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进京当皇帝 四月的京师,春风送暖,塞外的黄沙退去,杨花柳絮,桃李芬芳。 明媚的春光中,一支声势浩大的队伍,由南而北,直奔京城而来。 马奔腾,人如龙,气势冲天。 所过之处,路边的百姓都吓得跪在地上,久久不敢抬头! 在队伍中间,一驾特殊的马车,格外惹眼。光是高就有一丈二尺二寸有奇,广足有八尺九寸,其余的车辆在这个马车的面前,都是弟中弟。 熟识朝廷典章制度的官吏都清楚,这是天下第二车,仅次于皇帝的大辂,是太子储君才能乘坐的。 不出意外,在车厢里,一个头戴翼善冠,身着赤色常服,两肩绣着金织盘龙的少年正垂目而坐。 他身形瘦削,代表着威严尊贵的皇家服饰,非但没有衬托出威严来,反而显得弱小无助,还有那么一丝滑稽,让人忍不住怀疑,他能撑得起来吗? 在尊贵少年的对面,还斜靠着一个比他略小的少年,这小家伙脸色微白,神情倦怠萎靡,仿佛好久都没有睡好,通红的眼圈,无精打采地哈气着。 随着道路越来越宽,队伍距离京城也越来越近,这时候一个上了年纪的高官纵马,到了车驾旁边。 隔着车帘,就听他朗声道:“殿下,马上就要进京了,容老臣说几件事情,殿下务必牢记清楚。” 车里没有声音,似乎是默许。 老者声音洪亮道:“请殿下以太子之礼入城,礼部会挑选吉日,举行登基大典。” “内阁拟定了三个年号,其中绍治二字最为合适,若是殿下认同,就可以写入登基诏,明年正式改元。” “这第三点,就是殿下登基之后,要正本清源,兴利除弊,前朝冗官要裁撤,边军将士要发回驻地。那些无辜受害的忠良要平反,要让他们官复原职。” 老者说完,车驾之中,是长久的沉默。 良久,才听到一个少年的声音,他幽幽道:“毛尚书是状元之才,耿耿忠心,你们都安排好了,自然是照办了,还用得着问我吗?” 这是生气了。 老者不慌不忙,早有准备,随即道:“殿下,老臣毛澄在礼部多年,一切都是按照祖宗规矩办事,不敢有半点肆意胡为。若是殿下疲惫,可以暂时在郊外休息,等老臣向殿下讲解清楚,然后进京,左右不差一天半天的。” 任谁都听得出来,老者并不打算做任何改变,他的解释不过是让少年老实听话而已。这语气简直和很多家长没有半点区别,高高在上,盛气凌人! 少年脸色渐渐变得铁青,嘴唇不停哆嗦,浑身都跟着颤抖…… 车厢里另一个少年突然瞪圆了眼睛,疲倦一扫而光! 毛澄! 迎接新君登基! 这两个关键的点连在一起,想必熟悉历史的人,已经有了结论。这一行人,正是前往安陆,迎接朱厚熜进京,继承堂兄朱厚照留下的皇位的。 没错,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正德天子。 在留给所有文官十六年的噩梦之后,他走了,不带走一片云彩,不留下一个儿子……皇位就落到了还没有年满十五岁的堂弟,兴王世子朱厚熜头上。 捡到什么的都有,但是能捡到皇帝宝座,这个运气在上下五千年里,也是极为罕见,除了那些乱世之中,被逼着黄袍加身的倒霉蛋之外,朱厚熜也算是独树一帜了。 能跟着这个幸运儿,当他的亲信侍读。 做为一个穿越者,王岳还是很满意的。 别的穿越者,有人到了蛮夷山寨,连个教书先生都找不到,有人虽然到了官宦之家,但是京察之下,险些家破人亡,像他这样,出场就抱稳了新君大腿,一下子成为心腹中的心腹,简直不知道要少奋斗多少年啊! 差不多直接到了躺赢的地步,可是随着时间推移,他的感觉越来越不对劲儿。 这帮大臣的举动根本不像是迎接天下最尊贵的人去继承最金灿灿的职业。反而像迎请神像回家,供奉起来一样。 虽然二者都是金光闪闪,但其中的差别,傻瓜都知道。 没错,王岳明显感觉到,大臣们就是想把朱厚熜变成提线木偶,一个没有感情的木雕泥塑,任凭摆布。 一路上,两位钦差,一个是大学士梁储,一个是礼部尚书毛澄,他们每天都给朱厚熜恶补课程,不停往里面灌输。 这两位都是状元出身,讲起来滔滔不断,口若悬河,说得天花乱坠,遍地莲花。 归结起来就是三点:正德烂得惨绝人寰,孝宗弘治圣明天子,要重用听从杨阁老等贤臣的意见。 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 可怜的朱厚熜白天还要赶路,晚上困得迷迷糊糊,眼皮不断下垂,哈气连天,还有承受耳朵的摧残。王岳只想到了两个字,一个是“洗脑”,一个是“熬鹰”,不管是什么,反正就没有把朱厚熜当人看。 连朱厚熜都这个待遇,就更不用说其他人了。 包括咱侍读王岳在内,甚至吃到了不洁的东西,疯狂拉肚子。再加上水土不服,快速赶路,疲惫不堪,王岳直接昏迷,从马背上掉了下来。 而就在这时候,后世的王岳趁虚而入,接管了身体。 少年和他同名,都叫王岳,只不过还有个小名,叫富贵。 没错,就是王富贵! 都惨成这样,还狗屁富贵啊? 王岳简直死的心都有了。 更让他绝望的是那几位钦差竟然不立刻救人,而是打算把王岳送回安陆,以他现在的身体,如果再赶路,那和找死有什么区别! 这帮人是真会草菅人命! 而就在这时候一个少年站出来了,他戴着翼善冠,穿着织金龙袍,跟几位钦差大声怒吼。 让他们立刻叫来太医救人,并且将王岳带到了车驾上,两个人同吃同住,若是富贵有半点差错,就让他们偿命! 朱厚熜告诉毛澄等人,王岳不能走,还要跟他一起坐车,吃喝全都一样,把给他准备的太医叫来,要是治不好王侍读,就让他们给王侍读偿命! 当时的王岳还不清楚对方是谁,只是迷迷糊糊,朦朦胧胧,上了车驾,钦差们见朱厚熜发飙了,也不好在小事上惹恼新君,立刻安排太医,妥善诊治,王富贵总算是逃过了一劫。 坐在了同一驾马车上,王岳听到了朱厚熜的抱怨……他丝毫没有继承皇位的喜悦,一切都是那么突然。 他本来替父亲兴献王守孝,然后突然来了一大堆人,有阁老,有尚书,还有国公,大太监……他们告诉朱厚熜,你要进京当皇帝了。 然后朱厚熜就稀里糊涂被带离了老家。 出生快十五年,朱厚熜第一次离开家乡,第一次面对我安全未知的世界…… 他满肚子委屈、迷茫,只能和富贵倾吐。 在朱厚熜不停诉说之中,王岳终于弄清楚了局面……这个丹凤眼的俊美少年,居然是大名鼎鼎的嘉靖皇帝。 没有仙风道骨,没有深邃的帝王心术,甚至连心腹亲信都没有! 就这么孤零零的,北上京城。 王岳突然觉得,他和朱厚熜还真像! 都是被命运抓住了后颈,然后狠狠丢进了历史的漩涡。 只不过他要面对一个陌生的时代,而朱厚熜要面对的则是如狼似虎的京城群臣……真的很难说谁更倒霉。 毕竟他出了事情,朱厚熜还能替他出头。而轮到朱厚熜呢? 谁又能帮助他? 毛澄提出了三点,分明是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可朱厚熜能答应么? 没瞧见,少年太阳穴的青筋都凸出来了,他狠狠咬着嘴唇,脸上没有半点血色! 王岳突然觉得胸口很闷很闷,他忍了一路,这一刻,他忍不住了。 “毛尚书让殿下以储君之礼入城,却不知道殿下是何人的太子?” 马车里只有两个人,除了朱厚熜,就是王府侍读王岳。 这个竖子居然如此胆大包天,竟敢质问本官? 毛澄很想发作,可想到朱厚熜,他还是忍住了,毕竟这事情也到了摊牌的时候。 “自然是孝宗皇帝。” 一瞬间,朱厚熜暴怒,眼睛瞪得溜圆,怒火喷吐而出,这是要给他换个爹啊! 他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而王岳却幽幽道:“孝宗驾崩十六年了,殿下今年还不到十五啊!” 朱佑樘不知道有这么个便宜侄子,朱厚熜没见过伯父……愣是把两个人凑成一对父子,文官们可真是充满了想象力! 第2章 遗诏在手 王岳不无悲愤的质问,却让毛澄彻底怒了。 他声色俱厉,“殿下,侍读王岳狂妄大胆,居然不把孝宗天子放在眼里,罪大恶极,老臣恳请殿下严惩!”顿了顿,又道:“以储君之礼入城,继承帝位,乃是天经地义,不可更改!” 真是霸道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毛澄是皇帝呢! 王岳切齿咬牙,还想要驳斥,可朱厚熜却突然摆手,让他不要做声。 停顿片刻,朱厚熜慵懒道:“王侍读也是替我问话,刚刚毛部堂不是说了,现在可以休息一下,那就先在城郊安营,不急着进京,有些事情,的确需要说清楚。”朱厚熜缓缓攥紧了拳头,眼神越发坚定。 …… 迎接新君的队伍停了下来,就在京郊休息。 可谁都知道,这不过是短暂的休兵,刚刚君臣之间,互相试探了一下,真正的大战,很快就会爆发。 “你怕吗?” 朱厚熜皱着眉头,突然问道。 王岳也笑了,他有什么好怕的。 要知道对面的可是未来的嘉靖皇帝啊! 凭着一己之力,就跟整个文官集团周旋了几十年的天降猛男!每一个毛孔,每一丝血液,都充满了斗气的斗帝强者,跟着他,还用得着害怕吗? “我对殿下充满了信心!” 朱厚熜忍不住笑了,“小富贵,你不老实,都学会拍马屁了。” “是龙屁,殿下是真龙天子!” 这话说的,真有点小奸臣的味道了。 朱厚熜先是大笑,心情大好。 可很快愁云再次笼罩,他背着头,轻叹了口气,而后自嘲道:“刚刚,当着我的面,毛澄就要处置你,他们的眼里,哪有我这个天子!他们把我当成小孩子,当成随便摆弄的玩偶!” 王岳浑身一震,咬牙问道:“殿下愿意吗?” “不愿!” “殿下认命吗?” “当然不认!”朱厚熜把牙齿咬得咯咯响,他盯着王岳,一字一顿道:“我不愿意,我不认命!我是兴献王的儿子,永远都不会有第二个爹!绝不!” 王岳深深吸口气,他觉得有股热浪,在血管之中奔腾……他知道因为大礼议的事情,史学家对朱厚熜有很多批评。 觉得他任性胡来,不顾大局,甚至是忘恩负义,败坏了大明朝的基业,甚至说明朝的败亡,自朱厚熜开始…… 可这些和当下有什么关系吗? 王岳的眼里,当下的朱厚熜,只是个坚持最后一丝底限的倔强少年,而自己,也是他唯一的帮手,想坐视不理都做不到! “斗!”王岳坚定道:“既然不愿意,那就斗下去!” 朱厚熜沉声道:“怎么斗?就靠我们俩吗?” 是啊,这个战斗对比,也太悬殊了吧? 一边是毫无根基的藩王之子,另一边是朝廷重臣,许多人都是三朝元老,四朝元老,门生故吏,盘根错节。 他们一呼百应,声望泼天。 而且朱厚熜都是他们选定的天子,不听他们的话,后果可是很严重的! 这么悬殊的对比,哪怕最顽强的人,也会绝望吧! 王岳沉吟良久,终于缓缓道:“殿下,其实这些日子我都在思索,我们手里有一个最重要的杀手锏!” 朱厚熜眼睛一亮,迫不及待道:“什么?” “遗诏!” 王岳果断道,他了解大礼议的过程,自然清楚,以杨廷和为首的老臣,算到了一切,可就是有一点疏漏,那就是正德遗诏! 本来这件事应该是王府长史袁宗皋指出来,可王岳一路上都没有发现袁老头,莫非是因为自己穿越,改变了历史? 他一时闹不清楚,既然没有袁长史,那他王侍读就该挺身而出! “遗诏?”朱厚熜不解。 “没错,就是遗诏!我记得,遗诏上面没有让殿下过继给孝宗皇帝的说话,更没有说殿下是以储君的身份,入嗣大统!”王岳断然道。 朱厚熜咧嘴轻笑,“怎么会有!所谓遗诏,未必是大行皇帝所留,多半是朝廷重臣,假借天子之名,颁布遗诏,收拢人心。历来遗诏都是极尽简略。正因为简略,才给了大臣重新解释的空间……” 这些话可不是朱厚熜能说出来的,而是兴献王朱佑杬告诉他的。 王岳满脸含笑,“殿下一语中的,只是朝臣能肆意解释,我们为什么不能咬文嚼字?” 此话一出,朱厚熜终于浑身一震! 对啊! 凭什么文臣为所欲为,自己就要被动挨打? 完全没有道理。 更何况遗诏是他登基称帝的最大依仗,又怎么能放在一边呢? 想到这里,朱厚熜立刻将遗诏取出来,招呼王岳。 “富贵,你快跟我一起瞧瞧,咱们要如何做文章!” …… 就在两个少年苦心做阅读理解的时候,礼部尚书毛澄和大学士梁储,联袂而来。 此时的毛澄,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这些怒火,都是冲着王岳的。 都怪这小子多嘴多舌,竟然敢质疑朝廷的意见! 尤其是他提到了孝宗驾崩多年的事情,更是触及到了毛澄的心头。 若是孝宗皇帝,能多活几年,大明何至于天下大乱?他们是无缘无故,逼着朱厚熜给孝宗当儿子吗? 不! 当然不是! 他们可都是为了江山社稷,为了他们老朱家的天下。 让朱厚熜过继给孝宗,以太子之礼继位,那么正德皇帝朱厚照的处境就会非常尴尬……再说明白一点,借助此举,可以将正德一朝彻底推翻。 扫清弊政,除掉所有的阉竖武夫,实现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仔细算来,你朱厚熜才是获利最大的那一个,而且我们还把皇位都给你了,还要什么? 这一次毛澄气势汹汹,他已经盘算好了,务必要说服朱厚熜,让他必须点头。假如那个王岳还敢出来多嘴,就把他拿下,当成奸贼处置了! “阁老,为了大明江山社稷,你我要一往无前!” 梁储神情凝重,微微点头。 两位大臣达成了一致,到了御帐,跟朱厚熜见礼。 此时的朱厚熜,刚刚和王岳商量好对策,脸上带着笑容,从容自信了许多。 “梁阁老,毛部堂,你们这一路上,俨然我的老师,有什么话,就赐教吧!” 毛澄率先开口,直奔主题,“殿下,自古以来,皆是由储君继承帝位,乃是情理之中。也最能安定人心。孝宗天子励精图治,方有弘治中兴。如今国家纷乱,民生凋敝,百姓们都盼着殿下能够整饬社稷,如同孝宗一般,中兴大明。臣等以为让殿下以孝宗太子身份,入嗣大统,天下臣民必定归心,此乃我大明苍生之福,也是殿下的仁德至孝。不光是老臣,朝中诸公,也都是这个意思,天下百姓,更是一样的心思。臣以为,殿下切莫受小人的蛊惑,耽误了大事啊!” 说到这里,他的老眼扫了一下站在朱厚熜身后的王岳。 不用问了,小人说的就是你! 王岳哼了一声,心说你们满口仁义道德,说白了,还不是想把朱厚熜捏在手里,维护士大夫的利益吗! 何必说得那么好听! 王岳已经进入了战斗状态,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就等朱厚熜给他制造机会了。 “毛尚书,你处处为国着想,我自然是知道的。登基继位更是国朝最大的事情,半点马虎不得,必须按照法度来做,差一点,大家都会成为笑柄的。”朱厚熜笑呵呵道:“刚刚我的侍读王岳提了几点疑问,他才疏学浅,年纪又小,肯定是胡言乱语,不过相信毛尚书还是愿意替他解惑的,对吧?” 朱厚熜这货的确是天赋异禀,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让毛澄想不答应都不行。 见毛澄点头,王岳立刻道:“毛部堂,如果小子没记错,大行皇帝遗诏是这么说的:朕疾弥留,储嗣未建,朕皇考亲弟兴献王长子厚熜年已长成,贤明仁孝,伦序当立,已遵奉祖训兄终弟及之文,告于宗庙,请于慈寿皇太后,即日遣官迎取来京,嗣皇帝位,奉祀宗庙。” 背了遗诏之后,王岳又道:“毛部堂,不知道可有错误?” 毛澄黑着脸道:“没有,一字不差!” 王岳露出了笑容,十分灿烂,还拍了拍额头。 “以往我背书经常出错,这次竟然一字不差,真是侥幸啊!”他搓着手,笑嘻嘻道:“既然如此,我从遗诏之中,至少读到了三点心得体会,不知道毛部堂怎么看?” 不等毛澄回答,王岳就主动道:“这第一,遗诏承认,殿下是兴献王之子,并非弘治天子之子,父子关系,明明白白,总不能视而不见吧?第二呢,尊奉兄终弟及之意,并非父死子继,所以,按照太子之礼入城,不符合遗诏规定。而第三点,也是最为重要的一点,是嗣皇帝位!殿下是来当皇帝的,并非储君,没错吧?” 王岳句句直指要害,而且越说越有劲儿。 他都经历了多少年阅读理解的摧残了,就连鱼眼睛诡异的光,都能解读出一二三,更何况是一份不算复杂的遗诏了。 别看你毛澄是状元出身,在应试教育训练出来的魔鬼面前,乖乖站好吧! “毛部堂,小子以为,还是按照遗诏办事吧!” 王岳理直气壮。 第3章 小人伎俩 这份正德遗诏,很多人只重视“嗣皇帝位”四个字,以为这是朱厚熜据理力争的基础,可前面明明把他身份说得明明白白。 他是兴献王的儿子,是孝宗的侄子,而且是按照兄终弟及的祖训,继承皇位。朝臣偏偏用太子之礼来糊弄人,还真是把朱厚熜当成小孩子来耍啊! 王岳这一番精彩到了极点的阅读理解,瞬间把两位状元的嘴都给堵上了。 只见毛澄脸色铁青,梁储眉头紧皱,他们准备了一肚子大道理,此刻却说不出来一个字,肚子憋得像是愤怒的青蛙,王岳有种说不出的愉快。 算起来刚出发的时候,险些丧命,也跟这俩人的疏忽怠慢有关系……老家伙,难道没听说过莫欺少年穷吗? 就在王岳信心十足的时候,毛澄突然缓缓起身,冲着朱厚熜深深一躬,而后痛心疾首道:“殿下,王府侍读王岳,身为微末小吏,却敢妄自揣度遗诏用意,牵强附会,深文周纳,用心险恶!此等奸佞,若是不尽早剪除,日后必定是刘瑾一般的贼子奸臣!老成斗胆恳请殿下,立刻诛杀王岳!” 老头说完,甚至双膝一软,直接就跪下了。 梁储略微迟疑,却也只能跪下,附和道:“殿下,遗诏让殿下继位,可若何继位才能名正言顺,遗诏并未写明,臣等都是为了殿下考虑,为了大明江山社稷。值此君臣同心之际,偏偏有人挑唆离间,曲意逢迎,此非君子做为。大行皇帝就是以为宠幸小人,才把天下弄得一团乱,殿下万万不可重蹈覆辙啊!” 说完,他也跟着跪下了。 面对这两位,王岳有些迟疑,甚至是哭笑不得,他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想要好好来一场舌战群儒,怎么刚开始就结束了? 这两位也够厉害的,他们的话翻译过来就是我们不管你说什么,反正你就是小人,必须除掉! 瞧瞧,我们都跪下了,还不给个面子吗? 王岳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如果再有百十位大臣,一起跟着跪倒,就有内味儿!难怪不少大明皇帝都不愿意上朝,被一群人针对的滋味,是真的不舒服啊! 现在,他的命运已经落到了朱厚熜的手里,考验少年意志力的时候到了! 朱厚熜缓缓站起,他努力绷着脸,压抑住心中的怒火……半晌,朱厚熜才让语气平静下来。 “毛尚书,梁阁老,你们能否告诉我,为何遗诏写我是兴王世子,你们又要我过继给孝宗皇帝?难道我父兴王,不是宪宗的儿子,不是皇家血脉吗?” 朱厚熜厉声叱问,声音炸裂。 毛澄脸色格外难看,一时竟然不知道如何回答,在他旁边是大学士梁储,按理说梁储在内阁,他应该更清楚才是,可这位见朱厚熜真的怒了,竟然低头不语了…… 毛澄无奈,只好硬着头皮道:“殿下,遗诏所写,自然是没有错。当时臣等并未告知殿下,所以不敢随意改变。可是臣等以为,让殿下过继给孝宗,是最好的安排,还望殿下能以大局为重,以苍生为念,赶快入嗣大统,天下臣民都盼着呢!” 老头声泪俱下,匍匐地上,听他的说话,还真有那么一点感动。 但是朱厚熜却半点都不信。 “王岳,你方才把遗诏的意思说得明明白白,那现在,你对毛大人的高见又有什么看法?” 王岳淡然一笑,“刚刚毛部堂说得真好,他已经承认,殿下是兴王世子,只是希望殿下转而过继给孝宗,不知道殿下愿意吗?” “不愿意!” 朱厚熜毫不客气道:“毛尚书,我父兴献王只有一子,就是我!我岂能让父亲绝后!如果你们执意如此,那没有关系。我……现在就回安陆,继续给父亲守孝,皇位再好,我也不能为了龙椅,做一个不孝之人!更不会让天下人耻笑!” 朱厚熜说完,就果断摆手道:“你们退下吧!我要休息了。” 两位大臣被赶出了御帐,走到外面,他们还晕乎乎的,脑袋一团乱麻。朱厚熜刚刚的话,可谓是掷地有声,理直气壮。 而且朱厚熜咬死了孝道,这也是儒家提倡的根本,身为天子,自然要做万民的表率,朱厚熜这么表态,一点问题都没有。 这两位状元出身的大才子隐隐感觉到了不妙,是他们小觑朱厚熜了,这个少年不简单! 梁储和毛澄停在了京郊,没法把小皇帝带进城里,自然惊动了其他人。 他们刚回来,没有半天功夫,就有人杀上门了。 不是别人,正是张太后的弟弟,寿宁侯张鹤龄! “以储君继位,早就商量好的,怎么敢出尔反尔,不遵守承诺?” 劈头盖脸,直接质问。 真没有料到,竟然是他最在乎这个名分! 毛澄老脸微红,他被王岳怼得够呛,见张鹤龄跟他怒吼,一肚子邪火,就撒到了张鹤龄身上! “寿宁侯,你说什么出尔反尔?老夫几时答应了?我们费了好大力气,跟新君谈论,说服他顾全大局,已经是焦头烂额,你跑来添什么乱?” 添乱? 张鹤龄真是头一次听说! 正德还活着的时候,谁敢小觑他这个国舅? 就算正德驾崩,为了示好张太后,你们也是卑躬屈膝,和颜悦色。 怎么才掌权一个多月,就不把本爵看在眼里了? “毛大人,我就问你,朱厚熜答应没有?你跟我说这么多废话有什么用?” 这下子也把毛澄问住了,他却不愿意向张鹤龄认怂,只得怒道:“老夫自会处置,用不着寿宁侯操心!” “呸!” 张鹤龄跳了起来,“让你们处置?万一你们顶不住,朱厚熜以天子之尊,继承帝位,让我姐姐怎么办?” 张鹤龄抬出了张太后,两个人陷入了僵持。 一旁的梁储看了半天好戏,此刻也不好继续沉默了。 “寿宁侯,新君不允,的确不好办。毛部堂和我也是为难,假如你有好办法,不妨说出来!” 张鹤龄睥睨地瞧了眼两个人。 还状元呢! 狗屁! 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办不好,还不是要看我的手段! 张鹤龄越发骄横,他撇着嘴,高傲冷笑,“多简单的事情,你们不懂,就让我教你们!”这位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势,着实让人不舒服。 “朱厚熜不过是小孩子罢了,哪里懂得朝廷典章制度?你们就用这个欺负啊!表面上答应,让他以天子之礼继位,可暗中安排走东安门,入住文华殿,不就妥了!” 张鹤龄把他的办法说出来,一脸得意,“怎么样,我帮了你们大忙吧?不用谢我了,赶快去安排吧!” 张鹤龄这家伙当了两朝纨绔,正经事不干,馊主意倒是不少。按照大明礼制,皇帝应该走大明门,只有储君才走东安门,就算朱厚熜一万个不认账,可走了东安门,就等于告诉天下人,他承认是储君了,想不认账也不行了,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梁储略微迟疑,忍不住颔,却又扭头问毛澄。 “你觉得寿宁侯的办法如何?” “不怎么样!”毛澄直接道:“若是新君看破,不但丢人,还容易坏事。本来就该正道直行的事情,非要走歪门邪道,自取其辱!” 自己的主意,被毛澄说得一无是处,张鹤龄更加生气,“总比没有主意,憋得老脸通红好!毛尚书,你就按照我的办法去办!” 什么意思?你要命令我! 毛澄勃然大怒,“张鹤龄,你不要欺人太甚!这种无耻的伎俩,老夫绝不同意!” 眼瞧着这俩人就要打起来, 梁储沉着老脸,酌量半晌,缓缓道:“寿宁侯,你的提议的确有些不妥之处,老夫以为,不能把新君当成普通小孩子看待,你还是再想一个办法!” 张鹤龄冷笑,还能有什么好办法,这已经是最省事的,这俩人不答应,根本是害怕得罪朱厚熜! “毛尚书,你不愿意没事,朝中自有忠臣在。”说完,他把头扭向外面,“贾大人,你也来说说吧!” 原来张鹤龄还带着人来的。 果然,有一个年过半百的老臣出现,躬身黑脸走过来。 毛澄一眼认出来,此人叫贾咏,是国子监祭酒,刚刚升任礼部左侍郎,算是毛澄的部下,只是这个部下显然和毛澄不是一条心。 等见礼之后,贾咏主动道:“部堂,你去迎接新君一月有余,杨阁老总揽朝政,天下肃然,万民叹服。只是新君迟迟没有继位,人心浮动,好些政令缺少天子点头,没法推动下去。下官不才,实在是不忍继续拖延下去,纵然是得罪新君,纵然是落下埋怨,下官也义无反顾!” 贾咏态度坚决,毛澄很不愉快,被自己的属下打脸,可十分不舒服。 “贾咏,你要正道直行!” 毛澄闷声道,这话差不多相当于直接告诉他,别玩歪的,邪的! 贾咏脸上发烧,一口怒气冲上脑门。 他一字一顿道:“下官都是为了朝局,眼下最大的事情,就是让新君以孝宗太子,入嗣大统,为此,下官愿意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第4章 自投罗网的贾大人 啪啪啪! 张鹤龄忍不住拍巴掌,眉飞色舞地称赞,“果然是忠良义士,那我就提前祝贺贾大人,马到成功了!” 贾咏一抱拳,慷慨道:“义之所在,一往无前!” 果然,这位转身就奔御帐去了,张鹤龄欢喜鼓舞,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用不着你们,愿意替老子办事的人,有半个京城呢! 他斜了一眼毛澄,径直哼着小曲就走了。 毛澄看着他的背影,鄙夷地啐了一口,又急切道:“梁阁老,让张鹤龄胡闹,肯定会出事的!” 梁储苦笑,“你还没听明白么?贾咏是杨阁老最近提拔的人,他为了报恩,愿意挺身而出。这里面又有寿宁侯牵线搭桥。不管成功与否,他都愿意赌,你我怎么拦得住?” 此话一出,毛澄也为之语塞。 虽说他是杨廷和的亲信,但是他也不敢说,杨廷和事事都听他的,只是贾咏用这么下作的手段,万一出了差错,惹恼了新君,岂不是弄巧成拙? 但愿别让朱厚熜识破,老天保佑! 毛澄暗暗祈祷老天开眼,只可惜,计划很好,第一步就夭折了。 贾咏遇到了王岳,偏巧王岳了解那么一点大礼议的过程,知道朝臣们的确耍过手段,明面上答应以天子之礼进京,可暗中却让朱厚熜走东安门。 王岳不太相信这么没水平的办法是杨廷和想出来的。 现在看毛澄都没来,而是让这个叫贾咏的过来,罪魁祸首终于找到了,而且还是自投罗网那种,不利用一下,简直对不起自己。 王岳意识到这是打破僵局的关键,没准能一口气送朱厚熜进宫呢!他不动声色,问道:“贾大人,这是你们礼部的意思?” “没错!” 贾咏含笑道:“王侍读,是这样的,毛部堂奉命迎接殿下,我等在京礼部同僚,遍览史料,详细查找之前的历次登基记载,穷尽才思,拟定了这份登基大典的流程……请殿下放心,绝对没有任何差错。” 王岳似乎认真思考了半晌,这才道:“既然贾大人这么说了,那我自然不敢怀疑。只是大典过程复杂,我怕转达的时候,漏了关键,我这个人嘴笨。贾大人,你能不能给我写下来,回头我就交给殿下。” 能把毛澄怼得没话说,口才的确不怎么样。奈何贾咏并不知道王岳的战绩,只觉得要求合情合理,但是写下来,会不会落人口实……贾咏犹豫之时,王岳已经把纸笔送了过来,嘴上还说呢,“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辛苦贾大人了。” 贾咏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剧本不是这么写的……他怎么可以留下白纸黑字呢? “贾大人,我就是给殿下看看,知道大概,不打紧的,莫不是你也记不住了?” 贾咏被弄得无话可说,他只能安慰自己,一个小孩子,没什么了不起的。 提起毛笔,一手漂亮的馆阁体,迅速流出,用了不到一刻钟,他就写完了。 王岳看了看,忍不住拍巴掌,“字是真好,大家风范,二王也不过如此!对了,贾大人,既然是礼部的意思,为什么没有礼部的大印啊?” 贾咏摇头,他匆忙过来,哪来的大印! “这都是要明发各部的,保证不会有差错的。”贾咏心虚道。 “哦!”王岳点头,赔笑道:“贾大人别嫌弃,我从安陆出来,小地方,没见过世面,生怕出错。没有礼部大印,那你的私印也行啊!你要是不盖,我可不敢跟殿下说。要是没了规矩,随便什么人递个条子,殿下都要遵守,岂不是乱套了。” 王岳一本正经,贾咏更加为难。 他当然知道,这种欺骗新君的事情,肯定会被算后账。可他就是干这个的,不然凭什么从国子监祭酒,升任礼部侍郎啊! 一句话,他就是那个刺客角色,是要拼命的。 办不成,他的下场会更惨。 真是进退两难啊! 本来不是很麻烦的事情,怎么会出这么大的意外?贾咏的脑壳疼,他要是不答应,计策就落空了。 现在最大的事情,就是让朱厚熜就范! 只要办成了,一俊遮百丑。 有杨阁老,有张太后,他们会保护自己的。 最多被打廷杖,没准自己还能瞬间成名呢! 不管哪里,都有赌徒。 贾咏就是这么一个货,他思忖半晌,掏出了自己的一枚私印。 “等等,既然是代表礼部,那毛部堂呢?他知道吗?”王岳追问。 贾咏傻傻道:“自然知道了。” “那好,请贾大人一并写下来,然后用印,我立刻转给殿下,让殿下照做。” 坑是越来越大,贾咏额头都冒汗了,他现在就像是输了许多的赌徒,就指着最后一把翻本! 他迟疑之中,王岳突然黑了脸,“贾大人,你不会看我一个小孩子,拿我开心吧?” 贾咏摇头,“怎么会,王侍读跟着殿下,日后前途不可限量,我,我写上!” 这位低着头,咬着牙,填上了几个字,说毛澄知悉,然后又用印,签名……如释重负。 “王侍读,这回可以跟殿下说了吧!” 听他的语气,仿佛在哄小孩子似的。 王岳伸手将白纸黑字拿过来,仔细看了三遍,确保没有差错,他突然觉得年轻也有好处,如果自己胡子一把,贾咏绝对没有这么容易上当。 现在证据在手,从容多了。 “不忙!我有件事,正要请教贾大人?你说天子走东安门,那大明门是给谁准备的?” 贾咏突然一愣,什么意思? 莫非这小子知道? 他惊讶莫名,却还是努力保持镇定,“王侍读,你或许是记错了,天子的确是走东安门的,礼部这么多人,又岂会弄错!” “是吗?” 王岳突然朗声大笑,一扭头,叫过来一个小太监。 “去把袁老请过来,让他老人家看看,是不是这么回事!” 什么? 袁老? 哪一位?贾咏的脑门上,瞬间多了无数的问号? 没听说有哪个袁老啊? 谁能告诉我怎么回事? 就在他迟愣发慌的时候,一个老者快步走了过来。 不是别人,正是原来兴王府的长史袁宗皋,他年近七十,可精气神十足,脸上带着笑容。 “富贵小子,你又干什么坏事呢?” 王岳对这个名字,实在是无语,奈何老头还教过他几天,算是半个师父,只能忍着。 “袁先生,这位是礼部的贾大人,他刚刚送来了礼部的意见,说是同意殿下以天子之礼,走东安门,入文华殿,继承帝位……” “等等!” 袁宗皋立刻皱起眉头,满脸疑惑。 “你没说错吧?” 王岳呵呵两声,“怎么会错呢!我这还有证据呢!” 说着,他把贾咏写的东西递给了袁宗皋。 “先生,您可要小心点,千万别弄丢了,也别让人抢了去!” 王岳这么说着,目光还扫了一下贾咏,发现这位的脸都绿了,伸出的双手,似乎要扑上来抢走……贾咏死的心都有了。 王岳这小子,怎么知道朝廷的礼节? 还有,这个袁宗皋从哪里冒出来的? 我这是怎么了? 谁能救救我? 贾咏满脑袋都是问号,这还不是最惨的,就在这时候,一个胖胖的小太监跑进来。 “袁大人,王侍读,毛部堂和梁阁老求见!” 此刻袁宗皋老脸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以他古稀之年的定力,尚且控制不住,没错,老头太高兴了! 他把文字收起来,小心翼翼放好,视若珍宝。 这才笑呵呵道:“请梁阁老和毛部堂进来吧!”袁宗皋根本没看像是死人一般的贾咏了…… 第5章 低下高傲的头 “毛部堂,梁阁老,你们看,这是袁老从江西带来的茶,可香哩!” 王岳心情大好,竟然主动给这两位奉茶。 毛澄和梁储半点喝茶的心思都没有,因为他们都看到了贾咏灰白的脸,这家伙额头都是冷汗,浑身颤抖,仿佛在筛糠。 完了! 能让一位三品大员吓成这样,绝对坏事了,这孙子不会让人当场戳穿了吧? 毛澄还不知道,事实更加恐怖,王岳却已经满脸含笑。 “毛部堂,刚刚贾大人过来,说了一些事情,还是你们礼部的意思,不知道是真是假?” 是真?是假? 毛澄咯噔一下,沉吟道:“老夫的确不知道贾大人说了什么,更遑论真假。” “哈哈哈哈!” 王岳大笑,“可贾大人说,毛部堂知道!” 什么? 瞬间毛澄就把眼睛瞪圆了,好大的狗胆,竟敢把他装进去! 毛澄勃然大怒,他拳头攥紧,勉强压着怒火,“王侍读,贾咏说了什么?” “他说……”王岳突然一扭头,对着贾咏笑道:“贾大人,你跟毛部堂讲吧!” 王岳说完,就退到了一边,对着袁宗皋笑道:“袁老,咱们去外面等着吧。” 袁宗皋忍不住大笑,“好,很好!” 他们在,会影响人家发挥的。 果不其然,他们刚走没多大一会儿,里面就吵了起来,准确说是贾咏被单方面虐杀了,谁说读书人斯文来着,都一把年纪了,拳脚功夫硬是要的! 咚咚作响,把人当成鼓捶了。 一边打,一边痛骂! “你是猪头吗?你欺骗新君,还敢留下证据,尤其可恶,你把老夫写上了,老夫几时答应你们这么干了?” 毛澄简直想杀了这个混蛋,贾咏嘴里都是血,还在勉强分辨,“毛部堂,下官冤枉啊,下官也是想尽快把事情办好,给朝野一个交代,哪知道他们给下官挖了坑,下官一时糊涂……” “呸!” 毛澄狠狠啐了一口,胡子都白了,竟然被一个小孩子玩弄了,还有脸说出了,你怎么不去死! 毛澄也忘了,他在王岳的手里,也没捞到便宜……现在的情况太不利了,王岳手里捏着礼部撒谎欺君的证据。 毛澄不是鬼迷心窍的赌徒,而且他也清楚,朱厚熜对于过继给孝宗,有多抵触……光凭这件事,整个礼部,都不会有好下场,贾咏实在是害人不浅。 问题该怎么办? 他已经没法处置,必须去见杨廷和,请首辅拿个主意! 毛澄起身,刚要往外面走,王岳和袁宗皋却不能放过他。 “毛部堂,事情你都清楚了,走东安门,可不是天子之礼,你们礼部欺君啊!” 毛澄铁青着脸,“王侍读,这是贾咏自作主张,和礼部无关,老夫这就去见杨阁老,弹劾贾咏,严惩不贷!” 王岳呵呵一笑,这是要丢卒保车啊! “毛部堂,既然要弹劾,何必找杨阁老,直接去见殿下即可。而且这恐怕不是寻常的欺君。遗诏在那里,部堂已经承认,是请殿下嗣皇帝位。既然如此,礼部却执意以太子之礼,迎接殿下。这是不是违反遗诏?袁老,您看应该怎么处置?” 袁宗皋绷着脸道:“欺君大罪,诛杀九族都便宜他了。更何况在新君登基大典上面动手脚,败坏国典,罪不容诛!”袁宗皋杀气腾腾,“如此败类,就算死一万次,也不为过,谁也救不了他!” 轰! 贾咏如遭雷击,直接瘫在了地上,彻底完蛋了。 毛澄也是无话可说,别说贾咏了,就算他也未必能逃得过去,毕竟贾咏是提前见过他的。 头一次看到毛澄如此尴尬,王岳开心飞起! 要不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真想一直看下去。 “袁老,殿下登基,普天同庆,这时候掀起大狱,处置礼部官员,着实不吉利。我看要不就这样,算贾咏一时的疏忽,把东安门说成大明门,文华殿说成奉天殿。我的意思只要改过来,殿下以天子之礼入继大统,只要礼节不亏,其他的小事都可以一笔勾销,什么欺君之罪,都放在一边。”王岳主动划出一条路。 没有谁是傻瓜,就连等死的贾咏都精神起来!他现在什么都不想了,至于张鹤龄,更是一边去吧! 他只想活命。 “我,我的确是记错了,是走大明门,在奉天殿大会百官,是这样啊!”贾咏求生欲极强。 “你给我闭嘴!” 毛澄都疯了,当初迎接朱厚熜的时候,有人建议直接用面君的礼节,就被毛澄拒绝,让朱厚熜以孝宗太子的身份,继承皇位,既有利益考虑,也有君臣之情,毕竟他们这些人,都是朱佑樘提拔的。 现在朱佑樘绝后了,不给他找个儿子,就是不忠! 因此文官们普遍主张让新君以太子之礼继位。 如果毛澄把事情搞砸了,所有文官都不会放过他的。 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 毛澄咬着牙死扛。 突然,有人咳嗽了一声,大学士梁储竟然站了出来,“王侍读,贾咏的确有错,登基大典要怎么办,再容我们思量,你看如何?” 王岳固执道:“阁老,既然贾大人是错的,那什么是对的?殿下该用什么礼节入城?” 梁储老脸比驴还长,无奈苦笑,“王侍读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呢!殿下是大明君父,老夫身为臣子,自然不敢怠慢!” “好!真是忠良!” 王岳大笑道:“取纸笔过来,请阁老写下来!” “你!” 梁储大怒,这也太不给他面子了。 “老夫言而有信,说到做到!” 王岳丝毫不退让,“梁阁老是君子,我只是个小人,可老百姓有句话,叫先小人后君子。毕竟有些人白纸黑字都能撒谎,光是口头承诺,我不敢相信啊!” 王岳沉吟一下,补充道:“当然了,梁阁老可以不用印章,也不用留下名字,只要写清楚殿下走哪个门?入哪个殿即可!” 梁储暗暗冷哼,他这个阁老,还有点牌面! “写,我给你们写!” …… 从御帐出来,毛澄脸就是黑的,他很埋怨梁储。 “阁老,你怎么能答应啊?” 梁储两手一摊,无奈苦笑,“我说三江兄啊,你让我怎么办?摊上了贾咏这么个蠢货,还有张鹤龄那个纨绔,他们把咱们都坑了。如果不答应,别说礼部,就连内阁都有麻烦啊!” 毛澄承认,梁储说的有理。 可貌似答应了,麻烦更大了。 “唉,我现在真不知道该怎么跟杨阁老交代啊?” 毛澄唉声叹气,垂头脑袋离去,找杨廷和了。 他没有注意到,就在自己转身的一刹那,梁储的嘴角微不可查地上翘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同样皱着眉头离去…… 第6章 乱了阵脚 “唉,有了这份东西在,殿下总算能体面入城了。” 袁宗皋如释重负,刚刚饱满的精气神一下子都泄了不少,瘫坐在椅子上,疲态尽显。 没办法,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从江西折腾到京城,跑了几千里,没倒下就算身体好了。 此老到底是谁,他怎么会突然跑出来,替朱厚熜帮忙呢? 他出身官宦世家,后来中进士,在京为官,他早年和杨廷和、梁储、毛澄,都见过,不敢说有什么交情,也算是彼此知晓。 和这些人不同,袁宗皋的仕途并不顺利,他被安排到了兴王府当长史。 永乐之后,藩王已经是混吃等死,王府长史,还能有什么出路? 袁宗皋的仕途几乎断绝。 不过此老的确是干吏,他在王府,帮忙处理各种事务,让兴王朱佑杬的就藩之路十分顺畅,甚至还给朱厚熜当过启蒙老师,王岳在刚进王府的时候,老头还教过他两天……当然了,王岳的主要任务还是替朱厚熜挨板子,手都打肿哩! 袁宗皋为兴王府尽心尽力,朱佑杬感激涕零,他不忍老头的才华浪费在王府,因此想尽办法,先替老头谋个散阶,把品级提升到了三品,然后又运作老头,出任江西按察使。 外官,尤其是布政使,按察使一级,和朝廷的尚书侍郎完全不是一回事,可以说是人鬼殊途,天差地远。 不然累死兴王,也没法把老头推上去! 可就是这点香火之情,帮了朱厚熜的大忙! 九泉之下的朱佑杬多半可以含笑了。 钦差队伍,领着朱厚熜匆忙北上,只有一个王岳跟在身边,显然不够用。 王妃蒋氏是个妇道人家,一时还想不到,可王岳的便宜老爹经商多年,十分敏锐,他预料到事情不简单,因此找到了蒋氏,提出请袁宗皋北上,保护殿下。 蒋氏立刻同意,她亲自写信,还把朱厚熜的奶哥哥陆炳叫上,让他们去江西,面见袁宗皋。 这就是老头赶来的原因。 为了避开官府耳目,一路上,没有住驿站,而是靠着王老爹积累的人脉,迅速北上,终于,在京郊和朱厚熜汇合。 袁宗皋的到来,算是帮了王岳大忙,要是没有他压阵,梁储也不会那么快妥协。 现在手里捏着白纸黑字,算是彻底打赢了第一仗,赢得了开门红! “先生,还有富贵!” 朱厚熜捏着梁储的承诺,眼圈泛红,险些哭了出来。 这个胜利来的太不容易了! 他真的好想大哭一场。可他最终忍住了。 还不到时候,一定要冷静。 不过幸福来了,也不能不表示一下…… “先生,有酒吗?”朱厚熜声音很轻,甚至有点讨好的意思。 向老师要酒喝,这小子是真飘了。 袁宗皋一愣,“酒——有!”老头竟然没有阻拦,而是笑道:“有此喜讯,不妨小酌,小酌!哈哈哈!” 王岳也被拉着,一起喝酒庆贺,欢天喜地。而此刻,那位出了“妙计”的寿宁侯张鹤龄,简直要吐血了。 贾咏拖着一身伤,把事情说了。 张鹤龄气到了什么程度呢? 他竟然没有打贾咏,只是说了句,“你等着”,然后撒腿就跑! 这时候找别人都不行了,唯有首辅杨廷和,能够力挽狂澜。 张鹤龄气势汹汹,直奔杨府…… 杨廷和已经年过花甲,自从朱厚照病重以来,他就独自掌握朝政,拟定遗诏,擒拿江彬,迎接新君,铲除弊政……没有一刻消停,一天下来,还睡不到两个时辰,时间管理的能力,足以让年轻人都汗颜…… 可谁也不是铁打的,这么大年纪的老人,连续熬下来,杨廷和眼圈发黑,疲惫到了极点,坐在那里,就不停打瞌睡。 正在他迷迷糊糊的时候,突然儿子杨慎走了进来,没错,就是写“滚滚长江东逝水”的那位杨大才子,杨家父子可都不寻常啊! 杨慎躬身道:“父亲,寿宁侯张鹤龄求见!” 这个名字就让人厌恶,跟这个纨绔子弟没什么好说的。奈何他是张太后的弟弟,看着他姐姐的面子,也不得不见一面。 “一定没有好事,让他进来吧!”杨廷和无奈道。 片刻之后,张鹤龄怒气冲冲,直接走进了书房,一屁股坐在杨廷和对面。 “杨阁老,坏事了,出了大事了!” “毛澄和梁储他们胆大妄为,竟然同意朱厚熜走大明门,用天子之礼,这不是要反天吗?阁老,你可要说话啊!” 杨廷和眉头立起,怎么会守不住呢?毛澄到底在干什么? 首辅大人怒了,可下一秒,他又冷静下来,毛澄绝不是没有骨头的人,一定是有人添乱,这个人很可能就是张鹤龄! 不然他急着赶来干什么? 杨廷和能料到,头脑灵活的杨慎已经愤怒质问。 “寿宁侯,凡事总要有个原因,到底是为了什么?没有原因,毛部堂不会轻易答应的!” “原因?还不是毛澄他们要巴结新君,想要讨好小皇帝,连当初怎么承诺的都忘了……这就是我大明的重臣,真是让人鄙视!”张鹤龄鄙夷地说道。 “住口!” 杨慎突然断喝,把张鹤龄吓了一跳。 “状元公,你想吓死我吗?” 杨慎怒目圆睁,道:“你和礼部侍郎贾咏一起去了城外行在,是不是你们弄出了差错,是不是?” 被当面戳破,张鹤龄很尴尬。 他也知道瞒不住,只能承认,“都怪贾咏那个蠢材,可即便如此,毛澄和梁储也不该答应,这两个人,简直是废物!” 杨慎咬了咬牙,“寿宁侯,我现在很想知道,你们出了什么差错?讲!” 张鹤龄被逼得没有办法,只能大略说了一下。 但是他觉得自己没错,都是贾咏不会办事,连小孩子都骗不过,真是废物! 可杨慎却不这么看,他的眼睛都立起来了! 好好的事情,让张鹤龄弄得稀碎,这家伙还有脸跑来告状,简直不知道脸皮为何物? 杨慎气得大怒,都想暴打张鹤龄一顿! “新君就在城外,皇位空缺,多拖延一时,就会多一分非议。家父已经不堪其扰,当务之急,必须让新君尽快登基才是!你却弄出这么大的疏漏,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让局面如何收拾?”