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馨儿 大兴朝元和年间,国泰民安,天下富庶。然世事更替,历来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即便是繁华一片,也免不得生老病死。 这年冬末,工部九品主事土洪在修葺皇陵之时,不幸身死。土家夫人存疑,几番托人查探,也未解开夫君枉死之谜。 宫中御花园遭遇天火已久,工部急需土家新任主事顶上,再耽误不得。土洪下葬之后,吏部的任命文书就送到了土夫人手里。新任主事的人选,正是土家次女土玲.珑。 任命已下,再难更改。有道是知女莫若母,土玲.珑厌恶造园之术,从小学艺就未用心过,此番若她这般就官,定是要砸了土家数代人累积的造园圣手之名。情急之下,土夫人想到了另一高手,想让她给自家女儿指点一二,便差了丫鬟香秀去给人传话。 翌日卯初,天还未大亮,一年轻女子便现身在土家后门。女子大约十六七岁,圆脸杏目,鼠灰色的粗布夹袄上透着一股卤水味,通身都是云宁城中小贩的打扮。 此女子正是土洪主事的得意女弟子洪馨儿。 洪馨儿警觉异常,再三查看了一番,确认四下无人,才推开了那扇已为她留好的小门。 丫鬟香秀已经等在那门内,见人来了,面露喜色:“馨儿,你来得正好。夫人已经去喊小姐了,快随我来。” 洪馨儿应声跟随,二人一路穿过了还未收起的黑白幔帐,来到了土夫人的住处。 前面的暖厅无人,馨儿便和香秀一起去了土夫人卧房,也未见人影。 洪馨儿朝香秀指了指土玲.珑的住处。香秀心领神会,二人刚要去寻人,但听侧院里“啊”一声,便没了声响。 洪馨儿听得那声响,正是土夫人,她也顾不上理会香秀,伸开长腿奔去了侧院前厅。土夫人已经仰面倒在地上,眼角挂泪,面色一片惨白。 见这情形,洪馨儿忙跟香秀一起,把土夫人扶上了软榻。人还未放稳,洪馨儿便吩咐香秀:“香秀姐,师母这怕是病的不轻,快去找郎中!记得走后门!” 郎中来后,诊脉说土夫人这是急火攻心,免不得一番施针救治。天光大亮之时,土夫人总算睁开了眼睛,还好没有大碍,但她却不言不语。 直等到香秀打发了郎中.出去,土夫人才拉着坐在榻边的馨儿开了口:“馨儿,这可如何是好?吏部的文书已经到了,我土家的新任主事定的是玲.珑,明日就是她进工部面见魏大人的日子,我本想让你今日过来给她指点一二,现下里,她却跑了,要我如何跟土家的列祖列宗交代啊?” 洪馨儿这才想起,她和香秀忙着照看土夫人,倒真是没见土玲.珑的身影。洪馨儿转身给土夫人倒了盏热茶,递到了土夫人手上:“师母,您先喝口茶,慢慢说。玲.珑小姐跑了,是怎么回事?” 土夫人接过茶盏,并未喝一口,啜泣道:“好孩子,你是老爷唯一的徒弟,我也不瞒你。此事原本实在难以启齿,玲.珑她畏惧入宫为主事,昨夜带着金铃和……”,说到此处,土夫人一脸恨极又无奈,“和她不知道哪里来的的相好私奔了,只留了一封书信。此刻怕是早已出城,不知踪迹了。想我大兴朝,土、木、屋三家世袭做主事多年,皇家的园子陵墓,尽出于三家主事之手。我土家知道太多皇家的秘密,若玲.珑去顶了主事,倒也还能平安度日。可她走了,我那小儿子又只有七岁,我土家交不出人继承主事,皇上必是要按律法,杀了我土家满门来为皇家保密的。事已至此,馨儿你快走,莫要被牵连!” 言罢,土夫人便来推馨儿。她手中的茶盏不稳,一侧翻就坠了下来。洪馨儿眼疾手快,俯身伸手一接。茶盏倒是保住了,但热茶水洒了馨儿一手,丝丝作痛。 恰好香秀进了屋,她赶忙扶起馨儿,让她到后院水缸中打冷水浸手,香秀自己在房中陪着土夫人。 洪馨儿去到后院,把烫伤的手放到了冷水中,她反复思量着土夫人的话,思绪飘回了十年前的上巳节。 那一日前,洪馨儿还叫洪石儿,是东市卖豆腐小贩家的二女儿。老洪家的石头姑娘,打小就有了不输男的劲头,六七岁上就能弹弓打小鸟,爬树摸果子,连东市上比她大的男孩也不敢惹这姑娘。 七岁生辰时,洪家夫夫妇送石儿去学女工,想让她收收心。但没过三日,洪石儿就将那些绣花针弄弯,堆出了东市街口的假山型。从此东市再无绣娘敢收洪家老.二了。 上巳节时,石儿闲来无事,就缠她爹娘带她去明池踏青。 那日的明池游人众多,洪家夫妇光顾着听王麻子讲话本,跟石儿走散了。洪石儿倒也不急着找爹娘,她独自跑到了岔路上,打算攀着假山去摸几颗旁边树上的果子。 在假山旁,洪石儿偶遇了一身青衫,为大儿子出走一事猛灌闷酒的土洪。洪石儿和土洪聊得投契,土洪见洪石儿说到假山,头头是道,连顺逆石纹都说得清,便一时兴起,捡了小石头来,让洪石儿给他搭个顺纹的小假山瞧瞧。 幼小的洪石儿倒也不畏难,三两下就把那些小石块顺纹嵌到了小土堆里。那正是土洪想要尝试的“石包土”假山。土洪教了手下的工匠们二旬有余,却无一人领会其中奥义。 土洪没想到,小姑娘这般年纪,便有如此天资,他心中大喜。待到洪石儿爹娘寻来时,土洪便亮明了他工部主事的身份,要收洪石儿为徒。 洪石儿她娘起初不愿意让女儿学那手艺,好在她爹还算是个看得长远的,他觉得自家女儿学了造园子,日后也好跟工匠攀个亲,总好过一辈子做市井小贩,便答应了土洪。 当下里,土洪就让洪石儿给他行了拜师礼,并给洪石儿改名洪馨儿,愿她前途无量,花香一片。他们工匠造园时,免不了要接触花木,这名倒也应景。 洪馨儿学艺十年,土洪主事教会了洪馨儿做工匠的各种要义,还传她一套造园心法口诀,待馨儿如亲生女儿一般。但碍着土洪的官职,两家人都没有对外宣扬馨儿拜师的事情。 想到师父往日对自己的恩情,洪馨儿眼眶微红,师父对她恩同再造,如今土家陷入绝境,她又怎能对土家之事坐视不理?她抽回水中的手,迅速起身,也没顾上擦手,便跑回了侧院,跪倒在土夫人榻前,说出了她此生最为勇敢的决定:“师母,玲.珑小姐跟我同年,我愿顶替她去做主事,保土家安好!” 土夫人听馨儿这么一说,吃了一惊,忽的坐了起来。土夫人一直觉得这孩子人机灵,还是个聪明孝顺坯子,她也把馨儿当半个女儿看。土洪在世时,总跟土夫人夸耀自己这个女徒弟惯有巧思之能,常有不同见地。可这妮子居然想要冒着杀头的罪去帮土家做主事,土夫人真不知是该夸她不忘师恩,还是骂她胆大妄为。 土夫人起身.下榻,扶起馨儿:“好孩子,我土家事,怎能让你一个外人担?这可是欺君大罪,莫要再说了。你若有事,我如何向你爹娘交代?快些走吧。这是我土家的命数,我担了便好。” 馨儿哪里肯走?她立在地上,任土夫人如何推搡,也是一动不动:“师母,师父对我有再造之恩。若我见死不救,那我又有何颜面见师父于九泉之下呢?往后数十年,我怕是都无法安睡一晚。求您应允,让我替玲珑小姐去吧!师父教我多年,我必不负土家名声。” 馨儿敢这般大胆,并非没考虑到自家爹娘。大兴朝向来治国清明,对于市井平民,即便是有人犯了罪大恶极之事,也是祸不及家人,刑不上儿女。馨儿只是个豆腐小贩,它日冒名顶替的事情被查到,她只要一口认下全是一人所为,她家人也不会被牵连。家中还有妹妹帮忙尽孝,她也无需多虑。可土家如今危在旦夕,若她不出手,真的是没有活路了。 一旁的香秀见二人僵在一处,便开口劝和:“夫人,馨儿这不失为一个法子。外人都没见过小姐,她二人又年貌相当,或许真可瞒过。我知您和老爷多年恩爱,您早想追随老爷于九泉之下。可小少爷年幼,怎能就这样丢了性命?您三思啊!” “茂儿,我的茂儿呢?没错,茂儿不能死!”土夫人想到小儿子,赶忙询问。 香秀扶了土夫人坐下,言道:“夫人,您莫急,小少爷在大堂守孝呢。我没惊动他。” 馨儿见土夫人有所松动,一颗悬着的心算是放下了。她扶了土夫人坐下,又开了口:“师母,您答应我吧。明日就由我代替玲珑小姐去工部,可好啊?” 土夫人轻叹一口气:“好孩子,你可想定了?这一去便不能回头,最少也要做到茂儿成年才得出来。你上月不还说,要和巷口张木匠家的儿子相看吗?这耽误了你的终身,可怎么是好?你爹娘哪会允你做这档子危险事呢?” 馨儿坐定,道出了她的盘算:“师母,我知这事轻重。张木匠的儿子去修皇陵,被运到北地去了,未有归期,我也不能再跟他相看了。等茂儿成年,我定也婚配生子,您便能让他去接回这主事的位置,我只需支应到他十五岁上即可。我爹娘那里您尽可放心,他们感念师父对我的恩情,定会允我报恩,只劳烦您帮我照看一二。” 土夫人鼻子泛酸,回想起数月前土洪临行时,她去送行的场面。不想如今竟是这光景,她牵起馨儿的手:“好孩子,难为你想得这样周全。可你不知你师父被传是死于轮殉吗?你不怕吗?” 馨儿点点头:“听说了。我不怕轮殉,顶职也可能丢命啊。师父这事恐有蹊跷,若我为主事,或许还能查证一二。我去意已决,师母莫要再拦了。” 当下的情境,土夫人确实也无它法,她见馨儿这般坚决,自知已拦不住,便重重的对馨儿点了头,允了馨儿顶替土玲珑做主事的请求。 第二章 顶差 土夫人下了决心,便赶着去安排下面的事情,还打发香秀给馨儿捎回去些细软。 馨儿本想推脱,但土夫人一再坚持,让馨儿务必要收下。馨儿怕土夫人不让自己去顶差,便只得听话拿了回去。 馨儿回到家中,洪家夫妇果然如馨儿所料,心中纵有不舍,可也愿意允了女儿的决定,让她万事小心,便帮馨儿收拾了东西。 当天夜里,洪馨儿就悄悄搬进了土家。 掐算着馨儿已经安顿好自己,土夫人差香秀叫馨儿去房中说话。馨儿一进土夫人卧房,土夫人就将香秀遣了出去。 土夫人将馨儿让到一侧的官帽椅上,转身从榻下的暗格里取了两个锦盒放到几案上,正色看向馨儿:“馨儿,你可知这锦盒中是何物?” 洪馨儿自是不知,摇了摇头:“师母,我能打开看看吗?” 土夫人点头应允,洪馨儿将那一红一黑两个锦盒逐一打开。但见那红色锦盒中是一张折好的宣纸,馨儿展开一看,那上面画着个弧形的奇怪缺角,外圈还是两道线。 馨儿又看向那黑色的锦盒,里面是一小团苔藓,看样子已经离土多时,但还未全萎。洪馨儿从小跟着土洪认了不少花木,却不知这团苔藓叫甚。 土夫人见馨儿满脸疑惑,便拿过了馨儿手上的宣纸,缓缓道来:“馨儿,你可知你师父的死,疑点颇多?外人都传他是轮殉而死,但我大兴三朝前就取消了主事轮殉之制,且即便要轮殉,这次也该是木家,而非我土家。” 馨儿听得这话,稍稍收了几案上的手臂,不觉挺直了身子:“师母,莫非您怀疑,师父的死,跟木家有关?” 土夫人拿过那黑色锦盒,长叹一口气:“起初时,我也并未疑心木家。仵作也坚称你师父是死于心悸发作。可你师父虽近二年染了心痛的毛病,却并不致命。他平日又懂得保养,染病后再不曾饮酒,加上他往日一向体健,连西市上的明郎中,都说他少说还能活上十年八载。他走时,还随身带了不少明郎中给配的参片,不至于如此突然便撒手人寰。他尸身运回之时,我在他手里取出了这撮苔藓。从皇陵到此,少说也要半月有余,这苔藓还未枯萎,殊为可疑。我虽不知这苔藓名为何物,却知那木家最善栽奇异花草,怎能不疑心他家?” 馨儿点头,又看向了那宣纸:“师母,那纸上画的缺口,是何物啊?” 土夫人将那宣纸摊平在几案上,指了指那墨迹道:“这是我花了重金,从仵作手里买来的。仵作在你师父的后脑上,发现了一个凹陷的印记,就如纸上画的一般。但他判断,这印记并不足以致命,他怕惹祸上身,就未声张。他也是被我求的受不住了,才给我画下这印记,我也不知这是何物,但定和你师父之死脱不开关系。” 馨儿听了这些,心中愤慨,恨不得当下里就拿了木家害人的证据,给师父一个说法。她双拳紧攥,将那两样东西牢记于心,正色回道:“师母,虽我也不知这些为何物,但我顶差之后,必能见到木家人,何愁查不出师父死因?这两样我都记下了!您连日来劳顿,早些安置吧。待我做了主事,定要让师父得以瞑目!” 翌日清晨,土夫人赶早给馨儿安排好了穿戴。一身浅绾色襦裙,外配同色斗篷,不至于因为一身白衣进宫有所冲.撞,也不至太艳丽,全了守孝的心思。 用过早饭,馨儿就张罗着出门了。她跪地朝土夫人拜了三拜:“师母,馨儿这就去了,勿要担心。” 土夫人颔首,却不忘再叮嘱一番:“今日起,你要自称玲.珑,人前叫我母亲,不容有失,否则性命堪忧。你要留意木家主事,看你师父之死是否真与他家有关。” “玲.珑记下了,母亲大人请回吧。”馨儿就着土夫人的话接了这么一句,土夫人稍安下心,送了这位假女儿出门。 回到堂内,土夫人才听见那懒鹦鹉的学舌:“假的,她不是玲.珑,她不是玲.珑,假的。” 土夫人心下一惊,赶忙吩咐香秀将那鹦鹉挪去了后堂,这才放心回了后院。 及到宫门外,洪馨儿自称土玲.珑,递上了土家主事腰牌。守门的兵士对她上下打量一番,将馨儿的眼睛用黑布遮住,叫来一位内监引馨儿去见魏大人。 工部侍郎魏大人此时正在角厅中等着土家的接.班人,虽他早已得了消息,今日来的会是土家的次女。但看了馨儿那模样,魏大人还是有些失望。 内监帮馨儿摘下黑布,馨儿赶忙朝魏大人行了个大礼:“土家次女土玲.珑,拜见魏大人,唯愿万福,长乐不爽。” 魏大人看看她那双水灵的眼睛,若有所思:这姑娘脸上倒是透着一股子的聪明劲,可这造园修屋,虽重技巧,体力也不可少,她一个女儿家多有不便。不知堪用与否。 魏大人这厢一直在沉思着回复馨儿的办法,半天也没个动静。馨儿也不好多言,便跪在地上迟迟没有起身。迷糊间,魏大人的手习惯性的揪了下自己左脸上的黑痣,这次大约分了神,力道没拿捏好,痛的他“嘶”的一下,叫出声来。 馨儿见状,赶忙起身要帮忙:“魏大人,您可还好?” “好,好。小事小事,莫要挂怀。玲.珑啊,你一个女儿家,怎跟一群男儿郎同修御花园呢?土家真的就没人了?”魏大人对馨儿有所放松,直说出了心中的顾虑。 馨儿点点头:“我弟弟还没成年,大哥又远走,只能我来了。” “这……”魏大人欲言又止间,背了两手在馨儿眼前踱了几圈,终是定下.身来。 魏大人坐回到太师椅上,咽了口茶,正色道:“土家姑娘,你可知造园一事非同小可。御花园损毁已久,天火连大殿都烧掉了,非一朝一夕能修复完成。成日上泥里来,土里去,可比不得你在家中绣花描画来的清静。” “魏大人,您安心,玲.珑吃得苦的。” 魏大人又摸了摸他的黑痣,提高了音调:“光能吃苦,没点真手艺,那也是花拳绣腿。我看你纤纤女流,年纪又轻,那造园的法式,门类众多,如你一般年纪的男儿郎,出类拔萃者至多做个工匠。你有何本事,能担得起主事的差事?” 洪馨儿听得魏大人这般说,知他是嫌弃自己身为女子。但吏部此番安排,定是有先例可循,便剑走偏锋,想要赌一赌,继而反问道:“敢问魏大人,我大兴朝,可有女子为主事的先例?” “三朝之前,倒是有过先例,可那是万里挑一的人才。你小小年纪,怎可比肩先人?”魏大人也不甘示弱,坚持厌弃洪馨儿。 “玲.珑有没有手艺,有多大的本事,魏大人一试便知。若魏大人试过玲.珑,果是个不堪大任之人,便任凭魏大人发落。” 魏大人听得这小女子的言语,一拍面前的几案:“好,你既自信有当主事的能耐,可敢跟我到御花园亮亮手?” 馨儿一拱手:“玲.珑求之不得,自当领命。” 魏大人也不含糊,转身便吩咐侍从提前到御花园准备园试。 园试是大兴朝一种形式极为特殊的考试,专门针对工匠或工部底层人员所设,与科举没有半点联系。这园试分为造模、丈量、界画等众多门类,由工匠们出题考察,连魏大人都不得插手左右考题,只能评判。 由于大多数工匠都是师父带徒弟,手艺不会太差,成年后多会由师父推举来做工,主事一职也成了世袭制,所以这园试已经多年未开了。传闻中最难的就是界画一项,没有数年的苦练和统领全局的巧思,断断做不出来。许多底层工匠根本不懂这些,只会看而不会画。 馨儿和魏大人走到御花园时,几位年过三十的工匠已经等在亭子两旁了。他们见来应试的是个姑娘家,更是嗤笑不止,连抽签都懒得安排了,直接给馨儿甩出了“界画”的题目。 魏大人接过题纸看了眼,那纸上题目可谓难于登天:以常春亭为基,供皇上皇后来此用膳,且要在春日里保证菜肴不凉,布菜方便,该如何作画? 魏大人读完,只顾摇头,他自己都没了主意。但见馨儿还是面色如初,脱去了外批的斗篷放在一旁的石凳上,缓缓开了口:“这厢只有笔墨,哪位大哥能帮我拿下矩和班尺来?” 旁边那些工匠,都等着看这姑娘出糗,不过哼哈几声,自然是没人动的。 馨儿混迹市井多年,又岂会不知道众人的心思?她见无尺引线,也不慌张,用虎牙一咬襦裙的袖子,硬扯出了一道口子,露出细瘦的白净手腕。 魏大人见馨儿这动作,着实吓了一跳,这姑娘也太没规矩了,没有班尺而已,大庭广众的露出肌肤,成何体统?魏大人急道:“你做甚?莫要造次!” 馨儿这才明了魏大人的反应,微微笑道:“魏大人,您别急,您可听过棉丝引线?” 第三章 绝技 魏大人还未及作答,旁边观战的各位工匠就来了兴致,纷纷坐到一边想要细看一二。 这棉丝引线是工匠手艺中的一门绝学,传闻中,整个大兴朝能用此手艺的人,不超过三个。土洪在世时,也被传成会用这手艺的人。但土洪在修园时有界有矩,哪轮的上用寒酸的棉丝来引线呢?在坐的各位,还从没见过这稀罕活。听得这姑娘夸口要用棉丝引线,他们都安静下来,瞪大眼睛要一饱眼福。 只见馨儿从袖口中抻出一条棉线,左手拽住线端,虎牙噙住另一端,右手将勾线狼毫蘸满墨汁,在那线上点了些点做标尺用。待线上的墨迹干透,她便又用左手和虎牙把线绷直,右手把那笔管紧贴住棉线向右一画,一条笔直的横线便勾了出来。 接下来,馨儿转头换步,不一会,那亭子基座的轮廓就勾出了大概。靠一根小小的棉线,馨儿画出的引线笔直准确,一点不比拿班尺画出的差。 魏大人和各位工匠见这能耐,都有些惊到了,但他们还想看这姑娘要怎么把界画弄得符合题目,便硬扛着呆在原地,不敢再做声。 棉线上下翻飞间,馨儿在基座里面定了些角点,便收了棉线,精心描画出一块巨石模样的桌面。 而后,馨儿不再悬线,而是把那棉线摆成了个模仿弯曲水渠的曲线,然后用笔沿着那弯曲的轮廓在桌面上画了条曲折的水道。 馨儿将画好的界画吹了两吹,递到了魏大人手里:“我画好了,魏大人请看。我把曲水流觞用到了石桌面上,这样皇上用膳时,只要水道里加了热水,就能一直保持菜品温热。水流动起来后,便能推动菜盘向前,每个在桌边的人都能吃到所有菜品,无需再去布菜。” “妙啊,妙啊!”魏大人摸着他的黑痣先开了赞口:“曲水流觞这般用,真是巧思极致,巧思极致啊!不愧是土家嫡女,家学造诣不可斗量!” 一旁的工匠们,从开始时的讥讽怠慢,现下全变了态度,众人传看馨儿的界画,赞声一片。 “魏大人,那我能做主事了吧?”馨儿忙问道。 魏大人本是轻看了馨儿一介女流,但他见馨儿这般本事,已放下了对馨儿的轻看之心。不过魏大人想让馨儿领情,故意面露难色:“土家姑娘,我这是冒着风险,循了三朝前的例子给你网开一面。但你做主事不是长久计,你家幼弟成人前,你先顶缺如何?” “谢魏大人!玲.珑定倾尽全力,以报您今日提携之恩。”馨儿唇角微勾,躬身行礼,顺势整理好袖口,掩住了露出的手腕。 魏大人见她这样,挥手免了馨儿行礼:“罢了,今日先回去吧。我会派人送朝衣去府上,明日卯末,你来御花园就官便好。” 馨儿千恩万谢的出了御花园,直奔土家而回。原地的工匠们还在不停的议论刚才目睹的绝技。没多久,土家姑娘会棉丝引线这事就在工匠当中传遍了,他们再不敢小看这姑娘了。 晌午刚过,朝衣便送到了土家。洪馨儿从土夫人手里接了锦包,抖开了一套应季的朝衣,是一套艳青色的夹袄和皂色下绔。 馨儿自以为土家还在孝期,她顶了玲.珑小姐的职,本应继续穿素衣当差,不想这青色夹袄过于娇艳,可如何穿出门去?岂不被人耻笑了去? 土夫人见馨儿面露难色,关切问道:“馨儿,这朝衣有何不妥吗?” 