势上,所以就没有做声。然而在听到穆瘸子说出这么一句匪夷所思的话来时,他还是不得不抬起了头,朝那口乌木棺材看了一眼。 可这么一眼,却让他差点叫出声来,因为他看到了一个接近于透明的人影,正伏在棺木上方,轻轻地啜泣着。 “说你八字弱,果然能看见常人看不到的东西。”穆小午垂下头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赵子迈,缓缓探过一只手去,勾起了他的下巴,嘴角咧出一抹狞笑,“你这幅皮囊倒是好的,若不是用这副躯壳用惯了,我就离了她,去你那里了。” 若是换做平时,有人敢对他赵大公子做出如此无礼的举动,那只手早被废掉了。可是现在,赵子迈却一动不动,只直勾勾盯着穆小午的脸,鼻息愈来愈紊乱。 “你是谁?”他极力维持着镇定,不让自己的声音打颤,因为他在穆小午低头之际,又一次看到了那双红得透亮的眼睛,“你为什么要占着穆姑娘的身体?” 穆小午将手放下,冲穆瘸子偏了下脑袋,“老头儿,告诉他,你问这句话的时候我是怎么答你的。” 穆瘸子眼神闪烁,吞了口唾沫,小声道,“一,你也不知道你是谁,二,若再多问,就拧掉我的脑袋。” 听到句话,神智一直处于迷离状态的闫青城也扭头望了过来,有气无力地问,“穆前辈,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穆瘸子不知如何回他,便干笑两声敷衍了过去。穆小午却将两手背在后头,抬头看向院中央那口乌木棺材,砸吧着嘴道,“新死的鬼,食之无味,弃之倒有些可惜了。” “新死的鬼。”赵子迈重复着这四个字,心脏忽然猛地缩了一下,又膨胀开来,在胸腔中突突跳动着。他看向那个扑在棺材上的人,终于认出了他。 “予池兄......”他踟蹰着叫出他的名字,可就在这时,耳边忽然传来“叮”的一声,声音拖得很长,还带着嗡嗡的颤音,将赵子迈鬓边的乱发都带得飘起。 铜针朝棺材飞去,它和赵子迈上次见到时有些不同了,它周身旋绕着一层融融红光,被黑夜衬托得有些刺眼,像冒出了一簇簇细小的火苗一般。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针已经从闫予池的魂魄中穿了过去,针尾的白线拖住魂魄,像给他上了镣铐似的,直朝穆小午的方向飞来,稳稳落到她的手心里。 穆小午一手捻起针将它朝后轻轻一丢,扔进穆瘸子手里的木匣子中,另外一只手则顺势在白线上捋了一把,将闫予池的魂魄抓在手中。 赵子迈一怔:她这是要做什么?他曾见过穆小午绣魂,针去魂归,她就是这样将翠筠的魂魄度化的。可是现在,她为何不用那根针了呢? 他的疑问很快就被解开了。 穆小午像拎着一只小狗一般将闫予池还在挣扎的魂魄提起,轻轻在半空中一晃,嘴角咧出一个诡异的笑,眼珠子却悠悠一转,映出一抹难掩的光彩,“被天火焚烧,疼总归是疼的,忍着些吧。” “天火?”赵仔迈眉心皱起,刚想再问,就看到穆小午的掌心中蓦地腾起一蓬火焰,赤红色的,焰顶蓝光闪动,虽然耀眼,却也同一般的火焰无异。 “天火......”赵仔迈在心里将这两个字默念了一边,天火,就是这个样子吗?与此同时,他忽的又想起上次穆小午说的话:肉身死了,算不得真死,形魂俱散,欲恨尽消,这人才算是死透了。 “子迈,穆姑娘她在说什么,为何我听不明白?”闫青城也看见了穆小午手心的火焰,心中惊诧不已。 赵子迈知他看不到闫予池的魂魄,于是喟叹一声,俯身安慰道,“青城,你先歇一会儿,别说话,一会儿郎中就到了。” 话刚说到这里,穆小午发出一声轻蔑的冷哼,眉毛微扬,唇边吐出一个子,“烧。” 可是火焰只是晃动了两下,稍稍朝上窜出几寸,便又恢复了原状,在她手掌上懒洋洋摇曳着。闫予池的魂魄似乎也没感受到火焰的灼烧,未现出半点挣扎痛苦之状。 穆小午脸上浮起一丝懊恼,她猛地晃了晃手,将眉头深深锁起,“怎地会烧不起来?睡了这么久,莫不是把看家的本领都丢了。” 这种场合本应是悲怆和肃穆的,可赵仔迈却忽然有些想笑:这么个娇俏的姑娘,这么霸气的语调,却又配上这么个沮丧懊恼有点像小孩子的神情,实在是世间最不合适又最古怪的组合。 可是下一个瞬间,赵仔迈脸上的笑意却忽然消失了,他两眼一瞪,大声冲穆小午喊道,“小心。” 穆小午被的他声音唬了一跳,还未来得及反应,手腕处已传来一阵刺骨的寒凉,她低头,看到那只闫予池正死死咬住自己的大陵穴,将她的手腕咬出一排血印子来。 她脸色一沉,顿感一股热气从脚底板腾地升起,直冲颅顶,恨不得穿透这身子飞腾出去。 “烧。”她沉着脸低吼一声,将身体里的热浪传给掌心的火焰。火焰炸开了,一团火球从掌心升腾起来,将那闫予池围在中间。 赵仔迈隐约看到,火球的中间几个尖顶,像宝塔似的,高耸入云,很是辉煌。 “这是什么?”他隐约觉得这些尖顶有些面熟,好像在哪里看到过,然而还没容他细想,耳边就传来了一阵凄厉的叫声,宛如刺骨的寒风,一圈一圈绕着火球盘旋着。 “啪”的一声,火球爆裂开了,火焰化成一丛丛细小的光束,慢慢升上天空,消散开来,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赵仔迈看向穆小午平摊的手掌,现在那上面什么都没有了,没有火,没有奇怪的尖顶,只有缱绻的掌纹,在她细白的掌心交叉、汇合。 第四十二章 饿 闫青城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火雨”中昏了过去,被宝田找来的人抬走诊治去了。赵子迈简单包扎伤口后留了下来,负责处理善后事宜。 不过,在找到闫予池时,他却有些庆幸闫青城昏倒了,这样他至少不用直面那具没了头的尸体。 闫予池的尸体被塞在棺材里,压在他父亲闫白霖的身上,父子俩就这么叠在一起,四条胳膊交叉着,像在拥抱着对方一般。 穆瘸子朝棺材里看了一眼,忙砸着嘴走到一旁,嘟囔道,“天王老爷呀,杀人就杀人,何苦把尸体糟蹋成这般模样,这邪祟可够狠的啊。” 穆小午没理他,只靠在棺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玩弄着辫稍,藏在笠帽下的眼睛闪闪发亮,似是在思忖着什么。俄顷,她朝一直注意观察着自己的赵子迈扫了一眼,嗤了一声道,“别光顾着看我,这东西至少死了有百余年了,说说看,它到底是个什么?” 猛地被她这么一问,赵子迈没忍住打了个激灵,于是赶紧将红玉汤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讲与她听。 