他痛心疾首。 “这怎么能怪我?” 张鹤龄别的不行,甩锅还是很娴熟的。 “说到底,还不是你们没有把遗诏拟好,让朱厚熜有了可乘之机。我也是,也是给你们擦屁股啊!” 张鹤龄还满肚子委屈,冷哼道:“你们要是不管,我现在就去找我姐姐,让她下旨意,把朱厚熜赶回安陆,重新挑选个听话的,这大明朝别的没有,想当皇帝的人可多……” “滚!” 一声雷霆怒吼! 一直沉默的首辅杨廷和终于发飙了,他已经被这个猪队友蠢哭了。 他脑子里装的是浆糊吗? 没了几天皇帝,就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玩意了。 这是大明朝,嫌死得不够快吗? “你现在就去,最好让太后把老夫也给罢免了,省得跟着你们一起送死!” 杨廷和忍不住爆发,张鹤龄总算怕了。 他讪讪道:“我怎么会那么不讲情面……阁老,现在还要看你的,快点拿出个主意来,不然拖延下去,可不是好事!” 杨廷和冷笑,“还知道不好!晚了,全都晚了!” 正在这时候,管家又跑来了,毛澄求见! 这回好了,可以上演全武行了…… 第7章 天子之礼 俩人前后脚,都来告状了。 相府简直变成了菜市场。 杨家父子的心情可想而知,杨廷和眯着老眼,杨慎气喘如牛,突然,他发现张鹤龄竟然起身,准备出去。 “站住!” 杨慎怒吼道:“寿宁侯,毛部堂来了,你不是一肚子道理吗,你跟他讲去吧!” 张鹤龄这个尴尬啊,他看到了贾咏的惨相,如果让毛澄抓住了他,估计下场会惨十万倍! “那个状元公,太后找我还有事,你们先商量着,有结果告诉我就行,我……” “别走了!” 毛澄浑身怒火,冲了进来,跟张鹤龄四目相对,这位礼部尚书的眼睛都是红的! “寿宁侯,你来得倒是快!” 张鹤龄翻了翻白眼,都被堵上了,怕也没用。 “毛大人,你这时候来,是不是已经先向新君表功了?你送他进城,这一回内阁该有你一席了!” “你……”毛澄真想骂人,可还是把那俩字给咽回去了。 一国的大宗伯,还是要脸的。 跟张鹤龄这种纨绔生气没有用。 他扭头满脸愧疚,冲着杨廷和施礼。 “阁老,下官闯了大祸,把柄落到了人家的手里。下官有负阁老之托,下官愿意领罪!” 杨廷和用老眼扫了下毛澄,微微叹口气,听得出来,其中有遗憾,也有愤怒,更有无奈。 “不要说这些了,你的意思是怎么样的?” 毛澄低垂着头颅,半晌无言。 当初去迎接朱厚熜的时候,他就主张以储君之礼对待,因此朱厚熜坐了一路的太子车驾,毛澄的态度,是不用怀疑的。 可现在连礼部都折进去了,身为尚书,他也不能置身事外。 “阁老,下官打算辞官,抗下所有罪责,只要不影响朝廷大局,下官死而无憾!”毛澄说着,还抹了抹眼泪。 他的确有些犹豫了,可这话他不能说,但是杨廷和那么聪明,但愿阁老能体谅他的苦心。 毛澄低头不语,仿佛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过了许久,杨廷和才长长叹口气,“这事情也不能怪你,新君登基大礼,不光是礼部的事情,还有内阁啊!老夫身为首揆,难辞其咎。” 提到了内阁,毛澄心微微一动。 坦白讲,以他的想法,还想死扛,可问题是梁储先退缩了。 当然了,人家梁阁老也是为了礼部好,不愿意让他太难,总不能恩将仇报吧?想到这里,毛澄的头低得更深了。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杨廷和突然转头,看向儿子,沉吟道:“你怎么看?” 杨慎连忙道:“父亲,看现在的情形,新君执意以天子之礼,入继大统。如果内阁一味反对,还没有登基。就造成君臣关系破裂,实在是不智。孩儿以为,不如就答应了陛下,尽快登基,发布诏书,安顿天下人心,这才是最重要的!” “什么?” 张鹤龄突然怪叫起来,“杨慎!,你要干什么?”这家伙像是疯了似的,张牙舞爪,一副吃人的表情。 毛澄看在眼里,心中越发鄙夷。 张鹤龄跟着他一起去安陆,迎接朱厚熜进京。 这一路上,毛澄已经把这个两朝纨绔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 如果说文臣们主张朱厚熜过继给孝宗朱佑樘,有君臣感情,有朝廷走向,有各种各样的考虑。 那么到了张鹤龄这里,事情就比较单纯了。 他姐姐嫁给了朱佑樘,两口子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愣是上演了一夫一妻的戏码,要夫妻感情有多好,那就不用说了。 正因为如此,张鹤龄靠着姐姐的庇护,潇洒了两朝。 从弘治到正德,三十多年,无论他干什么,都不用担心。 可现在时代变了,朱厚熜可跟他没什么关系,也不会惯着他。 张鹤龄觉得天都塌了,唯一的救命之法,就是促成朱厚熜过继孝宗,那他姐姐还是太后,他还是国舅。 不但过去的事情既往不咎,而且还能继续潇洒下去。 弄清楚了这里面的关系,也就不难理解他跳得这么欢的原因了。 毛澄对杨廷和客气,对张鹤龄可不在乎。 像这样嚣张的外戚,真应该有人收拾他们! 想到这里,毛澄甚至觉得让朱厚熜当个堂堂正正的天子,也不是那么不可原谅……当然,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孝宗这个爹还是要认的,至于其他,一切好商量。 “寿宁侯,你自己弄出来的祸患,还有脸责备别人?要不是你愚蠢,用得着内阁和礼部替你擦屁股吗?你的所作所为,如果传出去,地方官吏,朝野士林,都不会放过你的!” 张鹤龄切齿咬牙,气得五官都扭曲了。 “毛澄!你现在把错都推到我的身上,莫非你打算让新君以天子之礼入城吗?” 毛澄脸色铁青,哼了一声,“新君就在京郊,身为臣子,难道能把君父挡在外面吗?又或者说,你寿宁侯想要学霍光,操控天子不成?” 毛澄怼不过王岳,但是收拾张鹤龄还是足够的,几句话就把这位弄得无言以对,看着他大口喘气,毛澄竟然说不出的舒坦。 一口怨气,总算出来了。 张鹤龄眼珠乱转,跟毛澄说不出道理,那就只有找杨廷和了。 “首辅大人,你别忘了,当初你是怎么跟我姐姐保证的?这才一个月,你都忘了?杨廷和,这就是你们的人品吗?” 张鹤龄的话,近乎摊牌。 原来在正德驾崩的时候,杨廷和在身边伺候,能接近天子的可不只是杨廷和一个人,之所以他能掌控全局,当然离不开太后的帮忙。 投桃报李,杨廷和答应给张太后找个好儿子,只不过谁也没有料到,朱厚熜这小子不好摆弄。 杨廷和深深吸了口气,缓缓起身。 他个头不高,可久在内阁,十几年养望,让这位阁老势如泰山,目光注视之下,张鹤龄连连后退。 “阁老,张某没有逼得意思,我姐夫励精图治,方有弘治中兴。总不能让他没有后嗣,成了绝户吧?” 原来这货也会说人话……杨廷和满腹的怒火,勉强压了下去,他黑着脸道:“老夫绝非言而无信之辈,孝宗皇帝,乃是我大明仁宣之后,少有的圣君。满朝上下,无不感念孝宗恩情。老夫身为臣子,更是须臾不敢忘怀。至于新君登基之事,老夫自有主张,寿宁侯,你可以退下去了!” 张鹤龄咬了咬牙,不甘心道:“阁老,你这是答应以储君之礼入城了?” 杨廷和绷着脸,瞬间抬头,犀利的目光,穿透张鹤龄,这家伙只觉得后背冒凉气,不寒而栗。 “我,我告辞了!” 这家伙一转头,灰溜溜跑了。 杨廷和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张鹤龄的背影,而后又一屁股坐下来,仿佛比刚刚还要疲惫无奈。 “毛大人,就按你们礼部的意思办吧!” 毛澄大喜过望,总算能逃过一劫了。 “多谢阁老体谅,下官这就去办!” 第8章 请陛下继位 王岳的酒量说不上好,可朱厚熜是真的差,头几年是爹妈管得严,后来老爹朱佑杬死了,他又守孝,快两年没碰过酒。 这是算是朱厚熜人生以来,第一次喝得烂醉。 从安陆到京城,两千多里,近一个月,所有的压抑和愤懑,都随着浓烈的酒精,蒸发不见了。 他的心情是真的好,尽管朱厚熜知道,一切才是刚刚开始,可少年骨子里的硬气被激发出来,别说区区京城的朝臣,哪怕是面对整个天下,他也一无所惧。 面对这个操蛋的世界,只要你硬气一点,敌人就会低头。 身为天子,退缩是不可能退缩的,这辈子都不可能! 我就要堂堂正正进城,就要安安稳稳坐上龙椅,我的江山我做主,谁也别想左右我……朱厚熜充满了斗志。 宿醉之后,竟然还早早爬了起来。 令他吃惊的是王岳居然比他起的还早,而且还在绕着圈跑……这是什么迷惑行为? 朱厚熜看着有趣,想去询问,可这时候小太监来送信,大学士梁储来了。 稀奇啊! 本来进京礼仪的事情都是毛澄负责,就算梁储要来,那也是跟着毛澄,怎么会独自一人前来? “富贵,你说怎么回事?” 王岳正好跑过来,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水,淡淡一笑。 “恐怕要提前恭喜殿下了。”王岳信心满满道:“文臣们不是铁板一块了。” 朱厚熜很聪明,他稍微一想,梁储在贾咏的问题上,的确放水了,他几乎是主动送上来,让朱厚熜拿到把柄。 不然没有道理,一位大学士,不如礼部尚书硬气! “梁储想投靠,也要看我收不收!” 朱厚熜恶狠狠道。 “行了,让他进来吧!” 说完,转身回到了御帐,王岳赶快去擦了一把脸,也过去了。 他刚进来,大学士梁储就来了。 见礼之后,梁储主动道:“殿下,经过礼部的商议,又请了内阁意思,觉得殿下应当以天子之礼入城。正好中午就是吉时。老臣过来,是想请殿下立刻动身的。” 文官认输了! 哪怕朱厚熜已经料到了,可依旧十分欣喜,他准备立刻点头,可下意识扫了一眼王岳,发现小富贵微微摇头。 朱厚熜把话收回去了。 这时候王岳突然沉声道:“梁阁老,你方才称呼是……殿下?不需要改口吗?” 梁储老脸微红,当初毛澄执意以储君之礼,迎接朱厚熜,他们叫了一路殿下,事到如今,的确该改口了。 想到这里,梁储撩起袍子,跪在地上,行了面君大礼。 “老臣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梁储磕头,用力十足,半晌却没有得到回应。 怎么回事? 不会是玩弄老夫吧? 梁储下意识抬头,却发现朱厚熜将身体侧过去,没有接受。这位大学士也迷糊了,唯有王岳,笑呵呵道:“梁阁老,你这算是带头劝进吧?可据小子所知,劝进要三次,新君才能答应,正式继位。没有这个过程,那就是失礼!” 朱厚熜哈哈大笑,还是富贵了解我的心思! “王侍读说得有理,还有两次,梁阁老,辛苦你了,去安排吧!” 小皇帝说得轻飘飘,这就是传说中的得寸进尺吗? 以天子之礼入城还不够,还要接受三次劝进,完成登基前的最后手续! 当真是滴水不漏啊! 梁储都冒汗了,他也不得不承认,不管是王岳的主意,还是朱厚熜的点子,这俩少年,都不能等闲视之! 可说起来也奇怪,他家的孙子还在遛狗斗蛐蛐,年纪差不多,做人的差距也太大了。 梁储迟疑之间,朱厚熜又道:“梁阁老,我背井离乡,北上京师,继承大统。环顾身边,一个能托付大事的人都没有。唯有依靠朝中忠良之士。阁老一路护送我北上,辅佐翼护之功,我铭刻肺腑。这劝进的事情,我也只有托付给你了,总之,阁老辛苦了。” 都说到这份上了,梁储还能怎么办! “请陛下放心,老臣这就去安排。” 梁储躬身退出,皱着眉头,陷入了思忖。 其实论起资历,他不差杨廷和什么,而杨廷和能成为首辅,多半是因为杨廷和是正德的师父,有这层关系在,才能平步青云,顺利入阁。 多年的师徒,正德驾崩之后,杨廷和就总揽大权,还借着遗诏之名,把正德骂得一无是处,实在是不够厚道。 梁储是不服气的,他放水给朱厚熜,让杨廷和难堪,杨阁老也不能奈何他。 可若是再进一步,成为新君的走狗,只怕大多数的文官,都会对他有看法,这就不妥了……梁储的心绪很烦乱。 目光回到御帐,朱厚熜见梁储走后,又有些迟疑了。 “富贵,你说这老东西真能顶得住压力,替我做事吗?” 王岳摇头,“我觉得梁储这个人想吃又怕烫,他这次过来,应该是讨好的。却没有料到,捡了个刺猬回去,他肯定又犹豫了。” 朱厚熜冷哼,“就该这么对待他!这帮文人,一肚子花花肠子,算计的都是自己,什么都不放,还要混个好名声,着实可恶!” 从安陆到京城,时间虽然不长,但是却已经让朱厚熜对文人大失所望,算是日后君臣冲突的滥觞…… 不过眼下朱厚熜还是担心自己,“富贵,照你这么说,梁储不愿意出力,那我岂不是没法入城了?” 王岳哈哈大笑,“梁储首鼠两端,可杨廷和未必相信他,而且杨廷和是聪明人,他一定会做最坏的打算的!”什么是最坏的结果?那就是朱厚熜没有挡住,文官反而分裂了。 只要杨廷和觉得阵脚乱了,就会主动后退,反正与其让梁储得逞,不如他当个好人,换取新君的好感。 真是好有道理。 朱厚熜却眉头紧皱,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突然,他恶狠狠盯上了王岳,甚至伸出了双手! “小富贵!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了?你小子是不是被鬼附身了?” 王岳目瞪口呆,这么大的秘密都被发现了? 朱厚熜眼珠乱转,突然揪住王岳的衣服,喜不自禁道:“富贵,你是不是遇到了神仙点播,给你开了七窍?还有,你知道怎么长生不老不?快告诉我!” 这家伙急得眼睛冒光,抓耳挠腮,简直比捡到了皇位还高兴呢! 差点忘了,朱厚熜还是个狂热的修道爱好者呢!他这个习惯是来自兴王朱佑杬,那位兴王爷被困在王府,也不爱生孩子,唯一能打发时间的方式就是修道炼丹。朱厚熜耳濡目染,也了解了不少。 只是从兴王的寿命来看,貌似修道不但不能长生,还会变成催命符。 王岳觉得以后很有必要给朱厚熜上点科学课程,不然拿着铅汞当宝贝,那也太可怕了,更可怕的是朱厚熜还喜欢给身边人赐药,跟他一起升天。 想到这里,王岳头皮发麻,不寒而栗,他可不想重金属中毒……赶快甩了甩脑袋。 “我可没有被附身,尔虞我诈,就是商场的常规手段而已,我从小就懂的。” 朱厚熜思忖了一下,还是不信。 “那你以前怎么那么老实憨厚?” “当然是我演技好了!”王岳理直气壮,“瞧瞧,都没看出来吧!要不是看文官们太欺负人了,我会一直老实憨厚下去的,真的!” 我信你个鬼! 朱厚熜才没有那么好糊弄,他想继续追问,这时候突然有个小太监跑进来,兴奋叫道:“来人了,来了好多人!” 朱厚熜立刻站起,御帐外面传来洪亮的声音,“臣等恭请陛下继承大统!” 终于等到了! 劝进的人来了! 瞬间,朱厚熜的眼睛朦胧了…… 第9章 风光进城 朱厚熜很想哭,他这一路,实在是太难了。 很多人或许都有疑问,老皇帝死了,新君正式登基,这中间有个过渡时间,该怎么算?事实上,按照明朝的规矩,颁布了遗诏,就已经定下了君臣名分,就是事实上的天子,臣子们就要用伺候君父的姿势,去伺候新君。半点马虎不得。 至于登基大典,不过是昭示天下的典礼罢了。 这么说吧,领了遗诏,就相当于拿了结婚证,而登基大典,则是亲朋喜宴,虽然也是不能少的,但是确定夫妻关系的只是那个小本本而已。 朱厚熜的情况虽然特殊,但是他在安陆接了遗诏,就是大明朝的君父了。 这也就是杨廷和不敢换人的原因所在,否则真的会天下共击之的。 麻烦在于文臣们想让朱厚熜给孝宗当儿子,就要先逼着他当太子,然后再由储君而继位。所以毛澄去安陆的时候,才反对以面君之礼,拜见朱厚熜,只是拿他当储君对待。 明明皇位已经到手了,却还被人当成小孩子耍。 朱厚熜的心情可想而知,好在事情终于不是文官说了算! “富贵,你帮了我大忙,从今往后,荣华富贵,唾手可得。你就是我最信任的人了。”朱厚熜在这里拼命许诺好处,整个人的精神都亢奋地不正常了。 王岳满脸苦笑,尽管朱厚熜比寻常年轻人聪慧,但是在这个关头,也把持不住。 “那个……陛下,其他一切事情好说,臣只有一个提醒。” “什么?”朱厚熜问道:“你有什么要求,我都答应!” “我的要求是……千万别答应!” “别答应?”朱厚熜迷糊了,这是什么奇怪的要求? 王岳指了指外面,“还有两次呢!” 这回朱厚熜听懂了,敢情是劝进的事情。 不得不说,三是一个很有魔力的数字,道德经上就说三生万物,老百姓讲究事不过三,而最重要的登基大典,也要三辞三请。 一定要演好“我明明很想当,却又不能当,只好被逼着勉为其难当一当”的矫情戏码,不然就是失礼。 王岳生怕朱厚熜一时激动,直接答应,那可就成了笑柄了。 “真是麻烦啊!”朱厚熜鼓着腮帮,气哼哼的,突然,他又担心了,“富贵,你说万一他们见我拒绝,顺势换个人怎么办?” 这孩子是真的被坑苦了,都有点神经了……王岳哭笑不得,“陛下放心吧!有太祖爷的威风,咱大明朝出不来曹操王莽!” 在王岳看来,此刻的朱厚熜,有点像即将步入婚姻殿堂的毛头小子,半点沉稳老练都没有,真是让人鄙夷,信不信,咱俩换个位置,让我当皇帝,保证比你强! 王岳胡思乱想,而朱厚熜已经推辞了第一波劝进的人,理由是尚在服丧,无暇多想。 的确,对于大多数新君来说,都是老爹死了,自己悲痛欲绝,不愿意登基……这是万金油的理由。 可放在朱厚熜身上,怎么咂摸,都不是内味儿。 他爹是死了不到三年,他也即将登基,可问题是你爹跟你的皇位没关系啊! “阁老,你看怎么办?” 梁储绷着老脸,跟吃了二斤苍蝇炒蛆似的,可又能怎么办呢?他真后悔了,早知道就不抢毛澄的角色,让他去跟朱厚熜谈,不管有没有劝进,他都不用糟心。 可偏偏他鬼迷心窍,想要讨好新君……这就叫利令智昏,都一把年纪了,真是惭愧啊! 此刻的梁储,也是骑虎难下。 “别管了,赶快让第二波人上去!”梁储咬着牙道。 下面人只好答应,这第二波以武将勋贵为主,他们又跑去磕头哭求。 不出意外,让朱厚熜给拒绝了,他还年轻,害怕担不起江山社稷。 人退下来,到了第三波,这一次梁储亲自出面,率领着上百位文官,再度恭请朱厚熜,看在祖宗的面子上,继承大统,大明江山不能没有君父,天下臣民都仰望着陛下呢! 面对如此“恳切”的请求,朱厚熜终于“很不情愿”地点头了。 “准备车驾,恭迎陛下入城!” 终于要进城了! 朱厚熜先是看了一眼京师,雄伟的城楼,宛如匍匐地上的巨兽,安陆连京城的一角都比不上。从今天开始,这座城池,这个天下就是自己的了。 朱厚熜没有急着上车,而是围绕着车驾转了一圈,稚嫩的面孔上,充满了笑容。他还伸手比了比,自语道:“是比原来的高了不少!” 话不用多,一句足矣! 从安陆到京城,他坐的都是太子车驾,只有这一刻,换成了天子车驾,高的不多,有一尺七寸,这点距离就是天子和储君的差别! 朱厚熜心满意足,终于踏着条凳,登上了马车。 只是接下来他做了个动作,把很多人都吓傻了。 朱厚熜转身伸手,对着王岳一笑。 “朕一个人坐车寂寞,王侍读陪了朕一路,这最后一段,让咱们君臣一起走完吧!”朱厚熜伸出了手,王岳稀里糊涂跟着上去了,丝毫没有注意到,群臣吃人的目光! 等王岳坐下,半晌,车驾才缓缓前进。 外面骑兵开路,鼓乐声声。 王岳总算从呆滞中清醒过来! 我的老天啊! 骖乘! 竟然是骖乘的待遇! 朱厚熜,你丫的真疯了! 坐马车没有坐中间的,通常都是以左为尊,皇帝坐在左边,一如现在的朱厚熜,大马金刀,得意洋洋。 右边也不能空着,如果是战场上,通常都会安排最忠勇的猛将,跟天子同乘,保护皇帝的安全。 比如西汉著名的车神,夏侯婴就是干这个的,不光要保护刘邦,还要放着这位把儿子给扔了,为了刘家两代人,简直操碎了心。 等到太平年景,跟皇帝同乘,那就成了重臣才有的殊荣。 不是顶重要的那位,根本没资格坐上来。 尤其这是朱厚熜第一次进城继位,意义更是非比寻常。 最理想的状态,应该是杨廷和坐在这里,至不济,也要安排梁储,或者毛澄,以彰显他们迎立之功。 君臣和睦,其乐融融。 那才是最美的! 可偏偏朱厚熜就选了王岳,连理由都是那么不可拒绝。他们一起走了一路,到了现在,就剩下最后一段,自然要善始善终。 这话太让人联想了,莫非说,在天子的心中,只有王岳,才当得起定策功臣的称号? 难道首辅杨廷和,竟然请了一个冤家? 外面的臣子放飞思绪,不断推测着各种高深莫测的原因,可事实却要简单多了。 “让你小子笑话朕!虽然你没说出来,但是朕看见了!朕把你拉上来,看看你小子能怎么样?” 朱厚熜气哼哼想到,事实证明,王岳还不如他呢,光是一个骖乘,就弄得他面红耳赤,手足无措了。 要是再给他来点料,都能把这小子吓死! 没出息! 朱厚熜正在想着,突然车驾竟然停了。 到京城了吗? 朱厚熜面带疑惑,这时候大学士梁储和礼部尚书毛澄到了车驾前面。 “陛下,现在需要派遣大臣,前往太庙,祭拜列祖列宗。”梁储开口,意思很明白,这活儿是毛澄的! 第10章 朕想封几个人 王岳虽然激动,但也没有被骖乘给砸晕,他的脑袋还算正常运转。去太庙告诉老朱家的前人先祖,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可问题是他真没法去,且不说繁杂的礼节他弄不懂,光是咬文嚼字的骈文他恐怕都读不下来。 这还真不是王岳小瞧自己,而是礼部的特色。 平时祭祀表文就充满了生僻字,这一次更是重要无比,又怎么会放弃卖弄的机会,王岳几乎敢肯定,他去了,一定会丢人现眼的,没准还能落个“白字侍读”的美称。 他想的明白,奈何朱厚熜却盯上他了。 “王……侍读,梁阁老说了,朕身边的人不多,你看是不是……”朱厚熜声音拉长,没有吐出名字,可也呼之欲出。 王岳鬓角都冒汗了,谁去他也不能去啊! 该让谁背锅呢? 毛澄是不行的,梁储更别想了,朱厚熜拧巴得厉害,一句话说错,没准这货还会迁怒自己,他们朱家人太难伺候了。 王岳心里吐槽,脑筋转动,突然他福至心灵,想到了一个最合适的人选! “陛下,臣以为非袁宗皋袁老莫属!” 当说出老袁的名字,王岳暗暗松了口气,总算还有这么个老的,能顶在前面,不然自己就惨了。 当听到老师的名字,朱厚熜顿了顿,玩味一笑,“的确没有比师父更合适的人了。”他总算没逼着王岳去。 可光是这样,就够荒唐的了。江西按察使袁宗皋,在内阁,礼部,鸿胪寺,翰林院,国子监,詹事府等等官员注视下,前往太庙,代表新君,宣读祭文。 一个最没有资格的人,越过了无数可能选项,承担了光辉灿烂的任务,那帮礼部官吏,翰林词臣,都气得翻白眼。 唯一能略感安慰的只怕就是大学士梁储了。 袁宗皋再不合适,也是进士出身,又是三品高官。真要是越过他,让那位王侍读跑去太庙,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呢! 不要怀疑,朱厚熜真的能干得出来。 这小子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投桃报李,都答应你以天子之礼入城,结果还要三辞三请,你要的给你了,可骖乘给了王岳,祭祀太庙交给了袁宗皋,新君的意思还不明白么? 他在乎自己身边的人,原本他还琢磨着给杨廷和一点眼药,可现在看来,这点药全都给自己了,真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 梁储突然生出了告老还乡的念头,一位大学士,被朱厚熜和王岳折腾得都怀疑人生了,这俩小子也真是好本事! 此时天子车驾再度停下,原来已经到了大明门! 大明门正对着棋盘天街,雄伟高大,门内东西两侧有千步廊向北环抱形成中轴御路,通向皇城正门承天门。 大明门与皇城正门、禁城正门为皇城中轴线上的三大中门,大明门除国家大典以外,常年不开,只有皇太后慈驾,皇帝乘舆、祭天、出巡、皇帝和皇后大婚时,才能从三大中门逐门通过,昭示皇帝的天威神权。 这也就是朱厚熜据理力争的原因所在。 他接了遗诏,已经是大明的天子,再安排他走东安门,降格为储君,傻子才会答应! 车驾停在大明门之前,以杨廷和为首的文武百官,朝中公卿,悉数跪倒。 “臣等拜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之声,声震于天! 终于等到了这一刻! 车驾的帘子撩起,从里面跳下来一个年轻人,朝臣们正准备行礼,却突然发现这家伙穿戴不对劲,赶快止住了动作,这时候王岳伸手,朱厚熜才气派十足地搭着他的手臂下来,脸上满是欣慰的笑容。 随着朱厚熜露面,山呼之声再度响起,比刚才还要洪亮。 王岳跟在朱厚熜的身后,就只有一个念头,幸好不用下跪,不然这五拜三叩之礼,都能要了半条命。没错,人们经常听到的三跪九叩,大明朝还没发明出来呢,至于是谁的杰作,建议大家打出来…… 好容易,行过了大礼,首辅杨廷和面容和煦,风度翩翩,主动过来,面见新君。 这是王岳第一次见到这为大名鼎鼎的首辅大人,拜那首临江仙所赐,王岳对杨慎,甚至杨廷和,都很有好感。 奈何他们站在各自的立场,注定是要斗下去的,不分出胜败,绝不会罢休。 王岳在心里暗暗思量着,可朱厚熜已经笑着开口了,这家伙的天赋是真的可怕,居然让人感觉到了亲切! “杨阁老,大明柱石,硕德元勋,朕能顺利继承帝位,多亏了阁老操持。这三十余日,阁老辛苦了!自从入阁办事,十几年来,阁老受累了。未及弱冠,入朝为官,四十多年,阁老是在为大明呕心沥血啊!” 杨廷和是有名的神童,十二岁中举人,十九岁中进士,在朝中几十年,树大根深,无人能及。 其实瞧瞧杨廷和的经历,很像某些历史小说的主角。 少年成名,入朝为官,教导储君,宣麻拜相,新君暴毙之后,又总揽朝局。大权在握……就连教导孩子都很有一套,儿子不但考上了状元,还是公认的才子大家。 真怀疑有些人就是拿他的经历当大纲,毕竟要是没有朱厚熜,杨廷和的一辈子都完美到了极点,无可挑剔的那种。 面对朱厚熜的盛赞,杨廷和保持了一个重臣该有饿谦逊。 “陛下谬赞,如今天命所归,臣民仰望,正是陛下励精图治,兴旺祖宗基业之时。老臣愿为陛下充当犬马,竭尽所能!” 朱厚熜喜笑颜开,十分满意。 突然,朱厚熜拉住了杨廷和,动情道:“阁老,朕年幼无知,从小地方来,天下多事,全都仰仗阁老周旋。从大明门到午门,这段请阁老与朕同乘!” 说完,朱厚熜竟然拉着杨廷和,登上马车,朝着午门进发。 这叫什么事啊? 不是说好了,让我跟你走完最后一段路吗? 虽然大明门到午门不远,可也不能让换成杨廷和啊? 朱厚熜,你丫的还有点诚信没有? 王岳很愤怒,他现在只是兴王府从九品侍读,放在一大堆京官里面,简直没眼看。 幸好,新君登基大典是最重要的典礼,所有朝臣,一律穿赤罗衣,如果是寻常日子,四品以上穿绯红的,五到七品穿蓝青色,八品和九品只能穿绿袍! 百红之中一点绿,那滋味绝对不好受。 不过即便如此,王岳的穿戴也处处透着凄凉惨淡。 比如人家的梁冠,有七梁,有六梁,那几位国公还是八梁,到了他这里,只有一粱,跟帽子上面插根天线似的。 再看看“天线宝宝”的其他装备,腰带上面别说金玉了,连银都没有,只有几块黑漆漆的牛角,配着块可怜巴巴的药玉。这玩意虽然有个玉字,但是跟玉没有半点关系,就是玻璃!没错,明朝的玻璃烧制技术已经不差了。 配着一块玻璃配,都不知道让人说什么好! 寒酸,简陋,低人好几等…… 刚刚王岳还沉浸在骖乘的喜悦之中,可跟这些高官比起来,他连个乞丐都不如,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弄一身蟒袍玉带,也来个官居一品……他垂头丧气,跟在车驾后面,若非是新君心腹,估计那些大臣都会毫不客气把他赶走,羞于和他为伍。 这时候车驾里面,朱厚熜笑呵呵道:“阁老,长话短说,登基诏想必都拟好了,朕没有什么意见。只是朕想任命几个人,不知道阁老意下如何?” 朱厚熜紧紧盯着杨廷和,朝政上,我可以听你的,但是总要给我点好处吧! 第11章 绍治,还是嘉靖 朱厚熜不觉得自己的要求有什么过分,事实上也的确不过分,一朝天子一朝臣,他都当了皇帝,安排几个心腹,信得过的人,还不是情理之中吗! 说来有趣,对面的杨廷和竟然知道朱厚熜的心思,还顺着他的话说。 “陛下,老臣听闻江西按察使,袁宗皋千里迢迢,北上辅佐陛下。他又是陛下的师父,担任王府长史多年,劳苦功高,老臣以为,陛下首先要任命的就是他,对吧?” 朱厚熜点头,其实他想说另有其人,可凡事长幼有序,袁老师也的确辛苦,该给他争取个好位置。 想到这里,朱厚熜眼睛冒光,认真问道:“那袁先生能担任什么职位?” 杨廷和毫不思索道:“陛下,袁宗皋是三品按察使,以老臣之见,先平调礼部,担任侍郎,等过些时候,再提升官职,如此一来,也省去了超擢的非议,足以让官员心服口服。” 什么叫首辅! 这就是! 哪怕朱厚熜对官制了解不多,可他也清楚,礼部侍郎虽然权力不大,但是往上一步,就是储相,或者入吏部,执掌铨选,而且还有一些情况下,礼部侍郎是可以直接加大学士衔,入阁拜相的。 至于按察使,虽然也是三品,但按察使上面,还有左右布政使,而布政使上面还有个巡抚。 按照目前大明朝的习惯,一些巡抚是由正四品的佥都御史担任的。 布政使,佥都御史,再到礼部侍郎……这中间的差别,简直不可以道理计,多少人穷尽一辈子的心血,也根本触碰不到。 而杨廷和呢,他怎么形容的? 平调! 平调而已! 十三省的按察使听到这俩字,能哭成一片! 他们多想也平调一次啊! 不过杨廷和却自有道理。 当年他也不过是寻常翰林罢了,之所以能一跃入阁,成为大学士,和太子之师的身份离不开。 其实现在大明的官场已经和国初很不相同了。 朱元璋废掉中书省之后,权分内外,在京是六部尚书,在外是十三个布政使司,因此侍郎外放布政使,而布政使内调担任尚书。 这时期京官和外官的界限还不明显,所以才会有按察使和侍郎同品级的安排。 等到内阁发展壮大,逐渐拥有了宰相之权,地方的三司也不断弱化,权力落到了巡抚手里,越发呈现出以小制大的局面。 可一个大学士,才仅仅是五品而已,凭什么成为文官的老大呢? 那些尚书服气吗? 尤其是吏部天官,能听首辅的话吗? 所以在这时候,就出现了弥补的办法。 以杨廷和为例,他入翰林院之后,参与修订了《明会典》和《宪宗实录》,书成之后,朱佑樘看中了他的才华,让他担任皇太子朱厚照的讲师。 等朱厚照登基之后,身为帝师的杨廷和迅速入阁,成为和刘瑾分庭抗礼的实权人物。 由此可见,内阁的那几张椅子,不光看资历,威望,能力,政绩,也讲运气,讲关系……朱厚熜皇位天降,自然没有翰林提前跑去王府当讲师。 所以袁宗皋就捡了个大便宜。 对此杨廷和还是能接受的。 朱厚熜更是欣喜若狂,他已经做好了盘算,下一步就把师父弄进内阁,让他也过过大学士的瘾! 不过在提拔老师之前,还有个人要安排。 小富贵可不能再当那个可怜的从九品侍读了,必须升官! 当然了,朱厚熜也没打算直接把王岳提拔到六部九卿一级,随便找个实权的五品,或者七品官就行,大不了再找机会提拔呗,反正自己是不会亏待他的。 “阁老,我的侍读王岳聪明机警,忠心可嘉,我可是许诺过要重赏的。” 杨廷和眼皮微不可查地挑了一下,而后附和道:“老臣也听说了,王岳的确是少年英才,他伺候陛下,尽心尽力,绝对是少年英才,前途不可限量……说实话,老臣早年有神童之名,可老臣和王侍读比起来,犹如云泥!老臣斗胆说一句,陛下得王侍读,可比刘先主得诸葛武侯啊!” 这话说的,朱厚熜都不好意思了。 “阁老谬赞了,富……王侍读还有些跳脱,不够沉稳,需要历练。” 朱厚熜这是客气的话,哪知道杨廷和竟然立刻点头,竟然伸出大拇指,“陛下睿智!良材美玉,尚且需要精心雕琢。侍读王岳更是如此。骤然给他个官职,不但不能服众还会揠苗助长,得不偿失……为了王侍读日后的发展,老臣斗胆建议,挑选名师教导。老臣相信以王侍读的聪慧,几年之后,必然蟾宫折桂,金榜题名。等他有了功名在身,又有陛下的赏识,用不了十年八年,就可以入阁办事,成为陛下的股肱之臣。” 朱厚熜皱眉头,莫非还要那么多年? “就不能快一点?” 杨廷和笑着解释道:“朝中用人一向慎重,冒然超擢,只是让人心浮动,坏了铨选规矩。不过也不是没有特例,比如商文毅公,考中状元之后,四年之内,就入阁办事。老臣今日初见王侍读,就觉得后生可畏,江水滔滔,后浪取代前浪,弹指之间,陛下自然要看得更远一些,对王侍读好,也是对陛下好!” “哦!” 朱厚熜气哼哼应了一声,这话听起来的确没有问题,是为了王岳考虑。朱厚熜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反驳,只能低头思索,可越是思索,就越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突然想起,那个商文毅公,不会是父王多次提到过三元及第的商辂吧? 大明到目前为止,官方承认的三元及第,就商辂一位!而且他还创造了一项历史,那就是四年入阁。文曲星就是不一般!主角光环强大到晃瞎眼,信不信,哪个穿越文的主角,四年入阁,一定会被喷得体无完肤的,所以说,历史往往比小说更玄幻! 只不过商辂能入阁,是因为土木堡之变,跟着英宗的旧臣死了一大堆,内阁空虚,新君急需帮手,商辂这才入阁办事。 算是特例中的特例,根本不可能复制。 杨廷和拿他当例子,这不是糊弄孩子吗?难道大明还会有第二个土木堡?朕勒不想做英宗。 而且科举考试真的那么容易?凭着富贵的才学,三元及第? 做梦去吧! 除非我帮他作弊。 不对,就算我把题目给他,这小子也未必能写出冠绝天下的好文章。这是在欺骗朕啊!朱厚熜怒了,他见识了杨廷和的宰相气度,也领教了成百上千官吏的声势。 如果给他一个选择,他真的不想一直斗下去。 可问题是他想提拔两个人,杨廷和都给打对折,还忽悠他,真是欺人太甚! 少年天子的怒火燃烧,他看杨廷和的目光,已经变得犀利起来。而杨廷和则是低着头,恍若未闻,朱厚熜握紧了拳头,愈发愤怒。 可就在这时候,车驾突然停了,短暂的交锋,朱厚熜似乎拿到了一点东西,可又远远不够,这就是首辅的本事?朱厚熜迟疑,而杨廷和抬起头,笑容可掬。 “陛下,车驾已经到了午门,该进行下一步了。” 说完,杨廷和主动下车,只给朱厚熜留下一个背影。仿佛在说老夫还有十八套本事等着呢,今天不过是初试牛刀,你等着瞧吧! 这就是我的内阁首辅! 朱厚熜小脸气得通红,他又领教了文官的一个高招。明面上都是为了你好,可实际上挖了个深不见底的大坑等着你往里跳! 朱厚熜是看重王岳不假,但是他想的是让小伙伴尽快掌权,能从各个方面,帮自己一把。他太需要人了,立刻!马上!刻不容缓! 按照正常情况下,没有十年之功是别想入阁的,就算打个对折,朱厚熜也等不起! 朕不能当言而无信的人,小富贵的官职必须安排!不许讨价还价。 杨廷和,你这个老货,竟敢算计朕! 不对! 貌似这一路,都没有跳出他的算计。 朕绝不认输,朕现在就要报复回去! 朱厚熜斗志昂扬,愈挫愈勇,半点不想认输。恰巧,大学士梁储过来提醒。 “启奏陛下,拜谒太后之后,稍事休息,就要去奉天殿继位,陛下的登基诏礼部已经拟好。陛下要公布几项重要的事情。其中明年改元绍治,是重中之重,在登基诏上,务必说清楚。” 绍治? 一直没吱声的王岳嘴角动了动,不是嘉靖吗?怎么要改年号啊? 第12章 我的年号我做主 绍治! 当初毛澄就曾经跟朱厚熜提到过,新的年号是绍治,他在车厢里听得清清楚楚,看来这个年号已经准备好些时候了,当真是处心积虑,全都安排妥妥当当。 新君登基,改换新的年号,宣示新朝,这的确是必须要做的事情。而且明代和前面的朝代不同,一个皇帝只有一个年号,要用一辈子的东西,如何能马虎。 年号,往往要包含对外来的美好期望,还要朗朗上口,选择年号,可是一门大学问。 绍这个字,在年号里出现的频率可不高。 绍者,一曰继,二曰导……对不起,串了…… 王岳甩了甩头,绍治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绍治,就是继承弘治! 这是文官集团对朱厚熜最大的要求! 哪怕朱厚熜以天子之礼,进入京城,他们也不会甘心承认失败。甚至可以说,这是漫长斗争的开始,就像是一场拳击比赛,朱厚熜捡到了机会,给对手一拳头,但是一个二百斤的壮汉,岂会一击倒地,肯定会不断反击。 绍治这两个字,就是文官们试图给朱厚熜定名分的又一次试探。 “朕,以为年号不妥!” 朱厚熜突兀开口,让梁储手一哆嗦。 又来了! 他是肠子都悔青了。 自从自作主张,跑去讨好新君,他就麻烦不断。 本来登基大典都是礼部尚书毛澄的活儿,可是他跳出来一次,毛澄就索性把一次当成百次,什么都推给了他。 至于杨廷和,也有意让他在前面当靶子。 劝进的事情已经够麻烦了,现在又跑出个年号的事情,这不是要了老命吗! 梁储额头见汗,下意识看了眼杨廷和,发现这位首辅大人低垂着头,丝毫没有挺身而出的意思,他只能硬着头皮道:“陛下,绍治二字,乃是内阁礼部,多次商讨的结果,臣等以为正德一朝,有诸多乱象,陛下入主社稷,由乱入治,故此以绍治为年号,最为合适!” 不愧是大学士,故意回避了绍,听起来,还像模像样。 可朱厚熜已经在任命王岳的事情上,吃了一次亏,岂能再度被忽悠! 他呵呵一笑,“梁阁老所言似乎有些道理,可朕觉得,这年号要更加朗朗上口,寓意美好!梁阁老,朕想换一个!” 说得轻巧,这又不是菜市场,说换就换? 梁储只能哀求似的看向杨廷和,尽管他不是那么服气,但是在这时候,唯有首辅大人能帮忙了。 沉默片刻,杨廷和终于开口了。 “陛下,年号固然可以更改,只是陛下马上要去面见太后,而后在奉天殿宣读登基诏,公布改元,时间似乎不多,老臣唯恐不能拟定更好的年号,还请陛下体谅。” 朱厚熜微微暗笑,又学会了一招,先放在一边,等时间到了,不得不做决定的时候,再拿出来。不管怎么说,新皇帝不能没有年号,不满意怎么样?也要凑合着用! 朱厚熜是真的恼火,难怪天子斗不过大臣呢!你多厉害,也只是一个人,没法面面俱到,可人家是一个团队,处处给你挖坑,想不跳进去也不行! 这不,梁储急忙道:“陛下,杨阁老所言极是,吉时就在眼前,耽误了时间可不好啊!” 朱厚熜咬了咬牙,真的要答应吗? 他下意识看向了唯一能依靠的小伙伴王岳。 他倒是相信王岳的辩才,可问题是他的墨水,能找到合适的年号吗? 就在朱厚熜迟疑的时候,却发现王岳脸上露出神秘的笑。 这小子真行! 罢了,就相信他一次,反正宁可没有年号,朕也不要绍治! “两位阁老,朕立刻去拜见太后,你们,还有礼部,可以同王侍读商议,尽快拿出一个合适的年号,等到御门临朝的时候,公布出去就好!” 说完,朱厚熜进入大内,直接去拜见张太后了。 而其他的大臣都懵了,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开什么玩笑? 年号何其重要! 他们商议了那么久,最终选定绍治二字。 这是公认最好的年号。 即便有能胜过的,也不是短时间能想出来的。 满朝饱学之士都做不到,竟然让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掺和,他配吗? 别看王岳挂着侍读衔,可他这个侍读是王府侍读,和人家翰林侍读简直天差地别。他肚子里有多少墨水。 让他想年号,还不闹出笑话啊? 而且就算朱厚熜英年早逝,这个笑话也要持续十几年啊! 不行,绝对不行! 左都御史金献民果断站出来,他对着杨廷和急切道:“阁老,年号大事,岂能轻易改变!我看要立刻劝阻陛下。登基大典不能乱来,我大明不能成为笑话!” “这位大人,绍者,乃继也!莫非你要新朝继承正德之治吗?”王岳突然开口质问。 金献民一愣! 这小子还真能说出点东西,可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陛下继者,乃孝宗也!正德一朝,岂能继承?” 此话一出,旁边的毛澄和梁储都仰起头,满脸的焦急。 坏了! 金献民不知道王岳的厉害,还拿他当小孩子,这不是送死吗? 果然,王岳哈哈一笑,“梁阁老,这位大人所言,莫非又是过继孝宗的论调?礼部弄错了遗诏,莫非他们也弄错了?是无心之过,还是有意为之?怎么我大明的重臣,都愿意抗旨不遵啊?” 王岳连续质问,梁储无言以对,金献民却气得暴跳如雷。 “老夫入朝为官几十年,岂是你一个小辈能胡言乱语,污蔑老夫的?” “好啊!”王岳朗声笑道:“既然这位大人入朝几十年,想必正德一朝,你也是位列朝班了!我很想请教四个字,什么叫尽忠职守?你又是如何看正德一朝?是治是乱?你又做了什么利国利民的事情?” 王岳这几句话可够诛心的。 他针对的绝不是金献民而已,包括杨廷和在内,都是正德旧臣。 而且很多人还是在正德朝发迹的。 别看他们处处标榜自己是弘治旧臣,可真正在弘治朝就已经掌握大权的人物,多半都凋零了。 现在剩下的,有人是宪宗朝中进士,有人是弘治朝入仕为官,但位列部堂,入阁拜相,几乎都是正德一朝。 是朱厚照提拔了重用了他们。 而这帮人也并非都那么正直不阿,其中不乏勾结八虎,一心往上爬的小人。 现在正德驾崩了,就把什么脏水都泼到他的身上,貌似错的都是皇帝一人,这么多掌握大权的重臣,一点过错都没有,全都是可爱的白莲花。 而且还想通过抬高孝宗的方式,抹掉正德一朝,真是其心可诛! 王岳这番话,实在是威力太大,几乎九成以上的朝臣,都被扫到了,他们第一次领教了这个少年的凌厉。 真没想到,安陆那么个小地方,居然冒出这么个货! 有的文臣简直想扑上来,为国锄奸,把王岳打死算了。 可杨廷和深知,这小子动不得! 新君要用的两个人之中,就有一个是他。杨廷和也只能暂时压制,等大事成功,再放王岳入朝,现在真的不能再刺激新君了。 “这里不是呈口舌之利的地方,陛下既然要拟定年号,尔等可有合适的年号?” 面对首辅的提问,礼部毛澄立刻道:“我以为可用明良二字!” 杨廷和沉声道:“何解?” “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毛澄抑扬顿挫道:“君王明睿,臣子贤良,君臣相合,事无不成!” 听完他的解释,朝臣们顿时频频点头,虽然没有弘治那么直接,但是也点出了文臣心中所想,不愧是礼部尚书! 一个字:好! 就在这帮人不停点头的时候,突然王岳幽幽道:“明良何如嘉靖?诸位大人,要不就等着陛下来选如何?”王岳信心满满。 第13章 王侍读有状元之才 朱厚熜从安陆到京城,一个多月,虽然饱受摧残,但是也弄清了大致的礼节流程,毕竟是两位状元教导,除了关系到名分的事情,剩下的毫无隐瞒,甚至是耳提面命。 朱厚熜也足够聪明,学得很快。 不然就算时间管理再好,也驾驭不了这么复杂的登基大典。 按照流程,群臣在大明门迎接,他到了午门之后,换乘步辇,抬着他进入皇宫,先去拜谒的并非张太后,而是大行皇帝朱厚照的灵柩。 面对这位堂兄,朱厚熜真的是五味杂陈,不知道说什么好。 