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盛京起风波 阳春三月,大晏盛京城。 轻盈小轿晃晃悠悠走在林荫路上,红木有些脱了皮,轿边跟着一个风尘仆仆的小丫鬟,眼睛水灵灵的四下里张望,仿佛是初到盛京,掩饰不住好奇又不敢乱了规矩:“呀,小姐,瞧见府邸了。” 丫鬟眉眼弯弯,显然是看到了街角那头斑驳朱漆的铜门,恰是魏国公府。 呯—— 突然的轰响惊得她笑声戛然而止。 原本紧闭的铜门被一股极大的力道撞击开,女人沙哑又凄惨的哭喊充斥在小巷里,她是被一群凶神恶煞的家奴从魏国公府里拖拽出来的。 “孙家的少夫人又被抓回去了?这个月怕是有两回,我瞧着都心疼。” 偶尔路过的行人交头接耳却不敢驻足停留。 “可不是,这女人嫁去孙家几年无出,孙少爷又喜欢寻花问柳,家里妾室一个接一个的娶,孩子都一窝了,这少夫人哪里还有地位?” “被欺到了娘家,魏国公府竟连一个出头的人都没有。”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那女人筋疲力尽,长睫的泪珠滚落尘埃,吞咽的气息里满是苦涩腥咸,她妄图拉扯跟前男人的袍摆:“成旭……我陆婉瑜哪怕再落魄也是出生国公府的小姐,岂会和那些、那些花街作女一般无耻行窃……” “哟,少夫人您是在说,账房丢失的真金白银是妹妹我教唆婢女偷的?”男人身后那娇滴滴的小美人儿眼角眉梢都是挑衅的刁难,矫揉造作挽住了正冷眼旁观的孙少爷。 孙成旭眼底对妻子的厌恶更是显露无疑:“你还当自己是魏国公府的小姐?呵——”他一把揪起陆婉瑜的长发,“国公府不过是盛京的蛀虫罢了,就跟那些死乞白赖的路边野狗没有区别,你三番五次的跑回来,不就是想让别人知道我孙成旭亏待你了,成全你,让盛京的百姓都瞧一瞧!” 陆婉瑜头皮发麻只有眼泪流得更凶,男人的手掌已带着狠戾的风劲挥来。 她闭上了眼。 “啪”,那声音不响,不是手掌砸落在脸颊的刺痛,而是手腕被恶狠狠的一把掐住时扫过的力劲。 男人虎口徒然生疼,他定睛才发觉不知何时自己的跟前站着一个荆钗布裙的小姑娘,手腕纤纤、指骨细长,眉目清浅好似远山悠扬,阳光透过树叶落了两缕斑驳在她的稚气脸庞,骄娇相宜。 只是那双眼瞳里不沾一分的厌和喜,风静无波。 这十四五的小姑娘扼住孙成旭的力道实打实的叫他这个大男人都无法撇开,孙少爷勃然大怒:“你是哪来的臭丫头!”他的话刚从舌*尖落出齿根,只觉得手腕到手臂有股巨大的蛮劲拧得他胳膊肘都发憷,有微风从耳边袭过,男人还未来得及反应,身体已经和那阵春日清风一起—— 呯! 被甩去了三丈开外滚成了狗吃屎,扬起的尘埃漫蔽了枝叶里的明光。 所有人都被这电光火石的瞬间惊愕住了,荆钗布裙的小丫头拍了拍手又抖抖裙摆,好似方才将一个男人从肩头扔出去的蛮劲根本不是来自于她,若不是亲眼所见,谁人置信。 孙成旭在小巷子里哀嚎连连:“狗奴才,你们看戏呢?!”他龇牙咧嘴,顿时身边目瞪口呆的家奴们纷纷挥起了拳头直直冲着那个对孙家大少爷不敬的小丫头。 惨叫和哀鸣顿时充斥在魏国公府的僻静巷子里,好似这里很久不曾如此热闹了,左邻右舍偷偷拉开了门缝——哟,这孙家是带人闹到了国公府上不成?! 可一瞧都傻了眼,烟尘过后躺在地上横七竖八的,分明是那些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孙家家奴,站在中间的小姑娘正摩拳擦掌的,她歪着脑袋撩了撩裙摆,僻静下来时眉目眼睫中有几分温宁的淡漠,好似她什么也没有做。 “花奴。”她开口,声音娇俏不似寒凉,唯独带着收拾完一堆废物后的讪意,远处那风尘仆仆的小丫鬟心领神会已搀起了陆婉瑜。 挂着泪珠的温婉女人还在瞠目结舌:“你……”她的不敢置信和眼底里久违的身影缓缓重叠,那荆钗姑娘眼角下朱色浅痣恰似长睫后一抹斑驳的秀色光阴令陆婉瑜心头猛然一扼,“阿蘅……你、你是阿蘅!” 女人又惊又恐,手足无措,若不是还有花奴搀着,怕是腿脚一软就栽倒在地。 “陆以蘅?”孙成旭才咬着牙跟挣扎爬起身,紧捂着痛处恍然大悟,陆以蘅,魏国公府那个病怏怏的幺女,太医早断言她活不过总角之年,所以被送往了陆家远在千里的南屏老宅休养,却不想十年了,这条烂命还没上西天,近日倒是听闻她要回盛京,呵,真是赶巧不赶早啊,男人弄明白了前因后果反觉得可笑,论辈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还要唤他一声姐夫,“你可知少爷我是谁!” 他横眉怒目,失却了面若冠玉,反像个小丑。 “孙成旭,孙家那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整日里寻花问柳无所事事,”陆以蘅的柳眉疏淡细长挡在了自家三姐面前,“几年前仗着自个儿叔父的关系得了八品的宣节校尉,不过是个散官虚衔,天恩浩荡予了一分薄面却偏有人喜欢拿着鸡毛当令箭。” 孙成旭顿时脸色铁青,这丫头在讽他买官卖官,朝廷蛀虫,男人恨恨一脚踢踹上朱漆铜门,草木深深、人丁萧条,瞧啊,就连他欺到了门上都没人敢应:“就凭你们国公府还想当出头鸟?陆家无人,早该滚回南屏去!”少在盛京丢人现眼,他央央讪笑。 “陆家无人,那我是谁。” 陆以蘅的声音不响,却好像苍穹上徒然掠过的莺雀,击穿了云巅。 那姑娘眉目清敛,仰起脸时,傲慢皆被明光照彻,粗布鞋履无带贵气凛凛却坚定重踏的好似有着千万钧的分量,逼得孙成旭气息陡然一窒。 林荫巷里带着细小的波澜回荡,震动心扉。 第二章 人善被人欺 孙成旭的额头有些细汗,不知是因为这春日的暖阳亦或只是因为跟前这不慌不忙自称是陆以蘅的小丫头——十年不见,活人都大变样了,将自己一干家奴撂倒在地不说,牙尖嘴利的恨不能叫人拿根针缝起来。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无子、口舌、盗窃、嫉妒,陆婉瑜七出有四,更何况你大哥游手好闲、嗜赌成性,魏国公府欠债难偿、生活拮据众人皆知,你三姐教唆婢女念夏窃取账房金银证据确凿,我孙家的事可轮不到你这小妹来管!”孙成旭咋着舌总算找回了自己的思绪,大庭广众之下反倒是他成了无言以对的难堪之人,“我带自己的夫人走,与你们魏国公府无关!”男人怒扬衣袖,可正要去拽陆婉瑜的手就被硬生生折在了半空。 “你还当我三姐是明媒正娶的夫人?”小姑娘的话轻飘飘,手劲一紧,疼得孙成旭龇牙咧嘴又不敢轻易发作,“那为何孙府女眷所用的胭脂水粉中掺了过量的蝇草兰,这熏香渗透肌肤带入血脉数月下来便会造成体虚宫寒不易有孕,”陆以蘅眼一眯嗅了嗅空气里弥漫的淡淡香味,若不仔细你甚至会以为那是温和雅致的兰香,她神色了然的从所有人惊愕的脸庞上划过,“孙少爷日理万机想来不会关注女儿家的东西,不知府上哪一位在日常照料女眷起居却在背地里谋害,我的三姐,你的正妻。” 喝! 不光是孙成旭倒抽口气,陆婉瑜闻言整个人都瘫软在地,陆以蘅说什么? 她的确有过两次小产无法保住孩子而深觉愧疚逆来顺受,陆婉瑜的眼眶红得像受伤的兔子,这只兔子突然从地上跳了起来一把揪住男人的衣襟:“孙成旭……我两次小产缘由你知情与否、知情与否!” “你、你放手——你这个疯子!”男人脸色恍然惨白,两个人顿时扭打撕扯在了一起。 看热闹的盛京人约莫都有了头绪,这当然不是陆婉瑜不能生孩子,而是孙家有人落井下石故意在暗害这少夫人。 周遭的窃窃私语衬着暖阳都叫人背后起热汗,孙成旭身后的宠姬捏了捏衣襟袖口下意识的频频后退,“啪嗒”一串铜匙落进了尘埃。 美人儿心头咯噔还没来得及伸手捡起,只觉面庞掠过带着蔓草气息的清风,铜匙已经落进了陆以蘅的手中。 “这是……”陆婉瑜瞪大了眼一把抢过铜匙,不敢置信的神色刹那盯向孙成旭,“这是你们孙家的库房钥匙,从来只搁在娘身边。”为何会出现在这女人的手中?! “哦?”陆以蘅闻言眼睛一亮,“库房的铜匙老夫人有,没想到这花街柳巷的美人儿也有,谁在你们孙家行窃栽赃还不明白吗?”任是谁都能瞧出来,孙家自个儿出了个“内贼”却串通起来诬陷这陆婉瑜偷窃了真金白银。 美人儿惊恐的眼神在众人之间一晃而过,眼角都沁出了泪花,情急之下张口就嚷:“这、这可不是妾身窃取的,少爷,您要相信妾身啊——”女人的话戛然而止在孙成旭狠恶的眼神下,怯怯懦懦的低下了头去。 陆以蘅心中冷笑,这花容失色的谁看呢,她将怀中的东西随手一掷,落在地上掀不起半点风尘。 “这是什么?”孙成旭横眉一扫。 “休书。” “休书?”男人怪叫,“我若是休了你的三姐,她从此便是盛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残花败柳!” 一个嫁过人却又被夫家休了的女人,在这盛京会变成别人茶余饭后的笑柄,比十里春风场的花娘都要叫人鄙夷轻视。 “不,是我这温柔贤淑的三姐要休了你这恶毒无能的丈夫。”陆以蘅踱着步子往回走,她站在那流干了眼泪、哭哑了嗓子的陆婉瑜面前,伸手将痴妄者凌乱的发丝挽至耳后,“陆、婉、瑜,是魏国公府的三小姐,身上流着南屏陆家人的血,她便是嫁给贩夫走卒也绝不屈就你这种玷污她名声、污蔑她善意的男人!” 陆以蘅的声音定然清脆,不容置疑,字句肺腑皆是陆婉瑜无助怯懦的敢怒不敢言。 “三姐姐,这个男人你爱过吗?”陆以蘅的声音似云巅下不思的沉吟——温柔乔庄成懦弱,懦弱变成了委屈,然后化为不甘和怨憎,合着血泪往肚里咽,转而她唇角一凛,温情徒然变成了凄厉,“你恨过吗?” 陆婉瑜浑身颤抖,多年来的苦楚酸疼全然涌上心头,她做足了一个“好妻子”的宽容大度、以夫为尊,却输了所有的尊严和尊重,陆婉瑜压抑在眼眶里的泪水终是遏制不住的流淌了下来—— 痛彻心扉,亦醍醐灌顶。 女人深吸一口气从起地上捡起了那份休书一步一步的,走到了错愕惊诧的男人面前:“孙成旭,我二八年华嫁至孙家,你我八年夫妻,缘尽于此,陆婉瑜今日,便立字休书,自此无相无扰!”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拂袖“啪”的将那书信狠狠的掷在孙家少爷的身上。 孙成旭呆若木鸡,他几乎没有反应过来自己是被这个向来不敢忤逆半个字眼的妻子给休了的事实:“贱人!”他怒喝道,抬手便要掌掴下去,孙少爷几时在陆婉瑜面前受过这等委屈难堪,从此往后,他岂非要成为盛京城最大的笑柄?! “孙成旭,”温婉女人这次没有掉着眼泪退缩,“我陆婉瑜现在可不是任由你打骂的孙家媳妇。” 男人的手停顿在半空,转而“啪”的一下,掌风逆转,掴在了身边那娇滴滴的美人儿身上:“贱婢,谁给你的狗胆污蔑暗害少夫人的!”在旁人看来,下药、偷窃岂非都是这个女人一手的安排栽赃。 小美人显然没有预料,顿时整个人被耳光打趴在了地上,方才的梨花带雨都成了惊恐的抽噎:“妾身、妾身没有,妾身不敢啊!” 她是替罪羊,众所周知。 第三章 收拾烂摊子 “滚回孙府去!”孙成旭咬牙切齿,在一旁连滚带爬的家奴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陆以蘅,你真有能耐,我倒要看看,你们魏国公府还能撑得到几时!”大少爷捏成了拳头的指骨噼啪作响,魏国公府都是些戴罪之身的无用废物,回来一个幺儿就以为能翻天覆地不成,笑话。 男人骂骂咧咧,飞扬的袍角消失在街头。 陆以蘅这才将袖上的灰尘拂去:“三姐,那孙少爷的爱妾想要陷害你,并非无缘无故。”孙家栽赃陆婉瑜,她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但万事有始,陆婉瑜在孙家定然是被抓了把柄。 陆婉瑜错愕转身,微弱的阳光正洒在陆以蘅的眼角,她有那么一瞬错觉,阿蘅好像是一个置身事外、冷眼旁观的姑娘,她镇静异常又心思缜密,没有因为方才由她而促成的一桩擅断大事受到感染。 而你的一分一厘,都逃不出她的眼睛。 “是念夏,她不愿我变卖母亲的首饰来为大哥还债,所以偷入库房被抓……”陆婉瑜和盘托出,她没有教唆念夏偷窃,那是丫鬟忠心护主犯下的错事,成了陆婉瑜被孙家诬陷的缘由。 赌债。 呵! 陆以蘅心中一凛,唇就紧紧抿了起来:“大哥现在何处?”那头的陆婉瑜不敢开口只是悄悄抹了抹眼泪。 小姑娘便心知肚明的掸了掸布裙,挽起长袖迈开步子—— 剩下的烂摊子,她亲自去收拾。 午后的暖阳叫人轻汗焦灼。 阅华斋这名头听起来似是个文人墨客聚集的风雅之地,然它却是座嵌着珍珠、镶着白银的销金窝,魏国公府大公子陆仲嗣嗜赌成性,在盛京自然不会有第二个去处。 陆以蘅对钱财美人不感兴趣,赌坊花楼中的一掷千金只令她心生厌恶,才掩下鼻息就发觉眼前落下了一缕细腻轻薄的蝉纱。 那是个花信年华的美人儿。 “姑娘寻人,还是寻乐?”她歪头俏生生的,盛京城里的大家闺秀不会抛头露面,这荆钗布裙的小丫头更不似富贵人家的小姐。 “我要见这里的东家。”陆以蘅单刀直入,不打算多费唇舌。 错愕自美人眼中转瞬即逝:“阅华斋没有东家。” “那管事的。” 她咯咯娇笑起来,听得人骨头都要酥了:“只要有银子,这里的每个人都是管事儿的。”穷奢极侈的销魂处,谁出得起银子,谁就是这地儿的主。 陆以蘅一愣,瞳底眼角的璀璨中潜藏的恶劣和嘲弄也同时落进了妖*娆花娘的眼底:“那我可就自己动手了。” 她一点也不含糊。 “吓?”美人还未及反应,耳边顿闻“呯”地巨响,紧接着男人的怒喝、女人的尖叫乱成了一锅粥,那看起来娇小可人的丫头竟已一脚踹飞了张赌桌,牌九骰子滚的到处都是,掀飞的银票正漫天飞舞,与徒然惊慌失措的人群不符的是那姑娘依旧沉水不变的神色,恩,她的脚下正踩着一个人。 那是个鼻青脸肿的男人,双手贪婪不停的去抓那些正在散落的银票直往自己怀里揣。 “十年不见,大哥在盛京真是,如鱼得水。”小姑娘的声音凉薄不带起伏。 陆仲嗣浑身一颤:“……你、你……是……”他脑中搜刮半晌,才僵着嘴角卡出试探的字眼,“是阿蘅吗?”踩踏在胸膛上的力道猛然一压,他就被自己的唾沫呛到了,“咳、咳咳,阿蘅你是什么时候回、回到盛京的?”他可不记得老家有书信传来。 “大哥怕是早盼着,我死在南屏了。” “怎么会……娘——娘她,她一直在等着你回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陆仲嗣咧开嘴角,一副讨好又谄媚的模样,“大哥我,就是手痒痒小赌怡情两把……” 陆以蘅恨铁不成钢的愠怒就在这刻迸裂了出来:“不争气的东西!”她朝地上淬了一口狠狠将男人踹了出去。 魏国公府家不成家,老母病重、昏昏傻傻;三姐出嫁、受辱夫家;陆仲嗣身为国公府唯一顶梁柱却只知道欠债赌博,家中杂役奴仆早就变卖成了赌资,而这个当事人像一条狗般死乞白赖、屡教不改,无怪乎整个盛京,没有人看得起他们南屏陆家! 