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线牵 “相亲是吧?” Elizabeth’s西餐厅。高访坐下没多久,服务员刚给上了咖啡,他打开笔电要看一眼这个月的数据,闻声抬头,愣住了,发愣的时间确实是长了些,以至于对面站着的人都有些微微不耐烦起来。 下午两点艳阳天,一堆文件嗷嗷待哺,高访却被两个无良损友赶出公司,美其名曰提前过去熟悉环境,怕人中途跑了,严嘉树还不辞辛苦,亲自驱车来送。 看到这女孩儿的第一眼,一个认知清晰直达高访脑底——我TM怕是从此要姓严了。 话说从头,这事儿还得从三天前往起数。 那晚严嘉树也不知着了什么邪,一门心思非要给高访介绍个女朋友。 “老高,咱们能不能承认,按照这种情况下去,要是再没人拉你一把,你就得单机单到死。” 科技新贵SIG掌门人严嘉树,人前人后两张脸,进能西装革履上纳斯达克敲钟,退能守沙发一角儿扮演知心大表哥。此人此刻一脸痛心,游戏也不好好打了,视眼前人如花季失足少女,嘴皮子磨破三层而志不改,誓要将人拉回正途。 话说得挺危言耸听,但也没人搭理他。游戏之夜,场上厮杀正酣,偌大个屋子里只能听见手柄给按得噼啪作响。 “啧,跟你说话呢!”嘉树又追上一句。 “我这不是连着网呢。” 沙发当中坐着的人终于开口应了一声。那人天生一张俊脸,鼻梁上架着副枪色细边眼镜,身体前倾,长腿支地,紧盯着屏幕,也没那闲工夫分神回看,只敷衍地晃了晃手柄。 “你少在这儿给我装蠢!”嘉树听他这话就气不打一处来,摸起手边的遥控器就扔了过去,高访耳聪目明,气定神闲侧头一躲,遥控器堪堪飞过耳边,越他而过,一头撞上了卢深的后背。 卢深不干了,抓起遥控器反手就砸了回去,“老大,你能不能可他一个人祸害!” “上路!上路!卢深!” 对方来攻,火势汹汹,上路告急。高访气得直接给了卢深一脚,卢深回神一通扫射,好歹是应了眼前之急。可这搞专业技术的,脑回路多少迥异于常人,队友都继续前进了,他立那儿仰头四十五度冲着一面墙开火。 高访看了他一眼,尽力将声音拉平,“卢深,那是面墙。” “不是,二哥,你看它子弹弹开的角度有点意思。” 高访抓起酒杯猛地灌了一大口,还没压下这口气,这边厢嘉树趁热打铁跟上,“我今天去寰亚谈合同,林总那闺女不错,见见呗?” “没空。” “我给你放假。”嘉树其心不死。 卢深听了一耳朵便笑,“哎呦,送我二哥去和亲呀,聘礼呢?” “你给我闭嘴,小孩子家家的有你什么事!” “你利欲熏心还不让人说了?那可是你亲表弟啊!我这个外人都看不下去了。” “看不下去把眼睛闭上!” 正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掐得游戏也不打了,高访坐中间,躲枪避弹,左冲右突,尝试着于你来我往的密集炮火中将手上这局继续下去。 当然啦,未果。 嘉树辩不过那混世魔王,调转枪头又对准他了: “你给我说说,你怎么想的?再一再二,再三再四,你要再不端正态度,我妈,你小姨,可就亲自下场来给你做媒了啊。” “我还小。” “你还小?”嘉树一听拍案而起,嗓门陡然高八度,“你今年都三十二了!十年前还能这么说说,现在说你不脸红么?” 高访一门心思都在那面屏幕上,一个利落回身灭了身后敌人,随口又添上一句,“我有病。” 话音一落,鸦雀无声。卢深满脸笑意僵在脸上,嘉树被定住了身形,手还停在桌子上。 高访见两人反应,情知自己说错了话,随即笑道,“行了行了,我去,我去还不行么。你自己英年早婚就看不得别人自由自在。你约时间吧。” “你趁早别这么想。你那病都好了。”嘉树没被他三言两语晃开,认真道。 “二哥,手术完这么长时间了,用不用再去复查一遍?”卢深又接着问。 “按时按点我都去着呢。人医生都说了,就没见过这么配合复查的病人。别操心了啊。” “话是这么说。”嘉树眉头一皱,“要不然——” “诶,你说那林小姐,她好看吗?”高访见势头不好,急忙转移话题。 “她不是好不好看的问题。”嘉树一听这就来劲了,“是般配。般配,你懂吗?” “懂啊。” “我那天是赶巧了,人刚从英国回来。那谈吐,那气质,毫不夸张地说,那简直就像拿着你的个人偏好数据专门给你计算出的另一半。我一看就说了,这跟我们家老高是天作之合。听我的,见一面,见一面你肯定喜欢。梦中女神,你希望的一切,她都有。再说人漂亮着呢。” “我现在就希望她严于律己,别来打扰我做梦。”高访把手一摊,旁边的卢深已经笑出了猪叫。 “拆台是吧,你到底去不去?”嘉树怒了。 “去。我去。你给夸的这么天上有地上无的,我得去开开眼呐。”高访笑,往沙发上一靠,好死不死又添上一句,“不过就按你那审美,我要是能看上她,我就跟你姓严。” 第2章 倾心 来人风尘仆仆,高且瘦,穿着套黑色正装,乍一看是温柔淑良那一挂,一开口人设却毁得渣儿都不剩。 她拉开把椅子,放下自己肩上的公文包,对着还在发愣的高访伸出手去,完全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你好,直接散还是走流程?” “直接散还是走流程……”高访极其别扭地重复了一遍人家的问题。指点江山这么多年,让高总不耻下问太难了。 “哦——”她点了下头,一副了然原来你还是萌新的神情,开始耐心地给他解释起行话来,“直接散呢,就是双方都受够了,一相亲就想死,迫于压力不得不来。这种情况下,就不要再彼此折磨了,见了面就走,回去各自招呼一下介绍人,说不合适,完事了。” “那走流程是?” 女孩儿耸了下肩,“走流程还不就是传统的那些,坐下来吃顿食不知味的饭,怕冷场说两句有的没的,假装对对方挺满意的,然后转头就变脸,打电话质问介绍人,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为什么给我介绍这样的相亲对象。” 她脸上还是云淡风轻的,长眉一压,隐约又有些落寞,然后她抿唇笑了一下,颇具自嘲意味的,抬眼问高访,“选哪种啊?” “没有其他选项?” 她摇头,看怪物一样一脸不解地看着他。 高访有点状况之外,陡然生出了一种自己是在谈生意的错觉。话说了这么多,竟然都忘了站起来,后知后觉之下,条件反射抬手去与人握手,一不留神碰倒了咖啡杯,咖啡滚烫,热饮撒了他一手。手边的笔电也没能幸免于难,被烫得半死不活,键盘上隐隐散发着咖啡的醇厚香气。 “你没事吧?”女孩儿反应奇快,忙抢上前来查看。 “没事。”高访甩了下手,稳着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从座位上站起来。 第一次见面就搞了个大阵仗。显然,与丢人相比,此刻右手上火辣辣的疼完全不值一提。有服务生听到声音过来,女孩儿抓着高访的手腕上上下下查看了一遍,扭头问道,“洗手间在哪儿?” 服务生忙给两人引路,她慌忙中也没忘了抓起自己的公文包。 “没关系,这不严重,我自己进去冲冲凉水就行了。”被人如此小心对待实在受宠若惊,但高访眼看着男士洗手间到了,唯恐唐突了她,赶忙开口劝道。 “无所谓。我看的多了去了。”女孩儿步子迈得很大,头也不回,扣着他的手腕不由分说就把人拽了进去。 高访整个人还沉浸在那句“我看的多了去了”里,人家已经拉着他站在了盥洗台前,开了水龙头把他的手递了过去。 水流漫过手背,冰凉相激,一瞬灼开皮肉的痛。 高访人长得漂亮,手也生得好看。他手指匀称修长,骨节分明,女孩儿帮他托着受伤的手,她手心皙白,被冷水一打沁出层透明的粉。两人手心相契,有种奇异美感。 “疼么?”她问他。 “不疼。”高访摇头,轻笑了下。 女孩儿看着他,又低头看他烫得通红的手背,没说话,抽回手帮他往上拉了拉西装袖子,又解开袖扣,把他衬衫袖口也挽了上去。动作间沾到他温热的皮肤,若有似无的碰触,指尖微凉,似乎一下凉进他心里。 忽然“吱呀”一声,一个中年男人推门走了进来,看见两人,愣了一下,脸上浮起一丝暧昧不明的笑,道了声抱歉,便又转身退了出去。 女孩儿身形有些僵硬,抱肩又站了会儿,侧头问道,“戴表了吗?” “戴了。”高访自发把左手伸到她眼前。 “冲水三十分钟,不能间断,自己看好时间。” 话说完一阵风似的就开门走了,连个反应时间都不给,等高访回过神来,镜子前只剩他一人。右手在水龙头下空悬着,冰火两重天下,已然失去了知觉。 刚才人家跟他进来他还又拒又拦,现下人家走了他又浑身不对劲儿,捱了两分钟,最后还是决定关掉水龙头出去找人,谁料一开门就撞见女孩儿去而复返,两人险些撞在一起,女孩儿错了一步灵巧躲开,勉强稳住手中抱着的不锈钢冰桶,那里面装满了冰块。 女孩儿看见他,眉头一皱,“不是告诉你要一直冲水么?在我刚才说的那句话里,哪个字你听不懂?”她一边说一边又把人拉回盥洗台前,打开水流把冰桶放下去接水。 “我,我是……”高总词穷了,高总被人正主儿抓了现行还一通数落,搞得应对机制都失调了,心慌意乱之下甩出一句大实话来,“我是手疼!” “手疼就对了。烫成这样,不疼就有鬼了。”女孩儿毫不客气地扣住他的手腕直接给按进冰桶里,透骨寒凉入心来,完美均衡了那一杯冒着袅袅香气的牙买加蓝山。 盥洗台镜面上亮着圈暖光筒灯,高访一抬头,就撞进两人同框的画景里,女孩儿长发微卷,侧脸秀气苍白,侧对他站着,正低垂着头仔细查看他的右手。他一时竟看不清镜面中的自己,愈想看清,愈是失真,模模糊糊只见个轮廓,整个洗手间空旷,安静,再无别人,只能听见水流声,和他自己一阵疯狂过一阵的心跳。 他视线无意识地停在她脸上,女孩儿一抬头,正撞进他眼中。 “看我干什么,说错你了?” 高访望着她活泛起来的眉眼,粲然一笑,“不。你说得对。” 女孩儿看了他一阵,不知怎么,脸“腾”地红了,她鼻子很可爱地皱了一下,别过脸去,只一会儿,连那小巧的耳垂都被波及,烧得红透了。 两人硬生生站满三十分钟。 第2章 倾心 来人风尘仆仆,高且瘦,穿着套黑色正装,乍一看是温柔淑良那一挂,一开口人设却毁得渣儿都不剩。 她拉开把椅子,放下自己肩上的公文包,对着还在发愣的高访伸出手去,完全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你好,直接散还是走流程?” “直接散还是走流程……”高访极其别扭地重复了一遍人家的问题。指点江山这么多年,让高总不耻下问太难了。 “哦——”她点了下头,一副了然原来你还是萌新的神情,开始耐心地给他解释起行话来,“直接散呢,就是双方都受够了,一相亲就想死,迫于压力不得不来。这种情况下,就不要再彼此折磨了,见了面就走,回去各自招呼一下介绍人,说不合适,完事了。” “那走流程是?” 女孩儿耸了下肩,“走流程还不就是传统的那些,坐下来吃顿食不知味的饭,怕冷场说两句有的没的,假装对对方挺满意的,然后转头就变脸,打电话质问介绍人,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为什么给我介绍这样的相亲对象。” 她脸上还是云淡风轻的,长眉一压,隐约又有些落寞,然后她抿唇笑了一下,颇具自嘲意味的,抬眼问高访,“选哪种啊?” “没有其他选项?” 她摇头,看怪物一样一脸不解地看着他。 高访有点状况之外,陡然生出了一种自己是在谈生意的错觉。话说了这么多,竟然都忘了站起来,后知后觉之下,条件反射抬手去与人握手,一不留神碰倒了咖啡杯,咖啡滚烫,热饮撒了他一手。手边的笔电也没能幸免于难,被烫得半死不活,键盘上隐隐散发着咖啡的醇厚香气。 “你没事吧?”女孩儿反应奇快,忙抢上前来查看。 “没事。”高访甩了下手,稳着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从座位上站起来。 第一次见面就搞了个大阵仗。显然,与丢人相比,此刻右手上火辣辣的疼完全不值一提。有服务生听到声音过来,女孩儿抓着高访的手腕上上下下查看了一遍,扭头问道,“洗手间在哪儿?” 服务生忙给两人引路,她慌忙中也没忘了抓起自己的公文包。 “没关系,这不严重,我自己进去冲冲凉水就行了。”被人如此小心对待实在受宠若惊,但高访眼看着男士洗手间到了,唯恐唐突了她,赶忙开口劝道。 “无所谓。我看的多了去了。”女孩儿步子迈得很大,头也不回,扣着他的手腕不由分说就把人拽了进去。 高访整个人还沉浸在那句“我看的多了去了”里,人家已经拉着他站在了盥洗台前,开了水龙头把他的手递了过去。 水流漫过手背,冰凉相激,一瞬灼开皮肉的痛。 高访人长得漂亮,手也生得好看。他手指匀称修长,骨节分明,女孩儿帮他托着受伤的手,她手心皙白,被冷水一打沁出层透明的粉。两人手心相契,有种奇异美感。 “疼么?”她问他。 “不疼。”高访摇头,轻笑了下。 女孩儿看着他,又低头看他烫得通红的手背,没说话,抽回手帮他往上拉了拉西装袖子,又解开袖扣,把他衬衫袖口也挽了上去。动作间沾到他温热的皮肤,若有似无的碰触,指尖微凉,似乎一下凉进他心里。 忽然“吱呀”一声,一个中年男人推门走了进来,看见两人,愣了一下,脸上浮起一丝暧昧不明的笑,道了声抱歉,便又转身退了出去。 女孩儿身形有些僵硬,抱肩又站了会儿,侧头问道,“戴表了吗?” “戴了。”高访自发把左手伸到她眼前。 “冲水三十分钟,不能间断,自己看好时间。” 话说完一阵风似的就开门走了,连个反应时间都不给,等高访回过神来,镜子前只剩他一人。右手在水龙头下空悬着,冰火两重天下,已然失去了知觉。 刚才人家跟他进来他还又拒又拦,现下人家走了他又浑身不对劲儿,捱了两分钟,最后还是决定关掉水龙头出去找人,谁料一开门就撞见女孩儿去而复返,两人险些撞在一起,女孩儿错了一步灵巧躲开,勉强稳住手中抱着的不锈钢冰桶,那里面装满了冰块。 女孩儿看见他,眉头一皱,“不是告诉你要一直冲水么?在我刚才说的那句话里,哪个字你听不懂?”她一边说一边又把人拉回盥洗台前,打开水流把冰桶放下去接水。 “我,我是……”高总词穷了,高总被人正主儿抓了现行还一通数落,搞得应对机制都失调了,心慌意乱之下甩出一句大实话来,“我是手疼!” “手疼就对了。烫成这样,不疼就有鬼了。”女孩儿毫不客气地扣住他的手腕直接给按进冰桶里,透骨寒凉入心来,完美均衡了那一杯冒着袅袅香气的牙买加蓝山。 盥洗台镜面上亮着圈暖光筒灯,高访一抬头,就撞进两人同框的画景里,女孩儿长发微卷,侧脸秀气苍白,侧对他站着,正低垂着头仔细查看他的右手。他一时竟看不清镜面中的自己,愈想看清,愈是失真,模模糊糊只见个轮廓,整个洗手间空旷,安静,再无别人,只能听见水流声,和他自己一阵疯狂过一阵的心跳。 他视线无意识地停在她脸上,女孩儿一抬头,正撞进他眼中。 “看我干什么,说错你了?” 高访望着她活泛起来的眉眼,粲然一笑,“不。你说得对。” 女孩儿看了他一阵,不知怎么,脸“腾”地红了,她鼻子很可爱地皱了一下,别过脸去,只一会儿,连那小巧的耳垂都被波及,烧得红透了。 两人硬生生站满三十分钟。 第4章 毫厘之差 下午五点,总裁办公室内,高访在桌首庄严入座,以意想不到的坚忍生生拉平了自己挂了一路的笑褶儿。 嘉树离得老远坐在桌子的另一端,穿着套与桌椅同色的浅棕西装,尽量降低存在感,一声没吱。 卢深在旁边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忍笑忍出内伤,清了清嗓子,“二哥,人也见了,有什么想说的吗?” 高访深吸口气,有点要激动的前兆,然后竭力克制了一下,平复了下去,“我想说,成天为我操心终身大事,真是辛苦两位了。” “还有呢?”卢深压着嗓子,循循善诱。 “还有就是,我希望,以后这样的活动可以停一停。” 卢深已经要笑出声了,嘉树明知自己不说不错,可还是没抑住好奇心,问了一句,“为什么呢?” 和他细音一起落地的还有卢深丧心病狂的笑声,嘉树眼睁睁看着高访站起身,又一步步向自己走来。 “诶,二哥二哥,弄死没必要啊,弄残就行了。”卢深开口就劝。 “卢深你可做个人吧!”严嘉树拍案而起恨不得斩尽眼前宵小,他一面严厉谴责,一面积极逃跑,一路退至窗前,无路可退了,开始寄希望于语言攻势感化敌人,“老高别激动啊!我是为了你好,一腔赤诚!咱们俩那可是有血缘关系的,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你可不能做那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儿!”一说到这儿还恶狠狠指了指沙发上幸灾乐祸的卢深。 “算了算了,没意思。”高访到这儿终于演不下去了,干脆笑开,一摆手,把手机掏了出来,“快把她电话号码给我,人家刚才有事急着走,我忘了要了。” 卢深一声狂笑卡在喉头,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啊?什么情况?”转折来得太快,嘉树站那儿理解了半天,有些不确定地问,“你的意思是,还行?” “你看上她了!”卢深按捺不住,一嗓门喊出来。 “是。我看上她了。”高访坦坦荡荡将头一点。” “好你个——!”嘉树理直气壮了,飞身过来一个锁喉闹上了。高访人逢喜事精神爽,干脆也不挣扎,任他闹去。 严嘉树这第一功臣多少有点踩在云端哪,闹了半晌,停下来又问,“真喜欢?” “真喜欢。” “不是,喜欢啥呢?”卢深接受无能了,他二哥高冷神仙当了这么多年,怎么这就出去吃顿饭的功夫就让人给拉下凡了呢! 高访站那儿仔细思考了下,“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卢深留神听着,觉得这中间有什么曲折也未可知,正猜测间,听高访接着说,“就刚吃饭的时候,有那么一下子,我连我们俩孩子叫什么都想好了。” 空气一时凝结,旁边两人对视一眼。 “叫什么呢?”卢深勇者无畏,专做破局者。 “叫高兴。” 不用说卢深,嘉树从小和高访一起长大,这么多年,他也未曾有幸得见这样的笑。天神自带桃花降世,生生闪瞎了两人的钛合金狗眼。 “快快快,电话电话。”高访从自我陶醉中摘出来,立刻一个劲儿地催。 已经半石化的嘉树上上下下摸了一遍摸出手机来,哆哆嗦嗦找了半天,念出一连串数字。 他边念高访边在自己手机上输入,十一位数字输完,刚要按出去,突然想起来个什么重要的事,“诶,嘉树,她叫什么名字?” “哎我天,连孩子叫什么都想好了,孩子他妈还没姓名呢?”卢深唉声叹气,愈发觉得自己灵魂快要分裂了。 “林之俐。”嘉树对女方的基本资料倒背如流。 “林之俐。”高访重复了一遍。 都说名字是最短的咒语,只是音节滑过舌尖,都油然而生出一种了不得的幸福感,他边往出走边感叹,“名字也好听。” “高访,你干什么去?”嘉树眼见他这就要走出去了,喊了一声。 “打电话。”高访晃了下手机。 “在这儿打在这儿打。”嘉树给卢深使了个眼色,卢深立刻飞身上前把高访按下。 “你们俩有完没完?”高访跟二人嘴仗不停,手上却颇有正事地先把号码存起来了。当他看到“林之俐”三个字出现在自己的手机通讯录里时,满足得好像拥有了一笔富可敌国的宝藏。 电话拨过去,拨号音一声声响几乎与心跳同频,高访屏息等待着,直到电话接通,传来一个甜美的女声: “喂?” 他手指无意识地扣击着桌面,“林小姐你好,我是高访——”话还没说完,就被那边略显慌张的声音打断。 “高总真对不起,我今天下午……” “没关系。”听她道上了歉,高访赶忙安抚,“就是不放心,想再确认一下你那边事情解决的怎么样,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高总您太客气了。”女声似乎有些受宠若惊,“就是一个小事故,抱歉,今天是我的错,给我个机会请您吃饭赔罪好吗?” “那……明天?” 定在明天确实操之过急,但这两个字就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力,直接从他嘴里蹦哒出来了。 高访又接着说,“我想你比较喜欢西餐,明天带你过去尝尝那家的牛排。” “哦,好的好的。”电话那边的声音已经高兴到有些走音了。 “那就说定了。”高访顿了一下,又问,“用不用我去接你?” 卢深听到这儿已经险些要以头抢地了。嘉树虽然也被高访这一出惊得下巴脱臼,但算起来好歹是他的功劳,惊讶之余,也就乐见其成。 “不用了,挺麻烦您的。您把地址发给我,我自己过去。几点呢?” “看你时间安排,我都可以。”高访的世界此时已经完全有了新的旋转中心。 “下午四点钟您看可以吗?” “可以可以。”高访打着电话都连连点头,“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 还特意等人家挂了,他才收了线,心满意足抬起头来,看对面的卢深已经把脸埋在手里长眠不醒了,嘉树则活像被雷劈过。 “靠谱,兄弟!”高访重重捶了嘉树一下,“记你一功。”他一脸春风得意,“我去工作了啊,你们俩也尽早散了,该干嘛干嘛。” 他步履轻盈,走两步差不多都能飞起来,推门走了,想着回去得赶紧先把吃饭地儿定一下,那家餐厅是会员制的,别到时候出了什么差子。 他一直回想着刚刚的电话,进了电梯,被阳光一晃,电光石火间隐隐觉得好像哪里有些不对劲儿。 哪里不对劲儿呢? 他刚要抓住点什么东西,“叮”一声,电梯门开,助理迎了上来,“高总,北美市场那边的调研报告传回了,您是不是先过目?” “好。发过来吧,我马上看。” 那个失之毫厘,谬之千里的东西,他终究没有抓住。 第4章 毫厘之差 下午五点,总裁办公室内,高访在桌首庄严入座,以意想不到的坚忍生生拉平了自己挂了一路的笑褶儿。 嘉树离得老远坐在桌子的另一端,穿着套与桌椅同色的浅棕西装,尽量降低存在感,一声没吱。 卢深在旁边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忍笑忍出内伤,清了清嗓子,“二哥,人也见了,有什么想说的吗?” 高访深吸口气,有点要激动的前兆,然后竭力克制了一下,平复了下去,“我想说,成天为我操心终身大事,真是辛苦两位了。” “还有呢?”卢深压着嗓子,循循善诱。 “还有就是,我希望,以后这样的活动可以停一停。” 卢深已经要笑出声了,嘉树明知自己不说不错,可还是没抑住好奇心,问了一句,“为什么呢?” 和他细音一起落地的还有卢深丧心病狂的笑声,嘉树眼睁睁看着高访站起身,又一步步向自己走来。 “诶,二哥二哥,弄死没必要啊,弄残就行了。”卢深开口就劝。 “卢深你可做个人吧!”严嘉树拍案而起恨不得斩尽眼前宵小,他一面严厉谴责,一面积极逃跑,一路退至窗前,无路可退了,开始寄希望于语言攻势感化敌人,“老高别激动啊!我是为了你好,一腔赤诚!咱们俩那可是有血缘关系的,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你可不能做那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儿!”一说到这儿还恶狠狠指了指沙发上幸灾乐祸的卢深。 “算了算了,没意思。”高访到这儿终于演不下去了,干脆笑开,一摆手,把手机掏了出来,“快把她电话号码给我,人家刚才有事急着走,我忘了要了。” 卢深一声狂笑卡在喉头,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啊?什么情况?”转折来得太快,嘉树站那儿理解了半天,有些不确定地问,“你的意思是,还行?” “你看上她了!”卢深按捺不住,一嗓门喊出来。 “是。我看上她了。”高访坦坦荡荡将头一点。” “好你个——!”嘉树理直气壮了,飞身过来一个锁喉闹上了。高访人逢喜事精神爽,干脆也不挣扎,任他闹去。 严嘉树这第一功臣多少有点踩在云端哪,闹了半晌,停下来又问,“真喜欢?” “真喜欢。” “不是,喜欢啥呢?”卢深接受无能了,他二哥高冷神仙当了这么多年,怎么这就出去吃顿饭的功夫就让人给拉下凡了呢! 高访站那儿仔细思考了下,“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卢深留神听着,觉得这中间有什么曲折也未可知,正猜测间,听高访接着说,“就刚吃饭的时候,有那么一下子,我连我们俩孩子叫什么都想好了。” 空气一时凝结,旁边两人对视一眼。 “叫什么呢?”卢深勇者无畏,专做破局者。 “叫高兴。” 不用说卢深,嘉树从小和高访一起长大,这么多年,他也未曾有幸得见这样的笑。天神自带桃花降世,生生闪瞎了两人的钛合金狗眼。 “快快快,电话电话。”高访从自我陶醉中摘出来,立刻一个劲儿地催。 已经半石化的嘉树上上下下摸了一遍摸出手机来,哆哆嗦嗦找了半天,念出一连串数字。 他边念高访边在自己手机上输入,十一位数字输完,刚要按出去,突然想起来个什么重要的事,“诶,嘉树,她叫什么名字?” “哎我天,连孩子叫什么都想好了,孩子他妈还没姓名呢?”卢深唉声叹气,愈发觉得自己灵魂快要分裂了。 “林之俐。”嘉树对女方的基本资料倒背如流。 “林之俐。”高访重复了一遍。 都说名字是最短的咒语,只是音节滑过舌尖,都油然而生出一种了不得的幸福感,他边往出走边感叹,“名字也好听。” “高访,你干什么去?”嘉树眼见他这就要走出去了,喊了一声。 “打电话。”高访晃了下手机。 “在这儿打在这儿打。”嘉树给卢深使了个眼色,卢深立刻飞身上前把高访按下。 “你们俩有完没完?”高访跟二人嘴仗不停,手上却颇有正事地先把号码存起来了。当他看到“林之俐”三个字出现在自己的手机通讯录里时,满足得好像拥有了一笔富可敌国的宝藏。 电话拨过去,拨号音一声声响几乎与心跳同频,高访屏息等待着,直到电话接通,传来一个甜美的女声: “喂?” 他手指无意识地扣击着桌面,“林小姐你好,我是高访——”话还没说完,就被那边略显慌张的声音打断。 “高总真对不起,我今天下午……” “没关系。”听她道上了歉,高访赶忙安抚,“就是不放心,想再确认一下你那边事情解决的怎么样,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高总您太客气了。”女声似乎有些受宠若惊,“就是一个小事故,抱歉,今天是我的错,给我个机会请您吃饭赔罪好吗?” “那……明天?” 定在明天确实操之过急,但这两个字就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力,直接从他嘴里蹦哒出来了。 高访又接着说,“我想你比较喜欢西餐,明天带你过去尝尝那家的牛排。” “哦,好的好的。”电话那边的声音已经高兴到有些走音了。 “那就说定了。”高访顿了一下,又问,“用不用我去接你?” 卢深听到这儿已经险些要以头抢地了。嘉树虽然也被高访这一出惊得下巴脱臼,但算起来好歹是他的功劳,惊讶之余,也就乐见其成。 “不用了,挺麻烦您的。您把地址发给我,我自己过去。几点呢?” “看你时间安排,我都可以。”高访的世界此时已经完全有了新的旋转中心。 “下午四点钟您看可以吗?” “可以可以。”高访打着电话都连连点头,“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 还特意等人家挂了,他才收了线,心满意足抬起头来,看对面的卢深已经把脸埋在手里长眠不醒了,嘉树则活像被雷劈过。 “靠谱,兄弟!”高访重重捶了嘉树一下,“记你一功。”他一脸春风得意,“我去工作了啊,你们俩也尽早散了,该干嘛干嘛。” 他步履轻盈,走两步差不多都能飞起来,推门走了,想着回去得赶紧先把吃饭地儿定一下,那家餐厅是会员制的,别到时候出了什么差子。 他一直回想着刚刚的电话,进了电梯,被阳光一晃,电光石火间隐隐觉得好像哪里有些不对劲儿。 哪里不对劲儿呢? 他刚要抓住点什么东西,“叮”一声,电梯门开,助理迎了上来,“高总,北美市场那边的调研报告传回了,您是不是先过目?” “好。发过来吧,我马上看。” 那个失之毫厘,谬之千里的东西,他终究没有抓住。 第5章 失序 当你明确知道,未来某时某刻有人在等,而你除了跟着时间长河照常流动,别无他法时,每分每秒,都是身在周一等周末。 从前一直觉得时间不够用的人,终于亲身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度日如年”,好不容易等来了天黑,又开启了艰难模式,开始等天亮。 高访除了前阵子生病手术,从来没这么早睡过,本来想的是,睡一觉那天不就亮了,于是照常洗澡,照常躺下,照常闭上眼睛,可不知哪里出了点问题,思维不受控了,这脑子里想的,就不是能让他安然入睡的事,反而越想越精神,越想越沸腾,最后终于没挨住爬起来看了眼时间。 十二点半。 他躺床上理智权衡了下,嗯,喝点酒,喝点红酒吧,入睡快。 起来下楼翻身找酒,三杯入喉,又再返回来想继续,好了,仅有的一点睡意也给折腾没了。 后来干脆起来打游戏,可入睡都做不到的人,游戏能打得好到哪儿去,兴致缺缺,打了两局就关了,然后继续回去跟床较劲。 翻来覆去,覆去翻来,脑子里有根弦一直被人抻着,他就这么痛苦地快乐着,一个小时一个小时的捱,最后把自己折腾得筋疲力竭,终于睡去,刚进入黑甜梦乡,闹钟响了。 丧钟似的奏曲,自此疯狂预示了,妖到极致的一天。 SIG最近的几个项目,都上了轨道,各个项目组也就都按部就班地推进着手里的工作。这几年下来,底下人也带出来一批压得住场面的,合伙人不必事事躬亲,大方向上把把关也就行了,这么一来,有些人就多出了大把的时间。 今天尤甚,连个文件都没有,中午一过,休息室里就响起了游戏音效。 场上厮杀正酣,双人对打,但因为没人抢着玩吧,兴致多少差了那么一点。 ”诶,老高呢?中午没看见他。”一场结束,嘉树往后一靠问道。 “走了。”卢深随手又开了一局单人的。 “走了?”嘉树奇道,“走哪儿去了?” “老大,你是属鱼的么?记忆只有七秒?人家跟你介绍那位林小姐,约饭去了。” “可这才一点。”嘉树抬腕看了眼时间,“他们不是约下午四点吗?” “约几点你都知道?”卢深扭头看了眼嘉树,“你这介绍人当得也太到位了吧?” “还行吧。”嘉树得意了下,我昨天路过他办公室,听见老高助理电话给订餐厅来着。 “这么说,去哪个餐厅你也知道?”卢深问道。 “嗯。”嘉树演起请君入瓮来堪称一绝,还在那儿故意装蠢,“叫什么来着?就是城北那个,咱们仨去过一回,庆祝和甲骨文合作那次……” “Salt!”卢深一击即中。 “对对对!就这个。”嘉树打了个响指,两人对视一眼。 “你想的不会跟我一样吧?”卢深问。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先说说看?”严嘉树这只老狐狸,原封不动给挡了回去。 “老大,你别装了行么,这儿就咱们俩。” “我真不知道你想什么,万一你想的是咱们上次去吃了什么呢?”嘉树一脸无害。 卢深半天没说话,跟虚空相对无言良久,最后轻摇了下头,自言自语道,“我太好奇了。” “我也是。”嘉树装不下去了,手柄一扔,难得诚实一回。 两人眼神再次交汇的瞬间已成同谋,齐刷刷站起来,争分夺秒向门口抢去。 “我先去拿车,楼下等你。老大你抓紧打电话订位!” 高访早早来到餐厅,选了个好位子,概因天气不很晴朗的缘故,依窗可见,层叠远山,青峰留雾,逃离闹市喧嚣,偷得浮生半日清闲。 他叫来服务生细细研究了下菜谱,又选了几瓶爽口的酒备下,待会儿专等人来点。等待中实在无事可做,心又焦灼,便拿起那一本厚厚的酒水单来打发时间。 他本爱品酒,研究起来也颇有些趣味,正翻看间,一阵香风送到,高跟鞋响,服务生引一妙龄女郎来到桌前,拉开椅子,高访抬头一望,眼见那女郎冲他柔柔一笑,便径直坐了下去。 有些状况之外,但他惯常的绅士之风,无论对方是谁,他都不会轻易让人下不来台。 “不好意思小姐,我这里约了人。” “您真会开玩笑。”对面的人一袭鹅黄裙装,青春靓丽,是那种时下市面上抢手的精致女孩,化着恰到好处的妆容,卖弄包装好的魅力。 “我不和陌生人开玩笑。”高访脸上一丝表情也无。 服务生向这边望了一眼,他则抬手要叫人,问他们是不是引错了位置。 “高总,您生我的气了?”女孩有些委屈。 于是高访刚要抬起的手就放了下去。 他做市场这么多年,阅人无数,记忆力超群,记人的本事万中无一,从没出现过这种,人家认识他,在他这儿却查无此人的情况。 只听女孩又接着说道,“高总,昨天实在不好意思,去的路上出了个小车祸,几辆车追尾了,手机又刚好没电,没能提前给您去个电话……” 高访被这番话落了定形咒,他凝视着对面的人,身子一动不动,脑中风浪骤起,有覆舟的预感。 “你是——”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问她。 “林之俐。”她微微一笑,把这话接了下去。 “你不是。”高访摇头,断然截下,觉得自己像听了个特荒谬的笑话。 对面的女孩儿大概也是觉得蛮意外的,笑道,“您看,第一次见面,您给我出的难题是,如何证明我是我自己。” 高访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诡异的漩涡里,他抓起手机来打了标记为“林之俐”的电话,对面的女孩拿起手机来,翻转屏幕对着他,上面显示的,正是他自己的手机号码。 “昨天您还给我打过电话的。”女孩轻巧一句,火上浇油。 他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他觉得这中间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也许是嘉树他们开的玩笑也不一定,对,一定是这样的,是恶作剧。 他抓紧了这最后一根稻草,一个电话直接给嘉树打了过去。 过了五秒钟,熟悉的手机铃声在自己身后响了起来。 餐厅为了照顾食客的隐私,采用了开放空间内的半封闭设计格局,高访拿着手机站起身来,正撞见了两个慌慌张张,弃座要逃的损友。 气归气,心却又放回去一些,他原地站着看向二人,“解释。现在。” 高访是个内敛的人。 他平日里好好说话的时候,是没什么杀伤力的,因为他一以贯之的原则是“人在己先”,优先考虑他人的感受,有人格魅力的领导者基本上也不谈什么驭下之术,人人心悦诚服,自愿投诚。所以他脾气很好,情绪隐形,三十年如一日的温雅,性格中的锋刃,基本都留给了生意场上的竞争对手。 这次例外,对的是自己人。 嘉树和卢深离他不远,不尴不尬地站着,这么多年兄弟,都不用看脸,听个声音就知道,这次是玩大了。 而且个中关键是,两人百口莫辩,死也摘不出去。 第7章 三月间 高总的助理小张,最近三个月,工作幸福指数直线下降。 这么说吧,职场上遇见一个赏识下属的好领导,概率基本与情场遇见灵魂伴侣的概率持平。 小张三生有幸,经过两任SB领导洗礼后终于遇上了他们家高总。 在助理小张的眼里,高访是那种完美型领导,英明,英俊,英雄,该放权时放权,该扛事时扛事,场上光芒万丈折对家于举手之间,场下平易近人置下属于平等之地。有时候坐那敲邮件的时候不禁就想,这辈子能摊上这么个领导,真是不枉此生。 但这一切美梦,都终结在三个月前那个不怎么晴朗的下午。 那天还有五分钟下班,万事答对完,就在他摩拳擦掌准备到点赶紧冲出大楼跟女朋友来个烛光晚餐时,电话响了,是高总,小张忙接起电话一听,大意是这样的: 汇总北美市场上一季度销售数据和调研结果,制定下一季度销售计划草案,晚九点之前传给他。 按道理说这是第二天的工作内容,而且出个草案的具体细节还得跟北美那边的团队再碰一下。他这么想着便也就委婉问了一句,然后领导听了是这么说的: “好,那直接把Gideon他们拉进来开个视频会议。” 就这一句话,拉开了他这三个月来轰轰烈烈的加班大幕。 不,这么说不准确,不是加班,他这三个月来,除去必要几个小时的睡觉时间,用以提供第二天继续工作的必要脑细胞外,他就一直处于待命状态。 一言以蔽之就是:别人上班的时候,他上班和其他部门对接工作;别人下班的时候,他上班和高总对接工作;别人工作时间之外出去耍的时候,他拿好这一天需要高总过目签字的文件,开车去三个街区之外的西餐厅Elizabeth’s完成这一天的工作汇报,然后坐高总面前,假装心情愉快地接受高总为他连点了三个月的牛排,吃完抓紧时间回家睡觉,第二天就还按照这个模版来。 三个月下来,体重暴涨,心情糟糕,早上洗脸一照镜子,似乎发际线都偷偷往上窜了几厘米。 这天早上照例去公司,人资上来找高总送下半年的招聘预算,见小张一脸苦逼样的又在电话里解释,“对,是的,以防您失忆,中午,下午再打来电话问一遍,我现在就说清楚哈,高总,今天,明天,后天,大后天,都不在办公室,有事直接找我。” 然后电话里不知又说了句什么,他“啪”地一下,挂了电话。 人资助理把文件递给他,交代了一声,事儿办完不走,立他桌前,一脸同情地看着他,“最近挺艰难哈?我们都听说了。” 小张顶着一张被虐得惨绝人寰的脸抬起头来,“怎么着,看热闹来了?” “别这么想啊。”人资助理一拍他肩膀,“你也知道,以前你可是万人羡,突然落到这么个境地,没想想因为点什么?” “少跟我八卦我老板。”小张手下啪啪敲键盘,回绝起来正义凛然。 “本来还想给你透漏点内幕,不听算了。”人资助理作势要走。 “诶诶。”小张赶忙叫住,内心挣扎了一会儿,“说来听听。” “听说,你们家高总好像相亲失败了。”人资助理压低了声音正色道。 “哈。”小张一声干笑,“还以为你会有啥内幕消息,哪儿听来的啊?” “你还别不信!我们那一个同事调技术部作组内协调,听卢总手下那帮技术员说的。” “行了行了。”小张干脆直接挥手赶客了,“你该干嘛干嘛去,少在这儿造谣。还相亲失败,高总要还相亲失败,那姑娘多半就是瞎了。” 他话音刚落,电梯“叮”地一声响,他们家三月未回朝的高总迤迤然走了进来。 *** 高访是回来参加紧急会议的。 技术合作伙伴寰亚的关键业务系统被曝存在高风险安全漏洞,允许攻击者在未经验证的情况下远程对服务器数据库进行访问和读写,致使公司的整个业务数据都受到威胁。 两家公司手上进行的正是公有云合作,SIG略有波及,但影响基本可控。现下的当务之急是更新系统补丁,SIG技术部协助评估安全漏洞,高访要配合安排线下更新受影响的系统。 他拿了文件资料,叫上了战战兢兢劫后余生的小张上了电梯,电梯门开,正碰上寰亚的人上来,林总亲自带队,身后站着几位技术人员,旁边立着一身白色职业装扮的林之俐。 “高总。”林之俐人美声甜,当先打了声招呼。 “林总。”高访向林建岳和林之俐点了下头,侧身上了电梯,与林建岳并肩站着。 “多事之秋,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林总儒雅风范,语气诚恳。 “您客气。问题当前同舟共济,应该的。”高访一张扑克脸,他现在说什么都是一副公事公办别打扰我背稿的态度,“现在还是先拿出缺陷补丁来,后续市场上的部署安排您大可放心,我们会全力配合。” 电梯到了,卢深和嘉树出来相迎,寒暄了几句,一群人便进了会议室,大门一关,便从此进入了这个问题不解决,这群人就这辈子都别想出来了的十里修罗场。 开这种紧急会议,饭是顾不上吃的,全靠咖啡和三明治吊着一口气。从方案的出台到评估,几个部门还要联动协调,经常是你顶着早上九点钟的太阳进去,再顶着晚上九点钟的月亮出来,没通宵基本上你就得跪下来谢恩了。 因为是两个公司技术骨干精诚合作的缘故,这次比较顺利,下午天刚擦黑,也就七点钟左右,会议就结束的七七八八。剩下些收尾工作正常走流程也就行了。 一群人辛苦了一天,问题总算是得以解决,林总便提议请吃饭聊表心意,与嘉树又你推我让了几回,便非找个第三方意见圆圆场子。 “看高总的意思呢?”林建岳转而问道。 一直在频频看笔电上时间的高总突然被点了名,不慌也不乱,倒像早想好了一样,抬眼微笑道,“林总问着了,我最近投资了个餐厅,正有意请您去看看,择日不如撞日,赏个脸吧。” 他话还没说完呢,嘉树,卢深,以及坐旁边的助理小张,约好了似的,表情齐齐扭曲了下。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他们仨这三个月来,首当其冲,深受其害。 试问什么好人三个月来天天吃一样的东西还能平心静气,对这个世界充满爱?这三人生活半径里是避不开高访的,避无可避。但凡找他,他不是在Elizabeth’s就是在去Elizabeth’s的路上;但凡不幸进了这家餐厅坐在他对面,高总必定都不劳你大驾,贴心的直接给你点份七分熟牛排。 助理小张是敢怒不敢言,那还不是老板说什么是什么;嘉树则是不敢怒也不敢言,开玩笑,这摊子破事是哪个闲得没事的死人给挑起来的?卢深,卢深就更惨了,他小软柿子分外好捏,往上数得给严嘉树当出气筒,往下论得给高访当小跟班,成天在两人中间受夹板气。 说起高访投资餐厅这件事,那天小张也在,那时候他苦逼日子刚开始,去Elizabeth’s给高访送文件,刚坐下汇报不到两句,一个穿条纹西装的男人过来了,脸上笑意迎人,嘴里客气十足,但人家的意思表达得非常明白: 这位先生,我这里是西餐厅不是CBD,您一坐坐半天还干脆在这办公了,我打开门做生意是要赚钱的!我很难办啊! 高访听了眼都没眨,气定神闲看完了手里那份文件,这才抬起头来,扫了眼他西装上的名牌,不紧不慢地开口,“钱经理是吧?” 那人说我是。 “请坐。”他手里文件一合,“这个餐厅现在是你管理?” 那人坐下,说是。 “您是老板?”高访接着问道。 那人不明所以,但为气场所摄,还是点了点头。 “我在这坐了一天,发现两个小问题,和您探讨一下。”高访不慌不忙开了口,“开西餐厅,说到底是贩卖西餐文化,找准目标群体很重要,接政商口还是做CBD年轻人的生意,差别很大。选址在这里可以默认为是后者,对么?” “对。”钱经理点头,已经听得一愣一愣的。 “要是后者,您这餐厅的物理体验可就有些说不过去了。”高访抿了口咖啡,“第一印象很重要,一进门来,从装修陈列,再到灯光音乐,都是按照老牌风格来的,格调是有了,但很赶客啊。有多少一进入口区就转头跑了的?您没抽空观察观察?” 对面老钱陷入了沉思,高访继续说道,“其二,用餐体验,菜品这是个细活先不谈,就说西餐厅里竟然还会出现客人叫服务生,服务生在餐厅跑动这种情况———”他眼睛引导着看向刚从桌前匆匆而过的领班,“您这儿的入职培训就没做好吧?” 老钱听到这儿已经吓出一脑门虚汗来。