仔细对比,就会发现,他们有很多的相似之处,朱厚照是孝宗独子,而兴献王朱佑杬也没有第二个儿子。 两个人都很聪明,又都很叛逆。 朱厚照干得荒唐事,那就不用说了。 朱厚熜小时候也皮得厉害,王府的天都能被他给掀了。 两个少年,又都幼年丧父,又同样过早被推到了权力的漩涡。 如果非要衡量一下,朱厚照的运气比朱厚熜还要好很多。 他两岁就被册封为太子,从小接受帝王教育。 身边不但聚集了刘瑾等八虎,还包括老师杨廷和在内的一众文官。所以别管朱厚照怎么折腾,他的皇位都稳如泰山。 只是满手好牌的朱厚照,刚过而立之年,就英年早逝,把一个更大的烂摊子,交给了跟他同病相怜的堂弟的朱厚熜。 “我会比你做得更好的!” 朱厚熜默默念叨着,而在他的手里,还攥着一张纸条,是王岳在劝进的空档,递给朱厚熜的。 时间的确很紧张,王岳没法跟朱厚熜仔细详谈得失,甚至他不敢直接说,因为一旦流传出去,会给朱厚熜惹来天大的麻烦。 纸条只有简短的六个字:尊正德,收旧部! 王岳的字写得歪歪扭扭,可意思却再明白不过了。 朱厚熜初入京城,不管怎么折腾,都是势单力孤,他必须拥有自己的势力。 当然了,身为天子,可以发掘培养,但时间根本不允许。 摆在朱厚熜面前有两条路,其一,就是适当向文官妥协,换取文官集团的支持,这样的好处和坏处都很明显。 好处就是能顺当坐上龙椅,而坏处就是会变成文官的傀儡,失去自我。 至于第二条路,那就需要操作手段了。 正德在位的时候,重用宦官,重用武夫……虽然朱厚熜不会继续纵容宦官,也不会搞出什么八虎临朝的事情。 但是朱厚熜却可以吸收部分正德的力量,再加上文官集团中,反对杨廷和的势力,如此一来,就足以分庭抗礼。 而且最最关键,文官集团彻底否定正德,身为正德亲妈的张太后,真的能看得下去吗? 假如能做个适当的交换,张太后不那么顽固,朱厚熜的压力就会减轻一般。 虽然一直莽下去很爽,但身在局中,技巧方法更加重要。 在历史上,大礼议持续很长时间,闹得鸡飞狗跳,朱厚熜虽然得偿所愿,但是却留下了太多的后患。 假如能更讲究一些方法,更加灵活巧妙破局,岂不是更好! 而且王岳还有一点私心。 要知道正德朱厚照,可是无数穿越前辈青睐的绝佳伙伴。也就是某些不开眼的家伙,才敢一开头就从朱厚照驾崩写起,失去了这么大个人气角色,就不怕扑街吗? 真是个憨批! 所以为了纠正错误,王岳觉得,要替朱厚照洗刷脏水,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朱字。 不给朱佑樘当儿子是没错,可也不能眼瞧着给朱厚照抹黑。 王岳的心思,都融汇到了给朱厚熜的六个字当中。 “富贵啊!我是真小看你了!” 朱厚熜握紧了拳头,他给堂兄朱厚照行了大礼,然后又去拜见张太后。 文官势力虽然庞大,却还是没法深入后宫,朱厚熜和张太后谈了差不多一刻钟,这才出来。张太后让朱厚熜好好当皇帝,光大基业,不要辱没祖宗。 朱厚熜欣然答应,在外人看来,没有半点异常。小皇帝终于能去奉天殿,正式继位了。 不过在这之前,还有一些事情,要最终确定下来。 “启奏陛下,群臣以为当用明良为年号,而侍读王岳建议,用……嘉靖!”梁储偷眼看朱厚熜,发现听到明良的时候,这位少年天子眉头一皱,显然不喜欢。 可听到嘉靖二字,朱厚熜立刻露出惊喜之色,他没急着评判,而是笑呵呵道:“王岳,你选这两个字,有什么寓意?” 王岳含笑,坦然道:“嘉靖典出《尚书》,不敢荒宁,嘉靖殷邦。至于小大,无时或怨。肆高宗之享国五十有九年。这句话原本是赞颂商高宗武丁的,而武丁在年幼的时候,曾经长期居住民间,了解百姓疾苦。登基之后,励精图治,创造出武丁盛世,臣以为,这段经历,和陛下类似。以嘉靖为年号,正好能展示陛下革除弊政,中兴大明的宏图大志!” 朱厚熜真是越听越高兴,简直笑得开花了。 行啊! 连尚书都知道了,小富贵真有两下子! “不止上口,寓意也好。这个年号的确不错!”朱厚熜扭头看了眼杨廷和,笑着问道:“元辅,您以为如何?” 杨廷和面色如常,可眼神明显更加深邃。 他阻挡朱厚熜任用王岳,就是觉得这小子敢顶撞高官,不是寻常之辈。 在今天这个当口,他能想到嘉靖二字,作为年号。 又足见他的才学之强! 给他一些时间,连自己的儿子都未必胜得过啊!偏偏又这么年轻,日后会变得多可怕,真是不敢想象…… 杨廷和终于打起了精神,后生可畏啊,自己真的要小心,不然就会变成被后浪拍死的前浪! “启奏陛下,老臣以为年号重在合心,陛下既然喜欢嘉靖,那自然是这个好。” 朱厚熜没有放过,而是大笑道:“首辅之言,的确有理。内阁礼部,翰林院,国子监,这么多饱学之士,却不能想出让朕满意的年号。梁阁老是状元,毛部堂也是状元。杨阁老你虽然不是状元,可令郎却是状元……以此观之,朕的侍读,当真有状元之才啊!杨阁老觉得是不是夸奖过了?”朱厚熜笑得人畜无害,就像个好奇的宝宝…… 杨廷和深深吸口气,在车驾里面,他可以反驳,忽悠,但是在百官注视之下,他除了附和,还能怎么样? “陛下慧眼识人,王侍读天纵之才,神童睿智,老臣心悦诚服,心悦诚服!” “哈哈哈!”朱厚熜朗声大笑,并不打算放过他,而是追问道:“阁老,既然如此,那是不是该奖赏个官职给王岳呢?朕可不想亏待潜邸的旧人啊!” 我就是要任用自己的心腹,直接说出来,在群臣面前说出来,就问你杨廷和答应不? 简单,直接! 这就是朱厚熜想出来的办法,少跟我皮里阳秋,满口鬼话,朕又不是小孩子,才不会听呢! 朱厚熜的态度,让王岳先是大惊,接着又是大喜……莫非说……自己的官这么快就来了? 第14章 官位随便挑 在参加大典之前,王岳对当什么官,还真没有概念,他想过越大越好,可现实是谁也不能一步登天,哪怕是朱厚熜,一下子坐上龙椅,成了皇帝,但皇帝和皇帝,也是不尽相同的。他距离总揽大权,金口玉言,说一不二,还远着呢! 王岳更不敢奢望自己能一下子当多大的官。 可置身百官之中,光是穿戴的等级差别,就让人眼红心热,不甘落后。 别的不说,先给自己定个小目标,比如弄个真正的侍读当当,进翰林院混混日子,没准过几年就能入阁拜相呢! 很显然,王岳已经有点飘了,上辈子当过最大的官就是群主,管的人还不到十个,而且还没有一个人听他的,王岳迫切需要过过官瘾。 幸运的是,他也不用等太长时间……整个登基典礼,没有安排太多的繁文缛节,简单而庄重,突出皇家气象,又不铺张浪费。 不得不说,杨廷和在整体安排布局上面,的确是高手中的高手。 行政能力之强,绝对是无人能及。 方方面面,都安排到位了。 哪怕是王岳,用最挑剔的目光,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杨阁老,牛! 朱厚熜端坐奉天殿,再度接受了百官五拜三叩的大礼,从这一刻开始,朱厚熜就是大明朝的君父,至高无上的天子。 宽大雄浑的奉天殿,金光灿灿的龙椅宝座。 年幼稚嫩的天子,数量众多的老狐狸。 这个画面绝对称不上多美好,甚至是有点泰山压顶,让人喘不过气来。 朱厚熜下意识看了眼人群最后,几乎站在大殿门口的王岳,差点笑出来,还给他留了个位置,若非天子近臣,他连参加典礼的资格都没有,更别说站在奉天殿里,感受皇家威严了。 罢了,一会儿就给他安排一个好位置吧! 朝贺新君礼毕,群臣还要退出去,到奉天门外,等候宣读登基诏。 群臣退出之后,大殿里就剩下几位阁老,礼部尚书,司礼监的大太监,以及袁宗皋……还有王岳! 首辅杨廷和将登基诏书双手奉送到朱厚熜的面前。 历来登基诏都是官样文章,首先杨廷和已经借着正德遗诏,把前朝给骂了一顿。登基诏则是延续遗诏精神,大赦天下,恤录正德中言事罪废诸臣,赐天下明年田租之半,抚恤灾民,并且自正德十五年以前逋赋尽免之。同时还有赏赐群臣将士,并且宣布明年改元嘉靖! 这几项朱厚熜都看得明白,赦免天下,启用获罪旧臣,这就是杨廷和在收拾人心。试想一下,那些东山再起的官吏,能不感激涕零吗?他们一定会成为杨廷和的铁杆党羽。首辅的威势又更重了三分。 剩下减免赋税,救济灾民,则是顺便给老百姓一点好处,至于能落实多少,只有天知道。 这些都是平常,唯独最后一条,让朱厚熜皱眉头了。 “首辅,登基诏让朕给张太后上圣号,这是为何?” 杨廷和面色不改,躬身道:“陛下,太后仁德,先帝在日,多有劝诫辅佐之功,而先帝驾崩之时,太后坐镇后宫,宵小退避,安定大明江山,功勋至重,人多仰望。陛下入嗣大统,为太后上圣号,乃是顺天应人之举。” 朱厚熜听着,嘴角微微上翘,“张太后固然贤德,母仪天下。可诏书上让朕尊张太后为昭圣慈寿皇太后,并且尊为圣母,这合适吗?” 朱厚熜脸色铁青,本以为拒绝了绍治就没事了,谁能料到,还有杀招等着他呢! 承认了张太后为圣母,是不是下一步就要管朱佑樘叫圣父?然后亲爹就没了? 自己想保住亲爹,怎么就这么难? “陛下,张太后定策捉拿奸佞江彬,又派遣钦差迎接陛下于安陆,三十余日,为了大明江山,殚精竭虑,不辞辛劳。陛下尊奉太后,也是情理之中啊!” 杨廷和坚持道。 他说完,毛澄就站出来,附和道:“陛下,阁老之言,的确老诚谋国,太后德昭日月,万民敬仰,若是不尊太后圣母,只恐百姓不安!” 见毛澄说话了,梁储无奈,也只能道:“启奏陛下,臣也以为,不该怠慢了太后,以免有人恶意揣测,散播流言蜚语,对陛下不利。” 三门重炮,一致对准了朱厚熜。 哪管文臣之间勾心斗角,但是在关键问题上,还是站在一起的。 而且支持张太后,稳固她的位置,就能借助孝道,压制朱厚熜,给新君上一条锁链,何乐而不为呢! 在这一点上,几位大臣信心满满,他们不觉得朱厚熜能拒绝。 道理很简单,张太后迎接他进京,这是对他有恩,朱厚熜敢忘恩负义吗? 而且张太后当了十多年的太后,大明朝还没发生过太后降级的事情,道理上根本说不通的。 其实杨廷和等人都反复盘算过了,无论从任何角度来看,让朱厚熜过继给孝宗,都是最简单的办法,什么麻烦都能迎刃而解,又何必百般拒绝呢? 文臣们不理解朱厚熜,而朱厚熜也不理解他们。 不管有多少道理,我始终都是朱厚熜,让我改变,那是痴心妄想! “阁老,你们说得都对,只不过朕这里有一份太后手谕,你们想不想看看?” 说着,朱厚熜当真拿出了一份手谕,递给了杨廷和。 接在手里,杨廷和都有点傻,看字迹,的确是张太后所写,她的意思很简单,就是告诫群臣,要好好辅佐新君,她并不在乎虚名…… 的确是谁反对都没用,可当事人不愿意要,你们还怎么硬塞给人家! 这是怎么回事? 杨廷和确信,朱厚熜在进京之前,根本没有和张太后联系过。 要说唯一的见面,就是刚刚去拜谒太后。 这么短的时间,朱厚熜竟然能让张太后给他写这份手谕? 难不成是这小子给太后灌了迷魂汤,否则怎么说得通呢?杨廷和不断提高对朱厚熜的看法,可是这小子总能给他意想不到的惊喜。 莫非说他真的老了? 跟不上了? 见杨廷和眉头紧皱,朱厚熜的舒坦就不用说了,他拿过御笔,将尊奉张太后的一段划去。而后对梁储道:“阁老,赶快重新拟一份登基诏,让司礼监用印,昭告天下,可千万别耽误了吉时!” 谁要是再把新君当成小孩子,谁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傻瓜! 他是从哪学来的这一套本事? 莫非说真有天授不成? 这是梁储在奉天门上,宣读了登基诏之后,最真切的感受。 连杨廷和都低估了新君,自己的那点心思,真是白费了! 连续的胜利,让朱厚熜欣喜若狂,他并没有忘记自己的第一功臣。 “富贵,你给我的那六个字,实在是太妙了!没有别的,在京五品以下官位,你随便挑!” 第15章 新君的四大金刚 “以老臣观之,杨阁老虽然暂时受挫,但不会轻易放过。这以后的日子,还有的争!”袁宗皋面色严峻。 老头已经洞彻一切,从储君之礼,到年号安排,再到尊张太后……这是一整套的计划,后面还有的是,丝毫不要怀疑文官的韧性。就算永乐大帝那么强势的皇帝,也架不住文官的软磨硬泡,硬是把大胖子朱高炽送上了龙椅。 有先贤做榜样,杨廷和怎么会甘心放弃?凑巧的是,那三位阁老跟杨廷和一样,都是姓杨的。 似乎这冥冥之中,都有定数啊! “陛下,虽然老臣任职礼部,但是想要让老臣帮忙,却也十分困难。” 袁宗皋直接坦诚,他毕竟是外官骤然进京,毫无根基。 而且礼部侍郎这个位置,说是进一步,就能入阁拜相。可问题是那需要时间,在入阁之前,礼部侍郎可有可无,几乎就是摆设,实权非常有限。 若非如此,杨廷和也不会轻易就把官位给老头,人家算得明明白白。 当然了,袁宗皋也不是没有作用,他毕竟是朱厚熜手下的第一人,有他牵制,内阁和六部,都没法随便欺负朱厚熜,至少还有个人能替天子说话。 可要想光凭着老头,扭转乾坤,那也是不可能的,毕竟他都快七十了,精力有限,实在是没有那份心力。 “陛下,让老臣说,王侍读可是破局的关键,只要把他安排好了,就是一柄利刃,直插要害,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神兵天降,力挽狂澜……” “停!” 王岳都听不下去了,“先生,您老就别灌迷魂汤了,弟子受不了。” 袁宗皋哈哈大笑,“你小子也别谦虚了,老夫记得,在城外行在的时候,你随便翻阅典籍,就能找出嘉靖这个年号,你小子不凡啊!” 原来王岳在城外的时候,回忆大礼议过程,已经把明显的坑都想到了。年号这块自然不会放过。 他知道嘉靖这两个字,然后再去翻阅典籍,寻找出处,自然很容易。 毕竟原本的小富贵也读过几天书,能当侍读,自然不是废物点心,虽然墨水有限的很! 可在袁宗皋看来,就是王岳随便翻找书籍,就找到了贴切的年号,嘉靖这两个字,有清除弊政的意思,而武丁民间的经历,跟朱厚熜莫名相合。 能兼顾两方,又朗朗上口,在袁宗皋看来,王岳即便不算神童,但也是顶尖聪明的人。真是上天保佑。 如果不是陷入朝堂漩涡,他老老实实读几年书,没准能蟾宫折桂,考个进士出来。 可到了如今,袁宗皋不觉得王岳还能走科举之路。 他已经成了得罪了太多人……其实何止是王岳,包括他在内,昔日的同僚都给他送信,表面上是恭喜,可暗中却是劝说袁宗皋,让他致君尧舜! 这帮人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老头只要继续走下去,绝对会被文人集体鄙夷的。 他都快七十了,并不在乎。 为了报答兴王恩德,百死不悔。 可天子才十五岁,王岳甚至比他还小,这以后的路要怎么走啊? 袁宗皋甩了甩头,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能尽力做好当下,掌握足够的力量,他,王岳,朱厚熜……他们是绑在一起的! ”王岳,我思前想后,打算让你进通政司,担任五品右参议,你能想明白老夫的用意吗?” 袁宗皋说出了他的答案,王岳还没说话,朱厚熜却已经惊呆了! 老师出的是什么主意啊! 同为五品官,差别也是非常巨大的。 其中最清贵的莫过于翰林学士,翰林学士是翰林院的头,下面一堆前途远大的翰林,用他们帮衬着,入阁拜相,只是时间问题。 另外六部的郎中,也是实权位置。 假如被安排到吏部的文选司,那可是捏着天下官吏的升迁。虽然吏部尚书权柄更大,但是大人管大事,没法面面俱到,那些不起眼的位置,就是文选司负责。 毫不客气说,有人甚至愿意拿侍郎巡抚来换! 朱厚熜要奖赏王岳,这些职位是真的可能扔出来的,反正品级不高,内阁六部敢拦着,他就敢掀桌子。 新君刚登基,用几个自己人怎么了? 朱厚熜理直气壮。 只是万万没有料到,老师竟然要把王岳塞去通政司,这就太扯淡了! 通政司是干什么的? 就是下情上达,上情下送……朱元璋废掉丞相之后,公文上下,都交给了通政司来负责。而通政使也成为大九卿之一。 可随着内阁设立,各种公文都通过内阁上下,通政使已经变得可有可无,完全成了内阁的跟屁虫。 通政使尚且如此,参议岂不是更没用吗? 朱厚熜理解不了老师的思路,难道不是官越大,权力越大,对自己越有利吗? 王岳沉吟片刻,他相信老狐狸这么安排,绝对有道理,而且他已经渐渐摸到了老头的思路。 “先生是打算让我先把朝廷的脉摸清楚了?” “哈哈哈!” 一句话,袁宗皋忍不住开怀大笑,“好,小富贵啊!你的脑力真的不弱。有你辅佐陛下,老夫就算是死,也能放心了。” 袁宗皋一转头,“陛下,官位就在那里,是升任还是罢黜,全在陛下一心。而陛下的当务之急,不是抢夺位置,掌握权力。” 朱厚熜拧着眉头道:“那,那还有什么?” “安全!” 袁宗皋缓缓吐出这两个字。 朱厚熜浑身一震!眼中露出惊骇的神色。 的确,朱厚照的棺材还在那里放着,没有下葬呢! 他刚刚坐上龙椅,要是连基本的安全都没有,还怎么施展拳脚? 袁宗皋出任礼部侍郎,参与朝政,避免朱厚熜受到蒙蔽。 王岳去通政司,虽然没有什么权力,但是通政司拥有奏疏公文往来的记录,还有奏折副本等等东西。 只要能捏在手里,就能清楚朝中的情况,做到洞若观火,起码不能当睁眼瞎。 “陛下,除此之外,老臣还建议,陛下必须在身边安排几个保护之人,皇宫大内,也不能松懈啊!” 朱厚熜听到这里,登基的喜悦全都消失不见,坐龙椅不难,坐稳龙椅才是最难的! 就在新君登基的第二天,三道旨意就下来了。 “原江西按察使袁宗皋调任礼部左侍郎,兼翰林学士。” “原兴王府侍读王岳,升任通政司右参议。“ “原兴王府侍卫陆炳,升任锦衣卫百户,御前随护。” 除了这三人之外,还有一个人得到了朱厚熜的重用,那就是胖胖的小太监黄锦,他原来是朱厚熜的伴读,注意啊,是伴读,不是侍读。 侍读还有侍奉读书的意思,而伴读则纯粹就是书童的角色。 这一次朱厚熜直接让他担任御用监太监! 宫里的各种器皿制造,新君需要添置的用具,都归黄锦管。所以说某些宫斗剧里,随便就给后妃下毒用药,甚至连皇帝都会被算计,那是几乎不可能的。 伴随着旨意,新君的四大金刚齐出,只不过朝中百官对这三个半人……真是提不起精神,一个糟老头子,两个毛头小子,还有个连毛都没有的小太监,他们能干什么呢? 第16章 第五人 身为新君心腹,吏部那边还不敢拖延,也不好耽搁,因此,仅仅一天的功夫,就把王岳的行头送来了。 有朝服,公服和常服,还有证明官位的告身。 朝服就是在登基大典上穿的,全都是红色的。公服是平时上朝坐班穿的,带有补子的,比如王岳是五品通政司参议,穿着蓝袍,胸前绣着一只白鹇! 王岳觉得这只白鹇真的很应景,既小白,又闲在,十分合适。 他需要仔细盘点一下了。 目前朱厚熜同文官的第一场交锋,暂时告一段落。 总体战况是文官挟着绝对优势,满以为胜券在握,结果被朱厚熜绝地反杀,他们之前安排的一套方案,悉数被推翻。 什么入城礼节,什么年号陷阱,什么尊奉圣母……全都不管用。当然了,这里面王岳的功劳可不小。 别的事情朱厚熜也能解决,可尊奉张太后这点上,王岳确确实实改变了历史。 要知道历史上朱厚熜是尊奉张太后为圣母在前,后来才改为皇伯母,这也成了他的一条罪状。 而王岳成功帮助朱厚熜,避免了尴尬。 这是不错的开端,这是伟大的胜利,值得大书特书! 只不过高兴之余,王岳也很明白,胜利是多么侥幸! 毕竟大家伙谁也没有料到,朱厚熜敢反抗首辅杨廷和。 而文官又一向有内斗传统,他们彼此不和,加上外戚,宦官的搅合,迫使杨廷和暂时退让。 但是王岳相信,只要他们重新稳定阵脚之后,就会再度发难,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那啥……您老管着这么多生意,下面人要是跟您耍心眼,您会怎么办?” 王岳虚心向老爹请教。 真的,过去王岳还没觉得怎么样,可是当进京之后,他发现了,自己的便宜老爹绝对不便宜! 他可不是安陆那个小地方的土鳖商人,竟然在京城还有不少产业! 比如现在他们住的地方,就是老爹早些年置办的。 在京城有一座五进的大院子! 老爹绝对是皮薄馅大,满口流油的大包子!而且安陆和京城距离这么远,还能游刃有余,实在是让人好奇。 王翰生笑眯眯的,脸上的脂肪覆盖了九成的眼睛,只剩下一条小缝儿。 “小富贵,你是变聪明了,可记性却不好了!你怎么忘了,这些产业,都是当初兴王爷留下的,你爹不过是发扬光大而已!” 兴王! 老爹再度提到了朱佑杬,这位王爷在史书上记载真的不多,要是没有大礼议,估计都不会有人知道这位藩王。 可是在老爹的嘴里,朱佑杬可就不那么简单了。 他在成化二十三年受封兴王,七年之后,才去安陆就藩。 在这段时间里,他在京城留下了不少东西。 比如老爹王翰生,他最初就是个饭馆伙计,朱佑杬经常去吃饭,见王翰生十分精明伶俐,这才把他带到安陆。 “你爹能守住这些产业,还能发扬光大,就靠着两招。第一,自然是兴王府的庇护,至于第二,就是查账!” “查账?” “对!”王翰生笑呵呵道:“不管多大的高手,也不能无中生有,只要紧紧抓住金钱流动,就什么都不用担心。像一家铺子,如果每年出入在三十两之内,我就可以装作不知道,五十两就必须派人查看,至于一百两以上,就要赶快拿下!” 王岳耐心听着,频频点头,还竖起大拇指,随即有些懊恼道:“这么看,我去通政司没什么用啊!还不如去户部呢!” 王翰生哑然,笑得浑身肥肉乱晃。 王岳不解,“我说错了?” “当然错了!”老王毫不客气道:“我能查清楚,是因为这么多年,我一直盯着,各种往来开支,我心里有数,他们骗不了我。可你小子知道什么?今年和去年的粮价有多少差别?征用民夫,,修造河工,开支几何?赈济灾民,是落实下去,还是一纸空文?” 老爹笑眯眯地说着,王岳却目瞪口呆。 “我的老天爷啊!我怎么觉得您老比我适合当官啊?要不这个官位给您算了,我干脆在家当个少爷算了。要是您入阁拜相,我就是小阁老了……” 王岳眼睛冒光,觉得望父成龙,比较有前途,至少自己不用努力啊! “什么乱七八糟的!” 老爹气得翻白眼,奈何他的眼睛只有一道缝儿,根本看不出来。 “臭小子,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当初你爹这么大的时候,就在前面那家酒楼当伙计,不到四更就要起来,又是打扫,又是烧水,一个月下来,不过一百个铜钱。” 王岳瞪大眼睛,“不会吧?这也太少了!” “少!” 老爹冷笑,“这就不错了,学徒跟正式做工的不一样。能给一百个铜钱,还是东家大方呢!” “这么说您老还要谢人家啊?” “谢?那是自然!”王老爹酷酷道:“十年前我就出钱,把酒楼买下来,送他回老家颐养天年了。” 王岳瞬间张大了嘴巴,半晌无言。 您老这报恩方式,还真是有想法! 王岳甩了甩头,既然查账这招不管用,那该怎么办才好呢? “我准备出去微服私访,看看能不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靠着瞎猫撞死耗子,肯定行不通,但是王岳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没准一边观察,一边思考,想着想着,就有方向了。 老王虽然也不看好,但是也只能这样。 “臭小子,现在不少文官都恨你,随便往大街上跑,可是很危险的,爹给你找几个人,让他们保护你。” 王岳大喜过望,真是亲爹啊,想得就是周到。 只可惜,老爹是个商人,没法入仕,不然朱厚熜这一次重用的人员当中,一定有老爹一份。 不过话又说回来,四大金刚有五个,这是常识啊! 老爹就是神秘的“第五人”,王岳对这个设定十分满意,现在就看这个第五人有多大的本事了! 没有一会儿工夫,老爹还真叫来了五个彪形大汉,这几个人一进来,就让屋子温度下降,有种叫做“杀气”的东西,在弥漫…… “爹,这几位大叔上过战场?”王岳惊喜问道。 同样惊讶的还有这几位汉子,要知道一般富家子弟听说是沙场下来的丘八,都避之不及,唯独这位,怎么还有些兴奋啊? 为首的汉子指了指自己脸上的刀疤,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不但上过,还九死一生,留下了这道疤!” 王岳情不自禁竖起大拇指,他上辈子生活的时代,让他对军人,尤其是保家卫国,流血牺牲的将士,有着莫名的好感。 这一点,和历代都不太一样。 “大叔伤得不轻,那敌人呢?没有放过他吧?”王岳兴匆匆问道,语气之中,带着敬畏和羡慕。 大汉也是头一次遇到王岳这款的,他忍不住道:“那还用说!老子不打宰了他,还给他的主子来了一刀,砍掉了一只马腿呢!” 王岳越发好奇,“那请问大叔参加了哪一场战斗?” “应州!俺们几个兄弟跟着皇帝一起打仗来的!那一战大家伙都打疯了,光是我们几个,就砍了不下十个鞑子!” 大汉十足骄傲,那是他们最畅快自豪的时候。 王岳却眉头紧皱,史书上可是说应州大捷只打死了16个鞑子,莫非大半的功劳,都是他们的? 这也太扯淡了吧? “大叔,战斗很激烈吗?”王岳又问了一句。 “激烈!怎么不激烈!鞑子的汗王都上阵了,咱们皇帝也不含糊,硬是顶上去了!”提到这里,大汉眼睛都冒光,浑身颤抖,“我亲眼看到,鞑子的汗王让咱们陛下打得狼狈逃窜,身上还插着箭呢!可惜没有砍下他的脑袋,便宜他了!咱们陛下,比起太宗皇帝也不差了!” 第17章 雄才大略的正德大帝 正德堪比朱棣? 这个评价只怕会让无数人喷饭吧? 朱厚照真的这么厉害? 那为何他在史册上名声那么差? 可要说不信,这几个军中的汉子,态度坚定。眼中的那份狂热是骗不了人的,王岳不觉得这几个汉子有意欺骗他。 毕竟上过战场,拼过命的人,说出来的话,绝对要比那些玩弄笔杆子的家伙可靠,而且是可靠得多! 既然如此,王岳就忍不住生出了一个疑问,正德到底是个什么皇帝?他身上就没有一点闪光之处?又或者,他是被低估,被黑了? 王岳深知文官集团拥立朱厚熜,并且执意让他过继给孝宗朱佑樘,这里面就含着彻底否定朱厚照的意思,他们想抹掉正德的十六年,一如朱棣抹掉建文四年一样。 站在朱厚熜的立场上,其实彻底否定朱厚照并没有好处。 说到底,他们也是堂兄弟,而且给朱厚照抹黑,朱厚熜也不会干净……总而言之,敌人支持的,我就要反对! 想到这里,王岳觉得朱厚熜就是突破口! 正德也真够倒霉的,死后都不安宁,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照照,我这么干虽然也有私心,但我是为了你的身后名,为了支持你的人。我会照拂他们的,我是一片好心,你可别误会啊!” 王岳不停念叨着,他决定去探索真相。 这第一步,自然就是寻找资料。 通政司右参议这个名头还是管用的,王岳一头扎入了故纸堆,翻找着历年九边的奏疏……王岳的举动不出意外,传到了杨廷和的手里。 身为首辅,杨廷和本来是看不上朱厚熜和王岳的,以为两个少年而已,他可以随便摆布。 但是在吃过一次亏之后,杨廷和迅速调整状态,他首先敲打了张鹤龄,朱厚熜没有低头,处境最尴尬的就是张家,张鹤龄战战兢兢,他急需首辅大人的照顾。 这时候杨廷和给他一点暗示,张鹤龄立刻老实了。 而文官这边,梁储也是个不确定因素。 如果新君执意让袁宗皋入阁,那么首先冲击的,就是梁储等辅臣。毕竟首辅大人树大根深,不会轻易倒台。他们这些人就倒霉了。 杨廷和软硬兼施,威逼利诱,梁储迅速老实下来。 在短短三天之内,杨廷和就稳住了阵脚。 有趣的是,他们这个联盟,甚至比之前还要牢固,人们乱七八糟的念头都少了不少,变得更加唯命是从。 杨廷和微微松了口气,接下来就是整顿朝政,清理前朝积弊。不过在这之前,还要解决一件事,那就是名分问题。 所谓名不正言不顺,言不顺事不成,这也是他最发愁的,经过几次较量,他已经看出来,小皇帝没有那么容易服软。 到底该怎么办呢? 正在这时候,他的儿子,状元公杨慎来了,父子见礼之后,杨慎就主动道:“父亲,刚刚通政司那边传来消息,说是王岳在翻找以前的奏疏,甚至找出了不少弘治朝的东西。” 杨廷和眉头微皱,忍不住道:“这小子是要干什么?莫非他想找到孝宗的证据,反对过继?真是猜不透啊!此子竟然不似少年!” 杨慎苦笑着点头,“孩儿也想不通,不过孩儿觉得,短短几天之内,他未必能掀起多大的风浪,可时间久了,就不好说了,所以父亲希望快刀斩乱麻,是有道理的。” 杨廷和深深吸了口气,显得很疲惫,眉宇间深邃的皱纹,一再提醒人们,他已经不是昔日的神童少年,而是一个年过花甲的老翁了。 “吾儿,你觉得为父真的要跟新君斗?找他的麻烦吗?” 杨慎虽然是首辅之子,但却不是只会靠着老爹的小阁老,他聪慧机敏,为人正直,算是杨廷和最好的助手。 听到老爹的问话,他用情道:“天子新丧,皇位空缺,悍臣满朝,八方云动,父亲身为首辅,担着九州万方,江山社稷。” 杨慎又道:“英宗,宪宗,两位天子,主娇法弛,天下汹汹,幸而孝宗皇帝力挽狂澜,整饬政务,才扭转了大明的国势,偏偏孝宗天子英年早逝,先帝冲龄继位,宠幸宦官,致使阉竖横行,将孝宗励精图治的成果,毁于一旦不说,又滋生了无数乱局,现在的大明朝,已经是千疮百孔,乱如团麻!” 不愧是状元公,一开口就滔滔不断,宛如长江大河,杨廷和微微闭着眼睛,耐心听着,没有半点不耐烦,真是好一对父子情深。 “当下最需要的就是整饬朝纲,清理积弊。内廷二十万太监要革除,九边数十万将士要整顿,吏治要刷新,府库要充实,各地的流民要安抚,匪类要剿杀……大明朝自立国以来,都没有这么难过!” 杨廷和欣然点头,儿子说得都对。他这些天他总揽朝政,也想大刀阔斧,可真正做起来,杨廷和才发现,要解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不是一个首辅就够了。 必须有皇帝的支持。 而且还要君臣同心,其利断金。 既然如此想,那杨廷和怎么还脑子抽风,处处跟新君做对呢? “仁宣之后,孝宗最贤!” 杨廷和缓缓吐出了八个字,“尊奉孝宗,就是为了名正言顺!以孝宗皇帝的威望,推行新政,才能有成功的希望……先帝十几年的乱政,宦官肆意胡为,败坏国典,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大明现在百病缠身,必须以大魄力,对症下药,若是不然,亡国有日啊!孝宗,你若是能多活二十年,该多好啊!” 杨廷和的眼前,闪过那个勤政温良的身影,这苍天,也不公平啊! 杨慎当然知道父亲的心思,他愤愤不平道:“天下人皆以为父亲是想揽权,是想掌控新君,他们哪里知道,父亲心怀苍生,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江山社稷,为了大明朝!眼下的乱局,唯有孝宗那样的圣明天子,才能扭转乾坤。新君也理应效仿孝宗才是!” 杨廷和苦笑,“唉!我的这番用心,只怕连新君都未必领会,他现在不一定怎么恨我呢!” 杨慎眉头紧皱,君臣之间的矛盾,的确已经很尖锐了。 “父亲,等新君登基之后,多开几次经筵,孩儿愿意向新君诉说其中缘由……只要新君能心怀天下,他就会理解父亲,赞同父亲的。”杨慎信心满满道。 杨廷和咧嘴苦笑,儿子的确是优秀,奈何就是书生气浓重了一些。要是靠着讲道理,能解决问题,早就天下太平了。 经过第一轮的较量,他已经不奢望君臣相得了。 当务之急,是赶快确定名分,只要大局已定,新君也无可奈何。 明知道要依靠皇帝,却还要做皇帝厌恶的事情,老夫这是疯了! 杨廷和在心里暗谈,可话又说回来,可换成别人,又能比他强多少呢? 这位首辅大人,终于觉得自己有些力不从心。 只能盼着明天的事情,能够顺利妥当……转过天,他和几位阁老,还包括吏部、礼部、工部等几位尚书,一起求见朱厚熜。 首辅摆出这个阵势,自然是要干大事情了。 “陛下,大行皇帝的两号还没有确定。臣等拟定了几个,还请陛下御览。”杨廷和的计划很周全,他打算以朱厚照为借口,给朱厚熜普及谥法知识,借此给兴献王和孝宗定下名分,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只是杨廷和没有料到,本来只是拿朱厚照当借口,却不想王岳又冒了出来,“启奏陛下,臣查阅前朝公文军报,有一个重要的发现。蒙古小王子达延汗是在应州大捷之后毙命的。臣还不清楚,他的死跟应州之战,跟先帝有什么关系?不知道诸位大人,能不能解惑?” 王岳笑呵呵道:“诸位大人,阵斩敌酋,多大的威风啊!这要是真的,先帝可是给孝宗皇帝出了一口恶气啊!” 第18章 王岳论朱厚照 达延汗真的死于应州之战吗? 本来是讨论谥号,没想到竟然扯到了应州大捷,王岳一副兴匆匆的样子,朱厚熜更是伸长了脖子,一副好奇宝宝的模样。 无辜的兵部尚书王宪不得不站出来,“启奏陛下,应州一战,确有其事,而鞑靼小王子丧命,时间也邻近,只是这两件事不好联系在一起。”转身,用近乎教训孙子的语气道:“小王大人还是太年轻了,若是你对军务有兴趣,大可以到兵部,老夫那里有详细的军报,可以帮助小王大人了解真相。” 王岳眉头一挑,笑道:“能拜访兵部,自然是好的。只是我有一点不明白。纵然应州之战战果不大,纵然鞑靼小王子没死,可之后他就丧命了。我们为什么不能宣称先帝击杀小王子呢?退一步,击伤总行吧?没有受伤,为什么那么快死了?总要有个说法吧?” “无论如何,也不是先帝击杀的!小王大人,庙堂之上,不可以靠着臆测胡言乱语!”王宪怒气难掩。 其他几位大臣也点头,看向王岳的眼神,跟看白痴一样。 朱厚照什么德行,他们太清楚了,凭他也能杀死小王子,这不是扯淡吗? 礼部尚书毛澄更是道:“陛下,还是把大行皇帝两号定下来吧!“ 言下之意,你王岳就是没事找事,节外生枝。 朱厚熜轻咳了一声,转向王岳,“诸位大人都这么说,你有什么想法?” 王岳扬起下巴,满脸的不屑。 “陛下,臣想不通,击杀小王子,是扬我大明天威,鼓舞人心的大事情。且不论真假,两件事情连得那么近。我们就应该借题发挥,说先帝击伤小王子,伤重不治,丢了性命!如此一来,对我大明军民,都是巨大的鼓舞,还能沉重打击鞑靼的气焰。我想不出否认的道理。莫非是臣太年轻了,脑子不好用,理解不了诸位大人的用意。”王岳拧着眉头,还不停晃头,真是奇怪啊,见过吹嘘战绩的,可没见过隐藏起来,不敢宣传的。 有的人打败了都要想尽办法,说成胜利。 明明打胜了,达延汗也死了,居然不敢宣传。 这个逻辑,王岳实在是想不明白。 他困惑,朱厚熜也皱眉头。 “诸位大人,这应州大战,事关先帝一生功过,不能马虎。王岳提出来,那也是好心。朕也十分好奇,诸位能不能给我们君臣解惑?” 朱厚熜笑得可憨厚了,只是在几位重臣的眼里,怎么看怎么是不安好心。 尤其是几位尚书,他们想不通。 朱厚照胡乱折腾,儿子没有,命也丢了,正因为如此,皇位才落到了你的头上。朱厚熜应该使劲往朱厚照身上泼脏水才对,不这样,如何证明你皇位来得坦荡,是天命所归呢? 群臣想不通,可首辅杨廷和不断扫视王岳,心中思忖,他渐渐有了一丝猜测,或许这小子就是纯粹不然他们如愿以偿! 想到这里,杨廷和怒火中烧。 他已经放水了,这一对君臣还是不知好歹,甚至想翻前朝的旧案,是觉得老夫提不动刀吗? 既然如此,老夫就要看看,你们有多少本事? “王岳,先帝行事乖张,重武轻文,屡次领兵巡边,劳民伤财,天怒人怨。所谓应州之战,双方伤损不大,你要以此宣称击杀小王子,岂不是贻笑大方?” 杨廷和终于开口了,首辅大人都这么看,其他人自然频频点头,瞧见没有,这就是阁老的高度,你小子还有什么可说的? 王岳云淡风轻,他这几天翻找故纸堆,已经拿到了足够的东西,至少可以说是有备而来,这还辩不过,不如死了算了,斗什么斗啊! “诸位大人,小子查阅弘治朝边报,当真是触目惊心啊!”王岳凝重道:“十八年春正月己丑,小王子诸部围灵州,入花马池,遂掠韦州、环县。甲辰,小王子陷宁夏清水营。弘治十七年辛巳,癸未,火筛入大同,指挥郑瑀力战死。都指挥王泰御小王子于盐池,战死。弘治十五年,小王子部入居河套,犯延绥神木堡。弘治十四年,小王子犯潮河川……” 王岳声音不高,滔滔不断,每念出一句话,在场的群臣脸色就黑了一分,忍不住回忆起二十年前的旧事,被小王子支配的噩梦再度袭来。 虽然明廷蔑称对方为小王子,可人家实力一点也不小,堪称也先死后,草原最大的雄主,明朝最大的边患危机! 小王子不断入寇,年年劫掠,甚至一年来好几次,九边数千里防线,到处都是硝烟战火,到处都是兵戈杀戮,老百姓苦不堪言。 这个小王子,哪来这么大本事,能让大明狼狈不堪呢? 其实厉害的不是小王子,而是他的老婆,满都海哈屯! 一个奇女子! 土木堡之变,弄得大明十分凄惨,而草原这边,竟然比大明还糟糕。也先趁机想要当蒙古大汗,但是他并非黄金家族,犯了大忌。结果就是也先被部下刺杀,草原陷入了长时间的血雨腥风,疯狂杀戮。 不得不说,大明的运气还真是不错。 英宗犯的错误被对手的错误抵消了,大明奇迹般赢得了太平安宁。 可接下来事情就不妙了。 草原之上,天降猛女! 没错,就是满都海哈屯。 她曾经是满都鲁汗的妃子,在丈夫死后,为了维持黄金家族的血脉,她立了年仅七岁的达延汗为蒙古大汗,并且下嫁给达延汗。 那一年满都海三十二岁! 这两个相差足足有二十五岁的夫妻,竟然开创了蒙古中兴的盛世……成婚之后,满都海出战之时,把年幼的丈夫塞到箭壶里,一起冲杀征战。 击败各个对手,驱逐瓦剌,统一草原。 达延汗在十六岁亲政。 满都海哈屯前后给他生下了七个儿子。 这几个儿子都成了日后草原万户部落的首领,达延汗分封诸子,留下的草原格局,一直绵延到后世,比如鄂尔多斯等地名,就是他册封的万户名号。 能在草原上留下自己的痕迹,达延汗绝对是雄主! 而统一之后的蒙古草原,再度成为了明朝的大患。 王岳给诸位大臣说的那些情况,还只是冰山一角。 从弘治十年开始,达延汗年年入寇,九边变成了筛子,任凭人家来去自如,每年损兵折将,老百姓损失更是不计其数。 弘治皇帝不断召集内阁重臣,商讨对策,死前的三个月,弘治还下诏群臣,“今生齿渐繁,而户口、军伍日就耗损,此皆官司抚恤无方、因仍苟且所致。其悉议弊政以闻。” 弘治想要整顿边务,可惜有心无力,他撒手人寰之后,还没来得及改元,小王子再度入寇,进犯宣府,秋天又进犯甘肃。 两个响亮的耳光,扇在了朱厚照稚嫩的面庞上! 父皇尸骨未寒,而敌兵屡次寇边,欺负大明无人。 当时朱厚照怎么想的,无人知道。 唯独从正德元年开始,以刘瑾掌司礼监,丘聚、谷大用提督东、西厂,张永督十二团营兼神机营,魏彬督三千营,各据要地,守备御敌,训练将士。 王岳不想替朱厚照吹嘘什么,但是通过整理资料,窥见了当初的情形。 统一的蒙古草原,蒸蒸日上,不断入寇,形成巨大的外患。 父皇有心无力,含恨而去。 年幼的朱厚照想要报仇,整军经武,可惜勋贵不可用,文臣百般阻挠,甚至想剪除皇帝羽翼。 试问朱厚照能怎么办? 只有放出宦官,让他们掌权,让他们敛财练兵,没有良将,就自封大将军,亲自巡边,防备蒙古入寇。 前后用了十多年的时间,朱厚照终于等到了机会。 应州一战,他亲自上阵督军,提三尺剑,砍杀敌人,舍死忘生……数万将士奋力死战,浴血黄沙……此战之后,盛年的达延汗死了,不管是不是被朱厚照杀了,北方的边患都减轻了,此后好几年,没有大举入寇的情形,被蹂躏的百姓,总算能喘口气,休养生息…… 王岳扫了一眼,脸色都绿了的群臣,愤然问道:“诸公都是弘治朝旧臣,也都辅佐过先帝,你们扪心自问,对待先帝的评价,是否公允呢?” 第19章 江彬还没死 王岳的质问,让在场所有重臣,包括杨廷和在内,都感到惊恐,这个问题着实不好回答。实在是诛心到了极点。 应州大捷,这件事直接关系到朱厚照的身后名。 比如文臣攻击朱厚照荒唐,喜欢用兵,劳民伤财,浪费国帑……但假如朱厚照是继承父志,不辞辛苦,北御强敌,维护九边安全,保护京城百姓,捍卫大明江山基业。 这下子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且不说应州之战,是不是杀了小王子,光是此后几年,鞑子不再入寇,这已经是功劳泼天了。 再有朱厚照还亲自上战场杀敌,不畏艰难,不惧牺牲。 哪怕再挑剔的人,也不能说他是荒唐天子。 只要这一点成立,那朱厚照重用宦官,这也就情有可原了。毕竟文官不听他的,勋贵不管用,不用宦官用谁? 还有就是敛财,这一块也不是问题,汉武帝,唐太宗,就连本朝的洪武帝和永乐帝,哪一个不是竭尽所能,集中财力。 敛财不是问题,关键是这些钱怎么花? 用没用在刀刃上…… 顺着王岳的思路,朱厚照或许比不上朱棣,但也绝对是有为之君,甚至可以算是中兴之主。 这个结果实在是超出了文官的接受范围。 “王岳,你年纪轻轻,什么都不懂,凭着几条边报,就敢胡言乱语,你实在是可恶!”兵部尚书王宪直接开始骂人了。 礼部尚书毛澄也黑着脸道:“王岳,先帝穷兵黩武,做事荒唐。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若非如此,哪有你在这里高谈阔论。老夫以为,你还是不要添乱!” 作为杨廷和的铁杆心腹,毛澄必须出来替阁老挡枪。 王岳也明白,这位把话说得很明白,如果朱厚照不荒唐,朱厚熜凭什么继位?朱厚熜要不是皇帝,你王岳算什么东西? 你小子还敢胡言乱语,良心被狗吃了? 王岳又岂能被他们给吓唬住。 “毛部堂,王部堂,如果我没有记错,你们可都是先帝提拔的臣子,没有先帝天恩,哪有你们今天?王岳虽然年幼,但我知道一个道理,我是潜邸的人,我是陛下的臣子,谁对陛下不利,我就跟他拼命,不管是谁,哪怕拼了命,也要咬他一块肉!你们这些先帝的臣子,为什么用最大的恶意揣测先帝,为什么刻意忽略先帝的功绩?先帝继位之初的确年幼,但毕竟坐了十六年的龙椅,岂是能用荒唐二字概括的?正德一朝,要是落下这么个评价。先帝面子不好看,诸公身为先帝的老师,重臣……就不扪心自问吗?明君贤臣,昏君之下,佞臣不少!” “王岳!” 到底是兵部尚书,王宪脾气真大,竟然直接扑过来。 “你这个小奸贼,鼓弄唇舌,混淆黑白,老夫是不能容你了!” 这位双目喷火,举起拳头就要打人,这也是文官的传统艺能了。 可别小觑文官的战斗力,就像王岳这样的,惹得群情激愤,给打碎了脑袋,命丧朝堂,也不是没有过。 “住手!” 朱厚熜突然大喝,这时候从外面跑进来一个红脸少年,三步两步,就冲到了君前,把王岳和王宪隔开。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陆炳! 他一句话没有,只是怒视着王宪,手按在绣春刀上。 此刻,他的飞鱼服,格外耀眼。 只要一句话,就拿下你王宪老匹夫! 不光是陆炳来了,其他的侍卫也都跟进来,这就是朱厚熜任命他的原因所在。果不其然,王宪被镇住了。 硬的不行,那就只能讲理了。 杨廷和终于开口了,“王部堂,你退下吧。” 王宪后退,可脸上满是怒火,显然被气得不轻。 这时候朱厚熜才淡淡道:“陆炳,你没事往殿上跑什么,还不退下!” 