没有人! 桌椅的轰响引得众人侧目,陆以蘅的确是恼怒,或者说恼恨更恰当,男人怀中的银票散落满地,她索性扬袖轻喝:“这张赌桌,我陆以蘅赔了,剩下的,算是请诸位的酒钱。” 顿时舞娘歌姬、赌徒酒客跟得到了某种雀跃的许可般,争先恐后哄闹着去将如雪花飘零的银票据为己有。 陆以蘅管不着周遭纸醉金迷的欢愉,她的脸庞抵到那败家子的额前:“顶着陆家大公子的名头到处借黑钱,真金白银一千二百两,呵!”以陆仲嗣的恶名,早就失去了所有的亲朋好友,当然只能找黑市放贷的恶徒相借,“大哥可记得嘉成八年泗水遭灾,祖父带着满阳两城官兵赶赴救灾,他第一个扛着石块泥浆跃入了江水之中,要不是他的副将眼明手快在洪峰之中拼死相救,他早已如石沉大海,何来今日陆家一处安身之地!” 陆以蘅对这蜷缩着身子跟窝囊废一般的男人深恶痛绝,当年的祖父和祖母经历了霜雪危难,用生命换来魏国公府的荣耀,岂容陆仲嗣醉生梦死、一掷千金?! “祖父精忠报国辅佐两代君王,父亲一生戎马,镇守安然边关数年征战四海大小战役百余次,他的身上,有一十八处刀伤,”陆以蘅字句铿锵、掷地有声,“而你呢——” “活至今时今日,不成家、不立业,无大丈夫胆识担当,简直枉为——”陆以蘅诧然怒喝,荆钗布裙遮不住那艳锐张扬,眼尾的秀色更是恼狂至极,“枉为陆家子孙!” 这阅华斋中大约从未如此安静,静得好像连呼吸声都一清二楚,不知是被这铿锵所震抑或被这姑娘骄骋不矜所慑。 陆仲嗣红*肿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球中一缕缕的血丝触目惊心,似不敢置信这振聋发聩的言辞会从自己那个十年不见的小妹口中说出,竟叫他莫名产生了几分胆怯的问心有愧、无地自容。 第四章 与我赌一局 陆以蘅嫌恶的甩开呆滞的陆仲嗣,手心已落出一颗小巧金珠,珠色剔透、纹理清晰,雕作雀羽栩栩如生,一看便知绝非凡品,饶是这阅华斋中不少世家显贵见惯了稀世珍宝,也免不了要惊叹,殊不知这姑娘手里为何会有可抵万金的珍品。 地上的男人却脸色徒变:“阿蘅,这东西当不得,当不得啊!” “你以为我会用这金珠来抵那一屁*股烂摊子?呵,”陆以蘅笑的不寒凉偏生充斥不屑蔑然,“陆家早被挥霍一空,名誉、声威、母亲残命、家姐尊严在你眼里都抵不过玲*珑骰子,”那姑娘的笑似是从嗓子眼里掐出湮灭的味道,“金珠银玉、荣华富贵啊……” 啪嗒,珠子在那瞬落进了一旁滚*烫的琉璃香炉之中。 在场众人惊呼连连,金珠是何等贵物,在这烫热之中不消片刻就会化为石头不如的废物,陆仲嗣双眼泛红、睚眦欲裂,眼睁睁看着价值不菲的珍物从眼前被销毁叫他浑身僵硬无法动弹——金银财宝、荣华富贵,魏国公府的地位和尊严,自己的老母和姐妹,什么都似过眼云烟一般从脑海里走马灯的恍过——身外钱财一朝易逝,如花美眷不过红颜白骨,究竟自己这二十多年浑浑噩噩活着是为了什么—— 陆仲嗣一瞬凝神,仿若空白。 “哐当”,清脆的声响蓦然惊醒所有人,浓郁的熏香散落一地,陆以蘅的手腕上立现了三道细小血痕刺痛皮肤,琉璃碎地除了沉水的香灰却看不到金珠的身影。 陆以蘅一愣才发现,偷袭她的,是一只猫儿。 长毛黑猫橙黄的眼睛在灯红酒绿里带着流光溢彩,它轻身一跃就入薄帘后躺进了一个金玉碧成的怀抱。 月白的素衣之下勾勒着五彩雀羽,袖边袍角皆是繁色的金银织花、绻绻攀附,那人修长的指尖没入了黑猫锃亮的长毛正慵懒的半卧在锦缎长椅中,金丝织锦本是奢靡之物,琉璃灯火下衬得那双懒散轻曼的眉目昭彰明灿,灼灼艳情。 好一副富贵荒唐骨。 猫儿口中叼着的金珠就这么正大光明的落在了男人的手中。 “这是大晏隆贺十三年宫中命善金局打造用来赠与太皇太后的贺礼,铜雀金珠,真是暴殄天物。”他的话漫不经心,引来一片哗然,金珠被滚烫的香炉灼烧过,早已毁了半面玲珑,“这珍品有价无市,不如余个人情,买卖于我。”他微微挑眉,明明带着几分倦怠又觉那双眼眸品着挑剔细腻偏又活色生香。 陆以蘅蹙眉倒不知这销魂窝里还有识物者,这人非富即贵定是阅华斋不可小觑的金主,她绝不应招惹,然陆家小丫头平生最不喜的就是买这些败家子弟的账。 “少多管闲事。”她懒给脸色。 男人听出了恶念眉目轻抬,指尖在猫儿的脑袋上轻轻柔了柔却不见恼意:“阅华斋是盛京首屈一指的赌楼,可由不得人来去自由,”他似是失了耐心不再看那丫头,而是悉心逗弄起怀中的猫儿,“你想要带走一个赌徒,自然要用这里的规矩。” 盛京城里风生水起的地方绝不是随意由着人闹腾了还拍拍衣袖走人的。 “你想与我赌一局?”她可不傻听得出言下之意。 男人因为她的话突得笑了三分,好似眼底的眸光徒然绽开明艳热烈,素衣之下掩着流光溢彩的张扬放肆,他将手中的牌九恣意一掷:“赢了,你带走他,阅华斋不但既往不咎,还能替你一笔勾销黑市欠债的追讨,从此往后,整个盛京的烟花之地、金银赌坊都不会再接纳你这位兄长。” 陆以蘅一愣,她要承认,这个条件实在很令人动心—— 赌徒从来管不住手也管不住心,自己的大哥是个什么货色她很清楚,要让陆仲嗣言听计从可绝不简单,突地,臂弯上被人狠狠扼住打断了思虑,那地上狼狈不堪的陆仲嗣已经爬了起来一把揪住了陆以蘅的小花裙,痛哭流涕。 “阿蘅,大哥发誓以后再也、再也不赌了!” “大哥说的是真话?” “真话!再赌我就……”陆仲嗣指天誓日却又吞吞*吐吐。 呯—— 陆以蘅的裙角飞扬,那被掀翻的赌桌一角已遭猛力的掌风劈断,木屑飞溅擦过耳畔,那小姑娘还站在原地不动分毫,这利落的断绝没有一点犹豫:“如若再赌,便如此桌。” 削肝剖胆,粉身碎骨。 喝! 就连一旁原本争着看好戏的赌徒们都不由的心头震颤,这小丫头到底是哪来的一身武艺力道,轻轻松松将这赌场的桌角都劈了个稀巴烂,好生的魄力有度。 陆以蘅不看那被吓坏了呆滞当场的陆仲嗣,她旋身:“赌徒的话我不信,但是,我信你。”她说话的时候,目光已经落在了那个羽衣长袍镌刻流光的男人身上,终是换了三分的另眼相待。 赌一局。 很快,婢女们将一地的散乱收拾干净,陆以蘅被请进了五彩帷帐中,金丝玉阶富丽堂皇更是惹人头晕目眩,小姑娘脚下一绊还险些磕碰在赌桌上,她掸去香腻的脂粉这才入了座,对面的男人长指撑着下颌,唇角似乎总是有意无意的挂着笑意弧度,这种感觉令她觉得不适,十分的不适。 “六博,樗蒲,骨牌,握槊?”她索性先发制人,“悉听尊便。” “我是个懒散之人最怕麻烦,骰子,赌大小,”这是个俗世,就该用最俗的法子,男人扬袖间黑猫已经跃上了案几,蜷着尾巴好整以暇,“输赢无惧,听天由命。” 这口吻不惹人厌,但是腔调叫人厌憎,生得一副好皮囊,却偏偏不知人间疾苦。 男人话音刚落,案上的猫儿竟好似听懂了他的言行举止一般“啪嗒”将八宝筛盅合上,爪子一挠,听到里头的骰子“咕咚咕咚”的滚动,片刻就尘埃落定。 陆以蘅倒是错愕至极,这男人究竟是太过狂妄自大还是本就金贵张扬、目中无人,单就是叫自己的小宠来拨弄,他呢,懒洋洋的落着哈欠连指尖都不肯触碰金银铜臭般。 第五章 前尘作往事 呵! 陆以蘅心底里浮现些许冷笑也抓起一旁的筛盅将骰子随性掷入,金钗布裙一晃神就将筛盅滚过了手肘襟摆,没有什么花里胡哨,“咕咚”就压掷在了桌案上。 “巧了,我陆以蘅也不喜欢繁琐之事,四五六,赢定了。”她说完这句话才将筛盅打开,竟果不出其然,三颗骰子上的红点映入眼帘,小丫头难得多了洋洋不嘲的笑意,惹得眼角眉梢的秀色都飞扬骄纵,这姑娘若是晴天日宴下如这般端端朗笑,定是,灿若朝霞,“望你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她甚至连对面的筛盅都不屑打开就掀帘而出,似已料定了自己胜券在握,无需多言。 好生自信,又,好生无理! 男人没急着阻止,指尖在桌案上“喀”的一落,自己的筛盅就倒了下来,眉宇就微不可见的蹙了起来。 “哎呀,您莫不是叫个丫头戏弄了?”彩金结纱落下曼妙的身姿,外头一直候着的那个花信美人儿笑吟吟的掀帘而入,“还从来不曾在赌桌之上落人下乘的。”这盅里明明白白躺着的骰子连五点都没过。 男人懒懒倾身倚靠在长椅,毫无追究的意味只是单单从鼻息间落出了轻哼,五彩雀羽的金银织花如同蝴蝶翅翼上的流光掩映,仿佛整个王都的富丽堂皇都悄然镌刻其上:“班门弄斧的障眼法只能欺瞒无知之徒,你是吗?”男人这话不似反问,不似陈述。 岳池姑娘俏生生的瞅了他一眼哪里还敢贫嘴的:“她的骰子没有问题,问题在这里,”女人点了点男人那三颗玲*珑红豆,“以假乱真、如假包换,这骰子比阅华斋的重了一分,许是灌了一滴水银和着流沙,无论如何都掷不过五点。”简而言之,输定了。 只是一个头回来阅华斋的姑娘怎么会将这堵楼中的骰子仿的如此惟妙惟肖,似是早已绸缪许久,岳池眨眨眼有些迷惑:“她是什么时候下的手?”这口吻可不像追究反倒是两分敬佩,是啊,敬佩那丫头竟然有胆在阅华斋出千使诈还留下了“正大光明”的证据,究竟是太过自信还是太过疏忽。 男人了然,伸手挠了挠猫儿的下巴:“今日盛京可有新鲜事?”他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 岳池就喜上眉梢,指尖绕着耳畔弯弯曲曲的发丝:“陆家三小姐把孙家少爷给休了。”她说到这里还噗嗤一笑,觉得甚是有意思,陆婉瑜在盛京出了名的逆来顺受,现在,兔子突然红着眼睛反咬了一口。 该! 孙成旭可不就是活该。 “魏国公府,”这个盛京城里只有一个陆家能叫人*大动干戈,长榻那头的男人微有沉吟,“她不是十年前就病怏怏的被送回了南屏老家,太医当初可说没救了,如今倒是生龙活虎的。” 仿佛,脱胎换骨。 岳池很清楚男人口中的她,是那个名不见经传的魏国公府小小姐,陆以蘅,十年阔别,竟与传言,天壤之别。 女人巧笑嫣然就伸手掩住了樱*桃小口:“容岳池一问,您为何要帮陆家?”不光容得她使诈还既往不咎,盛京城的陆家早就已经身败名裂了。 “谁说,是在帮她。”男人的话烟烟袅袅湮灭在琉璃灯花中,带着几分兴味和戏弄,岳池便识相的住了口,铜雀金珠“咕咚”被掷进了那酒盏中泛着金玉水色沉在了盏底。 只有猫儿不明就里的蹭着脑袋撒娇。 阅华斋中依旧仙乐飘飘,哪怕踏出了那金玉勾栏,心头还忍不住要频频回首,天色带着夕阳落幕,陆仲嗣这快而立之年的大男人就被陆以蘅提小鸡似的揪回了魏国公府。 守候在府门的陆婉瑜索性扭过头眼不见为净:“娘她方才刚醒,阿蘅快随我去见见她。”她推开那佝偻着脊背鼻青脸肿的陆仲嗣,挽住了陆以蘅的臂弯就将小丫头领进了府中。 魏国公夫人张怜,出生名门可惜家道中落随了陆贺年,但是两人鹣鲽情深,夫妻之间从未有过嫌隙。 陆婉瑜的心情却并没有好转一分:“自从仲何去世后,娘整日以泪洗面不久就得了癫疯臆症,久而久之,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疯疯癫癫、痴痴傻傻,失去了幼子的张怜除了在睡觉便是在发疯,很少有清醒的时候。 陆以蘅神色一黯,她的同胞哥哥陆仲何是天赐神机,五岁能诵读经典,七岁便吟诗作对,张怜对他给予了厚望打算年满十二就参加童试定能一鸣惊人,只可惜——陆仲何八岁那年冬天独自出门游乐失足落进了冰河溺亡。 小姑娘轻手轻脚的推开了门,张怜的房中昏暗更充斥着苦闷药味,她形容枯槁、披头散发,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精神失常的老疯子,这世间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唤醒她沉浸的记忆。 似是听到了脚步的响动,张怜呆滞的目光缓缓抬了起来,眼瞳浸没浑浊不堪的色泽,她看到荆钗布裙,然后是那张俏生生的脸蛋,带着久违的熟稔和关切—— 老妇人的嘴唇僵了僵,她想要抬起指尖却毫无力气,“啪”,手腕已经被一双玲珑手掌握住,几缕温暖流淌进了血脉。 “娘亲。”这一声,陆以蘅唤的很轻,生怕惊扰了妇人。 张怜的眼睛突然瞪大了,她的嗓子因为太久没有发出声响而在此刻只能落出一些浑浊的咿咿呀呀,她的手不知哪里来的劲道好像从枯枝藤蔓中挣脱了出来一把抓住了陆以蘅:“……阿、阿蘅……”她终于叫出了小女儿的名字,似神志突然清醒,不,是从浑噩中猛然照耀进的一道明光,“阿蘅回来了吗?”老女人的眼睛眨了眨,眼泪不由自主的流淌了下来,落在陆以蘅的手背,滚*烫滚*烫。 长久以来的闭塞和沉闷,失去了至亲的痛楚无人言说,如今好像因为小女儿的归来突然倾倒出了无尽的委屈和不甘。 “娘亲,阿蘅回家了。”陆以蘅屈膝趴伏在张怜的床头,她看到身后的陆婉瑜在偷偷的抹眼泪,心里也是百感交集。 第六章 当名满天下 张怜失声哑然痛哭,潜藏十年的内疚排山倒海而来:“都是娘的错,没有打理好这个家,你……你有没有恨娘?”老妇人瞪着红眼睛,抓着陆以蘅的手腕力道凶狠却小心翼翼。 小姑娘心头一哽,她看到张怜曾经的心如死灰和如今的渴望期盼,枷锁桎梏令她不得安息,陆以蘅摇摇头轻声道:“是阿蘅十年没有陪在身边照顾好您,”她趴倒在老妇人的被褥上,“阿蘅以后,再也不离开了好不好?” 张怜的心头有着滚烫的热涌淌过,她捧起陆以蘅的脸轻轻将小女儿按在了怀中狠命的点着脑袋,一旁的陆婉瑜拧着帕子不敢哭出声,老妇人伸出手将她拉到了跟前:“婉瑜,孙家欺负你,娘不能为你说一句公道话……你心里委屈,娘都知道。” 嫁出去的女儿也是血脉相连,当母亲的心中痛楚不比任何人少,可惜,她是个无能为力的妇人,连下床榻都做不到。 陆婉瑜的眼泪便决堤了,她“噗通”跪了下来,母女两顿时抱作了一团,撕心裂肺。 屋子里的泪水刺痛与人世沉浮,满目疮痍、一家无依,天伦都成了世间的苦楚。 陆以蘅眼角发烫,心头颤动:“娘亲,十年很长,总会改变万事沉浮,有人树倒猢狲散,有人平地起高楼,陆家在盛京不会如从前那般被人冷眼唾弃,”她的声音不大,可语气却坚定凛冽的好像冬日白雪皑皑中俏丽生出墙头的红梅,她目光灼灼,是信、是誓、是陆以蘅说出口的争锋,“陆家本该,重振声威,陆家本该,不受轻贱,”她顿了顿,“南屏陆家,就当——名满天下!” 南屏陆家,名满天下。 这才是魏国公府还留在盛京的缘由,这才是院中春花明媚坐等良辰的理由。 我们站在盛京城,我们立足大晏朝,几代忠臣、王侯将相,难道就要任由那些豺狼虎豹众口铄金,我们就要吞咽着血泪低声下气吗! 不。 陆以蘅绝不。 她跪在自己母亲和三姐的面前,信誓旦旦,女人们惊愕的深吸口气几乎是被这小丫头的语气和神色所震慑,她——还是十年前那个只剩下一口气奄奄一息的陆以蘅吗? 张怜的脸色惶惶却有种明丽的微光从眼睛里迸裂出,有那么一瞬她仿佛看到自己那天纵奇才的孩子,看到了陆家本该骄纵驰骋的恣意,她仿佛看到了魏国公府唯一的希望被收纳在心——她是明珠,是陆家的明珠,是张怜的明珠。 