馨儿将朝衣放到床榻上,微微叹气:“师母,师父刚下葬不久,我却要穿这艳青色去当差,未免不孝。馨儿想穿素衣去,最不济,浅绾色也可,可会违制?” “万万不可这般打算。”土夫人拉馨儿坐到了床边:“朝衣岂是能随便换掉的?你就这般出门便好,没有哪个长舌的敢嚼这舌根子。莫要多心。你救了土家,你师父生前就不拘小节,他也不会怪你的。” 听了这话,馨儿深以为然,她跟土夫人一起去给土洪上了柱香,在土洪的牌位前,馨儿将今日之事尽数讲与师父听,土夫人和她又痛哭了一番,才各自去为明日做准备了。 翌日,馨儿换上新朝衣,准时到御花园去就官。她走到那常春亭外时,见两个身材高挑的年轻男子,跟自己穿着同样的朝衣,已经立在亭子里等人了。 魏大人见馨儿来了,赶快叫她过来:“土主事,给你引见一下。这位是屋家新任主事屋明哲。他家的面漆手艺可是一绝。” 馨儿看了屋明哲一眼,对方浓眉大眼,相貌端庄,但眼神看起来却不灵光。魏大人引见完后,屋明哲冲着馨儿一直在傻笑,也不知在高兴什么。馨儿心中尴尬,但又不好失礼于他,便微笑点头作为回礼。 “这就算熟识了。来,土主事,这位是木家新任主事木瀚卿,种花植草的事,可没人比得过他家。”魏大人接着引见。 木家和屋家的事情,土夫人多少跟馨儿讲过一些,魏大人的介绍,她也没太多听。外加上土夫人对木家存疑,馨儿不想跟木瀚卿走的太近,便低着头,想随便点下头,回个礼便算了,没承想,木瀚卿先开了口:“土主事安好。” 这声音,温润和缓,闻之如暖风拂耳,舒服万分。馨儿没忍住,还是抬了头,这一抬头不要紧,眼前的木瀚卿,正是两日前撞翻馨儿豆腐的那位愣头青。 馨儿只觉腔子里一团无名之火憋闷其中,想不到这冤家在这等着她,还是木家人!她心想:既然你自己送上了门,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眼看馨儿就要压不住自己想赏木瀚卿黑虎拳的心,屋明哲嘿嘿的傻笑声把馨儿拉了回来。馨儿在心中暗骂自己太过冲动,这要是出了手,那自己这身份不就暴.露了吗? 日后她和木瀚卿成日里在一处劳作,就冲她“东市小霸王”的名号,还怕找不到木瀚卿的麻烦?土洪师父的死因也有希望查清,干嘛急于一时?说书王麻子总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就忍他一时片刻,有何难? 魏大人见三个年轻人彼此印象还算良好,忙不迭的开始布置下面的活计:“三位主事,从今日起,修复御花园的事情就拜托你们了。这里交给你们负责,先清理好周遭的基地,再行修复之策。我不常来这里,平日我就在角厅,现下也该回去了。” 魏大人走后,三人各带一队工匠开始清场。这活不难,就是耗时而已,但不做好,就拣不出可用之材,也无法行修园之法则。 上午的劳作很是顺利,馨儿和工匠们虽辛苦,但看旁边清出的大堆石料,也算是劳有所获。很快就到了放午饭的时辰。 三位主事和工匠们是分开用饭的,这日小厨房给馨儿他们仨安排的是牛肉面。馨儿想先去后厅看看,免得不明规矩,露了马脚,就故意走快了些。 屋明哲和木瀚卿见土家姑娘这般,也不好多说。这二位还要维持住体面,说笑着慢慢前行。 馨儿进了用饭的后厅,见四下无人,料想无事,就顺势找了个圈椅坐下。她刚想端起碗来,却见桌子上立了三块小木牌子,分写着“土”、“木”、“屋”三个字,她自己眼前这块,正是木家的牌子。 馨儿感慨:宫中的规矩真大,用饭还要有个固定的位置。幸亏我来得早,不至于露怯。也罢,坐到我自己的地方去吧。 屋明哲和木瀚卿二人也进了后厅,坐定后,三人开始吃面。屋明哲见边上的小桌上有醋,便热心的舀了些来,想给馨儿加些:“土主事加些醋吧,味道更好。” 馨儿抬起脸,见对面的屋明哲正一脸堆笑的看着她,但馨儿实是不喜酸,便摆手道:“不必了屋主事,我不爱吃醋。” 屋明哲殷勤没献成,闷闷的回了坐处,给自己加了半勺醋。 木瀚卿看屋明哲手拿剩下的半勺醋,稍显尴尬,便开口道:“屋主事,少给我一些吧。” 屋明哲总算脱困,笑着照办了。 “木主事这般周到,不愧是细心侍弄花草之人。我有一事,想求教一二。”馨儿见木瀚卿开了口,便想试探他一下。 “土主事请问,瀚卿一定据实相告。” 馨儿放下筷子,淡淡一问:“玲.珑听说有一种苔藓,可离土十数日仍不枯,木主事可知这苔藓名为何啊?” 木瀚卿脸上略过一丝不安,他收起看向馨儿的眼光,讪讪笑道:“哪里会有那种东西,土主事说笑了。快吃面吧,一会儿凉了就不好了。” 馨儿看木瀚卿这反应,更肯定土洪的死和木家有所关联了,便也默不作声的吃起面来,心中还盘算着怎样找机会坐实木家陷害师父的事。 用过午饭,三人开始重复上午的活计。这二日不知怎的,早上还是冷风嗖嗖,下午就艳阳高照。没到一个时辰,馨儿就开始出汗,她便让工匠们先歇歇,喝些水再干。馨儿自己则坐到一棵槐树下,掏出土夫人送给她的丝帕开始擦汗。 一个姓王的小工匠跟旁人在讲着王麻子新说的话本,馨儿竖耳听的有滋有味,一个不留神,拿丝帕的手就松开了。 恰在此时,一阵风吹过,馨儿手里的帕子,不偏不倚的被吹到了旁边的一棵美人松枝头,挂到了上面。 美人松长的不矮,馨儿本打算自己上去把帕子取下来,可转念一想,她现在的身份是土家小姐,这么干会不会暴.露什么?她就呆在原地没敢动。 总是朝馨儿傻笑的屋明哲见这般情形,原地着了慌,他放下茶盏,挽了衣袖就要帮馨儿去爬树取手帕。 馨儿本不想麻烦他,可她自己不能出手,便只好对屋明哲感谢一番,由着他去爬树了。 美人松枝干光.滑,像馨儿这样爬树的老手不当事,但笨手笨脚的屋明哲可搞不定。他磕绊着爬到了枝丫上,刚扯住帕子角,脚下就打了滑,整个人从树干上跌了下来,还把馨儿的帕子扯了个大口子。 屋明哲揉着胳膊,把那帕子交到馨儿手中的时候,馨儿本想好好谢他,可看那帕子的惨样,馨儿实在是笑不出来,只好皮笑肉不笑的憋出一句:“多谢啊。” 屋明哲满心欢喜,馨儿却不冷不热,他回到家中,就一头钻到了自己屋里不出来。屋老主事见儿子刚就官就这样,赶忙来问个究竟。 屋明哲怀抱着引枕,哭丧着脸,跟他爹诉了苦:“爹,土家姑娘许是厌烦我,我帮她拿帕子,她都没朝我多笑笑。您让我找她套话,问出《牧园》在哪,她都不愿理我,这可如何是好啊?” 第四章 栀子花 屋家老主事坐到床边,面露愠色,对着自家儿子,没好气的就开了腔:“二十岁上的人了,找个姑娘套话都做不好,要你何用?我为何非要退下来,让你做主事?你爹是真老的干不动了吗?不争气的东西!” 屋明哲朝着馨儿傻笑了一整天,又兼劳作辛苦,已经怨气不少,他爹还对他这般光景,他哪里还受的住?他坐直身子,阔眼一瞪,破天荒的对父亲回了嘴:“您要还能做,您去套话好了。我从小就是个不争气的,何苦让我做这般心思?” 老屋听小屋这般说,抄手就赏了儿子一个大巴掌:“爹的一番苦心,都被你糟蹋了!你尚未娶妻,模样周正,讨好个年轻姑娘套话还不容易?最不济,你俩相熟了之后,我还能去提亲,让你娶土家姑娘。还愁得不到《牧园》一书吗?你让我一个半糟老叟去讨好她,你居心何在啊?” 屋明哲捂着自己发红的左脸,支支吾吾的不敢硬杠,只好软下口气:“爹,儿子不懂怎样讨好姑娘,请爹明示。” 老屋站起身来,冷哼一声,拂袖而起,咬牙抛出了一句:“读读《诗经》,想想《关雎》,自寻办法!”言罢,老屋转身就出了房门。 屋明哲留在屋里,晚饭也没吃,翻了半宿的《诗经》,也未得要领。 第二日清晨,屋明哲勉强醒来,脑子里还是女精魅迷惑男子的梦境,他头疼了好一会儿,草草用了早饭,便去御花园了。 屋明哲进到御花园时,洪馨儿和木瀚卿已经在带工匠忙活了。馨儿眼尖,她低头扒土时,看到木瀚卿的朝衣袖子里好像藏了本书,便想要一探究竟。于是她故意跟在木瀚卿身后,想看清那书封上的字迹。 屋明哲远看着,馨儿紧跟在木瀚卿身后,一点想要离开的意思都没有,这不就是他爹说的,讨好姑娘成功后,姑娘赶都赶不走的样子吗?没想到那木瀚卿对土家姑娘爱理不理,却是个会讨好的高手。教书先生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屋明哲暗下决心,定要跟木瀚卿讨教下怎样讨好土家姑娘。 馨儿跟了木瀚卿一盏茶的工夫,也没找到机会看清,反倒是那木瀚卿一回头,看馨儿离他这般近,赶忙后退三分,斯文的拱了拱手:“土主事请自重,莫要围着我了,且去忙吧。” 还好工匠们都在远处扒土,不然这话被别人听见,馨儿可就真的没脸了。此时她又气又急,脸都憋红了,只得忍下怒气,快速跑开,跟着工匠们一起去劳作了。 用过午饭后,魏大人打发了一位内监来传话。魏大人今日午后另有公干,已经出宫去了,他担心三位主事尚且年轻,恐不知事前谋划,这才给他三人列出了当下最急之事,乃是数出需补植纳新之草木。 洪馨儿和屋明哲都对此事不明,清基夯土之事尚未完结,补植之物理应延后再说。所谓先定山水大势,再植树木花草,学过造园技艺的都懂得这粗浅道理。再说目下还未全入春,清算明了了,也不好立刻栽植花木,必要再等些时日下种才能存活。 洪馨儿和屋明哲都不明魏大人如此安排所谓何因,站在原地不好动作。唯有木瀚卿不慌不忙,接过内监捎来的纸笔,道谢之后便要去计数。 洪馨儿本想问个究竟,但上午她才和木瀚卿有了误会,怕多开口唐突了,便忍了下来,也接过纸笔跟在木瀚卿身后开始计数。 倒是屋明哲是个不开眼的,一个劲的问道:“木弟弟,此时栽种草木,并不合时宜,魏大人这般安排,是为哪般啊?” 木瀚卿听得屋明哲如此高声询问,赶忙摆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摆手示意屋明哲和洪馨儿跟着他走。 木瀚卿将二人带到了远离工匠的石台之后,低声道出了因由:“魏大人让我等快去计数补植草木,甚为周全。冬末春初,恰是各地纳供完结之际,正是国库最为充盈之时。即便我等此时无法栽植草木,但也可先列出补植单子,算出所需之费,送到户部走上请银之程序。若等可以栽种时再列单请银,挑选花木,一番程序走下来,不免要错过栽种之佳时。屋主事,土主事,你二人心知个中计较便可,勿要多言。” 二人听罢,深以为然,便各自分了方位,清点园中草木去了。 风平浪静的过了四五日,园子清理的差不多了。预谋请教讨好法门的屋明哲,总算找到了一个机会跟木瀚卿一诉烦闷。趁着午后休息时,屋明哲提出带木瀚卿喝茶,便把木瀚卿拉到了小厨房的后厅中。 二人坐定后,木瀚卿问道:“屋主事急着叫我来喝茶,想必是有事问我,直说吧。” 屋明哲给木瀚卿倒上茶水,搓搓手说出了心中所思:“木家弟弟,你这般直爽,我就说了哈。你是用何方法,讨好土主事的?” 木瀚卿被他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弄得糊涂了,赶忙喝了口茶:“我跟土主事并不亲近,何来讨好一说?” 屋明哲低头又搓搓手:“木弟弟不必自谦,那日我分明看到土主事围着你转,你这讨姑娘喜欢的本事能不能教教我?” 木瀚卿思虑片刻,这才明了屋明哲对他和土家姑娘有点误会。可这事又没法子跟屋明哲细解释。屋明哲这么想知道怎么讨姑娘欢心,平日里对土主事也很是上心,莫不是对土主事有意思? 木瀚卿就官前,他爹曾叮嘱他不要和土家走的太近,以免惹祸上身,但那土主事总是有事没事的围着自己转,好生烦闷。若能促成屋明哲和土家姑娘的好事,那既能避嫌,又可成人之美,何乐而不为?但稳妥起见,木瀚卿还是决定先试探下屋明哲,以免误会。 想通了个中厉害,木瀚卿放下茶盏,故意凑近屋明哲,压低声音:“屋主事难不成是对土主事另有意思?” 屋明哲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生怕木瀚卿误会了他,赶忙摆手解释:“木弟弟,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就堪堪有点讨好的意思。” 木瀚卿听他这般说,心下一喜:都有讨好的意思了,还嘴硬说对人家没意思?也不知屋明哲这人是假正经还是真害羞。木瀚卿决定不戳破屋明哲,顺水推舟便好。他搭住屋明哲的肩膀,又压了声:“姑娘都喜欢花,不如屋主事送土主事一些明艳花朵,可好啊?” 屋明哲眼中星光微动,刚要点头,却想起这般天气,除了那枝头的桃花,地下的野花,还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便又低头叹气道:“不妥不妥,牡丹要下月才能开,莲花还要等到夏日里,那我哪里来得及?” 听他这口气,木瀚卿心内偷笑:他还挺着急。也罢,帮人帮到底吧。想罢后,木瀚卿又支一招:“明日我要去暖窖查看下需采买的花木,你可跟我同去,那里必定有你中意的。” 工匠们已然开工,馨儿见屋木二人还没回来,就赶着来找。屋明哲只得朝木瀚卿点头表示同意,二人便匆匆随着馨儿出去了。 一夜平静无话。 转过天来,屋明哲一早便随着木瀚卿一起去了暖窖。 暖窖里常年养着各类珍奇花木,由于环境特殊,地接温泉,常有些花木提前开放。木瀚卿此次来,便是要挑选一些修复御花园所需要的花木材料。他挑好后还要跟暖窖的班头对准株数,再安排好过银子,分批送到宫中的日程等事宜。 木瀚卿有正事要做,无暇顾及屋明哲,便让他自己在暖窖中走走,挑几支心仪的花带走。暖窖班头得了巴结两位主事的机会,哪里肯放过?不但免了屋明哲买花的银子,还给屋明哲配了个小厮跟着。 屋明哲跟着小厮走了一圈,挑中了又香又白的栀子花,这时节里能见到栀子花,实属不易。 小厮帮屋明哲把那几枝栀子花罩在布袋子里,一路颠簸下,竞掉了几朵。屋明哲回到御花园,拆开布袋子见掉了几朵花,就又没了主意。一筹莫展之时,他把木瀚卿叫来,拖到了一处土堆后,两人找了两块湖石坐下。 洪馨儿见这二人多日来神秘的紧,好奇心顿起,便安排了一下工匠们接下来的活计,自己谎称要出恭,悄悄跟了过来。 刚一坐定,屋明哲就拉长脸开了口:“木弟弟,你看这花,掉了这几朵,要如何送土主事呢?” 木瀚卿见他这般,只得安慰:“不打紧的,我看我娘亲和妹妹都是把花折了,戴在头上,别在耳后亦可。还剩那么多,这几支够土主事用一阵了。” 屋明哲还是有些不放心,又嘟囔了下:“我都没见过土主事戴花,这东西放在耳后,会好看吗?你帮我试试可好?” 木瀚卿被他闹的有些不耐烦,又不得发作,只得耐着性子,玩笑似的捡了一朵掉下的栀子花,给屋明哲别在耳后,堆笑说道:“好看。” “是你看,我又看不到。”屋明哲说完,也给木瀚卿耳朵上别了一朵,开心拍手道:“好看好看,木弟弟真好看。” 这俩人前面的对话,后赶来的馨儿是都没听到,唯独这句“木弟弟真好看”和两位男主事双双别上栀子花的场面,被馨儿看了个正着。 馨儿瞬时想起了王麻子说过的陈王和他的男宠的话本段子,那二位可也是这样双双带上了栀子花。莫非屋明哲和木瀚卿两个人是——断袖? 馨儿想到这里,好似发现了惊天大秘密,她不敢声张,只得一步步小心回退,但不巧还是踢到了一小块湖石上。 听得声响,木瀚卿警惕心骤起,喊了一声:“谁?” 第五章 胭脂怒 听得喊叫,馨儿哪里敢言语?她捂着碰疼的小脚,连滚带跳的走远了。幸而那二位没有追出来。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那屋明哲就把馨儿叫到了那土堆后,看看四下无人,他便把藏好的栀子花送给了馨儿。 洪馨儿手捧一大把“断.袖之花”,顿觉自己哭笑不得。对面的屋明哲还歪着头,满怀希冀的眨眼看着馨儿,搞得馨儿更是尴尬。 好歹这位“东市小霸王”也是能装装面子的人,屋明哲给自己搞来这稀罕物,总不好弗了人家一番美意。洪馨儿深吸一口香气,小圆脸笑的比那栀子花还好看。 “真香!”洪馨儿应景的来了一句。 “你喜欢?那太好了。既然土主事喜欢这花,那能告诉我《牧园》在哪吗?”屋明哲自以为讨好成功,赶忙问出了心中所想。 洪馨儿被他问的不知所以,忽闪着一双杏眼,反问了句:“《牧园》为甚?” “哼,不想说就不说,何苦要胡诌?”屋明哲没好气的跑走了。 洪馨儿见他跑远,又看看手中的栀子花,心中比屋明哲还疑惑:他弄来这花,就是想问我那《牧园》?可这东西我从未听过啊。 收好了栀子花,馨儿按下疑惑,继续劳碌。不多时,魏大人派人传话,让几位主事到角厅一见。 三人走去角厅的路上,洪馨儿故意走到后头,自以为可以给屋木二位男子留些余地。 屋明哲从暖窖回来后,自觉木瀚卿是个可交之人,一路走,一路不时拍拍木瀚卿的肩,还一口一个“木弟弟”,叫的极为亲近。 洪馨儿在他俩身后,是看他俩也不是,不看他俩还无处可看,被这二位臊的一阵阵脸红,腹诽不止:这是在御花园啊,怎得断袖也不知收敛,让旁人见了可怎么好? 幸而这一路上,没遇见什么人。到了角厅,魏大人已经坐在桌前,还给三位主事准备了三把官帽椅。 屋明哲刚在馨儿那碰了一鼻子灰,又和木瀚卿聊得不错,便故意往木瀚卿的位置挪近了几分。 洪馨儿见屋明哲这般,心有所感,懂事的往另一侧挪了挪身.下的官帽椅。 魏大人见他手下这三位主事,坐的是二男聚集,一女独尊,犹豫了半天,也不知评论点什么好。只得不再多询问,说出了今天的正事:“三位主事,皇上今天召见我,想要看我们御花园里新修大殿的烫样。往常我们要里面做一套,外面做一套。可因为前面耽误了工期,再这样做恐时日不济。诸位可有缩短建样时长之法?” 烫样是用秸秆和纸板等物做出的微缩模子。有了这模子,皇上就能在大殿落成前,提前看到大殿的样子。由于大殿分里外,一直以来,烫样都是一殿两套,带屋顶的一套,不带屋顶,只看殿内陈设的还有一套。 三人互看了半日,也没有个主意。魏大人只好让他们先回去,他去求皇上再宽限些时日,好择日再议。 洪馨儿回到土家,去土夫人那里要来了几个烫样,研究到大半夜,也没想到什么缩短制模时长的好办法,就迷迷糊糊的躺在床上睡了过去。 屋明哲归家的路上,越想今天送土家姑娘花的事情就越气。他娘给他准备了好些平日爱吃的糕饼,屋明哲也没吃下去多少。偏生他爹就是个恨铁不成钢的,老屋看屋明哲用饭时没甚声响,便没忍住,又问起了土家姑娘的事情。 屋明哲把他送花的事情将给了老屋听,老屋自以为儿子开了窍,还开心了一下。谁知后面屋明哲又说土家姑娘还是不冷不热,老屋就疑心自家儿子又说错了哪句话,把屋明哲教育一番,又罚他去书房里读了半夜的《诗经》。 屋明哲顶着眼下的乌青,在翌日休息时,把自己无法讨好姑娘的苦楚倒给了木瀚卿。他求着木瀚卿再给他支两招。 木瀚卿一时也没了主张,只得劝说下屋明哲:“屋主事,莫要焦躁,且等我再想想,再想想。” 两日之后,工匠们开始给天火燎过的柱子上面漆。屋明哲忙着调配那朱红的漆料,暂时忘却了前面的事情,又嘻嘻哈哈的乐起来了。 木瀚卿经过装面漆的木桶,看那红色翻动,忽然心有所感。寻了一圈,便拉着屋明哲一起去出恭。 洪馨儿看这二位越发亲密,坐实了二人是断.袖的猜测,更是不敢多靠前了。不过烫样的事情,她可是上了心,每日研究到半夜,眼下也顶了两块大乌青。 屋明哲和木瀚卿并未去出恭,而是找了个僻静的残破亭子,席地坐了下来。屋明哲不知木瀚卿为何带他来此处,便先开了口:“木弟弟,你带我来这里做甚?” “你那日不是问我怎样接着讨好土主事吗?我想起来,女儿家都爱胭脂水粉,要不你趁明日沐休,去给土主事挑一个?” 屋明哲他娘不爱打扮,大半辈子都没用过胭脂水粉之类的,他又是家中独子,自是对这个不懂的。 木瀚卿这话一出,屋明哲只觉他木弟弟给他指了条通往九霄云上的仙路,忙问去哪里买胭脂才好。 