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 静室。 一盏油灯灯火如豆。 除了一盏灯火微微的油灯和摆在油灯之后的橙色旧蒲团之外,这间静悄悄的房间里再无其他陈设。 如此空荡荡的的房间不免显得有些空落,令人不自觉就把目光投向那个正在蒲团上打坐,瞧身形约莫有一尺来高的主人身上。 只见一只背部四肢与头顶毛色皆赤红,唯独肚腹之处露出一片白毛的红毛狐狸正盘腿倨坐,一双肉呼呼,形状宛如五瓣梅花般脚掌一左一右地抵在大腿内侧。 此刻这只狐狸背挺肩抬双目微阖,那口鼻间还欷欷歔歔得发出一阵阵悠长的呼吸声,似乎是在通过这种有如人类一般盘腿打坐的方式来修习某种颇有来头的静功。 就在这时,一滴晶晶亮亮的液体从这只狐狸脸上那张微微张开的宽嘴巴一侧缓缓得流了下来。 原来竟是一滴口水? 只见这滴口水随着那只火红狐狸的呼吸,在嘴角边滑滑停停,终于艰难得翻越过下巴的边缘,拖出一道长长的细线,“嘀嗒”一声,落在用红色方砖铺成的地面上。 突然,静室的另一端传来“吱呀”一声,紧接着一阵突兀的劲风“嗖”得一下刮进了这间原本密不透风的静室之中,使得那盏油灯上的灯火立即“剥剥啄啄”地跳动了起来。 等到灯火再度恢复平静,就见一只毛色与先前那只狐狸一般火红,只是身形略微高出前者几寸的红毛狐狸正依靠两条后腿像人一般立起来,抿着嘴唇,颇有些哭笑不得地打量着面前那只正在打坐的狐狸。 约莫又等了十来个呼吸的功夫,那个后进来的狐狸终于失去了继续等下去的耐心,伸出左前腿,在身前狐狸的头顶囟门之处轻轻一按:“胡(狐)三,胡三?……醒醒!” “啊……哈欠!是谁啊?没来由得扰人清梦……爹?怎么是你?哎呦!” 随着那一声“爹”字脱口,那个站立着的狐狸顿时就在自己向前递出的前爪上加了几分力道,立时按得对面的小狐狸“哎呦哎呦”得叫起痛来。 “胡三!为父且问汝,我云来峰赤烟洞的静修室可是让人呼呼大睡的所在么?汝为何在此躲懒!” 耳听父亲那几句愠怒之气十足的叱喝,小狐狸顿时咕噔一下往喉咙里咽了一口冷涎,硬撑着开口分辩道:“孩儿,孩儿并不曾躲懒,方才,方才孩儿正在潜心静听周公讲《易》!” 眼见小狐狸被自己抓到偷懒睡觉,仍在目光闪烁得强项狡辩,老狐狸怒极反笑:“竟是在听周公讲《易》?那好,为父且考考汝,这《离卦.二阴》一象中,‘黄离,元吉’句做何解?” “这个……” “那‘日昃之离,不鼓缶而歌,则有大耄之嗟’呢?” “那个……哎呦!” “什么‘这个那个’!汝分明是在躲懒偷睡,真当吾不知吗?”那老狐狸是越说越气,说着说着就在前爪之上猛一加力,顿时按得小狐狸双手抱头,大声哭嚎起来。 看见儿子抱着头顶缩在一边大声呼痛,老狐狸似是有些后悔自己方才出手太重,连忙将一直按在儿子囟门处的脚掌缩回。 看着儿子眼角垂泪的样子,老狐狸抿着嘴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长叹一声,换上一副温情许多的口气,苦口婆心得开口解劝。 “胡三,汝莫要怪为父心狠。须知我胡家素来以武立家,凡事只论本领,不看出身亲疏,这后人如想在人前出人头地,少了出马降妖的本事是决计不成的。” 看见儿子面容沉肃得连连点头,老狐狸心情稍缓,先是赞许得将头一点,便继续开口。 “汝虽在这次五仙大比上摘取探花之位,终是未能占得鳌头,如想以这个成绩继任为父赤烟洞族长之位总是有些牵强,届时少不得有人来为父处进言,让为父另立贤才。” 闻听父亲提起继承族长之位一事,小狐狸顿时将头压得更低,显露出颈后那一丛红嘟嘟软蓬蓬的裘毛:“孩儿不肖,此番在五仙大比之上未能拔得头筹,真是愧对爹爹您多年来的教导与信任,孩儿……” 那小狐狸正如顽童背书似得说到一半,老狐狸就苦笑着一抬前爪,拦住了小狐狸的话头:“行了,莫要在为父面前背书了。汝从小至今,这套说词在为父面前,背了没有千次也有百回。” 说到这里,老狐狸又狠狠瞪了正捂嘴窃笑的小狐狸一眼。 “就算未能拔得头筹,那又如何?常言道‘读万卷书不若行万里路’,为父当年也未曾在五仙大比上夺得魁首,等去人世间一番历练之后,回来不是照样从汝祖手中接过这族长之位?” “咦,听爹爹您的意思,莫不是孩儿也可以像爹爹您当年那样出门行走历练一番?” “却不是怎地?按照咱们五仙家的规矩,但凡后人能够通过自家长辈的考验,进而在五仙大比上博取一个名次,这人既有机会独自前往人世间见识历练一番,这也是三儿你应得的奖励。” “好耶!” 见到对面小狐狸在听到自己可以独自前往人世的消息后乐得一蹦三尺高,老狐狸先是‘嘿嘿’一声冷笑,接着就给小狐狸兜头泼下一盆冷水。 “汝先莫要心喜,为父既然点头答应放三儿你出门历练,就绝不会食言。不过为父也把丑话说在头里,眼下咱家吃穿用度可是有些紧张,就连那些外出走马吃供的出马仙身上也压着担子,所以……” 只见老狐仙不怀好意得冲着小狐狸咧嘴一笑:“汝这趟出门历练切不可空手而回,必须带点珍奇之物回来交差,不然将来为父在族中老少面前就无法交代,这点汝可记下了?” 一听父亲说自己这趟外出历练居然还有背上搜寻宝物回家的差事,小狐狸顿时将嘴一撇,脖一梗,可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只字片语,末了只在鼻中恨恨得哼了一声,算是捏着鼻子接下了这个差事。 见到小狐狸那副气哼哼的样子,老狐狸先是板着脸一抬前爪,朝儿子胸前丢过一件鸡蛋大小,红彤彤圆溜溜的物事,接着就像恶作剧得逞般嘿嘿奸笑了起来。 “汝也莫要继续在那边乔甚模样了,这件下品火灵石还是为父当初外出历练时所得。当年为父外出之时颇有所获,在应付完家中的派差后居然还有富余,于是就将这块灵石一直藏在手中了。” 见儿子一脸惊喜得查看把玩手中的灵石,老狐狸脸上志得之色更甚。 “汝此次外出历练,切记要将这块灵石时刻带在身边,一来可以应急防身,二来也能帮汝顶个万一,免得汝异日空手而归时,为父这面上须不好看。” 老狐狸自顾自的得意了半晌,猛然间抬爪一拍脑门。 “险些忘了,汝此去切记要多在人世间行走历练,尤其记得与那些懂得《周易》之术的人类交往接近,如能从中获取《易》缘,对汝日后修行之路大有裨益,汝可记得了?” “谢谢爹爹提点,孩儿理会的。” 待俯身作揖恭敬得送走了老狐之后,那个被唤作胡三的年轻狐仙顿时就恢复之前那副惫懒模样,转身四仰八叉得躺倒在蒲团之上。 “在眼角抹姜末装泪这招真是好用,居然连爹爹也都瞒过了……一个族长位子,哪个稀罕?谁人愿要这劳什子,自家将去便是。” 只见胡三他一双黑溜溜的眼珠骨碌碌一转:“眼下倒是该好好想想,三爷我这趟该去哪里游玩呢?《易》缘,《易》缘,这究竟是个什么东东?” 小狐狸抓耳挠腮得想了半天,突然用左爪一拍自己的脑瓜:“对了,既然是出门找懂《易》的人,那就先去易州左近转转呗?” 终于找到应对之法的小狐狸顿时乐得在蒲团之上打起了滚,末了还贼兮兮得用右爪拍了左爪一下。 “爹爹打头也就算了,怎么你动不动也打我头呢?再在这样打下去,胡三我会变傻的!” (注,易州,古县名,隋开皇元年始置,治所在今河北易县) 第一章 古庙逢僵(1) “大嫂,大嫂?还请大嫂醒来,小生我有事相烦。” 随着一声慵懒的“嗳呀”,只因许久未有客人上门,此刻正斜倚着身侧酒缸打盹的齐家二媳妇闻听有人声唤,连忙用右手使劲揉了揉惺忪睡眼,抬头向声响处望去。 只见一位相貌约二十许,头戴黑麻攒片青海石顶瓜皮帽,身穿藏青色右开襟系排扣长衫,身背轻木挑篷书箱,一身文生公子打扮的年轻男子,此时正一边彬彬有礼得冲自己双手打拱,一边还用露出六颗白牙的和蔼笑容得冲自己展颜一笑。 “此番打搅大嫂安睡,小生确是有事相烦大嫂。” 见是秀才登门,齐二家的不敢有丝毫怠慢,忙不迭双手相扣在身侧叠手答礼。 “相公万福,民妇全家都是靠这间酒肆养活,有客登门却未能起身笑脸相迎已是天大的过错,相公这又是说哪里话来?民妇斗胆动问相公一句,可是想吃小店之酒?” 年轻秀才闻言顿时哈哈大笑:“大嫂真是好见地,如今小生腹中这酒虫可是正闹得紧。” 说罢,秀才反手从身后书箱当中掏出一个用桐油浸熟,口上还塞着一卷纸草当塞子的猪脬:“劳动大嫂,四两烧酒。” 随着一阵格外悦耳的“叮当”声,齐二家的身前案板之上顿时多了十二枚方孔铜钱,其中一枚钱板落在酒案上时兀自滴溜溜得转个不停。 眼瞅着那文铜钱越转速度越慢,这正面上渐渐就显露出嘉庆通宝四个楷体凸刻。 是了,此时正是嘉庆四年。 年初仁宗皇帝刚刚诏赐权臣和珅下狱抄家,年中又行金匾立储之故事,新立了一位阿哥做太子。 为此仁宗皇帝还特地下诏大赦天下,此时中原各处正是一片河清海晏生民和乐之相。 话说这位前来沽酒的年轻秀才姓杨名聿,表字从循,数月前刚刚蒙县尊青眼而进学,一举得中三榜附生。 只因杨秀才生母早丧,前些年其父又托媒人保妁,得以迎娶邻县许大户之妹续弦。 那杨许氏过门未及一年,就怀胎有孕,待到十月分娩,更是为杨门再添一个男丁。 自此往后,未及五年光景,杨许氏前后三度临盆,为杨家新添得两男一女三位后人。 这原本是件好事,只是那杨许氏在数次生子添娇之后,渐渐便以已为杨家功臣之最,行事之时逐渐就以管家大妇自居。 原本管家的杨父中年添子,镇日正忙着含饴弄儿,暂时无心打理家中之事,于是就对杨许氏的僭越之行听之任之。 却说这杨许氏自从管家之后,一味任用私人,只顾积攒那妆匣中的体己,行事全无半点公允之处。 那杨从循此时年龄已长,兼又聘请先生至家开蒙授书,这日常穿衣食宿等诸般开支自是日增月涨。 而杨许氏对此自然是颇有微词,时常嫌弃杨从循他挤占了自家儿女的家产份子,人前人后说了杨从循不少闲话,这话里话外尽是些不阴不阳之辞。 书说简短,这些年杨从循他很是遭了后母几轮白眼,连带每月应份到手的月银也被后母掯吝扣减,一时间手中用度很是紧迫。 天幸杨从循他此番应试之时考中附生,待取得秀才告身之后,杨从循特地前去拜谒其父。 待请安问好之后,杨从循便向其父吐露心意,言称本地书院并无上佳塾师,继续在此攻读只怕耽误了自家的前程,因此特来禀明尊长,言称欲外出游学。 乍闻杨从循欲离家外出的杨许氏,一时都以为自己听邪了耳朵,待再三确认属实之后,一时间喜不自胜,心想自打杨从循外出之后,这后宅中更无半个碍眼之人。 然而那杨许氏此番却未能开心多久,原来前几日杨老爷在外经营的绸缎庄刚刚趸下不少丝绢缎匹,一时间资金周转不灵,眼下不大拿得出钱来。 那杨老爷一番思前想后,就来找杨许氏商量,看能不能先从后宅用度中给杨从循挪一笔盘缠出来。 那杨许氏本就是一文钱看得比天大之人,又兼这钱是要拿给杨从循这个‘眼中钉,肉中刺’,这叫杨许氏她如何心甘情愿的拿出钱来? 可杨许氏又不愿继续留杨从循在家中,一番冥思苦想之后,杨许氏计上心来,转身去杨老爷处,进谗言称杨从循年纪尚轻,又未曾娶得家室,此行倘若多给盘缠,则恐其流连烟花画舫之所,无心攻读经书。 此番不若薄薄得给杨从循二两川资,待其寻到合适书院,再托书院下人捎信回家索银即可。 那杨老爷虽觉得让儿子就带二两银子出门,实在忒也寒碜,奈何架不住杨许氏三番五次得劝说。 又兼杨老爷转念一想,心说这二两银子也行不多远,能就此令儿子离家近些也是好事,于是便点头答应了下来。 然而杨老爷千算万算却漏算一着,即便外出游学,也需向塾师奉上束脩拜帖,方得入院。 这二两银子还要支付杨从循一路吃喝眠宿,实在操持不得这许多事。 后来多亏了一个杨家世仆对此看不过眼,特地从自家私蓄中挪了五两纹银相助少主人,杨从循他这才得以成行。 话说杨从循他此行本为外出散心,起初并无拟定的去处,只是昔日曾闻同窗言及这河北易县出得好墨,凡去京城应试之举子,往往绕道易县,淘几块易县产的墨棒回来馈赠亲友。 杨从循心想这盛产文房四宝之地定是文声显赫之处,自己不如就先去易县碰碰运气,就算寻不着可心的书院,能于路淘换几块墨棒带回家也是极好之事。 话说杨从循在离家之后,一路取道向北,在路上行了十四五日,这一日来到易州城下。 此时正是三伏天气,杨从循他又囊中羞涩,并不曾雇得车马,这一路行得是汗流浃背口干舌燥。 正在杨秀才口渴思水之时,一阵清风带着一股香醇的酒香飘过,登时就引得杨从循他寻味而至,走到了齐家酒肆的案前。 见客人果真前来沽酒,这齐二家的顿时就笑靥如花,连忙殷勤得接过杨从循手中的猪脬:“民妇这就前去斟酒,还请相公稍耐。” “如此则生受大嫂了。” (注:清中之际,铁壶锡杯铜器等物甚贵,寻常人家难以日常使用。故常用油煎熟的猪脬,也就是猪尿泡当成水壶,除了样子不甚讨喜外,也算轻便耐用。 此外,相公一词在当时专指秀才举人等有功名在身的文士,乃是恭维对方有宰相大才之意;等民国之后这相公才指夫君。) 第二章 古庙逢僵(2) 好个齐二家的,这手上提杓打酒涓滴不撒,嘴上更是舌灿莲花:“相公肯来光顾,小店真是蓬荜生辉,民妇这就斟来五两上好烧酒,权当酬功。” “哎呀,大嫂怎好如此?……也罢,此番真是生受大嫂了。” “相公真是客气,好了,酒斟得了,您拿好。” 待齐二家的合手递上猪脬后,登时又是笑意妍妍得开口道。 “非是民妇自己夸嘴,这齐家的秘制酱肉可是远近闻名,凡是吃过一口的,个个都挑指夸奖。相公此番有酒无肴岂不可惜,就在小店来上两斤酱肉可好?” “这个……” 一听齐二家的殷勤得向自己推销起酱肉,这杨从循一张白净的脸膛登时就涨的通红。 原因无他,杨从循此番乃是头回离家出门,并不知行路吃住耗费几何,这银两花用起来就未曾如何俭省。这一路走走停停,已经将手中那七两银子花得七七八八了。 那一日,杨从循在齐家酒肆前权衡再三,终究当不得后厨大锅中飘来的阵阵肉香:“大嫂所言极是,还请给小生包上一只酱鸡。” 说罢,杨从循就伸手在怀中仔细掏摸半晌,终于摸出一块一钱来重的碎银递给一旁满脸堆笑的齐二家的。 见杨秀才手中银钱有些偏少,齐二家的脸上的神色明显有些犹豫,待思忖再三,才重重一点头道:“也罢,如今民妇家中只剩这只酱鸡,那便依相公的意思好了。” 在拱手告别齐二家的之后,手提酱鸡在易州街头闲逛的杨从循心中可着实犯开了难,心说自己头回出门不知珍惜钱财,方才又因贪口腹之欲,将最后一块碎银也花用了出去。 眼下这钱囊中已是清洁溜溜,如此怎能回得了家乡?再说这天色眼看就要擦黑,可自己已是身无分文,又怎生找得到客店投宿。 就在杨从循苦思犯愁之际,忽听得前方不远处传来一阵梵唱木鱼之声。 杨从循抬眼一望,发现就在自己右前方半里来远的地方有一处两进大小占地半亩方圆的小庙。 令人啧啧称奇的是,这座小庙的正殿后院落中,竟有一栋双层的阁楼。 杨从循见状顿时喜上眉梢,心想旁家或许不容我投靠借宿,这出家人必定心地慈悲,或许能容我在此借宿一宿。 待明日我自去易州县衙投帖,向县尊老爷陈情告帮,兴许就能凭这一纸秀才告身从县尊老爷那里借些银钱出来。只等日后返回家中,再恳请父亲托专人携厚礼前来拜谢县尊老爷的搭救之恩。 待主意打定,杨从循先是略微整肃一下衣冠,接着就抬腿上前,叩响了庙门上的门环。 却说杨从循抬手扣动门环,那房内之人听见门响,这梵唱木鱼之声顿时一停。 过不多时,左侧庙门微微一敞,一个年纪在五十上下的老和尚在一个约莫有十四五六的小和尚搀扶下走了出来,见是杨生叩门,连忙双手合十口宣佛号。 “阿弥陀佛,贫僧不才,眼下正在敝寺主持打理,施主日暮到此,可是有事想寻老衲么?” 待杨从循细细禀告过一应原委,老和尚先是沉吟片刻,接着就点头延客。 “小庙虽甚狭窄,且喜除老衲师徒二人外并无更多僧众。眼下后院阁楼上还空着一件闲房,就请秀才自去安置。” 见方丈答应收留,杨从循自是喜不自胜,连忙拱手施礼。 “小生一时不察,以至于在路上用光了盘缠,使得自己困顿此处。天幸大师您开恩收留,小生此番总算是寻着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去处。” 却说那杨从循再与方丈一行别过之后,独自一人背着书箱,沿着后院阁楼中陈旧的木质扶梯,颤颤巍巍得爬上了二层的阁楼。 就在杨从循他推开阁楼小间上小门之时,一股潮湿闷热霉臭之气顿时就扑面而来。 原来这个位于二层阁楼之上的小隔间,起初只是寺内堆放杂物的所在,并未用于住人,因此隔间四壁并未开多余窗扇,只在屋后靠北那面墙上开了一扇两尺大小的小窗。 此刻这扇小窗正严丝合缝得闭着,难怪这间小屋里会如此闷热。 不过杨从循他眼下身无分文,有块可以歇脚的地方已是意外之喜,虽然这小间闷热难耐,杨从循却还是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在杨从循搬进小庙的时候,老方丈曾反复告诫他。 “施主你一时行旅困顿,就是想在小庙再多住几日也是无妨。只是寒寺地处荒郊野外,庙里又只有我师徒二人,秀才你独自在阁楼上居住之时,切记不可开启那扇后窗,以免招来贼人的窥伺啊!” 那杨从循是穷秀才一个,自恃身边更无半点可供贼人惦记的财物,未及细想便一口答应下来。 此时正是三伏天气,白天自是烈日炎炎,就连晚上也是热不可耐。 杨从循一上阁楼就觉得格外气闷,顿时就将老方丈的告诫忘得一干二净,上前一把将阁楼后窗推开,顿时就觉有一股凉风扑面吹来,一时间浑身上下是说不出的受用。 原来这阁楼后面是一片荒郊野地,不远处还有几个荒废已久,以至于坟头上都长满青草的老坟。 此外在荒坟靠近小庙这一侧还扔着三口没来得及下葬,暂时停厝在此的旧棺材。 这杨从循素来胆大,见此也不以为意,在小阁楼里略微收拾了一下,就打开书箱取出笔墨纸砚与书匣,放在小桌上读起书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杨从循读书读得有些累了,便起身踱步到窗边欣赏夜色散心。 此时半轮圆月斜挂当空,四下寂静,正是夜色初起之时。 那杨从循心想眼下夜色正好,再加上自己书箱之中尚有白酒酱鸡等物。何不就将酒菜取出,以此对月饮酒,好好得赏玩一番? 杨从循主意打定,就将小桌移到窗前,又从书箱中取出酒菜置于桌上 却说那杨从循将猪脬拔去塞子,先凑到嘴边喝上一口,接着捧就起酱鸡香香得啃上一嘴。 就这样,杨从循他不知不觉间,连喝了六七口酒下肚。 这时杨从循的酒意已起,咧嘴嘿嘿一笑,举起手中的猪脬,歪歪扭扭得走到窗边,斜倚着窗棂,冲着窗外的旧棺调侃。 “如此良辰美景,只有我一人在此独酌岂不无趣?现在秀才我这里有的是美酒佳肴,要是你们中间也有好这一口的,不妨就上来一起饮酒赏月如何” 那杨从循一连招呼了几声,发现四下里依旧是一片寂静,顿时就哈哈一笑,撇嘴转身准备关窗睡觉了。 就在这时,杨从循突然听见一阵刺耳的‘喀拉喀拉’声,就好像有什么锐利的东西正在不停得刻划抓挠厚木板子。 那杨从循听见动静,不免心生疑惑,于是转过身,瞪起眼睛往窗外观瞧。 这时就听‘嘭’的一声,那几口还没来得及下葬的棺材中,靠近小庙后墙那一口旧棺的棺盖猛得向上一震,就像被什么东西从里面狠狠推了一把似的,从棺床上突然向一侧翻开,“哐当”一声掉向地上。 紧接着就从棺材里坐起一个浑身长满白毛,只露着一对赤红眼珠的怪物! 第三章 古庙逢僵(3) 却说那个浑身白毛的怪物从棺中折身坐起之后,先是自左而右,再由右向左,逐次摇晃起肩膀与头颅。 接着那白毛怪物猛然发出“嗷”的一声长啸,将身一曲,从棺材里一下跳了出来。 这时杨从循瞧见白毛怪物下半身上居然还挂着几缕破破烂烂的布条,这才省悟到这个遍体生有白毛的怪物,乃是一个偷偷潜藏在此,借棺材躲避日光修炼的尸妖! 这下杨从循是猛得吃了一惊,连带着身上的酒意也清醒了一半。 不过此人素来胆大,又觉得自己身在楼上,就算尸妖生变也奈何不得自己;于是用手掩住口鼻,蹑足潜身在小窗一侧,将头小心翼翼得探出来,向窗外仔细观瞧。 这时就见那具白毛僵尸手脚并用爬出棺材,一转身就跪在地上,对着自己那口棺材合十叩拜起来。 杨从循见状不免大为惊奇,心说杨某生长十六七岁,只听说过新人合卺时要行过拜堂之礼,却从未听说过僵尸会叩拜自己眠宿的棺材。 等那具白毛僵尸又拜了两拜,接着就长身立起,开始踏着满地清辉绕棺徐行。 眼瞅着那僵尸像个僵硬的木人一般举手抬足,仿佛正在月下踏歌起舞一般。 这时杨从循突然就醒悟过来:这僵尸先前哪里是在拜棺材,他分明是在叩拜夜空中悬着的那轮圆月! 想到这里,杨从循不免大为得意,心想自己虽说是吃那僵尸一吓,可也算是由此大开了一番眼界,待异日回乡之时,又有可以和人喝酒吹牛的本钱了。 然而这世事大多乐极生悲,那杨从循正在自鸣得意,忽然这鼻腔里就是一阵奇痒,忍不住‘啊湫’一声,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这声喷嚏打出,杨从循心中顿时大呼‘糟糕’,赶紧探头去看僵尸的动静,正巧这时那具白毛僵尸也因为听到人声而扭头往阁楼这边看来,两下目光正好相撞。 见有生人窥伺,那僵尸顿时就暴怒长啸,猛然从地下蹿起,几步就冲到阁楼之下,接着就将身一纵,张开锋利的手爪,往阁楼上的杨从循扑来。 好在阁楼这小窗开的位置挺高,僵尸这一跃并未能成功够到小窗,最后在距离窗口不到一尺的地方重重得跌了下去。 那僵尸在一扑不中之后,转身就往后蹿了一丈来远,接着噔噔几下助跑,再度凶悍无比的扑了过来。 这一回,白毛僵尸明显比上一次多跳了一尺来高,虽未能一下从小窗中跃入阁楼,却也成功伸手够到了窗棂。 白毛僵尸这一爪子下去,窗棂那里顿时木屑横飞,待到烟尘散去,就见实木的窗棂上留下四道半寸来深的爪沟! 眼看那个僵尸跌落后,再度往远处蹿去准备助跑,杨从循心说此时不搏更待何时?真要让这个白毛僵尸蹿进窗来,杨某我岂有命在? 于是杨从循伸手一下把小桌上的烛台拎了起来,一把撸下烛台上的蜡烛,接着将手里的烛台掉一个个儿,将插蜡烛的插尖明晃晃得举了起来。 等到僵尸第三回跳到窗边,杨从循用尽全身力气,倒转个儿抡起烛台,将手里的烛台尖对准僵尸的一只赤红眼珠重重得捅了下去。 只听‘叮’的一响,杨从循就感觉自己好像是捅到一层铁板,无论自己再如何使劲也不能让烛台尖前进分毫。 杨从循心下惶急,再度抡起手中的烛台冲着僵尸的脑门狠狠砸去。 只听‘砰’的一声闷响,杨从循就感觉自己像是重重砸到一尊石像,这手里的烛台‘咔嚓’一声就折成两半! 万幸的是杨从循这回虽是砸坏了烛台,可那跃起在半空中的僵尸也在杨从循这奋力一击下失去了着力之处,再度摔落在地。 待到僵尸第四度跃起,此时这杨从循手边已无可用之物御敌。 在仓惶间,杨从循顺手就抄起放在桌上的一匣书,照着僵尸脑袋全力砸了下去。 却不想那僵尸在跃起途中,被杨从循这一匣子书正好砸在额头,立时就翻身坠落,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杨从循他好容易死里逃生,见地上僵尸再无动静,起身就想顺着楼梯往前院跑。 谁知杨从循他才刚跑出两步,就咕噔一下倒在地上,原来是极度惊骇之下,这手脚都已经软了。 却说杨从循他趴在地上喘息片刻,这才惊魂初定,扶着墙壁站起身来,之后推门下楼一路狂奔至前院,拍着主持的房门大声呼救。 待主持开门后听说备细,也是大为惊恐:“起初老衲就担心施主在借宿时推开小窗肇祸,这才再三告诫说不要擅开小窗,可施主为何就是不肯听从呢? 眼下夜色正深,老衲也不敢夤夜出门,只好委屈施主与我等在此房间内暂避,待明日天亮以后再从长计议。” 等到第二天天亮,老方丈出门去附近村子里找来十数个村民。 大家胆战心惊得手持扁担锄头等武器去小庙后面的荒坟那里查看,果然看到一个白毛僵尸仰面倒在阁楼的窗户下面。 只见那僵尸全身都长着一寸多长,像钢针一般坚硬的白毛,脸上那张裂开的大嘴中牙齿乌黑发亮,十根手指的指甲个个都有两寸来长,还幽幽得闪着寒光。 见此,老方丈连忙口宣佛号:“阿弥陀佛,看来这便是昨夜为害的尸妖,天幸此怪被杨施主一击打倒。 若待此物修炼出气候,必然会危害一方人畜,眼下杨施主可算是为本地除了一大害。” 待向杨秀才道谢之后,众邻四下分散寻来一些枯柴,用扁担将白毛僵尸架到火堆里烧了。 在点火焚烧的时候,白毛僵尸的尸体在火堆中不断发出“兹兹”的怪响,散发出的臭气中人欲呕。 就在众人点火焚烧白僵的时候,老方丈正好看见一本杨从循昨夜用来打尸的书籍滚落在自己脚边。 待主持把书捡起来一看,发现那居然是一本《周易》,不由得以手持书,指着杨从循大笑道:“这秀才的兵器果然与众不同!” 然而杨从循昨夜刚吃僵尸一吓,在惊惶之下一夜都未曾睡着,此时早已神困体乏,浑身上下是说不出的酸痛。 眼下好容易得见僵尸被众人以火化去,杨从循他再也无心应对主持的调侃,冲着在场众人略施几礼道谢之后,就告罪折返阁楼之上歇息。 就在杨从循睡得昏昏沉沉之时,他依稀觉得在额头正上方的房梁处,蹲着一个快二尺长浑身火红的影子。 这时杨从循突然觉得有一物从天而降,正砸在自己面门之上,待用手一摸,才发现那竟是一枚啃得溜光的鸡翅骨? 这时,杨从循听到梁上有人用一种怪里怪气的腔调开口相问。 “喂,那边的秀才,你昨夜当真施展得好手段,这一手《周易》克僵使得真是漂亮,亏得三爷起初还想出手从旁相助一二……兀那秀才,你可解得《易》么?” 第四章 古庙逢僵(4) 想那杨从循本是性子四海之人,平日里最好与人谈论些鬼狐妖怪之事,不然昨夜酒醉之后也干不出对棺邀饮这等荒唐事来。 虽然那梁上蹲坐的火红影子明显不是人类,但只要对方能口吐人言态度平和而不是扑上来张嘴就咬,那就可以试着先用言语交流一下,等事不济时再转身逃跑不迟。 于是杨从循他并未如何惊恐,只是哈哈一笑就翻身坐起,抬首问道:“好个毛团,既吃了杨某的酱鸡居然也不向主人道谢,难道如今的梁上君子皆是汝这等做派了吗?” 只听“嗖”的一声,那个火红色的影子一个筋斗从房梁上翻了下来。 见状,杨从循连忙揉眼定睛细看,发现那竟是一只遍体毛色火红,唯独肚腹处一片雪白的红毛狐狸! 这时就见那只狐狸居然像人一样,仅依靠两条后腿就站立起来,还抬起一只前腿指着杨从循。 “照理说胡三我不该不告而取,不过汝这做主人的气量也不怎地。秀才你昨夜亲口邀请我胡三上楼饮酒,这一日都还未过,做主人的便要矢口赖账不成?” 那杨从循闻言是抚掌大笑:“说起来,竟是杨某的不是了?杨某实不知此节,佳客休怪。好在此刻酒肴尚存,佳客如不嫌弃,那就入席陪杨某再饮几杯如何?” “如此最好,那胡三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那一日,杨从循和小狐狸胡三在阁楼上放开怀抱,好一番‘推鸡换脬’。 经过一番交谈,杨从循这才得知,原来对面这个自称‘胡三爷’的红毛狐狸,竟也是个闻见肉香就走不动道的主儿。 昨日,在易州城内玩耍得饥肠辘辘的胡三也被齐家酒肆中飘出的酒肉香气给勾了过去。 可好巧不巧的是,齐家酒肆中剩下的最后一只酱鸡偏偏被杨从循抢先一步买了过去。 于是口中馋涎翻滚的胡三扭头又盯上了在街头因无钱发愁而漫无目的四处游逛的杨从循,寻思看能不能找个机会,从这个呆秀才手中搞点鸡肉来打牙祭。 就这样,两人一前一后得在街道上走走停停,就这样溜达到城郊小庙的门前。 刚走到庙门前,感觉敏锐的胡三就发觉这庙后的荒坟乱葬冈上堆叠的棺木中传来一股令其十分厌恶的阴邪之气。 自不必说,这是有修炼邪法的僵尸潜藏在此。 这胡三是云来峰赤烟洞洞主赤背狡狐的独苗爱子,也是家里数得着的好手,这手上功夫自是相当来得。 此刻胡三又有其父赠予火灵石傍身,再加上这个白昼潜藏棺中的僵尸明显畏惧天上日头,想来也十分怕火。 于是胸有成竹的胡三就没有跟随杨秀才进庙投宿,而是悄悄在附近寻了一处隐蔽之处藏了起来,只等夜色降临这尸妖出棺为祸之时,好从旁下手诛杀。 那胡三心下暗忖,若是自己今夜能救下秀才一命,他那只喷香扑鼻的酱鸡说不得就要全归三爷我了。 却不承想,那杨从循竟也是个耐不得腹中酒虫的老饕,竟然在佛门清净之地大模大样得喝酒吃肉。 这下可把阁楼下的胡三馋得涎水横流,心说秀才你可得嘴下留情,千万莫要把整只酱鸡都给吃完了,哪怕你能隔窗扔下些鸡骨残皮之类边角料与我胡三舔来解馋也好。 谁知杨从循他这人虽然好酒却格外量浅,这几口白汤下肚就酒意上头,接连以手拍打窗棂,呼人上楼与他共谋一醉。 这下可把胡三美得鼻涕冒泡,心说这杨秀才果然知书达理,真是个得情识趣之人;你且慢些吃,三爷我这就上楼。 就在这时,停厝在一旁的棺材中突然传出了指甲抓挠板子之声。 胡三他登时就大呼晦气,心说这白僵竟挑此时起身作妖,真是坏了三爷我的好事。 就在胡三他屏息做法,想一把狐火将起身作妖的白僵闷在棺材中烤排骨时,小狐狸突然眼珠骨碌一转,心想不如先借这只白僵吓那阁楼上的秀才一下,待其魂不附体之时,三爷我再从旁将白僵一举格杀。 到时,这秀才势必会对三爷我另眼相看,论不定就能多分他几口鸡肉解馋。 主意打定,胡三他一晃前爪,散去了手上蓄势待发的法术,继续不动声色得躲在一旁潜观。 谁知,这怪事年年有,今夜特别多。 胡三他做梦也没想到,那个怎么看都和仙法道术不沾边的杨从循,竟然在一来二去间,用一匣子薄薄的书本将暴起为恶的白僵打翻在地,令其再也不能动弹。 这下胡三他心下大奇,连忙悄悄溜到近前查看。一看之下,胡三惊奇得发现那倒地不起的白僵脸上赫然盖着一本《周易》! 这下胡三可高兴坏了,心说:“莫非此公就是爹爹口中那个与我胡三有莫大机缘的《易》缘人?此番切不可错过,却待明日寻那秀才当面问个明白。” 于是乎,小狐狸悄悄爬到阁楼房梁之上,向下面睡得昏昏沉沉的杨从循问出一句:“那秀才,你可解得《易》么?” 可就当胡三他在酒桌上再度问出这句话时,杨从循却颇为羞惭得挠了挠头皮:“有劳上仙动问,实不相瞒,杨某才疏学浅,这《周易》又为五经之最,学生……学生实在不曾通晓这《易》书之理!” “怎,怎会如此?杨秀才你莫要瞒我,你若是不通《周易》,却又为何将此书时刻带在身边?” “唉,上仙你有所不知。” 待听了杨从循一番解释,胡三他这才了解到,原来杨从循他这回所中的附生,实是秀才中最次一等! 原来,这县试第一名称案首,以下有若干名称‘廪生’。这案首与廪生俱有秀才功名,且由官府每月给一石仓米的养赡之资。 廪生之下,又有若干名称‘增生’。此等生员同样给秀才功名,却无仓米之养。 而‘增生’又下,曰‘附生’,此等生员虽亦给秀才功名,然手中这秀才告身却拿的不甚稳便。 倘若下回县试时,该生员仍在附生之列,主持县试的县令会收回已发出的秀才告身,同时革去这个秀才的功名以示惩戒! “杨某不才,此番只中得一个附生的功名。若是下次县试时仍不能跻身增廪,这功名就要为县尊大人革去了。 杨某此来,也是要寻一处上佳书院求学。故而随身带着一卷《周易》,也是打谱想藉此试一试书院塾师的学识。” 第五章 古庙逢僵(完) “听杨秀才你方才所言,这本《周易》居然是试人才学之用?却不知有何试验之法,秀才你能否详告?” “此事甚易,但不知大仙你可知这秀才进学之际必考之‘四书五经’否?” 所谓四书,即《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四部,而五经者则有《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五科。 这四书五经记叙的都是古圣先贤之言,向来为历朝应考文人必读之著,然而过去应文试的秀才举子却不用通晓全部‘四书五经’。 当然了,这四书是不能少的,全是必考科目没得商量;但五经之中,应试文生却可以挑选自己最为擅长拿手的那一科应试! 而五经之中,就属《周易》最是晦涩难懂,寻常人即便日夜诵读至倒背如流的境地,亦难夸口能通解《周易》。 古往今来善治《周易》者,无不是当世享誉的大儒! 不过这士人就算不通《周易》却也无妨,并不耽误将来应试做官,只要你在应考之时莫去选它便好。 正是为此,古往今来士人在科举应试时,往往选《诗》做答的多,敢选《易》应举的极少。 “在杨某想来,如果书院塾师通晓《周易》,必是腹内广有才华的大儒。杨某如能投入其门下攻读,多半就可在来年县试中保住这秀才的告身。 因此杨某在离家之时,特地去书肆中寻来一本《周易》带在身上,也好在异日登门求教时使用。” 听了杨从循的解释,胡三他眼珠骨碌碌一转,居然颇为赞许的点了点头。 “秀才你这法子想得真是乖巧,胡三我怎么就一直都想不到呢?将来爹爹若是再以离卦相考,胡三我大可先以坎卦之辞相诘。 爹爹素来喜火厌水,势必难以回答,届时就不会再责怪我贪玩荒疏学业了,也就不会再来打我的头了,嘿嘿,妙极,妙极!” 小狐狸越想越是高兴,居然抱着自己的白肚皮,在地上嘻嘻哈哈得打起滚来,将一旁的杨从循看了个目瞪口呆。 又滚了两个来回,胡三他才猛然醒悟到自己在杨从循面前一时乐极失态,赶忙一甩蓬松的大红尾巴从地上翻身爬了起来,同时又接连咳嗦两声作为掩饰。 “秀才你既然想到‘《周易》克师’这等妙招,却为何要在野寺迁延至今,不早早寻一家书院投帖候见呢?” 小狐狸这一席话问出,登时就让杨从循闹了一个大红脸。 “上仙您有所不知,这登门投帖时,须随身携带酬谢塾师的束脩。杨某……唉,不瞒上仙,眼下杨某已是身无分文,这束脩又从何谈起呢?” 小狐狸闻言点了点头:“原来是没有钱啦?唔,让我好好想想,自家上回看见银钱到底是在何处……有了! 敢问杨秀才,你们人类投帖拜师时,一般需要多少束脩?这书院塾师的胃口究竟如何?如有二十两雪花纹银够不够这束脩之资?” 听了胡三的发问,杨从循“噗嗤”一声就笑了起来,连忙冲小狐狸接连摆手道:“上仙此言差矣。这拜师时须送束脩,乃是孔圣人昔年钦定的礼数。 后人在拜师时援引此例,只为表达自己崇圣敬贤尊师重道的诚心。这束脩并不拘数目多寡,只是个敬师的名目罢了。依杨某浅见,能有个二三两银子就十分够了。” “原来只要二三两啊?那这事就简单了!秀才,你赶紧收拾清洗一下,然后背上书箱跟我走,咱们挣这个束脩去。” “不知上仙您要带杨某去何处?” “由此投官路南去五里,在大道旁有一个百十来户人家的村社唤作内王村。前日三爷我打那里路过时,正瞧见里正村老等人在官路旁大树上张贴悬赏捉妖的榜文。 当时三爷我觉得新鲜,就等众人走后凑上去瞧了几眼,要是三爷我没有眼花,这悬赏的花红就是二十两纹银。今日你我同去将这笔花红挣来,以此为束脩之资岂不美哉?” “去捉,捉妖?上仙!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么?” “咦,你这秀才当真迂腐可笑。如不能降伏那个在村社中作祟为祸的妖怪,村老他们如何肯心甘情愿得给出许下的花红?” 有道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杨从循他闻言踌躇片刻,终于狠心将脚一跺。 “也罢,也罢!谁叫杨某此刻已是身无分文呢?如不去挣这笔花红,这一日早晚两餐又该从何而出?难道要当街乞食不成?如此作践自己,又将那斯文面皮置于何地?” 说道这里,杨从循他又有些迟疑得看向小狐狸胡三:“只是不知大仙您可有降妖的把握?” 见杨从循意动,小狐狸胡三哈哈一笑,冲杨从循故作轻易得一摆前爪。 “区区一个缢鬼,三爷我还不放在眼里,如要降伏还不是手到擒来之事,秀才你休要再多言,快些随我去降妖。” 当听到小狐狸混不在意得信口说出缢鬼二字,杨从循他头上顿时就是汗出如浆:“大,大仙您恕罪,杨某,杨某此番是万万去不得了!” “却是作怪,秀才你且说,到底有甚去不得?” “大仙您有所不知,这吊,吊死鬼,它凶啊!” 世俗相传,这上吊自缢之人胸中皆有莫大怨气不得发泄,因此死后就不能去阴司勾到销名,须得害死一人替代自己受这胸中怨气不得发泄的苦处,方能顺利投胎,所以这自缢而死的缢鬼常常格外凶恶。 然而小狐狸胡三却对此类说法嗤之以鼻:“此论真是荒谬绝伦。秀才,我且问你,这上吊缢死之鬼固然满腹冤屈无处申诉,然那些在法场之上砍头斩首的罪囚难道就个个死的心安理得,胸中并无半点冤屈? 何以缢鬼凶恶而法场鬼不凶?每当法场秋决之时,围观行刑的闲汉有如过江之鲫,将刑场周遭围的水泄不通,甚至还有为观刑不惜攀树登房之人。秀才你且说,这其中可有半个害怕冤死鬼行凶的么?” 胡三这一番连珠炮似的发问顿时将杨从循问了个张口结舌半天则声不得。 末了,杨从循他重重一点头:“大仙您教训的是,先前都是杨某见得差了。学生这就随大仙您前去内王村降伏缢鬼,也好为民除害。” 第六章 烟锁缢灵(1) “这就对了嘛,要不是三爷我这一身狐臊气于人前实在遮掩不住,三爷我早就变幻成道士模样,自家去挣这二十两的悬赏花红…… 不提这个,待会儿秀才你只管在人前装出一副收妖高人模样如此表演一番,其余事情三爷我自会潜在暗处替你一一料理,这点可记得了?” “学生省得。等等,为何小生我闻不到大仙您身上这股狐……那个仙气?” “说来也巧,三爷我方才也暗自奇怪来着,难不成秀才你是个瞎鼻子?” “那为何学生我又能闻得到酒肉等物的香气?” “这个嘛,三爷我就不清楚了,反正秀才你的确闻不见三爷我身上的狐臊气。要是秀才你也像其他人那样见到三爷我就捂鼻子,鬼才来搭理你呢。” “既如此,烦请大仙稍待,学生这就去打点行装。” “这就对了,秀才你手脚麻利些,眼下天色已不早,待会咱们还有不少路程要赶。” “学生理会得。” 那一日,杨从循他终于打定主意要和小狐狸胡三一同去内王村挣这笔降伏缢鬼的花红。 杨从循他本是一个穷儒,身旁并无多余行装需要打点,只需将笔墨纸砚并书匣猪脬等物妥善收纳在书箱中就算完事。之后杨从循他又从前院老主持处讨来些清水梳洗净面。 