荆钗布裙遮挡不住的,熠熠生辉。 老妇人回过神来掩面而泣:“我的阿蘅,长大了。”是陈述、是肯定,是骄傲。 陆婉瑜袖中的指尖悄悄的也掐进了掌心,心头所受到的那种感染和热诚就好像陆家子女的血脉里就充斥着这样一股热血澎湃,而陆以蘅,点燃了它。 这一室的痴傻怨憎恨好似被春光消弭。 张怜经过一番大喜大悲情绪激昂片刻便昏昏沉沉入了眠,陆婉瑜安抚好了母亲退出房门时,明月高悬:“我不知道阿蘅你这么……”她似乎在寻找恰当的形容。 “不知天高地厚?”陆以蘅的声音本就俏生生的带了三分狡黠,明眸皓齿。 是啊,小丫头不可一世的很,嚷嚷着要陆家一鸣惊人。 陆婉瑜却摇摇头,指尖在她的鼻尖点了点:“不,是抱负。”叫自己也同样爱不释手,“十年前父亲将你送去南屏,我追了半程的马车都拦不住。”陆以蘅天生有疾,说的好听是送回去医治,其实就是听天由命罢了,陆婉瑜哭喊着从魏国公府追出了王都直至马车消失在风尘。 陆以蘅微微一愣,似是记忆中有过模糊的片段,她也会想起那个病怏怏的陆家幺女,哭哭啼啼被遣送回了老家等死,奈何撑不过两载,七岁那年药石无救魂归九天,那么现在的陆以蘅是谁—— 呵,小丫头从嗓子里溺出一声冷厌,她是陆以蘅,也不是陆以蘅,十年来磨砺一颗陌生又强大的异世灵魂,在这不同的世界尝遍酸甜苦辣、人情冷暖,终出茅庐来往盛京。 “阿蘅,阿蘅?”月下的莺雀发出稀疏的鸣叫,陆婉瑜发觉那丫头发了呆。 陆以蘅眨眨眼回过神:“三姐,相信父亲是降将逃兵吗?”她突然道。 陆婉瑜就沉默了,这是一个盛京城的禁忌话题,是陆家不敢再提的罪孽之源,在她的记忆里父亲陆贺年曾经顶天独立地,可一朝崩塌,他们都成了替罪的羔羊。 魏国公府服侍过四代君王,风头最盛时家中鸡犬升天、门庭若市,陆家,是南屏城最大的骄傲,是大晏朝的峥嵘明珠,直到——她们的父亲四海征战在武怀门一战中辜负了先帝的厚望,大败而归。 殊不知与此同时朝中一十二位大*人联名上疏密奏陆贺年勾结了宵小在武怀门抛弃自己的兵卒成了降将逃兵才保住一命,他是罪大恶极,他是罪魁祸首。 八万手足同袍,惨死武怀关隘。 新帝龙颜震怒将陆贺年下了天牢彻查,魏国公在入狱一个月后招认了所有的罪状只求一人承担以死谢罪,然太皇太后怜悯陆家往昔所以并没有将魏国公之位裁撤,陆贺年上缴兵权从此驻守荒凉延平关戴罪立功,没有圣旨绝不回盛京半步,那一年,陆以蘅五岁,正被送往南屏老家——从此,盛京城的人再也没有见过魏国公陆贺年,从此,陆家开始了一段命途多舛。 三姐,你相信他们说的话吗。 “我不信。”陆以蘅自问自答,利落干脆。 陆婉瑜在月下看到小丫头明眸璀璨叫人心头哽咽:“阿蘅不信,我也不信。”这么多年过去了,父亲的面容都变得模糊,十年没有一封家书,就好像那个男人在千里之外、风雪之后忘却了还有盛京城的一家老小。 温柔的女子不免落寞神色,手背就被人轻轻拍了拍,她抬眼看到阿蘅正眉眼弯弯,心头顿觉宽慰,姐妹俩初逢却好似这十年从未离了身边的熟稔,月色带着脚步清浅,这还没跨进厅门呢,就听到里头“咚咚”的有着翻箱倒柜的声音,陆婉瑜脸色一变如临大敌一个箭步就冲了进去。 “大哥,你、你做什么!”她掐着嗓子秀拳都捏了起来。 第七章 指腹为婚约 里头的人被自己三妹的惊慌失措给吓得直跳脚,陆仲嗣指了指红*肿的脸颊:“我在找药,你瞧瞧这,多难堪。”他涎着脸就跟个过街老鼠似的。 陆婉瑜这才松了口气,方才,方才她险些以为自己的大哥又在偷偷摸找能变卖的东西去当作赌资,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大哥怕是连自己姓什么都该忘了!”她牢骚着嗔怪,从一旁的八角小柜里腾出小药箱,还是不忍心的替他上药擦拭,“如今既然决定洗心革面,就不能在家一事无成的。” 陆仲嗣显然对陆婉瑜的话不知如何作答,或者说,男人根本没有想过有一天他若是不能再去花街赌坊了,这白日时光该如何消磨:“你有空管我不如多关心关心阿蘅,”他转移话题的指了指一旁的陆以蘅,“她今儿个把铜雀金珠弄丢了,秦家一定会找上门来的。” “什么?”陆婉瑜的手一紧,疼得陆仲嗣嗷嗷直叫,“一定又是因为大哥你,这金珠是太皇太后寿诞赐下的,我们魏国公府有一颗,秦家有一颗,那是——那是阿蘅当年指腹为婚的信物啊!” “丢了便丢了,秦家没那么傻。”陆以蘅不以为意,伸手点燃了一旁的橘色灯花,声调懒懒的压根不想讨论什么婚姻大事,秦家有着大好前程岂会来与她计较得不偿失的利益婚姻。 陆婉瑜可不乐观:“秦家若是知晓,这婚约岂非不作数了?”原本她还想着虽陆家一门不幸,可至少阿蘅还有一个好归宿。 “岂止不作数,悔婚不谈,怕还要追究呢。”陆仲嗣扁着嘴,那口吻就好似终于找到了些许的由头可以让自己少承担几分陆家罪孽,“这几年因为父亲意外,母亲病重,我们陆家在朝中势单力薄,早就没了一席之地,你反观秦家风生水起,怕恨不得早日和阿蘅解除婚约,只是可惜啊……祖母当年郁郁而终前最后一件事,便是念叨着阿蘅的婚事。” “大哥你还说!”陆婉瑜气恼的跺了下脚。 “这不都是实话嘛,”陆仲嗣嘀嘀咕咕的,“还有你那个混蛋丈夫。”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不是我丈夫了。”女人后槽牙一咬,难得敛眉定定道。 陆仲嗣轻哼了声:“孙成旭那小子外头花天酒地虽然不是个料,不过他们孙家在朝中可没少供奉银子,以后……能绕着走就绕着走。”你能花的出银子那说明你在朝中多少还有得“人脉交情”。 陆婉瑜的脸涨得透红,对,给气的,数落起别人来头头是道,怎么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胚子德性:“真是个混账东西!”陆婉瑜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恨其不为,眼角发烫硬生生把眼泪给逼了回去扭头就冲出了厅门,留下几声抽泣。 陆仲嗣舔舔唇,得,又是他的错? “大哥现在倒是关心起陆家来了。”早干什么去了?陆以蘅抓过了缠布一把掐住陆仲嗣的臂弯在伤口上恶狠狠一勒,顿时陆仲嗣双眼泛泪疼得眼角都扭曲了可还不敢泄露了半句痛吟。 四肢百骸钻心透骨。 “道歉去。”陆以蘅冷冷道,懒给这败家子半分的好脸色。 陆仲嗣呜咽了声哆嗦着牙齿连忙跌跌撞撞去追哭哭啼啼的陆婉瑜,好不容易从自个儿小妹手底下留条狗命,一面对陆以蘅就能想起今儿个阅华斋那四分五裂的赌桌,他半点儿顶嘴的想法和胆子都没了。 月光清冷如练洒在长廊,静寂无声。 寒凉夜的莺雀发出稀疏的鸣叫,陆以蘅回过神眨了眨眼,起身吹熄了烛火,魏国公府陷入一片沉寂。 春色初临总在百花绿荫时。 那门可罗雀的魏国公府前偶尔也会有两三行人驻足的探头探脑,听说了吗、听说了吗——陆家那个差点病死的小小姐回来了——这样的消息似雨后春笋一般遍地冒尖儿。 陆以蘅倒不以为意,国公府百废待兴,她忙着将府内府外的大小事宜包揽打理,既然没了杂役奴仆,那就,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小姑娘攀着木梯,一骨碌的就上了房檐将碎瓦全给揭了下来,她卷起衣袖用粗麻襻膊潦草的绑缚以便行动,背后的长发疏落挽起,额上晶莹细小的汗珠都熠熠生辉。 陆婉瑜在廊下捏裙角提心吊胆:“阿蘅你可要小心点儿。” 陆以蘅摆摆手,上房揭瓦这种事儿在南屏的老家早就习惯了,瞧瞧那头的花奴,见怪不怪、司空见惯,水灵灵的小花奴扁扁嘴轻轻哼唧了声,惹得陆婉瑜都开怀起来。 不说大家闺秀是否就应该言行妥帖、矜持婉约,陆婉瑜现在倒是恨不得自己能像阿蘅这般洒脱恣意、惹人灼眼。 暖春微醺的日头过了晌午竟有些热辣,垂在耳畔的发丝挠得陆以蘅直痒痒,“咕咚”屋檐下的花奴搁下刚打来的小桶井水,清了清嗓子:“小姐,秦家有客到了。” “秦家?”陆以蘅好似没缓过神来。 “秦徵大*人,就是小姐您的未婚夫婿。”花奴索性“好心”的提醒,那小丫头眼角眉梢都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不是时候未到,而是太过迅速,昨儿个陆以蘅刚回盛京闹了阅华斋,今儿个秦家就收到了消息。 “几人?” “单枪匹马。”花奴晃晃指尖,大眼睛里倒影繁花。 哟,有意思。 陆家姑娘顺着木梯“哧溜”就滑了下来。 花奴水灵灵的眼瞳里直泛光,她时常觉得,陆以蘅拍拍裙摆一掸手,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姐就要开始翻江倒海了。 秦徵,秦家公子,时任黄门侍郎,专司协助天子处理日常及参议朝事,历来是皇家贵族担任此职,可想而知秦徵深受隆恩器重绝非平庸可比。 这位侍郎大人风华正茂,更是任宰辅的得意门生,想要嫁给他的名门贵女趋之若鹜,更何况,九五之尊早就暗示欲招秦徵为驸马,这可是常人求也求不得的,平步青云的好机会,谁会愿意舍弃。 所以秦徵才应该是最通透明白的那个人,若是想要找个借口将这婚约作废,如今,便是时机。 第八章 上门未婚夫 锦衣华服的男人仰着头只是在魏国公府那蒙尘的匾额上沉沉落了一眼,桃色透过绿荫,他眼角斥着凉薄,对一个早就落没的府邸激不起半分的情绪:“秦徵请见魏国公夫人。”文质彬彬、不卑不吭,只是微微退后的脚步足见此人并不想与魏国公府有过多的交涉和干系,他挺直了脊背,饶是日华也能映衬出男人眼底的自负和疏离。 如果他不是对着陆以蘅说的话,显然,他将这从斑驳铜门中走出的荆钗布裙的姑娘当成了陆家的丫鬟。 陆以蘅不气恼,她随手抓了下耳畔的蜿蜒长发:“母亲长久卧病在榻不便相见,你要找的,是我陆以蘅。” 男人一愣,他压根没有反应过来,眼前这个如杂役般提着水桶走出魏国公府的丫头,竟然就是,南屏陆家的,小小姐? “你是陆以蘅?”他眉头深锁,眼瞳里皆是诧异,看到那姑娘点点头,唇角落出一丝不需要遮掩的讪意。 “秦大人,有话请说。”陆以蘅见惯了旁人的戏谑讥讽,她不想将时间浪费在一个世家子弟身上,索性将水桶提到一旁舀着花瓢泼出一凛清泉井水,水滴穿透过云层树荫,她在等男人开话儿。 秦徵对于这姑娘的目中无人有了愠意,可他并没有表现出来,陆以蘅说“秦大人”,显然,压根也就没将他当成指腹为婚者:“既如此,秦徵就直言不讳了,太皇太后曾经有言,只要铜雀金珠重归盛京,你我便定成婚之日,不知金珠,现在何处。”他朗声言辞,似无任何推脱之意。 陆以蘅闻言直起腰身抬手抹去额上细汗,男人的话没什么破绽漏洞,方面俱到还很好听,只是昨儿个她闹了阅华斋,铜雀金珠不在她手秦徵早知,偏还要来作一手好文章,陆以蘅可就不太舒心了,要她说来,这个男人的确眉清目朗、气宇轩昂,可饶是你一眼便也能觉得他不好相处、不好应付,因为他的清高傲慢都居高临下、正大光明。 对付这般故弄玄虚又自视甚高的男人,就不该顺着他的弯子进套儿,所以陆以蘅耸了耸肩,简而言之。 “丢了。”好像有些无辜惋惜,但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 “什么?” “丢了。”她又重复了一遍带着不耐。 秦徵这回是结结实实的怔了半晌:“那是太皇太后交托你我两家的信物,婚姻大事,岂可儿戏!”锦衣华服染上三分迷惑七分勃然,可当那个不修边幅的姑娘用着大惊小怪的神色望过来时,秦徵顿觉,自己似才是被下了套儿的人。 “秦大人,”小丫头眨眨眼,长睫遮掩下的秀色在明媚之中更添几分骄俏,她的指尖掠过清水,晶莹剔透,声音温温绵绵是不带一丝急躁的了然,“你今日来魏国公府,是想娶我吗?” 娶我这个没有势力没有钱财没有名声甚至不足为人言道的魏国公府小小姐吗。 枝头的莺雀叽叽喳喳。 秦徵彻底愣住了,竟一时之间不知该承认还是否认。 “既然不是想娶我,又何必在意金珠在何处?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秦家若要悔婚,无任何不妥。”陆以蘅替他回答,这等让女儿家颜面尽失的事她说来大咧咧甚至没有在心里掀起一分的涟漪。 秦徵有一瞬错觉那姑娘的态度就好似在甩掉烫手山芋,简直可笑,秦家的声势如日中天,他秦徵位高权重还未曾将任何女人看在眼中,怎么这指腹为婚的小丫头就胆大包天的先发制人了。 男人狐疑的神色在陆以蘅脸上一晃即逝,他撩起长袍一角,悻然就扩散在了脸庞化成了蔑视轻贱:“我道是魏国公府家教森严、家法苛责,却不想出的尽是些毫无礼教、不知羞耻之徒,戴罪之身不思悔改竟还如此狂言叫嚣。”大庭广众之下谈论婚嫁细责,毫不在意自己的名声和秦家威望,这样的女人可实在叫人不敢恭维——莫说虎落平阳被犬欺,陆家,本就是叫人如路边野狗般冷眼相待,秦徵凉薄转身之际却被身后的姑娘唤住了。 花瓢落在桶里溅起了清澈水痕。 “秦徵,”背后的声音带着与三月春光不符的微寒,她不再唤他“大人”,“我想请你再将刚才的话重复一回。” “毫无礼教、不知羞——”男人薄唇轻启,才落出口字眼的那瞬突觉背后有道掌风凛凛的就带着墙头飞花翩跹而来,秦徵心头一愣反应极快,“啪嗒”,已经一把抓住了那小丫头正辉下来的手掌。 “陆以蘅,你疯了?!”秦徵眼角有着愠怒,坏了一身本显清高疏漠的气质,他是天子近侍、宰辅门生,盛京的达官显贵也都要予他薄面,怎么轮得到一个小丫头欺上了身,他怒喝之下反而脑中一凝。 陆以蘅个子不高,带着几分戾气时眼神明锐亮丽的叫人不可小觑,她并没有尝试去挣脱男人的钳制,而是磨着后槽牙一字一句:“秦大人是在朝四品,言辞举措莫自贬了身份,我的父亲还没有被削藩夺爵,他依然是堂堂正正的魏国公,这扇门内的陆家子孙都是将门之后,容不得伪君子们大放厥词。” 秦徵眯了眯眼“啪嗒”松开了陆以蘅,他倒是头一回这么仔细的打量起眼前不起眼的姑娘,想不到魏国公府上竟还藏着一颗,如此明珠:“我秦徵,是伪君子?”他笑了起来,终是有了两分与儒雅意气不同的阴戾。 他倨傲清高之名,盛京无人不晓。 陆以蘅揉了揉手腕,抚平布裙上的折痕,将稍有凌乱的发丝挽起,她不慌不忙,眼底里也没有半分的胆怯和退缩:“当年曹甯大人行贿一案牵连六部审查,林国宗与卢轩入了刑部大牢三天便畏罪自尽了,任宰辅一怒之下将看押犯人却喝酒误事的周典狱给杀了,而后时任主薄的你便一跃成为了宰辅门生,这各中缘由,怕是六部诸位大人还不甚明了吧。”她声音不大就那么恰好一字不漏的落在秦徵耳中。 言下之意,陆以蘅在直指他当年杀人灭口、嫁祸栽赃,换取了今日的高官厚禄。 