木瀚卿也犯了难,只得起身在屋明哲眼前踱步,好回想自己妹妹和母亲去哪里买这些。 屋明哲即将被木瀚卿晃晕前,木瀚卿可算有了主意:“屋主事,我想起来了,我母亲常去西市的艳香堂买胭脂。” 屋明哲得了明示,还想约木瀚卿同往。可木瀚卿家中明日要来个远亲,不便出来。屋明哲就决定自己去艳香堂走一遭。 这次屋明哲怕馨儿又不喜欢,还托了木瀚卿去问问馨儿是否用胭脂。木瀚卿无法,只得把馨儿叫到身边:“土主事,我有一事不明,想请教一二。” 馨儿见他一本正经,估摸是修园子的事情,便拿出了公事公办的态度,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后退一步,勉强挤出个笑颜:“木主事请说,我定知无不言。” “那个,你用胭脂吗?”木瀚卿问出这话,浑身都不自在,脸上惹火,连耳根都红了起来。 胭脂这东西,本应跟以爬树下水为平生至乐的洪馨儿无甚联系,可奈何她那一姐一妹都是个爱打扮的。尤其是她小妹,一无聊就要在馨儿嘴上抹点胭脂。馨儿本想答不用,可想来土家小姐不用胭脂,也说不过去,就应了句:“用啊。木主事问这做甚?” 木瀚卿不想道出屋明哲的想法,他一急,嘴不知怎的,就开始胡诌:“我,我想用。” 想收回这话,已经来不及了。 木瀚卿自知失言,赶忙捂嘴。洪馨儿则一脸玩味的看着木瀚卿,她双眼微缩,唇角起翘。但转念一想,屋明哲又是取帕子,又是送她花,对她算不错。就算她想看木瀚卿笑话,好像对屋明哲也过意不去,便想开口劝诫一番。 馨儿一把拽住了木瀚卿手中的木桶,凑近了一分:“若你与屋主事确有断.袖之好,也应收敛一二,莫要让他泥足深陷。” 木瀚卿此人从小被爹娘养在府中,虽说他性子坚毅,但模样实在是俊秀。那阵子邻国富商朱豪三迷上了养男宠,到处搜罗美貌少年。他爹娘怕自家儿子出事,还把他圈在府里好一阵子。故而,他虽不像洪馨儿知道栀子花为何意,却知晓断.袖是何含义。 听得馨儿这话,木瀚卿一甩手,愤愤道:“你好歹也算是主事家的千金,这般编排我和屋主事,是甚居心?” 洪馨儿觉察出自己太过莽撞,可话又收不回来,只好由着木瀚卿去了。 沐休之日一到,屋明哲早早的就去了西市。木瀚卿虽跟馨儿怄气,但还是讲义气的把馨儿用胭脂这事转告了屋明哲。 屋明哲来到胭脂铺,被各色的小瓷瓶晃的眼花,便找到了一名小厮想要询问一二:“请问,胭脂放在哪里?” 小厮把屋明哲带到了放胭脂的架子前面,他看屋明哲那穿戴,像个有头面人家的公子,便先拿了个店中最好的桃红胭脂给他:“客官,这可是上等的桃红粉,用在脸上能滋润肌肤,用在唇上艳光照人啊!” 小厮说着,便把那胭脂盖子打开,屋明哲不懂挑胭脂颜色,只觉那味道不错,就问道:“这个,多少钱?” “您真有眼光,这绝对是上等货。二两银子。” “什么?就这么个小罐子,就要二两银子?”屋明哲惊呼。 小厮见这人嫌贵,霎时变了嘴脸,爱答不理的拿出了另一盒胭脂:“这个便宜,一吊钱。” 屋明哲打开闻了闻,自觉跟前一盒的味道没甚区别,也没多想那盒中快深成赭石的胭脂膏合不合用,便欢喜的交了钱,把胭脂揣进了袖子。 及到屋明哲把那胭脂膏送给馨儿的时候,馨儿打开盖子,看到那颜色就想要发作:这屋明哲是把我当成了年过五旬的老妪不成?居然给我买了个赭石色的胭脂。 可馨儿看屋明哲那真诚的眼神,真不像有意要戏弄她的样子。只得客客气气的感谢了一下屋明哲,假装小心的收起了胭脂膏,继续干活。 用午饭时,小厨房炒了盘麻辣新笋,可是得了馨儿的喜欢,她便多夹了几口。木瀚卿见馨儿爱吃,想起前日她那般编排自己和屋主事,便故意跟馨儿抢笋吃。两个人用筷子就着盘子,你一口我一口,互不相让,大战了一餐饭的时间,气得都成了斗鸡眼。 屋明哲在一旁,不明所以的看了全程,看两个人终是不动了,他夹起最后一块笋嚼了嚼:“就一般口味,你二人若不够吃,再让小厨房添些便罢,何苦要抢?这是有什么私仇不成?” 木瀚卿和馨儿全都没理屋明哲,两个人把碗一摔,气鼓鼓的各走一边,退出了小厨房后厅。 馨儿下午安排工匠们刨木料时,越想越气。虽说她编排木瀚卿是不对,但这木瀚卿太小肚鸡肠了,连笋都要跟她抢,之前撞翻豆腐那气还没出,又有师父的仇,真是窝心。 一抬手,那胭脂盒滚落到地上,馨儿联想那日木瀚卿问自己胭脂的事,瞬间猜到了个中缘由:屋明哲为人憨直,绝不可能想到胭脂之类的事情,肯定是木瀚卿为了报复我编排他,才给我选了这颜色。他俩一天到晚秤不离砣的,屋明哲什么事都听木瀚卿的,绝对是木瀚卿搞的鬼,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 馨儿捡起胭脂,起身想看看木瀚卿在哪里。细问屋明哲,才知木瀚卿中午吃太饱,这会儿春困的厉害,正在滕煌阁里偷懒呢。 馨儿脚快,不多时就溜到了滕煌阁里,见木瀚卿卧在八仙桌上,睡得正香,脸还露在手臂外,暗想:天助我也。 馨儿掏出那胭脂,伸手折了段花窗外的树枝,蘸着胭脂,轻轻的在木瀚卿唇.瓣上下,画出了两片胡子。只等木瀚卿醒来,就能看他在众人面前出丑了。 哪知馨儿刚要转身离去,一只手从背后伸来,拽住了她衣袖:“站住!你在我脸上画了什么?” 第六章 新烫样 馨儿被木瀚卿这一问,吓的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缓缓转身,撑出一脸的憨笑:“没,没什么。我见木主事你的脸太过英俊不凡,一时技痒,想勾个脸谱。” 这理由,横街街角住着的风傻子都不信。 木瀚卿手上一用力,馨儿就被他拉到了身边来,二人站到一处,四目相对间,也就只隔了一只鸡蛋的距离。木瀚卿今日是不打算放过闹事的馨儿了,他牙根紧咬的又开了口:“你到底画了什么?说不说?” 馨儿长这么大,还从未跟一个外家年轻男子贴这么近,心跳到快要晕过去了,哪里还知道答话?视线模糊之时,馨儿只见那两片胡子一开一合的并到了一处。她一下子精神过来了。 “木主事,你这次立大功了,咱们有办法只做一套烫样了!”馨儿转怕为喜,反而是木瀚卿被她一说,更为糊涂了。 木瀚卿的手上力道减了些,语气却还是强硬:“你在我脸上画东西,跟烫样有什么关系?” 馨儿挣脱开来,掏出帕子递给木瀚卿:“木主事,把这个围到你脸上,遮住嘴,我们叫上屋主事,赶快去角厅找魏大人。” 木瀚卿虽心中有气,但也耽误不得正事。他见馨儿说要去见魏大人,料想这姑娘不敢造次,便依言而行了。一路走去,零星几个来传话的内监宫女,没少议论木瀚卿的样子,他只能瞪瞪走在前面的馨儿,敢怒不敢言。 魏大人正在角厅中对着从前的烫样一筹莫展,白发都比几日前添了些许。此时见木瀚卿这般样子,他还以为三位年轻主事又要淘气,正色道:“青天白日的,木主事你遮着脸做甚?” 木瀚卿一把扯掉了帕子,急急道:“魏大人,土主事说,我脸上的花样能解决烫样的问题。” 魏大人看木瀚卿那脸,被逗得险些失态,憋笑坐在了案几之上。他指着木瀚卿,可算问出了句像样的话:“这满脸的胡子,跟烫样有什么关系?土主事,你说说。” 馨儿也不客气,她走到魏大人身侧,把魏大人让到了木瀚卿近前:“魏大人,您请离近看。” 馨儿画的上下两片胡子,是连到一起的。这魏大人只看到一开一合,没看出其他。魏大人转头看看馨儿,摇了摇头。馨儿一急,上手把木瀚卿的嘴咧开了一些:“魏大人您看,合则为一,分则为二。若是我们能把那烫样的屋顶,做成能拆下来的,那就只需要一套烫样了。” 馨儿怕魏大人没懂,又让木瀚卿快速的张合了几下嘴唇。这下魏大人可是看懂了,大赞道:“妙啊!妙啊!土主事,你比你爹更有巧思啊!这做成能拆的屋顶,那榫卯也就不必再做一套了,按烫样放大即可啊。料我早已备下了,明日就给你们送到后厅里,快些做出来。” 木瀚卿听了这点子,对馨儿的气也消了大半。 魏大人见那满脸“胡子”的木瀚卿还立在那里,便走过来拉过木瀚卿的手:“木主事,快去后面取皂角洗洗脸吧,你这模样,让轻言看到可怎么好?” 听了轻言这名字,木瀚卿有些局促,兀自去了后面。 屋明哲还是云里雾里的,但那二位和魏大人都觉得好,料想这事定是极好的,他便也没多说。 魏大人让三位主事赶快各回各家,以期养足精神,明日起全力赶制大殿烫样。 入夜,木瀚卿去书房找木老主事要了几张大殿样图,想要再深究一二。木老主事多日来忙于招待远亲,也没顾上木瀚卿就官的事。这当口可算得了闲,他给儿子拿了图后,就让木瀚卿坐下,好问下他连日来的近况。 “卿儿,你这顶职也有些时日了,与屋家小子和土家姑娘相处如何?没惹出什么事端吧?” 木瀚卿饮了口水,不紧不慢的开了口:“父亲,孩儿很好。屋主事为人憨厚,没找我麻烦。那土家姑娘是个能干的,今日还想出了把大殿烫样改成可拆顶的法子,整整省了一半的工期。”木瀚卿讲到此处,不自觉的唇瓣微张,双眼也亮了一亮。 木老主事看儿子这样,有些心慌,禁不住就多问了句:“看样子,你对土家姑娘好像还挺欣赏呢?我教给你的话你都忘了吗?” 木瀚卿看父亲脸色不对,敛起笑脸,双手一拱:“父亲,孩儿不敢忘。您吩咐孩儿,莫要跟土家姑娘走太近,以免惹祸上身,孩儿一直不敢对她多亲近。今日晌午,孩儿还跟土主事抢了盘笋片,屋主事都以为我和土家姑娘有了私仇。” 木老主事听得这话,捋了捋胡子,放下心来:“好好,记住,土家老主事惹来杀身祸事,跟那本祖师爷传下的《牧园》有莫大关系。那书里不光有造园的方法,还有些鲁氏修建军事工事的秘辛。切记跟土家万勿亲近,太平度日最好。” 木瀚卿点头,把对馨儿的赏识言语都压了回去。带着图纸退出了书房。 屋明哲回到家中,照常被他爹数落了一番,老屋主事埋怨他这么久了,还没从土家姑娘嘴里套到一点信息。烫样改造的事情,屋明哲也没出上力,抢上功。老屋主事连喊了五声“天不佑我!”,却还得继续跟儿子同桌吃饭。 翌日,馨儿早早来到了后厅,见各色材料一应俱全的早被码在了地上,还有几个从前废弃的烫样可以拆开使用,馨儿甚是欣喜。她展开了连夜画好的大殿立面,坐定等着那二位来商讨一二。 木瀚卿来时,手里也拿了张画好的立面。屋明哲两手空空,只能参看他们两个的图样。 馨儿画的是五间宽的单檐庑殿式大殿,外有翘脚。而木瀚卿的则是五间宽的重檐庑殿式大殿,气势上远比馨儿那图样要强。 屋明哲看了图样,一门心思的支持起木瀚卿:“木弟弟这重檐的大殿,气势足,我们就做这个可好?” 木瀚卿见屋明哲这般,自是开心,连连点头。 馨儿听得他俩不愿选自己的图样,忽的站了起来:“不行,你们俩必须听我的,我们只能做单檐的,不能做重檐。否则会出大问题的。” 木瀚卿抖抖图样,有些不解:“能有什么问题?这几个烫样上就能拆出一个重檐的,何苦再做个单檐呢?” “上次雷雨天里引下天雷,大殿被烧,全因重檐太高,旁边那几株比大殿低的高树,却能无恙。若我们这次做成单檐式,就能避免屋高遭雷的事情,那几株高树能分去天火。” 屋木二人一听,颇有道理。且馨儿改高了翘脚,也不算违制,便同意了使用馨儿的样图。 三人定了百取其一的制式,便开始每日窝在那后厅中,忙不迭的做那烫样。屋明哲几次想要偷懒,把那开间里的描画草草带过,桌椅凳物他也想粗略处之,都被馨儿和木瀚卿拦了下来。 屋明哲被逼的没了办法,便把双手举到了二人面前:“你们看看我这圆手指,岂能像你二人般精细?” 馨儿细看他那手,手指浑圆,手掌多肉,的确不像木瀚卿般修长灵巧,让他搞的太过精细,也是有些难为人,便让屋明哲主做屋顶,那些精巧的内饰,就不必他做了。 这样的日子没过几天,工匠们就出了问题,由于无人组织,他们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不得要领,园子里的活计就拉下了不少。三位主事就商量着,每一天出一个人,组织大家清出河道,补栽花木,另两位接着做烫样。 这日轮到屋明哲去盯工匠。晌午过后,馨儿和木瀚卿忙着做后殿暖阁的器具。这二位手艺不俗,又都细心,就连博古架上的一个小瓷瓶,都做得细致入微。玉枕,寝被等物,一应俱全。 就在馨儿忙着找鼓凳上的纹路时,外面突然嘈杂起来。 木瀚卿和馨儿一起起身,想要出去看看,一只藏在河泥中的竹鼠,突然窜进了后厅。 馨儿见了那乱窜的竹鼠,脸色都吓白了。也顾不得和木瀚卿往日的恩怨了,哇啊一声大叫,双臂一扣,蜷了两腿,就挂到了木瀚卿身上,嘴里还哆哆嗦嗦的喊着:“老鼠,老鼠,快打它,打它!” 说来也怪,馨儿生来天不怕地不怕,以往东市上有哪个半大小子想欺行霸市,她一马当先就敢揍人家一个乌眼青,可唯独见不得各类老鼠。不管是天上的,地下的,还是水里的,只要那东西的小眼睛一睁,窸窸窣窣的跑上两下,馨儿必要抓住最近的人,挂到人家身上去才能觉得保住了小命。 幸而之前几次遇到老鼠,不是在僻静处就是在洪家小院里,馨儿也只抱过爹娘和土洪,这弱点才一直没有暴.露,不然她“东市小霸王”的名号早就要不保了。 木瀚卿被馨儿挂住,要打竹鼠也不能,赶馨儿下去又太不义气,好歹也得老鼠不在的时候,再疏远馨儿吧?两个人一时间都没了主意。馨儿更是紧闭双眼,失了魂一样的贴在了木瀚卿身上。 木瀚卿只觉身上发.热,心中渐渐涌起了些不知名的情愫。他举起那只还能活动的手,不自觉的想要拍拍馨儿,安慰她一下。 这一幕恰好被举着一根竹杆,前来打竹鼠的屋明哲撞见了,顿时他也呆在原地,怔怔的看着二人。好在木瀚卿是个清醒的,他喊屋明哲:“屋主事,快帮忙打老鼠,快啊!” 屋明哲三两下打走老鼠,木材一扔,就一把将木瀚卿拽到一旁:“你不是说你跟土主事没什么嘛?刚才那算什么事?” 第七章 交差 屋明哲这一拽太大力,洪馨儿一个没挂住,手上脱力栽了下来,不觉向后打了个趔趄。幸而她身轻灵巧,在触地的片刻,用脚尖一撑,通身抱团,就地滚了两下,朝衣都滚皱了,这才没崴脚。 一旁的木瀚卿和屋明哲看洪馨儿的动作,目瞪口呆。这哪里是个官家千金,怕是西市上买杂耍的戏班子丑角,才有这样的身手。屋明哲抓着木瀚卿的手都松开了。 馨儿站起身来,她见老鼠被打走了,暗说谢天谢地,又低头看看手脚,活动了一下.身子,自知并无受伤,便拍打起下绔上的尘土。才拍两下,馨儿就自觉不妥,刚才她只顾着自保,一时拿出了平日的办法来应对跌倒,可土家小姐又怎么能会就地开滚呢? 如今已是初春时节,屋子里早就撤了火盆,馨儿和木瀚卿在一处做烫样,为避嫌,那后厅的小门也是开着的,丝毫感觉不到热,但她头顶上却渗出一层冷汗,再看向屋内另一角的木瀚卿和屋明哲,只见他二人.大张其口。屋明哲眼睛瞪的,连眼白都露出了两分。 正当馨儿未找到恰当说辞圆场时,屋明哲自顾自的拍起手来:“土主事好本事,想不到平日看你纤纤之姿,竟有这般身手,真巾帼不让须眉啊。都说土家老主事不止造园了得,其他技艺也涉猎颇多,如今一见,真是佩服。” 馨儿自知已被二人看去就地滚的样子,多解释也无益,好在她怕老鼠的事情屋明哲大概还未参透,一本正经的表柔弱,还不如顺着他的话再胡诌一二。洪馨儿这厢便拱了拱手,浓眉微挑:“好说好说,家父平日确好武学,每日必要练上两招太极拳,刚才献丑了,恳请屋主事和木主事勿要声张。” 洪馨儿口上这般说,心中却是抽成一团,比那暮秋时节还没摘下的软枣子还要皱巴些。虽说是为了掩盖顶差的真相,但自己这般编排师父,还是大有不敬之意,回去后定要给他老人家多上几柱香来赔罪。 木瀚卿见事态已明,也知揭穿馨儿怕老鼠的事对他无好处,便想要趁这空档,退出屋去。哪知那屋明哲见他要走,不依不饶的抢先将木瀚卿拽到了后厅外。 馨儿也不去理这二人了,拾掇了一下就坐下来接着做烫样。昨日角厅的内监又来催了,她要抓紧。 屋明哲力大,木瀚卿挣不脱,只好跟着出来。二人在门外又就着木瀚卿和洪馨儿的关系计较一番,好在屋明哲是个心实的,木瀚卿所言,他尽信了去。但木瀚卿尚未娶亲,也无讨好法子再教屋明哲,只得支他没事多听听那些成婚的工匠如何亲近姑娘,或可一救。 两日之后,烫样制作完成。魏大人闻讯大喜,放下了正在审看的文书,移步亲自来后厅中查看。 几位年轻的工匠听说了,也挤去后厅想看个新鲜。上一次御花园修葺,已过去几十年了,这群后生没一个见过烫样,更不用说做了。一时间,本不宽敞的后厅更是插不进多余的脚。 众人见魏大人已到,自觉左右排开,让出一条路来。馨儿跑到近前,将魏大人引到放烫样的小桌边上。 魏大人已年过五旬,为看真切,他不觉靠近了些。三位主事则立于魏大人身侧,等着他老人家验看的结果。 但见那烫样不到两尺长,体量不大,却似真的大殿一般,立于纸制的石台之上。眼光顺着台阶而上,只见柱子虽小,但柱础圆.润分两层,斗拱外突,朱红的颜料调的跟朱红面漆毫无二致。窗格之上,冰裂纹布满其中,裁成小张的明纸糊于窗里,挡住了殿内种种,风雅又不失庄重,比原来大殿窗棂上的万福文倒更有韵致。庑殿起脚之处,屋脊拱起,仙人骑凤的表情亦是栩栩如生。成片的琉璃瓦,也不像往日是画在纸板上的,而是一片接一片的贴合其上,突起之力道,都跟真屋顶无异。 任谁一看,也知这烫样是下了大工夫的。 魏大人看后,摸着他的那颗痣,连连点头。但看到这时,眼前的烫样不过是刚过一关,不看看内里的陈设,魏大人可不敢下好坏的定论。 魏大人转头问三位主事:“各位,要卸开殿顶,看内里陈设,该当何如啊?” 洪馨儿听得此话,便移步上前,弯下腰来,两手摊开,按于大殿烫样的开间两侧,看向一侧的魏大人:“魏大人,您只需两手抠到屋顶下的空隙处,再用力向上提一下这顶,便能看内里布置了。” 魏大人依言而行,这大殿外看是五间,内里隔开了三件。中间的三间合为一间,供奉的是百花神,为后宫女眷进香之处。左右两侧一处为暖阁,另一处是一小型书斋,收藏了些许经文。细看下,那内里的手艺,比外面还要精细些,连供果香炉都用芦苇杆子刻了出来,还染上了颜色。 魏大人为求完全,又将殿顶翻过来检看了一下,枋檩穿插利落,衔接处无一不妥。皇上催这烫样已不是一两日了,魏大人见这烫样万事俱备,当然急着去拿它去交差。未多停留,便自己动手重新装好殿顶,吩咐同来的内监捧好烫样,跟着他去交差。 皇上此时正陪着太后在慈安宫中听戏,魏大人不便前去,便让内监通传了一声,把那烫样奉到了皇上面前,他独自在角厅中等候。 未时过后,皇上身边的大监亲自带了烫样来,还给魏大人带来了皇上的一道口谕。旁边跟着的小内监手里捧了一个楠木匣子,也不知内里是何物。魏大人赶忙跪倒在地,等着听皇上的口谕。 魏大人跪好,大监就提高音调,宣了口谕:“魏卿劳顿多日,烫样甚慰朕心,赏魏卿玉壶一对。汝工部既有此等巧匠,不妨再多一试,参看朕之手谕,将那烧毁的浮碧亭改来一看。” 魏大人听完口谕,对着大监行了跪拜之礼,口中道:“臣接旨,吾皇万岁万万岁。”伸出双手诚惶诚恐的接过了楠木匣子和一张折好的宣纸。大监和魏大人关系不错,他上前扶了魏大人起身。照例,魏大人留了大监喝盏茶再走。 侍从上来给二位添上了上好的金菊.花茶,魏大人展开那手谕一看,眉头皱起。 这烫样皇上满意,魏大人自是欢喜,可那纸上只有一个“十”字,那浮碧亭要怎样去改,魏大人也不太明了。到底是君心难测,他为官多年,向来稳妥,可不敢贸然行事。 大监已在喝茶,他连喝了数口,看来是对了胃口。魏大人见状,又叫了侍从来:“来人,去把这菊.花茶给大监多包些带走。” 大监也不推辞,含笑看了魏大人一眼,又低头喝起茶来。 那侍从手脚麻利,不多时就拿了两个红纸包上来,给魏大人放到桌上。待侍从又退了下去,大监便放下了茶盏:“魏大人,可是有事要问撒家?”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大监。