陆炳躬身,也退了出去。 事到如今,杨廷和只能道:“陛下,王岳所言并非没有道理,先帝整军经武,边患却有改变。可先帝行事乖张,荒唐贪玩,宠信宦官,破坏国典……这也是人尽皆知,不能视而不见。至于臣等,未能辅佐先帝,匡正君道,臣等有罪!” 杨廷和说完,主动下跪。 有他带头,梁储,毛澄,王宪,还有其他大臣,也都一起跪倒。 面对这帮大臣,朱厚熜忍不住暗自叹息。 他这个堂兄,怎么有点心慈手软啊! 你怎么不敢杀人啊? 朱厚熜盘算着,只要他羽翼丰满,绝对不客气。非要拿下几颗脑袋,让你们颠倒黑白,胡言乱语! 他心里想着,转而对杨廷和道:”阁老,你方才的话,公允而得体。朕以为,你们也能给先帝一个公允的评价!” 这话藏着刀子,杨廷和只能点头,“老臣遵旨。” 杨廷和把几位大臣叫到偏殿,开始了紧张的磋商,给一位天子盖棺定论有两号,一个是庙号,一个是谥号。 在庙号这块,文官拟定的是武宗。依照谥法,刚强直理曰武。威强敌德曰武。克定祸乱曰武。刑民克服曰武。夸志多穷曰武。 很显然,文官选择这个字,偏重穷兵黩武,依旧是在否定朱厚照,而且还十分不厚道。可经过王岳对应州大捷的阐释,武宗这个庙号的意思很可能偏离文官的想法,变成对朱厚照的赞美。 杨廷和也没有别的办法,关键就是谥号了,之前礼部拟定的谥号之中,有庄、有恭,全都是不怎么好的,最差的竟然还有个思!意为追悔前过——这是要彻底让朱厚照臭大街啊!也亏他们怎么想出来的。 现在看样子,新君是都不会答应的,那又该怎么办? 总不能给朱厚照文、景一类的好词吧?若朱厚照是贤君,还有必要推翻旧制吗?这可难坏了这帮人! 他们搜肠刮肚,憋得脸都大了,最后还是首辅杨廷和有主意,干脆就用毅吧! “武宗毅皇帝!” 朱厚熜念叨了一遍,他看得出文官的心思,这已经是他们最大限度的让步了,到底要不要更好的呢?半晌,朱厚熜终于放弃了,就这个吧!玩文字游戏没什么意思。 杨廷和松了口气,最重要的两号确定下来,其余的虚字就方便了,最终给朱厚照定下来的是武宗,承天达道英肃睿哲昭德显功弘文思孝毅皇帝。 “陛下,如此究竟可以挑选良辰吉日,安葬大行皇帝。”杨廷和只想顺利安葬,别再横生枝节。 朱厚熜颔首,“可以,先帝喜欢热闹,办得隆重一些,还有,礼部要写一篇文章,就追忆一下,先帝怎么立志雪耻,痛击鞑靼。要好好写,然后明发天下。“ 果然,还是出了幺蛾子。 这几位大臣对朱厚熜的要求已经很低了,只要不是很离谱,他们都能接受,不就是一篇文章吗? 我们当然能写得花团锦簇,可下面人能不能看得到,会不会重视,我们可就管不了了。 这几位大臣辞别朱厚熜,带着满腹心事回去了衙门。他们刚走,王岳就对着朱厚熜道:“陛下,低了,先帝抬得越高,文臣就越难受,这么好的机会,干嘛放过?” 朱厚熜见王岳着急,他终于笑了。 “富贵啊,袁先生告诉了朕一件大事,还有个人在大牢里呢!你去把他提出来,有这个人在,不愁没文章做!” 王岳瞪大眼睛,突然想到了一个人,不会是他吧? …… 杨廷和返回内阁,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很不舒服。 其实王岳有一句话,深深刺痛了这位首辅,你们都是先帝的老师,重臣,正德朝真要是那么不堪,你们就没有责任吗? 身为师长,教导无方,身为阁臣,辅佐无能! 王岳这小子字字诛心,杨廷和并不认为大明会出一个十几岁的首辅,他和王岳之间,还差着太多层次,似乎不用担心。 可若是放任这小子的大嘴巴,绝对是个祸根。 问题是新君这么护着他,到底要怎么除掉王岳呢? 杨廷和很伤脑筋。 就在他发愁的时候,突然有人跑过来,神色慌张,气喘吁吁。 “阁老,通政司右参议王岳去了诏狱!” “诏狱?” 杨廷和不解:“他去那干什么?” “下官不知,不过似乎是提人!” 杨廷和老眼转了转,突然一拍大腿,猛地站起。 坏了! 诏狱里还有一个人,一个早就该死的人! 江彬,这家伙还没死呢! 过去杨廷和连朱厚熜都没看在眼里,自然不会在乎江彬,他只等新君登基,借着新君名号,杀了江彬就是。 可现在新君根本不受控制,若是江彬落到了他们的手里,把正德驾崩前后的事情捅出去,这不是要他的老命吗? 杨廷和第一次害怕了…… 第20章 干殿下的秘密 “竖子大胆!” 杨廷和愤怒地拍着桌子,豁然站起,稀疏花白的头发,根根立起。能把首辅大人气成这样,可见这事情的麻烦。 江彬何许人呢? 有这么大的威力? 他本是个小军头,后来靠着走锦衣卫指挥使钱宁的门路,得到了朱厚照的喜欢,一路高歌猛进,不光成为军中大将,而且还成了朱厚照的干儿子,尽管他年纪比朱厚照还大了许多,可他还是欣然认了干爹,光荣地成为干殿下。 牺牲这么大,江彬得到的回报就是宣府、大同、辽东、延绥,朱厚照破例封他为四镇统帅,并且将四镇精锐集中到京城,交给江彬训练。 这些人马,成为了应州之战的主力。 在战场上,他们奋力杀敌,赢得了几十年未有的胜利,终于将鞑子打退,从此边境安宁,江彬也是应州之战的大功臣,深得朱厚照喜爱。 在朱厚照染病期间,能接近天子的外臣之中,除了杨廷和,就是江彬。只是江彬并非杨廷和对手,他被杨廷和设计拿下,以图谋不轨的罪名,打入诏狱。 按理说,杨廷和可以直接诛杀江彬,根本不用留给朱厚熜。可是他毕竟是首辅,并非宰相,不能替天子做主。 当然了,这也是杨廷和矫情,他不想留下擅自杀人的口实。反正江彬也是个死人了,新君到了,还能留他的狗命吗? 杨廷和就倒霉在了自信上面,如今王岳去诏狱见江彬,别说应州之战的事情,就连正德皇帝之死,宫中变故,全都会掀出来。 你扬大首辅,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别人不知道,江彬还能不知道。万一掀出来,岂不是天下大乱? 试问杨廷和,还有什么脸面留在朝堂! “该死!” 杨廷和怒了,脸色铁青,他就应该早点把江彬除掉,而不应该留下祸根。 现在要怎么办? 绝对不能让王岳见到江彬,绝对不行! 杨廷和正在愤怒之际,突然儿子杨慎来了。 “父亲,刚刚刑部送来了密信。” 杨廷和脸色很冷淡,都是刑部不行,他们怎么还有脸给自己送信?杨廷和随手打开信件,扫了几眼,等他看过之后,脸上的怒气居然奇迹般消失了。 “诚如是,让那位小王大人见见江彬,也不是不可以。”杨廷和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 …… 诏狱之中,阴气森森。 浓烈的味道,直刺鼻孔。 幸好没有吃东西,不然非要吐出来不可。 牢头偷眼看王岳,见他面色难看,忍不住道:“小王大人,凡是进了诏狱的,就一只脚踏入鬼门关了,十个进来,十个死。早死晚死,早晚都要死,您少年得志,何必来这沾晦气,要让小的说,您看一眼就回去,待久了对身体可不好……” “多谢关心,本官奉皇命而来,岂敢临阵退缩,莫非你想怂恿我抗旨不成?” 牢头吓得连忙闭上了嘴巴,不敢多话了。 他们这一路人,最会察言观色,欺软怕硬,见王岳气势汹汹,自然不愿意得罪,赶快带领着他,到了诏狱最深处。 这里面常年不见阳光,也不通风,潮湿腐臭,混合着无数的味道,就像是臭袜子放在泔水里,在太阳下面,暴晒三天,然后再加入老和臭豆腐,鲱鱼罐头,搅在一起。就算是老八在这里,那也要跪啊! 王岳算是相信了狱卒所说,就算好人,在诏狱里待些日子,也会染病的。 终于,他来到了一间大牢的前面。 这个房间非常特殊,围栏用的都是最好的硬木,结实程度,比起铸铁也不差分毫。 里面光溜溜的,只有一根柱子,上面拴着铁链,而铁链的另一头,则系着一个人形物体。 说是人形物体,那是因为王岳也不确定,对方到底是不是人? 只见他身上披着破碎的布片,四肢躯干有大片皮肤外露,而外露的皮肤,没有一处是好的,伤痕累累,血迹斑斑。 一条腿还有明显的扭曲,一截骨头支出,在小腿上形成一个碗口大的包。 里面的骨头断裂,淤血,红肿,膨胀,到了这个地步,哪怕截肢都未必有效了。 身上这么惨,再往脸上看。 有一点伤痕更多,最明显的就是下巴,胡须悉数消失,多半是被人生生揪下去的,还连着肉皮,因此下巴等地方,只剩下一片片的伤口,流着浓水,散发着臭味,整个人都在腐烂着! 这就是江彬? 手握四镇兵权的正德宠臣? 应州大捷的有功之臣? 怎么会落这个下场? 王岳怒气一下子上来,他探身低呼,“江彬!” 对方没有反应。 “江彬!” 他又叫了一声。 对方还是悄无声息。 “他死了吗?”王岳转头,冲着牢头怒吼。 牢头连忙摆手,“没,没有啊!” “那他怎么没动静?” 牢头只能道:“大人,这大牢里面虫子太多了,他的耳朵被蟑螂给啃了!” “什么?” 王岳勃然大怒,“他听不见了?那他能不能说话?是不是聋了?” 牢头咧嘴道:“他,他不愿意招供,的确咬过舌头。” 又聋又哑,真是好手段! “他还有手指,让他写!” 牢头更加无奈,“大人,您再仔细瞧瞧。”他说着,把灯笼送到了浸出,王岳这才看清楚,原来十根手指的指甲盖,全都被拔了下去。 更有几根手指被打碎,变成了奇怪的形状,跟鸡爪子差不多了,这模样还怎么写? 王岳气得头皮发麻,我就不信,还问不出我想要的东西! “去,叫太医,给他看病,我要是没法复旨,你们都要给他陪葬!” 牢头被吓得连滚带爬,去找太医。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终于有人来了。 他到了大牢之内,把江彬拖出来,给他又是诊脉,又是扎针,终于,江彬似乎醒来了,猩红的眼睛缓慢转动。 王岳知道他耳朵听不见,只能写给他。 “我是新君派来的,询问应州之战。” 江彬仿佛根本不知道,只是咧着嘴,发出呼呼的声音。 王岳只得继续写道:“先帝驾崩之时,尔是否有谋反之心?你是不是想害死先帝?” 这一次江彬愣了一会儿,突然他仿佛受到了什么刺激,浑身抽搐,努力挣扎爬起,可是刚站起来,那条断腿吃痛,又狠狠摔在地上。 他就像是一只将死的老狗,在地上卑微地挣扎,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声音。他想说话,想要把自己肚子里的所有秘密都说出来。 只可惜,他做不到。 就在江彬挣扎了一阵之后,突然一张口,淤血喷出,直挺挺躺在了地上。 王岳看得大惊,“怎么回事?快抢救啊?” 几个太医过来救治,江彬却已经断气了。 “王大人,没救了,人死了!” “哼!” 王岳气得跺脚! “诏狱竟然把最重要的要犯给关死了,你们等着,我就去找天子!” 王岳气哼哼走了,刚刚还被他吓得面如死灰的牢头竟然挺直了腰板。小孩子就是小孩子,除了会找小皇帝,就没有别的本事了。 江彬死了,总算能跟部堂大人交代了。 自己这个牢头也当够了,该外放了,县丞虽然不大,可至少也是个官,总比在这个暗无天日的诏狱强多了。 …… “陛下,江彬已经死了。” 朱厚熜脸色阴沉,“当着朕的面,就杀人灭口吗?” “不!”王岳摇头,“是投桃报李!” 朱厚熜不解,“什么意思?” 王岳神秘一笑,“毕竟是先帝宠臣,几年就爬上了高位,统御几万精兵,哪会一点后手都没有?”说着,王岳伸手从袖子里掏出了两颗牙齿,送到了朱厚熜面前。 “江彬给我的。” 朱厚熜目瞪口呆,看了半晌,突然抓起砚台,狠狠砸下去,瞬间牙齿碎裂,在一堆碎块中,两个黄豆大小的纸团,出现在眼前…… 第21章 给朕找钱去 王岳和朱厚熜就像是两个发现了宝藏的好奇宝宝,脑袋顶着脑袋,研究新玩意。 首先,这两个黄豆粒大的玩意外面还裹着一层蜡,揉碎之后,里面的东西更小了,仔细展开之后,只有小手指长度,宽度还不及小手指的三分之一。 就这么一个小纸条,上面密密麻麻,满是蝌蚪一般的黑点。 朱厚熜瞪大了眼珠子,愣是看不出上面写的什么玩意。 “小富贵,这东西怎么弄的,真是巧夺天工啊!” 王岳呵呵两声,“陛下,我听说有人为了在科举时候作弊,能用百十个米粒,刻下一整本论语呢!” “啊!” 朱厚熜吓到了,他是真没听说过这些。 “是微雕吗?王府里好像有微雕珍品,我应该见过。”朱厚熜若有所思,可很快又生出了疑问,“就算有能工巧匠,可以刻出来,那考试的举子怎么看啊?” “这还不容易!” 王岳笑着把腰上的药玉掏了出来! 他升任五品官之后,那套从九品的行头就扔在了一边。 不过能够体现大明技术水平的,近乎透明的药玉,被王岳贴身带着,他本来是打算有机会,也琢磨一点来钱的路子。 这不是当了五品官吗,暂时估计是升不上去了,官职没戏,那就发财。富贵,富贵,就是要两条腿走路,既富且贵,全面发展! 王岳对自己人生的规划,依旧很庸俗,毕竟从目前的状况看,他除了帮朱厚熜稳住皇位之外,就没有别的事情好做了。 尽管这件事已经很麻烦……王岳胡思乱想着,朱厚熜却迫不及待抢过了药玉,在王岳的指导之下,透过药玉,去观察纸条。 一瞬间,朱厚熜就惊呼起来。 “大了!变大了!富贵,你怎么知道的?”朱厚熜惊喜的瞪大眼睛,他透过药玉,查看上面的字,才看了一半,这位小皇帝又叫了起来! “好大的狗胆!” 这一次他顾不上药玉放大文字的奇迹,而是被上面的内容惊到了。 的确是惊到了,不能不吃惊啊! “富贵,你去看看!” 王岳答应,转了一圈,确保小太监,小宫女都在二十步之外,这才回来,跟朱厚熜一起观看。 江彬敲掉了两颗牙,留下了至关重要的两件事。 其一,朱厚照去岁落水之后,的确染病。 最初以为只是受了惊吓,很容易恢复。 可奇怪的事情出现了,太医越是治,病就越重,到了后来,朱厚照甚至吐血,昏迷,甚至传出要驾崩的消息。 江彬都傻了,朱厚照身体不算好,小时候经常生病,他爹朱佑樘也只活了三十多岁,但是无论如何,江彬也不相信,朱厚照会死。 毕竟他心目中的正德天子,是那个统领数万人马,亲自提剑冲杀的天降猛人! 跟他说正德要死了,简直是开玩笑! 江彬觉得问题出在太医身上,都是这帮废物无能,因此他重金聘请名医,然后跟司礼监沟通,准备带着外面的名医,去给朱厚照看病。 奈何被首辅杨廷和拦住,这位首辅大人跟他讲,民间医生良莠不齐,岂能轻易带入宫里?更不能给陛下看病,万一龙体损伤,谁付得起责任? 江彬都疯了,什么责任? 人都要死了? 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死罢了,这时候不应该死马当活马医吗? 他费尽吐沫,执意要去见朱厚照,要给陛下诊治。 只不过这时候司礼监的人也站出来阻挠, 江彬背弃气坏了,一帮阉竖竟敢阻拦自己,他举拳打人,可就在这时候,张太后的手谕到了,说是陛下养病,生怕惊扰,除了内阁和司礼监,其他人等不许打扰。 江彬被彻底阻挡在宫门之外,那还是腊月,等转过年,三月的时候,天子就驾崩了。 其实从朱厚照重病算起,杨廷和就已经总揽大权。 他说了算的时间不是一个多月,而是近半年! 这么长时间,从里到外,从上到下,杨廷和究竟安插了多少心腹,只怕唯有他自己知道。 难怪杨阁老敢给新君下马威呢! 人家准备也真是充分。 王岳和朱厚熜互相看了眼,君臣俩都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他们的对手,太可怕了! 这是江彬留下的第一张纸条,第二张,则是说他自己。 江彬在朱厚照驾崩之后,被骗入宫中,被迅速拿下,而且还查抄了他的家,得黄金七十柜,每柜一千五百两、银二千二百柜,金银杂首饰一千五百箱,其他珍宝不可胜计。 据此,杨廷和定了江彬图谋不轨,贪墨巨资等罪名,准备等新君裁决之后,直接千刀万剐,让他享受一下当初刘瑾的待遇。 可是在纸条里,江彬直言,他家中的金银财宝,并非是他的,而是来自锦衣卫指挥使钱宁! 这个钱宁还是江彬的恩主,是他把江彬举荐给朱厚照。 只不过江彬的手段比钱宁更厉害,更能得到皇帝的青睐,渐渐的江彬爬到钱宁的头上。 这时候发生了宁王叛乱,经过调查,钱宁给宁王提供情报,互相勾结。 朱厚照大怒,拿下了钱宁,并且抄没了钱宁的家。获得玉带二千五百束、黄金十余万两、白金三千箱、甚至还有胡椒数千石,这货也真是够能贪的。 钱宁的家产,并没有交给国库,也没有送到内帑,而是被朱厚照赐给江彬,让他用来练兵,还有支付巡游开支…… 江彬留下这两张纸条,把他的事情说明白了。 杨廷和说他想要造反,可是在江彬的供认里,杨廷和才是有可能杀害天子的凶手! 至于贪墨,那更是无中生有,欲加之罪。 朱厚熜看了眼王岳,两个人翻找资料,粗略核对,的确,查抄钱宁和江彬的家产,竟然高度重合。 或许有些小的出入,那也是江彬给花了。 “金银数目,几乎相同,要么就是江彬和钱宁恰巧贪污钱数一样,要么就是江彬所言属实,他是被冤枉的!” 王岳低声道。 朱厚熜气得笑了,“这年头什么都能巧合!两个大贪官还能贪墨一样数目,真拿朕当成小孩子啊!” 朱厚熜已经信了八成,“看起来江彬多半是冤枉的,他……死了?” “死了!” 王岳无可奈何道,江彬好歹也是几万人马的统帅,士可杀不可辱。 他落到了杨廷和手里,又聋又哑,话也说不出,比鬼还惨。换成别人,估计早就死了。他还撑着一口气,不是他贪生怕死,而是他有骨头! 不愿意把秘密带到棺材里! 王岳在诏狱故意发飙,逼着牢头去找太医,又把狱卒骂了一顿,全都给赶出去。 他利用这段时间,到了江彬面前,在地上写字,告诉自己的来意。 江彬确定了他的身份之后,艰难地抠出两颗牙齿,丢给了王岳。 然后用碎了骨头耳朵手指写下两个字:毒药! 他已经一无所有了,最坏的结果摆在那里,不过是诛灭九族罢了。 倒是把证据给王岳,没准还能换来一丝希望,最后的执念也没了,还是死了痛快。而王岳也不忍江彬继续受苦,毕竟他是为了大明流过血的汉子! “江彬用他的一条命,在告诉咱们,他说的是真话!” 朱厚熜黑着脸,现在他对于敢和杨廷和叫板的人,都有极大的同情,江彬这家伙也是忠勇之士,至少堂兄朱厚照没看错人! 王岳比朱厚熜更复杂一点,他觉得江彬未必就清白,毕竟在现实中,坏的反义词是更坏。不过江彬的确给他们提供了破局的切入口…… “小富贵,你说该怎么办?是查先帝之死,还是从别的地方下手?” 王岳笑道:“陛下都有主算了。直接查先帝之死,动静太大,光靠着江彬的猜测,也查不出什么来。不如就从江彬和钱宁的家产查起,看看究竟钱到哪里去了!” 朱厚熜抚掌大笑,小富贵是越来越知道自己的心思了。 “你把钱找出来,回头朕分你一成!”朱厚熜大方道。 第22章 倒霉的梁阁老 当看到抄家的清单之后,朱厚熜血脉里的某种东西觉醒了,他觉得自己要有所行动。孤零零进京,身边可用的人就那么几个。 迫切需要扩充势力,文官这边他想过拉拢梁储,但是这老家伙胆子太小,显然不是杨廷和对手,其他人的份量还不够,只能继续寻觅。 但是别的方面就没有那么难了,宦官,武夫,这都是可以拉拢的,毕竟正德就是靠着他们跟文官周旋的。 而且这些人有个优点,那就是要求不要脸,不像文官,既当又立,不好控制。 所以说,不管干什么事情,都要有第一斗金,哪怕皇帝也不例外。 “富贵啊,你觉得江彬手下的外四家如何?”朱厚熜满怀期待道。 王岳沉吟思忖,尽管他不完全相信江彬的话,但是毫无疑问,应州大捷,外四家打得很好。土木堡之变后,于谦于少保整顿禁军,取得了很好的成效,但是随着英宗复辟,加上宪宗和孝宗几十年文恬武嬉,京营几乎都废了,根本不能打仗。 朱厚照招募宣府、大同、辽东、延绥,四镇兵马入京,号为外四家,经过应州之战的检验,这些人绝对是大明目前为止,最能打的一支人马。 可就是这么一支王牌,竟然在武宗驾崩之后,杨廷和果断拿下江彬,然后遣散外四家。 也不知道有没有人会感叹:汝自毁汝万里长城了! “富贵,咱们弄到了钱,就把外四家召回来,然后我让你领兵,以后咱们俩也去巡边,狠狠打鞑子!” 朱厚熜兴致勃勃,憧憬着美好的场景,王岳翻了翻眼皮,你丫的也就嘴上说说,我才不信你能亲自上阵杀敌呢? 别说你了,我也没那个心思。 之所以要去弄钱,纯粹是日子太艰难,面对铁板一块的敌人,根本无法破局。可若是能掌握一点人马,别的不说,至少能保证安全。 朱厚照死得太蹊跷了,不能不防着! “陛下,等咱们先弄到钱再说吧,我估计没有那么容易!” 朱厚熜哼了一声,“不容易?这里有抄家的清单,他们敢不拿出来吗?”朱厚熜想了想,还真别说,人家就是敢! “王岳,我给你圣旨一道,再给你王命旗牌,尚方宝剑,三品以下,敢不给钱,直接砍了!” 朱厚熜说到做到,还真把王岳给武装起来了。 怀里揣着圣旨,背后背着宝剑,旁边还有随从举着王命旗牌,简直跟要去斩将封神的姜太公似的,那叫一个威风! “陛下,这个圣旨没经过内阁,只能算是中旨,他们未必害怕的。” 朱厚熜深吸口气,的确是个问题。 “正好,今天是梁储在内阁值班,刚刚召见过他,你去找梁储票拟!” 王岳还能说什么啊,这就叫薅羊毛可着一只薅,早晚会把梁阁老给薅光的。 不过王岳也不在乎,趁着他还有毛,抓紧薅!他急匆匆来到了内阁值房,果然,正好撞见了梁储。 “阁老,晚生有点事情,要请阁老帮忙。” 梁储一见王岳,脸都绿了。 “王,王大人,老夫不是首辅,只是轮流当值,你有大事,还是等杨阁老吧!” “什么话?”王岳不爱听了,“我大明可没有宰相,内阁大学士,谁的票拟不是票拟?难不成,他杨阁老垄断了票拟,把其他大学士当成下属吗?若是如此,梁阁老,你可要说明情况,请陛下做主!” “我谢谢你!我代表八辈祖宗谢谢你!” 梁储算是领教过王岳的本事,这小子望文生义的本事,都登峰造极了,要真是到处胡说八道,还真是个麻烦。 “王大人啊,你就别折腾老夫了,我都准备上书告老,回家颐养天年……对了,你有什么事情,说吧,能帮老夫就帮。” 王岳呵呵一笑,“阁老,也没有别的事情,我就是想问问,江彬那个案子办得怎么样了?” 梁储脑袋都大了,“王大人,老夫求你了,别再节外生枝了,江彬谋逆,那是太后和首辅一起拿下的。三法司已经给江彬定罪了,要真是掀起来,从宫里到宫外,从内阁到六部,都要受到牵连,你有新君庇护,什么都不怕,可你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朝廷乱了吧?” 王岳笑了,“阁老说的什么话!我王岳岂是那么不知轻重的人!江彬这个案子自然按照内阁和三法司的意思办。只是我想问问,抄查江彬的家产,到哪里去了?” 前面的话,让梁储松了口气,可后面半句,又让他把这口气提起来了。 “王大人,你打算干什么?” “不干什么。”王岳笑道:“陛下刚刚登基,想要赏赐身边的人,可宫里也没有钱,陛下也不能直接开口从户部要。这不,就想到了江彬的家产,这都是罪产,额外的收入,暂时转到宫里……直说了,咱陛下想要点零花钱,阁老,您看呢?” 王岳说得谦卑,梁储吸了口气,仔细盘算了一下。 说真的,他也不愿意跟新君一直冲突下去,他年纪大了,毕竟还有子孙后代,不能给他们挖坑…… “小王大人,据老夫所知,这笔钱已经入了户部,但是还没有动。我给你写个批文,你去支用三万两黄金,五万两白银,如何?” 王岳欣然点头,“好,只要有阁老的批文,什么都好办了。” 一刻钟之后,王岳从内阁值房欣欣然出去,直扑户部。 他前脚刚走,后脚礼部尚书毛澄就来了。 上一次他们打算通过朱厚照的两号为突破口,把兴王的名分也给定下来,结果让王岳给搅合了。 但事情不能不办,反正梁储抢了一次功劳,接下来就事事把他推到前面。 毛澄这个状元也不比梁储差。 “那个毛部堂……刚刚王岳找我,说是要支用一部分江彬的罪产,给宫里当零花钱。老夫答应了,你看户部那边,能不能尽快批复?我琢磨着,如果户部答应了,陛下拿了钱,再跟他讲,估计就会容易很多。” 是啊,哪个小孩子不喜欢压岁钱呢? 三万两黄金,足够把朱厚熜的眼睛晃瞎了,他一定会答应的。 梁储满怀信心说着,却不堤防,毛澄的老脸都绿了! “阁老!坏事了!” 梁储还很迷糊,“坏事?难道那笔钱被挪用了?” 毛澄简直都要哭了,不是挪用不挪用的问题,是那笔钱根本就不存在!这还是他在杨府听到的消息……为了抹平账目,已经算到了兵部头上,可兵部那边也未必能自圆其说,总而言之,兵部和户部,两个杨阁老的铁杆部下,这一次要倒霉了! “阁老啊,你可害苦人了!” 毛澄痛心疾首跺脚,片刻都没停留,奔着杨府就去了。 梁储眨了眨老眼?很懵!这是跟阁老说话的态度吗?你也瞧不起老夫,王岳还坑我!老夫怎么就这么倒霉?堂堂阁老,成了风箱的耗子,梁储切齿咬牙,挣扎纠结,痛苦了半晌! 照这么下去,他不投靠朱厚熜也不行了……梁储无奈想到。 第23章 杀向兵部 梁阁老已经很高估王岳了,但是他依旧把事情想得简单了。 王岳从内阁出来,好几个衙门就注定要天翻地覆了! 按理说,他应该低调点,要是惹恼了朝中的大人物,小命都可能不保。 奈何他实力根本不允许啊! 朱厚熜给了他尚方宝剑,王命旗牌,他还从内阁拿到了批文,全副武装到了牙齿,走到哪都是最靓的崽。 既然这样,还装什么孙子? 干脆直接杀到户部,就准备提钱了。 户部尚书叫杨潭,这位也是成化年间中进士,资历够老,须发皆白。 执掌一国财赋,管着钱袋子,自然高人一等。 假如不是有圣旨和内阁批文,杨潭根本懒得搭理王岳。 即便如此,他也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小王大人,你回去吧,这事情老夫知道了。” 知道了! 连答应都没有答应! 只说知道了,要是没有圣旨,人家能哼一声,已经算看得起你了。 王岳偏不吃这一套,多次交锋下来,他也磨砺出来了,面对这帮老家伙,首先就不能怂,他们硬,你要更硬!反正有嘉靖撑腰,他害怕什么! 王岳没答应,而是一屁股坐下,抓起茶杯,随便喝了一口。 “是龙井?好茶啊!” 杨潭越发鄙夷了,这是干什么? 要打秋风吗? 连茶叶都馋,真是没见识! “小王大人,你要是觉得好喝,回头老夫给你送二斤,最好的狮峰龙井,不用客气的。” 老大人能主动送礼,已经够给王岳面子了,要知道从来都是外面人给户部送礼的,几时见过猴爪子里漏枣的。 王岳呵呵两声,“我年纪小,品不出好茶,最喜欢的就是茉莉花茶。老杨大人,你说小子是不是庸俗啊?” 小王大人,老杨大人! 这小子是半点不吃亏。 杨潭只好吸口气,压下怒火。 “王大人,你是带着皇命而来,这样吧,老夫从江南的税银支出一部分,三日之后,就送进宫里,你看行不?” “不行!” 王岳可不傻,岂能答应他拆东墙补西墙,断然道:“圣旨和内阁批文写的明白,陛下让我来拿江彬的罪产,你现在赶快交给我!” 杨潭脸黑了,“王大人,户部总天下赋税,事情多如牛毛,你好歹给老夫一点时间!” “没有!” 王岳见杨潭不断推辞,他越发怀疑,没准江彬说的是真话,因此态度更加坚决。 “杨大人,陛下不会胡乱讨要银子,江彬贪墨的金银,跟内帑有关。原本是先帝给外四家兵马的军饷,竟然被江彬这个逆贼贪污了。现在查抄之后,理应归还内帑。陛下考虑到户部也缺少金钱,这才只取用少部分。杨大人,你还要阻拦,真不知道是何用心?” 王岳站起,指了指身后的王命旗牌。 “陛下给我旨意,三品官以下,可以直接斩杀。你杨大人我奈何不了。户部的其他人,可都在我的管辖之内!如果没有交代,我立刻执行圣旨!” “你!” 杨潭被气得脸都青了,真是竖子无知,竟然跟逼迫户部,等你缺钱的时候,老夫非让你哭不可! 杨潭也是老油条,但是当官最怕王岳这种愣头青,跟他说什么都不管用,认死理,一根筋。 既然这样,那就把钱给他,毕竟大明的户部,不差这点钱。 杨潭只好下令,让手下人准备。 王岳则是捏着尚方宝剑,就在户部大堂等着,气得杨潭牙根痒痒的,却也拿他无可奈何。就当是打发一条恶犬,以后这小子再来,老夫提前躲了。 就这么等了差不多半个时辰,书吏慌里慌张跑过来,在杨潭耳边嘀咕了几句。 杨潭的老脸立刻就黑了。 王岳在旁边察言观色,发现老头变色,立刻道:“杨大人,这笔钱刚刚没入户部,内阁并没有接到如何处置的奏疏,莫非你们私下里把钱给贪了?” “王岳!” 杨潭气得站了起来,“你不要以为手里有圣旨,就可以为所欲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要是这般无礼,老夫只有去找陛下告状!” “随便!”王岳冷笑道:“我只要提走钱款,给陛下交差。你想怎么告我,只管放马过来!” 这是个滚刀肉啊! 杨潭无奈,挤出一丝苦笑,“小王大人,这笔钱不在户部了。” “什么?果然被你们贪了?” “可别胡说八道啊!”杨潭慌忙道:“小王大人,你刚刚说的不错,江彬贪墨的是军饷,因此这笔钱根本没入户部的账,直接送去了兵部。” “兵部?” 王岳沉吟道:“那兵部又是怎么用的?不会是什么都没有,直接就把钱拿走了吧?” “有,有公文!” 杨潭慌里慌张,找出一份公文,递给了王岳。 王岳接过来一看,顿时就笑了。 这上面写兵部要这笔钱,发给在家外四家的将士,随便遣返他们回原籍。 看到这个理由,王岳一万个不相信。 道理很简单,他的家里,就有好几个无处可去的军汉。王岳已经问过了,他们之中,大部分都没有得到抚恤,直接像是驱赶流民一样,从京城赶走。 有些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还有人常年从军,孤身一人,已经无路可去。只能留在京城,或是给人当护卫,或是干点出力气的活儿。 总而言之,都十分凄惨。 要不是群龙无首,他们都想造反,去兵部讨个说法,大明朝就是这么对待有功将士的吗? 王岳心知肚明,可是却没有爆发,而是眼珠转了转,笑道:“杨大人,这笔钱要是都给了将士,陛下自然不会要了。不过我也要交差,你给我写个说明的公文,我再去兵部打听一下,是否落实了。然后也好像陛下交差。杨大人,帮个忙吧!” 杨潭和贾咏的关系不是那么好,如果他认识贾咏,一定不会上当的。 可现在杨潭一心想把小瘟神送走,他竟然真的给王岳写了一个条子。 有白纸黑字就好办了! 王岳收好之后,这一次他没有急着行动,而是先派人去宫里。 没找别人,直接找了陆炳。 “富贵,我只有两个时辰时间,还要回去保护陛下安全。”陆炳绷着脸严肃道。 王岳大笑,“两个时辰就够了,从今往后,兵部就是陛下的了!” 陆炳忍不住浑身一震,小富贵是不是脑子坏了? 兵部尚书可是二品大员,你就算跳着脚,也够不到人家的膝盖,想拿下兵部,这不是做梦吗? “你别管了,只要听我的吩咐,我让你冲,你就冲,我让你封,你就封!别怕捅娄子,凡事有陛下兜着呢!” 陆炳哭笑不得,你这小子是成心要给陛下惹麻烦啊? 陆炳也没别的办法,自从进京以来,王岳帮了朱厚熜太多,他们根本比不了,但愿这小子悠着点! 陆炳这么想着,带着五十名锦衣卫,保护王岳,直奔兵部。 兵部尚书王宪,并不陌生。 王岳跟他就辩论过应州大捷的事情,才几天的功夫,报应就来了,的确应该替王宪默哀了。 “王兵部,我过来要问三件事,第一,外四家的遣散方案,你们是怎么遣散有功将士的?第二,每个人发放了多少抚恤金?第三,江彬的赃款,是剩下了,还是花光了?你把明细账交给我!” 一连三个问题,王宪脑袋上冒出很多问号……这都是哪跟哪啊?老夫怎么一件都不知道! 第24章 讲两个笑话 “王岳,老夫不知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兵部乃是重地,老夫还有紧急军务,没法听你胡言乱语!” 他转身要跑,王岳岂能放过! “王部堂,有旨意!” 既然有旨,王宪不敢走了,只好施礼,“圣躬安好?” 王岳严肃道:“圣躬安!”又轻咳一声,高声道:“通政司右参议王岳,立刻前往户部,将江彬罪产三万两黄金调入宫中,不得有误!” 听完旨意,王宪愣了片刻,气得一跃而起,老头的胡子都撅起来了。 “王岳!这是给你的旨意,不是给老夫的,你小子竟然敢耍弄老夫,我要弹劾你!” “别忙啊!”王岳呵呵一笑,“旨意虽然是给我的,但是钱却被你提走了。” “你胡说!”王宪愤怒摇头,“王岳,老夫告诉你,别仗着天子宠幸,就敢胡作非为,至少这兵部,就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来人!” 王宪大吼,这时候王岳翘着二郎腿,半点不怕。 陆炳按着绣春刀,已经领着锦衣卫冲了进来,像是门神似的,站在王岳的身后。 他面如重枣,身形高大,十分威严。不过这并不是重要的,关键是陆炳身穿飞鱼服,手握绣春刀,哪怕是三朝元老,王宪也不由得吸了口气。 “王岳,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王岳暗笑,这就是他叫陆炳过来的原因,没想到效果还真不错! “王部堂,我来找你,绝对不是无中生有,我这里有户部杨潭杨尚书的说明……你看看吧!” 王宪伸手接过来,才看了几眼,顿时眉头就立起来了! 混账! 老头子想骂娘了! 杨潭你个臭不要脸的! 户部管着全天下的财赋,区区三万两黄金,几万两白银,又有什么了不起的!赶快给王岳就是,把这小子打发走。 何必让他来找老夫的麻烦? 再说了,什么江彬罪产,老夫根本不知道好不好! 王宪沉吟片刻,只能道:“王大人,这事情兵部还要和户部核实,这样,你给老夫三天时间,一定给你个答复!” 王岳嘴角上翘,渐渐露出了笑容。 他又不是傻瓜,更何况江彬已经把事情说了,从目前的情形来看,江彬的话八成是真的,即便他在说假话,那么户部和兵部,也都是烂账一堆,根本经不起彻查。 某种程度上杨廷和说正德朝积弊重重,混乱不堪,也是有道理的。只不过这个乱不光是宦官和武夫,也包括这些文官,甚至可以说,各部衙门的烂摊子,才是浮在海面下的冰山,占着九成比例! “王部堂,这笔钱是陛下让我来提的,你想拖延三天,只管去陛下那里请旨,只要陛下愿意收回成命,我无话可说!” 王宪老脸铁青,他有那个本事,还用得着跟王岳纠缠吗? “王大人,你看宽限半日如何?老夫一定给你个交代。” 时间缩短了不少,王岳哑然,“部堂,你好像还没弄清楚事情的轻重缓急。陛下又岂是贪图那点钱财的,现在更重要的事情是外四家怎么遣散的?是否给了抚恤?总不能朝廷一道命令,就让人家各回各家吧?而且这外四家算是先帝调入京师,宿卫首善之地的!谁敢轻易遣散?不等天子做主,就自废武功,自毁长城!你们兵部,是不是该有个交代?” 王宪眉头紧皱,额角冒汗。 到了这一步,他还听不明白,那就是二百五了。 王岳这小子又一次把矛头对准了杨廷和! 你小子真是好大的胆子! 到底是他,还是背后的新君?莫非说,他们要对阁老下手? 王宪的老脑袋已经有些转不过来了。 “王,王大人,这些事情是内阁的意思,张太后也是有旨意的。老夫不以为有什么问题。” 王岳轻笑,“部堂,既然你这么说了,那就请内阁去御前说明白。我先回去复命,你呢,抓紧点时间,一个时辰之后,兵部,户部,刑部,凡是相关的衙门,都去陛下那里,把事情讲清楚,也免得流言蜚语,影响了朝政。” 王岳说完,转身就走,王宪还想叫住他,可又说不出口,难不成罪责自己一个人扛? 还是别充英雄了,王宪直奔内阁…… “富贵,让你小子找钱,你小子空手而归,还有脸笑啊!”朱厚熜牙根痒痒。 王岳嘿嘿一笑,“陛下,区区几万两黄金,能比得上一个兵部尚书吗?” 朱厚熜顿时愣住了,怎么跟兵部扯上关系了? 王岳简单一说,朱厚熜顿时大喜过望,他现在极度缺乏安全,虽然有陆炳贴身保护,但也是太薄弱了。 假如能有一位兵部尚书在,提拔一批可靠的人员,晚上睡觉也能更安稳。 “小富贵,就算拿下了王宪,依旧是杨廷和推人,兵部还是在他们手里啊!”朱厚熜气哼哼道。 王岳笑道:“所以一定要安排一个很强悍的人,接掌兵部,这样杨廷和就没法插手了。” “道理如此,但谁能行呢?” 王岳笑着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朱厚熜差点气笑了,“你想当兵部尚书啊?” 王岳摇头,“陛下,我说的是跟我一个姓那位!他有那么大的军功,还不够接任兵部尚书吗?” 朱厚熜顿时想到了人选,不由得眼前一亮,兴奋地拍着王岳肩头。 “好啊,真有你的!这回兵部就是朕的了!” 朱厚熜狂喜,正在这时候,胖胖的黄锦来了。 “皇爷,杨阁老,梁阁老,王部堂,杨部堂他们都来了。” “来得还挺快。”朱厚熜暗笑,“让他们进来吧!” 王岳眼珠转了转,却又笑道:“陛下,要不要给几位大人个开胃菜?” 朱厚熜笑了,“你又有什么花招?” “谈不上花招,就是一点不好听的实话。” …… 杨廷和,梁储,王宪,杨潭,还有几位大人,鱼贯而入,他们刚走进来,就听到王岳的声音。 “陛下,你知道大明的边防策略是什么吗?” 朱厚熜闷声道:“是保护臣民百姓。” “不,是让他们觉得大明的臣民百姓被保护。” 朱厚熜顿了片刻,“你是说鞑子?让他们畏惧,不敢入寇?” 王岳轻笑摇头,“鞑子哪年不入寇?是让老百姓自己觉得被保护了,至于鞑子,他们知道……没有的,什么都没有!他们来大明,就跟去自家的韭菜地一样,容易着呢!” 听着王岳的话,兵部尚书王宪的老脸都黑了! 这个该死的小崽子,他可真是恶毒啊!老头眼前发黑,血压不断上升,太阳穴上青筋凸起,可他哪知道,还有更精彩的呢! “王岳,你别胡乱编排,朝廷派了那么多总督巡抚,名臣云集,还不是为了稳住九边,抵御鞑子?”朱厚熜责备道。 王岳笑着反问,“陛下,是防御鞑子?” “怎么不是?”朱厚熜气哼哼道:“鞑子跟我们可是三百年血仇啊!” “但文武可是斗了三千年啊!”王岳语气夸张,大声说道。 真是好有道理! 朱厚熜顿时无言以对,反而若有所思道:“这就说得通了,怪不得九边的官吏挡不住鞑子,他们都是对付武人去了……” 听到君臣对话的诸多大臣,浑身一震,差点趴下,怎么觉得脸很疼啊! 第25章 我推荐王阳明 群臣面色阴沉,尤其是兵部尚书王宪,哪怕五百年前是一家,他也恨不得一口吞了王岳。刚刚的话实在是太欺负人了。 这小子的嘴巴简直损到了家,他刚刚说的那两段,又诛心,又可恶! 身为兵部尚书,他要是忍了,也就别混了。 “启奏陛下,通政司右参议王岳胡言乱语,扰乱兵部重地,殊无臣子之体,败坏官风,影响吏治,老臣恳请陛下严惩不贷!” 朱厚熜眼珠转了转,怎么画风不对啊。他还要找这帮人算账,没想到竟然先弹劾小富贵了,当我是摆设吗? “王宪!” 朱厚熜直呼其名,怒冲冲质问,“朕问你,外四家的将士怎么回事?是不是直接遣返原籍?给没给抚恤?还有,外四家没了,谁来戍守京师?万一鞑子再来,是你王尚书提剑上阵吗?” 朱厚熜痛心疾首,“前日王岳说了几次小王子入寇的事情,朕让人查了历年的记录……触目惊心啊!”朱厚熜大声说道:“朕从小长在安陆,自从大明立国以来,除了些许毛贼之外,从来没发生过战争。朕以为这大明天下,都是这样太平安宁,四方无事。可是到了京城,朕才知道,离着京城一二百里,就有鞑子入寇,而且是每年都来。诸位大人,你们都是朝廷股肱重臣,见多识广,朕就想问你们一句,晚上睡得安稳吗?” …… 王岳嘴皮子利索,朱厚熜竟然还技高一筹。 这些话平时也有人说,但是都没有多大效果,可从新君的嘴里冒出来,味道就完全不一样了。 哪怕是历经四朝的首辅重臣,杨廷和也不得不带头跪倒,老泪横流。 “陛下,臣等无能,尸位素餐,让君父担心,臣等有罪!” 竟然主动请罪,王岳的心嘭嘭乱跳,假如朱厚熜顺嘴说一句,既然知罪,那就该辞官回乡。 只要这么一句话,估计杨廷和就要滚蛋了。 当然了,大明江山也就彻底乱套了。 属于新君的力量还是太弱小了,根本没法直接干掉杨廷和。 王岳微不可查地摇头,朱厚熜看在眼睛里,他也轻叹了一口气。 “杨阁老,朕知道你的辛苦,也知道边患是多年积弊,一时改变不了。可是朕想加强京城防务,这总没说的吧?” 杨廷和已经被逼到了墙角,“陛下,国事如麻,千头万绪。扩充人马,似乎是情理之中,唯独国库空虚,一时拿不出钱,而且即便拿出了钱财,也募集不到好兵,老臣苦心思索,却也没有合适的办法……” 还是推脱,朱厚熜瞧了眼王岳,朗声道:“王参议,你怎么看?” 王岳道:“启奏陛下,彻底整顿边务,的确不是一件小事,杨阁老主张从长计议,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可是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这第一步必须要迈出去才行!” 朱厚熜打起精神,“你准备如何迈步?” “很简单,外四家的兵马众多,京城供养不足,遣散了许多,这也可以。但是那些参加过应州之战,并且立下功勋的猛士,必须留下来。不用多,只要三五千人即可。挑选猛将训练,把他们打造成一支王牌劲旅。等国库有钱了,大可以用这些人充当百户,千户,要不了多久,就能拉起一支十万精兵,陛下自然能高枕无忧!” 朱厚熜伸长了脖子,不停点头,“富,呃不,王参议,你说的好听,可哪来这么多的钱财物资?” 王岳立刻笑道:“陛下,京城不缺军营,先帝为了练兵,增加了许多营盘,与其荒废,不如拿过来废物利用。军粮一类的,从裁撤的内廷宦官身上出,至于军饷……江彬的罪产颇多,拿过来一些也就是了。” 朱厚熜一听,忍不住抚掌大笑,“王卿啊,你可真是心思缜密,把什么都想到了,既然如此,那朕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他扭头看向了杨廷和,“阁老,朕打算练兵三千,不算多吧?你不会拒绝的!” 杨廷和在朱厚照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教导他,君臣凑在一起,二十多年。人都说先帝荒唐乖张,但论起难缠程度,却远远不如朱厚熜。 杨廷和也是纳闷,兴王朱佑杬是怎么生出来这么个怪胎? 莫非说,是上天派他来折磨自己的? 杨廷和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一时语塞,旁边的兵部尚书王宪很着急,这事到底是跟兵部有关,他不能不说话了。 “陛下,外四家骄兵悍将,桀骜不驯,不服管束,留他们在京,不光是军粮军饷,还要担心民怨。” 朱厚熜皱起眉头,“王部堂,你过虑了吧?” 王宪连忙摇头,“启奏陛下,这些人十分野蛮,偷窃,抢掠,杀戮,无恶不作。京城首善之地,天子脚下,岂能允许他们胡作非为?老臣以为,就算要练兵,也不能放在京城,不然兵没有练好,倒是先把人心练没了。” 王宪说完,忍不住偷眼看朱厚熜,发现小皇帝若有所思,果然没有了刚才的冲动。王宪暗暗松了口气。 到底是小狐狸,还是太嫩了,道行简直不够看。 这一次虽然出了点纰漏,但终究糊弄过去,哪怕阁老都会高看他一眼的,王宪志得意满。 这时候朱厚熜果然开口了,“军纪败坏,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朕不能看着百姓受苦,遣散外四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可是他们走了,谁来保护京师啊?