现在可不是专有那种美食评论员,没事钻你店里来点两个菜,回去再在美食杂志或博客上大写特写一番,服务到位了还好说,这要是一个不小心给得罪了,互联网时代,赶明儿歇业大吉了还不知道自己怎么凉的。 “您别紧张。”对面西装革履坐着的人像是专能一眼看穿他所思所想,“不是您认为的那种情况,说这些没别的意思——”,他环视了餐厅一圈,长叹了口气道,“这餐厅,我喜欢,问题是有一些,但瑕不掩瑜。这样,我现在的这个位置,请您帮忙留几个月,费用怎么算我都接受。我也不会天天占用宝地办公,身在西餐厅,我还是要吃饭的。” 高访看了小张一眼,小张心领神会,掏出张卡来,双手递上去。 “哪里哪里,您可太客气了。”老钱一面说着,一面又忙不迭地把卡接过来,“您要是能抽空指点一二,鄙人不胜感激。” “当然,荣幸之至。”高访点了下头,转手又翻开了文件,抬头一看老钱虽然站起了身,却还杵着没走,一副要问又不敢问的样子,别提多纠结。 “您还有别的吩咐?”高访问了一句。 “啊。”老钱应了一声,“按说这话也不该我问,但您要是在这订几个月的话,低头不见抬头见,少不得我心里得留个底儿,您是为了……” “我等人。”高访云淡风轻,吐出这样几个字来。 第8章 女朋友 林总现在看高访,那是标准的岳父看未来女婿,怎么看怎么顺眼,怎么看怎么优秀,高访提了这么一句,林总便一口应承下来,招呼众人下了楼。 大势已成,嘉树他们三个不和谐的小杂音,自然是成不了什么气候。 高访一进Elizabeth’s如入自己家后院,餐厅经理老钱一早在门口侯着,热情相迎,极尽殷勤奉承之能事。 从天而降一尊财神爷,他现在对高访的态度就俩字——供着。这三个月来,高访外驻此间,三不五时指点他两句,整个餐厅焕然一新,从入口处灯光的洗墙方式到主推菜式的销售策略,高总相当于在这儿技术入了股,带来了餐厅营业额的显著增长,所以老钱一见高访就笑,脸上那层层的褶子就从没松懈下来过。 今晚他们来的人多,又逢用餐高峰,外面等位的人都排起了长龙,厅里难免吵了些,老钱当先引导着这群人进了间雅致的包间。高访从11号桌旁走过,他若不在,这桌便永远空着,他有意错后了两步,指尖恋了下桌沿,心中稍慰,这才快走两步跟了上去。 席间宾主尽欢,酒酣耳热之际,林总持杯劝酒,敬完嘉树敬高访。高访低眉敛目,正自己给自己倒酒,他从前一向举杯有度,但未知从何日始,一进Elizabeth’s 就放开了限制。 高访当然也要起身说上两句客气话的,旁边相陪的林之俐忽然纤纤手指一伸,挡了一下,佳人半醉,语带娇嗔: “爸爸,高总今天辛苦了一天,酒就免了吧。” 此情此景入目,卢深嘉树心有灵犀对视一眼。 林总闻言笑道,“是,是,我糊涂了。工作固然重要,高总也要保证身体,毕竟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工作是做不完的,工作也绝不能成了追求幸福生活的障碍。” 高访点头一笑,“林总说的是,我以前确实是太工作导向了——”场面话说到这儿还是场面话,底下人该喝酒喝酒,该吃菜吃菜,高访语气也再平常不过地接了下去,“我女朋友也总抱怨我没时间陪她,等忙过了这一段,我就准备休假带她出去散散心。” 话音未落,波澜骤起。 林之俐花容失色,林建岳怔立当场,寰亚的人不明内情还好点,SIG这边已经炸了,卢深手里酒杯一个没拿住滑了下去砸得杯碟叮咣一阵乱响,嘉树一口酒呛肺管子里差点没就地呛死,小张并底下技术组直接石化,张嘴仰头望天,场面一度失控,高访却还是那副不慌不忙的样子,杯沿压低三分和林总碰了杯,清脆一声玻璃响,他又举止丝毫不乱地压着领带坐了下去。 卢深年纪虽小,面上还是持得住的,拿起手机就给他二哥发信息,“怎么回事”四个字还没打完,右边厢嘉树抓起餐巾一通乱抹,长腿一跨撤了出去,哑着嗓子交代了一句,“抱歉我出去打个电话。” 他急匆匆出去之后半分钟不到,高访手机响,他拿出手机来一看,起身道歉,“不好意思诸位,我出去接个电话。” “哎我靠!”卢深心里把这俩人凌迟了千八百遍,自己强压着好奇心继续坐着,心不在此地跟一桌人虚与委蛇。 “什么女朋友?啊?”外面嘉树边咳边把高访拉一边,已经问开了。 高访一耸肩,还有闲心空出手去给他拍了怕后背,嘉树一把拂落下去,“访儿,别闹了行不行?你女朋友人在哪儿呢?抽空领出来兄弟见见吧?” “再等等。” “再等等。”嘉树不怒反笑,“你等了三个多月了兄弟,该找的地方咱们也都找遍了吧?你说她可能是医生,行,市里医院大小科室是不都快被踏平了?你又说找停车场,也有道理,动关系能调来的监控录像是不来来回回都给你安排人看了?招数用尽,有用吗?没有。”嘉树苦口婆心,“人家林小姐,什么也没说眼巴巴等着你呢,你就当众让人下不来台?” “所以我早就跟你说明白了,回绝她。”高访表情严肃起来,“凡事最忌受制于人,我不可能被人推着走,这么多年你不懂?” “我已经传达了!”嘉树一字一顿,“但林小姐说这都是她的错,说要不是她爽了约,后面也不会出现这么多事。这么好的女孩子站你面前你看不到,你为什么非要找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影子呢?” “我喜欢这影子。我控制不了。” 嘉树长叹一口气,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好半天方道,“访儿,你就是太理想化了。这件事,这件事它不是你想的那么……它不是你想的那么崇高和完美,它只是你心里面一时的感觉,会散的;你指望着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会持久下去,不可能的。你现实一点吧,幸福就在你手边,给别人个机会,也给自己个机会。” “太理想化了?”高访语气非常平静,镜片后眼眸里一团火却烧了起来,“十年如一日,我把心摘了往前走,每天在现实世界里最现实地活下去,潜移默化的规则,我他妈都背烂了。我可以什么都不求,什么都不要,遇人遇事,先正反看个来回,衡量风险,趋利避害,是吧?我懂。但就这一件事,它要么就没有,要么就必须按照我的标准来,它就算是个影子,就算稍纵即逝,我也要拼了命去抓住它!” 他显然是醉了,平时话没这么多的,一揉眉心,似乎累极也倦极,而后轻笑一声,“我一直以为我这辈子我活该自己一个人,直到那天一抬头,我看见她……我觉得我兴许还有点指望。” 嘉树听得哑口无言,两人相对默然良久,餐厅音乐,往来杂声,此时都混成了白噪音,他们就这么面对面站着,直到身后响起一个怯怯的女声,“高总,严总?” 两人回头,身后几步远,林之俐一袭白裙,风姿楚楚,“对不起,我见您太久没回来,怕出什么事了,才过来看看……” “林小姐,我想你可能误会——”高访停都没停,上前两步便要借此机会把事情解释清楚。 谁料他刚开了口,西墙外轰隆一声巨响,餐厅内一阵摇晃,人群沸腾恐慌,全都尖叫拥着往出跑,天花板上的水晶顶灯为气浪所及,摇摇欲坠,他眼疾手快将林之俐拉过来往下一压,听到第二声巨响的同时,身边脚下,银瓶乍破,碎珠满地。 第9章 孽缘 “袁袁,收拾东西跟我出现场。” “我……”坐电脑前噼里啪啦敲报告的女孩闻言动作一顿,她一身警服,头发松松挽了个马尾,脖上挂着颈枕,嘴里叼着个塑料叉子,这套装备上身,自然回头也回不利索,她指了指手边压了一本厚厚报告的小碗,“我泡面……” 泡面刚加了开水,香气四溢,你要是早说半分钟吧,热水我就不加了,要是晚说半分钟,没准我还能喝口汤。 身后的中年男人黑瘦黑瘦的,一副精干模样,手下不停地将工具装箱,顺手拽上个白大褂,“那行,岸风给我打电话了,他那边一具高腐需要确定死亡时间,等会儿回来,你留这儿跟他吧。” “师父我先去开车,门口等你啊!”女孩一听这儿,麻溜利索从椅子上蹦下来,半点没耽误拎上自己工具箱就往出跑,完全不见一丝消极怠工的模样。 法医车跟在最后,一路警笛响彻天际往城西行进。小法医一边开着车,一边恨得牙痒痒的听着副驾驶上的刘主任捧着她那碗泡面大吃特吃,几口下去汤都喝没了,末了还点评了一句,“下次换个口味,老吃红烧的也不是个事儿,买几桶别的备着吧。” 敌营十八年都过来了,还差这一哆嗦?当下老老实实一点头,“是,领导。” 刘四海一手带了两个小徒弟来着,一个法医,一个法证,虽然后来俩小徒弟也是哪里需要哪里搬了,但行内规矩,自己带上来的人都得叫师父。这开口就叫领导,一听就心苦了。 根据马斯洛需求理论,吃饱喝足的人容易问心有愧。刘四海看了眼身边认真开车的小法医一眼,语重心长道,“这就生气了?我也是为了你好,这次去的爆炸现场,那人不一定炸成什么样呢,吃多少都得吐出来。” 小法医认真观察路况,目不斜视,“多谢领导关心,但其实,您不成器的徒儿我,已经过了见尸体就吐的初级阶段了,我现在是见了尸体就饿,其丰富的画面容易刺激我回想起自己纹印室蹲一天连个菜包子也没抢着的心酸往事。” “你看看,你这孩子也太爱记仇了,岸风就不这样。要不你停一下,我蹭个前车走,你折回去帮帮岸风吧,他一个人也忙不过来。” “师父我错了。”小法医转过脸来认认真真道歉,“我这思想觉悟有待提高,您别跟我一般见识!” “行了,别一天到晚苦大仇深的,老得快可真嫁不出去。”一句到这儿,刘四海想起什么突然来了兴趣,“诶,这两个月怎么没见你出去相亲呢?” 女孩表情粘滞了下,随即满不在乎说道,“相亲?我都被全局点名通报批评了,我还相什么亲我?不想干了?” “啧,那谁让你开着警车出去相亲了?” “师父,我那完全是不得已而为之!分局内调查的时候我都解释八百遍了,我从省里拿报告回来,介绍人突然给安排时间了,说人家也忙,其他时间腾不出来,所以我就秉持着速战速决的原则过去看了一眼,我想左右还不是五分钟就完事……” “五分钟完事了么?” “那,那谁能想到赶那么巧,现场就让董局给按那儿了呢!”小法医现在说起来还义愤填膺,恨不得拍案而起。 “行了行了——”刘主任一摆手,“啥也别说了,点儿背能怨谁,你那检讨报告什么时候到头啊?” “组织给我预定了全年度豪华套餐,目测今年我应该是洗不脱了。” “每月一封?” “每月一封。”小法医重重一点头,“工作失职检讨书,下限5000个字符,上不封顶,董局说了,写得越多越能让组织了解到我的羞愧和悔恨,所以刚不是趁着值班正在写了……” “写多少了?”刘主任问道。 “写了个开头……” “开头多少?” 小法医默了会儿,好半天才闷闷憋出一句来,“98。” “董局这招玩得狠哪。”刘主任连连感叹,“这是看准了咱们鉴定中心没个笔杆子,光明正大欺负人来了。”说完略一琢磨,又问道,“你说你遭这么大罪,那天见的是个什么人哪?取没取得点成效?” “啊?”小法医开始装傻充愣。 “啊什么啊,问你话呢。” “就……就跟以前一样。”小法医打起了太极。 “怎么个一样法?” 小法医长长叹了口气,“还不就是,见面时自我感觉良好,可回去介绍人就说了,对方觉得不合适,不耽误我时间了。” 她说得毫不在意的,秀气侧脸被路上灯光一打,无端端落寞下去几分。 “翻篇了翻篇了。”刘主任过来人似的直接大而化之给出一结论,“你这就是缘分未到,年纪轻轻的,着什么急呢!” “这哪是我着急,这是我妈和我外婆着急!”她家有本特难念的经,小法医也懒得再多解释。 刘主任看她似乎有点闷闷不乐,大手一挥道,“她们有什么好着急的,最不济,咱们就出口转内销,辛苦一下岸风得了。” 小法医对此种言论嗤之以鼻,“领导,您还是关心局里大事吧,就别在这儿乱点鸳鸯谱了!” 她跟前车跟了一路,也没怎么注意目的地,冷不丁抬眼一环路边景物有种诡异的熟悉感,当下忍不住问道,“师父,咱们这是往哪儿赶呢?” “就那地儿。”刘主任伸手一指街边一餐厅,招牌都半吊半挂行将就木了,龙飞凤舞的霓虹勾字还亮着,几个英文字母在蒙蒙夜色中散发妖光:Elizabeth’s。 “我靠!这是什么孽缘!” 小法医猛一脚刹车,好险没把刘主任直接颠出去。 第11章 重逢 Elizabeth’s所在街道紧急封/锁,辅路上车也开不出去,都一辆顶一辆地堆在那儿。 高访也管不了那么多了,随便找了个车,长腿一支,再没半点气力地靠坐在车头上,身边密密麻麻全是人,警/察,医生,护士,警灯闪烁,警笛长鸣,街上穿梭着找人的家属,父母抱着放声大哭的小孩子……他脑里一团乱麻,就倚在那儿,目光呆滞,直直地看着对面不远处招牌半吊的Elizabeth’s。 他看上去糟透了。 平日里打理得一丝不乱的头发受了地心引力的感召,但还没决定好要不要彻底掉下来,在他眼前半垂半吊地挂着,领带不翼而飞,外套袖子都被扯烂了,西裤划了好几道口子,袖扣领针这些精细物件干脆影儿都没了,手表倒是还在,屏碎了,镜框歪到再也戴不了,镜片全糊。 这一时刻绝对能入选高总人生整段垮掉的前三甲。第一次是父亲去世,第二次是母亲去世,第三次本来觉得是前段时间胃出毛病做手术,这么一回看发现不是,是此时此刻。 他手中紧紧攥着的这根无形的细线,今晚彻底断了。 卢深和嘉树不知什么时候寻了过来,一样的动作,筋疲力尽,一人靠一边。 “完事了,把林总和他闺女安排出去了,咱也撤吧。”嘉树当先开口。 “二哥你今晚表现太英勇了!你后来是没看见,林小姐扑林总怀里哭得梨花带雨,说多亏了你把她救出来!”卢深到什么时候也是个二傻子,眼力见那是不存在的,嘉树给他使眼色使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人自我陶醉其中愣是视而不见。 “你们先回去吧,我再待会儿。” “这还有什么好待的!”卢深顺着高访视线望过去,一看对面那一片狼籍的Elizabeth’s,后知后觉起来,一时半会儿却也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于是就开始没话找话,“诶,二哥你说,这是不是天意?这老天暗示你呢,别死守着这个什么Elizabeth了!” 唉,嘉树真恨不得让他就此消失啊。 “天意?”高访声音游离。 卢深竟还有脸将头一点,“现在觉得是这么回事吧?” 嘉树忍无可忍,一巴掌对着卢深后背就拍了上去,把卢深拍得差点没当场去世,给他救个场比给猪画口红还难,“老高,你别听他一天到晚在那儿胡说八道!” “这怎么能是胡说呢?事实摆在眼前,我虽然是个唯物主义者,现在立场都有点不坚定了。这哪里是暗示,这就是明示啊,这不摆明了告诉你呢?”卢深继续加码。 他话音刚落,一声巨响,人群中随之响起尖叫,对面Elizabeth’s那块巨大招牌终于受够了此等要死不死的生活,自裁抢地了。 高访摘下眼镜,把脸转开去,看天看星,看树看风,看看不远处警车牌照,再看看远处霓虹花灯,霓虹外万家灯火,灯火绝处海天相溶。 他随手把那副眼镜扔了,刚动身要走,有警察和医护人员拿着药箱从后面过来,问道,“你好,需要帮忙吗?” “哦——”嘉树一听这才想了起来,“高访你那手刚才不是受伤了!”他边说边一指高访,对着来人微笑道,“麻烦你,那边那位先生。” 一道清冷之气从高访身后绕了过来,“先生你好,哪里受伤了?” 高访觳觫一惊,被这声音一下钉在原地,半分动弹不得,连头都不敢回,直到看着真人实实在在站到他面前。 视线临身之一瞬,站成两岸的两人齐齐石化。 嘉树略感诧异地盯着面前这奇观,正纳着闷,就见高访上前两步,直接抱了上去。 “我一直在找你……” 高访被巨大的狂喜兜头击中。世间但存魔法,便在此时此刻,刚看到她转过身前的瞬间,因失掉眼镜而失焦的世界,就那么直接清晰了起来。 小法医默了三秒,不推不拒,冷冰冰开口道,“这位先生,你这种行为我可以告你袭/警的。” 高访闻言愣了一下,微微松开了些,果然看见她白褂子下的藏蓝色警服,正诧异间,就听一个声音朗然道,“我看谁这么大胆子,还敢袭/警呢?” 来人瘦高个,黑眼珠,嘴角黏着一丝看了就很上头的笑,要不是一身警服提醒身份,这家伙看上去就活像从男性时装杂志上抖落下来的。更要命的是,他有酒窝,穿过人群时,还假模假式地冲主动给他让路的中年妇女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 周正来了。他一见面前这幕就笑开了,张嘴就揶揄,“呦,这是认识?” “不认识,”小法医俏脸一寒,抬手一把推开了高访。 高访本就筋疲力尽,又没料她有此一举,趔趄两步,身体磕到车头上,用手一撑,正中伤手,白色轿车上血迹一片。 “诶!你怎么还推人呢?”卢深一个看不过当即跳了出来。 “就是,你一人/民/公/仆还动上手了,你那检讨写得不过瘾是不是?”周正上前一步挡在小法医身前,一面笑脸跟这边赔不是,一面回头给她使了个眼色,“道歉。” “对不起。”高访从善如流。他见人家一脸冷若冰霜拒不开口,自己倒是先把礼全了。 “二哥,不是让你道歉!”卢深急了。 “对,哥们,反了,”周正都被这一出给整愣了,伸手从后面拽出小法医来,暗指了下自己身上的执勤记录仪,不住地给她使眼色,“快,袁袁,说话。” “对不起,刚才是我唐突,我向你道歉。”高访再接再厉跟上,看不出他哪里有个歉疚的样子,眉眼间净堆叠着笑意。 小法医依然冷心冷面,话都没说一句,挣开周正转身就走,没想又被周正扯了回来,“人家那手还流着血呢,你这就走了?” “我不方便帮这位先生处理伤口,我还是找另外的同事过来。” “我——”高访这话还没开口,先叫周正当啷一句给截了胡,“你怎么不方便了?”。 “他们俩相亲来着。”心眼俱明却一直默默看戏的嘉树适时跳出来讲解了一句。 “他们俩相亲来着?”卢深声音陡然高八度,看看面前两人又看看嘉树,“你是说,她是……” “你先别掺合,别说话。”嘉树干脆一句话给卢深顶了回去。又看着周正笑道,“警/察同志,这么回事,我们家高访和你同事见过一面,相亲,结果中间出了点差错,他这几个月一直在找她,这不刚才见着了么,一激动就,稍微用行动表示了一下……” “哦,那我懂了。”周正恍然大悟,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袁袁,之前跟我们说的就是他吧?你那天相亲回来怎么形容的来着?这时间长了,我都有点记不清了……他好帅?不是不是,不是这个词。”他苦思冥想又自言自语,手指使劲儿敲着太阳穴。 “周队你能不说话么?”小法医此刻一个头两个大。 “他好漂亮?”周正在这儿继续猜。 “周队那边叫你呢。”小法医觉得自己还能再挣扎一下。 “他好正点?” 小法医已经恨不能用解剖刀砍人了。 “他好靓好纯!!”周正“啪”地一声打了个响指,一嗓子喊出来惊得十米开外的人都回了头。 沉默,沉默,在场的人俱皆沉默。只有周正刚捏完响指,又没事人似的落手拍了拍小法医的肩膀,“没事啊袁袁,今儿这不见着了嘛,来,当面锣对面鼓,有什么误会咱说清楚。” 小法医面如死灰,不敢抬头,拍掉肩膀上的爪子,转身就走。 高访心上一空便要追上去,就见刚才走开的人不知怎么去而复返。她上前一把扣住高访的手腕,肌肤相触,她手太凉了,又微微发抖,似乎不确定又害怕。她抬眸看了他一眼,一眼盛满此夜跌宕,一眼慰他此前枯等,然后嘴唇一抿,拽人就跑。 第11章 重逢 Elizabeth’s所在街道紧急封/锁,辅路上车也开不出去,都一辆顶一辆地堆在那儿。 高访也管不了那么多了,随便找了个车,长腿一支,再没半点气力地靠坐在车头上,身边密密麻麻全是人,警/察,医生,护士,警灯闪烁,警笛长鸣,街上穿梭着找人的家属,父母抱着放声大哭的小孩子……他脑里一团乱麻,就倚在那儿,目光呆滞,直直地看着对面不远处招牌半吊的Elizabeth’s。 他看上去糟透了。 平日里打理得一丝不乱的头发受了地心引力的感召,但还没决定好要不要彻底掉下来,在他眼前半垂半吊地挂着,领带不翼而飞,外套袖子都被扯烂了,西裤划了好几道口子,袖扣领针这些精细物件干脆影儿都没了,手表倒是还在,屏碎了,镜框歪到再也戴不了,镜片全糊。 这一时刻绝对能入选高总人生整段垮掉的前三甲。第一次是父亲去世,第二次是母亲去世,第三次本来觉得是前段时间胃出毛病做手术,这么一回看发现不是,是此时此刻。 他手中紧紧攥着的这根无形的细线,今晚彻底断了。 卢深和嘉树不知什么时候寻了过来,一样的动作,筋疲力尽,一人靠一边。 “完事了,把林总和他闺女安排出去了,咱也撤吧。”嘉树当先开口。 “二哥你今晚表现太英勇了!你后来是没看见,林小姐扑林总怀里哭得梨花带雨,说多亏了你把她救出来!”卢深到什么时候也是个二傻子,眼力见那是不存在的,嘉树给他使眼色使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人自我陶醉其中愣是视而不见。 “你们先回去吧,我再待会儿。” “这还有什么好待的!”卢深顺着高访视线望过去,一看对面那一片狼籍的Elizabeth’s,后知后觉起来,一时半会儿却也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于是就开始没话找话,“诶,二哥你说,这是不是天意?这老天暗示你呢,别死守着这个什么Elizabeth了!” 唉,嘉树真恨不得让他就此消失啊。 “天意?”高访声音游离。 卢深竟还有脸将头一点,“现在觉得是这么回事吧?” 嘉树忍无可忍,一巴掌对着卢深后背就拍了上去,把卢深拍得差点没当场去世,给他救个场比给猪画口红还难,“老高,你别听他一天到晚在那儿胡说八道!” “这怎么能是胡说呢?事实摆在眼前,我虽然是个唯物主义者,现在立场都有点不坚定了。这哪里是暗示,这就是明示啊,这不摆明了告诉你呢?”卢深继续加码。 他话音刚落,一声巨响,人群中随之响起尖叫,对面Elizabeth’s那块巨大招牌终于受够了此等要死不死的生活,自裁抢地了。 高访摘下眼镜,把脸转开去,看天看星,看树看风,看看不远处警车牌照,再看看远处霓虹花灯,霓虹外万家灯火,灯火绝处海天相溶。 他随手把那副眼镜扔了,刚动身要走,有警察和医护人员拿着药箱从后面过来,问道,“你好,需要帮忙吗?” “哦——”嘉树一听这才想了起来,“高访你那手刚才不是受伤了!”他边说边一指高访,对着来人微笑道,“麻烦你,那边那位先生。” 一道清冷之气从高访身后绕了过来,“先生你好,哪里受伤了?” 高访觳觫一惊,被这声音一下钉在原地,半分动弹不得,连头都不敢回,直到看着真人实实在在站到他面前。 视线临身之一瞬,站成两岸的两人齐齐石化。 嘉树略感诧异地盯着面前这奇观,正纳着闷,就见高访上前两步,直接抱了上去。 “我一直在找你……” 高访被巨大的狂喜兜头击中。世间但存魔法,便在此时此刻,刚看到她转过身前的瞬间,因失掉眼镜而失焦的世界,就那么直接清晰了起来。 小法医默了三秒,不推不拒,冷冰冰开口道,“这位先生,你这种行为我可以告你袭/警的。” 高访闻言愣了一下,微微松开了些,果然看见她白褂子下的藏蓝色警服,正诧异间,就听一个声音朗然道,“我看谁这么大胆子,还敢袭/警呢?” 来人瘦高个,黑眼珠,嘴角黏着一丝看了就很上头的笑,要不是一身警服提醒身份,这家伙看上去就活像从男性时装杂志上抖落下来的。更要命的是,他有酒窝,穿过人群时,还假模假式地冲主动给他让路的中年妇女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 周正来了。他一见面前这幕就笑开了,张嘴就揶揄,“呦,这是认识?” “不认识,”小法医俏脸一寒,抬手一把推开了高访。 高访本就筋疲力尽,又没料她有此一举,趔趄两步,身体磕到车头上,用手一撑,正中伤手,白色轿车上血迹一片。 “诶!你怎么还推人呢?”卢深一个看不过当即跳了出来。 “就是,你一人/民/公/仆还动上手了,你那检讨写得不过瘾是不是?”周正上前一步挡在小法医身前,一面笑脸跟这边赔不是,一面回头给她使了个眼色,“道歉。” “对不起。”高访从善如流。他见人家一脸冷若冰霜拒不开口,自己倒是先把礼全了。 “二哥,不是让你道歉!”卢深急了。 “对,哥们,反了,”周正都被这一出给整愣了,伸手从后面拽出小法医来,暗指了下自己身上的执勤记录仪,不住地给她使眼色,“快,袁袁,说话。” “对不起,刚才是我唐突,我向你道歉。”高访再接再厉跟上,看不出他哪里有个歉疚的样子,眉眼间净堆叠着笑意。 小法医依然冷心冷面,话都没说一句,挣开周正转身就走,没想又被周正扯了回来,“人家那手还流着血呢,你这就走了?” “我不方便帮这位先生处理伤口,我还是找另外的同事过来。” “我——”高访这话还没开口,先叫周正当啷一句给截了胡,“你怎么不方便了?”。 “他们俩相亲来着。”心眼俱明却一直默默看戏的嘉树适时跳出来讲解了一句。 “他们俩相亲来着?”卢深声音陡然高八度,看看面前两人又看看嘉树,“你是说,她是……” “你先别掺合,别说话。”嘉树干脆一句话给卢深顶了回去。又看着周正笑道,“警/察同志,这么回事,我们家高访和你同事见过一面,相亲,结果中间出了点差错,他这几个月一直在找她,这不刚才见着了么,一激动就,稍微用行动表示了一下……” “哦,那我懂了。”周正恍然大悟,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袁袁,之前跟我们说的就是他吧?你那天相亲回来怎么形容的来着?这时间长了,我都有点记不清了……他好帅?不是不是,不是这个词。”他苦思冥想又自言自语,手指使劲儿敲着太阳穴。 “周队你能不说话么?”小法医此刻一个头两个大。 “他好漂亮?”周正在这儿继续猜。 “周队那边叫你呢。”小法医觉得自己还能再挣扎一下。 “他好正点?” 小法医已经恨不能用解剖刀砍人了。 “他好靓好纯!!”周正“啪”地一声打了个响指,一嗓子喊出来惊得十米开外的人都回了头。 沉默,沉默,在场的人俱皆沉默。只有周正刚捏完响指,又没事人似的落手拍了拍小法医的肩膀,“没事啊袁袁,今儿这不见着了嘛,来,当面锣对面鼓,有什么误会咱说清楚。” 小法医面如死灰,不敢抬头,拍掉肩膀上的爪子,转身就走。 高访心上一空便要追上去,就见刚才走开的人不知怎么去而复返。她上前一把扣住高访的手腕,肌肤相触,她手太凉了,又微微发抖,似乎不确定又害怕。她抬眸看了他一眼,一眼盛满此夜跌宕,一眼慰他此前枯等,然后嘴唇一抿,拽人就跑。 第13章 一面之缘 “我很饿了,要去吃饭了。“她盯了他一阵,忽而猛地抽回自己手指,费力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就往前走。 她脚步虚浮,小腿哗哗直抖,右手食指上还残留着某种灼人的温度,一路烧到心里。 高访坐在地上,看着她的背影,笑了,自己也起身,不紧不慢跟了上去。 已经晚了,还在营业中的食店寥寥无几,小法医一路乱走乱撞,倒真叫她找见一个面馆。面馆隐在一个小街巷里,朦胧胧一点暖光,门脸不大,仿古样式,木门木匾木窗,硬木匾额上劲瘦洒脱四个大字:一面之缘。 屋前另立一杆,扯了快红布招子,上书规规整整一个“面”字。 细格雕花门大开,门板上花纹各异,笔触传神,店家为了挡风撂着个暗红棉布半帘,两人掀帘进去,屋内木桌木椅,温暖整洁,只边角里落着两桌客人,白胖胖的小伙计支着脑袋,在柜台上昏昏欲睡。 门框上挂着个铜铃,客人进门即响,小伙计听见铃音揉了揉惺忪睡眼,跳下地来,道了声“欢迎”,拣了个位子引二人坐下。 “二位来点什么?” “有菜单吗?”小法医问道。 “没有。”小伙计理直气壮把头一摇,“咱们这儿是面馆,各式面条,各地做法,各样宽窄粗细,各种酱料汤汁,只要您说得出口,师傅就做得出来。” “这么神?”小法医听了眼里直冒光,“那有没有沾面?津志沾面有吗?” “日式沾面一份。”她话音还未落,这边厢小伙计就扯着嗓子朝后厨喊开了,又转头问道,“先生要些什么?” “一样的。” 小伙计听了挑了下眉,又转头补了一嗓子,给端了饮料,便又跑回柜台后打起了瞌睡。 店内挂着一台超大超薄的电视机,正放着动画片儿,音量被刻意调低,空气里浮着一层孩子气般的小欢喜。小法医硬撑着看了会儿,又实在按捺不住细细出声问道,“为什么每次你都要点和我一样的东西吃啊?” “因为我想尝尝你喜欢的食物。” 高访手里正给她倒着果汁,听见问话动作停也没停便脱口而出。他将果汁推送给她,她却没接,芒刺在背硬生生挺了三秒,然后“刷”地一下站起来,左右为难,欲言又止。 “怎么了?” “对不起。”她该是心理建设做足,终于豁出去了,“虽然我有点喜欢你,但我跟自己保证过,一定要先把这件事说清楚。” “你有点喜欢我啊?”高总特别会挑重点,他笑,放柔了声音道,“其实你可以坐下来说。” “不,我还是站着吧我。”小法医细指攥着桌沿,用力太过,指节都泛白了,“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吗?” “法医啊。”高访云淡风轻。 她一脸惊骇,看着对面的人几乎说不出话来,“你,你你怎么知道的!?” 她原都做好了大义凛然自己灭了自己的准备,甚至应对方案都出台了,在心里将他听了之后如何反应,自己如何别太丢人地离开这一过程都推演了一遍。毕竟太多前车之鉴,她实在是身心俱疲。 万万没想到,谜面还没说完人家直接道出了谜底,这这这,这让她怎么接? “你先坐下。” 这一声有魔力般,她连个反应时间都可以忽略不计的直接听话坐好,双手叠放在桌子上,一副受审的架势。 高访见她这样觉得好笑,后又于心不忍,想她如此应对不知从前经受了多少委屈。他不动声色,耐心解释道,“你穿着警服,发生爆炸又到了现场,在医院的时候,缝线熟练还用惯了解剖刀,不是法医是什么?” 他语气再平常不过,就像在说今日天气一样自然,完全省略了其他人听完又厌又惧假装不介意却对她敬而远之的全过程。 是真的没有,还是他掩藏的太好?突然间,她又想到了一个新的可能性,忍不住问道,“你知道法医是干什么的吗?” 高访听了这话都快要笑出声了,说,“我知道。” “我主攻法医病理,简单说就是尸体鉴定,活体病理也会涉及一些,但是比较少。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和尸体打交道,你听着不怕,不觉得讨厌吗?”小法医狠了狠心,干脆一股脑都抖了出来, “那么你每天都和尸体打交道,你不怕,不讨厌吗?”高访反问。 倒是从没有人问过她这样的问题,小法医听了,摇了摇头,“不会啊。” “为什么?”高访问道。 “心有正义,无畏鬼神。” 她说这话时,那张秀气的脸上隐隐透着不容侵犯的庄严,“身为法医,我要找出每个死者的真正死因,不可以让他们死的不明不白,这是我职责所在,所以我绝对不可以怕。” 高访听了沉默良久。他做不了别的,只看着她,好半天才开口: “我心里有你,我也不怕的。” 整点报时尾随而至,在划破空气的锐响中,他们面对着面,彼此凝视。她一言未发,一动不动待了许久,竟然又转过头去,看起了动画片。 概为烘托气氛之故,店家在每张桌上都放着个点燃的杯蜡,无烟无味,乳白色,手感形状和用来盛果汁的杯子都挺像。 高访坐她对面,眼见她专心一志地盯着电视机,随手一捞,抄起那杯装蜡烛来,开始还没看懂这是要干什么,直到她杯沿都递到了唇边……高访眼疾手快,上前一把截下,她吓了一跳,转头看去,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那被他拿在手中的一豆烛火被带得剧烈摇晃,要灭不灭,绕芯挣扎半天才重又站稳了脚跟。 小法医对自己绝望了,低头想找条大点的地缝看能不能钻进去,余光瞥见对面坐着的人将蜡烛推远了些,重又塞进她手里一个杯子,入手冰冰凉凉,与刚才那一个很是不同。 嗯,这杯是果汁没错了。 她正尴尬得恨不得起身扭头就跑,救场的来了,小伙计托着餐盘过来,将两份沾面一一摆好。 沾面,顾名思义,与平常泡在汤汁里的拉面大不相同,是一种面和汤分开的“沾汁的面条”,因其分开盛放,既不怕汤汁烫口,又保持了面条的口感,近年来大受推崇。 小法医早已饿过了劲儿,但她心心念念已久,还是迫不及待夹了一箸面浸到汤汁中,粗面条滑嫩弹牙,汤汁浓醇鲜美,吃上一口,唇齿留香,似乎比之记忆中的味道还要更胜一筹。 她被这美味点染,一时间也忘了尴尬,兴冲冲对高访说,“你尝尝看,超级美味!比我在香港吃的那家还棒!” 这话一出口,她看着他用左手拿起筷子,这才想起高访惯用手还受着伤,怎么吃这种需要一箸箸重复蘸汤的复杂面食? “要不然用叉子吧?”她主动提议道。 “什么?”高访思路没跟上。 她不再解释,直接起身去要了盘子和叉子,坐回来后又主动请缨帮他重新摆盘,借了他的筷子,将面条折在盘子里,又把叉烧,竹笋和半熟蛋等其他配菜一一摆好,绕圈浇了两勺浓稠的汤汁,把叉子递给他,“不好意思,将就一下吧,我忘记你右手受伤拿不了筷子,今天就用吃意面的方法吃沾面吧。” “没……关系。”高访从呆楞中回神,语气发飘,接过叉子尝了一口,又赶忙转移话题,连连称赞道,“确实不错,你在香港吃过这种面?” 他日常吃西餐,日料不是心头好,除去客户请酒请饭,几乎不怎么接触。 “嗯。我去年和师兄去香港交流,路过蚬壳街的时候有一家店外面排了超长的队,我们俩好奇就等了一下位,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在港岛待了半个月,雷打不动,天天去那儿吃面。” 高访听她说得有趣,不由笑道,“既然你这么喜欢,改天我们也去吃好了。” “不用了!”她一口拒绝,使劲儿咬了两口赶紧把嘴里那块叉烧咽下去,“发现了这家店,干嘛还大老远往那儿跑?这个面真的比港岛那家还神!你是第一次吃,还不能仔细体味它的神奇之处。” “怎么说呢?”高访笑问。 “人的味蕾是有记忆的,但是它反应迟钝,被好吃的东西一股脑砸过来的时候,它慢半拍儿。但是,等到吃完了这碗面,出了这个门,你晚上回家躺在床上的时候,你会冷不丁冒出个滞后的记忆,觉得好像能闻到汤头的香味;等再隔几天,你早上醒来,吃着干巴巴的吐司的时候,你会想起面条的麦香在口中弥漫,软糯弹牙,后味甘甜;然后有一天晚上,你加班到深夜,手边什么吃的也没有,泡面都吃没了,这时候,你会完整复现对它的所有记忆,想起那一盘微黄卷曲,熟度刚好的面,黑色的汤碗,装着浓郁的酱汤,撒着嫩绿的葱花儿,大片的叉烧,肥瘦相间,半浸在汤里,半贴着碗壁,你夹起面条,在蘸酱中搅拌,浓稠的酱汁便挂了上去,像这样——” 她说到这,手下亲自示范了一遍,吃了一口,咽下去,郑重其事地对高访说,“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什么?”高访喝了口果汁,忍笑忍到快胃痛。 “完美。”小法医最后盖棺定论了一下,便头也不抬地吃面去了。 两人边吃边聊一直到凌晨,在警局前下车时,月亮都已经快落下去了。 已经太晚了,街上无车无人,只不远处的警局里还亮着光,里面看上去忙忙攘攘。 警察局大门西有一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大树或已将近百年,盘根错节,蔚为壮观,枝叶之盛将路灯都裹进了里面,光影掩映间,整棵树便似有了神性,连带着生出的绿都像是会流动的一般。 两人就在这树下站着,一时无言,忽然高访开口打破沉默。 “我抱抱你,好吗?” 他话刚说完,不待人应允,便倾身上前拥她入怀,刹那间所有感官都敏锐起来,风止声收,头顶万千繁星闪耀。 “我问你的问题,你慢慢想,来日方长,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怀中人明显僵了一下,他便愈发放缓了声音,“我今晚昏了头,失了分寸,你不用紧张。从今以后,我听你的,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你怎么做都是对的,我无条件配合你。” “可……可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一直被抱着的人终于闷闷出声,提了个关键性的问题。 她此前心里默认的他,不过是那个相亲临时爽约,事后又托介绍人推掉的无关痛痒。如今他重又出现,姓甚名谁,当然要问个清楚。 高访听了这话,松开她,从自己那险些壮烈牺牲的外套里掏出钱夹,“刷”一下直接将自己身份证抽了出来,正面举在身前,宣誓背书一样: “我叫高访,高兴的高,来访的访,三十二岁,汉族,本科毕业于S大计算机系,现为SIG高级合伙人兼市场总监,无宗/教信仰,无不良嗜好,身家清白,热爱祖国,适合做警务人员家属。”他自顾自说完,把身份证往她眼前一递。 “呃……”小法医被他这阵势吓住了,怯生生道,“你又没违法犯罪,我扣你身份证干嘛呀?再说这上面又没电话……” 对!电话!他差点又忘了! “你电话号码多少?我直接打给你。”他掏出手机来调出拨号键盘。 她背出一个号码来,他一一输入,点了新建联系人,弹出输入名字的界面来。 她本低头一起看着,见此不等人问,自己就说,“袁来。” 高访先打出姓氏,问她,“这个字么?” “是。”她点头。 又打名字,输完拼音,还直接调出词频表来,一拉放满整个页面,问,“哪个来?” “来访的来。”她伸手,点下了冷蓝屏幕上的第一个汉字。 第14章 情敌 后半夜了,高访神游物外头顶着一片乌蓝的天回了家,刚一推开门,就看见沙发上两个眼珠子直放光的损友。 连游戏都没打,茶几上放着台笔电,阵势做足,专候他回来。 “干嘛?”他到家才感觉到累,钥匙往桌上一扔,扯下身上那件受尽苦难的外套,重重仰靠在沙发上。 “这不是怕你被人/民/警/察拐跑,我们俩留这儿等等门嘛。”卢深一本正经,扔给他一副备用眼镜,“来,二哥,戴上戴上,给你看个好东西。” 高访没接,依旧仰着,“你能有什么好东西?” “看了你就知道了。”卢深直接把眼镜给他安好,硬生生推人起来。 卢深在电脑上调出一段视频来,放大,播放,紧接着,屋子里便立刻响起了超级正能量,一听身上直冒鸡皮疙瘩的那种音乐—— “我们每一次出/警,都有强大的科技支撑;我们每一次盘查,都有精准的终端信息;我们每一次追逃,都有智慧的系统指挥;我们不放弃每一丝细节的抓取,我们更注重每一个案件数据的研判——前进公/安,立/警/为/公,执/法/为/民。” 视频里大讲警/民/和谐那一套,一个领导模样的人接受采访,谈了下荣获优秀公/安/局的感受,说些不忘初心,砥砺前行之类的话。紧接着,画面一转,切到了一个女警牵着个小女孩,小女孩背着粉色芭比娃娃书包蹦蹦跳跳,女警牵着她的手把她送过了马路。 高访秒速坐直,按了暂停,画面止到这儿,他看了又看,画面上那人,可不是刚与他在警局前分开? “哪儿找的?”他盯着画面,自己唇边也不自觉带出笑来,手指一滑看了眼视频标题——前进分局形象宣传片。 “刚才那哥们是前进分/局/刑/警/队长,聊了两句。”嘉树金口一开,“我还专门问了,咱们公司那儿正属他们分/局/辖区你知道么?” 高访心不在焉地摇头,进度条拉回去又重播了一遍这段儿。卢深凑上前去跟着又看了一遍,越看越觉得那林小姐可能真是没戏了,不由感叹道,“长腿警花姐姐,诶,你怎么说人是医生呢?还白费劲找了圈医院?” “她是法医。” “法医?”嘉树卢深异口同声,嗓门之大差点把房盖儿掀了。 “法医怎么来拍这个呢?”嘉树一指电脑。 “法医也是警/察。好看就上镜了,这有什么奇怪的。”高访说得理所当然。 本来高总要爱上个小警花,那就是玩跨界了,这种跨界组合吧虽然清奇,但总体来说还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跨界,不走寻常路嘛,广大吃瓜群众在surprise之余也挺喜闻乐见的。 但你要说是法医,这就,很诡异了…… 偏偏他还一脸再正常不过的样子,“对啊,我手就是刚她给缝的,看,缝得可好了。” 旁边两人面面相觑,分外安静,谁也没说一句话。 “你知道你们俩不是一挂的吧?”嘉树决定点醒他。 高访置若罔闻,手上已将视频画面截图设置成了电脑桌面。 嘉树再接再厉,“不是一挂懂不懂?你们俩这生活半径它根本交不上!你干什么的,她干什么的,那回家聊天能聊到一起去吗?生活没有共通之处,想的东西能一样么?思想都不一样,你还能指望什么?” “你这就是典型的滑坡谬误,强推因果。”高访轻飘飘来了一句。 “不是,你怎么就非找法医不可呢?” “我不是非法医不可。”高访抬头认真道,“我是非她不可,别说她是法医,她就是一外星人,我也就这么跟着飞出银河系了。” “失心疯了吧你。”嘉树坐而论道未果转为人身攻击,他被高访气得脑子生疼,伸手一点卢深,“你上。” 卢深得令,清了清嗓子,正襟危坐开始谨慎地遣词造句。他是这么说的: “二哥,你说你找个法医,你就不怕哪天一吵架,她一生气,把你也解剖了么?” “我不会跟她吵架。我怎么会跟她吵架呢?她又软又萌的……” ”那咱们换个角度啊,先不考虑她那解剖刀有一天会不会用到你身上。就说你那位小法医,众目睽睽之下拉着你就跑,敢想敢为,这肯定是个能作的主儿,以后人家要是一哭二闹吵起来,你怎么办?是不是得哄?一哄就是失去主权的开始,以你这性格,最后肯定得被人制得死死的。谈恋爱还不就图个身心愉悦,把自己都搭进去,这可就没劲了啊二哥。” 高访一边看电脑屏幕一边听着,听到后来,说了这么一句: “就算吵架,也无非是要分个对错,别管是她错还是我错,从她掉眼泪那一刻开始,我就错了。”他目光凝定,看着屏幕上的人,她立在明媚的春光里,笑容灿烂,眉眼弯弯,他看着看着,陡然觉得自己荒谬起来,轻声道,“还说什么对错?她既然跟了我,我但凡让她皱一下眉,我都错了。” “哇。”嘉树被这番话砸得目瞪口呆,就差给他鼓掌了,“了不起啊高访,我小看你了。这回我还不劝了——”他直接站起来下了个恶毒的预言,“不听老人言,吃亏不花钱。等着吧,你到时候连哭都找不着调。卢深,你找出来给他看看。” “啧,你们俩有完没完,我能不能先去睡觉?”高访摸过来一瓶啤酒开了,眼看着这俩人又开始表演新节目。 “老大和我一致认为这人是你情敌。”卢深幸灾乐祸,重新调了下视频进度,按了播放。 画面上几个警/察坐在一起讨论案件的场景,在爆炸现场见到的刑/警/队长坐桌首,袁来也在,她右手边坐着一男/警/员,身上穿的是夏季那种再普通不过的浅蓝警/察制服,但和其他几个相同着装的男/警/察明显不是一个画风。 这身制服穿这人身上确实可以叫制服诱惑。 因为原音消去后期加了音乐,也并不知他们讨论的内容。这样的情景持续了几秒,不知讲到了什么,那男/警和袁来极有默契地相视一望,又旋即分开视线加入讨论,她唇角上扬,刷刷几笔,低头在笔记本上写了什么。 