皇上只给我一个‘十’字,老夫愚钝,不解其意,大监可否明示一二。” 大监站起身来,将那两个纸包收进袖里,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个“阳”字,缓缓道:“圣意又岂是你我能揣测的?撒家可是什么都没说。”言罢,大监便跨出角厅,赶着去复命了。 魏大人念叨了两三遍这个阳字,算是得了一点个中含义。早年皇上为世子时,曾跟着先帝微服私访到过汝阳,甚为喜欢汝阳风光,登基后也常常提及此处,莫非这“十”字跟汝阳有关系? 但魏大人虽聪敏,却只猜得其一,未猜得其二。皇上所写的“十”字,指的正是汝阳地区民间常见的十字草亭。皇上早想劝先帝把十字亭纳入宫中,但御花园建成多年,除了每年必要的小修缮,实是没有再另修一亭之必要,故而这想法耽搁了多年。现下浮翠亭已毁,皇上又见魏大人手下有了巧匠,便又想起了此事。 魏大人本名魏无疾,他祖父曾官至宰相,一时风头无两。魏大人也是个争气的,二十出头就高中进士,在翰林历练了近十年,学问出众,会看眼色,又肯花钱疏通关系,任上是无风无浪,加上魏家的关系,他颇得先帝器重。不到四十岁,就逢工部侍郎告老还乡。先皇便调了魏大人来。算起来,魏大人一直是个京官,眼见的都是繁华景象。云宁城即便是百姓,也有朝廷出资修建的明池可供玩乐,故而他并不知这十字草亭一事。 魏大人沉思良久,也没能参透汝阳和十字有何关系,身边也没个人能拉来商量。他抬眼看天还算亮,便屏退了内监侍从,独自踱步来了御花园,差了个杂工将三位主事一并叫到了浮翠亭旁。 见他三人来了,魏大人便也开门见山:“三位主事,皇上对烫样一事很满意。现下派下了新差事,将这已经毁掉的浮翠亭改建起来。你三人帮老夫想想,‘十’字和汝阳可有联系?” 馨儿听得,忖度了一阵:“莫非?” “土主事但说无妨。”魏大人见有人知晓,忙出言去了馨儿心中疑虑。 馨儿抬眼道:“魏大人,恕我直言,这十字或许就是……十字草亭?” 第八章 十字亭 “哦?土主事,你且说说何为十字草亭。又跟汝阳有何关联啊?”魏大人见馨儿或知晓皇上深意,心中窃喜,面上却神色如常。 屋明哲和木瀚卿同样也不知馨儿所言何意,都等着听她解释。 馨儿顿了一顿,想好了措辞,才开口:“家父生前,我曾听他老人家提过一种草亭,顶面便为十字型,汝阳当地人称它为‘十字草亭’。家父早年曾去汝阳一代游历月余,见了那草亭,便不能忘怀。只是这亭子的顶是用草堆砌而成,云宁城向来富庶,并不得见此类亭子。” 听得馨儿这番解说,魏大人摸了摸他的大痣,开口笑道:“这便是了。听得土主事一番解说,老夫算是明了了皇上圣意了。皇上他曾随先帝去过汝阳,定是还记挂着当地的‘十字亭’,这才让我等将这浮翠亭重修时,参照十字亭的样式。土主事所言极是啊。” 馨儿听了夸赞,却并不欢心,反是浓眉皱起,不再发声。她围着那浮翠亭未被烧掉的石台转了又转。 木瀚卿虽没亲见过十字亭,但听了馨儿的演说,他也能想出那亭顶的样式。这厢里他也跟着犯了愁,跟馨儿沿着相反的方向绕了起来。二人的眼神,全盯在了那石台上,全没顾上其他,魏大人没来得及劝阻,两人就撞到了一处。 “哎呦!”馨儿揉着自己被撞红的额角,停下了脚步。木瀚卿的肩膀也被撞得生疼,他却只得捂着,不敢出声。 屋明哲还不明白二人为何意,站在原地锤手跺脚:“你二人快些停下!说亭子呢,你们俩跟那石台过不去作甚?快些回魏大人这来。” 馨儿半偏着脑袋走到魏大人跟前,还没等魏大人开口便道:“魏大人,此处修建十字草亭,恐怕不妥。” “我等既已知皇上深意,又有何不妥?” 木瀚卿为解魏大人疑惑,折了根柳条,蹲到土上给魏大人演画起来:“魏大人,小人虽不曾见过十字草亭,但听得土主事言说,自觉此亭顶面该当如此。”木瀚卿几笔就在地上勾出了一个双道的十字形。 “土主事,不知我画的可对?”木瀚卿抬脸问道。他深知建造一事轻重,他再想疏远馨儿,也不能在此刻实施,必要跟馨儿一心才能推.进浮翠亭的改建。 “正是此形。” 馨儿答完,魏大人便知他二人担心何事了:“老夫明白了,浮翠亭本是方石台,要拆掉重立,费时费力。但这石台稍小,若全照此形来建,怕是亭中就无法坐人了。” 馨儿和木瀚卿齐声道:“正是如此!” “既如此,你等今日先行回去,明日辰末,老夫来此亭前,看你等可有变通之法。” 魏大人说罢,木瀚卿和馨儿就会了意,各自告辞归家钻研去了。只剩屋明哲还未懂。他三人散后,屋明哲也绕了两圈,却只发现旁边一株龙柏被雷劈的从底部折断,其他的门道,还是没看出分毫。 回了土家,香秀已摆好碗筷,土夫人和土兴茂都等着馨儿吃饭。馨儿念着那十字亭一事,本不想吃什么,但她又怕土夫人担心,堆笑坐了下来,勉强吃了两口生笋,连平日最爱的酱牛肉也没吃几口,只是默默陪着土家母子,扒了两口饭。 到土家这些时日,洪馨儿不管多劳累,晚饭后都要陪土夫人说话,顺便帮土夫人按头,缓解一下她头疼的毛病。这日吃饭后,洪馨儿一脸若有所思,直接去了自己的厢房里。 土夫人见馨儿反常,安排了自家小儿子温书,就拿了盘茶点进了馨儿屋里。 馨儿正在闺房中翻看一本薄书,桌上还散乱的堆着四五本翻开的书,不知她在查阅何事。听见有人进来,馨儿放下书,起身将土夫人扶到榻上。 “馨儿,你晚饭也没用多少,我给你拿了点心,多少吃一点吧。在工部当差劳累的紧,可要仔细自己身子。可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洪馨儿拽过一块茶点,咬了一口:“师母,多谢您。我本不想让您担忧,但还是没逃过您的眼睛。有一事,馨儿想要求教师母。” “但说无妨。” 馨儿晚饭没吃什么,这会儿又忙了半晌,也是真饿了,囫囵的将那糕饼嚼了两下咽下肚去,又续了口茶,才稍好了些。 “师母,您可知师父当年去汝阳游历的手记放在何处?我有一事不明,想参看一二。” 土夫人听得她说,站起身来:“你师父那几本手记,都在我房里收着呢,你且莫急,我这便取来给你。” 馨儿未道谢,土夫人便快步出了门。不多时,香秀手拿一个蟹壳青色布包来见馨儿:“馨儿,这是夫人让我给你的。你仔细些身子,别看太晚了,明日还要当差呢。” “放心吧,香秀姐,我自有盘算。”馨儿笑着送走了香秀,独自坐到桌前,将那布包打开。五本手记全都收在那布包中。她翻了翻,第三册便记着汝阳的风物。 说起来,土洪平日里为人不羁,外人都道他做人不拘小节,粗枝大叶。但放到造园这事上,土洪从未放松过。每到他处游历,土洪必要记上当地风物,民间园子,各色花草。土洪记手记一事,只有土夫人和自家子女知道。馨儿也算半个女儿,自然也是知道的。 馨儿快翻了几页,果见土洪画下的汝阳十字亭。可这亭子就跟土洪跟馨儿演说过的一般,亭顶都是草制的。土洪还记下了这类亭子用草做顶的因由,只因弯折之处毫无缓和,琉璃瓦无法在弯折处过渡。 这可难坏了馨儿。即便皇上想要个十字草亭,这亭子身处御花园中,也不好真用草搭建,必是要把那顶换成琉璃瓦的。那方石台子又那般狭小,怎么排布开柱点,将那亭子做的可用,也是个难题。 想着想着,馨儿的乏力感占了上风,便伏在桌案上入了梦。再醒来时,香秀已来催她用早饭,馨儿欲要站起身来,一方厚重的皮毛斗篷滑落在地:“香秀姐…”馨儿拾起斗篷,弯身间才见屋中不知何时生了炭火。 馨儿回想昨夜,并未记起自己还批了斗篷,看那样式,想是土夫人才有的,她叠好斗篷,交到了香秀手中:“香秀姐,师母她…” 香秀接过斗篷一笑:“夫人见你劳累,怕你看书受凉,昨夜安置了小少爷,又来了你房里。这些都是她带着我办的。”香秀顺手又指了指火盆。 馨儿听完,心中比身上更暖。但想到那十字亭之事还未解决,她匆匆用了早饭,便早早去了浮翠亭石台旁找法子。 不想,馨儿赶到时,木瀚卿已在那厢查看了。这两日来,倒春寒厉害的紧,木瀚卿把手缩进夹袄袖子中,抖抖嗖嗖的围着那石台转悠,时不时还哈一口气,跺两下脚,看样子已在此多时了。 馨儿扫视一番,工匠们还未到上工的时辰,此刻四下无人,正是她背后伸黑脚的好时机。她小心翼翼的挪动步子,不发出一点声响,悄声接近了木瀚卿。正当馨儿抬起脚来,准备瞄着木瀚卿后背猛蹬一下之时,木瀚卿突然回转身来:“土主事,你怎的…”木瀚卿歪头看那洪馨儿一脚悬空,一脚站地,不知她又要做甚。 馨儿踢人不成,又被木瀚卿吓了一回,险些使大力撕开下袴。僵住的一脚甩的有些高,多日未爬树,筋骨有些不灵,她只觉一股疼麻漫将上来,却还要忍住收回脚:“木主事安好,我…”馨儿真不知该怎么编下去,猛想起之前编排的土洪会武功的说辞,装腔作势的左推下手,右推下手:“我在练拳啊,刚练到白鹤亮翅,未得要领,腿抬的高了些,唐突了,见笑见笑。还烦请木主事莫要将今日所见外传。” 木瀚卿一拱手:“好说好说,土主事强身健体,也是我工部之幸,难怪你跟我等男儿能一起劳作。家学深厚啊。”大约是木瀚卿太想表明自己不会乱说的态度,他还弯身捡了根干树杈,两手用力从中间折开了:“若我说出去,便如此物,土主事尽可宽心。” 洪馨儿不知该说他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还是说他小题大做。一句话的事,用不用这样赌咒发誓啊?就算他这般,洪馨儿也不会放弃查木家的底,何必呢? 馨儿的眼光随着两根树杈一起落了地,“土主事,土主事,你说话啊?难道是我这般赌咒发誓,你也不肯信我?” 馨儿并未听进木瀚卿的话,她盯住那树杈的裂口,脑子里闪过些东西。未及跟木瀚卿答话,便跑去了后厅里。木瀚卿摇头叹气,也不好再追,又围着石台转了数圈。 待到未末,馨儿拿着一张界画,又来到那石台边。魏大人带着木、屋二人,已经在等她了。 “魏大人,这十字亭,我等这般重建可好?”馨儿递上了那张墨迹还未干透的界画。 那三人定睛看向界画,纸上的十字形被拦腰截断,采用了三间分立的制式,中间那间,被馨儿有意放大,两侧的配间,只容一人通过罢了。 “这…”魏大人点着那亭子的顶面:“我知你砍去一半,是为了扩大可用之地,这事可行,从正面看时,也与你等说的十字亭无异,可你为何要分间而立啊?” “对啊对啊,连在一处不可吗?”屋明哲也补了一句。 木瀚卿则并未做声,良久,他憋出了句:“万万不可!” 第九章 浮碧 屋明哲听的木瀚卿出言反对,不灵光的脑袋里更添了几分疑问:“有何不可?分间而立,那还怎叫‘十’字亭呢?” 魏大人倒是不作声,静立一处,只等这三位年轻人辩个分明。 木瀚卿也不慌忙,他蹲下身来,随手拾了块碎石,在土上演画起来:“昨日土主事为我等演说十字亭时,曾说那亭顶都是草制的。虽是偏僻之地的民间造亭,用不得贵料,但灰瓦也是可用得的。”言到此处,木瀚卿又拾来三块石头,将那石块并立成一线:“非用草扎亭顶,定有瓦料不可为之处。起初我也未明其中深意,见土主事这界画分间而立,我才知要在宫中建这十字亭,便必要分间不可。” 木瀚卿起身,到另一侧的水池旁拔了两根地上窜出的柳条,两手稍用力,让那柳条弯成个直角型,将其放到两块石头中间:“我等改建十字亭,按制要用琉璃瓦做顶。这琉璃瓦虽华贵,却性脆不宜弯折,比不得草木柔韧。若还是把亭顶连成一处,十字亭弯折处毫无缓和,必是不成的。” 馨儿万没料到,她视为对头的木瀚卿,竟是个不需多言的造园知己。若是他二人萍水相逢,或许还能就造园技艺切磋一二,但她师父死的蹊跷,她顶着杀头的危险进了工部,土家上下的安危都系在她一人身上,她万不可有片刻放松。 馨儿也去取了枝柳条,在另两块石头间,也作出了一处弯折,满嘴都是不疼不痒办公事的口气:“木主事所言甚是,玲珑做了分间,正是此意。” 属下得力,魏大人也放下心来,但身为上司的他,免不得要再多言一二:“不错,二位主事年少有为,不日既已明了其中深意,快些做出来看。要什么材料,今日回府前呈个单子给我便好。”魏大人笑得欢心,脸上的皱纹相连,远看像一朵秋日的贡菊,对三位主事道:“待浮翠亭落定之日,各位来我府上一聚可好?” 魏大人出身瀚林,对修造之事,可谓是半路出家,并无太多家学傍身。他在工部能稳坐侍郎宝座多年,靠的都是把控大局的能力和笼络人手的手段。九品主事虽官阶低微,却实乃工部之基石人才。先前三位年轻人刚就官时,魏大人还怕这几位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对洪馨儿的女子身份更是有所提防。但修复御花园一事动土以来,这姑娘屡次立下大功,却每每都不居功,让魏大人在皇上面前得了不少脸,他自是少不得要笼络一番。可魏大人并不知馨儿喜好,便想着宴请拉拢,总是没有错处。 至于那木瀚卿,魏大人则存了点私心,早就想要请他来家中赴宴,又怕唐突了,拉上那两位,就显得自然的多。 馨儿和木瀚卿懂得魏大人是在拉拢下属,虽他二人都不爱应酬,但也面上挂笑连声道谢。反倒是平日里最热衷吃宴席凑热闹的屋明哲没有出声。 魏大人见屋明哲没有应承,眼光神游,心中似有所想,便走近他些又问:“屋主事,同去我府上一聚可好?” 这一问,把屋明哲从神游中拉了出来。他才回过神来,便指了指旁边被劈倒的龙柏树,没头没尾的来了句:“魏大人,明哲觉得,那龙柏也该修复重植,才配得上浮翠亭。” 起初,屋明哲听得魏大人要宴请他三人,心中是盼着的,但他就官之前,他爹老屋主事曾教过他为官之道,第一条就是“无功不受禄“。屋明哲心实,没看明白魏大人同时宴请三人的深意,眼见那二位主事都做出了功绩,才得了宴请的好事,他在这十字亭重建一事上,可是没出上半点力的。屋明哲心下一急,便开始在心中盘算还可以给浮翠亭做哪些重建差事,奈何他天资欠佳,翻来覆去的神游,也只想到了昨日那棵倒地的龙柏。魏大人问他,他无其他建树可答,便把龙柏提了出来。 魏大人循着屋明哲的手看向那龙柏,转身对馨儿和木瀚卿道:“既然屋主事心系那龙柏,我等同去查看一番可好?” 上司发话,下属没有不听从的道理,三五步间,几人就到了龙柏树旁。 那龙柏栽的早,是从云宁城近郊的浮云山上中移栽的。洪馨儿看那龙柏的粗干,就知这树定已五旬有余。天火来时,云宁城上空雷鸣电闪了一整晚,这龙柏也遭了大难,被那夜的一道雷劈倒,拦腰折断开来,树皮发黑,明显是被烧焦时留下的印记。还埋在土中的木桩子,没了树干的滋养,也早就没了生气,只有贴着树桩根部长出的几朵蘑菇和数丛杂草,看着还是活物。 屋明哲见魏大人愿意带他们三人凑近来看,自觉这一提议该是奏效了,便又开言道:“魏大人,您看这龙柏重植一下可好?它长得这样高,需要好多年的。” 魏大人早察觉屋明哲的资质比不得另两位主事,但他从未表现出对待三人的偏颇,只是在心中放了一杆评判的秤。主事一职世袭已久,屋明哲就算再不济,也是屋家嫡传的子孙,只要他安稳当差,不犯大错,就凭那面漆配方,也足够屋明哲在工部混好后半生了。可他对着已经焦黑的树干说要重植,魏大人不觉皱了皱眉。 但魏大人刚拉拢完下属,明点出此事的不妥,恐不符合自己身份,于是,官场老手魏大人轻飘飘就甩锅给了木瀚卿:“木主事,我知你善花木栽植,依你看,屋主事此法可好啊?” 魏大人这般说辞,馨儿已知他要把这得罪人的言语推给木瀚卿,倒要看木瀚卿怎去化解他屋哥哥丢出的这个难题。 木瀚卿此人虽比不得洪馨儿机灵,却也实是个聪明人,馨儿能听出的弦外之音,他同样也懂得。若他实话实说,定要得罪屋明哲,可龙柏已经烧焦,树皮都成了焦炭,纵是他木家有“草木华佗”之名,也难以让其回春如初了。 木瀚卿绕到那树桩子跟前,做出仔细查看的样子,脑子里试了不少劝屋明哲放弃想法的说辞,可算是找到了一句避重就轻的好话:“屋主事,重植这龙柏,实是修复此处园景的好法子,但龙柏金贵,若要重植,必要金箔贴面,银柱做支,小心栽培三载,才得见往日之容姿。而我等修园,却是急工之事。”他两手相握,朝着天上拱了拱拳:“皇上给你我的工期,只到秋分,若修复园景,不若去山上挖一株更易成活的高大怀槐。也省去了这好多银两。” 魏大人眯眼含笑,对木瀚卿的做法很是赞同。哪知他还未开口应和,一旁的洪馨儿没忍住,摇头不满:“不可,此处不应再植此般高大之木,必要露出朱墙才好。” 这次不只屋明哲不明其意了,魏大人和木瀚卿也无从理解了。要打圆场,还得是魏大人出马:“土主事,你这般说,所谓何意啊?” “魏大人请看。”洪馨儿走去那木桩子边上,弯下腰来,两手合为一圈,箍在树围侧端:“看这龙柏,少说也有五旬的树龄了。敢问它栽于何时啊?” “这…”魏大人若有所思:“老夫被调任到工部时,这龙柏就已经在此处了,只是那时,好像这树比现下矮上不少。土主事问此事,可有何关联啊?” 洪馨儿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面露喜色:“这便是了。玲珑原是不敢断定这浮翠亭之名是何计较,既然这树是慢长起来的,那便可知此名由来了。”她指着宫墙外若隐若现的浮云山道:“此处名唤浮碧,却无太多绿意,仅就这一株龙柏并些许花草。玲珑便想,翠在何处,浮在何处呢?这龙柏并非近日才移过来,那便解释的通了。所谓浮翠,正是远借浮云山于翠顶上之意。” “这莫非就是传言中,造园之最高要义,巧于因借?”木瀚卿发了问。 洪馨儿答道:“的确如此。” “难怪…”魏大人欲言又止。 “魏大人,这是想到了何事?”沉静一阵的屋明哲抛出这句不合时宜的提问。 “难怪园中只那浮翠亭是翠绿的琉璃瓦,土主事一番解说,甚是应景。”魏大人是真的不知晓这其中的深意,洪馨儿的说辞,也解了他心头疑惑,但他身为侍郎,又是长辈,不好对馨儿表出过多的赏识,以免被他人曲解,说他处事不公。魏大人只在心里给洪馨儿暗暗记了一笔。 屋明哲见重植的事情没了眉目,一转念就又提了树桩子的事:“木主事,我听闻木家有种新花草,连石头都能扎根,不如在那树桩子上种些来,旁里再植了高树,更添翠意,可行否?” 木瀚卿闻声,面上的血色都褪了去,不再多看屋明哲,语气却没有慌乱:“屋主事说笑了,哪里有这等花草。” 木瀚卿心中明了,屋明哲所言非虚,他木家确已新培出了一新种,能穿石扎根,遇水则活,只是那新种并非花草,而是一种不易枯萎的苔藓。甚至离土十数日,也无萎凋之相。但此事极为隐秘,还未对外人多说,为何土主事和屋主事都要来问这苔藓? 第十章 红岩菱 屋明哲见木瀚卿都言无此花草,只得作罢。园子里的事繁杂的很,石料清出大概了,淤泥还未清完。魏大人就差了洪馨儿去列单子,让那二位接着清淤,再安排下翻地补植之事,免得误了时节。 这木家的新花草,屋明哲是从自家爹爹嘴里听过的,但他这人对技艺向来不喜深究,也未多询问木家此新式花草到底是什么样,是否真的已经栽种成功。刚说那番话,不过就是想让魏大人也看到自己罢了。他带工匠劳作一番,出上一身大汗,便全忘了之前种种,又跟木瀚卿嬉笑起来。但木瀚卿已有心事,无心跟他玩笑,打了哈哈,就带着人去另一水池中忙碌了。 三位主事各自当差,全忘了今日是他们就官整一月之日,按例,魏大人是要给三人各下一张文书,叙述他们这一月的表现。由于接连不断的差事,魏大人忘了派人去给三家派文书了。土木屋三家的长辈们倒是记得此事,魏大人刚回角厅,就听得宫门外来了通传,三家各派了小厮来取魏大人的文书。 魏大人听得通传,才记起今日之事,便取出笔墨,赶快写就了文书。他本想给三人一样评定,但今日见屋明哲实是个不会看眼色的,老屋主事前阵还刚给魏大人献了对东乡翡翠镯,便好心在屋明哲的文书上多嘱咐了两句,好让老屋主事留心儿子,勿要过多露怯。 