待一切都收拾停当,杨从循他千恩万谢得辞别老方丈,转身背上书箱,在寺外寻得早早在那里等候的胡三,二人转身奔官道投南而去。 于路行不多时,杨从循二人就已赶到内王村附近。话说这杨从循正当盛年目力甚好,隔着老远就看见官道旁一株双人合抱粗的大柳树离地五尺来高的地方新贴了一张两尺见方的榜文。 虽然从远处看不清榜文的具体内容,然这榜文末尾却清清楚楚得盖着老大一个四方的朱砂官印。 杨从循见状甚为欣喜,心道这胡三果然不曾欺我,眼下这内王村的里正乡老的确正在张榜悬红,此次只要能成功降伏缢鬼,自己接下来的盘缠可就算有着落了。 想到这里,杨从循他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将榜文细细得读了,顿时就暗暗咋舌,心道原来这缢鬼竟然是这么一回事! 原来这内王村中有一户姓王的人家。这家祖上原也是村中一户中等人家,只是传到如今这代,这王家却出了一个败坏家声的不肖子弟。 话说那王铨正当盛年,却终日游手好闲,尤其喜欢和街坊四邻中的一些无德闲汉一起推牌九耍钱,不肯料理半点营生之事。 这日常一切开销都要靠妻子韩氏每日辛苦织布纺纱来支应。 那韩氏曾多次苦劝丈夫金盆洗手,也好找个正经营生糊口,只可惜此人已是鬼迷心窍,全然听不进半句良言,依旧每日外出耍钱,只苦得韩氏在家天天以泪洗面。 有一日王铨又和一帮无赖聚赌,可这天他的手气实在不佳,刚推了两把,就将身上的铜钱输了个干净。 常言道,赌场无父子,更何况这王铨身边尽是些在牌桌上认识的不贤之人。 那聚赌的庄家见王铨输得两手空空,身上已无半点油水可捞,于是便冲人一使眼色,登时就从旁边窜过几个闲汉,不由分说就将王铨一把推出门去。 那聚赌的庄家还隔着门板取笑王铨,声言随时欢迎他王大爷再来推牌九,不过下回却要亲眼看见他王大爷的现钱才行。 这王铨憋了一肚子邪火,本想砸门与庄家理论,却又害怕人家豢养的打手,只能朝地上恨恨得吐了一口唾沫,转身回家去了。 却说那王铨一路走一路愁,心说这下该去何方搞些钱来当本再搏,冷不丁就听到路旁有人声唤:“王大哥,你这是到哪里去?” 那王铨猛吃了一惊,定睛一看才发现路旁站着一个五短身材,身着深衣的蹊跷汉子,这汉子手里还提着一只刚刚咽气的半大母鸡,那垂下的鸡爪还在一动一动的微微抽搐。 这时就听那汉子再度开口道:“王大哥,可是不认得小弟我了么?前些年咱们还曾一起去山上掏雀儿咧。” 王铨这时才猛然省起对方的身份,登时就满脸堆笑得说了一声:“哎呀,兄弟,怎么是你啊?这些日子不见,可想死哥哥我了!” 原来这个于路唤住王铨的汉子是一个因逃荒而流落在内王村破庙中栖身的孤儿,从来不知父母姓氏名谁,只有一个小名唤作九郎,昔时曾和王铨在一起上树掏过鸟雀。 后来这个九郎拜了一位偶然过路的乞丐为师,因此学了几手漂亮的月字门功夫,成了一个鼓上蚤时迁般的人物。 瞧他现在这副手提母鸡得意轻笑的样子,就晓得此人定是刚刚从旁人家里发了一笔利是。 想到这里,王铨心头猛地一动,连忙满脸堆笑得冲着九郎打拱道:“唉呀,前面可是九弟么?可想死哥哥我了。不知弟弟能否帮哥哥我一个忙啊?” 那九郎见是昔日玩伴开口求恳,当下也不疑有他,连忙抱拳冲王铨回礼:“哥哥这是说哪里话来,你我自幼相交,哥哥有话但讲何妨?” 那王铨见九郎一口应允,自是欢喜不禁,连忙谄笑着凑到九郎跟前小声言道:“哥哥今日手气不顺,眼下身上已无分文可拿去翻本。 不过哥哥早就瞧准了,我家娘子日间将她卖布所得的三百文钱偷偷放在床头盛针线的簸箩中。 唯今之计,只求兄弟施展那妙手空空之术,替为兄将那些钱从簸箩中顺来。愚兄实是指望靠这些钱来扳本,拜托拜托。” 那九郎闻言默不作声,用目光上下打量王铨半晌,才迟疑着开口道:“不是做兄弟不肯帮哥哥这忙,可这些钱是嫂嫂最后压箱底的体己钱,倘若嫂嫂要是因此有个三长两短,那却如何是好?” 没等九郎把话说完,王铨就挥手拦住他的话头。 “兄弟你多心了,那些钱本就是我家娘子平日里卖布积攒下的;若是钱短少了,我家娘子她再去卖一回布就是了。九弟只管放心,只要哥哥我这回得彩,一定少不了你的好处。” 说罢王铨就再三打拱,嘴里翻来覆去得央求九郎救他一救。 那九郎一见王铨这副做派,心知再难说动他回心转意,于是叹了一口气说:“也罢,姑且看在你我两人少时交好的份儿上,弟弟就替哥哥走这一遭吧。” 第七章 烟锁缢灵(2) 却说那九郎施展飞檐走壁之术,不多时便赶到王铨家门外。 虽然此刻夜色已深,但王铨那房中竟仍有一丝光线透过糊窗纸的破缝透了出来,显然是房中之人此刻仍未安眠。 九郎顿时心下生疑,连忙蹑足潜行到窗扇之下,眯起眼睛凑到缝隙上仔细观瞧。 谁知不看还好,这一看之下,九郎他登时就是一怔。 原来那韩氏为了尽量挣钱补贴家用,不得不夜夜辛劳纺线织布。 只是这油灯的光亮不足,若是离得远了实在难以看清纺车上的线锥,因此韩氏只得将整个身子都伏到纺车上才能勉力纺线。 远远望去,整个人身影憔悴,真是有说不出的苦楚。 眼见这韩氏为了操持家用,竟如此辛苦得日夜操劳,九郎他心头顿时怜悯之情大起,寻思自己如何能拿韩氏手中这些辛苦钱? 不若径直去寻那王铨,就说自己本领低微,实在拿不出这钱来,令他另寻高明也就是了。 谁知就在九郎心中天人交战之时,屋内房门处忽地衣袂一闪,有一个高个青衣的汉子居然就这般悄无声息得‘走’了进来。 只见那‘人’在狭窄的房内略微转了一圈,最后就一声不吭得站在韩氏的身后。 可是韩氏她依然低头奋力纺线,似乎根本没有察觉身后边有人。 九郎见状不由很是纳闷,觉得自己不可莽撞行事,于是便躲在窗边静观其变。 又过了半袋烟的光景,只见那青衣人忽然将左手无比僵硬得一抬。 接着就听正在织布的韩氏‘哎呀’一声,连忙停下手中的纺车,用手在身前的纺车上来回的细细摸索,似乎是在寻找断开的线头,好接续这断掉的棉线。 韩氏她完全没有发现棉线断头的罪魁祸首就是身背后的青袍客,待将棉线接上,便继续推动纺轮,“吱咯”“吱咯”得纺起线来。 这时就见那青衣人又从韩氏她身后慢慢将胳膊抬了起来,那纺车上的棉线登时又断了。 可是这次,韩氏她依然没有察觉到背后的青衣人,只是在原地静静得呆坐了半响,便再度伸手将断开的棉线接好。 如是再三,韩氏她慢慢得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在原地默坐良久,这双目之中渐渐就淌出数滴清泪。 突然,韩氏她将面前的纺车一推,整个人趴在床上,低声抽泣了起来。 就在这时,那韩氏身后的青衣人将身体先是一挺,接着那头上的青布罩帽便来回小幅抖动,看上去就像是正兴高采烈得连连点头。 过了一会,趴在床上的韩氏渐渐止住了哭泣,只见她先是用手背拭干了面上的眼泪,接着便起身出门。 过不多时,韩氏便从外间屋返回,这手上还拿着一根粗粗的麻绳。 只见韩氏她从一旁搬过一个矮凳,接着就踩在凳子上,伸手将手中的麻绳一甩,将绳子绕过房梁,让另一端软软得垂了下来。 见到这一切,那个起初默立一旁的青衣人更是在一边旁手舞足蹈,不时还双掌互击,看上去是喜不自胜。 这时踩在矮凳上的韩氏似有悔意,只将垂下来的麻绳粗粗得挽作一个绳套,就再也控制不住,将手里的绳套一丢,双手撤回抱住双肩,坐倒在床上呜呜得抽泣起来。 见此情形,那青衣人似乎勃然大怒,立刻从床上跳下,几步就冲到韩氏身前。 只见那青衣人用双手抓起韩氏丢下的绳套,然后将自己的脑袋连通罩帽一起塞进绳套之中,接着把脑袋从绳套中拔出,又再度重复起先前的动作,就像是正在教导韩氏如何投缳自尽。 就这样反复了几回,那青衣人一不小心将头上的青布罩帽连同绳套一起摘了下来。 九郎他定睛一看,登时就觉得身背后冷汗直流! 原来那帽子底下竟是一颗毛发稀疏,皮肉干枯紫红,用一根半尺来长细细颈骨挑起的带肉骷髅!! 见那青衣人居然是一个前来讨替代的缢鬼,站在窗外偷看的九郎登时就是‘啊呀’一声惊呼! 闻听窗外有人声,那青衣缢鬼突然就暴怒了起来,用双手抓起麻绳就往韩氏脖子上一套,接着就要伸手抽这绳套上的绳结! 眼见缢鬼要行凶害人,九郎‘嘿呀’一声暴喝,纵身一跃,撞破木窗跳入房中,张口朝那缢鬼喷出一道红箭。 原来当初那传授技艺的老丐曾警告九郎,这月字门向来都是在夜深人静之时做买卖,须知这夜路走的多了,难保不会见鬼。 老丐当年告诉九郎说,将来万一要是在踩点时碰上鬼魅作祟,切记不可慌张,定要一狠心将自己舌尖咬下一截,而后将伤口流出的真阳仔细得噙在口中。 听老丐讲,这混杂了舌尖真阳的唾液又叫‘真阳涎’,其性属纯阳,一般修为的妖魔鬼怪都当不得其一击,只要被迎面一口喷上,少说也能散去它一大半的道行。 只是这舌头乃是人身上最为柔弱的部位之一,有道是舌骨连心,一般人都耐不得这咬舌扯心之痛,就是再狠心去咬,这舌尖上的伤口也大不到哪里去。 所以这救命的‘真阳涎’,一般来说只有一口。 要是这玩意儿没喷到对头身上,那使用者的小命儿多半就休矣了。 话说九郎这一口‘真阳涎’正射在缢鬼的身上,只见那裹在青袍底下的枯瘦身子立时就丢开了手中的绳套,任由绳那端的韩氏像节毫无知觉的木头桩子一般默不作声得倒下。 那缢鬼先是浑身剧烈得颤抖筛糠,接着身子就往一旁的墙壁一倒,最后变成了墙上一道青灰色的影子。 就在这时,王家的屋门外突然就人声鼎沸,有数人接连用劲拍打王家的房门,大声喝问屋内之人到底出了何等变故,为何夤夜嘈杂。 原来九郎他为救韩氏的性命,催劲飞身撞破了王家的窗户,这动静闹得实在太大。 这一下王家的左邻右舍都被响声惊动,纷纷披衣结伴前来查看究竟。 第八章 烟锁缢灵(3) 眼见行藏败露,九郎他长叹一声,对自己夤夜入盗的行径供认不讳,面向众邻一跤跪倒,高举双手乖乖就缚。 不过九郎他仍十分挂念韩氏的安危,接连招呼邻里先去救韩氏。 好在九郎闯入的时机得当,缢鬼的凶行并未得逞。 众位乡邻一起动手,将绳套从浑浑噩噩得韩氏的颈上解下,又从外间取来一碗凉水一下浇在韩氏脸上,登时就救得她悠悠醒转。 这时才有人想起那个被九郎舌尖真阳喷中的缢鬼,于是大家点起火把,凑到九郎指出的墙边细看。 只见有一道像是青烟凝成的影子印在墙壁上,连穿的衣服和露在外面的骷髅相貌都清晰得见。 眼见九郎先前所言非虚,众位乡邻互相商议了一番,就决定带九郎前去县衙出首,请县令大人当堂公断。 不过念在九郎救人有功的份上,若是老爷有刑责颁下,大伙定会一起下跪,为九郎求情,哀求老爷从轻发落。 等到次日天明,一行人前去县衙,合力敲起惊堂鼓。 这鼓声咚咚,立时惊动正在后堂看书的县令。 待老太爷穿戴整齐,自后堂出转屏风入座,将桌上惊堂木一拍:“究竟是何人击鼓鸣冤?可着原被告速速上堂。” 等一行人将昨晚的情形禀说完毕,连老太爷也是惊讶不已,连忙派衙役跟随当地里正前去王宅取证对质。 待到一应事了,县官又一拍惊堂木:“大胆阿九,汝既是手脚健全的丁壮,何不思勤奋做工以此糊口,反要将大好之身玷污,投身下九门以偷窃维生? 汝夤夜入室行窃,本应杖责,惟见汝昨夜救人有功,且本官观汝面上亦有悔意,故而暂赦刑杖,以观后效。” 说罢,县令就命人撤去九郎身上绳索,又着人取过一枚五两银锭赏下:“从今往后,九郎你须得洗心革面,谋一正途营生,万不可重入歧途。” 等料理完九郎这事儿,县官就派衙役去内王村中提王铨到堂画供,以便签字画押,具结完案。 谁知那王铨一见有衙役持锁子进村呼名索人,还以为自己托九郎盗钱之事败露,当下不由分说转身就逃。 结果王铨在逃亡路上不慎失足,跌入村旁一口蓄水防旱的水塘,于是就这样一口浑水给呛死在水塘之中了。 等待外出缉捕王铨的衙役匆匆回禀说此人因拒捕逃逸,最后跌入水塘淹死一事后,堂上众人均是摇首嗟叹,心说这王铨报应来得好快,真是应了那句‘自作孽不可活’的老话。 那韩氏听闻丈夫淹死,更是悲难自抑,登时就在堂上哭昏了过去。 这时,就听案桌之后县令冷哼一声:“却是便宜他了”,接着吩咐一旁伺立的仵作去取些水来救醒韩氏。 之后老爷大笔一挥,亲笔签押了判词,接着就将堂木一拍,准备宣布退堂。 谁知这时堂下所跪乡人邻里全都将头重重磕下,口中直呼“青天大老爷留步,一定要为小民等人做主”。 这下就把县令给弄糊涂了:“这王铨死了,九郎放了,韩氏也救醒了,还有什么事情需要老爷我做主啊?” 这时就听堂下一个年岁稍长的老人求恳道:“青天大老爷容禀,眼下活人之事确已具结完案,但那韩氏家中的墙上还藏着一个伺机害人性命的缢鬼! 若是将来这缢鬼再度现形为祸,岂不是要害了住在附近的四邻?今后这街坊谁家不是提心吊胆得过日子? 所以草民恳请大人您给出一张悬赏捉鬼的告示榜文,悬赏能人奇异士前来剿除缢鬼。我等情愿捐献家财,以为悬红之用。” 听了老者的话,县令差点给气乐了,心说:“我是朝廷委派的一县之主,这世人作奸犯科之事合当我管,可衙门口哪有管捉妖驱鬼的?” 不过县令他转念又一想,要是将来这缢鬼再出来为祸,回头真要是闹出了人命,事后背黑锅的多半还是自己。 得咧,不就是写张告示么?只要悬赏道士降伏缢鬼的榜文挂出去了,也就没有我的责任了,最后有没有道士来揭榜都和我这个县令没关系。 要是有道士前来降鬼那是最好,不但解决了事情,还不用老爷我出钱酬功;要是一直没道士敢来揭榜降鬼,那也只能怨你们自家命数不好,和大人我没有一文钱干系。 于是县令就点点头说:“老人家所言极是,本县这就为民做主。只是这缢鬼如此了得,若是悬红的赏格少了,怕是难以请动高人出手。依照本县的意思,二十两纹银的花红,你们出得起么?” 在当年,二十两纹银是相当大的一笔钱,一户普通的庄户人家一年的吃喝嚼裹也不过三四两银子。 可话又说回来了,自家的性命总比银钱重要。 那些跪在地上的乡老士绅们先是一阵犹豫,接着又交头接耳得商议了半天,最后狠心咬牙道:“即是如此,那就按照县尊您的意思办吧。” 之后乡邻们是如何凑份子出钱略过不提,然而这份悬赏告示贴出去不到两天,就有一个二十许岁年纪,一身秀才打扮的人笑嘻嘻得来到贴有布告的大柳树前。 待将告示从头到尾细细得读了两遍之后,那个秀才就笑呵呵得上前一把揭下榜文。 见有人前来揭榜,在柳树旁一边打盹一边看守布告的村汉立刻就快步上前,言辞恳切得央求这位前来揭榜的好汉留下姓名籍贯,以便异日去官府备案。 话说那守榜的汉子为人忠厚,他见来人年纪轻轻,更兼面貌白皙,并不像惯在江湖上行走之人。 那守榜的汉子生怕秀才初生牛犊不知道轻重,回头再在恶鬼手中枉送了一条性命,忍不住就开言提醒。 “那后生,你可考虑清楚了?这可是索人性命的缢鬼,千万不要因为贪图榜文上的花红而送掉自家的小命。” 不料,那秀才闻言笑得更是厉害:“多谢大哥挂心。这没有精钢钻,不敢揽瓷器活,小人若无十成的把握,如何敢来以身犯险? 再说小人身旁还有一位了得的仙家暗中襄助,此次降伏缢鬼定是十拿九稳。” 守榜的汉子见实在劝不住这个年轻的秀才,只得摇头叹息,将其引入村中里正家里交差。 第九章 烟锁缢灵(4) 话说那一日,杨从循他在胡三的指点下上前揭下了官道旁柳树上张贴的悬赏榜文,接着跟在守榜村民身后,前去村中里正家里商讨如何降伏缢鬼一事。 然而等里正见到杨从循其人后也自吃了一惊,心想这娃娃莫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就凭他这点年纪又能有多高的道法修为? 此人莫非是贪图我等花红赏银,特地上门伪称捉鬼,事后故意弄出什么伤损,以此为借口生事,要诓骗我等好不容易凑出的二十两花红不成? 因此里正他就严词拒绝了杨从循出手捉鬼的请求,声称若当真想去王宅捉鬼时,杨从循他需当众签下生死状。 那里正坚称除非杨从循能在生死状上写明此去生死自负,一概事情均与我内王村无干,之后方肯派人带其前去捉拿缢鬼。 想那杨从循本是胆气豪壮之辈,此行又有胡三这样的仙家好手从旁护持,因此并不以签立生死状一事为意。 只见他笑嘻嘻得走上前去提笔挥毫,在生死状上龙飞凤舞般签下自家大名,之后就接连催促内王村里正派人引自己去王家闹鬼的空宅中查看虚实。 眼见杨从循他当真依约签下生死状,那内王村的里正再也找不到借口推脱,只得以手点名,从闻讯前来围观捉鬼道人真容的村民当中,挑选了几个素来胆大之人,安排他们领着杨秀才前去王宅捉鬼。 却说那杨秀才跟着那几个战战兢兢的村民绕着王家房前屋后来来回回得转了两三圈,就一拍双手,满脸喜色的告诉跟他同来的里正村民说:“妙极,此鬼易伏”。 就在众人诧异莫名之际,杨从循他忽然探手入怀,从中掏出一大把干枯的艾草。 只见杨从循将这些艾草放在手中,双手来回揉搓了几下,就将干草团成一个草把。 接着杨从循又从怀中一个暗袋里摸出一个纸包打开,从包里取出一些红彤彤的粉末,仔仔细细得摸在艾草把之上。 最后杨从循从附近乡邻那里借来火石火镰,‘砰砰’两下就点着了手里的干草。 就见杨从循他把点着的草把小心翼翼得放在缢鬼藏影的墙壁之下,之后就闭口抄手站在一旁屏息默观。 这时就见那缓慢燃着的草把之上慢慢得冒出几丝白中带红的烟雾,轻轻得笼住了墙壁上缢鬼的影子。 这时诡异的一幕出现了,只见那些烟雾缓缓得升到与鬼影平齐的地方就不再上升,反而在原地慢慢聚拢起来,就好像有一个看不见的人正用手挡住这些白烟上升的去路一般。 在场围观的众人都被这不可思议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 又过了一会儿,地上的草把彻底烧成了一堆灰烬,这散发出来的烟雾,也在离地七八尺高的地方凝聚成一朵厚重的红白色烟云。 突然,那朵烟云猛地一震,“唰”得一下扑向墙上的鬼影,将墙上的影子从头到脚的笼罩起来。 就见那烟云笼罩在墙壁上,来回翻滚了片刻,开始慢慢得渗入墙壁之内。 等这片烟云彻底消失,围观的村民均是倒抽了一口凉气,只见那墙壁上一片土黄,原先清清楚楚印在那里的鬼影居然就这样突兀得消失了。 见此情形,杨从循双掌一击,道一声“成了”。 接着杨从循从一旁乡人手中接过事先命其准备好的镐头,双手握住镐把向着墙壁运劲一抡,居然就这样“叮叮当当”得拆起墙壁来。 随着镐头一下下得撞击,墙上的夯土片片剥落,渐渐露出夯土底下赭红色的砖面来。 待到墙面上的夯土剥除一空,杨从循曲起右手食中二指,在砖面上轻轻得弹了几下。 之后杨从循微微一笑,提起手中的镐把,用镐尖在先前弹指的地方仔细比了比,接着就用劲一抡,将镐尖狠狠得敲在那一块红砖的面上。 只听‘哗啦’一声,被镐尖撞上的砖头应声而碎,变成一地碎渣。 然而就在这些碎块当中,骨碌碌得滚出一块乌黑发亮寸许长短的物件! 大伙围上前定睛一看,这才发现那东西居然是块通体被烧得焦黑碳化的木块! 见周围乡邻都是一脸震惊的神色,杨从循哈哈大笑,上前捡起木块,说这就是方才那个青袍缢鬼藏身的所在,道家称其为寄魂木。 杨从循告诉周围乡邻,这寄魂木乃是缢鬼身上无处排解的怨气所化,凡是有缢鬼出没的地方必定会有此物。 说完,杨从循缩手将寄魂木抄在袖中,接着冲在场的众人团团一拱手。 “眼下那缢鬼连同寄魂木已一并为在下所擒,绝不会再度现形为恶。列位今后只管放心在此居住,小生这就告辞。” 这时围观的众人才从先前震撼之中清醒过来,眼见缢鬼授首,众人心中都松了一口气。 就连一直板着脸的里正也是面现喜色,赶忙命人用红漆木盘盛上先前许下的花红,端出来好生酬谢面前这个出手擒捉缢鬼的高人。 谁知杨从循却哈哈大笑道:“区区小事,怎用得了这许多银两?也罢,诸位此番盛情难却,小生我就从中略取一些盘缠吧。” 说罢,他信手从托盘中拈了一块二两多重的银锞子揣在怀里,至于盘中剩下的其他钱物就坚辞不受了。 围观的乡邻见杨从循他不但本领高强,且又不贪钱物,都是十分欢喜,连忙安排人手整治了一桌丰盛的酒席,声言要好生款待一下恩公。 杨从循他起初本想拿了花红就走,可实在架不住众乡邻的殷勤邀约,又兼今日除了早上与胡三分食了昨夜剩下的酱鸡外,是粒米未进。 此时杨从循的腹中早已是咕咕作响,一闻见顺风飘来的酒菜香气就馋涎四溢,当下也不再故作姿态,稍稍与众人客气两句,就一松腰带,欣然入席。 等酒过三巡,有人忍不住询问杨从循:“相公神术我等拜服,只是不敢动问相公,这青袍缢鬼怨气所化的寄魂木又是如何跑到王铨家的墙壁里去的呢?” 闻听有人发问,杨从循放下酒杯,略微沉吟了一下,开口道:“具体情形小生也不是十分确定,只能说是一个猜测。 依小生看,这闹缢鬼的房屋多半不是王家自建的祖宅吧?却不知小生猜的是也不是?” 第十章 烟锁缢灵(5) 席上的乡老士绅闻言是连连点头:“杨相公所言不差,这房舍原是本村一位同宗的祖宅,后来这家主人经营不善,欠了王家一笔钱财无法偿还,那家主人一时想不开就在房梁上寻了短见。 后来王家登门要债,这家后人万般无奈之下才将自家的祖宅折价抵给了王家顶账。 不过这都是上一辈的旧事了,距今已经过了二十余年,若非相公今日提起,老朽们一时间绝对想不到此节。” 杨从循告诉席上众人,自己方才燃着的艾草把里掺了驱邪避毒的朱砂。 有道是正邪对立,搏斗终生。 那含有丹砂的烟气一见缢鬼身上的邪气就要相争,而这个青袍缢鬼因为畏惧丹砂之气,于是就沿着墙壁上裂开的缝隙慢慢后退,想缩回原本潜藏寄魂木上暂避丹砂正气的锋芒。 之后这股丹砂正气一路揪住退缩逃跑的青袍缢鬼不放,所以这艾草的烟气就顺着夯土墙上的缝隙钻了进去。 只要按照烟气钻入的位置撬开夯土,就能找到封有寄魂木的红砖。 末了,杨从循告诉大家,说这缢鬼并不是多么难缠的鬼物,请高僧大德化解掉凶鬼身上的怨气就能超度他往生,但拥有寄魂木的缢鬼则要棘手许多,一般道行的修士都奈何不得。 杨从循告诉席上众人,但凡存身在寄魂木中的缢鬼都十分难缠,即便此刻的缢鬼尚不能现行害人,迁延时日亦成大患。 根据杨从循的估计,在王家搬进这座宅院后不久,王家人应该偶然间发现原主人的缢鬼怨气不散,化形出来为恶。 那王家人多半是觉察到这个化形为恶的缢鬼正是那个因自己逼债而死的原主人,担心此事一旦传扬出去更显得自己理亏。 所以王家遇事也不敢声张,只能背地里偷偷寻找到一个江湖术士来帮他降伏怨鬼。 显然这个被王家人找来的江湖术士是个只会招摇撞骗的二把刀,其人并无降伏超度怨鬼之能,所以此人就给王家出了个治标不治本的法子。 这个被王家先人重金聘请的术士让王家把缢鬼的寄魂木封入一块掺杂有朱砂的土坯内放在灶膛中烧结成土砖,之后再秘密将这个土砖砌在房屋朝南的砖墙里。 这样一来,只要这块砖不被雨水浸湿泡散,那缢鬼就会被困在其中,无法现行害人。 用朱砂泥封印寄魂木的方法的确有效,王家上一辈在此居住时一直太平无事就是明证,然而这样做却有一大隐患! 要知道过去制砖工艺的落后,特别是红砖(用正规砖窑烧制,比灶膛烧制的土砖要结实得多)这种廉价的砖块,容易在长期使用的过程中,被雨水浸泡而开裂风化。 为了避免砖块风化而导致墙壁垮塌问题,过去人家盖房垒墙的时候都喜欢用更加结实的青砖。 可问题是这青砖的价格太高,同等数目下,购买青砖的花费要高过红砖数倍,所以那些用不起青砖的人家就只能用红砖凑合。 为了保护红砖,延长其使用寿命,过去用红砖垒墙的人家会在垒好的砖墙内外两面都涂上厚厚一层黄泥,再把这层泥夯实烤干。 只要今后能定时补充包裹在外面的夯土,里面的红砖就不会因水浸而开裂,这房屋的使用寿命自然也就长了。 可要是不这样时时维护,用不了多久外层夯土就会在雨水浸湿下开裂。 此时夯土内部的红砖就会被沿着裂缝渗进来雨水慢慢浸坏,虽然暂时从外表上看不出砖墙上有明显的缺损,但夯土内里的砖块却早就碎了。 一旦墙基处的砖块损坏,这堵砖墙就会因下部地基不能承担上部砖墙的重量而轰隆一声倒塌。 翻一翻先人的笔记,上面多的是‘天雨墙坏’之类的记载。 这应该是后人觉得最不可思议的地方:一场雨得下多大才能把一堵砖墙给淋塌?这是发了洪水么? 但实际上,在过去这种事情比比皆是,特别是这家的男丁好逸恶劳或是缺乏必要的生活技能,例如那个嗜好牌九的王铨。 一旦家中出了这等不贤儿孙,房墙上的夯土自然就无人时时维护,被雨水淋坏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在那术士想来,只要王家人能按时涂泥维护自家的夯土墙,自可保全家太平无事;但要是王家人自己因没有及时修缮砖墙而导致缢鬼从泥封裂开的缝隙中钻出肇祸……那也不关他的事,反正这银钱已经骗到手了。” 说到这里,杨从循冲席上众人展颜一笑,拍胸脯保证自己会找人妥善处置这个藏有缢鬼的寄魂木。 说完杨从循他向里正讨来一只提篮,将桌上剩下的鸡鸭鱼肉等菜肴挑拣一番,将还算完整的菜馔拢在篮中,就这样飘飘然拱手告辞离去了。 杨从循临走这番举动彻底镇住了席上的男女老幼,直到其人去得远了,乡民们才后知后觉得回过神来。 这时内王村的里正重重一顿足:“杨秀才他当真好气度,来人!速速找匠人为恩公刻神主牌位,将牌位放入王家祠堂,与列祖列宗一道四时供养!” 与此同时,在内王村以北二里的官道上。 “好你个杨秀才,自家在村子里高高兴兴得坐席喝酒,却累得三爷我一个人在外面喝西北风。 若不看在秀才你尚有一分人心,给三爷我提出这一篮子酒肉,三爷我非得……啊呜啊呜吸溜吸溜吧唧吧唧。” 约莫过了三刻钟的光景,小狐狸胡三终于心满意足得抬起头来,一边得意的打着饱嗝,一边朝着杨从循一摊爪子。 “嗝儿,咱们这一趟赚来盘缠何在?赶紧拿出来,你我二人也好二一添作五,将其分……杨从循!你这是什么意思?里正他悬赏的二十两花红呢?” 结果杨从循他一边打着响亮的饱嗝,一边用手指着小狐狸胡三爪上那二两多的银锞子。 “就是这些,我见那内王村的乡民家境都不富裕,于是就将多余的银两退给人家了。” “腐儒!什么叫多余的银两?那些明明是他们许给咱们的花红!别人心甘情愿得向你兜里塞钱居然都能不要,三爷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杨聿你这种人!” “毛团!当初你又没明说要从这些银两里分上一半,哪个晓得你居然事后还要横插一脚? 亏你还是个有道行的仙家,那内王村村民生活如此清苦,你胡三就不能发发慈悲心肠?” 第十一章 烟锁缢灵(6) “好你个胡三,堂堂一个得道狐仙行事竟也如此掯吝!再说你一只狐狸要这多银钱作甚?” “杨聿你这腐儒真是气炸三爷的心肺!那酸丁你且说,昨日咱俩吃的那只酱鸡是不是花钱买来的? 难道今后三爷我看上什么东西就可以连个小银角子都不放,直接从别人家中白吃白拿么?当日三爷要不是手头无银,那只剩了两天的酱鸡哪里轮的着你这酸秀才来买?” “这……那胡三你也该事先知会杨某一声,杨某一直以为此行只要赚够束脩之资即可。 也罢,先前事情是杨某做得差了,胡三你那十两银子暂且记载杨某的账上,大不了这日后再做降妖生意时,杨某那一份不要就是了。” “呀喝,杨秀才你真是说的轻巧!难不成你还认为这天底下的妖怪都如今天这个青袍缢鬼一般好对付不成? 要不是三爷我从自家祖传的火灵石上蹭下些末子给你混在艾草里点烟,想困住这个缢鬼哪有那么容易?” 小狐狸气哼哼得瞪了杨从循一眼,继续开腔挖苦道:“杨秀才你想降妖不是?此去一千五百里,有座大山名唤小兴安岭,这岭上住着一只自称罴处士的老熊精,手下收服了狼精虎豹无数。 听我爹说,前些年这个罴处士不知为何偷偷只身溜进关内,最后在山西道撞见下山游历的真武山老道。 一番恶斗之下,三个老道两残一伤而罴处士却毫发未损,大摇大摆得回关外老巢去了。你杨秀才若是有这个能耐,不妨去关外寻那罴处士的晦气!” “这……” “有本事你倒是去啊!” “哼,我不理你!” “嘿!哪个稀罕!” 随着阵阵斗嘴声渐渐远去,西垂的红日在宽阔的官道上斜斜得拉出两个长长的影子。 虽然嘴上仍是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但走出去没多远,小胡三肚子里的火气就下去了一大半。 “这杨从循确是迂腐了些,但人品真的没话说。他若是有意想吞三爷我的银子,先偷偷将银子藏起,再回来扯个谎,说自己一时不小心丢了掉了,三爷我也拿他没有脾气,何必跟我明言是他自己将银子退了?” 那厢的杨秀才口中虽没断了还嘴,却也在心下暗暗思量:“以胡三他的本事,若真是一嘴馋就去人家里偷嘴,哪个拦能得住他? 方才见他吃东西时那副狼吞虎咽的样子,可见前两天给饿的不轻。 然而胡三他即便饿成这个样子,依旧没破不可盗取食物的底线,想来也是个心性至诚的。这种仙家如何不值得深入交往一下?” 想到这里,杨秀才扭头转向小狐狸的方向,谁知对方恰好也赶在这个节骨眼上,把头扭了过来。 这四目一对,双方都是一呆,接着就异口同声道:“我先说……那你先说……这银子……嗨!” 只见两人就像事先串过台词似的,接连脱口而出的那两三句话都与对方一般无二。 到后来,两人脸上那副故意乔装出来的赌气模样再也扮不下去,一人一狐就这样双手抱着肚子蹲在官道两旁,望着对方哈哈大笑了起来。 这正是,‘酸秀才不知钱贵,小仙狐怎通人情?这厢疼银眼出火,那边赌气腹内焦;锅内熟鸭竟飞去,竹篮打水一场空。双面各拧并肩走,口上斗来心下和。’ 末了还是小狐狸胡三抢先一步止住大笑:“罢了,三爷我瞅你杨秀才也是个人物,此回是真心想交你这个朋友。 方才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就让它们统统过去好了,眼下这束脩之资总算到手了,先给杨秀才你寻一家书院攻读,保住这张秀才告身再说。” 对面的杨从循也是大笑拱手:“如此只好生受,待到杨某寻得书院投身,就即刻修书回家索取盘缠。 从今往后,杨某愿与你胡三兄弟相称,食必共馔,宿则同眠……别的不敢夸口,这酱鸡总管足了你。” 一听酱鸡二字,小狐狸乐得鼻涕冒泡,将头点得犹如捣蒜一般:“哈哈,如此最好!杨兄,如今天色不早,你我二人快些赶回易城投宿方是正理。” 书说简短,那杨从循与胡三离了内王村,投官道一路向北急行,终于赶在日落闭城前,回到易县城内,寻一家客店打火投宿。 是夜无话,等到次日天晓,杨从循特地从店伙处讨来清水梳洗净面,之后又打开书箱,取出一件齐楚些长衫换了。 之后杨从循寻了一间钱铺子,将昨日得来的银锞子串开,拿着串来碎银铜钱,上街沽酒买肉,很快就凑出了一份不错的束脩。 不得不说,杨秀才他的确在束脩一事上见机极准,这一番操持下来,那降妖得来的二两银子不但没有用尽,居然还余下了不少钱文。 杨从循他又用这些钱从街上的熟肉铺里给胡三买了些鸡翅鸭脖之类的嚼裹。 这下可把小狐仙乐得不轻,用双爪接过来就是一阵埋头大啃,接着更是迭声连夸杨从循他会办事。 最后杨从循研墨挥毫,龙飞凤舞得写了一张大红拜帖,与胡三一道兴冲冲得赶往易县城东,一处名为观柳书院的书院投帖拜师。 话说这观柳书院的山长(院长)姓伍名魁字文彪,乃是乾隆朝五十九年选录的副贡(未能考取举人且名次靠前的落榜生,可以和下一届的岁贡秀才一起考举人),后入国子监习明经科(师范)。 待明经科期满后,伍贡生蒙恩回易县观柳书院担任山长训导一职。 这一日,伍文彪正领着一众生员在学堂中摇头晃脑得晨诵,忽闻门房报称书院门外来了一个姓杨的秀才投帖拜师。 当听门房说这杨秀才打扮齐楚,这手上提的束脩看上去也颇为丰厚之时,伍山长满意得点点头,吩咐门房带杨秀才书房看茶,转身命一旁侍立的辅训塾师继续领生员晨诵。 之后,伍山长兴冲冲得整肃衣冠,来书房与杨从循叙礼相见。 谁知伍山长这一去,正引出无数变故,有分教:师生反目,际会竟成冤孽;秀才失意,命蹇难望出身。 预知后事如何,须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章 烟锁缢灵(7) 话说那一日,杨从循在书房中以弟子礼见过伍山长,之后又将自己为何离家求学等前事简略叙述一番。 待杨从循禀告完毕,伍文彪他捻着胡须,稍加沉吟就一口答应杨从循拜师求学的要求。 然而伍山长他答应得这么爽快,反倒却让杨从循心下嘀咕起来。 “这伍山长却为何答应得如此爽快?就算是那只教人识字的蒙学(学前班)塾师也须试过学童的机敏品行方可答允入学,难不成这观柳书院的水准反不如乡里寻常私塾?也罢,待杨某试上一试。” 想到这里,杨从循他伸手从身旁的书箱中掏出那本《周易》递了上去:“启禀山长,学生近日诵读《周易》一书时颇有几处疑惑,还请山长大人不吝赐教。” 常言道,‘祸从口出’。 谁又能想到,杨从循当日一句普普通通的求教之言竟为其今后在书院的读书生涯惹出了无穷的祸患! 归根结底,并非是观柳书院塾师资质平庸招不来足够的生员入学,而是当时易县归京师直隶。 凡是略有一些身家门第的秀才大都走了权贵们的门路,进京城国子监内挂名寄读。 这样不但将来应直隶乡试时容易中举,就算到头来考不上举人,多半也能像伍文彪那样混一个书院山长之类小小的前程。 头顶上有国子监这样重量级的对手压着,观柳书院这样一个普通县学想招到足够的生员又谈何容易? 须知这书院山长与塾师所有的生活开销都须从入读生员所缴纳的馆谷(学费)中支取,学生要是收的少了,书院塾师就有入不敷出之忧。 这点却是与杨从循家乡书院派专人考校那些有意入院攻读的生员,从中择优录取的情况大有不同。 问题是,杨从循他一个新科秀才哪里知道这其中的隐情? 因此不知天高地厚的杨秀才就从自家书箱中翻出那本《周易》,双手捧着递给上座的伍文彪,口称欲向山长讨教这《周易》之术! 一见杨生他递过来一本《周易》,本来一团和气的伍山长脸上顿时就阴云密布! 原来这中华之地书院浩繁,唯独国子监一家与其他书院大是不同:国子监绝不向就读生员教授《周易》! 究其原因,一来是《周易》实在太过晦涩难通,若用《周易》应举,势必事倍而功半。 而影响生员中举就是在打国子监监正大人的脸,自然《周易》就不受国子监的欢迎了。 二来就是国子监的授业塾师多为现任礼部官吏及翰林学士充任。 这官场之上避讳多多,哪怕塾师其人当真对《周易》大有研究,也要在人前坚称自己只字不懂。 当朝官员如此讲究避讳,怕得就是哪天圣上突然心有所感,在朝堂问对之时,因你善治《周易》之名,而命你用《周易》之道来阐述治国方略。 如此一来,可真是要了亲命,这“黄裳,元吉”与朝廷的治国方略到底有什么关系? 可圣上钦点问对,答不上来是渎职无能,信口擅言更是欺君之罪! 届时有的是言官要上本弹劾,罢官流放还是抄家杀头,爱卿你挑一样吧。 正是为此,京师国子监是天下所有书院中,唯一绝不开《周易》科的书院! 塾师绝不讲授,这学生又打哪里学来? 这回杨秀才用《周易》去考伍山长,真是要了人家的短儿。 所以待伍文彪接过杨从循递上的《周易》之后,就面色阴沉得盯着其上下打量,心说眼前这个狂生难道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明知伍爷我都没翻过此书,特地拿一本《周易》来消遣我这个山长? 当想到山长二字,伍文彪心下登时“咯噔”一声,暗道一声不好。 “眼前这狂生莫不是手底下哪个觊觎我山长之位的塾师故意遣来羞辱我?一旦我因人前难堪而主动去位,那人就能借机上位?哼,当真打得好算盘,且看我如何料理炮制这个姓杨的狂生!” 想到这里,伍文彪微微冷笑,信手摊开杨从循递过来的《周易》。 “想不到杨生你小小年纪就能研究《周易》,真是难能可贵。圣人云,熟读百遍,其意自现。 从循你既然能在《周易》上有所见解,可见这书定是读得熟了。为师且问你,这《周易.坤卦.上六》其言为何?” 原来当伍文彪在接过杨从循递给的《周易》之后,立时就注意到这书本未免太过崭新,一点都不像经常被人翻阅的样子。 人言‘孔圣读书,韦编三绝’。 就连圣人都在读书时,将串书简的牛皮绳翻断了三回,你杨从循还真能一目十行,过眼不忘不成? 这本新书更是坐实伍文彪心中有关杨从循是受人指派,专门来跟自己作对为难的判断。 当下伍山长的脸色阴沉,一双眼珠恶狠狠得瞪向杨从循,大有你杨秀才若是回答不出,就休怪我轰你出门的架势。 不得不说,这伍文彪的眼光甚是了得。 这本《周易》自打杨秀才从书肆买来,至今尚未及半月。 除了前夜用来拍了白毛僵尸一记外,平时压根就不曾翻开过,这却让他如何背得出来? 然而就在杨秀才支支吾吾,额头上冷汗直流之际,忽然就在他耳边响起胡三那压得极低的嗓音:“《坤卦.上六》象曰:龙战于野……” 这下杨秀才可算是捞到了救命稻草,赶紧跟着胡三的声音一字不落得重复道。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此为坤卦第六变爻,上续‘五阴,黄裳、元吉’,后接‘初阳,利永贞’,寓意阴阳交替,缠战不休,又兼坤卦第六爻处在客位,所以这一象也暗含客为主所压制之意。” 那伍文彪是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看上去就没翻过《周易》的杨秀才竟然真的将自己所考的内容一字不差得背了下来。 甚至背诵都不算完,人家杨秀才居然还像模像样得将这‘坤卦,上六’的卦象解释了一番。 这下可大事不妙! 那杨从循解的卦象到底正确与否,姑且放在一旁。 听此人话里的意思,可是在暗讽自己方才考校他《周易》的行为,是在用山长的身份以主欺客。 反正他杨从循就是个登门求教的生员,你伍文彪却是书院里响当当的山长,咱俩学识天上地下,就算我解得错了,你也不能在这上面发作! 第十四章 烟锁缢灵(8) 这下伍老爷当真是叫苦不迭,可之前答应杨从循就《周易》向自己讨教一番的话已然说出口,这吐出去的口水,岂能再擎着脸舔回来? 末了,伍文彪只能捏着鼻子假惺惺得借口说杨从循你这卦象解得倒也不差,只是其间尚有几处小小谬误。 