第九章 偏是你不配 小姑娘昂首挺胸,晴天日宴下愣是那眼角眉梢的骄矜有纵叫人不敢多瞧一眼,她是在警告男人,秦徵,你很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城府深沉、剑戟森森,可以为了利益无所不用其极。 “你知道的可不少。”秦徵冷笑突然,不恼了,难怪敢回到盛京城来,这小丫头到底是如何脱胎换骨而来。 “不敢,是我高攀不上秦大人,”以秦徵的地位才能,对他趋之若鹜的姑娘只多不少,何必要拿她来做文章,陆以蘅要承认,他是个聪明且仪表堂堂的男人,一个人的才能和品德并不冲突,只是伪君子假小人的戏码,陆以蘅看不上,“嫁个贩夫走卒、花街酒客,也好过与你这般王孙勋爵为伍。”她斜睨了一眼周遭,因为自己和秦徵在魏国公府门前的拉拉扯扯,倒是叫不少人指点着驻足了起来,毕竟这两日,国公府的好戏是一码接着一码。 “你说什么?”秦徵瞠怒,唯独听清楚了这女人,说着高攀却是在嫌恶他。 陆以蘅歪着脑袋一点儿也不担忧秦家这位高权重的大人是不是当真要恼了,相反,她还要倒一捧油、添一把火,小姑娘往围观的百姓堆里一扫,眼睛蓦然亮堂,箭步上前就将人群中正倚着桃树看好戏的人给扯了出来,她及笄之年个子不高,踮着脚尖还够不到那人的肩头,花色成碧绿荫之中,索性一把拽下那锦绣衣襟。 你可以嗅到桃花四散的气息里带着野草的漫香,就如同在暖春初夏里疯狂生长的藤蔓,那人只看到眼角的秀色一晃即逝就如同那落在自己脸颊上的微凉亲吻,蜻蜓点水。 放浪举止引得人群一片哗然。 那姑娘却毫无羞涩的昂着头仿佛在对错愕的秦徵示意,这盛京城谁都可以得到陆以蘅的青睐,偏他,不配——不是这言语叫人多生气,而是那小丫头吝啬的偏好,不屑又嘲弄意味的懒回眼眸。 分明是故意的装腔作势。 秦徵身为天子近侍倒还未叫个姑娘给折腾的如此失了言语,虽然盛京城的人都知晓魏国公府早已配不上他秦家,但这姑娘自毁名誉倒是令他都瞠目结舌了起来。 这都是,陆以蘅的,小算盘? 秦徵稍稍向后退却了半步,从嗓子里湮出一声轻哼,终是止了口中话语拂袖而去,大概明儿个城里的传闻就该是魏国公府不知礼义廉耻的小姐将前来示好的秦家公子给气跑了。 陆家门前的看客作鸟兽一散,那姑娘反倒是淡淡喘了口气觉得清闲的拍拍手,她的瓦还未添、花还未浇,府内大小事务繁忙得紧可没空陪勾心斗角来谈婚论嫁,她刚要提起水桶,眼前已掠过的橙眼黑猫龇牙咧嘴就拦住了去路。 “使完刀子就这么作罢了?” 清敛的声音可不正出自方才被自己轻薄了的男人之口,他衣衫袍摆月白染金,五彩雀羽招摇过市,在撇去了昨日纸醉金迷的暖春艳阳天下,眉目慵懒轻曼又明灿旖旎,墙角翩跹的桃花顺着他的长发零落,狭长眼眸中不见戏弄,唯剩横波微澜涤尽尘色。 陆以蘅心头一噎,昨儿个惹的麻烦事,今儿个算是找上门来了。 不偏不倚,还替她当了回刀枪剑戟。 小丫头的手一松,“哐当”,水桶落在地上溅出水渍,她看到那黑猫儿眼神炯炯就似在盯着什么十恶不赦的犯人:“昨日的铜雀金珠,价值万千,足够你陪我陆以蘅演几场好戏。”末了还嫌弃的掸掸衣袖,跟这等荒唐富贵骨站在一块儿都似自贬了身份。 男人眉头蹙了蹙反而笑吟吟的步上前来:“秦徵秦大人,主薄跃迁,五年之内连升三阶,如今更是晋王麾下肱骨之人,可不是任由三言两语轻易打发的。”更别说这无端的举止轻佻,秦徵不过碍于大庭广众不堪发作,论审时度势、良禽择木,他是个中好手。 “那又与你何干?”陆以蘅撇了撇嘴角。 “无关,”男人耸着肩漫不经心的将掌心摊开,那颗栩栩如生的雕珠在日光下灼灼明目,“只是我听闻这铜雀金珠与你魏国公府渊源颇深,”太皇太后亲赐的指腹为婚约,哪怕是九五至尊也不能轻易反悔,“不知传言可信与否,阿蘅。”他眯着眼眸轻道。 阿蘅,亲昵又温软,就着舌*尖唇齿流泻而出。 好像突然有什么花绽开在了枝头,咕咚,陆以蘅因这无端亲近的唤声莫名咽了下唾沫,脸上的烫热顿时化成了窘迫红晕。 “你——”小丫头一咬牙,旋身抬手已恶狠狠拽住了男人的衣襟,“你想威胁我?!”她又是气恼又是厌恶,横眉时神色凌厉张扬,眼角眉梢竟沾染几分戾气凶恶。 她脸上的羞窘尽退,险些以为自己叫这男人的装腔作势戏弄了,不,他根本是在借机威胁她——铜雀金珠可是当年太皇太后亲赐的婚配之物,若是天子当真追究起来,绝不是她陆以蘅一张嘴巴撇得干净。 “岂会,”男人的话头懒洋洋的,压根不在意陆家姑娘是不是怒火中烧,或者说他在享受欣赏着陆以蘅的嗔念,“大晏明文规定,当朝文武、官职在身者不得入花街赌坊,阅华斋虽不向朝臣开放也绝不是三教九流、贩夫走卒能够一窥之地,这点你心知肚明。”能在阅华斋中撒银子的,无不是家族繁茂,在盛京朝堂中占有一席之地者。 男人感觉到陆以蘅的手指微微松动些许,他朗声道:“你选择在这风生水起之地大闹一场,不光是为了教训不成材的陆仲嗣,更是为了在那些世家子弟面前将魏国公府往日威名荣光重提,‘南屏陆家’这四个字,如今再次一跃成为盛京风口浪尖的话题。” 第十章 半斤又八两 风口浪尖。 瞧瞧,这才一夜的功夫,盛京城家喻户晓,曾经辅佐四代帝王、功高震主却一朝不幸落寞的南屏陆家,甚至连同十年前魏国公的叛国求荣案都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消遣。 陆家一门忠君爱国为大晏朝呕心沥血,当真会为了苟活而做出辱没家族名声之事? 小老百姓们以讹传讹都在咬着耳朵、嚼着舌根,风言风语满皇都的乱窜都成了对天子的质疑。 “阿蘅你的野心可真不小,才回到盛京一天,就已经引起轩然大*波。”男人终于落出了结论,将那小姑娘吃的死死的——她不要做什么默默不闻的陆家幺女,她想要成全的,怕是能上达天听的名门恶女。 啪嗒,陆以蘅下意识的退却一步,眼神凌锐未变却多了防备和猜忌。 “你不满意太皇太后的赐婚,又料定了秦家攀龙附凤,决不会在朝堂上主动提起这门亲事,这颗铜雀金珠,在谁身上都好,只要不在你手。”男人故作的恍然和刻意的拆穿中却不带威逼利诱之嫌,就好似他只是平淡的陈述予你听。 陆以蘅的呼吸微凝:“你是谁。” “你这么聪慧,昨儿个不是试探过了?”男人轻哼,六博,樗蒲,骨牌,握槊皆是流行于王公贵族之间的棋牌赌局,试问谁人会对个花街赌徒信手拈来,显然陆以蘅初见便生了试探之心,“先唆使陆婉瑜立字休书,再将陆仲嗣撇清关系带离赌场,你在告诉盛京城——南屏那名不见经传的陆以蘅,回来了。”一个截然不同的,陆以蘅——男人低头望来时,背光的微尘都带着朦胧姿态,明明没有任何的卓然之意却带着恣意放纵的气息席卷而来。 随口的轻言轻语都好似能渗透你的肌肤、拆穿你的骨骼,就这么徒然地叫陆以蘅有些难以发作的愠怒和敬畏。 皆是因他,一语中的。 小姑娘头回察觉自己的手心黏腻发烫带着紧张:“你想怎么样?”她向来喜欢简单利索的方式,与其互相猜忌,不如一刀痛快。 “想请你,赌一局罢了。”五彩锦衣掩映下的丝雀都像招揽了春*色入怀,清声朗朗中那些不可捉摸的意图都烟消云散了,剩下的全然化成了不识愁滋味的放肆和洒脱。 这男人言语之间判若两人,分明拆穿却又刻意隐瞒,还非得摆一条路子给你走,可是陆以蘅深觉,这家伙铺张的路,绝不好走:“你我昨日在阅华斋已经定胜负了。”和他的交道,怕是多说多错,她竟有几分如履薄冰之觉。 “你说的胜,便是这般?”他挑眉意有所指,掌中被碾碎的骰子随微醺春风吹拂如沙尘。 陆以蘅的雕虫小技早被识破。 “既然知道我使诈,为何还要放我走?”她没有了心虚,反倒不解。 男人抬颌一笑勾勾手指,树荫下的黑猫就纵身跃了上去,从他的臂弯窜起乖巧地蹲在了肩头,橙黄的瞳孔中散着美妙的光影,还讨好的低垂下脑袋添*舐他的指尖。 “因为昨日下赌的,是我这‘不争气’的六幺。”男人实话实说,他这一双手干干净净愣是连骰子都没有碰过,即便是输,也只能算是这猫儿输了。 六幺,自然就是那个背锅的小宠。 陆以蘅一愣,突地笑了起来,哈哈大笑,他假人之手,她出千使诈,不过都是一场空谈罢了,她笑够了直起腰*身:“阅华斋的骰子在盛京城独一无二,不同于其他赌坊炮制时在涂料中添加了红铜,光是分量就有所区别,”她虽没有说自己是如何仿制已足见陆以蘅对阅华斋早就探过了底细,而她那天的所作所为,皆是有备而来,“入座前,我‘不小心’碰到了骰桌。”她说的云淡风轻。 男人想了想似是有这么一回事,当时所有人都以为那小丫头初入富丽之地心有所悸才不小心踏错了地阶,就连阅人无数的岳池姑娘都叫这荆钗布裙一双眼给迷惑了过去。 他的目光穿过了陆以蘅落在了身后那斑驳的朱漆铜门上:“你想为自己的父亲开脱罪责,想为南屏陆家这一门的罪人洗刷冤孽,你可知晓自己在做什么,”魏国公府在盛京城已是沉在湖底的顽石,挡在前面的富贵权臣、王侯将相数不尽数,“简直,异想天开。”他说到这里还放肆的从嗓中掐出一声轻笑。 “我的父亲,绝没有叛国,更不是降将逃兵!”陆以蘅厌恶极了这男人的自以为是和轻蔑笑声,她泯紧了唇角厉喝道,“你没有见过南屏陆家人,就不要口出妄言!” “当初九五之尊皇榜昭告,陆贺年在十年前就招认了所有罪状,”人尽皆知,连当事人都没有喊*冤,轮得到后人十年后做个出头鸟不成,“这天底下无人质疑。”男人扬手,月白长袍下的五彩花羽折出锦绣光阴,他不在乎触到了眼前那姑娘的痛脚,只是直白又赤*裸的将你的意图推翻。 “天下人?我陆以蘅亦是这天下之一。”她还没有认罪,为何要听信一面之词,难道浑浑噩噩了然度世,让魏国公府门背着骂名苟延残喘,这便是天下道理吗?! 陆以蘅撇开目光顿觉嫌恶又颓然,何必要与这不识人间愁滋味的男人理论家族罪孽,有些人生来荒唐富贵喜欢挺着腰脊说风凉话,怎能感同身受。 “不如,我送你一句,”那姑娘抿着唇角不带笑时,眼神中总有着几分拒人千里的冷淡疏漠,“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金丝雀虽然能登高枝,也要有困居笼中之觉。 这丫头在警告他少多管闲事。 男人眉开眼笑好似没听懂:“我是很喜欢猫儿,不过有时候逗人比逗猫有趣得多。”比如——欣赏陆以蘅带刺儿的愠怒和拆穿所有的蹩脚借口,都成了他的闲情逸致。 这话听在陆家姑娘耳中都成了不着痕迹的挑衅。 第十一章 坏日子到头 “猫是玩物,人可不是,”牲畜无意,人有六识,狗急了还会跳墙,人急了,可什么都会做——陆以蘅抬眼的时候长睫落下春光剪影,无畏无惧,“你养的猫儿,可会……”她顿了顿声,“反咬你一口?” 凉薄哼笑随声落下,小姑娘提起水桶就踏进了魏国公府,“呯”,还刻意重重地摔上了斑驳朱门。 小宠会受嗟来之食感激不尽,但是,陆以蘅不是宠物,是野物,会张牙舞爪、会攻城略地,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陆家的姑娘分明是在刻意威胁。 “真是无理至极的丫头!”绿荫影绰中有几分难忍的愠怒从树后一闪而出,那是个墨色劲装的年轻人,眉宇里略显恼愤外便是恭恭敬敬不敢逾矩,“您何必与她好言?” 陆以蘅不过是那罪孽满门魏国公府的小小野丫头,昨儿个堂而皇之闯阅华斋,今儿个又不顾礼仪廉耻当众给秦大人难堪,瞧瞧这盛京城接下去的流言蜚语,走向都给你定好了。 这般姑娘,在东亭看来,就是乡野女子有眼不识泰山爱口出狂言罢了,这盛京城中的达官显贵门还未曾有胆敢站在自家主子那五彩雀羽前放肆狂妄一言半语的却被这丫头蔑称为笼中金丝雀。 男人没说话,手中的金珠已落回了襟袖:“你不觉得,她很有意思?” 有意思? 东亭蹙眉想了又想,他不觉得这毫无礼教又锋芒毕露的姑娘有什么意思,论女人,自家这位大人什么样的没见过,环肥燕瘦、秀外慧中,下至卑微民女,上至宫中盛宠,倒是从没见他口中落出一句“有意思”。 意思在何处? 男人轻轻一笑,月白衬托下的五彩雀羽都好像沾染了春阳艳骨,招摇恣意:“胆敢违抗皇命的人,都很有意思。”想要为一件坐实十年的案子沉冤,陆以蘅究竟抱着什么样的心有备而来——才至盛京城一日,就人尽皆知。 东亭下意识瞥向了那看起来草木萧条的魏国公府,他没敢轻易接话,质疑九五至尊的诏书便是违抗皇命,只有嫌命长不怕掉脑袋的冤大头才会去做。 “属下倒是觉得,陆家姑娘未免不知天高地厚。”戴罪之人不想着独善其身,反而要上百尺竿头。 “的确。”男人沉吟又朗声一笑,“那得看她拿得出多少的决心和筹码,来翻江倒海。”桃花落下斑斓锦绣又随风而逝,男人洋洋洒洒拂袖,“吏部侍郎连大人三个月前卸任告老还乡不正途径了南屏?” 东亭恍然大悟:“您的意思是,陆以蘅她——”从那老头子的口中套出了不少盛京城的“往事”,连大人在朝四十二载,经历的宦海沉浮和身上所系的秘密可绝不止一个孙成旭的把柄。 好个小丫头,到底谋划了多久才踏进盛京城。 男人摆摆手:“十年能改变一个人多少,”他的鞋履踩踏过桃花瓣,“东亭,派人去趟南屏。” 那墨衣年轻人连忙拱手称是,一晃眼便失了踪影,男人修长的指尖在那乖巧讨好的六幺脑袋上一敲,猫儿的瞳孔瞬变,“嗖”的就窜入了魏国公府那不高的红墙中。 阳春煦煦,莫说盛京的大街小巷,那就是酒楼客栈的说书人也将魏国公府功高震主的陈年旧事给翻了翻新。 那当事人呢? 国公府大门一关、两耳不闻,可府内倒是忙忙碌碌不曾停歇。 花奴是个聪慧机灵的丫头,深得陆婉瑜信赖,上至张怜每日的汤药,下至入夜后的膳点,她都能准备的妥妥当当,在陆婉瑜看来,家里那位最年长的无用大哥,可是连小花奴的半个手指都比不上。 “花奴也是南屏老家的人?”温柔女子坐在床边的软塌上,手中不停针线刺绣,陆婉瑜从来养在深闺,虽不会舞刀弄枪,女红却是盛京城的佼佼者,如今大哥无所事事,她自然要想办法贴补家用,所以偷偷去了城南的布坊要了针线活,谈不上什么脸面问题,陆婉瑜只觉得能这般安然坐于府中,面对着一家兄妹,便心满意足。 花奴正将煮好的茶水沏上,她眼睛大大的好像有着一汪秋水,小丫鬟点头称是:“花奴落难在南屏,幸得遇上了小姐才有了一方安宁。”她眨眨眼,见到陆婉瑜低吟沉思忙道,“老家一切都安好,尤其是方伯,还时常念叨着三小姐您呢。” 陆婉瑜眼睛一亮,心里顿淌过暖流,花奴真是个贴心的丫头,听出了自己的思乡之情:“方伯如今也该是个耄耋老翁了,”她心下一笑,“我满月之时母亲曾携我回乡月余,只是我毫无印象。”如今二十多年过去,却是再也没有回过老家,“对了,阿蘅今日去哪儿了?”陆婉瑜倒是想起,这几日陆以蘅忙进忙出总不见身影,尤其是今天,都过了巳时,却连个面都没见着。 花奴搁下茶盏,一双手就停不下的打理着书柜,尽管上面空空如也:“三小姐您忘了吗,小姐回盛京这几日闹得满城风雨的,今儿个元妃娘娘就将人请进宫了。” 陆婉瑜一愣,说来也是,短短几天大街小巷的流言都围绕着他们南屏陆家,莫说她当日没有给孙成旭脸面下台,大闹阅华斋也不是寻常闺秀该为之事,位高权重的秦徵秦大人还被陆以蘅给堵了回去,听听外头都怎么说的—— 陆家一门戴罪却偏生回来了一个喜欢翻江倒海的姑娘,而剩下的便是笑声,吝笑、嗤笑、讪笑,看客们多了茶余饭后的谈资都在看笑话罢了。 