这,这世上就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吗?” 朱厚熜话音未落,王岳立刻道:“陛下,有啊!只要选派合适的人,统御兵马,操练新军,就足以安民保境,让陛下安枕无忧!” 又是这小子! 王宪气得牙根痒痒,“王大人,武夫凶悍桀骜,居心叵测,江彬意图谋反,你也是知道的。若是随便找个人,出了差错,莫非要追究你王大人的罪过吗?” 王岳咧嘴一笑,“王部堂,我小肩膀能担当什么?只不过我推荐的这个人,他既不是武夫,也不会谋反!而且还精通韬略,用兵如神,是天下最值得托付之人!” 王岳不断夸奖,把此人说成了一朵花。杨廷和起初低垂着眼皮,默不作声,可渐渐地,他心中涌起了三个字。 坏了! 该死的王岳,你不会打算启用那个人吧? 就在杨廷和想要出言打断的时候,朱厚熜已经迫不及待了,“王岳,你说的热闹,我大明真有这样的奇才吗?” “怎么没有!”王岳笑道:“陛下忘了当初平定宁王之乱的王守仁吗?” 这三个字一出,当真是把在场重臣都吓得目瞪口呆! 乖乖! 怎么能让这位进京啊? 他们吓得魂飞魄散,朱厚熜浑然不觉,反而兴冲冲道:“对啊,朕怎么忘了他了!当初宁王造反,让王守仁平定,父亲每每提到,都赞叹不已,说这是我大明的柱石,文武全才。好!真是太好了!” 朱厚熜笑呵呵道:“杨阁老,你觉得王守仁如何啊?” 第26章 清点禁军 杨廷和低垂着眼皮,看不出喜怒,首辅气度,一览无余。至于其他人,有人吃惊,有人愤怒,有人惶恐……总之,没有人能心平气和。 无他! 王守仁,这三个字,实在是太可怕了! 论起来他是弘治年间的进士,资历远不如朝中诸公,但是此人的可怕,绝不是资历,而是能力! 正儿八经的能力! 在场诸臣当中,以杨廷和为例,他是典型的翰林词臣。 少年神童,中进士,入翰林院,坐冷板凳,成了太子讲师,等太子继位,他入阁拜相,一路高升,成为两朝首辅。 总结起来,杨廷和的功名威望都是熬出来的! 他固然有才华,有本事,但是这仅仅限于官僚集团,说穿了,杨廷和就是当世最顶级的官僚,走的是标准的清贵文臣路线。 可王守仁完全不同,他的能力全面到了吓人! 政务、军务、学术、甚至如何对付蛮夷,他都驾轻就熟,如此神一般的人物,若是进京,对朝堂的冲击可想而知。 王岳提出让王守仁进京练兵,自然吓坏了众人,大家伙把目光都落在了杨廷和身上,心说我的阁老啊,无论如何,也要阻挡住!绝对不能放阳明子进京,不然就要天崩地裂,日月无光啊! 杨廷和似乎也感觉到了众人的期盼,他缓缓开口,“陛下,王守仁,号阳明,当年他上书弹劾阉竖刘瑾,遭到廷杖四十,被贬龙场。老臣是亲眼见证,其人忠心骨气,盖世无双。更兼才华过人,文武韬略,当世第一……” 杨廷和一开口,算是把所有人都吓坏了。 您老是脑子坏了,还是怎么滴? 不拦着,反而吹嘘起王阳明,这是吃错药了? 就在大家惊讶的时候,杨廷和又道:“陛下,王守仁推陈出新,开心学一脉。乃是当世学宗。门下弟子众多,两京一十三省,无人不仰慕阳明风采。他又精通军务,以数千弱旅,击溃宁王叛乱,堪称大明柱石。总而言之,王守仁有才华,有本事,不论文武韬略,皆远胜臣等万倍。” “若是陛下能召王守仁入京,委以重任,受之以兵权,必然是第二个于少保,实在是朝廷之福,天下之福!” …… 杨廷和热情洋溢,全都是夸奖的话,起初王岳还觉得他拦不住王阳明,故意卖好,顺水推舟。 可是听到他以于谦比较王阳明,王岳立刻警觉! 拼杀! 绝对的捧杀! 前面提到了过了,王守仁和翰林词臣出身的官吏,迥然不同,他虽然是文官,但是却比武夫还能打!屡屡创造以弱胜强的奇迹,头顶上带着光环,写着四个大字:无往不利! 可若是因此,就把王守仁归结到武夫堆里,对不起,更行不通! 他集心学之大成,开坛讲学,是公认的鸿儒大家。弟子无数,很多人已经入朝为官,足迹遍及两京一十三省。 总结起来,王阳明比文官还有学问,比武将还能打仗。 要是放这么一个能人入朝,谁也别想安枕无忧。 所以朝中诸公也有个默契,那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给王阳明机会。 甚至连首辅杨廷和,都不惜直接出手。 于谦是名臣不错,忠心耿耿,能力不用怀疑……可是他拥立新君,哪怕是在土木堡之变的特殊情况下,也犯了人臣的忌讳。 联系到前面杨廷和夸奖王守仁的那些话,意思就很清楚了。 以王阳明的声望能力,再给他兵权,到时候他登高一呼,直接废立天子,就问你怕不怕? 我杨廷和是两朝首辅,权势滔天,可王阳明比我可怕多了。 果然,杨廷和说完,有人就心领神会,毛澄立刻站出来,“启奏陛下,王守仁之父王华乃是我朝硕德元老,他如今年近八十,体弱多病。王守仁一心奉养老父,若是此刻让他北上,恐怕忠孝不能双全,老臣以为是否去一封书信,问问王守仁,愿不愿意进京?” 听到毛澄的话,在旁边的王岳简直气得差点笑出来。 老货无耻啊! 以往觉得毛澄还有些文臣风骨,士大夫的格调。 可现在一看,那是没有碰触到真正要命的东西。 毕竟王守仁进京,以他当世学宗的身份,只要表态倾向于继统,那么礼部试图让朱厚熜过继给孝宗的企图,就彻底破产了。 没错! 王阳明的威力就是这么大! 毛澄下场之后,其他人也都跟着,纷纷进言,总而言之一句话,不能让王守仁进京。 朱厚熜看了看在场的诸臣,真是难得,居然有人能让所有文臣都联合起来反对,也真是本事了! 要知道哪怕在过继给孝宗的问题是,朝臣都不是那么铁板一块。 这个王守仁,还真是值得期待。 “野有遗贤,宰相之过。王守仁能否入京,容后再议!” 朱厚熜说完之后,就让群臣下去,唯独留下了王岳。 “小富贵,你是不是有点失望?为什么朕没有力排众议,把王守仁调入京城?”朱厚熜直接开门见山。 王岳的确有短暂的迟疑,没想到朱厚熜会这么轻易放弃原来的计划 “陛下这么做,自然是有原因的。” 朱厚熜苦笑了一声,他把王岳拉到身边,咬着牙道:“大家伙都说王守仁厉害,你说朕把他弄到京城,他会不会一心替朕做事,唯命是从?” 王岳翻了翻眼皮,想什么呢? 要都听你的,那还是王阳明了吗? 见王岳迟疑,朱厚熜忍不住叹口气,失望道:“既然不能为我所用,还让他进京干什么?” 朱厚熜这小子还真够直接的,不过也不是不可以理解,毕竟他现在迫切需要支持。 王岳却又另一番看法,“陛下,臣不敢苟同。固然王阳明未必一心听从陛下,可他更不会受杨廷和摆布。只要王阳明进京,整个朝局就会改变,总比当下直面一大堆重臣元老来得好。” 朱厚熜忍不住吸口气,露出思索的神情,许久之后,他才又问道:“那你说把王守仁安顿在哪个位置上?” “自然是兵部尚书!” “那就要拿下王宪!”朱厚熜沉声道。 “没错!臣已经有了想法,遣散外四家的事情,办得混乱不堪,江彬罪产说不清楚。如果陛下趁机清点禁军数目,王宪必定招架不过来。这时候军务糜烂,防卫空虚,启用有大功的王守仁,情理之中,谁也阻拦不了!” 见朱厚熜还在迟疑,王岳忍不住了,放眼大明朝,有点本事,还能做事的,就剩下王阳明了。 不把他弄到朝堂,成天光跟着杨廷和争论继统继嗣的事情,也着实烦心。 王岳的想法也在悄然发生变化,他就像是沉浸在实验的研究人员,迫切想要看到将一管名为“王守仁”的试剂倒入朝廷这个杯子里,会产生何等奇妙的化学变化! “陛下,你现在已经君临天下,是我大明天子。理当胸怀天下,富有四海。别说一个小小的王守仁,就连这山川江海,都在陛下的心里!” “小富贵!没看出来,你还挺会拍马屁的!”朱厚熜斜了他一眼,冷哼道:“我可以降旨,但是你要先把兵部尚书拿下!” 第27章 王岳是有操作的 朱厚熜再度降旨,清点京城禁军数量。 不得不说,这位小皇帝是真能折腾,这才坐上龙椅几天,就频频出手,闹得朝堂鸡飞狗跳,乱成一团麻! 而且他还没有丝毫停下来的迹象,这年轻人的腰就是好,怎么折腾不知道累。可是朝堂这些大臣,几乎都是一把年纪,胡子花白。 杨廷和六十多,杨潭都过七十了,至于兵部尚书王宪,也是离着阎王不叫自己去的年纪不远了。 他们的老腰哪里扛得住啊! 这不,王宪急匆匆来拜见杨廷和,他是一肚子委屈,眼圈通红,简直要哭了。 “元辅啊,这江彬的罪产下官是一点也不清楚,户部那边就把黑锅扣到了我的头上。虽然没有立刻换了下官,可点检禁军,不就是项庄舞剑,意在下官吗!下官回家没什么,可万一让王守仁入朝,那可怎么办啊?” 阳明公的威力就是大,提到了他,杨廷和眉头皱得更深了。 良久,杨廷和才缓缓道:“禁军那边到底怎么样?能有多少缺口?” 王宪沉吟不语,一旁的杨慎看不下去了,“部堂,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隐瞒的?” 王宪哭了,“贤侄啊,不是我隐瞒,是我也不知道啊!” 杨慎差点趴下! 堂堂兵部尚书,不知道禁军多少人,干脆把一顿能吃多少饭也忘了,找个厕所撑死算了! “父亲,一定是有人把军中的弊端告诉了陛下,孩儿以为没有那么容易过关。” 王宪的老脸更加凄苦,可怜巴巴望着杨廷和,就像是宠物看着主人。 半晌,杨廷和抬起眼皮,鼻翼微微动了动,“不要自己吓唬自己。禁军的弊端,随便上街上找个人问问就知道。若非如此,先帝也不会招四镇人马入京了。” 杨廷和总算还了朱厚照的清白,禁军的糜烂,从成化到弘治,简直烂到了根子。朱厚照不是没想过彻底推到,奈何少年天子空有想法,却没有可用的手下,也没有支持他的文臣。从外面调兵,已经是朱厚照唯一的办法了。 “新君入京不久,他的才智不弱,就连那个王岳,都是鬼机灵。猜测禁军缺额不难,难的是有多少缺额。” 杨廷和缓缓道:“王尚书,你估算禁军的缺口在多少?” 王宪思量半晌,伸出一个巴掌,微微晃了晃。 杨慎忍不住道:“有五千人,那也不算少!” 王宪大嘴一咧,苦兮兮道:“是,是……五成!” 杨慎一听,直接趴下了,他都吓得跳起来了。 “我说王部堂,禁军缺口这么大,还怎么打仗?万一鞑子杀进来呢?别说陛下睡不着觉,就连我都不安稳啊!” 王宪连忙道:“贤侄,你不用怕,虽然人数不够,当禁军之中,也有精锐猛士。加上这城高池深,鞑子进不来的。” 的确是进不来,可也出不去,没法御敌于国门之外,结果就是九边,甚至是京城附近的百姓,都成了韭菜。 鞑子只要定期挥动镰刀,就能不断收割,比自己家的庄稼地还方便呢! 眼神额头冒汗,急切道:“父亲。若是如此,整顿军务,加强防御,确实是当务之急。” 杨廷和伸手,拦住了儿子。 别再说了,事情有千千万,在杨廷和看来,首先必须名正言顺,师出有名,只有借助孝宗的声望,才能无往不利。 所以要让朱厚熜低头,所以不能让王阳明入京,所以必须保住王宪……这是个非常奇怪的逻辑关系,但是在杨廷和看来,顺理成章。 “王尚书,这缺额是不能一点没有的,不过也不会那么多……你可以一营一营,仔细点检,最终汇总出一个数额来,差一成左右,还是情有可原,毕竟禁军之中,有不少勋贵子弟,他们一向喜欢任用私人,大肆侵吞空饷,这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杨廷和说到这里,就闭口不言,把茶杯端了起来。 尽管王宪还没想透,却也不得不退下去,反正首辅大人给指了明路,应该能过关。 只是王宪不知道,他走了,杨家父子却吵了起来。 杨慎反复思量沉吟,忍不住道:“父亲,京城防卫空虚,鞑子气焰嚣张。百姓朝不保夕。儿以为新君的做法,未必是错,假如新君能够振作起来,扫清弊政,中兴大明,父亲辅佐两朝幼主,那也是千古的美名,青史流芳啊!” “哈哈哈!” 杨廷和笑了,笑得那么灿烂,如果倒退三十年,或许他会认同儿子的看法,甚至会心潮澎湃,可是到了今天,杨廷和只能付之一笑。 “对错是非?你莫非觉得对的事情,就该去做,错的事情,就要除去?” “不是吗?”杨慎惊问。 杨廷和摇了摇头,“为父这个位置,早就不在乎那些了,那是神明要操心的事情。为父要做的是维护朝局安稳,调理阴阳。譬如一群人共同演奏一曲,不怕平庸,就怕有人好,有人坏,合不到一起去……世人都以为老夫忌惮王守仁,不敢让他进京。其实他们都错了,我仰慕王守仁,我对他的心学痴迷不已,可我不能放他进京,那样的话,不但会害了他,也会扰乱朝局,更会扰乱天下。心学虽好,却没法大行其道,真有一天人人都谈心性,不是大明江山亡了,就是心学亡了,除此之外,不会有其他结果。为父的这双眼睛,不会看错的。” 杨廷和很自信,可是杨慎却有些毛骨悚然。 他实在是想不明白,父亲怎么会有如此可怕的感悟?这还是印象中为国为民,宵衣旰食的父亲吗? “你现在想不明白,可早晚你都会想明白的,只要在官场仕途,就不免走到我为父这一步……其实为父才是为了大明好,出了水的鱼,落到陷坑的野兽,越是折腾,死得就越快,大家都相安无事,这才会最好的。” 杨慎深深吸口气,认真地看着老爹,用力咬着牙齿,“父亲,请恕孩儿无礼,不管到什么时候,孩儿都不会变成一个是非不分的人!” 说完,他毅然离去,就在杨慎出屋的刹那,瓷器碎裂之声骤然响起! …… “王参议,这次你奉旨清查禁军,兵部全力以赴。老夫已经让人准备好了花名册,然后咱们逐营检查。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都要把数量查核清楚,也好向陛下交代。” 王岳瞧了一眼王宪,微微冷笑。 还真让便宜老爹猜中了,王宪果然是想玩移花接木的把戏。 他嘴上说要认真查,不计代价,可实际上查过一营,再查下一营,只要用少数精锐,就能变出十万,百万,甚至千万雄兵。 查验数量,绝对不能慢,更不能给他们变戏法的机会。 “王部堂,不用这么认真,咱们陛下就是想看个热闹。咱们把所有禁军调动起来,从城外前往大明门。每五百个人,一个队列,我估算了一下,用不了一个时辰,就能把全部禁军点检完毕。顺便还能让陛下领略一番禁军的威武雄壮。” 王宪听着王岳的计划,目瞪口呆,手里的公文掉落,竟然没有察觉,整个人就像是木头一般…… 第28章 王部堂,你要挺住啊! 王宪在短暂惊骇之后,立刻察觉了危险,要真是按照王岳这么干,他的麻烦就大了。 “王参议,陛下刚刚登基,要检点禁军,哪能那么草率?老夫以为必须一营一营,仔细清查,逐个核对,务必要人和名字相符。”他又正色对着王岳,教训道:“王大人是天子心腹,更不能敷衍了事,否则天子怪罪下来,后果谁能承担?” “不光是老夫这么看,就连杨阁老也是这个意思!” 王宪把杨廷和也给搬了出来,希望吓唬住王岳,甚至都忘了要保护杨阁老了。奈何王岳才不上当呢,让我听你的,还不如做梦呢!毕竟梦里什么都有。 沉吟片刻,王岳从怀里掏出了一瓶墨水。 “王部堂,这东西是在湖广流行的一种特殊墨汁,涂抹在手指上,七日之内,无论如何都洗不掉。既然王部堂要仔细查,那就一营一营的来,查过之后,把手指涂上记号,然后安排到军营居住,七天不许离开。等把所有禁军查清楚,看看究竟有没有空额!王部堂,你意下如何啊?” 王宪的嘴角抽搐,老脸都变得灰白,跟水泥差不多颜色了。 好狠的小子! 你想把老夫逼上绝路吗?要是这么干,结果会更糟! 清点禁军的事情,哪一朝都干过。 以正德初年为例,小皇帝亲自点检禁军,结果只有六万五百人。 而明军三大营,在永乐时期,兵力高达十七万! 就算多年来,禁军外调,裁撤老弱,可怎么也有十万之数,不然怎么保护京城安全?可偏偏只点检出六万多人。 正德的心情可想而知,这才有了才九边调兵进京,组成外四家的事情。如果这在一些人看来,也算是荒唐之举,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了。莫非要把明史的每一页都写上“烂”字,才肯罢休吗? 话又说回来,正德初年的禁军已经废了。 而杨廷和又急匆匆遣散了外四家,现在禁军什么样子,只有天知道了! “王部堂,我这个办法很简单,就在城门口,画出五百个方格,每一营士兵到位,站满方格,就放入京城。入城的士兵前往大明门,陛下在那里校阅。过去多少人马,陛下只要粗略看看就成。只要一切顺利,咱么一两个时辰,就把点兵的事情弄完了,我实在是想不通,这么简单的事情,用得着大动干戈吗?” 是啊,谁都知道,点兵不复杂,不就是数人头吗? 可问题是把简单的事情,变得复杂起来,不是官员最喜欢的吗? 王宪咬了咬牙,“王大人,老夫也不瞒你了,禁军的空额的确不少,但这并非兵部的事情,而是勋贵所为。你要知道,自从立国以来,勋贵武夫把持禁军,他们安插亲信,大肆侵吞军饷,铁板一块。兵部就算有心整顿,也无可奈何。王大人,你要是一定要点检禁军,唯恐会让那些公侯勋贵不满。老夫一把年纪,已经不在乎了,我真是替王大人担心,万一惹恼了那些武夫将门,他们会对王大人不利的!” 甩锅加恐吓! 没想到王宪的手艺还挺不错的。 王岳哑然,“部堂,我也跟你明说了。自从进京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没打算活着。”王岳低头,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个精致的青玉瓶子,摆在了王宪的面前。 “瞧见没有,这是见血封喉的毒药,喝一口立刻毙命!”王岳笑容可掬,“勋贵或许势力庞大,但是他们不也是一群无胆鼠辈,缩头乌龟吗?只能仗着祖宗的余荫,作威作福。他们真有本事,去跟鞑子拼命,只要能斩杀鞑子,还百姓太平,就算把军饷都给侵吞了,那也是他们的本事!” 王岳呵呵一笑,“王部堂,我不妨再说一句过分的话,勋贵是要与国同休的。他们至于跟我玩命吗?假冒勋贵来害我,这倒是有可能的。只不过千万别人陛下查出来,不然那可要血流成河了!” 王岳的一番话,说得王宪目瞪口呆,袖子里的双手,不停颤抖,额头全是冷汗。 王岳的确没骗他,随身带的毒药,也真是见血封喉,只不过王岳不是想自杀,而是打算测试一下,如何能发现毒药,比如银针,比如用小狗,小兔子,看看它们吃药多久,才会发作。 有了这些经验,才能躲过下毒。 都穿越一次了,王岳活得十分小心。 算起来,这一瓶毒药已经起到过一次作用了,就是在诏狱的时候,给了江彬一些,成全他干净利索地挂掉。 这次又拿出来,王宪当真了,他甚至有种冲动,直接抢过来,他喝下去算了。 王岳一心清点禁军,且不论王岳日后的下场如何,立刻就要有一群人倒霉,他也身在其中。 “王大人!你现在也是官场中人,老夫想问你一句……相煎何急啊?” 话说到这份上,王宪几乎是投降了。 可王岳却不为所动,反而冷笑道:“部堂,我是有王命旗牌,但是你身为二品高官,我还杀不了你,更不敢煎了部堂大人!所以你现在立刻下令,要求所有禁军不必携带兵器,立刻入城!” 说完之后,王岳将尚方宝剑重重拍在桌子上。 “别让陛下等着急了!” 绝! 真是绝了! 王宪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天旋地转的,好像要摔倒一般。 不得不说,他为官几十年,这次比任何一次都要艰难,说的不客气,简直就是鬼门关,但愿可以闯过去,不然这条老命都要搭进去。 王宪一万个不愿意,但是王岳拿着尚方宝剑,王命旗牌,就在他的身后,还能怎么办?难不成还要抗旨不遵? “传兵部调令,让所有禁军,自东便门而入,前往大明门接受天子校阅,而后从西便门退出!” 这道命令传达下去之后,王宪仿佛被抽空了精气神,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人都瘫了。 王岳笑眯眯的,“部堂,我现在要去东便门,负责点检人马,你呢,赶快去大明门,天子已经召集了六部九卿,一同校阅,如果有什么事情,还要劳烦部堂大人帮忙说明解释。” 王岳说完,哼着小曲就走了。 可是对王宪来说,简直跟催命符差不多,他努力了三次愣是没有站起来。 最后无奈,不得不让手下人搀扶着他,骑马是不行了,只能坐着轿子,八个轿夫甩开十六条腿,跑得几乎断气,总算把老大人送到了大明门。 等王宪赶来的时候,朱厚熜已经带领着一大堆文武重臣,在上面开始校阅。王宪气喘吁吁上来,一切还算顺利。 王岳的办法还真有效果,五百人组成一个阵型,从城下路过。 朱厚熜默默看着,每过一队,就画一笔,没多大一会儿,在城墙砖头上,已经有了一大溜儿正字。 “这个小富贵,还真是有些鬼点子!” 朱厚熜十分满意,甚至说是兴致勃勃。 这就是大明的禁军,最精锐的猛士,京城的安全全靠他们了,朕的这条命,也在他们身上啊! 瞧瞧,我大明的将士有多少呢? 朱厚熜划到了第十三个正字,等了许久,都没有人出现,没了,真的没了……瞬间,少年天子的脸黑了,而旁边突然传来惊呼! “王部堂!” “王部堂,你挺住啊!” 第29章 阳明入京 王宪的确想挺住,奈何有两样东西捉弄着他,一个是他苍白的脑袋,一个是发颤的双腿……谁都知道禁军缺额严重,但是谁也没有料到,缺额竟然达到了如斯恐怖? 哪怕连首辅杨廷和,大学士梁储等人在内,见到这个局面,也是瞠目结舌,眉头深锁。 不管如何裁撤、打压,京城的禁军至少也在十万以上,这是神仙们能高枕无忧的保证,哪怕是要饭的,也要根打狗棒啊! 在检点之初,大家预估或许有两三万的空额,就已经是触目惊心了。而杨廷和得到的消息是五成左右,也就是打个对折! 可实际呢? 连十三个完整的正字都没有写完,参加校阅的禁军只有三万人出头。 就算是光棍节吐血清仓大甩卖,也没有这个力度猛啊! 就在队伍结束的那一刻,杨廷和的老脸黑了,旁边有人喊王部堂,要抢救王宪,杨廷和甚至连头都没转过去看一眼。 这个人已经不值得一救了,而且是无从救援。 还能怎么办? 缺额少一点,兵部没有注意,勋贵隐瞒,还能把锅甩给武将。 可现在缺了七成,兵部是闭着眼睛发军饷吗? 禁军如此,那边军呢? 会不会更糟糕? 大明的安全能托付给这么一帮东西吗? 杨廷和一瞬间,就给王宪判了死刑。 或许这家伙羞愧难当,直接死了,还能留下点好名声,不然,可真就身败名裂了。 其余的大臣,也都唉声叹气,不敢置信。甚至有人偷偷议论,早知道缺额这么大,就不该解散外四家,好歹让他们顶一阵子,总好过防务空虚,万一让鞑子趁虚而入,莫非又要来一次土木堡之变? 别管多能说,就算有本事颠倒黑白,在恐怖如斯的结果面前,也是无言以对的。 身为天子的朱厚熜就更不用说了,他连一句话都没说,这一路上,仿佛欠了他一百万两似的。小皇帝切齿咬牙,恨不得要吃人似的。 “宣王岳!” 刚返回宫里,所有大臣都扔在一边,直接叫王岳过来。 朱厚熜气喘吁吁,越想越气,等王岳赶来,连施礼都顾不上,他直接问道:“我大明的禁军只有这么多吗?” 王岳咧嘴苦笑,“陛下,其实没有的!” “什么?” 朱厚熜几乎跳起来,三万出头已经很可怕了,怎么实际还要更少?想吓死朕吗? “王岳,你说话可要有理有据啊!” 这不,连朱厚熜都开始怀疑起来。 王岳满脸无奈,他也没有料到,大明的禁军会遭到这个地步。 “陛下,臣不敢胡言乱语,前面几十个营还算规矩,基本是满员的。”当然了,这也是专门为了应付校阅准备的,王岳没有点破,但人尽皆知。 可后面的不成了,连造假都来不及。 许多武将,京城的勋贵,他们得到消息之后,急匆匆把自家田庄的佃户,手下的家奴,甚至是四处搜罗的闲汉,一股脑送过来。 王岳不想闹得太难看,所以没有阻拦,可时间有限,他们也没本事填满窟窿。 “扣除水分,十二团营的禁军,就只有两万八千出头。” 谁能想到,堂堂大明京师,居然只有这么点力量! “陛下,臣又了解了一下情况,由于旨意下得紧急,还有一部分将士来不及回营,另外不少武将还有家丁亲随,也没有计入。所以真实的人数在三万五千以上!” “这很多吗?”朱厚熜气得笑了,“靠着这点兵力,能保护京城?” “当然不够了,事实上御马监还有四卫兵马,锦衣卫之下还有一些战兵,再加上顺天府的兵丁,防卫京城的总兵力都快七万了!” 真是太多了! 朱厚熜气得不停摇头,牙齿都咬得咯咯响! “去把杨阁老请过来吧。” 杨廷和等人就等在外面,王岳和朱厚熜的谈话,他们都听到了,不得不说,王岳讲的都是实话,没有故意陷害他们。 可问题是实情已经超出了想象,就算有人想陷害谁,凭空捏造,也不敢捏造这么离谱的数字。 由此可见,小说是需要逻辑的,而现实不需要,所以现实要更加玄幻,玄幻到了恐怖如斯! “阁老,禁军如此,京师空虚如此……内阁可有方略给朕?总不至于等着鞑子杀进京城,朕束手就擒,去当亡国之君吧?” 杨廷和被问得老脸通红,难看到了极点。 “陛下,禁军糜烂,皆是老臣等人无能,老臣情愿意领罪!” 朱厚熜叹了口气,“阁老,朕没有怪罪你的意思,但是……”他把声音提高了,“朕再也不想看到鞑子跑到朕的眼皮子底下,耀武扬威,作威作福!朝廷每年百万两的军费,不能都拿去打水漂吧?” “阁老,朕只有三个要求,第一,挑选知兵的名臣入京练兵,第二,彻底整顿禁军,填补缺额,第三,要整顿兵部,严查贪官污吏,若是不砍几颗脑袋,他们就不知道害怕!不知道还有王法!” 朱厚熜杀气腾腾,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就差直接说了。 王阳明必须入京,谁也拦不住。 大家伙把目光瞬间落到了杨廷和身上。 现在就看杨阁老的了。 是硬抗,还是放王阳明入京? 硬抗后果很可怕,禁军都这样了,还搞党同伐异,互相倾轧的那一套,下面的官吏都会造反的。 可若是放王阳明入京,简直就是引龙入室,那是一条无可限制的人中之龙啊! 王阳明有能力,八千老弱破宁王十万大军,这份本事,比起一般的名将,也逊色不多少。而军务是王阳明诸多能力中,相对较弱的一项。 他更恐怖的是心学,是超强的人格魅力,是如云一般的支持者。 遍及南北东西,三教九流,无所不有。 心学入朝,理学就面临着灭顶之灾啊! 阁老,你可要挺住啊! 大家伙默默给杨廷和鼓劲,希望他拼了老命,挡住旨意。 时间很短暂,但是对于大家来说,就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 杨廷和终于缓缓开口了,“启奏陛下,练兵首在得人,老臣以为,王守仁平定宁王叛乱,又多次平定土司叛乱,精通军务,是当之无愧的文武全才,调他即刻入京,整顿军务,必定能焕然一新,振奋朝野!” 杨廷和终于点头了。 他不阻拦,他也没有理由阻拦。 历史上的阳明公,在立下大功之后,一直被压制在应天,甚至要拖着老病之躯,跑到西南打土司,最终把一条命搭上了。 可这一世,王阳明的命运改变了,他被调入京城,真正步入帝国的权力中枢。 王岳在这一刻,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他终于改变了历史,阳明公,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王岳思索着,又盯着杨廷和,王阳明入京了,那该安排在什么位置上呢? 按照大明的规矩,京营禁军是勋贵担任总兵,文官这边担任协理。 在场文官的意见,是让王阳明担任兵部侍郎,然后协理京营戎政。可朱厚熜觉得一个侍郎太委屈这位大才了。 正在僵持之际,突然有人急匆匆跑进来,到了朱厚熜面前。 “陛下,大事不好了,兵部王尚书中风了!” 第30章 心学之盛 堂堂兵部尚书,竟然因为点检禁军,被吓得中风了。 听到这个消息,朱厚熜切齿咬牙,半点疼惜同情没有,让这样的货管理兵部,才是大明的悲哀!必须让他丢尽脸面。 “去!把王宪抬上来!”朱厚熜恨恨道,这么干,差不多是把奥利给塞到群臣的嘴里,还问他们味道如何,群臣的心情可想而知。 侍卫却不管大人们的想法,他们遵照圣旨,把王宪给抬了上来。 这位是嘴歪眼斜,口水长流,弄得满衣襟都是,一只手蜷缩成了鸡爪子,看到朱厚熜,看到了群臣,似乎明白过来,想要挣扎着站起。 可他一条腿已经废了,结果重重摔在地上,正好滚到了毛澄的脚边。 毛澄下意识看去,只见王宪老泪横流,突然,他用额头触地,咚咚作响,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好不可怜。 鲜血溅落毛澄的官服上,让他无法沉默下去。 “陛下!王部堂虽然有错,可他过往功劳很大,在应州之战,也是出过力的。臣恳请陛下,派遣名医调理,不要追究王部堂的过错了。” 毛澄说完,跪倒在地,户部杨潭愣了一下,也跟着跪倒求情。 其余大臣虽然没有表态,可兔死狐悲,谁能不悲愤,士可杀不可辱啊! 朱厚熜的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把大家的表现尽收眼底。突然,他朗声大笑,“这次检点禁军,只是一时心血来潮,算不得什么。只是王宪为官多年,现在又有了重病,怕是没法继续留任兵部了。“ “诸位爱卿,你们觉得谁合适?“ 还用问吗? 除了阳明公,还能是谁! 朱厚熜目光落在杨廷和身上,“阁老,你的意思呢?” 杨廷和的嘴角抽搐了两下,拳头紧握,随即又松开。杨廷和是见过大世面的,仅仅是禁军缺额,还不至于把他吓倒,这个天下,太多的事情,经不起检验。宗室、吏治、盐政、财政、土地……哪一个不比禁军来得严重万倍! 只可惜,这话没法跟朱厚熜说,也没法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 杨廷和只好道:“陛下,王宪确实不适合担任兵部尚书,至于尚书人选,是不是要经过廷推呢?”廷推就是百官推荐,到时候没准又变了。 朱厚熜不上当,道:”朕早就知道王守仁的才能,朕琢磨着,也没有哪个臣子会出来,挑战王守仁吧?”朱厚熜看了看他们,仿佛在说,有本事站出来啊! 见众人憋的脸通红,又无话可说,朱厚熜终于大笑道:“既然如此,就赶快降旨,让王守仁进京吧!” 杨廷和咬了咬牙,半晌沉默,朱厚熜就这么盯着,还敢拒绝,大不了换个首辅,或者……换个皇帝!对峙良久,终于还是杨廷和撑不住了。从宫里出来,这位首辅大人的脸色明显比起以往都要难看无数倍。 启用王阳明,真的戳到了杨廷和的痛处,让他没法心平气和,一个王阳明,可比禁军缺额严重万倍!小孩子不知道深浅,只要给他点颜色,他就敢开染坊!所以少年天子的屁股要打,王守仁也不能放过!有老夫在,你们谁也翻不了天!杨廷和狰狞想到。 …… “小富贵,你是不是觉得朕轻轻放过,有点不应该了?”朱厚熜靠着龙椅,笑嘻嘻道。 看他的德行就知道,这小子满意着呢! 其实禁军的缺额,王宪的中风,追查下去,不知道多少脑袋落地,更不知道要牵连多少衙门! 就连王岳都很好奇,会多热闹!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但问题是朱厚熜这边,的确是没有可用之人,难道让王岳去当兵部尚书吗?若是继续用杨廷和的人,跟以前有什么差别呢? “一切都要等王守仁进京啊!”朱厚熜突然道:“小富贵,你真的那么相信王守仁?” 王岳毫不迟疑道:“他的能力和实力都不必怀疑,只是我担心他不愿意进京。” “什么?”朱厚熜急了,“朕论功赏他太子太保衔,加兵部尚书,总领戎政,这么大的恩遇,他还推脱,难不成要朕把首辅给他?”朱厚熜惊问,他倒是想给,可杨廷和拿不下去啊! 王岳轻笑,他十分笃定,阳明公在乎的不是官职高低。 他已经年近五十,深知天命。 王阳明想什么呢? 他想做个孝子,这么多年,他太让老父提心吊胆了,所以他希望侍奉父亲,好好渡过最后的时光。 其次呢,他在乎自己的心学,他要完善学问,把自己的毕生所悟,流传下去。 至于建功立业,升官加爵,根本不在他的心上。 朱厚熜发愁了,“富贵,按你的说法,万一王守仁拒绝奉诏,朕该怎么办?” 王岳道:“陛下,臣以为必须让王守仁奉诏,臣可以写一封信。” 朱厚熜大笑,“富贵,你能说服王守仁?” “不是王守仁,而是他爹——王华!”王岳笑呵呵道:“王守仁现在最大的弱点就是王华,而王华老爷子,最大的担心,也是他这个宝贝儿子,所以请老爷子帮忙劝说,是对症下药!” 朱厚熜略微沉吟,忍不住抚掌大笑,这个小富贵,简直越来越鬼了,这个办法真好! …… 目光转到江南,浙江余姚。 秀丽的山水,孕育着非比寻常的文脉,大明建国之初,由于江西遭受战乱破坏较小,江西文人一度充斥朝堂。 可随着天下承平日久,江南的经济高度发达。 就拿浙江来说,山岭连绵,以低矮的丘陵为主,茶园,桑田,星罗棋布,海面畅通,商路无阻,田里长出来的都是真金白银。 富庶的经济条件,加上耕读传家的风俗,使得浙江遍地都是学堂,朗朗读书声,声声入耳。 学童们摇头晃脑,沉浸其中,希望能考出一个功名,光宗耀祖,让父母亲人都跟着享受荣耀,分享喜悦。 就在一座私塾的外面,光洁的卧牛石旁,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默默坐着,目光凝视着几十步之外的学堂。 听着里面的读书声,他眯起眼睛,怡然自得。 “老爷,老爷!咱家大爷回来了!” 老头恍若未闻,下人还当他耳朵不好使,没有听清,只能凑到老头耳边,“老爷,大爷从应天回来看您了。” 老头终于收回了目光,脸上带着淡淡的笑,“让他到这来吧!” 下人心说这老头怎么回事啊?儿子大老远回来看你,不进家门,跑这块受风,这是什么道理? “老爷,大爷辛苦了,还是让他……” “别废话,能统领千军万马的人,还在乎这点风吗?” 下人终于不敢说话了,不多时,有一个身形瘦削,面色苍白的中年人快步走过来,他步伐很快,很稳,胡须飘洒,风度翩翩,尤其是一双眼睛,清澈如水,明亮如珠,任谁看了,都知道他绝非普通人。 老头看了看他,露出欣然的笑,拍着身边的空位置,“快,坐过来。” 对方没急着坐下,而是先撩开衣襟,跪在地上。 “孩儿守仁,拜见父亲!” 老头不悦,“你都胡子一把了,怎么还讲这些虚礼!快,陪着你爹坐一会儿。” 王阳明爬起来,他坐在了石头的低处,比老爹矮了半个脑袋,两父子就这么坐着,微风吹拂,老头王华十分享受。 他缓缓开口,“当年为父考中状元,赐假归乡,那时候你才九岁,为父就抱着你坐在这块石头上,给你讲《孟子》。” 王阳明连连点头,“父亲教诲,孩儿没齿难忘,孟子之道,与孩儿所悟心学有诸多相通之处。若没有父亲,断然没有孩儿的今天。只是孩儿愚钝,与科举仕途,远不如父亲。孩儿当年可是发誓也要考状元的,奈何只落个二甲进士!” “哈哈哈!” 王华忍不住大笑,“为父比你厉害的,也就是一个状元头衔了。可百年之后,无人不知你王守仁!却没有几个人能记得起大明有哪些状元……孩儿,为父不如你多矣!” 王阳明听老父这么说,忍不住站起来,惶恐道:“父亲,孩儿虽然年近半百,可既不知天命,也不知己命,稍微可以夸口的也就是学问一道。只是心学尚有太多的瑕疵,孩儿真怕自己……一事无成啊!” 王华摆手,“这是你自己看自己,别人可不这么看。” 王阳明好奇,“父亲,您说的别人是?” “是一个很有趣的小子。”王华再度伸手,让儿子坐下来,他笑着道:“你现在很矛盾,你讲心学,可你的心却在两难之间,对吧?” 王阳明摸了摸鼻子,笑道:“什么都瞒不过父亲的法眼,孩儿这次进京,的确是凶多吉少。” “是啊!新君尊奉生身之父,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可若是叫孝宗绝后,又是士林文臣不忍心看到的。这件事情,究竟会有如何结果,谁也说不清楚。名分大义,最是难说,只怕还要争论很久。” “父亲高见。”王阳明哀叹道:“孩儿实在是不想踏足这个是非圈子,若是能拒绝,孩儿情愿意陪着父亲,听听读书声,写写文章,那才是人间至乐。” 王华凝视着儿子,仿佛在看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的确,能生出一个名动天下,才华无双的儿子,是他最大的骄傲。可王华也知道,儿子虽然天才,却不能真正超然物外,成为真正的圣贤。 “吾儿,为父刚刚提到了一位小友,他给为父提了个问题。心学心学,是依心而行。可若是心学门下,有人支持继统,又有人支持继嗣,难道要同门相残,斗得不亦乐乎,让人看到心学门下,不堪的嘴脸吗?” “这……” 王阳明心头重击,苦笑道:“父亲,此子是要心学门下,悉数投靠过去啊!若是如此,只怕心学就变了。” 王华点头,“没错,此子说了,若不如此,心学就没了!” 父子可不讲究含蓄,老头一句戳心,王阳明浑身剧烈颤抖,虽然只是短短一瞬,但也足显滔天波澜……王阳明就坐在石头上,苦思了整整一天,当清晨的阳光出现,他露出了笑容,眼神的迷茫尽去,变得更加清澈。 就在家乡余姚,王阳明登坛讲学。 时间不多,只有三天。 可消息传开,周围的读书人,立刻动身,没有一丝一毫的停留,读书人纷纷赶来,只可惜他们还是晚了一步,宁波等地,三教九流,贩夫走卒,无人不至,数万听众,只为一睹阳明公风采! 第31章 贾侍郎倒戈了 “这个王守仁,出山之前,还要讲学三天,朕让他给我练兵,不是让他当教书先生!朕就不信了,靠着一张嘴,能把鞑子说得痛哭流涕?” 朱厚熜气哼哼的,王岳哑然,“陛下,王先生讲学,可真的能抵十万大军啊!” 朱厚熜猛地回头,翻着白眼,“小富贵!你自己算算,这些天,你说了多少王守仁的好话?你给朕说清楚,你小子是不是他的私生子?” 这回轮到王岳翻白眼了,“陛下,天可怜见啊!臣全是为了陛下好。王阳明宣扬心学,其实是告诉人们,做人做事,要按照自己的本心而行,以求心中的良知。而理学呢,则是以天道圣贤为依归,克己复礼。以陛下的聪慧,会不明白其中的差别?” 朱厚熜冷哼道:“朕当然明白,可朕怕王守仁也跟那些文官一样,说一套做一套,那可就遭了。” 王岳摇头,“陛下,阳明先生还提倡知行合一,他还有那么多的门人弟子,大家伙都眼睁睁看着,臣敢打包票,他入朝之后,绝对在继统问题上,能帮到陛下,即便他不愿意冲锋陷阵,臣也有办法,让他们的门下冲在前面。” 话说到了这份上,朱厚熜终于如释重负,他也是被文官坑怕了,谁知道你王阳明是什么变的? 若非有王岳极力保荐,阳明公还真没法进京。 朱厚熜在地上转了一圈,突然想起一件事。 “小富贵,刚刚从南边送来了点稀罕物,你拿回去,跟你爹一起尝尝,这玩意咱安陆可没有!” 朱厚熜说得郑重,王岳还当是什么宝贝呢! 等黄锦端上来,他立刻失望了。 这一大坨黄澄澄的,不就是香蕉吗? 尽管王岳有些失望,却还要装出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捧着御赐宝贝,返回了离着湖广会馆不远的家中。 “恭迎大人回府!” 王岳刚走到门口,八名彪形大汉,一起跪地,声音齐刷刷的,那个气派的劲儿,绝对没的说。 王岳帮着应州大捷说话,又帮忙追讨江彬罪产,抚恤外四家的将士……别管落实如何,但是他这份心,大家伙都感觉到了。 这不,一大帮身手了得的汉子,聚集到了王岳家中,把他里三层,外三层,团团保护起来。 王岳对这些军汉,也相当厚道。 见大家伙盯着他怀里的东西,眼珠子直转,王岳笑了,“这东西叫香蕉,是南方的物产,陛下赏赐的,给弟兄们分点吧!” 没有太多,只能三个人一根。 可就是这点,也把军汉们感动坏了,咱们大人,真是没的说。 连御赐的宝贝都赏给咱们了,这可不能吃了,应该供起来,让子孙后代也看看,老子当初是何等风光! 可也有人不干,他们还没儿子呢,更不想着后代子孙,只想尝尝这怪东西的味道如何! 王岳刚回到书房,护卫队长冯悍就擦着汗跑进来了。 “大人,这帮孙子也太没出息了,都要打起来了。要不您想个办法,从陛下那多讨一点?一人给个十斤八斤的?” 王岳瞪了他一眼,“你当宫里什么都有啊!这是贡品,陛下那也不多。” 冯悍挠着头,憨憨道:“那可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宫里不多,岭南遍地都是。让大家伙老实一点,等我把手边的事情处理一下,咱们也该想办法发发财了,弄个船队,去岭南采购点稀罕的玩意。到时候,你们在香蕉树下面随便吃,撑死就地埋了,这总行了吧!” 冯悍连忙点头,“大人就是对我们太好了……对了,大人,刚刚弟兄们还抓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人,让我们把他关在了马棚,大人要不要问问他?” 王岳一听,顿时沉下脸,有人打自家的主意? 简直岂有此理! “把他带上来。” 冯悍答应,很快就带上一个青衣小帽的家伙,脸上还有好几处淤青,显然是冯悍他们留下的。 王岳仔细看了看,突然站了起来,快步走到了近前,仔细看了又看。 这个人太眼熟了! “你是贾咏,贾侍郎?” 见王岳认出来自己,贾咏一下子瘫在地上,痛哭流涕。 “王大人,王大人啊!我来求你了!” 王岳对这位的印象可谈不上好,当初他跑去行在,欺骗朱厚熜,从东安门入城。结果被王岳识破,反而将计就计,挖了个坑,把礼部都埋进去了。 怎么说呢? 贾咏就是个丑角,今天他打扮成这幅样子,跑到自己的家中,这是要一丑到底吗? 王岳冷冷道:“贾侍郎,你可是朝廷三品大员,跑来找我求救,我又能帮你什么?” 看王岳语气冷淡,兴趣缺缺,贾咏更害怕了。 “王大人,你是天子最信任的人,只要你想帮我,就能帮得上……实不相瞒,我,我已经不是三品侍郎了。” “哦?罢官了吗?” “快了!” 贾咏苦兮兮道:“有人已经暗示我了,吏部那边把我的考评改成了下等,再过些日子,就要致仕回乡。” 王岳没有吃惊,弄出那么大的纰漏,还能致仕,已经是福大命大了。 “贾大人,田园山水,含饴弄孙,未尝不是一大乐事,做一个陶渊明也挺好的!你说是不是?” 王岳呲着白牙,呵呵笑道。 贾咏深吸口气,竟然跪爬了两步,到了王岳的面前,一个头磕下去,咚咚作响!悲声哭泣道:“王大人,若是能安然致仕,我也就不说什么呢,可是寿宁侯张鹤龄已经放出风声,要杀了我!” “什么?他要杀你?谁给他的胆子?” “是啊!”见王岳发怒,贾咏立刻道:“王大人,我也不瞒着你,让我去胡言乱语的,就是这个贼!他现在还想杀人灭口。我,我真是走投无路,王大人,我,我愿意站出来,揭发张鹤龄!” “你要揭发什么?” “他,他对天子不敬!王大人,他让我请陛下走东安门,还跟我说,陛下是太后所立,如不听话,就再换一个听话的,大明朝不缺当皇帝的人!大人,你听听,张鹤龄这个贼子,是何等猖狂!简直无君无父,丧心病狂,应该立刻杀了,以谢天下!” 王岳眼珠转了转,贾咏的话,可能是真的,不过光凭两个人私下里聊天,就治张鹤龄的罪,只怕还太牵强了,而且还有张太后呢! 