这天夜里,老屋主事出人意料的没有苛责儿子当差不利,倒是对儿子和土家姑娘毫无进展发了脾气。屋夫人心疼自家独子,也知儿子自小读书就是个榆木,哪里能开得了《诗经》的窍,便趁老屋去了书房,独自来儿子房里,让他沐休的时候多去听听话本,长长才子佳人的见识,也就懂了。 屋明哲满心委屈,坐在榻上,不住的摇晃他娘:“娘,儿子生性愚钝,为何爹偏要得那《牧园》不可?到底是为何这般难为我啊?” “为人子女莫要多问。” “娘,你肯定知道,就告诉哲儿吧。” 他娘熬不住他磨,又不好说全,只隐约透出一点:“你记住,《牧园》关乎我屋家荣辱,你的前途也全在这本书上。” 屋明哲欲要多问,她娘忙取了块糕塞住了他的嘴,再不肯多说,匆匆离开。 与屋明哲爹娘围在身边的境况不同,木瀚卿回府时,木家夫妇并未在堂屋,问遍下人,也无人知这二位去了何处。木瀚卿见这般,便知他爹娘又去了府外的木氏园圃,忙不迭的骑了匹马来寻人。果然他爹娘都在此处。他爹正拿着一小株刚发出的红岩菱细看。 见了亲人,木瀚卿也无需再沉稳了,冲口就问:“爹,我木家有红岩菱一事,可有外人知晓?” 木家夫妇被儿子这一问弄得没了头脑。木老主事站起身来,将那红岩菱扔于土中:“卿儿,你向来稳重,魏大人的文书中也夸你当差得力,今日这般莽撞,是为何事啊?” “爹,你快些告诉孩儿,土、屋两家,是如何得知红岩菱一事的?” 木瀚卿他娘见儿子跑得辛苦,掏出帕子来给他擦了擦汗:“卿儿,你和你爹坐坐,有事慢慢说,勿要焦急。” 木瀚卿心中稍定,点了点头,接过帕子自己又擦了一遍,把洪馨儿和屋明哲询问红岩菱的事,细细跟他爹讲了一遍。他爹回忆一番,并未有头绪。但木老主事确信,土洪和屋老主事,应该都没见过红岩菱,自己也没对二人提起过。又跟儿子讲了遍土洪跟屋老主事因《牧园》起争执一事。屋老主事和土洪争执时,仿佛还有动手推搡之声。木老主事躲在墙后,并未听全二人的交谈,只知道是因为《牧园》而争吵,他不敢再多听,便悄悄走开了。再见土洪之时,土洪就已经气绝了。 为此,木老主事始终认为土洪之死和屋老主事有关,但又没有证据。屋家因为面漆配方,前朝时就比木家更得脸些,他木家怕是惹不得人家,木老主事才一再叮嘱儿子不要多言,跟屋明哲走近些不怕,可别跟土家姑娘来往过密,免得被《牧园》的事情卷进来。 木瀚卿也闭了嘴,他的担心看来是多余了。 转过天去,又到了进宫当差的时辰。天气回暖起来,正是挖除树根,清理园地的好时节。一大早的,馨儿就带着几个年轻壮实的工匠,去挖那断掉龙柏的树桩子。 洪馨儿并未像他人那样,一味的让这几位去挖土,而是先让他们去井中提了几桶水来,浇在木桩子周围,待水渗进去,土地被泡软了,再一层层的挖。这法子可是省力了不少,小半天的功夫,那木桩子就露了底,但龙柏生长日长,地下的根早跟土块抱紧,单纯的挖,怕是出不来。 挖淤泥的屋明哲看馨儿犯了难,可算是得了表现的机会,手提一把尖铲就跑过来要去劈开那粗根。 “屋主事,不可用蛮力断它,仔细手!” 馨儿这话还是晚了一步,屋明哲的尖铲已经挥了下来。这下可好,振得他虎口生疼,小臂像接在了他人身上一般。“嘡啷”一声,铲子就脱手落到了地上。 屋明哲一疼,也顾不得脏,蹲身便坐到地上,“哎呦哎呦”的叫个不停。两个工匠都没能扶起他,这要是没有洪馨儿在一旁,他许是要哭出声来了。 木瀚卿闻听声音,也放下手中活计赶来了浮翠亭,屋明哲还坐在地上,见了木瀚卿如见亲人般:“木弟弟,你可来了。你看我的手。” 木瀚卿跟屋明哲已经共事了一月,他看看洪馨儿,又看看屋明哲通红的虎口,一旁还有把扔远的尖铲,也大约明白了缘由:“屋主事,那龙柏跟要从长计议,我先扶你起来,小心地上凉。” 屋明哲委委屈屈,就着木瀚卿的手,站了起来:“木弟弟可有妙法?” 木瀚卿低身帮屋明哲拍打身上泥土:“要取出那龙柏根,倒也不难。我已去小厨房要了些卤水,一会儿差两个人抬来浇下去,过几日便能去了树根,好挖的多,再换些土来,新栽之树便能存活。” 洪馨儿听得木瀚卿早有准备,却不告知他二人,登时有了火气:“你既要了卤水,为何不早说?” “土主事,怪我考虑不周,我本以为你等要挖到晌午才能露根,未想这般快。”木瀚卿一脸真诚,满含歉意,倒是显得洪馨儿没脸了。 三位主事再多耽搁也没意思,便要放着那龙柏根,再去忙别的。恰在此时,角厅里的小内监带来了魏大人的口信。 皇家的青砖窑已停用多年,现下再开,也怕赶不及工期。明日正逢沐休,魏大人便要差屋明哲和木瀚卿一道去寻些品相好的民窑青砖,顺路再看看民窑里新出的几个地铺花样还有多少存货。 至于馨儿,魏大人惜她一介女流,连日辛苦,并未做安排,让她好生休整。 洪馨儿那性子,可不是个能闲的住的。她离家多日,对自家爹娘想念的紧,再加刚领了月俸,免不得要好好孝敬下爹娘。天光微亮,洪馨儿便早早起身,简单收拾下,就赶去了西市。 说起来,馨儿本家在东市,但她现在这身份,要大摇大摆的去东市办货,恐有不妥,故而也只好舍近求远,去西市采买些吃食用度给家中带去。 馨儿本想换回曾经的鼠灰夹袄出街,可这时节热了些,穿那个不合适,穿绣花襦裙又太挑眼,土洪又刚过世,洪馨儿可不想穿那般艳,便朝香秀借了套灰藕色马面布裙,行走起来也便宜些。顶差多日,馨儿看见什么都想给好久未见的家人添置一些,不知不觉间,就接近晌午了。 银钱剩的不多,馨儿想着,还得给妹妹买个胭脂,她定会喜欢,就拐去了艳香堂。出得门来,没走几步,就听得前面有人叫她:“土主事,这里这里!” 洪馨儿听着声音耳熟,循声看去,正是屋明哲和木瀚卿。馨儿心内暗骂: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来了西市,还避不开这两位。但事已至此,少不得要迎上去:“木主事、屋主事,真是好巧。你二人差办的如何啊?” “都在车上放着呢。”屋明哲指指街口的马车:“有几家青砖尚可,新砖样也有些存的。” 木瀚卿则上下打量了洪馨儿一番,没想到洪馨儿平日里上袄下袴的,偶一换上裙装,纵是未多梳妆,也有了几分清水出芙蓉的意思。就是这马面裙,好像不是官家千金穿得样式… 洪馨儿被木瀚卿打量的浑身不自在,赶快又问:“不知木主事来西市做甚?” 木瀚卿自觉收回了目光,也没敢深问,支吾一下,就是不说来此之意。 倒是屋明哲爱说的紧:“听说西市新来了个张三人,讲话本极为有趣。我跟木弟弟就来听下。土主事一起可好啊?” 洪馨儿还没答好不好,这厢里张三人就当街大喊一声开了腔。三人被涌过来的众人挤到了前面,出也出不去,只好听起来。 这日张三人讲的,正是前朝勇驸马和香公主偶遇之事,说的是香公主有次乔装出游,不慎从茶楼跌下,勇驸马刚好经过接住了公主。从此香公主对驸马芳心暗许,终成一段佳话。 屋明哲听了这话,又看看一侧的馨儿,似有所感。 待到一回终了,人群散去,馨儿道了别,忙不迭的走了。屋明哲还是意犹未尽,想跟上张三人,跟他再讨些讨好姑娘的话本,便拉着木瀚卿去找人。 二人穿过两条巷子,见那张三人鬼鬼祟祟的停在一扇小门旁,看四下无人,他才连敲了五下门环。一人半开了门,探出头来问道:“无异吧?” 屋明哲见了那半个身子,心感忽然,低声喃喃:“爹?” 第十一章 隐情 屋明哲欲要喊他爹,话还未及出口,却听得那张三人说了句:“那其。” 老屋主事警觉的四下张望了两下,见的确无人,便开了半扇门,将那张三人让了进去。 屋明哲心下疑惑:那其是何意?他爹为什么会认识张三人这个说话本的?两个人在此僻静处见面,为何不到家里去呢?屋明哲挠了下头,束冠的头发也被他挠松了些,近看时,已有些散乱。他推推在近旁一声未吭的木瀚卿,低声道:“木弟弟,你说我爹和张三人怎会相识呢?我要不要等在此处多问下?” 木瀚卿微笑道:“屋主事,你我并未凑近,许是你眼花了。令尊怎会来此地?我等还是快些把那马车上的砖样送回府去吧,莫要多虑。” 屋明哲还要多言一二,但木瀚卿已经在推他了,未及再说,人就被木瀚卿拽出了巷子。 木瀚卿急着拽走屋明哲,有他自己的考量。屋明哲不懂“那其”是什么意思,木瀚卿却是对这两个字心中了然。“那其”是邻国熊月的土话,就是“没人”的意思。木瀚卿小时候,有段时间极为喜爱熊月的造园制式,也想找个熊月人询问下当地风物。那时有队熊月的杂耍班子来云宁城街头呆了段时间。木瀚卿和那杂耍班子里的一个男娃是同年的,他又刻意想和熊月人亲近,一来二去便和那男娃熟识起来。当地风物没识得多少,倒是学会了几句熊月土话。 木瀚卿可以肯定,那张三人定是熊月人。屋明哲也绝不会认错自家父亲。老屋主事和熊月人私下相见本不出奇,但二人这般隐秘,做贼一样的相见于此处,怕是另有玄机。但碍着屋明哲的心性,木瀚卿不好点明,便故意寻了那由头带屋明哲远离此处,回府之后再做计较。 回到马车上,屋家的赶车小厮等的有些急了:“少爷,木少爷,你二位怎得才回来。快些上车,日头要是偏了西,老爷准是饶不了小的。” 屋明哲虽不愿就此离去,但见那小厮一脸又急又怕的神情,也是不忍,便暂且忍了好奇,跟木瀚卿一同乘车回府。 屋明哲在车上还想跟木瀚卿再讨论一二,木瀚卿便顺水推舟道:“刚那人,屋主事确认就是令尊?我记得幼时曾让家父领着,遥见过一次令尊,仿佛并不是今日之模样。” “怎么会?我爹我还能认错不成?” “屋主事昨日不还跟我说,你日日在灯下苦读,许是伤了眼睛,也未可知呢?” 还好,屋明哲的心思被木瀚卿成功的引到了一双眼睛上来,二人聊怎样明目聊了一路。 木瀚卿怕多生事端,临下车时,他拉了帘子向外望了下,并无异状,这才放心下车,跟屋明哲一起吩咐小厮把马车拉到后院。屋明哲想留木瀚卿吃了茶再走,木瀚卿借口还有界画要赶,匆匆离去。 及到家中,木瀚卿才将悬着的心放下,把今日所见跟木老主事演说了一番。木老主事回想当日土洪和老屋的只言片语,又兼考量了一番坊间对于《牧园》的传闻,一个不好的念头涌上心来。 “卿儿,今日看来,屋家之事恐不止为父听得的那番简单。传闻熊月君主早就觊觎《牧园》中的秘法,再加你今日所见之事,为父深疑土老主事之死,恐另有阴谋。” “父亲,您是说,屋老主事和熊月有勾连,就此害死了土老主事?” 屋老主事听得此话,脸色一下严肃起来,赶忙摆出禁声手势:“卿儿,此事事关重大。他屋家可有位贵人在宫中正得脸,我木家势单力孤,山雨欲来,自保即可。你所听所见,必烂到肚子里,勿要多言。” 木瀚卿闻言,便点头不再作声。可就算他稳重慎言,也到底年轻了些,忽知这般厉害之事,也是被缠的一夜辗转难眠,鸡叫声起,他才勉强合了会儿眼。 再起来时,昨日之事还言犹在耳,木瀚卿头脑发胀,人也憔悴了些许,木夫人想给儿子告假,但园中事务太紧,木瀚卿还是坚持去了御花园。 木瀚卿刚出门不久,一个送信的小厮就来了木府。原来是屋老主事邀木老主事同去云来酒肆喝茶。这节骨眼上,怕是定和前日之事脱不得关系。 木老主事不好爽约,否则更有避讳之嫌,便更衣停当,拿了两盆新鲜的长寿花登上了马车。 一见面,两位老主事在包间中就免不了一番寒暄:“木兄,多日不见,一向可好啊?” “好好,一切如常。我今日给你捎来了两盆长寿花,开得正盛。” 二人坐定,喝了口茶,屋老主事便开始直奔要害而来:“令郎近日在工部可还适应?听闻他聪明上进,深得魏大人喜爱,比我家那不争气的小子精进不少。倒是我家那不开光的儿子,成日里只知同令郎玩乐。木兄可知这二人昨日去了何处啊?” “昨日他二人不是领命去办了差,还同去听了西市的话本。屋弟难道不知?” 屋老主事转了下茶壶,挑了挑眉:“没别的了?” “我那犬子对我必是知无不言,绝无隐瞒的。” “没见过什么熟人?” 木老主事听得这几句,已知那屋明哲怕是将昨日之事都说与屋老主事听了,瞒不得,那就避重就轻捡来说:“不曾见过。倒是他说,令郎好似看到一生人,非说是屋弟你本人。”木老主事喝了口茶,看向屋老主事,笑道:“犬子还跟我说,令郎苦读用功,怕是劳累眼花所致,犬子也曾见过屋弟一面的,哪会认不得人?” “是了是了,那年重阳,木兄带令郎登高时,我等曾遥见过一次。” 木老主事稍安心些:“犬子还给了令郎一个明目的方子,劝他不要如此拼命,免得见了年纪相仿的都看得像屋弟,那就不妙了。” 老屋主事闻言,对自家儿子的窘事稍感尴尬,但木瀚卿并未认出他,便也放了心。二人都怕聊得多了抖落自身隐藏之事,便又逗笑一阵,各自归家了。 这场酒肆中的相见刚近尾声,那厢里御花园中就又有了新状况。 皇上本定在秋分时节完工,以便给太后操办五十大寿。但前日里大法玛为太后卜卦,说太后寿辰逢了闰月,必要过前不过后才好。皇上以孝义治国,哪里有不为太后考量的道理。一道口谕就下到了角厅。待到传旨的内监走后,魏大人就又犯了愁,修复御花园的工期本就短了许多,现下又被砍了一月,这可如何是好? 但圣旨已下,无从更改,魏大人只好把三位主事叫来角厅,商议下后续该当何如。 “三位主事,皇上今日下旨,命我等将修园工期再缩减一月,可有困难啊?” 三位主事一听,这可不是有一星半点的困难。大殿和浮翠亭已经起脚,加紧些倒也罢了。可那堆山的湖石,好些都被淤泥污了,即便是加紧刷洗晒干,怕也赶不及用,石料去了接近四成,皇上还想加大假山,以期为太后延寿,这可如何是好? 三人只能闷闷的,都不作声。 “老夫也知这实非易事,依三位看,当下我等最需解决何事啊?” “湖石!”三个人同时脱口而出。 魏大人眉头紧锁,摸了摸他的黑痣:“的确如此。哎,湖石不易寻得,即便是现下马上从外郡调运,怕是也要半载有余。难办难办。” 四人低头,一筹莫展。那总是没主意的屋明哲却生出一计:“魏大人,为何不就地取材,外郡不好调运,我等去明池寻些可好?” “明池中确有不少湖石,但那湖石却都已堆了山。再则那园子是朝廷用来与民同乐的,这般拿来,不会不妥吗?”洪馨儿自觉这法子欠妥。 “屋主事这不失为一个办法。”魏大人起了身,走到屋明哲身边顿了顿:“与其求远,不如就近。明池假山,用火药炸开便好。那湖石老夫可以现下就从外地征调,晚些湖石到了,再把明池的疏漏补上,倒也无妨。” 说完,魏大人还拍了拍屋明哲的左肩:“屋主事,前途无量啊!” 屋明哲听了夸赞,更开心道:“那我等何不现下就去?” 洪馨儿和木瀚卿心中腹诽不止,却不好言表,便只得依言挑了几个年轻精干的工匠,一同随着魏大人去了明池。 一队人车马间行,未多着力便来了明池。正是播种时节,种地的百姓可没多少时间来逛明池。未逢节日,从商的做工的百姓也不得闲,故而明池中并无太多游人。魏大人跟那明池的园承是故交,来了道明本意,顺利借到了些常驻此处的人手,不多时就将一处假山前清了出来。接下来就是埋了火药,炸开石料便好。 屋明哲自告奋勇,将那包火药掀开,埋了引子进去,就欲点火,被魏大人拦了下来:“屋主事,我等且去一边等候,找个脚力快的工匠来点便好。别失了身份。” 馨儿本想说自己脚快,留下来去点那引子,但犹豫再三,怕暴露身份的她还是作罢了,就随一干人等退出丈余,只留下了一位穿薄衫的工匠。那工匠本不想点引子,可听得魏大人许下了100钱,便动了心,硬说自己跑得最快。 引子燃了起来,见那火星参差跳起,那工匠扔下点引子的香,猛的起身便朝人群跑来。哪知他刚跑出不远,就听“轰隆”一声巨响,假山轰然裂开,接着火药升起的热气把湖石顶将开,一块不大不小的湖石,朝那工匠的背上猛的砸了去。 洪馨儿挣开众人,欲要拉那工匠,但人力终究战胜不了火药,那石头还是将工匠压了下去。 工匠应声倒地,一口鲜血从他口中呕出,眨了两下眼睛,人便没了动静。 “小卓子,醒醒,醒醒啊。”几位相熟的工匠扑将过来,围着倒地的小卓子哀嚎不止,但这人,怕是再也醒不过来了。 魏大人也哀叹了一番,但皇差还是要办。魏大人叫了两个工匠来:“你们两个,快些去找园承要张席子,将小卓子送回家去,好生抚恤安葬。” 魏大人说罢,给了两个抬人的工匠一锭银子,便将那二人打发走了。未及一盏茶,魏大人便劝众人重整旗鼓,再去炸下一处假山。 这当口上,馨儿也顾不得太多了,众人还未及多做反应,她便跪倒在魏大人跟前:“魏大人,玲珑求您了,人命关天,这假山,是再也炸不得了!” 第十二章 赌命 魏大人听得这话,立时就动了怒,连带着他脸上的大黑痣都抖了一抖:“放肆!皇命当前,岂容你说不炸便不炸?我问你,若不炸这假山,你可有法子千里之外运来足够的湖石?耽误了修园,你我都有性命之忧,快些起来,莫要胡言!” 说到底,魏大人从心底还是护着馨儿的,总归是人才难得。不然就凭刚才馨儿那一句话,若有心之人曲解一番,污蔑洪馨儿辱没朝廷罔顾人命,没来由怕就要得了大罪。 一时激愤的洪馨儿,还没意识到她整日小心行事,却差点为刚说了句实话而遭大难,还是跪在地上,不肯起身。 大兴的火药制造算是发达,依照火药威力,共分五个等级。最末级的,不过就是给孩童拿来做个花炮,但也常有崩了眼珠的事发生。而这开山取石,用的则是等级最高的火药,号称“万山碎”。若不是家传的火药作坊出来的人,很难掌握那丝毫用量的差别,稍一不留神,便会过了用量,却难以察觉。引线埋的深度,也是大有讲究。土洪曾教过馨儿,非要有造陵开山之类的大造作,才可动这火药。洪馨儿本就觉炸山取石甚为不妥,又无力阻拦。如今又闹了人命,她懊悔不已,哪里会起来? 魏大人虽气她,却总觉馨儿跪在地上不妥。只好又劝道:“土主事,你快些起来,随我等去下一处假山。” “不,请恕玲珑不起之罪!” “你你你…”魏大人被馨儿气得,伸手指着馨儿只顾发抖。 只见馨儿重重咬了咬下唇,抬头开口道:“魏大人,若玲珑有法子不用那大堆的石料堆山,只些许点缀便可,可否断了今日炸山之举?” “若你有法子,为何不早些言明,要拖到此时?” 馨儿定了定神:“只因此法乃前朝之旧制,我朝用此法甚少。故未敢多言。” “是何方法?”魏大人收回手来,那颗大痣也抖的差了些:“你且说来听听。” “此法乃以土为基,以石做撑堆山,将那土…” “土主事,你说的可是…”魏大人打断了馨儿的话:“石包土?” 听得“石包土”,在场的众人都怔了两怔。当年土洪曾带众工匠钻研石包土工艺,费尽心思,最终也未大成。几位工匠虽年轻,但到底听师傅演说过这段艰难之事,屋明哲和木瀚卿对此更是早有耳闻。但木瀚卿心中知晓,即便是用石包土的法子,他们所有的湖石,也是远不够的。 本不想多言的木瀚卿,还是没忍住对造园技艺的探究之心,开口问道:“土主事,即便是石包土的法子,御花园中所剩的可用湖石,怕是也不够。你这般说,让我等如何自处?” “此事我已想到。”洪馨儿幽幽道来:“石包土,石料还是不够的。但…”馨儿顿了一顿,好似再想了什么:“但你可知,我想做的,是石插土。” 众人听了此话,都竖了耳朵。 “哦?老夫只听过土包石,石包土,何为石插土?”魏大人问出了众人疑惑。 “家父曾言,土为山之肉,石为山之骨,草木花藤,乃山之筋也。若我等先以土堆出山形,再以湖石插于特定之处,抵住土块滑落,露土之处再缀以连接之花木,必能牢固,也能让山形曲折,绿意横生。”洪馨儿演说着,但这法子,却并不是前朝旧例,还无人用过,只是土洪曾教过馨儿而已。现下为了其他工匠免遭厄运,馨儿也只好搏上一搏。 “你既有此法,为何才说出口?若你早言,小卓子便可无碍了。”木瀚卿有些不忿。 馨儿当然不能言这法子她也没把握,便只得道:“此法劳作艰难,且不常用。到底不比直接用湖石堆山来的容易,我也是心存了侥幸,才没说出口。”馨儿红了眼眶,已有啜泣之意:“小卓子枉死,我心甚痛。人都说急中生智,我…” 魏大人见馨儿眼泪都要掉落下来,忙递了帕子来打圆场:“土主事,莫要落泪了,大庭广众,别失了身份。