陆婉瑜想了想,停下了手中的绣活:“阿蘅她可有留下什么话?”她不着急、不担忧,对陆以蘅的所作所为反而有一种莫名的信任和安心,似乎自打她回盛京,无论什么出格的事情、多刺的话都成全了一番逆转。 陆婉瑜喜欢这个小妹,也敬佩这个小妹。 花奴闻言,刚收拾完跨出去的脚步就退了就回来,笑得眉眼弯弯:“小姐说您一定会问起,”小丫鬟清了清嗓子,“她说‘坏事将尽、好事临门。’” 陆婉瑜心头一咯噔。 第十二章 她温柔贤淑 今日元妃娘娘邀请陆家十年不见的病丫头进宫一叙。 这事还挺耐人寻味的,元妃艳冠六宫,多年龙宠不断更是为当今天子诞下两子一女,虽不是皇后却能执掌六宫,内苑里多得是以她马首是瞻的女眷,就连太后也刮目相看,这么一个手段能力不差又留得住圣心的女人,本在后宫这汪深潭中该是树敌无数,可偏偏佳话不断、甚得人心。 奇哉。 什么温柔贤淑、蕙质兰心,什么宽容大度、不争风吃醋,元妃娘娘一心只求将六宫打理的井井有条以免除九五至尊的后顾之忧,尤其是对天子的一众子女都视如己出般对待——听起来,真不似个有七情六欲的凡人。 这世上,哪有完人,若有,那都是装的。 陆以蘅深以为然。 元妃与魏国公家非亲非故,若不是因为太后心中还有所挂念,若不是因为与秦大人颇有纠葛,她又何必要选在今日请这传闻中不讨好的陆家小姐进宫,盛京城里风口浪尖的人,看来也惹得了元妃的目光和注意。 陆以蘅站在缀霞宫前整了整布裙衣襟这才踏进了宫门。 殿中燃着熏香,烟袅温软,轻纱帐曼后的女子雍容华贵,一旁站着几个随侍的宫娥,轻声细语不敢冒犯。 “罪女,见过元妃娘娘,”陆以蘅还算知晓这宫中礼数,“娘娘万福金安。”她跪下身去。 元妃躺着的软塌发出些许动静,帘帐上的玉*珠随即落出轻响,她的目光在地上跪着的丫头身上懒懒扫过:“何罪之有啊?”声音听起来慵懒又娇俏,这集万般宠爱于一身的女人此生怕是连眉宇都未曾蹙过。 陆以蘅没有抬头:“罪女是魏国公府小姐,回盛京未曾通禀府门女眷,其罪一;为救大哥哄闹阅华斋扰了盛京太平,其罪二;”她没什么停顿,好似这些话早已在脑中酝酿许久,“魏国公府仍是戴罪之身,那么陆以蘅便是罪臣之女。”明面儿上的理那是谁都懂,天子下了诏书,即便你沉冤不雪,在那之前皆是戴罪。 元妃的指尖抚了抚云鬓:“你抬起头来。” 陆以蘅的目光就缓缓落在了雍容之上,早就听闻过这位娘娘艳压群芳,的确,她有着宠冠六宫的风情和艳丽,花信年华毫无惺惺作态之貌,饶是那么两眼都令人心生艳羡之情。 元妃娘娘朱唇轻启,这回仔仔细细的打量了陆以蘅:“你看起来,可不像那些风言风语里说的那么不懂规矩。” 这小丫头踏进殿门的那一刻就好像有备而来,处处懂得如何不失尊卑,叫人想抓个把柄都难,这个姑娘,聪明、有志,眉眼里顺着春光明媚却不见谄媚攀附,愣是多了两分寡淡疏漠之觉。 “让元妃娘娘见笑了,罪女自小生活在南屏乡野,初回盛京难免言行逾矩。”她不卑不吭。 元妃眯了眯眼,手中捻揉着一串羊脂玉佛珠,一颗一颗,就好像她心头的步步盘算:“本宫听闻,你将铜雀金珠弄丢了,这件事,兹事体大。”她意有所指,可口吻却是压根不是想追究的味道,女人的眼神眷懒,她在试探陆以蘅的意图。 陆以蘅连忙俯身下去,把脑袋压得低低的:“陆家门庭式微,受教乡野、才疏学浅,怎配得上秦大人,还请元妃娘娘做主。” 这姿态、这番话,听在元妃耳朵里可就讨巧多了。 金碧辉煌的缀霞宫中渐渐的传出了笑声,仿佛是莺雀出枝,元妃锦帕掩口,眉目里都是温宁浅意。 是啊,她喜欢极了陆以蘅的言下之意。 小丫头在不着痕迹的示弱。 秦家势力如日中天,若是嫁了过去,得不得夫心姑且不论,她定然会成为盛京城的众矢之的,陆以蘅自然不敢高攀,甚至将终身大事的逆转都交至了元妃手中,显然,哪怕是多年不在都城的山野丫头也知晓,朝臣子女和宫中女眷们的婚事,到底谁才有资格在圣上的枕边吹上风。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女人微微颔首,几句奉承话还未必昏了头,“不过这始终是当年太皇太后赐下的,可由不得本宫越俎代庖。”哪怕有朝一日她当真成了后宫之主,也不能擅作主张,毕竟太后还高座重华殿呢,可这不妨碍元妃心中留存暗喜,陆以蘅像是个识时务为俊杰的丫头,“难怪这后宫之中、坊间上下的流言蜚语对你是褒贬不一,就连咱们那盛京小王爷都有所侧目。” 元妃摆摆手,一旁的宫娥连忙将这看起来身娇无力的美人儿搀起,落下的轻纱剪影都里带着蝴蝶纷飞的姿态:“起来说话吧,”总是这么跪着,还真像个小奴婢了,“陛下昨儿个在缀霞宫晚膳时提了一嘴,过几日便是盛京城三年一回的校武试艺,本宫就想着是该见你一见,你的大哥陆仲嗣身为陆家长子又是将门之后理应参与盛事,只是……”她顿声,似无意,又刻意,自从魏国公犯了事后,陆家就再也没有参与王都的大小事宜。 陆以蘅的眸底掠过一丝暗喜:“还请娘娘赐魏国公府一个机会。”她说的急切又坚定。 “你比你那位大哥可有骨气的多。”元妃倒是很欣赏,这丫头会抓机会,方才将自己哄了个高兴就顺势求了恩,揣测得了意图有能给自个儿台阶下,回头再想那陆贺年出了事后,陆仲嗣一蹶不振就好像个缩头乌龟半个字眼也不敢嘟囔,反观这当年本该一命呜呼的陆以蘅,踏入盛京的第一天就犹如狂风席卷,“若你的身子骨不是天生有疾,若你未曾离京十年,魏国公府大约也不至于门庭凋零。” 元妃的话充斥着惋惜和感叹。 陆以蘅一听便知这女人是应承了,她忙叩首言谢:“多谢娘娘厚爱。” 元妃言笑晏晏的说着后宫枯燥烦闷难得相谈甚欢,是该留下一同午膳,陆以蘅盛情难却,这缀霞宫中片刻就欢声笑语犹如故交相逢。 第十三章 到底去不去 随侍的小宫娥们无不讶异于自己的主子今日对一个无权无势的野丫头如此热情,直到茶水糕点一桌散尽,那荆钗布裙的身影谢完恩踏出缀霞宫门,她们还面面相觑。 雍容华贵的女人听着耳畔珠钗晃动落下的翠响,指尖扣了扣碧玉茶盏。 “娘娘,您当真如此喜欢这位陆小姐?”一旁的小宫娥忍不住了。 元妃的眉眼温婉如画,可一笑,味道就变了,她看着茶盏中的碧绿茶叶上下翻腾,好像水深火热:“一个刚回盛京城就想要翻天覆地的小丫头,有什么可以值得本宫欢喜的。” 陆以蘅的那些把戏不过是将自己推上了风口浪尖,让全盛京的人都对陆家产生了旧念,这其中,包括荣耀,自然,也包括罪孽。 “那为何还要应承她?” 元妃就娇笑了起来,似个千面小玉狐。 “陆仲嗣是个什么货色,盛京皆知,不过是戴罪之身、事事无成的败家子,”陆以蘅不甘默默无名,那么,就成全她,让她知道,王城的天可不是由着野丫头来翻覆的,“既往不咎,方显陛下仁慈泽披,方显本宫母仪天下。” 每一步路,每一颗棋,都要尽其所用。 身后那两个宫娥顿时眉开眼笑的:“娘娘真是心思慧敏。” 缀华宫里只剩下了元妃那娇俏可人的笑声,她受之无愧自然放肆张扬。 那厢陆以蘅踏出了缀霞宫,她突得停下了脚步回头望了望,不知想到了什么拍拍裙摆,仿佛是在抖落方才跪地之时沾染膝上的灰尘,这才昂首挺胸跨步而去。 斜阳落了三分,陆家姑娘被侍从们领出宫门时倒是瞧见了那头在长柳树下正焦灼等待的花奴,显然忙完了魏国公府的杂事,小丫鬟迫不及待来候着了。 陆以蘅打招呼似的叩了个响指,花奴一个激灵连忙跟了上来:“小姐,元妃娘娘如何?”这可是头一回见宮里的大人物啊,小小花奴出身卑微,盛京城就够她目不暇接的,更别说深宫内苑了。 “漂亮极了。”陆以蘅说的是坦坦荡荡,对,这是实话。 花奴就跺跺脚:“三小姐可担心您呢!”还在这里说不着边际的话,元妃是宠冠六宫的女人,若是一个不小心冒犯了她,哪里还能走出这铜墙铁壁的禁城。 “三姐让你来的?”她看到花奴点点头,就轻轻叹了口气,“表面上温良贤淑、美艳动人,实际上——笑里藏刀、佛口蛇心。”陆以蘅就事论事,半点也不客气,那些看起来随和的寒暄无不是在试探她的口风和目的,那个女人身处高位又小心翼翼。 花奴蹙着眉头直犯难:“那……元妃娘娘可好应付?” “难上加难。”这够中肯了吧,就凭那张美艳绝伦、难测意图的面庞——陆以蘅愣了愣,脑中还当真闪过了什么念头——五彩雀羽华贵昭彰又招摇过市,小姑娘用力甩甩头,突得眼睛都瞪直了起来,“六幺?”她下意识的喃喃出口,真是念什么就来什么,宫门外的长柳树上可不正趴着一只懒洋洋的黑猫儿,吊着尾巴晃荡晃荡的,那双橙黄眼睛在晴天日宴下煞是好看,若不是陆以蘅确定一定以及肯定那不过是一只小宠儿,她几乎要怀疑这猫是不是通了人性在……跟着她。 尤其是那神色之中的恍然若离,不着痕迹。 花奴顺着陆以蘅的目光瞧去却开怀笑了起来:“小姐说的是这猫儿吗?您认得它?”小丫鬟眉眼弯弯,“奴婢近日时不时的总在府里瞧见,真是漂亮的小狸奴。” 六幺仿佛听到了花奴的恭维,顿时眼睛都睁得圆溜溜的,还伸出爪子直往身上油光发亮的毛上挠。 陆以蘅眉头一蹙,顿觉事情没那么简单。 “那个王八蛋。”她嘴里暗暗咒骂了一句,这种叫人无时无刻盯着的古怪的感觉如坐针毡。 “啊?什么王八蛋?”花奴没听明白。 陆以蘅摆摆手,目光从六幺的身上挪开:“不提也罢。”那个男人仗着一副金贵模样拿捏着自以为是的把柄就在她面前出言威胁,等等,好像被威胁的人是他才对吧? 狗屁! 陆以蘅心底里的粗鄙之语可没停,大王八蛋带着一个小王八蛋,总来遭她的心。 花奴可不管自家小姐神神叨叨的,她一伸手就把那柳树上的六幺给抱了下来,柔柔软软胖乎乎叫人爱不释手:“小姐小姐,它好可爱,您不喜欢吗?”小小狸奴谁不爱呢,花奴就跟哄宝宝似直将黑猫往陆以蘅身上凑。 “你,你离它远些。”陆以蘅突得后退一步跳了脚,瞧瞧这猫儿跟个鬼精灵似的,在花奴的怀里亲亲抱抱举高高,可她还记得清清楚楚,这个小王八蛋在阅华斋中那傲慢的神色和拦住自己去路时呲牙咧嘴的凶态。 小狸奴,装腔作势的绝不好惹,偏是这个花奴还一副当宝贝似的抿着嘴笑吟吟。 两人一前一后踩着夕阳斜影回到了魏国公府,陆婉瑜早已备妥了晚膳,陆家重振本不宽裕,难得她还学得一手好厨艺,日日三菜一汤的烟火人家也不叫人觉得腻味。 小花奴早早将张怜的膳食送去了房内,陆家的子女们落座厅堂,可不消多时,这厅门内就突得传来杀猪般的怒吼—— 连窗台上的小兰花盆都“啪”的应声而落。 “不——!”陆仲嗣拍案而起,拒绝地义正词严,“我绝对不去!”他刚扒拉下的最后一口饭都险些给喷了出来。 一旁的陆婉瑜错愕之后硬生生的忍下了笑,原来阿蘅说的“坏事将尽,好事临门”指的是——盛京城校武试艺大会。 陆以蘅求得元妃首肯,令陆家在十年之后得以重回王都禁宫一展风姿的机会。 的确是好事,可瞧瞧那头脸都刷白刷白的陆仲嗣,额头的汗跟黄豆那么大,陆婉瑜不由感慨:“阿蘅,你——你这是把你大哥往火坑里推呢。”陆仲嗣是个游手好闲的无用少爷,怎能和那些王侯将相出生的少年公子相提并论,这若是上了擂台,怕是要五官移位、四肢分家。 第十四章 盛京小王爷 校武试艺之会,众所周知是盛京城文武官员中最热闹的的盛事之一,但凡王侯勋爵中没有官职在身的后辈子弟年轻人皆可参与,诸如骑射、搏击、兵器等,能在万人之中胜出者便能直面圣颜,若是有幸,还能得到天子御殿亲笔赐封,初出茅庐即可六品之上。 对于想要建功立业、扬名立万者,实在太过吸引人。 可陆仲嗣呢,只想哭丧着脸:“你听听、你听听,婉瑜都说了!”不是他陆大少爷要自我贬低,那叫有自知之明,“阿蘅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那些个世家子弟,就是随便上来个少年儿郎,下手都是没轻没重的,我哪里站得住脚!” 男人一咬牙扭过头坚定信念:“我不去!”开玩笑,那些个校尉将军的孙子们涌上来一人一个砂锅那么大的拳头,他陆仲嗣还能有命活下来? “还不是因为大哥你荒废学艺,南屏陆家的脸面这十年来可没少丢。”陆以蘅冷眼收拾着碗筷,不管那男人是痛哭流涕还是义正辞严。 陆仲嗣理亏,可还不死心的抬杠:“说得好像被人从台上踹下来,不丢人现眼似的。”这输,还输得天下皆知的惨淡。 “你大哥的确不是那块舞刀弄枪的料。”难得陆婉瑜将也帮衬着说了句话。 陆仲嗣连忙点头称是,他不懂怎么揍人,被人揍倒是很有经验,思及此还忍不住去摸摸没消肿的脸颊,疼啊,真是生疼。 陆以蘅将手中三个小碗一叠,眼神暗暗就着烛光瞥向陆仲嗣:“去是不去?” “不去。”陆仲嗣觉得自己从来没这么硬气过。 陆以蘅的眼睫眨了眨,捏着竹筷的掌心中好似还发出了挤压声。 陆仲嗣顿时口干舌燥:“不去——”他悄悄挪开半步,“行不行?”稍微、稍微放低点儿姿态。 “喀”,清脆的声音在那话尾传来,很好,陆以蘅手中的竹筷已断成了两截。 陆仲嗣眼角一抽:“我、我去还不成?!大不了要头一颗要命一条嘛!”认了,他就是没本事没骨气,总之天大地大,在魏国公府里头,就不要跟自家小妹对着干,陆仲嗣老大哥还不想和阅华斋中那张四分五裂的赌桌一个下场。 陆婉瑜不知该哭该笑,最后还是忍不住的放声,好像很久家里没有这般热闹了,看着大哥和自个儿小妹抬杠又吵闹,一个鸡飞狗跳,一个沉稳如水,竟叫她心底里融成了一种梦寐以求般的天伦渴望,也许,每家都有自己的不堪和遭遇,而每一家也都能试着苦中作乐。 陆仲嗣唉声叹气地,反正他这大男人在陆家的地位是一落千丈,这不,老老实实帮衬着收拾一桌的残局。 陆以蘅询问完花奴张怜的病情后才安心两分,陆婉瑜宽慰说着,自从她回到家中,大哥又不再出去聚赌后,母亲每日的药膳有了人照顾,神志清醒了好多。 月色淋淋透过纸窗。 陆以蘅倒是想起今日元妃在缀霞宫中提及的事:“三姐可知,盛京小王爷的事?”饶是她陆以蘅在南屏对盛京城权贵皆作几番了解却突然不知元妃口中的小王爷,是哪位神佛。 “盛京小王爷?”陆仲嗣耳朵尖就抢下了话茬,“盛京城里王侯勋爵那是一箩筐的,随便掉下一块砖都能砸死几个一品大员,这朝中受封过的皇家子弟拉出来,各各都是盛京城的小王爷!”他嬉皮笑脸耍嘴皮,被陆以蘅瞪了眼就立马成了缩头乌龟。 “大哥你成日混迹赌坊花楼,自然不知道盛京城发生了什么,”陆仲嗣醉生梦死的时间比清醒的可多,陆婉瑜嗔怪着,手中已经携起了不敢怠慢的绣活,“阿蘅说的,可是那位,凤阳王爷?” 陆以蘅耳朵一竖。 凤阳王爷? 她没什么深刻印象:“我记得,他是当今圣上的十四弟,先皇在位时期就隆恩盛宠封地凤阳,束发之年便离京去了封地,与盛京城又有何关系?”陆以蘅搭着话还不忘将一旁的花灯挪近陆婉瑜身边,照亮那女人手中的丝线。 “阿蘅有所不知,年关时太后思念颇深,所以凤阳王爷奉诏回京,这一小住便有两个月,太后舍不得放人,自然还未离开。”陆婉瑜温言浅笑,对小妹的贴心举动很是动容。 