听完后,穆小午还未发话,穆瘸子倒是先唏嘘了起来,“在一口瓮中被封了百年,身子骨还被仇人当成升官发财的踏脚石,怪不得这陶焕的怨气如此深重。如此看来,闫家这几个死得倒也不亏。” 说到这里,他的眼神忽然变直了,扭头盯住棺材,痴痴看了许久,方才挠了挠头,冲穆小午道,“神仙,这件事还真有些古怪。我第一次见那孩子的时候他昏迷不醒,俨然丢了魂儿的样子。所以我才用铜针为他绣魂,而铜针归来后,这孩子即刻就醒了,我当时还高兴来着,以为自己的功力又进益了,可现在看来,倒有可能是铜针将那邪祟绣到了这孩子的体内。” 穆小午斜他一眼,“担心了?害怕闫氏一族是被你的莽撞害死的?” 穆瘸子垂下头,嘴里不知咕哝了声什么。穆小午却冷笑一声,冲他骂道,“蠢材,若你能绣住它,我也当日也不至于受伤了。” 穆瘸子明显松了口气,“这么说,那孩子被邪祟附体和我并无干系?” “只是凑巧了,邪祟附了他的身,需要一段时间适应将养,所以那孩子才像失了魂似的昏迷过去。而你,恰恰是在它即将苏醒的时候做法绣魂。”说到这里,她眼睛一转,脸上露出一个有些邪气的笑容来,“老头儿,既然如此,那你拿走的银子是不是可以退回来了?” 穆瘸子被这话惊得一愣,旋即便嬉皮笑脸道,“咱们这不是回来帮他们捉邪祟来了吗?帮这么大的忙,银子岂还有退回去的道理呢?”说到这,他朝前方一个正准备搬运尸体的衙役摆了摆手,高声道,“小哥儿慢走,我来帮你一把,这尸体骨头都碎了,抬是抬不起来的,得一点点地铲......” 言罢,他就急慌慌地走了过去,平日不利落的腿都麻利了许多。 “这老头儿,恨不得把那点儿银子当命根子守着。”穆小午看着穆瘸子匆匆离去的背影,笑着骂了一句。 换做常人,笑意多少能给脸孔添上几分生动来,可她脸上却皮动肉不动,脸皮与肌理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层,看起来僵硬诡异,甚是可怖。再加上那两只鬼火一般的瞳孔,愈发显得整张脸阴森骇人,让人不敢多瞧。 赵子迈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犹豫思忖半晌,才终于说出了那句憋在心头许久的话来,“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一件事,闫青虽罪不容诛,但这些恶事都是他一人所为,难道他欠陶焕的都让闫家的后人来还吗?” 听到这话,穆小午抬起头来,饶有兴趣地盯着赵子迈看了好大一会儿,似是想看到他心里似的。赵子迈被她盯得汗毛立起,正后悔自己多嘴,却忽然听到她腹中发出一阵悠长的肠鸣。 穆小午拍拍肚皮,挑眉道,“因果报应之说我不通,现下我是饿得狠了,只想快些捉住那东西吞进肚子,赵公子,你倒说说看,它会躲在什么地方?” *** 马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车厢晃得厉害,这对两天滴米未进的襄贞而言,着实是一种煎熬。现在,她正用一只手捂着嘴巴,试图将阵阵呕意吞咽回去。 “母亲,不舒服了吗?”坐在她身旁的嘉言体贴地递过去一个痰盂,“想吐的话就吐在这里面吧,不要憋着。” 襄贞接过痰盂,冲着里面干呕了几声,可只吐出了几丝口水。胃中的那点食物早就消化光了,哪里还能吐得出来。 “母亲,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你分分神,就没那么难受了。”嘉言看着被月光照亮的山路,路的两边,那些嶙峋的山石已经不知被山风磨砺了几千几万年,早已由锋利变得圆钝,它们都变了,自己呢,自己还是那个纯净得如一汪清水似的陶焕吗? “那天......是上元节......”他嘴唇翕动了几下,露出里面因为换牙而裸露的牙床。 爹娘和姐姐天没暗就出去了看灯了,我因为要参加当年的乡试,所以就没出门,一个人在家温书。我还记得临走的时候,我叫住了姐姐,让她帮我带个花灯回来,鲤鱼花灯。 那盏灯姐姐到死都留着,时不时拿出来擦一擦。可是,上面的颜色还是渐渐地褪了,本来亮红亮红的,后来却变成了白色,白色,还吉利什么呀,不就是给死人用的吗? 爹娘和姐姐盼了我一辈子,到死都不能瞑目。可他们不知道的是,我也一直在盼着他们,隔着那道墙,隔着那只老瓮,我望眼欲穿,却永远都回不了家了。 我化了,变成了一瓮红玉汤,一瓮救了无数人性命的神药。 第四十三章 斋堂村 母亲,第一次见到你时我高兴坏了,你长得几乎和姐姐一模一样,你们的手,都那么软,一点不像常年在地里干活的庄稼人的手掌。你们的眼睛,看着我时总是带着温柔的光亮,仿佛能照到我的心里。 我太依恋这样的温柔了,经过了一百多年,我对它的想念每一天都在加深。所以我告诉自己,如果有一天能出来,我定会找到你,再也不与你分开。 我的机会终于来了,那孩子撞倒了老瓮,我借机进入了他的身体。他虽然瘦小,但却是你的孩子,所以我便可以堂而皇之地享用你的温柔和关爱了。更重要的是,有了这具躯壳,我终于可以做那件我盼望了一百多年的事了。 你一定知道我最想做什么,对不对?没错,那个禁锢了我一百多年,让我们阴阳两隔的人,他虽然死了,但他的子孙还活着,因为红玉汤,他们活得比大多数人都自在。 我,怎么能放过他们? 杀掉一个人一点也不难,可我不想让他们死得太痛快,临死前,我让他们每一个都品尝到了这世间最深重的恐惧,尤其是翠筠。 这个女人本来是不用死的,因为她并非闫家人。可是,她却做了我最不能容忍的事情——她占据了那个男人的心,伤了你的心。 母亲,原来一百多年后的这个世界,也一样充满了污垢。那天晚上伸向我的那只手,它也慢慢探向了你,扼住了你的脖子。 你虽然对他们两个的事情一无所知,但对那个男人的冷漠和不屑,你却是能感受得到的。我看你竭力讨好他,看你反省自己,看你背着他哭......我的心都碎了。 我当然会恨你所恨,那个被我称为父亲的男人,和他宠溺着的那个女人,他们是我的眼中钉肉中刺,一天不拔我就一天不能释怀。 所以,在寿诞那日,我偷偷溜了出来,将翠筠骗到那间屋子里,挖掉了她的眼睛。她临死前扭曲的面容一点都不好看,眼睛没了,脸上的肌肉绷得那样紧。对了,她的脖子被我扯断了,指甲也脱落了,衣服上全是泥泞,狼狈得就连一个乞丐都不如。 当然最让我惊喜的是,她竟然有了他的骨肉,呵,那个倒霉的孩子,死时甚至还没成人型呢。 说到这里,嘉言从怀中摸出一块玉牌塞到襄贞手中,“母亲,这是咱们家的玉牌,你交给了我,我却差点弄丢了它,还让那个糟老头子发现了我的秘密,”他笑了一声,“好在我动手快,没让他有机会将我的秘密说出去,我......