快些起来,拿帕子擦擦。” 劝住了馨儿,魏大人又来劝木瀚卿:“木主事,土主事到底是个女子,同你等一处劳作,已属不易。她若早想到石插土,她早会说了,莫要再多责她。日后还要一处共事。” 魏大人的面子,木瀚卿还是要给的,他便不多说了。魏大人吩咐馨儿:“土主事,今日我等先行回御花园,你回府上将那假山样式画出,明日带来一瞧可好?” 洪馨儿轻点了头,红着眼眶走了。 魏大人望了望馨儿远去的身影,轻叹口气,不必多言也可知,土主事定是一夜无眠了。想她和自家女儿一般年纪,却为父兄担了这许多,殊为不易。魏大人对馨儿更多了几分赏识。 木瀚卿虽也有触动,但无意多言。这日也没剩几个时辰可以办差了,他带工匠们码好石料,便也到了归家之时。 及到家中,木瀚卿还想着馨儿所说的石插土,那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制式,他从未见过。木瀚卿用过晚饭后,就去了书房,想跟木老主事讨论一二。 “什么?土家姑娘要做石插土?”木老主事闻听儿子说辞,拿书的手一滑,那书直接掉到了地上。 “爹,石插土…有何不妥吗?” “不妥,实为不妥啊。卿儿,你说那土家姑娘是为让魏大人停止炸山取石才提议做石插土假山?” “正是如此。” “这土家姑娘,我还真是小瞧了她。”木老主事捡起书来,对木瀚卿道:“卿儿,你可知,土家姑娘这是为救人,拼上了自己的性命?” 木瀚卿一愣,他从未料得此事会如此严重:“爹,您何出此言啊?这不是前朝旧历吗?” “土插石是当年土家老主事在世时所思虑的一种假山制式,只是纸面上可行,多年来从未有人真用过,毫无前例可依。土家姑娘如此说,她是在用自己的人头赌那些个底层工匠之命。一旦事败,她要如何收场还未可知。没想到这姑娘小小年纪,却这般大义,真是得了土家老主事的真传。” “爹,那孩儿可还用疏远她?”木瀚卿听了他爹的话,已对馨儿心生敬意,想要帮人一二,但又怕搭上家族前路,便想开口跟他爹讨个主意。 “儿啊,此事风险极大,莫要让他人看出你与她亲近。但你可暗中用家学助她,也算全了为父和土家老主事的情意。”老木主事站起身来,去身后的木架上取过本书,递给了木瀚卿:“卿儿,你可回去尽读此书,这其中有我木家花木栽培之顶级密法。土家老主事遭难,为父深感自责,如今他女儿为救人将遇大灾,我等若不暗助一二,说不过去。但切记,只可暗助,面上还要疏远之。” 木瀚卿接过书,见那上面写着《木氏密谱》:“父亲的指点,孩儿定记在心中,您尽可安心。” 一夜无话。 转过天来,馨儿早早就顶着两块大乌青来了御花园,只等魏大人下朝,好看她昨日所画制式。 魏大人一下朝,便召了三位主事同来看画。馨儿的画工,魏大人是信得过的,但他没想到,这画上共有五个侧位的假山形制,无论从哪一面看,都宛自天开,没得再挑剔的了。只是土的用量不是小数,馨儿也考虑周全,在那画上给出了挖湖堆山的做法,恰好清出的那些淤泥可以一用。 “土主事,画的不错,就按你这图去办吧。不知木主事和屋主事意下如何?” 屋明哲本着馨儿做的不懂也要支持的原则,刚想附和一句,没料到被木瀚卿抢了先:“此假山造诣非常,理当造之。” 屋明哲看了看木瀚卿,想他前日刚责怪馨儿,今日又是这般,到底为何? 本就满腹疑虑的屋明哲,哪里能让事藏过晌午?回了园子,屋明哲稍安排下诸位工匠如何处理淤泥,便去寻他的木弟弟了。 屋明哲本以为木瀚卿在带人搭那浮翠亭,却扑了个空,并未见人。直走到瑜竹轩旁,才见他木弟弟在那摆弄着几株毛竹,时不时还卷出了个傻笑。 “木弟弟,可找到你了。你在这轩中做甚?那毛竹又未烧过,你动它做何用?” 木瀚卿见屋明哲来了,忙收起傻笑,换上了他擅长伪装的微笑:“屋主事,这轩中毛竹过密,我想移出一些栽到新修的假山上去,也可省些银两,你看如何啊?” “哦?木弟弟此番为何对土主事所画假山这般上心?移竹子的事还早的很,你就开始筹谋了。莫非木弟弟对土主事已另作他想?” 木瀚卿真是被屋明哲弄得没了脾气了。这人白比他大了一岁,怎的事事都能往讨好姑娘上想?但他说的也有道理,毛竹的事情还远的很,自己为何要如此提前考量?难道仅是昨夜爹的一席话让他对土家姑娘心生敬意? 木瀚卿意识到不对,耳根微红,收了笑脸,严肃道:“屋主事莫要胡言,我和土主事何时对付过?我对她绝无他想,看这竹子,能给假山修筑铺路,顺便还能…”木瀚卿竭力组织着自己的言语:“还能捉弄土主事一番,泄泄她不顾人命带给我的仇怒。” “那你倒说说,怎个戏弄法?” “招虫?” “木弟弟,你细说说。”屋明哲满脸欲知真相如何的表情。 “屋主事附耳过来。” 木瀚卿哪里知道,他随便编借口敷衍屋明哲的事,恰被来此处欲和他商议假山选种的馨儿听去了后半截。 馨儿气得咬着牙,心说:你个姓木的冤家,前次的胭脂还没找你理论,我师父的死尚无定论,又要招虫来作弄我?今日要不让你瞧瞧咱东市小霸王的手段,我洪馨儿何以立足? 洪馨儿定睛看看四下,空无一人。她挽了挽袖口,蹲身摸了几块翘起的卵石,借着那围墙外的一株油松,三两下就上了墙头。 馨儿刚准备赏木瀚卿一计洪氏连环击,低手一摸,才想起她此刻并未带用熟的弹弓。 但这只给馨儿带来了片刻失望,没有弹弓,可有毛竹啊。馨儿趁木瀚卿背过身去时,悄悄弄弯了一株长在木瀚卿身后的毛竹。毛竹枝干弯曲后,反弹之力极大,这一下打在木瀚卿身上,疼的他直叫:“啊,啊。” 屋明哲扶住木瀚卿:“木弟弟,你怎么了?” “我的背,背被竹子抽了!” 第十三章 魏家小姐 木瀚卿回过头去,刚被馨儿弯过的竹子又晃了几个来回,渐渐静住了。木瀚卿背上吃痛的紧,捂着后背看向墙头。始作俑者已经得了便宜,此刻早已下了墙头,溜的是不动声色,宫墙上空无一人。木瀚卿越发有气。 这日无风,是春日里难得的好天气,那竹子绝不可能自己去抽了木瀚卿,必是有人从墙头拉了,才让那竹子弯曲,打在背上格外疼。木瀚卿自问除了土主事,没得罪过什么园子里的人。可土家姑娘纤纤弱质,就算师承其父,会打两下太极拳,也不像会爬墙上树之人。到底是谁非要和他过不去呢? 馨儿翻下墙来,顺着树干滑到了轩外。多日来对木瀚卿积攒的怒气,可算是消了下去。她从容的拍了拍身上蹭到的土,美滋滋的溜了。 木瀚卿找不到捉弄他的人,也只得忍痛作罢。只是屋明哲还不依不饶:“木弟弟,要如何招虫啊?” 屋明哲背上疼的紧,实在是不愿多说:“屋主事,我要告假…嘶…”屋明哲想来帮木瀚卿揉一下,被木瀚卿拦下:“疼,我疼。你自想招虫便好,告辞!” 木瀚卿强忍疼痛,一歪一正的走了。 木瀚卿背上都开了花,这一告假,就休了三日。淤泥已经堆好,洪馨儿和屋明哲就忙着做那大殿和浮翠亭。工匠还算得力,外加魏大人一番周旋,又调派了些人手,很快柱子就立起来了。一切进展还算顺利,再加紧些,大殿上梁,亭子封顶,都是能赶得及的。 只是那些被堆起的淤泥,反倒成了修园的难题。三日来,云宁城都是无风的天气,原本馨儿想要趁春风让淤泥脱水可用的法子,看样子是要行不通了。即便是表面的淤泥稍干了些,淤泥堆内里还是湿的很。 无奈之下,魏大人给众人出了主意:“土主事莫要焦急,既然淤泥堆在一处无法干透,何不散开来看?” 馨儿一听,不无道理,就同屋明哲商议,让这些工匠把那大堆的淤泥摊开来,可这似乎还会没有太大用处。淤泥量大,又不好直接摊平,还是要有些厚度才好在干后刮下的。 木瀚卿的背伤结了痂,他挂念着御花园的事,撑着来当差。一进园子,就见洪馨儿和屋明哲带十来个工匠,一人手里拿着一把扇子,围着一滩淤泥,大力扇着扇子。 木瀚卿走过来,满面狐疑,问道:“屋主事,你等这是何意啊?” “土主事出的主意,说这也能比上春风,吹一吹,好歹能干的快些。” 木瀚卿真是哭笑不得,没想到土家姑娘一向聪明,这次却犯了傻。既然他要暗中助土主事成事,必是不能再坐视不理:“屋主事,快些停下吧,就这几把扇子,无大用的。我有办法,你且带几个人跟我来。” 屋明哲带了几个工匠,跟木瀚卿一道走了。留下的工匠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继续扇了:“土主事,还要扇吗?” “扇啊,扇一刻就快干一刻,快扇快扇。”洪馨儿嘴上说着,手下片刻不停,自顾自的扇着。工匠看主事都没停,也不好再多问,扇便是了。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屋明哲和木瀚卿总算是回来了,一群人每个手上都拎着两个暖炉,最后那两位,抬了一大筐黑炭。 洪馨儿见他们带来了这些,不解道:“木主事,你这是要用暖炉烘干?” “正是。” “但这般烤干,虽是快了,那干涸的淤泥也会纠结成块,如何用来栽树植草啊?” 木瀚卿不能对馨儿说太多密法,他弯腰放下暖炉:“土主事要做就做,不做就去看那亭子吧。” 馨儿已经将那浮翠亭跟几位老工匠交代明了了,那边并不缺人手,只得依了木瀚卿的话,蹲下身来帮忙点暖炉。 炭火燃了起来,这些黑碳都是内监司里剩下的,品相并不太好,不一会儿,点炉子的人脸上就都挂了黑灰。馨儿眼睛有些被辣到,她抬手一抹,汗水混着黑灰,黑灰直接变成了黑线,挂在眼下,很是有趣。 木瀚卿也找来一把扇子,对众人道:“大家蹲下扇吧,这次都是热风,要好干的多。” 众人依言而为,木瀚卿扇了一会儿,便淌下汗来,他跟馨儿一样抹了把脸,同样也挂了黑道,似乎比洪馨儿那张脸还要严重些。 洪馨儿见木瀚卿这样,笑称他就是个唱花脸的老生,木瀚卿听得她把自己同那下九流做比,自是不服,反讽馨儿的脸比外面的野猫也没好上二分。 两人一个是真有仇,另一个要装有嫌隙,这机会来了,便用扇子掐了起来。一旁的屋明哲见着,忙劝道:“你二人莫要再闹,大家一处当差,怎得你二人总是一言不合就打起来,别失了体统,快停下!木主事,好男不跟女斗,让着点土主事。” “我凭什么让她?我就不。”言罢,木瀚卿故意大力用扇子背别了下馨儿的扇面,馨儿力气小,没握住。那扇子掉下来,沾了还未干的淤泥。 馨儿急了,捡起扇子也顾不得脏,绕过来就给木瀚卿背后怼了一扇子,恰好打在木瀚卿刚结痂的伤口上。 “哎呦!”木瀚卿没忍住疼,叫出了声。 二人大眼圆瞪,剑拔弩张,就要动起手来,屋明哲要拉时,却听一女子从远处喊道:“让我看看是谁惹了我木哥哥?” 洪馨儿循声望去,只见一年轻女子身着粉蓝色绸缎罗裙,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梳着簪花髻,一支翠鸟珍珠步摇插在一侧,随着女子的步子摇曳不止,闪出柔和的光泽。芙蓉面,柳叶眉,秋眼含波,朱唇轻点,一看就是个正宗的官家千金,那通身的气派,看来她父亲的官职定是不低。 女子身后还跟了个小侍女,手拿了食盒和大茶壶,亦步亦趋的跟在主子身后。 女子走近木瀚卿,轻声道:“木哥哥,可还安好啊?轻言今日在家中做了粉蒸圆子,来给家父送了些尝鲜。听闻木哥哥带人用暖炉哄淤泥,我便来给大家带些茶水解渴。快告诉轻言,那个花脸女子是怎样惹你了?定让我爹治她。” 洪馨儿不知来者为何人,又见她这口气,生怕徒生事端,便缩到一侧,压低声问了位年老工匠:“王老,你可知这姑娘为何人?” 王老工匠是个实诚人,用手遮了嘴,低声回:“她是魏大人的千金,魏轻言小姐。” 馨儿听了,额角青筋都跳了,心言道:这可如何是好,看这魏小姐的眼神就知,必是对木瀚卿有意,这次真是有点闹大了。馨儿不自觉的就躲到了高大的屋明哲身后,偷眼静待木瀚卿反应再随机应变。 木瀚卿见那魏小姐来了,浑身没来由的不自在,连魏小姐递过来的茶都没接:“魏小姐,在下不渴,分给其他人吧。刚才那女子乃是我工部新任的土主事,不是什么花脸女子。魏小姐请慎言。” “原来这位是魏大人千金,幸会幸会。小生屋明哲,也是新任的主事,这厢有礼了。”屋明哲牢记他爹教给他的原则,见了大人物家的子女定要热情相迎的。 洪馨儿可算松了口气,以为可算安全了,就闪了出来。没料到魏小姐见她露了头,伸手就推了馨儿,害得馨儿一个趔趄坐到地上。 “不过是个九品主事,也敢伤我木哥哥,要你好看!”魏轻言一点放过馨儿的意思都没有,又抬脚要踹馨儿:“你也配?” 不想,魏轻言的脚刚抬起来,木瀚卿和屋明哲两个人都挡到了馨儿前面:“魏小姐请自重。” 魏轻言锦袖一甩,只得作罢。叫上侍女便走了。 原来魏轻言在木瀚卿面见魏大人那一日,恰好应邀来宫中陪伴五公主,恰好见到了木瀚卿。木瀚卿的俊朗容颜让魏轻言一见钟情,早想接近。魏大人也私下问过木瀚卿的意思,但木瀚卿总是支支吾吾。魏大人爱才,在儿女婚事上也不好勉强木瀚卿。 前日里魏轻言听说木瀚卿受伤,还闹过要去木家见人,被她爹骂过才作罢。今日可算逮了个送粉蒸圆子的机会,她哪里肯放过?来了就借口送茶水去了御花园,魏大人知她心思,也不好再拦,不然跟五公主都交代不了,就由了她去。 魏轻言回来路上,意气难平,对那小侍女道:“小彤,你说那花脸的土丫头有什么好?凭什么木哥哥要护着她?” “小姐,依奴才看,不光是木主事护她,那屋主事也护她。看她那满面尘灰的样子,哪里能跟我们小姐比?” “对啊。”魏轻言转头朝小彤笑道:“我怎就没想到?那姓屋的好像是对土丫头很有意思,挡的严严实实。若土丫头跟了他,那木哥哥就肯定是我的人了。”魏轻言接过了小彤手里的食盒:“你去帮我传个话,把屋主事叫来后厅见我。” 屋明哲听传来了后厅,他也不知道魏小姐找他来此作甚,只得行礼:“魏小姐安好。” “屋主事莫要客气,坐吧。” 屋明哲坐下后,魏轻言递给他一盏茶:“屋主事,劳作辛苦,喝杯茶吧。” 屋明哲喝了一口,傻笑道:“不辛苦,不辛苦。不知魏小姐找我来此所谓何事?” “我也不绕弯子了。”魏轻言也喝了口茶:“屋主事对土主事别有用心,我说的可对?” 忽然被看穿了心思,屋明哲有些不自在,低了头道:“实不相瞒,我是很想讨好土主事,可至今未果。” 魏青言闻言,莞尔一笑:“欲要取之,必先予之,屋主事可知香公主的故事?” “自是知晓。” 魏轻言又喝了一口茶:“那屋主事为何不仿效香公主的驸马,让那土主事从高处掉落,再行英雄救美之事呢?” “这…”屋明哲有些犹豫:“姑娘家都喜欢这般?” “我也是姑娘家,若有人如此对我,怕也要芳心暗送了。” 屋明哲不知,这魏轻言从小被骄纵惯了,一向是个说话做事大胆之人,这话出自她口,一点都不奇怪。屋明哲虽是有些心惊,却只能应声符合,不敢反驳? “那…”屋明哲问道:“依魏小姐看,在下应如何做呢?” 第十四章 新计谋 “你是主事,难道要一人失足而下,全无办法?” 这招虽不光彩,但屋明哲听得魏轻言言此,料想必是有用的。就如她所言,身为主事,有都是法子让土家姑娘踩空失足,不如…就在假山上动手脚吧。 想到了好办法,屋明哲赶快起身又朝魏轻言拱了拱手:“多谢魏小姐指点一二,在下不日便要做那英雄救美之人。” “你快些回园子吧,我也是见你痴心一片,心有所感,才点明这些,出去后不要说是我给你出的主意。” “放心。”屋明哲笑言:“在下定不外传。” 送走了屋明哲,魏轻言叫上了小彤:“此事不要对我爹说,不然仔细你的皮。” 小彤连连点头,引着自家小姐回府去了。 屋明哲回了园子。那大滩的淤泥果然干了不少,看来木瀚卿的办法还是管用的。木瀚卿已经在让工匠用竹片去刮那淤泥了,不多会儿就刮下了一大片。 一来二去,不过三五日,那淤泥就被晒到差不多了。木瀚卿又让工匠拌入淤泥中大量的草木灰和活蚯蚓,这样便能一边搭建假山,一边肥土了。 洪馨儿虽也知道草木灰的妙用,但没想到捉蚯蚓去改土,到底是比人落后了一步,对木瀚卿栽植花木的能力,馨儿现在是叹服了。 这法子前几日木瀚卿也不知道,他都是在木老主事传他的秘书里找到的法子。至于他怎样在自家园圃中抓蚯蚓的艰辛,木瀚卿只字未提。 有了足够的土和之前用过的湖石,总算要开始堆山了。馨儿提议三位主事各自挑个角位用墨斗把底面画到园子中,木瀚卿难得没有反驳,乖乖拿着墨斗去定点了,反倒是屋明哲有些不情愿。 “屋主事,你为何还不去定点啊?”木瀚卿问道。 “我觉得,土主事的假山制式中,好像少了点东西。” “哦?我那画中少了什么?” “山顶亭。”屋明哲答。 “屋主事。”洪馨儿解释道:“假山上造亭,本无可厚非,可那样又会拉长工期,怕是难以交差,我才没画出亭子,但我是留了位置的。” “亭者乃园之点睛处,若山顶无亭,总觉得少些趣味。我等加紧些,现下人手也够,定可完成的。” 馨儿想了一下,屋明哲所言不无道理,便同意了他的改法。如若工期临近还没有眉目,停了那亭子再栽些高树便可。馨儿点头:“屋主事已计划周全,这立亭之事就交予你了。” 此言正中屋明哲下怀:“也好,那大殿也要去盯了,烦请木主事土主事先在假山上费心些,我这几日先去忙大殿窗格。” 屋明哲安排的明明白白,木瀚卿又被迫要跟洪馨儿在一处了。可这次在洪馨儿看来,木瀚卿与以往不同了许多。只要是屋明哲不在的时候,木瀚卿对堆土栽种一事,都会直抒胸臆,屡屡都有所建树。不再像以往一样,洪馨儿说什么他都要顶上一番。但屋明哲只要一露头,木瀚卿马上又要跟馨儿开始斗嘴。一来二去,馨儿都有些怀疑木瀚卿和屋明哲又因为断袖之好搅到了一起,他木瀚卿是怕屋明哲泛酸才故意做了样子。 可这想法没持续多久,馨儿就又闹不明白了。清明过后,魏小姐来了两次,嘴上说着是来给魏大人送物,其实哪里有那等事,不过是找个由头再接近下木瀚卿。 木瀚卿在魏轻言来时,一面躲闪,一面还要跟洪馨儿理论。两个人有一次为了在石下植什么草,又来了一番斗法。但差事最大,两个人嘴上争着没完,手下却没闲着。 只见洪馨儿用锄头犁出几道沟,木瀚卿马上就把种子播了下去,而后二人一左一右,同时推土掩种,动作整齐划一,差点就在最中间的位置磕上了手。 待拿下手去,细看二人填埋的土层,厚度都是展平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二人是共事多年的默契同僚,连吵架都没耽误手头的配合。 好巧不巧,不知那木瀚卿是有意还是无意,掩盖草籽的事情被魏轻言看了个完完全全。木瀚卿觉得是在疏远洪馨儿,魏轻言可不认为,两个人这般,太像是打情骂俏的一对相好了。 然而,他俩并不是。 疑心易生暗鬼,魏轻言气急,就差小彤又叫了屋明哲去后厅,好生嘱咐他加紧英雄救美一事。 又过了几日,假山雏形初现。洪馨儿和木瀚卿开始忙着找插石的落点。屋明哲也抽空凑了过来,同步做那山顶亭子的地基。 依例,山顶亭之地基,必要用五十斤的生铁饼子去夯实,这假山是淤泥堆的,即便晒干了,也应再加重些铁饼子的分量。屋明哲却留了心,故意只拿了五十斤重的来。之后,他便安排了四位工匠以两根麻绳抬铁饼子,一下一下的开始夯土。他自己则又回了大殿那里,约定等工匠们夯好了土再回来。 近黄昏时,屋明哲找了个由头,提前放了那四位夯土的工匠归家,自己则趁他人不备,把那地基土层抠出一点,塞了些草木灰进去,再填上抹好,装作什么也没动过的样子。 刚做好一切,那木瀚卿就从角厅折返回来:“屋主事,你在做甚?快些下来,有新差事。” 屋明哲做贼心虚,还好那几位工匠将土层夯的很是平整,屋明哲才把住了边,没有摔下来。他稳了身子,慢慢从一侧的石阶上退了下来。 “木弟弟,有什么新差事?” “上次我等晒淤泥时,有些地铺砖块染了污。魏大人说湖石这块剩下些银两,让我俩去上次的民窑办回些新式铺砖。喏。”木瀚卿把一个圆形双层的小地铺块递给屋明哲:“魏大人说,这双弧砖不错,他要的急,我们快些去吧。” 二人趁还未打烊,办了两车双弧砖回来。