本山长本欲即刻指正,只是这研究《周易》甚劳心力,杨生你今日赶路辛苦,想必此刻已经十分累了,可暂于书院后院中休息一夜,有话待明日再说不妨。” 要依杨从循本意,多半不会答应伍文彪这种借口推脱之辞,可杨秀才此时却有一大难处:先前置办束脩之时已将降妖得来的二两花红用去大半,此刻自家身上就只剩两三百个铜板了。 如不暂时在观柳书院食宿,过不了几日,这钱囊之中又要闹起饥荒,不如先借坡下驴,顺着伍文彪的意思在后院住下,反正是你伍山长亲口请我杨聿住下的,将来可莫要来跟我讨这些天的房饭钱。 “如此也好,且先将我送出去的束脩本吃回来再说。” 杨秀才心中主意打定,登时就满脸堆笑得冲伍文彪拱手致谢道:“深感山长大人厚恩,学生此刻确是有些倦了,这就告罪安置。” 说罢,杨从循又躬身一礼,接着一掸袍袖,跟着一个受命引路的书院司役大摇大摆得往书院后房去了。 且将伍文魁他如何在书房如何‘好个狂生,恁地可恶’这般切齿咒骂抛在一边不题,单说这杨从循跟在司役身后,一路兜兜转转,最后来到一间清静睡房门前。 待辞别司役,杨从循他一个箭步冲进睡房之门,接着立即回手紧紧阖上了房门。 等到杨从循他从门缝中窥得司役走远,连忙压着嗓门在睡房中小声呼唤:“三弟可在?请快些现身,有话请教!” 杨秀才刚叫了两声,就听睡房案桌那边传来胡三懒洋洋的声音:“杨兄找我何事?瞧你方才关门的模样,做弟弟的险些以为杨兄你想将我关在门外。” 杨从循闻声立刻转身笑骂道:“真是说得轻巧。这世上可有门拦得住你这毛团?休要斗嘴,且实说,方才在伍山长房内可是兄弟你出言提点于我?” “正是,兄弟我在门外见杨兄你被那山长考得急了,于是就在自家身上施展了一个障眼隐身的法术,这才能悄悄溜到杨兄你身后出言提点。” “果真是好法术!亏我刚才还在担心兄弟你的行踪被伍山长看破。” 闻听杨秀才夸奖,小狐仙胡三先是一脸得意的“嘿嘿”笑了几声,末了才一舔上唇,用一种颇为惋惜的语气言道:“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弟弟我身上这身狐臊气实在遮掩不住。 若是在他人房中待得久了,被人嗅出行藏,总是件麻烦事。” “这样么?”杨从循闻言用手轻轻挠了挠自家的头顶。 “想要暂时遮掩兄弟你身上的味道却也不难。不瞒你说,哥哥家中原是做丝绸香料的生意,前些年哥哥我也曾跟着一个外房伙计学了一手用草木灰拌猪下水合香做胰子的本事。 依为兄愚见,兄弟你若能事先在汤桶中洗上一个澡,这臊气定会小上不少。” “咦,这世间竟还有这等宝贝?有趣,有趣!但不知杨兄你方才所说这胰子到底难不难做,每块又花费几何?” 杨从循闻言是哈哈一笑:“不过是些没人要的草灰下水罢了,除了那点香料略值些钱外,剩下的东西都用不了几文。 不过这胰子若真要摆弄起来,当真有些费功夫,眼下还不是操持的时机。兄弟我且问你,你怎会背这《周易》一书?” “这有甚稀奇?我听爹爹讲,我们胡家所修习的仙术,大半都和这《周易》当中离卦的卦象相合,若是一个狐仙子弟精通《周易》演卦之术,这施放起仙术就格外的心应手。 因此每个狐仙子弟打小就要跟着上辈狐仙学习《周易》,若是读书不用功,少不了要被先生责打教训一番。” 说到这里,小狐仙一甩尾巴,在案桌上大模大样得盘腿坐下。 “只不过这《周易》是昔日周文王拘羑里推演卦象时所著,若论精熟易理,这仙家总不如世间的儒生。 这《周易》胡三我虽是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得背下了,但其中很多关窍却还是搞不明白,爹爹说我目前的修习已到瓶颈,眼下只欠一个机缘就能将之前一直搞不明白的关窍融会贯通。” 说到这里,小狐狸无比慵懒得伸了一个懒腰。 “这趟从家出来,兄弟我也是想在世间寻一寻自家这‘易缘’。哪承想杨兄你虽然随身带着《周易》却不曾翻看,只喜欢将其当成砖头抡起来砸人(僵尸);好不容易寻得一个书院,可瞧伍山长今天这个样子,也不像是个能授业解惑的良师。” 说到这里,小狐狸戏谑得看了一眼杨从循:“却是怪哉,难道如今的儒生都不读《周易》了么?” 这下可把杨秀才闹了个大红脸,一连咳嗦数声才堪堪掩饰过去:“先前都是哥哥见得差了,不过兄弟你大可放心,一切都着落在我杨聿的身上。 只要你我在这观柳书院稍耐几日,待哥哥想办法筹集到盘缠,就带兄弟你出外另寻当真解得《周易》的名师。” 听杨从循提到盘缠二字,胡三他眼珠骨碌一转:“哥哥所言极是,但不知这盘缠究竟从何而出?兄弟我可未曾在附近看到什么悬红的榜文。” 只见杨从循的脸上先是微微一红,末了才幽幽叹了口气道:“哥哥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酸丁,就算有悬红榜文也是徒唤奈何。” 接着杨从循却精神一振:“不是哥哥自夸,想我杨家里外也经营得三两处绸缎庄,怎会让自家子弟如此寒酸得出门?” 说到这里,杨从循一声长叹:“此番出门,那许……家母担心杨某孤身在外宿柳眠花,只肯将出二两碎银做盘缠。 如不是亲手把我拉扯大的李婶娘她瞧不过眼,私下助了五两……算了,不说这个了。 如今我既在观柳书院就读,想来家母再也寻不到什么借口搪塞了。 唯今之计,哥哥我只有修书一封,用剩下的这几百文青蚨打点书院的伙夫院公等杂役,言称已在书信中另外许下厚赏,好言央求此辈替杨某回家求银。” 第十五章 烟锁缢灵(完) 听了杨从循的解释,小狐仙‘噗嗤’一乐:“真看不出,哥哥你一副穷酸的样子,这家里倒真是过得。 也罢,反正兄弟我这趟出来主要是为了玩……那个完成自家寻找易缘的使命,要回家也不急这一时三刻。既如此,那我就不打扰哥哥写家书了。” 说完,小狐狸就冲杨从循点点头,从案桌上将身一纵,就这样蹦蹦跳跳得沿着睡房的墙壁攀上了房梁,几个起落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暂且将杨从循他在房中如何长吁短叹得修书之事放过不提,单说小胡三离开杨从循的睡房之后,在房顶上钻来钻去,很快来到一间密不透风,光线格外昏暗的楼顶暗阁中。 只见小狐仙先伸手在嘴里抠唆一阵,呸得一下,掏出那枚粘着不少口水的火灵石。 接着胡三他从手爪上伸出几根锋利的指甲,在灵石使劲扣划了起来。 随着一阵阵刺耳的“咯吱”响起,从火灵石上簌簌得掉下来许多赭红色的粉末。 又扣划了好一阵,小胡三伸手摸了摸阁楼地板上红色粉末,满意得点了点头:“这些应该就差不多了。” 之后小胡三将缩小一圈的火灵石再度塞进自己那张宽嘴巴里,接着用手指蘸着地板上的红色粉末画了一个一尺方圆的圈子。 只见胡三他反手伸进自己那条又大又蓬松的红毛尾巴里细细得摸索一阵。 当胡三的手再度缩回时,这爪子上就托着一截两寸来长通体铮亮的焦黑木块,赫然正是前日他与杨从循一道从内王村擒获缢鬼的寄魂木! 就见胡三他用爪子托着寄魂木上下颠了颠,接着一撇嘴,将木块扔到方才画出的那个红圈正中。 只听胡三他“嘿”得一声冷笑,左边的手爪上顿时“嘭”得一声出现了一团核桃大小,正不断噼啪爆响的红色火焰。 “我数到十,要是你敢一直躲在里面不出来,三爷我就一把火烧了你!一,十!” “且慢,大仙您手下留情,千万不要动火!” 只听一阵犹如蚊鸣般的古怪声音响起,从焦黑的寄魂木上的一个犹如针眼大小的孔窍突然就开始“嗤嗤”得往外喷出一股青灰色的淡淡烟气。 只见这道从寄魂木上喷出的烟气仆一碰到小胡三方才用火灵石粉画的圈子,立时就往后翻滚,似乎十分忌惮地板上这个一尺方圆的红圈。 随着红圈中烟气不断汇聚翻腾,这烟气的颜色也越来越浓重。 渐渐的,那烟气当中现出一个身穿青色长袍,那长袍领口上方露出一截细长的灰黑色颈骨,其上还挑着一颗干瘪发皱,拖着一根看上去好像几十年都未曾梳洗打理过,上面蒙了厚厚一层尘土的干枯发辫的带肉骷髅头。 正是那个前些日子在王家祖宅现形为恶的缢鬼! 只是如今这个缢鬼早已没了之前作恶时的凶恶模样,被小胡三用火灵石上刮下的粉末困在这一尺多宽的小圈子里,是想站又不敢站,想跪却跪不开,只得抄起双手不住得冲小胡三打拱求饶。 那颗挑在青袍领口的干瘪骷髅随着打拱讨饶的动作颤颤巍巍得一起一颠,连带着那根沾满尘土的发辫也是一上一下得来回甩动。 这样一来,那缢鬼竟然看不出原本凶型恶相的模样,乍一看上去反倒有几分滑稽。 见此情形,小仙狐差点没“哈”得一声笑出来,赶紧咳嗦两声,强压住笑意,仔仔细细得上下打量起这个被困在红圈之中的倒霉缢鬼。 就见那个困在圈中的缢鬼又这样拜了两拜,突然撒开双手,反手一上一下得擎住自己的上下颚,接着猛得一掰,这才将那早就粘在一起的上下唇撕开,露出唇后那一嘴发黄参差的牙齿。 这时原先那蚊鸣般声音陡然就清晰了起来:“大仙饶命,大仙饶命……再说大仙您方才不是声言要数到十才举火么?怎么这‘一’刚数完,接着就是‘十’啊?” “要你管!三爷我从来都是这般数数!信不信下回三爷我直接数‘十’,连这‘一’都不数了?”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大仙您有何吩咐但请明言,只求大仙开恩饶小的一命。” “这还差不多。” 小狐狸闻言点了点头,接着就露出一脸不怀好意得笑容凑到那缢鬼的骷髅跟前:“说说吧,你到底是个什么鬼?” “回大仙的话,小人我名叫王士廷……唉!小人本住官道边,家中有屋又有田;只恨邻居王尔撰,黑心专放印子钱;利滚利来一还三,限期到头还不完;邻里情分全不看,索我祖屋要我田;小人不服找他论,被殴羞辱在市前;小人生来面皮薄,如此大辱不能耐;一根草绳悬梁间,伸腿踢凳寻短见;身坠脖勒苦不堪,一命呜呼魂归天;可恨那王尔撰,逼死小人犹未完;手持借据登门怨,赶我家小夺我院,此恨深仇不共天,定要索命全家完!” 猛听得小狐狸“哈”的一声笑了起来:“不成了,不成了,好你个王士廷,有话就不能好好说么? 非得来上这么一大段唱词,整得就和数来宝似的……也不知道几百年后有没有能人可以把你这段事迹编成歌来唱,哈哈。” 小狐狸抱住肚皮好一阵狂笑,末了才抹了抹眼泪继续开口。 “行了,大体的情况我胡三已经知道了,那个借给你印子钱的王尔撰的独生儿子王铨前些日子已经在水塘里淹死了,连个传后的都没能留下。 眼下这家就剩了一个姓韩的媳妇,不消说是绝了后。那韩氏自打跟了如此不贤的郎君,就没有过上几天舒心的日子,咋说也是个外姓的苦命人……” 说到这里,小狐狸抬头看了看红圈中那个若有所思的缢鬼:“依三爷我的意思,如今王士廷你的大仇业已报完,就不要再多肇无端杀孽如何?” 闻听仇人一家已经绝后,那缢鬼顿时就不敢置信得低声呢喃了起来:“我的大仇报完了?居然就这样一下子干脆简单得报完了?” 那缢鬼就这样呆立在原地,口中将这两句话翻过来倒过去得念,这越念语速就越快,渐渐这语气就带上几分癫狂之意。 眼见这缢鬼有陷入偏执发狂暴走的端倪,小胡三一皱眉头:“既然你王士廷大仇得报,不妨就替你自己考虑下将来如何?难道你当真就不想转世轮回投胎做人了么?” 第十六章 玄虫应声(1) 这‘投胎做人’四字一出口,顿时惊醒了徘徊在癫狂边缘的王士廷,只听那缢鬼无比惊喜得开口问道:“大,大仙?你莫不是诓我?像我如今这副模样还有投胎转世这一天么?” 只见小狐狸他十分笃定得点头道:“千真万确!只因你先前仅是现行吓人,这双手未曾沾染上杀孽,自然就不受那杀生肇孽永堕沉沦苦海的业报,只要能寻一个有法力得替你超度一番,就能再投轮回。” 说到这里,小狐狸晃了晃他那条大红狐狸尾巴,冲王士廷咧嘴一笑。 “依三爷的意思,你我不妨做一个交易。只要你能给我胡三做上三年的白工,我就替你寻一位有道行的法师超度,让你能投胎转世,不再受困于这根小小的寄魂木如何?” “如真能得脱苦海,莫说是三年,就是四年五年,士廷也依得上仙!” 耳听王士廷亲口答允,小仙狐立时就探右爪往红圈中一抓,将那根焦黑的寄魂木抄在手中。 只见胡三他一皱眉头,将左爪伸入口中狠狠一咬,随着“哎呦”一声,将爪尖伤口处流出的一滴鲜血点在了寄魂木的上面! “那好,从今往后,你王士廷就跟我胡三混了。今后你就是我胡三的眼睛,今后若再碰上什么龙潭虎穴,一律都由你去打头阵。” “……!!启禀上仙,小,小人怕!” “怕个什么,反正你都已经死了,那些豺狼虎豹就算再凶也奈何不得你。丑话说在前面,你要是不肯,三爷我可找别人了啊。” “这……哎,也只好如此了。小人只求上仙您千万信守承诺,将来一定要寻法师替小人超度啊。” “知道了,胡三爷一向言而有信,你只管放心就是。” “是,小人先谢过上仙。” 说完那王士廷拱手冲胡三拜了两拜,接着就将身一晃,化成一股青烟,再度钻入胡三手中的寄魂木。 只见小胡三无比兴奋得将手里的寄魂木往天上一抛:“好耶,现在我胡三也可以插眼了。这下终于可以在打野时开开心心得种蘑菇而不担心被人反抓喽!” 嗯?貌似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混进来了?行吧,反正都一个意思,这样说也没差啦。 书说简短,闲言少叙。 话说杨从循握笔挥毫,只消片刻功夫就将托人回家索取盘缠的书信写就,之后将钱囊中所剩的三百来文全部拿出,又在人前赔了无数小心,终于在书院的火工杂役当中,找到一个愿意替他回家走上一遭的仆役。 此人原本是附近一个驾车给书院送烧柴的车把式,家中养着一匹拉车送柴可充脚力的健骡。 这人早些年间曾与人合伙走南闯北的贩货,也曾到过不少地方,只是后来有一单生意做得不顺,为此还赔上不少本钱,闹得再也不能贩货,只能靠给人驾车送柴为生。 他见杨从循言辞恳切,再加上昔日也曾去过杨家所居的县城,路途甚是熟络,心中不免就有些意动。 待这人于心中盘算片刻,觉得以自家骑骡的脚程,不出五日既能赶到杨家,就算杨家给不出多少赏钱,有这三百文打底也不算太亏,这才点头接下杨从循手中的钱囊。 “也罢,小的这就替秀才你走这一遭。不过秀才你莫要瞒我,此信如能平安送到,当真能有五两纹银的犒赏?” 嗯,看来杨秀才他为了能尽早从家中要来盘缠,当真许是下了重赏。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暂且将不断冲车把式赌咒发誓的杨秀才撇在一边,话说此刻,数百里外的杨家可出了大事! 原因其实无他,只因杨秀才他这离家一走,就是十来日没有消息传回。 那杨父一算日子,觉得儿子手中的二两银子早在七八天前就该告罄,却为何直到此刻仍未有消息传回? 难道儿子在路上不慎露富,被歹人暗害了性命? 不能够啊!拢共才二两银子算什么露富啊?到底是为啥呢?真是奇哉怪也! 在杨父想来,儿子就算看不中本县的书院,也该先去附近临县挨个转上一遍——若是北邻不中意,就再去东边试试运气。 这样不但可以多转几处书院,还不用走的太远。 就算到最后耗尽了腰间的盘缠,反正一直是在邻县兜兜转转,这离家的距离都不远,豁出去饿上一天两顿,也就赶回家了。 这就看出惯走商路的生意人和头回出门的呆秀才之间的区别了。 杨从循他就为了同窗无意间那句‘易县出得好墨’,就一头奔着北边扎了过去,全然不顾怀中的盘缠完全不够撑到自己回返,颇有些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味道。 话说杨父在家越等越是不安,一狠心就将手底下下几个得力的伙计全都遣去相邻府县寻找儿子的下落。 然而又是两日过去,几个伙计纷纷回禀说并未在当地见到杨公子的下落。 这下杨父可真动了火气,深恨自己当日误听许氏的谗言,明知儿子头回出门,却只给了二两盘缠,眼下儿子生死不知,这可如何是好? 那杨父是越想越气,最后一跺脚,转身去寻那许氏,当面呵斥其为妇不贤,怎可因妒忌而将杨家长子赶出门外。 那许氏自打生下两子一女,一向在后宅颐指气使惯了,几时受过这等叱喝? 这下许氏登时就发作起来,与杨父不依不饶得吵了起来。 正当杨家后宅鸡飞狗跳闹成一团时,一个外房管事突然急急火火得举着一封信冲进后宅,一见杨父就连声大呼:“给老爷道喜,有大少爷的消息了!” 话说那一日杨秀才他爹一接到杨聿的书信,登时就喜出望外,再也顾不上与许氏口角,连忙命管事速去账房支取银两,随自己前去重谢这个前来报信的车把式。 接着杨父又着人寻来一个曾到过易县,名唤杨四儿的可靠伙计,嘱咐他即刻骑快马,怀揣二十两散碎银子并二百两银票,送去给杨聿当盘缠。 之后杨父是如何酬谢那个书院车夫暂且放在一边不提,单说那杨四儿自打离开杨家,先在官道上认准路头,之后快马加鞭,沿着官道一路向北,直奔易县方向而去,未出两日便已赶到河北地界。 那一日,杨四儿正催马疾行,突然就觉得一阵尿急。 他见官道上前后数里皆无行人,也懒得再寻树拴马,当下就摘镫下马,信手将马缰绳抄在手中,单手解腰脱裤,站在路边就要放水。 也是合当有事。 就在此时,官道上忽然吹过一阵疾风,杨四儿只觉得面前齐膝深的荒草随着风往两边一分,现出一个颜色黑褐古旧,坛口还翻扣着一只土瓷海碗的陶瓮! 这杨四儿素来胆大,乍一见古瓮也不如何害怕,一时顽闹心起,竟挺着胯,用尿水去泚那陶瓮。 却说那杨四儿一边尿一边得意洋洋得问道:“味道如何,可佳乎?” 这时,就听那陶瓮中突然响起一阵嗡嗡得闷响,就像有人正躲在那瓮中闷声回答:“味不佳,甚咸。” 番外(1)区区秀才值几许 清朝时期一个秀才的社会地位究竟多高,这未来的出路又有几条? 正所谓‘欲高门第须为善,要好儿孙必读书’,想要让自己的家族从此能高人一等,养出一个能在科场得名的读书人是不二之选。 现在问题来了,假定在清朝一个薄有家资的家族准备在自家后人当中培养一个能拿得出手的读书人,这个家族需要准备多大的前期投入?此外,当后人成功取得相应功名后,这人的出息究竟如何?家族的投入到期能不能预期回本呢? 想回答以上问题,首先介绍一下清朝的科举体制,能在科举这条路上爬得越高,这将来的出息越大,所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在清代,一个读书人如想走通科举之路,必须得经过以下几步。 第一步,入私塾请先生授课开蒙。 此时,这位未来的准读书人要先学一些例如《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幼学琼林》、《笠翁对韵》等识字类课程,并在先生手把手得指点下临帖习字。 这一阶段差不多相当于今天的学前班教育,而上面那些书就是清朝版‘看图写话’。 过去学童一般在六到十岁间入蒙,年龄要是再大,先生就不收了。待学童已将上述启蒙读物全部认完后,先生就正式开始教授四书五经一类的课程。 学习惯例是从《论语》开始,经由《孟子》、《大学》、《中庸》依次往下学。 等学生学完全部‘四书’之后,先生开始教授‘五经’,不过通学‘五经’是甭想了,私塾先生没有这么大能耐,先生他会哪科,学生就跟着学哪科。 等到‘五经’当中的某科也学习完毕,此时学生差不多也到了初次应试的年龄(虚岁十六),可以参加读书人生的第一场考试,为未来科举之路试试水了。 这第一场考试称县试或童子试,由考生籍贯所在县城举办,每三年举行两次,由在任的知县老爷亲自命题阅卷。 参加的考生一律称童生,而考中者称生员(秀才),本次共考六场,俗称一考五覆。 等考生考中秀才后,要到该县所属府城加考一场,知府大人亲自出题并阅卷。 这次考试的成绩决定秀才可以去何处学府继续深造以及有没有奖学金,有案首(某县头名,未来乡试内定的举人)、廪生(每月有奖学金)、增生、附生(扩招生,备受歧视)之别。 这次排名之后,成绩优秀者可入省城的府学就读,其余则分发各县的县学或者自费选校(比如杨从循杨附生),因此过去县试又称进学,即进入学宫之意。 多说一句,这学宫又谓“泮宫”。 泮即伴,乃陪伴于天子之侧的意思,学宫必在正门处设一个泮池,凡生员入学时都须绕泮池一圈,因此进学又叫“入泮”。 过去有种说法叫‘重游泮水’,意思就是某人考取秀才一甲子(60年)后,可以带着鼓乐吹打手,重新回到自己曾经就读学宫吹吹打打得逛荡一圈……嗯,一般人只要活到七八十,一般都能如此游上一遭。 秀才入学后,要沿着附生-增生-廩生-岁贡的路子,一路PK升级,等升到贡生这一级,就可以参加下一场科举考试(乡试)了。 这里再多说一句,除了正常PK出来的岁贡,贡生中还有其他来源,比如“拔贡”(45岁以上且一直当不上岁贡的老秀才,可以特招入国子监,并因此取得考举人的权利)、“优贡”(知府或学政具名保举)、“副贡”(上批考举人时排名靠前的落第者,可与下一批岁贡一起考举人)。 另外,钱可通神,“准贡、廩贡、增贡、附贡、例贡”,都可由捐纳而來,《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的李甲即为纳粮入监的廩贡。 现在终于到了第二场考试,乡试,三年一考,惯例于县试后第三年秋八月在各省省会举行,届时全省所有已取得贡生身份的秀才都可以参考。 这里要注意一点,那就是贡生的身份其实是一次性的,除非你考举人中了一个“副贡”,否则一旦考举人落榜,你还得从头PK升级到岁贡,才有资格参加下一场乡试……好在准备时间挺长,那就加油呗。 中了乡试就是举人,第一名称‘解元’,第二名称‘亚元’,前五名又合称‘经魁’。 该省巡抚会在乡试放榜后数日,在府衙内设“鹿鸣宴”,宴请乡试主考官、本省学政暨全体新科举人。 这场宴会惯例要由新科举人合唱《诗经》中的《小雅.鹿鸣》篇(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所以中举满一甲子,可再去找巡抚请客,谓之“重宴鹿鸣”;想有这个荣耀真得看个人的运气……嗯,吃着火锅,唱着歌,只要接下来麻匪不来,那还是挺欢乐的。 待乡试过后,所有取得举人身份的举子可以在乡试第二年的二月,到京师贡院参加第三场,会试。 这回所有参加考试的举子可以在巡抚那里领一笔去京城考试的差旅费,这种待遇就被称为“公车送试”……恩,公车上书什么的,人家近代史学的不好,当真不晓得咧。 会试再中了的称“贡士”,第一名为“会元”……不是果汁!! 所有“贡士”要由礼部在保和殿组织覆试,以成绩列等,之后才有资格参加殿试。 第五场,也是最后一场,殿试,在会试这年的四月举行,地点仍是保和殿,等殿试考完,你就是进士了。 这里多说一句,一般来说,所有贡士都能中进士,只要你别出太特殊的状况。 说一个特例,首倡新式教育,开启新文化运动之门的北大终身校长,著名教育家蔡元培,他当年就中了贡士第二十六名,不过就在他即将参加殿试之前,从家乡传来生母故去的噩耗。 之后他回乡为母奔丧丁忧,就未能参加接下来的殿试,因此与进士无缘。 什么?不回乡奔丧行不行?哎呀,你这么问可真有点那啥啊……不回肯定不行,清朝以孝治天下,闻母丧而不回乡奔丧,你这贡士的功名就别想要了。 行了,决定最终命运的时刻来了,殿试的每份试卷都須全部考官阅过,共同拟定前三名进呈皇帝御览并钦定名次。 这进士一甲共三名,依次为状元、榜眼、探花,赐“进士及第”;其下有二甲若干,赐“进士出身”;再下三甲若干,赐同进士出身。 对了,知道麻将中有一种和法叫‘大三元’么?这三元指的就是乡试第一,解元;会试第一,会元,以及殿试第一,状元。 这麻将好和,可想要在科场里连中三元……自唐太宗贞观初年(公元627年)首开科举,到大清光绪三十三年最后一届甲辰恩科(公元1903年)之间1266年里,一共就只出了十三位大三元! 他们是唐朝的张又新、崔元翰;宋朝的孙何、王曾、宋庠、杨置、王若叟、冯京(我大宋文材斐然,大三元占了一半);明朝的黄观、商辂;清朝的钱檠、陈继昌和戴衢亨。 嗯哼,殿试考完,进士们要进行科举人生的最后一步,进翰林院进行新官上岗前的岗前培训,俗称“散馆”。 等三年培训结束,礼部会主持考试,凡成绩合格者可正式做官,而不及格者要复读重修。 成绩合格者中成绩最优者可留朝为官,次者可放外任……如留在朝中,一上来就是六部侍郎,也就是‘吏户礼兵刑工’各部的副长官。 要是京官外任,起步价至少都在知府(市长)一级,运气再好,一上来便能混个道台,也就是知府之上巡抚(高官)以下,专门负责某项事务的官员,如管理粮储的粮道或管理河工的河道(都是油水多多的肥缺)。 到这一步,您可就是新鲜出炉的官老爷,今后前程似锦,恭喜恭喜! 不过科举之路困难重重,不是每个读书人都能走到最后,那么那些半途而废的士人又有什么出路呢? 要是秀才也中不了,那就只能在庙会前面摆一个卦摊,靠给人测字相面或者代写书信混口棒子面吃,挣钱养家是甭指望了,不饿死就是好事。 前面说了,秀才如能考中廪生的,可以混一口国家财政饭吃。而那些没有饭吃又考不中举人的秀才,有门路的可以走走门路,到京城国子监学师范,之后就能去县里书院当个讲师院长。 这条路好歹是个进步出身的指望,将来若是混得好了,也能当个有品级的学官。 要是没有门路,那就得看你是不是绍兴人,能不能得到同乡举荐当个师爷,虽然没有出身可以指望,多少也算进到体制之内,至少能捞一点回扣。 如果师爷也没得当,那就只能去私塾当个教人识字的蒙师,或者寻一大户,给人家当个账房先生,挣些薪水回来养家糊口,姑且算个小康。 如能考上举人,那就等于一只脚踏进官场,从今往后可以排班候缺,等着补一任知县,旁人见了你,得尊称一声举人老爷……敢问范老爷,令岳大人的猪油掌香也不香? 不过大清后期捐班横行,想得缺不给上司纳贡可不成。时人笔记多有记载某个穷举人在府城候缺却一直不得缺,最后当尽衣衫,因贫病死在会馆当中的例子。 再往上的进士是人中龙凤,知府起步的前程,所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油水大大地。 现在可以算一算总账了,以某童生七岁入蒙,十六考中秀才,然后一直考到二十五都没中举人,这人终于死心,想另寻出路来计算花费回报。 入蒙之后,一年得向蒙师缴纳馆谷(学费)两石,再加上童生自用柴米盐菜纸笔书本袍服等物……两项合计,平均每年折银三到四两,这九年下来,可就是白花花的三十六两纹银。 待到进学,须一次性准备束脩约二三两;这秀才自用姑且如旧,然县学的馆谷却比蒙学私塾贵了两番……若是秀才同窗时常一起交游饮酒,这开支就没准了。 几项合计,一年暂按十两计算,这九年下来,少了百两纹银可不成。前后相加,这家中总得衬个一百四五十两银子,才敢打谱养一个读书人来光耀门楣。 前面说了,秀才的巅峰(贡生是学习成绩最好的秀才)就是当书院的山长! 若能谋到缺,每月正俸二两五,且有柴炭米粮盐菜润笔等补贴若干。这补贴是跟当地经济水平挂钩的,若是能摊上江浙苏杭鲁广一带经济条件好的地方,光补贴就能超过正俸三四倍。 此外,书院的日常支出,附生交得补考费等钱财都要从山长手里过……你懂的。 需要注意,山长是体制内辖的学官,有从八品的顶戴。 倘若当得好,有政绩(比如所教的学生中出了十几个进士),是可以积功升任该省的学政(学道),摇身一变成为从四品道台老爷。 要是选不上山长,那就要进县衙当个书吏或者师爷,这样也算进入体制内,虽然每月只有一两另六七百钱的正俸还没有补贴,但灰色收入绝不少捞。 此外,书吏们要是活干得好,也可以得到吏部衙门的优待,补缺转任某地知县…… 就算不能补缺也可以想办法上梁山,有无数小弟纳头便拜,尊称一声押司哥哥! 要是体制实在进不去,那就得先找个学馆暂时混口饭辄,只要能招到两个以上的蒙生,一年挣个四五两不成问题,总好过下地抡锄把…… 不过学生总有长大离馆的一天,还是得一边教馆,一边学点手艺,将来转成看诊的大夫或者账房才是正途。 这考科举的前期投入虽然巨大,不过只要能中一个秀才往上的功名,就可以换一个旱涝保收的铁饭碗,咋说也是回本了……再说了,你还可以投机取巧啊。 穿越之后哪家强,考个秀才最灵光! 秀才可以说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出身,既能暂时糊口,又方便往其它职业转职,且不用缴纳税赋,甚至连外出经商都不用开路条乡引,将出那张秀才告身,就可打着游学的名义,闯关过卡,公然偷逃厘金,上哪里找这么好的事情去? 真心推荐每个穿越到清朝的穿越者第一时间去考一个秀才,至少也得是杨从循那样的附生。 有人问了,我知道秀才的好,可我就不懂四书五经八股作文,咋考? 简单,你不懂,知县他也不懂啊! 他当年考科举时肯定没选《周易》,等做了官就更不看了……有几个能在毕业之后,还天天看微积分高等数学的? 在报名童生试的时候,你就选《周易》这科,然后去县城那几处书肆逛逛,把所有关于《周易》的参考书,尤其是带范文的那种,全都买下来,再将上面的范文连同题目全都背熟。 等县令统计本县童生的报名情况,好分门别类得出《五经》试题时,就会发现有一个刺儿头选了县令自己也不懂的《周易》……这书都看不懂怎么出题啊? 再说出了题还得给他判卷打分,万一这主儿的老师是个钻研《周易》的大家(钻研周易的都是一代大师,这样的人认识很多权贵,万万不可得罪),他的卷子让自己判了低分,回头这刺儿头再拿着卷子去他老师那里告我一状怎么办? 得咧,那就抄参考书上现成的题目,然后比对着范文给分。 现在知道为啥让你选《周易》背范文了? 你有很大几率直接押中知县的考题,届时只要把范文原封不动的默写一遍,然后把其他题目都空着交上去就好。 这样那个知县就会认定你是一个恃才傲物不知天高地厚的狂生,这交白卷的举动是讽刺自己照抄别人的考题。 为了遮掩,知县会把你录取为秀才……反正秀才不能直接参加乡试,必须先参加府里组织的贡生试,届时自有人出来收拾你这个狂生! 谢啦,咱压根就不想考什么贡生,拿着秀才告身跑商去喽;等有钱了,也捐他个知县当当! 第十七章 玄虫应声(2) 上回书说到,那个被遣来馈送杨从循盘缠的杨家仆人杨四儿一时腹胀,因而立于官道边解裤小遗。 那杨四一时玩闹心起,就用自家的尿水去泚了一个藏在齐膝荒草中的盖碗陶瓮,还一脸戏谑得向古瓮发问说,觉得这尿水的滋味如何。 这下可平白惹出了一场祸事。 原来过去这立在道边,瓮口还反扣瓷碗的陶瓮都有一种十分罕见的用途,并非是陶瓮主人嫌其无用,有意将其遗弃在此。 《葬书》有云,‘富者具棺下葬,贫者裹席烧化,勿使尸首曝于日光之下,为有瘟发疫起之患’。 这说的是过去人死之后几种可以妥善收敛逝者尸首的方法,无论是盛放在棺材当中下葬,还是架在干柴堆上烧化,都是恰当的处置手段,这样可以有效避免死者尸首因曝晒腐烂而大量滋生蚊蝇所诱发的瘟疫。 然而《葬书》之中并非仅此两种敛葬死者的手段,也有一些专门针对某种特殊死因而实行的专门敛葬手段,比如说以陶瓮收敛死者尸骨的“瓮葬”! 按照《葬书》上的记载,这种瓮口反扣瓷碗的大陶瓮是专门用来收敛那些被盗匪杀害,之后又被附近山林中游荡的野兽啃咬撕扯,导致尸首不全的行路客商的尸体。 只因这类死者往往因尸身不全而怨气很大,可敛尸者即便想平息其怨气,为死者敛骨下葬,也找不齐那部分被野兽撕咬吞食甚至拖拽回巢穴的尸身。 如果不能顺利平息死者的怨气,一旦死者的魂魄在怨气的作用下变成恶鬼,就会现形作祟,危害一方的百姓。 因此过去的制陶匠人会通过提前往土料中加入一种属阴的礞石粉的方式,烧制一种特殊的小口陶瓮。 这种陶瓮并非用来盛放谷物酒水,而是专门用来收殓那些尸身不全的死者尸骨,之后用一个碗底涂满朱砂(属阳)的瓷海碗翻扣在瓮口。 如此一来,属阳的朱砂在上(模拟挂在天上的太阳),就会给死者魂魄一个错觉,以为自己正在大白天无遮无盖得飘荡于天地之间。 要知道,这游魂会本能得畏惧天上的日头,所以带有怨气的死者魂魄就会一直在陶瓮的瓮底(掺有礞石粉属阴)转来转去得寻找可以供自己躲避天日的地方。 只要外界不主动去惊扰瓮中的亡魂或打破瓮身与海碗,那死者魂魄就会一直在瓮中盘旋游荡,再也顾不得现形作祟了,也算是个没有办法的办法。 至于为啥要将盛有死者尸骨的陶瓮放置在路旁,那是过去人们认为死者魂魄会格外眷恋自己的尸骨不肯远离,因此将敛骨的陶瓮放在发现死者尸骨的地方,就能最大限度得吸引死者魂魄钻进这个陶瓮,不再四处游荡作恶。 所以,过去在路上赶路的行路人大多都很避讳这种放置在路边的陶瓮,一旦碰见多半都要向着陶瓮诚心叩拜行礼,请瓮中沉睡的亡魂宽恕自己无意间冲撞冒犯的举动。 然而这人分贤愚好坏,各个大不相同,既然有些人坚信这些神鬼之说,自然也就有胆大不信邪的,而杨四恰恰就是后者! 原来这杨四平时最喜听人讲古,尤其爱听那些鬼狐怪谈之类的故事。 也不知他是打哪里听来,说世上这些鬼怪精灵最怕男人的小便,尤其是那种未曾行过男女之事的童男子所解出童子尿更是阳气十足,专破一切妖魔邪祟。 乍看见敛骨陶瓮猛吃了一惊的杨四就在心底暗暗寻思道:“常听人讲这陶瓮中藏有怨鬼,却不知是也不是? 正巧自己就是个没有破身的童男之体,眼下小腹发胀,连童子尿都是现成的,何不就用尿泚那陶瓮一下,看童子尿破邪之事灵也不灵?” 于是杨四他打定主意,嘻嘻哈哈得解裤掏“枪”,接着就是一股晶亮的水线直奔陶瓮而去。 要不怎么说,有其主必有其仆呢。 那杨从循杨大少爷既然能干出对棺邀饮这种荒唐事儿,甚至这主儿见到僵尸出棺拜月也不抓紧时间逃跑,反而躲在窗后窥探,还一个劲窃喜自己又捞到一笔可供喝酒吹牛的谈资。 从这点就不难想到杨从循平时在家又该是怎样一种做派。如果杨家之中没有几个对杨大少爷脾胃的下人在一旁帮衬凑趣,那才与常理不符。 这个杨四恰好就是常去凑趣讨好杨从循的几个杨家仆人之一,甚至就连杨四他这个喜欢听人讲古解闷的习惯,很有可能都是杨从循给惯出来的。 杨家主管后宅的杨许氏就算再掯吝杨从循的月例零用,也不会在日常饮食上限制他。 那杨从循可是一个正儿八经的生员秀才,每天都要出门进学堂读书。要是杨从循给饿得面黄肌瘦,那打得还是杨许氏自家的脸,少不得有人在人前说她杨许氏的闲话。 因此杨从循他可能在杨家备受掯吝,但像吃饭这种事,杨大少爷说话还是算数的。 要是能把用几个故事把杨大少爷哄得开心,那赏一壶美酒,外加两个好菜,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这杨四是个替人佣工的仆役,每月能领到手薪水本就不算多么丰厚,每月吃穿用度之外节省下的钱还要拿回家,请亲娘给攒起来,等着将来娶媳妇的时候使用。 能娶上一房媳妇传宗接代可是头等大事,自然杨四他平时就不怎么舍得沽酒买肉犒劳自己的肠胃,天天都在盘算自己该去哪里找几个罕见惊奇的段子回来哄杨大少爷开心,也好从杨从循那里得几个酒菜来犒赏一下腹内快要闹翻天的馋虫。 总得来说,杨四他除了行事有些莽撞孟浪之外,这人品还真是没得说。 再说杨四他要是个好赌眠花的无行之辈,杨父也决计不会遣其来给儿子杨从循送盘缠。 要知道这二百多两银子可是好大一笔钱,顶得寻常人家吃用数年之资。 万一杨四他见财起意,半路上卷起银子跑了,远在易县观柳书院身无分文,此刻正等米下锅的杨从循可就真的坐蜡了。 闲言且住,话说杨四他万万没想到,随着自己一句戏谑之辞脱口,对面那个陶瓮竟真的有一个“人”开腔回答了他。 可这陶瓮只有杨四膝盖一般高,寻常人怎么可能钻得进去?却不是大白天活见了鬼? 而且听对方话里的意思,这个藏在陶瓮之中的鬼物竟然一点都不惧怕自己洒出来的童子尿,居然还有闲心真的去尝尝咸淡? 这不要了亲命嘛? 就算待会那瓮中恶鬼不害我杨四的性命,只是让我依样去尝尝它的咸淡……那也受不了啊! 想到这里,杨四再也无心解溲,“哎呀”一声大叫后就赶忙翻身上马,抡起手中的马鞭,狠狠敲了胯下走马的马臀一记,催得骏马甩开四蹄夺路而逃。 第十八章 玄虫应声(3) 也不知跑出去多久,这杨四才从极度惊慌之中清醒了过来。 这时他就觉得自己裆下一片冰凉,待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方才因陶瓮中传出人声,一时惊惶失措;这一会儿只顾得打马逃命,匆忙间竟然忘了先提上裤子…… 眼下大半截裤子还在他杨四爷大腿下面的腿弯处松松垮垮得挂着。 一阵轻风吹过,一条褐色的腰带轻飘飘得绕过那话儿,从杨四胯下两条白花花的大腿之间穿过,就好像他杨四爷陡然间长出一条褐色的大尾巴。 此时距离杨四催马扬蹄夺路而逃,已经过去了好长一段时间。 这骏马一旦撒腿跑起来,马背上的劲风颇大,此刻已然将杨四裸露在外的腰胯连同半截大腿都冻得有些发青了。 得亏杨四亡命奔逃的这段时间里官道上并无行人往来,所以杨四这番春光大泄的模样并未被其他人看了去。 不过就算被人看了,杨四他一个大老爷们,想来也是无甚可以吃亏的地方。 见是自己一时情急忘了提裤子,杨四他一下就闹了个大红脸,赶紧手上加劲勒了勒马缰,“吁吁”两声喝住了胯下奔驰的走马,蹁腿跳下马来,站在官道边仔仔细细得系自己的裤子。 在提裤子的时候,杨四发现自己两条大腿外侧有几处地方微微有些麻痒。 这杨四别看只有二十来岁的年纪,却是个常出远门走得远路的老客商,当年也曾跟着自家长辈去过口外(张家口)贩货。 他晓得这种轻微的麻痒虽然表面看上去不是多么严重的症状,却是身体长时间裸露在风中,已经受了风邪的表现。 眼下最要紧的事情就是立刻推淤过宫,让这些地方受了风邪已经僵化的肢体赶紧纾缓过来;一旦让风邪就此入了体,老来非得落下些寒腿偏瘫之类顽疾不可。 想到这里,杨四他用左胳膊肘挂住马缰绳,两只手一左一右按在大腿两侧,使劲里外上下得揉搓起来。 