不过贾咏跑来告状,只怕也不是为了一下子扳倒张鹤龄…… “贾大人,我想你应该清楚,咱们陛下仁孝盖世,冠绝古今。他不会看着自己的臣子被威胁,更不会让人肆无忌惮,把国法当成儿戏。总而言之,陛下是疼惜忠臣良将的……你要相信陛下,相信陛下会庇护你的。“ 贾咏思忖片刻,他也是老油条了,什么听不明白。 朱厚熜会照顾下面的人,可前提是,你要成为他的人啊! 贾咏咬了咬牙,内阁见死不救,张鹤龄咄咄逼人,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想到这里,贾咏突然跪倒在地,把手高高举起,“王大人,我贾咏对天发誓,我忠心陛下,支持继统。内阁妄图打碎陛下的父子之情,根本是悖逆人伦,丧心病狂。我,我愿意跟他们周旋到底,为了陛下,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还真是大义凛然,铿锵有力。 王岳心中好笑,当初你逼着朱厚熜以储君之礼入城,比现在还有气势哩! 若非用人之际,早就打出去了。可眼下别说是三品大员,就算是一条狗,他也要收着。王岳突然看到了桌上自己吃了一半的香蕉,随手扔给了贾咏。 “这是陛下赐的。” 只是这六个字,就让贾咏浑身颤抖,他突然张大嘴巴,恶狠狠咬了下去,不光是半截香蕉,就连香蕉皮都塞进肚子里去了,噎得不停翻白眼…… 第32章 比皇帝还皇帝的人 王岳被吓到了,真的! 香蕉皮啊,说吃就吃了,干净利落,毫不犹豫。仿佛在吃仙丹似的,如痴如醉。这文人一旦黑化,简直让人不寒而栗,贾咏浑身都被一种叫做邪恶的东西笼罩着。 如果有经验的老人看到他的眼神,多半就会想到正德初年的焦芳,同样是投靠天子近臣,一个是伺候刘瑾,一个则是选择了王岳。 莫非说,有朝一日,王岳还有立皇帝的命? 真是有点期待啊! “王大人,你可知道吗?你错了。大错特错了!”贾咏痛心疾首。 王岳翘着二郎腿,毫不客气道:“我这不是翰林院,用不着起承转合,更用不着吓唬我。” 又被怼了,贾咏竟然毫不在意,忙笑道:“在文官堆里时间久了,就好语不惊人死不休,我会努力去掉酸腐之气的。” 贾咏反思之后,果然就说人话了,他忧心忡忡道:“王大人,你最不应该的就是让王守仁进京!” 王岳哼道:“为何?” “王大人,我说这话,你别生气。杨廷和这个人,他还是有着辅佐新君,致君尧舜的想法。先帝……让他教废了,自然把希望放在陛下身上。”贾咏轻笑道:“王大人,说句放肆的话,要不是杨阁老高抬贵手,陛下未必能如愿进城!” 王岳黑着脸,他也不得不承认,的确是实话,只是不好听罢了。 杨廷和两朝首辅,权倾天下,就连手握兵权的江彬都不是他的对手,更遑论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小皇帝了。 试想一下,当初杨廷和死活不放,用文武百官,把朱厚熜劫持进京,安顿到皇位上,能不能做到? 估计是没有问题的,当然了,那么干的后果也是很可怕的,杨廷和差不多就成了当世的活曹操,可人家就是有这个力量。 “王大人,杨廷和并不想跟陛下真的撕破脸皮。”贾咏总结道。 “那为何要逼着陛下,给孝宗当儿子?” “这个……”贾咏顿了顿,无奈苦笑,“杨廷和历经四朝,他在正德朝发迹入阁,却没有干什么好事情,现在装孝宗的忠臣,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名声好看而已。” “既然是这样,那为何请王守仁进京,会惹恼杨廷和?” “心学!” 贾咏毫不迟疑说出了关键。 “王守仁开创心学一脉,门人弟子,遍及天下。若是他入京为官,辅佐天子,建立功勋,他就是当世的圣贤,哪怕朱子也比不上他!到了那时候,王守仁说的话,就是金科玉律,天下文人都要尊奉听从。到了这一步,程朱理学也就走到头了。”贾咏轻叹口气,作为一个传统的士人,他也不希望走到这一步。 只不过他为了活命,卖身投靠,已经顾不得了。 相反,假如心学能取代理学,没准他的名声还有挽救的余地。想到这里,贾咏都忍不住想跑去拜师王阳明,只是不知道人家能不能收下他! 王岳其实也不是没有看到这一步。 阳明公入京之后,整个大礼议的争夺,除了君臣之争,法统之争,还有学术之争,理学和心学之争……几乎整个朝野,都会卷入其中。 到了这一步,杨廷和也没有了回旋的余地,只能全力以赴,的确,王岳的处境会糟糕很多。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贾大人,事到如今,除了奋力向前,杀出一条血路,还能退后妥协吗?” 贾咏目瞪口呆,他也不得不承认,王岳说的有理。 固然,请王阳明入京,会逼着杨廷和撕破脸皮,可若是没有阳明公入京,他又怎么会跑来投靠。 还不是看到了机会,想要赌一把! 想到这里,贾咏咬了咬牙,狠狠道:“王大人少年英杰,能战敢战,我五体投地。要说对付杨廷和,我一时还没有办法。不过我倒是觉得,有个人可以拿下了。” “谁?” “张鹤龄!” 王岳哂笑,“贾大人,你不会是想借我的手,除掉你的对头吧?” 贾咏没敢否认,只是嘿嘿道:“大人,你知道张鹤龄为什么一心逼着陛下过继给孝宗吗?” 王岳沉吟片刻,迟疑道:“莫非他还想当国舅?” 贾咏点头,“没错,这事情还要从弘治朝说起!” …… 有了贾咏这个叛徒,好多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下子就清晰起来……人所共知,孝宗喜欢张皇后,爱到了发疯,堂堂天子,竟然搞起了一夫一妻,在几百位皇帝之中,都是绝无仅有的。 可皇宫还是要挑选宫女伺候的,万一出点意外呢?要知道孝宗就是宫女所生,他爹宪宗朱见深可不是不喜欢万贵妃啊,但还是见纪氏宫女漂亮,两个脑袋发热,孝宗皇帝诞生了…… 为了避免重蹈覆辙,朱佑樘干脆把挑选宫女的权力交给了张鹤龄。 让小舅子帮着自己选女人,这个思路,是真的厉害! 自从张鹤龄执掌宫女挑选的权力之后,大明的皇宫就犹如百花齐放,只不过开得都是狗尾巴花,而且还是畸形的那种。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宫里没有的! 千姿百态的丑女,要多可怕,有多可怕。 好在朱佑樘没有别的花花心思,文臣这边也觉得天子不好女色,是件大好事,张鹤龄竟然因此受赏,不光负责挑选宫女,还帮着挑选太监。 低级的宦官,都要走他的门路,这才能顺利入宫,这位权力更大了! “王大人,你可不知道,这个张鹤龄借着选秀女,选宦官,捞了多少好处!比如说,某家有漂亮的女孩子,他就派人过去,要选进宫里,父母不愿意,就要给钱,还不是小钱。可若是家里拿不出钱,那就只能把姑娘送去。问题是姑娘没有进宫,也无福伺候皇帝,而是进了寿宁侯府!成了他张鹤龄的小妾!据我所知,这些年,光是流入张府的美女就不下几百人。更有甚者,张家在粉子胡同还有生意,日进斗金!” “什么?” 王岳都惊呆了,这个张鹤龄,还真是狗胆包天啊,竟然敢把秀女弄到自己家里,你想当皇帝啊? “贾大人,就没人管他吗?” “怎么没有,不少人都弹劾张鹤龄,可先帝一律留中不发,下面人还能怎么办?久而久之,大家伙也就看开了,天子都不介意,人家又是亲戚,外人掺和什么。” “那,先帝呢?他也不管?” 贾咏笑道:“人家亲舅舅,还有太后罩着,怎么管?没见先帝不愿意在宫里带着,跑去豹房,就是想离那帮丑女远点,然后让钱宁江彬等人挑选美女,也省得跟舅舅闹翻。” 原来还有这事! 王岳忍不住想起几次进宫,他还真没有注意,可听贾咏一说,貌似那些宫女的确够寒碜的。 朱佑樘和朱厚照能容忍张鹤龄,到了朱厚熜这里,恐怕就行不通了,所以张鹤龄才一心逼着朱厚熜过继给孝宗,比起文臣还要积极。 “原来如此啊!”王岳嘴角含笑,“贾大人,我这就去面见陛下,请旨处置!” 王岳说干就干,匆匆进宫。 咱们的嘉靖皇帝正在兴致勃勃,翻阅道德经呢! 敢情这货想当老道,是从小开始的。 王岳把张鹤龄的事情说了一遍,朱厚熜豁然站起。 “欺天了!他竟然敢抢皇帝的秀女,自己享用美人,往宫里送丑女,他比皇帝还皇帝啊!”朱厚熜切齿咬牙,呼呼喘息,怒吼道:“朕必诛之!” 第33章 窃贼和失主 朱厚熜呼呼喘息,他现在对美女的概念还很朦胧,其实皇家子弟启蒙是很早的。尤其是藩王子弟,生孩子是他们一辈子的事业,必须从娃娃抓起,不能放松。 奈何朱厚熜很倒霉,他刚刚要碰到边儿了,老爹就死了。 守孝两年多,什么都不能干,然后就被抓到了京城当皇帝。 说实话,他是不懂女人的。但是却不妨碍他愤怒,非常非常愤怒……文官想要拿走他的亲生父亲,他跟文官们斗得不亦乐乎。而张鹤龄已经成功窃取了属于宫中的物品——秀女! 小皇帝岂能答应! 连杨廷和朕都不怕,还怕你小小的张鹤龄! “小富贵,朕要拿下他!”朱厚熜眯缝着眼睛,浑身上下,有一股似有若无的杀气。不得不说,龙椅真是个好东西,朱厚熜才坐了几天,就已经养出了威风。 寻常熊孩子要说我三天杀了你,能得到的只有家长的鞋底子,可是皇帝说了,那就是金口玉言,要有无数人家破人亡,血流成河的。 王岳咽了口吐沫,“陛下,要怎么动手?” 朱厚熜想了想,“张鹤龄不算什么问题是我那个伯母啊!” 朱厚熜采取了王岳的策略,维护堂兄的身后名,换取张太后的谅解。到目前为止,还算相安无事。 按理说,朱厚熜不该动张鹤龄的。 可问题是这家伙操控着底层的宦官和宫女,朱厚熜想要睡得安稳,就要守住皇宫,有个安稳的老巢。 张鹤龄手上的权力,是必须交出来的。 现在就是怎么交了? 是直接杀了他,还是用点别的手段呢? 朱厚熜想了半天,才长叹一口气,还不能跟张太后彻底翻脸,就暂时把脑袋留在张鹤龄的脖子上吧! “小富贵,替我传旨,加封张鹤龄为昌国公,赠太子太保衔,算是感谢他护送有功。” 这个思路真是厉害啊? 明明要收拾张鹤龄,怎么还升官呢? 王岳敏锐感觉到了朱厚熜的套路,他这是捧杀啊!要想让其灭亡,比先让其疯狂,给张鹤龄一点颜色,等他把染坊开起来,再一举拿下。 很好! 朱厚熜进步飞快,他已经从刚进京时候的一根筋,成长到以智取胜了。 自己要是不快点进步,没准都被他给甩下。 王岳第一次有了强烈的紧迫感。 他替朱厚熜传旨之后,就把贾咏叫过来,两个人凑在一起,不停交流害人的经验。贾咏这家伙,真不是个好东西。 一颗心都黑得发亮。 他立刻察觉到,这是弄垮张鹤龄的最好机会。 “张鹤龄一个纨绔子弟,嚣张了几十年,孝宗的时候,他是个伯爵,先帝朝升任侯爵,现在又当了国公,位极人臣。这货一定是得志猖狂。我敢打赌,不用等日后,他现在就回大肆操办,欢庆升任国公。” 贾咏凑到了王岳耳边,鬼鬼祟祟道:“王大人,你能不能把陛下弄去,让陛下去张鹤龄的家!” 王岳眉头紧皱,“去干什么?” “当然是看好戏!把张鹤龄的牛黄狗宝,看个通透!” 贾咏都控制不住笑容了。 张鹤龄要杀死他,还不定谁的脑袋朝下呢! 他跟王岳耳语了几句,就把策略确定下来……果不其然,张鹤龄被晋位昌国公之后,大喜不已。他得到了姐姐的消息,朱厚熜并不想闹翻,还说大家伙都是一家人,不能让臣子看笑话。 刚说完,就给自己加封国公,还不是向自己示好吗? 张鹤龄显得很轻松,悬着的心都落到了肚子里。 只要姐姐还在,他就高枕无忧。 过去他还有点小心思,可现在都当了国公,除了享受人生,还能干什么? 兴奋的张鹤龄,立刻四处送请帖,邀请在京的达官显贵,来府邸庆贺,恭喜他荣升昌国公。 不说别人,就连王岳都得到了一份红彤彤,金灿灿的请帖。 “真是够大方的,就这个请帖,也值三五两银子了。” 贾咏笑道:“大人有所不知,现在有人已经出价五百两,就想换个去张府赴宴的机会。” 王岳一听,急忙道:“那我可要把这个卖出去,换成银子多好啊!” 贾咏摆手,“王大人,我跟你说,去张府瞧瞧,里面的东西,绝对让你大开眼界,五百两绝对物超所值!” 王岳顿时来了兴趣,什么意思啊? 五百两一张的门票,后世的故宫也没有这么贵啊?而且这些日子他天天往皇宫跑,也没觉得多了不起。 张鹤龄家值这个价钱? 看起来是不去不行了。 王岳准备了一点礼物,就跟着贾咏,一起来到了西长安街的张府门外。 离着还有五里,马车就走不进去了。 整条街道,都是车马宾客。 张鹤龄的交往范围非常广,文官,武将,三教九流,士农工商,甚至还有不少太监,跑来道喜。 他们都是走张鹤龄门路入宫,现在混得有头有脸,恩主有了喜事,哪能不来道贺。 王岳看在眼里,心说光是这些人,就值得来一趟。 “贾大人,记着别放过一个,我要一份名单。” 贾咏连忙点头,神秘一笑,“瞧好吧,我早就给他准备上了。” 王岳来到门上,本以为还会有刁难,但是人家张府多大的气派啊,根本顾不上他,只让王岳随着人流,进入府中。 这样也好,王岳能仔细瞧瞧张府的底细。 “乖乖!这可是上好的金丝楠木啊!” 贾咏指着一棵粗壮的柱子,发出惊叹。 “金丝楠?这不是宫里专用吗?” 贾咏笑道:“一定是孝宗节俭,舍不得用,让他弄到府里来了。” 王岳深深点头,先给张鹤龄记下一笔,再往客厅里走,全都是紫檀的家具。紫檀大料不多,想要凑出完整的一件家具,已经非常困难了,张鹤龄拥有一屋子! 再往客厅中间看,一株近三尺的血色珊瑚,就摆在那里,晶莹剔透,美不可言。 “我在礼部的时候,查阅了进贡的清册,宫里最大的一株珊瑚,也只有二尺五,比这个小多了!张鹤龄准又是侵吞了贡品。” 王岳还能说什么,张鹤龄这家伙保证是把姐夫的东西,就当成了自己的东西,什么好玩意,就往家里搬,更难为他,生怕别人不知道。直接摆了出来,作死到了这份上,也是没谁了。 贾咏又指了指正中间挂的一副画,眼神之中,满是羡慕嫉妒恨。 “王大人,你瞧瞧这个!” 王岳抬头看去,只见一匹昂首嘶鸣的白马,跃然纸上,画得十分生动,有种扑面而来的感觉。 名家,绝对是名家的好东西! 贾咏察言观色,笑着问道:“大人,你可知道这是谁画的?” 王岳翻了翻眼皮,“我懂得不多,也就听过两句诗。芳草渡头韩干马,绿杨堤畔戴嵩牛!” 贾咏大笑,“大人真是好眼力,这就是韩干的牧马图,上面还有宋徽宗的御笔呢!” “哦!” 王岳忍不住道:“这可是国宝啊!” 贾咏点头,“岂止是国宝,原来就是宫里的东西,又被张鹤龄给弄出来了。” 王岳目瞪口呆,小偷他见得多了,但是偷了东西,还敢挂出来的,更敢请一堆人来观赏,这位绝对是第一人。 王岳正在感叹,没有料到张鹤龄竟然直接注意到了他,准确说,是注意到了贾咏! “贾大人!” 张鹤龄轻蔑一笑,“怎么,过来赔罪来了?” 贾咏很尴尬,手足无措,连头都不敢抬。 张鹤龄冷笑,“你这个蠢材,还有脸留在朝中,我要是你,早就跳护城河了。” 贾咏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张鹤龄又摆了摆手,仿佛再赶一只苍蝇,“本公心情好,暂时给你一条活路。不过我也要奉劝你一句,别看见一条腿就抱,万一抱了根麻杆,你后悔也晚了。” 说着,他还轻蔑地扫了一眼王岳。 臭小子,要不是你,我早就如愿以偿了。你有圣眷,老子也不差,你给我放乖巧一点。 王岳仰起头,脸上带着笑,“寿宁……是昌国公,人贵有自知之明,你的话我记下了。” “算你识相。” 张鹤龄话音刚落,突然有人跑进来。 “国公爷,陛下来了!陛下来给你道喜了!” “哎呦!”张鹤龄狂喜,瞧瞧,咱这个牌面! “诸位,随着我一起迎驾啊!”张鹤龄喜滋滋迈着大步,就往外面走…… 第34章 奉旨捡漏儿 瞧见没有,小皇帝主动示好了,亲自来道喜。 谁能有我张家的牌面? 从弘治朝,到正德朝,再到嘉靖朝,咱老张家就是屹立不摇。永远有好日子过,其实假如皇帝懂事,照顾他们张家,过继不过继孝宗,问题都不大了。 至于那个小崽子王岳,张鹤龄更是看不起。 别觉得你是天子近臣,就能怎么样。 你现在什么都不是,老子可是手握大权的国公爷。 论起伺候人的本事,俺还是很有经验的。过去因为姐姐的关系,不敢往宫里送美女,现在不一样了,小皇帝这么年轻,能不好那一口吗? 试问天下,还有谁比自己更会玩? 各种稀罕的玩意,各色的美女,一股脑送进去,保管让小皇帝玩得高兴,玩得满意。到了那时候,咱老张家的地位,就更无可撼动了。 这货是越想越高兴,脚步轻快,脸上通红,还没喝酒,就提前醉了。 “臣拜见陛下!” 后面又有无数人,跟着张鹤龄一起迎驾。 朱厚熜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免礼。” 听着不是那么热情,张鹤龄心中一动,这是谁惹天子生气了? “王岳!” 朱厚熜突然开口,王岳急忙过来,他顺手还把贾咏拉到了朱厚熜的面前。 “你提前来了,这张府有什么好玩的,给朕说一说?” 王岳急忙点头,语气夸张道:“臣到了张府,那真是大开眼界,大饱眼福啊!”王岳一边说着,还用手指了指周围的柱子。 “啧啧,陛下瞧见没有,这些都是金丝楠木的柱子,连宫里都不多哩!” 朱厚熜眉头一皱,“金丝楠木乃是皇家御用之物,怎么会出现在昌国公的家里?你可不要胡说八道啊!” 王岳一拉贾咏,“陛下不信,可以问贾大人。” 朱厚熜扫了一眼贾咏,他认识这货! 当初还给他下套呢! 贾咏许是感觉到了朱厚熜的目光,腰更弯了。 “陛下,这些确实是金丝楠木,只是不知道昌国公怎么弄到自己家了!”贾咏说着,还瞥了眼张鹤龄。 就算再迟钝,张鹤龄也知道风头不对,他连忙过来,躬身解释:“陛下,这,这确实是金丝楠木,只不过不合规制,都太细了,不能用在大内。孝宗天子就赏赐给了微臣,臣,臣马上换掉。” 姐夫舍不得用,赏给了小舅子。 这个解释很好! 完美! 朱厚熜丝毫不信,私自使用御用之物,这条罪朕记下了。为了看到更多精彩的内容,朱厚熜决定暂时不发作。 他笑呵呵道:“昌国公,这么好的东西,换了干什么!你迎接朕入京,你有功劳,这是你应得的。” 这话一出,张鹤龄悬着的心立刻放下来。 瞧瞧吧,皇帝都说了,我是有功之人,你们羡慕吧? 这货竟然神采飞扬,主动在前面带路,替朱厚熜做起了解说员。 一行人没有直接去正堂,而是绕了一个圈,让朱厚熜领略府邸的风光……名贵的花木,奇异的太湖石,还养了不少仙鹤孔雀,为了增加喜庆氛围,下人甚至还赶出了两头大象,真是好气派! 王岳和贾咏互相看了一眼,幸好是专业的,不然都笑出来了。 这个张鹤龄,不光吃他姐夫,还把他外甥的宝贝弄到了自己府邸。珍禽异兽,正是朱厚照小朋友的最爱,现在都成了张鹤龄的玩具了。 “陛下,这次是真的开了眼界吧?登基大典的时候,都没有这么气派啊!”王岳笑呵呵道。 贾咏也跟着道:“是啊,昌国公加官进爵,普天同庆啊!” 张鹤龄这个气,你们两个混球,会说人话不? 陛下来了,谁不把府里的好东西拿出来? 想当初,我姐夫和外甥,都跑来看过,还赏赐我不少东西呢!虽然这一次我不指望着新君赏赐,但也要让新君看到我的实力,尤其是让他明白,什么才是享受人生。 最好让他羡慕,恨不得立刻就要拥有,哪个少年不爱玩?相信这个小皇帝和自己的外甥也是一样,很好哄的。 整个朝堂,除了我张鹤龄,还有谁能满足他的需求? 张鹤龄甚至有点后悔,以往自己的策略是不是错了?假如不逼着新君认爹,而是让他离不开自己,那张家不也荣华富贵吗? 真是失策啊! 必须要改弦易辙了。 想到这里,张鹤龄忙道:“陛下,臣一直想要孝敬陛下,若是陛下觉得臣这里还有可取之物,只管开口,臣一定双手奉上,绝不含糊。” 朱厚熜眼睛眨了眨,朕要的是整个张府,还有你的全部家产! 区区仙鹤大象算什么? 想到这里,朱厚熜更加笑容和煦,你要杀人之前,不妨给他点好脸色,反正以后他就看不着了。 “昌国公啊,朕对这些东西,没什么兴趣,你府上还有什么好玩的?” 张鹤龄思忖道:“臣,臣这里就只有些文玩珍宝了。” 朱厚熜随着张鹤龄,到了客厅,一眼就看到了那一株珊瑚树,没办法,实在是太显眼了。 又是一条大罪,杀了他都不多! “昌国公,恐怕皇宫也没有这么大的珊瑚吧?”朱厚熜故意问道。 “这个……陛下,这是孝宗赏赐的,臣,臣愿意回赠陛下。” 朱厚熜轻笑,“孝宗赏你的,朕怎么好拿走啊!” 他向前看去,王岳正用手指墙上的一副画,朱厚熜迈步过来,凝神观看,片刻之后,他眼睛瞪得老大,惊骇不已。 “真是好东西啊!”朱厚熜看了眼王岳,“你知道这是谁的画吗?” 王岳嘿嘿笑道:“臣听贾大人说了,这是韩干画的马?” “何以见得?” “看……马屁股啊!陛下请看,这个马屁股是又大又圆,马背是又长又宽。”王岳还伸手比了比,“瞧瞧,这么大的屁股,拍起来手感一定好!” 朱厚熜都翻白眼了,你别胡说八道,给朕丢人! “看这里!这里有宋徽宗的御笔。”朱厚熜指着画道:“赵佶当皇帝不行,可是他的眼界还是少有的。多了他的几个字,这副牧马图身价倍增啊!哪怕皇宫里也没有几样……对了,昌国公,你是怎么得到的?不会又是赏赐的吧?” “这个……这,这是臣淘换的。” “淘换的?”朱厚熜不明白。 “就,就是在古董市买来的,很便宜的。要是买到了假的,就只能认倒霉。可若是买了真的,就赚大了!” 王岳突然笑道:“这么说,昌国公的眼力,一定是天下第一吗?不然怎么能捡这么大的漏儿啊!陛下,要不然就请昌国公帮忙,替宫里淘换一点东西,也好装点陛下的寝宫啊!” 张鹤龄简直想掐死王岳,不带这么坑人的! 老子的东西,的确是淘换来的不假,但却不是市面,而是宫里。 你现在让我淘换,我上哪弄去啊? “陛下!这捡漏儿啊,需要看运气、眼力,也不是立刻就能找到的。臣,臣会竭尽全力,只是……” 张鹤龄吞吞吐吐,他也不知道皇帝想要什么。 朱厚熜哑然一笑,“不忙,一切都凭着昌国公的心意,朕今天来,就是想跟你说,张家在朕的心里,地位非常重要。朕相信你,会努力完成朕的托付的。” 张鹤龄急忙跪倒在地,“陛下,臣无以为报,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位把诸葛亮的词都给扣在了脖子上,朱厚熜顺水推舟,“好啊,回头朕让王岳给你送给清单,你就按照上面开列的去‘捡漏儿’吧!” 朱厚熜说完就走,张鹤龄还没反应过来,捡漏儿是撞大运的事情,怎么能提前写出清单,这是开什么玩笑! 他完全懵了,王岳却笑着过来,从贾咏手里接过厚厚的一摞,足有一百多页。 “昌国公,这是草拟的目录,回头还有详细的说明,你可千万别辜负了陛下的信任啊!” 贾咏也跟着笑嘻嘻道:“昌国公放心,这些都是在你能力范围之内,下官可不敢为难您。” 第35章 要钱还是要命? 刚刚升任昌国公的张鹤龄,就遭遇了有生以来,最悲催的事情。 他想抽自己嘴巴,把脸蛋子抽成猪头!老百姓常说财不外露,怎么就记不住?竟然把这么多大内才有的东西,堂而皇之摆在台面上? 真是猪头了! 可转念一想,他也没做错什么啊?从弘治朝到正德朝,三十多年了,他一向是这么干的,早就习惯了,就算有人弹劾,他也丝毫不在乎,宫里根本不过问。 到了今天,张鹤龄终于意识到了,食大……时代变了! 到底该怎么办? 他很想进宫,去找大姐哭诉,求大姐庇护。但是又摸不准朱厚熜的脉。这小子不是跟大姐说了很多好话吗? 没准他只想打秋风,从自己这里拿点东西。 要是这样,他只管拿就是了。 俺是个大方的人,不会在乎的。 可这事私下里告诉就行了,为什么赶在办酒宴的时候,实在是太打脸了! 让京城上下怎么看他? 出坏主意的多半就是那个贾咏,这个畜生,他自己没有办事的能力,还陷害老子,瞧老子不把他的蛋捏碎了! 这位怒气冲冲,一副要吃人的凶煞样。 他气了好半天,终于憋出了一个办法,那就是装穷!但愿能少损失一些。 张鹤龄一声令下,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古董字画,全都收藏起来。除了朱厚熜看过的,剩下的都换成赝品。 “你们都小心点,这可是阎立本的画啊!都给我藏好了,放到地窖里!” 他扯着脖子,喊得嗓子都哑了。 一整夜都没睡,熬得眼珠子通红,哈气连天,这回放眼看去,府邸总算是处处透着“贫穷”的气息了。 他低头看了看,身上还穿着麒麟服呢,要不要弄一身补丁衣服穿上?会不会太刻意了? …… “王大人,张鹤龄这家伙积累了三十年的财富,绝对非同小可,这一次可不能放过他!”贾咏早早起来,他也是熬得眼珠子通红,同样没睡觉,在手里攥着厚厚的一摞清册,这还只是张鹤龄财产的冰山一角。 王岳脸上含笑,今天就是痛宰肥羊的好日子。 禁军缺额那么大,国防空虚到了极点。 还不想办法弄钱练兵,万一再来一次土木堡,王岳可不敢担保,朱厚熜能不能活着回来。所以,张鹤龄,你必须为了国防大业,贡献身家了! “昌国公,昨天我们走得比较早,没有扰了你的兴致吗?吃得好?喝的好?请没请戏班子?” 一连串体贴的询问,弄得张鹤龄的脸都黑了,你小子要是不来,老子才一切大好呢! 他绷着脸,怒冲冲道:“王大人,你这次来,想拿点什么古玩珍品,就只管说吧!不过我可不担保,府里的东西都是真的,你自便。”说完,他就把头扭到一边,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了。 王岳下意识扫了一眼,还真别说,值钱的东西的确没了不少。记得昨天茶碗还是宋代的官窑,今天就变成粗瓷了。 可这个穷,装给谁看啊! 幼稚! “我说昌国公,昨天给你的清单目录,你是不是没仔细看看?” 张鹤龄一愣,他光顾着把宝贝藏起来,还真忘了有这玩意! “哈哈哈,昌国公啊,你没看也不打紧。咱们今天一样一样说。”王岳主动道:“首先这第一项,你要拿出一点钱来。” “钱?多少?”张鹤龄斜着眼睛,冷哼道:“莫非你想学山大王,勒索本爵?” “非也,我只是请昌国公,把历年从各处弄到你名下的钱拿出来,也不算多,三十万两就够了!” “你疯了!” 张鹤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跃而起,呼哧呼哧喘息,跟愤怒的河豚似的,怒视王岳,破口大骂。 “王岳,我看你得了失心疯了!想钱想出病了!本爵没有这么多银子,从来就没有!你别痴心妄想了!” 张鹤龄化身咆哮帝,疯狂大叫。 王岳笑容可掬,他看了眼贾咏,随口道:“贾大人,昌国公似乎没听懂?我没说要银子啊!我说的是三十万两金子!” 贾咏煞有介事点头,“是啊,银子算什么!昌国公有的是金子!” 你们去死吧! 张鹤龄简直想杀了这俩货,他红赤着双眼,怒吼道:“我没有,就是没有!我告诉你,别以为自己是天子近臣,就敢大言不惭,欺负本爵!本爵也不是好欺负的,撕破脸皮,谁也别想好过!” 这家伙跳着脚大骂,王岳依旧笑容不变,等他叫够了,这才缓缓道:“昌国公,这些年,为了能躲过选秀女,你收了多少钱?从最初的一百两,二百两,到现在五百两,一千两!你还逼着不少人家破人亡,你又从他们手上捞了多少?” 张鹤龄脸色一变,这事他都知道? 王岳负着手,又淡淡道:“昌国公,你不会忘了吧?有不少穷苦人家,养不起孩子,想把他们送进宫里当太监。明明是把孩子往火坑里推,你还要收他们的好处费。这些人家出不起,你就逼着孩子写下欠条,等他们入宫之后,掌了权,加倍还给你!” 王岳扭头,看了眼挂着的牧马图。 “小太监们也没有钱,就不得不帮着你偷窃宫里的财物。字画、珠宝,你拿了多少?” “你……你都是血口喷人!”张鹤龄呼吸急促,老脸变得通红,他也知道自己干的事情不地道,让王岳给道破,他是气急败坏,又惶恐不安。 “王岳,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给我出去,现在就出去!” “出去?只怕没有这么容易!”王岳又道:“昌国公,你还靠着挑选秀女的权力,竟然收拢了无数美女,光是青楼就开了三家,家家日进斗金,你赚这份钱,不觉得亏心吗?” “没有!我没干过,你血口喷人!” 贾咏咳嗽道:“下官在这里,就别否认了。” “你!”张鹤龄想起来了,他扑到贾咏面前,揪着他的衣服道:“姓贾的,你不会忘了小桃红吧?” 贾咏咧嘴一笑,“下官早就忘了,我现在是陛下和王大人的人了。”说着,他还一脸谄笑,冲着王岳点头。 张鹤龄看在眼里,简直炸了,要知道不久前这货还是自己的一条狗呢! “贾咏,你根本不配做人!” “随便吧,反正下官也是被国公爷逼出来的,没办法啊!”贾咏坦然道。 张鹤龄浑身一震,果然,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真应该早点杀了贾咏,这货对自己太了解了! 三十年来仗着姐夫庇护,外甥纵容,不管干了什么事情,都有姐姐帮忙摆平,他的胆子越来越大,只要有好处,一定要吃上一口。 久而久之,就弄到了今天的地步,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王岳!贾咏!你们别忘了,我还是张太后的弟弟!她不会不管我的!” 说完,他大步流星,就往外面走。 贾咏立刻站起,想要阻拦,毕竟这才开了个头儿,还有好多重要的内容没说呢!怎么可以放走张鹤龄! 王岳依旧保持了淡定,“没事的,他会回来的。” 话音刚落,张鹤龄就倒退着,回到了房间,而从外面走进来一位穿着蟒袍的老太监,把张鹤龄结结实实堵了回来! 他笑呵呵的,“昌国公,奴婢谷大用奉旨过来瞧瞧,你和王大人谈的怎么样了?” 张鹤龄怒视着谷大用,眼神之中带着一丝惶恐,这位可是昔日的西厂厂公,还代表着宫里。“谷公公,没想到,你也掺和进来了?你想跟他们一起勒索本爵啊?” 谷大用笑着摆手,眯缝着眼睛道:“可别误会了。咱家过来,只是想跟昌国公说一件小事。” 张鹤龄感到了不妙,警惕道:“什么事?” “自然是这些年,你侵占的皇庄和皇店,这些原本都是司礼监替陛下开的,以往有天子旨意,你代为经营,现在你该还给宫里了吧?” 好啊,这个老阉货也落井下石了。张鹤龄咬碎牙齿,瞪圆眼珠子,浑身乱抖,“我明白了,你们是一起逼宫,想要欺负本爵!” 王岳半点不否认,断然道:“张鹤龄!你敛财无数,自然是取死有道!你是想要钱,还是要命,昌国公,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张鹤龄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冷汗顺着鬓角滚落……他太难了! 第36章 朱厚熜的奶奶 两条路,让张鹤龄选? 选什么选! 钱是老子的,命你们也不敢拿! 张鹤龄五官扭曲,发狂大叫,“王岳,还是那句话,这天下还轮不到你一手遮天!我倒要看看,没有太后懿旨,谁敢动我?谁敢?” 王岳瞧着他,眼神之中,尽是不屑。 都一把胡子了,还指望着姐姐庇护,离开了张太后,他就活不了,这货一辈子,还真就是个弟弟! 谷大用都来了,他还不懂怎么回事吗? “谷公公,既然昌国公要看,你就给他看看!” 谷大用颔首,将一份手谕递给了张鹤龄,他笑眯眯道:“国公爷,瞧瞧吧,这是太后给你写的!” 张鹤龄傻了! 怎么? 姐姐不管自己了? 这不可能! 他颤抖着手,翻开手谕,果然是张太后的亲笔,上面告诉张鹤龄,让他不要在意一点小钱,拿出来,交给陛下,换张家平安。 看到姐姐的话,张鹤龄都哭了,我的傻姐姐啊,这可不是一点小钱啊! 历经两朝,三十年的积累,张家有多少钱,他自己都不知道。 但毫无疑问,是一个庞大无比的数字,足够张家几代人挥霍,他是把重孙子的棺材本都挣出来了! “王岳,谷大用,你们敢动老子的钱,老子就跟你们拼命!” 被点名的两位互相看了看,同时大笑。 你拿什么拼啊? “动手!” 一声令下,陆炳带着锦衣卫,另外还有一队宫里的番子,一同掌控了张府。 紧跟着,搜查就开始了。 陆炳还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情,摸不着门道,但是不要紧,谷大用带来的这帮番子,全都是西厂出身! 什么是西厂? 先斩后奏,皇帝特许。 只能用两个字形容,那就是专业! 陆炳算是涨了本事。 这抄家的第一步,不是什么金银珠宝,古董字画,这些都不算什么。最最重要的是账房!偌大的府邸,一定有详细的账目,不然就乱套了。 只要掌握住账本,就能很轻易找出张家金钱的来源,比如那些京城外面的田庄,遍及京城的店铺,商行,仓库,典当行,全都跑不了。 先控制住不动产,接着是家里的浮财,也就是藏着的金银细软,而后才是各种宝贝……不过张家的情况特殊一些,张鹤龄这些年给自己谋福利,搜刮了无数美女,光是在府邸就有五百多个。 这家伙的日子比皇帝还舒服呢! 看得抄家的锦衣卫眼睛都红了,奶奶的,早就知道张家有钱,真没有料到,他们不光有钱,还特娘的有姑娘! 穷人连个丑妻都娶不起,而张辅打杂的丫鬟,厨娘,都个个跟仙女似的。 不抄他们家,简直天理难容! 陆炳抄家,贾咏负责登记,不用多大一会儿,账本就堆成了山。 别人忙活,王岳和谷大用却空闲了下来,他们坐在一起,随意聊着。 “谷公公,晚生有件事要向你道歉。”王岳诚恳道:“当初安陆的时候,谷公公提前去府上,是晚生糊涂,把公公挡在了外面。” 王岳没有撒谎,的确是有这件事。 谷大用作为钦差之一,甩开了其他人,先跑到了兴王府,他的用意不言自明。 可王府这边也不是吃素的,情况不明,随便跟宦官接触,那是犯大忌的。 朱厚熜直接给谷大用一碗闭门羹。 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却是给谷大用,包括其他宦官,一个结结实实的嘴巴子。 皇帝不再偏爱他们,八虎的时代过去了。 宦官和文官不一样,他们太依赖皇帝的信任了。正是朱厚熜这一巴掌,让谷大用等人在新旧交替之间,几乎没有作为,完全成了摆设。 而这一次宦官再度冒出来,背后的意味,实在是太值得玩味了。 谷大用笑眯眯看着王岳,丝毫不在意,“王大人,安陆的事情,是咱家错了,咱家说到底,就是一个奴婢。” 下面的话,他没说,可王岳也知道了,奴婢就是奴婢,当不得主人,更不能替主人做主!天子登基这种事情,岂能让太监左右。 唯有等皇帝坐上龙椅,宦官才有发挥的空间。 查抄张家,就是宦官们回来的信号! 拿张家祭旗,这个份量足够了! 谷大用很是满足,一张老脸笑成了菊花,“王大人,张太后的那份手谕,也只是让张鹤龄拿出些钱财宝物,却没有同意抄了张家。依咱家看,宫里还有波折,这边由咱家负责就够了,王大人还是赶快给陛下送个信吧!” 王岳笑着点头,“那就劳烦公公了。”王岳起身要走,但是在离开之前,又去找了贾咏,从他手里拿了一份暂时的清单。 张府的财产清点还不到三分之一,可数额已经骇人听闻! 王岳都看得有点傻了,他果断揣在怀里,去见朱厚熜。 而与其同时,张太后那边也被惊动了。 去报信的是张太后的二弟张延龄! “大姐,你快点说句话吧!不然咱们张家就完了!” 张延龄扑在地上,把事情说了一遍,张太后也是大惊失色。 “怎么会?哀家只是让鹤龄把宫里的禁物,还有一些钱财交出来。他们怎么敢抄家?” 张延龄都哭了,“姐姐啊,他们是假传懿旨,这帮东西胆子大着呢!” “不行!” 张太后豁然站起,径直奔着朱厚熜的寝宫而来。 太后出动,宫里风云变色,所有人都想瞧瞧,这场太后和皇帝的争斗,谁才是真正的胜利者! 如果是寻常皇帝和太后,也没有什么,不管怎么样,都是母子。 可张太后给朱厚熜,他们连名义上的母子都不是,一个伯母,一个侄子。 经过这一次之后,只怕就知道宫里谁说了算了。 宫外热闹,宫里也热闹。 唯独此刻朱厚熜的寝宫,却是另外一番景象。 一个老妪正用手抚摸着朱厚熜的头顶……从头顶到脸蛋,再到脖子,肩膀,胸前……舍不得漏下一处。 最后老妪伏在地上,抓着朱厚熜的脚后跟,嚎啕大哭,浑浊的双目之中,滚落热泪。朱厚熜也受不了,跟着老妪一起哭了。 好半晌,老妪止住了悲声,“唉,孩子,祖母能等到你当皇帝,我已经死而无憾了。只可惜我这两只眼睛都瞎了,不然能看到你的样子,该多好啊!孩子,你跟你爹长得像吗?” 朱厚熜抹了一把眼泪,“像,他们都说我跟父亲一模一样。” “那就好啊!”老妪欣然感叹:“你父亲当年也就十几岁,跑去安陆就藩,我还以为这辈子的缘分就算尽了。真没有想到,宪宗那么多妃嫔,竟然是我这个最不起眼的,成了最后的赢家,这都是天意啊!” 朱厚熜用力点头,“祖母,我们还没有真正胜利,他们还想让我换个父亲!” 老妪呵呵冷笑,“换什么?你现在是天子,坐在龙椅上,谁也没法逼你。至于这宫里的事情,哀家还有一口气呢!轮不到外人做主!” 她的话音刚落,黄锦就跑进来了,声音颤抖道:“陛下,张太后气势汹汹来了!” 朱厚熜转头,看向老祖母。 “来了好!”老妪一伸手,拍着朱厚熜的手背,“孙儿,搀扶着祖母,不用怕。你祖母是宪宗朝走过来的,和那些一辈子顺风顺水的人不一样!让咱们会会她去!” 有老祖母在,朱厚熜走路都有风了…… 第37章 富可敌国的张家 王岳有朱厚熜御赐腰牌,进宫非常容易,他一路过来,正好发现黄锦在外面探头缩脑的。 “富贵哥,你可算来了!” 小胖子很热情,凑到王岳面前,瞪着溜圆的眼睛,低低声音道:“那个张家很有钱吧?” 王岳点头,“岂止是有钱,简直富可敌国!”王岳说完,又道:“陛下这边呢?张太后发难没有?” 小胖子得意道:“她来了!只可惜,咱陛下请来了帮手,不用怕她了。” 王岳稍微一想,立刻惊喜道:“可是那位老祖宗?” “没错!前几天陛下派太医过去,这两天她老人家终于能下地了。” 听到这里,王岳瞬间松了口气。 有这位老祖宗在,后宫多半不会扯朱厚熜的后腿了。 王岳突然很想领教一下,从宪宗朝熬过来的神人,到底有多高的道行? 他让黄锦带来,到了寝宫侧门,在一扇屏风后面侧耳倾听。此刻里面正有人在说话。 “唉,老太太年纪大了,从去年入冬,就趴在床上,一个冬天没下来。还以为这条老命要交代了。谁知道我这孙儿入京,心里一高兴,竟然爬起来了。” 张太后绷着脸,没有半点高兴,相反,还怒火中烧,却又不得不听着,谁让人家辈分摆在那里! 这老太太姓邵,是明宪宗的妃子,她曾经给宪宗生下三个儿子,其中最大的就是兴献王朱佑杬。 看到这里,估计很多人就会倒吸口冷气,大喊恐怖如斯了! 那是为什么呢? 因为宪宗朱见深偏爱万贵妃,爱到了发疯的地步。而万贵妃又是个嫉妒心非常强的女人,想想朱佑樘悲催的童年,就什么都知道了。 而朱佑樘的母亲纪氏就架不住万贵妃的迫害,死在了宫里,根本没有看到儿子继位的那一天。 她的一生,仿佛就是为了和朱见深春风一度,留下一个中兴之君,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了。 可邵氏却不一样,她的段位要高出去不知道多少。 邵氏是杭州人,懂得诗文,人长得也漂亮。入宫之后,一次闷坐吟诗,让宪宗看到了。虽说宪宗偏好成熟的,但是如此娇羞可人,才貌双全的女子,谁又能拒绝呢? 看出来没有? 邵氏就是大明的甄嬛! 而这个甄嬛八面玲珑,在险恶的宪宗后宫,竟然混得风生水起。 最明显的证据就是她一口气生了三个儿子,除了朱佑樘之外,宪宗的儿子都是她生的。毫无疑问,邵氏把万贵妃伺候好了。 没有万贵妃的准许,她哪来的机会? 同时呢,她又暗中照拂朱佑樘。 靠着这份体贴伶俐,在万贵妃死后,荣升贵妃,距离皇后宝座只有一步之遥。 只可惜她没有直接登顶……宪宗驾崩,朱佑樘继位、 随之而来,是皇后张氏统领后宫,而邵贵妃就像是一个隐形人,彻彻底底消失了,这一消失,就是三十多年! 直到她的亲孙子入京继位,邵氏才重新进入人们的视线。 玲珑聪慧,隐忍不发,这是邵贵妃的两张面目。而今天,她则是展露出凌厉凶悍的一面。 我的儿子无福帝位,可我的孙子坐上了龙椅。 为了给孙儿保驾护航,老身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小小的张氏,就凭你的道行,要是落到宪宗朝,早就被啃得骨头都不剩了,还敢跳出来多事? 老太太沉吟之际,张氏不咸不淡道:“我要恭贺母妃,祖孙团圆,如今陛下刚登大位,正需要母妃提点,好辅佐他,做一个中兴明君,当世的圣主。” “呵呵,说得好啊!”老太太笑道:“我是个妇道人家,懂得什么是明君,什么是圣主?我怎么敢胡言乱语。话又说回来,这明君圣主,不还是外面人说的。入了宫门,可就不一样了。” “我是宪宗的妃子,当时我就恨自己,不是万贞儿,得到了天子专宠啊!帝王之中,有情的人不多,有情又恰恰落在你的头上,那就更难得了。容哀家说句过分的话,你是个最有福的人!” 张太后绷着脸,话怎么说吧,她中年丧夫,晚年丧子,到了现在,连娘家都保不住,有什么福气可言? “可你又是个最不知足的人!”老太太骤然提高了声调,“一个女人,贪图越多,苦恼就越多。这花花世界,终究是他们男人的。咱们只能生儿育女,绣花女红。老百姓都知道一个理儿,叫头发长见识短!非要掺和不该咱们掺和的,岂不是不知道好歹吗?” 邵贵妃这一番话,可真是够狠。 自从嫁给朱佑樘,三十多年,没人敢跟她这么说。可偏偏对方辈分高,又是新君的亲奶奶,这让张氏极为不爽,却又无可奈何。 她强忍着怒火,“母妃,现在锦衣卫正在昌国公府里,大肆搜查,那可是我的家人,总不能视而不见吧?” “家人?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你的家在宫里!老朱家才是你的家人!”邵氏呵呵笑道:“我自从入宫之后,从来没给家里送过一两银子,一匹布。何也?我的吃穿花用,都是宫里的,都是夫家的,天子想赏赐就赏赐,我不能私下里拿夫家的钱,贴补娘家。这就是妇道!” 一直在屏风后面偷听的王岳,都忍不住给老太太竖起大拇指。难怪能在妖孽横行的成化朝顺利通关呢,这老太太是真的厉害。 说话光狠不行,还要站在理儿上。 张氏以皇后之尊,母仪天下,却一再纵容自己的娘家,的确是犯了忌讳。 张鹤龄走到今天这一步,跟这个不懂事的姐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就是张太后一手造成的。 老太太说得在理! 就看张氏怎么回答了。 “母妃高见……只是这三十年来,母妃能主持公道,皇宫就不是今天的样子了!”张太后紧握着拳头,指甲刺入掌心,很深,很痛! “所以做人就要随机应变。”老太太从容应对,“哀家用了那么多年,取代了万贞儿,成了贵妃,距离后位一步之遥。可宪宗驾崩了,哀家不是闭门三十年吗!若是哀家也跳出来,怂恿自家人胡作非为,贪墨误国。哀家还怎么等到孙儿登基的一天?” 老太太义正词严,张太后再度被弄得无言以对,她已经习惯唯我独尊。哪怕是叛逆的正德,面对母亲,也只有挨骂的份儿,只要孝宗,那是相敬如宾,半点重话也舍不得说。 如今来自邵氏的一顿社会毒打,让张太后万分尴尬,恼羞成怒! “张家是有一点钱!可我已经下了手谕,让他们把钱和宫里的东西退回来。