高访看到这里心有不快,偏卢深还问他,“你怎么看?” “这有什么怎么看的?我还不许她和同事交流工作了?” “说得好。”卢深又关了视频开了个网页出来,是网上/警/务/联盟的网站,前进分/局页面下面几个粗略的大框分出公/安要闻,案件快讯那些个常规的通报信息,这没什么说的。他知道卢深让他看什么,他也确实一眼就看到。 网页页首的banner正中间写着前进公/安四个大字,下面是徽章,右边是今晚他刚送袁来回去的警局大楼正面照片,左边是两个身着秋季警服的警/察,一男一女,前后错肩敬礼,视频变画面,画面无比和谐,两人看上去般配极了。 “好看么?”卢深坐累了起身,抱肩站着,也欣赏了下这幅照片。 “好看。”高访若无其事一扬眉,“把她放哪儿都是好看的。” “诶,我觉得她旁边这男的也好看,老大你觉得呢?” “我觉得这两人放一起格外养眼,那句老话怎么说来着?对!有夫妻相!”嘉树捏了个响指。 “那又怎么样。”高访看了一阵,侧首灌下去半听啤酒,“她喜欢的是我。” “啊?”卢深一个状况之外。 “你怎么知道人家喜欢你呢?”嘉树又问得具体了些。 “她亲口说的。” “她亲口说的!?”嘉树一个晚上被震撼了N次,已经快反应无能了,“她向你表白了?” 高访极尽优雅地将头一点。 “我有点喜欢你”在高总这里,四舍五入就等于是表白了。 嘉树愕在原地。卢深听罢绕沙发走了两圈,举眼望天花板,而后对着嘉树一声长叹,“得了,老大,不是路不平,而是你那位林小姐不行。你看看这人民警察的办事效率,放人家手里,这一个月要是不耽误,现在你我没准都得拿份子钱了!撤撤撤,别跟着瞎掺合了!” 高访稳稳坐着,送也不送,临了招了下手算是告别。关门声一响,这屋里现只他一人了。 网页还亮着,他也就这么姿势未变地看着,时间无声地拖着尾巴爬过去,他再抬手时酒已经空了。 他捏扁了铝罐,关掉页面,关掉视频,关掉电脑,抓起钥匙,起身出了门。 第14章 情敌 后半夜了,高访神游物外头顶着一片乌蓝的天回了家,刚一推开门,就看见沙发上两个眼珠子直放光的损友。 连游戏都没打,茶几上放着台笔电,阵势做足,专候他回来。 “干嘛?”他到家才感觉到累,钥匙往桌上一扔,扯下身上那件受尽苦难的外套,重重仰靠在沙发上。 “这不是怕你被人/民/警/察拐跑,我们俩留这儿等等门嘛。”卢深一本正经,扔给他一副备用眼镜,“来,二哥,戴上戴上,给你看个好东西。” 高访没接,依旧仰着,“你能有什么好东西?” “看了你就知道了。”卢深直接把眼镜给他安好,硬生生推人起来。 卢深在电脑上调出一段视频来,放大,播放,紧接着,屋子里便立刻响起了超级正能量,一听身上直冒鸡皮疙瘩的那种音乐—— “我们每一次出/警,都有强大的科技支撑;我们每一次盘查,都有精准的终端信息;我们每一次追逃,都有智慧的系统指挥;我们不放弃每一丝细节的抓取,我们更注重每一个案件数据的研判——前进公/安,立/警/为/公,执/法/为/民。” 视频里大讲警/民/和谐那一套,一个领导模样的人接受采访,谈了下荣获优秀公/安/局的感受,说些不忘初心,砥砺前行之类的话。紧接着,画面一转,切到了一个女警牵着个小女孩,小女孩背着粉色芭比娃娃书包蹦蹦跳跳,女警牵着她的手把她送过了马路。 高访秒速坐直,按了暂停,画面止到这儿,他看了又看,画面上那人,可不是刚与他在警局前分开? “哪儿找的?”他盯着画面,自己唇边也不自觉带出笑来,手指一滑看了眼视频标题——前进分局形象宣传片。 “刚才那哥们是前进分/局/刑/警/队长,聊了两句。”嘉树金口一开,“我还专门问了,咱们公司那儿正属他们分/局/辖区你知道么?” 高访心不在焉地摇头,进度条拉回去又重播了一遍这段儿。卢深凑上前去跟着又看了一遍,越看越觉得那林小姐可能真是没戏了,不由感叹道,“长腿警花姐姐,诶,你怎么说人是医生呢?还白费劲找了圈医院?” “她是法医。” “法医?”嘉树卢深异口同声,嗓门之大差点把房盖儿掀了。 “法医怎么来拍这个呢?”嘉树一指电脑。 “法医也是警/察。好看就上镜了,这有什么奇怪的。”高访说得理所当然。 本来高总要爱上个小警花,那就是玩跨界了,这种跨界组合吧虽然清奇,但总体来说还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跨界,不走寻常路嘛,广大吃瓜群众在surprise之余也挺喜闻乐见的。 但你要说是法医,这就,很诡异了…… 偏偏他还一脸再正常不过的样子,“对啊,我手就是刚她给缝的,看,缝得可好了。” 旁边两人面面相觑,分外安静,谁也没说一句话。 “你知道你们俩不是一挂的吧?”嘉树决定点醒他。 高访置若罔闻,手上已将视频画面截图设置成了电脑桌面。 嘉树再接再厉,“不是一挂懂不懂?你们俩这生活半径它根本交不上!你干什么的,她干什么的,那回家聊天能聊到一起去吗?生活没有共通之处,想的东西能一样么?思想都不一样,你还能指望什么?” “你这就是典型的滑坡谬误,强推因果。”高访轻飘飘来了一句。 “不是,你怎么就非找法医不可呢?” “我不是非法医不可。”高访抬头认真道,“我是非她不可,别说她是法医,她就是一外星人,我也就这么跟着飞出银河系了。” “失心疯了吧你。”嘉树坐而论道未果转为人身攻击,他被高访气得脑子生疼,伸手一点卢深,“你上。” 卢深得令,清了清嗓子,正襟危坐开始谨慎地遣词造句。他是这么说的: “二哥,你说你找个法医,你就不怕哪天一吵架,她一生气,把你也解剖了么?” “我不会跟她吵架。我怎么会跟她吵架呢?她又软又萌的……” ”那咱们换个角度啊,先不考虑她那解剖刀有一天会不会用到你身上。就说你那位小法医,众目睽睽之下拉着你就跑,敢想敢为,这肯定是个能作的主儿,以后人家要是一哭二闹吵起来,你怎么办?是不是得哄?一哄就是失去主权的开始,以你这性格,最后肯定得被人制得死死的。谈恋爱还不就图个身心愉悦,把自己都搭进去,这可就没劲了啊二哥。” 高访一边看电脑屏幕一边听着,听到后来,说了这么一句: “就算吵架,也无非是要分个对错,别管是她错还是我错,从她掉眼泪那一刻开始,我就错了。”他目光凝定,看着屏幕上的人,她立在明媚的春光里,笑容灿烂,眉眼弯弯,他看着看着,陡然觉得自己荒谬起来,轻声道,“还说什么对错?她既然跟了我,我但凡让她皱一下眉,我都错了。” “哇。”嘉树被这番话砸得目瞪口呆,就差给他鼓掌了,“了不起啊高访,我小看你了。这回我还不劝了——”他直接站起来下了个恶毒的预言,“不听老人言,吃亏不花钱。等着吧,你到时候连哭都找不着调。卢深,你找出来给他看看。” “啧,你们俩有完没完,我能不能先去睡觉?”高访摸过来一瓶啤酒开了,眼看着这俩人又开始表演新节目。 “老大和我一致认为这人是你情敌。”卢深幸灾乐祸,重新调了下视频进度,按了播放。 画面上几个警/察坐在一起讨论案件的场景,在爆炸现场见到的刑/警/队长坐桌首,袁来也在,她右手边坐着一男/警/员,身上穿的是夏季那种再普通不过的浅蓝警/察制服,但和其他几个相同着装的男/警/察明显不是一个画风。 这身制服穿这人身上确实可以叫制服诱惑。 因为原音消去后期加了音乐,也并不知他们讨论的内容。这样的情景持续了几秒,不知讲到了什么,那男/警和袁来极有默契地相视一望,又旋即分开视线加入讨论,她唇角上扬,刷刷几笔,低头在笔记本上写了什么。 高访看到这里心有不快,偏卢深还问他,“你怎么看?” “这有什么怎么看的?我还不许她和同事交流工作了?” “说得好。”卢深又关了视频开了个网页出来,是网上/警/务/联盟的网站,前进分/局页面下面几个粗略的大框分出公/安要闻,案件快讯那些个常规的通报信息,这没什么说的。他知道卢深让他看什么,他也确实一眼就看到。 网页页首的banner正中间写着前进公/安四个大字,下面是徽章,右边是今晚他刚送袁来回去的警局大楼正面照片,左边是两个身着秋季警服的警/察,一男一女,前后错肩敬礼,视频变画面,画面无比和谐,两人看上去般配极了。 “好看么?”卢深坐累了起身,抱肩站着,也欣赏了下这幅照片。 “好看。”高访若无其事一扬眉,“把她放哪儿都是好看的。” “诶,我觉得她旁边这男的也好看,老大你觉得呢?” “我觉得这两人放一起格外养眼,那句老话怎么说来着?对!有夫妻相!”嘉树捏了个响指。 “那又怎么样。”高访看了一阵,侧首灌下去半听啤酒,“她喜欢的是我。” “啊?”卢深一个状况之外。 “你怎么知道人家喜欢你呢?”嘉树又问得具体了些。 “她亲口说的。” “她亲口说的!?”嘉树一个晚上被震撼了N次,已经快反应无能了,“她向你表白了?” 高访极尽优雅地将头一点。 “我有点喜欢你”在高总这里,四舍五入就等于是表白了。 嘉树愕在原地。卢深听罢绕沙发走了两圈,举眼望天花板,而后对着嘉树一声长叹,“得了,老大,不是路不平,而是你那位林小姐不行。你看看这人民警察的办事效率,放人家手里,这一个月要是不耽误,现在你我没准都得拿份子钱了!撤撤撤,别跟着瞎掺合了!” 高访稳稳坐着,送也不送,临了招了下手算是告别。关门声一响,这屋里现只他一人了。 网页还亮着,他也就这么姿势未变地看着,时间无声地拖着尾巴爬过去,他再抬手时酒已经空了。 他捏扁了铝罐,关掉页面,关掉视频,关掉电脑,抓起钥匙,起身出了门。 第16章 路窄 敲门声又响了一遍。 高访凭借着这几个月来与命运斗智斗勇积攒下的经验,在听到林之俐声音的一瞬间,脑中灵光一闪,觉得事情要坏。 他抬起头,自己也不知道该往脸上挂点什么表情为好,但毫无表情更是说不过去,焦灼形于色,难免让人看出端倪来,他眼睁睁看着身底下的人眼角眉梢开出的蔷薇零落了下去,坐直身体,抬臂把他推远。 “谁呀?”她问道。 “合作伙伴。” 后来回想起来,这个头儿起得当然就不对,一步错步步错,错中生乱之下,他智商情商双双掉线,一心只想继续未竟之业,竟然又加了这么样的一句,“我们可以不出声,她马上就走了。” 袁来听了就笑了,笑得你乍一看似乎还挺开心的。她靠在沙发上,只挂了个抹胸,没被衣物覆盖的肌肤白得发光,她头发很长,微卷,尽职尽责地盖住一边细瘦的肩头,顺着肩膀看上去,锁骨上还留着几枚暧昧的吻痕,日光半明半暗地交织在她身上,光影流动间,美好得不像是真的。 但人家说出的话就远没这么赏心悦目了。 “我特别好奇,什么样的合作伙伴,让你连门都不敢开啊?”她笑意吟吟的,但语气之肃杀,让高访陡然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此时也说不出什么更富有建设性的话来了。但这句话神就神在百试百灵,无论什么样的情况,这几个字都能毫无违和地嵌入当时情境,并且箭无虚发,千百情况等一视之,无一例外越描越黑。 怀疑是一种氛围,可高访他还在这儿越走越偏,“就一普通合作伙伴,真的。” “你先去开门。” “我一共就见了她两次面。” “你一共也见了我两次面啊。” “三次。”高访纠正她。 袁来眼神一动,稍微柔和了些,高访松了口气,然而这口气儿还没等喘匀,便听门外林小姐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高总,你钥匙忘了拔……我可以进去吗?” 钥匙忘了拔——所以说凡事切忌操之过急吧。 林之俐的声音甜美可人,高访听来却声声夺魂催命,袁来耸了下肩,无声地看着他,他深吸口气,视死如归地起身,每往前走一步就愈发想灭了门外全世界。 袁来也站了起来,跟着他走过去,两人一左一右地立在门后,一旦门开,就是隔着道门,一个门前一个门后的站位。 高访手抓到门把手上,又看了袁来一眼,“你——”。 “你开门。” 他就这么开了门。门外林小姐温柔可亲,一袭粉白长裙,手里提着鲜花和一篮水果,一见高访,微愣了一下,大概是他情/欲未褪,又不修边幅的缘故,这一形象与他平日里的高冷精英人设实在大相径庭,高访却一门心思只想送走不速之客,开口就问: “林小姐,有事吗?” 林之俐愕了一下,高访平日里不这么说话,看他的模样便贴心猜测可能是早睡未醒,便内疚道,“高总,抱歉这么早来打扰你,只是昨晚太乱了,我爸爸也惊到了,没来得及跟你道谢,你的手——” 她说到这里,高访暗道不妙,连连摇头一边狂打手势,生怕她再说下去。 林之俐云里雾里地看着高访,一时搞不清楚情况,忙叠声问,“高总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你手还疼么?我陪你去医院吧?” 她见高访的样子还以为是昨晚伤口没处理好发炎了,一时关心,上前扶住高访,随手把鲜花水果放在了地上。高访刚要把她手摘下去,袁来就从门后走了出来。 袁来身材修长,长发披散,走过来自带低气压,她看了林之俐一眼,林之俐也正抬头看向她,两人相视愕然。 “是你?”林之俐脱口而出。 “是我。”袁来将头一点。 “你们认识?”高访终于觉察出不对劲来。 两人谁都没说话,袁来满眼不屑溢于言表,林之俐则表情僵硬。 两人这梁子还得从三个月前的那场特大交通事故说起。 高总相亲那天是个好日子,北部绕城高速数车连撞,林之俐当时开着自己的车去赴宴,对镜理妆的时间略长了些,路上有些赶,不慎赶上了个车祸的尾声,跟前面的车追了尾。交警大队报上级支援,调人电话就打到了当时正跟高访吃饭的袁来手机上。 袁来一法医,但刑/警/队鉴定科的惯例历来是指哪儿打哪儿,她师兄姜岸风和几个调过来的同行正处理那些个看着就让人敬而远之的群/死/群/伤,她被分派到痕/检那一组,跟着采集现/场/物/证。 那场车祸牵连甚广,现场被无辜波及的车辆很多,又发生在高速路上,晚高峰迫近,上面协调出来的车辆放行时间已经卡死了,还得留下清理现场的余裕,桩桩件件相逼之下就给物/证/采/集造成了很大困难。 当时大家都忙着固定和提取各样物/证,谁想偏偏撞上了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林大小姐,因为着急赴约,非要动车立刻离开现场。 交警队一票大老爷们,谁也不能跟一小姑娘一般见识,他们处事风格又和稀泥惯了的,三两句越劝下去事情反倒越糟。 林之俐自己手机没电了,正梨花带雨哭哭啼啼问路人借了手机给林建岳打电话摆事儿时,跪地上提取油漆微粒的袁来忍无可忍,起身摘手套上前一把抢了她手中电话扔下桥头,看定她的眼睛,伸张起了正义: “你给我闭嘴,世界不是围你一个人转的,再多说一句,我就告你灭失现场物证。” 林小姐从小被人捧着长大,哪见过这样的?满脸泪痕被吓傻了眼,人群中一个男声怯生生道,“我的手机……” “边上等着,完事儿照价赔你。”袁来看也不看那人,又戴上手套接着跪了下去,继续争分夺秒地工作。 如此气场两米八的行为,后果当然值得铭记——她被人告了。谁让她惹谁不好,惹上了林大小姐。 袁来事后赔人最新款手机搭了一个月工资不说,还摊上了官司,眼看东窗事发,事后警/局/自/检查车又添一把火,她焦头烂额,求助无门,后来还是认怂回去找了她家太后才把事儿平了。 世上再也没有比在自己亲妈面前丢脸更让人抬不起头的事了,更何况亲妈还是她头号对头。 袁来此人,别的不爱,尤爱记仇,从此她那小本本上就又多了个人,可没想到的是,这个世界充满了惊喜,死敌变情敌,就是一道门的距离。 第17章 难收 袁来看了看地上的鲜花和水果,抬眼问林之俐,“他是为了救你受的伤?” 林之俐看向面前两人,衣/衫/不/整,举止亲密,胸腔中的嫉妒,不甘之火越烧越盛,当即轻巧认下,“是啊。” 高访头发都要吓掉了,伸臂把人揽回来,几乎都是恳求的语气了,“你先进去,给我一分钟,让我把事情处理好。” “可以呀,”袁来看着他笑,“我再耽误你三十秒,你以后想要多长时间都行。”她眸光一潋,推开他,继续问向对面的人,没有废话,直击重点: “你跟他什么关系?” 仇敌相见,当然是怎么给对方添堵怎么来。林之俐听罢暧昧微笑,“高总和我,是生意场上的合作伙伴,生意场下的相亲对象。”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话?”高访如遭雷劈,已经绝望了。 “可是高总,我说的是实话啊,难道您让我说谎吗?”林之俐一脸无辜。 “对不起。打扰了。”袁来歪头看了高访一眼,脸上已经没什么表情了,她俯身捡起地板上的外套,夺门而出。 高访飞身追了上去。她大步流星,边走边往自己身上套衣服,但又气又急,手臂怎么也放不进袖子里。 “跟我回去!你听我解释!”高访终于抓住了她,也完全忘了手受没受伤,抱住她,又旋即被人挣脱开。 “不劳你解释,我都懂了。”她来到电梯前,看也不看他,一秒钟也不愿再和他多待,眼看电梯久久不到,用力拍了两下按钮,转身抱着自己的衣服就往楼道走。 高访追着她的背影,觉得自己真是倒霉透了,古往今来最倒霉的事今天早上都集中在他一人身上。他情知她这一走自己就别想再把事情说清楚,这桩冤案就算坐实到他头上,当下再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大步上前俯身一抱,将人扛在肩上直接抢回了房里。 他直接把人按进了沙发里,留下句“等我一分钟”又跑了出去,一把关上门就着门上的钥匙拧了两圈,把人反锁了进去。 他背靠着门,喘着气,站在林之俐面前,刚要开口说话,门板上就响起了砰砰的拍门声,一声接一声,震得他后背生疼。 “高访!你混蛋!开门!你给我开门!” 他闭了闭眼,心疼她拍门的手,但面前这件事再也耽误不得,必须马上跟人家说清楚。 “林小姐,很抱歉。我也希望能有一个更委婉的方式把这件事厘清,但为了不耽误彼此的时间,我就直说了,如有冒犯,请你见谅。你我只是单纯局限于工作上的关系,昨晚的事你不用放在心上,任何一个人都会做出跟我一样的反应,举手之劳。” 他说这番话时,门后的袁来还在拍门,并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为什么?”林小姐反问道。 高访惯常的绅士风度,面对女孩子,到底不忍开口伤人。他平静地往门上一靠,“我这辈子除了她,不可能再有别人了。” “高总,一辈子太长,你说这话,未免早了些。”林之俐成竹在胸,“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迟早会发现这一点。” 高访没心情与她争辩,心心念念的就是赶紧回去,他正想开口送客,电梯门“叮”地一声开了,严嘉树一身清爽,走了过来。 嘉树是好心来着,他想高访手受着伤,自己也没法开车,就想顺路过来一起去上班。没想到,好人有好报,热闹都是现成的,围观就行了,尤其是他刚一踏出电梯,正赶上了袁来在门后崩溃重复的那句: “高访!你开门!放我出去!我要回家!你放我出去……” 他听了一耳朵,当时就有点后悔没叫卢深一起来了。热闹自己看有什么意思,乐趣在于得有人一起讨论呀! “呦,忙着呢?要不然我等会儿再来?”这人开口便说上了风凉话。 高访现在懒得跟他一般见识,天降救星,那还不赶紧拉过来给自己挡挡,连忙给他使了个眼色,“嘉树,帮我送一下林小姐,我就不下去了。” 看热闹是一码事,兄弟有难,还是要两肋插刀的,当下笑着便说,“正好,我有事要找林总商量,林小姐,咱们一起过去,请吧。”言罢微笑,伸手一请。 “我是不会放弃的。”林之俐徒留无益,路过高访身边时,留下这么一句让人心神不宁的话来。 嘉树冲着高访挑了下眉,看着林小姐走远,低声在他耳边说了一句,“最难消受美人恩呐。”他一脸幸灾乐祸,又贱兮兮地看了眼门,“里边还有一个吧?诶,刚才哐哐拍门那个,是你们家那又软又萌的小法医吗?” 高访恨不得把他脸上那坏笑扯下来,但危机当前,也只能不耻下问了,长出了口气道,“有什么好建议?” “晾着她!”嘉树还嫌事儿不够大,“敢跟我们高总闹脾气,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她!” “去去去。”高访一把将他推走,看着嘉树和林之俐上了电梯。 他掐着钥匙,握着门把手,想了又想,却突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拍门声停了,屋子里好像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心跳失了一拍,他手忙脚乱地开门,一进去,傻了眼。 屋子里阳光焦灼,窗帘被风鼓满,像一只巨大的白帆,他顶着让人眩晕的日光里里外外找了一圈,哪里还有袁来的影子? 第18章 复返 高访站屋子中间,陷入了一个奇妙漩涡,惊奇中自问,密闭空间里人怎么就没了?他都快傻了,里外转着圈,猛一眼看见那被风吹得鼓胀的白窗帘,心咯噔了一声。 窗户开着!九楼!跳下去了!? 他吓得冲到窗边往下看去,与此同时,身后楼梯上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滚了下来,袁来“哎呀”了一声抱头一躲,避开楼梯栏杆正撞到门上,她忍着疼爬起来想夺门而出,没想被人一把拽回怀里,力量对抗间又滚了两圈,直接被制服,压/在/身/下。 “疼!你放开!”她捧着被撞的手臂理直气壮控诉开了,却在看了高访一眼后哑了火,后面自动收声,一直到她被人拉起来,一句话也没敢再说下去。 高访惨白着张脸,拧着眉,冷心冷面地问她,“你跑哪儿去了?” 她伸出手指了下楼梯拐角处的大花瓶。 高访他们家复式设计,楼梯拐角上立着个半人多高的落地大花瓶摆件,敞口的,他刚才心急如火,找了两圈,愣是没发现这么个隐蔽去处。 “藏花瓶里干什么?你怎么想的?”他脸上一丝柔和的线条都没了,眉头越拧越紧,居高位者的冷怒一压下来,整个人都不近人情。 “我就是……想出去,但是你也不给开门,我就,自己想了个办法。”她瞄了高访一眼,隐隐觉得自己好像做了场错事。 “什么办法。”他眸色愈冷,声音也愈发冷了下去。 “就——打开窗子,然后藏起来。楼梯离门近,你进来一看窗子开着,肯定就会到那边去,我就可以趁机跑出去,免得还得……纠缠下去。” 真是好办法。要不是因为太饿血糖太低,又在花瓶里猫了太久一站起来晕得直接从楼梯上滚下来,那还真可以称得上逻辑严密完美无缺。 “你开窗干什么?”高访问她。 她突然有点不敢回答,“就,转移一下你的注意力。”话说到后来几乎都没音了。 好半天没人说话。没人关窗,冷风灌进来,拉着窗帘舞了一曲又一曲,整个房里只能听见风扯着布吹的声音。她伶仃着肩头,说实话,有点冷。 她看着高访,对面的人笼罩在一片升到高处的日光里,表情有点看不真切。她陡然觉得自己好像耳鸣起来,未知是头脑中还是耳蜗中有什么在嗡嗡作响,突然听见他说: “你不是想出去么?门开着,走吧。”他就这么看着她,眼也不眨地说出了这句话。 袁来坐地板上,他对面,听见这话愣了会儿,抿了抿唇,撑着地板勉强站起来,头晕目眩,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她从沙发上拎起自己的衣服,穿上,慢吞吞地拉好拉链,又一步踩实一步地从门里出去,整个楼层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她在电梯前站定,按了一下,电梯慢悠悠地上来,她也便又慢悠悠地下去。 袁来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坐回的车上。 车向阳停着,玻璃被烤的直发烫,她一手扳下挡光板,不行,又从手箱里翻出一墨镜架上,摸起扔在一边的椒盐烧饼咬了一口,温吞吞的,食不知味,但好歹是安抚了一下在体内叫嚣着再不给吃东西就把心肝脾胰肾都内化了的胃。她机械地咀嚼吞咽,又开了一杯早都凉下去的豆浆。 这家餐车卖的豆浆确实还不如开水,她喝了一杯,喝第二杯时往下扎吸管,脑海里不合时宜闯进高访来。她临走时瞥了一眼他的右手,纱布上已经渗出血迹,刚才动作激烈地闹了那么久,开没开线不知道,伤口肯定是裂了。 她硬着头皮往下扎,吸管刺破薄膜的一瞬间,她开门下车,随手把豆浆扔垃圾桶里,开后备箱拿了医药箱,气势汹汹自带千军万马又折回了楼里。 和她走时一模一样,门还开着,连那开着的角度都半样不差的,她又侧身从这刁钻的角度里钻进来,随手关上门。 高访还坐在地板上,手搭膝盖上,姿势都没变,听见声音转头,一路行着注目礼跟着她进来。 袁来进门直奔窗子而去,一手抓窗帘进来,把窗子关了。房里没了冷风,只剩下了温暖的,照得人昏昏欲睡的阳光。 她走到高访面前,站着,戴着墨镜,并且也没打算往下摘。 她这人,大抵是总蹲实验室不怎么见阳光的缘故,高,瘦,且白,今早没穿警/服,简单利落的卫衣牛仔,从高访这个角度看上去,怎么看都是又美又帅。 袁来这么着站了会儿,看人家没有开口的意思,便自己放下药箱,窸窸窣窣又蹲下去,蹲到高访面前,抿着唇,“你手上的纱布不能用了,伸手,换下药。” 高访没那么听话,抬手摘下她脸上那墨镜来,不期然撞进一双泪盈于睫的眼睛里。伪装撤下去,丢人丢到家了,她睫毛一颤,泪珠滚滚而落,失了力般跪在地板上,抬臂抱住他的脖颈: “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吓你。” 她期期艾艾,语夹哭音。高访心都碎了。 他是被吓惨了。意识到窗户开着的瞬间,一想她那宁折不弯的神气,竟真以为她一气跳了下去。 几滴冰冷的泪直穿过衣领流到他心上,高访紧紧抱着她,一遍遍吻着她的长发,由心底而生一声叹息,“都是我的错。” 他亲了下她的唇,停了下,又舔了舔自己的唇,不由问道,“怎么这么咸?眼泪吗?” 他点了下她脸上的泪,尝了下,“不是啊?” 袁来见他这样破涕为笑,坐回地板上,“我刚下去把那两个烧饼吃啦,椒盐味的。” 高访听了哭笑不得,“这么说,我在楼上生气的时候,你下楼吃烧饼去了?” “我太饿了我!”袁来抬手拭泪,“我都低血糖了。” “我也饿,”高访把她抱进怀里,“上一顿就是跟你吃的那碗面。” “那你现在觉得那碗面好吃了吧?”袁来还念念不忘这事儿。 高访吻了下她眉心,想了下,又问,“两个烧饼呢,都吃了?” “嗯。”袁来重重一点头,“我越难过越能吃。” 高访摇了下头,很凄凄然的样子。 “那怎么办?你们家就没什么吃的么?”袁来问他。 “怎么办?”高访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还能怎么办?你把烧饼都吃了,我只好吃你了。” 他笑了,粲然直秒了日光,在令人晕眩的光芒中,他吻了下去。 第18章 复返 高访站屋子中间,陷入了一个奇妙漩涡,惊奇中自问,密闭空间里人怎么就没了?他都快傻了,里外转着圈,猛一眼看见那被风吹得鼓胀的白窗帘,心咯噔了一声。 窗户开着!九楼!跳下去了!? 他吓得冲到窗边往下看去,与此同时,身后楼梯上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滚了下来,袁来“哎呀”了一声抱头一躲,避开楼梯栏杆正撞到门上,她忍着疼爬起来想夺门而出,没想被人一把拽回怀里,力量对抗间又滚了两圈,直接被制服,压/在/身/下。 “疼!你放开!”她捧着被撞的手臂理直气壮控诉开了,却在看了高访一眼后哑了火,后面自动收声,一直到她被人拉起来,一句话也没敢再说下去。 高访惨白着张脸,拧着眉,冷心冷面地问她,“你跑哪儿去了?” 她伸出手指了下楼梯拐角处的大花瓶。 高访他们家复式设计,楼梯拐角上立着个半人多高的落地大花瓶摆件,敞口的,他刚才心急如火,找了两圈,愣是没发现这么个隐蔽去处。 “藏花瓶里干什么?你怎么想的?”他脸上一丝柔和的线条都没了,眉头越拧越紧,居高位者的冷怒一压下来,整个人都不近人情。 “我就是……想出去,但是你也不给开门,我就,自己想了个办法。”她瞄了高访一眼,隐隐觉得自己好像做了场错事。 “什么办法。”他眸色愈冷,声音也愈发冷了下去。 “就——打开窗子,然后藏起来。楼梯离门近,你进来一看窗子开着,肯定就会到那边去,我就可以趁机跑出去,免得还得……纠缠下去。” 真是好办法。要不是因为太饿血糖太低,又在花瓶里猫了太久一站起来晕得直接从楼梯上滚下来,那还真可以称得上逻辑严密完美无缺。 “你开窗干什么?”高访问她。 她突然有点不敢回答,“就,转移一下你的注意力。”话说到后来几乎都没音了。 好半天没人说话。没人关窗,冷风灌进来,拉着窗帘舞了一曲又一曲,整个房里只能听见风扯着布吹的声音。她伶仃着肩头,说实话,有点冷。 她看着高访,对面的人笼罩在一片升到高处的日光里,表情有点看不真切。她陡然觉得自己好像耳鸣起来,未知是头脑中还是耳蜗中有什么在嗡嗡作响,突然听见他说: “你不是想出去么?门开着,走吧。”他就这么看着她,眼也不眨地说出了这句话。 袁来坐地板上,他对面,听见这话愣了会儿,抿了抿唇,撑着地板勉强站起来,头晕目眩,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她从沙发上拎起自己的衣服,穿上,慢吞吞地拉好拉链,又一步踩实一步地从门里出去,整个楼层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她在电梯前站定,按了一下,电梯慢悠悠地上来,她也便又慢悠悠地下去。 袁来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坐回的车上。 车向阳停着,玻璃被烤的直发烫,她一手扳下挡光板,不行,又从手箱里翻出一墨镜架上,摸起扔在一边的椒盐烧饼咬了一口,温吞吞的,食不知味,但好歹是安抚了一下在体内叫嚣着再不给吃东西就把心肝脾胰肾都内化了的胃。她机械地咀嚼吞咽,又开了一杯早都凉下去的豆浆。 这家餐车卖的豆浆确实还不如开水,她喝了一杯,喝第二杯时往下扎吸管,脑海里不合时宜闯进高访来。她临走时瞥了一眼他的右手,纱布上已经渗出血迹,刚才动作激烈地闹了那么久,开没开线不知道,伤口肯定是裂了。 她硬着头皮往下扎,吸管刺破薄膜的一瞬间,她开门下车,随手把豆浆扔垃圾桶里,开后备箱拿了医药箱,气势汹汹自带千军万马又折回了楼里。 和她走时一模一样,门还开着,连那开着的角度都半样不差的,她又侧身从这刁钻的角度里钻进来,随手关上门。 高访还坐在地板上,手搭膝盖上,姿势都没变,听见声音转头,一路行着注目礼跟着她进来。 袁来进门直奔窗子而去,一手抓窗帘进来,把窗子关了。房里没了冷风,只剩下了温暖的,照得人昏昏欲睡的阳光。 她走到高访面前,站着,戴着墨镜,并且也没打算往下摘。 她这人,大抵是总蹲实验室不怎么见阳光的缘故,高,瘦,且白,今早没穿警/服,简单利落的卫衣牛仔,从高访这个角度看上去,怎么看都是又美又帅。 袁来这么着站了会儿,看人家没有开口的意思,便自己放下药箱,窸窸窣窣又蹲下去,蹲到高访面前,抿着唇,“你手上的纱布不能用了,伸手,换下药。” 高访没那么听话,抬手摘下她脸上那墨镜来,不期然撞进一双泪盈于睫的眼睛里。伪装撤下去,丢人丢到家了,她睫毛一颤,泪珠滚滚而落,失了力般跪在地板上,抬臂抱住他的脖颈: “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吓你。” 她期期艾艾,语夹哭音。高访心都碎了。 他是被吓惨了。意识到窗户开着的瞬间,一想她那宁折不弯的神气,竟真以为她一气跳了下去。 几滴冰冷的泪直穿过衣领流到他心上,高访紧紧抱着她,一遍遍吻着她的长发,由心底而生一声叹息,“都是我的错。” 他亲了下她的唇,停了下,又舔了舔自己的唇,不由问道,“怎么这么咸?眼泪吗?” 他点了下她脸上的泪,尝了下,“不是啊?” 袁来见他这样破涕为笑,坐回地板上,“我刚下去把那两个烧饼吃啦,椒盐味的。” 高访听了哭笑不得,“这么说,我在楼上生气的时候,你下楼吃烧饼去了?” “我太饿了我!”袁来抬手拭泪,“我都低血糖了。” “我也饿,”高访把她抱进怀里,“上一顿就是跟你吃的那碗面。” “那你现在觉得那碗面好吃了吧?”袁来还念念不忘这事儿。 高访吻了下她眉心,想了下,又问,“两个烧饼呢,都吃了?” “嗯。”袁来重重一点头,“我越难过越能吃。” 高访摇了下头,很凄凄然的样子。 “那怎么办?你们家就没什么吃的么?”袁来问他。 “怎么办?”高访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还能怎么办?你把烧饼都吃了,我只好吃你了。” 他笑了,粲然直秒了日光,在令人晕眩的光芒中,他吻了下去。 第19章 渐浓 Elizabeth’s的规矩向来是禁止外带,但自从不久前惨受近旁画廊事故波及重新装修又重新营业后,一周之中总有几天晚上,餐厅新投资人会亲自过来,选好餐点,用特制餐盒装好,再人肉快递送到警/察/局。 钱经理自然是全程陪同的,新投资人面面俱到,技术入股,资金支持,重新营业后生意更胜从前,哪有不懂得变通的道理。 春日已至,天气渐暖,空气中有桃李芬芳,高访心疼他们家小法医一值班就受苦受难的胃,不辞辛苦包揽下送餐这一工作来。 自从摸清了高访过来的频率,这些人恨不得天天让袁来加班,连带着刑/警/队周正,最近的伙食水准都大大提高。胃口养刁了,警/局食堂那些个饭菜根本就入不得眼,风平浪静时天天望眼欲穿等高访。 这天鉴定科刘主任来车上蹭饭,大吃特吃着罐焖牛肉眉飞色舞地给高访讲那些个耸人听闻的案件,高访听得正入神,正讲到连环杀手在房车上切割尸体密封装袋的要紧关头,车门刷地给人拉开,两人齐刷刷吓了一跳,心脏都吓掉地上了,扭头一看,袁来站车门口,一脸焦急,“师父,董局找你,手机怎么还打不通呢?” 刘主任特惋惜地一摇头,“刚说到精彩地界呢。“他餐盒一扣下了车,还转头嘱咐,“行吧,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明天继续啊!”他又捡了两盒小点心顺走,这才让袁来上了车。 “累了?”高访一手接过她,关上车门。 袁来有气无力“嗯”了一声直接趴到他身上,趴了半天,这才抬起脸来,开始卖惨,“我今晚得出一解剖报告,还得写检讨,眼看是要通宵了,要不然你别等了,还是先回吧。” “上次报告不是写挺快的?”高访看了眼时间,“才七点多,怎么就得通宵了?” “还得写检讨啊……” “什么检讨?” 袁来这么着看了高访会儿,眉头一皱,突然理直气壮道,“说来说去,这件事都怪你!” “我听听怎么扯上我的?”高访好整以暇,拿了个柠檬挞给她。 “你看啊,第一次见面,我问你直接散还是走流程,是不是你使出一招苦肉计,非得拖着我走了个流程?”她循循善诱,胡闹之余还不忘了吃,就着高访的手,愤愤不平咬了口小蛋挞。 高访认真回想了下,推了下眼镜点头道,“没错,是我。” “问题这不就来了么,你要不走流程,我就不会被我们局/长抓住了;没被抓,我也就不用被当做反面教材全局通/报/批评还得写检讨了。综上所述,你是共犯,咱们俩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高访笑道,“行,这我还真是脱不了干系,你给定个责吧?” “这样的,”小法医喜滋滋坐起来道,“我写一三五,你写二四六。上个月我已经交上去了,这回到你啦,咱们俩一人一个月,你看怎么样?” “我看——”高访作势想了会儿,“还不错,挺公平的。” “那你答应啦?” 高总高冷一点头,意思是我首肯了。 袁来兴致勃勃,又是给他介绍基本要求,又是给他普及写法的,完事儿还怕他有畏难情绪,安慰道,“没事,第一次写嘛,尽力而为就行了。” 她其实也就跟他闹着玩的,主要是怕他一个人等得无聊。她手上还有个报告刑/警/队着急要,今晚必须出,又不忍心他在外面干等,这才出来安定军心。 出来前跑得急,差点迎面撞上来鉴定科找人的董局,又被大领导点名要了回检讨书,于是灵机一动,拿这个来逗逗他。 她是无心插柳,争分夺秒回办公室敲完报告又再回到车上时,面对着人家推给她的一屏文字,直接傻了眼。 袁来捧着笔电,过了一遍,又不信邪地从头看了一遍,边看边问: “这是你写的?” 高访点头。 “不会是在网上找的吧?” “啧,”高访就受不了这个,他老早就发现了,他的英明或许传遍了全世界,但就偏偏留下了他女朋友这么个死角。别人无不是费尽心机搭关系求他帮忙,一到她这儿他却成了四肢健全的三级残废,在她的眼里,他不止可能连车都不会开,还有极大的概率不会用洗衣机,不会切水果,甚至连早餐开火煮个燕麦粥的技能都存疑。这不,手刚好了个大概,他就忙不迭遣了助理小张,自己开车过来刷了一波技能。 果然,紧接着就听见她又发挥起了自己丰富的想象力,“你刚是不是找了个枪手啊?” “你能不能想我点好呢?”高访试着平心静气跟她讲道理。 “那你怎么写得这么快?” “交代情由,反思教训,展望未来。现成的套路,剩下无关痛痒说两句,有什么难的?” “可我上次写三天呢!”袁来转头望他,可怜巴巴。 “三天?”高访听了摇头轻声一笑,手上绕了一缕她的长发把玩,“怎么?你是自己斩竹烧火又现造了回纸才往上写么?” “你——”小法医被一直战略性隐藏实力的大神级选手抢白了一通,一时还真就想不出什么掷地有声的反击来。 “我怎么?”高访后续攻势跟上,心说让她一直看不起人,今晚必须好好正正她这不良之风。 没想人家对手更强大,根本不按套路出牌。 “你怎么这么优秀啊你!”袁来推开电脑,双手捧起他的脸,重重亲了一口。 “优秀这么多年了,你才发现?”高访被这一下亲得心花怒放,完全忘了坚守阵地,有点飘飘然了。 “那谁知道你这么多年都优秀给谁看去了?”小法医态度陡然一转,借力打力,“谁知道除了那位林小姐,还有没有张小姐李小姐什么的排队等着你呢?” “哎我天呐。” 高访不敢相信她竟然又提起了这一茬儿,他一听到“林小姐”这三字就瑟瑟发抖,他真是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件事前因后果跟她解释清楚,谁想这幸福日子没过上两天,又旧事重提。 “这事不早都翻篇了么?”有人的气势明显弱了下去。 “那是你擅自翻篇,经过我同意了么?我记性可好了,到现在我还记得少给了我两朵小红花的小学老师。让我从脑海里抹去一个人,那可真是太难了,除非——”她故意拉长了声音,有意无意地拿眼睛瞟他。 “除非什么?” 话还没出口,袁来也深觉自己是太得寸进尺了,绷不住了,整个人都扑进他怀里,缠磨了会儿,又从他外套里冒出头来,小声说,“除非你把一三五也承包了吧?” “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高访对她花样百出的套路真是防不胜防。 谁想她听了这句,脸上的笑意含蓄了下去,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嗯。袁来在这儿等着你。” 车窗开着,凉风送进花香,高访明明知道,每当她看着他,他就会陷得更深,可现在他却连掩饰都不屑得要了,只问她,“你怎么报答我?” 袁来装模作样思考了会儿,一笑笑得人心都化了,“我这一天到晚穷的,准不准我以身相许?” “准了。”高访在她唇上印圆一吻,“盖章生效,跟我回家。” 第20章 波浪生 世界的运转也遵循能量守恒,这意味着,如果你在某一维度太过顺利,另一维度上必然会有人冒出来给你添点堵。 SIG让人给告了,诉讼对象是业界毒瘤Zox。 Zox是一个神奇的公司,身在高科技行业,团队里律师却比研发人员还多,为什么呢,因为Zox的半壁江山都是靠打官司打出来的。 一言以蔽之,Zox的商业模式就是卖芯片,进行专利授权,之后再收取高额授权费用。技术在手,有人乖乖就范,自然也有人不服,Zox的应对之道也很简单粗暴,好,你不是不服吗,法庭见,我们就打官司打到你乖乖掏钱为止。 Zox深谙此道已久,但打铁还需自身硬,不吹不黑,Zox行业领先,研发能力超强,专利数量傲视群雄,做起缺德事来自然更有底气。此次盯上SIG也绝非偶然,而是SIG先动了Zox的蛋糕。 SIG作为行业新贵,前几年确实绕不开Zox,而Zox收取专利费的模式非常霸道,当其他技术性供应商直接一口价要个专利费时,只有它是按照对方的定价/政/策抽比。 这样下去谁吃得消? SIG年年付给Zox的技术专利费用性质基本等同于交/税,而且一年年水涨船高,近来羽翼渐丰之后,自然要断了这柄高悬于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酝酿已久,动起来快准狠,在技术部忍辱负重终于开发出了替代性芯片之后,嘉树立刻下手挖了Zox的高管。 此举触怒了Zox。其时Zox正逢多事之秋,公司前后任管理层不和的传闻也屡见报端,转嫁矛盾也罢,捍卫领地也好,总之,SIG转眼就收到了对方的律师函,Zox狮子大开口,称SIG科技拖欠其17亿人民币的专利费用,SIG也不好相与,反手就对Zox提起了诉讼,以Zox收取的专利费涉嫌违法为名,要求其退还10亿元的专利费用。 高访手中现在拿的,就是Zox的律师函。 “怎么看?”嘉树坐办公桌后面,当先问开了。 “怎么看?接招吧。”卢深一副来者不拒的架势,“被压榨这么多年,脸皮都撕破了,况且我们研发出的Supli性能跑平他们的Snap,我有信心做好后续优化。” “后续优化需要时间,非一朝一夕之功,况且现在的问题不仅是我们自用。如何推行SIG的标准,取代Zox成为基带芯片提供商,这才是重中之重。”嘉树表态。 “我同意嘉树的看法,现在时机还不成熟。”久久没发言的高访晃了下手中的律师函,“Zox此举无非两点,一是威慑,迫使我们重新回到谈判桌上来;二是探听虚实,他们应该确实知道Supli,但也只是风闻。”他说着说着便又陷入了思绪里,好半天方又开口,“下午谈判时观望一下,先看看Zox的动向。” “他们这次还找了外部律师团。”嘉树提了一句。 高访低头看了眼书函上的钢印,摇头笑道,“Zox这回可真下本钱了,他们自己的律师团队本身就不弱,诉讼与反诉讼,授权许可谈判,个个都身经百战过来的,这回还把金杜拉上了。” “金杜?”卢深问道,“金杜律师事务所?” 高访一点头。 “法务组有的忙了。”嘉树感叹一句,“我听齐律师说了,Zox此次找的戴安,可是个人物。如果说金杜是律所里的No.1,戴安就是金杜的No.1。” “再优秀的律师也只是代言人,立住了Supli,Zox不过是明日黄花。”高访扣指一敲桌沿,“卢深,看你的本事了。” *** 金杜律师事务所。 