在揉身推淤的这段时间里,杨四他暗暗盘算,心想自己方才与路边陶瓮中那个鬼魂的一番有关“尿味佳否”的对答倒是十分有趣。 就是最后自己被瓮鬼吓得掉裤而逃这节实在有些不雅;要是能将这段故事讲给杨少爷听,少说也能换个荤菜犒劳自己一下。 一想到荤菜,杨四他的肚子顿时就“咕咕”叫了起来,心说少爷他也不是外人,如果能用最后掉裤而逃这节逗少爷一笑,那备不住就能多赏我杨四一瓶好酒……所以我到底说还是不说呢? 寻思了好半天,杨四他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吐了吐舌头自嘲道:“说不得,羞煞人。” 然而就在杨四“羞煞人”这三个字脱口而出之时,就在他脑后不远处,响起那个先前从陶瓮中传出的,听上去有些闷闷的声音:“说不得,羞煞人。” 杨四他闻声顿时“哎呦”一声惊呼,扭头就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那里空荡荡的,连棵能挡视线的大树都没有! 见状,杨四他额头冷汗直冒,忍不住就咽了一口冷涎,强打起最后一分勇气将方才那句话又重复了一遍:“说不得……。” 这回杨四他刚说到第三个字,从他身后再度传来那个闷闷的声音:“说不得。” 这下杨四他再也绷不住架势,“妈呀”一声就跳上马背,“啪啪”连抽了几下,催动胯下马在官道上没命得飞奔起来。 那一日,杨四他扣住缰绳两眼一闭,用双手紧紧得环抱住马脖子,任由骏马自己寻路飞奔。 直到胯下走马浑身大汗气喘吁吁,再也无力奔跑,只能踩着小碎步一步一步往前慢慢挪时,杨四他才战战兢兢得再度睁开双眼…… 还好,周围的一切看上去都挺正常的,并没有什么青面獠牙的恶鬼跳出来索命。 这时惊魂仆定的杨四一边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密密麻麻的冷汗,开始仔细打量起官道附近的景物,想籍此辨认一下道路。 谁知一看之下,杨四他是大惊失色,在心中暗叫了一声苦。 原来,杨四方才这一路信马由缰得狂奔,虽然极其幸运得没有跑偏方向,却在一路没命奔逃中错过了原定的宿头,跑到两段路程的中间来了。 杨四他如今正处在一个十分尴尬的境地:自己本来想要投宿的镇店,眼下已被甩到身后十五里开外,而下一处有人家可以投宿的镇店,还要再赶上四十里的路程才行。 杨四他抬头看了看天上已薄西山的太阳,心说看这天色,不出半个时辰就要彻底黑下来。 只剩下这么一点时间,而胯下走马又已经累得跑不动路,自己能赶出二十里路就算不错……自己到底是硬着头皮赶夜路呢,还是干脆调头,回先前看好的那家客店投宿呢。 在那个年月,一个人摸着黑赶夜路绝对不是什么好选择,那拦路剪径的强人匪徒倒在其次,关键是荒野僻静之处却有很多凶残无比的野狗豺狼,过路行人要是一不小心被这些畜生给盯上,多半就成了送上门去的肉馅点心。 一想到这里,杨四心里“咚咚”得擂上退堂鼓,转身又往来时的路上望去,心说要不四爷我就调头走十五里回头路,去方才经过的镇上安歇? 可杨四他转念又一想:“不能回去,谁知道那个躲在陶瓮里跟人胡乱搭腔的恶鬼现在何处?好不容易才甩脱了它,再顺原路往回走,万一在路上撞个对脸,岂不是自投罗网?” 思来想去,杨四他无意中一抬头,发现自己右前方两百步开外有一株一人环抱粗细的大杨树。 只见这株大杨树下半截树干一片光秃秃的,只在离地一丈来高的地方有几根横生的枝杈。 杨四他见了大杨树,这眼珠骨碌一转,登时就计上心头:“真是天无绝人之路,眼前这株大杨树岂不就是我杨某人的救星? 这杨树下半截如此光秃,势必难以攀爬,只须攀到那横生枝杈上过夜,就算真碰上野狗豺狼又能耐我何大不了用刀割断那系在杨树上的马缰绳,让马儿自家避险逃命就是。” 原来这杨四打小手脚便利,之后又为了能讨杨从循的欢心,前些年可没少攀上树去掏上面的鸟窝,久而久之竟也因此练出一身颇为俊俏的爬树功夫。 这杨树横生的枝杈离地不过丈余,自然难不倒他。 却说杨四他站在大杨树下打定了主意,当下就打开包袱,从中翻出一件厚袍子穿上,接着把包袱原样系好,牢牢得扎在背后。 只见杨四他将马缰绳仔细得系在杨树干上,之后冲自己双手掌心“呸呸”吐了两口唾沫,手脚扳住树干运劲一较,像只猿猴一般轻轻松松得攀上树去。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杨四他这一回临时起意上树过夜,竟惹出好大一场祸事出来! 第十九章 玄虫应声(4) 却说那杨四以手足扳树,“蹭蹭”几下就攀到杨树上离地最近的横杈附近。 只见杨四先是用双手紧紧攀住树干,小心翼翼得探出一只脚试了试那根横杈,觉得很坚固,并非行将脱坠的枯枝;接着又再度加力踩了两下,发现横杈只是微微晃动两下。 这下杨四心中大喜,暗道这根树杈瞧上去大小长短都十分合适,又兼枝干溜光,上面连个硌人的树瘤疙瘩都无,却不是上天赐给我杨四的一张卧床? 只见杨四他取下肩后背着的包袱,而后将身一倒,不偏不倚正好躺在那横杈之上,这后脑正枕在横杈末端岔开的细枝之上,真是尺寸相合恰到好处。 唯一美中不足之处就是这横杈离地太高,不时就有阵阵微风吹过。 好在此时正值炎夏,这傍晚的微风甚是和煦,吹在身上非但不觉寒冷,反而消散了白天顶着日头行路生出的火气,一时间甚是享受。 杨四见状不禁就在心中嘀咕:“白日里这山风并不如何冻人,此时歇息片刻并不打紧。就怕深夜时分山风转凉,那时再这样歇息下去,难免就有伤风受凉之虞 思来想去,杨四他暗暗打定了主意,心想眼下不如暂且放宽心肠睡上片刻,也好歇一歇腿脚。 待夜色降临之后自己就睡得警醒些,一旦觉得冷了,就赶紧起身活动舒展腿脚;先将今晚凑合着对付过去,待明日赶到下一站宿头,寻上一家干净舒适的客店,届时再躺在床铺上好生歇息不迟。 计较已定,杨四他解开包袱最外层的包布,用其将自己与身下横杈牢牢得捆在一起,免得夜间睡熟翻身之时,再一不留神摔下树去。 忙完这一切,杨四举手抬足,长长得伸了一个懒腰,接着就阖眼抄手,躺在树杈上歇息起来。 只是杨四白日里吃那能出人言的恶鬼一吓,一路狂奔之下体力精神损耗太多,虽然心里一直想着夜里要睡得警醒些,可忍不住还是困意上头,一闭眼就鼾声大作,就此睡了个昏天黑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杨四他才悠悠醒转,这一睁眼就发现身体周围已是一片漆黑,又兼天上月晦星稀,附近一切都朦朦胧胧的看不分明。 见夜色已深,杨四他打了一个呵欠,接着就举手抬足,想赶紧活动一下腿脚。 可这手脚刚一动,杨四他就觉得自己左半边身子,上至颐颔下到肩窝全都是一片冰凉僵硬,这左手更是想抬都抬不起来,而且耳边还依稀听到一种“呒呒”得吹气声。 杨四他心下奇怪,于是使劲晃身扭头,往吹气声传来的地方睁眼望去。 谁知这一看,杨四他登时就头皮发麻! 只见一个杏核大小,正闪着幽幽寒光的骷髅,此刻正绕着自己左半边身子不停得来回盘旋。 那骷髅一边转,一边不停得开阖下颚,向着杨四“呒呒”得吹着寒气。 被那骷髅吹出的寒气一喷,杨四顿就觉得自己被吹到地方像是被人猛然间贴上一块厚厚的寒冰。 这股寒气吹到哪里,哪里就是一阵刺骨的冰凉,这毛发皮肉都立时僵硬起来,看来方才左手僵直不能如愿抬起,定是拜此怪所赐。 这下杨四他更是骇然,情急之下忍不住就开口大声喊道:“有鬼呀!” 谁知杨四他不喊还不要紧,这一声喊出,那“呒呒”得吹气声顿时就是一停。 就见那个骷髅整个儿一震,前额下方两个眼眶左右轻轻一晃,本来两个同等大小黑洞洞的眼眶一下子变成一大一小,就好像是这个骷髅正冲着杨四他挤眉弄眼一般。 接着杨四他就听见一个格外沉闷的人声从那个骷髅传来:“有鬼呀!” 这下可把杨四吓了个魂不附体,心说原来这就是白天那个躲在陶瓮中学人说话的恶鬼。 如今它用吹寒气的方式来祸害自己,定是要报日间被尿一身的仇怨。 可叹自己白天一路亡命奔逃,就算跑得如此辛苦,终究未能逃掉,到头来还是让这个鬼物给追上了。 就像是在呼应杨四心中所想,那个骷髅又绕着杨四来回盘旋一圈后,再度闷闷得开口:“甚咸,羞煞人……鬼呀!” 说完那个骷髅整个又是一颤,两个黑洞洞的眼眶猛得一缩,本来还算浑圆的眼眶一下子变得犹如筷子般细窄,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斜扯着三角眼,正眦眼发怒的人脸! 见骷髅怪发怒,杨四暗道一声不好,赶紧抬起唯一能动的右手入怀,去掏怀中那把尺许长短通体用精铁打制,用来在紧急时刻防身以备万一的压衣刀。 等到那柄摩挲光滑的刀把一入手,杨四他心中总算是有了些底气,用手指轻轻解开蛇皮刀鞘上那枚扣住刀把的扣环,接着深吸一口气,五指紧握刀柄,往外猛得一抽! 谁知杨四他这一抽之下才发现,那把压衣刀仅往外拔出两寸来长,就不能再出分毫! 这把救命的刀子就像是被一个无形之人用手紧紧得摁在杨四自己怀中,无论杨四他再如何使劲,这刀子就是纹丝不动,怎么也拔不出来! 眼看对面那个双眼斜瞪的骷髅越飘越近,杨四脑门上黄豆粒大小的冷汗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着一颗。 杨四心说再让这个骷髅怪靠近喷上几口寒气,我的小命必定无幸,事到如今是死是活就全看这一搏。 于是杨四他闭眼咬牙,紧紧攥住那把压衣刀,使劲使出浑身力气拼命一拔。 伴随着“哧啦”一声布帛撕裂的脆响,杨四他终于将怀中的压衣刀拔了出来。 然而还没等杨四他冲着那骷髅怪来袭的方向举起刀子,他就觉得自己后背之下陡然一空! 杨四这才想到自己正躺在一根离地一丈有余的树杈上,心中顿时暗叫一声要糟;可还没等这一声“糟糕”喊出口,杨四他就头下脚上得从那根大杨树杈上一个倒栽葱扎了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疾速下坠的杨四只觉得自己的后背好像被什么东西在半空中猛得一托,这下坠之势陡然一缓。 没等他回过神来,杨四就感觉自己被人向旁边猛得一推,接着就四仰八叉的重重摔到地上。 从背上传回的那一阵剧痛,杨四发觉自己摔在一块硬泥地之上,接着他就眼前一黑,人事不省得昏了过去。 第十九章 玄虫应声(5) “那客人,你快醒一醒!” 随着对方一声焦急的呼唤,杨四他“唉哟”一声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略有些发福,却依旧能看出早年曾饱经风霜以至于额头上那一道道皱纹都被沧桑深深浸透的中年人。 这个中年人一见杨四醒转,顿时就满面喜色:“那客人,你可醒了!后生你也是太不小心,你怎么能孤身一人睡在荒郊野外呢?” “我?睡在这里?” 杨四他吃力得左右扭头,在四周扫视一圈,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仰面朝天得躺在昨天攀上去的那棵大杨树下面。 就连自己白天骑乘的走马,此刻也好用缰绳好端端得系在树干上,而自己面孔上方正是昨夜躺着歇息的那根大横树杈! “原来是从树上摔下来了……对了,我的马!” 浑身酸痛不已的杨四,依稀还记得自己昨夜从树上摔下后,被什么东西当空一托。 难道是这匹拴在树下的走马那一刻恰巧位于自己的正下方,这才在自己摔下树时,用马背从中间稍稍托了他这么一下? 要不然自己若是真从一丈来高的地方直直得摔下,多半是要摔出个好歹。 一想到‘好歹’二字,杨四顿时就心中一沉,心说我昨夜从那么高的地方摔到马背上,这一下不会将马儿砸出什么好歹来吧? 想到这里,杨四他再度吃力得扭头寻找那匹拴在树干上的走马,用目光上上下下得仔细检查马匹身上的伤势。 稍加端详之后,杨四他惊喜得发现这匹马的状况看上去挺不错。 此刻它正晃着脑袋绕着大杨树悠哉悠哉得散步,不时还低头啃一口地上的青草,似乎一点都没有受到伤害的样子。 就在杨四他奇怪自己的走马居然看上去毫发无损的时候,先前唤醒杨四的中年人双手捧着一个外裹包袱皮几乎被扯成两片的包袱递到杨四他的眼前。 “老夫赶到时,这个包袱就已经是这样了。难不成后生你昨夜曾与剪径的强人争抢搏斗一番不成?后生你速检点一下,看短少什么财物没有?” 一见那破烂不堪的包袱皮,杨四他猛然间恍然大悟。 原来昨夜杨四他在伸手入怀抽刀之时,一不留神把那条将自己与身下树杈紧紧困在一起的包袱皮的一角也给掖进了怀中。 当时杨四他虽用手指轻轻解开刀鞘上扣住刀身的卡扣,然而刀身上那半个扣环却在无意间挂住了被杨四掖进怀中的那一角包袱皮! 稍后杨四反复使劲也没能从怀中拔出压衣刀的原因不是有什么人压住了刀子,而是刀子挂在了包袱皮上面。 之前杨四为了防止自己熟睡中翻身堕树,特地用包袱皮绕着自己胸口和身下树杈打了一个活结。 好巧不巧的是,能解开活扣的那条扣边正是杨四无意间掖进怀中的那一角包袱皮! 抱着拼死一搏的念头,杨四他使出全身力气使劲一拔怀中的压衣刀,不但扯坏了自己的衣襟,捎带手也将包袱皮打成的活结给扯松了。 之后杨四他就因为用劲过猛,从树杈一侧翻了下去。 其实在半空中托了杨四一下的不是树下的走马,而是那条被他扯松了的包袱皮! 自然后面也没有什么人从侧面去推他杨四,那是已经松开大半的包袱皮活节吃不住杨四堕树时那股巨大的下坠劲力,一下子从中断开了。 正是有了这条包袱皮居中缓冲,杨四他才没有从一丈来高的树杈上直直得跌在地上。 闻听那个中年人让自己查验财物,杨四他苦笑一声:“多谢恩公挂怀。不过这清点财物就不必了,小人昨夜并不曾遇见什么劫道的强人,只是和一个骷髅头打了一架罢了……哎呀!” 话赶话说到那个骷髅怪,杨四他这才后知后觉得发现,貌似昨晚那个围着他不停喷吐寒气,甚至动不动就学他杨四说话的骷髅怪……不见了。 见状,杨四他不禁心中暗忖:“方才我与恩公你一言我一语得讲了许久,也不见那个闷声闷气的骷髅怪开口学舌,难不成是这怪物怕见天光日头,这天一亮就逃避远遁了?” 想到这里,杨四他又抬头往远处望了望,却依旧没有发现昨夜那个骷髅怪的踪影,这才如卸重负得将头一倒:“可算是甩掉了。” “那,那后生,你昨夜可是甩掉了什么财物?这骷髅头又是什么来头?可是附近剪径强人的名号?” “哎,真是一言难尽,恩公你有所不知。” 只听杨四他一声长叹,接着就将昨日自己是如何因为误尿路旁的陶瓮,而被躲藏在这陶瓮中修炼的骷髅鬼报复,这一路上又是如何阴魂不散尾随。 就算逼得他在树杈上躲藏都不算完,那骷髅鬼依旧不依不饶得追上树来,用嘴喷出阵阵寒气来害他杨四。 “不瞒恩公,小人昨夜被那骷髅鬼用寒气一喷,这左半边身子就僵了,连手也抬不……哎呀!!” 原来杨四他跟那个在杨树下救了自己的中年客商说到自己昨夜为骷髅鬼的寒气所伤,这半边身子都僵了。 说到这里,杨四他下意识得一抬自己的左手,结果这一抬之下他才发觉,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夜,可僵硬的左手却依旧没有好转的迹象,依旧不能如愿抬起。 然而更糟糕的还在后面,杨四他现在不只是左手不能动弹,这左半边整个身子,从手到脚都已经无法行动了! 换句话说,杨四他这个人,现在已经瘫了! 一想到自己从此将是一个废人,杨四他忍不住大放悲声。 见杨四他心伤如此,那个救醒杨四的中年客商也是一阵唏嘘:“后生你也不要太过悲伤,兴许你这偏瘫之症还有救。 不瞒后生你说,老夫我正是本地人士,此去八十里就是易县县城,那城中有一个周大夫善治跌打损伤之症,或许可以……” 然而那中年客商话还未说完,就被一直含泪痛哭的杨四打断:“恩公在上,小人现有一事相求。” 接着杨四他就把自己此行是受杨父之托,来给易县观柳书院中读书的杨从循送救急的盘缠一事详细说了。 末了,杨四他再度开口哀求道:“恩公怜见,小人如今已是残废难行之躯,可小人的主上还眼巴巴得着小人包袱中这盘缠救急。” 说到这里,杨四他用唯一还能动弹的右手紧紧扯住那中年客商的衣袖。 “小人情愿用树上栓着那匹骏马作为酬谢,只求恩人您替小人把这个包袱送去易城观柳书院,转呈给我家杨少爷。杨四纵死亦感大德,来世必定结草衔环为报!” 第二十章 玄虫应声(6) 听了杨四他这一番肺腑之言,那中年客商也是动容。 “其身虽瘫,仍不忘使命,杨四你真乃忠义之人!也罢,老夫这就带着杨四你前去观柳书院寻你家少爷。 不过老夫有言在先,我如今倾力助你杨四,并非贪图这许下的报酬,只是不忍心让忠义之人因辜负使命而抱恨终生罢了。” 说完,中年客商他俯身搀起杨四,将其慢慢扶到自己赶来的运货板车上。 之后中年客商解下杨四的骏马拴在板车一侧,又将杨四的包袱妥善收拾起来,放在杨四身边,最后扬鞭喝一声“驾”,赶起板车直奔易州而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暂且将杨四与中年客商如何驾车赶路放下不提,回头说那个在观柳书院日夜翘首企盼的杨从循。 那一日杨秀才他曾对着胡三拍胸脯说,只要自己这一封索取盘缠的家书寄到,自己父亲必然会派人前来馈送银两。 杨从循这话固然说得在理,但他也有一点未曾对胡三明言,那就是自己父亲这回到底能给出几两盘缠,杨从循他心里并没有底。 按道理说,‘男主外,女主内’,出资供养儿孙读书是光宗耀祖的大事,理应由外房公帐上拨钱,并不与后宅私帐相干。 这给多给少都是杨老爷一句话的事情,却为何杨老爷他头回替杨从循筹措盘缠时,要开口向管着后宅的杨许氏讨钱? 这杨家好歹也是开着两三间绸缎庄子的大户人家,外间做着这么大的生意,如何就拿不出一点钱来,区区二两银子都要回后宅向夫人张口? 原来杨家的丝绸生意如今能够做得这么兴隆红火,其间倒有杨许氏娘家许大户一大半的功劳。 原先杨家的丝绸生意做得只能算是平平,无非是守着祖传一间丝绸老店过话。 可自打杨老爷娶了许氏过门,这娘家许大户可是里里外外给给出了不少力,不但把许家名下的一百亩良田以桑园的名义给许氏当成陪嫁送了过来,就连家里干活得力的伙计账房也抽调出不少过来帮杨家打点生意,那是要钱给钱,要人有人。 在许大户的大力支持下,短短数年时间,杨家就在祖传的老店之外,又新开出两家丝绸庄子,这生意是越做越红火。 这大舅子如此出力帮衬,自然就希望将来这杨家的家产能落到自己亲外甥手里。 问题是杨从循他嫡长子的身份摆在这里,再加上他的科场之路走得也还算顺利,十七岁初应童生试,这十八岁就中了秀才。 要是照这个速度发展下去,杨从循他很可能二十三四岁就有希望中举做官,之后排班候缺,当上几任知县老爷。 有道是‘民不与官争’。 一旦杨从循他在两个同父异母兄弟还没有考出什么名堂前就中举做官,那杨聿下一任杨家家主的名份就算是定了,杨家这些家产也就由他杨从循老爷说了算。 杨许氏之所以会在钱物上如此掯吝杨聿,打谱就是借此机会让杨秀才他在科场先蹉跎上几年。 等他那两个同父异母兄弟也长大到能科举争名的年纪,可以名正言顺参与家产分配的时候,杨许氏她也就不会再掯吝杨聿了。 然而,杨聿的亲爹杨老爷总觉得自己对不住儿子,只是如今的杨家是有杨许氏娘家的帮衬才能有今天。 这‘拿人手短,吃人嘴短’,所以杨老爷就对杨许氏平日在家里掯吝儿子的行为睁一眼闭一眼,但在儿子外出求学奔前程这件事上可就不能再装下去了! 前些天,杨老爷他先是以外房账面上无钱的由头试了试杨许氏的口风,之后又借杨聿寄信索取盘缠的机会与杨许氏大吵一架,也是趁此表明自己坚决支持杨聿他科场博名的态度。 杨许氏自知理亏,在家中撒泼出了一回气之后,也就对杨老爷从丝绸庄账上支取重金支援杨聿的事情装不知道了。 这其中的关节,杨从循他是一概不知的。 在他看来,自己前回出门,爹娘才给凑了二两银子;如今自己去信讨钱,能有十两盘缠就是意外之喜。 将来要是想再寻一家可靠书院投师,这点银子实在是有些捉襟见肘,因此眼下最好先躲起来避一避风头,免得伍山长他见到自己,再当面催缴学费可就难堪了。 再加上前日为犒赏那个愿意替自己回家送信的书院车把式,将身上仅剩的铜板花用一空,如今杨秀才身上可真是清洁溜溜,一个大子儿都无。 所以这几日,杨从循他天天都在书院客房中闭门不出,连每日三餐都是由书院伙夫提食盒送上门去,怕得就是自己再闻见什么酱肉烧鸡的香气,却无钱可以解馋。 届时这腹中的馋虫要是闹将起来,怕是要给当场馋煞。 这样一来可就急坏了观柳书院的山长伍文彪。 当日伍山长借口杨从循路途辛苦,暂时留他在书院客房歇宿也只是一时权宜之计。 就在杨从循跟着仆役离开之后,伍山长立刻发动全部关系,想私下替自己找一个懂《周易》的儒生回来救驾。 可这件事说起容易做来难,如果不是那些腹有丘壑久负盛名的大儒,哪个儒生会下力钻研这科在科场上用不太着又晦涩难懂的《易经》? 伍文彪托人在易县附近寻了两天,也只找到一个在庙会卦摊上给人解签打卦的算卦先生。 待攀谈几句后,伍文彪发现此人也就是胡乱背了几本卦书就出来靠给人解签打卦混口饭吃,这《周易》也仅是熟读能诵而已。 若真让其解释个中精义,也只是在拾人牙慧,说不出什么高明的道理来。 既然救驾这条路行不通,那就只能找人来挡驾。 好在伍文彪与本县太爷李德崧李太爷是同年贡生,相互之间甚有私谊。 只要能请动李太爷当面斥责杨从循行事孟浪,令其今后以考取功名为重,把精力放在其它四经上面,那就万事大吉。 伍山长毕竟是国子监正科出身,只要不是国子监绝不教授的《周易》,剩下四经都难不住他。 第二十一章 玄虫应声(7) 待主意打定,伍山长就天天心神不宁得等杨从循再度叩门求教,只要杨秀才他进了伍文彪的书房,早已得授机宜的下人就会去县衙请李太爷过来帮腔助威。 谁知那杨从循自打进了书院客房,竟然天天都闭门不出! 这下可急坏了伍文彪,心说杨秀才你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伍文彪他虽然有心去找杨从循当面问个明白,却又担心自己这副着急上火的样子被对方提前看出什么破绽。 要是那狂生抢在李太爷赶到前寻借口逃遁,自己借县太爷训斥挡驾的盘算就落空了。 这李县尊平日里公事繁忙,伍文彪他总不能就为这点事三番四次得请其来挡驾。 这种事可一而不可再,必须一役功成,所以伍文彪也不敢主动去寻杨从循。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拖了下来,直到这一日,观柳书院门口忽然来了一辆贩运南货板车。 只见那辆匆匆停稳的板车上面下来一个满面焦急神色的中年客商,叩门宣称自己有要紧事求见书院里的杨从循杨秀才,原来是那个古道热肠的老客带着杨四到了! 闻讯从后院赶来的杨从循见到板车上躺着的气息奄奄的杨四登时就是一呆。 多亏有老客在一旁转述,杨从循他这才搞明白,原来杨四他是因为来给自己送盘缠,才变成今天这副样子,这眼泪登时就夺眶而出,连忙从老客递上的包袱里取出银子来酬谢恩人的救命之恩。 可老客说什么也不肯收杨从循送上的银两,只是接二连三嘱咐他说杨四这人忠心可嘉,命中不该受这半身瘫痪的厄报。 “这些银两就留给你们主仆二人使用,眼下最要紧的事情是赶紧寻医救治杨四他身上的恶疾。老朽还有旁事在身,这就告辞了。” 说罢,老客冲着杨从循拱手道别,又从板车上解下杨四骑乘的走马,将缰绳递给书院的仆役,令其牵到后院马厩中好生照料。 做完这一切,老客他蹁腿登车,一挥鞭子,喝一声“驾”,就这样赶着板车绝尘去了。 却说杨从循他千恩万谢得拜别了老客,回到客房一把抱住半身不遂的杨四,主仆二人是放声痛哭。 然而就在这时,客房房梁上却响起胡三他懒洋洋的声音。 “照理说兄弟我不该挡着哥哥与家人叙旧,只是杨四他罹患的偏瘫之症乃是误触邪物,被邪气侵体所致。 眼下这邪气尚在杨四他的体表徘徊,可要是再拖上半日,让邪气在身上入的深了,就算将来勉强医好,也难保不会留下什么无法去根的遗症。” 一听胡三说他能治杨四身上的恶疾,杨从循顿时破涕为笑,起身冲着房梁上正晃着自己大红尾巴来回打秋千的胡三不停打拱。 “贤弟,我的好贤弟,杨四他与我自幼一起长大,名为主仆,情同兄弟,贤弟快些救他一救,哥哥拜求!” “得咧。” 只见胡三他一个跟头从房梁上翻了下来,先是绕着躺在床上的杨四绕了一圈,接着就一晃自己的大红尾巴,扭头冲杨从循点点头。 “此事甚易,哥哥你且闭住了气。” 还没等杨从循明白过来,就见胡三他将身一纵,蹿到杨四头边,倒转身子一扬尾巴,冲着杨四的脑袋“吥”得一声放了一个响屁! 只见一股黄烟从胡三尻后“嗖”得一下喷出,在擦过杨四的头顶,又越过站在杨四床边的杨从循之后,这股黄烟直直得喷向一旁的书桌,将搁在桌上的几页信纸吹得“哗啦啦”的飞了起来! 之后这股黄烟裹着信纸,在客房内不停得上下翻滚,紧接着一股熏人欲呕的恶臭扑面而来,将完全没有防备的杨从循呛了个涕泪横流。 “咳!咳咳!好个腌臜的毛团,你……杨四?你的手!!” 只见杨四他被胡三的臭屁呛得满脸通红,此刻正用双手扶住床边,探头张嘴,冲着地上“哇哇”得吐了起来。 “妙极,妙极,吐了好,吐了好!等这体内的邪毒都吐干净,就可以请医开药了。” 就见胡三他甩着尾巴,嘻嘻哈哈得在床头上蹦来跳去,末了还煞有其事得抽了抽鼻子。 “吸……唔,已经十来年没有机会放这种屁了,三爷我的屁味居然还是这么纯正!甚好,甚好,这逃命的本事可不能落下了。” “哇……” 这会是杨从循吐了。 却说杨家那主仆二人在接受胡三的狐式治疗后,哇哇大吐了小半个时辰,之后杨从循又花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将已经无法待人的客房收拾出来。 恩,敞开门窗晾了这老半天,房间总算是能进人了。 然而世事休憩相关祸福相倚。 杨四他虽然让胡三的一个臭屁折腾得不浅,但这番呕吐过后,杨四他原先冰冷僵硬无法抬起的手足竟然奇迹般的可以动弹,甚至还能在杨从循的搀扶下,慢慢得下地活动。 见到杨四身体大好,杨从循是大喜过望,连忙冲着小狐狸不住得作揖打拱。 “贤弟你真是神医,先前只怪哥哥肉眼凡胎不识真人,一时言语冲犯,还请贤弟多多包涵。正巧这盘缠也送到,没说的,中午咱们去吃老齐家的酱肉席,这酱鸡要双份!” 一听中午有鸡肉可以打牙祭,胡三乐得小眼睛都眯成一条缝:“如此那就多谢哥哥美意,胡三我恭敬不如从命。不过在领受哥哥这顿酒席之前,兄弟我还有一事相商。” 说完,小狐狸一甩尾巴,双爪叠在一起来回揉搓了几下,冲扭头着坐在床边的杨四露齿“嘿嘿”一笑:“杨四哥,能否打个商量?那个前些天害你夜里从杨树上摔下来的骷髅鬼,你还要么?” 若是正常人乍看见一只两尺来长的红毛狐狸居然像人一样冲你开口说话,能强撑着不一蹦三丈远的就算胆识过人。 好在杨四他为了换取杨少爷的酒菜犒赏,打小就从家奴院公当中四处打听那些罕见惊奇的志怪传闻回来学给杨从循听,而这些怪谈当中倒有一多半都与通人性的鬼狐有关。 因此杨四他对狐狸会说人话之类的怪事没有一点抵触,见小胡三居然与杨从循兄弟相称也不怎么吃惊,反而打心底里佩服起杨从循。 “个个都说这上了年岁的老狐能通人性说人话,然而谁人当真见过?托少爷的福,我杨四今天也算大开了一番眼界。不消说,少爷他这些日子定然有一番奇遇!” 可杨四他心底这番心思还未转完,小胡三就开口吓了他一跳! 第二十二章 玄虫应声(8) 却说杨四他正坐在床边,一脸神往得艳羡着杨从循那番惊人奇遇,突然就见对面那个会说人话的红毛狐狸冲自己挤眉弄眼得发问:“前天夜里那个骷髅鬼,你还要么?” 一听“骷髅鬼”三字,杨四他顿时就像筛糠一样浑身颤抖了起来,连忙将双手举到胸前拼命摇晃:“不要了,不要了,绝对不要了!” “这样啊。” 小狐狸闻言满意得点了点头,突然伸出一只爪子,神色惊惶得往杨四身后一指:“看,骷髅鬼!” 被小狐狸惊慌失措的样子吓了一大跳的杨四下意识得顺着胡三指出的方向一扭头,就在这时胡三他像道红色闪电一般,猛然间蹿到胡三身前,左爪以迅雷之势往杨四脑后盘着的发辫下猛地一探。 接着就听小狐仙爆发出一阵无比开心的欢呼:“抓到喽,太好了,还是活的!” 自不必说,接下来小胡三他举着一个爪子欢呼蹦跳的模样让杨家主仆二人看得是张口结舌两眼发直。 呆怔了好一会儿,最先反应过来的杨从循慌忙冲着胡三拱手发问:“贤弟,你方才从杨四身上抓到了什么?那个骷髅鬼?” “却不是怎地?” 说着小狐狸用左爪两根长指甲小心翼翼得捏着一个约莫蚕豆大小,看上去黑白相间的小东西递到杨从循面前。 “不过这玩意的真名可不叫什么骷髅鬼,它应该是传说中那个大名鼎鼎的应声虫!” 说罢,小胡三使劲晃了晃手中那个应声虫,只见那个原本在胡三爪间僵硬装死的甲虫一下子就活了过来,来回扭动着身子,“嗡嗡”得拍打着翅膀想要从胡三指尖逃走。 只是小狐仙早已用一对锐利指甲一前一后得顶在这只甲虫前心后背正中将它死死掐住,任其再如何拼命振翅挣扎,却哪里逃得脱? 这时胡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曾听家里人说过,这种应声虫通体漆黑,只在腹部背面有一圈闪着寒光的白纹。 之后这应声虫每活三十年,其腹背或后翅上就会多一个白圈。 杨四哥既然说这应声虫在夜间看起来像一个开阖吐气的骷髅,想必是一只活了六十年往上的老虫了。” “应,应声虫?那个‘发声辄应,不言乃克’的应声虫!” “正是。咦,哥哥,你不是一心只读四书五经圣贤之言的么?这应声虫的名字,哥哥又是从哪里看来?” “这个……嗨!不瞒贤弟,是这么回事儿!” 原来杨从循他从小就爱听妖鬼神怪之类玄妙惊奇的故事,每每得空都要缠着家里那些会讲古的仆役给他来上两段过瘾。 等开蒙识字后,杨从循这股博异之瘾是越发高涨。 只要攒下几文体己,就会拿去书肆沽买《子不语》之类神怪书籍,之后藏在怀里,拿到在学堂上偷偷翻看。 为此杨从循他还让怒不可遏先生往手心狠狠打了几回戒尺,这手心直肿得发糕也似。 “说来真是惭愧,那一回哥哥我好容易从书肆淘回一本绣像《夷坚志》,谁知还没等哥哥我翻看一遍。这本索价不菲的《夷坚志》就被先生搜去烧了。唉,真是可惜了那五钱银子!” 说罢,杨从循他还颇为惋惜得咂了咂嘴:“这应声虫的故事,正是从那本《夷坚志》上看来。” 说到这里,杨从循他用手轻轻叩了叩脑门:“我记得书上说的是淮西人杨勔中年时突然得了一场怪病,只要一说话,这肚子里就有一个小声音重复他说过的话。” 话说杨勔他四处求医问药也不能治好这种怪病,前前后后一连拖了四五年,这肚子里的说话声也越来越大。 后来有一天,一个偶然路过的游方道士去杨勔家讨水喝。 这道士一见杨勔,就很肯定得指着他的肚子说:“你肚子里有一个应声虫,再不医治就会祸及全家。” 一听这个道士知道自己罹患怪病的由来,杨勔连忙让仆人捧出一盘散碎金银送给道士,恳求他为自己医治腹内这只应声虫。 谁知那个道士却一脸苦笑得推回了仆人递上的盘子:“实不相瞒,贫道也只是曾经听人说过这种应声虫,并不知该如何医治这种疾病,因此不敢受尊翁的金银。 不过贫道曾听人提起,说这应声虫常应人声颇通人性;尊翁或许可以拿一本医书,将书上所列的药名挨个读了。凡是这应声虫不敢回应的药名,应该就是克制此虫的解药。” 说完,那个道士躬身谢过杨勔赠水解渴之恩,一甩衣袖,就这样飘飘然去了。 杨勔他虽然觉得这道士给出的法子不甚靠谱,但为了自家性命着想,无论如何也得照着试上一试。 “这则故事最后只说杨勔他取过一本《神农本草经》,将上面所载的药名一一读了,后来果真找到一味应声虫不敢回应的药物治好了自己腹内的虫疾。 然而那本《夷坚志》并未记载这克制应声虫的药物名称,贤弟你可知其是什么药物么?” “这是自然。我听爹爹说起过,这应声虫喜阴恶阳,平素最好待在坟包土坑之类阴晦之气聚集的地方吸食阴气。如此阴恶晦败之物当以迅雷击之,所以克制应声虫的草药就是雷丸!” 听胡三讲,这雷丸就是大雷雨过后,林间草堆枯木上长出的一种奇臭无比的灰白色草菇。 《本草纲目》有云:‘雷丸生土中,有恶臭,无苗叶而杀虫逐邪,乃竹之余气所结,故曰竹苓,此苓亦通屎也。’ “依我看来,这个应声虫应该是躲在那个陶瓮中吸收瓮内尸骨上的阴晦恶气,不料却被杨四哥一泡饱含人气的尿水给惊动,这才顺着陶瓮上的破口跟上了杨四哥你。 这应声虫本是阴气十足的邪物,杨四哥你被此物附身,熄灭了护身的阳火,自然就会因寒邪之气侵体而罹患那风瘫不遂之症。 只要及时除了这个附在你身上散阳的应声虫,待到护身阳火转旺,这风瘫不遂自然就不药而愈了。 不过这雷丸就不必去找了,胡三我的屁可是比那雷丸要臭得多哟,啊哈哈哈哈哈!” 说罢,小狐狸他一只爪子举着应声虫,另一只爪子抱着肚子,乐不可支得在床铺上打起滚来,只留下杨从循与杨四在一旁面面相觑。 这正是‘休言世事不公平,是非全系自家身;人间做事天上看,尿肇祸来屁为医’。 第二十三章 玄虫应声(9) 上回书说到小狐狸胡三用一个臭屁治好了杨四偏瘫不遂之症,之后又出手擒下那个躲藏在杨四发辫之下的应声虫。 在床铺上来回翻了好几个滚之后,小胡三他一甩尾巴,从床头上蹦了起来,而后冲着杨从循伸出那只空着的爪子:“哥哥,相烦借你身上一件物事使用。” 这下可把杨从循吓得不轻:“贤,贤弟,我身上也有这种虫子?” 杨从循这句话把小狐仙逗得噗嗤一乐。 “哥哥想得倒美,这应声虫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妖物,那也是相当罕见之虫,怎可能会人手一只?好了,不和哥哥你说笑了,兄弟是想借哥哥怀中那个火折子一用。” 闻听胡三他只想借个火折子,杨从循顿时心神大定,连忙从怀中摸出一个三寸来长一寸来宽的竹管,将其凑到嘴前用力一吹,登时就有一道明亮火苗从管口跃出。 接着杨从循他一脸殷勤得将手中的竹管递到小狐狸伸过来的爪子上:“兄弟你是想点哪里?若是不方便,为兄自当代……” 杨从循他话还没说完,就见小胡三一伸脖子,将嘴巴凑到竹管口,“呼”得一下吹灭了那道火苗。 接着胡三探爪取过那根竹管,颠倒过来朝着地上“啪啪”甩了两下,控出了竹管里塞着的纸草卷,最后把自己左爪上捏着的应声虫给塞了进去。 只见小狐狸用爪子堵住竹管口,然后将竹管倒着举起来,轻轻晃了晃,接着就眉飞色舞得连连点头。 “不错,不错,大小正合适,等会再找把锥子在竹管身上钻几个细孔,这虫儿应该就憋不死了。” 说完小狐狸眼珠又是骨碌一转,再度冲着杨从循“嘿嘿”笑道。 “尚有一事相烦哥哥,还请哥哥捡起地上那个纸草卷,帮兄弟我截一个大小合适的塞子出来,老是用爪子来堵口,实在有点太累。” 见胡三居然是用装火折子的竹管来装虫,杨从循忍不住就翻了一个白眼:“贤弟奇思妙想,吾不能及也。” 说完,杨从循和杨四哭笑不得的从地上捡起那个被胡三吹灭的纸草卷,用压衣刀从未被火烧过的那端切下半寸长的一段。 杨从循又从杨四前日扯坏的包袱皮上割下一缕碎布,将那截切下来的草卷一圈圈得缠了,终于做成一个塞子递给胡三。 胡三接过塞子,将其塞在竹管口试了试大小,就满意得点点头,伸爪子向身后一掏,将自己那条火红蓬松的大尾巴从背后拽了过来。 只见胡三用爪子小心翼翼的拨开尾巴上绒毛,露出一截寸许长短的焦黑木片。 一见这块焦木,杨从循的眼睛登时就瞪得溜圆。 “兄弟,这,这不是咱们在内王村降伏的那个缢鬼藏身的寄魂木么?之前不是说要找地方把这个缢鬼给超度了吗?怎么你还随身带着它?” 听了杨从循的问题,小胡三一耸肩膀,将先前收下的白眼又还给了杨秀才。 “哥哥你说得轻巧,不是那些名寺大观中出家修行的高僧大德,哪个能有法力化去这缢鬼身上的阴气,超度他往生轮回? 且不说这种名寺大观到底在哪儿,前些日子咱俩身上可一文铜板都没有,就算想找人超度这个缢鬼,也拿不出布施给庙观的人事啊。” 说完,小狐狸用爪子拔出竹管口上的塞子,将寄魂木塞进了竹管内:“幸好这应声虫最嗜吸食阴气,若是没有阴气就养不活它,将这根寄魂木送去跟它作伴不是正好? 既不用发愁如何化去缢鬼身上的阴气,又能省下那笔布施给庙里的人事,这样一来岂不是一举三得之事?” “可是贤弟,这只有两得啊?” “奥,第三得就是让那个缢鬼王士廷教应声虫多学两句人话,别成天老是‘味不佳,甚咸’得重复个没完,最好再能学会两句小曲儿,这样咱们以后闲着无聊的时候,还可以听曲儿解闷。” 说着,胡三他一晃脑袋,张开宽嘴巴咿咿呀呀得唱了起来:“妈妈娘好糊涂,东院的姐姐……” 见小狐狸正举着竹管唱得起劲,杨从循他偷偷拿眼瞄了一眼一旁的杨四。 而后者立刻就把脑袋摇得和拨浪鼓一般,瞧这意思像是在说:“胡三爷他是得道的狐仙,这品味与凡人不同可以理解。 我杨四是肉体凡胎可受不起这个,少爷您可拦住了胡三爷,今后千万别让他当着咱们的面听那倒霉遭殃的虫子唱曲儿。” 又咿咿呀呀的唱了两句,小胡三忽然停下来用爪子挠了挠脑门:“哎,接下来该怎么唱来着,我怎么突然忘词了?” 只见那杨从循一个箭步冲上去,用手捏住胡三那只正在挠脑门的爪子。 “既然贤弟一时忘了,那我们改日再领受这雅音不迟。眼下时候已不早,咱们不如先去吃老齐家那顿酱肉席面去?” 一听杨从循提起酱肉二字,小狐狸顿时就乐得牙不见眼,将手中的竹管掖在蓬松大尾巴中,随手挑了几根长毛胡乱一捆:“杨兄说得极是,先吃午饭要紧。” 说完,胡三他又用爪子一擦嘴角流下的哈喇子,急急火火得补充道:“两份酱鸡。” “一定,一定!” 杨从循他让小胡三馋涎直流的样子逗得是哈哈大笑,连忙挥手示意杨四背上包袱,随手带上客房的房门,三人直奔那齐家酒肆而去。 就在三人离开之后不久,这客房所在的后跨院另一头忽然脚步声响,接着就有一人满脸怒色得从院廊尽头拐角处转了出来,正是观柳书院山长伍文彪! 