拿走了他的心脏。” 襄贞紧抿嘴唇,用力压制住它们的颤抖,可是眼泪却不听话地从她的眼角滚落,顺着脖子流进衣领,将她的胸口浸润得一片冰凉。 嘉言扭过头,在明显哆嗦了一下的襄贞的手背上拍了拍,柔声道,“母亲,别怕,我断不会如此对你,你是母亲,是姐姐,是我等了百年的人,我不会害你,更不会允许别人害你。” 他似乎有些困了,长长地打了个呵欠后,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含混不清地接着说道,“还有一个好消息忘记告诉你了,那个臭男人也死了,被我杀死了,现在他们一家三口可以在下面团聚了。” 说罢,他将脑袋靠在襄贞胸口上,轻轻地闭上眼睛,不到一会儿工夫,竟然呼吸均匀地进入了梦乡。可是,他的大拇指却紧紧按在襄贞的手腕上,防止她逃跑。 马车轧上碎石,又开始上下颠簸起来,嘉言长长的睫毛翕动了几下,人却仍然没有醒来。 襄贞看着嘉言苍白的小脸,心里忽然开始祈求这辆车跑得再快再猛些,最好冲到山崖下,让他们母子就葬身在那些碎石杂草之中,如此一来,也就一了百了了吧。 这么想着,她忽然感觉脸颊一凉,一串泪珠顺着微耸的颧骨滑到唇上,咸得发涩。 ...... ...... “斋堂村到了......” 随着车夫略显疲惫的声音,马车前后摇了两下,稳稳停下,嘉言睁开眼睛,坐直了身子,“母亲,我们到家了。” *** 斋堂村和赵子迈在梦中见过的一样,坐北朝南,建于缓坡之上,层层升高,依势而就。街道、胡同多用青石、灰石、紫石板铺就,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后,各色石板映射出迷人光彩,仿佛镶着宝石一般。 民居是一水的四水归堂布局,第一进院正房常为大厅,院子略开阔,厅多敞口,与天井内外连通。屋顶铺小青瓦,马头墙。室内多以石板铺地,以木梁承重,以雕梁画栋,檐口见长,是典型的漳台当地的建筑风格。 “这村子还挺讲究风水的。”穆小午迎风站在村头,顺着周围的山脉看了一圈,“村左有青龙山,右边有白虎山。白虎一落到底,垂驯至极,恰是左青龙昂首,右白虎低头。” “有青龙白虎,是否就应该有玄武朱雀?”赵子迈见她对风水极通,心中疑窦又起,于是不动声色追问了一句,想引她多说几句。 穆小午不曾察觉出他的心思,只望向远处的山峰,哼哧一笑道,“青龙山和白虎山的交汇处即为玄武,村子对面的山南坡梁就是朱雀。” 赵子迈抬目远眺,只见青龙和白虎正舒展双臂将斋堂村抱于怀中,令村庄西避寒气,负阴抱阳。而山南的坡梁从西南笔架山向东南垂落,至村对面趋平,然后骤落于村前左方,与青龙对峙并向村内合围成出水口。 “这番解释很是通透,连我这个外行都听明白了。”说完,他看她一眼,眸中似有云腾雾绕。 “这村子周围群山怀抱可拒西北刚烈之风,尽享微风拂面。所谓无风花不开,无风雨不来,水乃万物之源。村西北,左有麻花沟之泉水,中有黄草梁之河水,右则爨宝峪之泉水,三水汇聚自西北而入,直奔南坡根顺势向东,弧形绕村,正应了‘山环水抱必有气’之说。” “这番话又做何解?”赵子迈忙追问了一句。 第四十四章 稻草人 穆小午从嘴角扯出一抹骇人狞笑,“风水这么好的地方,连带着邪气都被冲淡了,想用铜针绣出邪祟便不是那么容易了。” 赵子迈看着眼前郁郁葱葱的青山,若有所思道,“所以,它来这里,一是因为这斋堂村是它的故乡,二则是为了躲避铜针的追踪。”说到这里,他朝村里一望,眉头却锁了起来,“奇怪,来了这么久,却没看见一个人影,这偌大一个村庄,怎生空荡荡的,像没有住人一般?” 穆小午接过穆瘸子递过来的水囊,痛饮半袋之后,方不耐烦地微抬了抬手,冲穆瘸子道,“你告诉他,这里为何渺无人烟。” 穆瘸子瞥了赵子迈一眼,嘴角下拉出一条深刻的纹路来,他看着面前空荡荡的石板路,慢慢道,“这里虽然风水好,但气数却尽了。有人把这村子里所有人上百年的运势全部卷走了,还殃及了周边数个村落。余下的这些村民哪里还有好日子过,定是十室九空、家散人亡,久而久之,村民们便以为此地的风水出了问题,所以就逐一离了这里,到别处去谋生了。” 闻言,一直坐在轿辇上没有出声的闫青城出声了,“穆前辈,那个卷走了百年运势的,是否就是闫家?” 见闫青城本就惨白的脸又多了几分青色,穆瘸子倒有些不忍心,于是他轻咳了一声,“算了,算了,这话就扯得远了......” 闫青城抓住轿辇的扶手,手背上青筋崩出,“前辈有话尽管只说,都到了这份上了,难道还有什么是我承受不了的吗?” 穆瘸子于是叹了一声,摇头道,“闫家是不该有此运势的,闫青本应在斋堂村过完自己默默无闻的一生,给子孙后辈留下的也不过破院一间,银钱数两,能平安过活,不遭受饥荒病痛,就已经要烧高香了。可是他靠着一瓮红玉汤,彻底改变了命运,相当于将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强抢了过来。而气运这东西本是有定数的,他这边得了,别人那自然就缺了,这样一来,不光是陶家,这斋堂村其他人,连带着周边几十里地的村庄,都因闫氏一门而遭了殃。” 闫青城愣了许久,终于惨然一笑道,“罢了,我原来还为父兄之死伤心难耐,现在看来,闫家遭遇的这一劫倒是在还债了。”一边说,一边黯然滴下几点泪来。这一哭,身子就有些承受不住了,在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他伏在轿辇上,竟朝地上喷出了一口鲜血来。 赵子迈惊了一跳,忙走过去按住闫青城的手,“伤得这样重,早说了不让你过来,你偏要来。来了倒也罢了,还未见到邪祟,先已自己气出病来,青城,你这样叫我如何放心?” 闫青城又咳了几声,接过小厮递过来的水喝了,方才有气无力笑了一声,“她被劫走了,生死未卜,难道你要我在家中干等着吗?还有嘉言,”说到这里,他目露凄哀之色,将目光移到穆小午身上,轻声问道,“穆姑娘,若邪祟被绣出,嘉言是否就会如从前一般?毫发无损?” 穆小午扬起两条英挺的眉毛,“邪祟离体,身子多多少少会有些不适,不过不妨事,细心保养调理半月也就能好了。” 听了这话,闫青城方放下心来,正欲再问得详细些,却忽见临身的山谷中云雾蒸腾,汹涌而至,暗灰淡青惨白缠在一处,稠得化不开。 “也未下雨,怎么会有这么重的雾气?”赵子迈盯着莽莽浓雾,心头疑窦丛生。 穆小午走到崖边,俯身望向已经完全被遮蔽住的山谷,嘴角抽动两下,哼了一声道,“这哪里是雾气,这是年长月久累下来的怨气,想必,那邪祟就藏身在这山谷中,只是......”