再进宫已是来不及了,木瀚卿就将那两车砖料先存在了自己家中。再上差时,一并拉了去,堆到了假山下的空地上。 新一天的劳作又开始了。那几位工匠已经按屋明哲的吩咐,夯土夯满了次数,便抽去了两个到大殿帮忙。剩下的两个,跟屋明哲忙活起在地基周围插石点缀。 屋明哲知那地基已被动了手脚,故意让工匠把石料插得别扭了些。他自己借着要看全貌的说辞,退了下来:“你们两个挡住了。”屋明哲下来就开始喊人:“也快些下来吧。” 工匠对屋明哲言听计从。屋明哲托腮皱眉,装作十分不满的样子,不住的叹气摇头。 正巧洪馨儿经过,屋明哲知道,他的机会来了:“土主事,我那湖石,总感觉插的不甚秀美,可否请土主事指点一二?” “是有些不妥。这真不好说。”馨儿挥了挥手中的铁铲:“我这便上去帮屋主事调下可好?” “求之不得。” 馨儿上去后,用铲子比划了几下,就知要转角度,必要踩在地基边上才行。看那地基面上已经夯实,馨儿也未多想,一脚就踩了上去。可她还未站稳,只觉脚下绵软,身子一歪,人就摔了下去。 这假山说高不高,说矮也不矮,要真是一头栽下来,还真是有的受了。 屋明哲依计,大步跑过去,口中还大喊:“土主事别怕!我来接你!” 然事有无常,人有崴脚。虽是愚者千虑必有一得,这屋明哲唾手可得的一场英雄救美,却不偏不倚的全毁在了一颗小卵石上。 差一步就跑到了山下,屋明哲脚下踩到块卵石,一个打滑,人就摔倒在地。他身形高,手臂又长,这顺势一甩,胳膊就磕到了双弧砖堆上。 木瀚卿听得动静时,恰好在山底植草。人命的大事,不容含糊,他一个飞身上前,正巧接住了从山上翻下的洪馨儿,将人牢牢抱在怀里,顺着惯性还转了两圈。 洪馨儿得了接应,心中由怕转喜。她在木瀚卿怀中得以近看这人侧颜,不想竞比正面远看时要俊上数倍。剑眉星目,鼻子高挺,皮肤白皙,毫无瑕疵却不像戏班小生那样有脂粉气。木瀚卿的长相棱角分明,有股子英气满面之感。日光打在他身上,更是衬得人有了仙气。看得馨儿是心中摇曳,脸颊不觉发烫:糟了,为何我看这姓木的冤家竞有些脸热?馨儿腹诽不止,更是羞得很。木瀚卿放下她后,馨儿都未敢再多看他,赶忙道谢,就要跑开。 “哎呦!”屋明哲摔得生疼,尤其是那胳膊,磕的很是难受。看到自己精心设计的好戏码,却被木瀚卿无意间抢了去,屋明哲是身上痛,心里更痛,这才没忍住叫了出来。 “屋主事,你怎么样?”洪馨儿赶来,弯了身子,关切问道。 “我的手…啊…”屋明哲倒了口气:“我的手磕到那双弧砖上的,疼的厉害。不知道会不会断掉?” “屋主事,你莫要乱动。”木瀚卿也过来了:“我马上去角厅,求魏大人帮你找个太医来。” “木弟弟,快去,快去啊!” 第十五章 印记 木瀚卿不敢耽搁,转身就要往角厅跑。可他余光却瞥见屋明哲似要起身,木瀚卿怕他乱动坏事,猛停脚看向馨儿。 不用木瀚卿言语,只一眼馨儿跟他就有了默契:“木主事你且快去,我来照看屋主事。” 木瀚卿会意点头,一刻不停的跑去了角厅。魏大人正偷闲喝茶,闻听屋明哲伤了手臂,魏大人忙放下茶盏筹划起来。 按照大兴朝的规矩,五品以下的官员是没有资格让太医诊病的,只能让下等的医官或者民间郎中医治,但若是太医得闲,出于私人情意给亲友瞧病,这朝廷也是不干预的。魏大人圆融处事,在太医院也有交好之人,很快就卖了自己的面子,顶着为自己瞧病的引子,把今日轮闲的贺太医支到了角厅。 魏大人带贺太医和木瀚卿一同赶去了御花园。屋明哲被馨儿盯着,还保持着摔倒的姿态,仰面躺在地上,不敢动分毫。馨儿怕他管不住手臂,叫了个工匠来帮屋明哲按住手。屋明哲的身子是再动弹不得,可他脸上还是五官扭曲,呲牙咧嘴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疼。口中不住嚷着:“哎呦,哎呦…”只是大概喊的有些久了,声音没先前大罢了。 贺太医站定一侧,蹲下身来先是为屋明哲诊了脉,屋明哲五内顺畅,带脉平稳,脏腑调和,气血虚弱之类的症状他一个都没有。贺太医确定没伤了脏腑,就伸手要帮屋明哲挽起袖子,看他是否伤及筋骨。 不过三两下,屋明哲的手臂就露于贺大人的眼光之下。贺太医将他手臂活动下,又敲击几处关节,确定未伤及筋骨,只不过磕出了一处淤青。屋明哲皮肉细腻,又兼难以忍痛,才觉出了大事。 魏大人见屋明哲无事,提着的一口气舒了出来:“屋主事无事便好。不若告假半日,回府休整可好?”魏大人对屋明哲照顾,可全是看来翡翠镯子的脸面。 屋明哲还是咧着嘴,但手臂无事,他也不好告假:“明哲无事,可接着当差,多谢魏大人体恤。” 虚惊一场的闹剧便这样结束了,一群人互相道谢应承,而后各自散开,自去忙碌手中之活计,仿佛一切如常。无人注意到,角落里站着的馨儿,并未随人群散开,而是趁众人忙碌无人瞧她时,悄悄的摸了块双弧砖塞进了袖子里。 屋明哲手臂上的淤青,近看时是弧形缺角,外有双环。馨儿笃定,这形状和土夫人给她看过的土洪的脑后伤痕如出一辙。 馨儿此前并未见过双弧砖,只听得木瀚卿和屋明哲进了批新式砖去补地铺之缺,却不想,尽意外觅得了土洪后脑伤痕的出处。 想着师父之死,或许就要真相大白,馨儿自觉要更小心行事,才可接触到真相。 这双弧砖虽不大,常放在袖子中也是无发劳作的。她必要寻个安稳处,先将这砖藏起,待归家之时再行取回。 滕煌阁并未遭天火之袭,工匠们即便劳累也不敢去那歇息,也只有木瀚卿和屋明哲偶尔会去。那阁中还有处博古架,馨儿预备将那双弧砖藏于博古架的一座琉璃花尊中,必会掩人耳目,万无一失。 木瀚卿不在,屋明哲正带人假模假式的修补亭子地基,顾不上馨儿,正是她藏匿砖块的好时机。 馨儿择了小路,绕行到了滕煌阁,将那双弧砖放好,刚要离去,跟木瀚卿就在木阶上撞了个正着:“土主事不在假山上支应着,来此何事?” 馨儿对这一向冤家路窄的木瀚卿很是无奈,每次有点什么秘密之事,总要碰到他,但又不得不出言应对:“木主事,我忽然想起浮翠亭的彩画还未定样式,这滕煌阁藻井之上彩画众多,故来观摩一二。木主事所来为何事啊?” “大殿的花神供桌要重制,木匠来讨花样,我记得这阁中有个琉璃花尊纹样可用,取来给那木匠参详。”木瀚卿说的是不紧不慢,洪馨儿却有了做贼心虚之感。 滕煌阁中共有两个琉璃花尊,若木瀚卿拿去前厅中的那个倒还好,若是他看中的是博古架上那个,馨儿可就麻烦了。 想到此处,馨儿伸开两臂,拦住了木瀚卿:“木主事勿要再往上,那花尊不妥。” “有何不妥?万花盛开之纹饰,供奉花神娘娘,怎会不妥?” 这一说,馨儿更是紧张:木瀚卿所说的纹样,正是刻在博古架的花尊之上。 “不妥就是不妥吗。花神娘娘乃万花之祖,你刻群花与她老人家争艳,是何用意啊?”这由头纯属胡诌,馨儿自己都说不通透,她只觉皮子发紧,下颚泛僵,木瀚卿若再不走,她是编不下去了。 “木哥哥在上面吗?”来人虽未露头,馨儿已听出正是魏轻言。 木瀚卿也听出了来者是谁,正窘在木阶上不知如何应对,馨儿灵机一动,迅速沿木阶而下,不顾廉耻的揽住了木瀚卿之手臂。 “土主事请自重,快些拿开手。”木瀚卿从脸颊直红到了耳根,都不敢多看馨儿一眼。 洪馨儿偏不松手,待那魏轻言走近了,提高声音道:“多谢木主事今日在假山下搭救玲珑性命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不如…” “你放开他!”魏轻言一把拽掉了洪馨儿挽住木瀚卿的手:“不知廉耻的东西!”魏轻言狠狠瞪了洪馨儿一眼,推搡着木瀚卿走了。 木瀚卿想再取那花尊,奈何魏轻言是魏大人的千金,得罪不得,只得依她之意,跟着走了。 馨儿眼见二人走远,赶忙又到阁内倒弄一番,改将那砖藏在了一本《尚书》之后。这才忙忙的回了假山处。 馨儿回来时,屋明哲已从山上下来了。馨儿随口问道:“屋主事,我无故踩空是何因由啊?” 屋明哲早已将自己做下之事掩了个干干净净,破天荒的理由都给馨儿编好了:“土中的草木灰没有拌匀,需要再换些土来便可。” 叠山时却已拌入不少草木灰,偶有不匀,也只能怪馨儿和木瀚卿监工不严。馨儿不再多说,自去差了工匠插石,只待归家之时。 日头偏西之时,众人归家,馨儿找了个出恭的由头晚归了一刻,外加她是女子,守卫并不会搜她周身,馨儿顺利将双弧砖带出了宫门。 回到土家,洪馨儿见了土夫人就附上了她的耳朵:“师母,您跟我来。师父的事情,大概是有门路了。” 土夫人听毕,面色一如往常,内心却已千般风浪汹涌而起。她竭力抑制住自己,握了下馨儿的手,用只有她们俩才听得到的声音说:“去我房中等我。! 馨儿依言去等土夫人。土夫人则安排了下香秀去伺候茂儿先用饭,她和馨儿晚些再用。香秀欲要深问缘由,土夫人却早已转身而去。香秀知趣的闭了嘴,但她心已知晓此事必定事关重大。土夫人不让她知晓,定是另有安排。 “馨儿,你快些道来,你师父的事有何门路了?”土夫人关好房门,未来得及坐下,便问出了口。 馨儿打开布包,那块双弧砖立现眼前:“就是这双弧砖。师父后脑上的印记,就是这双弧砖所致。今日屋主事在这砖上磕伤了手臂,那淤青的形状,跟师母您给我看过的印记一模一样!” 土夫人面色大变:“你是说…”土夫人又稳了稳气:“从这砖上查起?” “正是!师母您可知哪些民间砖窑跟师父相熟?” “这等事情,你师父通常是不对我多言的。不过…”土夫人陷入沉思,坐了下来,半晌,她似想起了什么:“不过倒是有位姓李的窑主,跟你师父有些私交,还来我府上跟你师父喝过酒。你去东市打听,或能从他那知道些事情。” 馨儿点头:“师母,可否找套男装来,馨儿要趁夜去访访这李窑主。” 土夫人找了套男装,式样颇老旧,是她大儿子土兴邦出走前穿过的。多年来土夫人全靠睹物思人。她将衣服交到馨儿手上:“此乃邦儿当年穿过的,你且拿去,万勿仔细自身,莫要出了岔子。” “放心吧师母,我可是东市小霸王,定无恙而回。” 馨儿自小长在东市,她贴了胡子,戴好官帽,那衣裳又宽大,倒也没让李窑主看出异样,她自称土家小厮,来帮土家小姐买双弧砖。 “小哥,真不凑巧。这双弧砖我头次见,我这没有。这砖白釉细,看这手艺,大抵是闾琼山的白色粘土才烧的出来。咱云宁城中…”李窑主双眼上看,脑中捋过了几大砖窑:“咱云宁城中怕是只有西市许家窑有,他家最擅做怪砖。” 馨儿拱手道谢,马不停蹄的又赶车去了西市。去到西市时,天色已经很晚了,馨儿扣了半天门才有人来应:“谁啊,这么晚了,打烊了打烊了!明日再来吧!” “我家主人要买大量怪砖,若合意,可翻倍出价,求窑主通融一二!” 第十六章 打脸 门里的听说这是个冤大头,批了衣服就来开门,束带都没系好,中衣的边已经发灰,一看就不是窑主,而是值夜的工匠。这工匠三十左右岁,脸因为常年烧砖,看起来有些发皱:“要什么砖?要多少?” 馨儿道:“双弧砖。” “这…”工匠顿了下:“双弧砖所剩不多,也就百来块了,小哥要不要全包了去?” “我要的多。这点怕是不够。您这砖可还有别人买过?能否给我匀出些,实在是急的用。” “这,怕是匀不得给您。前两日有两位高个小哥来,是官家的主事,买了些这砖,说是修御花园用。别的,我还真不知有买主。” “再远些的买主可有?半载之前的也可,若他还没用,我也可收。” “这您可就难为我了,这事只能问窑主。我就是个做工的,哪里知道那么多?” “敢问窑主何在?” 工匠打了个哈欠:“窑主带账房去寻土了,怕是要三月半载的才能回。小哥还要吗?我给您拉来?” 馨儿拱了拱手:“量太少了,我且等窑主回来再来吧,叨扰了!告辞。” 工匠骂骂咧咧的关了门:“什么人啊,说是急用,又不要,这大半夜连觉都不让人睡,真是撞了霉气,呸!” 馨儿转身上车,却提不起鞭子,她坐在车中,回想连日种种,两行热泪顺颊而下。她不愿掏帕子,抱着双膝,用袖口不住拭泪。直至打更声起,馨儿才回过神来,赶了车回到土府。 艰难寻得的线索,却断在了最后,馨儿失望至极,一夜无眠。 馨儿顶着困意,迷迷糊糊的去了宫中。幸而之前她已将大部分湖石的插点定稳了,不用再动什么脑子,带着工匠做就是了。不然她脑子此时已成浆糊,可真是要应付不来了。 眼看就做到了午时,又到了用饭的时辰。馨儿等人简单收拾下就要去小厨房后厅,魏轻言却带着小彤又来了。 魏轻言擦了新磨的茉莉香粉,老远闻着就沁人心脾。馨儿虽不爱脂粉,可到底是女子,魏卿言走过她眼前时,馨儿没忍住深吸了两口香气,似乎还提了点神,脑子稍清醒了些。 魏轻言可是看洪馨儿万般不顺眼,趁馨儿吸气闭眼,她抬脚就踩了馨儿一下。然后装作没事人一样,朝木瀚卿靠了过去:“木哥哥,我新做了五香卤肉,你用些可好?” 洪馨儿痛的咧嘴,刚想争辩一二,就听得“阿嚏!”木瀚卿被魏轻言身上过浓的茉莉香熏得直流眼泪,不住的推脱:“魏小姐…阿嚏…”喷了魏轻言一脸。 魏轻言像没事人一样,用帕子抹了把脸。笑言:“木哥哥可是染了风寒?” 木瀚卿实在是太过难受,失仪的掩了鼻子,躲到了馨儿身后,不言不语。 这举动一出,魏轻言更是看不得馨儿和木瀚卿站的近了,她四下望去,就想找点趁手的东西敲打下馨儿。目光所及之处,没看到好用的,却扫到了一块翘起的湖石:“那湖石是谁插的,翘脚四起,似要塌下,有碍观瞻的紧。” 魏大人千金开口,洪馨儿不好不接着:“是在下做的,在下以为并无不妥。” 魏轻言这下可逮到了惩治馨儿的由头,她下巴轻抬,眉眼上挑,话音都亮了些:“哦?常听家父言土主事造园造诣高超,这般堆石,是要砸死贵人们吗!”魏轻言气气的揪起馨儿的前襟:“我要去我爹那告你失职,你给我等着!” 魏轻言放手,带着小彤步伐轻快的走人了。馨儿却像个没事人一样,照常和屋明哲、木瀚卿一起去后厅吃喝。她面前一碗牛肉面很快就下了一小半。 屋明哲见洪馨儿这样,有些替她着急,放下碗筷:“土主事,一会儿那魏家小姐必要发难,你不快想应对之术,在此和我等一起吃喝,是为何意啊?” 洪馨儿放了碗筷,嘴里的面还没咽下,含糊道:“屋主事快吃,面凉了,今天的牛肉面好香,别误了吃食。” 屋明哲摇头,看那二位像没事人一样,他也只得埋头吃了。 未及吃完,角厅的内监果然来传了话:“土主事,魏大人叫你去下角厅。” 洪馨儿刚要起身,屋明哲就伸手要拦。倒是木瀚卿神色如常,看都没看洪馨儿一眼。 “木弟弟,你怎的还吃?土主事这次怕不好过关,我俩应与之同往。” “行了。”洪馨儿小手一挥:“屋主事的情意我领了,你像木主事一般代我多吃些便好,没事的。” 洪馨儿将那二位留在身后,独自跟着内监来了角厅。魏大人见人来了,就开门见山了:“土主事,小女言说那湖石有一块四角翘起,似飞起一般,有碍观瞻,可有此事啊?” “禀魏大人,确有此事。” “土主事。”魏大人从官帽椅上下来,走近馨儿:“你也算难得之人才,怎可犯了有碍观瞻之事呢?且说怎样罚你吧。” 一旁的魏轻言得意极了,嗤笑的斜眼看向馨儿。 “魏大人,那湖石非要翘脚不可。不然以那处堆土的厚度,非崩塌了山体不可。唯有此等刁钻插石,配以扎根之树,才能免去塌山之事。且植草掩之棱角,必不至丑。此处牵一发而动全身,万不得更改。若这一处不有碍观瞻,其他各处都要翘脚而起才可,就无法看了。” “带老夫去一观可好?” “玲珑领命。” 洪馨儿引着魏大人和他家千金去了御花园。魏大人查看一番,馨儿果真说的没错。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魏大人还把木瀚卿也叫来了。木瀚卿似在维护馨儿,植草挡角一事说的头头是道。 魏轻言见此计不成,甩了下罗裙,又气气的跑开了。 魏大人也不派人追,只叫小彤跟着。自家女儿心思,魏大人清楚。肯定又是跟木瀚卿有关联,劝也劝不住,园子里也没太多危险之处了,她去散散烦闷也好。 因着和五公主的关系,魏轻言来过多次御花园。她知不远处有条各色卵石铺成的小路,便想去那里逛逛。跑得急了些,被一颗多出的石子隔了下脚:“嘶。” “小姐,你可还好?”小彤说着就要来扶魏轻言。 魏轻言脚痛,没答小彤的话,弯了腰想要揉下脚。低头一看,面前是只卵石铺成的仙鹤。 魏轻言见那石灰似乎是还未干透,旁边还系着条红绳拦着。魏轻言知这是不能走此路之意,她想起前些日子来时,洪馨儿恰好在此处忙碌,便计上心头。转身魏轻言就差小彤从旁寻了树枝子来,她用力一撬,那仙鹤便没了眼睛。 而后,魏轻言又带小彤寻到了还未回角厅的父亲:“爹,那石子路上的仙鹤,为何没有眼睛?” “休要胡说,仙鹤无眼,那可是大不吉的。”魏大人急的黑痣都鼓起来了。 “爹,你且跟我来。” 洪馨儿知道魏轻言所言处,正是她几日前带工匠补好的,明明点了眼睛,怎得就没了?无奈,馨儿只得也跟了过去。 到了地方,众人一看,那仙鹤的眼睛处已经成了个小坑,一旁还有一颗小卵石。 魏大人脸色发沉:“土主事,此事你要如何解释?” 洪馨儿也没了底,难不成是她昨夜没睡,脑子不够用了?明明就安好的,怎么成了这样。 “魏大人,您莫急,待玲珑先查看一二。若真是玲珑的错,我愿领罚。” 馨儿嘴上这样说,心里却不知从何处入手,她只得蹲身拾起石子,看情况再做打算。 石子拿在手里,馨儿才察觉异处,她的手指触到了未干之物,反过来看,果然石子上沾着石灰,还未干透,一看就是人为撬下来的。 馨儿将石子递到魏大人眼前:“魏大人,您看这上还有未干透之石灰,定是有人从未干的路上撬将下来。”馨儿朝四下找找,不远处,魏轻言撬石子的树枝还躺在地上。 馨儿将那树枝捡来,细看时,果然顶端也沾着石灰:“魏大人,那撬石子的人,用的就是这个。” “你怎知这树枝是撬石子的?”魏轻言见要事败,争辩道:“这路旁好些杏树,就不能是掉了树枝,沾了石灰?” 馨儿一听,算是什么都明白了。可碍着魏轻言的身份,她不好明言:“这附近的杏树要掉了树枝,确有沾到石灰的可能。可这并不是杏树枝子,而是滕煌阁旁的碧桃枝子。难不成,那几株碧桃还长脚了?” 魏轻言又一次事败,气得面红耳赤,帕子也丢了,拉着小彤就回了府。馨儿可算清静了几日。 这日五公主约了魏轻言,魏轻言不得已又进了宫。约见的时辰还没到,魏轻言就忍不住想要再去看看木瀚卿,便去了御花园。 连日来暖风日胜,御花园水池中的水草疯涨,堵住了水浅处的一处水口。魏轻言来时,馨儿正挽着下袴,忙着在水池里清理水草。 水池一旁有座爬山廊,魏轻言见四下无人,就想去爬山廊上吐馨儿几口口水出气。上来之后她才发现,不知为何有块体量中等的湖石被放在了廊中。 看了看下面背对山廊的洪馨儿,魏轻言一咬牙,费力的搬起了湖石,顺着栏杆慢慢将湖石对准了馨儿的后背,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将那湖石搬了起来,眼看就要朝着馨儿扔去。 第十七章 新友 若这湖石砸向馨儿,轻则卧床,重则可有性命之忧。可现下里魏轻言只想泄愤,可是顾不得许多了。她运了运力气,试着将那湖石举过头顶,再砸出去。 那湖石实是过重了些,魏轻言身为女子,成日里又是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哪里举得住?眼见没了平衡,她却还是不肯松手。湖石带了魏轻言,从那山廊上双双折了下来。 “啊!”馨儿只听背后一声叫喊,她猛一回头,魏轻言已经翻身掉下了廊子,那湖石也掉落下来。 馨儿一闪身,顺利避过湖石,头脸却不免被迸溅起来的水染脏了。馨儿抹了把脸,才看清魏轻言掉到了水深之处,此刻正上下扑腾,连句话都喊不出来。 看那样子,魏轻言定是个不会水的。馨儿抬头,见那山廊上并无他人,就知这块她暂时放置在山廊上的湖石,定是被魏轻言扔下来的。 