就在今天早上,观柳书院门口当值的门房在帮着杨从循一道将半身不遂的杨四抬到客房之后,转身就把这件事报给了书院的山长伍老爷。 当伍山长听说杨从循他居然把门口赶车老客送来瘫子扶进自己房中,这鼻子好悬没给气歪了,心说:“好你个杨从循,一个人在我这里白吃白住还不算完,现在又弄了一个瘫子回来,你拿我这里当大客店是怎的?” 于是伍老爷他一甩袍袖,脚步噔噔得来跑找杨从循理论了。 然而当伍老爷他赶到后院客房时,却发现杨从循住得那间客房虚掩着房门,屋子里面空荡荡的,居然一个人也没有? 伍老爷见状顿时一愣,站在房门口略一沉吟,回身窥得四下无人,连忙用手推开虚掩着的房门,闪身进了杨秀才的房里。 第二十四章 玄虫应声(完) 前回书说到,这伍山长怒气冲冲得前来后院找杨从循讨说法,谁知此时杨从循三人早已去齐家酒肆中大快朵颐。 在后院扑了一个空的伍山长本想拂袖离去,却突然发觉此刻小院中并无其他旁人,这伍文彪顿时计上心来,悄悄推门进了杨从循居住的客房。 在伍文彪想来,杨从循他是绝无可能在不惊动书院其他杂役的情形下将今早送进屋内的瘫子再度送出书院去,显然这其中必定有诈。 此刻这客房之内无人,恰恰证明今早送进来那个半身不遂汉子是在装瘫,难道你杨秀才还是个能让瘫子下地走路的神仙不成?! 也罢,如今就伍某瞧一瞧你杨秀才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主意打定,伍文彪就在杨从循的房间里细细搜检起来。 前文讲了,杨从循他本次出门游学之时,并未多带什么行李,仅背了一个内装一套长衫以及四五本经书的书箱而已。 杨从循他眼下亟需的盘缠寒衣等物,此刻都好好得放在杨四肩头背的包袱中。 伍文彪用不多时就将放在床头书箱翻了个底朝天,可那里面除了一个用桐油炸透的猪尿脬和一套换下来的秀才长衫,剩下的都是些笔墨经书纸扇之类寻常书生都该有的东西。 特别是一本崭新崭新的《周易》,居然被压在书箱的最下面,看来这本书的主人也没打算时常翻阅它,不然光从书箱里将其翻出就需要费好大一番功夫。 一见这本当日让自己差点下不来台的《周易》,伍院正顿时心头无名火起,反手就把书甩到一边。 可能是院正他恼恨之下使得力气有些大了,那本看上去还挺新的《周易》竟然就在这一扔之下凌空散了架,从中飘出一张朱蓝墨三色套印的皮纸……竟是一张面额十两的银票? 被此吓了一跳的伍院正赶紧趴在地上捡拾满地散落的书页,忍不住就在心下腹诽道:“兀那姓杨狂生倒真是阔气,居然拿银票当书签?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 骂着骂着,伍山长的心中突然一动,将碎书本并银票悄悄塞入怀中,接着又伸手拿起在书箱中换下来的那件长衫。 “这姓杨的将自家东西如此乱放,就算趁乱拿他一些,八成他也注意不到……有了!” 只见伍院正伸手从那件长衫内袋之中,摸出了一张稍微有些毛边的皮纸。 然而这一张却并非伍院正想象当中的银票,而是杨从循老家知县用印核发给他的秀才告身! 大失所望的伍文彪随手将这张秀才告身展开,刚瞥了一眼就用手狠狠砸了一旁床头一下:“好你个杨从循!区区一个附生竟也敢来羞辱于我,真是欺人太甚!” 原来当时科场惯例,每县一科最多可取秀才二十人,称‘正学’(廪生+增生);同时为督促该县童生奋发上进,在‘正学’之外,知县可自行酌情另取秀才若干,称‘附学’(附生)。 这名列‘附学’之人来年必须再考一场,成绩优者可晋为‘正学’,而劣者即时淘汰。 那伍文彪既能以‘副贡’身份入国子监就读,当年自是正学出身,如何能看得起杨从循这样的附生? 要不是当日杨从循提束脩上门求见伍文彪时,没有明说自己是一个附生,伍山长压根都不会去见他,随便指派一个教习出来应付一下也就完了。 见自己这些日子竟然是被一个附生戏耍于股掌之上,伍文彪好悬没有咬碎口中坚牙,顿时就在心中暗暗发恨。 “杨从循你这个狂生既然不知天高地厚,敢拿着《周易》来撩拨羞辱于我,那伍爷爷就让你知道厉害!这本县主持附生试的县尊李太爷可是我伍文彪的同年,我倒要看你杨秀才怎么过这一关!” 然而就在伍文彪咬牙切齿得赌咒发恨时,后院的院门“吱呀”一响,走进来一个扛着长把扫帚的杂役,看样子是来清扫后院中的落叶。 见有人来,伍文彪连忙抄起一把从书箱中翻出来的折扇,又将其余长衫尿脬笔墨经书告身等物原样塞回书箱,接着整了整衣冠,这才从客房推门走了出来。 只见那伍文彪在出门之后,立刻回过身来,斜拿着合拢的扇子,冲着房内略一拱手,故意装出一副正在与房内人行礼告辞的样子。 “此番真是多亏了杨贤弟,这柄折扇伍某甚是珍爱,不意前日误落此处,多谢贤弟替伍某好生收藏。眼下贤弟你还要照料病人,伍某不便打扰,这就告辞,贤弟请留步。” 说完,伍文彪他装模作样的转身,冲着那个扛着扫帚杂役一招手:“于二瘊子,杨秀才房中有病人需要静养休息,你今日就不必打扫后院了。” 说罢,伍文彪他将双手抄在背后,领着那个因不用做工而大喜过望的于二瘊子信步走出了跨院。 与此同时,在齐家酒肆吃席的杨从循正在向吃得满嘴是油的杨四仔细打听杨家近来的情况。 当得知自己父亲此番力挺自己外出游学,为此不但从外房帐上支取了二百两纹银,还和一向迁就的杨许氏大吵一架,杨从循他不由暗暗下了决心,心想自己此番一定要抓紧时间刻苦攻读。 就算来年不能考出什么功名,也要先把头上这顶附生的帽子摘下,如此方对得起父亲的大力支持与杨四他这一路上的辛苦。 就这样,杨从循他自己打消了另寻学馆的心思,决意就在这家观柳书院入学攻读。 那自打中午吃完那顿酱肉席,杨从循他回到客房中略微收拾了下衣冠,又从杨四送来的盘缠中取了几两银子,用一只木质托盘小心翼翼得捧着那些碎银子,去前院拜谒伍文彪,声言自己愿在这观柳书院进学读书,如今特来交纳这一年的膳宿馆谷之费。 那伍文彪正愁找不到机会炮制料理他杨从循,如今见他当真捧着学费要求入学,登时就和打瞌睡寻到枕头一般,一口将事情答应下来。 为了能彻底拴住他杨从循,伍山长还当即允诺收留杨四在观柳书院当一个放马修厩的杂役,虽然并没多少工钱开下,但他杨四却可以和其他杂役一同在前院杂事房膳宿。 每天杨四只要忙完这份内那点活计,剩下的时间就可以自由支配,正好方便他就近照料杨从循的生活起居。 杨从循不知是计,还以为是伍山长此人面冷心热,如此安排也是为了照顾自己与杨四两个,连忙兴冲冲得点头答应下来。 之后杨从循他拱手辞别了伍山长,正式开始在观柳书院的攻读生活。 有书则长,无话则短。 话说这一日,杨从循他散了朝课,正在自己房中捧着《中庸》读到‘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一句时,忽然就听到门外传来杨四他的大嗓门。 “哎呀少爷,真是乐煞我也,有人被自家媳妇戴绿帽子做了活王八都不自知,却不是好笑的紧?” 一听是那些有关男女闺帏的风流韵事,杨从循顿时就咧嘴摇头,开腔冲着门外笑骂道:“杨四你这嘴里嚼得什么蛆?光天化日之下说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却不害臊?还不快些滚进来!” 就听杨从循他压低了嗓音,悄声问道:“杨四你且说,到底是谁家的媳妇偷人了?你又如何得知此事?” 第二十五章 荒坟兔精(1) 书接上文,话说那杨从循正在卧房读书之时,忽闻杨四在外厢大声喧哗,言称晓得某家闺帏不修之秘。 杨从循闻言登时出声喝止杨四,稍后以手招其入房低声问曰:“到底是何家后宅闺帏不修,汝又从何处知之?” 只见杨四他一脸贱笑得附在主子耳边如此这般得小声说了一通,杨从循他忍不住也是噗嗤一乐,接连摇首道:“胡闹,真是荒唐!这陆大舌头头上的小帽怕是要碧油油了。” 原来杨四口中这位陆大舌头,正是观柳书院后厨负责烧菜煮饭的伙夫。 此人姓陆,然而他的本名现在已经没人叫了,大家一见面都唤他作‘大舌头’。 这陆伙夫烧菜的本领只能说一般,不过此人一向自命不凡,常以后厨掌勺自居,因此被其他书院杂役起了一个‘大勺头’的诨名。 这‘大勺头’就是在揶揄他陆伙夫本领不济却一直做梦想当大掌勺,身上那点本事就只配给大掌勺提勺子头的意思。 后来也不知怎的,这‘大勺头’传来传去就成了‘大舌头’。 前些日子,杨四从伍山长那里领了一个给书院看厩放马的差遣。 然而这观柳书院的马厩中,拢共只有三匹拉柴运炭的蠢笨骡子,一向不需马夫专职伺候。 要不是杨四他从杨家骑来一匹能走长路的好马,这马厩可以易名作驴棚矣。 杨四原先在杨家干得就是驾马套车的活计,照料这几头牲口还叫个事情么? 不出三日,杨四就将观柳书院中的马厩修葺一新,捎带手还将那几头骡子都给洗刷得干干净净。 这样一来,除了每日早晚给牲口斩草拌料,杨四他就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了。 因无事可做而闲得发慌杨四又不敢去打扰在学堂里刻苦读书的杨从循,就只能在观柳书院里四处闲逛,以此消磨时间。 那一日,杨四他正好逛到书院后厨,走着走着这鼻间忽然就闻到一股酒肉香气。 闻到酒气实在酒瘾难耐的杨四心中一动,连忙蹑足潜行到伙房窗外,踮起脚尖向内一瞅,发现是那位陆大舌头正一个人坐在伙房的案板之前,就着一碟卤鸡爪独酌。 杨四他见状眼珠一转,转身再度蹑足走到离伙房稍远一些地方,闪身藏在伙房院外走廊的拐角处。 之后杨四扯开嗓子,装出一副正与人竭力争辩的样子。 “你们这些村夫蠢汉晓得什么,那陆大厨待在这观柳书院真是屈才,要是依着俺杨四,陆师傅他去城里大酒楼当个掌勺大厨都不为过。” 陆大舌头他原本一个人在房中气呼呼得喝闷酒,突然就听见小院外面有人抬举他陆大舌头,夸他可以去酒楼里当一个掌勺大师傅。 这下陆大舌头心里就和三伏天吃了井里冰镇的西瓜一般,那是别提多美了,登时把手中铁酒壶往炕桌上一搁,站起来大声招呼院外捂着嘴偷笑的杨四。 “外面的是杨四哥么?可否进来吃杯水酒,与陆某一道聊天闲谈可好?” 这下可算趁了杨四的心意,当即就嘻嘻哈哈得推门进了伙房,大模大样得踱到伙房案桌前,寻了一副板凳坐下与陆大舌头推杯换盏起来。 觥筹交错间,杨四他趁热打铁,将陆大舌头好一番吹捧,美得陆大舌头冲着杨四直挑大拇哥,直夸还是这外地来的客人见过大世面,识得真货色,一时间大有知己之慨。 就这样,一来二去杨四他就和伙房的陆大舌头混得熟了,这几天没少去伙房蒙吃蒙喝。 也是合当有事,就在十来天之前,陆大舌头突然去马厩找杨四。 在聊了几句闲天之后,陆大舌头他一脸讨好得冲杨四打拱行礼,问杨四能不能把杨家那匹走马借他一用。 原来前几日陆大舌头媳妇的娘家专门托人捎信来说,下个月家里小舅子要娶妻,让陆家媳妇得空回家一趟,帮着一同布置新房,再做几床结亲用的新被褥。 这小舅子结亲,当姐姐的必须得回娘家一趟,前前后后一块儿帮着忙活几天,说不的得在娘家多住些日子。 可问题是,陆大舌头他这个管着观柳书院上上下下三十来口人每日两餐吃喝的大伙夫……走不开,他要真走了伙房就没别人了,观柳书院那些人都得一块儿饿着。 别看陆大舌头他做饭的手艺不行,在采买书院每日所需粮米菜蔬油盐等物上面,此人是门道多多,这买回的东西不但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来,这里外还能落下不少好处。 这种有大把油水的差事,他陆大舌头怎么舍得轻易放手,万一自己不在书院的这几天,伍山长再请一个伙夫顶了陆某的缺怎么办? 要是那个新厨子做饭比陆某好吃怎么办? 正是为此,陆大舌头明明白白得告诉自家媳妇,这回娘家可以,想住多少天也随你,不过你得自己回去,陆大爷有公事要忙。 那陆家媳妇一听这话顿时就急了,把最外面的袍裙一撩,指着露出来的一对三寸金莲说:“当家的,你倒是说说看,我自己该怎么回去?” 奥,原来这陆家媳妇是个裹小脚的,这种脚走不得长路,非得有人送他回家不可。 这下可把陆大舌头给愁坏了,想要送媳妇回家,就必须给她弄辆车子坐着,等自己驾车把媳妇送回娘家,再驾车往回赶。 陆大舌头经常自己驾着板车出城囤菜,这赶车的手艺自没得说;问题是那后院马厩之中的骡子可是书院之物,平时用骡子驾车买菜不打紧,真要是借来私用,一惯为人小气的伍山长未必肯答应。 此外还有一点,那就是骡子的脚程可不比其它牲口,媳妇娘家住得又不近,就算能从伍山长那里借到骡子,当天也很难赶在天黑前,回书院来做这顿晚饭。 就在陆大舌头抓耳挠腮冥思苦想之际,他突然间灵机一动。 “杨四兄弟他手里不是有一匹从杨家骑来的快马么?这匹马可不是书院之物,杨四兄弟他又与我知己相交,向他借匹马来拉车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陆大舌头他越琢磨越觉得此法可行:“杨四兄弟那匹走马我也曾骑过,当真是好牲口,双眼有神毛色发亮,一旦跑起来是四蹄生风,这脚程没得说。 大不了我就赶着车去,等送下媳妇,我把那车子也寄顿在媳妇娘家,只骑着马回来,这样就不耽误回书院来做晚饭。等媳妇娘家忙活完了,我再骑马过去,套上车把媳妇接回来就是了。” 就这样,陆大舌头他赔着笑脸,来找杨四借马了,谁知他这一去,可就惹出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祸事! 第二十六章 荒坟兔精(2) 话说那杨四本不愿将马借给陆大舌头,可这些天他跟着陆伙夫在伙房中前后蹭了五六顿小酒喝,更不消说杨四他还在陆大舌头默许之下,从伙房里顺了好些荤菜,悄悄拿给杨从循解馋。 这吃人的嘴短,真要一口回绝陆大舌头,杨四他还真有些抹不开面子。 杨四他转念一想,心说这陆大舌头骑马之时,我也从一旁拿眼瞧过,说实在的,这马上功夫可比他的厨艺要俊俏多了。 而且听陆大舌头他话里那意思,这媳妇娘家就在官道旁,来去都是通行车马的大路,这距离又不算多远,应该出不了什么大事。 再说,他陆大舌头如此低三下四得商借马匹,不就是为了能在天黑之前赶回书院做晚饭么? 他既然这么看重自家这伙夫的差事,自然就不可能骑上马跑了,如今自己就担了这干系,把马借给他如何? 真要是不借马匹被他陆大舌头记恨上了,再想去伙房蒙吃蒙喝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主意打定,杨四他呵呵一笑:“也罢,做兄弟的就替陆大哥担了这干系,等用马匹之时,陆大哥只管来言语一声就是。” 之后就没有什么需要特别交待的了,转眼间过十几日,到了陆大舌头与媳妇之前商量好,去娘家接她回家的日子。 这一天,陆大舌头特地起了一个大早,跟杨四打过招呼以后,就摘蹬上马,一路小跑赶到媳妇娘家。 在娘家吃过午饭,陆大舌头把前回从书院赶来的车子套上,载着媳妇返回观柳书院。 就在陆大舌头赶车经过一片稀疏的小树林时,突然就听媳妇在车中高喊一声驻车。 正心急火燎赶车的陆大舌头被媳妇这声叫喊吓了一跳,连忙吁住走马,返身钻进车篷询问媳妇到底出了什么状况。 这一问,陆大舌头才发现原来自家媳妇中午吃饭时只顾贪嘴吃喝,这汤喝得有些多了,在路上又被车马一颠,眼下这腹中胀得难受,想要去路边那片小树林解溲。 一听居然是这么个原因,陆大舌头顿时就气不打一处来:“好你个馋嘴丢人的婆娘,咱家里就没有你吃的么?就知道在外边给为夫丢人!” 这陆大舌头虽然嘴上不依不饶,但自己也明白,这人有三急,有些事情是不迁就是不行的,只得上前将媳妇从车篷中扶出。 “不省心的娘们,还不快些去方便?回头要是屙在这车上,少不得要连累为夫被那伍山长斥责。” 然而就在陆大舌头他蹁腿坐在车上等媳妇解手之时,突然就听见那片小树林中传出一声惊叫,听声音似乎正是自家媳妇。 这下可把陆大舌头吓得不轻,连忙跳下车来,站在树林前,询问林中解手的媳妇到底是出了什么状况,需不需要为夫进去帮忙? 陆大舌头话音刚落,就听媳妇从林中大声回答说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只是自己一时大意,被草丛中的一条草蛇给惊到了。 只听媳妇在林中接连嘱咐自己安心继续在树林外等候就行,说她马上就方便完了。 见此,陆大舌头只得强耐着性子,抱着马鞭,坐回马车上等候。 又过了一刻钟,陆大舌头的媳妇神色慌张得从树林中走了出来,这一边走还一边扭头回望,就好像在担忧那林中会突然跳出一个伤人的野兽。 见此情形,陆大舌头赶紧上前搀住媳妇,连声追问方才在林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何你的脸色如此难看? 然而媳妇她却一口咬定是陆大舌头多心,只是接连催促他驾车上路。 见实在问不出实情,陆大舌头只得先强压下心中的疑云,扬鞭起行,赶奔观柳书院方向而去。 之后一路无话,待到这日晚间,陆大舌头做得了书院上下人等的晚饭,又将伙房收拾停当之后,就带上伙房房门,以手捶腰,慢慢踱回自己歇宿的下人院,准备铺床安歇。 谁知陆大舌头刚进房门,他媳妇就伸手递过来一个早就收拾好的铺盖卷,言称自己不巧来了月信,如今身上不方便,今夜只能委屈陆大舌头先在外间屋歇息一晚。 陆大舌头他一听就有些不快:“这月事来了也好,为夫今日来回两趟奔波,身子也有些倦了,如今只想进房安睡,并没有什么旁的心思,今夜你我一同歇息不妨。” 然而他媳妇依旧不肯让陆大舌头在房内歇息,一个劲得说自己身上来着月事,怕晚上污了被褥不好晾晒清洗。 这下陆大舌头可真急了:“不就是来个月事么?这又不是头一遭了。 既然怕污了被褥,就把你衣箱内那条月布带翻出来,自家再去伙房大灶铁锅底下摸两把锅灰裹在月布中,系在腰间穿上,最后再铺上它几张草纸不就结了。 前遭来月事时,你不就如此操持么?那时为甚没有污了被褥。” 见实在遮掩不过去,陆大舌头他媳妇将脚一跺,双手捂着脸趴在床边,“呜呜”的哭着解释起来。 原来就在今天下午陆大舌头他媳妇进林中解手之时,为图方便,就把自己腰间系着的月布带解下来挂在身旁一颗半人来高的小树上。 可是等她方便完,准备再将月布带系回去时,却惊愕得发现,原先挂在小树上月布带……不翼而飞了! 然而方才蹲下方便之时,这个媳妇并没有听见什么不寻常的动静,再说那棵挂着月布带的小树离着自己也就是一伸手的距离,就算蹲下方便,一抬头也能看见。 要是真是有什么东西偷偷前来拿走这条月布带,自己岂能一点踪迹都无法觉察? 之前自己一直看着那条月布带挂在眼前,只不过是在方便结束后,从怀中取出几张草纸来低头揩拭污渍。 谁知再等抬起头来,那条挂在树上的月布带就一下子消失不见了,这却不是见了鬼么? 一想到这树林中有鬼,这媳妇顿时就吓得“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番外之二 捐班知县的幸福生活(为雨过天青云打赏加更) 上一期番外讲了取得秀才功名之后的读书人今后的人生走向,还例举了一个可以投机取巧,以极其微弱代价捞到一张秀才告身的法子。 为啥说是微弱呢? 因为《周易》是五经当中最不讨喜的一科,选它应举的可以说是百中无一,自然书肆里的参考书也少得可怜,更不用说还得带范文,花个一钱银子就能把这样的书一网打尽。 有人说,这一钱银子也是银子,两手空空的穿越者也得有这个钱啊! 不要紧,就算穿越者的兜比脸还干净,家里这过冬的棉被和棉袍总有吧?抱去当铺里抵押了,一钱银子就到手了。 甚至当铺的朝奉(由秀才转职而来)可能看在你也是读书人的份上,怕你将来万一科场扬名前程似锦,故而将东西推辞不收,直接白送你一钱银子,也好就此结个善缘。 等秀才告身一到手,族中长老或者村里的乡老里正就会按照惯例奖励你至少二两的斓衫银子,以此勉励你继续攻读……攻读是一定不会攻读的,赎回先前抵押的棉被棉袍倒是绰绰有余。 现在本钱也有了,那就跑商去休……至于如何用这二两银子来发家致富,那是你的问题,都是无所不能的穿越者了,这点还用我来教么? 再说了,我要是知道怎样做生意可以发财,还会来写书么? 真是,非逼人说实话! 闲言且住,今天就讲一讲想捐班混花样该怎么操作好了;有请本章主人公,捐班陈员外(已取得本人授权),掌声走起! 首先是一些必要的人物设定。 员外爷陈某,祖籍山东省临河县,地道山东老乡一个,家中有那几十亩肥田,在县城内还开有粮米油盐铺一间,这捐官的经济基础终归是有的。 话说陈老爷双亲俱全在堂,在俺们临河县也算是响当当的大户人家,这祖上三代既与瓦舍戏子无亲,也与青楼美眉无关,绝不涉倡伶贱藉,乃是大大的良民一个。 至此,一个捐班所须的前提条件都已具备了。 想要捐官,首先要证明自己不是那块科举做官的材料,不然就可以省下这笔钱了…… 话说这陈老爷六岁入蒙学,十六岁首次应童子试,结果一直考到二十五也没考中秀才,这下陈老爷终于对科举之路死心,开始盘算其他出路了,比如……花上点钱。 想捐班,先要证明自己是个良民。 于是乡中里甲给出具的‘籍贯乡引’,村中保长给出的‘户保’以及五户乡邻一起按手印作保的‘邻保’等证明文件都得齐备。好在陈老爷他是当地的大户,开证明这种小事不用花钱,卖卖老脸就成。 接下来是‘捐出身’,虽然陈老爷想捐班,但捐班也要有出身才能捐,纯白身是不行的。 于是陈老爷又花了一百两银子,为自己捐了一个例贡的出身……没错,陈老爷现在可以直接去考举人了,但你觉得他一个连秀才都考不中的例贡能考上吗?。 之后就是‘上兑捐官’,清例是由户部衙门在各省专门设一捐局收取捐官的银子,你得提前备足贿赂捐局上下大小官吏的抽头,才能把捐官银子顺顺利利送进户部衙门……当然你也可以直接去京城户部衙门上兑,不过这样更花钱,个中缘由稍后解释。 捐局收兑之后,会给你出具一张皮纸收据,而你要找三个和你是老乡的在职官员在收据上盖印证明你陈老爷就是陈老爷,而不是什么江洋大盗冒充。 这一点就称为“具结作保”。 也许你会说你压根就不认识什么同乡官员,怎么找人具结作保? 没关系,他们都认识钱。 你只要找到一处山东同乡会馆,然后给会馆主人递上一个大大的红封,他就会出面帮你办好这件事。 现在知道为啥直接去京城上兑更花钱么?这京官的胃口大呀! 第三步,户部衙门在收到捐局上缴的捐官银子后会给你上兑的捐局发一份公文……不是陈老爷的委任状,你在想什么呢? 户部衙门会借口眼下正在‘打毛子、打鬼子、打英夷、打法蛮、剿白莲、剿长毛、剿发匪、剿拳民、剿革命党、征准噶尔、征大小和卓、平三藩呆湾、建海防、建陆卫、建绿营、养八旗’等借口跟你再要一笔捐纳……如果你不肯给,那就没有然后。 奶奶滴,不就几百两银子么?给了! 第四步,单双验看。 简单解释一下,缴纳第二笔捐纳之后,户部会给陈老爷建档案,然后档案袋盖印转交吏部分发到各省候缺。 不过捐班在排队候缺的时候比较吃亏,得按档案编号单双分月候缺,这个月抽单数,下个月抽双数。 你不想等了?没问题,再加一笔捐,不管单双,哪个月你都能排队候缺;要是再加点儿,也能直接跳过这一环节,进入下一步,‘验看’。 原来这捐官,按例还要上京城去给旗人王公验看,看你陈老爷到底有没有长民之父母的那张脸。 您要是个职业P手,靠滤镜美颜堆出来的鲜肉小仙女,那还是回家洗洗睡吧,别上京吓着王爷。 不过陈老爷也不用太过担心,虽然他这人长得的确比较磕碜,但这没啥大不了的……反正老子有钱!再捐一笔,免了这验看! 第五步,抽签分缺。 至此,陈老爷你已经是名正言顺的一届县官,不过这去哪里当官么?还要经过御门前抽签来决定。 当时有这样一种说法:“时运通,抽二东(山东、广东,这俩地方有钱);通又通,抽广东(经济特区,GDP全国第一,鱼翅捞饭OH-YEAH!)。时运低,抽四西(陕西、山西、江西、广西,清代著名的穷乡僻壤);低又低,抽广西(不但最穷,境内动不动还老有人造反)”。 当然了,因为乡土回避的原则,陈老爷想回老家山东当官是不可能的。 那就再多出一笔钱,指定地点,去邻居省份江苏(当时江苏的经济条件仅次于山东,现在两省是没法比了)谋一个靠海傍河(有水运船检可以捞油水)的县当县官。 现在万事具备只欠东风;陈老爷想去江苏上任可不能孤身一人前去,得前呼后拥,打出‘肃静,回避’牌子,鸣锣开道,摆出官架子才可以起行。 以陈老爷现在的条件,这点他肯定是做不到了;不过不要紧,前度帮陈老爷找同乡官员担保的会馆主人再度出场! 在会馆主人一番奔走牵线下,一位从江苏来京城贩运南货的于大官人答应在返乡途中,顺便捎上这位新任陈知县,而于大官人上京时所带的伙计,就是陈知县的鼓吹牌手等随行人员。 这可是一件一举两得的事情,于大官人打着陈老爷的官牌可以一路堂而皇之的过卡逃税;而陈老爷则省了雇佣这老些人手的路费开销,而且还可以借着于大官人的人脉结识一下地方乡绅,对日后在当地为官大有好处。 不过陈老爷也得提前打听清楚于大官人的底细;不然到了半路,于大官人一翻脸,从腰间抽出一把雪练钢刀,问你陈老爷是想吃板刀面还是馄饨面,那就全毁了。 根据时人笔记,有清一季,这‘半路绿林官长,陈光蕊与刘洪’之类的故事不知出现过多少次。 有祖上血一般的教训,这一点陈老爷不可以不防。 好在这一回,陈老爷运气不错,祖上的惨事没有发生在他身上。 于大官人他是货真价实的行商大户,而且于大官人再与陈老爷一番攀谈之后,觉得陈老爷是个人才前途无量,于是就把待字闺中的妹妹嫁给了陈老爷。 这下双喜临门,可喜可贺。 之后就是风风光光得赴任,不过在赴任路上,还要提前算好日子,要避开正月,五月,九月,这三个月份到任。 为啥呢? 因为这三个月是收税的日子,届时上下大小官吏都能从中捞一票;你要去了还得多分你一份儿,这样显得你不会做人。 此外你还要给前任县官留个离任前再捞一把余地,免得人家到时给你扔下一堆难以收拾的烂摊子。 书说简短,现在终于轮到陈老爷到任了。 那么陈老爷新官上任第一把火要干什么呢?这捐班,自然是捞钱啦。 主要是因为清廷既离不开捐班提供的银子,又嫌这些捐班败坏了官场风气,所以对捐班考核特别严格,一旦当年税收不齐,那就立马去职,绝不轻忽。 因此陈老爷要抓紧时间,抢在被朝廷罢免之前把花出去银子都捞回来,同时还得给自己再攒一个再度捐官或养老的本钱才行。 这可不是一笔小钱。 按照清例,一个县令的顶子咋也得四五千两银子才能到手,要是再指定要那些富得流油的县,比如两淮江浙一带(盐税漕运)或广州(十三行办洋务)左近,不拿出个一两万银子是别想了。 嗯?侬问捐一个上海县令好多钱伐? 阿拉不要钱,这时的上海还是一处仅有十二三户的小渔村,捐一个村长要什么钱? 言归正传,话说咱们的陈老爷目前身上压的捞钱担子很重啊,那这位陈老爷主要能捞什么钱呢? 答,五味铺与六班房的上供、在税收中上下其手和以及贪赃枉法昧着良心判案子,现各举一例说明。 首先是官属五味铺,酸甜苦辣咸。 即县医馆‘咸’(官办医院吃药材商人回扣)、县学宫‘酸’(不及格附生上交的补考费)、税官‘甜’(不解释),县驿站‘苦’(驿站每年都能享受县财政拨款来迎送各级住宿在驿站的官吏,给知县老爷上供可以多多拨款),县巡检司‘辣’(稽查走私)。 之后是有‘富、贵、威、武、贫、贱’之称的‘户,吏,刑,兵,礼,工’六班房,正所谓‘为官不如为吏,为吏不如从良’。 恩,想想俺们山东郓城县的宋押司宋公明哥哥,他就是六班之首,响当当的县吏之首。不花一文钱就可以白睡一个花骨朵也似的阎婆惜,哇噻! 最后是陈县尊最主要的日常工作:替朝廷征收税粮,徭役,从中上下其手之事自不必说,这里主要提一个耗羡。 如果衙门收上来抵税的银两布匹粮食的成色不足,质量太差,怎么办?答,再多收一部分用作折抵,所谓‘淋尖踢斛,开炉火耗’,不明白的请查字典。 清例这耗羡归公,朝廷要和陈县尊跟据比例分肥;一般来讲,陈县尊一年分到手的耗羡银子,少则数百,多则上千两。 此外陈老爷作为一县长官,按例每月逢三,八日(3,8,13,18,23,28),需要登堂问案,这也是个来钱的活儿,试举一例。 有听香榭头牌红人嫣翠姑娘诉本县首富于大官人,称其与大官人某月某夜春风一度,乃至珠胎暗结。 于今十月期满,开怀得男,欲携其子入于家承袭财产,不意于大官人拒不承认,因此告到陈老爷面前。 想那陈老爷与于大官人有姻亲之谊,本有意回护,因此特传本县医馆坐诊大夫轩某(独坐前轩)问对。 那轩医官见老爷问计,特从容相答:“老爷且安坐。若是一夕之欢亦可种胎得男,那干脆去买彩票好了,须知百万头彩也不是这般中法。老爷您可预先在公堂之上备一海碗,且用蜂蜜和蜡油遍涂碗底。” 陈老爷问曰:“要此碗何用” 轩医乃答曰;“恐那贱人欲当堂滴血认亲,且先于孩童手上秘涂白矾;如此虽非亲生,其血亦能相融。为破其法,特用蜜蜡涂底,如此血滴绝不能融。” 陈老爷闻之称善,遂依言于堂上试之,其血果不能融,乃当堂重责刁妇四十大板,以儆效尤。 其后于大官人果携重礼来拜,陈老爷与轩医等皆得莫大实惠不提。 然是非福祸难料,来年黄河决口,洪泛千里;是县正当黄泛,因之民生凋敝。 见夏税收不齐整,户部催逼紧急,因去官在即而心急如麻的陈老爷遂招于大官人问计告帮。 孰料于大官人一见陈老爷告帮,当即仰头大笑,称自己有一联句求对,乃出上联云:“地震高岗,一派西山千古秀”。 陈老爷闻之勃然变色,起身从容整肃衣冠,面南三拜而对曰:“门朝大海,三江河水万年流”。 有道是‘穿清不造反,白来您这回”,陈老爷一拍大腿:“什么狗屁夏税秋税,干脆反了吧!” 第二十七章 荒坟兔精(3) 上回书说到陆大舌头的媳妇在树林内解手时不意丢失了自己的月布带,这一时慌张不由得张口一声惊呼。 她这一呼不要紧,在树林外等候妻子方便的陆大舌头登时就被惊动,赶忙跳下车走到树林前询问缘由。 这月布带毕竟是妇道人家下身穿着之物,光天化日下却丢了这种见不得外人的私密物事,这却让陆家媳妇她如何隔着林子跟自家夫君扯着喉咙叫喊解释? 此外还有一节,那便是陆大舌头此人平日有些抠门小气,一旦得知自己媳妇丢了月布带,多半又要念叨埋怨一番。 因此这媳妇就寻思不若先诈称被蛇所惊,先将陆大舌头搪塞过去,自己先在这树林里左右寻找一番,兴许这月布带是被风刮去也未可知。 就算到最后寻不着这丢失的月布带,也不可对陆大舌头明言。 大不了今夜先以自家身上不干净为由将其赶去外间屋居住,夜里先用草纸胡乱对付一宿,等明日去邻里相熟的妯娌那里暂借一些钱来买一条月布带应急。 却不想那陆大舌头今日往来奔波了数十里,这身上实是倦了,眼下只想摊开床铺倒头就睡,哪里肯去外房现支床铺? 这人登时就焦躁发作起来,不依不饶得扯住自家媳妇,定要她说出个因为所以来。 这媳妇被逼不过,一赌气就哭着将自己是如何在解手时不小心遗失那挂在树梢枝头的月布带,之后又是如何在树林中遍寻不得,没奈何只能谎称被蛇所惊的事情说了出来。 这下陆大舌头他可是彻底炸了。 “好你个没有廉耻的**,亏我还信你是回娘家给舅子整理新房,却不想你暗地里竟敢与人私通! 明明是你与人幽会私通之时,将这丑物不慎落在奸夫的床上,如今却用被风刮去这等借口哄骗于俺! 我且问你,这月布带既是被风刮去,那为何我在林外等候之时却不见有风?难道这风偏偏就起在那小树林中不成?” 那陆家媳妇失了月布带正自懊糟,却不想自家夫君却将心思想得差了,竟然疑心自己与旁人有私情,登时也大哭大叫得发作起来。 “当家的你怎能平白将良心昧起污人清白?这天底下岂有来了月事身上绑着月布带还去和人私通的道理? 好你个昧良心的陆大舌头,这么多年夫妻情分全然不顾,居然连这种与人私通的脏水都泼到我这清白人家的身上!” 那陆家媳妇先是坐在床边捶胸顿足得嚎啕,痛哭自己遇人不淑,之后破口大骂陆大舌头他是瞎了双眼,居然往自家媳妇身上泼脏水,自己抢一顶绿帽子来戴。 末了,这陆家媳妇用手指着陆大舌头咬牙切齿道。 “你陆大舌头口口声声说我私通了旁人,那好,你且说,这奸夫为谁?你可曾当面撞破奸情,将我与那奸夫捉奸在床? 我告诉你,今日之事断不能就这样结束,天明我就去衙门敲登闻鼓,到时请县尊大人来我主持公道。” 见媳妇真得大吵大闹起来,陆大舌头反倒虚了下来:“疯婆娘你叫唤什么?还怕旁人不知道咱家的丑事不来笑话咱?难道被人质疑偷汉子,婆娘你的脸上就很光彩么?” 总之这一晚上,陆大舌头就是在跟媳妇吵架拌嘴中渡过的,直到天色微明才哈欠连天一摇一晃得去伙房准备早饭。 陆大舌头好不容易做熟了早饭,又见碗筷杯盘连同做得的饭菜一起装进食盒,吩咐送饭仆役小心送进前院。 忙完了这一切,陆大舌头他用手锤着酸痛的腰眼,另一只手拿出一杆旱烟袋并一小袋切碎的烟叶丝,准备抽上两口烟解解乏。 就在陆大舌头掏出火镰准备打火之时,杨四的脑袋从伙房窗外探了进来:“陆师傅好自在啊,昨天去接媳妇,这路上走得还顺利么?” 昨晚陆大舌头跟媳妇吵了一夜的架,眼下正生着一肚子闷气,见来人是杨四,顿时大喜过望:“哎呀兄弟,你来的真是时候。快些坐下,陪我一起喝两口解解闷。” 常听人说‘官大一级压死人’,不过官帽如何压人也比不过那绿帽子……这玩意儿真是能压煞活人。 其实陆大舌头自己也不太相信自家的媳妇会私通旁人,但那条不翼而飞的月布带到底是心头一个解不开的疙瘩。 只因为陆大舌头他心中有事,这本为解闷的小酒就越喝越闷。待到酒意上头之后,陆大舌头一时没把住嘴上这扇门,终于还是把自己媳妇林中解手时丢失月布带一事跟杨四说了。 喝道最后,陆大舌头他满腹惆怅的一拍桌子:“其实这玩意儿要真是丢在那树林里也就罢了,现在我就怕媳妇她还有什么隐情瞒着我。” 说完,陆大舌头他长叹一声:“我就担心这条月布带是媳妇她在清洗晾的时候不慎丢了,又怕我会埋怨她,这才推脱说是在林中丢了。 哥哥我现在就怕她这件见不得人的东西落在什么登徒浪子的手里,回头要是那些浮浪子弟再拿着这条月布带寻上门来生事,那时哥哥我这张老脸又该往哪里搁? 杨四贤弟你见多识广,你说哥哥我现在该怎么办?” 陆大舌头他毕竟一夜不曾合眼,眼下又为了浇愁,自家灌进去二两烧酒,没过多久就“扑通”一声,歪倒在地上呼呼大睡起来。 发现陆大舌头不胜酒力醉倒,杨四赶忙起身过去搀扶,结果上手一拉才发现这陆大舌头虽然身材不甚魁梧,但却生得头大颈粗,这身上的肉也长得格外瓷实。 杨四费了好大劲才把醉的人事不醒的陆大舌头扶到案桌上趴着。 杨四他心说:“怪不得老话说‘大旱三年也饿不死厨子’。这伙夫真是个个都够肥实! 得咧,就让大舌头他先趴在这里醒醒酒吧,桌上这些没吃完的酒菜也别糟践了,我卷包给少爷拿回去打打牙祭。” 就这样,杨四他把桌上剩下的大半盘炒蚕豆还有一只卤猪耳朵用油纸包起来,揣着怀里给杨从循拿来了。 不过这个杨四是个不怎么积口德的主儿,他压根就没想替陆大舌头保密,这进门第一句就是:“少爷,你说好笑不?有人被自家媳妇戴了绿帽子都不自知。” 第二十八章 荒坟兔精(4) 上回书说到,杨四他将喝高醉倒的陆大舌头一个人撇在伙房,自己怀揣着用油纸包好猪耳蚕豆等下酒菜,回书房来找杨从循八卦说嘴。 等杨四他一五一十得跟杨从循学完舌,杨秀才顿时好一阵捶胸大笑。 “好你个嘴敞的呆才,这种闺帷私密之事如何能大声嚷嚷的人尽皆知? 那陆大舌头毕竟与杨四你兄弟相称,再说咱们这些日子又确实跟着人家享了不少好处,有些事情总得给留个台阶下才好。 杨四你快些闭了口,今后再也不许出去胡乱嚼蛆了。” 然而杨四他却十分不以为然:“少爷你也是太慈心,这件事分明就是陆家那个媳妇与人私通。 那月布带不就是碎布头攒起来的东西么?这种东西又有甚难得之处,那陆大舌头赶回书院后就急急忙忙去伙房做晚饭,中间得有大半个时辰都未曾回家。 那媳妇既然在树林中丢了月布带,此刻更应该抓紧时间给自己备上一条夜晚使用。 就算用碎布头现做来不及,可俩下里毕竟隔着这么长时间,就算央一个熟识的婆子上街去买也买回来了,怎会直到晚间都不曾背齐,这才在起了疑心的陆大舌头连番逼问下说出实情?” 只见那杨四居然一脸大义凛然的表情开口道:“依我看,定然是大舌头他那媳妇与旁人私通时,不慎将那羞人的物事落在情夫家里了,直到在林中解手脱裤时才发现那东西掉了。 那媳妇定然是怕陆大舌头由此撞破自己与人通奸的实情,这才心神不宁得躲在房内盘算该用什么借口来搪塞陆大舌头,一时不慎就忘了托人去买一条月布带回来充数。 杨四我现在出面揭露那个媳妇的嘴脸,也是为了他陆大舌头,省得再吃了人家的哄骗。” 不料想杨四这番大义凛然的话语刚一脱口,对面的杨从循顿时就以掌抚额,捶胸大笑道:“好个不懂装懂的呆才! 你可知那月布是要紧系在腰间方能起效的物事? 莫说是掉了,就算绳子松了也是登时就知,岂有等林中解手脱裤时才发现东西掉了的道理? 再说这月布带又岂是寻常碎布能攒的东西?就算将出银钱去买也不见得一定能够买着,这仓促之间却让陆家媳妇到哪里去买?” 杨四他闻言自然不服:“少爷你又来哄我,你又不曾娶过妻妾,这女人私密之事怎能知道得如此备细?定然是在哄骗俺。” 杨四他这番话把杨从循逗得更乐:“你这呆才兀自犟嘴,那年爹爹带你我几人一同去绸缎庄向老师傅讨教手艺诀窍,又是那个呆才躲懒,借如厕之机跑去纵马遛弯?” 见杨从循提起昔年旧事,杨四他闹了一个大红脸,跟着杨从循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这月布带虽是用绸缎庄里那些裁剪衣服剩下的布头碎料攒成,却并非什么料子都能使用。 毕竟这是裹上草灰砂土后,紧紧贴着下身吸纳月信污渍的东西,那月信若是不绝,这月布带就不可解下。 一连七八日都贴肉穿着,还不能漏出里面包裹的草灰砂土, 寻常布料怎能担此重任? 