她顿了一下,眉头皱起,面露犹豫之色。 “只是什么?”赵子迈刚问出这四个字,就听得山谷中传来一声呼救,声音不大,却在崖间回荡,久久不愿落下,俨然便是襄贞的声音。 听到这声呼救,闫青城早已坐直了身子,目光似已穿透浓雾落到谷底,“她在下面,是她......还有嘉言。” 他的声音抖得不像是他自己的了。 *** 谷底四面苍峰,两旁岗峦耸立,满山树木由于在阴处,竟无半点翠绿,而是被涂染上了一层墨色,在浓雾中忽隐忽现,像一个个暗色的鬼影。 闫青城乘坐轿辇不方便下山,所以便在两个小厮的搀扶下走了下来。到了谷底,他更是不顾赵子迈的劝说,强忍着疼,勉强跟在众人后面,朝那浓雾深处走。 前方有一处开阔地带,树木稀疏,怪石嶙峋,一阵山风吹来,雾便薄了一点,露出山石中间的几十道影子来。 “那是什么玩意儿?人吗?”穆瘸子忽然停下脚步,指着前面颤声问了一句。与此同时,山间剩下的最后那一抹斜阳坠了下去,将天空的占有权让给了黑夜。 所有的人都因为穆瘸子的这句话朝后退去,只有穆小午站在原地没动,冷冷地瞅着前面那些高低不平的影子,鼻翼微微皱起,使劲嗅了嗅。 “看起来怎么像是......稻草人呢?”过了一会儿,人群中一个衙役从牙缝中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赵子迈上了心,眯眼朝前望去,恰好又是一阵风,将雾气吹得散开了,于是他便看得更清楚了:确实像是田间地头常见的稻草人,每一个都挂在十字交叉的木棍上,脑袋耷拉着,手臂伸得直直的,两条空荡荡的裤管被风吹得飘起,在木棍旁一晃一晃的,像送葬的丧幡。 “怪了,一个没有人烟的山谷里,扎这么多稻草人做甚呢?没有粮田,又不用驱鸟?” 穆瘸子说出所有人心里的疑问,换来的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因为他们根本不是稻草人,他们是人,死人。”良久之后,穆小午幽幽道出这么一句话来。 第四十五章 月亮 这句话一出口,一众人便又朝后退出几尺,赵子迈命宝田跟紧闫青城,他自己却朝前走出几步,定睛朝那片人影望去。 他看清楚了...... 离他们最近的那个“人”,头上虽然顶着如稻草般的毛蓬蓬的乱发,可是他的眼睛,却是漆黑的两个窟窿,甚至还有一两条蛆虫正卷着身体从里面爬出。他脸上的肉早就被凛冽的山风吹干吹化了,只留下几丝干瘪的肉条。身上的衣服更是褴褛不堪,挂在发黄脆硬的骨头上,被风吹得朝后飘起。 这一飘一摇间,早已变成干尸的“人”竟似乎也跟着晃动了两下,吓得赵子迈倒抽了口凉气。 “这么个荒芜的山谷中,又怎会有这么多死人呢?”他走到穆小午身旁,将目光放得更远了一些,略略数了一下,发现那里竟立着二三十具这样的干尸。 “不知道。”穆小午的声音有些嘶哑,眼珠子却一动不动,定定瞅着前方,空洞中透着些许迷茫,身上那股霸气狂野的气势全无踪迹。 赵子迈看了她一眼,心里暗自嘀咕:世间万物此消彼长,该不会是穆姑娘回来了吧? 可是他的猜测很快就被推翻了,穆小午忽然左右活动了两下脖子,然后大踏步走进了那片干尸中间,挨个贴脸看过去,甚至还抬起干尸的手臂、脖子仔细查验。 赵子迈自嘲道:看来不是穆姑娘,要是她,看到这种情况,不是撒腿跑了也定会犹豫几分,哪里敢一个人深入虎穴。 正想着,忽听穆小午咕哝了一声:“死了这么些年,肉都化了,魂儿也都散了,但为什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呢?” “这些人,也是被那邪祟杀死的吗?”赵子迈跟在后面追问。 穆小午哼了一声,“不可能,邪祟刚从瓮中出来不久,而这些人,看起来却已经死了有六七年了。” 说话间,月亮已经从山后升了起来,刚开始还藏着一片浅灰色的浮云后面,稍顷,浮云移开,便露出了亮黄色玉盘的一角,将幽暗的山谷照亮了一些。 人群中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因为借着月光,大家都看清楚了面前这诡异的一幕:几十个木架子歪歪斜斜地插在杂草丛生的地面上,每一个木架子上面,都挂着一个干成骷髅的人。月光从上照下,地上瞬时便多了几十条奇形怪状的影子来,不像人,倒像多腿的虫子。 又是一阵风刮过,将遮住月亮的云吹得彻底散开了,月光没有遮挡地落下来,将山谷照得银晃晃的一片。 一直站在外围的穆瘸子心中涌上一阵慌乱,他似乎看到最远处的那具干尸动了下脑袋,因为本来那颗脑袋是完全耷拉在肩膀上的,现在却稍稍立直了一点,像在偏着头看他似的。 穆瘸子被它盯得也不由自主歪起头来,他现在有点迷,脑子混混沌沌的,只觉得干尸那两个黑洞般的眼睛仿佛能将人的魂魄吞食掉一般。 直到...... 那干尸直直挑起一只手臂,肩膀轻轻旋动两下,摆脱了木架子的控制,一条腿拖着步子朝前迈出去一步,穆瘸子才将一直憋在嗓子里的那声尖叫释放了出来。 “啊,死人动了,动了。” 他大叫着,扭头就要朝后跑,可是步子还没迈出去,就听一直站在他身后的闫青城说了一句,“穆前辈,莫非是看走眼了,这些干尸并没有动啊。” 穆瘸子怔住,遂回头再向那具干尸看去,只见他还挂在木架子上面,脑袋斜垂在肩头。他浑身上下,除了烂成破布的衣缕在飘晃之外,一寸骨节都没有动过。 穆瘸子抓抓头顶,“可是......可是我方才分明看到......看到他......他从架子上下来了......” 他说话打着结,显然尚未从方才那场惊吓中回过神来。可是其他人却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他们见这些死人虽面相可怖,却没任何威胁,又听穆小午说他们早就肉化魂散了,所以便一个个放松了警惕,走到了那片木架子中间。有几个胆大的,甚至学着穆小午的样子,一边凑近仔细打量着这些“人干”,一边窃窃私语地议论着什么。 赵子迈吩咐闫青城不要靠近后,自己便也随着众人走了进来,他来到穆小午身旁,同她一齐看向离他们最近的那一具干尸:这是个女人,头发集于头顶,编成一条长辫,盘旋而上为髻。发髻上还插着一根青玉长簪,被山风磨砺得有些发白,仿佛随时都会断掉。身上着一条袄裙,布面早就破掉了,棉花也被刮出了大半,只剩下几丝挂在她尖锐的指骨上。 “这里古怪得很。”他盯着女人空旷的眼眶,喃喃道,“若是强盗杀人,又何须如此麻烦,刀起刀落的事情,干嘛要将人挂在这木头架子上呢?” 话还未落,他忽然“嗯”了一声,伸手揉了揉眼睛。 