袁来一身休闲装扮无所事事坐在等候室的沙发上,手机都快刷没电了,只好从架子上拿了本杂志打发时间。 这种专业性杂志催眠效果极佳,她正看得昏昏欲睡,一阵高跟鞋响,身着灰蓝正装的助理走了过来,柔声道,“袁袁,戴律师可以见你了。” “哦,好。”她应了一声,放回杂志,起身跟着向里间的办公室走去。 宽敞明亮的独立办公室,助理阿金帮她开了门就下去了,她进来,径直走到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好。桌后的人穿着象牙白西装,正戴着粗框眼镜看文件,查看了她一眼,便又低下头去。 “忙着呢?”袁来自己干巴巴地打破沉默,等了会儿,又说,“看你这儿事情怪多的,要不然我先回去呢?” 对方没回答,只“刷”地翻了页文件。 袁来一看这阵势不对,想了下,又问,“你生气啦?” “你做什么惹我生气的事了么?” 桌后的人抬起头来,往椅子上一靠。她脸部线条硬朗,冷棕色短发,戴着一圈黑珍珠颈链,岁月刀刀无情雕刻而过,皱纹已然侵蚀了这张脸,留下痕迹的同时却也沉淀出非凡魅力,眼神,举止,甚至嘴角的笑纹……这些无不是她的底气。她往哪里一坐,哪里就是王座。 “呃——”袁来头脑中剧烈风暴过境,然后镇定一摇头,“没有啊。” “那我就没生气。”她掠了袁来一眼,袁来立刻觉得自己像照了X光一样展露无疑。 年纪浅,到底先扛不住,挺了两秒,眼珠一转,立刻跑过去趴人腿上撒起娇来,“妈,您能别一回来就审我成么?这不是您一召见我就立刻前来请安了吗!” “我问你,我走之前你答应我什么了?”戴安问她。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多加衣服,少管闲事。”袁来摇头晃脑,说单口相声似的想蒙混过关。 “还有呢?” “没有啦。”袁来蹲她脚边,两手一摊,可无辜了。 “你这装傻的本事都跟谁学的?”戴安长指捻起她一边脸颊上的肉,恨得牙痒痒,“还真是好好吃饭了,胖得掐都掐不起来。” “疼疼疼疼疼!”袁来又蹲又站最后干脆扑通一声跪地上,跟着对方手上的劲道来回晃以减轻疼痛,“我听话还错了我!你也太不讲道理了!” “还敢跟我讲道理?道理都是我发明的!” “打人不打脸!妈,你这样太伤我自尊心了!” “就你还自尊心呢?信誓旦旦说出的话转眼就忘,视契约精神为无物,护自己倒是护得挺周全,我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你不是教我要懂得变通么?”有的人就是明知死期将近,却还是要负隅顽抗。 “变通到你亲妈身上来了?上回让人给告了也没见你这么会变通啊!窝里横,自来娇,瞎冲动,就你的正义感无处安放必须及时宣泄?你是十七八岁的小孩子么?做事之前不过脑子么?” “那你上回不是都骂过我一遍了……”袁来垂眸小声抗议了一句。 “你长记性了么?记吃不记打,你身上这毛病怎么就层出不穷?我怎么就消灭不完了?”戴安已经气到失去了那份优雅镇定。 “消灭完了干嘛?我要一个完美无缺的自己有什么用?”袁来一直被这么数落也坐不住了,开始张嘴宣扬她那套歪理邪说。 “你不许说话了。从现在开始,我怎么说你怎么做。我帮你回忆一下,你惹上了寰亚的官司,我摆平了,作为交换,你答应和我筛出的人相亲,五场。可我去美国的这一个月,你一次都没去过————” “我工作忙!” “行了,你现在在我这儿可信度是零,你背信弃义在先,我给你个补救的机会。从明天开始,每天晚上把我安排的人见了,好说好商量,这件事就还能过去,要不然,你后果自负。” “你又来了!”袁来一听到这儿就满腹委屈,哭音都调出来了,“别人的家长也没都像你这样!干什么都得来个等价交换。” “别人的孩子也没都像你这样!乍一看倒是挺乖的,背地里惹是生非,还死不悔改!” “你——” “我不是你亲妈是吧?”戴安对她这一哭二闹的套路已经门清了,“相信我,我比你还怀疑你不是我亲生的,所以已经做过亲缘鉴定了,科学是不会骗人的,我们俩都得认命。” “花那冤枉钱干嘛?找我呀,现成的实验室。”袁来永远都能绝地逢生,云淡风轻把人气个半死。 戴安深深地叹了口气,“我有时候真想把你拆了看看,看你到底是哪根筋搭得有异于常人,我怎么就没能提早发现,给你矫正过来。” “妈,你这么说我可太伤心了。”袁来放低了声音,一副挺黯然神伤的样子,“你干嘛老挑剔我,我觉得我挺好的呀。” “你哪来的这种幻觉?” “你再这样我就哭哦。” 戴安一看表,“行,给你一分钟,哭我看看。” 袁来不说话了,低眉敛目开始酝酿感情。 “三十秒。”戴安冷冰冰一倒计时,端起瓷杯来抿了口咖啡。 袁来用手给眼睛扇着风,可是却一点成效都没有,眼眶红都没红。 “到了。” “再给我三十秒,快了快了!”袁来本还想争取时间再挣扎一下,抬头一看戴安端着杯子,便转了念说,“给口水喝呗,怪渴的。” 戴安把杯子给她,她喝了一口,又嫌弃道,“呃,太苦了,还你吧。”她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小心翼翼地说,“既然您训话完毕了,我是不是可以告退啦?” 袁来正满心热望等待着回答,忽然有人敲门,她在办公桌里侧跪着,来人看不见她,便直接汇报起了工作。 只听来人汇报道,“戴律师,已经跟Zox确认好,下午和SIG开会时间提前到两点,邓总来电,邀您过去再碰一下细节。” “好。我知道了。”戴安收放自如,瞬间又冷静自持了起来。 助理关上门出去,戴安站起身来,拿了个公文包,将手边的文件装进去,看了还在地板上傻坐着的袁来一眼,“我要出去开会了,你自己回去面壁思过,晚上回来和外婆吃饭。” “妈!等一下等一下,”袁来直接抱上了戴安的大腿,抬头问她,“刚才说的SIG,是SIG科技吗?” 戴安懒得搭理她,敷衍了事地点了下头。 “你在跟SIG打官司啊?” “你操什么闲心?捋顺你自己的事。” “我也想去,能不能带我去看看?”袁来格外小心地,尽量把语气放得自然。 “看什么?”戴安忽觉事情有些蹊跷,停下动作问她。 “就,长长见识呗。”袁来心跳如鼓,竭力往回圆,“我听人说,这家公司还挺出名的……” 戴安放下公文包,审视她半晌,又转过身去,随口吩咐道,“去门外找阿金要套正装,就你这身打扮,连人家大楼都进不去。” 第21章 谈判 “SIG,多年以来一直是Zox最优秀的战略合作伙伴,今日之局面,也无非在商言商,无奈之举,但大家今天既然都坐到了这里,这说明,双方还有共同的利益,有共同的利益在,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鄙人的意见是,冲突和矛盾永远无法消除,却也不能因噎废食,如何在风暴中起舞,需要勇气,需要智慧,需要创造,我相信,在座的各位,恰恰就是拥有这些品质的人。严总,你说是不是?” Zox新任掌门人邓衍,用一种跟你打官司反而比跟你签合同更亲切的口吻,起身立于桌前,侃侃而谈,除了发言时间短点,架势跟年会上发表年度感言差不了多少。 下午两点,SIG会议室,双方各坐一边,分庭抗礼。 “邓总所言极是。”嘉树听罢赞同道,“抢占5G商用先机,是Zox和SIG共同愿景所在。当今市场瞬息万变,友商遍地,群狼环伺,各个虎视眈眈等着食前人骸骨,我们要是耽于眼前蜗角小利,自断长城,那不过徒增他人口中笑谈罢了。” 看,这就是领导的艺术。避重就轻是基本功,取而代之的要讲合作,谈发展,描绘蓝图,谱写愿景,对再不解决就分分钟刀兵相见的分歧简而化之,甚至压根就像没这回事儿。为什么呢?因为他们早就重金聘请了专业人士来干这一系列缺德事呀。 “邓总,贵司提交法院的,长达一百三十四页的答辩状,副本已送达我方,请允许我提几个问题。”SIG法务组组长齐致率先发难。 邓衍信手一挥,意思是你随便问。 “Zox搭建了专利交叉许可平台,在与下游合作企业进行交叉授权时,是否附加了反授权条款?” “打住。”坐在邓衍身边的戴安当即开口截断,单手一扣桌上摊放的眼镜,开口便是针一样的冷锐锋利,“齐律师,你的提问是基于双方正在进行中的专利纠纷,我允许你发问,与且仅与该场诉讼直接相关,你现在可以重新开始。” “Zox与SIG合作期间,一直拒绝提供专利清单,这是因为Zox将标准必要专利和非标准必要专利搭售,是吗?”一击不成,齐致又换了个切入点。 “诱导式提问。我的委托人拒绝回答这个问题。”戴安头都没抬,埋头在手中资料上记录。 “Zox在WCDMA、LTE等标准中的专利份额已下降,但却依然延续CDMA的标准进行收费,对此您如何解释?” “定价策略涉及Zox内部商业机密。我的委托人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齐致问到现在,也终于懂了,为什么邓衍如此大度来者不拒,又如此勇气可嘉敢于带着个律师就单刀赴会,那是因为这位律师一人就抵得上千军万马。 “Zox如此的防御性沟通策略,怕是难以让双方在本次谈判中取得建树。”齐致将了一军。 “那么我认为,要取得建树,您方应该提些更有建设性的问题。”戴安面色变都未变上一分。 “邓总,这样,我们换个思路。”高访听到这里,笑着开口了。 谈判进行到这个节点,邓衍依然稳扮笑面虎,嘉树自然不好下场,卢深二傻子一根筋肩上又担着Supli,事先就约定好全程禁言,如此情势下,内/政/外/交一手抓的高访,自然得当仁不让地上场了。 “有知识产权的公司应该享受专利红利,而专利缺失的公司也必须为自己的短板买单,基本道理,无可厚非。”高访语气平和,就这么着以一种完全认同对方的口吻开始了,“科技行业绕不开Zox,不信邪自以为绕开的,不是转行做代加工就是凉透了。Zox硬实力出众,手握13万项专利,专利池无数,在与上下游产业议价上更有话语权,这是高投入高产出的技术盈利模式,行业里跟风痛斥批判的不过是些眼红于此的跳梁小丑,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邓衍鼓掌,他原本仰靠着座椅坐着,听到这里忍不住坐直身体,大笑道,“高总是个明白人。一眼就能看透事物本质的人,和花一辈子也看不透事物本质的人,注定是不同的命运。鄙人不是没有容人之量,刚才我也说过,一切都可以谈,双方律师在场,SIG要是愿意,我们现在就可以着手拟和解协议,Zox将在全球范围内,撤销对SIG的指控。” “邓总雅怀,SIG荣幸之至。”高访说到这里还是微笑着的,可再一开口调子却突然就凉了下去,正色道,“那么现在,就剩下一个问题了。” “还有什么问题?”邓衍奇道。 “也就您过来之前,下午一点钟左右,我们接到了/发/改/委/的电话——”高访看着邓衍,缓缓地说,“他们对我们现在进行的诉讼非常感兴趣,和SIG定下了约谈时间,想重点谈一谈,科技行业/反/垄/断的问题。”他在“反/垄/断/”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打蛇打七寸,一击必杀,高访不动声色地,看着邓衍竭力演出一副镇定自若的面孔来。 “哦?那么SIG如何回应呢?”邓衍问。 “这当然要与邓总商量之后再做决定,”嘉树与高访交换了下眼神,适时摆出了高姿态,“虽然Zox与SIG诉讼反诉讼官司胶着,但并肩奋斗这么多年,总不能旦夕之间就忘了战友情谊。” “说到情谊,我想起来了,Zox和SIG是有互惠条款在的。邓总,针对这个互惠条款,我有几点要和您探讨。您看,Zox起诉SIG,互惠条款失效,”高访说到这里,忽然问了齐致一句,“齐组长,有这么条约定吧?” “是。”齐致答道,“双方约定,作为专利折扣优惠的交换,发生诉讼情况是终止条件之一。” “没了互惠条款约束,SIG就很难办了。您也明白,在国内市场,“看不见的手”固然发挥着不可代替的资源配置作用,但“看得见的手”有时才是一举定乾坤的关键。国/家/商/业/部/门约谈,SIG别无选择,只能被动配合,所以您看,我们应该“被动”到什么程度比较好?”高访一挑眉。 “我的委托人不能回答这个问题。”戴安及时介入,因为她再不介入,邓衍但凡开口说上一句都会授人以柄。 “没关系,法律上的风险确实需要规避,我理解,所以我大致想了几个预案,您权且一听,做个参考。方案一,和盘托出,/发/改/委/问话,不好粉饰太过。据我所知,Zox适用反授权条款的公司不只SIG一家,可以预见,/发/改/委/也不会只找SIG一家公司采证,这是行业共性问题。我刚才也说过,科技行业绕不开Zox,下游厂商交给Zox的专利使用费还有一个更简单易懂的名称,不知您是否有所耳闻?叫Zox税。我个人认为,/反/垄/断/委/员/会/对这个词一定非常感兴趣。” 善游者溺,善骑者堕,有能耐的,从来都死在能耐上。邓衍从前听来颇具抬举意味的Zox税,如今则成了他最大的破绽,而高访并没有放过他的意思,还在继续。 “方案二,同舟共济,Zox和SIG是命运的共同体,唇亡齿寒,况且新技术标准下,Zox是SIG的最优解。论技术成熟度,Zox一枝独秀,Nvda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他们的芯片我们也有产品采用,但售出之后出现很多稳定性问题,出货量也不可与内置Snap芯片的产品同日而语。虽然Nvda最近和SIG也有接洽,表示其产品正在不断改进中,希望寻求合作,但邓总清楚,Nvda近年来尾大不掉,因其专注PC业务,想在移动领域有所作为没那么简单。根据Zox公布的18年年报来看,专利授权业务***ox税前利润的64%,如果发改委介入其中,随着调查的深入,此种商业模式一旦失灵,对Zox的影响不可估量,并且可以预见到,墙倒众人推,其他下游厂商一定会跟进,纷纷要求以较低费率授权。当然,SIG不能做此等断人钱路的事,和气生财,更何况Zox还是曾经的合作伙伴。” 高访看着邓衍阴晴不定的脸,放缓了语气,继续说道,“所以我认为,专利纠纷,不过一城一池之虞,如何应对好这个/反/垄/断/调查,才是全局性问题,而这个问题,更需要勇气,需要智慧,需要创造。邓总……对不起我忘了,您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他转向邓衍身旁的戴安,笑问,“戴律师,您看我这个问题怎么样?是不是一个,有建设性的提问?” 戴安上了年纪,是花眼,看文件要戴着眼镜,看人则要摘下来。她听罢放下手中文件,唇边一丝淡漠的笑,“当然。非常好。”语气冷然,毫无温度可言。 高访情绪管理一流,纵然谈判桌上如此压倒对方,表面上却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他手中掐着支笔,转开头去无意瞥了眼门口,那里坐着几个对方随行的秘书和助理。他目光被其中一人吸引,那人穿着件黑色双排扣西装,高盘发,低着头,在手中文件上描画着什么东西,他越看越熟悉,眼热心跳之际,对方抬起头来,见他望着她,便冲他盈盈一笑。 他手中笔“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第22章 霹雳 高访以秒计挨完了谈判的后半场,全程强装镇定,坐立不安,频繁转头,想看又不敢大大方方看地左右为难,脑中过了八百万种可能想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大胆假设又逐一否定,自己都被自己的臆想吓到了,整个人在虚无世界里越陷越深,煎熬得快虚脱了。 他如此反常的状态引起了身旁卢深的注意,卢深见他面色不佳,凑过来低声问了一句,“胃疼?” 高访摆摆手,示意他先别说话。 好不容易挨到了本场谈判尾声,如今引入了/反/垄/断/这么个不定时/炸/弹/,Zox一方自然要再多费思量,场面话开始,场面话结束,嘉树亲自送邓衍和戴安出去,随行的秘书和助理跟在队伍最后面,高访越走越慢,最后终于如愿以偿离目标人物越来越近,找准时机,看好了一个空着的小会议室,下手直接把人推了进去,反手关门,迫不及待问开了: “你怎么来了!”高总激动得都破音了。 “Surprise!”有人还不知愁,被推到桌上还不好好坐着受审,偏要蹦哒下来给了个大大的拥抱,末了还直接在他侧脸上亲了一口,“亲爱的你太棒了!你刚才你特别帅你知道吗?我坐那儿听得都想给你鼓掌啦!看!我还给你画了张画儿——”她献宝似的展开那个文件夹,果然见最上面的一张A4纸上,寥寥几笔,勾勒了个侧面半身像出来,正是他手中拿笔的那个动作。如果以专业眼光看,当然称不上什么大作,但她非常巧妙地抓住了他那一刻的神韵,乍一看去,场景重现一般,似乎那画中的人下一秒就会转过头来,遥遥向你望上一眼。 高访拿着低头看了半晌,浑身上下过了电般酥酥麻麻,他晃了晃头想让自己清醒点,将文件夹推远放到一边,“你少故技重施转移话题,快回答问题,你到这儿干什么来了?” “那我想你了还不能来看看你呀?”袁来可没被他吓着,“谁让我好不容易放一天假你还没时间?难道——”她拉长了调子,刚要说话就被高访打断。 “不许再提林之俐。” 袁来那样子别提多无辜了,“我可连个首字母都没说,是你自己说的!诶,你老惦记着人家干嘛?这是怎么回事呀你说?我可好奇了。” 她好什么奇,都是让她给吓出来的。高访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杯弓蛇影,条件反射了已经,始作俑者却在这儿充上正人君子了,还秀起优越感倒打一耙。 可高访现在没工夫跟她计较这个,十分严肃地问她,“你跑这来干什么?怎么进来的?赶快,一五一十给我交代清楚。” “怎么啦?那么凶干什么?”袁来仰头看着他,一转念似乎忽然想通了什么,轻轻笑了起来,“我知道了,你脑补的什么这么紧张?” “你知道什么了?”被人一眼看透了心思去,高访有点恼。 “我什么都知道了。”袁来不慌不忙的,“这要是我,要是在跟对家开的谈判会上突然见到了自己女朋友,我会这么想。猜测一,商业间谍,接近我,爱上我,都是别有用心的安排,真正的目的是刺探情报,今天出现是为了乱我军心。” 虽然之前也听说过有现世报这么个东西,但万万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他片刻之前怎么对付邓衍,人家现在就怎么对付他。 “猜测二,现代版罗密欧与朱丽叶——” “你有完没完?”高访终于听不下去了。 “我没完没了。”她偏要顶风作案,“你接着听呀!你看我说得好不好,我这都现跟你学的呢!” 这要是不赶紧下手教育教育以后还不得上天?高访当即把她抱起来丢桌子上,欺身压了上去,袁来奋起反抗,但算有遗策,忘记自己今儿破天荒穿了件一步裙,走路都费劲儿,更别提武力斗/争了,没过上几个回合就被人制服在身下,动弹不得。 “怎么就治不了你了?”高访压着她的肩膀,人在他身下还乱动,他喘口气都煎熬。 “你胜之不武!”袁来贼心不死,一面义正辞严为自己增加弱者优势,一面还试图用膝盖顶住他的腰。 “啧,别乱动!” “凭什么呀?你暴力镇/压还不许我武/装反抗了?” 还凭什么,高访真想就地弄死她算了,一手按平她膝盖,这才发现她竟然光着腿,摸上去有点凉,骨肉匀称,增之一分或减之一分,都不能达到此时此刻停留在他掌中的手感。 他手无意识地向上摸去,吓得袁来赶紧捉住。 高访看回她,看她平躺在桌上,衣襟散乱,眼神明亮又畏惧,长发将散未散压在身下,面色染上令人迷醉的桃红。 “还闹不闹了?”他很平静地问她。 都没敢发声,袁来直接连连摇头。 高访这么着又看了她会儿,抽出手,起身退回一把椅子上坐好,他攥住椅子扶手,竭力拉平声音,“起来。衣服穿好。” 他看着她坐起来,不熟练地踩着高跟鞋摇摇晃晃站稳,又转过身,背对着他扣好衬衫扣子,把衬衫下摆掖回窄裙里,整理好头发,这才转过身来,靠着桌子站着。 “过来。”高访伸手接她。 她犹豫了下,还是握住他的手,被人拉着坐在腿上。 “说吧。” “今天我妈叫我训话,我听见他们要过来SIG开会,就想跟着过来看看你。” 高访理解了下这句话,但是没理解好。 “你妈妈是?” “戴安。” “哈。”高访笑,“骗我的。” “好端端的骗你干嘛?”袁来有点无奈。 她确实爱玩爱闹,但也确实从不骗人说谎。他努力想从她脸上找出什么破绽来,希望她下一秒就甜甜笑开,嘲笑他一下,贬损他几句,说上些“逗你玩的”“说什么你都信”这样的话。 但是她没有,她就这么坦坦荡荡地任他看着。 高访足足瞪了她一分钟。 “亲妈么?”他转而寄希望于此。 第24章 冲突 鱼翅灌汤饺,川穹鱼头,杏汁炖官燕,炒蟹,各式点心,巧手小菜,时令拼盘,就四个人吃,却满满当当布了一桌子。 晚上六点,老宅饭厅,袁来面无表情盯着满桌子菜,一声不吭,双手交叠放在桌下,又静又乖地听着对面的戴安和她身边的年轻男人讨论问题。两人所说的各种法律专业问题,单拆开每个字袁来都能听懂,而且都认识,但组合到一起,就扭曲交织而成了一个外人莫入的次元壁,她区区一个基层小法医,可打不破这城墙厚的屏障。 衣袋里手机震动了一下,她瞄了一眼相谈甚欢的两人,偷偷把手机拿出来攥手里,假装无意间低头瞄了一眼。 “要不要” 高访发来的,惜字如金,连个标点符号都没有,就这么三个字。 袁来看得云里雾里,手机又震动一声,一张图片适时进来,她侧过身去轻咳了下,顺势点开图片。第一眼落上去还以为是工艺品之类的,仔细瞧才发现是小点心,圆圆的细瓷盘上大概是用巧克力酱勾勒了枝叶出来,几块花朵形状的点心挂在枝头,粉黄各异,栩栩如生,未知何人巧手制得,连花瓣相叠,花蕊初开的形态都一一复现。 袁来随手发过去一个连连点头的卡通表情。表情里的生物头戴粉色发卡,脖子上绕着浅蓝色小头巾,豆子眼,红脸蛋,胖嘟嘟的,点头的时候红脸蛋跟着上下来回晃。袁来一直觉得这个系列的表情特别萌,所以老爱用。 结果高访一条信息丢过来: “哪来这么多老鼠” 就这一句话,袁来理解了半天。 “人家那是兔子!”情绪太激动,双手刷刷打字又强调了一遍,“兔子啊!!” “?”这回标点符号终于独挑大梁了。 袁来就又挑了个能清晰表明它生物属性的表情发了过去,“你好好看看人家脑袋上顶着的耳朵再发言好吗!” 过了会儿,手机在手心里跳动一下。 “我一直以为它戴的帽子” 帽子……袁来既有世界观稀里哗啦碎一地,盯着手机屏幕上那小兔子看了会儿,越看越觉得,呃,要是真把发卡和耳朵理解成帽子的话,那还真的有点像老鼠…… “几点结束 我过去接你”又进来一条。 “不回去 留这儿睡了今晚。”她这么回。 好半天也再没消息进来,她专心致志垂首盯桌下的时间确实是长得有些可疑,坐对面的戴安看不下去了。 “袁袁,没礼貌,肖教授问你话呢!”对面的戴安脸上虽然依旧挂着笑,却不怒自威。她们家庭聚会一向不许在桌面上玩手机,这在戴安看来是非常失礼的行为。 “自家人讲什么虚礼。”外婆发话了,与话音一起落桌的还有保姆端来的最后一道菜。 “好了,菜齐了,边吃边聊吧,”外婆看向袁来身边的年轻男子,“小肖,别客气,就当这儿是自己家。今晚准备匆忙,都是些家常菜,让你见笑了。” 桌首坐着的老人,年纪已长,一头银白短发,身板挺直,精神矍铄,穿着一套藕荷紫的中式唐装,慈眉善目,见之可亲。 “何老师,您太客气了。”年轻人温言一笑,他身材劲瘦,穿着件白衬衫,天生长就一张文质彬彬的脸,举止言谈间十足知识分子做派,“我叨扰在先,来得突然,也没提前跟您打声招呼,都是我思虑不周的缘故。” 这人叫肖唯,她一进家门便“恰好”撞上了来拜访老师的优秀学子,戴安与之一谈才发现两人师出同门,越交流下去则渊源越深,此人年少有为,年纪轻轻就成了法学博士,同时还是J大法学院历史上最年轻的教授,刚从英国做完访问学者回来。 身家背景,学识资历,完美得就像戴安亲手给她选出来的如意郎君。袁来一回想自己从SIG出来时撞见戴安打的那个电话,瞬间就什么都明白了。 她拿起筷子,刚要加菜,就听戴安放柔了声音问她,“袁袁,肖教授刚问你什么时间方便,邀请你去J大校园里逛逛?” “哦,”袁来刚递出去的手就收了回来,转向肖唯道,“不好意思,我工作忙,没时间。” 戴安脸沉了下,外婆则就着刚她筷子的方向,给她夹了箸鱼肉。 袁来捧着碗接过,旁若无人般地,埋头开吃。 “没关系,可以理解,”肖唯倒是很善解人意,“法医性质特殊,又工作在第一线,随叫随到是常事,等你什么时候想散散心了,可以随时找我。” “不了谢谢,我没有散心的习惯。”袁来面不改色。 “小肖,来,吃菜,尝尝这个鲮鱼饼。”外婆开口缓场。 “哎,好。”肖唯修养极好,即使被人如此拒绝,也并不见他如何生气,还是面色如常的应下,点头微笑道谢。 戴安面色愈见沉郁,却还没有发作;袁来则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吃饭吃菜,权当没这么个人,权当没这么回事。 饭桌上话题继续,概为缓和气氛之故,两人又论起了时下几个法律热点问题,风平浪静了有一会儿,大概是肖唯还想唤起袁来的参与度,便友好地提了一句,“我们也别总说法律问题,袁袁,你也讲讲,法医的工作是怎么样的?” “没什么好讲的。”袁来头也不抬,夹了块炒蟹,轻飘飘一句带过。 “让你讲你就讲。”戴安压不住火了。 袁来低头看着自己碗里的白米饭,默了半晌,随即想通了什么一样将头一点,爽快地说,“行,那我就讲一下,我昨天刚写完报告的那案子。” 她放下筷子,坐直身体,不疾不徐地开了口,“花溪一栋旧居民楼里,前几天发生一起命案,死者男性,四十六岁,药房管理员,妻子去世多年,独居。我们进去的时候,地面上血泊满布,无处落脚,吸一口气,肺叶间就溢满了一种比之初恋更让人难以忘怀的味道,尸体用棉被蒙盖,双手双脚被捆绑,全身八十多处创口,分布广泛,方向不一。”她说到这里,内容听起来还相当正常,充其量是些不为人知的案件秘辛,恰到好处地勾起人的好奇心。肖唯十分感兴趣地听着,戴安则稍稍放下心来,乐观其成。 袁来接着说了下去,“死者整个身体腐败成一种巨人观状态,表皮大部分脱落,腐败静脉网出现,在这种情况下,早期的一些尸体现象,尸斑和尸僵都已经失去作用了,没有办法再用来推断死亡时间。但于刑/事案件来说,死亡时间至关重要,基本上可以说是一切侦查的前提和起点,所以这个时候,就要另辟蹊径,有一种不起眼的小生物,可以告诉我们答案,”她说到这里停了下,转而笑问,“肖教授,你猜猜看,是什么?” 肖唯摇头笑道,“这么专业的问题,我一个外行人可没得猜。” 袁来脸上笑容愈加灿烂,甚至还主动盛了碗汤饺给他,眼看着他伸手接过,舀了汤饺咬了一口,她才不紧不慢吐出两个字来,“蛆虫。” 身边肖唯拿汤匙的手明显一僵,食物在嘴巴里停留了好久,才终于万分艰难地咽了下去。 她则在戴安开口截断她之前又接上了自己方才留下的悬念,“蛆虫呢,就是苍蝇的幼虫,它之所以能够帮助准确推算死亡时间,是因为蝇卵的孵化和蛆虫的生长十分规律。苍蝇很容易被血腥味吸引,它甚至能在人死后的十几分钟内,赶到案发现场,一小时左右,苍蝇就会在尸体口腔,鼻孔,伤口等一些位置上产卵,随着蛋白质的分解,大约10到20小时之后,就会长成蛆虫,它们以平均每天0.2到0.3厘米的速度生长,因此,通过尸体上蛆虫的长度,可以准确推算死者的死亡时间。” 肖唯脸色微变,碗里的汤饺,他是无论如何也吃不下去了。 “袁来,可以了。”戴安连名带姓地出声提醒她。 袁来却充耳不闻,一副既然你问了,我就一定要负责任给你将知识普及到底的态度,“我们从尸体上选取了生长发育比较成熟的5条蛆虫,分别测量它们的长度,均为1厘米左右,再结合现在的温度下,蛆虫生长加快的情况,成功推算出了死者的死亡时间,大概是发现尸体前三天左右。而我,刚好就负责这一工作,从尸体上取样到测量计算,都是我亲手,独立完成的。”她放慢了语速,笑得人畜无害,又从果盘中用手拿了块儿山竹果肉递给身边的肖唯,“肖教授,你听了有什么感受?和律师比起来,法医的工作是不是无趣得很?” 肖唯盯着她指间的那块白花花的果肉,脑海里不由自主想起她刚才的描述来,脸色越发难看,再也忍不住,失了风度,推桌而起,转身向洗手间方向跑了去。袁来目的达成,随手扔了水果,抓起餐巾来擦了擦手,还又给自己舀了勺汤,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所以我刚在车里完全是白费唇舌,是吗?”戴安顿手筷子一放,脸色已经差得难以形容。 “你明知道我交了男友,这什么?”袁来看一眼身边肖唯的空位,“怎么,要争分夺秒用这个人赶紧把我处理掉吗?” “有话好说,”外婆忙出来劝,“袁袁交了男朋友这不是好事嘛,改天带回来让外婆看看。” “我说过,不行,趁早分开。在我说的这句话里,你哪个字听不懂?”戴安咄咄逼人。 “在你说的那句话里,哪个字我都听不懂。”袁来毫无惧色,“为什么我的人生,你要做主?为什么你的意志要凌驾于我的意志之上?你凭什么三言两语断言别人的未来?你是造物主吗?” “我就是你的造物主。” “那你单方面可完不成这伟大创举,我爸爸——”袁来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错了,止住话头,不敢再说下去,然而已覆水难收。 “出去。”戴安脸上的表情,在某一瞬间直接凝固了。 袁来一下站起身来,对着主位上的外婆艰难扯了个笑出来,“外婆对不起,我不能留下来洗碗了。” 她转身就走,走得又慌又急,带倒了椅子,她快步走出饭厅,身后外婆似乎劝了她一句,劝的什么没听清,她胡乱应了一声,到处找自己的包。厅里候着的保姆大概也看不下去了,帮着一起找,最后在沙发空里找到,递给袁来,袁来接过,点了下头,连鞋子都忘了换,直接穿着拖鞋跑了出去。 外婆唉声叹气,将手中筷子重重一放,起身离席。 戴安未发一言,抱肩静坐半晌,终于开口,对着保姆吩咐道,“让司机出去看看,她要是上了出租车,就远远跟着;要是没车,等她走不动了再让她上车。” 等肖唯平复了又平复,做足心理建设再从洗手间里出来时,映入眼帘的就是这么个杯残炙冷人已散的宴尾。 第25章 海棠酥 “这是什么?” 朱雀街,云景天,饭桌上一直在与律师讨论对庭策略的高访无意间搭了眼服务生端上来的盘子,注意力被成功转移,指着盘子问身边的姚谦。 下午谈判会过后,一见对方祭出杀招,法务组组长齐致秒速请了外援,拉来自己在君合的老领导姚谦组队。本来嘛,内部律师负责预防风险,外部律师负责处理风险,此时不请外援更待何时? 姚谦是安徽宣城人,嘉树便顺水推舟,晚上做东请吃徽菜,卢深在技术部加班加点,齐致便补了缺,四人在云景天里要了个包间,边吃边聊,正讨论着问题的当口,一直专业专注的高总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开起了小差。 “海棠酥。”姚谦看了眼盘中笑道,“安徽名点,高总喜欢甜食?” 高访笑,摇头,掏出手机来拍了张照片,服务生进来换盘,高访指着那碟海棠酥吩咐了一句,“麻烦你,一份外带。” 服务生应声下去,身边嘉树别有深意地笑,高访没搭理他,应邀举起了杯。 不是正儿八经的工作会议,几人拘束也少些,酒过三巡,天南海北,谈锋很健,论完了时下的专利纠纷,又说回城内的几家大所。说到金杜时提到戴安,姚谦似乎颇有感慨,杯酒入喉,叹息一句,“戴安,有傲骨,有魄力,有手段,于金杜而言当然彼此成就,于个人春秋却要另当别论。” 高访从手机屏上抬起眼来。 “这话怎么说?”齐致下午刚与戴安交过手,对此格外关注。 “戴安先我两年入行,早年我们对庭无数,以她的天赋和努力,职业之路远当更顺遂,登顶不过是时间问题,但她却在一路扶摇直上之际嫁了个刑警,后面更直接回归了家庭,过起了相夫教子的生活。”姚谦说。 “可惜了。”齐致感叹一句。 “无所谓可不可惜,个人选择罢了。”高访说。 “那是自然,每个人都有自由选择人生的权利。我们做律师的,是非看遍,也用不了几年,时间长了,烦了,转而追求另外一种生活,也无可厚非。”姚谦说到这里苦笑一声,“戴安嫁了个刑/警队长,太平日子没过上几年,千禧年出了个恶性案件,她丈夫在一次抓捕行动中牺牲了,但因证据链不足,犯罪团伙背景复杂,整件事不了了之,找了个替罪羊判了三年就放了。当年她女儿大概六七岁,我在追悼会上见过一次,特别乖,长得很像爸爸。” “您还去了追悼会?”齐致问道。 姚谦点头,“多年对手,尽一份心吧。我现在都记得,当年追悼会上,那个小女孩一直坐在戴安手边,红着眼眶,见了穿警察制服的人就抹眼泪,喂她块儿糖就不哭了。” 高访靠椅子上一动不动听着,眼神些微失焦,手中擎着只酒杯,指节攥得发白。一时间没人说话,好半天,他问,“始作俑者是谁?” “也就十年前吧,龙腾集团倒台你们应该都有所耳闻,当年的犯罪团伙后来洗白涉足商业地产,一次拿地出了纰漏,戴安主动找到另一家参与竞标的大地产商做法律顾问,中间也有些运作,借力打力,经此一役,龙腾集团的高层,现在还都在吃牢饭呢。” 高访抬手灌了杯酒,目光冰冷。服务生敲门进来,把包装好的海棠酥放到高访手边。 齐致大概感慨,又问,“那她女儿呢?当年六七岁,现在该二十六七岁,入了律师行吗?怎么没听说过?” “应该不会。”姚谦摇头,“戴安对这个女儿保护得非常好,这个圈子其实挺小的,尤其戴安这个级别。我从来没听到过什么相关的消息,社交场合也没有见过,送出国了也说不定。” “没有。”一直沉默的高访突然出声。 “你见过?”嘉树奇道。 “高总认识?”姚谦亦是一脸惊奇。 他将头转过去,无声看了嘉树一眼,嘉树额角一跳。齐致按捺不住,出声问道,“高总你——” 高访放下酒杯,将右手平放在那一角打了蝴蝶结的乳白点心盒上,静静地说,“她是法医,”一语未了,声音不受控制地柔软了下去,“直到现在,还爱吃糖。” 鸦雀无声,没人再问为什么。他自己把话说完,“我女朋友。” 第26章 逃离 袁来也是不会走寻常路的,因为她还有一破自行车。 上次她回来跟外婆吃饭,看院外一群小朋友骑车追逐,她羡慕得够呛竟然也从车库里把自己学生时代那代步工具翻了出来,擦车打气上油自己来了个全套保养,还又骑出街过了把青葱岁月的瘾,这才又推回车库里放好。 现在想想,多亏当时积德。 门外的车没一辆是她的,闹成这样又实在很没脸再软磨硬泡回去借车,一腔孤勇,当机立断,踩着双毛茸茸的兔耳朵厚底拖鞋,就跨上了她那辆雷霆单车。 蓝色的夜降临世间。茫茫苍穹,夜风起处,云海翻浪,月亮间或露出半张圆脸,风吹云掩之下,又退回幕后待场,抬眼一望,便只见半空透着层光边的云翳。 别墅区,人迹寥寥,远离了闹市区的喧嚣和人造光源,静得都有点不像现代都市,放眼望去,远远近近,影影绰绰的,便只剩随风翻涌的绿。 轻叶沾风飒飒作响,树影便也无声在地摇晃,袁来压着一地树影骑得飞快,一心只想逃离这是非之地,她七扭八拐抄小道直接轧进斯大林大街。近空被路灯车灯晃成浅淡的粉色,空气中虚浮着一层薄薄的尘粒,身后偶尔有汽车驶过,风驰电掣间,就把她甩在后面。 逆着风,耳边风声呼啸而过,天然绝佳白噪音,时间一久,她几乎忘记了自己还在骑车,脑子里乱哄哄唱着戏,各式角色你方唱罢我登场,铃锣乱响的间隙,眼前不合时宜撞入高访的脸来,笑着的,皱眉的,一言不发的,无可奈何的……凡此种种汇入心间一缕甜,可下一刻,耳边却陡然响起戴安冰冷的声音,句句仍犹在耳,字字诛心。 最亲最爱的人永远对你有着非比寻常的影响力,就算你披坚执锐,一路走来敢于和整个世界硬碰硬,可身边此人但凡一声叹息,就能让你万丈豪情顷刻烟消云散。 她痛恨自己惹妈妈生气,又痛恨自己不得不惹她生气;痛恨自己提起爸爸,又痛恨自己害怕提起爸爸。 一路纠结悔恨恍恍惚惚,骑了两小时,终于进了市区,一进这地界,默片就忽然有了背景音,一切都活泛了起来。骑行一路,渴,嗓子干得直冒烟,边骑车边找便利店想买瓶水喝,但刚进市区,哪有什么小商铺,又骑了会儿,一眼瞥见路边有一卖净水设备的门店,门口立着一柜式饮水机,她推车过去,店门锁着,打开柜子一看,里面扣着一打一次性水杯。 袁来渴极了,拿起杯子接了杯水就往嘴巴里灌,干渴瞬间缓解,水特别甜,她捧着空杯对着门口的摄像头做了个感谢的手势,又接了杯水。这回没那么急,低头看着饮用水从接口中流出来,也就是这时,她才发现,接出来的水,杯上袅袅升起一团水气——竟然是热水! 袁来就地凝固,直到水满溢出来烫到了手。她叫了一声,被自己发出的声音吓了一跳,手忙脚乱推了开关,原地傻杵了半晌,小心翼翼又试着说了句话。 声音依旧粗哑得可怕。钝痛后知后觉找上门来,从舌头到喉咙好像都凭空厚了一倍不止,又麻又疼。 她这么站着,在此静默中的某一刻,悬了一路的心绪不宁终于找到了出口,一切担心痛苦悔恨突然都被具象化,她再也忍不住,蹲下去抱住自己,哭得不能自抑。 哭了会儿,哭累了,擦干眼泪,坐路边看了会儿来来往往的车,又跨上自己的单车继续骑。 完全是瞎骑,最后不知怎地来到SIG大楼下,筋疲力尽,直接下车,放任自行车倒在地上,自己拣了把靠着小广场雕像的长椅坐下。 夜幕上的云层不知何时散了,月亮挂在大楼一个角,有几颗不死心的星星也跑了出来,试与人造光源一较高低,她就坐在这夜色里,背后车水马龙,身侧凉风熏花,望着近在咫尺的,层层灯火通明的大楼。 忽然手机铃响,她摸出来一看,是高访的电话,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 “睡了?”熟悉的声音贴着耳边响起,她听到的瞬间已经止住的眼泪噼里啪啦就砸了下来。 “嗯。”不能说话,抑住哭音,轻轻应了一声。 “带了海棠酥给你,明晚我拿过去。”他接着说。 “嗯。”同样的策略。 大概是这句尾音颤了些,让人听了端倪出来,高访便问她,“怎么了?不舒服?我去接你?” 这下子总不能不说话了吧,可又实在不想他听到自己这个吓人的声音,就这么权衡利弊的功夫,那头已经急了起来,“说话。怎么不说话?” “不用。”袁来无计可施终于开了口,声音哑得不像话,活像吞了炭,电话那边高访听了直接炸了,下句问话就破了音,“嗓子怎么了?”没等她答,又不由分说做了决定,“地址发过来,我现在就过去。” “别别别!”袁来急忙阻止,从椅子上站起来蹦跶了两下,尽量用欢快的声音说,“真的没事,就是晚上小龙虾吃多了,太辣了可能,多喝点水就好了。再说,我回自己家住一晚,你接什么接?算了,不说了,我困啦,我要睡觉,快挂电话呀!” “你在哪儿?”高访竟忽然平着调子问她。 “在哪儿?我当然是在我妈这儿呢!失忆了吧你。”袁来觉得自己快演不下去了,只求他赶紧挂电话。 她沙哑的声音落下去,电话那端好久没人说话。她耳边贴着一线焦灼紧绷的沉默,沉下心去,似乎能听到他呼吸,她愈发想哭,刚要说些“那我不跟你说了”之类的话来结束这场折磨,就听他的声音,竭力控制着什么,从手机中传了出来: “你给我站那儿别动。” 第27章 平行 从云景天出来,高访被嘉树审了一路 ,好不容易摆脱了他,一进SIG又撞上了专在办公室等着的卢深。 真,俩损友。 “唉,二哥,这下可怎么办。”卢深一见他,就长吁短叹开了。 高访都懒得跟他搭话,脱了西装外套,又扯了领带,从酒柜里拿出瓶红酒来,开了,拿了两杯子,走到沙发前坐下,倒了半杯酒,推给卢深,又给自己倒了满杯,碰了下,仰首一饮而尽。 这不是他平常饮酒的方式,太粗放了,可惜了这瓶一直没舍得开的酒。 “行吧,”卢深见状拿起酒杯,“看你饭局上没尽兴,陪你喝一杯。” 两人对酌,几个来回下去,酒瓶已经快空了。 “二哥,你怎么想的?”卢深问他。 “想什么?” “还想什么?”卢深惆怅了,“未来岳母和你打对家,下午谈判会还敢那么嚣张?” “当时不知道。”他又给自己倒了杯酒。 “不知道!?”卢深一字一顿,“那你们俩谈恋爱成天都说些什么啊?按照程序,不得先了解一下对方家庭情况?” 高访举着杯酒往沙发上一靠,被这么一问,眉头微皱,还真就仔细回想了一下,“我们俩说的好像都是,今儿晚上吃什么。” 卢深听了恨不能以头抢地,又唉声叹气了一番,“现在准备怎么办?” “该怎么办怎么办。” “哎呦,你可真是我二哥,失敬失敬,这要是搁一心理承受能力差的,还不得在选女朋友和选公司之间纠结死,怎么我看,没对你造成什么困扰?” 高访摇了下头。 “那Zox呢?”卢深又问。 “原计划。在Supli完成优化之前,一直用反/垄/断压着它。” 不提这个还好,一说卢深更是愁从中来,“二哥,你诈了邓衍,他迟早会反应过来。反垄断是虚晃一招,是假的呀!发/改/委在哪儿呢?下午听你一说我就冒了一身冷汗,老大也敢配合你胡来!” “可以是真的。”高访云淡风轻,“不过是个顺序问题。” “要是想促成对Zox的反/垄/断调查,只我们一家还成不了什么气候。”卢深犹豫良久,还是开了口,“二哥,其实以体量而言,最好还是拉寰亚入伙……” 高访点了下头,“我明天去寰亚。” 卢深欲言又止的,“现在这个局面,恐怕你这说客也不好当,林总他那闺女......” “啧,”高访扭头看他,“小卢子,你可别在这儿瞎操心了!快回你的技术部吧干活去吧。” “你看,”卢深一摊手,“关心关心你吧,你还不领情!” 人家都下逐客令了,脸皮得多厚才能继续坐下去。卢深刚要出门口,高访躺沙发上叫了他一声,“灯关了。” “在这儿睡?”卢深奇道,“好好的家不回,你在这儿对付什么呀?” “袁来今天不回家,我自己睡不着。” “哎我天,还惯出毛病来了!”卢深被人秀了一脸,“啪”地一声按熄了灯,就关门出去了,偌大的办公室就随着这一声响归于暗寂。 他仰靠在沙发上,饮酒过量,头有些疼,昏昏沉沉闭上眼睛,便能看见一个小女孩坐在角落里低头抹泪,他叫她一声,她抬起头来,赫然就是袁来泪流满面的脸。 高访霍然睁开双眼,直直望着天花板。习惯了黑暗,反而能从黑暗中找到隐藏的光亮。 沙发的对面都是窗,纵览夜景,视野好得不像话,月亮也正挂在这窗外,伸手过去,好像就能摸到一样。他从外套里掏出手机来,拨了电话出去,好半天,才被人接通。 “睡了?”他问她。 “嗯。”那边轻轻应了一声。 “带了海棠酥给你,明晚我拿过去。” “嗯。”同样的回答,声音却有点抖,他听了坐直身体,问道,“怎么了?不舒服?我去接你?” 好半天没人回答,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他脑子里已经上演了千八百种可能,话问得也急,“说话。怎么不说话?” “不用。”电话那端终于又有了声音,他听到那声音的瞬间都不敢相信是她发出来的。 