馨儿心中恼了魏轻言,她几次三番的难为馨儿,虽是误会了木瀚卿和馨儿的关系,小女儿心性发作,情有可原。可这次差点伤了馨儿性命,委实是忍不得她了。 馨儿欲要狠心晾了魏轻言在水池中,可眼见魏轻言手脚被水草缠住,扑腾的都慢了下来,再不施救,怕是真就要危及性命了。馨儿气自己,反手给了自己一巴掌:“不管了不管了,人命关天。”自言完毕,馨儿一个猛子扎进水中,三两下游近了魏轻言,抓住她的后领,用手中的锄头将水草挑断,吃力的将魏轻言拖上岸去。 及到岸上,魏轻言半晌才缓过神来。她看看一旁一身湿衣的洪馨儿,想要道个谢,却终是没说出口,挣扎着站起来就要走。 馨儿欲要去扶一把魏轻言,这姑娘却并不领情,甩下一句:“别碰我。我不会谢你,不过是两不相欠罢了。” “什么叫两不相欠?我何时欠了你的?”洪馨儿才从水池里救了人,就听被救者来了这么一句,怎能不气?气不过的她,就甩了这么一句。 “你…”魏轻言已经站了起来,抖着手想再来推馨儿。可对面这人又刚成了自己的救命恩人,魏轻言不好下手,手伸出了半截,前也不是,后也不是。 馨儿欲要还手,一打扮出挑的小宫女跑了过来,口中还不忘喊道:“魏小姐,五公主已等您多时,快些随我去她宫中,将这湿罗裙更换了去,免得受了风寒。” 这山廊靠近御花园的入口,由于连日来都有男工匠在园中劳作,皇上早已下令严禁宫中女眷来此走动。魏轻言是魏家千金,不在此列,她爹魏大人又是这般身份,外加这姑娘为追木哥哥,早就顾不得其他了,才屡次出入此处,无人为难。可现下来了位公主,是为何人呢? 洪馨儿好奇的抬眼看看御花园的入口处。大兴造园讲究葫芦中见天地,即便是御花园入口,也只是个无甚雕花的门洞上装了两扇平常朱红门扇。朝廷官员和富裕百姓家的后院,有用月亮门洞的,有用木框的,甚至还有用柴门的。此时园子入口处,站着个贵族模样的少女,跟馨儿年纪相仿,鹅黄的丝绸罗裙,满头珠翠,要不是离得够远,馨儿怕自己都要被晃的睁不开眼了。 那应是五公主了。馨儿如此想,却站在原地,故意别过脸去,装作并没发觉五公主所在。宫中形势复杂,师父的事情又断了头绪,这公主能在禁令下来此,即便没有迈入御花园,也足见此人身份并非普通公主可比,到底她想不想让人知道她移步于此,馨儿也猜不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装糊涂有时比太精明还更好保命些。 魏轻言不敢耽搁,忙随着那小侍女走了。临走时故意在馨儿身边又抖了抖身子,再溅了馨儿一脸的水滴。 魏轻言来到门外,五公主也不多言,拉了她的手就回了梧栖宫。 二人进了五公主寝殿,五公主就命侍女给魏轻言拿套新浆洗过的罗裙过来。魏轻言接了衣裳道谢,五公主将侍女都支了出去。魏轻言自去屏风后换上了干净衣裳,也不再抖了。 “轻言,喝些姜茶暖暖身子吧。别染了风寒。”五公主拉了魏轻言坐到紫檀桌旁,递了个镶金边的描花瓷碗给魏轻言。碗中的姜茶是新熬的,五公主一进梧栖宫就吩咐宫女去办的,宫女去找罗裙时,这茶就端来了,此刻还冒着些许热气,正好入口。 “谢五公主。”魏轻言接过碗,一小口一小口的将那姜茶灌了进去。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五公主看魏轻言喝完,笑道:“刚你掉下水池,我恰到御花园门口去寻你,那救你之人,可是你跟我提过的土主事?” 魏轻言不知五公主有没有见到她扔湖石的事,心下有些紧,不觉的又握了握那瓷碗:“公主,您可曾还见了别的事?” “见了,你不是用湖石要砸土主事的吗?我都看见了。”五公主自斟了一杯茶,饮了一口,像在说一件平常之事,又道:“我知你是恼你那木哥哥钟情于土主事,才要算计于她。可这到底非光彩之事,幸而没砸到她,不然一条人命,任你家世高贵,不至获罪,到底是给自己徒增罪孽,可不能再为此等事了。” 魏轻言和五公主交好多年,五公主喜她和宫中女子之不同。五公主虽得她皇兄厚爱,地位已是比普通公主高出很多,但到底身处宫中,免不了要看些尔虞我诈,妃嫔笑里藏刀之事,很是厌烦。 魏轻言虽任性,但为人大开大合,有什么好事坏事都总是挂在脸上,且幼年时魏轻言还曾无意中替五公主担了毒蜂的狂蛰,故而两人虽是地位不同,私下里却如姐妹一般相处。五公主比魏轻言要大上三月,她视轻言如妹妹,多年来始终如此。饶是魏轻言做下了乖张之事,五公主也能包容一二。 “我也知砸人不妥,可我就是想要木哥哥。”魏轻言说着,似还有了啜泣声,小脸也抽紧了。她摇晃着五公主的臂膀,一脸的不甘心:“公主姐姐,我就是想要他啊!” 五公主看她这样,掩面笑了两下,玩笑道:“一个姑娘家,怎这般不知羞?饶是我大兴民风开化,你也要矜持一二啊。” “那…”魏轻言撅起了嘴,继续摇道:“那我就是喜欢他啊,看他一眼我就能高兴一整日,可要如何矜持的了?可木哥哥连句话都不想跟我多说,却成日里跟那土丫头吵来吵去,他俩在一起修园子,两个人的手都要贴到一处去了。那日土丫头还挽了木哥哥的胳膊,木哥哥脸都红了。他俩必是有私情,我要不快把那土丫头支走,那木哥哥身边哪里还有我的位置?” 五公主听罢,又笑了一番,难得见她有些失态。末了她捂了肚子,言道:“轻言,我知你最是个藏不住的性子,但男女之事,有时并不若你面上见的一般。且你已知木家的对你无意,又何苦处处追寻于他?” “公主姐姐你又笑我!”魏轻言拿过茶壶,也给自己斟了杯茶,喝了一大口:“我对他有意不就得了?我也知我今日欠了土丫头一条命,她不计前嫌的来救我,已算是我的恩人了。但隔着木哥哥,我还是看她不顺眼的。” 五公主摇了摇头:“轻言,我劝你早些开窍。” “开什么窍?” 五公主叹了口气:“你我姐妹相处,你跟我不同,没有家国担子要担,婚事可凭自家意思,魏大人也不是个专横的人,我一心想看你得好姻缘的。你喜欢木主事本没有错,可你要知晓,男子心中若没有你,任你如何强扭,他的心也是不在你身上的。来日即便成了夫妻,要举案齐眉都不容易,卿卿我我就更是为难。你看我皇兄的后宫嫔妃,除了他心尖上那几个,其他人不过就是应付而已,到最后,这些女子也便是老死宫中罢了。听我一言,天下好男儿众多,你又这般美貌,何愁找不到一心一意对你之人?跟那土主事讲和吧,此女是个难得的赤诚之人。又传闻她有不让须眉之能,来日我出嫁后,你也好有个真心的姐妹在,不然你这性子,我真替你悬心。” “可我…”魏轻言想要再多言,被五公主打断了去:“可什么呢?我前日里酿了甜酒,可邀她来同饮。你若允了,等下我就差人叫了那土主事来,你二人在我宫中言和可好?” 魏轻言还想再争辩一番,但到底是读过些书的,她想想五公主所言,字字都带着道理。虽她还不好马上放下木瀚卿,但五公主不止一次规劝于她,又是五公主要主动出面让她和土家丫头讲和,便只好答应了:“但凭公主姐姐安排便是了。” 五公主心内甚慰,叫了宫女去传话,让土主事来殿中一聚,还给了宫女梧栖宫的腰牌。 那宫女寻到馨儿时,馨儿还在后厅中偷偷拧着刚湿透的衣裳。没得法子,这园子里就她一个女子,她又不认识后宫之人,连个相熟的宫女都没有,没处去借干净衣裳,又不好换那些男子穿过的衣裳,只得硬拧出水来,灌几碗热水下去。至于染不染风寒,她可不敢多想。 “土主事,五公主传你去殿内一聚,你快些跟我同往吧,也好喝口姜汤,暖暖身子。”那宫女看馨儿的狼狈相,都起了怜悯之心。她没料到,这位九品主事竟会到了这般窘迫的境地,可是要连他们这群上等的宫女都不如了。 “姐姐,五公主传我?”馨儿听声起了身,不解的指了指自己。 “正是!土主事快随我来吧。” 馨儿早听人议论过,当今皇上最疼他的五妹妹,难道就是这五公主?不会是刚在园子门外站的那位吧?她不是跟魏轻言交好吗?来传我去,会是为何呢? “土主事,土主事。” 两声叫喊,让洪馨儿回过味来,她忙笑说:“谢姐姐通传。可我这般,见公主殿下会不会有些失仪?” “土主事尽可放心,五公主是宫中的和善之人,只会赐你新衣姜茶,万不会难为你。快随我去吧。” “那就烦请姐姐带路了。” 第十八章 琉璃毒 洪馨儿跟着宫女来了栖梧宫,一路上因为有那腰牌护身,她并未受到阻拦。尽管经过的内监和宫女没少朝馨儿这边瞅,但馨儿不是木瀚卿,她从小在市井间打滚,见惯了他人异样的眼光。现下里她浑身湿透,还沾了不少泥点,头发打绺的贴在头皮上,束发的发簪都掉了,实在是跟宫中氛围格格不入,这些人怀着各种心思多看她两眼,也实属正常。故而馨儿并未觉尴尬,大大方方的就进了五公主的宫门。 “土主事,烦劳您在这等下,我进去通报五公主一声。” “玲珑就在这等,姐姐且去吧。” 宫女轻轻一笑,转头就去通报了五公主。公主将洪馨儿迎进了寝殿,同样帮馨儿拿了干净罗裙,备了姜茶。馨儿自是千恩万谢,不在话下。 等馨儿安顿下来,五公主便赐了她坐,继而先开了腔:“这罗裙不必还我,就当我赠你的。我今日找土主事来,是有一事想同你商量。” 馨儿眼珠转了转,放下了盛姜茶的瓷碗:“不知公主殿下有何吩咐?玲珑定当竭尽全力,以报您今日赠衣赐茶之恩。” “土主事,你能这般说,我便放心了。也不是什么难事的。”五公主笑笑,把手举到空中,互拍了两下:“出来吧,轻言。” 魏轻言从侧殿中掀了帘子出来,低头不语的站在那里,手中还捧着个平盘,上面摆了一把银酒壶和三个小酒盅。她立在原地,就是不肯过来。 五公主见魏轻言这样,笑着走过来,把她拉到了紫檀桌边。馨儿见状,忙站起身,且看这魏轻言要如何动作。 “轻言,你怎么答应我的?”五公主站定,笑着看向魏轻言。 魏轻言的小脸涨的通红,也不言语。只见她将那平盘放在桌上,拿起银酒壶,斟了一小杯甜酒,双手捧到了洪馨儿眼前:“土主事,多谢你今日救命之恩。” 当着五公主的面,馨儿虽有狐疑,却不得不接过来。她攥了那酒盅在手里,没敢喝下去。 “你是怕我毒你吗?土丫头?”魏轻言这话问的直接,馨儿还未及反应,就见魏轻言一把夺过了她手中的酒盅,脖子一扬,一饮而尽:“这下你不怕了吧?我是真心来跟你道谢的。” 馨儿没想到,刁蛮任性的魏轻言,既然有如此爽朗的一面。她怎可再推辞呢?当下里,馨儿便斟满了两杯酒,递给了魏轻言一杯:“区区小事,何足挂齿。魏小姐若不嫌弃,你我可否同饮此杯?” “嗯。”魏轻言笑着接了酒盅,跟馨儿碰了个杯,两人饮了酒,互看了几眼,不觉哈哈大笑起来。 “好了,那我就做个主,从今日起,土主事和轻言的误会就一笔勾销了。你二人从此也要做好姐妹的。”五公主对于她调停的结果很是满意。 魏轻言拉上了五公主,将另一个酒盅递给了她:“怎得公主姐姐就要远离了我等不成?” 五公主最吃不得魏轻言闹她,赶快接上一句:“不远离,不远离。日后土主事也是我妹妹了,如你一般可好?” 三人就此言和,在一处吃了数盅酒,说了好些掏心话。馨儿还将他们修园子时的趣事讲与二人听。五公主久在宫闱中,从未觉得如此欢心,越发喜欢馨儿,她差了人去魏大人那给馨儿告了假,非要拉馨儿多坐一坐。直到宫门要落锁时,五公主才将洪馨儿和魏轻言放走。 待到离去之时,魏轻言已有了微醺之意,魏大人拉她上车,魏轻言还不愿松开洪馨儿的手:“土丫头,你太有趣了!明日,明日等我,我还来找你!” 馨儿好说歹说,总算哄得魏轻言松了手。魏大人拉人走了,馨儿便自回了土家。这甜酒并不太烈,反倒有些助眠作用,一觉醒来,馨儿觉察脑子都清明了些。回想昨日之事,她不觉笑着摇了摇头,又去当差了。 原以为昨日魏轻言不过就是说笑,没想到,晌午过后,她果真来了御花园。只不过这次魏家千金不再围着木瀚卿转,而是点名来找洪馨儿的。 魏轻言拉着洪馨儿从众人跟前走过时,几位胆大的工匠还议论了几句:“今天魏大千金怎么转了性?她不是一向看咱们土主事不顺眼吗?” “谁知道呢?女人心,海底针啊。这突然就不缠着木主事了,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们说,是不是木主事真对土主事有意思,这魏家大小姐才知难而退,换了路子要跟土主事亲近,日后好二女同伺一夫,提前培养点姐妹情意?” …… “咳咳…”木瀚卿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不得不出言止了这议论,免得人多嘴杂,编排的话传出去,还不一定要变成什么样子。他厉声道:“怎的都闲了?大殿的窗格漆上了吗?我画的草沟都填满了吗?怎的还不去移那毛竹去假山上?” 木瀚卿从未发过怒,工匠见他这样,也觉嘴碎要出事,纷纷闭了嘴。 屋明哲也打起了圆场:“你们几个跟我去大殿,快点,仔细工期。” 人群散了去,馨儿也跟着魏轻言一起进了后厅。 两人一坐下,魏轻言就开了口:“土丫头,我问你,你到底喜不喜欢木哥哥?” 洪馨儿昨日已经领教了这位大小姐的口无遮拦,可一个女子这么直接的问一个疑似情敌,也是太过大胆了些。馨儿低头不答,但想到那日木瀚卿在假山下救了她性命时的场景,脸悄悄的就红了。 “行了,你面皮子薄,不说也罢。脸都红了,我明白的。” 馨儿欲要否认,嘴刚张开,魏轻言就来了一句:“你放心,日后我再不与你争木哥哥了,本小姐把他让给你了,不用谢我!” 馨儿张开的嘴,半晌都被魏轻言惊的没合上。 “还呆着干嘛?赶快走啊。你不急着上差啊?我看你那假山,还差好多呢。”魏轻言这可真是把馨儿当了姐妹,都学会替她着想了。馨儿得了令,一声不吭赶快退出去了。 洪馨儿自问看木瀚卿却已与之前不同,可到底是不是魏轻言口中的“喜欢”,对她来说都不重要了。木瀚卿的家族跟师父的死因脱不开关系,即便她真对他有了爱慕之意,也要快些压下才好,她来宫中本就是冒名顶替,若再和仇家扯上关系,那非要万劫不复了。 洪馨儿走后,魏轻言又让小彤将那屋明哲叫来了后厅。 “魏小姐找在下,何事啊?” 魏轻言坐在椅子上喝了口水“屋主事,快坐。有件事,我要同你说下。” 屋明哲笑着坐下,将桌上那一盘果子往魏轻言跟前推了推:“魏小姐但说无妨。” “别再对土主事别有所图了,她心里有木哥哥。木哥哥心里也有她。你一味讨好她,只会徒增她烦恼。” 屋明哲这次是真的急了,也顾不得身份尊卑了,立马拍案而起:“魏小姐,你这欺人太甚,怎的教我去英雄救美的是你,不让我再讨好土主事的还是你?你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没什么心思。”魏轻言高扬起头,翘.起她小巧的下巴:“不过就是为我姐妹土主事分个忧。” “你你你…”屋明哲指点着魏轻言,已经失了语,他想起自家老爹日日在府上批他讨好不利的模样,气得甩了袖子,冷哼一声,也未言告辞就走掉了。 屋明哲心中苦闷,只得找了木瀚卿来,两人躲到了假山一角里。屋明哲开门见山就问了出来:“木弟弟,你说实话,你到底对土主事什么意思?” “屋主事,我要说多少次你才算完?”木瀚卿被他磨的有点不耐烦了:“我说我和她没什么别的,你要讨好于她,我也帮你出尽了主意。你最近不再提这事,我还以为你已经讨到她欢心了,便不再过问。你现在来编排我跟土主事,是何打算?成日里叫我木弟弟,这哪里把我当兄弟?” 屋明哲是真把木瀚卿当兄弟的,现下兄弟恼了他,睫毛都被气到一颤颤的,屋明哲知道自己又唐突了。他伸手搂过木瀚卿的肩,哄起了人:“木弟弟,我唐突了,我给你赔罪,别再怪我了可好?” “木主事,屋主事,你们在这里啊。”来寻人的洪馨儿,恰好看到屋明哲和木瀚卿勾肩搭背的模样。 屋明哲一点要把手拿下来的意思都没有:“土主事找我二人何事啊?” “断…”洪馨儿本想骂一句“断.袖”,幸好她脑子还算转得快:“断是不能在这耽搁时辰了,魏大人急寻我等去角厅一见。” 去角厅的一路上,洪馨儿走在那二位身后,脑子里嗡嗡作响,暗骂了自己千百遍:我堂堂东市小霸王,怎生会看上个断.袖?还纠结了一番,我呸。 到了角厅,魏大人直说了此次差事:“三位主事,我等修浮翠亭所用之琉璃瓦,需要特制,想必几位都是知晓的。但不知为何,场主总是来报挂不上色,迟迟没将瓦送来。你三位今日安排好工匠活计,可否同去琉璃窑场看看境况?” 这本就是他们三个的份内之事,三人便领了命。木瀚卿折回园中又安排下工匠,那二位已上了马车,只待木瀚卿回来,就可同往了。 在车上,洪馨儿想起了屋明哲断.袖之事,便故意坐的离他远了些。 不想屋明哲主动靠了过来:“土主事,为何要坐那么远?跟我和木主事一处说话,不好吗?” 馨儿笑笑,并未答话,只是把身子往一边又挪了两分。 屋明哲见她这般要远离自己,便主动挪近了一分:“土主事可是厌烦在下了?” “没有。”洪馨儿只得不再挪动:“我怎会厌烦屋主事呢?你多次护我,我已记在心里了。” “那…”屋明哲一听这口风,眼睛一亮:“那你是不喜欢木弟弟喽?” “嗯。”馨儿心想:我怎么会看上那断.袖?真是罪过。 木瀚卿已完结了活计,也上了马车。屋明哲这次总算知趣的闭了嘴,低了头不知在思索什么。 不多时,便到了琉璃窑场。场主有事外出了,还将大部分工匠也带了同去。几个瓦窑中的烧瓦进度也不甚相同,只余下了两三个看门的琉璃匠。木瀚卿等人一商量,打算各自去窑场中看看,就知这琉璃瓦总产不出来是何原因了。 木瀚卿和洪馨儿各自往了不同的方向去。屋明哲则未动,他垫脚看了下,有个窑里还冒着烟。他走进那窑,捂着鼻子摸了片琉璃瓦,翠绿的彩釉还未干透,正是最毒的时候。 屋明哲灵机一动:何不借着这窑再来一次英雄救美?于是,屋明哲捡了些别的窑前的柴火,故意将那窑火又点旺了些,然后弄灭,做出了窜烟的样子。又不知从哪里摸来了砖块,扯了几条中衣上的白布条,团好塞到了袖子里。 安排好这些,屋明哲便来寻洪馨儿:“土主事,那冒烟的窑里好像有翠绿的琉璃瓦。你看那窑好像窜烟了,可别把瓦熏出麻点,土主事跟我去看看可好?” “走吧。” 到了窑前,屋明哲道:“土主事,你看这窑都已经熄了火,怎的还是窜烟,到处都是了。我俩进去查看一番吧。” “甚好。” 不知何时,那关好的木板门被人打开了。屋明哲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他用手指指门里:“土主事,先请吧。” 洪馨儿一点防备没有,几步就走了进去。里面到处是烟气,馨儿被呛得不行,也看不清周围,便打算先退出去再说。 好容易摸到了木门,馨儿欲要开门时,却发现推不动了。屋明哲落下了木门外的门闩,底下放上砖,还用布条堵了门缝,饶是不能将烟全都堵住,那窑里的烟也是越来越浓了。 “屋主事,屋主事,快开门,开门啊…咳咳咳…咳咳咳…”馨儿拍门的动作一下弱似一下,她只觉两眼模糊,两腿发飘,整个人就倒了下来。眼看她呼吸越来越弱,双目也模糊起来,马上就要晕厥过去,馨儿本能的伸出一只手,奋力想要抓住点什么。却不想,抓住的是另一只人手。 “是你?” 第十九章 破烟气 第二十章 被编排 第二十一章 添绿 第二十二章 消证 第二十三章 两难 第二十四章 猪乱 第二十五章 制灰 第二十六章 上梁 第二十七章 翻盘 第二十八章 规矩 第二十九章 换字 第三十章 赴宴 第三十一章 暗查 第三十二章 套话 第三十三章 设局 第三十四章 得罪 第三十五章 死谏 第三十六章 独处 第三十七章 改判 第三十八章 送别 第三十九章 渡江 第四十章 进山 第四十一章 狐兄 第四十二章 肥货 第四十三章 分房 第四十四章 打压 第四十五章 人命 第四十六章 怪水 第四十七章 气口 第四十八章 下墓 第四十九章 柔骨香 第五十章 夺命机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