因为就在刚才那一瞬间,他好像看到女人的眼眶中射出一道光,可是怎么可能呢?她的眼球都被虫蛀空了,哪里能映出月光呢? “你猜,今夜会有月光落在谷中吗?”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冷不丁在耳边响起,赵子迈唬了一跳,忙扭头看向一旁的穆小午。可是她现在正死死盯住那具干尸,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于是,他也再度朝干尸看去,目光穿过她诡异的眼眶,深陷在里面的幽暗中。 “我说过,云开月明,月光照出你的影子,你的死期就到了。所以,并非是我想要你的命,而是天要你死,你莫要怪我。”那个男人的声音又出现了,他说出了这样一番毫无道理的话,可是赵子迈却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一点笑意来。 “咔哒。” 有什么东西在赵子迈眼前晃了一下,随后,他感觉肩膀一沉,脖子被几根干枯却锋利的东西卡住了,卡得死死的。 第四十六章 梦 赵子迈只觉眼前的天彻底黑了,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却已经晚了。 面前那具干尸用两只枯柴似的手卡住了他的脖子,将一颗白生生的骷髅头靠了过去,紧贴着他的面部。而他之所以觉得两眼发黑,是因为眼睛正对着干尸的两只眼眶子,所能看见的也只是她空空脑壳中的一片幽黑而已。 赵子迈心中惊惧交夹,伸手便想将那干尸推开,可是刚想使力,却觉手臂绵软,竟像被抽去了骨头一般,半点也动弹不得。迷离间,却看见黑暗中闪过一个人影,是一个年轻的女人,肩膀纤瘦,水蛇腰,穿一件镶花边、滚牙子的袄裙,梳旗髻,踩墨绿色花盆底绣鞋,模样生得很是标志。 可是,她手里却拿着一把剪刀,上下挥动着胳膊,正在一下一下地戳着一个被她压在下面的男人。 血溅在了她满身满脸,她漂亮的脸上带着股疯劲儿,眼睛直愣愣的,没有任何情绪,嘴巴却朝上咧着,像在笑似的。 “打......我让你打我......我现在戳烂你的手,戳瞎你的眼睛,看你还能不能打我?” 她的声音尖得有些下人,还打着颤,赵子迈费了翻功夫才听清楚她在说什么。如此这般扎了有半刻钟光景,她终于是累了,喘着气从那已经被扎成了筛子的男人身上站起身来,歪在地上动弹不得。 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朝赵子迈望了过来,像是能看见他一般,猛地将眼睛睁圆了。 “月亮出来了。”她冲他凄然一笑,说出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 *** 皓月冉冉上升,清辉把周围映成一轮彩色的光圈,有深而浅,若有若无,也照亮了山谷中那一张张铁青的人脸。 每个人都在盯着干尸的眼睛看,似乎看得入了神,连眼皮都不带眨动的,远看去,竟像是一尊尊石刻的雕塑。 “穆前辈,不太对。”闫青城心里爬上一丝惶措,他看着前面直崩崩站着的几十条人影,冲穆瘸子道,“前辈,这么久都没有动静,他们会不会是入了魔?” 这句话一下子点醒了穆瘸子,也将宝田惊得倒抽了一口气,抬脚就朝赵子迈冲过去。 “回来,你去那里,也会被迷了心智的,就如我方才那般。”穆瘸子冲着他的背影喝了一声,又皱起两道花白的眉毛,嘟哝道,“这片地处处透着古怪,你要听吩咐,好好守着闫公子。” 宝田应了一声,又回头急道,“前辈,那现在该怎么办呢?您是否有妙招?” 穆瘸子面无表情看他一眼后,便一瘸一拐地朝穆小午走过去,眼睛却一直盯着地面,没朝那些干尸看上一眼。来到穆小午身旁,他抬手朝她肩头猛推了一把,在穆小午踉跄着朝前跨出几步时,他赶紧退到一旁,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盯着地面看。 被这样的猛劲一推,穆小午差点跌倒,可是在手扶着地面站直身子时,她也清醒了过来。脸上的呆滞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狠辣之色。 她回头,恶狠狠瞪着穆瘸子,“老头儿,你推的我?” 穆瘸子小心翼翼地朝周围一指,陪着笑脸道,“神仙,他们好像都被吸了魂儿了,而且这些东西方才还想吸取您的精魄呢。” 穆小午方才反应过来,头一偏,斜眼看向那具女干尸,嘴里冷哼一声道,“都已经烂成这样了,还贼心不死?” “可不是呢,真是一群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东西。”穆瘸子撇着嘴在一旁添油加醋。 “叮”的一声,穆小午两指间忽的多了一根透着红光的铜针,她咬着牙冷笑了几声,“烂透了的东西,竟还敢算计到你爷爷身上来了。” 话落,那铜针嗖的窜了出去,直直飞进了干尸黑洞洞的眼眶中,电石火光间,又从她另外一只眼眶中飞了出来,朝旁边一具干尸飞去。它就这样在几十具干尸中间穿梭着,速度之快,只在半空中留下一束束交叉的红光,穆瘸子甚至看不清楚那铜针飞到了何处。 只是片刻光景,绣魂便结束了,铜针稳稳落回穆小午手心,她另外一只手则紧攥成拳,只听“噗”的一声,拳头冒出簇簇火苗,越燃越旺,噌的一声朝天空飞去,又如烟花般炸裂开来,融入到点点星光中。 与此同时,那些僵立在干尸前面的人如梦方醒一般地揉了揉眼睛,又活动了几下身子,呆头呆脑地彼此张望着。 “我方才好像做了一个梦,梦中那个男的似乎是个县老爷,收了人家几石金子,受财枉法,冤了他人性命。” “我......我也做了一个怪梦,我看到了一个赌棍,为了赌钱把妻儿都卖了......” “你们的梦都好生离奇,我就只梦到一个犁田的老妇,身后跟着她刚会走路的孙子。不过,梦的最后,那老妇笑着对我说了一句话:‘月亮出来了。’可梦中明明是大白天,哪里来的月亮呢?” “哎呦可是奇了,我梦中的人也对我说了这句话......” “我也是......” “我也听到了......” 在一片嘈杂的议论声中,赵子迈缓缓扭过头来,定睛看向穆小午,脸上困惑之色愈浓,“我也做了同样的怪梦,梦中那个女人也对我说了那句话,”他抬头望向空中泛着毛边的黄月亮,接着道,“我怀疑,梦中那个女人就是你我面前的这具干尸,但‘月亮出来了’,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懂。”