高访秒速清醒,腾地一下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嗓子怎么了?”没等她答,干脆直接做了决定,“地址发过来,我现在就过去!”他拎着外套走到窗前去拿车钥匙,不经意间看了眼楼下,被什么晃了一下眼。 电话里袁来还在劝,“别别别!真的没事,就是晚上小龙虾吃多了,太辣了可能,多喝点水就好了。再说,我回自己家住一晚,你接什么接?算了,不说了,我困啦,我要睡觉,快挂电话呀!” “你现在在哪儿?”高访盯着楼下某一点,非常平静地问她。 “在哪儿?我当然是在我妈这儿呢!失忆了吧你。”除了声音哑得让人心疼,这语气措辞真是与平日里撒娇耍赖别无二致。 他掐着手机,立在窗前,看着小广场上那个熟悉的身影为配合电话里的欢快语气蹦跶了两下,踢了脚空气,又抬手擦了擦脸颊。 她哭了。 离得这么远,他根本看不清这些细枝末节,但他就是知道。 根本也说不清以什么心情从胸腔里掏拽出这句话来: “你给我站那儿别动。” 第27章 平行 从云景天出来,高访被嘉树审了一路 ,好不容易摆脱了他,一进SIG又撞上了专在办公室等着的卢深。 真,俩损友。 “唉,二哥,这下可怎么办。”卢深一见他,就长吁短叹开了。 高访都懒得跟他搭话,脱了西装外套,又扯了领带,从酒柜里拿出瓶红酒来,开了,拿了两杯子,走到沙发前坐下,倒了半杯酒,推给卢深,又给自己倒了满杯,碰了下,仰首一饮而尽。 这不是他平常饮酒的方式,太粗放了,可惜了这瓶一直没舍得开的酒。 “行吧,”卢深见状拿起酒杯,“看你饭局上没尽兴,陪你喝一杯。” 两人对酌,几个来回下去,酒瓶已经快空了。 “二哥,你怎么想的?”卢深问他。 “想什么?” “还想什么?”卢深惆怅了,“未来岳母和你打对家,下午谈判会还敢那么嚣张?” “当时不知道。”他又给自己倒了杯酒。 “不知道!?”卢深一字一顿,“那你们俩谈恋爱成天都说些什么啊?按照程序,不得先了解一下对方家庭情况?” 高访举着杯酒往沙发上一靠,被这么一问,眉头微皱,还真就仔细回想了一下,“我们俩说的好像都是,今儿晚上吃什么。” 卢深听了恨不能以头抢地,又唉声叹气了一番,“现在准备怎么办?” “该怎么办怎么办。” “哎呦,你可真是我二哥,失敬失敬,这要是搁一心理承受能力差的,还不得在选女朋友和选公司之间纠结死,怎么我看,没对你造成什么困扰?” 高访摇了下头。 “那Zox呢?”卢深又问。 “原计划。在Supli完成优化之前,一直用反/垄/断压着它。” 不提这个还好,一说卢深更是愁从中来,“二哥,你诈了邓衍,他迟早会反应过来。反垄断是虚晃一招,是假的呀!发/改/委在哪儿呢?下午听你一说我就冒了一身冷汗,老大也敢配合你胡来!” “可以是真的。”高访云淡风轻,“不过是个顺序问题。” “要是想促成对Zox的反/垄/断调查,只我们一家还成不了什么气候。”卢深犹豫良久,还是开了口,“二哥,其实以体量而言,最好还是拉寰亚入伙……” 高访点了下头,“我明天去寰亚。” 卢深欲言又止的,“现在这个局面,恐怕你这说客也不好当,林总他那闺女......” “啧,”高访扭头看他,“小卢子,你可别在这儿瞎操心了!快回你的技术部吧干活去吧。” “你看,”卢深一摊手,“关心关心你吧,你还不领情!” 人家都下逐客令了,脸皮得多厚才能继续坐下去。卢深刚要出门口,高访躺沙发上叫了他一声,“灯关了。” “在这儿睡?”卢深奇道,“好好的家不回,你在这儿对付什么呀?” “袁来今天不回家,我自己睡不着。” “哎我天,还惯出毛病来了!”卢深被人秀了一脸,“啪”地一声按熄了灯,就关门出去了,偌大的办公室就随着这一声响归于暗寂。 他仰靠在沙发上,饮酒过量,头有些疼,昏昏沉沉闭上眼睛,便能看见一个小女孩坐在角落里低头抹泪,他叫她一声,她抬起头来,赫然就是袁来泪流满面的脸。 高访霍然睁开双眼,直直望着天花板。习惯了黑暗,反而能从黑暗中找到隐藏的光亮。 沙发的对面都是窗,纵览夜景,视野好得不像话,月亮也正挂在这窗外,伸手过去,好像就能摸到一样。他从外套里掏出手机来,拨了电话出去,好半天,才被人接通。 “睡了?”他问她。 “嗯。”那边轻轻应了一声。 “带了海棠酥给你,明晚我拿过去。” “嗯。”同样的回答,声音却有点抖,他听了坐直身体,问道,“怎么了?不舒服?我去接你?” 好半天没人回答,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他脑子里已经上演了千八百种可能,话问得也急,“说话。怎么不说话?” “不用。”电话那端终于又有了声音,他听到那声音的瞬间都不敢相信是她发出来的。 高访秒速清醒,腾地一下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嗓子怎么了?”没等她答,干脆直接做了决定,“地址发过来,我现在就过去!”他拎着外套走到窗前去拿车钥匙,不经意间看了眼楼下,被什么晃了一下眼。 电话里袁来还在劝,“别别别!真的没事,就是晚上小龙虾吃多了,太辣了可能,多喝点水就好了。再说,我回自己家住一晚,你接什么接?算了,不说了,我困啦,我要睡觉,快挂电话呀!” “你现在在哪儿?”高访盯着楼下某一点,非常平静地问她。 “在哪儿?我当然是在我妈这儿呢!失忆了吧你。”除了声音哑得让人心疼,这语气措辞真是与平日里撒娇耍赖别无二致。 他掐着手机,立在窗前,看着小广场上那个熟悉的身影为配合电话里的欢快语气蹦跶了两下,踢了脚空气,又抬手擦了擦脸颊。 她哭了。 离得这么远,他根本看不清这些细枝末节,但他就是知道。 根本也说不清以什么心情从胸腔里掏拽出这句话来: “你给我站那儿别动。” 第29章 花下 最后还是免不得被人拖着去看了回医生。 诊断说是食道烫伤。医生推了下眼镜,看着对面如临大敌的两人,又温言宽慰了一句,“不用紧张,只要不再次损伤,四到五天就能自然恢复了。” 言罢给开了些消炎、促进食道粘膜再生的药,嘱咐了些饮食忌口,便让两人回去了。 高访之前酒没少喝,考虑到她状态不好,两人也没开车,从医院出来,高访牵着她往主街走,路过一个开放式小公园,园内海棠正好,还给立着些秋千滑梯之类,高访手被人轻轻拉了一下,回头一看,就见她停了下来,神情恹恹,指了指园子里那两架漆成绿色的小秋千。 夜凉如水,明月在天,人影在地,海棠正当花期,园内大簇冷香悠然盛放。他脱下西装外套盖在她露着的腿上,又开了瓶冰奶,草莓味的,递给她,然后在秋千旁立着,居高临下,看着她低眉敛目,小口小口地喝。 在医院时,医生特别嘱咐喝些冷的流食,两人一出医院就进了超市,买了一袋子冰冰凉凉出来。 “疼么?”千言万语,千百滋味,最后能说出口的,也就这么两个字。 摇头。不说话。很少看她这么安静过,此人此刻被一键静音,再说不成那些任性胡闹的话,那样子别提有多乖。 “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他又问。 接着摇头。 高访这心悬得,自己这嗓子都要跟着哑了,抬手捏起她的下巴,“说话。怎么这以后就不出声了是吧?” 她眼眶还泛着红,刚被泪洗过的眼睛清清亮亮,唇抿成一条线,被人强迫着仰头,眸中光亮一晃,会流动一般,又要夺眶而出。 “不许哭。”高访被这双眼睛看得心慌,冷言冷语吓唬她,可他不说还好,一说简直是给提了个醒,他眼睁睁地看着她眸中挂雾,雾又化雨,雨又盈眶,眶又眼看框不住,一个长睫压泪,眼泪噼里啪啦掉下来,砸得他手足无措。 昔日誓言,言犹在耳,高访现在一想起当时跟卢深和嘉树说的那些大话就胃疼,什么但凡让她皱一下眉,我就错了;什么我怎么会让她哭呢。事实证明,他不只能让她哭,还能再接再厉,让她哭得一次比一次更厉害。 袁来即使这种时候脾气还是大得很,抬臂打掉他的手,偏过头去,泪如雨下。高访认命般叹息一声,把人扳正,捧起她的脸,说来说去也是离不了这几个字:“别哭了。乖。” 语气无限温柔,倒像在哄小孩子。 她满脸泪痕,仰起头看他。月光下,他的皮肤退化成一种半透明的质感,有点像贝尼尼妙手下的大理石雕。她发了会儿楞,止住哭音,抽抽噎噎伸出手去摸他的颧骨和眼睛,他便俯下身让她摸,她摘了他鼻梁上架着的眼镜,似乎解开了什么了不得的封印一般,那双眉眼摆脱了有形的压制,在无边温柔夜色中舒展开来,眸光温润,无浪无波,瞳孔中盛满了她的剪影。他只要这样看上她一眼,什么未来,什么归路,什么人生枷锁,什么海角天边,也都尽数随着这夜风散了。 她指尖微凉,抚上他薄薄的唇,他笑,眼睛也在笑,黑眸中繁星巨浪霎时翻涌而出,淹没了她。他抓住她乱动而又不得要领的手,俯身吻落,粉唇娇软,又冰又甜,他捏着她下颌,愈吻愈深,袁来仰着头,喘不过气来,双手攀着他肩膀,他便顺势单手一揽,将她整个人抱离秋千椅面,转了个身坐下,把人打横按在自己腿上。 夜色已深,远近无人,海棠花下,冷月无声。高访掐着她的腰,忘形忘情,扯开她衬衫时恰逢一阵风过,风摇树动花落,铺了两人半身花雨。 “你说,”她越来越不在状态,忽然用手抵住他的肩膀,向后躲了下,声音哑着,还夹着哭音,“我要是永远都好不了了怎么办呀?” “什么好不了?”高访心思都在她身上,脑子是反应不过来的,动作不停,唇贴着她下颌问她。 他长眉压眼,眼神晦暗难言,袁来躲躲闪闪,索性又直接扎进了他怀里,把脸埋进他胸口,“我的声音啊,”她说到这里调子又落了下去,慢慢地,小心翼翼地问他,“要是一直都好不了,怎么办?” 高访一听当时肩线就垮了下去,“人家医生不是说过两天就好了吗?” “那医生说的话能都信吗!”袁来瞪着他,瞪着瞪着又发现他发顶肩膀都沾了不少花瓣,就抬手一一拂落下去。 “快别胡思乱想了。”高访把她往前抱了抱,试图继续,结果被她下一句话打得兴致全无。 “我看你就是把我当成泄/欲工具。”她声音愈发哑了下去,说着说着眼泪又要漫出眼眶。 “什么?”这顶帽子扣得高访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还泄/欲工具?有你这么不称职的泄/欲工具吗?” “我就知道!”她一下直起身来,一只脚踩实了地面,作势要走,“完了,这一个晚上都不到,你就开始讨厌我了。我走,不在这儿碍你的眼了。” “你能走哪儿去?”高访已经快被她气笑了,扣住腿上那只纤细脚腕,扫了眼那双白蓬蓬毛茸茸的兔耳朵拖鞋,“你就穿这跑出来的?” 袁来顺着他视线也跟着看了会儿自己脚上的兔耳朵,自己权衡了下利弊,又定格动画似的按着他肩膀坐了回去,闷闷道,“刚才骑车太累了,我坐一会儿再走。” 高访已经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疼她,拿起她喝了半瓶的草莓冰奶塞进她手里,“来,润润嗓子,喝完再闹。” “闹?”袁来被人戳了痛处,当然奋起反击,握着奶瓶就跟握着话筒似的,句句铿锵为自己鸣不平,“我在这儿无理取闹呢是吗?在你看来,我一直在这给你表演单口相声呢,说学逗唱,可有意思了是不是?” “我没说你在无理取闹,”高访还尝试着跟她讲道理呢,“你要是能主动认识到自己的错误,那当然好,你——”他要继续说下去的,可眼瞧着对方脸上多云骤转雷阵雨,硬生生咽了回去。 “我怎么了?”她看他那欲言又止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越气越委屈,越委屈越气,黑葡萄似的眼睛边盯着他边掉泪,“我任性妄为,专横跋扈,胡搅蛮缠,不可理喻?” 高访在这连环攻势下丝毫没有还手之力,什么也不敢说了,然而现在的情况是,他说话当然错,他不说话就错大发了,于是转而息事宁人,问,“能不能不哭?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么?” “你这是认错的态度吗?” “是,我刚才态度不端正,我重说,”高访已经被她磨得丁点脾气都没有了,“人民的好法医,法检的小能手,善解人意又美丽善良的来来小公主,我错了,我跟你道歉,对不起,请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 “那你错哪儿了?”她抬手拭泪,抽抽噎噎地问他。 “我错哪儿了......我想想我错哪儿了。”高访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么个要命的后续,他深吸了口气,脑子给她闹得乱糟糟的,真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于是干脆话说从头。 “首先,今天下午,我就该跟你回去吃饭,这几个小时,就不该让你离了我的眼,有我看着,你不会受伤,也不会哭成这样。” 他本意是想胡乱说上两句应付了事的,可不知怎么,玩笑话越说下去越真诚,“然后呢,我就该有读懂人心的本事,就算没能一直陪着你,也该知道,在我未能到场的这段时间里,什么人出现,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让你大晚上从家里骑着单车跑出来,跑到我楼下,又强扮开心不敢说真话。我也不敢想,今晚我这桩桩件件,哪一件发生了细微偏差,如果没有回公司,如果没有不经意往楼下望一眼,是不是也就不会发现,永远蒙在鼓里。明日一早,再见面时,你还要对我卖萌撒娇,强装笑脸,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而从此之后,在你看来,我是不是只能说着一些流于表面的关心,能说出口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你心里有一个地方对我而言则永远封闭。” 他语气低沉,虚望着地面,听起来倒像是在说些与己无关的话,然而她却已经听不下去,攥着他的手臂,哭得泣不成声,“对不起......我只是不想让你担心。” 高访抱着她,轻抚着她的背,他深深叹息了一声,“来来,世间一切皆可努力,唯独相爱全凭运气。我遇见你,一直到现在,我都觉得自己运气好到离谱,可人生这么长,好运气不可能一直在我们这里,往前走下去,不可预料的事情太多了,我不可能每次都恰好出现。但我们是个team,你知道什么是team吗?你抬头看看,就是在这么个天然修罗场里,能放心把后背交给对方的人。这种时候,你一定要告诉我,因为我就是你最亲最近的人,我们是要并肩作战一路打怪升级的,而且这个游戏,它不会关停的,它是无限模式,不会说,哦,今天你们这一关打得非常好,到面了,登顶了,以后可以躺着赢了。这个游戏,永远是关卡之外有关卡,但是宝藏之外也有宝藏,”他说到这里,认认真真地看着她,“我可会打游戏了,真的,任何游戏,但凡经了我的手,我都能打到独孤求败,战无可战,可就是在我真实存在的这个游戏里,一直以来,我遇到的不是Boss就是NPC,我好不容易等到了你,你要相信我,好吗?” 袁来连连点头,整个人都扑到他怀里,双手环着他的脖颈,哭得双肩颤抖,嗓子愈发哑了下去,一句话说得支离破碎,“对不起,我太坏了。” 高访抱着她,始终不忍再见她伤神伤情,便转了语气逗她,“你看,你让我给你认错,你又给我认错,来来去去的,很好玩么?” 她没出声,只是伏在他肩头低声啜泣。 高访拉过她,吻了下她冰凉的唇,好半天,方低声道,“你放心。” 袁来一听这三个字,本来已经堪堪止住的眼泪应声而落,索性将眼睛压抵在他肩膀上。 他的声音响起,离得这么近,在一片迷蒙黑暗中听来如聆圣音,“无论你担心什么,你都放心。有我在,你不用怕,我会处理好和Zox的官司,我会赢得你家人的认可,我不会让你为难的。” “可我不想让你这么辛苦......” “不辛苦。”他喉头微微涩住,“为我心爱的人分担命运,这是我的责任。应该的。” 她瞬间失声,再说不出半句多余的话来,摧枯拉朽般,清晰听见自己心中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的声音。 海棠花下,风露中宵,夜风阵阵分花拂柳而过,又落了树下两人一身的花雨,高访环着她,任她抱着,他们在静谧中相拥,在静谧中相爱,尺度万物的时间都粘稠起来。 “你不是说给我带了海棠酥吗?哪儿呢?买了吗?”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高访听见耳边的人轻声问他。 “你要是喜欢,我给你买一辈子。”他收紧了自己的手臂。 第30章 祸从天降 一日之计在于晨,美好的早晨,从一顿像样的早饭开始。 黄油的香气弥漫了整个房间,袁来挽着长发,挂着个奶黄色围裙,站在小厨房里打蛋液。 两人昨晚没回轻鹂鸣翠,考虑到她那身衣服,又穿着双拖鞋,就近回了她在警/局附近租的房子里。 她往蛋液里倒完了低脂牛奶,刚举起调料罐,就听厨房门口传来一好说好商量的声音。 “你少放点盐行么?” 她动作停了下,扭头看去。高访倚靠在门口,头发有些乱,套了件白T,手里端着咖啡杯,她晃了下神,这才开口跟他解释:“盐加少了没味道。” 高访欲言又止,口授不行干脆身传,他直接钻进了厨房,站她身边组织了一下语言,“这么说吧,你前天做的那两盘菜,就是让我在咸死和咸得半死之间选一种死法。” “我看你这不活得好好的嘛。”袁来顿手把调料罐往大理石台上一推。 “暂时而已。”高访丝毫没被她吓着,“考虑到我得长长久久吃你做的饭,潜在风险太大了。” 袁来忍辱负重,心想大早上的,别跟他一般见识,就抬手扬了一圈比平时量少了一半的盐,“行了吧?” “这么着吧,你手上也没个轻重。”他边指点还边喝了口咖啡。 打好的蛋液倒进锅里,遇热浮起一阵浓郁的奶香,袁来刚要用铲子搅拌,就又被人家一声“先别动”定住了。 “又怎么了?”她抬起的手垂了下去,已经有点咬牙切齿了。做饭时候最怕什么,最怕旁边有人跟那儿瞎指挥。 只听高访厨神上身似的神神叨叨说开了,“下锅之后先不要去搅拌蛋液,让水汽蒸发后充盈在鸡蛋里,这样鸡蛋就会更蓬松了。” 平底锅内的蛋液滋滋地响着,空气中满是罪恶的奶香和黄油的香气,袁来歪头看了他两秒,把铲子递给他,“你帮我拿一下。” 高访未作他想,伸手就接了过来,紧接着就看她三下两下解了身上的围裙,直接给他挂脖子上,还一手抢走了他端着的咖啡,“来,你行你上。” “我上就我上!”高访就受不了她这种惯常把人看扁的态度,郑重其事走到灶前,挥舞着小木铲言之凿凿立了个军令状,“我今天非得让你长长眼,我不只会煮燕麦粥,我还会做美式炒蛋。” “行,都交给你,我拭目以待。”袁来还乐不得退居幕后呢,拿起剩下那半盒牛奶都倒进了他那咖啡杯里,浅啜了一口。这一幕被高访看在眼里,他可有闲心了,还问呢: “按照你这么个喝法,还喝咖啡干什么?直接喝牛奶它不香吗?” “管-得-可-真-宽-啊,”袁来一字一顿地,“这位掌勺的大师傅,看好你的锅吧,眼看着都糊了。” “所以说你为什么要开这么大火呢?”他一脸的恨铁不成钢,边说边调成了小火。 袁来看了他一阵,浅浅笑着从背后抱住他,下巴压他肩膀上,看着锅里的蛋液受热膨胀成一朵金黄色蓬松柔软的云,自己心里好像也开出了一朵迎风招展的小花,这感觉没甜过两秒,就听他在前面洋洋自得道,“看见了吗?所谓优秀的人,就是做什么都优秀,学着点吧!去,给我拿盘子去。” “少臭美了你!”饶是如此嘴上不饶人,她还是笑着去拿餐具。正当此时,门铃声响,袁来顺手将盘子递给他,自言自语走了出去,“谁呀,这么一大早的?” 她随手点开可视门铃一看,怔立当场,木头似的杵着死死盯着那一小方块屏幕瞧。高访端着炒蛋出来,往餐桌上一放,拉开椅子坐下,拎起一片吐司来,叫她,“傻站那儿干什么呢?过来吃饭。” “阿访——”她回头叫他。 “嗯?”她那声音即使是嗓子哑了听起来也有点奇怪,他回头查看了她一眼,就见门口站着的人都要哭了,指着那可视门铃憋出这么几个字来,“我妈来了。” 高访凝固了那么两秒,然后竟然面不改色一点头,“啊,那来了就一块儿吃呗。” “一块儿?”她脸上那神情活像是今天才认清楚了对面这个人,“说梦话呢吧你?醒醒吧!好好看看,外边那是太阳!” “你慌什么?” 他倒是不慌,还好整以暇地往吐司上抹花生酱,袁来看得气不打一处来,上前一把拽他起来,不由分说把人拉到可视门铃前。 “你轻点,蹭我一手……” “袁袁,开门。”铃声一遍响彻一遍,平日里听着还挺悦耳的旋律此刻听来邪得简直跟叫魂儿似的,屏幕中清晰可见戴安高瘦身影,久等不开,那不怒自威的声线便直接响了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袁来哪经历过这个?慌得已经不知如何是好了,急得在地上团团转。也是神明照拂,她心慌意乱间灵机一动,刚要说“要不然我们干脆假装家里没人吧”就听滴答一声响,身旁某人直接抬手给按了开锁。 关键他还是一边吃着吐司一边干的这缺德事。 袁来睁大了眼睛瞪他,语言功能已经匮乏到直接退位让贤给暴/力/系/统了,她就手重重捶了他一下,面包差点没给打掉了。 “诶你怎么还打人呢!”他倒开始鸣不平了,捂着手臂一脸震惊。 “打的就是你!醒了吗你?”袁来气得声都变了。 “不是你问怎么办吗?” “我也没让你这么办啊!” “那你倒是说清楚啊。” “正常人谁能这么干?” “正常人都假装家里没人?” 大敌当前,队友自己先掐起来了,所谓成事不足说的就是这样的。 袁来到底还是一个非常有大局观的人,论道未果,还能及时止损,转而飞奔进卧室抓起他的外套和衬衫,又匆匆跑出来,一看片刻之前还立在门口的人竟重又站回了餐桌前,还单手插兜,百忙之中也没忘了吃,又从盘子里拎了片吐司出来。 她这么一个对食物非常博爱等一视之的人突然就觉得吐司怎么就这么碍眼,强忍怒气,一言不发往他身上套衬衫。她这又急又怕的,手哆哆嗦嗦,人家又不怎么配合,勉强套上了一只衬衫袖子就再也进行不下去。 “哎呀!你快穿衣服!你快穿上赶紧跑吧!”她急得直跺脚。 “不是,我跑什么?”高访哭笑不得,换了只手,两指夹着那片吐司,毫不在意地划了划他刚被袖扣重重打了一下的虎口,笑道,“我们俩正大光明的,男未娶女未嫁,又没违法乱纪,跑什么?” 不是讲道理的时候,也讲不清。她就这么站着,小腿直突突,脑海里就忍不住地想戴安现在是不是已经进了电梯,按下了楼层键,是不是马上就要推门进来,质问她一切是怎么回事。 她乱糟糟抓了把自己的头发,委委屈屈地说,“好,你不走是吧?你不走我走,你留这儿吧。” 她把西装往他身上一扔,转身就往出走,手指都搭上了门把手,自己又烫着似的猛地抽回手来,说话都夹了哭音,“不行不行,我要是跑了你怎么办呀?” 高访捡起地上的衣服,上前两步拥她入怀,柔声安慰道,“有我在你怕什么?再说早晚都得见一面,今天咱就把这事给办了。” “不是,”她只觉得口干舌燥,有气无力,在他肩膀上一下一下直磕自己的头,“你怎么不明白呢?正常见面是一回事,这样被人抓了个正着又是另外一回事!求你了求你了!你快跑吧!我妈会撕了你的!” 袁来急得什么似的,一手拽着他,一手开了门就往门口拉,可晚了,电梯一声响,她吓得魂飞魄散,赶紧反锁上门,推着他进了卧室,刚关上卧室的门,就听外面房门传来一阵开锁的声音。 门里上了锁,从外面当然开不了,于是就听戴安叫她,“袁袁,给妈妈开门。” 这一声简直让人形神俱碎。 她租的房子小,没有衣帽间,卧室床正对着一三开门烤漆大衣柜,她一眼瞥见,急中生智,拖着高访直往衣柜里塞,低声催促道,“快藏进去!” “我不藏!”高访手按着衣柜门,“你能不能别把简单问题复杂化?多简单一件事,你去开门不就完了么?” “袁袁?”门外敲门声还在继续,愈发急促了起来。 “我去开门我们俩就完了!”她急得眼泪都飚了下来,嗓音又无可避免地更喑哑了下去,抱着他那只手臂来回晃,“求你了求你了!”她那眼泪说来就来,跟不要钱似的,噼里啪啦往下掉。 高访哪受得了这个,心一软,手一松,叹了口气道,“那你亲我一下。” 她毫不迟疑踮脚吻了下他的唇,就手直接把人推了进去,再三叮嘱,“等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事,你千万千万不能出来!” 甩了这么一句,也没来得及看他反应,便关了衣柜飞跑出去开门了。 第30章 祸从天降 一日之计在于晨,美好的早晨,从一顿像样的早饭开始。 黄油的香气弥漫了整个房间,袁来挽着长发,挂着个奶黄色围裙,站在小厨房里打蛋液。 两人昨晚没回轻鹂鸣翠,考虑到她那身衣服,又穿着双拖鞋,就近回了她在警/局附近租的房子里。 她往蛋液里倒完了低脂牛奶,刚举起调料罐,就听厨房门口传来一好说好商量的声音。 “你少放点盐行么?” 她动作停了下,扭头看去。高访倚靠在门口,头发有些乱,套了件白T,手里端着咖啡杯,她晃了下神,这才开口跟他解释:“盐加少了没味道。” 高访欲言又止,口授不行干脆身传,他直接钻进了厨房,站她身边组织了一下语言,“这么说吧,你前天做的那两盘菜,就是让我在咸死和咸得半死之间选一种死法。” “我看你这不活得好好的嘛。”袁来顿手把调料罐往大理石台上一推。 “暂时而已。”高访丝毫没被她吓着,“考虑到我得长长久久吃你做的饭,潜在风险太大了。” 袁来忍辱负重,心想大早上的,别跟他一般见识,就抬手扬了一圈比平时量少了一半的盐,“行了吧?” “这么着吧,你手上也没个轻重。”他边指点还边喝了口咖啡。 打好的蛋液倒进锅里,遇热浮起一阵浓郁的奶香,袁来刚要用铲子搅拌,就又被人家一声“先别动”定住了。 “又怎么了?”她抬起的手垂了下去,已经有点咬牙切齿了。做饭时候最怕什么,最怕旁边有人跟那儿瞎指挥。 只听高访厨神上身似的神神叨叨说开了,“下锅之后先不要去搅拌蛋液,让水汽蒸发后充盈在鸡蛋里,这样鸡蛋就会更蓬松了。” 平底锅内的蛋液滋滋地响着,空气中满是罪恶的奶香和黄油的香气,袁来歪头看了他两秒,把铲子递给他,“你帮我拿一下。” 高访未作他想,伸手就接了过来,紧接着就看她三下两下解了身上的围裙,直接给他挂脖子上,还一手抢走了他端着的咖啡,“来,你行你上。” “我上就我上!”高访就受不了她这种惯常把人看扁的态度,郑重其事走到灶前,挥舞着小木铲言之凿凿立了个军令状,“我今天非得让你长长眼,我不只会煮燕麦粥,我还会做美式炒蛋。” “行,都交给你,我拭目以待。”袁来还乐不得退居幕后呢,拿起剩下那半盒牛奶都倒进了他那咖啡杯里,浅啜了一口。这一幕被高访看在眼里,他可有闲心了,还问呢: “按照你这么个喝法,还喝咖啡干什么?直接喝牛奶它不香吗?” “管-得-可-真-宽-啊,”袁来一字一顿地,“这位掌勺的大师傅,看好你的锅吧,眼看着都糊了。” “所以说你为什么要开这么大火呢?”他一脸的恨铁不成钢,边说边调成了小火。 袁来看了他一阵,浅浅笑着从背后抱住他,下巴压他肩膀上,看着锅里的蛋液受热膨胀成一朵金黄色蓬松柔软的云,自己心里好像也开出了一朵迎风招展的小花,这感觉没甜过两秒,就听他在前面洋洋自得道,“看见了吗?所谓优秀的人,就是做什么都优秀,学着点吧!去,给我拿盘子去。” “少臭美了你!”饶是如此嘴上不饶人,她还是笑着去拿餐具。正当此时,门铃声响,袁来顺手将盘子递给他,自言自语走了出去,“谁呀,这么一大早的?” 她随手点开可视门铃一看,怔立当场,木头似的杵着死死盯着那一小方块屏幕瞧。高访端着炒蛋出来,往餐桌上一放,拉开椅子坐下,拎起一片吐司来,叫她,“傻站那儿干什么呢?过来吃饭。” “阿访——”她回头叫他。 “嗯?”她那声音即使是嗓子哑了听起来也有点奇怪,他回头查看了她一眼,就见门口站着的人都要哭了,指着那可视门铃憋出这么几个字来,“我妈来了。” 高访凝固了那么两秒,然后竟然面不改色一点头,“啊,那来了就一块儿吃呗。” “一块儿?”她脸上那神情活像是今天才认清楚了对面这个人,“说梦话呢吧你?醒醒吧!好好看看,外边那是太阳!” “你慌什么?” 他倒是不慌,还好整以暇地往吐司上抹花生酱,袁来看得气不打一处来,上前一把拽他起来,不由分说把人拉到可视门铃前。 “你轻点,蹭我一手……” “袁袁,开门。”铃声一遍响彻一遍,平日里听着还挺悦耳的旋律此刻听来邪得简直跟叫魂儿似的,屏幕中清晰可见戴安高瘦身影,久等不开,那不怒自威的声线便直接响了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袁来哪经历过这个?慌得已经不知如何是好了,急得在地上团团转。也是神明照拂,她心慌意乱间灵机一动,刚要说“要不然我们干脆假装家里没人吧”就听滴答一声响,身旁某人直接抬手给按了开锁。 关键他还是一边吃着吐司一边干的这缺德事。 袁来睁大了眼睛瞪他,语言功能已经匮乏到直接退位让贤给暴/力/系/统了,她就手重重捶了他一下,面包差点没给打掉了。 “诶你怎么还打人呢!”他倒开始鸣不平了,捂着手臂一脸震惊。 “打的就是你!醒了吗你?”袁来气得声都变了。 “不是你问怎么办吗?” “我也没让你这么办啊!” “那你倒是说清楚啊。” “正常人谁能这么干?” “正常人都假装家里没人?” 大敌当前,队友自己先掐起来了,所谓成事不足说的就是这样的。 袁来到底还是一个非常有大局观的人,论道未果,还能及时止损,转而飞奔进卧室抓起他的外套和衬衫,又匆匆跑出来,一看片刻之前还立在门口的人竟重又站回了餐桌前,还单手插兜,百忙之中也没忘了吃,又从盘子里拎了片吐司出来。 她这么一个对食物非常博爱等一视之的人突然就觉得吐司怎么就这么碍眼,强忍怒气,一言不发往他身上套衬衫。她这又急又怕的,手哆哆嗦嗦,人家又不怎么配合,勉强套上了一只衬衫袖子就再也进行不下去。 “哎呀!你快穿衣服!你快穿上赶紧跑吧!”她急得直跺脚。 “不是,我跑什么?”高访哭笑不得,换了只手,两指夹着那片吐司,毫不在意地划了划他刚被袖扣重重打了一下的虎口,笑道,“我们俩正大光明的,男未娶女未嫁,又没违法乱纪,跑什么?” 不是讲道理的时候,也讲不清。她就这么站着,小腿直突突,脑海里就忍不住地想戴安现在是不是已经进了电梯,按下了楼层键,是不是马上就要推门进来,质问她一切是怎么回事。 她乱糟糟抓了把自己的头发,委委屈屈地说,“好,你不走是吧?你不走我走,你留这儿吧。” 她把西装往他身上一扔,转身就往出走,手指都搭上了门把手,自己又烫着似的猛地抽回手来,说话都夹了哭音,“不行不行,我要是跑了你怎么办呀?” 高访捡起地上的衣服,上前两步拥她入怀,柔声安慰道,“有我在你怕什么?再说早晚都得见一面,今天咱就把这事给办了。” “不是,”她只觉得口干舌燥,有气无力,在他肩膀上一下一下直磕自己的头,“你怎么不明白呢?正常见面是一回事,这样被人抓了个正着又是另外一回事!求你了求你了!你快跑吧!我妈会撕了你的!” 袁来急得什么似的,一手拽着他,一手开了门就往门口拉,可晚了,电梯一声响,她吓得魂飞魄散,赶紧反锁上门,推着他进了卧室,刚关上卧室的门,就听外面房门传来一阵开锁的声音。 门里上了锁,从外面当然开不了,于是就听戴安叫她,“袁袁,给妈妈开门。” 这一声简直让人形神俱碎。 她租的房子小,没有衣帽间,卧室床正对着一三开门烤漆大衣柜,她一眼瞥见,急中生智,拖着高访直往衣柜里塞,低声催促道,“快藏进去!” “我不藏!”高访手按着衣柜门,“你能不能别把简单问题复杂化?多简单一件事,你去开门不就完了么?” “袁袁?”门外敲门声还在继续,愈发急促了起来。 “我去开门我们俩就完了!”她急得眼泪都飚了下来,嗓音又无可避免地更喑哑了下去,抱着他那只手臂来回晃,“求你了求你了!”她那眼泪说来就来,跟不要钱似的,噼里啪啦往下掉。 高访哪受得了这个,心一软,手一松,叹了口气道,“那你亲我一下。” 她毫不迟疑踮脚吻了下他的唇,就手直接把人推了进去,再三叮嘱,“等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事,你千万千万不能出来!” 甩了这么一句,也没来得及看他反应,便关了衣柜飞跑出去开门了。 第32章 对峙 生活中真实的惨剧就跟演戏一样。 屋内被寂静统治,那是一种随时会被平地一声惊雷炸开的寂静。袁来在厚重的摇粒绒卫衣里艰难苦捱,高访自身后帮她拉下衣服,她终于得以重见天日。 她未做什么特别的表示,没去看上他一眼,甚至都不敢大声呼吸,就站着。 戴安的脸色精彩极了。她把手里的书放下,站直身体,向前走了一步,袁来立刻条件反射挡在高访身前。 “妈求你别欺负他!”她那动静听起来像是快哭了。 这话听着真是又甜又别扭。高访从自己身上摘下那违和得过分的奶黄色围裙,安抚地揽了下她肩膀,“去把衣服换了上班吧。” “高总,我们谈谈。”戴安目光重回高访身上。 高访波澜不惊,无声一颌首。 戴安扫了两人一眼,甩下句“楼下恭候”便出了卧室,她拿好手包,开门出去。袁来片刻没耽误,抬脚追了上去,一直追到电梯口,两手拽着戴安的胳膊,晃啊晃地使劲摇,一声接一声“妈妈”地叫。 戴安没理她,电梯一到直接进去,袁来便挂在她身上也跟着进去。 电梯里没有别人,她便肆无忌惮地放开了闹,又拉又拽又抱大腿,卖惨卖萌卖哭卖笑,赌咒发誓地承诺自己从今往后如何如何改邪归正不再阳奉阴违地气人,还实心实意地规划了二十四孝贴心小棉袄计划,招数用尽,花样百出,说得天花乱坠也不过白磨嘴皮,最后口干舌燥,耍起赖来,拽着戴安的手赖在地上哭唧唧就是不肯起来: “你就是铁石心肠……”袁来那眼泪说来就来,拾起戴安的一片裙角拭泪。 “你都多大了还来这一套?”戴安抱肩站着,丝毫不为所动。 “那我都多大了你还管我?”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只要我还活着,我就要管束你。” 袁来听了好绝望,她闹得累了,干脆坐在冰冷的理石地面上,靠着戴安的腿,看向电梯镜面里长发散乱,满脸泪痕的自己。 “妈妈。”她忽然虚着嗓子叫了一声,戴安听了心中一动,不由出声应道: “嗯?” “他……他是真的很好,我好喜欢他,我从没像喜欢他一样喜欢过任何人……” 她和戴安胡闹惯了,自己都辨不明几分真情,几分假意,话却说不下去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戴安久久没说话,空气中藏着她身上的香水味道,玫瑰广藿香。 “起来,一楼快到了。”戴安的声音听不出什么起伏。 袁来看了眼楼层显示屏,抽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就在戴安身旁并肩立着。 “除了那张脸,他究竟是怎么个好法,把你迷成这样?”戴安沉默了会儿,忽然问道。 “他......”袁来脑中一片茫然,似乎自己也是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我就觉得,觉得他特别……亲。” 戴安无话可说了。 “叮”地一声,电梯到了,戴安踩着高跟鞋走了出去,袁来看着她背影,卸了力,靠在电梯墙上,过了几秒,门关上,任由自己又被带了上去。 袁来从电梯里出来,迎面撞上刚要出门的高访。 他西装革履,鼻梁上架着眼镜,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副无懈可击的样子。 两人对视一眼,她什么都没说,张开手对着他就抱了上去,腻得过分了,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 对面住着一家三口,早上争分夺秒送孩子上学,一开门见这么一景,进去也不是出来也不是,情势一时很为难。高访别无他法,抱着她转身进屋,重又把门关上。 “我都沮丧得眨不动眼睛了。”袁来搂着他的脖颈,沉沉一声,筋疲力尽的样子。 “我从这里接手,你不用管了。”他说话的语气很公事公办,抬手拭去她脸上泪痕,“都说什么了这么投入?”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真情实感往里砸,我妈就是不买单。”她长长叹息了一声,“算了,这么着吧,要是你也不能免俗地被她约谈完就跟我分手,你可千万明明白白告诉我,我好查缺补漏,总结经验,尽早找下家。”她决定破罐子破摔。 “哈,”高访笑,一听就来了兴趣,“什么叫‘也’?” 高总抓重点的本事就是这么万中无一。 “这件事还真是说来话长。”袁来隐约有种挖了坑把自己埋了的预感。 “你长话短说。” 袁来动也不动盯了他两秒,一想说了应该也没事,“我大学的时候,对学院里的一个男孩子很有好感,有一次约在外面吃饭的时候碰到了我妈律所的同事,毫不意外,我妈就知道了,查了人家祖宗十八代,最后那个男孩儿见了我都绕道走,我一战成名,声明远播,再加上学的专业鬼见愁,甜甜的初恋自此夭折,出师未捷身先死,一直到遇见你。” “那这么看,我还真得去楼下谢恩了。”高访长眉一挑。 “说来说去,都怪你!不是事先说好不许出声的吗!”袁来一下一下在他胸膛上撞头。 “那怎么着,我们俩还偷偷摸摸过一辈子?” “可以呀。”袁来正色道,在他身上挂着,也不忘了吃,伸手在餐桌上捞起个红苹果,重重咬了一口,口齿不清地,“禁/果更甜好么!” 高访回视她的眼睛,雪白直领下喉结动了下,“是么。” “是呀。”她歪着头,眼睛弯成月牙形,嘴角绷不住的弧度出卖了她,这是又要使坏的标志性表情。 “你故意的吧?” “你有证据么?”她脸皮厚得很,按着他的肩膀俯视他。 说是说不过了,高访一点头,大步走向卧室,一把将人扔床上,转身就走。床上的人“哎呀”了声,推开满床毛茸茸的陪睡玩偶,身手敏捷跳下床来,三步并作两步,堪堪堵住了门口。 “你就不能不去吗?”她脸皱成一团。 高访都没说话,微微落下去的眼神就足以让她败下阵来,两人僵持了会儿,她泄了气般把手放下,侧身让他过去,在经过身边的瞬间,又直接跟上。 高访停下,转身,“又怎么?” “那我跟你一起去。” “你别添乱。” “我没添乱!你是不知道,我妈她真的很会给人洗脑,她太厉害了她!”袁来真是百口莫辩。 “你能不能稍微对我有点信心?别总把我想得那么无能行不行?” “我不能。”她不假思索,“我可不能冒这个险。” 这给高访气的,当时把人给按椅子上,“你坐下,坐下。” 袁来刚开始还扑腾两下,后来一看他神情认真,只得依言坐下,抬头问道,“干嘛?” “来,你坐这儿,听听我心碎的声音。” 她抿着唇偷笑,环着他的腰,煞有介事地将耳朵贴上他胸口,默了会儿,又坐回来,拽着他的外套,眼睛亮晶晶的抬头,“哎呀,这声音太小了我听不见,你得心碎得大点声才行。”说完还“啪”地一声在他耳边打了个响指,“像这样。” “过分了吧?”高访垂首看着她。 她听了这话,立马晴转多云,够着他的肩膀又攀了上去,好久,才闷闷地出声,“我不想失去你。” “你不会失去我。”高访抱着她,放柔了声音。 “真的么?” “真的。” “那你保证。” “我保证,你永远都不会失去我。”他话说得很慢,认真又坚定,“乖,别耍性子了。守时是君王之礼。” 袁来听了很勉强点点头,“那你亲亲我才能走。” 高访例行公事般在她唇上印了个吻。 她不敢相信一样,双手挂着他脖颈,头向后仰,“你这也太敷衍了吧?一点都不真诚……” 高访被磨得毫无办法,抱着她转了个身直接把人推到墙上狠狠亲下去,以白日吻而言,用力太过了,松开手时袁来靠着墙面直接滑了下去,堆在他脚边。她胸口剧烈起伏,拽着他的裤脚,加倍呼吸着方才被剥夺的空气。 “现在呢?”他衣不染尘,笔直站着,虎口托起她的脸,指尖顺势掠过唇瓣,重而又重地描过去,满意看到指下之人唇色白过一阵后漫上殷红欲滴的颜色,几乎喷薄染到他手指上。 他眸色深沉了下去,旋即松手,偏过头看了眼窗外,云白天蓝,绿叶满窗。 “乖了,晚上等我电话。”高访揉了下她的发顶,在她说出乱他心神的任何一个音节之前,快步走了出去。 第32章 对峙 生活中真实的惨剧就跟演戏一样。 屋内被寂静统治,那是一种随时会被平地一声惊雷炸开的寂静。袁来在厚重的摇粒绒卫衣里艰难苦捱,高访自身后帮她拉下衣服,她终于得以重见天日。 她未做什么特别的表示,没去看上他一眼,甚至都不敢大声呼吸,就站着。 戴安的脸色精彩极了。她把手里的书放下,站直身体,向前走了一步,袁来立刻条件反射挡在高访身前。 “妈求你别欺负他!”她那动静听起来像是快哭了。 这话听着真是又甜又别扭。高访从自己身上摘下那违和得过分的奶黄色围裙,安抚地揽了下她肩膀,“去把衣服换了上班吧。” “高总,我们谈谈。”戴安目光重回高访身上。 高访波澜不惊,无声一颌首。 戴安扫了两人一眼,甩下句“楼下恭候”便出了卧室,她拿好手包,开门出去。袁来片刻没耽误,抬脚追了上去,一直追到电梯口,两手拽着戴安的胳膊,晃啊晃地使劲摇,一声接一声“妈妈”地叫。 戴安没理她,电梯一到直接进去,袁来便挂在她身上也跟着进去。 电梯里没有别人,她便肆无忌惮地放开了闹,又拉又拽又抱大腿,卖惨卖萌卖哭卖笑,赌咒发誓地承诺自己从今往后如何如何改邪归正不再阳奉阴违地气人,还实心实意地规划了二十四孝贴心小棉袄计划,招数用尽,花样百出,说得天花乱坠也不过白磨嘴皮,最后口干舌燥,耍起赖来,拽着戴安的手赖在地上哭唧唧就是不肯起来: “你就是铁石心肠……”袁来那眼泪说来就来,拾起戴安的一片裙角拭泪。 “你都多大了还来这一套?”戴安抱肩站着,丝毫不为所动。 “那我都多大了你还管我?”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只要我还活着,我就要管束你。” 袁来听了好绝望,她闹得累了,干脆坐在冰冷的理石地面上,靠着戴安的腿,看向电梯镜面里长发散乱,满脸泪痕的自己。 “妈妈。”她忽然虚着嗓子叫了一声,戴安听了心中一动,不由出声应道: “嗯?” “他……他是真的很好,我好喜欢他,我从没像喜欢他一样喜欢过任何人……” 她和戴安胡闹惯了,自己都辨不明几分真情,几分假意,话却说不下去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戴安久久没说话,空气中藏着她身上的香水味道,玫瑰广藿香。 “起来,一楼快到了。”戴安的声音听不出什么起伏。 袁来看了眼楼层显示屏,抽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就在戴安身旁并肩立着。 “除了那张脸,他究竟是怎么个好法,把你迷成这样?”戴安沉默了会儿,忽然问道。 “他......”袁来脑中一片茫然,似乎自己也是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我就觉得,觉得他特别……亲。” 