可现在呢?竟然直接抄家,谁给他们的胆子?说啊!” 邵氏没搭理失态的张太后,而是拉住了孙儿的胳膊。 “陛下不会无缘无故抄家吧?” 朱厚熜忙道:“回祖母的话,孙儿派去查抄的王参议已经到了,要不要听听他的说法?” 老太太颔首,“好,让他进来。” 王岳终于等到了出场的机会,他按照规矩,给朱厚熜,邵氏,张太后施礼。 老太太笑了,“哀家知道你!你小子陪着我的孙儿进京,付出了不少辛苦,你是个好孩子,你办事哀家放心。” 就这几句话,王岳就忍不住竖起大拇指,老太太这是先用话封死了张太后发难的可能。 “你说说吧,张家的财产查得怎么样了?” 王岳急忙道:“根据臣的初步估算,张家所有财产折合成白银,至少在五百万两以上,相当于大明户部一年零两个月的收入,实实在在的富可敌国!” 此话一出,就连张太后都懵了,“不可能,你含血喷人!” 王岳毫不畏惧,迎着张太后的目光,坦然道:“臣这里有第一批清册,历历在目,绝无虚言!” 第38章 陛下真有圣君之姿 “王岳啊,哀家眼睛看不到了,你给哀家说说吧,张鹤龄到底从宫里和朝廷拿走了多少钱?” 老太太一句话,就把张家的钱都变成了赃款,王岳只能暗笑,遇上这位,算是张太后倒霉了。 “先说这房产吧!张家一共有三十五处皇庄和皇店,这部分名义上是宫里的,但是却被张家弄到了自己的名下。这些田产和铺面折成银两,至少有七十万!” 敢占皇家便宜,这位张大国舅下手是真黑。比他手更黑的就是张太后的脸了,她早就提醒过,不要那么贪财,可兄弟就是不听。 “除了侵占的皇庄皇店之外,在城里,张家还有一百多处铺面房,大部分处在繁华地段,最便宜的也要一千两,贵的就几万两不止了,总计算下来,也有六十万两以上。此外,有三处青楼也是张家的,占地广,位置好。每一家光是土地,就值十万两。他们在城外,大约还有一万五千亩土地,以三十两一亩计算,又是四十五万两。” 听着王岳报数,谁也没法平静了,朱厚熜甚至转过来,直接自己看。 张鹤龄在城外还有别院,在城里也有两处奢华的住宅。仅仅这些加起来,就超过了二百五十万两! “硕鼠,当真是硕鼠啊!真没想到,皇亲国戚之中,竟然藏着一个这么大的蠹虫!”邵氏骤然提高了声音,怒气难掩,“还有其他的财产没有,一并都说了吧!” “是!”王岳道:“张家的浮财数量同样惊人,目前查封了府邸三处藏金密室,总结五万八千两黄金,银子多达四十万两以上,其余还有古玩字画,奇珍异宝,名贵皮草……林林总总加起来,应该一百五十多万。这还没有计算别院财产,已经存在钱庄的部分,” “还有一部分,就是各种商行,钱庄,当铺的干股了,市面上有种说话……”王岳顿住了,邵氏不悦,“说,怎么不说了?” 王岳躬身道:“说的是想开张,拜二张!” “二张?除了张鹤龄,还有谁?” “张玉皇!” 民间传说,玉皇大帝姓张,老百姓的意思很明白,想在京城混,先拜神仙,然后就是张鹤龄这个地头蛇。 “呸!” 邵氏气得狠狠啐了一口,忍不住站了起来,朱厚熜急忙伸手,搀扶着老祖母。邵氏深深吸口气,冷冷道:“这大明的江山,不是凭空得来的!太祖爷起兵,战陈友谅,灭张士诚,北赶大元,那是拿命,拿血打出来的疆土!太宗皇帝以数百人起兵靖难,辛辛苦苦,打了四年,才有了后辈子孙的龙椅宝座!” “这家业来的艰难,败起来却是容易得很!一个外戚,就敢往家里面搬这么多钱财!他打算干什么?莫非想要花到大明亡国了,再双手奉送给新主子?” “你母仪天下多年,执掌后宫,原本不该我老太太胡说八道。可你也要好好想想,你纵容兄弟,胡作非为,还算是朱家的好媳妇吗?” 张太后的脸色煞白煞白的,张鹤龄成天跟她哭穷,说在京居住大不易,身为姐姐,张太后也这没有料到,他们居然狗胆包天,贪了这么多! 就算我想管,也管不了啊! 更何况邵氏仗着辈分,狠狠压了自己一头。 这老太太处处讲朱家,讲妇道,张太后想要跟她辩驳,那也是理不直气不壮,只剩下大口喘息。 邵氏虽然眼睛瞎了,但是心知肚明。她不过是占据了好时机,张太后在宫里的人多了,更可怕的是首辅杨廷和等人,也都会支持张太后。 所以她还真不能把这位逼急了,别给自己孙儿找麻烦,点到为止。 果然,邵氏把语气缓和过来,“哀家能有几天好活!不过是希望宫中一切安好,家里人太太平平的。孙儿,张鹤龄你可不能杀了他,知道吗?” 朱厚熜立刻点头,“请祖母放心,孙儿还记着他迎驾的大功呢!我可以承诺,只要张鹤龄能把家产都交出来,我不但不杀他,还保留他的爵位,俸禄,赏赐,一样不会少的。这次的事情,也不会进入三法司的卷宗,直接计入内帑,不经过外廷。” 邵氏点头,“很好,你有心了。” 她一转头,“你也听清楚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你先回宫里,休息几天,好好想想,千万别让张家的事情,扰乱了大局,这宫里还要你做主呢!” 说说到了这份上,张太后还能怎么办,只能带着一肚子怒气出来,可她走在回宫的路上,越是琢磨,就越是不对劲儿。 什么意思? 难道说自己后宫之主的位置,就这么被剥夺了? 邵氏老太太竟然让自己闭门思过,谁给她的胆子?真以为你辈分大,就可以肆无忌惮吗?哀家是皇后,是太后。一个区区宪宗的妃子,就敢跟自己颐指气使,大言不惭,她还真是狂妄啊? 还有没有上下尊卑? 张太后回宫之后,把一切能砸的东西都砸了,蹲在一堆碎片之中,她哭了,哭得那样无助,哭得撕心裂肺。 丈夫活着的时候,谁敢给她气受? 哪怕儿子朱厚照在位,她也不用担心什么,可现在呢?新君不认自己的地位,一个瞎眼睛的老太太就敢对自己说三道四。 更要命的是张家还被抄了,连续的嘴巴子,抽在脸上,张太后渐渐狰狞起来。 说出来可能不信,尽管拿下了江彬,尽管同意了立朱厚熜为皇帝,张太后还是没有多少干预朝廷事务的心思。 她很想等一切平静了,就像以往那样,安心过日子,甚至因为儿子的死,她都不愿意过问世事。 但今天残酷的现实,给她上了生动的一课。 不是她想不想争权夺势,而是不争已经不行了! 张太后闷坐许久,眼泪已经干涸,心也渐渐冰冷。 “去,把这份手谕送给杨廷和!” 从深宫之中,一道手谕传出,内容也很简单,就是让杨廷和策动群臣,尽快上尊号,定名分! 张太后认为之所以邵氏敢跟她大呼小叫,就是因为之前朱厚熜没有给她上尊号,没有奠定后宫之主的位置。 皇太后和皇伯母的差别实在是太大了。 她就不该听朱厚熜的忽悠,还说什么成全父子之情,保护先帝圣名,根本都是骗人的! 张太后怒气冲冲,她把名分看成解决一切的钥匙,可杨廷和却不敢这么想。 这位首辅大人,此刻正处在非常微妙的境地。 他第一次感觉到,事情有些超出控制了。 王阳明已经入京了。 而跟着王阳明前后进京的,还有以乔宇为首的一大堆老臣! 杨廷和是借着正德遗诏,启用这帮老臣,此刻让他们进京,自然是制约阳明公。可问题是乔宇在离开应天的时候,就公然宣称,令孝宗绝嗣,是臣子不忠。他此番进京,就是为了让天子知道人心大势。 这位是摆明了,要跟天子对着干的。 假如王阳明铁了心支持新君,一场文臣的内讧,就不可避免了。 …… “先生,刚刚从京里传来的消息,陛下抄了张鹤龄的家。” 王阳明接过一封信,简单扫了一眼,上面有抄家的介绍,还有对张家财产的估算。王阳明看到了这里,忍不住起身,朝着皇宫方向,深深一躬。 “两朝外戚,为祸半个甲子。陛下一朝铲除,真有圣君之姿啊!” 第39章 拜会王阳明 “先生,朝出圣主,召恩师入朝,委以重任,受之兵部。明君贤臣,真是天作之合啊!弟子要恭喜恩师,贺喜恩师!” 一个刚刚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欣喜若狂,手舞足蹈,看到了老师高兴,比自己中了状元还高兴哩! 这个年轻人名叫黄弘纲,他是江西人。 当年王阳明巡抚江西期间,才十岁出头的黄弘纲仰慕阳明之名,当即背起行囊,离开祖辈生活的山村,追逐圣贤的脚步。 接下来的日子,是黄弘纲最幸福的时光。 他追随在恩师身边,学问日渐增长,一日千里……而此刻的王阳明,更是充分发挥了无与伦比的才能,践行着知行合一的主张。 他扫荡绵延几十年的匪患,更用一群乌合之众,以弱胜强,挫败了宁王造反……期间王阳明指挥若定,运用入神。黄弘纲整天被师父匪夷所思的操作震撼着。他追随的人不只是一个学富五车的鸿儒,更是一个能治国平天下的神仙人物。 诸葛亮、王猛、房玄龄、姚崇……无数光耀青史的名字之中,很快就要增加一个,那就是自己的师父! 黄弘纲的激动可想而知。 但接下来的事情,让他绝望了。 有大功,却没有封赏。 甚至有同门师兄,被诬陷为宁王一党,丢了性命……先生也只能退居应天,小人猖獗,贤臣闲置,这大明要完啊! 就在黄弘纲一度绝望的时候,峰回路转,新君的圣旨到了应天,启用恩师,还授予了兵部尚书的高位。 新君有眼光,也有魄力,处置了为祸三十几年的张家,让人忍不住拍手称快,大呼过瘾! “师父,值此良辰,岂能无酒?”黄弘纲充满了期盼。 “酒?光是有酒就够了吗?还要有肉!” 黄弘纲眼睛笑得眯成了一道缝儿,“对,要香肉才好!弟子在旁边村子发现了一条顶好的大黄狗,现在就买来。” 王阳明摸出了一块碎银子,扔给了弟子,“别让人家吃亏了。” 黄弘纲愉快答应着,等他把狗弄回来,王阳明居然亲自出来了,手里还提着刀,宰杀,切块,下锅……一气呵成,动作行云流水,简直让人怀疑,他是不是个职业的厨子。 …… 知道王阳明到了京外驿站,马上就要进京,王岳作为朱厚熜的铁杆心腹,向天子讨了旨意,提前来摸摸王阳明的底儿。 他是怀着一颗朝圣的心,兴匆匆赶来的。 而他看到的居然是一个胡须飘飘,很有风度的大叔,带着三四个人,围着一口锅,连碗都不用,捞起来大块的肉,就往嘴里塞,汁水顺着胡子往下滚。 吃的那叫一个豪放! 不知道的还以为遇见了山大王呢! 王岳看得傻眼了,居然敢聚众吃狗,不怕被文明人毒打啊! 大叔啃光了一块肉,随手扔骨头的时候,正好看到了王岳,就笑道:“酒肉不分家,也来吃点。” 说着,他抓起一个狗前腿,冲着王岳晃了晃。 王岳发誓,他是不吃狗肉的,奈何这肉也太香了,简直无法拒绝啊。 他接在手里,狠狠咬了一口,醇厚的肉味,跟同样浓郁的汤汁配合在一起,在舌尖儿绽放,那滋味简直难以形容。 怪不得连神仙都要被狗肉倾倒呢! 不吃,绝对是人生的损失! 王岳快速啃光了皮肉,伸出两个大拇指,发自肺腑赞道:“真是天下少有的美味,哪怕京城的名厨也比不上啊!” 面对称赞,大叔哑然一笑,“狗肉上不得席面,是人家名厨不屑一做!” “那先生为什么会烹狗?” “这个……就要从龙场说起了。”大叔笑呵呵道:“当年在龙场的时候,十分困窘,能有的吃就不错了。那边有人善于烹狗,滋味绝佳,我教他孩子读书识字,换来了方子。后来在江西平叛,各地的土匪山贼,盗匪水冦,喜欢吃狗的也不少。久而久之,就染上了吃狗的习惯。”大叔笑呵呵解释。 王岳却道:“先生只说吃狗,却没说烹狗,圣人不是说君子远庖厨吗?” 大叔哈哈大笑,“当你山穷水尽,举目无亲,腹中无食的时候,你想的就不是君子和小人了,而是馒头,越大越好的馒头!” 很坦诚,丝毫不掩饰。 这就是王阳明! 王岳一直坚信,任何能广为流传的学问,必定有其接地气的一面。而身为开辟一脉学问的大家,也一定是平易近人,诚实而富有魅力。 其实当抛开所谓微言大义的时候,孔老夫子的论语也是一本很有趣味的书。 王岳再无疑问,眼前这位风度翩翩吃狗肉的大叔,就是无数人的偶像,心学集大成者,孔孟之后,最接近圣贤,文武双全的顶尖人物,王阳明! 第一次相遇,算不上高大上,但是王岳很满意,人好,狗肉更好! “晚生拜见阳明公!先生真是坦荡君子,当世贤者,晚生叹服。” 王阳明凝视着王岳,脸上充满了笑容,隐约之间,居然还有那么一点欣赏! “王参议,你年纪轻轻,就辅佐天子,勇斗元老旧臣,王某才是真心佩服。” 王岳炸了眨眼,“那个……算是商业互吹吗?” 王阳明愣了半天,失笑道:“王参议果然是个有趣的人,王某立刻收拾一下,准备香案,迎接圣旨。” 王阳明以为王岳此来,必定是携带着圣旨,哪知道王岳摆手道:“陛下没有旨意给先生,陛下让我转达,他希望阳明公能依本心而行就够了。” 王阳明被这个要求弄得皱眉头了,“陛下这么信任王某?” “晚生更相信阳明公!”王岳笑呵呵道。 王阳明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王岳,突然,他想起一件事,“王参议,就是你给家父写的信吧?” 王岳没有否认,而是点头道:“请先生谅解,晚生实在不该搅扰老大人,可又担心先生不愿意出山,只能出此下策。” 王阳明轻笑,“陛下加封我为太子太保,又给了兵部尚书。王某何德何能,又岂会拒绝?” 不会吗? 阳明公会在乎官职吗? 王岳摇头道:“先生,在晚生的眼睛里,自从孔孟立道以来,儒门非但没有突破,反而步步后退,抱残守缺,因循苟且。唯一能改变局面的只有先生一人而已!” 王阳明仰天大笑,“王参议,你未免把我抬得太高了?” “是先生本来就站在那里!”王岳由衷道:“先生,晚生恳请你,不要退缩,不要避让,真正遵从内心,知行合一!告诉天下人,圣贤该是什么样子!”王岳热情洋溢,简直就像个虔诚的心学门徒! 第40章 吾道成矣! 王岳的热情感染了王阳明,这位立刻血液沸腾,甘心冲锋陷阵,百死不悔——个屁! 对不起,王阳明虽然是君子,但却不是笨蛋,岂会被王岳忽悠了。 “王参议,既然你如此推崇我的心学,那你又知道多少?”王阳明开始拷问了。 有好戏看了! 黄弘纲立刻凑了过来,每一次先生讲解心学,都能让他有不一样的领悟,那是一种不断成长,不断丰富的过程,如饮美酒,如食香肉……黄弘纲的口水都流下来了,就等着会碰撞出何等绚烂火花。 “晚生以为,心学的根本在于知行合一。”王岳中规中矩道。 王阳明微微点头,“你又有何解呢?” 王岳打起精神,这个问题回答好了,代表自己和王阳明心意相通,一切好说,若是答得不让他满意,至少双方的合作关系就要打几个折扣。 毕竟王阳明和一般臣子不同,他可不是靠着皇帝圣眷活着的人。 必须拿出打动人心的东西,而且还不是简单的利益。 从启用王阳明的那一刻开始,王岳就在为这一次准备。按理说他已经想好了许多种方案,完全可以从容应对。 但是面对着王阳明看穿一切的目光,王岳不免心脏乱跳。 和这位对着侃,压力不是一般大。 相比之下,对着遗诏,咬文嚼字,简直是小孩子过家家一般! 王岳眼珠转了转,扫到了地上的狗骨头,突然想到了破题的关键。 “世人皆以为知是知,行是行,有人说知易行难,有人说知难行易。其实他们都错了,这知和行,本就是一体两面。譬如先生提到,在贵州的时候,饥不择食,狗肉也成了先生最爱的珍品。” “生存艰难就是知,吃狗肉就是行。” 王阳明耐心听着,手捻着胡须,“倒也说得通。” 能得到先生如此评价,已经算是中上之姿了。 王岳仿佛也受到了鼓励,继续道:“知行合一,自然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世上种种说法,纷繁复杂,有多少是真知,又有多少是假知?真知才有良行,譬如讲狗肉上不了席面,讲君子远庖厨,讲不该吃狗。这些对于一个饥饿的人来说,都不是良知,都是害人的!” 王岳眼神明亮,声音顿挫,“先生提倡知行合一,却又讲致良知,就是让人从真心出发,排除干扰,摒弃杂音,去做真正的自己,而非被外人勾画出来的假人!” “先生的真正用意,是让人做自己的主人,真正的人,顶天立地的人!有见解,有主见,有行动,不畏艰难,不避风霜刀剑,勇往直前。人人如龙,九天嘶鸣!” “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先生想要以此心学,破开层层束缚,消除心灵枷锁。做一个真真正正,昂首挺胸的‘大人’,‘真人’,而非土木一般的木偶!” 王岳还想说下去,却发现王阳明已经隐隐皱眉头,而旁边的黄弘纲却是惊讶地张大嘴巴,能塞进去一个鹅蛋。 “我的老天,这位是真的敢说啊!心学是讲这个吗?”黄弘纲咂摸了一下嘴巴,似乎有理,可有和先生所讲不一样。 这二者究竟谁是真的心学本意呢? 黄弘纲被自己的疑问弄笑了,祖师爷就在这里,王阳明说什么是心学,那什么就是心学,还用得着怀疑吗? 可王岳的话,又像是魔音入脑,真人!大人!自己做主的人! 说得多好啊! 但圣贤教诲呢?三纲五常呢? 这些都放在哪里去了? 历代学者,浩如烟海的著作,又都是什么?是学问?还是枷锁? 黄弘纲觉得自己苦读十年,追随先生学习,建立起来的三观,出现了那么一丝裂缝,虽然不大,但却致命! 足以摧毁整个三观! 难道心学的极致就是无君无父,无圣无贤? 这不就是邪佞之学吗? 不对,先生是真正的圣贤,治国安邦的大才,他的学问自然是好的,不会的,绝对不会! 黄弘纲求救似的看向王阳明,先生,快救救弟子啊! 王阳明沉吟良久,“王大人,你的宏论的确让王某悚然一惊啊!” 把王阳明都给吓坏了,王岳足以自豪了。 他突然笑道:“先生,能不能给我纸笔?” 不用王阳明说话,黄弘纲立刻送来了,他还用谦卑地语气请教,“大人要写什么?” 王岳没说话,而是画了一个小圈,在小圈外面,又画了一个大圈。 大圈套小圈! 这不是“你的圈里有我,我的圈里有你”的无聊把戏吗?这位小王大人想什么呢? 王岳顿了顿,在小圈里添了一个字:人! 然后又在人的两个肩头分别写上“自我”和“自主”。 “先生,这是晚生从心出发,所想到的。” 王阳明沉吟良久,小圈里是人,那大圈自然是家国天下。 如何把每一个人圈在一个天下之中? 王阳明思量许久,突然伸手,抓过毛笔,运笔如飞,在大圈之中,写下了四句话,“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写完之后,王阳明再度凝视,突然朗声大笑,把笔扔到了地上。 “吾道成矣!吾道成矣!” 在这一刻,王阳明开心的像个孩子,从里往外地开心,如此经历,一生中也不过两次而已,前一次是他在龙场悟道。 那一次他知道了心的宝贵,而这一次,他明白了如何约束万千之心! 笑过之后,王阳明冲着王岳深深一躬,吓得王岳连忙站起。 “先生大礼,晚生怎么当得?” “你当得起!”王阳明正色道:“道分阴阳,正是你的高论,让王某完善了心学,从此再无挂碍。王参议是我的贵人啊!”王阳明笑容和煦,宛如春风化雨。 王岳心满意足,他当然知道王阳明的四句教,却没有料到,竟然是自己促成的,以后书写心学历史,是不是也要给自己浓墨重彩的一笔呢? “先生过誉了,晚生不过是年少无知,胡言乱语罢了!” 王阳明摆手,“正因为年轻,才心无尘垢,直指核心。如此看来,王某也是老迈之人了。” “先生可一点都不老。而且陛下让我过来,就是想请先生相助……”说了这么长时间,终于到了最关键的地方:“陛下有自己亲生父亲,又岂能违背自己的良知?从进京以来,陛下步步抗争,正是先生所讲的知行合一,秉持良知而行。先生能忍心袖手旁观吗?” 王阳明深深吸口气,他用力点头,“请陛下安心,臣势必为陛下周旋,以全父子之情!” 王阳明说话当然是算数的,王岳心终于落下了,而与此同时,刚刚升任吏部尚书的乔宇正在跟杨廷和密商,随着这帮老臣进京,一场较量已经近在咫尺! 第41章 视百官如浮云 王岳同王阳明告辞,“先生,杨阁老这段时间厉兵秣马,有很多老臣入京,今日朝堂必定有一场大战,还请先生早做准备。” 王阳明似乎没听见,过了半晌,才哑然失笑,“多谢王参议提醒,王某晓得了。”这位说得云淡风轻,仿佛没有把满朝文臣放在眼里。 毕竟是王阳明啊,王岳也不多话,起身告辞。 就在王岳转身的刹那,王阳明眉头皱起,不但皱起,还带着一丝困惑和思忖,就在王岳即将出去的时候,王阳明终于开口了。 “王参议……王某创立心学,绝无……绝无大逆不道,无君无父之意,还请明鉴。” 王岳咯噔一下,他真的没有想到,王阳明会说这话。 其实他的那番话并没有别的意思。一个人站在历史长河上,往往很容易看清时代的走向。比如成化之后,风气开放,商贾繁荣,走南闯北……一切都在剧烈的变化之中,王阳明的心学,也是顺应大潮的产物。 既然如此,那不妨就把话说得大一点,什么自己做主啊,突破束缚啊,做真正的人啊,说白了,不就是顺应商业发展的那一套吗! 很显然,王阳明听懂了,其实他也注意到了,心学是有向这个方向滑落的危险。可问题是这并非王阳明的真意。 说到底,阳明公也是士大夫出身,他可不想看看人人追名逐利,一切为了赚钱,哪怕连人命都不在乎了。 这不是阳明公想要的世界,所以才有了那四句教。 他是要告诉所有心学门下,你们有尊奉本心的自由,但是你们必须在一个圈圈之内,那就是为善去恶,不可胡作非为。 王岳把心学的危险说得明明白白,他是不是替天子试探自己?王阳明不敢确定,但他和王岳的谈话中,又觉得这个年轻人非比寻常,和聪明人,坦然相对,或许是最好的办法。 王岳顿了顿,扭头对视着王阳明的双目,同样坦然. “先生人品高古,晚生相信先生的为人。” 两个人算是初次见面,王阳明虽然没有宏论惊人,但是一锅狗肉,已经让王岳心悦诚服。阳明公确乎当世圣贤,丝毫不比怀疑。 当王岳说完,王阳明顿了顿,又道:“王参议,你方才所论心学之言,我一个字也没有听清,我也请你不要再说了。” 王岳悚然一惊,他光为了打动王阳明,竟然忘了可能引起的误会……不过以阳明公的人品,多半不会玩文字狱,陷害自己吧! 王岳深深一躬,“先生教训的是,晚生张狂了。” 王阳明又是一笑,不以为意,”少年意气,最是热血,当年我就是触怒刘瑾,被贬贵州,甚至连累了家父。王某没法教你避开祸事,但是王某却可以告诉你,假如有朝一日,遇到了麻烦,遭遇困顿。我希望你记住八个字:一心光明,一生无憾!” 这可是阳明公的教导啊! 王岳再度施礼,“晚生必定牢记,绝不敢忘!” 王岳辞别了王阳明,他还要立刻回去。 皇帝这边能用的人太少了,即便阳明公战力过人,也要提防狼群战术。因此王岳还要去拜见袁宗皋,另外还要去找贾咏。 别看姓贾的人品不行,可是在这种场合,越是无耻之徒,就越有用处。 “王大人放心,老夫已经联络了十几名御史,他们都愿意替陛下说话,仗义执言!“ 贾咏信心满满,拍着胸脯保证,虽然人数和质量都没法跟杨廷和那边比,但是绝对能和他们周旋,加上天子的帮忙,这一战胜算非常高。 “老夫再说句过分的话,即便没有王阳明,咱们也不会输的。” 王岳白了眼老贾,“你最好还是冷静点,我就不信,杨阁老能一点动作没有。总而言之,小心为妙。” 贾咏连忙答应,但是他心中却不以为然。 你王岳有多大本事? 不就是靠着一股子混不吝的劲儿,加上天子圣眷,就所向睥睨吗? 老夫经验比你丰富,只要同样圣眷加持,老夫可比你王富贵厉害多了。贾咏的乐观,感染了不少人,很快就能在天子面前得到宠幸,似乎杨廷和已经束手就擒,无计可施。 王岳每天都在关注着朝局,而且时不时东厂传来消息,让王岳丝毫高兴不起来。 就在正式早朝的前三天,突然有人上书弹劾,说贾咏推荐同乡担任顺天乡试主考,而这位主考涉嫌收受贿赂,替一些考生通关节! 这道奏疏上去,立刻朝野震动。 科举考试,那是天下士人鲤鱼化龙的最关键一步,谁敢在科举上动手脚,绝对是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贾咏气急败坏,他跟那个人只是同乡,却没有任何亲密关系,怎么就能攻击到自己的头上! 完了! 他被黑了! 自从跟着王岳一起收拾张鹤龄,贾咏就已经暴露了。他又四处拉拢失意的官员,想要靠着谄媚新君,咸鱼翻身。 奈何你贾咏并不是天子近臣,也不是远离朝堂,没有把柄的圣贤,捏死你,就跟捏死蚂蚁一样简单。 一个稀里糊涂的科场案件,就让贾咏措手不及。 按照大明的习惯,一旦遭到弹劾,就必须在家里闭门自省,等候结果。 就算调查再快,贾咏也参加不了朝会了。 而贾咏被弹劾的同时,礼部尚书毛澄突然放出话来,他们拟定的办法已经是最好的结果,朝臣如果有异议者,那就是奸邪,按律当斩! 一个管礼部的,倒是不用在意。 可问题是刚刚接任吏部尚书的乔宇立刻提出考察百官,整顿吏治! 事到如今,谁都明白了。 毛部堂透露风声,乔天官高举铡刀。而与此同时,又弹劾了贾咏,警告百官。 连续三招,恰到好处。 那个让人人畏惧的杨阁老回来了! 或者说,杨廷和根本就没有拿出十足的功力,以前只是老叟戏顽童,这一次,他才稍微认真一些。 而就是这样,已经打乱了朱厚熜的部署。 小皇帝这边,袁宗皋是最后防线,王岳是先锋,新来的王阳明是主帅,而贾咏和他的喽啰,就是摇旗呐喊的角色。 一出好戏,怎么能离开龙套? 偏偏这群摇旗呐喊的人,都吓得不敢开口了,光是杨阁老还不能把他们怎么样,可吏部天官手握着百官的命门,谁能不怕? 午门之外,袁宗皋和王岳,孤零零站在一起。 “王岳,礼部的方案是既然以小宗并大宗,就应该尊奉正统,尊孝宗为皇考!” 王岳怒道:“这不是和原来一样吗?他们就没有让步?” “有!” “什么?” “他们说,如果日后陛下有了皇子,可以继承兴王爵位!” 王岳气得笑了,“袁先生,这帮人的脑子是不是坏了?” 袁宗皋无奈道:“只怕是心坏了!” 老头的皱纹比起不久前,深邃了许多,愁眉不展,很显然,他们的势力太孤单了。 而就在这时候,一驾马车,姗姗来迟,王阳明一身绯红的官服,笑吟吟走了过来。 “在外多年,几乎忘了京城的规矩,差点误了早朝!” 他说着,就奔着王岳而来。 三个人,不多不少,跟那边对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王阳明半点没有畏惧之色,反而轻声道:“以少胜多,这可是我的拿手好戏!要不要赌一顿狗肉?“ 王岳哭笑不得,”十顿百顿都行啊!“ 王阳明信心满满,“我可记下了,就等着品尝美味。” 第42章 战力无双王阳明 朱厚熜进京已经快三个月了。 而这三个月,比过去的十几年都要精彩,几乎每一天都活在勾心斗角之中,从最初的两个少年,到如今渐渐有臣子归附,还掌握了部分兵权,又拉拢了部分正德的旧部力量。朱厚熜每天都在膨胀。 事到如今,应该能跟这帮老家伙掰掰手腕了! 朱厚熜俯视金殿之下,内阁首辅杨廷和、大学士梁储、大学士蒋冕,大学士毛纪……四位阁臣,一个朱厚熜的人都没有。 再往下,吏部尚书乔宇。户部尚书杨潭、礼部尚书毛澄、刑部尚书张子麟、工部尚书林俊、左都御史金献民……一水的老臣,全都是杨廷和一党。 站在朱厚熜这边的,只有兵部尚书王阳明,还是个新任的!除了功劳大点,资历根本没法和人家比。 侍郎一级里面,原有俩人,结果折损了一个贾咏,往下数,就是右参议王岳了。 再往下看,六科,十三道,国子监,翰林院,詹事府……全都是首辅的人。零星的几个叛变的,也被吏部天官吓回去了。 试问今日之大明,究竟是何人的天下! 面对如此朝局,朱厚熜也不由得仰天长叹。 尽管朱厚熜已经觉得自己实力增加很快,但差距之大,还是让人几乎绝望。 究竟能赢吗? 朱厚熜就像是一个即将上战场的将军,却发现自己不但没穿铠甲,连裤子都露着窟窿,这仗可怎么打? 朱厚熜惶恐了,动摇了,不再信心满满,甚至觉得,就算是九五至尊,也只能徒呼奈何。 小皇帝变颜变色,心中忐忑,对方却是成竹在胸。 这一次,依旧是礼部尚书毛澄第一个站出来。 “启奏陛下,前些时候,礼部奉旨拟定尊号,如今已经妥当。礼部认为,陛下应该尊孝宗皇帝为皇考,改称兴献王为皇叔考兴献大王,母妃蒋氏为皇叔母兴国大妃,每逢祭祀父亲之时,陛下应该自称侄皇帝!” 朱厚熜用鼻子哼了一声,“毛澄,朕记得当初入京的时候,就是你们同意朕按照天子之礼入城,走大明门,御奉天殿。朕如何又变成了孝宗之子?你这样做,难道不是出尔反尔吗?” 面对皇帝的质问,毛澄坦然相对。 “陛下接受遗诏,入嗣皇帝之位,臣等的确应该以天子之礼,迎接陛下进京。此前礼部的疏失,老臣愿意领罪……只不过在遗诏之中,还有四个字。” “哪四个字?” “兄终弟及!”毛澄道:“先帝在遗诏之中提到,尊奉太祖兄终弟及祖训,让陛下继位。老臣以为陛下既然是先帝的兄弟,那自然是孝宗之子。” 毛澄说到这里,还故意顿了顿,继续道:“针对遗诏的措辞用字,的确该严谨仔细一些。断然不能牵强附会,深文周纳。更不可蛊惑天子,乱了祖宗礼法!” 虽然没有点名,但是毛澄处处奔着王岳去的。 这要是不反驳,下朝之后,王岳就要被当成小奸贼处置了。 果然,这帮家伙是蓄谋已久,准备一网打尽。 王岳当然不服气,他想站出来。 但是没有料到,一个高大瘦削的身影竟然阔步而出! 是王阳明! 王岳真的大吃一惊,他以为这位会等着局面危急,再出来扭转乾坤,没想到他第一个就站出来了,遇到大战,有主帅第一个冲锋的吗? 或许在阳明兵法里面有吧! 王岳只能这么认为了。 那咱们的阳明公到底是怎么回事?就这么急不可耐吗? 他当然着急了,王岳那小子口才不错,思路也清晰。但是谈论心学一事,让王阳明注意到,这小子还是太年轻,太容易犯忌讳。 如果让人抓住了把柄,不但对大局不利,更可能提前折损一个良材美玉,为了爱护后辈,阳明公也只能挺身而出。 “毛部堂,你方才所言兄终弟及,这个兄弟,是陛下和武宗皇帝吗?” 毛澄下意识道:“怎么不是?陛下是先帝的堂弟,人尽皆知!” “哈哈哈!”王阳明朗声大笑,“原来毛部堂也知道陛下是先帝的堂弟。那我还想请教毛部堂一件事,何为就藩?” “这个……”毛澄顿时语塞,额角上甚至冒汗了。 无他,王阳明戳到了他们的痛处! “藩王就藩,就如同百姓分家一般,兴王离开京城,前往安陆,另建一国,他的子孙后代,只能继承兴王爵位,世世代代,生活在安陆,如何能继承帝位?” 毛澄怒哼道:“那为何陛下能坐在龙椅之上?” “是因为他是兴王的儿子,而兴王是孝宗的兄弟!所谓兄终弟及,是孝宗和兴王的兄弟关系。若非如此,已经分家的堂兄弟,如何能继承祖产?” 王阳明连连发问,毛澄狼狈不堪。 王岳看在眼里,简直想拍巴掌了,阳明公的战力,当真是超强! 朱元璋在祖训里面,的确有兄终弟及之说。但是这个兄弟指的是亲兄弟,毕竟作为生了26个儿子的猛男,老朱很难想象,子孙后代之中,竟然有人只有一个儿子,更有甚者,还生不出儿子! 简直侮辱了老朱家的基因! 孝宗朱佑樘和兴献王朱佑杬是亲兄弟,一个登基皇位,一个就藩安陆,这就好比一个大家族的两兄弟分家单过。 经过几十年,孝宗这一脉没有后人了,你不能直接去找朱厚照的堂兄弟继承家业,因为还有那么多的藩王呢!跟朱厚照同辈的宗室子弟多的是,什么齐王啊、秦王啊、伊王、周王,这些王爷的后代都行。 那为什么要选朱厚熜呢? 因为他爹是兴王,分家最晚,血缘关系最近。 总而言之一句话,朱厚熜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他能当皇帝,是因为他爹是宪宗的亲儿子,没有这个先决条件,他连想都不要想。 “毛部堂,你还坚持兄终弟及吗?”王阳明笑呵呵问道。 毛澄张了张嘴巴,要这么说下去,兴献王就要变成兴献帝了! 就在他哑火的时候,吏部天官乔宇站了出来,他可是老资格,又执掌吏部,他和杨廷和的地位几乎相当,对这位名满天下的心学圣人,是非常不屑的。 “王守仁,你的确口才了得,但是莫要忘了,天子行事,必须遵照礼法,你难道忘了宋朝濮安懿王赵允让的先例?” 王阳明听到这里,竟然笑了出来,早就知道这帮人会拿这个例子说事,只可惜啊,你们就不能好好读读书吗? “乔天官,你既然提到了赵允让的例子,那我想请教,宋英宗又是如何称呼赵允让的?” 乔宇老脸变色,“英宗一意孤行,不顾百官反对,酿成的祸患还少吗?莫非我大明也要重蹈覆辙?” 王阳明呵呵,“乔天官,韩琦、欧阳修等人皆支持尊赵允让为皇考。怎么叫百官都反对呢?” 乔宇胡子崛起,愤怒责问:“王守仁!莫非你要曲意逢迎,当一个小人奸佞吗?” “哈哈哈!” 王阳明朗声大笑,“若是能和韩琦欧阳修齐名,王某坦然受之!” 第43章 倒霉的礼部 王阳明和乔宇,针锋相对,这俩人一个吏部尚书,一个兵部尚书,一个历经四朝的老臣,一个当世鸿儒。 堪称大明辩论赛的巅峰阵容,就连王岳都忍不住侧耳倾听,不敢错过一个字。 他们共同提到了一个人,那就是宋英宗的父亲,濮王赵允让。 拜某评价不高的七十集裹脚布电视剧恩赐,应该有不少人对宋仁宗有了点印象。这位皇帝当真是软了一辈子,任凭大臣口水洗脸,都能无动于衷。 文臣送给了他“仁宗”的无上美称,尽管在他治下,西夏自立,接连打败仗,尽管他叫停了庆历新政,放弃了变法革新的机会,尽管他坐视自己的爱将,被人稀里糊涂害死,尽管……反正只要顺着文官的意思,不管有多少失误,都是可以原谅的,都是好皇帝,逻辑强大到无话可说。 不过在仁宗死后,他尊重,爱护,顺从的臣子们,却表现得十分腰间盘。 仁宗的软不止体现在国政上,连家事也是如此,努力了多年,不是没生出儿子,就是生出来的孩子早夭。 皇帝无子,不得不从宗室当中,抱养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就是赵允让的十三子,也就是后来的宋英宗。 按理说,仁宗把皇位都让出来了,赵宗实应该感恩戴德才对。可这位登基之后,就坚持要尊自己的生父赵允让为皇考,把仁宗这个便宜爹扔在了一边。 更加让赵祯想要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则是他的大臣们。比如那位文坛领袖欧阳修,此老的儒学功力不容置疑,但是他从一开始,就旗帜鲜明地支持英宗的主张,称赵允让为皇考。 韩琦等宰执重臣,也都是这个观点。 并且用尽手段,甚至不惜灌醉曹太后,骗来了太后手谕。 最终结果不出意外,自然是皇帝如愿以偿,只不过宋英宗做皇帝时间不长,还来不及给赵允让上皇帝尊号,因此这位依旧是濮王,有关他的身份之争,也就成了濮议之争。 王岳最近恶补历史,钻研典章制度,也算有了点心得体会。 对比濮议之争,朱厚熜这次的举动,当真有许多相似之处。 都是先皇驾崩,继任天子要处理和亲生父亲的关系。 两位天子的选择都是一样的,那就是一定要尊生父为皇考——亲爹! 偏偏朝臣又都分成了两派,彼此争论不休。有人支持皇考,有人支持皇叔考,互不相让。 而历朝历代做事,都讲究效仿先贤。不能随心所欲,别出心裁。尤其是关乎宗法的大事情,一定要翻找故纸堆,当发现古人和自己主张一样的时候,立刻就如获至宝,找到了依据,可以理直气壮,说话的声音都不一样了。 要是没有历史依据,或者跟历史的做法不同,受到的压力不是加倍,就是超级加倍! 事情很明白了,如何阐释濮议之争,就成了今天朝堂争论的关键,胜败决定了今后的走向。 乔宇身为继嗣派的第一战将,自然是寸步不让。 他怒视着王阳明,突然冷冷道:“令尊也是正直君子,被阉竖所害,才罢官致仕,他若是知道自己儿子如此,只怕会失望的!” 王阳明神色如常,可心里怎么想,那就不知道了,敢拿父亲说事,简直该死! 别以为你资格老,我就不抽你的驴脸蛋子。 “乔天官,我想学韩琦和欧阳修,竟然成了小人,难道你觉得这两位也是小人不成?” 乔宇冷哼道:“没错,他们身为宋仁宗的臣子,深受天恩。结果仁宗驾崩,就立刻逢迎新君,这还不是小人吗?王守仁,老夫不想你也如此,背上千古骂名!” 乔宇是成化年间进士,根基深厚,他还在九边当过总督,因此他并不把只会打土匪山贼的王阳明看在眼里。 论资格我比你老,论战功,我也不胆怯,现在我又是吏部尚书,自然要像教训后辈一样,教训你王阳明。 不服气吗? 有本事来啊! 乔宇还是忽略了,王阳明最擅长的就是以弱胜强,你老头压得越狠,这位爆发就越强! 他脸上含笑,丝毫没有胆怯和愤怒,而是从容道:“乔天官,你说的这些,不过是你个人臆测罢了。韩琦和欧阳修,是忠臣,还是奸臣,不是你说了算的!” “难道是你吗?”乔宇气得乐了,“你不会真的以为自己是当世圣贤,可以言出法随吧?” 王阳明微笑道:“乔天官,欧阳修的谥号是文忠,而韩琦的谥号是忠献,两个人都有一个忠字。是忠臣,还是奸臣,宋人已经给出了结果,乔天官饱读史书?怎么会不知道?” 啪啪啪! 王岳忍不住要给王阳明拍巴掌了,以谥号入手,这是评价一个人,最好的标准,而且也是文臣最在意的一个。 不管是韩琦,还是欧阳修,在历代文人的心目中,还是个正面角色。乔宇把他们归结为小人,还是有失偏颇的。 见乔宇气势一松,王阳明立刻把话题的主动权拉了回来,“诸位大人,宋英宗身为人子,尊生父为皇考,这是人之常情,朝中大臣支持,自然也是情理之中,王某实在是看不出其中有什么忠奸之别!” 这时候工部尚书林俊站了出来,又是一位尚书! 王阳明要一对三! “王部堂,你这是装糊涂,英宗已经过继给仁宗,他就是宋仁宗的儿子,可是他却背信弃义,要否认过继的事情。一些朝臣逢君之恶,其心可诛!” 王阳明哈哈大笑,“说得好!林部堂,你这话当真是高论。可我想问你,陛下几时过继给孝宗天子?陛下和宋英宗一样吗?” 王阳明等的就是这一刻,他此话问出,果然朝堂之上,不少人勃然变色。 包括几位阁老,都为之一振,尤其是杨廷和,他似乎有说话的想法,可龙椅上朱厚熜已经起身了,毕竟是年轻人,腰就是好。 他欣然笑道:“王部堂之言,才是正论!朕并非孝宗之子,过继之说,实在是荒谬!若是觉得朕不给孝宗当儿子,就没法坐龙椅。朕情愿意返回安陆,为父守灵。朕不能为明君,也要做一个孝子!” 朱厚熜掷地有声,群臣都已经感觉到了天子的态度,这可不是开玩笑。礼部尚书毛澄咬了咬牙,站出来,勉强道:“陛下的孝心臣等皆知,因此臣等商议,陛下的第二个皇子可以继承兴王爵位,延续兴王一脉,如此陛下无损孝道,岂不是两全其美!” 乔宇也立刻道:“陛下,老臣以为,毛尚书之言是正办,理该如此!” 林俊附和道:“臣也是这个意思!” 三位大臣,三门当头炮。 金殿之上,其他臣子跃跃欲试,接下来就是一大群人跪倒,逼迫天子低头的把戏了。 就在此刻,王阳明突然幽幽道:“三位部堂大人,你们可曾想过,兴献王无子,却又冒出一个孙子。是不是往后所有皇子都能去顶替现有的藩王?你们就不怕遗祸无穷吗?” 朱厚熜听懂了,勃然大怒,你们这帮坏蛋,就像折腾我们父子!朕才不上当! “尔等不要枉费心机。传朕旨意,立刻派遣钦差,迎请母妃入京。礼部要拟定尊号,不许使朕背不孝之名!” 朱厚熜的坚持,让礼部这边心惊肉跳,怎么倒霉的都是我们啊? 第44章 黑吃黑 朱厚熜开心的飞起,本来是群臣逼宫的大戏,可王阳明一个人击败了三大尚书,四位大学士没有一个敢下场,那些苍蝇般的言官和翰林也都没有跳出来。 不但轻松化解攻势,还顺带迎请母妃进宫,他又大赢了一场。 正如小富贵说的,这个王阳明有着非同一般的力量。 “伯安先生。” 退朝之后,朱厚熜特意留下了王阳明和王岳,一开口,就让人大吃一惊。 王阳明字伯安,朱厚熜称呼他为伯安先生,既亲切又带着尊重,可以说礼遇到了极点,远胜首辅杨廷和。 “先生大才,朕有意让先生入阁,不过兵部也十分重要,还不能离开先生,这样吧,朕先给先生加少保衔,先生就是朕的于谦啊!有先生在,朕父子必能得以保全。” 朱厚熜发自肺腑,要给王阳明升官。 目前首辅杨廷和是少师兼太子太傅,如果王阳明得了少保衔,完全可以和杨廷和掰手腕。朝堂就会呈现出两强对峙的局面,朱厚熜梦寐以求。 他兴奋说着,目光扫到了王岳,尤其是看到了他的蓝袍,朱厚熜露出了嫌弃的表情。 “小富贵,这次你也有功,朕给你升一品,换身大红袍。回头让你娘跟着母亲一起进京,朕还有重赏。” 朱厚熜兴致勃勃,可垂手侍立的王阳明,却看不出半点喜悦,眉头似乎更加紧绷,突然,王阳明躬身道:“陛下,臣刚刚进京,尚且没有尺寸之功,更何况禁军还未整顿,臣无功受禄,寝食不安。若陛下要想赏赐臣,那就让臣为国练兵吧!” 说完,撩起袍子,郑重拜伏地上! 朱厚熜顿时迟疑了,启用王阳明的时候,说进京练兵,这不过是借口而已,至少朱厚熜是这么想的。 他通过了解,禁军虽然空额不小,但是加上御马监的兵力,至少能凑个七八万。 九边各镇,下辖卫所,还有许多兵马,更何况应州大捷重创了鞑子,京城不至于危如累卵。这点杨廷和也清楚,朱厚熜不过是借题发挥,可王阳明竟然当真了。 这让小皇帝不免失望,刚刚的兴致没了大半,小脸不悦。 王岳见气氛凉了,立刻道:“陛下,臣以为王部堂之言,非常有道理。当下整顿禁军,只要略有成效,能打一两个胜仗,振奋军威,也能振奋天威。到时候陛下想做什么,也就容易多了,不至于处处受制于人。” 又在替王阳明说话,这个小富贵,难道真的是王阳明的私生子不成? 朱厚熜略微沉吟,就笑道:“练兵也是大事情,朕已经让人从外四家里面挑选强兵悍将,王部堂就辛苦一些吧。” 朱厚熜说完,就让两个人退下。 王岳随着王阳明从宫里出来,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一直到了宫门口,王阳明突然伸了伸懒腰,“咱们可是打赌过的,狗肉还有的吃吗?” 王岳哭笑不得,这位可真是心大,居然还能想着狗肉! 你要注意人设,人设懂不懂! 拿出点圣贤的样子好不好! 王阳明瞥了王岳一眼,忍不住摇头,“小气,不愿意请客,那就我请你吧!只要不超过一钱银子,去哪个酒楼都行!” 王岳翻了翻白眼,“京城的酒楼,就没有一钱银子的,这点钱只能去街边吃爆肚儿。” 王阳明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好啊,有些年没吃过了,还挺想的。” “别!”王岳伸手拦住,凑到他的耳边,“这时候咱还是讲究一点。去湖广会馆,那有个专门的包厢,我请先生吃烤全羊。” 王阳明眯缝起眼睛,笑得灿烂如花。 虽然他出身鱼米之乡,可领过兵的人,最喜欢的还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湖广会馆不但有专门的家乡菜,还有天南地北的美食,里面光是厨师,就不下二十个。 王岳带着王阳明,到了会馆之后,有人见到王岳,立刻把他请了进去,说是包厢,竟然是一个精巧的小院落,中间还有假山流水,屋子里摆着盆栽,绿意盎然,诗情画意,墙上还有不少名人题字。 王阳明抬头看了看,正中间的一副字,落款居然是李东阳! “王参议,你这个地方可不凡啊!” 王岳憨笑道:“这是我爹弄的,他是兴王府的商贾,这湖广会馆,他老人家出了不少钱。让我进王府当侍读,也是为了改换门庭,毕竟商贾之家,不如耕读传家来得好听。”王岳笑呵呵道:“先生不会看不起商贾吧?” 王阳明哂笑:“农商皆本,有什么贵贱之分!再说了,身在宦海,当真就觉得士人就比其他人高贵吗?譬如这些厨师伙夫,他们是外面腌臜,心里干净,至于士人,多半是外表干净,心里腌臜……细思起来,只怕还不如人家呢!” 王岳颇为惊讶,王阳明除了吃货之外,竟然还有愤青的一面? “先生就和那些口是心非的货不一样,是真正的大儒,心怀天下的君子!” 