穆小午似乎还没解气,一脚将眼前的干尸踹翻在地,骨头渣子滚得哪里都是,“我觉得怪,是因为一开始我并未感受到它们的存在,只当这些干尸已经神魂俱消了。可是当月亮出来,它们的魂儿却一个个从地里爬出来了。想来,它们确实和月亮有几分关系。” 话说到这里,她将头偏过去一点,口中“咦”了一声,皱眉道,“闫青城呢?” 第四十七章 念珠 这句话一出口,守着闫青城身边的两个小厮才“啊”的一声回过神来,惊慌失措地朝身后望去时,这才发现一直靠树站着的闫青城不见了。 原来众人方才都只顾着看穆小午绣魂,竟没有留心到闫青城,宝田站得远,更是顾着赵子迈的安危,故将这边也忽略了。 “你啊。”见闫青城不见了,赵子迈又气又急,骂了宝田一句后,便急急跟在穆小午后头朝反向跑去。 宝田后悔不迭地“哎呀”了一声,照自己头上猛拍了一下,也忙跟着过去了。一行人一边叫着闫青城的名字一边四下搜寻着,可是已经走到了他们从山上下来的那片林子,却还是没有看到闫青城的身影。 宝田早已急出了一头汗,口中恨道,“这邪祟故意将我们引到谷底,它便好趁乱动手,现在闫公子不见了,想来凶多吉少,这可怎么办是好?” 穆小午倒不似他这般慌乱,反而“嘿嘿”冷笑道,“蠢材,邪祟杀人的手法你又不是没见过,它要想杀闫青城,直接动手就好,何必费如此功夫将他劫走?” 宝田被这句话堵得一愣,吭哧吭哧道,“是啊,它为何要劫走闫公子呢?” 话刚说到这里,走在最前面的穆小午却猛地收住了步子,一双红彤彤的眼睛精光凛凛,直望向前方峭壁之下一块凸起的大石:石头旁边插着一个十字形的木叉子,上面绑着一个人,身材颀长,皮肤白净,不是闫青城却又能是谁?只不过,他现在低垂着头,双目紧闭,俨然是昏了过去。 “闫公子。”宝田先是呼了一声,拔腿就要冲过去时,却被赵子迈挡住了。 “故意将他绑在这里,就是要将他当做诱饵,你这么贸然过去,岂不是中了它的计?”虽是这么说,赵子迈脸上的焦虑却是怎么也掩盖不住的,他看着闫青城,眉头紧皱,手心泌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那该怎么做?”宝田连续被人驳了两次,显然已经没了主意,他看看穆小午,又将目光移到赵子迈脸上,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 “嘿嘿,你不能过去,不意味着其他人不能过去不是?”穆瘸子捋着稀疏的胡须,忽然插了一句话进来。 话音刚落,宝田就看到穆小午身子一动,快步朝闫青城走了过去,每一步都迈得虎虎生风,显然是完全没将邪祟放在眼中。不过,她行动虽莽撞,却令赵子迈一直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这穆小午如此胸有成竹?怕是完全拿定了邪祟不是她的对手,如此看来,闫青城应该是有救了。 果然穆小午走到木架旁,便目不斜视地伸手去解绳子,甚至没朝旁边多看一眼。虽然,她听到了旁边草丛中“窸窸窣窣”的一阵异动,也感觉到了几颗土块随着这阵声响滚到了自己的脚旁。 一阵风吹过,蓬草朝一边歪了歪,露出里面那个瘦小的影子,嘉言从草丛中一跃而出,伸手便朝穆小午的腰间抓去,动作迅猛地仿佛一根飞快抽动的鞭子。 穆小午不慌不忙朝后退了一步,冷冷看着那只伸向自己的小手,脸上展出寒森森笑意来。 “噗”的一声,嘉言的手被她夹在两指之间,她攒起一张笑脸看他,“伤了我一次不够,还要如法炮制来第二次吗?” 嘉言翻起眼睛,也同穆小午一般冷笑,“第一次见你,我就看出你绝非布衣芒屩,所以便用些瞎编的鬼话骗你。现在看来,竟是我当时小瞧了你,你比我想象中还要厉害千倍。” “所以你才将我引进这鬼地方,看来你为的竟不止是闫青城,还有我......”话到最后,声音已小得几乎听不见,但里面却透着隐隐的狠绝。 “鬼地方......这里的妙处,你恐怕知道得还太少......”嘉言一字一句说出这句话,与此同时,他体内传出了另外一个声音,尖得不成样子,像随时会断掉一般。 “吞了她......吞了她的魂......”那个声音促着他。 嘉言微微蹙起眉头,目光却顺着穆小午的身体来到她脚下。此时,月光在那里铺了满地,像一层银白色的寒霜。 “月亮出来了。”他笑了一下,又打了个明显的哆嗦,像是见到了什么极可怕的东西一般。 “这里还会有比我更可怕的东西吗?” 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后,穆小午旋即低头望向脚下:她发现自己站在一串念珠之中,珠子是枣红色的金刚菩提子,瓣数繁多、花纹饱满,每一颗仿佛都蕴藏着神秘巨大的力量。 脑袋里“嗡”的一声,眼前掠过了一道白光,她面前的一切似乎都消失了,只在最尽头处,飘过一件绯色袈裟。袈裟里空空荡荡,可是,它从衣袖到袍角却被撑开了,像附在一个看不见的人身上,脚不沾地、飘飘晃晃。 “你别走。”穆小午伸手要去拽它,可这么一下子,她便放开了抓住嘉言的手。 “吞了她的魂......吞了她的魂......”黑色的影子从嘉言身体里挤了出来,它头上,那块红色的肚兜一收一乍,几乎触到了穆小午脸上。可是穆小午却浑然不觉,面无表情地立在那里,一只手仍平举着,像是陷入了迷思之中。 只有那串念珠,被月光照得铮亮,蕴出诡异的光束。 “不好,那串念珠......”穆瘸子盯了半天,终于觉察出事态不对,不禁惊呼出声。 可是有一个人比他先一步反应过来了,赵子迈在他说话的时候已经一个箭步飞身过去,抽出绑在大腿上的狮头黄铜匕首,在接近穆小午的时候,纵身一跃,将它插在念珠上面。 “哗啦”一声,念珠飞溅开去,散得遍地皆是。 赵子迈依葫芦画瓢,在穆小午背后猛推了一把,冲她吼了一声,“现在可不是发呆的时候。” 穆小午身子一颤,猛地醒转过来,她眼波微动几下,手一抬,铜针已经听话地飞到她两指间。 “当然不是。” 她嘴角含着一抹狠绝的笑,幽幽道。 第四十八章 绣 铜针如今被一层红色的微光覆盖着,再不似之前那般黯淡,看起来倒像是一件神物了。 它在穆小午的催动下朝想要逃跑的邪祟飞了过去,从它头顶直插下来,穿过它的身体,通向脚底,将它牢牢钉在一面大石上。 “万事皆因果,冤冤相报何时了,你想不通没关系,不过你要吞了爷的魂,那是万万不能的。”穆小午缓缓走过去,斜睨着邪祟通红的眼睛,嘎声嘎气道,“陶焕,让我送你一程,形魂散了,欲恨也就消了,于你而言,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说完,她将手微微抬起一点,铜针便破石而出,拖拽着邪祟朝她飞了过来。 