戴安无话可说了。 “叮”地一声,电梯到了,戴安踩着高跟鞋走了出去,袁来看着她背影,卸了力,靠在电梯墙上,过了几秒,门关上,任由自己又被带了上去。 袁来从电梯里出来,迎面撞上刚要出门的高访。 他西装革履,鼻梁上架着眼镜,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副无懈可击的样子。 两人对视一眼,她什么都没说,张开手对着他就抱了上去,腻得过分了,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 对面住着一家三口,早上争分夺秒送孩子上学,一开门见这么一景,进去也不是出来也不是,情势一时很为难。高访别无他法,抱着她转身进屋,重又把门关上。 “我都沮丧得眨不动眼睛了。”袁来搂着他的脖颈,沉沉一声,筋疲力尽的样子。 “我从这里接手,你不用管了。”他说话的语气很公事公办,抬手拭去她脸上泪痕,“都说什么了这么投入?”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真情实感往里砸,我妈就是不买单。”她长长叹息了一声,“算了,这么着吧,要是你也不能免俗地被她约谈完就跟我分手,你可千万明明白白告诉我,我好查缺补漏,总结经验,尽早找下家。”她决定破罐子破摔。 “哈,”高访笑,一听就来了兴趣,“什么叫‘也’?” 高总抓重点的本事就是这么万中无一。 “这件事还真是说来话长。”袁来隐约有种挖了坑把自己埋了的预感。 “你长话短说。” 袁来动也不动盯了他两秒,一想说了应该也没事,“我大学的时候,对学院里的一个男孩子很有好感,有一次约在外面吃饭的时候碰到了我妈律所的同事,毫不意外,我妈就知道了,查了人家祖宗十八代,最后那个男孩儿见了我都绕道走,我一战成名,声明远播,再加上学的专业鬼见愁,甜甜的初恋自此夭折,出师未捷身先死,一直到遇见你。” “那这么看,我还真得去楼下谢恩了。”高访长眉一挑。 “说来说去,都怪你!不是事先说好不许出声的吗!”袁来一下一下在他胸膛上撞头。 “那怎么着,我们俩还偷偷摸摸过一辈子?” “可以呀。”袁来正色道,在他身上挂着,也不忘了吃,伸手在餐桌上捞起个红苹果,重重咬了一口,口齿不清地,“禁/果更甜好么!” 高访回视她的眼睛,雪白直领下喉结动了下,“是么。” “是呀。”她歪着头,眼睛弯成月牙形,嘴角绷不住的弧度出卖了她,这是又要使坏的标志性表情。 “你故意的吧?” “你有证据么?”她脸皮厚得很,按着他的肩膀俯视他。 说是说不过了,高访一点头,大步走向卧室,一把将人扔床上,转身就走。床上的人“哎呀”了声,推开满床毛茸茸的陪睡玩偶,身手敏捷跳下床来,三步并作两步,堪堪堵住了门口。 “你就不能不去吗?”她脸皱成一团。 高访都没说话,微微落下去的眼神就足以让她败下阵来,两人僵持了会儿,她泄了气般把手放下,侧身让他过去,在经过身边的瞬间,又直接跟上。 高访停下,转身,“又怎么?” “那我跟你一起去。” “你别添乱。” “我没添乱!你是不知道,我妈她真的很会给人洗脑,她太厉害了她!”袁来真是百口莫辩。 “你能不能稍微对我有点信心?别总把我想得那么无能行不行?” “我不能。”她不假思索,“我可不能冒这个险。” 这给高访气的,当时把人给按椅子上,“你坐下,坐下。” 袁来刚开始还扑腾两下,后来一看他神情认真,只得依言坐下,抬头问道,“干嘛?” “来,你坐这儿,听听我心碎的声音。” 她抿着唇偷笑,环着他的腰,煞有介事地将耳朵贴上他胸口,默了会儿,又坐回来,拽着他的外套,眼睛亮晶晶的抬头,“哎呀,这声音太小了我听不见,你得心碎得大点声才行。”说完还“啪”地一声在他耳边打了个响指,“像这样。” “过分了吧?”高访垂首看着她。 她听了这话,立马晴转多云,够着他的肩膀又攀了上去,好久,才闷闷地出声,“我不想失去你。” “你不会失去我。”高访抱着她,放柔了声音。 “真的么?” “真的。” “那你保证。” “我保证,你永远都不会失去我。”他话说得很慢,认真又坚定,“乖,别耍性子了。守时是君王之礼。” 袁来听了很勉强点点头,“那你亲亲我才能走。” 高访例行公事般在她唇上印了个吻。 她不敢相信一样,双手挂着他脖颈,头向后仰,“你这也太敷衍了吧?一点都不真诚……” 高访被磨得毫无办法,抱着她转了个身直接把人推到墙上狠狠亲下去,以白日吻而言,用力太过了,松开手时袁来靠着墙面直接滑了下去,堆在他脚边。她胸口剧烈起伏,拽着他的裤脚,加倍呼吸着方才被剥夺的空气。 “现在呢?”他衣不染尘,笔直站着,虎口托起她的脸,指尖顺势掠过唇瓣,重而又重地描过去,满意看到指下之人唇色白过一阵后漫上殷红欲滴的颜色,几乎喷薄染到他手指上。 他眸色深沉了下去,旋即松手,偏过头看了眼窗外,云白天蓝,绿叶满窗。 “乖了,晚上等我电话。”高访揉了下她的发顶,在她说出乱他心神的任何一个音节之前,快步走了出去。 第33章 酒茶之论 雨涨秋池,飞雪沉江,银托透色玻璃壶中芽叶浮沉,入底之后,呈翻腾飘舞之状,少倾,香起,春染碧水,一色鲜绿自下而上蔓延开来,一芽一叶,一盏如春。 西山静室,漫思茶。 斗室之内,燃一线香,虚室浮烟,静心留神,时光自此凝滞,慢得让人不知浮世春秋。 戴安屏退茶艺师,透着茶雾缓声道,“湄潭翠芽,高总,请。” 高访端坐于蒲团之上,垂眸看了眼杯中清亮茶汤,空腹饮茶的诸多不宜之处在眼前一闪而过,他点头微笑,拿起茶盏来浅啜一口。 饮后回甘,确是好茶。 “高总不常饮茶。”戴安精于茶道已久,一望即知。 “是,”高访老老实实一点头,面上却并未见丝毫窘迫,“我平时酒喝得多些。” “哦?什么酒?” “干红,干白,白兰地和威士忌也喝一些。” “那高总觉得,饮茶和饮酒,有什么不同?” “品茶,可能更倾向于一种对层次的感受;饮酒则是要你去体会每一口酒中的结构和重量。”他冷静而镇定,没有一丝慌乱,声音也不见什么感情。 戴安抱着肩,饶有兴味地看着对面的人。 高访是这么一种人,他生就一张俊脸,惯有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态,他处于优势也好,劣势也罢,总是不卑不亢,平心静气,那种胜券在握的自信,常让人觉得,他可能降生在上帝脚边,一眼可直见命运预先藏好的牌底。 但有时候,他这个样子,也容易激怒对手。 “茶中滋味,只在一时,”戴安笑笑,“饮茶饮静,落的是减法;饮酒饮醉,求的是幻境。人各有别,人各有志,两种追求,本无高下之论。但无论饮茶饮酒,人若想参与其中,也不过两个姿势,拿起,放下,”她将手中茶盏重重磕于桌上,一脉余响袅然不绝,手离了杯,复又抬首望向对面,“高总绝顶聪明,懂我的意思。” “当然,”高访静静地说,“可我不愿这么做。” “那我总要不可免俗地问上一问原因。” “因为茶和酒,本就没有分别。”他手指轻叩了下自己眼前杯沿,“生活本真抑或人生幻境,本是圆上一点,从这一点,向左,向右,只要还囿于此圆,终会交汇。我这杯中,本来就是空的,装茶或装酒,也全凭我喜欢,喜欢了,茶当酒喝,酒作茶品,人生本就该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若凡事皆求泾渭两分,岂不无趣?” 戴安神情微微定住,眉间微皱,不动声色地久久审视着他,末了一摇头,“高总,我直说好了,请你离开我女儿。” “不。”他摇头。 “好,”戴安并不意外,“你是商人,这世上的交易,在你眼里不过是生意,这样,我给你个价码,Zox。” 高访目光凉了一下,从身后看过去他的脊背挺得像座大山。他缓缓摇头。 “你要想好,我的价码过时不候。”戴安神情声音皆漠然。 高访看着她,没说话,眼中看不清情绪。 “你该比我更清楚现在的形式,SIG和Zox是全球范围内的商业诉讼,这官司打下去,花费的时间要以年计,Zox精于此道,竞争对手都是按照这个模式拖垮的。我有这个本事和条件,可以帮SIG把损失降到最低。” “不了。谢谢。”高访说。 “高总,你很有自信啊,”戴安声音冷得像冰一样,“但自信和狂妄,从来都是两码事。盲目自大,认不清现实的掌舵者,可都活不过这个经/济/寒/冬。” “我会看着办的。”高访微笑,直视她的眼睛。 “没那么简单。”戴安一哂。 “没那么难。” 一时安静,连空气中那线袅不可查的香都寂然不动了。 茶快凉了。 戴安起身,拿起手包,“我就当这是次开放式谈话,你可以再想一想。”她点了下头,起身离开。 “不需要。”他声音自身后追了上来。 戴安没回头,脚步未停地走出茶室,重见阳光,纵然外面日色淡薄,眼睛还是有些刺痛,她戴好墨镜。 她来到停车场,上了车,将皮包扔在副驾驶上,又坐了会儿,拨通电话时脸上掠过一丝若有如无的笑: “邓总,你遇上对手了。” 第34章 交锋 “高总,好久不见。” 林之俐带着一众人等在寰亚大厦门口,她甜笑依旧,装扮精致到了手指尖,人看上去却有点心神不定。 她伸出手来,高访与她握手。 “好久不见。”他说。 高访这一天行程排得很满,戴安约见当然是突发情况,来寰亚拜访却是早就定下来的。助理小张从西山茶室把人接回来,就直接给送到了这儿。 科技公司总部场子铺得都大到离谱,寰亚又作风老派,装修风格基本上是怎么辉煌隆重就怎么来,越往上去越像进了皇帝行宫。林之俐身后跟着的那一众人也派头十足,不苟言笑得倒像是被派来监视工作的。 高访心中犯疑,不动声色将一切收入眼中,面上却温文有礼地与林之俐寒暄,聊上几句无关痛痒的业界动态,眼见她慌乱愈甚,溢于言表,或是无暇看路,或是故意为之,抬脚出电梯时身体歪了一下,直接扑进高访怀里。 一阵陌生而浓郁的柑橘香氛直冲鼻端,高访偏了下头,要推开她,林之俐却压住他手臂,长发掩着,贴到他耳边,微不可闻地吐出一句: “邓衍在这儿。”说完站直身体,低着头道,“抱歉。” 助理小张感叹于自家老板的桃花运怎么就如此之纷繁复杂,他把脸转了开去,其余那一众人却并未觉得有丝毫不妥,只干巴巴看着。 高访脸上未生什么波澜,待她站稳,众目睽睽之下把扶着人的手抽回来。 “小心些,”他说。 一行人来到林总办公室前,早有助理帮忙开门,林建岳满脸堆笑迎了上来,上来便热络地握手,“高总,别见怪,实在是脱不开身,今日贵客盈门,好事成双,来,我给你引见一下,这位是邓总,Zox新晋掌门人,你们还没见过吧?” 邓衍稳坐钓鱼台,对着高访遥遥一笑,起身道,“高总,有缘千里来相会,我们这缘分,是摘也摘不开了。” 好一出双簧,高访心下透亮,他们这是做好了套子,专等他上门。 “您二位打过照面?”林建岳故作惊奇状,伸手一请,将高访引入里间。 “高总和我昨天刚见过的。”邓衍适时插入一句。 “哦?这不很巧了吗?”林建岳笑道。 高访拣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要是您知道我们为何打照面,就不会这么说了。SIG和Zox法院里正打着官司,所以对我来说,今天其实是很不巧的。” 他目光落在对面两人身上,而那目光里没有一丝暖意。 “高总言重了,科技行业,吃官司是常态。但官司说到底只是手段,和气生财嘛,”林建岳搓了搓双手,又继续道,“今天既然您二位都到了我这儿,我就充个和事佬儿,给二位说和说和。” “好啊,”高访点了下头,“我听听林总的高见。” “高总你看,首先,Zox选择起诉,本身就是一种妥协,为的还是和SIG重回谈判,诚意是够的,问题还是出现在专/利/授/权/条/款上,贸然引进反/垄/断,只会让行/业/地/震,彼此难堪,何不互退一步,重结旧好?再者,商场上,多个朋友永远比多个敌人更划算。树敌太多,可容易被群起而攻之。”林建岳循循善诱,一面怀柔一面施压,说完便观察着高访的脸色。 “林总言之有理,”高访淡淡一笑,“商人逐利司空见惯,以心相交的朋友倒很稀奇,就拿眼下来说,您这样事无巨细为SIG着想,一番苦心,实在难得,设身处地,自问我未必能做到如此,我受之有愧。”他说得诚之又诚,本想再说几句敲打敲打林建岳,却一眼扫到角落里如坐针毡的林之俐,一想方才情状,到底还是于心不忍,话到唇边,又压了下去。 林建岳听了这番话,脸红一阵白一阵,碰了个软钉子,下面备好的说辞便也用不上了。邓衍见状便接过话头,来者不善,话说得很直接,“高总,反/垄/断也不见得是什么百试百灵的招数,市/场/经/济,公平竞争,大家各凭本事吃饭,技不如人就跑回去找家长,抱大腿告状,这行径可有点无赖啊。” “无不无赖是道德问题,合不合法是法律问题。SIG和Zox都是在既有框架下追求利益最大化,道德原则是不是必须,你我都心知肚明。这套路数,用得好的人不会多,想用的人不会少,您大可省了这五十步笑百步的影子程序,非公开场合,节省彼此时间,有话请直说。”高访道。 邓衍的脸上开始现出些许浮动,近乎图穷匕现了,“专利是有钱人的游戏。一批批新创公司前赴后继,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拖死在专利战场上,高总既然如此坚决,那还请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三年五年,十年八年,这也都说不准。对了,友情提示一句,SIG诉讼费千万要备充足,否则不小心诉讼成本超过注册资本了,那可就玩不转了。” “哦?”高访问道,“那依邓总的经验,给定个匡算?” “折个中,五年,八千万。” “八千万?”高访轻笑一声,“八千万我能派上什么用场?这点钱放二/级/市/场上还不够看的。上个交易日,哦,就昨天,SIG收涨10%,八千万,不过就是分分钟的问题。” “高总,”邓衍神态倨傲,“您这口气不小,可烧钱不是这么个烧法,投资人的钱大可大把往里砸,意气用事的同时也该分心想想,蚍蜉撼树,能有什么好下场,被Zox拖死的企业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独角兽也不在少数,SIG总不想也来凑这个热闹吧?” “邓总是说,至今为止,还没有如此不识时务,敢和您打擂台的?” “正是。”邓衍唇边挂着一丝近乎嘲讽的微笑。 “那么,”高访冷冷地说,“看来我要开个头了。” “开头尽管开头,怕就怕在无疾而终。这世上很多事情都可以做,但没必要,退一万步讲,就算发/改/委/开了罚单,Zox也交得起,这种事于Zox无关痛痒,于SIG就另当别论了,高总莫不真的相信,Nvda能弯道超车,翻出什么花来?”邓衍说。 “是,这事我知道,”高访笑,“年前发/改/委/给开了26亿人民币罚单,Zox非常爽快就把钱交齐了,连复议都没申请,财大气粗,高级玩家的手法,”他话锋一转,又接着说,“可我听说,您的前任,余予丰,余总,貌似也就正为此事引咎辞职的。” 邓衍的脸色在那么一瞬间变得非常难看,“高总消息倒很灵通。” “那是自然,干我们这一行,消息不灵通就是死路一条。邓总,转嫁矛盾可以有,谁都有个内部战场挪腾不开的时候,但是要慎重选择对象,小心弄巧成拙。”他脸上一派光风霁月的笑,起身告辞,“您艺高人胆大,我还是祝您好运。” 第35章 奥斯汀 时已入夏,阴晴无常。临近傍晚就落了回雨,来得快倒是去得也快,等到天色完全暗下来的时候就停得七七八八,城市上空罩着一团潮湿的雾气,被霓虹一晃,分外妖冶。 下雨的功用在于专门给城市添堵。高访从Nvda一出来,又毫无悬念地赶上了晚高峰,高架桥上车满为患,水泄不通,此起彼伏的汽笛声和尖锐的刹车声响成一片,这路况下,也甭管你是什么车,只要你不能插俩翅膀飞天上去,就得认命在桥上蹭。 司机位上的助理小张第一百零八回无声叹气了,商务车全程以蜗速行进,他几乎一步一停,什么好耐心也给人折磨完了。 后面空间完美隔绝光线,高访在后座上靠着,他仰头,闭着眼睛,纵然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如此放松的姿势,脑中却一刻不停,来来回回思考着,SIG,Zox,寰亚,Nvda。 寰亚临阵投敌始料未及,力量此消彼长,己方阵营空缺,必须要找一个更有分量的盟友补位,首选当然是Nvda,这也是他一从寰亚出来就杀过去的原因,但从今天下午的会面来看,Nvda态度暧昧,柯瑞龙明显想隔岸观火,怎么做,怎么做,怎么才能让他入局…… 他想得入神,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连胃里爬上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旷感也置之不顾,正思至焦灼处,衣袋里手机震了几下,他拿出手机扫了一眼,坐直,笑着接起来。 “你没给我打电话……”那头不等他开口就无缝对接了过来,听声音似乎有点委屈,“我妈给你说了些什么,你连信息都不回了……” 他刚要说话,手机里连忙又补充了一句,“我是个好人,你可千万别听她抹黑我……” “啊?你为什么不说话?你难道连话都不想和我说了么?”袁来又一刻不停地跟上。 “能不能给我个说话的机会?” “给。你说。” “晚上吃什么?” “嗯……我想吃法式煎鹅肝配苹果泥,迷你胡萝卜,大理石芝士蛋糕,再来个香草冰淇淋吧。” “点挺全的。”他笑。 “还行吧。主菜和汤都省了。” “我这儿堵车,等一会儿吧,四十分钟?” “等等等,”那头不假思索一口答应下来,“好饭不怕晚。你们今天说什么了到底?” “没什么。” “她是不是欺负你了?” 又来了,再一再二,再三再四,高访针对此种日常看扁他的行径已经词穷地不知说什么好了,这一天也是累了,他叹了口气,没说话。 “你干嘛叹气?”电话里她的声音愈发紧张,“你要跟我分手了?” 高访听见那两个字眼皮一跳,出声斥责,“胡说什么!” “噢,”她调子落下去,小心翼翼地,“今天要是我妈妈说了什么让你不开心的话,我代她向你道歉,对不起,她没有恶意的,她是对我太过度保护了,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不是针对你一个人。” 她平时不这么说话,那语气慎之又慎,似乎为这番话专门冥思苦想了一天,只等这么个机会派上用场,听着让人有点心疼。 “真的没说什么。别胡思乱想了。”他耐着性子安慰她,“等下见面——” 话说到一半,电话里突然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拍门声,紧接着似乎有人闯了进来,男声,气喘吁吁,“袁袁,你们来活了,爱莎中路奥斯汀酒店,快!” 她应了一声,语气陡然一变,非常急,“我要出现场了,不说了。今晚大概率通宵,你别过来了。” 说完也不等他回答,匆匆掐了电话。 高访看着熄下去的手机屏幕,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吩咐了前面一句,“回公司吧。” 他拿着手机顺便就回了几封邮件,又打了几个电话,过去好一会儿,抬眼一看已经下了高架桥,他随口问,“到哪儿了?” “爱莎中路,”前面小张答道,“这条路车流量能少点,走主路多半又塞车。” 高访脑中灵光一现,“这条路上有个奥斯汀酒店知道吗?” “知道,”小张说,“小酒店,没上星,早餐难吃到离谱。高总您问这个干什么?” “到那儿停一下。” 高访的本意就是顺路看她一眼,如此而已。 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地界他不常来,他平时入眼的都是城市A面。寸土寸金的写字楼,宽敞明亮的空间,打交道的都是系着领带,彬彬有礼的职业经理人,就算谈判桌上对着你言笑款款的人本质上是头野兽,那也都是业已收起獠牙,把自己塞进西装三件套里的野兽。 他不常见这些粗砺,现实得几乎有些触目惊心的B面。 车往前开,他摇下窗子,望出去。这条街上还立着那种很古老的电线杆,上面停着几只通体墨色的鸟,乍一看很像乌鸦,但体型小很多,长得很奸诈,它们三只两只聚在一起,像在密谋什么诡计。被电线割裂的一角天空,晦暗,低垂,风雨欲来,街道狭窄逼仄,两旁的楼房,也许是上世纪的产物,刚下过雨,从内而外散发出一股阴森森的霉气。 车开了有一会儿,视线里耸然出现了一座小白楼,墙体被雨一打显得很脏,墙皮剥落,有点像生了藓病,楼顶上挂着个艳俗的亮字招牌,紫红色氖灯,闪着“奥斯汀酒店”几个大字。警/察把楼前围着的几个小花坛一并拉线封锁起来,警笛长鸣,警灯乱闪,线外站着几层围观看热闹的人。 小张把车停到了街对面,那里有些坡度,视线好些。他实在是摸不清老板的意图,车停了,人也不下去,并且也没有更进一步的指示。他不敢问,就陪着这么静静看着。 奥斯汀酒店门口站着几个穿警服的人,似乎在讨论什么问题。没见袁来,可能是已经进去了。 高访就从车里远远看着。过了一会儿,五六分钟的样子,又有一辆警车呼啸而来,车子停在外围,就他们所在位置的对面,车门一开,从里面下来个男人,个子很高,身材偏瘦,轮廓深邃,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从车里拎了个白大褂出来,不慌不忙往身上套,套完褂子,又开始往手上戴橡胶手套。他侧身对着奥斯汀,漫不经心瞟了几眼树枝间那种不知名的鸟。 以男性来看,这人的皮肤似乎白得有点过分了,甚至隐约透出几分病态。他穿戴好防护关了车门,临走前遥遥向两人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那双眼睛,尖锐,冷淡,甚至厌世,但如此汹涌的暗流被完美藏于职业特质赋予的冷静自持里,他转身,顶着副一等一的好皮囊没入人群,留一片白色衣角在身后翻飞。 “这人是警/察?”助理小张磕巴巴出声问道。 “法医。”高访的声音听不出什么起伏来。 这个人,他想见很久了,更准确地说,是想见识见识。因为一直以来,都是从照片上或者视频上一睹此人风采,再不然就是从袁来嘴里,听了千八百遍。他是从心底里想找个机会好好见见她那位师兄——姜岸风。 姜岸风刚一挤过人群,酒店的大玻璃门就发出一声巨响,被人从里面强力推开,有个人跌跌撞撞从里面冲出来,白色的防护服上沾了满身的血,手套上胶靴上也都是血,重心不稳,踉踉跄跄,边走边费劲儿地往下扯护目镜和口罩。酒店门口有台阶,那人根本看不见,抑或无暇顾及,一脚踩空直接折了下去。 ——是袁来。 人群中有人发出尖叫,小张低叫了一声,姜岸风直接冲了过去接住她,几个穿着警服的人也往她身边跑。高访全身血液在一瞬间直冲头顶而去,他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来不及思考,直接从车里跳了出去,飞奔过街道,推挤开人群,暴力生硬,不管不顾。 都看见她了,掀开隔离线就要进去,毫不意外地被一个穿着靛蓝色制服的警/察拦了下来,那人声音一板一眼,毫无感情,“这位先生,犯罪现场,禁止出入。” 高访想都没想,推开横在身前的手臂,就要硬闯进去。 “先生,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警/察又出言制止。 袁来侧对着着他,在台阶下堆着,还能直起身。高访看她没事,理智稍微回来了些,指着她,压着嗓子,颤声道,“她是我女朋友。” 男/警/察“哦”了一声,回过头看去,台阶下围着的几个人听了声音都往这边瞧,袁来转头,看见是他,眼睛亮了下,生生挤出丝笑来,冲他摇摇头。 姜岸风在她身边站着,远远看了高访一眼,冲着拦人的警员点了下头,那人手垂下去,高访冲了过来。 她瘫坐在台阶下大口喘着气,全身发抖,脸色苍白如雪,唇上没有一丝血色,鼻端到耳朵的位置星星点点溅了不少血,离近了一看,白色防护服几乎被血浆染透,手套上也都是血,按着地面。姜岸风正蹲下去,从她身上往下扒这些沾了血的物件。 此种情景下,也问不出什么话来,高访伸手想去帮忙,却被袁来惊恐的声音止住,她猛地把脸别了过去,“别!别碰我,别碰我,身上都是血......没事,我就是头晕,低血糖可能,在里面滑了一下。” 她简单说一句话都很费劲。 “里面什么情况?”姜岸风问道。 “死了很多人,没有尸体,只有血,很多血,五十升,六十升?死了六个人大概,我说不好。” “死了六个人却没有尸体?”旁边一位身材有些发福的警员插了进来,“这叫大/规/模/屠/杀,尸体呢?” “不可能没有尸体!”另外一个声音围剿上来,“这个酒店只有一部电梯,一直在使用中,楼道里还有管理员,肯定有人看到!杀了六个人尸体怎么运出去的?” “我不知道……对不起,对不起,”袁来似乎陷入某种痛苦的回想中无法自拔,神情又是困惑又是惶悚,“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够了。够了!”高访听不下去,他挡在她面前,有史以来第一次如此疾言厉色,“你们有眼睛看不到吗?让她喘口气行不行!” 袁来费力抬起手,搭住他的袖子,往下拉了拉。 “可她是法医。”一个小/警/察低声嘟哝了一句。高访愣住,没说出的话卡在喉头,他无言以对。 “行了。都别问了。等会儿我进去。”姜岸风站了起来,及时解围,把那些沾了血的防护服之类扔到一边,几个警员看了袁来一眼,讪讪散开。 “师兄,我不能再进去了,我进不去了......”袁来连连摇头,手捏着高访的袖子不放。 “你不用进去了。”姜岸风说,“回去休息休息,睡个好觉。” 高访此刻无暇顾及别人,也无心去听别人都说了些什么,他转身抱她起来,她便也配合着往起站。 袁来体重其实很轻,平时单手抱着都很轻松,此刻,她的身体却又重又沉地往下坠。她胳膊无力地搭在他臂弯,眼睛落到高访身上,似乎松了口气,头向后一仰,直接滑了下去。 第36章 237 奥斯汀酒店装修风格很迷,外面墙刷一抹白,里面来个薄荷绿,酒店大堂里充斥着一种老年人身上的香水味,有点像三个寡妇在喝茶。 袁来从电梯下来,两个警/察抬头看了她一眼,表情有点一言难尽。他们在电梯口蹲着,吸烟,遥遥一指走廊尽头的房间: “做点心理建设再推门,”其中一个这样说。 现在回想起来,她当时确实没把这话放在心上,并且在心里稍稍鄙视了他们一下。 她于是点了下头,拎着箱子就朝那个房间走了过去。房梁低矮,几乎一路向她倾斜着压过来,胶靴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有点发虚,软绵绵,没声音,终于来到门前,站定,门板稍微有点褪色,黄铜铭牌上漆着字:237。 这数字可不怎么吉利呀,她心里想着,推开门,走了进去。一股混杂了劣质空气清新剂和血浆腥味的潮气兜头罩过来,目之所及之处,血,血,血...... 怎么形容那种侵入性?就是你见到的瞬间,感觉不到害怕,被摄得动弹不了,只想吐,喉咙发干,想要干呕。 从门到窗子的地面上,厚厚铺洒了一层血浆,简直像和门外的地毯无缝对接专等人来走上两步,纱帘拉着,充作天然画布,有人在这房间里以一种珍贵已极的颜料挥毫泼墨,手笔很大,沙发,书桌,落地台灯,五斗橱,无一幸免于难,满床被子平铺,被鲜血浸透,四个角沉甸甸垂放下来,还在一滴一滴往下渗血,汇入红毯主流里。 “滴答。” “滴答。” 有什么东西就落在耳边,右侧,她偏了下头,抬手去接。门框上有凹槽,里面也被人注满了血,木头老化,一开门关门,受力挤压变形,血就流下来。 一滴鲜血落在雪白手套上。又一滴。 “滴答。” “滴答。” “妈妈这是什么?”有个童音忽然在屋子里响了起来。 袁来极度惶遽,腿窝一软,直接跪倒在了血泊里。 “妈妈这是什么?”那个童音锲而不舍。 叠放在她戴了三层手套的手上的,是一只又小又软的,小女孩儿的手,胖乎乎,指甲缝里还残着五颜六色的橡皮泥碎屑。她小小的掌心里也都是血,粘稠,暗红,那是死掉人的血,顺着医用担架上一个男人的大手,一滴一滴落在了小女孩儿的手掌里。 “妈妈这是什么?”她又问了一遍,可没人回答她。 她妈妈,平日里牵着她,抱着她,她问的任何天真问题也都会耐心解答的妈妈,此刻正伏在这个躺在担架上的人身上痛哭。四周的人,行色匆匆,来来往往,警笛发出刺耳尖叫,警灯的红蓝光打在她小小的手上,却也只让手心里那摊血变得更黑。 “妈妈别哭了。”她手一抖,在遮尸布上蹭了蹭,雪白染上了暗红。她过去晃妈妈的手臂,“妈妈我想回家。” “袁袁,袁袁,”伏在尸身上痛哭的女人喉头迸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她把小女孩儿抱了起来,按住那个扎了红色绒面蝴蝶结的小脑袋不让她抬头。身后医护人员适时抢了过来,把担架抬走。 女人狠心转过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再也不回头看上一眼。 小女孩儿从妈妈的怀抱里钻了出来,眼看那些穿着白衣服的人把担架抬到车上。她直起身子,幼稚的童音里满是焦急,“妈妈,他们要把爸爸带到哪儿去?他不跟我们一起回家吗?” “他还有事要做。”女人的口吻已然凄婉之极。 “可爸爸都睡着了,还能做什么呀?外面这么冷,我们就让他留在这里吗?他是不是又惹你生气啦?” “是,”她全身上下都在颤抖,“他惹我生气了,所以他再也不能回家了。” “可是我想要爸爸,”小女孩声音很委屈,“你就不能先原谅他吗?” 抱着她的人再也没有回答,只大步地向前走。她趴在妈妈肩膀上,眼看着那辆白色的车关上了车门,小小的心里油然生出一种被生生切断了什么联系的感觉,她乱踢着想从母亲的怀里挣扎出来,不知为何也哭出了声,“爸爸!我要爸爸!他们把爸爸带走了!妈妈你快去拦住他们!” “别走!别走!不!”黑夜中只有她的哭声追了上去。 “不!”袁来霍然睁开双眼,背上粘着的睡衣被冷汗浸透,她恍恍惚惚,只觉得自己可能是失明了,只能看见一团团漫无边际,浓浅各异的黑,她心里陡然而生出一种灭顶而来的恐惧,一种被围剿圈入埋伏的无路可退。惶然无措之际,有人自黑夜中叹息一声,收臂抱紧了她。 “我在这儿呢。别怕。” 是高访的声音。 第37章 夜谈 没有月亮的晚上,世界就像被一脚踹进了黑暗里。袁来顺着声音方向摸索过去,摸到抱着自己的,温暖的手臂,再往上,是肩膀,喉结,下巴,唇,手指停在这里,那人拉过她的手,侧头吻了下指尖,“你要什么?” “我要喝水。” 身上的被子掀开一角,又被掖好,她继续昏昏沉沉躺着,清醒不过来,过了一会儿,身侧的床又陷了下去,有人坐下,抱起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把杯沿递到唇边。 有温温凉凉的液体注入,她感觉有点迟钝,也分不清是冷是热,只觉得有点甜,她本来闭着眼,喝了点水,人清醒了些,睁开眼睛,眼前横着一只指节修长的手,擎着玻璃杯,杯中液体发出幽幽的蓝,她一走神,呛了下,推开杯子俯身咳了两声。 高访手忙脚乱帮她递纸巾,等她好了些,又问,“还要吗?” 袁来点了点头,伸手接过剩下的半杯水,“我自己来。” 她那把嗓子还是哑得够呛。高访把水杯递给她,看着她乖乖喝水的样子,心念一动,忽然出声问道,“你喜欢喝酒还是喝茶?” “我喜欢喝果汁。”她想也没想就说了出来,被问得有点发懵,停了下来,垂眸看了眼手中空掉的杯子,大睁着眼睛看他,眼神有点担忧,“干嘛这么问?你给我喝的什么呀?”。 “没什么,”高访接过杯子,随手推到床边柜子上,“就是普通的水而已。” 他又挨着她躺下,袁来自发自动地趴上他胸口,环着他的腰,静静听了会儿心跳,轻声轻气地问他,“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没有。” “那你是一直都没睡?” 他没说话。甚至等了好久也没回答,她支起身子去看他。高访的眼睛很亮,此刻正注视着她,“你为什么要做法医?” 袁来定定看了他两秒,眨了眨眼,“嗯,因为我考虑到医患关系比较和谐。” 高访本来攒着这股劲儿想了一晚上等她醒了要进行一次严肃的谈话,话题如何引入都预设了个大概,结果一听到这儿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啧,你能不能正面回答问题?” “那我说的都是事实啊。”她可理直气壮了。 “今天发生的事也和谐?都吓晕过去了。”高访竭力严肃起来。 “今天那是小概率事件,八百年也遇不上这么一个反人类,”她说着说着眼珠一转,忽然想起了一个关键性问题来,“话说回来,你今天怎么会去那儿?” “我路过。”高访眼都不眨。 “骗人!那地儿都不是你活动半径!干嘛?专门去看我呀?想我啦?一天不见就想我吗?你是不是一刻看不见我就特惦记得慌?惦记得非得时时刻刻盯着才好?是吗是吗?” 幸好天黑,看不大清他表情。他伸手推开她越凑越近的小脸儿,清了清嗓子,“你可能不知道,你还是不说话的时候招人疼。” “你口不对心!”袁来伸手一指,义正辞严,“你快别假装了!我算是看透你了,你喜欢我喜欢得要命。” “真要命,”高访压下她手指,“半夜三更不好好睡觉,非言语胁迫他人表白,那怎么着,以后天天睡觉之前我还得立正站床下给你唱个赞歌?歌/功/颂/德完毕你才能心满意足睡觉?” “诶,你别说,你这个提议挺好的,那就从今天开始吧。快快快!我命令现在就给我唱。”她边说边手脚并用把他往床下推。 “怎么回事?给口水喝就活过来了?我给你提个醒,一切倒行逆施都是自取灭亡的前兆,你这样迟早得完。”高访按着床沿试图唤起她的良知。 “那我就是要倒行逆施!先过把瘾再说,以后再说以后的!”她变本加厉,继续推他。 “你说你怎么就是不长记性呢?嗯?还闹?”高访翻身而起,按住她的胳膊把人压到身下,对方当然选择反抗。两人闹做一团,在床上滚了好几圈,眼看着直奔床尾而去,袁来忽然叫了一声,头直撞他肩膀,“哎呀,疼疼疼疼疼!” 看那表情不像是装的,高访真以为自己没控制好力道伤着她了,立刻停了下来,“哪儿疼了?我看看?” “什么东西这么硬?硌着我了!”她一脸忿忿不平,伸手到身底一通乱摸,结果从身下抓出高访的手来。 他手上戴着块儿表。 “什么样的人睡觉还要戴着表呢请问?”袁来抓着他的手悬空晃了两下。 “有时间观念和责任感的人。”高访搭了一眼表盘,“比方说,我现在一看时间,凌晨一点半,咱们俩现在于情于理都不该再闹了,应该握手言和,躺回去睡觉。” “睡觉还要什么责任感?睡觉就是专门让你放松的懂吗?你能不能别人都躺到床上来了脑子里还想着你们公司那些事儿?我都跟你说过好多次啦!你还这样!” “那我躺床上想什么?想你?” “你别企图在这儿萌混过关!每次你都这样,我和你说什么你都不放在心上!” “我——”高访被她这句话堵得差点没背过气儿去,“我还不把你......我还得怎么把你放在心上?我,你刚才就是这么蒙混过关的好么?问你问题你好好答了吗?” “少扯那些有的没的,我就问你,这块儿表你摘不摘?” “我不摘!”高访难得硬气一回,心说还敢威胁上他了,为了配合自己的语气还一下就坐了起来,“我就爱戴着表睡觉,犯法了?哪部法律哪一条?说出来我听听?” “好。”袁来也跟着坐了起来,“照你的说法,这块儿表从此就长你手上了,是吧?” “是啊。”他面无惧色一点头。 “行。你要这么说的话,我有的是办法。这套业务我特别熟,肯定不让你多遭一点罪,你坐这儿好生等着啊。”她说完特温良地冲他笑了下,蹦下床蹬蹬蹬就跑下了楼。 高访坐那儿想了一会儿,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忍不住喊了一嗓子,“喂,你干什么去了?” 没人回答他,喊声听起来甚至有点旷。忽然暗夜中一声钝响,好像是有人拉开厨房抽屉的声音。他也不常在家开伙,平时刀具什么的都给收在里面。紧接着便又复制粘贴了同样的一声,该是抽屉给关上了。 他心里有点发毛,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卢深曾经说过一句——你就不怕哪天一吵架,她一生气,把你也给解剖了么? 想得正入神,蹬蹬蹬又一阵响,袁来已经去而复返,人都站在了卧室门口,一只手背在身后,好像是拿了什么东西上来。 袁来倚门框站着,黑暗中只能看到个大致的轮廓,她“啪”地一声按亮了灯,平静的表情下藏着一丝跃跃欲试的兴奋。 高访条件反射跳到床下,话都说不稳了,“你那只手拿的什么?” 袁来不说话,只是笑,且脸上笑容愈深。 他一步一步往后退,她一步一步往前走,最后他先无路可退,后背都贴上了窗。 “诶!你冷静!有话好好说!动刀是犯法的!” “我好好说你又不听,”袁来耸了耸肩,“我只好想别的办法了。” “我……你先把刀放下!你放下!我听!我听还不行么!”他一面拿眼睛密切注意着她的动向,一面哆哆嗦嗦解表带,抓起手表直接给扔床上,冲着她晃了晃手腕,“摘下去了!行了吧?你快把刀送下去!” “那你保证以后睡觉的时候都不戴着手表吗?” “保证保证!我保证。” “也不许回邮件。” “不回!”高访取舍得痛快极了。 袁来停住脚步,脸上露出了个满意的笑容。她点了点头,从身后把手拿出来。 她手里拎着个还未开封的食品袋,袋子上印着个大大的明黄色笑脸和“BABY CARROTS”字样。然后他眼睁睁看着她打开,拿出了一根水果胡萝卜,嘎嘣嘎嘣吃了起来,还特好心递了一根给他,“你要么?” 高访气得原地直转圈,他组织了下语言。他是这么说的:“两个问题,我给你说一下——” “第一,我不喜欢吃胡萝卜。” “第二,你竟然敢耍我,长本事了。你过来。我表扬表扬你。” “不。” 这么一来和谈就破裂了。 高访强压着雷霆万钧朝她走过去,袁来见势不妙,转身就跑。两人一路从楼上追逐到楼下,数次近在咫尺,却又数次被她利用地形之便侥幸逃脱,一个在前面大声求饶求他别再追了,一个在后面一言不发认准了目标誓将猎物追捕到手。一路上,受二人追逐战波及惨受其害的包括但不限于,花瓶,花瓶里的花,绿植,沙发,抱枕,最后主战场一路推进到高访那面恒温酒柜前,袁来据险可守,背靠着酒柜,气喘吁吁地跟他讲条件,“你看,你要是过来,你这一柜子宝贝可就遭殃了。” “没关系。我可以再买。”高访很坦然。 “啊?”袁来变了调子,没想到他还有这么一招,回头瞄了眼酒柜,“这不好吧,这里面有几瓶已经……” 趁她回头分神又分心的功夫,高访看准时机抢了上去,出奇制胜,一举将敌方武装力量制服在怀,他横臂把人压在酒柜边的墙壁上,一点情面都不讲,“说两句我爱听的。” “这个胡萝卜可甜啦,你要尝尝吗?”她献宝似的抖了抖手里的袋子。 “我再给你次机会。你想好再说。” “呃,”袁来在脑子里急剧地想着,笑得很讨好,“阿访我错啦,下次再也不敢了。” 高访停着看了她一会儿,面无表情,后来渐渐脸上有点绷不住,不过为了从她嘴里撬出点正经话来还是死撑着挺了足够长的时间。 “谁要听这个,你给我说说,为什么做法医?” 袁来眼珠儿滴溜溜转了一圈,“其实主要的原因吧,还真是因为医患关系比较和谐。” 她这话一出口把高访都气笑了。他拎着人来到沙发前,把败军之将往地毯上一按,坐下,拉开手边那盏小灯。灯光昏黄,乍亮还是有些刺眼,袁来伸手挡了一下眼睛。 他调暗了灯光,随手拿起桌上那半瓶红酒,打开,闻了下,也懒得再去找杯,仰头直接灌了一口,“说说次要原因。” “次要原因是,我想做刑/警,我妈不让,我就曲线救国了呗。” “你可做不了刑/警。”他一听当即就给pass了,心中不住感叹戴安真是明智。 “我怎么了?我就不能有点崇高追求?刑/警自带拉风属性,惩奸除恶,伸张正义,我从小就心向往之,”她说到这里,瞧了他好一会儿,又轻轻地说,“我爸爸也是刑/警。” 他嘴巴里含着一口酒没来得及咽,淡淡的涩感在舌尖蔓延开来。他僵了下,把酒瓶推到一边,抬手招了招她。 袁来爬进他怀里,两人在沙发上躺下,他听她亲口讲了一遍,那个酒桌上姚谦提过的故事。 “我爸爸去世比较早。他在一次抓捕行动中被人打了三枪,一枪击中腹部,一枪击中肩胛,最致命的一枪穿心而过,射得很准,一下就要了他的命。”她声音本来就还哑着,听起来很空,“其实我当时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记忆,甚至到现在,快二十年过去了,要是不让我看照片,我连他的脸都记不大清了,但是就记得他穿上警服的那个感觉,很高大,很神气,我很向往,于是从小就很想做警/察。” “可想而知,我妈当然不同意。但是我那个时候很理解无能,我觉得为什么呢?这完全是一件好事,我继承了爸爸的遗志,她应该以我为傲才对。现在一回想再简单不过,这个职业危险性太高,她怕失去了爸爸之后,再失去我。她要我学法律,我抵死不从,当时,当时可能也是就到了那个叛逆的年纪,我不肯听她的话,铁了心要去考警/察,自己报了名,后来被她发现,我们俩大吵了一架,她情急之下动手打了我一巴掌,长那么大她第一次打我,我没有办法接受,自尊心受挫,就离家出走去朋友那儿住了好几天,电话也不接,专门躲着她。后来有一天我回家拿衣服,家里上上下下都没人,我看见邻居阿姨才知道,我们俩吵架的那天晚上,她就被我气到心脏病发进了急救室。” “我永远都忘不了她躺在病床上那个样子,”袁来说到这里都哭出了声,“我太害怕了,她虚弱得好像一碰就会碎了,我随时都会失去她,老天随时都会把我最爱的人从我身边夺走。我心里明知道,她这么多年来都很辛苦,她自己抚养我,又要做母亲,又要做父亲,从前爸爸在的时候,她也是很温柔的妈妈......” “总之,我从此就再也不违逆她了。大学折中考了法医,她说什么我都顺从。她一个人的时候常常就陷入某种悲伤的情绪,我就想,我太听话了大概也不好,我要恰到好处地调皮,我要做一个好玩儿又有趣的人,我得让她时时刻刻有具体的小事可以烦,而不至于一脚踏进虚无缥缈的悲伤里。我想大概愤怒是一种比悲伤更利己的感情,因为与人斗永远其乐无穷,可要是陷入对抗自我的战争里,输赢就都没意义了……” 高访抱着她,未曾出一言打断,胸口的位置被她热泪灼得滚烫。他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见窗外,铺天盖地,一色化不开的黑。 “你喜欢做法医吗?”他想了很久才开口,“你要是不喜欢的话——” “我喜欢。”她抬起脸来,眼睛哭得通红,抱着袋胡萝卜更像小兔子了,“开始确实没那么感兴趣,但接触下来发现法医在刑/侦工作中也很重要,慢慢就喜欢上了,也许,妥协有时候是另一种圆满。” “那今天呢?” “今天是那个现场它比较混乱,但这种很少见的,你不用担心,我不是每次都晕,要是那样我早就羞愧得引咎辞职了。