能攒月布带的布头都是专门挑拣出布纹最细密的厚布,之后更是要多次淘洗,彻底洗去布上沾的布浆,再用石灰和着烧酒在盆中反复揉搓。 一直要用手揉搓到布纹更加细密,这手感也更加柔和之后,这布料才算基本处理完毕。 最后还要拿香料熏过,才能用锦盒盛放起来,等着旁家的女眷上门来购买,也算是过去绸缎庄开源节流增加收入的一种方法。 经历这么多道工序处理出来的布料,其价格可想而知,别看只是些长宽半尺几寸的碎布,一条几乎抵的上寻常布料两三尺的价钱。 因此旧时一条月布带的价格十分高昂,不是那种豪门大院出来女眷,多半都无钱给自己多备几条月布带。 大多都是这回用完就赶紧清洗晾干,好等着下月再用。 甚至有那贫寒一些人家,一条月布带竟然要在两辈长幼之间你传我我给她这样传代使用,想要贴身干爽超薄舒适夜间翻滚不侧漏,还得再等上个两百年才行…… 貌似又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混进来了,算了,能理解具体意思就好,不要在意那些细节。 言归正传,话说那一日,杨从循借着昔日从绸缎庄专门揉制月布带布料的老师傅那里长的见识,在杨四面前好生卖弄了一番,末了更是一拍杨四的肩膀。 “这惫懒的呆才,如今可晓得其中的厉害,还不放下这猪耳蚕豆速去?” 谁知那杨四被杨从循拍了一把却不肯走,反而一直站在那里,用手挠着后脑勺,看着他杨从循不停的谄笑。 杨从循这才明白过来,摇摇头用手从怀中摸出一大块碎银子劈手丢给杨四。 “好个刁奴,这故事讲得如此无趣竟也有脸来讨赏钱?还不快去打上两斤烧酒再称上一斤酱肉。” 见银子丢来,杨四他就像树上的猴儿一般,用手在身前一抄,顿时就将杨从循丢过来的银子接在手中,转身嘻嘻哈哈得就往外走。 那杨从循却还不放心得在身后高声叮嘱道:“杨四你可一定要去那间齐家酒肆沽酒卖肉,这回休要再拿从陆大舌头那里蒙回来的酒肉哄俺。 回头要是让俺尝出什么不对来,且仔细你杨四身上那张皮!” 见杨四他拍着胸脯,杨从循这才放下心来,回到书桌旁拿起那本《中庸》继续往下诵读。 就在这时,横梁上突然“刺溜”一声,滑下一只火红蓬松的长毛尾巴。 只见小狐仙胡三他翘着双腿坐在横梁上,用一只爪子托着下巴,紧皱起眉头,冲着杨四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得喃喃道:“月布带……月事? 《素问.上古天真论》载,女子年二七,天葵至而任脉通,太冲脉盛,月事以时下,故有子产焉…… 我怎么觉得这里面有事情呢?这天葵不就是那种可以躲避雷劫的秽物吗?难道……?! 不行,我得赶紧查查去!” 第二十九章 荒坟兔精(5) 书接上文,那一日杨四拿着从杨从循那里讨来的四钱碎银去齐家酒肆沽了二斤好酒,又买了一个酱肘子提回观柳书院。 然而出乎杨家主仆二人意料的是,一向只要酒肉刚摆上桌,就立即蹦蹦跳跳得现身出来,咧开一张流着馋涎嚷着要分上一嘴的小狐仙胡三竟然不见踪影,直到这酱肘子都凉透也没有出现。 杨从循见状只好让杨四把酱肘子用荷叶重新包扎起来,主仆二人就着杨四早晨从伙房顺回来的猪耳蚕豆等物,总算是把晚饭对付了过去。 第二天天色刚亮,正在床上伸懒腰打哈欠的杨从循就听见从房梁上传来胡三他一边抽动鼻子一边还抹口水的声音。 “吸溜,这老齐家秘制酱肘子的味道就是正宗……好啊,杨秀才你又躲着三爷我一个人偷偷吃独食儿!” 听了小狐狸的抱怨,杨从循哈哈大笑着坐起,顺手就把脑后枕着的木枕抄在手中,反手一甩冲房梁上扔去。 “好个毛团,居然都学会恶人先告状了?昨日你这毛团又跑到哪里胡闹去了?害得我和杨四守着这喷香的肘子苦等一夜! 毛团你看见桌上那个荷叶包没有?只能怪你没有这个口福,昨日还香气扑鼻的肘子现在已经凉透了,等会我让杨四他将去伙房里热……” 话刚说到一半,杨从循他就见一道火红色的影子从房梁上“嗖”得一声蹿了下来,在空中骨碌碌得翻了几个空心筋斗,轻飘飘得落在房中案桌之上。 只见胡三他高高举起左爪,在空中“唰唰”得虚挥两下,接着就见那紧紧包着酱肘子的荷叶想被人用一把无形的钢刀割了几下似的,哗啦一下就像绽放的花瓣一样散开了。 接着小狐仙用右爪抄起荷叶中的酱肘子,高高得举了起来,这嘴里还念念有词得嘀咕道:“好肉哇好肉,想煞我的肚,昨夜甚无缘,今朝恰有份,金风逢玉露,朝朝又暮暮……日昃之离,鼓缶当歌,疾!” 当听到小狐狸那几句狗屁不通的歪诗,杨从循“哈”得一声笑了出来,谁知就在胡三他那一声“疾”字脱口的一瞬间,一团足有桃子大小的火球突兀得出现在小狐狸向上摊开的左爪之上。 只见胡三他就像托着一个熟透仙桃一样,用爪子托着火团,绕着右爪举着的酱肘子前后上下转了两个来回,然后就一甩左爪抖灭了爪上的火团。 就见胡三他吸溜着口水,将鼻子凑到酱肘子前使劲一吸:“呼,火候刚刚好,真是喷喷香啊。” 说罢,胡三他得意的扭头冲着一旁目瞪口呆的杨从循嘿嘿坏笑道:“哥哥方才让杨四去伙房中热什么?是去热几个馍馍,来给咱们就肘子么?” 过了好半天,杨从循他从极度震惊中清醒了过来,上去一把就攥起小胡三的爪子举到眼前:“兄弟你方才这一手真是绝了,这是什么招数?方才那火团可是一种惑人眼目的障眼法?” 胡三他得意的一挺胸脯:“哥哥这是说甚话来,胡三我可是赤烟洞响当当的狐仙,既然敢出手降妖伏魔,身上岂能没有一技傍身? 那火球自然是货真价实的真火,哥哥眼前这喷香扑鼻的肘子就是明证。” 听了胡三一番解释,杨从循这才明白,原来这世上不只有人类修仙向道,一些福缘深厚受日精月华滋润,可以由此感受到天地大道运转之机的动物也能修炼成仙。 有种说法是一种动物若是面生有窍即能修炼大道,而且这面貌轮廓越与人相同,就越容易修炼出成绩来。 说到与人相同,这首屈一指的自然是猴属精怪,就算只是石卵托生,也出了孙大圣那样了不得的仙家。 在猴精猿怪之下,又有五类动物精怪最容易在修炼之路上崭露头角,这些动物统称‘五大仙’,也称‘五大家’,有胡黄白柳灰之分。 胡三他出身的胡家胡仙自不必说,这剩下的黄家黄鼬仙,白家刺猬仙,柳家蛇仙,灰家鼠仙。 听胡三说,这五仙家子弟同以家族出身为姓,而以身手优劣高低排行为名。 他胡三并非当真名三,而是夸他身手颇佳,在同年五仙子弟共较技艺的五仙大比上摘取探花之意。 “从今往后,江湖朋友一听咱胡三爷大名,即由衷而生钦佩之情,这说话做事都要多给几分面子。” “居然是这么个胡三,哥哥此番真是大开眼界,但不知兄弟你在那五仙大比上都赛得什么技艺?可是方才那团仙火?” “哥哥真是好见地,却不是怎地。” 听胡三讲,这五仙子弟按照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别,各有自家的本命仙术:黄家爱金,白家会水,柳家善木,灰家能土,而胡家最为擅长的正是这离火之术。 “方才小弟口中那个‘日昃之离,鼓缶当歌’就是我胡家调遣运用仙火的诀窍,典出《周易.离卦.九三》一象,言称日昃之离……” 胡三他正在侃侃而谈,突然就看见对面杨从循他冲着自己接连苦笑,又一摊手将头拨浪鼓似的摇了起来,这才恍然大悟得一笑。 “瞧我这记性,自家一时说的兴起,居然忘了哥哥你不善……那个不攻《周易》。反正哥哥你就知道我胡家这调遣运用仙火之法尽是从那《周易.离卦》之上得来就是,哥哥日后如有兴趣,兄弟我再详加解释不迟。” 说完,小狐狸就将爪上举着的肘子放回散开的荷叶之上,接连催促杨从循赶紧起身梳洗,也好趁热分食这喷香扑鼻的的肉肘子。 那一日小胡三在杨从循房里运用仙火热熟了昨日卖回的酱肘,就在他俩分持木筷将热气腾腾的肘子分割成方便入口食用的小块之时,突然就听见卧房门口有人大呼一声“好香”。 接着这木质房门“吱呀”被人从外面推开,却是杨四他提着食盒,来给杨从循送早饭了。 之后就无甚要紧值得叙述之处,三人在房中一起分食了肘子之后,杨四收拾好食盒碗筷就去马厩应值,杨从循自去学堂读书。 而胡三他……自然是去找他在书院附近新结识的犬朋狗友们一起玩耍。 这时间一转眼就过去了四五日,这一日杨从循刚从学堂散学回来,刚进卧房小院,就看杨四正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自己房门口来来回回得兜圈子。 见少爷回返,焦躁不安的杨四顿时就是大喜过望:“少爷你可回来了,你快请胡三爷去看看陆大舌头他吧,出大事了!” 第三十章 荒坟兔精(6) 书接上文,那一日杨从循刚刚散学回房,在卧房小院中正撞见坐立不安的杨四:“杨四你这是为何?陆大舌头他到底有何事要寻胡三相助?” “哎呀,我的少爷,大事不好了。” 见是杨从循动问,杨四他连比带划,将整件事情来了个竹筒倒豆子,从头到尾细细得说了。 原来那一日杨四他见陆大舌头不胜酒力醉倒,就急急忙忙得将桌上剩下菜肴用油纸一包,拿回来讨好杨从循。 之后四他果真如愿以偿,从杨从循那里得到一块碎银子,拿去买些滋味上佳的酒肉回来打牙祭。 这时却出了一个令杨四他始料未及的变故:往常只要在杨从循房中一拆开下酒菜外面包裹的荷叶油纸,不出片刻小狐狸胡三就会甩着他那条大红尾巴,从房梁上一跃而下。 然而那一天,杨四和杨从循在房里足足等了胡三大半天,直到掌灯时分,胡三他也没有来,也不知这位小狐仙到底干什么去了。 见胡三迟迟未至,杨从循他不免有些意兴阑珊,伸手取过几张荷叶将将酱肘子原样包好,之后与杨四一道随便吃了一点东西填了填肚子,就打水洗漱,准备卧床休息了。 被那个喷香的酱肘子馋了一白天的杨四见状只好偷偷咽了一口馋涎,冲着杨从循行礼,转身带上了房门,撇着嘴回自己住的下人房歇宿。 走着走着,杨四他突然一拍脑门,道一声:“不好!”。 整个下午,杨四他全部的心思都放在那个老齐家秘制酱肘子上面,把伙房里酒醉不醒的陆大舌头给忘到九霄云外了。 原本杨四是打算吃完杨从循犒赏的酒肉之后再赶回伙房叫醒陆大舌头,免得耽误其为书院众人准备晚饭。 哪承想这事情一耽搁就到这时节,此时陆大舌头他就算仍未睡醒,也会被前来伙房取食盒的夫役叫醒。 在杨四想来,耽误了做晚饭的陆大舌头多半会被为人严苛的伍山长叫过去毫不留情得狠狠训斥,说不定还会被伍山长扣罚月例的工食银。 这件事或多或少都与他杨四有关,谁让他上午与陆大舌头一起喝酒来着? 杨四他思来想去,觉得自己此刻还是别去伙房撩拨那个正在气头上的陆大舌头,先耐着性子等上几日,待陆兄他的火气消得差不多了,再上门赔个不是不迟。 一连几天,杨四他都未曾踏入伙房半步,这一日杨四他早晨起来打扫完马厩,又给牲畜备好了草料,一天的活就算忙得差不多了。 这时,杨四他又想起陆大舌头来了,心说都这都过去四五天了,想必陆大舌头心里的火气也该散得差不多了。 我今天何不去置办些礼物,拎上门找他陪个不是呢?这陆大舌头做饭的手艺虽说不怎来的,好歹也能蒙点荤腥解馋不是? 主意打定,杨四他转身出门,将出自己的私蓄,打了一瓶上好的白酒,兴冲冲得提到伙房来寻陆大舌头了。 谁知,杨四他却未能在伙房找到平日多半在此的陆大舌头。 见自己竟然扑了个空,杨四他赶紧去寻那个每日负责往学堂送饭的杂役询问陆大舌头的去向。 杨四他从那个杂役口中得知,这几日陆大舌头他每天忙忙火火得做完早饭后,就赶紧收拾整理伙房,之后就急匆匆得离开书院不知去向。 一直得等到日头偏西,陆大舌头他才会得急急忙忙得赶回来做晚饭。 得亏陆伙夫他做饭的手艺虽然不高,这做饭的速度却一点也不慢,总算是抢在书院散晚学前做得了晚饭,没耽误书院师生用餐,不然严苛的伍山长多半又要怪罪下来。 见那夫役也不知陆大舌头的去向,杨四他只好硬着头皮去敲陆大舌头所住的下人小院,看能不能从陆氏口中问出他的去向。 谁知杨四他才刚敲了几下门板,就听门后脚步声响,显然是房内正有人急匆匆得赶来应门。 只听门板“吱呀”一响,左半扇门扉向后轻轻一启,门板后面露出那哭得两眼通红的陆氏。 一见门口站得居然是杨四,那陆氏猛得一呆:“杨四哥,怎会是你?” 还没等杨四他开口表明来意,对面的陆氏猛得一拍巴掌,一下子拉开了屋门:“四哥快些请进,谢天谢地,我那家口子总算是有救了,四哥您快些去救救陆大舌头他吧!” 这下轮到杨四他发呆了:“陆大嫂你这是何意?陆大哥他到底怎么了?” 见杨四出声询问,陆氏她脸上顿时一红,扶着门支支吾吾了半晌,这才双手掩面:“唉,我这都是造了什么孽啊,你陆大哥他在外边……哎,真是羞死个人!” 原来那一日陆大舌头他因为在伙房酒醉不醒,一下子就耽误了做书院师生的晚饭。 因此事大发雷霆的伍山长不但派人将陆大舌头叫过去劈头盖脸得训斥一顿,还扣了他半个月的工食银子。 被山长扣了月银的陆大舌头心中自是一万个不如意,晚上回到家后,又因一些琐事和自己媳妇大吵了一架,当晚就卷起铺盖,一个人搬去伙房睡了。 等陆氏第二天起床之后,这腹内的火气也消散了不少,心说这夫妻间没有隔夜之仇,夫君他挣钱养家不易,如今又被山长扣了月银,正是怄气窝火之时,我也该多多迁就体谅他才是。 于是陆氏就动身去伙房去寻那陆大舌头,准备向陆大舌头低头服软,请他搬回家去住。 结果陆氏赶到伙房时,却发现门板上一对铁将军把门,陆大舌头他居然一早就出门去了。 见陆大舌头恰巧不在,陆氏也不疑有它,转身就回家去了。 只因整个观柳书院,除了杨四和杨从循,就没有不取笑他陆伙夫这个‘大舌头’的诨名的,大家和他陆伙夫之间的关系可不算融洽。 在杨四没来书院之前,陆大舌头他就算得闲也不喜欢在书院之内溜达,都是去马厩借一匹走骡套上车子,出城去赏景散心,顺便也能为伙房采买一些既新鲜水灵又价钱便宜的菜蔬。 见是陆大舌头出门,陆氏她叹一声来得不巧,心说郎君这一出门就不知何时方能返回。 若是回得晚了,还得抓紧时间操持书院师生的晚饭,多半今天是抽不出时间同自己叙话,看来只能明天再来伙房寻他了。 陆氏她一面想一面长吁短叹得转身回家去了。 等到第二天早饭过后,陆氏她再度前去伙房寻陆大舌头赔话。 一进伙房小院,陆氏她登时就是一怔,只见伙房两扇门板依旧紧紧闭着,上面还是那一位将军把门! 第三十一章 荒坟兔精(7) 上回书说到,陆氏第二天又去伙房寻陆大舌头回家,结果刚走到伙房门口,远远就望见一把铁锁将伙房两扇门扉锁得严严实实。 这下陆氏心里可犯起了嘀咕,心想昨日丈夫一早出门还可以说是出城买菜,可为啥今天又是一大早就不见人影? 这观柳书院连塾师学生带院公杂役一共就二三十号人,怎用得着天天出门买菜?这新鲜的菜蔬要是一时吃不完,放得久了岂不就蔫吧了? 当时陆氏就有心出门去寻陆大舌头,只是这裙下的一双小脚实在走不得远路,就算强撑着出门也追不上那拉车的骡子。 于是陆氏将心一横,回家取来一张小条凳,就这样坐在伙房门口等了起来,一直等到日傍西山,陆大舌头他才哼着小曲儿,打院外晃晃悠悠的回来。 见是丈夫回来,陆氏赶紧从小凳上站起,迎上前去截住陆大舌头,说自己这趟是专程请其回家去住。 据陆氏她回忆,那一天陆大舌头他看上去心情很好,也没有再提前天与陆氏合口吵架的事情,只是说自己眼下得抓紧时间准备书院众人的晚饭,等一会儿做中了饭就会回家。 说完陆大舌头就从兜里掏出钥匙,打开伙房门上的锁头,让陆氏先行进伙房把自己的铺盖卷抱回家去。 见陆大舌头言谈和蔼,陆氏她心中枯等一天的苦闷一下子就甩到九霄云外,心说别看大舌头他做饭的手艺不怎么样,这心胸倒真是宽广。 短短两日功夫就将之前所有憋闷不快全都抛之脑后,绝口不再提前天夜里那些不愉快了。 而且瞧他现在这副开心高兴样子,兴许是这两天在外面又找到什么挣点小钱的门路,能将前些日子伍山长发怒扣下的月银挣回来。 天可怜见,如今我家虽不说等米下锅,这日子也过得不宽裕,大舌头他如能再多一份进项,那真是再好不过。 于是陆氏她高高兴兴得进伙房抱起陆大舌头的被褥铺盖,转身回家去了。 等回到家中,陆氏她又将前些日子从娘家带回的一瓶喜酒取了出来,心想等陆大舌头他晚上回来,夫妻俩一起对坐着喝上两口,也好庆贺庆贺。 谁知当晚陆大舌头依约回到家后,一见媳妇端出的喜酒,这历来好酒的陆大舌头登时就皱起了眉头,冲着媳妇接连摆手说自己白天已经和人喝过酒了,如今倦极思眠,说罢就脱鞋上床倒头呼呼大睡起来。 见陆大舌头他果真累得不轻,陆氏登时就是一阵心疼,连忙上前给夫君盖上一床薄被,又四下里轻轻给掖了掖被角。 望着鼾声大作的陆大舌头,陆氏只觉得鼻子一阵发酸,心想郎君白日里累得不轻,夜里可能会起身索水,连忙转身去灶下取过一个灌满温水的高腰茶壶放在案桌上。 忙完这一切,陆氏她这才俯身吹熄桌上的油灯,拉过一床被,在陆大舌头的身旁阖眼躺下,同时心想自己夜里一定要睡得惊醒些,千万不可耽误了郎君喝水 只因陆氏临睡前心里有事,这一觉就睡得很不安稳,就在迷迷糊糊之间,陆氏她突然听见身旁的陆大舌头鼾声一听,开始“咿咿呀呀”得说起话来。 一听到陆大舌头开口索水,陆氏她登时就清醒过来,连忙从床上坐起身来,伸手去案桌上摸索那个灌满水的茶壶。 然而这茶壶仆一入手,陆氏她心下顿时悚然一惊,这时她已经听清了陆大舌头口里喃喃念叨的说辞。 据陆氏事后回忆,当时陆大舌头嘴里那套说辞的上下句之间内容完全不搭,而且不时还要“咿咿呀呀”得捏着嗓子凑腔调。 这绝不像是口渴要水,反倒像是他陆大舌头正在和什么人你一言我一句的对唱小曲儿。 陆氏在一旁越听越是害怕,她担心陆大舌头白天是让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给冲着了,如今那脏东西正变着法儿魇着自家的夫君。 想到这里,陆氏连忙用手去推陆大舌头。 谁知她这一推之下,陆大舌头立时住口不再唱小曲,稍稍沉默片刻后就换上一种十分惶急得口吻大声呼喊:“静官,静官?你这是要去哪里啊,静官?静官你等等我!” 只听陆大舌头他口中“静官,静官”得大声呼喊了两回,就十分失望得住了口,不一会儿,先前那阵呼噜噜的鼾声就再度响了起来。 见陆大舌头他再度沉沉睡去,陆氏也心事重重得躺下:“静官?这又是谁?听上去像是个文绉绉的男人名字,可自家夫君一个烧菜煮饭的伙夫为啥会认识这样的文人,他是书院里的秀才么?”。 等到陆氏她再度醒来之时,窗外的天色已经透亮,而原先在自己身旁躺着的陆大舌头也已起身去伙房烹制书院众人的早饭。 似乎一切都很正常? 可一想起昨晚那诡异的一幕,陆氏她登时就觉得心内一紧,连忙披衣起身。 在房外水缸里舀了些水匆匆梳洗一番,陆氏她掩上房门,离开了自家居住的小院。 陆氏她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暗暗思忖,心想待会儿自己一定跟书院里那几个杂役婆子多赔些小心,一定要问出那个静官到底是哪个书生! 谁知陆氏她一连问了几人,大家都摇头说并不认识一个名叫静官的书生。 就在这时,一个背着书箱,一边急匆匆得赶往学堂还一边不停打哈欠揉眼角的秀才从一旁经过。 一听陆氏她不停向众人打听谁是这个静官,那个秀才顿时就停下了脚步,一脸诧异得询问陆氏。 “陆家娘子,方才听你讲,你正在找寻一个名叫静官的秀才? 这就怪了,据我所知,整个观柳书院都没有一个名叫静官的秀才,倒是易县城西有家专门唱河北梆子的赵家戏班,那班子里有个唱旦角的小旦是叫静官的。” 当听到这个秀才说,这陆大舌头夜里喊的静官竟然会是一个唱河北梆子的小旦,陆氏她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原来自家夫君整日早出晚归并不是出门兼差挣钱,而是学人家有钱的大爷们捧角儿,竟然傍上一个戏子! 第三十二章 荒坟兔精(8) 书接上文,当陆氏从一个匆匆过路的秀才口中得知陆大舌头昨夜在梦中呼喊的名字竟然是一个唱河北梆子的小旦,还以为是陆大舌头学人家浮浪子弟去傍了戏子,一时间都羞惭的抬不起头来。 然而就在这时,那个秀才又在一旁颇为疑惑得开口:“可是陆家娘子你又是为何去寻那静官? 据我所知,八天前这个静官因为在唱戏时不小心踏错了台步,被台下的闲汉们起哄喝了倒彩。 最后是戏班班主领着全体戏子上台作揖赔情,这才了结首尾。之后静官他就被老班主绑在后台,用竹棍没命得抽打。 后来老班主一时失手,这一棍正敲在静官的太阳穴上,一下就给打死了”。 闻听那秀才说这个静官如今已是个死人,陆氏浑身上下顿时就筛糠似的颤抖起来,战战兢兢得冲那个秀才行礼。 “相公切勿跟民妇玩笑,这静官既然在八天前就死了?那为何我夫君这两天天天白昼出门去寻这个静官?” 听了陆氏的询问,那个秀才笃定得摇头道:“陆家娘子休要与学生说笑,那戏班的老班主见失手打死了静官,生怕有人再走露了风声,当天夜里就来我家开的木器作坊里砸门置办棺木。” 听那个秀才说,只因他家铺子里并无现成寿材,而那老班主又急等着给静官出殡下葬,最后用多一倍的价钱将城东王村一户人家新订的一口连外漆都未曾走完的薄木棺材抬了去。 最后那个秀才冲着陆氏一拱手:“还请陆家娘子熟思,如不是打死了人急等着下葬,那老班主怎会如此匆忙得置办寿材?” 见那秀才信誓旦旦得保证那个唱河北梆子的静官确实已死,如今连尸首都下葬了,陆氏这才相信自家夫君是被鬼魂纠缠上了。 只是陆氏她乃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之辈,就算得知实情也无计可施,只能行礼谢过那秀才据实相告之恩,之后抹着眼泪哭哭啼啼得回家了。 等到晚间陆大舌头从伙房做得晚饭回来,陆氏她先是打开房门将陆大舌头迎进门来,之后就站在一旁伺候他陆大舌头解衣脱靴。 趁着这个机会,陆氏她旁敲侧击得询问陆大舌头这几日白天到底外出做什么去了,是不是去见了一个人? 不料想,陆大舌头他一听陆氏动问他白天行踪,登时就焦躁了起来,扭身甩开身旁帮助解衣脱靴的陆氏。 这嘴里还气哼哼得宣称自己白天外出自有要紧事做,无论干什么事见什么人,都与陆氏你这个在房内操持内务的妇道人家无关。 见陆大舌头发怒,陆氏她也不敢继续追问,只能假意冲着陆大舌头笑称自己只是一时好奇,既然夫君你不让过问,那为妻今后就不问了,这才勉强安抚住那个火冒三丈的陆大舌头。 这一晚,陆氏她依旧满腹心事得躺下歇息,果然又在半夜时分听到陆大舌头捏着唱腔咿咿呀呀得说梦话。 见自己夫君当真是被鬼物迷惑,陆氏她心里是既怕又惊,可又不敢当着鬼物的面哭出声来,只能悄悄得躲在被子底下偷偷抹泪。 好容易熬到天明,陆大舌头就和没事人一样翻身起来,照常去伙房做早饭。 这陆氏正在家中抹泪哭泣,忽然就听到门口有人拍门询问陆大舌头是否在家,陆氏赶紧收拾打理一下仪表走出来应门,这一开门才发现是杨四他提着礼物,满脸堆笑得站在门外。 这下陆氏是喜出望外,赶紧敞门将杨四往屋里让:“四哥快些请进,谢天谢地,我家那口子总算是有救了,四哥您快些去救救陆大舌头他吧!” 原来陆氏她一早就从陆大舌头的口中听到过杨四的大名。 前些日子,杨四他经常与陆大舌头一起喝酒聊天。 有一回,陆大舌头他借着酒意,张口询问杨四。 “兄弟莫嫌哥哥多嘴,有句话哥哥一直藏在肚子里多时了。记得初见兄弟那回,上午还是被人用板车气息奄奄的载来,怎么进了杨秀才的房中还不出两个时辰,兄弟你就能自由下地,健步如飞了呢?” 那时节杨四也喝了不少酒,于是乘着酒兴,杨四就把他路上是如何用尿水泚了一个古瓮,以至于惊动了藏在古瓮中的鬼虫,被其一路尾随相害,最后动弹不得的事情添油加醋得说了。 末了,杨四他还得意洋洋得一拍胸脯,跟陆大舌头吹牛。 “多亏了我家杨少爷在来易县路上结识了一个十分有本领的法师。这胡三法师一出手,登时就降住了那个附在我杨四身上作害的骷髅鬼虫,这才保住了我的一双腿脚。” 不得不说,杨四他这人很有说故事的天赋,这个‘胡三勇斗骷髅虫’的故事经他的嘴一演绎,把个陆大舌头听得是如痴如醉,之后更是得空就跟旁人吹嘘卖弄,就连向来足不出户的陆氏都从邻居婆子那里听了一耳朵。 得亏杨四他始终牢记着杨从循的告诫,并没有在人前把胡三他其实是一头红毛狐狸的事情说了出来,这才没有在观柳书院当中引起轩然大波。 从始至终,陆大舌头他一直认为这个胡三是某个不愿透露姓名的高人所使用的化名,决计想不到胡三竟然会是狐三! 这一日,陆氏她听门外来人居然自承是那个经常和自家夫君一起喝酒的杨四,登时就开门冲着杨四深施一礼,开口拜求杨四他去请这位本领高强的胡三法师出手收了陆大舌头身上的鬼物。 听了陆氏的恳求,杨四他先是皱着眉头沉吟了片刻,接着就一拍胸脯冲陆氏大包大揽道:“嫂嫂切勿担忧,此事就包在杨四的身上,小人这就去寻胡三法师来降妖捉鬼。” 说完杨四他冲陆氏施礼告辞,接着就转身出门了。 然而杨四他一边往回走,一边在心里暗暗寻思。 “陆大舌头他要真是被鬼物缠身,请胡三出手降伏多半不难;可要是陆大舌头嘴里这个静官不是什么鬼魂而是好端端一个大活人,那让胡三他如何下手收伏? 再说那个戏班班主失手打死了人,这都惹出了人命官司,而那戏班之中一个报官的没,居然就这样眼睁睁得看着班主将静官悄悄盛殓下葬,难道这些人就不怕将来东窗事发,与失手伤人的班主一起吃挂落吗? 这分明与常理不符!不行,此事万万不可莽撞,待俺杨四前去,先摸一摸这个静官的底细再说。” 主意打定,杨四他转身去了书院学堂,按照陆氏的描述找到那个家里开着木器寿材铺的孙秀才,之后又在孙秀才的指点下,找到了那个静官生前所在梆子戏班。 谁知杨四他这一去,竟惹出好大一场风波,有分教:陆伙入魔,泥叶翻成酒菜;胡三降妖,烟火直冲坟窟。 预知后事如何,须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章 荒坟兔精(9) 上回书说到杨四他为了祛除陆大舌头身上的鬼物,一路辗转打听,终于寻到了那个静官所在梆子戏班。 杨四他打小就喜欢在下役使仆之间打探稀奇古经,这如何引人打开话匣,将自己感兴趣的内容和盘托出的本事自是练得精熟。 那一天,杨四他没费多少力气,就用一壶好酒外加两个炒菜的代价从一个帮戏班子看棚喂马,操持诸般杂务的小厮嘴里问出了事情的原委。 然而出乎杨四意料的却是,据这小厮所言,那个唱小旦的静官前些日子真的是被老班主失手打死。 如今就埋在城外的一处乱葬荒坟之中,若是细论起日子,应是刚刚过了头七! 杨四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个瞧上去年岁不大的小厮不但对静官的死因知之甚详,甚至根本就不把静官之死当成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仿佛前些日子老班主失手打死的不是什么活生生的人,而是戏班子里一头拉车驮箱的驴子一般,说一句‘视人命为草芥’都不为过。 杨四他心说这戏班众人难道尽是些劫道拦路的土匪强盗托名伪装不成,要不然怎会如此得草菅人命? 就在杨四他私下里疑神疑鬼之时,那个小厮却自己将事情的原委原原本本得讲了出来。 “说起来那静官也是个苦命人,只因他家乡遭了一场旱灾,地里颗粒无收,那静官的爹娘实在无力养活他们兄弟四人,这才将静官他卖给俺们班主做徒弟,换了十两银子挣扎求活。” 原来这花钱买来的徒弟却与寻常那些行过拜师之礼,蒙恩师收录门墙的徒弟大有不同。 只因这唱曲做戏的班子,向来讲究‘念唱坐打’诸般功夫,这‘念唱坐’还则罢了,可‘打’字流的功夫却十分考校一个戏子的基础功架。 若想扎得一身好功架,这学艺的徒弟从小就得忍着莫大的苦痛,天天一丝不苟得练习扎马下腰,就算疼得涕泪横流也不敢稍懈。 只有趁着年岁尚轻筋骨酥软骨缝未曾完全长合之时将一身筋骨全部拉开,这身功架才扎得出来;若是徒弟年岁大了筋骨一硬,这功架可就扎不出来了。 这孩子都是父母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又能有几个能忍心看自家孩子吃这般苦楚? 因此在旧时戏班之中,真正磕头拜师的徒弟绝少,绝大多数徒弟都是年纪轻轻就被师父使钱向其父母买来。 在银钱过手之时,做师父的会同徒弟父母写明一纸生死契,上面注明从今往后,师父不但教授徒弟一身艺业,就连今后的伙食衣衫也全一力全包。 而当徒弟的也要把师父当成至亲长辈一样孝养,在学艺途中生死各安天命,纵使挨打挨骂也不能有半句怨言。 那静官当年在拜老班主为师之时,也曾签押过生死契,所以这老班主见自己失手打死了人,也只是买了一副棺材,将静官盛殓发送之后就不闻不问了。 有那张生死契护身,这种人命官司就算是闹到官府衙门,也判不了戏班班主的罪责,因此戏班众人混不把此事放在心上,让杨四一问就全盘托出。 杨四他却不料这静官之死一事确实属实,那一日站在戏园门口呆怔了足有半晌,最后恨恨一跺脚。 “如今来都来了,总不能就这样回去。唯今之计,也只能按照那戏班小厮的指点,去城外静官的新坟上走上一遭再说。” 话说杨四他翻身上马,不多时就在城外十里一处荒坟乱葬的土丘上寻到了静官的新坟。 然而当杨四他赶到坟茔之前却大吃一惊。 只见一辆由一匹健骡套着的马车随意得停在离那座新坟十几步远的地方,这拉车的骡子被一条缰绳松松垮垮得系在旁边一口还没来得及入土的陈旧棺材的棺盖上。 而陆大舌头他正满脸堆笑得斜倚着那个既无碑铭也未栽树的新土堆,这嘴里一直“咿咿呀呀”得唱着小曲儿。 陆大舌头他不时还从身前一个不知从哪里寻来的一只破花碗里抓起些用烂草树叶黄泥裹成的团子,塞入口中就是一阵“咯吱咯吱”得大嚼,就好像正在吃什么珍馐美味一样。 见陆大舌头他当真被鬼物迷惑,杨四就觉得额头之上冷汗汩汩而出,再也不敢托大,拨马回身冲着观柳书院的方向就跑。 这才有了之前杨四一见散学回房的杨从循就大喜道:“少爷你可回来了,你快请胡三爷去看看陆大舌头他吧,出大事了!” 听了杨四的叙述,杨从循也是额头青筋乱跳。 “这陆大舌头竟然真被静官的鬼魂给缠上了?那泥土树叶岂是人吃的东西,再这样下去,陆大舌头他岂还有命在?只是这胡三弟向来神出鬼没行踪不定,眼下你我该去何处……” 就在杨从循皱着眉头说到“该去何处”四字时,只听背后传来胡三他三分慵懒七分促狭得声音。 “既是不知何处去寻,那哥哥你也不必费这个劲了,小弟这就前来就教便是。” 杨从循和杨四闻声顿时转身向身后看去,就见小胡三正一脸贱笑得立在杨从循身后两尺来远的地方,这爪上还一上一下得抛着一枚蚕豆大小圆滚滚黑溜溜的物事。 见杨从循他俩转过身来,小胡三笑嘻嘻得举起那只空着的爪子,放在嘴边“嘘”了一声。 “事情的原委胡三我业已知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是进屋详谈为妙。” 说着小胡三扭身一甩大红尾巴,蹦蹦跳跳得闪身钻进了杨从循的卧房。 片刻之后。 “哥哥你先稍安勿躁,想驱除那个附在陆大舌头身上的鬼魂不难,只不过此时这陆大舌头身边却有一个成了气候的妖物颇为棘手,想要一并料理它就得从长计议,多准备些措置才行。” 说完,胡三就把先前在爪子上下抛掷的‘黑丸’丢到案桌之上:“哥哥你且看,这又是何物?” “这是?” 杨从循他依言上前用手指轻轻得捻了捻那‘黑丸’,结果发现此物外松内实,这表面摸上去似乎还颇有些坑洼不平之处。 杨从循他皱着眉头苦想了好一会,最后还是摇头放弃,扭头用求助的眼光望向杨四。 见是少爷动问,杨四他走上前去,用三根指头将那‘黑丸’稳稳得捏了起来。 只见杨四他用手指稍稍一捻那枚‘黑丸’,这脸上神色登时就是一动,连忙又举起那‘黑丸’,送到鼻前轻轻一嗅,接着就一甩手将那‘黑丸’扔到了地上,嘴里“呸呸”连声,伸手一指旁边那抱着肚子,正嘻嘻哈哈得在地上打滚的胡三。 “好你个毛团,恁地作耍戏弄俺们,这分明是一粒晒干了的兔子屎!” 第三十四章 荒坟兔精(10) “哈哈哈哈哈,杨四哥说得极是,这就是一枚干透了的兔子屎。 如果我胡三所料不差,那个在背后‘作弄’陆大舌头的妖物,正是一个成了精的大兔子。 不过要说是‘作弄’也有些冤枉它了,依我看,那个大兔子之所以会找上陆大舌头,八成是想报恩!” 一听胡三说那个藏在一旁弄鬼的兔子精居然是找陆大舌头报恩,杨从循主仆登时就瞪圆了眼睛。 “兄弟你休要玩笑,这报恩哪有喂恩人吃黄泥树叶的?如果这样都能算是报恩,若是要来寻仇,那又该是何等动静?” 听了杨从循的疑问,胡三一骨碌从地上坐了起来,脸上这嬉笑玩闹的表情也一扫而光,以一种十分罕见的严肃口吻向杨从循解释。 “哥哥这话说得不错。只是那世间万物,但凡面生有孔窍者都因向往天地大道而刻苦修炼,指望能有一天得脱凡蜕身登仙界。 这其间难免有一些既不通人情而又自以为是之辈胡乱修炼一通,到头来不但坑害了别人,自家也会就此走上歧路。” 听胡三讲,这修炼登仙一途,向来分正邪两途,像他胡三这样入世修炼,在人世间寻觅天赐的机缘,临机处事之时处处与人为善的精怪都是走正途的精怪,将来若能成功,便是地仙。 而那些为一己私利,行事全无规条布勒,为得利不惜害人性命,甚至还有躲在坟茔之中,靠吸取尸骸上附着的幽怨戾气修炼的精怪,就是走得邪途,将来炼成的就是鬼仙或者邪仙 听胡三所讲,这凡间之精怪若想登仙飞升,无论正邪,都必须经过‘三劫’考验,也称‘三灾’。 原来这修炼登仙之道,乃逆天非常之举,需侵夺世间之日精月华方可成功,故修炼者多为天地大道所不容,往往有重重考验颁下,渡过者考验方得登仙证道,渡不过者就此绝命。 或言,精怪成形修炼后凡三百年,自天上降下九天玄雷劈之,为三灾之首,曰‘雷劫’。 渡劫者须得明心见性,提前寻妥善之处避过,方得万全。 ‘雷劫’后五百年,有‘阴火’自足底涌泉穴下烧起,沿经络直达中腹泥垣宫,为三灾之二,曰‘火劫’。 渡劫者须提前于丹田泥垣宫处凝出金丹,而后沿‘阴火’所经之脉络,以金丹之力反复淬炼,方能在‘阴火’燃起之时,运起金丹之力相抗,以免焚身之祸。 再五百年,又有罡风自囟门吹入六腑,过丹田,穿九窍,受劫者骨肉就此消解,无法硬抗,曰‘风劫’。 渡劫者须在此前将精魂凝做神胎,于罡风起时,使神胎自额顶天目处脱出,自此抛却凡胎,方可渡劫登仙。 听胡三讲,这‘三灾’中的火风两劫皆从渡劫者自身体内而生,故避无可避,须得使出真功夫全力相挣才有一线生机。 而‘三灾’之中‘雷劫’却是自天上降下天雷劈打,这劫必从天上而来,故而有一些取巧避劫的法子可想。 “而这些取巧避劫的法子之中,最有可能也最容易实现的法子,正是那沾了天葵的骑马布(月布带俗称)! 故老相传,这天上雷部正神最恶这等秽臭不洁之物,炼妖之怪若能在雷劫来临前寻一块粘上天葵的骑马布顶在头上,天上的雷神恶脏,这雷就劈不准了。” 听了胡三的解释,杨从循两人顿时恍然大悟,原来胡三口中的报恩,正是那修炼邪道的兔妖为避即将到来的天劫,而借去陆大舌头媳妇在树林中方便之时解下的月布带! “那一日,我听杨四哥说那陆氏在林中小解时丢失了换下的骑马布,就疑心是有妄图渡劫的妖精将其悄悄借去,因此胡三我连夜就动身去那片小树林中查看。 天幸此时距离陆氏解手方便之时不长,而我胡三又生得一只好鼻子,这才在树林中找到陆氏她白天方便之处,而后我就在附近发现了不少这东西。” 说着,胡三用手指了指方才被杨四丢下的‘黑丸’。 “那附近既然有这么多兔子屎,显然就是一只成精了的大兔子偷走了这条月布带。 而兔妖正是那些喜欢打洞躲在坟茔中吸取怨戾之气修炼的精怪之一。 依我看,这只兔妖八成是将自己躲避天雷的地方选在了静官他的坟丘之内!” 听胡三说,那兔妖既然借了陆氏的骑马布,又选静官的新坟来藏身,那陆大舌头和静官都可以算作是这兔妖的恩人。 那兔妖不来报恩还则罢了,如要报恩,就必须将陆大舌头和静官的恩情一起都报了,而整件事情的问题都出在这里了! 陆大舌头的恩情比较好报,那兔妖常在坟丘之中钻来钻去。 只要在地下悄悄打洞,拱破一处陪葬品丰厚的大户人家祖坟,从陪葬的金银财宝之中,随意拣选几件丢在陆大舌头家中,就算还上了这借骑马布的恩情。 问题其实出在静官身上,这个含怨而死的小旦的恩情十分难还,无论兔妖给他衔来多少金银陪葬都无济于事。 好巧不巧的是,那几日陆大舌头正因陆氏她在树林中丢了月布带,而疑心自己媳妇与别人有了私情。 然而这种见不得外人的猜疑又无人可以诉说,就只能悄悄憋在他陆大舌头的心里。 那个静官又是一个从小就被父母卖给班主做徒弟的苦命人,动不动就要因功架扎得不好而受班主的呵斥责打,也十分想找一个能认真倾听自己心声的听众。 于是这只兔妖就奔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念头,从中间帮心中有话却找不到人倾诉的陆大舌头与静官牵线搭桥。 在那兔妖看来,经过自己从中这一番操持,这陆大舌头和静官都找到自己渴求的那个可以倾吐心声的对象,这两人的恩情自然就算是报了。 就算陆大舌头他最后因静官的附身而死……那也不是什么坏事,这样他俩今后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互相倾诉知心话了。 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只兔妖的确是在报恩,不过这恩它显然是报错方向了,其如此报恩的后果也是灾难性的。 第三十五章 荒坟兔精(11) 书接上文,经过胡三的一番解释,杨从循与杨四两人这才知道陆大舌头迷情入魔的根源居然是一只抱着报恩之心,好心办坏事的大兔妖。 然而眼下并非继续纠缠那兔妖为何要如此报恩的时机,再这样拖延下去,陆大舌头他就要被自己吃下去黄泥树叶给涨肚坠死了。 这时就见小胡三他胸有成竹得一挥爪子。 “人说谎,鬼吃泥,非是胡三我故意见死不救,而是陆大舌头他如今入魔已深,如不能令其哇哇大吐出几口黄泥,他是不会相信我等所言。 如今陆大舌头他泥也吃了,该我们出手捉妖救人了。” 说完,胡三他猛地一抬头,交叉揉搓着爪子冲着杨从循:“嘿嘿”贱笑道:“只可惜胡三我眼下还有几样得用的东西不凑手,怕是要劳烦哥哥你多多破费。” 说罢,小狐狸又扭头看向杨四:“如要一举成功,非得杨四哥一起跟着出一把子力不可,不知……” 胡三他话刚说到一般,杨从循就佯怒开腔道:“好个毛团,恁地狡猾,话里话外都想骗哥哥我的银子!” 然而这一句脱口后,杨从循自家却绷不住了,只得摇头大笑。 “行了,哥哥我也不跟胡三你搞这些弯弯绕了。你我既以兄弟相托,今后有话且当面直说不妨,再整这些虚头巴脑的就是自外了。” “嘿嘿嘿,多谢哥哥体谅。那我们就先这样……再那样……” 一个时辰后。 在易城西北十里一处方圆二三里大小的乱葬岗子上,正有两人鬼鬼祟祟的躲在一处老坟丘后面,探头探脑得向外张望。 令人啧啧称奇的是,就在其中一人背后,还趴着一只两三尺长,哈巴狗儿模样的红毛狐狸。 此刻那狐狸用后腿踩着这人的脊背,两条前腿搭载他一侧肩膀上,将脑袋从这人的头顶上方探出去,贼兮兮得左右张望,屁股后面那一条火红大粗尾巴就像荡秋千一样,一左一右得甩来甩去。 “甚好,甚好。既然陆大舌头他还没有套车返家,那就说明那个兔妖眼下正躲在坟洞中替他和静官两个沟通阴阳牵线搭桥,眼下正是将其一网打尽的时机,待会儿哥哥你们按原定计划行事即可……动手!” 这“动手”两字一脱口,趴在杨从循肩头的胡三将身子猛地一缩,而后双腿在杨从循背后狠狠一蹬,一个空心筋斗蹿向两丈开外那个正咿呀哼唱小曲儿的陆大舌头。 那陆大舌头正倚着身下土坟,迷迷糊糊得唱曲儿,忽然就觉得左前方一个大土堆后面突然蹿出一个火红色影子,奔着自己的脑袋直直的飞来。 还没等陆大舌头他反应过来,就觉得自己的脑袋猛地一沉,似乎有一个沉甸甸毛茸茸的口袋挂在自己的脑袋之上。 陆大舌头他一惊之下,正想开口喊叫,就听“吥”的一声,这大张的口鼻之内,突然就涌进一股熏人欲呕的臭气。 陆大舌头他吃了一吓,下意识得倒抽了一口凉气,登时就将这股灌入口鼻的臭气原封不动得吞下肚去。 自不消说,这是小狐狸胡三再跳到陆大舌头头上时,临机应变,放出一个克敌制胜的臭屁。 想那胡三之屁,岂是寻常之气可比?之前杨四只是让这屁从脸前擦过,既已熏得扶床起身哇哇大吐。 如今陆大舌头他可是将这屁原封不动吞下,登时就呛得他一翻白眼,满口白沫得翻倒在地。 话说胡三他一个屁灌倒陆大舌头之后,立时从其身上翻身跳下,绕着陆大舌头身后那个新土堆,疾疾得兜了一圈。 就听小胡三他兴奋得大喊一声“有了”,接着俯身探爪在新坟一侧离地四五寸高的地方轻轻一拨,随着一层薄薄的浮土落下,那里显露出一个碗口大小的黑洞! 见是兔妖藏身的坟洞已被胡三找到,杨从循和杨四两人连忙从藏身的坟包后面跳出,这手里还提着先前胡三吩咐准备的一大堆铁制物事,就这么滴沥桄榔得赶了过来。 见胡三一举成功,两人都是兴奋不已,杨四他更是主动请缨道:“胡三哥,这便是那兔妖藏身的妖窟么?且待小人去寻一把铁锨挖它出来!” 却不想,胡三他闻言顿时大笑摇头:“杨四哥莫要心急,常听人言这‘狡兔三窟’,依我看,这坟包附近必然还有其它出口,这要是一一掘开,那得挖到什么时候去?” 说着,小狐狸回手在自己的红毛尾巴里摸索一阵,掏出一截三寸来长,上面还钻了几个线香粗细小眼的竹管。 就见胡三他拔出竹管一头的塞子,倒转竹管向爪上轻轻一磕,控出一截通体焦黑的炭块。 只见胡三用塞子塞好竹管,俯身捡起那截炭块托在爪心,而后嘴中念念有词,顿时就有一缕麻线粗细的青烟从炭块上飘出。 杨四先前曾听杨从循讲过其与胡三在内王村捉缢鬼博花红一事,心知从寄魂木上飘出得这股青烟定然是那个内王村的缢鬼王士廷无疑。 就见那股青烟从炭块上飘起后,居然像一条昂首吐信的毒蛇那样直立起来。 在冲着胡三‘点了点头’之后,那缕青烟向下一弓,顺着胡三方才掏出的黑洞,钻了进去。 “哇,这里面弯弯曲曲的,看来有不少名堂啊? ……呦呵,居然把骑马布铺在棺盖上面,而后在棺材板子上啃出一个洞来躲在里面?这方法亏你想得出来! ……我说什么来着果然有后门吧,幸亏我早有准备!” 只见胡三他闭着双眼,用爪子托着那截不停往外飘出细缕青烟的炭块,这嘴里时不时就会嘻嘻哈哈得点评几句,就像是正在看一场实景视频VR秀一般。 我说这篇灵异小说还能不能行了?成天有这种奇奇怪怪的东西混进来,说好的吓人一跳在哪里? 话说胡三在缢鬼王士廷的大力协助下,将坟丘内部盘旋曲绕的洞窟挨个趟得明白。 而后让杨四把几个新从附近猎户那里买到的捕兽夹子(杨四手里那些铁制物事)逐一下在那些王士廷探出的坟洞后路之上。 之后胡三将炭块原样放回竹管中收起,接着就伸爪入口,将嘴里噙着的火灵石摸了出来,再从杨从循手中接过一把干草,用指甲来回抠唆那块火灵石,将扣下来的赭红色粉末细细得逗在干草之上。 最后,小胡三一晃爪子,喝一声“起”,只听“嘭”得一声,一个核桃大小的火团从胡三爪上的干草把上蹦了出来。 胡三他见状满意得点点头,将燃着的草把放在自己最先掏出的洞口处,而后倒转过身,抡起身后那条又粗又蓬的红毛尾巴,像把蒲扇一样一左一右得冲着草把扇了起来。 只见一股红褐色的浓烟从草把上冒了出来,“呼呼”得灌进那个黑幽幽的坟洞之内! 第三十六章 荒坟兔精(12) “兵法有云:凡火攻,必因五火之变而应之,火生于内,早应之外;火起于静,待观勿动;火形于外,候时乃发;火尽其力,可从乃止;上风助势,下风相害。” 只见小胡三他脊背向天四肢着地,这身后的红毛尾巴就和被人全力蹬动的水车叶轮一般,呼呼得转个不停,直催的那草把上冒出的浓烟不间断得往坟洞之内猛灌。 胡三他一边运尾催烟,一边在嘴里嘻嘻哈哈得吊着书袋。 “又云,月在‘箕,壁,翼,轸’四宿,皆风起之日。今天是七月初五,月在翼宿,且有我胡三亲自扇出的仙风助势,必可烟火破敌!” 胡三他话音刚落,就听新坟背后“哗啦啦”一阵土响,紧接着就是“咔”得一声金铁交鸣的脆响,顿时有一阵“咕咕咕咕”得哀鸣声远远的传来。 小胡三闻声立时就从地上蹿起来,先是欢呼道:“逮住喽!”,接着就纵身向土丘之后蹦去。 见逮住了坟内炼邪的妖物,杨从循和杨四也起身紧随胡三往坟丘后面抄去。 刚刚转过土丘,就见一只双眼赤红,从头到尾一水纯色白毛的大兔子被先前杨四设下的一个捕兽夹子夹中了右后腿,此刻正蜷缩在地上“唧唧咕咕”的嘶鸣。 这时就听胡三一声欢呼:“哥哥你快看那里!” 杨从循他闻言顺着胡三指出方向定睛一看,只见一条污秽不堪的月布带,正静静得扔在离那个踩中陷阱的兔妖三尺远近的地方。 “好极,好极。眼下陆氏丢却的骑马布也找到了,这下可是兔赃并获,敢问你这只躲在坟窟窿里吸阴炼邪的大兔子还有什么话好说?还不速速授首入锅,给我胡三当一顿美餐?” 说完,胡三他流着口水,扭头望向杨从循:“哥哥你待会想怎么吃?咱们是冷切还是红烧?” 还没等杨从循他回过神来搭腔,从几人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细声细气的男子声音:“诸位朋友且慢动手,我胡天保有话要说。” 杨从循闻言转身,就见身背后不知何时来了一位身穿绣花锦袍,头戴一条挑花点翠上饰一颗蚕豆大珍珠抹额,面容生得唇红齿白,这模样颇为动人的俊俏男子。 只见那名男子抬手一指那只蜷缩在地上的大白兔子:“这本是小神养在身边摩挲把玩的一只白兔,不意小神前些日子一时贪杯醉倒,被此孽畜趁机逃出府邸,躲在此处炼邪为妖。 小神本欲亲自出手清理门户,只是可怜这孽畜已跟随我百十余年,这一身修为积累不易。 且喜此番幸未曾铸成大错,故而恳求上仙看在它是初犯的情形上,高抬贵手放其一马,就此卖我胡天保一个面子可好?” 小狐狸胡三听了来人一番话语,抬起一只爪子挠了挠下巴,这眼珠骨碌碌一转。 “居然还是咱胡三的本家?那就不妨顺水推舟做个人情吧。只是这回为擒此兔精,我们哥几个着实花费了不少,不知尊神你可否……” 胡三话刚说到一半,对面那个华服俊俏男子一声轻笑便接过了话头:“这是自然,小神岂有空口向人讨人情的道理?” 说着,那男子举手解下额头上系着的珍珠抹额,一抬手远远得抛给胡三。 “小神此行来得仓促,未曾随身多带什么人事。 这条珍珠带子随我多年,粗粗算来也能值得几文,更兼有一点増情固爱的好处,若是将此物与那心仪的人儿佩了,假以时日便可种下情根,终可盼两情相悦之日。 今日小神就将此物赠与上仙,以此换那孽畜一条命可好?” 见那人随随便便得将头上的珍珠抹额丢了过来,胡三他像是不敢相信似的双爪齐出接住那条扔过来的抹额,将其小心翼翼得托爪上仔仔细细得察看。 小胡三他一脸严肃得捧着那条珍珠抹额来回研究了片刻,末了又将鼻头贴在那抹额上深深一嗅,紧接着就是一声兴奋得大吼:“赚了,赚了!居然是真东西?这下我胡三可发大财了!” 据事后杨从循回忆,就在小胡三他大吼“赚了”得那一瞬间,杨从循觉得自己眼前猛然间蹿出一条左右摇着尾巴的哈巴狗,正绕圈围着对面那个华服男子不停得拱手讨好。 只听一阵三分肉麻七分谄媚的声音远远传来:“老板您真大方,这出手!这风度! 没说的,我胡三对您扁扁的服! 都怪我那人类伴当不知轻重,一时失手,这才误伤了兔兄,要不要我胡三去给兔兄找一位专治刀枪棒伤的大夫?” 小胡三正说得唾沫横飞,却见那华服男子举起一只白皙光滑的手轻轻一摇:“些许小事就不用烦劳上仙了,天保自家料理得。” 说罢,那男子仪态优雅得一掸袍袖,款款行到陷阱一旁,俯下身子用手轻轻一拂,那夹在兔妖后腿上用精铁打制的夹子登时像是被削铁如泥的宝剑砍过一样,“哗啦”一声碎成两半。 接着,那男子再度躬身抄起那只兔妖,又用另一只手在兔妖被兽夹夹出的伤口上轻轻得一揉。 正在不停“咕咕”嘶鸣的兔妖顿时就像被一团棉絮塞住喉咙一样安静了下来。 这时小胡三谄媚得声音又响了起来:“老板您这手正骨疗伤术使得真俊!老板您现在就带兔兄走吗? 需要我用快马套车帮您送回家么?胡三我在本地颇识得几位菜农,敢问兔兄他可是想吃本地最好的胡萝卜么?” 就见那男子怀抱白兔,回身冲着一脸殷勤之色的小狐狸轻轻笑道:“区区小事,上仙不必如此挂怀。” 说完“挂怀”二字,那男子还特地两手交替得抱着白兔,分别冲着胡三抖了抖两只空荡荡的袖子。 “如今天保身上已是两袖空空,实在拿不出半点能入上仙法眼的人事,上仙就是继续缠着天保也无更多好处,还请上仙放天保与这孽畜自去安置。” 说罢,那男子扭头冲着杨从循和和杨四分别点头致意道:“多谢几位言出法随,小神这便携此孽畜去了,你我他日有缘定当再会。” 说完,那人一甩袍袖,就这般飘飘然去了,只留下看得目瞪口呆的杨从循主仆以及一个正一脸贱笑抚摸手上珍珠抹额的小狐狸守着身旁地上那个双目紧闭正不停吐着白沫的陆大舌头。 第三十七章 荒坟兔精(13) “嘿嘿嘿嘿,居然是胡天保的结缘宝带?发了,发了,这趟从家里出来,居然得到这么有来头的宝贝,这下回家可有东西可以交差了。” 话音刚落,小胡三的眼珠骨碌碌一转,转身谄笑着捧起那条珍珠带子凑到杨从循身边。 “按照我们仙家的规矩,这趟所得的收获,咱哥俩一人一半儿。不知哥哥你可有想表达心意的可心人儿?需不需要胡三我戴着这条带子去帮哥哥你跑这个腿儿?” 谁知小胡三他不说还好,这话仆一出口,杨从循顿时就像是被蝎子蛰了一样,蹭得一下往后跳出三尺来远,两只手直摆得扇风也似。 “多,多谢兄弟美意,哥哥着实用不上此物,你我兄弟之间还分什么一半?这东西全归胡三你就好!” 见杨从循绝口不要这结缘宝带,胡三脸上的笑意更浓,当下就美滋滋得将这带子比照方才胡天保佩戴时的模样,往自己头上扎去。 只不过胡三他的脑壳较之胡天保可足足小了三圈还多,人家戴上是抹额,他戴上好似一顶方巾,真是有说不出的古怪。 这时就听杨四他在一旁气哼哼得开口:“少爷你倒是大方,就算少爷你用不上这条带子,先从胡三爷那里借过来,让我杨四用用它可好? 这家里人谁不知我杨四对来凤儿的心意?只是来凤儿她一向在奶奶房里当值,而杨四我又在外房里忙活,两下里绝少见面,这才好事难谐。如能有这条带子为媒,那就不愁……” 杨四他正絮絮叨叨得抱怨,突然就听杨从循大喝一声:“住口!” 接着杨从循他用手一指杨四:“好个蠢呆才,你可知道那胡天保是甚人,就敢用他的东西? 你杨四要真有这份真心,我就替你出面求我爹寻个可靠的婆子去探一探那来凤丫头的口风。 若是人家也有此意,我家就豁出去倒陪些嫁妆,将那丫头嫁与你杨四,也算成全一桩好事。” 说着,杨从循突然恨恨得在地上跺了一脚:“你杨四要真用了那胡天保的结缘宝带,那才是自家挥刀斩断这与来凤儿之间的情丝!” 杨四不意杨从循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登时就是一呆:“听少爷你的意思,方才那胡天保竟是个胡吹大言之辈,这结缘宝带其实并无结缘之能?” “却也不是,只是用这条带子结下的缘分……唉,我还是跟杨四你从头解释吧。说来也巧,这也是我从那本《子不语》上看来的故事。” 据说此事约莫发生于顺治年间,话说那年有一位姓李的年轻御史按例巡行福建。 谁知当地竟有一名唤作胡天保的男子,因为喜爱这位李御史的相貌,多次在御史升堂查案时,混在堂前旁听的百姓当中悄悄窥视。 直到有一天,这个胡天保想去衙门后院的厕所中潜藏偷看御史如厕时,被附近巡逻的官差捉住,之后扭送给御史亲自审问。 在大堂上,胡天保不但对自己所作所为供认不讳,甚至还当众吐露其爱慕御史的心意。 因此,胡天保被大发雷霆的李御史以‘断袖之癖,龙阳之好,分桃之情,皆逆人伦;而今又现窥厕之嗜,此等劣行,耸人听闻,伤风败俗,其罪当诛,绝无可赦’的罪名吊死后衙一棵枯树之下。 过了一个多月,居住衙门附近的乡民在夜里梦见一个怀抱白兔的年轻华服男子对自己拱手施礼,口称有重要事相托。 那个托梦的男子自称胡天保,还说自己因为追求同性之间缘分与爱意而被处死一事,而被阴间阎王敕封为兔儿神,从此专司保佑人间同性相恋之事。 那个男子在托梦最后恳求乡民为其筹建一间兔儿神庙,并许诺称:“从今往后,凡是心中有与我同等难于人前明言之心意者,皆可来此庙敬献香火,我必保佑其心想事成。” 当时福建省某些地方有聘请同性男子为契兄弟的习俗,这些人在听到乡人转述胡天保那段托梦之语后,就争相前来捐资建庙。 据说这间兔儿神庙十分灵验,前去敬献香火之人十有八九最后都能得遂心愿。 到后来,只要有相互爱恋却不受他人赞同者,都会偷偷前往兔儿神庙祈求庇佑。 渐渐的,兔儿神的香火越来越盛,这供奉胡天保的庙舍也越来越多,不再只限福建一地。 “所以我才说杨四你借这结缘宝带去讨来凤的欢心一事是在亲手毁掉自家好不容易才缔结的缘分。那胡天保不会遂了你与来凤的心意,反而会给杨四你找一个……反正就是那种人回来。” 说完,杨从循又气哼哼得瞪了头戴结缘宝带的胡三一眼:“还有毛团你!你要这伤风败俗的东西作甚?难不成你胡三也起了这等伤风败俗的念头?” 杨从循那一番话将胡三逗得哈哈大笑,骨碌一下就翻倒在地上打起滚来:“哈哈,不成了,可乐死我了!” 直到杨从循他脸色发黑快要爆发之际,小胡三才从地上爬起来,甩了甩身上粘着的土屑开口。 “哥哥你有所不知,这胡天保的确是保佑同性姻缘的神明,不过他手上这条结缘宝带却是由月老亲自赐予的上佳宝物,不但能在同性身上起效,用在异性身上也是同样好使的。” 说罢,小狐狸一吹胡子,倒背双手一板一眼得解释。 “想那胡天保,本是一因罪获刑的罪囚,就算其痴情可悯,又有何等法力,敢夸口能保佑天下有同等心思之人得遂心愿?若无神迹降下,如何彰显神力,令其庙舍香火不绝?” 见杨从循等人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小狐狸更是得意,将头一点继续解释 “胡三我在家时曾听一位能走阴通冥的前辈提到,当年胡天保刑伤之魂被鬼差押解到地府交由判官聆讯之时,有一位阎王甚是可怜他胡天保一片痴情,不但力主封他胡天保为阴神(兔儿神由地府所封,故为阴神,如由天庭敕封则为天神),还亲自出面,替其从月老那里求来几件能种情结缘的宝物送给他胡天保,助其招揽兔儿神庙的香火。 这结缘宝带虽为胡天保所有,实则是专司男女姻缘的月老之物,故而同样能在异性身上起效,哥哥你们尽管放心使用就好,哈哈哈哈哈……” (注,胡天保为兔儿神掌同性姻缘一事并非杜撰,确实为正史所载,如道光年间福州知府帐下幕僚施鸿保所著《闽杂记》中既有胡天保一则,其相关记载与《子不语》中所录皆同。 今台湾省台北市永和区犹有一间清末所建之兔儿神庙遗存,正殿即供奉胡天保之牌位,其香火至今未绝。) 第三十八章 荒坟兔精(完) “竟然会是这样?敢情是杨某自家想得差了,这珍珠带子还真是个宝贝?” “却不是怎地?” 头扎珍珠宝带的小胡三得意洋洋道:“自打前些日胡三我踪上这只躲在坟包子里头的大兔子,立刻就发现这只兔妖它有点不太寻常。 如果这真是一只炼邪有成,已经到了需要依靠骑马布来躲避即将到来天劫的程度,那它身上的妖气未免也太稀薄了。” 按照胡三他们赤烟洞世代流传下来的说法,这修炼飞升的第一道门槛,也就是通常所说的雷劫,并非一定卡着那个三百年节点到来。 听胡三说,胡家的上几代长辈们已经在世间见过太多一个才百十来年修为精怪让一道从云端降下的惊雷给劈成一团青烟的例子。 这身体都给劈成青烟了,那精怪自然也是死得不能再死。 作为全家成员个个都有志修炼飞升的狐仙一族,胡家自然对这些倒在第一道门槛上的倒霉鬼特别感兴趣,十分想从它们身上挖掘出为啥这些倒霉蛋儿会提前一百多年就遭遇到雷劫的原因。 然而很可惜的是,除了这些倒霉鬼都是炼邪的妖精之外,胡家并没有再找到其它的相同之处。 换句话说就是走邪道的妖精要比走正道的仙家更容易被雷劈,没人知道为什么。 “所以我们家前几代的一位传奇老祖宗就破天荒得提出一个猜测,那就是走邪道的妖精要比走正道的仙家修炼速度更快,因此也更容易达到经历雷劫的门槛。 这修炼不论正邪,只要摸到了这重门槛,就得挨雷劈。” 听胡三说,他的这位老祖宗被后代子孙尊称为‘疯魔大仙’。 自打这位爷在其一百三十岁时提出‘修炼到第一重瓶颈门槛就会挨雷劈’的奇怪理论之后,他就天天都吊儿郎当得四处闲逛,再也不在家里打坐闭关修炼了。 然而不得不说这位爷的奇怪理论或许真有可取之处。 除了他‘疯魔大仙’这个特例,别人基本都在自己三百岁之前就遭了雷劫。 而且这位爷一直活到四百多岁时才挨了雷劈,最后居然还成功从雷劫当中活了下来,成为赤烟洞少数几个能成功挺过雷劫的大仙家。 “尽管大家都知道‘疯魔大仙’的法子很可能有效,可问题是谁也不敢去仿他的例子。 毕竟能多修炼出一分本事,就多一分能从雷劫当中挺过去的指望。 万一你学‘疯魔大仙’那样天天吊儿郎当得四处闲逛,结果你的雷劫还是卡着三百年的点来,那就真的是不作不死了。” 说完,小狐狸慵懒得伸了一个懒腰:“除了这位听上去就不太靠谱的‘疯魔大仙’,我们家其他的老祖宗也在研究如何平安渡过雷劫的法子。 最后他们总结出一套可以通过感知对方身体周围仙气或邪气的浓郁程度来大体上感知其到底能有几把刷子的‘望气之术’。 除了可以预测自己大概还有多久遭雷劫之外,还可以用来预估对面那点子,自己到底是惹得起还是惹不起。” 按照小狐狸的说法,如果这个躲在静官坟里悄悄吸收怨气修炼的兔妖已经到了快要遭天劫的地步,那它身上的邪气至少也得让胡三他怕到恨不得一溜八丈远的地步…… 显然这次的对头还没有厉害到这种程度。 可一个修为平平的兔妖为啥现在就急着四处去寻找新鲜的骑马布回来避雷劫呢? 那骑马布上沾的可不是颜料,而是经过草灰沙土初步吸滤之后极少量已经干涸的月信! 这玩意儿时间一久就会变成渣子从布上掉下来。 用不了二十年,那条骑马布上沾的绝大部分天葵就风化成碎渣,到那时这条骑马布就没有用了! “既然这个本领平平的兔妖也急着四处去找可以助其躲避雷劫的东西,那就证明它已经到了快要挨雷劈的岁数了,现在至少也得是二百岁开外。 说实话,就凭它那俩下子,连人间一个寻常的猎户都能轻轻松松抓了它去下酒。 那么请问,这只肥兔子又是如何在这危机重重的人世间活到二百来岁的高龄呢?” “兄弟你的意思是?” “这不明摆着吗?人家肯定是有后台罩着的,而有这份闲心去罩一只又大又肥还没什么本事的兔子,除了他兔儿神胡天保,也实在找不出更合适的人选了。” “所以兄弟你一早就知道胡天保他会出面救走这只兔精?” “我自然知道了,那胡天保还是我托朋友喊过来的呢。 就算这只大兔子不是他兔儿神养的,照他那爱兔如痴的性子多半也会出言向咱们索要这只上了年岁的兔精。 所以这回他胡天保的竹杠,咱们是敲定了,嘣嘣嘣!” 解释到最后,小胡三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得意之情,将那张宽宽的嘴巴一嘬,居然“嘣嘣嘣”得学起人家敲竹杠的声音。 见此,杨从循和杨四两人都是心下一紧,不用自主得伸手按住自己放在前胸内兜里的钱袋,心说得亏那胡天保见事不妙拔腿就溜,要真拖得久了,备不住身上穿的那件织锦长袍都得让小狐狸给扒下来。 “行了,这闲话也说完了,杨四哥且把陆大舌头他扶到板车上,让他脸朝上躺着。等我一会帮他控控肚子里黄泥,这事儿就算完了,咱们也好早点回家庆功去。” 若干年后,已经须发花白的杨四拿着一块高粱饴逗弄着一个用两只肉呼呼的小手撑起自己胖嘟嘟的下巴,此刻正兴高采烈得坐在杨四的膝头听他讲当年那些稀奇古怪经历的小男孩。 突然间,这个听故事入了谜的小男孩问出一个令杨四心惊肉跳的问题:“爷爷,爷爷,当年胡三他到底是用了什么方法帮陆大舌头来控这些已经吃进肚子里的黄泥呢?” 尽管事情已经过去四十多年,可杨四依旧像是被水呛了似的,揉着自己胸口缓了半天气,才心有余悸得跟孙子回忆。 “我的亲娘哎,那个胡三他居然把陆大舌头他肥嘟嘟的肚子当成是蹦床,就那样踩着大舌头他的肚子一上一下得蹦跶了一路。 不光是吐泥了,这一路上大舌头他那吥吥的响屁就没断过,那些脏东西淅沥了一裤裆啊!” 第三十九章 冥官怪事(1) 书接上文,那杨从循和杨四一道驾着板车,将那个在吐完腹中黄泥的陆大舌头运回观柳书院,交给一直在房中提心吊胆守候的陆氏照顾。 经过兔妖和胡三前后两番折腾,陆大舌头他好悬没送掉一条小命。 然世事祸福相倚,经过这一番磨劫,原先面方口阔,这脖子几乎比脑袋还粗的陆大舌头,他居然……瘦下来了,而且这做饭的手艺也提高了不少。 话说杨从循他从杨四口中得知那个不幸殒命在班主藤鞭之下静官的遭遇后,也动了怜悯之心。 于是杨从循又从自家盘缠中取出十两银子,托人在易县左近寻了一块坟地将静官那具埋在荒坟岗子上的棺木迁过去重新下葬。 斗转星移,昼夜交替。 转眼功夫这日子就过去了七八日,这天杨从循他日中散学之后,正在自己房中攻书习字,忽然就听见房门外小院之中,有一年轻男子开口发问。 “敢问杨从循,杨年兄可在否?小弟孙益亨特来拜见。” 杨从循闻声登时一愣,心说我不认识什么孙益亨啊?怎么还有人特地来拜我呢? 杨从循心下虽然疑惑,可嘴上丝毫不敢怠慢:“原来竟是孙年兄到了,只怪小生方才读书入神,竟未能提前出门迎候,真是礼数不周,还请孙年兄海涵。房门没关,还请年兄入室叙话。” 杨从循的客气话刚出口,就听院中那人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此番本是小弟不告而来,杨年兄你何故如此拘礼?也罢,既是杨兄诚邀,那孙某就厚着脸皮,当一回恶客了。” 院中那人话音刚落,就听房门“吱呀”一声响,有一个身穿宝蓝缎文生公子袍,未曾戴帽,手摇一把山水题诗折扇的年轻秀才推门走了进来。 那人见了杨从循,顿时闭上折扇横持手中,冲杨从循拱手行礼。 “不才孙益亨,本地人士,如今正在这观柳书院中入泮。小弟先前听人说过杨年兄的大名,一向甚为心折,故而此番冒昧来拜。 都说这闻名不如见面,今日一见,真是丰神俊朗犹胜所闻,哈哈。” 见对方上来就抬举夸奖自己,杨从循也是赶紧拱手还礼,接连口称:“兄台如此盛誉,杨某实不敢当”之类客套谦让之辞。 之后两人在杨从循房中又是一番吹嘘互捧,这书之无聊,听来无趣,故而闲言尽皆从略。 最后还是杨从循他先沉不住气,终于开口询问。 “杨某一向为人性直,还请孙年兄恕我冲撞冒犯之罪。从循并非本地人士,这书院投师后亦不曾与院中同科生员有太多来往,之前也与孙年兄并未谋面,实不知年兄此来寻杨某所为何事。 孙兄如有用到从循之处不妨直言,从循自当竭力。” 那孙益亨见杨从循主动挑起了话头,先是微微一点头,接着就将先前脸上那副轻松嬉笑的表情收起,这面容一肃,一脸郑重得拱手冲杨从循致意。 “说起来真是唐突,孙某此来只想请杨兄你坦承答我一事,这伙房中早晚为炊的陆大舌头所害的鬼病,可是杨兄你出手治愈的?” 得知对方竟是为了陆大舌头害病一事而来,杨从循他心里登时一怔,接着就摇头否认。 “陆伙夫前些日子罹患恶疾一事,杨某也有所耳闻,只是此人后来痊愈一事却并非是杨某之功。 不瞒孙兄,杨某身边有一自家中携来的健仆杨四平素与那陆伙夫最是要好,对陆家近来发生之事也有所知。 孙兄如有其它想问之事,待杨某唤杨四来一一回禀孙兄就是。” 见杨从循矢口否认,孙益亨笑着摇头道:“此事都怪孙某行事荒唐莽撞,杨兄且不去忙寻杨四哥,请先听孙某一言。” 说完,孙益亨他来了个竹筒到豆子,将自己此番的来意一五一十得讲给杨从循。 听了孙益亨的解释,杨从循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前些日子告诉陆氏,这陆大舌头梦话中提到的静官是一个被梆子戏班班主失手打死小旦的秀才,正是自己眼前这个孙益亨。 就连静官头次下葬,也是戏班主出钱请开寿材铺的孙家出面寻人代为操持的。 因此,这个孙益亨对陆大舌头罹患鬼病一事十分清楚。 他当时见陆氏得知事情真相后一时痛哭失声之状,也动了恻隐之心;心想自家因为靠那寿材纸扎一类活计营生,所以对这等幽冥鬼怪之事也有避讳讲究,也因此结识了一个善于驱邪捉鬼的阴阳先生。 然而事不凑巧的是,就在孙益亨辞别陆氏,匆匆赶回家,想找人去寻那阴阳先生来给陆大舌头驱鬼治病的时候,一个下人却跟他回禀。 昨天下午这位阴阳先生突然匆匆得收拾了一下行装,只给家里人留下一句‘自己有急事要出门,过个三五日就能回来’的话之后,就急急火火得出门了,连个具体去向都未曾告知家人。 这孙益亨一听不免就有些傻眼,但现在谁也找不到这位先生,那就只能说是陆大舌头他命中有此一难,眼下只能替其祷祝,希望他能逃过这一劫吧。 因此孙益亨就吩咐那个仆人,让他这几日,每天都去那先生家里转转,一旦先生回家,就立刻来通知自己,之后就将此事放在一边了。 一转眼就过去了四五日,这天孙益亨刚散朝学,那仆人就跑来回报说那阴阳先生昨日晚间刚刚回家,如今正在家中吃早点。 一听先生回家,孙益亨连忙封了一个红包,径直去那先生家里恳请其出面来给陆大舌头驱鬼治病。 谁知当孙益亨与阴阳先生一起赶到陆大舌头一家居住的小院时,却发现他陆大舌头身上所害的鬼病,早在三天之前就已经痊愈了。 再与陆大舌头打了一个照面之后,那个阴阳先生悄悄告诉孙益亨。 “从面相上看,陆伙他神朗气清阳火充盈,并无半点阴邪侵害之兆。如先前阴鬼入梦为祸之言不虚,则必有高人暗中作法驱邪相助,不然绝难有此之功。” 一听这先生说有一位驱邪捉鬼的高人暗中相助陆大舌头,孙益亨他顿起结交之心,于是就对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格外留心起来。 这易州左近吃迁土下葬这碗饭的人家,十有八九都和孙家有来往。 所以孙益亨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打听到观柳书院当中有一个叫杨从循的书生居然出了一笔钱给静官移坟迁葬,这才施施然上门拜访结交。 说到最后,孙益亨他冲着杨从循哈哈一笑:“杨兄休怪孙某这个恶客来的唐突,且先听某说一个故事如何?” 第四十章 冥官怪事(2) 上回书说道,家中开着寿材铺的孙益亨孙秀才因为替陆大舌头驱鬼治病一事,而起了与杨从循结交之意,这才兴致昂扬得跑上门来寻杨从循。 为了彻底打消杨从循对自己的疑虑,孙益亨不但将自家来意和盘托出,还主动提出要给杨从循说一个故事。 就像杨从循家里的绸缎庄也兼买一些香料脂粉月布胰子之类杂货一般(过去到绸缎庄买布料的顾客大多都是女子),孙益亨家的寿材铺也不只卖棺材,像纸扎香烛堪舆动土之类的相关营生也是多有涉猎。 而这其中最为特殊的一种,就是‘捐冥官’。 话说当年圣祖康熙爷为平‘三藩之乱’筹饷,首开清季捐纳入官一途,时至今日已成惯例。 世间多有乐求功名出身却无科举出头之能的人争相捧着白花花的银子前去户部大门前排队捐官,名曰‘谋个花样’。 受此影响,世间一些广有积蓄的大户人家也喜欢给自家新近亡故此时尚未下葬且未曾科举入仕的长辈出钱捐个空官衔头,以求能在下葬时穿一身官礼服风风光光入土。 听孙益亨讲,这官礼服样式与一品文官大员平时所穿戴的仙鹤补服及礼帽相似,但无礼帽顶上所顶的红宝石珠子与帽后翎管中所插的花翎,这项间所挂之朝珠也并非珍贵正品,仅以木珠染色聊为充数而已。 据孙益亨所述,京城户部将这冥官衔头作价高昂,若无百两纹银送出是绝难成事。 可这白花花的银子捐出的冥官其实只是一纸空衔,并无实官补缺,这买官之人将出大把银钱换来的只有那一领虚有其表的官礼服而已。 然而就是‘可以着官礼服下葬’这一纸虚名,却引得世间无数大户如过江之鲫般纷纷追捧,还美其名曰:‘替祖上谋个冥缺’! 听孙益亨讲,他家的长辈在京城贵人中颇有些门路,能以低行价三成左右的价格换到户部加封冥缺的委状,因此就做起了代人捐冥官的生意,而孙益亨他接下来要讲的故事正与这捐冥官有关。 正说着,孙益亨他忽然冲杨从循一声长叹:“想必杨兄也已从塾师山长那里知悉,孙某并无应举中试之能,之所以要来这观柳书院读书,无非是想少碰家里那些铜臭之事罢了。” 然而孙益亨他是孙家独子,将来这寿材铺的生意,多半还是要着落在他肩上不可。 因此除了每日随塾师同窗一起读书为文之外,孙益亨他隔三差五还要去家里的寿材铺坐镇盘账,而事情就发生在上个月孙益亨前去寿材铺盘账之时。 常言道,‘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这里说的正是寿材铺这行。 只因过去人家事死如事生,越是富裕人家就越是重视盛殓下葬的棺材。 听孙益亨讲,通常人家能用的最好寿材称‘四角’,即棺材所用的盖板、底板以及两侧边板分别各要用一整根木料切割出来,决不允许用两块同色木板拼凑。 在寿材上底漆之前,购买寿材的人家要专门过来检查寿材是否为‘四角’,来人一定得亲眼看到寿材四板的确各为整根木料切出,这板上绝无木板拼缝以及伤损虫眼等痕迹才会心甘情愿得掏钱。 想要打制一副‘四角’,有时光合适的木料都得找寻一两年才能凑齐。 所以过去寿材铺中的寿材基本都是顾客专程上门订做。 闽俗既云:‘三十冇付板,看你好大胆’,意思就是说三十岁后都不给自己准备棺材,将来很可能会没有棺材可用,最后光着身子入土。 除非发生意外,很少有顾客会掏钱购买寿材铺现成的棺材,而寿材铺里也不会过多准备现成棺材。 一般主人只在铺子里放上一副现货,既当样品展示自家木匠的手艺,也能帮那些遭遇意外的客人解燃眉之急。 那回孙益亨去自家寿材铺盘账时,一翻账本发现这几日铺子里并没有客人新订棺木,只做了几笔纸扎香烛之类的小生意。 见此情形,孙益亨他不由得喜笑颜开。 毕竟这些纸扎活都不值什么钱,孙益亨去盘点查账也只为查那些订寿材、捐冥缺的大活儿,像这种不值几文的小账不妨就睁一眼闭一眼,让铺里的伙计也可因此私下得上几文好处。 这也是过去东家收拢人心的一种方式。 因此孙益亨他随手将账本翻了翻,就将其阖上交还给柜上当值的账房,同时就开始寻思自己要不要趁着这个空档,去城里的戏园子里听上一场戏,也好乐呵放松一下。 然而就在孙益亨准备起身离开之时,铺子里却来了一个员外打扮一脸惶急神色的中年人。 那人被铺子里专门撂帘应门的伙计迎进门后,就直直得奔着在柜台后面坐着的孙益亨过来行礼道:“敢问掌柜的,这间铺子可否代人捐个冥官花样?” 见是大生意上门,孙益亨他赶紧站起身来招呼客人:“小人就是这间铺子的少东家,不瞒尊客,我家在户部甚有门路,行价九十两纹银即可捐得一个花样,见缺付钱,童叟无欺。” 见孙益亨回答的胸有成竹,来人明显是松了一口气:“这就好,这位东主,我要捐三个花样,不知需要付下多少定钱?” 孙益亨他闻言登时就一呆,只因这九十两银子并非小钱,想那易县县令一年的正俸也不过才四十五两银子。 这捐一个冥官的银子顶得县尊老爷两年俸禄,不是自家至亲男性长辈,纵使大户也舍不得大把去捐这个花样。 如今这人一张口就是捐三个花样,白花花小三百两银子轻轻松松就给出去,这还不算来日置办寿材风光大敛下葬之类的花费,敢问您家今后这是不打算好好过了吗? 虽然觉得古怪,孙益亨还是冲来人拱手行礼:“行例须纳一成定金,缴定之后十日即可缴付完纳,届时相烦尊客携定契与余款来鄙号取这花样委状官帽补服等物。” 听了孙益亨的报价之后,来人略一沉吟,就从袖筒中摸出三张皮纸银票递上:“这里是三十两官票,姑且算是定钱,还请东主快些为我操办此事。” 见来人真的付了定钱,孙益亨连忙取出纸笔递上:“还请客人留下家中贵人的官讳,以备户部抄录委状。” 然而等孙益亨接过那人抄录的官讳之后,登时就和被雷劈了的蛤蟆一样瞪大眼睛:“客,客人你莫要玩笑!这,这大红、阿黄、白额眼又是何人?!” 第四十一章 冥官怪事(3) 话说到易城禄福全寿材铺的少东主孙益亨在自家铺子盘账之时,有一个员外打扮的客人急匆匆得上门要求给祖上捐冥官,还一甩手就给出了三十两银子的定金。 然而当孙益亨捧出纸笔,请来人留下欲捐花样的贵人官讳时,他却得到了‘大红、阿黄、白额眼’这三个听上去就不像是人名的名字。 孙益亨一时惊怪,这才开口动问那客人是否在与自己开玩笑。 谁知这厢话音刚落,对面那客人登时就面色不豫得怒道:“少东主你才莫要玩笑,这世上岂有开这种到棺材铺里买棺材捐冥官之类玩笑的人? 难道贵号要将我家中贵人到底是谁也查验清楚,才肯去户部捐纳银两,若无同乡京官具保这个冥官就捐不出来了?” 见来人发怒,孙益亨连忙上前不停得打拱赔话:“都怪小人言语失当,客官且休动怒。 诚如尊客所言,这户部捐冥差并不拘家中贵人的名讳,只要银到,即可得缺。 只是户部却甚掯吝那张写着尊长名讳的委状,这一份银子仅能换一份委书,绝无饶赠。 小人方才也是怕尊客日后更改心意,为此白花了银子,这才出言动问,如有不当之处还望尊客海涵。” 听了孙益亨的解释,那人的面色登时和缓,点了点头道:“原是为此,店家适才所言不无道理,也罢!” 说着那人又从怀里摸出三张百两银票递给瞪圆了眼睛的孙益亨。 “这便是三百两银子。如此少东主总不必担心我会反悔变卦了吧?还请东主早些替我操办此事,事成之后还有心意送上。” 那一日孙益亨跟杨从循回忆说,自己当时就像在做梦一样,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世界上居然还有要价二百七却还价三百三的主儿。 不过只要敢开店,就不怕豪客来,孙益亨一边伸手殷勤延客入室内看茶,一边悄悄得将方才收下的三百多两银票递给身后的账房,同时冲其递一个眼色,示意对方赶紧找个伙计拿着这些银票找一家银号去验一验真假。 见账房心领神会得点头,孙益亨总算放下心来,将那客人领到自家铺子里摆着当样品的那副棺材前,不错口得夸耀自家木匠手艺如何了得,接着就小心翼翼得动问对方需不需要订做几副‘四角’寿材。 不料那客人并未上前仔细查看棺材的成色,只是抬手拍了拍那副棺木,见用料确实厚实就回身点头。 “不错,眼下我正有此意,但不知少东主能否在花样捐纳下来之前替我办妥三副‘四角’寿材?这价钱任由东主,绝不还价。” 孙益亨当时差点让一口唾沫给呛着,心说客官您这脾气也太急了点吧?合着您当这打棺材和捡木头攒箱子一样,转天就能弄好? 不过这话孙益亨最多也就在心里腹诽一下,当着人家面儿可不敢表露出来。 他站在原地踌躇了半晌,最后还是开口道:“既是客官家中急用,那鄙号就尽力替客官您想想办法,但不知您家贵人这身量长短可否见告,鄙号也好按此筹措棺木?” 话一出口,孙益亨就见对面那人脸上现出一丝难色,连忙接口道:“如客官您一时难以决断,鄙号也雇有一个成衣裁缝,不如就让他随尊客到府上为贵人量体裁衣如何?” 谁知这一番话出口后,那客人脸上的难色更甚,就见他站在原地这这那那得支吾了半天,才举起双手在胸前比了比,十分不确定得开口道:“大概能有这么长?” 这下孙益亨差点给气乐了,心说你这是给自己家人买棺材,怎么具体长短还来问我? 可等孙益亨定睛仔细一看那客人举在胸前的双手,登时就笑不出来了,因为那客人双手之间的距离实在太短,充其量就只有一尺四五的样子。 只有未离襁褓的婴儿才是这种身量,且不说这世上有没有人会给没来得及起大名的婴儿捐冥官,这一家又怎么会在短短数日之内,接连死了三个不足周岁的婴儿? 家中婴儿不论哪个妻妾所出,落地即夭亡,你这明摆着是要绝后的征兆啊! 不过这种话孙益亨也只能悄悄藏在肚子里,当下还是强在自家脸上装出一副感伤悲切的神情,问过那客人府邸住址,并约定了上门送寿材的日子。 