绣着鲤鱼的肚兜贴着赵子迈身边扫过,带来一阵舒缓的风。赵子迈心下生疑,因为这股清风不但没有恶臭,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脂粉香。他轻轻“啊”了一声,眼睛随之张得大大的,身体也像被定住了一般,一动不动。 他听到了一阵细碎的谈话声,它是那件已经飘然而去的肚兜留下来的,他想,这或许是陶焕剩下的最后一点温情的记忆吧。 “阿姐,我都十六了,你还要每年给我缝肚兜,难道我活到七老八十,阿姐也要做到七老八十不成?” “阿姐没有小焕聪明,阿姐笨得很,就只有针线活还能过得去,所以只能给小焕做肚兜了。” “阿姐,我教你一首诗。” “我记不住。” “很简单的......阿姐手中线,幼弟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临行?小焕你要去哪?” “我......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阿姐,看把你吓的,我哪里都不去,我要一辈子陪着阿姐。” “轰。” 火焰炸开了,窜起三四层楼那么高,映亮了整座山谷,它将邪祟裹挟在其中,不带有一丝怜悯和同情,将它烧尽融尽了。 赵子迈跌坐到地上,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透过剩下的那一点微光,他看向穆小午,却看见她也在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连眼睛都没有眨动一下。 她如今就像尊石像,一尊被供奉在庙宇中的神像,肃穆,淡然,俯视着茫茫众生。 只是她的脸上,泛着一层不正常的淡淡的青光。 “你......” 刚说出一个字,穆小午已经直挺挺朝后倒下,将身后的蒿草砸倒了一大片。 *** 穆小午足足睡了两天才醒过来,她方一睁开眼睛,穆瘸子就托了盏油灯凑上前来,对着她的眼睛仔细观瞧了半晌。 “别傻看了,是我。”穆小午不耐烦将灯挥开,又使劲吸了口新鲜的空气,将混乱的思绪理了又理,这才又冲穆瘸子道,“咱们这是在哪呢?” “你、闫公子和那小嘉言都昏迷着,咱们就先在这斋堂村住下了,反正这里的房子多得是。” “闫公子和嘉言没事吧?” “闫公子人是醒了,就是身体还有些虚,嘉言嘛,可能还需要将养几日。对了,少奶奶咱们也找到了,就在附近的山洞里,这事虽不算皆大欢喜,也算是有始有终了。”穆瘸子口答了一句,又探头探脑看向穆小午,小心翼翼道,“你呢?” 穆小午打了个呵欠,“还是老样子,它占据我身体的时候,我就像被关在一面镜子里,能看得到听得到,就是出不来。不过这次耗得时间有些长,以往还从没有这样过,所以我也有些乏了。” “它的力量越来越强了,那天火烧得老高,这么大个邪祟,它对付起来就像捏死一只苍蝇似的。”穆瘸子叹了一句,“唉,这以后咱们俩还不是任它揉圆搓扁,怕是这一辈子都难逃脱它的掌控咯。不过我最担心的是,它这么一直不走,万一哪天鸠占鹊巢......”穆瘸子见穆小午仍然淡淡的不当回事,不禁心焦起来,语气也有些急了。 “它不愿意走我也拿它没办法是不是,总不能把我的身体剖开,强行将它取出来吧。”穆小午一向心大,不过说完之后,见穆瘸子的脸色比地上的土好不了多少,便也不好再刺激他,随意安慰了两句,“你也别发愁,你想想,它虽凶残,可这次若不是靠它,我们几个估计都没命出来了,所以还是那句话......”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是吧?算了,你不急,谁着急都没用。”穆瘸子摆摆手,做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摇着头走到床边,将两扇摇摇晃晃的破窗户推开了来,用力深吸一口气。 窗户一开,满山的绿色就争先恐后映了进来,浓的淡的,深的浅的,带来一股子鲜活的气息。穆小午看着这一片翠绿,心头不觉也舒爽了许多,“别说,这里景致倒是很好,是个养伤的好地方。” 穆瘸子哼了一声,“好什么好,这地儿邪得很,那山崖下面,有几十个干尸,都是死了六七年的,也不知道是被何人所杀。最古怪的是那串念珠,你还记得吗,你被念珠套住后,竟然一身的法力无法施展,要不是赵公子反应快,差点被那邪祟得了手。” 穆小午眨巴几下眼睛,目光缓缓从窗口移开,她将额前的乱发撩到耳后,脸上爬上一抹少有的凝重,“珠子......捡回来了吗?” 穆瘸子从衣襟中掏出褡裢袋子,将它塞到穆小午手上,“喏,我留了个心眼儿,把它们都捡回来了,应该没有落下的,你看看,这些珠子到底有什么奇特之处?” 穆小午打开口袋,掏出一粒金刚菩提子捏在指间,仔细看了半晌,方才说话了,“论成色、论质地虽是属上乘,可是再怎么好,也不过是一串普通的念珠罢了。但是,我记得那晚......” 说到这里,她眼神定住,似是陷入了回忆之中,只把穆瘸子急得在一旁催促,“那晚到底怎样,你倒是说明白啊。” “那晚它在月光下,灼灼生华,亮得几乎能刺瞎人的眼睛,亮得几乎将人的魂识吸去,可是后面发生了什么,我脑子里似乎空白了一大块,记不大清楚了。” 穆瘸子张着嘴想了半天,才终于回过味儿来,“你的意思是,念珠差点吸走了那个东西的魂魄?难道说,这串念珠竟能克住它?”说到这里,他转念一想,又急忙问道,“可是,这念珠的主人是谁?它又为何会在嘉言手里?” “这个问题,怕是只有嘉言自己能解答了。”穆小午披上衣裳,掀开被衾走下床。 第四十九章(完结章) 闫青城 屋内的每个人都神情肃穆,尤其是襄贞,她虽然没哭,但整个人比穆小午上次见到时瘦了两圈,脸上没有半分血色,两个乌青的眼圈昭示着她已经几天未得好睡。 嘉言躺在靠窗的一张床榻上,双目紧闭,脸色比他母亲竟还差一点,白里透着青,嘴唇因干燥而皴起了一层皮,就像干涸的土地。 穆小午心里一惊,刚想问问嘉言怎么了,却又怕引得襄贞伤心,所以嘴唇动了几下,竟是一个字都未说出口来。 “穆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赵子迈走过来,冲她点了下头,然后便走出了屋子。 穆小午会意随他走进院中,还未开口,赵子迈就像看透了她的心事一般,对她心中的疑问做出了解答。 “那晚邪祟离开嘉言的身体后,他便晕倒了,我们本来都以为是他体虚的缘故,没有什么大碍。可是后来找到襄贞,她告诉我们,原来那邪祟劫持她到了谷底后,便重创了嘉言,企图让他失去自己的思维,彻底控制他,因为嘉言曾阻碍它杀死青城。