身为法医,竟然怕血,我可丢不起那个人。”她擦了擦泪,叹了口气,“所以,今天,不,是昨天了,我妈妈要是说了什么冒犯你的话,你能不能不生气?反正我跟你才是一伙的,我们是个team嘛。” “是么?”高访问她,“一个team的刚还要拿刀砍我呢?” “策略你懂不懂?”她皱了下鼻子,很是嫌弃,“所以你们昨天到底说什么啦?问你也不说?她是不是又说我们两个南北两极的,无论如何也不合适?” “没说什么。真的。”他亲了亲她的眼睫,“你不必勉强自己非做一个有趣的人,你本来就很好。” “那你之所以喜欢我,还不是因为我能让你开心?”她的声音又有点发虚,听起来是要哭的前兆。 “胡说。”高访一口否决,“我看上你纯粹是因为你长得好看。” 袁来听了又哭又笑,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了,重重把脸埋进他怀里,就听他又接着说: “从此以后,你想哭就哭;不想笑时,可以不笑。” 第38章 云景天 SIG和Zox前方战场官司胶着,后方Supli优化工作又催促不得,再加上还要促进对Zox的反垄断调查,又拖又打,战线拉得奇长,高访分身乏术,自己那口晚饭尚且顾不得吃,给他们家小法医送外卖这一差事就外包给了Elizabeth's的老钱。 然而第三方也很为难,毕竟每次送货上门都逮不着人也没法跟投资人交代。 鉴定处最近喜提遍地开花大礼包,奥斯汀那还只是个开始,最近几周各式离奇现场层出不穷,一天光在外边跑,几乎也回不上局里。刑/警/队那几个坐守后方没良心的偶然发现这一两难处境,大包大揽,急人所急,不辞辛苦承担下了代收代吃这一艰巨任务,体重在董局勒令限期破案的压力下不减反升,逆势生长,把队长周正气个半死。 这天中午袁来和姜岸风正见完省/局的血液分析专家回来,路上开着车人就饿得不行了,就地停下,两个人看了个馆子便钻了进去。 朱雀大街,云景天。 楼上包间里高访一行人吃完了午饭正往出走。约见姚谦此地已成固定据点,席间几个人谈了谈庭审的事儿,又说了下准备书证的问题。 楼梯下到一半,嘉树回头和高访说了句话,话还没说完,高访不经意间瞥了眼楼下,方才还好端端的脸色顷刻间就变了天。 有人还浑然不觉危险将至,在楼下吐槽得正欢: “靠!师兄,那徐教授也太脑残了吧!还日本归国学者,这一上午,有这大把时间,我那毒物鉴定都快做完了!关键是你帮不上忙你别添乱啊!现在可倒好,听他蠢脸硬充专家,一想到这儿我就咽不下去这口饭!” 话虽然是是这么说啦,但也未见她如何废食,边说着还满满舀了勺杨梅圆子塞嘴巴里。 “这么厌恶他?”姜岸风停了筷子,眼中锋芒一闪,“想不想让他消失?” “啊?” “给你个机会。只要你一动念,自然有人送他去见造物主。”他循循善诱,眼中暗暗含着某种期待。 “不要了吧,”袁来摇了摇头,“这人充其量就是蠢了点,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人。” “蠢就是坏。”姜岸风正色道,“愚蠢,是一种道德上的缺陷,不是理智上的缺陷。蠢人总是自鸣得意,因为他们缺乏,或者故意缺乏基本的判断力。这样的人,与坏人殊途同归,甚至比坏人更致命。” “更致命?为什么?” “因为愚蠢根本无从抵抗。你想,这世上的渣滓,其实也就不外乎这么三种:蠢的,坏的,又蠢又坏的。但凡沾了坏这个属性,很好解决,直接消灭;但蠢,乍一看是发育不良的善,本质却是未进化完全的坏。它当前状态是幼虫,用无害的外表迷惑人,甚至有时候还傻得可爱,它不服从于理性,无从防止,你要是一时心软放过了它,迟早有一天,它会教你重新做人。” “那按照你的说法,蠢是一种中间属性,非法理可判。那么问题来了,你凭什么把自己放在可以任意审判别人的位置上?难道你高人一等?是天选之子,在人世代表上天的统一意志?” “我要说是呢?”姜岸风看着她。 “是什么呀?你快吃饭吧!”袁来推了他一把。“师兄,是不是这几天解剖给你累魔怔了?啊?” 姜岸风笑了一下。他可能是在笑自己,可能是在笑对方,笑容中似乎是惋惜,又似乎是释然。他拂开她的手,正笑闹间,桌前横上一面阴影,低气压灭顶而来,两人抬头一看,袁来一时间都怔住了。 她觉得自己都有好久没在太阳光底下见着他了。 最近两个人都忙得不行,别说约饭,就是在家里一起吃顿饭的次数都屈指可数,一个晚归的,一个早起的,一个个累得恨不得回去倒头就睡,打个照面都难,唯一的接触,那也就是晚上抱着睡觉了。 眼前的人西装笔挺,居高临下在桌对面立着,浓眉收敛,目光如冰,眸中思绪万千尽数被封印在薄薄的镜片后面,一眼望上去就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可能也是错觉,但她看着,他好像瘦了些。 “阿访?”她从座位上窜了起来,“你怎么在这儿?” “吓着你了。”高访调子很平。 “不是,没有!”她这人傻得还听不出来话中有话,跑到桌子对面挽住他的手,“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你来找我的吗?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呀?” “我不知道。”对方依旧这么不咸不淡地回上了一句。 “你好,我是姜岸风,袁袁的同事,上次在奥斯汀酒店见过一面。”姜岸风起身,礼貌一笑,向他伸出手来。 高访却只是站那儿不动,事实上,他压根儿连抬一下手的意思都没有。 姜岸风脸上笑容不灭,手就那么一直悬着。 袁来站在高访身边,尴尬得恨不得就地升华,她隔着西装袖子掐他胳膊掐得自己手都要抽筋儿了,高访就是岿然不动。 “师兄我和你握手!他手受伤了还没好呢!” 救场如救火,她积极热情地干笑了两声,松开高访,双手扣上姜岸风空悬着的右手,还没来得及象征性晃上两下呢。高访一抬手,直接就把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给打散了。 打这世上活了也三十几年了,自立身处世以来,高访从未想过,此等幼稚行径有一天竟出自他本人。 且他还自发自愿,毫无悔意可言。 “你——”袁来气冲冲转过身就要质问他。话还没出口,看热闹小能手严嘉树及时赶来救驾,接着姜岸风抽回来的手就用力握了上去,那热情,那笑容,那诚意,活像对面这人要跟他签个上亿的单子。 秉持着有热闹也不能白白便宜了外人的至高原则,他刚着急忙慌把姚谦送了出去,争分夺秒往回赶,唯恐错失一个精彩瞬间。这不,刚折回云景天的大门,就恰逢其时赶上了这历史性的一幕。 他当时激动得都想吹口哨了。 “你好你好,我是严嘉树,我是高访的表哥,高访是袁来男朋友,咱们都是自己人。”他那一脸笑容给的相当到位,嘴角都直奔耳根子去了,“姜医生,别见怪啊,这么回事,他那手前段时间按了一手玻璃碴子,没好利索,落下个毛病来,动不动就抽一下,刚才估计是犯病了!” “是这样啊。那这是毛病,得治呀,说不定伤到神经了。”姜岸风笑道,“袁袁,你怎么论也是个医生,这身边人的毛病,得早发现早治疗啊。” “我早没发现他有这个毛病。”袁来冷声冷气的。 “早发现怎么着呢?”谈话艺术十级满分的高总偏偏就硬顶上去来了一句。 两人横眉冷对,剑拔弩张,谁都不肯让上半步。 嘉树一看这么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但此情此景下自问自答好比从百尺高台上一级一级往下砌台阶,实在是强人所难,正苦思对策,桌对面的友好人士适时抛来了橄榄枝: “你们也是来这儿吃饭的吧?”姜岸风问道。 “对对对。”嘉树笑着接了下去,“我们——” ‘我们吃完了,这就准备走’伴随着高访单手拉开椅子坐下的动作硬生生转成了“我们刚在附近办完事,顺便过来吃个午饭。” “那一起吧?”姜岸风主动邀请道。 “一起一起。”嘉树笑得很勉强。看个热闹也能殃及池鱼,吃二遍饭这一似曾相识的经历又让他隐隐忆起了那段黑暗岁月,那些被Elizabeth's的牛排支配的恐惧。 袁来那眼神恨不得把高访身上凭空戳个窟窿,她坐了回来,姜岸风招了下服务生。 服务生递过菜单,嘉树看着自己翻了八百回的红皮册子就眼晕,直接把这活推给了高访,“你点吧。” 他心说我看你能点出个什么花儿来。 高访菜单翻都没翻,看了眼桌上那几盘菜,张口就来:“把这些菜再给我上一遍。” “拿来我点!”袁来一跃而起,从对面人怀里拽过菜单来,气鼓鼓翻开。 她和姜岸风来得匆忙,也就进来对付一口,目的主要是充饥。当时菜单儿都没翻到底,就随手点了几道菜,个别菜式差强人意,人还在店里,这话又不好明说。况且两人刚才还杠上了,她也放不下架子软语两句提醒提醒,干脆就直接一手包办。 别管这嘴仗怎么打,她还是不想让他再遭一遍罪。 “严先生有什么忌口么?”袁来问道。 “没有,百无禁忌,”嘉树连连摆手,看了眼高访,“倒是你那胃——” 这字一出口,高访在桌下重重碰了他一下,他话头堪堪止住。 “胃?胃怎么了?”袁来疑惑地看着对面两人,眼神有点担忧。她看向嘉树,又把眼睛定在高访身上。 “倒是你那位师兄,别冷落了人家,要添什么菜一起吧。”高访气定神闲往椅背上一靠,坐那儿就开始胡说八道。 这句杀伤力有点大,有那么一瞬间袁来可真想把菜单拍他脸上。她硬生生忍住,转而挂上一脸笑靥如花,转头问道,“师兄你还想吃什么?我帮你点。” “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姜岸风报之以微微一笑。 他脸上那笑高访看了直想上手给扯下来。 袁来甜甜应了声好,刷刷就翻起了菜单。她被对面那尊大神气得也没什么理智了,心烦意乱,完全就是在那儿瞎翻瞎点,胡乱要了几道菜,手上又没个轻重,一折直接翻到了后面那几页去。 后面都是些甜品点心了,她只看了一眼,就被那张占据了大半篇幅的主页正图定住。 铜版纸上印着花朵形状的精致糕点,花瓣,花蕊,花叶,有章有法,错落陈于盘上,恍然间正是一树海棠,华枝春满,盎然盛放,图片下面附着端端正正的楷书: 海棠酥。 她单指格着,迟迟翻不过这一页去,忍不住偷偷从菜单上瞄了他一眼。 对面那人一脸不耐烦,就差把“我很不爽,快来哄我”几个大字顶脑门上了,他拧着眉冷冷盯着桌上那几盘菜,视线上移和她撞了个正着,她忙又心虚低下头去。 高访平日里应酬不少。他日常都吃西餐,中餐就算一时兴起吃上那么两回,也首选粤菜,他不喜欢吃调味品盖过食材本身味道的东西,这种地方肯定是为了迁就别人才来的。一想到他在酒桌上觥筹交错之际还惦记着她爱吃甜食,费尽心思买回去各式新奇糕点哄她开心,她心里一软,这气便根本生不下去。 “小姐?需要我给您介绍一下吗?”服务生见她看的时间太长,贴心问上了一句。 “哦,不用,我快选好了。”袁来回过神来,恋恋不舍翻过那一页去,认真找了几个少油少盐的清爽菜式,后来又想起自己刚吃的杨梅圆子不错,便又要了一盘。 服务员一一记下,又一一复述了一遍,问道,“您还有什么补充吗?” “那就先要这些,行吗?”她放柔了声音,询问着看向高访。 “行吧。”高总惜字如金,面上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袁来把菜单交回服务员手里,道了声谢。她坐了会儿,又问道,“阿访,那你今天还要忙到很晚么?我晚上应该没什么事儿了,我去接你一起回家好吗?” “不知道,看情况吧。”他轻飘飘这么应上了一句。 要说按捺住内心铺天盖地的狂喜,死守严防就输出这么一句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儿,但偏偏人家完成度就非常高,乍一看真事儿似的。 “那我晚上等你电话?” “嗯。”高访正儿八经一颌首,声音没太控制好,有点儿雀跃。 旁边嘉树已经被这出山路十八弯晃得找不着北了,看向高访的眼光都变了,满眼的敬佩,百炼钢秒变绕指柔!怎么调教的这是? 过了一会儿,服务生给上菜,高访就抱肩看着一一往桌上摆,也不动作。袁袁本来饿得够呛,自己在那儿吃着呢,抬头一看他那个架势,眼睛眨巴了两下,放下手里的筷子,伺候皇帝用餐似的给他洗碟布菜,小毛巾都拆了亲自给递过去。 “吃饭吧。” 高访点了下头,也不动筷子。 袁来夹了块鸡肉过去,放在他面前那碟子里,“这个吃吗?” 没说话,拿起筷子来直接吃了。 “这个呢?”她又夹了个竹笋。 他也吃了。 具体流程概括一下是这样的:袁来夹什么放到他碟子里,他就吃什么,倒也不挑食,给夹块儿胡萝卜二话不说都吃了;但不给夹就不吃,就一脸苦大仇深地俯瞰着满桌佳肴。 总之这饭就是按这个套路吃下来的,这么说吧,除了食物倒了下筷子,全程跟喂饭毫无区别。 得,嘉树总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在外应酬高访对食物总是兴致缺缺,就自己在那儿端着杯抿两口酒。人家在家里养尊处优惯了,出门没带女朋友都不会吃饭。 明撕暗秀,嘉树在心里给他这种行为定了性,随口就跟对面的姜岸风聊起天来。 “姜医生是哪所院校毕业的?” “C大医学院。”姜岸风笑着答道,“我和袁袁是一个专业,我长她二级。” 嘉树笑意很深,他看都不用看就知道高访在听,又问,“那你们是在大学就认识了,然后又一起到了警局?” “不是,”姜岸风摇了摇头,“也是很巧,袁袁考过来一聊天我们才发现是一个校的。” “我师兄是我们学校的传奇!我一进大学就听到他的各种传说,专业成绩No.1无可撼动,后来者没一个赶得上的。”袁来听到这里插了一句,眼睛激动得直放光。 高总一听到这儿又坐不住了,重重咳嗽了两声,这才又重新把他们家小法医的注意力吸引回去。 这时服务生端着那道耗时最长的杨梅圆子走了过来,袁来舀了一个,放到他碟子里,将肉圆分成两半,舀了勺杨梅甜汁浇了上去,“你尝尝看,杨梅圆子,酸酸甜甜的,可好吃啦。” 他们来了几次就没点过这道菜,高访尝了一口,味道出人意料地竟然还不错,他对上她灼灼的目光,便要回上一句圆了她的期待。 袁来看着他的细微变化,笑眯眯地说,“好吃吧。诶,你这个样子跟我师兄刚第一口尝的表情一模一样。” 高访一听“啪”地一声就把筷子给撂下了。“太难吃了,”他说。 “啊?可是你还没吃完呢?你尝尝这个杨梅。”袁来还在竭力推荐。 “不吃了。难吃死了。” “但是,它就是比较新奇的口味呀,要不然你再试......你不喜欢这个的话吃些别的好了。”她努力想留住他。 “服务员,结账。”高访已经抬手叫人了。 他火速结账买单,起身留下一句“我晚上忙你不用过来了”转身就走,连自己的战友都忘了叫上一声。 嘉树被他这一出摆得透心凉,已经没脸再给他缝缝补补了,心中骂了他八百遍,眼看着对面坐着的小法医俏脸生寒,只得又硬着头皮挡了上去,“那个,我们下午要回去开个会,赶时间,就先走了,下次再聚啊,下次再聚。” 说完也没敢再多看人家的反应,有多快就多快地遁了出去。 第39章 不虞 “看见了吧?” 回公司路上,全程高深莫测眼望窗外默了一路的高访突然出声。 司机在前面开车,后面就坐着他们俩,这话当然是对他说的。 但是看见什么了呢? 嘉树想了一下,也顺着他的视线向外看了一眼。 “你看见她是怎么对我的了吧。”高访扭过头来,那张平时一派光风霁月险些成仙的脸,现在明显有点暴躁。 “我觉得她对你——”嘉树准备发表一下自己的意见。 “所以说他们为什么要坐在一起呢?正常,两个人出去吃饭,那就是应该面对面坐着,对吧?”他自说自话,很是激动,“而且为什么要挨那么近呢?大夏天的,不热么?” 他看向嘉树,一派亟待寻求认同的神色。 “那也可能是人家平时在一起吃饭就那样坐习惯了……” 嘉树是想宽慰他来着,但这话说得非常没有水平。高访一听脸果然更黑了,干脆又转过去,继续望向窗外。 过了一会儿终于又没忍住,“她今天处处跟我作对,你说为什么呢?嗯?” 这个问题可把嘉树难住了,这话让他怎么说,说你今天实在过于混蛋? 鉴于他太长时间没有给出回复,对方已经自行提取了默认答案,言之凿凿下了结论,“就是因为她那个师兄。” “她师兄那人挺好的。” 高访眼神立刻冷了,“我看你们刚聊得不错,你干脆换个合伙人吧,我退位让贤。” 嘉树无话可说了。 看热闹的关键在于永远都不能被牵涉其中,要是不小心引火烧身,那就毫无乐趣可言了。 于是就还得把重点从他这个无辜吃瓜群众身上摘开。 “现在闹成这样,你就没想想,她再也不理你了怎么办?”嘉树转而问了一句。 ***** ——“我再也不会理他了!” 回警局路上,袁来控着方向盘,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她眼神很坚定。 “嗯?”姜岸风靠在副驾驶上,看着手里的报告,应了一句。 “他怎么回事啊今天?处处和我作对!”袁来气得直拍方向盘。 “你完全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姜岸风从报告上抬起眼来,一字一顿地。 “我知道,怪我,都怪我。我真是平时对他太好了,每次我们俩但凡一掐架,肯定都是我先认错,为什么呀,我才是女孩子,我倒还要哄着他了不成?我还是大小姐呢,我都没他那么大脾气!” 姜岸风叹了口气,“我也不能说你理解得完全不对,但方向确实是有点偏。” “而且!而且而且!”袁来越说越气,“他比我大着好多呢!他应该让着我不是吗?他根本不考虑我的感受!” “男人幼稚起来不分年龄大小。”姜岸风点了她一句。 什么叫有效沟通,这就不叫有效沟通,明显是在自说自话。但这话让他一个大男人怎么下场明说?姜岸风也很为难,忽然想到周正,要是这个口无遮拦在就好了。 “总之,我这次肯定是不会去找他道歉的。每次都是我认错,我受够了!我必须正正这个不良之风!” “你要是这么想呢,这倒也是个契机。” “哪次不是我没皮没脸地贴上去,我也有自尊心的好不好?” “话也不能这么说,事情得一分为二的看。这种事反正得有个人做,谁做还不都一样,再说这没皮没脸是个熟练工种,一回生二回熟,你不能都揽到身上了再往出推,这活儿要不然从一开始你就别接。” “你向着谁呢?”袁来横了他一眼。 “你是我师妹,我肯定是娘家人,但我就是说——” “不许说!”袁来直接截住他的话头。 姜岸风话到嘴边生生咽了回去,他揉了揉眉心,开始特别怀念起周正来。 “我要是这次还理他,我就不姓袁!”袁来信誓旦旦,踩了脚油门直接窜了出去。 ***** ——“凭什么不理我?我错了么?”高访问嘉树。 嘉树看了眼窗外,突然间就很想跳车。这问题你说他该怎么答,今天怎么就失策没把卢深也拉上,他职业趟雷的啊,现在可倒好,都冲他来了。 “你——” 你没错。我错了。我今天出门没看黄历。 他真想就这么一句两句糊弄过去得了,但一开口,良心又开始作祟,什么是良师益友?不就是关键时刻得给你一巴掌打醒你的么。 “访儿,这样,表哥斗胆给你把把脉,”嘉树谨慎遣词造句就这么开始了,“你这种情况其实相当常见,也没什么下不来台的,是吧,平常心,咱们坦然面对,所以我就有话直说了——你吃醋了。” “哈,”高访轻笑一声,对此种言论嗤之以鼻,“胡说八道,我根本就不是那种嫉妒成性的人。我就是看不惯。” “你看不惯什么?” “我就是看不惯他们俩在那儿表演师兄师妹一家亲。动不动就“我师兄我师兄”,她师兄怎么就那么好,成天都得放嘴边挂着?还专门在我面前说!她能不能考虑一下我的感受?我才是她男朋友,在我面前夸另外一个男人,怎么回事啊这是?” 嘉树一脸Love&Peace,静静看着他,等着他自己顿悟。 高访被他盯得直发毛,好半天才问,“这就是吃醋?” 嘉树点了下头。 他脱口而出了一个有损他雅正风姿的字。 这个字,十多年来,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发展如何不顺,嘉树在任何情况下,都从没听他说过哪怕一个音节。 “欢迎来到正常人的世界。”嘉树亲切地握了下他的手。 “有没有什么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他又问。 “你可以跟她表明心迹。” “Pass。” “那你就娶了她,一劳永逸,省得还天天担心她被人拐跑了。” 高访听了这话,眼神发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好一个傻念头。嘉树乐了,推了他一下,“诶,当真了?我可随便说的。你们俩才认识多长时间?也赶潮流来次闪婚?” 高访甩开他的手,没说话,眼睛很亮,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可跟你说,婚姻是件大事,你想清楚。”说到这里他又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儿,正色道,“我看刚才在饭桌上,她不知道你有胃病?” 高访没什么表情,点了下头。 “你不准备告诉她?” “她不用知道这些。” “你都动了把人娶回家的心思,这种事情还是说一声。”嘉树颇为认真。 “她这个人,看着没心没肺,其实心思重得很。我要是告诉了她,她睡觉都睡不安稳的。再说,我已经好了,没事的。” 仿佛冥冥之中自有感应一般,他话音未落,一种熟悉的痛感就攫住了他。开始是极淡的,似乎只是一个白色的,不成型的影子,慢慢,慢慢,隐现真身—— 他认得,他记得,他转身就想逃。这种痛曾让他夜不能寐,让他生不如死,曾伸出魔爪拖拽他入无尽深渊,曾环伺在侧让他每个笑容都生阴影…… 此时此刻,此地此身,魔鬼再临。 “怎么了?”嘉树见他神情生异,不由得问了一句。 “没什么。”高访笑了下。 他按在扶手上的指节,已然攥得发白了。 第40章 旧疾 “这种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医生推了下眼镜,神情严肃。 “三天前。” “当时为什么不直接过来?” “当时——”高访回忆了一下,他当时是想着出现这种情况要尽快到医院检查一下,但下午一到了公司,Nvda柯瑞龙来访,他从抽屉深处翻出了瓶止痛片,咽了几片,顶着又去开会了。 后来想起来大概心存隐忧,推掉了半日行程,现在才坐到了这里。 “更早之前,还出现过什么症状吗?恶心,呕吐,诸如此类?”医生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又继续问道。 “没有。” “任何轻微的不舒服都算。” 高访想了很久,“就是没食欲,不想吃饭,也没有饿的感觉。” 医生一副了然的神色,眼神有些悲悯。 “今天你自己过来的?你的家人呢?” 高访停了一下,停的时间长了些,半晌才说,“我没有家人。” 杜医生从业二十几年,宣告此种噩耗按说也不该再有什么心理压力了,然而面对如此人物端坐于前,还是不禁动了恻隐之心,“你去年做完手术,我就再三嘱咐过你,胃炎一不留神,很可能恶化。虽然上次手术基本清除了病灶,但不良的饮食习惯会造成胃粘膜损伤,而身体会利用各种途径来修复这种损伤,这一过程中极有可能出错,导致基因突变,突变细胞很可能一步步发展为癌症。” 他眼睛看着对面的医生,许久,许久,耳朵早就听到了,但脑子花了很长时间,才把这句话内化完成。 “可,可我没有出现上次那么频繁的疼痛症状,就只三天前那一次……”他虽然表面上还维持着一贯平稳的调子,但却正逐渐失去深植于内心的那份镇定。 “早期胃癌一般都没有疼痛症状,随着癌细胞快速生长,一部分会脱氧坏死,形成局部溃疡,一般来说,这个时候,人才会感觉到疼。而当你感觉到疼的时候,胃癌一般已经都发展到了中晚期,这时候不仅是胃疼,随着癌细胞在体内的扩散和转移,肝脏,肺,骨骼都会受到影响……” 高访坐在医生办公桌的对面。独立办公室,隐私性非常好,他不知何时开始走神,目之所及的墙面,文件柜,全是色度不一的白,白得冷漠而刺眼,他身后几步远便是窗子,想来窗外阳光该正当时,那是专属于盛夏的,有温度的阳光,会让人联想到踩上去直烫脚的金黄沙滩,会让人生出一种将凡尘俗世甩到身后,买张机票飞奔投入碧海蓝天的冲动。而现在,阳光被白色百叶窗严严实实隔绝在外,他身处钢筋水泥森林,正襟危坐,听医生极尽委婉地判自己死/刑。 医生的声音彻底沦为了背景音,他想强迫自己听下去,但他听不下去。他突然觉得一切都很荒谬,像一出荒诞喜剧,正经得可笑。他昨晚还在连夜跟北美的团队开会,今天早上,甚至在来医院的路上还旁听了个电话会议,他刚促成了与Nvda的合作,SIG还在和Zox打官司,反/垄/断/联盟刚牵了个头和发/改/委接洽,Supli优化工作进展得不错,马上要推向市场……但突然间,一瞬间,所有这一切,伴随着一声诊断落地,与他就陡然隔了一层铝硅钢化玻璃,一层刀削斧劈,热铁冷兵都奈何不得的屏障。 他眼前不合时宜地闪现出那个明眸璀璨的笑脸来,不知道如何出现的,但此时她已然就在那里了。她对着他盈盈一笑,跑过来扑进他怀里,抬起头时笑得弯弯的眼中却盈满了泪,满目凄然地看着他。 “……从这个角度来讲,这也算一件好事,要不是你前几天情绪波动太大引起了神经性胃痛,也不会来检查,发现得早,我们就占了先机……” “所以我是……胃癌。”他听到这里终于回过神来。 “早期胃癌,更确切地说是T1。”医生指着超声内镜拍出来的片子,“你看,癌细胞在胃壁内侵犯深度还没超过粘膜下层,也没有出现远处脏器和远处淋巴结转移,但是以防万一,我们还是要做进一步的病理检查,而且考虑到你去年刚动过手术,治疗方案还需要再谨慎一些。” “您认为我还能活多久?”他竟然笑了一下,只是笑容惨然,“我现在是要问这样的问题了吗?” “不,不,还谈不上。”医生说,“你现在关键是不要有太大的心理压力,早期胃癌的治愈率还是很高的。当务之急是你要尽快入院,接受进一步的检查和治疗,手头的事情都先放一放,越快越好,现在,对你来说,没什么再比这更重要了。” 高访听着,在椅子上又坐了会儿,然后他站起身来,“杜医生,这件事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请您为我保密。” “是。我明白。你可以放心。”医生点了下头。 他道了声谢,转身走了,开门没入充斥着来苏水味道的走廊阳光中。 ***** “妈妈我今晚真的有事儿,不能回去吃饭啦。你帮我和外婆说一声好不好?” 戴安拿着份体检报告站在医院大厅一角,气得想把手穿过电话屏幕,好好掐掐她的脸,“我问过岸风了,今晚你们鉴定中心任务清零,你能有什么事?” “我……”那头支支吾吾,明显是在那儿现想辙,然而“我”了半天,什么也没编出来,最后干脆就来了句,“哎呀,我真的有事儿!主任叫我了,拜拜!”说完直接就把电话给挂了。 戴安气得转了个身就要再拨回去,却无意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经过。那人从医院大厅径直穿了出去,背影依然无可指摘,然而他脚步虚浮,遇人不躲,有好几次,甚至都直接撞在了别人身上,他没有道歉,甚至都没有稍作停留,直接走开。 是高访。 戴安眼看着他消失在视线里,转过身,回看了一眼他刚才出来的方向。 原本准备重播的手按了返回,调出通讯录,拨通了另外一个号码。 “喂?”电话接通,是常合作的调查员的声音。 “我要你查一个人。”她说。 “Okay。名字发过来。重点查什么?”那人问道。 “病史。”戴安冷冰冰的,从嘴里吐出这样两个字来。 第41章 变奏 人生中好像总会有那么一种高光时刻,仿佛世间所有的好运气刹那间集于你一身,过往种种皆为铺垫,此后岁月不过余音。你不再是懵懵懂懂,被动承受未知命运的凡夫俗子,那个瞬间,你近乎于神,你浑身上下充满着用不完的力量,你的身体轻盈得快走两步似乎就能飞起来,你觉得自己天资超迈,洞察世事,过好这一生不过是顺手为之。 你正得意的恨不得要与宇宙同在了,突然“砰”地一声,一发子弹贴你后脑而过,擦得头皮火辣辣一片疼,上帝他老人家吹了吹还在冒烟的枪口,眼也不抬地说推倒筹码说,“来,你给我坐下。” 然后你坐下,接着玩这一场上帝坐庄的轮盘赌。 从此之后,你就不会顺了。 高访从医院出来的时候,正赶上中午,大太阳毒得恨不得分分钟烤化你。他坐进车里,在车里坐了将近二十分钟,脑子里确实什么都没想,因为也集中不了注意力去想些什么,他就坐在那儿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有的时候是看一个人,有的时候是看一群人,他看来看去,看来看去,甚至看着一个拄着拐杖,贴着树荫慢腾腾挪动的老大爷,他都由衷地感到……嫉妒。 他多半不可能拥有这种生命的长度了。 他启车上了路,不知道往哪儿开,曾经一度到了前进大街——警/察/局所在的那条街,又根本不停,一脚油门几乎超速地直接飙了过去;回了轻鹂鸣翠一趟,都到了大门口却突然改了主意,方向盘一打直接上了绕城高速,去了海边。 他在海边坐了一下午。 有人说过,大海是没有记忆的。海风湿咸,细沙滚烫,工作日,有人在写字楼里兢兢业业,也有人在海边吹风喝冷饮,他开车直奔那一眼望不到头的蓝,金黄沙滩上有群年轻人在打排球,普陀樟在阳光下绿出了塑料的质感,他把车停在路边,下了车,穿着一身与此情此景格格不入的西装三件套坐在背阴处的海边栈道上,冷眼看着这一切。 时间不知怎么过得很快,好像就一眨眼的功夫,太阳就要落下去了。时间本质上就是这么一操蛋玩意儿,当你希望它快一些,再快一些的时候,它能慢到几乎停止;但当你想留住这一刻,你不想再往前走的时候,它偏来给你表演尽职尽责,生怕跑慢了一秒耽误世界运转。 他整个人浸润在夕阳沉落的温柔晚景里,肩上落满橘黄辉光,远处海与天延成一线,风几乎停止,心也几乎停止。 最后还是回了SIG。惯性使然,又或者其实他除了这里根本就无处可去,坐直梯上去,电梯门一开几乎被整个公司的人堵在电梯口,人人沸反盈天的叫闹,以嘉树和卢深为首,喷了他一身的彩带飞雪。助理小张推着蛋糕出来,他见到蛋糕,电光石火间,这才突然想起,哦,今天,是他三十三岁生日。 Happy Birthday.多好的生日礼物。 Supli基本尘埃落定,合伙人身上的担子也轻一些,公司群情欢腾的场面媲美发年终奖,高访尽职尽责配合表演,微笑接受各式祝福,完美演技,无懈可击,任谁也没法怀疑。 嘉树和卢深兴致很高,考虑到他如此日子孤家寡人,还专门拎着瓶红酒,晚上杀到高访家继续游戏之夜。 “二哥,还没和好呢?”卢深手上打着游戏,嘴上欠欠地又开始了。 高访充耳不闻,专注着屏幕上的厮杀。 “你能好好打游戏么?”嘉树端着杯酒出来主持正义。 “老这么拖着也不好吧,多伤感情。再说别人趁虚而入怎么办?”卢深压根儿没听到似的,穷追不舍。 不让他说话偏说话,你说你一个都不在事发现场的人打哪儿知道这么详细内幕的? 真TM猪队友。 “啧,你玩不玩,不玩给我!”嘉树问他。 “我打得正好呢,你别过来添乱!”卢深嘟囔了一句。 “好什么好!那下路眼看着就崩了!”嘉树一个按捺不住拍案而起,手伸过去就拽他手柄,两人你争我抢了半天,嘉树手里那杯红酒没控制好,一不小心,一滴没浪费,尽数都洒在了卢深那雪白雪白的衬衫上。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凝固了一会儿。 “上楼去换。卧室里衣帽间。”高访手上也没停,终于出声指点了一句。 “对不住对不住。”嘉树挺愧疚,还从桌上抽了纸巾给他上上下下擦呢。 卢深抢过纸巾擦了把脸,站起身绕过沙发,留下一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等我回来的啊。” 嘉树一脸坏笑地看着卢深上了楼,抓起手柄取而代之。他坐高访身边专心打游戏的时间没超过五秒: “诶,要不我攒个局子一起吃个饭?前两天我在云景天不是说了下次再聚嘛,然后你就见机行事!这主意怎么样?” 高访没吱声。 嘉树何许人也?想说的话那就算没人搭腔也不可能咽回去的。 “我觉着挺好,”他干脆直接自问自答了,“你说你一男的,你和人小姑娘较什么劲呢?就算赢了,那又能有什么好处……” 哎我天,他这磨磨唧唧知心姐姐上身的劲儿,他还不如卢深呢他。 卢深便也就在此时发出了惊天动地一声嚎,声音大得把晚上栖息在窗外树上的鸟儿都吓得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沙发上坐着的两人对视了一眼,高访心下忽然有种预感,他手柄一扔,三两步跑上楼去,嘉树跟在他身后。 两人楼梯跑到一半,只见卢深红着脸从卧室里冲出来,他根本也没换衣服,酒渍在光下一片妖红,他逃命似的奔下楼,一见高访脸更红了,比比划划嘴张了半天,诚之又诚组织出这么一句来: “二哥,你信我,我真的什么也没看见!” 第42章 礼物 在嘉树成家之后,在高访结束黄金单身汉生活之前,高访这儿就是三人的小根据地,游戏刷夜什么的不要太常见,时间太晚了直接在这儿对付一宿也不是没有,所以他这卧室卢深以前来过,还几次三番嘲笑过他这寡淡的装修风格,说这一进来活像进了生产车间。 所以卢深也没想太多,如常上楼,如常走过楼梯拐角,推开门,然后一开灯,有那么一下子,他以为自己走错了房间。 首先让他产生这种怀疑的就是床换了。 原来地中央摆着的橡木床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极尽繁复雕花的白色公主床,床头上挂着圆顶纱幔,床垫上堆满了各式毛绒玩偶,地上铺着白色羊毛地毯,就连窗帘也换成了同一画风的纯白羽毛纱,然后他觉得灯光有点柔和得过分了,一抬头,哦,灯也换了。 他在门口浑身不对劲儿地站了会儿,有点不敢往里进,也就是在这时,他看到了那新增设的梳妆台边,放着一半人高的硕大礼品盒。 那礼品盒大得都能放进去一个人了。椭圆绒面,裸粉色,盖子上还用丝带打了个蝴蝶结。 卢深一看就乐了,转头就想叫高访。但人都有点好奇心,他张嘴刚要喊,一转念,他突然就特想知道,诶,这么大个礼盒里,到底装了什么礼物啊? 然后他就随手关了门,走过去想先打开看一眼。 走近一看才发现蝴蝶结是粘在盖子上的,他心里还作着各种设想,双手打开了盒盖。 “Surprise!”一个大活人从盒子里弹了起来,又轻又快地叫了一声,手里也没闲着,扬了他一头一脸的彩纸亮片。 “啊!!!”卢深吓得后退几步跌坐在地毯上,手一松,礼盒盖子滚得老远。 这声嚎叫就是这么来的。 “别喊别喊!”袁来急忙忙又藏回盒子里,她脸上也沾了不少彩色小亮片,她用毛茸茸的爪子蹭了蹭脸,小声安抚他,“吓到你了?不好意思,我以为是阿访。” 卢深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他勉强召唤回四散奔逃的理智,起身跌跌撞撞跑出去,连身后那句“能不能帮我捡下盖子”的诚恳请求都没听见。 所以高访冲进卧室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残景: 礼盒边缘搭着两只毛茸茸的小爪子,看不见人,只能看见盒中支楞起的长长的兔耳朵。 高访走过去,她蹲在盒子里,听见声音抬起头,她脸上沾了些星星月亮形状的亮片金沙,在灯下闪着细碎的光芒。袁来一见是他,抬爪正了正歪掉的兔耳朵发带,眨了眨眼睛,轻声轻气地说,“嗯,要不然你把盖子盖回来,我们重来一遍?我这儿还剩点撒花呢,你看——” 刚才有一些撒到了盒子里,她一边说一边还用毛茸茸的爪子从盒底往起抓——当然了,爪子非原装,不好用,也压根儿抓不起什么来。 高访险些被她气得背过气去。 此时楼下传来“砰”地一声关门响。 “你先出来。”高访就只说了这么一句。 他转身下了楼,两个损友已经走得干干净净,厅里只剩打了半局的游戏音效在响。他拿起遥控器按了关机,原地又站了会儿,这才又上了楼。 进卧室一看,她还在盒子里,这回站起身了,纯白超短裙下隐约可见吊袜带凸起的痕迹,右腿上还绑着圈茸白腿环。 如此装束现于人前,高访真想就地弄死她算了。 “我不是让你出来么?”他问。 “我出不去呀。”她特无辜,“这盒子太高了。” “你怎么把自己装进去的?” “我站那儿跳进来的。”袁来指了指梳妆台边的方椅。站也没个正形儿,她在盒子里晃啊晃的,没头没尾突然来了一句,“休战么?” 她爪子向前一伸,颇有些不计前嫌的意思。 高访动也没动。 “哦,”她随即才反应过来自己手上还戴着这么个东西,哪有戴着手套和人握手的,很爽快就要摘了,但因为两只笨重的爪子谁也率先帮不了谁,最后是用嘴巴从手上叼下来的。 “休战么?”她这回伸出手去,又重复了一遍。 高访两步上前,抓住她的手,俯身把人抗肩上直接抱出来。他把她扔床上,砸乱了满床严阵以待的毛绒玩偶联盟。他没有再进一步的动作,看了眼窗外,转身进了衣帽间。 怎么回事?怎么跟我设想的不太一样? 袁来躺在床上跟三只熊熊大眼瞪小眼,然后觉得不能怂,又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跟着进了衣帽间。高访正背对着门解衬衫扣子,袁来十分狗腿地拿了件T恤捧着,在旁边等着他换。 “祝你生日快乐。”她说,眼睛里满是欢喜又幸福的光。 “你怎么知道,我没对你说过。”他声音硬梆梆的。 “爆炸案发生的那晚,你不是还要把身份证上交给我吗?你忘啦?” 他转过身去,她就绕了一圈站到他眼前,任他如此冷淡也没能熄灭了她眼中的光。 他不置可否,也没再说什么,从她手中接过T恤套身上,出了衣帽间进了盥洗室。 袁来捡起他扔在地板上的衬衫叠好,放进脏衣篮里,又尾巴一样跟了上去。 她闯进来时他正对着镜中的自己出神,见她进来,摘下眼镜,开了水龙头洗了把脸。 袁来挤好牙膏把牙刷递了过去,小跟班似的立在洗手台边看着他刷牙。 “你都收到什么礼物啦?”她又一次尝试引起话题。 “没什么。”高访满嘴泡沫,口齿不清地随口一答。 确实也没什么。他过生日,嘉树和卢深次次送酒,公司中其他人的礼物他也不收,助理就帮着收几张生日卡片什么的。 “噢,那我送你的礼物你喜欢吗?我把自己装——”她兴致勃勃地便要大讲特讲自己的礼物计划。 “我看明白了。”他调子很凉,眉眼未动,吐出一口泡沫。 她愣住,看向镜中,好像一时间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才好。她眼眶微微发红——这看起来更像小兔子了,她眨了下眼,那红便幻觉似的消失不见。 “你出去吧,我要洗澡。”高访说。 “用不用我帮你放——” “不用。” 话哽在喉,她使劲儿地咽下去,垂眸点了点头,开门出去了。 高访洗完澡出来时袁来正拿着吸尘器清理地毯上的彩色纸屑,她背对着他,吸尘器的声音大了些可能,她也不知道人出来,只是忽然一瞬间屋子里所有的灯都灭了,她吓了一跳,以为是电路出了问题,赶忙关掉吸尘器回身想去叫他,结果就看见自己要找的人站在电灯开关前面,手刚放下去,调子有些微微不耐烦地: “明早再弄那些,我累了,睡了。”他在黑暗里又胡乱擦了两下头发,毛巾顺手扔在椅子上,抖开满床的猫猫狗狗熊熊小叮当,直接躺了下去。 他闭着眼睛在床上听着,黑暗中她似乎站了很久,然后慢慢把吸尘器收好,轻轻开门拿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她回来,掀开被子上了床,离得不远,躺在他身边。 高访睁开眼睛,一弯月牙挂在窗外树梢上,满室空明,他就这么睁眼看着,看着角落里那个被她收好,放在一边的粉色礼盒。 过了很久很久,时间久得他以为她肯定都已经睡着了。他无意识地长出了口气,忽然有一根纤细手指抵在他脊背上: “你转过来,不许背对着我。” 第43章 嫉妒 高访僵了几秒,终于还是转过去。她侧躺着,眼睛清清亮亮,瞳仁里没有喜悦也没有悲伤,就那样注视着他。 他挨不住这样的眼神,闭上眼睛开始睡觉,睡不到五分钟,又听见她叫他,“阿访?” “嗯。”他沉沉应了一声。 “今晚月光太亮了,你去给我灭了它。” 高访想假装自己听不到已经晚了。他睡不下去,翻身坐起,下床拉好窗帘,重又回来躺下。 窗帘好看是很好看的,白色羽毛在月光下宛如幻梦纷飞,不过效果只等同于给月光加了层滤镜,它不遮光啊。 果然她又要求开了,“不行,还是很亮。” 于是他又一抬手,拽开床幔。双层滤镜效果好了些,两人沐浴在一片柔和清光中,一时分不清白日黑夜。 “为什么还是有光啊……”她声音听起来苦恼极了。 高访被她磨得毫无办法,抬手把手掌覆在她眼睛上。 这次果然不再出声了,消停了好久,只是在他掌下她也不肯好好闭眼睡觉,偏不停地眨着眼睛,长睫有一下没一下地直戳他的掌心。 高访忍无可忍,抬臂把手抽了回来。他支起身子,“你能不能好好睡觉?” “你手心太烫了。” 她还是那样一双眼睛,两人眼神相交的瞬间,她扎进他怀里,而他根本没有办法推开她。 “你也太记仇了……你比我还能记仇,”她那把嗓子委委屈屈的,就在他耳边响着,“我都把自己装进盒子里送给你了,你还想怎么样……”她按着他的胸膛抬起头,眼眶都红了,头上顶着的两只兔耳朵耷拉了下来,长长的黑发盖住肩头。她抿着唇,眼角眉梢一副不肯轻易服软的倔强模样,眼眶里却满是泪,她蹙眉看着他,看他冷心冷面,心眼皆凉,失望地松开手,腮边落下一串热泪。 高访在那一瞬间几乎就是认命了。 认可了那隐于拐角处露出半张脸的死亡,认可了那些随之而来的附加品,苍白无望见一次少一次的星辰月亮;认可了被困于斗室之内静数日夜更替,与疼痛为伴,终日输液,一遍遍重复冰凉药物注入血管时那一阵又一阵让人心颤的战栗。 他认可这些了,再无法接受的他这一刻都决定接受了。死亡或许就在门外静待,但他爱的人就在眼前,此时此刻,他就想把这件事做好,不想让她再流泪了。 他翻身把她压到身下,扳正她的脸,她扭过头去不看他,他就极有耐心地一遍遍重复这个动作。最后她先受不了了,被逼出一句,“你怎么这么能欺负——人”一语未终了,尾音被他吞了下去。 “乖。别哭。” 他抱起她,袁来脸上还挂着泪,张嘴就咬了下去,牙尖齿利,随即有淡淡的血腥味道弥漫了口腔,她动作一滞,到底于心不忍。 她推开他,把脸埋在他的颈窝细细喘息,抬眼看见自己刚刚咬的齿印,一时有点难为情,唇贴上去轻轻亲了下,问他,“疼么?” “你说呢。” 