陆仲嗣呢,跟个没人注意的小可怜似的站在一边欲言又止。 陆以蘅毫不犹豫赠他一个白眼:“有话快说。”婆婆妈妈的,没点儿男子汉大丈夫之觉。 陆仲嗣这不就涎着脸凑回了桌上:“我听以前的赌友说起,凤阳王爷入京那日,青牛宝马、华盖遮天,那就是陛下祭天出行都没这么奢靡铺张,那混小子在酒楼上惊鸿一瞥,至今不敢忘怀啊——”老大哥咂咂嘴,抓了一旁新炒的花生就丢进口中,众所周知,先皇帝是极疼爱这位十四王爷,连同当今的圣上也对其放纵宠溺、不忍置喙。 陆仲嗣见陆婉瑜的神色充斥着惊愕,他更是觉得自个儿的形象光辉高大了许多:“自打凤明邪入了盛京,这坊间都戏称他为盛京小王爷,听听、你们听听,这大晏王都、天子脚下,众人只记凤阳,而不见帝王,可偏生,皇帝老儿对此置若罔闻啊——” “哎,等等,”陆以蘅就按住了陆仲嗣的臂弯,“大晏朝皇家祖制乃是明姓,那凤阳王爷……” 陆仲嗣一听就知道阿蘅在疑惑什么,他挑眉,红肿的脸颊都油光发亮:“说来话不长,”他还故作姿态,“凤字乃是凤阳封地之后,先皇特赐的。”这个姓冠于皇家之名前,可足显其特别之处,先皇何等钟爱这个儿子。 陆以蘅一抬手示意继续。 “那家伙干过的荒唐事儿可不止一两件,听说当年初至封地,受封州府上任的殷大人不小心招惹了他,第二日的一品官服就被小王爷丢在了棺材板里送到了府上,殷大人又惊又气卧榻五日后就是一纸弹劾递到天子手中,身为王公勋爵竟如此目无法纪、荒唐行事!”陆仲嗣一拍案就跟个说书先生般摇头晃脑,“可天子呢,不痛不痒的回说‘那凤阳王不过是与爱卿玩笑罢了’。” 听听,还有王法吗,还有天理吗,陆仲嗣忍不住长吁短叹。 第十五章 他招惹不得 试问哪个王公贵族敢对一品大员开这般玩笑的,可笑之处,天子居然不震怒、不追究,除了那位享尽荣华富贵、得尽万千宠爱一身不识愁滋味的凤明邪做得到,还有谁。 这天底下小王爷怼过的人、堵过的路,哪一回叫九五之尊侧目了? 没有。 “要我看呀,别说给几个不顺眼的王公大臣送点儿棺材板,就是那金贵王爷开口要九五之尊的女人,天子啊,都能拱手相让。”陆仲嗣取笑的话语伴随着嘲弄。 “你,口没遮拦的!”陆婉瑜脸色一变就拧了拧陆仲嗣,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哪可胡说八道,若是叫有心之人听见了就是诛个六族也不为过。 陆仲嗣吃痛连忙捂住嘴巴也知晓自己失态了。 陆以蘅没有笑也没有恼,只是沉思两许:“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常年居住凤阳,得两位帝王如此肆无忌惮的隆宠和放纵,身居高位、乖张肆意却从未在满朝文武之中听过半句落下乘的置喙,这个人——不喜韬光养晦又恣意无忌,分明恃宠而骄、荒唐谬妄。 陆仲嗣和陆婉瑜互相对看了一眼—— “招惹不得的人。”难得这两个人竟然异口同声。 以这般身份地位行事莫测,想要天下之物都唾手可得,站在他面前岂非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莫说深宫内苑的元妃是个玉面狐,这位天子骄子更是明目张胆、冠冕堂皇的很。 陆以蘅心头却莫名一梗,倒是让她想起那个王八蛋,一双眉目生波澜,衬着月色清风五彩羽衣和着金丝绣线的富丽堂皇,无端端总觉这盛京城的瑰丽都成了他明火执仗的理由,晴天日宴下谈笑风生一般的猜忌试探总让陆以蘅恍然错觉,那个男人知晓的事情远比自己,多得多。 “阿蘅、阿蘅……”陆婉瑜很少见陆以蘅会这般对烛发呆,“你在想什么?” 陆以蘅回过了神:“没有,”她瞥到陆仲嗣身上,“在想大哥那天该怎么给自己留个‘全尸’。”是啊,砂锅那么大的拳头夹带着刀枪剑戟一块儿涌上来,啧啧啧。 “喂,你不会这么无情无义吧?!”陆仲嗣背后冷汗一出险些从凳子上摔下来。 陆以蘅不搭理他,起身将袖口捋平,反对着陆婉瑜轻声细语:“三姐不要如此操劳,时辰不早就歇息吧,绣活上花奴也能帮忙不少。” 看看,什么是区别对待,这就是啊—— 陆仲嗣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能眼睁睁看小妹对自己爱理不搭的回了房去。 魏国公府里的灯花一盏一盏熄去,渐渐的陷入静谧。 初春的夜带着微凉,陆以蘅将纸窗隔开细缝,倒是不经意的瞧见那懒散的六幺正蹲卧在门廊屋檐上,她将刚打的水拂面轻拭,冰冷冰冷的:“小间谍,有什么企图?”她随口对着猫儿发问。 六幺睨了她一眼,一溜烟就顺着出落的桃花枝上了树梢躲藏在一片香腻中,只悄悄的落下两声软萌又细腻的甜叫,似在撒娇,似在委屈。 陆以蘅这手就不自觉的顿了顿,还真听得人不忍心苛责,她将洗漱水泼出窗外:“你不用解释,我知道,一定是你家那个王八蛋派你来打探。”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陆以蘅歪歪嘴,自古善用美人怀柔之策,现在呢,采用狸奴卖萌之计,还说他不是阴险狡诈、恶毒刁钻? 陆家姑娘冷声哼哼着嫌弃但是不否认那看起来懒散轻曼的富贵荒唐骨的确是落进了脑海之中,不同于盛京城里的那些纨绔子弟,贵胄权臣,总有两分叫她觉得错断错判—— 小姑娘摆摆手,深更半夜的想一个男人可不算什么好事情,她盖上被子蒙头就睡,今日元妃的试探不温不火,陆家能如此轻易重回校武试艺当然不是因为那美丽的娘娘喜欢自己,而是,想要看看陆家究竟在盛京城还留下多少的资本和根基,想要看看她这个陆家的幺女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盛京城的大事,元妃可从来不想错过。 陆以蘅闭上眼。 今夜皓月千里,明日依旧春光灿烂。 魏国公府经过这段时日的鸡飞狗跳后倒是安静了下来,可盛京城里的风言风语没有止歇的劲头,尤其是关于秦徵秦大人的终生大事,虽然这两家似有了不成文的规矩都闭口不谈,满朝上下也没人敢带头,圣上态度更明确,心照不宣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既然魏国公府无心,那么谁也别想掺一脚,毕竟自己那娇滴滴的元妃可信誓旦旦的说了,陆家丫头识时务的很,自认为配不上秦大人,届时寻个由头将这门婚事给撤了,秦徵依旧是圣上的乘龙快婿。 九五之尊当然乐得清闲,眼见着三年盛事校武会就要开场,整个盛京城上下都其乐融融。 但是有一个人绝对过的不安生,不,应该说,每天都寝食难安,如坐针毡。 可不正是陆仲嗣。 仿佛一日一日的掰着手指数着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揍的鼻青脸肿的下场,大男人这辈子没求过,不——大男人这辈子求过很多人,反正他的膝下没黄金。 陆仲嗣看着自个儿的小妹备着马车,今日可不就是盛会之日,听听一早上禁城里就锣鼓喧天的,各家名门贵族都有着不少哄闹的排场走过街市,很是惹人注目。 陆仲嗣呢,什么也不会,什么也没有,他腆着个脸揪揪陆以蘅的衣袖:“阿衡,”他发誓,这是他最后一次哀求,“大哥能不能……” “不能。”陆以蘅头都没有回,亲昵的拍了拍正拴上红璎珞的白马安抚着。 “你大哥我……”他挠挠头,下定决心,“好歹也是魏国公府的长子,这脸,可不能丢到皇帝老儿的面前啊!”今日皇亲贵胄、王公贵族,人人一双眼睛盯着呢。 陆以蘅悻悻然的耸着肩:“我以为大哥你早就习惯了。”可不是,盛京城哪一个角落是你陆仲嗣没丢过脸面的,现在才觉得羞辱了自个儿的名讳? 陆仲嗣嘴角一僵无言以对,只得硬着头皮上了马车。 陆以蘅翻下帘子纵身一跃就上了银鞍白马,“驾”,厉声轻喝间骏马呼啸而去,直奔禁城西校场。 第十六章 拦路小老虎 今日的盛京城内车马如龙,人声鼎沸。 陆以蘅早就耳闻这三年盛会的况景却不知那些世家子弟们的车马长队带着旌旗漫天真是从城头一路压到了城尾,这究竟是要比武学技艺还是比谁家的排场铺天盖地? 陆家姑娘冷哼着嗤笑一声驾着自个儿红漆斑驳的小马车就入了禁门。 驭过金水桥,进了紫荆廊,陆以蘅放慢了速度轻轻在马肚子底下一踢,突就听闻后头传来了阵凌乱马蹄,几股劲风猛然从身边呼啸而过,是清一色的黑甲重铠,高头大马的脖铃阵阵响彻,一眨眼那小队的人马就绝尘而去。 好大的胆子,进了内苑竟还敢如此疾驰狂奔。 “那是晋王手下的虎贲卫,”马车里的陆仲嗣掀开帘子一角,“皇宫十二卫之一,半个禁城的安危可都在他们手上。”深宫禁卫保的是皇家子孙和江山社稷,任重道远自然也不会轻易托付,无端端多两分嚣张跋扈、盛气凌人倒能理解。 “难怪晋王殿下的风评威望一直越不过东宫这道门槛。”陆以蘅了然,晋王明狰,是当今圣上的四子,弱冠之年便已在朝中树立威望、培植亲信,道听途说里雷厉风行、手段激猛,如今看来可见一斑。 陆仲嗣连忙伸出胳膊扯住了马缰绳:“哎,深宫内苑的,可别当刺儿头。” 有些话关起门来说说便罢,这宫里到处都是眼睛耳朵,上一刻的窃窃私语,下一刻也不知传了个千儿百八,晋王年轻,心高气傲本就有心与自己的大哥东宫太子明琛一较高下——人人皆知,可人人不言,那些朝中大臣们都在看这几只老虎争个你死我活呢。 陆以蘅不以为意,小马车正晃悠悠:“秦徵便是在这等人手下,求得荣华富贵?”秦大人高官厚禄、书香门第,在朝中当然会党群而立,道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会有什么样的奴才。 可这言笑还未落下,突得身后猛然响起道凌空扬鞭声,“啪”的一下,恶狠狠的抽打在了马身,吁——来人急喝骤停,竟是一辆金穗银铃的花车,暗纹绸缎将明光倒影其上,窗牖被一帘玉*珠阻挡。 “本宫道是谁如此大胆无理在这儿直呼秦大人的名讳,”珠帘飞扬,锦绣花色的鞋履就跃下了花车,那是个年约十六却已显妩媚动人的小姑娘,明丽华贵不可方物,“原来,是魏国公府不懂规矩的小奴才。” 她不认得陆以蘅,可是认得那从马车里爬出来,正神色惶惶的盛京败家子陆仲嗣,秦徵乃当朝四品、天子近侍,就连文渊阁的大学士们也不敢在人前背后议论纷纷,怎么容得这些个下人品头论足的。 陆仲嗣这一瞧顿时腿脚发软、脸色大变:“公主、公主万福,是我这小妹初入宫廷,还不明事理。”他一边涎着脸讨好,一边忙给陆以蘅使眼色,还不赶紧——赶紧给这位小祖宗赔个不是呀。 小公主眼睛锃亮,她闻言昂首阔步就踏了上来:“你是陆以蘅?就是那个和秦大人指腹为婚的,陆以蘅?”口吻里有着好奇,更多的是轻蔑不屑。 陆以蘅虽不识得內苑那些公主贵妃的尊容可也该猜出来了,这大晏后宫之中有一位娇生惯养又刁蛮任性的明玥小公主,多年来倾慕秦徵而不得,这不,撞到了枪口上还不把气撒? “臣女,见过明玥殿下。”她福身行礼。 “本宫听闻你年幼病重就被送往南屏,哎呀,可真是命大。”小公主从来不知适可而止,陆以蘅就是个药罐子,陆家一门没个有出息的玩意,若是早年夭折,哪还有那么多乌烟瘴气的事,现在凭什么来和她明玥公主争夫婿? 陆以蘅眨眨眼睫淡淡道:“回公主的话,南屏的先生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她陆以蘅能留着命十年后回来盛京城,可没打算平平稳稳安然如日。 万事万物皆是枯木逢春、否极泰来。 小公主嘴角轻轻一抽,眼前这丫头的言语中没有愠恼却字字争锋相对:“你少得意,父皇是心怀仁慈才留你们在盛京城苟延残喘,给了一分颜色却偏要开染坊,这皇城校武试艺,是你们陆家能来的?”魏国公府门是落地淤泥,陆仲嗣这种只会吃喝嫖赌的货色,就是靠近禁城都觉得沾染晦气。 “盛京城可不是什么耍猴戏的地方!” 容不得你们这些山野猴子在这里前跳后窜——明玥双手环胸,傲慢刻薄,今日到场的不是京中的权贵世家便是皇亲国戚,魏国公府配吗? 一旁随侍的宫娥们急忙上来替她顺着后背心的气:“公主别与这些不值当的粗人怄气。”气坏了身子多不值,婢女使个眼色,跟随的奴才们纷纷附和。 “您就当看场猴戏还不成?” “就是就是,公主息怒,陛下和娘娘瞧见了可要心疼呢。” 就连这些小侍从都心知肚明,陆家没权没势顶着空名头却仗着铜雀金珠抢了明玥的心头好秦徵大人,小公主曾多次暗示都被“指腹为婚”给搪塞了过去,在这金枝玉叶看来,秦徵拒她千里不过是因为陆以蘅在中间做着挡路石。 如今狭路相逢,哪咽得下这口气。 “殿下说的是,臣女也正好奇,”陆以蘅拂袖,目光坦然扫过所有的嘴脸,她仰头似笑非笑,“这宫门禁地不知为何偏生多了飞禽走兽喧嚣扰人,坏了紫禁安宁。” 瞧瞧这些个狗眼看人低的奴才们,整日里只知道阿谀奉承、捧高踩低,与圈养的家畜有何区别。 陆仲嗣“咕咚”咽了下唾沫星子头疼欲裂,小公主不是个省油的灯,可自家这小妹哪里是息事宁人的主,别人不敢开花的杠,她偏生要闯。 果不其然,明玥恼羞成怒:“你说什么!”她听的出来,陆以蘅是在讽刺自个儿的奴才就跟山里的禽兽般无异,这皇城的确是一个耍猴的戏场,但看笑话的,是她陆以蘅——小公主的脸涨得通红,她旋身一把从那小宫娥身后抽出一道凌空金鞭。 “啪”,直扫向陆以蘅。 第十七章 作壁上观者 明玥公主师从左右神武卫首将简奕简校尉,这一手九节金鞭虽内力劲道不够可架势却是十足的,鞭尾缠绕着勾丝的迅风瞬间就劈到了陆家姑娘的脑门上。 陆以蘅眼明手快,一把推开险被波及的陆仲嗣,立身翻袖半侧间扫腿跨步、横臂直挡,不躲不闪反而迎面袭上一把扼住了那后继无力可续的鞭尾狠狠一拽。 细小的铁丝裹着皮革和金线紧紧勒在她的手腕,小公主大惊之下甚没有料到陆以蘅会有胆子和能力抓住她的金鞭,顿时整个身子顺着拉扯的力道倾倒而去! 啪踏—— 明玥吃亏在先可应变不慢,狼狈踉跄三步忙稳住下盘,马步狠实一扎,昂首挺胸就拉开了不服输的攻势,那身百花罗裙好似飞扬而起的春光绿影,这两个姑娘声势不让,气势更不输,互相抓着九节金鞭的五指都生生的勒出了筋络痕迹。 金鞭霎时绷得挺直挺直,好像还发出些许扭曲的声响,落在所有人的耳中都似轰然震动,稍不留神,便是分崩离析之态。 一旁的宫娥奴才们都被这场景惊得瞠目结舌,一时之间鸦雀无声。 “陆以蘅!”小婢女回过神又惊又急,横眉怒对,“你好大的胆子,竟在深宫内苑对公主动手!” 莫说当今天子都未曾下手罚过明玥,任是盛京城里的皇亲国戚见了她都是低眉顺首捧在掌心里的,明玥生就肆无忌惮、横行霸道,如今哪里饶得过这让她丢人现眼的陆以蘅。 “还不快放开殿下,”宫娥们的眼角都急的发了红,“你们这些狗奴才都不要命了吗!”俗话说得好,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公主殿下就是不开心赏你两鞭子又如何? 天经地义。 