现在邪祟虽然计划落空,但嘉言的肉体却已损伤严重,这孩子恐怕一辈子都无法苏醒过来了。” 穆小午心里一疼,“嘉言还这么小,他的余生难道要在床榻上度过吗?” 刚问出这句话,忽然见赵子迈目光闪动,冲她使了个眼色。穆小午回过头,看见闫青城正从外面走进来,怀里抱着一大捧开得异常鲜艳的花束。 “穆姑娘,身体可安好了?”他朝穆小午走来,表情平和,脸孔被阳光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色,“这次多亏有你,我们几个才从那邪祟手里捡回了一条性命,真不知该如何谢你。” 穆小午愣了一下,“闫公子客气了,我已经没事了,公子的身体......可大好了?” 这句话显然是有另外一层深意的,因为闫青城的身体看起来恢复的不错,而她讶异的却是他的心境:他不仅没有像里面那一屋子人一样表现出一丝半点的伤心,反而神态如常,甚至在听到她康复了之后,脸上还漾出一抹和煦的微笑。 他为何会有如此表现?穆小午想不明白,站在一旁的赵子迈也想不明白,所以在与穆小午交换了一下眼神后,他试探着冲闫青城问道,“嘉言的事你想好怎么办了吗?我本来还想着要不要把他送到欧罗巴,毕竟那里的医术先进得多,可是后来寻思,光是坐船就要三个月,恐怕他难以支撑......” “嘉言本来身体就弱,每年都要病几场的,乘船于他而言风险未免太大。”闫青城淡淡说完,便招手示意两人随他走出院子。 院外是一大片草坡,放眼望去,风摇花枝,四野流香,宛如片片彩云,铺落在郁郁葱葱的山坡之间。 “子迈,小午,你们两个断不用如此烦恼的,”闫青城站在草坡前,山风将他的袍角吹起,将他衬托得仿若不染凡尘的仙人,“凡事都要抱些希望,你们看到这漫山的野花没有,它们年年凋零,可是到了来年,依然开得生机盎然。嘉言是个坚强的孩子,我相信他会挺过去的。” 说完,他静默了一会儿,忽然回头将手中的花束抛到僵立着的赵子迈怀中,“子迈,你心思太重了,人人都要顾及,事事都要操劳,未免活得太累了。以后要多向穆姑娘学学,凡事都看开看轻一些,自己也可以不用那么辛苦。” 赵子迈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弄得一愣,咕哝道,“你小子还敢说我,你自己还不是藏了满腔心事......” “以后不会了。” 闫青城笑着应了一句,肩膀轻松沉落下来,落日的余晖斜照在他的肩头,折射出一片温和的光,不亮,穆小午却觉得那光刺得自己双目发疼。 *** 三月之后,穆氏祖孙又一次到访闫府。这次,他们送来了一味汤药,据穆小午说,此药是两人于民间偶得,专治“木僵”之症,所以祖孙二人便日月兼程,将此药带到漳台来。 果然,嘉言服用此汤药后,只短短数日,便已呼之能应;又过了几日,手脚皆有了知觉,能言能笑;又过半月光景,竟能下床走动,与常人无异。 闫家上下皆大欢喜,自不必细说。 几天后,穆小午和穆瘸子又一次坐上北上的马车,可这一次车厢里的气氛却沉重得多,就连旁边放着的一口袋沉甸甸的银锭子似乎都不能让他们兴奋起来,虽然它现在正随着马车的颠簸发出“铛铛”的脆响。 如此走了一阵子,穆小午实在闷得烦躁,于是便伸手去解包裹,想拿出蒲扇来扇扇风。她在包裹里掏了半天,终于握住扇柄揪出了扇子,可是连带着扯出来的,还有一个信封,封皮上写着五个清秀的楷体小字:穆姑娘亲启。 这封信是她三月前离开闫家后在随身的包袱里发现的,她一直留着它,因为它是闫青城写来的,是他的绝笔。 “穆姑娘,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化成了那味包治百病的汤药。你现在应该已经猜到了,回府后我匆匆离开,并非是去外地做生意,而是重新回到了斋堂村,来到陶家老宅,因为那里,有一口老瓮在等着我。” “邪祟掳走我后,在我的衣服里放了一张药方,后来看到嘉言的情况,我就明白了它的用心。它要让我在自己和嘉言之间做出选择,我们两个人,只能活一个,而活着的那个,将永远背负着悔恨,直到生命的尽头。我当然选择救嘉言,可是,我不愿让它的诡计得逞,亦不愿嘉言永远活在悔怨之中。所以,我希望你来帮我完成那最后一步,只能是你,不能是襄贞,也不能是子迈,爱之深痛之切,他们承受不起。” “所以穆姑娘,所以请你原谅我的私心。深恩重义,难以为报,只能祝福穆姑娘一生平顺,无灾无难。” “闫青城敬上。” *** “你说,闫公子跳进瓮里那一刻,真的没有后悔过吗?”看她将信小心叠好重新装进信封,穆瘸子试探着问了一句。 穆小午将窗帘揭开一角,望着外面碧蓝的天空,此时已是秋天,山间的草已泛起了点点黄意,给绚烂的秋色增添了几分凄凉。 “别人或许会,但闫青城不会。” 穆小午笃定地说出这句话,她曾数次梦到过他站在老瓮前的样子,漆黑的汤药上,映出他唇角那缕似乎永远都不会消散的微笑。 “穆姑娘,请等一等。” 马车后面传来一声焦急的呼唤,穆小午回头,看到襄贞抱着嘉言急匆匆朝马车追来,便赶紧命车夫停下。 “穆姑娘,”襄贞上气不接下气,一手扒在窗口上,“穆姑娘,你......青城可曾联系过你,他一走几月,全无音讯,也不知道去了哪里,现在嘉言好了,我想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他,却不知该到何处寻他。” “没有。”穆小午没有半分犹豫地说出这两个字,可是,在看到襄贞刹时黯淡下来的脸色时,她又加了一句,“我相信闫公子他不会走远的,因为,他舍不得你们。” 襄贞眼睛一亮,“真的吗?” “娘亲,我早就告诉你了,小叔叔他一定会回来的,因为我昏睡的时候梦到过他,梦里他就是这么告诉我的。”嘉言说得极为肯定,然后又将目光转向穆小午,细声细气地接着道,“姐姐,前几日你问我念珠的事情,我因为刚醒,一时记不起,不过方才倒忽然想起来了一些。” “念珠是从哪里来的?”听了这话,穆瘸子也忙将脑袋从窗口挤了出来。 嘉言扬起脑袋望向天空,慢慢道,“念珠不是邪祟的,是邪祟在山谷里发现的,它挂在一具干尸的手上,似乎镇压住了他们的魂魄。后来,邪祟将那串念珠取下,想用它来对付姐姐你,可是刚摘下来,我就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男人?他说什么?”穆瘸子身子猛地一凛。 “月亮出来了。”嘉言瞪大眼睛,一字一句道。(红玉汤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