就在这位客人离去后不久,一个神色紧张的伙计双手抱着一个沉甸甸的大包袱过来回禀。 “少东家,方才那客人给出的银票都是真票,城中钱庄在扣了平准之后,一共兑付了三百一十四两七钱现银。这些银两俱在此处,还请少东家与柜上管事一同过目点验。” 见伙计当真把银子取了回来,孙益亨一下松了一口气。 在交代当值的账房管事抓紧时间安排人手捐冥官打棺材之后,孙益亨就哼着小曲儿离开了自家的寿材铺。 其实孙益亨他一开始是打算找附近其它寿材铺暂借其充当样品的棺材应急。 不过当他从那位惶急登门的客人口中得知其家中贵人的身量长短之后,便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 寻常的‘四角’棺材难打,那是因为普通人的身量在这里,这棺木不长个九尺一丈,不宽个三四尺,一般人都塞不进去的。 这一丈长五尺宽的木板必须是那种数十年树龄往上的参天大树才能完整打制出来,而且那树干上还不能有树洞虫孔,这种料子可不好找。 然而今天那客人定的三副‘四角’棺材,只有两尺长多半尺宽。 这种木板随便找一株巴掌来宽的小树就能打出来,所需木料比比皆是,有半天功夫就能凑齐,之后无非是安排铺子里的木匠连夜赶工就是。 不过孙益亨他依然很好奇那个花费重金来捐官买寿材的客人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于是在临走之前,他悄悄唤过铺子里一个机灵些的伙计。 在往其手中塞过一块碎银之后,孙益亨授意那个伙计去方才那客人留下的地址附近打探一下消息。 谁知那伙计这一去,竟引出一段闻之咋舌的异事! (注: 其实清朝的银票更像是今天的存货单,通常流程都是商户把一定数额的银两存入朝廷官营钱庄,然后由官庄负责盘点这批银两的成色数额之后给存银的商户出具对应面额的银票。 之后这个存银的商户就可以拿着银票去外地做生意,届时可以根据需要去当地的官庄把银票再换成当地铸造的银两取出来。 然而问题是,当时全国各地铸造银锭的成色差异显著! 一般来讲,南京江南藩库铸造的漕平银锭与扬州盐税衙门铸造的盐平锭成色最佳,而关外松原平银锭的成色最差! 这优劣银锭之间的成色有时可能会差出两成还多。 所以当年官庄票号里有俩专业术语叫“升水”和“平准”,意思是根据这张来官钱局承兑银票的开具地所属银库铸造银锭的成色来上下浮动这张银票的票面金额。 好银去孬银的地盘,银票的票面金额要上涨,这叫“升水”;反之,孬银去好银的地盘,银票的票面金额会缩水,这叫“平准”。 三百两银票不一定是三百两银子,知道这点就好。) 第四十二章 冥官怪事(4) 书接上文,话说那孙益亨在安排一个伙计按照那位一口气要捐三个冥官的客人留下的住址去打探一下消息之后,就将这件事暂且放下,开开心心得进戏园子去听戏了。 虽然身为一个书院就读的秀才在本该刻苦读书的时间跑到戏园子去听戏有些荒废学业,但孙益亨他确实也有犒劳自己一下的理由。 只因方才这位客人出手格外大方,光是捐冥官这一项,寿材铺就已经赚进了五六十两银子的好处,若是加上将来具棺敛葬的利润,再赚一个六十两也是小菜一碟。 闲言少叙,话说那孙益亨在戏院里过足了戏瘾之后,就将整件事都抛之脑后。 转眼间过了三四日,这天又轮到孙益亨来寿材铺查账。 然而就在孙益亨刚一进铺门,就看自己前些天遣出去打探消息的那个伙计一边跟着其他伙计一起拱手行礼,一边挤眉弄眼得冲自己使眼色。 孙益亨心下奇怪,在跟柜上管事打了一声招呼,说自己早晨起得匆忙,这早点还未曾吃过;加之路上又走得急了些,眼下忽然就觉得有些饿了,所以先出去吃口东西稍后既回。 说完孙益亨他冲管事点了点头,就转身出了门。 话说那孙益亨出门之后,在街上漫无目的得走了半盏茶光景,这身背后突然就听见先前遣出去打探消息的伙计扬声招呼道:“东家且慢行,小人来了,有要事回禀。” 见自己等的人终于到了,孙益亨心中一喜,随即转身过来笑骂道:“孙福你这呆才惯会虚张声势,既有要事回禀何不在铺子里说? 一会儿要是让俺抓到你糊弄应付,定然叫老徐掌柜扣你这呆才的月钱……那捐差的客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他家里近来可曾出过什么事情?” 不料那个名叫孙福的下人却并未回答孙益亨的问题,而是轻轻拉了拉孙益亨,示意其跟随自己走到街边一棵小杨树下站定。 那孙福见左右僻静无人,这才将嘴附在孙益亨耳边低声道:“少东家,可不得了,那客人家里闹妖精!” 听孙福讲,那天他按照那客人留下的住址悄悄上门查看,竟发现那户人家原是邻县一户响当当的人家,那宅院前后绵延,怕不是有十几进之多。 然而令人奇怪的是,那家如此煊赫的宅邸,这正门前面却十分冷清,并无往来车马伫足,甚至连站在门口迎送的门童都无,那双开四扇的朱漆大门紧紧得闭着,真是说不出的诡异。 那孙福见此是心下一动,随即转身离开,就近寻了一处客店歇下。 约莫等到四更时分,孙福他起床换上一身粗使仆人常穿的破旧短衣,摸黑来到那捐冥差客人的宅邸后门附近耐心等候。 又过了两袋烟功夫,打西边,有四个苦力打扮得夫役“嘿唷嘿唷”得推过来一辆载着十来个不停散发着臭气的大木桶的板车,原来是出城倒‘夜香’(马桶)的大车倒了。 只见那辆板车在宅邸后门处停下,接着就有两个苦力走上前去拍打叫门。 不一会儿就见后门“吱呀”一敞,两个苦力随之推门入内,不多时就吃力得各提着一个半人来高的大木桶走了出来。 等两个倒香苦力将刚才提来的大木桶放在板车上盖严捆牢,四个人再度奋力推车启行。 就在这时,早已在一旁等候多时的孙福赶上前去,伸手拦住板车去路,接着就给那四个倒香苦力每人递上一块散碎银子。 原来这出城倒夜香的苦力,每日四更刚过就得起身挨家挨户得收集马桶,之后赶在五更城门初开之时出城倾倒洗刷车上的马桶,一直要忙到日头过午,才能赶回城里歇息。 这种活计又累又脏不说,官老爷开给的月钱还少,一般人都不愿沾包,向来只有衣食无着或是因罪受罚之人才肯应差。 所以这些倒香苦力最是嘴敞,各种阴私潜伪之事就没有他们不敢说的。 “反正小人就剩贱命一条,这还有什么可顾惜的?老爷您要是因俺们说了几句闲话这种小事就怪罪下来打板子,却看到时还寻不寻得到人每天吃苦受累得出城倒这个夜香!” 既然官老爷都装聋作哑得当看不见,那这些倒香苦力说起旁人家的小话来就更肆无忌惮。 只要来人将钱递上,那就问一答一,言无不尽;再加上他们每日都穿家过户,对各家隐私之事更是知之甚详。 “想让俺们进门替小乙哥你拎出这又脏又臭的马桶也行,劳烦小乙哥你在一旁给俺们说几个可以拿去换几文酒钱的俏事。 这样俺们就算承了小乙哥你的情意,不但马桶不用过你小乙哥的手,也绝不往外吐露有关你小乙哥的只字片语。 若是小乙哥你闭口不言,就莫要怪俺们不讲情面,相烦哥哥你自己把这马桶拎到车上去休!” 不光如此,要是某日这家往外拎的马桶之中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物事,比如后宅女眷使落胎药悄悄打下来的未成人形的死胎之类,更是要额外将出一笔钱财来封这些苦力的嘴巴,让他们不要把这等闺帷不修的丑事说得人尽皆知。 不过显然这样做并没什么太大效果。 话说那四个倒香苦力见孙福他出手大方,登时就围住他,你一言我一语得说出了一件怪事。 原来这户来孙家寿材铺捐冥差的人家姓刘,祖上也曾出过几个小吏,因此也薄薄得积攒了一些家业,在家乡附近添置了几百亩田地。 后来这家上代族长一狠心,从家中将出一大笔银子,给自家捐了一个粮台(知府以下主要负责仓储粮食的粮官,大肥缺)的差遣。 谁知这粮台才刚捐上不久,就赶上甘肃苏四十三起事,乾隆爷派大军镇压,大军后方直隶地界的大小粮台全都得随军押粮。 那刘老爷见是个机会,就下决心赌了一把,命人将家中土地尽数抛出,再将所得银两全部换成军需粮草与差内应份的公粮一起押送御驾军前,正巧赶上军中缺粮的档口,一下子替乾隆爷解了燃眉之急。 这万岁爷一高兴,随即就赏了刘老爷一个君前奏对的机会。趁此机会,刘老爷就将自己是如何筹措粮草一事奏对了上去。 当万岁爷得知他刘粮台居然是尽卖家产筹粮以为军用,当即龙颜大悦,吩咐吏部尚书排班优叙,升他刘粮台的官。 他刘粮台既是拣在帝心,之后自然是前程似锦,这官是越做越大,终于成了当地响当当的大户世家。 谁知就在刘家声威煊赫之时,突然有一位身着青衫员外袍,头戴四棱瓜皮镶晶小帽的矮瘦老叟登门拜会他刘老爷,一开口就声言讨债! 第四十三章 冥官怪事(5) 上回书说到,拿出大笔钱财捐班的刘员外因为押粮有功一下子连升两级,这刘家一下子就发达了起来。 然而这一天,一个打扮出奇的干瘦老者突然来到刘家门前声言有要事求见刘老爷,说完还取出一只样式古怪的铜戒指递给刘家看大门的仆人。 “把这只戒指交给你家刘老爷,就说老胡头讨债来了。” 递过戒指之后,那名古怪老者自顾自得抄手走去大门一边,两眼冲天不住得“嘿嘿”冷笑。 照理说,来者既然敢在刘老爷家门口如此摆谱,那多半就有些来头,这接过戒指的仆人多少也该知会后宅管家一声。 然而那一天在刘家大门口当值的却是个没有眼力见的村汉,他将那枚铜戒指捏在手里看了一眼,就随手朝旁边一扔,接着还往地上啐了一口:“今儿真倒霉,大清早一开门就碰上一个老疯子!” 见那仆人竟如此无礼,那个老者哂笑一下,摇摇头道:“送不送自然由你,不过你可不要后悔。” 说罢那老者从地上捡起那枚铜戒指,以手拂去上面沾染的尘灰,将戒指塞入袖筒,一掸袍袖就这样飘飘然去了。 有道是怪事年年有,那天特别多。 就在古怪老者离开后不久,刘老爷突然就带着几个管事急急忙忙得从后宅赶了出来,一边跑一边匆匆得用手系颔下的帽带,看样子像是跑得太急,连帽子都不曾戴好就出来了。 一到门口,刘老爷张口就问门口值班的几个仆人:“方才可曾来过一个矮个老者不曾?” 见老爷急成这个样子,那个丢掉老者戒指的看门仆人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子,心说要糟! 可这时也由不得他矢口否认:这刘家大门口还有三个和他一起站岗迎门的仆人,这种事要是让别人给揭发出来,那他的饭碗可就真砸了。 于是这个仆人“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接着又抡圆了胳膊“啪啪”抽了自己俩大嘴巴,这才哭哭啼啼得将方才发生的一切都给讲了出来。 一听那位自称是老胡头的矮瘦老者竟然被这个仆人当成疯子给轰走了,刘老爷顿时气得一吹胡子。 “好个不开眼的呆才,竟然敢对我们刘家的贵客不敬,来人啊,速取家法来!” 见刘老爷居然要对这个仆人动刑,几个跟在老爷身后的管事赶紧围上去替那仆人求情。 末了刘老爷恨恨一跺脚:“来人,与我取香炉来!点一炉香,让这个不开眼的呆才给我顶着跪在大门口。” 说完,刘老爷用手一指那个吓得浑身哆嗦的仆人:“给我顶香在这里跪着,什么时候他胡老爷回来,你什么时候起身!” 之后,刘老爷气哼哼得一跺脚,转身回房了。 话说那个仆人大约在门口跪了半个时辰的光景,打远处歪歪斜斜得走来一个矮个青袍的干瘦老头。 这老者一边走一边抬起一只袖子擦了擦自己的嘴巴,看样子好像是刚从什么地方大吃一顿而来,正是先前冷笑离去的老胡头。 一见那胡老头居然一边走一边得意砸吧嘴,这个在地上顶香跪着的仆人顿时就气得眼内生火:“好你个老胡头,我在这里跪得膝盖头都快碎了,你倒在外面吃得满嘴淌油?” 不过这心里恨得再咬牙切齿,这脸上也不敢表现出一丝不快来。 那仆人见老胡头去而复返,连忙喊其他迎门的下人赶紧去通报刘老爷。 之后那门仆头顶香炉,用膝盖行到老胡头面前,不住得双手打拱,痛哭流涕得说先前都是自己狗眼看人低,如今知道错了,求老胡头大人大量,高抬贵手救他一救。 正说话间,就听刘家宅内远远得传来刘老爷既欣喜又激动得声音:“来得可是胡恩公么?快请后堂拜茶!” 之后在刘家后堂之内究竟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就不是几个倒香苦力可以打听出来的事情了。 只知道那天老胡头离去之后,刘老爷让管家专门安排人手,将后宅一处带三层阁楼的齐楚小院收拾了出来。 末了领队的管事还在那小院门上挂了一把大锁,说这间小院是老爷特意吩咐要留出来招待贵客,后宅上下一干人等谁也不许进院打扰。 只因当时的大户人家中,十分流行将自家的亲朋好友全家接到自己家里住上些日子,相互之间还会比拼这招待亲朋的院落是否齐楚雅致。 众人只当刘老爷要留院待客,因此打扫收拾起来也着实卖力,个个都想在老爷面前卖好求赏。 然而谁也不曾想,刘老爷口中那家即将上门拜访的贵客,竟一直都没有来。 以至于门上那把大锁一挂就是小二十年,直到锁头都锈死了,也没能再打开过。 书说简短,又过了两年,这刘府主事的刘老爷突然驾鹤西游,就由儿子小刘员外继承了家业。 风风光光得操办完刘老爷子的丧事之后,小刘员外大模大样得带着几个家丁在后宅逐院巡行。 只因那小刘员外从小就无意外出捐差做官,一心只想躺在家业上享清福,所以被亲爹刘老爷目为无能败家而备受苛责,这刘家的家业一样也不让他沾手。 今儿个,小刘员外他终于得以主事者的身份挨个巡查自己名下的财产了。 走着走着,小刘员外他们一行就转到了那处门挂大锁,一连二十年都不曾打开过的小院门口。 先前刘老爷管事时,这处小院一直都不让外人进入,平时大家慑于老爷的权威,一向也无人敢来擅闯。 只是如今的刘家却换成了小刘员外管事,眼下小刘员外他正想在后宅借机生些事情出来,也好在阖家下人面前立一立威风。 于是小刘员外当即将眼一瞪:“这一转眼都过去了二十年也没见有什么客人上门,可见人家是不会来了。 刘管事,你速取钥匙来开门!李管事,你速去找几人带着锄头扫帚将这间小院打扫出来。 我观其僻静通透,今夜正可用来消夏饮酒!” 谁知等刘管事好不容易找到这把二十年都未曾用过的钥匙,却发现怎么也捅不开院门上挂的锁头。 待刘管事将锁头举起来对着光一看,这才发现原来锁眼都已经被厚厚的铁锈给堵死了。 见此情形,小刘员外登时就焦躁起来:“我还就不信这个邪了,李管事速去取铁锤来砸了这破烂锁头,今夜定要在此院中饮酒!” 然而小刘员外这一砸,可就出事了…… 第四十四章 冥官怪事(6) 却说那心急焦躁的小刘员外着人取来大锤,三两下就砸落了锁闭小院的锈锁。 锁头一落,小刘员外手下一行人走上前吃力得推开多年未曾开启因而显得格外沉重的院门。 门刚一敞,一股徐徐的清风顿时就从院内顺着打开的门洞刮在小刘员外一行的身上。 这下本来焦躁不已的小刘员外心怀大畅。 “我说什么来着,这处小院的确是个消夏赏夜的好去处吧?你们赶紧把院子收拾清理一下,入夜后老爷我要在院中凉亭里饮酒赏月!” 见小刘员外吩咐下来,周围众人哄然答应一声就四散开来,准备收拾一下小院。 这时下人们才后知后觉得发现一丝不对来:距离小院上次开启已经过去了二十年,可为何这院落之中并未杂草丛生,就好像有什么人时常来修剪清理一般? 难不成……有鬼?! 一想到“有鬼”二字,那些手持锄头扫帚的下人顿时就畏惧了起来,纷纷丢下手中活计,不由自主得一步步向着院门口退去。 见此情形,小刘员外更是焦躁,张嘴就想扬声训斥那些不开眼的下人。 就在这时,院中那幢木质三层阁楼二楼一个正对着小院院门的窗户里突然传出一阵打闹喧哗的声音,就像是有一群人正在那间房中追逐嬉戏。 这下将那些本就心虚的下人们吓得不轻,这手里的锄头扫帚唏哩哗啦得扔了一地。 手下人胆怯畏惧的一幕彻底把小刘员外心中的邪火给激了出来,心说我倒要看看是哪里来的贼人强占了我家的院子。 主意打定,小刘员外伸手点名,自己当先为头,引着几个手拿锄头的胆大仆人,沿着阁楼里的木质楼梯摸上了二楼。 却说那一行人手握锄头壮胆,慢慢得接近那个发出嘈杂喧闹声的窗户。 等摸到窗下,小刘员外悄悄直起身来,将眼睛凑到那扇无纸窗户上往里定睛一看,登时就“噫”得一声,轻抽了一口凉气。 只见房内正有十几条一两尺长毛皮花色各异的“土狗”正在房中你追我赶的嬉戏打闹。 令人啧啧称奇的是,这群土狗中有三条明显比其它狗大了一圈,而且其它狗隐然也有以其三为尊的意思。 不时就会有小土狗停下打闹,人立起身子,将两只前腿爪子叠在一起,冲着这三条土狗不停得行礼打拱。 再看为首的那三条土狗,一条毛色黄灰的正像人一般得戴着一顶黑色瓜皮小帽,而另一条浑身赤红的则像人一样穿着一件皱皱巴巴的旧青袍子。 其中最最离奇的是那条额头上带着一块白毛,远远看上去就像是长了一只白色眼睛的土狗。 它居然将两条后腿都塞进一只皂靴之中,直立着身子一蹦一蹦得踩着那只靴子跳口袋…… 见屋内情形明显超出自己的认知,小刘员外也不敢莽撞,举手向身后一招,同时又伸出一指竖在唇边,歪头示意身后的家丁仆人悄声凑到窗户边向房内看上一眼。 待众人一一看完,小刘员外再度招手,领着身后之人慢慢得爬下了阁楼。 等到一行人再度回答院门附近,小刘员外用眼扫视众人:“这阁楼上扮人嬉闹作怪的东西到底是何妖物?你等可有破解祛除之法?” 小刘员外这一番话问出,众家丁顿时就是面面相觑:少爷这是怎么了?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又不是专门学过捉妖法术的道士,我们怎知有何破解之法。 就在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支吾不言之时,人群忽然往两边一分,走出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家丁:“启禀老爷,小人或有一法,可除此妖。” 原来这个走出人群的中年家丁正是当年因为丢了老胡头戒指而被刘老爷顶香罚跪的应门仆。 方才在楼上查看房内动静之时,此人一下子就认出那件被红毛土狗人模人样得套在身上的破旧青袍,正是当年老胡头穿在身上那件。 这才知道当年那个害得自己吃了不少苦头的老胡头不是人类,应该也是这些土狗一类的动物精怪幻化而成,如今这些在房中打闹嬉戏的土狗,八成都是那老胡头的狗子狗孙了。 这‘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那人为了报当年顶香罚跪之仇,眼珠一转就以手分开众人,走到小刘员外的身边。 “回老爷的话,小人当年也曾亲眼见过这种穿人衣服作妖的精怪。乡下人都传说这是成了精的狐狸在穿人衣学人样,准备将来变化成人类模样出门去害人。 依小人浅见,如今咱家这阁楼院子正是被一群狐狸精给占住了。” 听说是狐精作祟,小刘员外脸上明显带上一缕忧色:“那依你说,此事该如何是好?” 就见那个家丁眼珠一转,躬身走到小刘员外跟前低声道:“小人曾听人讲,这逢年过节在家门口燃放的爆竹正是祖先为了整治驱逐家宅内躲藏的那些山精野怪。 只要爆竹声一响,那些妖魔邪祟就逃得无影无踪了。依小人看,不若寻一串鞭炮点着后扔进狐狸精集中的二楼,定可一举见功。” 小刘员外听了是连连点头道:“你不提我几乎都忘了。世人皆言爆竹除岁惊年,既然连吃人的年兽都能惊走,那吓跑几只狐狸精也在情理之中……此计甚好,你速速去办,事成之后,老爷我自有重赏。” 那家丁领了小刘员外的命令,当下就出门寻了一串炮仗解开捻儿提在手中,再度悄悄的摸上楼去。 蹲在二楼窗户下面,那家丁从怀中摸出一根火折子,拔下盖子,轻轻吹亮了竹管中塞的火绒,再将其往鞭炮捻儿上一凑,接着就提起燃着得鞭炮,起身一把推开微阖的窗户,将鞭炮使劲往房内一甩,顿时就传出一阵“噼啪咚嘭”的爆响。 只听房内各种“吱呀呜嗷”的惨呼高声响起,不时还传来几声“砰砰”碰撞木质板壁的闷响,似乎是房内的狐狸精已经乱成一团,一个个都在寻路逃命,却不停得四处碰壁。 那家丁见此登时就“哈哈”起来,心说自己二十年前吃了好大一亏,如今可算报仇雪恨了。 那人正得意的狂笑,冷不丁从敞开的窗户中跳出一道黑影。那家丁猝不及防,被这个黑影正正得撞在鼻梁之上,顿时就碰得鼻红长流,高声呼痛。 那家丁猛地吃了一惊,连忙用手捂住鼻子,站起身来就想往楼下逃,却因剧痛之下流出的眼泪将双眼睫毛尽皆粘住,仓促之间这眼睛只能睁开一条缝。 这家丁在狭窄的木质楼梯上刚晃晃悠悠得走出去两步,就一脚踩空,从楼梯上翻身摔了下来…… 第四十五章 冥官怪事(7) 话说那家丁刘某只因二十年前那一场顶香罚跪的宿怨,而向小刘员外心怀怨恨得进言用鞭炮惊走那些在小院阁楼上追逐打闹的狐狸。 最后这狐狸的确是被鞭炮声惊的四散奔逃,可是这个借机报复昔日仇怨的家丁也被一只慌不择路,不得不跳窗而逃的狐狸迎头重重得撞上了鼻子。 那家丁吃了这一吓,立刻就转身准备下楼逃命,却不想在匆忙中一脚踏空,从楼梯上一路打着滚摔了下来。 当小刘员外听到动静,带着候在楼外的下人冲进援救的时候,才发现这个自告奋勇上楼扔炮驱妖的家丁滚得一身是土,此刻正人事不省得脸朝下趴在地上。 见此情形,小刘员外连忙派人将这个家丁抬出小楼,连夜去请医师来救治。 那个家丁虽然十分侥幸得保住了性命,却也为此跌破了头脸,这浑身上下青一块紫一块,几乎没有一处好皮肉,最后被府里请来的医师用白布左一圈右一绕直缠得粽子也似,在床上将息了半个来月才告痊愈。 只因这家丁心胸狭窄,连二十年前一点小仇小恨都放不下,一得机会就趁机报复,这才会有今日皮肉之苦的报应。 那阁楼中聚集嬉闹的狐狸的确是在鞭炮声中四散奔逃,一个个用脑壳将楼板撞得“砰砰”直响,但那家丁得意未久就失足堕楼,同样吃足了苦头。 如此冤冤相报,又有何人得益呢?故此,古圣先贤特制《太上感应经》一部,劝导世人向善。 其经云:若心为善,譬如春园之草,虽不见长,然日有所增,故福虽未至,祸已远离。 若心为恶,好比磨刀之石,虽不见损,然日有所亏,故祸虽未至,福已远离。 闲言少叙,书归正传。 话说那小刘员外见伤了前去鞭炮驱狐的家丁,这下更是焦躁,接连跺脚悬红,不错口得许赏募勇,让手下家丁再度登楼驱狐。 只是有方才那个跌破头脸的家丁做样,在场众人你看看我,我瞅瞅你,谁也不敢出头来赚小刘员外许下的赏钱,心说这悬红虽然惹眼,可自己也得有享受这悬红的福气才行,因此个个都拼命往后缩。 见手下人并无勇夫出头,小刘员外心下也自怯了,伸手点指,恨恨得呵斥众人几句,末了一跺脚,说一声“走”,转身急匆匆得领着一行人逃出了小院。 却说那小刘员外自打那夜从小院中怀恨而逃后,就和魔怔了一般,天天念念叨叨得要从那群可恶的狐狸精手里夺回小院。 见此情形,几个刘府管事聚在一起一合计,公推李管事跟小刘员外建言。 “老爷明鉴,那伙盘踞在小院之中的狐妖法力高强,如今单靠我等凡人怕是降不住它们,不如派人携厚礼去名山大观中请一个有本事能降妖的道士回来驱除它们如何?” 那小刘员外一听李管事所言,登时如梦方醒般一拍脑袋:“李管事所言极是,这道士既敢以降妖为业,必定有所依仗。 李管事你且从公帐上支取一百两纹银,出门替我走这一遭,定要请一个有本事的道长回来除了这伙妖狐,替我出这口心头之气。” 话说那李管事自小刘员外处领受外出寻道降妖的命令后,回房略收拾一下行装包裹,便去账房那里支取了银两,又带上一个随侍的家丁,便外出寻访捉妖之人去了。 约莫过了十二三日,李管事他就带着一个三十许岁发绾牛心道纂身披杏黄法袍的中年道士回来。 听李管事介绍,这中年道士竟然是清虚山玉清观的玄通道长,乃是一个远近闻名的降妖大师,这些年败在玄通道长手下的妖精没有一百也得有五十。 见李管事居然请来了这么有名的人物,喜得小刘员外快步上前不停作揖打拱,口中连称久仰,接着便伸手延客,请玄通道长入内拜茶。 待玄通道长用过茶点,小刘员外再次起身作揖,将自家后宅一处小院被一伙成了气候的狐狸精强占一事添油加醋得说了,末了更是冲着玄通道长长身一拜。 “可恼那些狐鬼妖怪肆意欺辱我这等清白人家,还请道长为我报了此仇,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那玄通道长闻言,用手一左一右得摸了摸嘴唇上那两撇狗油胡子。 “刘员外不必焦躁,听君适才所言,这妖狐虽是学人穿衣,却仍旧错漏百出,可见其尚未修成仙道,只是乡野之间寻常小妖罢了。且看贫道今夜就出手收了这伙妖狐,替员外你出一口恶气。” 一听玄通道长拍了胸脯,小刘员外顿时就大喜过望,连忙吩咐后厨置办一桌上好的酒宴来款待道长。 书说简短,那日夜间吃得酒足饭饱的玄通道长抬起衣袖一擦嘴唇,只手擎起青钢宝剑,将眼一瞪,喝一声:“妖狐何在?”,随即跟在小刘员外身后,直奔后宅小院而去。 却说玄通道长行至小院门前,突然身形一长,朝前抢出两步,抬脚猛得一踢院门,接着扬声大喝道:“呔,何处妖狐竟敢强占了人家的宅院,可听过玉清观玄通子的名号么?识相的速速离去,道爷心慈,且饶尔等不死!” 孰料玄通道长他话音刚落,就从院中小阁楼的二层之上传来一个满是戏谑嘲弄嗓音:“这玄通子真是没有听过,不过我知道镟子(一种民间杂耍,类似今天的杂技),老道你今天是来给我们表演杂耍的么?” 这下可把老道气了个七窍生烟,大喝一声:“妖物敢尔!”,当即从怀中摸出一张黄符,用手中宝剑尖挑了,在空中一抖。 这剑尖上的黄符登时化成一个火团,“嗖”得一声直奔着那阁楼二层窗户射去! 就在这时,只见那二层窗户猛地一亮,似是有人在房内点起了一盏灯火,紧接着有一道蚕豆大小的黄芒从窗口一闪而过,在空中将老道甩出的火团一分为二。 那黄芒劈开火团后去势未减,“啪”得一声,正拍在老道的脸上。 只听玄通道长“哎呦”一声惨叫,接着就用空着的这只手拼命的揉搓自己脸颊上被黄芒射中的地方。 就听“叮”一声脆响,有一片闪着黄光的金属薄片从老道的脸上掉了下来,落在青砖地面兀自转个不停。 在场众人见此,纷纷围上去细看,这才发现那居然是一枚方孔小钱?? 这时,那个戏谑嘲弄的嗓音再度响了起来:“耍得好,耍得好!老道你演的如此卖力,三爷我重重有赏!” 第四十六章 冥官怪事(8) 上回书说到,清虚山玉清观的玄通道长在小刘员外的邀请下,前去刘家后院降伏妖狐。 话说那玄通道长一进院门,登时就冲着院中阁楼甩出一道火灵符,打算先声夺人。 不料此时,那阁楼二层之上却突然冒出一个自称三爷的‘人’,先是使手段破了老道的法术,接着又重重打赏了玄通道长一番。 这赏得可重了,老道那半边脸都肿了。 却说那玄通道长捂着脸,哀嚎搓揉了半天,才将捂着半边脸儿的手放下,另一只手擎起手里的宝剑,用剑锋一点阁楼二层亮着的窗户。 “好个妖狐,道爷本想留尔等一条性命,上来这才未下杀手。孰料尔等不识好歹,居然敢耍把戏暗算你家道爷?方才道爷被窗口灯火迷了眼睛,一时不察才着了你的道,此番却看你等如何应对。” 说罢,那玄通道长从一旁李管事手中接过一碗清水,将碗托在手中,用嘴冲着碗遥遥得一吸,只见一道清清亮亮的水线从碗中飞起,“嗖”得一下钻进了老道张开的嘴唇之间,这碗中的清水,眼看着就下去了一大截。 那玄通道长用嘴吸了清水,扭头冲着二楼窗户吐去,就见一道水线从老道嘴中飞速射出,在月色的映衬下,好似一条在夜空中游动的银龙,“唰”得一下没入阁楼二层亮着的窗户,将屋里亮着的灯火打灭了。 见一击成功,玄通道长不免有些得意,一抖手中的宝剑,指着二楼暗下来的窗户扬声道:“这招又如何?眼下这障眼之法已被道爷我以术破去,却看尔等还有什么花招可……哎呦!” 随着一声惊叫,玄通道长持着宝剑这手的袖筒中突然跳出一个橙红的大火团,将老道的衣袖袍服全都燎着了。 慌得玄通道长一把将另一只手里托的水碗扣在身上着火之处,之后又连连甩着手拼命拍打,这才勉强扑灭了身上的火头。 这时对面那个嘲弄的声音再度响起:“哎呀呀,这老道好生了得,居然还会凌空甩袖引火,当真耍得好把戏!喂,那耍镟子的道士,你且再学一个鱼儿喷水来看,三爷我说话算话,这几次的赏钱一块儿赏你。” 这下气得玄通道长“哇呀呀”得连声怪叫,用手一扯衣襟,双臂交错运劲向后一甩,登时将身上穿的杏黄袍脱下。 只见那玄通道长穿着一身月白窄袖中衣,双手合攥着剑把,将宝剑尖朝上举到面前,闭上双眼,这口中“呜里哇啦”得念个不停。 念了约莫有十来息的光景,那玄通道长突然双目圆睁,双手举着宝剑往空中猛地一送,口中暴喝一声:“疾”! 只见那宝剑在脱手后往夜空之中窜了一丈多高,接着就在空中翻了一个个儿,上下颠倒过来,剑尖直指着阁楼二层的窗户急急得扎了过去。 这时就听有人轻喝了一声:“住”,就见那空中疾飞的宝剑像被人施展了定身法似的,一下子牢牢得悬停在半空中不动了。 接着方才那人再度开腔,喝了一声:“转”,那悬在半空中的宝剑像登时就像听到主人命令的狗儿一般,在空中“唰”得一下调了一个个儿,将宝剑尖儿冲着大惊失色得玄通老道。 这时,一声清脆的“去”字响起,那宝剑的剑尖“嗡”得一声抖响,就像是在回应主人的命令;接着就直直的奔着庭院中面如土色的老道扎了下去。 就见那把银白色的宝剑,像是踪上猎物的猎犬一样,老道往东一闪,那剑便跟着往东去。 若是老道往西一滚,那剑就在空中凌空兜一个圈子,前后调转过来,再度奔着西边扎去。 却说那玄通道长在小院中忽左忽右得引着那把悬在空中的宝剑兜了两个圈子,突然就福至心灵得扑通一声,冲着阁楼二层跪倒,跟不怕疼似得将脑袋冲地下一送,磕得地下青砖“咚咚”直响,口中一个劲得哭喊讨饶。 见老道下跪,那二层阁楼上顿时传来一阵嘻嘻哈哈的嘲笑声。 笑了好一会儿,原先那个戏谑嘲弄的嗓音才再度响起:“喂,那边磕头的老道,你既下跪,可是想讨赏?” 这下可把玄通道长吓得不轻,举起两只手,连同一颗额头现红的脑袋,三下一道风车也似拼命乱摇:“大仙饶命,小道知道错了,求大仙开恩,饶我一命啊!” 见老道认输求饶,原先那个戏谑嘲弄的嗓音先是“哈”得一声轻笑,接着咳嗦一声,清了清喉咙才开口道:“既然不是冲三爷讨赏,那你还不快滚?” 这厢话音刚落,那把一直悬在半空中的宝剑“当啷”一声就落在地上。 那玄通老道见蒙宽赦,连忙伏地又磕了两个响头,接着从地上一个筋斗翻起,连地上扔的宝剑与杏黄袍子都不要了,用手掩着脸踉踉跄跄冲出小院月洞门而去 见玄通老道失魂落魄得跑了,呆怔在一旁的小刘员外这才如梦放醒般回过神来,连忙转身抬腿,想跟在老道身后逃跑。 就在这时,从阁楼二层上传来一声怒喝:“那姓刘的,你休走!” 这厢话音刚落,便听“轰隆”一声,一块砂锅大小的石头从半空中落下,正落在那小刘员外脚前,将地上铺的几块青砖都砸成了两截。 这下可把小刘员外吓得魂飞天外,连忙学着玄通老道的样子,“咕咚”一声冲着楼上窗户跪倒,不错口得讨饶。 这时就听先前那个声音怒气冲冲得开口道:“好个不知轻重的东西,你刘家当年承了我们胡家老大一个人情,后来你父刘老爷为报我家的恩情,特地将这处小院送给我家的亲戚居住。 这些年他们一直在院中静修,并未出门骚扰过你家后宅。你却为何猪油蒙心,竟敢来抢夺我家的房舍? 前日里,你指使下人用鞭炮恐吓我那班兄弟,致使他们在房中惊慌四蹿个个带伤。这等仇怨还未曾寻你去报,今夜却又带着道士打上我家门来……姓刘的,你可知罪么?!” 这一声怒叱喊出,可将那小刘员外唬得魂不附体,竟然连讨饶的话也说不出来,像滩烂泥一样软在地上直打哆嗦。 这时,阁楼上那个声音再度响起:“今夜我本欲取你性命,替我的兄弟报仇。唯念令尊刘老爷昔日与我家长辈深交莫逆,如今且瞧在他面上饶你一命,不过死罪可免,这活罪难饶。 前日那场混乱中,我有三个兄弟伤势最重,怕是挨不得几日了。你若想活命,须为他们三人各立一处衣冠冢厚葬。这棺木下葬之日就是此怨消解之时,你可明白了?” 说罢,那个声音略微顿了一下,没等跪在地上的小刘员外小刘员外开口谢恩,就自顾自得继续开口道:“你且用心记下,我那三个兄弟的名字分别唤作阿黄,大红和白额眼!” 第四十七章 冥官怪事(9) 当孙益亨信手摇着纸扇,张嘴冲着坐在对面的杨从循吐露出那三个名字,杨秀才他顿时就“啊呀”一声惊呼。 “这么说,那个去贵号置办棺木捐冥差的怪客便是这位先前起意抢夺狐仙宅邸,如今为求活命而应承厚葬三位狐仙的小刘员外?” 见杨从循一口叫破那人的身份,孙益亨笑呵呵得首肯。 “却不是怎的,既是许诺厚葬,岂有不用一副好棺木的道理?若是随便用一副被狗头一碰就碎的棺木下葬,让尸体被野狗从坟里掏出来扯碎了,那就不是厚葬的意义所在了。” 当听到孙益亨无意间提起“狗头碰棺”一语,杨从循顿时就是一呆。 “孙兄家学渊博,杨某佩服,但不知孙兄你方才提到那‘狗头碰棺’又是怎么一回事,难道这城郊生活的野狗还会去死者坟前磕头拜棺不成?” 听了杨从循的问题,孙益亨顿时哈哈大笑起来:“杨兄你见得差了,那些野狗不是去叩拜死者的棺椁,它们是在想方设法撞破外面这层棺木,也好掏吃棺材里盛放的尸体。 据孙益亨讲,但凡是兵荒马乱民不聊生之际,这世间就会生出一种特殊的野狗。 这种野狗却与那些以在田间捕猎寻常兔鼠的普通野狗不同,一门心思只吃那些倒毙在路边的死人,甚至还会去荒坟乱葬岗子上掏挖那些埋藏不深的棺木。 在用头撞破棺材的盖板之后,这些掏吃死尸的野狗会将尸体从棺木当中掏出来扯碎,吞下肚去。 听孙益亨说,凡是吃过死人肉的野狗都会双目赤红眼放凶光,而且还有可能结群袭击过路的生人。 天幸是这种野狗的眼睛十分怕光,在大白天几乎不出来活动;等到天色晦暗之际,这种野狗就纷纷从白天躲藏的阴暗角落里爬出来,围绕着荒坟乱葬岗子一圈圈奔走嚎叫不休。 一旦要是让它们发现附近有落单的活人,立马就会一路小跑的踪上来伺机伤人。 说到这里,孙益亨摇头叹了口气道:“虽然事死不如事生,‘过世哭’总比不得‘在世孝’,但这将先人厚葬却也是有几分道理的。 最起码也该将棺木深埋一丈,坟上再起顶堆土,这样才可以让自家长辈免遭那狗嘴撕扯之苦,并非花钱捐出什么花样来才是厚葬祖先。 世人见那家为祖上捐差厚葬之后发达了起来,便有样学样得去给长辈厚葬捐差,甚至连已经入土安眠的长上也要再度破土惊动。 殊不知这风水一途,在葬却更在人,你家非是那等积善积福的人家,这地下的祖先纵有冥福,也绝落不到你的头上。” 说罢,孙益亨又冲杨从循一声长叹:“惜哉众生本愚,连这等浅显的道理也见不明白。 就连民间亦多谣传说这捐冥差得来的补服有户部的官气护身,可保尸身在地下不朽不腐,不然为何那起身扑人的僵尸皆着这身下葬的补服?杨兄你且说,这又是什么道理?” 见对面杨从循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孙益亨满意得点点头,继续开口道:“正是因为这世上只有那些使得起银钱,买得起厚重棺木给自家长辈下葬的世家大户才舍得将出这几十两银子去户部捐冥差! 也只有这样的人家才会严格按照堪舆先生要求将棺木深埋,再起顶盖护坟。 所以护住尸身不坏的根本原因其实是厚棺和深葬,那薄木浅埋的棺材过不多时就会被掏吃死人的野狗打出洞来。这尸身都已被野狗撕扯碎了,又如何起身为僵?” 说到这里,孙益亨突然对杨从循点点头:“说来也是巧了,当日那误伤静官的老班主上门急求棺木下葬之时,那位与我家平素相善的堪舆先生恰好也在场。” 听孙益亨说,当日那风水先生见老班主言谈间闪烁其词,就知其中定有蹊跷,连忙用眼色示意柜上当值的掌柜先用些客套言辞拖住那位老班主,而后急匆匆得前往孙家拜会棺材铺的老东家,也就是孙益亨的父亲。 据孙益亨回忆,当日那风水先生断言这静官一定是被老班主失手所伤,以至于含怨而死。 那风水先生还说,如若死者心中这口怨气不除,拖得时间久了,很可能会尸变为妖祸害一方人畜。 因此那风水先生特意让孙父选了一副薄木棺木交给老班主。那老班主既是失手伤人,就肯定不会大张旗鼓得给静官深埋厚葬。 这样拖个三两个月,待此事稍微平息一点的时候,风水先生就会带人重新挖坟启棺,给静官做一场超度法事消散他的怨气;等静官怨气散尽之后,再重新深埋下葬。 要是静官的尸体在做法事之前就被野狗从棺中拖出扯碎,那也只能算静官命中有此一劫,总比将来静官他起尸为妖祸害一方要强,毕竟那老班主伤人心虚,是绝对不会找人给静官超度散怨的。 说罢,孙益亨突然对杨从循带有深意的一笑:“前日我同那风水先生带人前去给静官开棺超度。 谁知赶到坟前焚香祷告之后,风水先生却告诉孙某,坟墓中的怨气已经消散一空,看样子是有高人已经提前过来超度了静官。 当时这位先生对超度静官的高人甚是钦佩,说自己绝无这等不启棺就散怨的本事。” 正说着,孙益亨他突然起身冲着杨从循深施一礼:“杨兄,孙某眼下却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小弟是否有幸能结识一下杨兄背后这位神秘高人呢?” 一听孙益亨自承想求见高人,杨从循这才明白过来,敢情人家孙益亨眼巴巴得跑来给自己说故事,其实是想求自己帮忙替他向胡三引荐一下。 有句老话说得好,‘其志相同者,其道相合也’。 杨从循他本来就是一个对鬼狐妖怪之类传说相当感兴趣的人,宁可冒着被先生打手板的风险,也要在学堂上偷偷翻看《子不语》之类的志怪玄谈,如今要是给这个与自己脾胃相投的孙益亨吃闭门羹那才是于理不符。 于是杨从循他略加思索就将头重重一点道:“孙兄你既坦诚相待,那杨某也不便隐瞒。不错,小弟之前因缘际会,误打误撞得结识了一个颇有道行的狐仙。正是这位狐仙出手相助,陆大舌头他所罹患的鬼病才能不药而愈。 既是孙兄想要求见,小弟自当引荐,只是那位狐仙到底肯不肯点头应允,小弟实难作保,还请孙兄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