陆仲嗣浑身发颤、背后起毛,他连吱个声都不敢:“别、可别……”得罪了明玥,陆家就是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他腿脚已经不听使唤的跪了下去,“公主息怒、息怒,是阿蘅她不懂规矩,您、您千万大人不记小人过啊——” 老大哥这心里头求爷爷告奶奶的只希望陆以蘅的爆脾气收敛收敛适可而止,他伸手紧紧拽住了自家小妹的裙摆,额头的汗珠一颗一颗滚进了衣襟——深宫内苑,不就是看人眼色行事的地方,屋檐之下,哪有不低头的! 陆以蘅的喉头微动,终是从鼻息中细细泄出讪意,手底下力道一垮,金鞭就松弛了下来,小公主察觉瞅准了机会飞袖横鞭便抽打过去,“啪——”,收回九节金鞭的同时在陆以蘅手臂上留下一道火辣辣的鞭痕。 金枝玉叶的怒气可没消,这点儿痛楚不过是给野丫头的教训罢了。 陆以蘅吃痛却闷不吭声,只是冷冷瞥了眼将衣袖顺下覆盖住伤痕,面对眼前气急败坏恼羞成怒的小公主反而凉凉开口:“臣女如今倒是佩服秦大人一双慧眼识珠,果真是最难消受美人恩。” 天下娇宠,身份尊贵又心胸狭隘,这样的女人难怪入不了秦徵的眼,陆以蘅嘲弄,秦大人善追名逐利,可死活不愿意沾这一身的腥,突然叫她觉得可笑又可佩。 陆仲嗣那刚刚要喘出的大气顿时又噎在了嗓子眼,整个脑子里绝望的嗡嗡直响,阿蘅这是可忍孰不可忍的脾气咽不下任何欺上门来的气,要陆仲嗣说来卑躬屈膝、摧眉折腰讨个好当个墙头草又有何不可,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可偏偏陆以蘅生来不爱这息事宁人。 “反了!”小公主美目一瞪怒喝声起,那野丫头是在讽刺她,身为堂堂天之骄女十年来却抓不住一个秦徵的心,反倒被人弃如敝履,“你简直大逆不道,来人啊,给本宫拿下他们!”她倒要看看是这野丫头的气硬,还是她的脖子硬! 明玥一声令下,周遭的奴才侍从全涌了上来将陆家兄妹团团围了个水泄不通,这宫门小道的氛围顿时剑拔弩张、不可开交。 踢踏。 踢踏。 马蹄踩踏过青石板的声音由远及近,好似恰赶在这一触即发的时刻。 “这儿好生热闹,”来人驾着枣红大马,一看到明玥红得好似苹果的脸颊就知晓了,“谁惹我们明玥不开心了,怕是一家的脑袋都不够掉。”这话听起来像玩笑,可没有半分的笑意,冷冷清清。 “四哥来的正好,”明玥傲慢仰头,“本宫在教训这没规矩的丫头。” 晋王明狰是少数当今天子赐封了王侯的儿子,他身形挺拔、眼眸狭长,余光之中总带着不屑的探究和揣测,饶是这么居高临下一扫都叫人觉得冷风直刺脊椎骨:“陆家这幺女不止眼光高,如今还敢在宫内横肆动武,的确叫人刮目相看。”他戏谑言说,却是浓浓讽刺、明褒实贬,更叫明玥气不打一处来,言下之意,她小公主岂非连野丫头都比不上。 “秦徵会瞧得上陆家?也不看看自个儿是什么身份地位,一门将相不过说的好听罢了,不知道这几十年下来有着多少的‘暗度陈仓’。”一个陆贺年犯了事被逮住了,谁知往前数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往事,都是沽名钓誉、欺世盗名之徒,明玥手心里的金鞭都搅成了一团。 晋王凉薄讪笑,不言不语便是默认。 “咳……”枣红大马后不知何时行来的马车内,有人淡淡的清了清嗓子打破了宫道里的针锋相对,这是通往校武场之路,时不时的便有王公大臣途径并不怪,这马车看来是叫他们这一窝子人堵在了半道上,帘子轻起时,还未见到人,先是清冽的药香弥漫开来,“陛下方才还催着草民从缀霞宫赶来,校武都快开场了,怎么两位殿下还有闲情逸致?”在这儿堵着魏国公府,天子可最忌讳延误了时辰的人。 那声音合着淡雅的中药味儿显得温宁妥帖,帘下的男人清水单衣,未着官服,腰下挂着草膳的药囊。 第十八章 请拭目以待 晋王压根不需回头去看,光是嗅到药香便知晓是谁,似是来人坏了他想要看好戏的兴致,他驾马一喝,枣红骏马撒开了蹄子朝前掠去,好像这宫道内的人都不值得他再停留半分。 明玥扭头恶狠狠瞪了陆以蘅一眼,这才摆摆手示意周围的奴才们都退下,她跨上花车,玉*珠摇曳:“顾先生,你深得父皇信赖自由出入宫闱,可别贬了身份和一些不长眼的奴才们为伍。” 花车缓行,连同胭脂香粉的气息都渐渐消弭。 陆仲嗣心有余悸,软瘫在地半天爬不起身,方才他这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哪怕是被围追赌债打的跪地求饶也没有刚刚那半刻叫人觉得胆战心惊。 陆以蘅的目光却追着那绝尘的宫道望去,刚才晋王的马车早就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停滞了,他就那么作壁上观的看着小公主刁难,更看着陆家人作态,然后适当的三言两语火上浇油,天之骄女和她陆以蘅的梁子怕是解不了了,这宫门还未进,树敌之人已经一个个的粉墨登场。 有意思。 “唉哟阿蘅啊,下回可不要和小公主杠上,你有几个脑袋够砍?”不,是陆家有几个脑袋够砍,陆仲嗣舔着唇角苦着一张脸,骨气、血气,那值几个钱,换得了几条命?! 陆以蘅回过神在陆仲嗣的腿上狠狠踹了脚,是啊——这个陆家膝盖最会打弯的可不就是自己的大哥,奴颜婢膝、摧眉折腰,他是耍得没脸没皮。 陆仲嗣“哎哟”怪叫起来连忙爬进了马车,陆以蘅这才抚平裙摆,对着一旁温眉相看的人拱手行礼:“方才多谢先生解围。” 她还看得明白,这位被晋王称之为“顾先生”的男人适时出声替他们解了尴尬困局。 男人的目光浅浅落在陆以蘅的发髻上,笑起来的时候与这春光同般和煦:“你不记得我了?”他眨眨眼,指尖在自己的药囊上轻轻一触,“我听说魏国公府的小小姐回王都了,南屏陆家最后的女儿回来了,我一直以为是自己恍了神,没想到你这……小哭包,真的踏上了盛京城。” 男人的欣喜这才展现在眼角眉梢,有着故人相逢的雀跃又带着不敢惊扰她还未开窍的记忆一般:“你——当真不记得我了?” 陆以蘅愣了愣,仰起头看到那眉目清浅安宁仿佛与记忆中断断续续的剪影重合在了一起:“卿洵哥哥?”她的唇动了动,下意识的脱口而出。 顾卿洵,陆以蘅年幼时的青梅竹马,顾家虽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但顾卿洵凭借妙手回春甚是博得当今九五至尊的赏识,他谢绝了太医一职却可出入深宫内殿,时不时便为九五之尊和元妃候诊,虽没有一官半职在身,可朝中上下都对他另眼相看。 “你记得我?!”顾卿洵的眼底惊喜乍现,他哈哈一笑,红墙树影都掠在了清水长袍上,“你我十年未见,我险些认不出你了。” 小丫头被送出盛京城时病怏怏的,现在回来竟容光焕发、神采奕奕,又是哄闹赌坊又是噎着秦徵,顾卿洵原本诧异还不敢置信,今日,百闻不如一见。 马车并肩而行间多了不少寒暄宽慰,对陆以蘅来说,顾卿洵可谓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但一个人眼角眉梢的真心关怀是藏不住的。 “今日你陪你大哥来参加校武试艺,”他带着笑意压低了声,“就不怕失望吗?”不是他看不起陆家,而是陆仲嗣从来花名在外,连个花拳绣腿也不会,今天多少人是来等着看魏国公府笑话的,放眼望去,皆是。 陆以蘅摇摇头,明眸璀璨:“顾先生,莫要小瞧了我们南屏陆家的子孙,”她意有所指,眉眼里泛起的意气洋洋、骄矜自信竟如朝霞潋滟,叫人,心头悸动,“今日好戏,还请拭目以待。” 拭目以待。 那该是整个校武场来人的所有想法,高台之上旌旗蔽天、声势浩大,皇亲国戚们珠光宝气,后宫女眷们雍容华贵,高台之下的赛事更是紧锣密鼓,这头的金锣刚鸣,那头的堂鼓又起。 咚——咚咚——振耳发聩。 飞沙漫扬中时不时的爆发出高喝叫好,飞箭如流星赶月百步穿杨,长枪如游龙灌门七尺不滞,着实叫人眼花缭乱。 就连陆以蘅这旁观者都觉得热血沸腾,眼下最苦的莫过于陆仲嗣,什么骑射、搏击,兵器的他一概不会,这还没上台先双腿发软跌了个狗吃屎,惹得满场哄笑。 难得,这老大哥的脸都涨红的快要滴出血来,那高台上有喝彩、有嘲弄,笑声最清亮的自然是明玥小公主。 “喂,魏国公府就这点能耐?陆仲嗣你不如当场表演一番绝活,比如跪地求饶,比如哭天抢地。”小公主双手叉腰跳着脚,反正这男儿膝下没黄金,刚才在宫道之中不就表现的淋漓精致。 “明玥不得无礼。”她身后正襟危坐的恰是九五至尊,三言两语亦不怒自威,小公主是个被宠坏的娇娇女,如此当众叫嚣成何体统。 明玥撅着嘴哼哼,她可一点儿也不怕天下之主:“这怎么能叫无理呢父皇,陆家人既然有胆来就得有本事承担,否则岂不是叫盛京、叫天下看笑话,我堂堂大晏朝的儿郎都是这般不学无术的败家子不成?!” 她冷声高喝,心头的火气才算宣泄的爽利,人贵有自知之明,南屏陆家将门虎狼却没有一个上得了台面的,今日是皇亲国戚门耀武扬威的日子,也是她明玥小公主棒打落水狗的日子。 明玥听着周遭女眷们附和的笑声,她更是兴致上头:“本宫偏要看看,今日,谁能夺这校武试艺的魁首!”她撩起百花罗裙就跃下了御座直冲上擂台。 “胡闹!”圣上没拦住小公主顿时心头生了恼意,这是大家严正以待、求贤若渴的日子,反倒成了小公主挑刺儿冷嘲热讽的马戏场,他怒目一瞪还没来得及发作,臂弯就给身边艳若牡丹的元妃挽住了。 “陛下,难得盛事开心,您就由着小公主一回,让她也威风威风。”可不是,明玥虽然学艺不精,可师父还是鼎鼎大名的简校尉呀。 第十九章 要点到为止 小公主娇稚明艳,她甫一跃上擂台,四周顿时号角嘹亮,鼓声震动,更是将整个西校场的氛围推上了高度。 “陆以蘅,你不要躲在那窝囊废身后,有本事,就上台来与本宫较量较量,你们南屏陆家不是自称一门将相吗,你若是输了,就带着你家这条癞皮狗滚回去!”小公主得意洋洋,这厉喝声还没落下,突得一道冷箭破开了空气带着呼啸直直刺向了擂台上,堪堪擦着明玥的脸颊鬓角飞掠而过—— “咚”的,转瞬箭矢已刺中了擂台外的红心标靶。 众人惊愕的抽气声此起彼伏! 一惊,竟有人胆敢对着公主殿下放冷箭;二惊,这人声鼎沸、百步开外,气流、风动、人心喧嚣,却没能影响这箭矢的力度和劲道,恰到好处刺穿靶心—— 好俊的手法。 众人震慑之下回过神,一旁随侍护卫的左右羽林已经炸开了锅。 “快,保护公主殿下——”这般狂妄行径岂非大逆不道,羽林卫小队长高喝着便要跃上擂台却被一旁身形魁梧的石大将军给拦了下来。 原因无他,九五之尊,还未动声色。 天下圣主若不认为这是罪大恶极,那么,这便不是,更何况这场上身经百战的王侯将相可都看出来了,那支箭矢并无恶意要伤到小公主,相反,它刻意擦边走火却按捺着性子和力道直冲目标靶心,不过,是在炫技罢了。 可这般花哨的技巧,也是需要真本事的。 羽林卫的小将们面面相觑,高台上的元妃娘娘惊得花容失色,这还得了,大庭广众之下,若是伤到了小公主可是死罪啊,她的指尖不由扼住了圣上的臂弯。 九五之尊却缓缓的执起了茶盏漫不经心抿了口:“那丫头,是该给点儿教训了。”哪个丫头,当然是恃宠而骄的明玥,叫她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后宫里的女眷都宠着她,可校武场是靠真本事来定天下的。 嘈杂的喧闹终于让呆滞的小公主回过了神,她下意识的往后退却两步才发觉自己这丢人的状态,她咬着牙根恶狠狠的瞪向正缓缓走上擂台的人。 那个野丫头,陆以蘅。 刚才破空的箭矢正是从这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小姑娘手中攒射出,不喜不怒、不憎不恶,响彻校场的窃窃私语里都充斥着不敢置信和恍然惊叹。 小公主反倒成了被冷落一旁的失意者,现在万众瞩目的,是陆以蘅。 “你——你好大的狗胆!”小公主气急败坏大发雷霆,这大庭广众之下自己丑态百出,她抽出腰间的九节金鞭不由分说便“啪”的抽打在了陆以蘅肩头,布衣之下血痕立现,可陆以蘅竟站着动也没动。 “公主是万金之躯,比武切磋点到为止,陆以蘅不敢领教。”她微微躬身,一臣之女的恭敬和谦卑妥妥帖帖,反衬得明玥公主,娇蛮任性,一无是处。 明玥顿时察觉到了满朝文武目光的错杂,她捏着金鞭的手心里全是黏腻汗水,自己的心跳比那头震响的堂鼓还要清晰可闻,眼前这个野丫头言辞寡淡、不卑不吭,好像你的嘲弄和挑衅都激不起她眼底波澜,可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分明城府在心,令明玥颜面尽失! “你、你狗屁!”小公主何时受过这般屈辱,扬手就恨不能一鞭子抽烂陆以蘅的嘴。 “住手——”高台之上茶盏倾倒,九五之尊的怒喝震得小公主心头发颤,校武场众人纷纷下跪请罪,“明玥你闹够了没有?”众目睽睽之下之下如此撒泼闹事,陆家虽是罪门可来到这里便要一视同仁,明玥挑衅在先、恶语在后,而陆以蘅做足了君臣之礼,看看自家这位娇娇女,饱读圣贤书却从不做圣贤事。 到底谁才像个野丫头! “父皇!”明玥眼角发红,泪光直在眼眶里打转,她一腔的委屈怨气还没宣泄如今还被天子当众教训,她狠狠跺脚,金鞭往怀里一揣冲下台去直奔自个儿寝殿。 “可要臣妾派人去瞧瞧?”元妃担心极了,小公主原本想耀武扬威一把,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 “不必,”九五之尊也在气头上,“让她回宫好好反省去。”就这样的臭脾气还一心想要博得秦徵的好感,简直笑话。 看看那个流言蜚语满盛京的陆以蘅,她被这刁蛮公主激下了场来,先抑后扬、石破天惊,反而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陆家姑娘站在旌旗猎猎之下,暖春的阳光落在她的眼睫,点尘不惊又波澜不兴,她抱拳一跪:“陆以蘅无理,还请陛下降罪。” 天子摆摆手,不以为意:“朕早就听闻陆家的幺儿回盛京了,没想到还是如此明珠,上得擂台便是准了校艺,你何罪之有,朕就允你代替陆仲嗣,与台下这些大好儿郎,一决高下!” 圣上金口一言九鼎,陆以蘅正色谢恩,校武场上顿喝声震天,大晏圣主虚怀若谷、海纳百川。 这下,不光是元妃有些不解,一旁坐着的达官显贵们也交头接耳了起来,让一个小姑娘上台来耍刀枪棍棒,九五之尊埋的是个什么心思,试探?看戏?又或者,单纯的,只是想给陆家一个机会? 众人心头迷惑可台上那剑戟的碰撞声早已绽在耳边。 陆以蘅还是那身荆钗布裙,长裙下方利落系在了腰际,她将髻上缠绕的发带扯下作为襻膊潦草绑缚住碍事的长袖,一静一动间身形矫捷有力,裙摆翻飞如画,刀枪棍棒十八般的兵器,在一个小丫头的手中如同一体般灵活多变,那些跃上了台来本胜券在握的少年郎反而,压根不是她的对手。 