王阳明哑然,他神情落寞,显得意兴阑珊。 “王参议,按理说我不该跟你讲的。可你在天子面前,多次替我说话,我也不能让你为难。”王阳明正色道:“我以为天下多事,国计民生,积弊无数,诸如杨廷和等人,非要让陛下过继孝宗,根本是没有必要。所以我是赞同陛下的举动的。可如今陛下又一心和老臣争斗,置国事于一旁,似乎也不是国家之福啊!” 王岳听着这话,露出了思索之色。 熟悉历史的人都知道,王阳明在嘉靖朝几乎无所作为,是他本事不行?还是缺少机会?貌似全都不是。 以王阳明的性格主张,不管是杨廷和等老臣,还是朱厚熜这个叛逆少年,都不是他的菜。偏偏君臣斗得不亦乐乎,不能为我所用,那就是我的敌人。 两派同时压制,比五行大山都厉害,王阳明又没有孙猴子的本事,碌碌无为也就不足为奇了。 王岳忍不住想起另一个人,那就是苏轼苏大胡子。他不也是夹在新旧两派之间,被折腾的欲仙欲死,或许这就是人生吧! “阳明公,我是天子近臣,你跟我说这些,不怕我告诉天子吗?”王岳疑惑道。 王阳明似笑非笑,“你不会的,我反复思索多次,你跟我讨论心学之时,所讲的那些话,似乎比我走得还要远,还要离经叛道!”王阳明认真道:“或许有朝一日,你能超越王某。” “阳明公可真是高看我!”王岳吓得不轻,慌忙道:“我小名叫富贵,想的无非就是荣华富贵。先生才是当世圣贤!” 王阳明大摇其头,叹道:“你可别吹捧我了。这次请旨练兵,陛下虽然给了人,但是粮饷却未必齐全,朝中处处掣肘,我怕是又要一事无成,被人耻笑了。” 王阳明抓起酒杯,饮了一杯苦酒,尽管他能以一人敌群臣,却没法点石成金,做出无米之炊。 王岳把眉头立起,笑话!谁敢笑话阳明公! 不就是钱吗! 这个我多的是啊! “阳明公,张家的财产,在我的手上哩!” 第45章 和汉武帝比肩的男人 王阳明并没有多少喜悦,而是无奈道:“纵然你有资助我练兵的心思,可如何用私人的家产练兵?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却不能害了自己!” 王岳笑着解释,“先生误会了,张鹤龄手上有许多的皇庄皇店,这可不属于我,说到底,我不过是替天子管理家产。这些皇庄皇店的收入是内帑的,拿来练兵,陛下会同意的,至于百官,也没什么说嘴的地方。其实先帝养兵数万,供养外四家的悍卒,就是用的这个办法!” 王阳明若有所思,“这样的话,的确能用来练兵……唉,先帝……也不容易啊!”叹了口气,抓起酒杯,狠狠灌了一口,王阳明脸色涨红,连忙用袖子遮挡,接下来就是一阵连绵不断的咳嗽。 咳得人抓心挠肝,王岳忍不住替王阳明担心。别看这位文武双全,但是他的身体绝对称不上好。 而且又是被贬贵州,又是领兵打仗,多年下来,积累了许多的疾病。加上这次急匆匆进京,又大战群臣。 王阳明已经超出了负荷。 “先生,你身体不舒服,还是请太医调理,保重身体啊!” 王阳明止住了咳嗽,摇了摇头,“不必了,我料定鞑子必定趁我大明新旧交替之际,入寇劫掠,京城周围,九边百姓,又要遭到涂炭。还是先保境安民……至于我的身体,几年之内,还能撑得住。” 王阳明思忖了片刻,道:“近日,我打算去喜峰口瞧瞧,你愿不愿意跟我同去?” “自然愿意。”王岳毫不犹豫点头,“不过先生身系天下,可不能冒险,我要稍微准备一下才行。” 王阳明没有否定,只是嘱咐道:“多带护卫就行了,不要惊动下面。” 王岳点头,三天之后,他率领着一百名护卫,跟随王阳明一起出城,直奔喜峰口方向而去。 王岳是最近才学会骑马,他的骑术只能保证自己不从马背上掉下来。 反观王阳明,根本不用抓缰绳,两腿夹着马肚子,长身而起,极目远眺,胡须飘洒,真有种随风飞升的架势! 好一个潇洒的神仙人物! 跟在王岳身边的军汉都看直眼了。王岳的护卫队长冯悍可是经历过应州大捷的猛士,他的骑术了得。 他热血沸腾,一个文官,竟然骑术比他们还高明,实在是不能忍!他猛地向前用力,战马立刻冲了出去,四蹄溅起尘土,吹了王岳满脸都是。 冯悍只顾猛跑,终于从侧后方超过王阳明,这家伙还冲着阳明公呲牙,挑衅意味十足。 好啊! 敢跟老夫比骑术! 驾! 阳明公纵马疾驰,闪电一般追了上去。 冯悍见状,拼命催马,使出了浑身的劲儿,而王阳明就像是一道阴影,死死咬在后面。两个人一前一后,消失在视线里。 王岳看着人家赛马,也是心里痒痒,结果他稍微松了下缰绳,马儿奔跑,差点把王岳晃掉下去! “奶奶的,早晚小爷要把骑术练好了,让你们在我屁股后面吃灰!” 王岳骂骂咧咧,暂时也无可奈何,只能忍着气,往前赶路。 大约一刻钟之后,王岳终于追上了王阳明,他站在路边,笑吟吟等着,至于冯悍,这货牵着两个人的马匹,垂头丧气,遛马呢! 谁胜谁负,不言自明。 见王岳敢来,王阳明还呵呵一笑,变戏法似的,从草丛里弄出两只大雁。这两只雁的脖子上,插着统一支弓箭。 “王参议,今天能加个菜了。” 王岳扫了眼大雁,又摸了摸脖子,夸张大叫,“我说阳明公,这重点不是一道菜吧?” “那是什么?” “自然是先生这出神入化的骑术和箭术了,不知道先生愿不愿意指点,晚生感激不尽!”王岳知道,阳明公的本事可不是花拳绣腿,更不是二十八秒被打倒三次的太极大师,这是正儿八经的杀人本事,王岳露出了极度的渴望,眼睛都冒光了。 王阳明呵呵轻笑,真没想到,这小子竟然喜欢弓马骑射,这个时候,好武的年轻人,实在是太少见了。 而且王阳明又想起了自己,大约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开始练习骑射的吧! “你想学骑射,自然是可以。咱们边走边聊。” 接下来的旅途,王阳明毫无保留,讲述了自己的学武过程。 在余姚老家的时候,他只是一心读书,还没有想别的。一次偶然进京探望父亲的经历,让王阳明彻底痴迷上了兵法。 那一年,他独自游览了居庸关,回来的时候,就愤然写下一番话,“儒者患不知兵。仲尼有文事,必有武备。区区章句之儒,平时叨窃富贵,以词章粉饰太平,临事遇变,束手无策,此通儒之所羞也!” 只会文采斐然,遇事却束手无策的腐儒,是王阳明所鄙视的,他立志成为通儒,所谓通儒,首先就要精通文武! 这是王阳明给自己的要求。 “当年太宗皇帝迁都北京,虎视塞外,横扫草原,何等雄哉!以此为都,固然是上上之选,而自从土木堡之后,大明已经无力出塞,靠着九边自保,天子和群臣时时都在鞑子的威胁之下,连年入寇,连年心惊胆寒,真是让人汗颜。” 王阳明无奈道:“既然定都北京,就不能一味防守,即便是损兵折将,也要打下去,唯有不停发动攻击,才有安宁可言。不然就只会成为任人宰割的牛羊!” 王岳迟疑道:“先生的意思是不计代价,不断攻击吗?” “对!”王阳明坚定道。 王岳不解,“先生,当年太宗皇帝五征大漠,很多人都说是劳民伤财,尤其是后几次出征,根本没有斩获,是太宗好大喜功啊!” 王阳明哈哈大笑,“你不是一向不信文官吗?他们这个论调,你怎么会相信?” “哦?”王岳大惊,“难道太宗皇帝远征大漠是对的?” “当然是对的!”王阳明道:“只要大军出动,横扫草原。蒙古部落为了躲避大军,就不得不迁徙,放弃水草丰茂的草场,前往贫瘠的大漠。牲畜吃不饱,母牛母马流产,牲畜数量锐减,反过来又会饿死无数人。而且越是往北,就越是苦寒,能养活的人就越少,久而久之,鞑子就无力维持,不免四分五裂……战场的胜负,其能看斩获多少!” 王阳明停顿了半晌,又道:“若是仁宗和宣宗,能延续太宗皇帝的做法,又怎么会给鞑子喘息之机,又怎么会有土木堡之变……” 王阳明痛心疾首,而王岳却目瞪口呆。 我的老天爷啊,阳明公的战略眼光竟然是如此之高,不计代价,不论胜败,一直打下去,这不就是汉武帝的做法吗! 貌似朱老四也是这么干的,只可惜他驾崩太早了,没能坚持下去。 而王阳明的高度,居然能和汉武帝比肩,真是够牛! 王岳低头思量,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整个三观都在重组之中。而这时候,突然,王阳明纵马而出,冯悍等人稍微迟疑,也跟着冲了过去。他们的目标,是远处的几个黑点。 王岳很傻眼,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谁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啊? 王阳明纵马狂奔,已经越来越近了,他举起弓箭,凝神定气,连着三发,有三个人从马背上滚落,冯悍等人急忙冲上去,将三个受伤的人抓起来。 这一次冯悍是彻底服了,他神色慌张,跑到了王阳明的面前,“部堂大人,都是真鞑子,该怎么办啊?” 第46章 文官的优良传统 王岳都没有料到,跑来喜峰口一趟,竟然就碰上了鞑子,而且还被稀里糊涂干掉了三个。 “貌似这鞑子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啊!”王岳低声道。 旁边的冯悍白了这位大少爷一眼,没说别的,只是指了指被射中的三个人。王岳忍着血腥味,凑上去看了看,这才大惊失色。 三个人的被射中的位置居然都在同一位置,一箭从背后穿透,他们穿的皮甲就像纸片子一般,丝毫起不到保护作用。 冯悍冷冷道:“要不是部堂大人的神箭,靠着我们,想要拿下这三个人,至少要死五个弟兄!” 冯悍这家伙十分耿直,他保护王岳,是拿自己的功夫,拿自己的命赚银子,根本没必要撒谎。 “王部堂的箭术至少有十年二十年的功力,比我们这些武夫都强多了。” 王岳这下子总算知道了王阳明的厉害,眼神之中,都充满了敬畏。 王阳明淡淡道:“没有什么,若是你愿意花上三十五年,定然胜过我许多!” 听到这里,王岳悚然一惊。 王阳明说过,他从十五岁游居庸关开始,就关心武事,屈指算起来,可不正是三十多年吗!世人皆看到了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王阳明,却没有注意到,他为此付出的心血,又是何等惊人! 有天赋的人已经是凤毛麟角,能把天赋发挥到极致,那才是人中之龙! 王岳似乎有所领悟,他也不费话了,赶快搜查三个鞑子的战马。他发现这三人配了六匹马。在马背上还有好几个硕大的包裹。 莫非是抢掠的金银细软? 难道还要发一笔财? 王岳喜气洋洋,招呼着冯悍,“快点打开瞧瞧。” 冯悍打开了最大的一个包裹,王岳闪目看去,只见一个黑乎乎,圆滚滚的东西,好大的样子,这是什么宝贝啊? 正在王岳迟疑的时候,冯悍翻了过来,露出了真面目。 “大人,就是一口铁锅,不值钱的!” 王岳气得吐血,哪有抢劫铁锅的。 “其他的包袱呢?不会都是这些玩意吧?” 冯悍打开之后,的确没有铁锅,但却是一大堆铜盆、碗、坛子、菜刀、勺子一类的厨房用品。 王岳气得笑了,“这是抢劫,还是搬家啊?鞑子在想什么?” 王阳明皱着眉头,走了过来,缓缓道:“自从太祖开始,就下令禁止同草原贸易。虽然还有不肖之徒,向草原输送物资,换取暴利。但是总体而言,鞑子已经困顿不堪。他们需要的不是金银细软,而是锅碗瓢盆这些基本日常用品。” 王岳终于想通了,的确,金银不是在什么时候都管用的,即将饿死的时候,馒头比金元宝有用多了。 发财的希望是破灭了,王岳低垂着脑袋,很失落。 “没想到鞑子竟然沦落到这个地步!我更没有想到,我大明竟然会被一群要饭的叫花子欺负!脸面何在?尊严何存?” 王岳愤然质问,气得脸色铁青,指着那几个包裹,“都收拾好了,我要带给陛下,让陛下瞧瞧,咱们大明的边防,究竟是什么样子!” 真是不见不知道,这现实永远能超出人们的想象! 王阳明的目光一直盯着王岳,少年的愤怒让他不由得有些恍惚,真像啊!当年的自己,不就是如此愤怒吗! “王岳,这三个应该是劫掠的时候,迷失方向,深入大明腹地。赶快问清楚,我们要回京示警!” 王岳点头,那边冯悍已经安排人在做了,三个鞑子只剩下半条命,此刻更是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连剩下的半条也要没了。 王岳和王阳明在忙活着,京城那边,此刻也乱套了。 事情的起因也是边患。 根据三边总督急报,小王子犯边,杀指挥使刘爵,边地烽火狼烟,请求朝廷调兵派粮,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朱厚熜捏着这份急报,很傻眼。 “黄锦,你说这个三边总督是怎么回事?那个小王子不是都死在应州大捷吗?怎么又冒出来了?” 黄锦苦兮兮的,胖胖的小脸缩成了一团,像个饱满的包子。 “皇爷,这事奴婢怎么说得清啊!要是富贵哥在就好了,他一定知道。” 朱厚熜恶狠狠白了他一眼,“什么都找王岳!你能替朕干什么?” 黄锦低下了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儿。我能干什么,你还不知道?就是挨骂呗! “行了,别委屈了!回头朕把东厂交给你,往后你也学着点,要耳聪目明,替朕分忧。” 挨了句骂,竟然换来了东厂。 这买卖太划算了人,要不干脆再骂一顿,把司礼监也给我算了! 很显然,朱厚熜不会让黄锦如愿。 “笨奴婢,快去告诉内阁,让六部九卿,通通过来,朕要好好问问他们!” 黄锦赶忙答应,跑着送信去了。 朱厚熜背着手,咬牙切齿,安陆的土骂,不断从他的嘴里冒出来。 这算什么事? 朕刚派人去请母妃进京享福,结果母妃没来,鞑子倒是先来了。 还杀了个指挥使! 万一鞑子围攻京城,吓坏了老娘,岂不是让自己成了不孝子? 这帮废物,就不能争气一点? 朱厚熜越想越气,气得抓狂。 这时候以杨廷和为首的朝臣终于来了,见礼之后,朱厚熜就直接问道:“阁老,怎么又冒出一个小王子?难道这蒙古鞑子还能复活不成?” 杨廷和虽然对边事不感兴趣,但在朝中多年,不至于连这点事都回答不上来。 “启奏陛下,土木堡之后,草原多幼主在位,所以边报多写小王子。这并非指达延汗一人。” 朱厚熜点了点头,可又生出了疑问。 “既然小王子不是一个人?那这一次的小王子是谁?” 杨廷和顿了一下,朱厚熜捕捉到了他的迟疑,立刻道:“阁老,难道你竟不知道?” 杨廷和急忙道:“启奏陛下,达延汗死后,他的第三子阿著时常入寇,只是在去年的时候,传来了他的死讯,如今是谁犯边,尚且需要核实。” 朱厚熜可不傻,更不好糊弄。 去年就传来了死讯,也就是说,一年多了,朝廷竟然弄不清楚,自己的对手是谁!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他们做不到,就笼统写个“小王子”糊弄事! 这可是军国大事啊! 竟然也敢儿戏? 朱厚熜是彻底暴怒了,“三边总督,我看他是当到头了!”朱厚熜狠狠一拍桌子,“你们说吧,这次鞑子入寇,朝廷该怎么应付?” 他连着问了三遍,无一人回答。 “怎么?让鞑子吓破胆了吗?” 朱厚熜再三质问,吏部尚书乔宇曾经当过总督,经验丰富。他沉吟道:“启奏陛下,鞑子连年入寇,应对也不是难事。只要晓谕各地,严防死守,待鞑子疲惫不堪,自然退去。” “好办法!真是好办法!” 朱厚熜冷哼道:“乔尚书的意思,是不是让鞑子饱掠而去啊?” 乔宇骤然变色,老头子很尴尬 这时候左都御史金献民立刻挺身而出。 “启奏陛下,此事应当归兵部管,臣以为兵部应该要拿出应对之策。” 朱厚熜瞧了他一样,“兵部尚书王守仁不在京城。” 金献民立刻道:“陛下,如此紧要关头,身为兵部尚书,王守仁擅离职守,疏忽怠慢,臣要弹劾他渎职之罪!” 工部尚书林俊也立刻道:“启奏陛下,兵部责任至重,王守仁却如此疏忽,实在是有负陛下之托,应该治罪!” 问对付鞑子,没人出声,可是谈到了问罪王阳明,这些大臣都来了精神,个个义愤填膺,慷慨激昂,发扬了他们一贯的优良传统。 仿佛只要处置了王阳明,就天下太平似的。 正在他们纷纷谏言的时候,突然黄锦急匆匆跑到了朱厚熜的耳边,“皇爷,富贵哥回来了,还有王部堂,他们抓了三个鞑子哩!” 小黄锦也够坏的,明明是耳语,却说得格外大声,一瞬间,朝臣们仿佛被掐住了脖子…… 第47章 祖传一百万 朱厚熜是知道王岳和王阳明去探查喜峰口防务的,却没有料到,两个人竟然抓了几个鞑子回来!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简直就是及时雨,朝堂这帮废物,连小王子是谁都弄不清楚,鞑子打来了,只能下令各地卫所,严防死守。 说白了,不就是靠着皮糙肉厚硬抗吗? 反正鞑子攻城拔寨的能力不强,损失的也就是老百姓而已,他们又不会少块肉。 问题是朱厚熜很不想这样。 是真的不想。 他虽然当皇帝不久,但也知道自己是天下之主,人家骑着脸,狂抽他的嘴巴子,把一张小白脸,都给抽成了猪头。 谁能忍得了? 而且这里面还有一个隐藏的心结,朱厚照风评很差,可他依旧跟领兵巡边,并且在应州之战,取得了大捷。 朱厚熜觉得自己不能输给堂兄,他也要争口气。 有了这些心思,朱厚熜自然是大喜过望,他立刻让黄锦把王阳明和王岳请了上来,这俩人一身风尘,袍子还有泥土血迹,也顾不得更换。 行了面君之礼后,朱厚熜就迫不及待问道:“王尚书,敌情如何?鞑子是不是打算攻击京城?” 王阳明略有些疲惫,从离京道返回,尤其是遇到鞑子之后,他根本没有休息,脑筋一刻不停地转动。 “启奏陛下,根据臣的拷问,这一次率领人马,进犯大明的正是卜赤,他是达延汗的长子长孙!” 王阳明一开口,就解开了朱厚熜的困惑,也结结实实扇了群臣一个嘴巴子。 “这个卜赤按理说应该继承汗位,奈何他年幼,汗位被他的叔叔抢走。前年的时候,他的叔叔死了,他才夺回汗位。” 朱厚熜频频点头,“这么说,这个卜赤年纪不大了?” “的确如此。”王阳明沉吟道:“卜赤抢夺了他叔父的汗位,根基不稳,因此急于求战,想要通过胜利,巩固汗位。而且去年冬天,暴雪成灾,草原牲畜损失惨重,差不多有一半都被冻死了,如果不抢掠大明,就没法活下去了。” 王阳明介绍了情况,朱厚熜渐渐放松了不少,总算不用两眼一抹黑了。 “诸位爱卿,你们商议一下,该怎么应付吧!” 刚刚丢了面子的乔宇立刻站出来,这位觉得自己是老行伍,不能被一个后辈抢了风头。 “陛下,王尚书之言,已经很明白了。卜赤不过是个小贼,困窘疲惫,兵力不多,战力平平。如果朝廷调动大军,反而会逼着他鱼死网破,做困兽之斗。因此老臣以为,还是要坚守要塞,静观其变。等待他们粮草不济,退兵之时,朝廷在发兵攻击,定能大获全胜。” 乔宇说完,不无得意之色,这么稳妥可靠的办法,谁又会反对呢? 没有,绝对没有! 果然,他说完之后,户部尚书杨潭就站出来,“陛下,乔大人所言极是,如今国库空虚,粮草不济,只宜防守,不宜动兵。” 他说完之后,大学士毛纪也站出来,“陛下,如今朝中纷乱,好些事情还没有头绪,实在是不宜大动干戈。不如作壁上观,以鞑子秉性,早晚会内斗残杀。朝廷大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 三位重臣,都是这个说法。 朱厚熜又看了看杨廷和,“阁老呢?” 杨廷和躬身道:“陛下,小王子趁乱入寇,有轻视我大明之心。而朝廷也确实艰难,纵然想出兵对战,也没有粮草军饷,更没有精兵强将,万一战败,后果不堪设想。事到如今,该如何应对,还请陛下定夺。” 这就是首辅大人太极功力的高明了,听起来他像是支持那几个人,但却有提到大明被鄙视,至于怎么办,请皇帝决定。 完美的话术,无懈可击。 可问题是到底要怎么办,还是没有答案。 已经沉默了许久的王岳,听不下去了。自从王阳明入朝,他就隐藏起来,不愿意冲锋陷阵。可这一次看到鞑子抢掠,彻彻底底激怒了王岳。 离着京城才多远,鞑子就敢来抢掠,而且只有区区三个人,要不是王阳明,竟然都留不住他们! 奇耻大辱! 王岳虽然追求的目标不高,但却不想当个冷血的混蛋。 “诸位大人,你们都说大明的艰难,怎么就忘了,鞑子也很难!甚至他们比大明难得多!”王岳道:“应州大捷,鞑子受了重创,还没有恢复过来。卜赤叔侄争权,互相杀戮,削弱了他们的兵力。如今草原上,左翼三万户和右翼三万户,彼此离心离德,远不是当初达延汗时代,彼此一心的状态。” “只要朝廷能勇敢出击,即便小胜,也能搓动鞑子士气,进而引发他们的内乱。可若是放弃九边军民,任由鞑子涂炭。等抢掠之后,卜赤地位必定大大提升,到了那时候,才是真正的后患无穷!” 王岳针锋相对,让几位大臣格外愤怒。 乔宇怒视着王岳,“此乃是军国大事,你又懂得什么?竟敢胡言乱语,万一出了差错,你负担得起吗?” 王岳昂首道:“天官大人,我去了喜峰口,我又亲自审讯三个俘虏,从他们嘴里问出口供。我是没做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但总好过大言不惭,闭门造车之辈!” “你!” 乔宇气得脸都白了,他是四朝老臣,资历比起杨廷和,丝毫不差。如今又执掌吏部,权倾天下,这个王岳竟然敢跟他犟嘴,简直该死! “陛下,军国大事,理应以稳妥为先。未料胜先料败。又岂能如破落户一般,跟鞑子好勇斗狠?若是京城有闪失,惊了圣驾,王岳不过是一小吏,纵然杀了他,也难以挽回!” 这老家伙还真是不客气。 就在王岳准备反唇相讥的时候,突然王阳明向前一步。 “乔天官,若是觉得王岳官职太小,承担不起,那我如何呢?” 乔宇猛然回头,怒冲冲道:“王守仁,你什么意思?” 王阳明冲着朱厚熜深深一躬,把乔宇扔在了一边。 “陛下,鞑子这一次吃准了新君登基,想要趁火打劫。如果不能迎头痛击,往后只怕会兵连祸结,战乱不断。臣以为应当出兵,展示陛下决心,鼓舞军心士气。让天下人不敢小觑大明天子。唯有如此,才能以战止战!” 王岳频频点头,不愧是阳明公,就是厉害。 “陛下,臣也是这个意思,应该打一仗,振奋国威!”王岳大声道。 有两个人主战,其他人主守,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就在朱厚熜沉吟之时,大学士毛纪再度开口,“陛下,打仗不是一句话两句话的事情,如国库空虚,连一两银子都拿不出来,粮草军械,无一不缺,京中禁军缺口又这么大……臣以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仗打不得!” 他说完之后,就主动跪倒,其他大臣,乔宇、金献民、毛澄、杨潭,跪倒了一大片,全都是当朝高官,声势浩大。 就要让你朱厚熜知道,什么是人心所向! 小皇帝沉吟不语,朝臣们都哭穷,其实他是有一笔钱刚刚入账的,只是不太舍得罢了!良久,朱厚熜幽幽道:“诸位大人,若是朕能拿出钱财,是不是就可以打这一战?” 杨廷和还没有反应过来,钱?哪来的钱?小皇帝几乎是光着屁股进京,从哪里弄到的钱? 朱厚熜突然呲着牙,得意笑道:“朕手上正好有一百多万两……是祖宗留下来的,朕打算都交给兵部,打赢这一战!” 第48章 领陛下的饷,吃陛下的饭 祖传的! 朱厚熜简直都要笑出来了,他情急之下,憋出来的主意,总不能说是从张鹤龄那里弄来的吧? 不然怎么说? 是张鹤龄慷慨捐赠,还是他犯了事? 既然犯了罪,那就是罪产,户部是一定要追究的,毕竟朱厚熜也追究过江彬的罪产……用祖传当做借口,就一点问题没有了。 朱厚熜注意着群臣的面色,当他说自己有钱,能拿出一百万两的时候,臣子们惊骇,不解,疑虑,甚至惶恐,都收入眼中。 突然之间,朱厚熜也没有那么心疼了,反正都是黑吃黑来的,也不心疼。 “诸位大人,如果仅仅是粮草军饷不够,朕愿意从内帑拿出银子,这是祖宗留给朕的,想必你们也不会有什么意见!王部堂,还有王岳,你们俩留下吧!” 又一次被皇帝留下了,还挺有运气的。 朱厚熜在前面大步走着,君臣三个到了乾清宫。朱厚熜兴匆匆坐下,直接问道:“王尚书,朕给了你钱,是不是就能打赢鞑子,能杀多少?一万,还是八千?” 听着朱厚熜的话,王阳明不由得生出一个念头,这位小皇帝,还真是个……小孩! 没错,他还要几个月才满十五岁呢! 让他明白如何运筹帷幄,还是太困难了,王阳明微微摇头,“陛下,要想对付小王子入寇,首先要有兵,要有钱粮,还要了解敌情,做到了这三点,才能略有胜算。” 朱厚熜一听,顿时泄气了。貌似他除了一点钱之外,别的都不行。 “王卿,你名满天下,最善于以弱胜强,难道就没有办法?”朱厚熜不死心问道。 王阳明沉吟道:“也不是没有办法,不过要请一个人帮忙。” “谁?”朱厚熜立刻问道,不管是谁,他都会答应的。 王阳明顿了半晌,终于吐出了一个名字:“张永,把张公公请来,或许还能有一战之力。” 兵部尚书,当世大儒,居然推荐一位宦官,这事情恐怕也只有王阳明干得出来。 朱厚熜一听王阳明提到了老太监,不大高兴了。 自从正德驾崩之后,那些风光无限的太监们都遭到了打压,风光不复。除了谷大用帮着查抄张家之外,其余人都没有什么表现余地。 原因也很简单,宦官本质上是皇权的延伸,朱厚熜不喜宦官,而且就算是重用,也轮不到正德旧人,如果不出意外,正德朝的八虎,都将烟消云散,默默无闻。他们可能死在凤阳,死在孝陵,或者被晚生后辈欺凌,孤独终老,连一个棺材都混不到。 这就是绝大多数宦官的最终下场。 仔细想想,像刘瑾那样,被千刀万剐,史册留名,或许还是更好的结果呢! “叫张永过来吧。” 不多一会儿,一个身形高大魁梧的家伙,大步走来。 如果不考虑光洁如鸡蛋的下巴,这位简直就是赳赳武夫,气场强大的将军。他浓眉大眼,标准的国字脸,腰背笔直,浑身上下,透着那么一股子气势。 哪怕他跪在地上,自称奴婢,也没有人刚把他当成一个不完整的人! “奴婢张永,拜见皇爷!” 朱厚熜道:“张伴伴平身吧!是王尚书要见你,商议对付鞑子的事情。” 张永躬着身体,转向王阳明。 “部堂大人,奴婢不通军务,部堂有什么事情,只管上奏陛下,奴婢一切遵旨行事!” 王阳明含笑,“张公公,你追随先帝,练兵打仗,多有经验。如今又执掌御马监的兵马,王某想请教,御马监能调出多少兵卒?” 张永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抬头看向了朱厚熜。 朱厚熜很满意张永的乖巧,笑道:“王尚书是替朕问话,张伴伴,御马监不会和三大营一样,也是空的吧?” 张永立刻道:“回皇爷,御马监下辖腾骧四卫,每卫五千六百悍卒,另外还有勇士营近八千人,如今在御马监之下,有三万兵马。” “三万?没有空额吗?”朱厚熜好奇问道,毕竟他被三大营的惨相吓到了。 张永躬身道:“回皇爷的话,御马监的兵马,只多不少!”顿了顿,他又道:“先帝从各地招募勇士,填补其中,还从外四家找寻有功将士,充实四卫和勇士营,如今总数在三万七千有余!” 张永不是说假话的人,如此说来,御马监的兵,才是正德留给朱厚熜的真正遗产! 三万多悍卒,足够打一仗了! 王阳明盘算了一下,立刻有了方案。 “启奏陛下,臣提议从四卫和勇士营,挑选出一万两千人,立即出居庸关,择机攻打小王子,逼其退兵。” 朱厚熜迟疑道:“王尚书,一万两千人是不是太少了?” 王阳明摇头,“不少了,更何况还要保护京师安全,这已经是能抽调的极限。臣以为只要士气旺盛,可以一战!” 朱厚熜大喜过望,“既然如此,那就打一仗!狠狠打!打出我大明的威风来!让胡虏知道朕不是好欺负的!” 朱厚熜干劲十足,信心满满。 可张永却几次抬头,眼中不无担忧之色。 “启奏皇爷,有件事奴婢不能不讲!自从外四家被解散,遣返原籍。四卫和勇士营,人心不稳,士气浮动,而且……” 张永迟疑,朱厚熜不客气道:“张伴伴,有话直说,不要吞吞吐吐的。” “是!”张永点头,“陛下,奴婢从东厂那边得到消息,遣散的外四家,有些不肖之徒,竟然投奔了鞑子,为虎作伥!奴婢唯恐这些人会泄露军情,甚至和鞑子勾结在一起,哗变投敌……若是有这种情形,只怕再多的兵马,都难以取胜啊!” 张永的话,仿佛一盆冰水,从头顶浇到脚底。朱厚熜的热情一下子被熄灭了。 开什么玩笑,军心动摇,士气不在,还有人泄密。 就算是神仙下凡,也别想打赢这一战啊! 包括王阳明,都皱眉头了。 他找张永,就是知道三大营不堪用,需要借助腾骧四卫的兵马。现在人马倒是有,可若是情况这么糟糕,他也没有立刻扭转乾坤的办法啊? 所有人都沉默了,唯独王岳,他的眼珠转了转,突然站出来。 “陛下,臣倒是有个主意,就是害怕会累着陛下!” 朱厚熜哼道:“你不会让朕御驾亲征吧?” “不不不!”王岳道:“臣就是想请陛下移步军营,亲自给将士发军饷!” …… 天子突然出宫,天子去城外了,天子直奔军营! 京城虽大,但是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迅速传遍各处,尤其是皇帝的一举一动,更是瞒不了人! 陛下这是要干什么? 莫非他想学先帝吗? “阁老,您可要劝谏陛下啊!”好多人跑来找杨廷和,这位杨阁老已经是焦头烂额,他反对主动出击,小皇帝就敢玩御驾亲征,这货怎么比朱厚照还叛逆啊? 杨廷和老脸铁青,急忙出城。 而此刻朱厚熜却捧着银子,乐在其中。 “拿着吧,好好打仗!” 一个士卒双手接过沉甸甸的银元宝,眼泪不争气流淌下来。 就算是喜好武事的正德,也没有亲手给他们发过军饷啊! 他激动之下,大声吼道:“领陛下的饷,吃陛下的饭,为陛下卖命!” 他的怒吼迅速传了出去,校场之上,所有士兵,不断怒吼,声浪一浪高过一浪。 刚刚赶到的杨廷和,就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第49章 又一个武宗 给一万多人都发饷,难度太大,王岳只安排了一千人,由朱厚熜亲自发饷,每人十两! 皇帝亲自给银子,能有这个荣幸的将士,无不激动的手足无措。 王岳有点遗憾,这要是有个照相机就好了,瞧瞧朱厚熜,笑得多开心啊! 当然这是王岳的想法,而朱厚熜心里都想骂人了。 花的都是他的钱啊! 还是太祖的办法好,国初卫所完全的时候,养兵百万,不费一点银钱。可随着卫所崩溃,不得不招募将士。 这些募来的士兵,每月要九钱银子。而且众所周知,一旦花钱募兵,这个军饷就只能越来越高,没法下降。 等到嘉靖朝后期,为了对抗倭寇,已经把募兵的例银提高到了一两五,考虑到空饷严重的问题,养一个兵,要花的钱就更惊人了。 在当下,十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放在乡下,能买几亩荒山,或者娶个黄花大闺女了。 “将士们,朕不想你们把这十两银子当成例银,朕希望当做你们斩杀鞑子首级的赏赐!每颗脑袋五十两,朕先给你们十两!如果砍下来人头,再给四十两,如果……”朱厚熜顿了一下,“如果不幸战死,为国捐躯,朕就把剩下的四十两,交给你们的家里!朕向你们保证,谁敢贪一个铜子,朕灭了他的九族!” 最后一句话,朱厚熜几乎是吼出来的。 校场上的将士,短暂沉默之后,齐刷刷跪倒。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 将士的吼声,惊天动地,万众归心! 校场外面,杨廷和面色阴沉,心不停往下坠。 新君笼络武人的手段,更胜正德。 而正德和他还有师徒情谊,不至于太过分,事实上,要没有正德庇护,杨廷和也没法在正德朝平安无事,一路高升。 可嘉靖跟他,非但没有情分,还因为名分的事情,简直成了寇仇。 年过花甲的杨廷和,十分糟心。 他早就有心跟朱厚熜和解,这段时间他一直选择退让,甚至只是敲打了贾咏,朱厚熜身边的人,他一个都没动。 不是俺老杨没那个本事,是俺给你面子啊! 奈何这个叛逆少年,根本不领情。 光是如此也就罢了,偏偏那些白了毛的朝臣,竟然也不懂事,夹在中间,真是让人心力交瘁。 杨廷和正在思索,突然有人急匆匆赶来。 正是吏部尚书乔宇! 这位一见杨廷和,就忍不住问道:“元辅,陛下怎么跑到军营来了?万一有闪失,那可如何是好!赶快请陛下回宫啊!” 杨廷和无奈苦笑,指了指耳朵,让乔宇好好听听。 现在跑去告诉朱厚熜,你该回宫了,别跟这帮武夫搅合,信不信,那些武夫能把他们都给撕了。 还是跟着天子出来为好。 乔宇迟疑片刻,也弄清楚了怎么回事,他的老脸更黑了。不停踱步,嘴里念叨着,“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 两位朝臣在外面,朱厚熜却是兴致勃勃,尽管嗓子都哑了,还不停问王岳,“小富贵,你看朕的那几句话说得如何?” 王岳抿着嘴唇,这位讲的也不错,毕竟是自己写的文稿,朱厚熜说出去的,就算是他的功劳吧! “陛下日月之姿,圣君之表啊!” 朱厚熜心满意足,兴奋地搓着手,“剩下的就看王部堂如何给朕打个大胜仗了!” 合着这位把所有的事情,都甩给王阳明了。 他们君臣准备回宫,刚离开军营,就撞见了杨廷和和乔宇。 两位大臣,脸色都不好看。 乔宇直接道:“陛下,军营乃是兵戈之地,戾气丛生,陛下万金之躯,岂能轻易前来?” 朱厚熜对这个老头子的看法,还不如杨廷和呢! 倚老卖老,实在是讨厌! 小皇帝不咸不淡道:“乔天官,当年你在九边领兵,也是从不进军营的吗?” “这个……” 乔宇老脸通红,“启奏陛下,臣自然是身先士卒,只是陛下和老臣怎么能一样?” 王岳趁机插话道:“天官是觉得陛下不如你?” “胡说!”乔宇气急败坏,“王岳,你这么曲解老夫的话?你用心险恶!”这位胡子撅起老高,杨廷和看不下去了。 “乔天官,日头偏西,赶快护送陛下回去吧。” 从军营返回京城,这一路上,杨廷和注意着朱厚熜的脸色,小皇帝笑容灿烂,高兴之情,都控制不住。 再这么下去,只怕又一个武宗要冒出来了。 杨廷和返回了府邸,他把儿子杨慎找来,替他翻找资料,爷俩忙活了大半夜,到了第二天,杨廷和早早来拜见朱厚熜。 他来的时候,朱厚熜正抱着一罐子白梨银耳汤在不停灌着,润喉! “阁老,可有事情?”尽管朱厚熜很厌恶杨廷和,当他知道,朝廷和离不开他,保持点表面的礼貌,还是很有必要的。 杨廷和见礼之后,“启奏陛下,老臣的确有些事情,要向陛下说清楚。先帝在日,名爵滥施,光是老臣这里在册的锦衣卫军校,就有三万余人。” “其余各卫所及监局寺厂司库、旗校、军士、匠役投充新设者,凡十四万八千余人。林林总总加起来,不下二十万之数!这还没有计算外四家的兵马。如此多的闲人,充斥京中,无所事事,每年耗费国帑民财,不知凡几。” 杨廷和深吸口气,“陛下,老臣非是不清楚陛下之心,可国事如麻,总要一样一样做。”朱厚熜翻看着杨廷和给的清册,眉头也渐渐加深。 这位首辅大人并没有撒谎,朱厚照要多养兵,就要准备配套的人员杂役。数万外四家的精锐,就要十几万辅兵。 “阁老,如此算来,不光要养几万人,还要养着二十万人啊!”朱厚熜吃惊不小,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杨廷和叹口气,“没错,这些人如果老实守法也就罢了,可他们好勇斗狠,欺压百姓,闹得京城乌烟瘴气,怨声载道,老臣不得不裁撤外四家,而下一步,就是要裁撤这些人!” 杨廷和抬起头,神色肃然,身为帝国首辅,他自然不可能是个昏庸之辈,相反,他看得比谁都清楚! “陛下,大明立国一百五十年,已经是百病缠身,积弊重重。老臣不敢替天子决断,只是恳请陛下能体察下情。鞑子入寇,固然可恶,但是他们动摇不了大明的根基,说到底,还要民生利病,才是大明的命脉所在啊!”杨廷和披肝沥胆。 朱厚熜有着超出同龄人的聪慧机敏,他思量半晌,感叹道:“阁老不容易,为了大明这个家,阁老费心了。朕会多多思量百姓的艰难,于民休养生息!” 杨廷和一听,激动地跪在地上,“陛下,诚如是,则是苍生之福,天下之福啊!” 正在这时候,突然王岳急匆匆跑进来,他手里拿着一份紧急军报。 “启奏陛下,宣大总督急报,小王子攻破阳和卫,屠戮将士民众一千多人,鞑子主力奔向宣府而来!” 一瞬间,朱厚熜脸色骤变,杨廷和手中的卷宗也落在了地上…… 第50章 用兵如神的王阳明 杨廷和憋屈到了极点,他拿出详实的数据,就想说服小皇帝,而且朱厚熜似乎也听进去了,可就是被这帮鞑子给坏了事! “疥癣之疾,疥癣之疾!” 朱厚熜眼珠子通红,呼哧呼哧喘气。 “先攻打庄浪,现在又攻破阳和,杀了那么多人!这是疥癣之疾吗?” 朱厚熜懒得跟杨廷和废话,立刻下旨,把王阳明给请了过来。朱厚熜特意给他赐座,而且是和杨廷和一般不二的带着靠背的椅子,天子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王卿,你看这份军报。” 王阳明接在手里,仔细看了看,脸色也变得十分难看。 阳和堡是应州大捷的时候,正德驻兵所在。 鞑子攻破阳和,并且屠戮军民百姓,用意再明白不过了,既是雪耻,又是向大明示威。这一个嘴巴子,结结实实打在了朱厚熜的脸上。 好武的皇帝驾崩了,剩下的都是废物,我们蒙古铁骑又回来了! “打!必须打!必须狠狠打!” 朱厚熜语气越来越重,“王卿,你的人马现在能北上吗?” 王阳明没有迟疑,“可以。” “那好!” 朱厚熜立刻下旨,任命王阳明为提督宣大陕西等处军务,加左都御史,赐天子剑,王命旗牌。 “不论文武官员,悉数听从王卿节制,三品以下,先斩后奏,三品以上,王卿有权免官!总而言之,朕把一切大权都交给王卿,务必要打出我大明的威风!” 旁边的杨廷和听到朱厚熜的任命,简直大吃一惊! 这不是胡来吗? 陕西是三边总督治下,如果划给了王阳明,岂不是将整个边防都托付给一个人。 还有,按照大明的习惯,历来了文臣统兵,武将作战,宦官监督。 怎么能不给王阳明派监军呢? 杨廷和眼珠转了转,立刻道:“启奏陛下,王尚书虽然精通武略,但是他只是在南方剿匪,并未对付过鞑子。老臣唯恐他不熟悉情况,应当派遣监军,协助王尚书才是!” 协助! 说的准确点,就是监视! 王岳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怎么这时候,还想着扯后腿啊? 他想说话,可朱厚熜一摆手,制止了王岳,“去把张伴伴请来。” 不多时,张永赶来。 朱厚熜见面就道:“张伴伴,这一次你去协助王卿,一起对付鞑子。所有事务都要听从王卿安排,以他为主,你知道吗?” 张永没有迟疑,他就是天子的奴仆,皇帝的一条狗,还有什么好说的。 “奴婢遵旨,奴婢必定听从王部堂吩咐,上下一心,替皇爷好好教训鞑子!” 很好! 张永完美领悟了朱厚熜的意图,杨廷和让他们彼此制约的打算,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王卿,张伴伴,朕等着你们喝庆功酒!” 朱厚熜是个有点偏冷的人,说的不好听,就是刻薄寡恩。可这一次,他真情流露,毫不掩饰。一切都托付给王阳明了,先生,你可不能让朕失望啊! 王阳明严肃凝重,三十五年了,他一直等待着这一刻! 别看他一直在南方平定土匪,可他真正的目标,永远都是那些阴魂不散的鞑子!从秦汉开始,千百年来,他们一直纠缠着中原,甚至灭亡南宋,致使中原百年沦落,遍地腥膻。 如今,到了我王阳明替中原百姓,讨回欠债的时候了! 没有任何的花哨,王阳明直接带兵北上。 朱厚熜虽然没有出城相送,但是他立在宫中,眺望着北方,一颗心都跟着飘走了。 “富贵,你说万一王先生兵败,朕的威望一落千丈,是不是连自己的爹都保不住了?”朱厚熜又自嘲道:“没准他们还会逼着朕退位呢!这一次,朕就是个赌徒啊!” 王岳最清楚朱厚熜的处境。 他之所以强力支持王阳明,除了被鞑子欺负到了家门口,不得不为之外,还有就是想借助胜利,提升威望,彻底让文官死了过继孝宗的心。 前不久,他下旨迎请母妃进京,还让礼部商议给母妃上尊号。 奈何到现在,还是没有消息。 这帮文臣就是在拖延! 朕要有太祖,太宗的威望,还用得着惯着他们吗? 只是想要打赢,岂是容易的事情?更何况现在处处都没有准备好,半点把握都没有,如何不怕? “陛下,就算是赌,臣觉得押宝阳明公,也是最正确的选择!” 朱厚熜斜视着王岳,忍不住哂笑,“我说你小子到底是怎么回事?让王守仁给你灌了迷魂药了?你怎么那么相信他?” 王岳翻了翻眼皮,这还有什么好说的? 试问天下,还有比王阳明更靠谱儿的人吗? 如果说王岳的信任,还是因为穿越的关系,多少有点盲目,可张永却是实打实被震撼到了。 他虽然是宦官,可也领兵多年,更是亲自上阵厮杀,斩杀敌人首级,不敢说是名将,但也是老行伍。 可王阳明的操作,还是让他惊叹不已。 首先,这一万多人,是脱胎于御马监的班底儿,他们跟外四家藕断丝连,而这一次粗暴遣散外四家,造成了很多士兵逃亡,最担心的就是泄露军情。 而王阳明针锋相对,他将所有人马打散重编。 并且下了严令,以每个百户为单位,如果士兵胆敢逃跑,或者不听指令,就地正法。若是军官将领逃跑,下面人可立刻斩杀,并且接替他的位置。 这道命令下去,等于把全军绑在了一起, 不管士兵还是军官,谁都跑不了,大家伙彼此盯着,互相监督,确保了行军的隐秘。 这一招正是王阳明在江西剿匪总结出来的,只不过当时他是针对地方百姓,采用保甲之法,防止当地百姓将军情泄露给山贼土匪。 靠着强大的约束,神出鬼没的用兵之法,一举荡平了几十年的匪患顽疾。好的办法就是要不断发扬,再稳住自身之后,王阳明果断加快行军速度,他们没有走宣府,而是出张家口,走草原,直扑阳和堡的后方。 张永都傻了, 这是什么路数啊? 放着自己的地盘不走,跑人家鞑子草原行军,王阳明啊,你的脑子没毛病吧? “张公公,这也是我不得已而为之,咱们这一次出兵,明枪暗箭,都要防着。鞑子四处进犯,反而后方空虚,我们走草原,正好能避开一切麻烦。” 张永吸了口气,好一个心思缜密的王阳明! 咱家也不得不佩服了。 经过七天的连续行军,王阳明终于绕到了阳和堡的北方,这里甚至又被鞑子毁掉的城墙,还没有堵上。 门户洞开,仿佛再向明军招手。 来啊,快进来啊,里面有大坐! 既然如何,那还等什么? “出击!” 将士们争先恐后,涌入了毫无防备的阳和堡。 睡梦中的鞑子光着屁股跑了出来,正好遇上披坚执锐的明军! “杀!” 刀锋所过,人头飞起。 踏着尸体和鲜血,一往无前。他们不听杀戮,不放过任何一个活口,前锋一口气冲到了阳和堡的中心。 在他们的眼前,赫然出现了一座巨大的山丘,借着朝霞,还能看到残断的肢体! 是阳和遇害的军民百姓! 鞑子竟然把他们的尸体堆在了一起! “部堂,该怎么办?” 王阳明此刻已经入城,他眼睛通红,怒吼道:“还能怎么办!杀!” “杀!” 士兵们浑身一震,扭头投入到了杀戮之中。 战斗一直持续到了午时,一座更大的山丘,出现在了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