他不专心,手摸索到身上人腿环的位置,他唇角勾了下,“不疼,你咬吧,我活该。不解气再咬这边。”他脖子顺势歪了过来。 “你以为我不敢吗?”她就贴着他的下颌。 高访摇头。 她有些泄气地轻笑一声,落下去的终究只是一个吻,她捧着他的脸,亲了亲他的下巴,眼中还残着一半泪光,“生日快乐。” “谢谢。”他回以一吻。 “那你还生我的气吗?” “没有。” 她看着他,眼神流转间,那股子目空一切的傲气又回来了,“你凭什么生气呀?我才生气呢,你那天在云景天那是做什么?你给我说!” 她得理不饶人,步步紧逼,都把他推到了床头上。高访干脆坐了起来。 “别闹。”他侧头一躲。 “不行,你必须说!我好不容易虚荣心泛滥一回,得个机会跟别人显摆一下我男友,你说你怎么平时都好好的,就挑关键时刻给我掉链子呢!说!不说我就严刑逼供啦?” 她无所不用其极地闹他。他把脸转过去,她就围追堵截地跟过来,而且极有耐心,乐此不疲,高访躲无可躲,被她连连追问得心焦心烦,最后忍不住脱口一句: “我讨厌你那个师兄!我讨厌他!行了吧?” 袁来手停了下来,她愣住了,反应了好半天,“为什么呀?我师兄人那么好!难道你们有仇吗?你们以前见过?”她又在这儿展开了丰富的想象。 “啧,”高访一听她这么说话就气不打一处来,也是真生气了,抬手钳住她的脸,拧着眉问她,“你是真傻还是装傻?这都是因为你!你不懂吗?我,我……嫉妒他。” 我嫉妒他,嫉妒他认识从前的你,嫉妒他看过你稚气未脱的模样;我嫉妒他,嫉妒他每天不需要争取,就被默认设置为有权分享你三分之一的时间;我嫉妒他,嫉妒他拥有你崇拜的目光,享有和你并肩作战的权利,见过我无缘得见的方方面面……这些都是我再如何不甘心,再怎么努力也求不来的。 他本以为这种话自己一辈子都不会说出来,但可能死亡临身,比之给人以恐惧,也会给人以勇气。 然后袁来听了就开始笑,她坐在他腿上,没心没肺,笑得开心极了。 “别笑了。”高访有点后悔。 “噢,对不起。”她严肃了五秒,又滚到他怀里笑开了。 “有什么好笑?” 她不回答,只是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拽着他的手让他给揉揉肚子。他恼羞成怒得下狠手呵她的痒,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都快滚下床了,高访又把她拽回来,她攀住他的肩头,笑声渐渐止息。 “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她突然问了一句,声音很轻,但很认真。 “想什么?” “想你那个林小姐。”她旧习不改,说完又笑开了,“现在你知道这种感觉了吧?好玩吗?” 高访摇了下头,脸上现出一丝苦笑,他推开她,掀开那层层叠叠的床幔。他站到窗前,拉开窗帘,打开了窗。 月上中天,夜风浩荡,林叶簌簌作响,林中间或响起几声鸣叫,叫声听来凄切,不知是什么鸟儿。 轻鹂鸣翠得名的原因在于其在本市内首屈一指的绿化面积。当别的房产开发商盖好高楼,只例行公事般种树种花时,这家开放商不走寻常路,从森林里掏出块空地来,踏踏实实打地基盖多层,一梯一户,建筑密度超低,楼与楼之间恨不得隔出个太平洋去。 当时的宣传标语是这么说的——给您与世隔绝般的居住体验。 当时嘉树还说这话听着就让人瘆得慌,卢深附议,但向来虚心听取他人意见的人偏偏专行独断了一回,直接就定了下来。 究其原因,他就是累了,他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每晚有那么几小时,自己呆着。他每天,兢兢业业,打好领带穿好西装开车出门去,在员工眼里胜券在握般地指点江山,在投资人面前装腔作势仿佛自己生非凡俗……甚至曾经,他把自己都给骗了,他打心底里觉得,他就是生在风口浪尖,一眼能看得到未来的神。 但其实,他只是个凡人。 凡人终有一死,凡人终会腐朽,他未能免俗。他践行的,不过是上帝早已写就的命运,在一日一日,一年一年的碾压之中,他渐渐发现,这样一条路,越走下去就越是虚无,没有终点,终点不过是理论存在又无数次与起点重合的幻影。他积重难返,他无法逃脱,他身上牵连着太多的利害得失,他没有耍赖逃走的权利。但他就是想腾出那么一时一刻来,让自己属于自己。 他也想要一次,不为任何人活着,只为自己活着。 第44章 一念 月光将要被风吹散了,星辰也注定要成为昨夜星辰。 有人从身后抱住他,怀抱温暖又柔软,袁来把脸都埋在他脊背上,声音有点粘稠,“哇,你身上的味道有点好闻啊,是浴液吗?还是洗衣液?” “我怎么知道,”高访虚望着窗外被风吹得摇晃的树尖儿,心不在焉地,“这些东西都是你买的。” 她于是又蹊蹊跷跷地蹭到他身前来,钻进他撑在窗台上的手臂间,就从他眼下蘑菇似的冒出来,故作沉思状,“好神奇呀,一样的东西为什么你用起来这么好闻?这是哪一瓶,桉树薄荷?” 他没说话,看都没看她。 身高优势,她也够不着人家的眼睛,袁来看他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把着他的手臂往起跳了一下直接坐在窗台上,“哎呀,这次真生气啦?” 她蹦蹦跳跳没轻没重,身后就是窗子,高访慌忙一把圈住她,她就势环住他的脖颈,一脸得意,“看,还是没生气,这要生气早就不管我了,让我掉下去摔死算了。” “不许胡说!”高访听到那个字心头一跳,不由得大为光火,“你能不能有个成年人的样子?说话做事之前能不能先在脑子里过一遍?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说话!” 饶是他如此疾言厉色,也没见她如何怕了去,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不卑不亢来了一句,“不是让我在脑子里先过一遍么?我还没过完呢。” 高访被她一句话堵得无话可说,转过身来,抬臂把自己身上的人往下拽,“松手。下去。” “我不。”她紧紧搂着他的脖子。 他到底也不可能真的下狠手拽她,发脾气的人最后自己先没了脾气,叹了口气,向后重重一靠,斜倚着玻璃,听声音似乎已经是疲倦极了,“快松手,下来吧。” 袁来微微松开手,脸错开了一点去,低头吻了他一下,“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 “你舍得我么?”他突然问,自己说完大概都是觉得可笑,笑了一下,眼里却没有丝毫笑意,那双平日里流光溢彩的眸子,半丝亮光也无,灰烬烬落了层不知名的情绪。 “你怎么了?有什么不开心吗?”终于觉查出反常来,袁来捧起他的脸细细查看。平时她这样闹他,他该早就下手整治了才对,今晚却处处都透着一股有气无力。 “没什么,就是累了,快回去睡觉吧,别闹了。”他拨开她的手。 “我没闹啊,你怎么了?” “困了。我困了,让我睡觉行不行?”他直起身就要往床边走。 “不行!”她挡住他,“你不是说我们是team吗?你还说我就是你最近最亲的人?发生什么事情了你为什么不跟我说?” “发生什么了?”高访笑,对着她一摊手,“我自己都不知道发生什么了你让我怎么跟你说?” “你说谎,”袁来看定他。 “我——”高访双手都插进头发里,末了一甩手,“我,哎我天,你把这多余的精力省省放工作上行吗?我又不是你手术台上的解剖对象,你犯得着这么细致入微观察我吗?” “犯得着!”她声音颤抖,“别人是死是活都与我无关,你皱一下眉头我都心疼。” 一阵突如其来的软弱,一股难以自抑的冲动,在她泪眼盈盈望向他时,在她抬手抱住他时,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将一切向她和盘托出,她抖着嗓子又问的那一遍“你到底怎么了”几乎彻底击溃了他心中防线,他捏着她的肩膀,让自己直视着她,在那之前他甚至都已经准备好开口了—— 然后他看见她的脸。 那张平日里一笑生花的脸,此时却满布犹疑,担忧,害怕,这阴霾眼下还只是暂时过境,可随着他一语落地,降临在他身上的不幸便要从此常驻她心间。她有好多种样子,目空一切的样子,清清冷冷的样子,任性胡闹的样子,但无论如何,她不该是眼前这样,她该永远向着阳光,永远相信人定胜天,就算有朝一日她终会在这世事如棋中败下阵来,也决计不是今晚,不是此刻,更不会是从他这里。要他在堕入深渊之际一手拉她入局,要他但凭一时兴之所至给她带来莫大痛苦,从此担惊受怕,屈服于死神威权之下……这不是分担命运,这是犯罪。 “你到底怎么了?”她还在固执重复这个问题。 软弱终究被理智压了下去,冲动也消散无踪,“我就是……最近事情太多了,公司忙得要命……有点烦。” “就只是工作的事吗?”她犹自怀疑。 “还有就是——”谎言一旦开了个头,剩下的拼凑起来就顺理成章了许多,“你看,刚刚我都向你坦白了,我说我嫉妒他,你也没表个态,你除了笑你就什么都没说,我难道就不会觉得很难为情么?以三十几岁高龄闹这种小孩子的恋爱情绪,我落在你眼里是不是已经成了笑柄?我就不能不开心么?” “就这个?” “就这个。”他说。 人若想骗别人,先要骗自己。更何况他也称不上是骗,他只是挪用了一个现成答案。 果然见她松了口气,捧住他的头使劲儿晃了晃,“你这脑子里都装点什么呀?是不是傻呀你?我怎么会喜欢别人?” “你又没说,这种事我不好妄加揣测。”他故作轻松地说。 袁来牵着他一截领口,眼睛微微垂了下去,“我根本不喜欢别人,我只喜欢你,别人对我来说不过就是那样,有了他们固然热热闹闹,可他们走了也没什么大不了……你不一样的。”她不常说这样直抒胸臆的话,甚至可以说从来没有,她擅长胡闹,擅长曲解人意三言两语蒙混过关,可站在心爱的人面前,明明白白向对方传达心意,这道题……超纲了。 于是这话果然越说便越错乱了下去,“我怎么会喜欢别人?我根本喜欢不上别人了,现在不可能,以后也不可能,那是……那是很荒谬的。” 她站在他面前,像个准备不充分却被老师拎起来提问的学生,垂着眼睛,脸都憋得红了,还在努力地想圆出个正确答案,“你不开心我也不开心,我,我怎么做才能让你安心呢?”她说到此处,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抬眼眸光一闪,竟把手指举了起来,“我发誓,我发誓好吗?” 2020年了,别说现在早就不兴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就说以他们相识的这点微浅岁月,恐怕还当不起这两个字。 但那一刻,高访心神一窒之后,当真想听她发誓。 她没有丝毫迟疑,眉眼端丽,庄严起誓。她如他所愿: “从此之后我会,摒弃他人,只忠于你。” 摒弃他人,只忠于你。 他卑劣至此,明知自己命不久矣,依然半推半就哄骗她说出这么句重话来。 别人只道他宽以待人,可他待的都是无关痛痒的人;只道他大公忘私,可他忘的都是无关紧要的私。对放在心尖上的人,他锱铢必较,患得患失,甚至自私得非要求出这么一句来! 胸腔中一阵模模糊糊的快意翻涌,也没心情再去说什么,他抄起腿弯把人抱到床上,托起人时手上摸到了一个毛茸茸的东西,他吃了一惊,停了下来,手指又细细摸上去,确实是个毛球,他颤声问她,“这是什么?” “尾巴。”她擦干眼泪,正正经经地,神情语气乖得不行。 他几乎能听见自己血液噼里啪啦炸开的声音,下手就要扯开她身上那套碍事的装扮,谁料自己抱着的人突然“哎呀”了一声,一把推开他。 “糟了糟了!差点误了正事!”她看了眼墙上挂着的时钟,跳下床,急忙忙跑下楼去了。 第45章 奶油蛋糕 “什么正事!”高访要上不下地被撂在这儿,心里别提多窝火了,一把也没捞回人来,气得躺在床上直喘粗气。 他百无聊赖间抬眼看了下时间,二十三点五十分,灵光一闪,突然就了悟她说的正事是什么了。他听见她跑上楼的脚步声,又听见她在楼梯口“哧”地一声,用打火机点燃了蜡烛。 还能是什么?不过是个蛋糕,他这么想着,便也就坐了起来。 但很多时候,很多事情,你在脑海中想象是一回事,当你看到它活灵活现地跃然于眼前,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转头,心脏在她进门那一刻被狠狠击中了。她黑发白裙,手捧烛光,身后墙上映着个渐渐放大的影子,她一步步向他走来,每一步都恰如其分踩在他心坎上,走了能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才终于来到他身边。 袁来捧着蛋糕蹲在他脚边。蛋糕不大,上面用奶油画着个小兔子,它有着大大的蓝眼睛和红红的鼻子,两只前爪捧着个胡萝卜头,蛋糕上插着数字蜡,33。 “祝你生日快乐。”她瞳仁里落满亮晶晶的笑意。 高访没说话,看着她。 “以前生日也是这么过吗?会不会太简单了?这次时间有点紧张,下次咱们开个party!” 以前生日不是这么过,以前不过生日。父母相继去世后的很多年里,这个日子便越过越淡薄,开始时每年每到这一天心里多少还生出点异样情绪,后来大概是自己也觉得矫情,索性忘了。生日这天该干活干活,该开会开会,要是不幸有的闲,就叫上两个损友,喝酒打游戏,打游戏喝酒。 “以后每个生日我都陪你过,好吗?”她接着说。 他眼中辉映着烛火,不敢说“好”,只勉强克制自己,点了下头。 “好。现在你可以许愿了。”她宣布,“许个大愿。” 于是他闭上眼睛,眼睛有点酸,一片黑暗中惶惶惑惑竟不知该许个什么愿望才好,贪心得什么都想要,细思却什么也抓不到,慌得临了才就近想出了一个,于是默默在心底里重复了一遍。 “好了。睁开眼睛吹蜡烛。”她看了眼时间,争分夺秒。 昏黄烛火轻轻摇晃,也许是获悉了即将到来的命运。高访在她的注视下吹灭了一场美梦,屋内重又被清冷月光统治,他一时间像是随着烛火燃尽了般,深深陷入床里,看着她又是拔蜡烛又是切蛋糕的忙来忙去。 袁来端了块儿蛋糕过来,叉子也一并递给他,“快,吃蛋糕。” 时间要到了。 他很久没吃过生日蛋糕了。那个甜甜的,软软的,有幸福味道的奶油、巧克力和水果堆砌的幸福城堡对他来说太不现实了。有时候一样东西若是长久缺席,你就会讨厌它了,你会跟自己说,我不是得不到,我是不想要。 “我不想吃。”高访把眼睛移开。 “不想吃?不行!必须吃!过生日必须吃蛋糕!”袁来对这一点很是坚持。 “都说了不吃,拿走。”他直接把盘子推开。 “哎呀!不行不行!”硬的不行来软的,她用叉子切了一小块儿下来,直接递到他嘴边,“你尝一口好吗?这个蛋糕可好吃啦,夹层里面有草莓果肉,它就是表面画了个胡萝卜,又不是胡萝卜那个味道的,应个景嘛,过生日哪有不吃蛋糕的。” 她不说胡萝卜还好,一说又被他找到了个理由,“我就不喜欢吃胡萝卜,顺带着也不喜欢吃画了胡萝卜的蛋糕。” “那我是为了督促你吃蔬菜嘛,蔬菜就该占半盘,你每次都不吃,这样下去缺维生素我跟你说!” 反正别管她说什么,说不吃就不吃,人都被她逼到床里面去了。 袁来看了眼时间,气得把叉子扔回盘子里。 二十三点五十七分。 还是不行,不能放弃,她跪在地毯上,扶了扶头上的耳朵,右手握拳作敲门状。 “当当当。”还加了音效。 高访心中一动,忍不住出声应道,“是谁?” “我是森林里住着的小兔子,我听说你今天过生日,我给你送蛋糕来啦,你开开门,吃一口好吗?” “不好。”高访现在就想看小兔子炸毛。 “蛋糕可好吃啦。”小兔子锲而不舍。 “我从来也没喜欢过蛋糕。”他继续给小兔子出难题。 袁来又看了眼时间,秒针已经开始走最后一圈了,午夜将至,魔法失效,被赋予了无限意义的这一刻就要过去,新的一天就在窗外等着接棒。 他人离得远,她又抓不到他,急得都快哭了,情急之下用手沾了一块冰冰凉凉的奶油,细指一划,抹在自己脸上,再一开口带着无限童真魅惑: “这样也不想要吗?” 他被定住,缓慢而急剧上升地,他感到自己的骨隙间充满了泡沫。 第46章 诈 高访,男,汉族,三十三岁,本科毕业于S大学计算机系,SIG科技高级合伙人,12年执掌北美市场期间拿下了纽约大学商学院MBA,主攻市场营销,14年全面接手SIG市场业务至今,帮助SIG从一个新兴科技公司成长为行业翘楚。” 汽车在高速路上飞驰,戴安手握方向盘,脑中还在不断回想着刚刚调查员汇报的结果。 “此人每一阶段都勤奋到了极致,”甚至一向持客观立场的调查员都忍不住感慨了一句,“父母相继离世后,他被寄养在亲戚家里,一路品学兼优考上了S大学,毕业后与大学同学共同创立了SIG科技。他在工作上的投入超乎想象,据说SIG成立初期,坐镇北美期间,他通常是凌晨三点起床后查收邮件,五点到六点到达办公室开始办公,在他的带领下,SIG在北美的关键软件业务全面飘红,不到三年时间就在当地站稳了脚跟,成为多家跨国公司的一级供应商。” “与其一路开挂的职业生涯相比,这人的感情经历乏善可陈,算上学生时代,几段恋情都不了了之。”调查员很有技巧地避开一级雷区。 “病史呢?”戴安现在还能回想起自己提问的语气。 然后就见调查员神色复杂地把一份病案报告递给了她。这份报告现在就静静躺在她手边的副驾驶位上。 “从有据可查的医疗记录来看,此人从14年归国开始就饱受胃病困扰,当时还只是浅表性胃炎,随着SIG业绩节节攀升,他的胃病也一路恶化,18年因为严重胃溃疡接受了部分切胃手术……最近的一次就诊经历——虽然调查过程许多波折,他的主治医生也拒绝合作,但我们还是从其他途径证实了这一信息的准确性——他患了胃癌。” “他患了胃癌。” “他患了胃癌。” “他患了胃癌。” 戴安耳边不住回响着这句话,她一路驱车到了SIG,停车,上楼,一气呵成,甚至气场加身,无人拦得住她。她直接推开高访办公室的门,里面正在开会,高访坐在主位,一时间所有人都循声转过头来。 助理小张从她身后急匆匆跑进来,满脸惶恐地道歉,“高总对不起!” “先到这里。你们出去吧。”高访说。 开会的几个人交换了下眼色起身鱼贯而出,小张也退了出去,诚惶诚恐把门关好。高访站了起来,戴安上前两步,直接将病案报告摔在他面前办公桌上。 “我不想再和你浪费时间,请你珍惜我的耐心,在我还能以谈话这种方式解决问题的时候,体面地按照我说的去做,”戴安气势逼人,一字一顿,“离开我女儿。” 高访静静听完,拾起桌上的报告翻了两页,“够详尽的,”他自嘲一笑,“金杜的调查员比我本人都了解我这病是怎么发展成今天这局面的。整理这些不易,烦请您代我道个谢。” 他云淡风轻,像是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戴安则瞪视着他,一言不发。 他收起脸上那没有重量的笑容,把病案轻放到桌上。他看着戴安,再一开口用满了十分郑重,“我会离开她的,请您放心。不过不是现在。” “你没有理解我的意思……” “不——”高访十分罕见地出声打断了别人未尽的话,“我理解好了。时候到了,我会自己去死,决不会累及她为我掉一滴泪。但现在既然时候未到,我便还想苟且偷安,您高抬贵手,放我一马吧。” “我若不允许呢?”戴安脸冷的像墓碑。 “那我少不得要求求您了。”高访笑着,笑容隐隐有些疲惫。如他所言,他在求人,可他却没有一丝一毫求人的样子,只是语气渐渐转低了下去,“医生说我还不到最坏的程度,我会接受治疗,我联系过了,现在国外有一种基因靶向治疗,癌症生存率很高,我会用尽一切方法……当然最后也许还是徒劳,但在那一天到来之前——给我个机会吧。” 濒死之人说来多半会涕泗横流的求生之语,他却一路克制到了最后,中规中矩得像在作年终报告。 “很感人了,高总,”戴安说,“可是你想活下去这一议题,与我无关。我今天之所以站到这里,也不是为了你。你不觉得自己搞错重点了吗?” 高访看着她近乎冷酷的神情,微微一笑,语气也一如既往地诚恳,“当然,我之于您本来无足轻重,但您知道,袁来她恰好非常喜欢我。我爱她,我不想死。所以我多少还有些用处,否则您也不必听我说这么多。” “你威胁我?”戴安笑容很凉。 “不敢。”他回答说,“我只是在陈述客观事实。” “高总,你不了解我,我的提议向来是不准别人有附加条件的。”戴安正色道,“让我把话说得更明白一些,达成一个目标有非常多的途径,有些途径远比我现在选择的更有效率,这些途径,不是我不能做,而是我不屑做。举个例子,去年高总入院还只是做了个小手术,消息一出,SIG股价下挫近10%,如今这份病案报告,”她扫了一眼桌上,笑意吟吟,“我相信Zox的邓总一定非常感兴趣。” 高访神情颇为自若,“邓衍志大才疏,不过是Zox董事会千挑万选出来的傀儡,处处受制于人,成不了什么大气候。”他无意识地侧头看了眼窗外,窗外氧气淡薄,没有阳光,目之所及的远方笼罩在一片阴云惨淡里,他搓了搓手指,继续说道,“不能谋万世者不能谋一时。SIG从诞生之初,我们就极力削弱它对“人”这一要素的依赖。它之所以能走到今天,靠的是不断自我优化和创新。把体验做到极致,把使用做到最简,这就是SIG的眼光,资本市场或许惯于跟风,但更擅长用脚投票,黄沙当然可以掩埋黄金,但给它一万年,黄沙也成不了黄金,时机到了,该闪耀的总会闪耀,市场规律,大浪淘沙,自古皆然,我就是身名俱灭,也不能废此兴衰,您高看我了。” “够了!我听厌了!”戴安厉声说道,她脸上满是一派冷峻又轻蔑的形容,她已经不屑于去掩饰,“你本事倒不少,但任你再如何巧言善辩,也改变不了你的自私本色。你为什么要拖累别人?为什么要选我女儿?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还有许多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就因为你,就因为你这么个连明天都没有的人,就要她搭上后半生吗?你扪心自问,你何德何能?不是我高抬贵手,是我要求求你,高总,高访,她从小没有父亲已经多苦多难,你的人生已经够本了,但凡你还念着她对你的好,你高抬贵手,放过她吧!你放她一条生路,不要让她的人生更艰难,不要把她变成你的墓志铭!” 字字泣血,句句诛心,这出戏很可怕,但还是开始了。高访手紧紧扣着桌沿,他指节发白,那副气定神闲的壳子已然支撑不下去,是从内裂开的,从心开始,但他既然已经自我贬低到尘埃里,已然下定了决心要卑劣到底的人,还会怕这样的诘问么? “不,不!我要她陪着我。我不会告诉她,我永远不会告诉她,她永远都不会知道,我会拼命活下去的,让她留在我身边吧!” 他输了,他露出了牌底,他出卖了自己。他要输了。 “所以你还是不肯离开她,是么?”戴安心有定算,又恢复了冷静。她又问了一遍。 “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不可能离开她。”高访回答道。 “好。”戴安点头,拿出手机来,“如果可以选择,我当然不会这么做,但痛一时好过痛一世,既然你给不了我要的答案,我帮你请个外援。” 她说着话,手上不停,调出通讯录来播出了电话,按开免提。熟悉的彩铃,他听过无数遍的铃音在空旷的办公室内响了起来。 “我等不及看她听到这一消息是什么反应了。”戴安脸上挂着一丝残忍的笑,“你骗了她,你接二连三骗了她,就算她最后选择与你一起面对,你们之间从此永远有一个解不开的结,她不会再毫无保留相信你了!你自私自利,包藏祸心,你命中注定只要做错一件事就得毁掉终生幸福!” 只此一役,心神俱灭。 “不!”高访在那一瞬间几近崩溃,他忘了一切抬手就去抢那一桌之隔的手机。戴安后撤一步,手机收回怀里,在高访失掉一切克制抢步上前要一把夺走手机的那一刻——电话接通了。 “妈妈,找我干嘛?” 他就此万劫不复。 没人说话。 一秒,两秒,三秒,时间一点点过去,戴安眼看着高访脸上血色一点点消失殆尽。 “哎,你又不说话,不会又忘了还给我打着电话呢吧?喂?喂?喂?再不出声我可挂了啊——喂?” 戴安嘴唇一动。她要开口了,她要说话了,她要告诉她了,她要把他层层叠叠包裹好藏于黑暗深处的伤口拉出来示众了—— “袁——”戴安说出了一个字。 高访抬手示意她停下,戴安止在这一个字上,注视着他。 在她的注视下,他终于,缓缓地,点下了头。他双手支着桌沿,眼睛发红,嘴唇颤抖,好像不那样就会倒下去。 在他点头的那一瞬间,戴安的神气也随之用光。她按掉手机,那个一举扭转乾坤的声音,终于被封印在了电话线的另一端。 险胜一局,她赌赢了。 “从现在起算,我给你三天时间。”戴安看了下表,“三天后的这个时间,如果我还看不到期望的结果,我就会介入。到时候就不是一个电话这么简单了。” 她取得了胜利,再无逗留的必要,转身离开,开门一见门口还站着一个人,手按在门框上,脸色褪成惨白。 “都说戴律师拨冗莅临SIG,于情于理,我来见见。” 高访闻声一抬眼,看见嘉树,不知道他来了多久,不知道他听去了多少。 戴安很冷漠,一点头,绕开他,“严总,少陪。” 戴安乘电梯下楼,每走一步,红底高跟鞋几乎要踏破地面,她坐回车里,重重瘫靠在驾驶位上,静默地看着前方不远处的SIG大楼,过了好一会儿,她打开手机,垂眼看着依旧停留于此的录音界面,手指一动,又按下了播放键: 铃声 “妈妈,找我干嘛?” “哎,你又不说话,不会又忘了还给我打着电话呢吧?喂?喂?喂?再不出声我可挂了啊——喂?” 手指一点,重播。 铃声 “妈妈,找我干嘛?” “哎,你又不说话,不会又忘了还给我打着电话呢吧?喂?喂?喂?再不出声我可挂了啊——喂?” …… 她计算好了每分每秒,她计算好了起承转合,她只有雷霆手段,何来菩萨心肠?她感到一阵残忍的快意,纵使生生碾灭了一颗星辰,但她捍卫了骨肉至亲。 她坐在车里,热泪盈眶,忍不住听了一遍又一遍。 第47章 三日为期 “这件呢这件呢?” 上午十点,轻鹂鸣翠。 高访坐在沙发上,膝头摊着本财经杂志,他在稍显淡薄的日光中抬起头来,转过去,看着女孩儿一路从楼上乒乒乓乓跑下来。她头发睡得很乱,看样子也没洗脸,身上随意套着件他的白T,穿着纯黑运动短裤,那双长腿靓得晃眼,她赤着脚站在楼梯下的地毯上,提着衣架郑重其事地将一条白色长裙重叠在自己身前: “这个好看还是刚才那件粉的好看?” 他目光在她身上凝注了会儿,竭力演出一副无动于衷来,“随便。”他收回视线去读杂志,拿起酒杯灌了口酒。 “啊,一大早你又喝酒!”袁来将长裙随手一扔搭在楼梯扶手上,大步上前一把夺过他手中酒杯,“空腹不许喝酒,刺激胃的,你这样下去会胃疼的!”她格外认真地叮嘱他,将酒杯放远了些。 高访看都没看她,但是既然手中酒杯已空,他便垂下手去,翻了页杂志。 他什么也没说。 难得见他如此配合工作,袁来心情大好,站在沙发后俯下身去与他接吻,他例行公事般地偏头,唇上还残着红酒的味道。很涩。 “你再等我一下,我去洗脸换好衣服我们就能出发啦!”她末了重重亲了他一下,亲出声音那种,好像非如此不能证明她有多么喜欢他。 她直起身来就要离开,却随之被他问出口的一句定在了原地。 “吃药了么?”他很随意地问,视线都没离开过书上那几行字。 她明显僵了下,双手按在沙发靠背上,软绵绵的找不到个着力点,“我不用吃了,”她还是那如常欢欢喜喜的语气,只是有点含糊,“我在安全期。” “去把药吃了,”他手下翻过一页去,声音如冰,“你自己就是医生,这些事情,不用我教你。” 他没去看她,但声音听起来完全是没有任何转圜余地的。 袁来站在他身后,靠背上的软垫被她几乎抓得变了形,她鼓起勇气走到他面前,故作胡闹地从卷形扶手上压下来,她整个人都倒在他怀里,挡住了他膝头的那本道具,于是他现在不得不看她了。 “你这是做什么?”他平静地问。 她看着他的眼睛,那双她最先爱上的眼睛,抿了抿唇,轻轻地说,“你难道不想,要一个小小的你,或一个小小的我吗?” 高访回视她,目光冰冷无声。“我不想,”他说。 有些话一说出口,就像一道铁门一样从根儿截断了所有可能和幻想。他的这声“我不想”,就是这样的一句话。 袁来定定地看着他,垂着眼睛,很懂事的点头。她从他身上下来,因为伴随着他一语落地,她突然不敢去碰他,她明明在他怀里,手却根本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那我先上去换衣服。”她低声说。 高访并未出声挽留,他又拿起那本杂志来,尽管纸页上斗大的标题在向他怒吼,他还是没有办法读懂,那寥寥的几个汉字究竟说了些什么。 他背对着楼梯,她上楼的声音不似来时轻快,身后像拖着一个死掉的灵魂。 起初神创造天地。 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 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和暗分开了。 这是头一日。 头一日,他在回想。 第二日,他在衡量。 第三日,太阳照常升起,虽然那是个闷闷不乐,藏身于厚厚云层里的太阳,但它还是履行职责降临了人世,他们现在置身其中,无论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这一天都会过去,因为这一天就是这么来的,这一天也会这么走。 但这一天一过,一切就都不一样了。未来并不是过去理所当然的延续。 死生一诺,三日为期。时间到了,他要回到暗处去了。 高访不用回头就知道,她眼里的光,终究还是灭了。 第48章 有始有终 就在昨天晚上,高访突然说要带她去Salt吃东西。 “你不是没去过么,况且我答应过你,你记得么?”热气蒸腾中他的眼神温和忧郁,些微失焦。 当时他们在浴室。 他回来得很晚,说公司有事处理,回来后又到处找她,进门后见楼下没开灯就一路大喊着她的名字上来,最后在浴室找到。他闯进来的那一刻感觉很慌乱,鞋子都没换,手上掐着手机正要给她打电话。 “怎么了?”袁来被突然的开门声吓到了,从浴缸里坐直,抹了把脸上的水汽。 他站在门口,呼吸渐渐平稳了下去,眼神也逐渐清明。他回手指了指卧室的方向,好半天才说,“我放床头柜子上的酒呢?” “你不是自己拿下去放酒柜里了么。”她有点诧异。 “噢。”高访长出了一口气,“砰”地一声关门下楼。几分钟后他又回来,脱了外套,擎着杯红酒,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她躺在浴缸里被热水泡得昏昏沉沉,全身都没力气只想睡觉,听到这里应了一声,“就是你说,那儿的牛排吃一口能像跳蹦床一样弹起来那地儿吗?” “对。”他坐在浴缸沿儿上,长腿支地,手指解开了衬衫最上的两颗扣子,“明天不是放假么,难得有时间,一起去吃个饭吧。” “好啊。”她一口答应下来,余光中看着他又开始喝酒——他最近酒喝得太多了。 她有问过为什么,他回答说提提神。 提提神。 大晚上的提什么神呢?想到这里,她忘掉困倦,游到他身边,抬手就去抢他的酒杯。 他居高临下坐着,当然很容易躲开。 “干什么?”高访隔开她湿淋淋的手臂。 “不干什么呀,”她耸耸肩,“我看你总是喝酒,我也想尝尝,很好喝么?” “不好喝。你不会喜欢的。”他眉眼微微落下去。 “不好喝为什么还要一直喝?你一定是在骗我。”她又开始胡闹了,拽着他的手就非要那杯酒。 他被闹得没办法,站起来,一手揽着她把她困在自己身前,拿着酒杯的那只手离得远远的,手腕一抖,将剩下的半杯酒尽数倾进浴缸里,一束殷红在一池清水之中晕染开来,凭空而生一朵花红,越渲越开。 袁来看傻了眼,平白觉得他这举动几分凄凉,她浸在浴缸里像一尾惶惶然无所依的小鱼,眼看着那束淡漠的红向她逼近。 “好啊,你宁可倒了也不给我喝?”她压下不安,一拍水花。 “这酒太涩了,不适合你。”他压着她的背,俯身吻了下她额头。 “那我要杯子总可以了吧?”她伸手。 高访不解其意,但还是给了她,看着她把空掉的酒杯放在台架上。 然后她转回来,拉着他的手,笑着抬头,眼睛亮晶晶的,“你这块儿表防水吗?”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她手一拉,就把他拽入了一池迷梦。 第49章 Salt “今日主推澳洲9级和牛肋眼牛排,肋眼牛排经过苹果木烟的熏制,会有淡淡的果香味,推荐您搭配波尔多产区的红葡萄酒。您上次还存有几瓶酒没有开,您看今天是直接选一瓶还是另点?”侍酒师立在桌边,有条不紊地介绍着,声音混入餐厅背景音乐里,没有重点,一不留神就会被音乐带走。 “开那瓶柏图斯吧。”高访翻了翻酒水单,又问,“有没有什么甜酒推荐?” 侍酒师一瞬间变得有点为难,“先生,您点的肋眼牛排配甜酒恐怕不十分相宜,一瓶柏图斯已经够两位享用了。” “没关系。帮我选一瓶酒精度低的甜白。” “那推荐您选意大利阿斯蒂产区的Moscato d'Asti,选用麝香葡萄酿造,有非常吸引人的热带水果和蜂蜜香气,酒体轻盈,口感清新香甜,有精细果味,微气泡,酒精度在5-7度之间,”侍酒师说到这里看了眼桌对面,“适合不常品酒的女士享用。” “好,就这个吧。”高访把酒水单一扣递给侍酒师,看向对面,“还要点什么吗?” 对面的人穿着那件他给下了个“随便”意见的白色长裙,手指停在菜单的一页上,正望着窗外的景色出神。 她明显没有听到他的话,他却也不再出声叫她,注视了她一会儿,转头说道,“就这些,谢谢。” 侍酒师下去。高访看回她,她的另一只手搭在桌上,他很想伸出手去握住。 “这儿的景色不错。”他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远处隐于云雾中的峰顶。 袁来终于被他这一句唤回了现实,“是太美了,”她喃喃道,“我都不想回去了。” 要是能永远留在这里当然很好,但人生在世,有很多逃也逃不开的枷锁。 “高总?”忽然有一个女声自身后逼近,这个声音有一段时间曾是高访最深沉的噩梦,他转过头去——枷锁来了。 就连老天可能也觉得他单打独斗胜算不大,送来了助演嘉宾。他一时间不知道该难过还是高兴。 林之俐身穿粉绿色裙装,妆容一丝不苟得直逼芭比,肩上挂着小巧包袋,脸上满是惊喜意外的笑容。她本由侍者引着,走向另一边的座位,她无意间转头——真的只是转了个头而已。 “林小姐,你好。”高访起身和她打招呼。 “高总,好巧,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她来到两人桌前,眼中只有高访,自动忽略了他对面的人。 “我们过来吃个午饭。”高访回答道。 “几位要坐到一起吗?”侍者适时问了一句。 “不要。”袁来坐着,脊背挺直,在任何人开口说上任何一句之前,截断了这个问题。她重重扣上自己手里厚重的菜单递给侍者,“把这个也带走,谢谢。” 林之俐的脸色霎时有点难看,不过随即就压了下去,露出悲伤的笑容,“没关系,我自己坐在那边就好了,”她看了眼西边靠窗的位置,声音既和悦媚人,又略带伤感,“反正我总是一个人来,一个人坐,我已经习惯了。”她眼睛湿润,看向高访,而后者似乎是被这眼神打动了。 “人多热闹些,请坐吧。”他上前亲自帮她拉开椅子。 对面的袁来张嘴就要说些什么,高访送好椅子,还站在林之俐身后,他看了袁来一眼,别有深意,眼神凌厉,他以前从未将这种目光用在她身上,她被瞬间噤声,并彻底失去了所有胡闹的底气。 得偿所愿,林之俐坐好,眼中晃过一丝胜利的得意,她点了单,便和高访热络地攀谈起来。 两人确实也有很多可谈,行业新闻旧闻,相似的海外工作学习经历,对时事的看法,从杯中1981柏翠名庄的葡萄美酒一直谈到餐厅低音循环播放的背景音乐——马修·连恩,《布列瑟农》。 古人也曾说高山流水知音难遇,两个同一频率的人在一起,才会相谐,否则,一人事事皆要向另外一人解释,那当然便少了许多兴味。 她于三人午餐中静坐,垂首用餐,上好牛排尝来味同嚼蜡,她也不敢开口,她若一开口,便约等于那少掉的兴味。 (你以为这种感觉会永远持续下去,但是很不幸,它结束了。就那么突然间结束的。) (袁袁,他对你来说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不是因为他这个人本身哪里不够好,而是他对你来说太难了。) 原来她百般抗拒的字字句句,早就在心田生根,蛰伏在血肉里,只等待着一阵风,或一场雨,就能破土而出。 (你们之间的巨大差异,迟早有一天,会把你拖入自我怀疑的深渊,迟早有一天,他会让你明白,爱并不能战胜一切。) 头脑甚至于都已经开始自我衍生。 (不!不是这样的!不是!闭嘴!) 她拿着刀叉切牛排,动作幅度太大了,甚至于越来越大——切这种牛排本不需要用这么大力的,她手肘一下碰翻了手边的盐罐。 对面的两人都停下手中刀叉来看她。高访没说什么,他抬手叫了侍者过来。 她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挫败的盯着撒了半桌的盐。 林之俐见此,不知想到什么,柔柔地笑了一声,“高总,你知道这家餐厅名字的由来吗?” “You are the salt in my life.”高访看着对面的人,轻轻地说。 “你是我生命中的盐?”袁来难得听懂这一句,抬头问道,有些迟疑。 林之俐又笑了,像是听了个什么了不得的笑话,她十分矜傲地扫了袁来一眼,“直译过来是这么个意思,但话不能这么说,这句英文应该意译为—— 你让我的生活有滋有味。“ “是么?”袁来看向高访。 他眸中深处仍栖息着某种微光,他看向她,喉结动了一下,长指攥着刀叉,指节发白。 “是。”他说。 然后他若无其事转过头去,继续与林之俐说笑。 第50章 求仁得仁 一场午饭下来,有人意犹未尽,有人度秒如年。 袁来一人当先出了餐厅门,高访和林之俐边走边聊,在她身后,三人走向停车场。 外面一丝风都没有,闷,日色很薄。高访抬眼一望,天边聚集着大块大块铅灰色的云层,云层之下,是她倔强继续向前走的背影,每走一步,都更倔强上一分。 他在她走到车前按了开锁,看着她上了副驾驶,耳边林之俐还在极力促成下一次约会。 “玛戈大剧院下周即将上演威尔第歌剧《弄臣》,高总感兴趣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看。” “不了,谢谢。下周我排不开时间。”他礼貌拒绝,“再见。”说完也上了车。 林之俐却依然站在他车窗外徘徊不去,“高总,方便带我一程吗?我在英国拿的驾照,回国之后很不习惯,上次来赴约的路上就是因为发生了车祸才没能——算了,过去的事了,多说无益,但我今天喝了些酒,我害怕……”她靠在车窗边,离高访很近,近得能闻到她身上甜甜的香水味儿。她眼眶泛红,珠泪欲滴,白皙的手臂压着窗线,指甲上涂着一层果冻粉的甲油,“上次我真的好害怕,尤其是碰上的公务人员还那么凶……”她泪眼涟涟,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袁来。 袁来直视着她,唇抿成一条线。 “好啊,你上来吧。”高访说,发动了引擎。 “我可以坐在副驾驶吗?我坐在后面会头晕,我现在头就有些疼……”她痛苦地按了按太阳穴,双眼仍带着泪光。 “可以,”他点头,转向袁来,“你坐到后面去。” 袁来看着他,那双眼睛还是一如从前,可眼神却变了。她到底什么都没说,利落开门下车,还帮林之俐把着车门。 “谢谢。”林之俐在副驾驶上坐好,系上安全带。 “不客气。”袁来重重一关车门。 高访以为她随之便会坐到后座去,但她没有,她从车前绕过来,在他身边停下,拉开车门,眼睛看都没看他,看向地面上的黄线,“下车。” “啊?”惊讶的不仅是他,林之俐亦发出如此一声。 “你喝了酒不能开车,我来开。”他认识她这么久,听她的语气就从没这么平静过。 “我没怎么喝。”高访说。确实没喝几口,专注聊天演戏,没空举杯。 袁来也懒得再掩饰什么,不由分说,生硬拉他下来,抬手抢去他手中墨镜按到自己脸上,直接坐上驾驶位。 “关门。”她说,调了下座椅。 高访在车边站了会儿,最后给她关上车门,自己也上了车。 她架着墨镜,看了眼后视镜,“安全带系好。” 高访拉过安全带,在他扣上发出轻响的一瞬间,车窜了出去。 此处靠近城外,路上车不多,她踩足油门,频繁变道,频繁超车,车速直逼140,连过几个急弯也不减速,最后一个弯道几乎是甩尾漂过去的。副驾驶上的人吓得花容失色,紧拉着把手全程尖叫连连,叫声尖利几乎刺透耳膜。袁来偏头扫了眼后视镜,后视镜中的人也正注视着她。 “来来。”他叫了她一声。 就这平平无奇的一声瞬间让她泄了气,脚下一松,车速慢了下去,直至恢复正常。 车一驶进市内,林之俐便说什么都要下车。袁来把车停到路边,林之俐脸色煞白,解开安全带摇摇晃晃就下了车去,勉强在地面上踩稳,头晕目眩,扶着车门跟高访讲再见。 袁来不等高访开口,直接把话头截住:“林小姐,”袁来的笑容很和善,“我男朋友平时工作很忙,没有时间分给除了我以外的人。你不是想看歌剧吗?我可以陪你,随叫随到,车接车送,我的副驾驶永远为你留着。”她说完倾身拽上车门,一踩油门,汽车飞驰而去。 “这个人你不许见了!我不喜欢!”袁来愤愤地说,抬眼一见后视镜里的人似乎面色不豫,后面的话生生忍下,好半天方又开口问,“你去哪里?” “我回公司。”高访说。 车在SIG大楼停下,两人一时谁都没有说话。袁来在驾驶位上坐立难安,她前仰后靠抱着方向盘鼓起勇气刚要讲话,就听后面的人淡淡地说: “我们分手吧。” 袁来一愣,她维持原动作好久,然后慢慢把身体坐直,抬手一正后视镜,让镜面正对着他。 “你要跟我分手?”她问,轻笑了一下。 “是。”高访说。 “你要跟我分手。”她又重复了一遍,忍不住转过头去看他,看他是否在开玩笑,看他…… 她看见他一脸平静如水。 她笑了一声,很讽刺的,“你要跟我分手?你凭什么跟我分手?你听好,不是你跟我分手,是我跟你分手。我不要你了,去找你的林小姐吧。” 她说完一把从自己脸上扯下那副墨镜对着窗玻璃狠狠摔了上去,墨镜撞击玻璃发出一声钝响,滚了几滚滑到座位底下去,她没流泪,但颧骨之上,右眼之下的位置,方才的暴力生扯在脸上划出道口子出来,有细小的血珠正争先恐后一滴滴往外迸,眼下瞬间出现一条细细的血线,一直延伸入鬓。 他在后座,他都看到了,但他也只是看着。 脸上一道火辣辣的疼,她抬手胡乱一抹,开门下车。 高访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细瘦身影穿过车水马龙,走进那片逐渐逼近城市中心的铅灰云层里。天空晦暗低垂,几乎要将她吞没。 她越走越远,她一次都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