这朝堂之中不少人都知晓陆家的十六式枪法独树一帜,却没料到陆以蘅不光花哨实打实,那气势更胜一筹,明明是个及笄的丫头,银链如电光交戟间劲道直错开对面不稳的下盘,“锵”,枪头扎进了地板,入木三分,再一看对面脸色煞白的弱冠对手,豆大的汗珠正一滴一滴滚下来。 谁胜谁负,高下立判。 第二十章 岂容你无礼 “好啊——” 目不转睛的石大将军忍不住开腔,谁能想到这是个十年前病怏怏险上西天的小丫头,她年岁不大手腕纤细,力道上许会输给成年人,但胜在临阵对敌毫不慌乱且胸有成竹,仿佛曾面对过千军万马,也曾面对千钧一发。 身手就变成了其次,重要的,是那份沉稳和不惊的气度,已越过上场众人千百万。 渐渐地,喝彩声纷扬在了西校场的上空。 陆以蘅显然博得了一半的欣赏和一半的轻蔑。 欣赏的是那些求贤若渴又望尘莫及的小将士,轻蔑的自然是高高在上的皇家女眷和大家闺秀——一个小丫头,在大男人堆里抛头露面成何体统,高挽的衣袖、裸露的臂膀,毫不知礼义廉耻也不顾及众人目光,暖春午后的燥热令汗水顺着脸颊淌下,哪里有半点儿名门闺秀的样子。 野丫头,便是野丫头,永远难登大雅之堂。 九五之尊未发一言,龙案上的温茶换下了三五盏,熏香带着烟丝袅袅混着皇城外山林间遍地的野草藤蔓香。 擂台下爬不起身的陆仲嗣早已呆若木鸡,他知道自己的小妹身手不差却不知她竟这般出类拔萃偏又固执不服输,轮番的袭斗令她气喘如牛,肩头的伤口因为猛烈的拉扯而无法愈合,血渍缓缓浸透布衣,她的长枪握在掌中立在身侧依旧笔直笔直,就好像她不肯压弯半寸的脊背。 红花擂台上的对手换过一个又一个,唯她还屹立不倒,剑气如虹、长枪如练。 石海将军捋着胡须怅然感慨:“想不到——当真是想不到——这九九八十一重难,莫非竟要叫个小丫头给破了?”当然,他只是自言自语,校武试艺的魁首将会由圣上嘉奖封赏,不是一官半职也是万贯家财,多少的少年郎苦练三年,竟朝夕败在这半路杀出的陆以蘅手上,个个不堪一击。 十年,石海没有记错的话,他的确好奇,从一个药罐子,是怎么变成如今能手握长枪、横刀立马的丫头。 大将军不反感,反而乐观其成,大好江山自该有大好的英雄少年来推波助澜,这半柱香内若是还未有挑战者上来切磋,那么今年的魁首,便就是这位陆姑娘了,魏国公府四代名臣,一朝之内销声匿迹,如今,竟用了这等劈山阔海之态重回朝堂。 石海将军重重的握了握掌心,正要跨上擂台请求圣意,瞧瞧这台下的少年人,不是鼻青脸肿,就是战战兢兢,金炉中的香灰被微风吹散,眼见便要凋落下来—— 大局已定。 “踏”,飞燕轻踏一般的脚步随声跃入了高台,周遭的噪杂顿戛然而止,石海将军错愕震惊浑身一僵,五彩雀羽半掩在月色的长袍逶迤下,最是明媚三月春将金丝银线都摇曳生辉,微风拂过男人前襟的长发,好似织羽水墨漾了心头微澜。 那人负手一笑,阳光就照透了眼睫落下翅羽的剪影,懒散轻曼又昭彰明灿。 校武场徒然安静的连呼吸都一清二楚,然后扑棱棱,银雀飞越过天际。 五彩羽艳,浮光掠影。 “是你这个混蛋。”陆以蘅挑起长枪下意识脱口而出,可不就是那个糟她心的王八蛋,她震惊于会在这皇城校武试艺上冤家路窄,不,她早该料想到这副富贵荒唐骨岂会是寻常人家教养出的乖张和恣意。 “休要放肆!”陆以蘅虽压低着声可逃不过石海的耳朵,大将军正色蹙眉喝到,“先帝亲封,皇家勋爵,当朝凤阳王爷面前,岂容你大呼小叫。”别说老将军心头咯噔,就是周围那些听到了细语的小将士们都肝胆一颤。 凤阳王爷。 陆以蘅这一愣着实没缓过神来,她的目光扫过周遭羽林卫的脸庞才惊觉,自己没有听错。 凤阳王爷,凤明邪,那个天大地大都不及凤阳王大的盛京小王爷,享尽了大晏朝的锦衣玉食和荣华富贵,两代帝王的隆恩盛宠在他身上淋漓尽致,若试问谁能在千里之外,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除了凤明邪,还有谁。 陆以蘅震惊,她的确很震惊。 这个看起来善在风花雪月里谈笑自若的男人,会是盛京城最招惹不得的家伙,自己呢——无端轻薄、出言威吓,在这尊太岁头上动了不少的土。 而现在,报应到了。 这个男人,才是真正的,拦路虎。 “陆以蘅,”高台看座上的九五至尊站起了身,周围的文武百官哪还敢坐着,忙一窝蜂站的直挺挺,“刀剑无眼,点到即止。” 这句话简单,可意味就深了,上擂台的世家子弟有多少,谁不是大晏朝将来的国之栋梁,可哪一个惹得天子大动干戈,这岂非明摆着,陆以蘅要安安稳稳赢下魁首,难上加难。 凤明邪听着天恩浩荡还微微一笑,闲散慵懒的调子好似所有的眷顾都理所当然,这个人富贵担得起,荒唐不需忌:“木柄金锋,七尺有二,魏国公一门枪法冠绝,泼水不能入、矢石不能催,变幻莫测,故,神化无穷。” “承蒙谬赞,”陆以蘅微微退却一步,他的话字字句句怕都是陷阱:“还请王爷挑选兵器。” “何须,”凤明邪漫不经心的摆手,袖袍上翻飞的雀羽都如蝴蝶翅翼的磷光煽动,“本王可不想以大欺小,遭人诟病胜之不武。” 他轻言挑眉,和着优雅倦怠活色生香,哪里是来比武试艺的,分明,是来迷惑众生! 陆以蘅心头难免生出两分嫌恶,手中的长枪顿被一股力量横劈扼下,那劲道不蛮反而巧妙,凤明邪出手的速度远比她预料的快。 陆以蘅失神之下已丢先机,她反手转过枪杆,锋锐尖刺与把柄齐眉,委身掠躲过凤明邪探手攻势,花枪自背后一耍便作虚势进枪,这一回定能激得敌手横臂虚拨,只要千钧一发便能无中生有,击敌破绽——陆以蘅脑中电光火石,将所有的较量都算计的万无一失,却在眉眼微抬间乍见凤明邪眼角余光含笑而隐,几在同一瞬,她肩胛骨狠狠刺痛,那虚枪的攻势顿戛然而止,枪头扎到了一半,虎口已被掌心所挡。 第二十一章 阿蘅想赢吗 男人指骨修长,方探到她胸前就变掌为抓,当即扼住了陆以蘅的手腕,也扣断了她的攻势,陆以蘅脑中惊惶一慌,索性将计就计、临阵应变,折过手肘直冲*撞向凤明邪的胸膛,逼得他不得不松开臂弯退让三尺,而红缨枪长驱*直*入,擦着男人的耳畔鬓角,割断了一丝墨发。 众人一阵惊呼,陆以蘅蛮冲的力道虽被化去了大半,可这一枪实在是险招。 凤明邪看着那缕落地的长发不动声色,只是浅笑化成了激赏,显然,这丫头愠怒上心了。 先动怒的人,总是危险的,他可不想给一个危险的人思虑的机会,男人扫腿就磕绊到了陆以蘅还未稳固的下盘,她本就有些心慌意乱如今倒是被男人出其不意的招数搅了思路,脑中盘旋的不是该如何临变制敌而是当日自己的出言不逊和意图暴*露—— 凤明邪,对自己的了解远胜于她对这个男人的了解,突地,陆以蘅的思绪被打断,手肘一折,腰*身就陷落在温暖的臂弯,男人的脸庞正抵在面前,他挨的很近,陆以蘅根本无法挣脱他的钳制。 五彩斑斓一瞬就倒影在了眼瞳之中。 “阿蘅,你可要专心些,本王没这么好糊弄。”陆以蘅的心不在焉令她破绽百出,甚至出枪退守的意图都变得犹豫和容易琢磨,凤明邪戏谑道,方才还镇定自若,怎么如今,慌不择路了。 陆以蘅满脸窘迫发烫,男人搂着自己腰*身的手还轻轻掐了一把,不疼,甚至泛着微痒,陆以蘅的羞赧就变成了恼愤,这个王八蛋分明是在戏弄她。 无耻! 她咬紧后槽牙,挑起长枪直追其上,扎、刺、平、拦、拨,长短兼用,虚实尽锐,耳边好似还留着那男人刻意温软带着蛊惑人心的口吻,他是在说自己的小把戏被揭穿了,还是在故弄玄虚的威胁她? 天子座下,群臣之中,稍有半点不慎,她想要为陆家平反的希望就变成绝路。 “陆家枪诀有虚实、有奇正,其进锐,其退速,其势险,其节短,不动则如山,动则如雷震,陆贺年有没有教过你?”凤明邪压低着嗓音,言简意赅。 你拼尽全力,他却云淡风轻。 男人的长袖扫住了枪尾,手肘手腕灵*活应变已死死握住了陆以蘅同样抓着长枪的手,他点踏半退,行步好似苍穹星芒干净利落,五彩雀羽在月色的袍中如落地绽开的水中莲,招摇灼色又光明正大。 “想赢吗?”他眼底倦色从容。 “你有什么企图!”陆以蘅愤然出口,这男人究竟是正是邪、是敌是友,每一招每一势都带着不经意的撩*拨和戏耍,叫人心慌意乱。 凤明邪闻言舒展了眉梢,弹指拨开冰冷枪头:“啧,答非所问。”他表达的如此明确,可那姑娘还在胡思乱想。 陆以蘅的红缨枪因这力道从掌中滑过,虎口顿时被摩擦出了血痕,她忙按下急冲的力道再一次捏紧枪杆,这个混蛋行事诡异、问话诡异,说什么做什么都叫人摸不着头脑,她不能坐以待毙而要速战速决,越是拖拉越容易被他迷惑! 陆家姑娘不再虚晃银枪,反似奔雷闪电,快捷而迅猛,手腕到腰*身的劲力都迸发了出来,一拦一拿都带着破风呼啸,枪身如龙灵*活异常,所撞之处皆叫你皮肉生疼、震颤不已,好本事——可真不像是这个年纪能够使出的力道和劲头,若是她专心些,怕是那袍尾袖角的五彩雀羽都会成为枪下花。 凤明邪知她反劲过猛,借力使力,擦着枪头肩胛,交错而过的瞬间,陆以蘅已经发现了自己的破绽,她停不下扎空的脚步,整个身体眼看着就倾倒出了擂上,突地,枪尾叫人给拽住了。 “最后一次机会。”想赢吗。 陆以蘅心头狂跳,功亏一篑之间咬牙狠道:“想。”想赢,想要成为这校武场的魁首。 话音刚落,手中长枪被股猛力拉扯回了擂上,她错愕之下唯见到五彩的雀羽好似风尘之中曼曼飞花,轻扬扬落在了场外。 “啧,”凤明邪咋舌故作惊讶,“本王不慎。”不慎跌出了场子,不慎输了场子。 男人拂袖一脸无谓,绚烂织羽都化成了恣意妄为,他的目光落在高台看座之上,话语掷地有声:“英雄出少年,峨眉不相让,魏国公府有这般人才,是大晏之幸、是天子之幸,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瞧瞧,天梯都给你搭好了。 整个校武场霎那之间都爆出了高喝,神武羽林军纷纷下跪,声势震天。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陆以蘅还呆呆的站在擂台上,她听到周遭排山倒海而来的喝彩声却动弹不得,直到被人拥了下来还心神恍惚,她下意识回头想去看一看凤明邪,却见他早已回了高台御座上,懒洋洋的倒戈在长榻抱着那只黑猫儿自顾自的逗弄,唯独五彩的雀羽随风飘扬还在昭彰着那只花孔雀的懒散和倦怠,哪怕在天子眼底下,也懒于摆姿态。 招摇过市的王孙贵胄,再妥帖不过。 陆以蘅对于自己怎么就突然赢下了这校武试艺还模模糊糊,掌心的刺痛带着冰冷触碰,痛觉叫她的神志徒然清晰,校武场的比试完满结束就是皆大欢喜,受了伤的小年轻们都安置在了休憩的小营中处理伤口。 顾卿洵正蘸着新磨的草药包替她敷在手掌:“要这么拼命吗?”木屑倒刺扎的满手皆是,一片血肉模糊。 他的口吻有埋怨也有担忧,陆以蘅站上擂台的那刻,顾卿洵还以为自己眼花了,那个丫头居然将一干人等打的落花流水,可是看看,满身的泥*泞疲累,被明玥抽下的一鞭子伤痕才刚刚止了血,倒是陆以蘅不喊疼不叫苦的,好像这一切都不是加诸在己身。 拼命。 顾卿洵只能想到这样的词汇。 第二十二章 是天之骄子 “皮外伤而已,无妨。” 伤口早就麻木,顾卿洵用清水洗净后好耐心的将倒刺一根根挑了出来。 “刺伤事小,肩膀的鞭痕定要按时处理,虽然不深,还得防止恶化,”顾大夫说着手头也没停下,将草药掷进药碾中研磨,“你料到小公主不会轻易放过魏国公府?”实话实说,明玥上擂台叫嚣要与陆以蘅对峙时,已震惊全场。 陆以蘅顿了顿,她将药箱中的纱布取出,不知在思量什么才缓缓道:“宫道内狭路相逢不是我能预料,只是,大哥越胆小怕事,就越会助长小公主的气焰,否则,我又如何上台,一战成名。”她有些小意气,眼角余光中都泛着明丽,好像这些伤痛换来一个能够正大光明站在九五至尊面前的机会,值得。 顾卿洵闻言几分错愕,这姑娘刻意踩着小公主的拗脾气往上走,一步步算计着要让自己抛头露面刮目相看,一步步的,走到了文武百官的面前,她的确聪慧、伶俐、行止有纲,可是,顾卿洵莫名总有些不安。 “你……是为了魏国公吗?”不,不光是为了陆贺年,是这个姑娘将陆家一门的希望都扛在了肩头,选择站在他们面前遮风挡雨。 陆以蘅眨眨眼,她不着痕迹的躲开顾卿洵欲要伸来相帮的手,自己将药包轻轻按压在了肩头:“大哥爱财,取之无道;三姐柔弱,逆来顺受;母亲年迈,神志不清,放眼魏国公府,唯独我陆以蘅四肢健全、心智不泯。” 家族荣耀和生存的重担落在了陆以蘅一个人的身上,她理所当然,应该站出来。 顾卿洵结结实实的愣住了,这姑娘哪里像是个小姐,她从南屏一路而来,见过刁钻刻薄的嘴脸,看过家族倾颓的困境,没有顾影自怜、黯然伤神反而要打开大门,为自家那些不成器不成材的兄弟姐妹撑起一片天,他心中有敬佩有欣赏,也有着些许的疼惜和感慨。 及笄年岁,心思已如此澄明。 “我顾卿洵身无长物,只能为你尽一些绵薄之力,魏国公夫人的病情若有需要我帮助的地方,尽管开口。”男人心头都叫这姑娘的言辞拨开些许柔软。 “岂敢劳烦。”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做多了推拒反而生疏。”顾卿洵微微一笑,他笑的时候总觉得与春风温软相衬,叫人宽慰上心不忍拒绝。 “那就,多谢顾先生了。”陆以蘅感恩颔首反被顾卿洵拦住了。 “这先生长先生短的,我可不爱听。” 陆以蘅无奈极了:“深宫内苑,男女大防还应避讳。”毕竟顾卿洵是出入宫廷内殿的人,圣上对他极为信任,多少的官员等着、看着、想要拉拢着,又怎么可以因为陆以蘅而落人口舌把柄? 顾卿洵暗暗感慨这陆家姑娘深明大义,只是忍不住心里头想要逗逗她,神色一敛就笑道:“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小姐放浪形骸惹得盛京城上下皆知。” 陆以蘅头一天回王都就跑到阅华斋把陆仲嗣一顿揍,还当众气跑了秦徵大人没少沾花惹草的八卦,这姑娘从来不忌讳自己的恶名,倒是很替朋友着想,有情有义不拘小节。 顾卿洵觉得自己发现了一颗被埋没的明珠。 “你在取笑我?”陆以蘅叹了口气反而先笑了起来,是啊,她在这坊间的流言戏称里早不知礼义廉耻,那日她不过是抓着一根“救命草”,可谁知晓,那不是稻草,是金穗,回想起来——后悔莫及啊。 陆以蘅这一愣神,帐帘就被掀了起来,斜阳将外头男人颀长的影子斜斜打进。 金穗正倚着帐门:“本王可是打扰了两位叙旧?” “王爷说笑,在下与以蘅十年未见难免失态,”顾卿洵忙站起身恭敬行礼,他将药箱一背,“时辰不早,先行告退。”他还不忘朝陆以蘅使个眼色,任是你心高气傲独成清流,也绝不要和权势过不去。 小营内的草药味弥漫不散,凤阳王爷缓缓踱入案前,端的是一副百无聊赖又懒散随性的模样。 “顾卿洵与你倒是亲近?”来到盛京几个月可没听说那妙手回春的男人有魏国公府的旧交。 “顾先生只是关心臣女,”陆以蘅将草药涂抹在掌心,“当年离京时走的匆忙未曾告知,现在想来,心中惭愧,哎?”她手中的草药徒然被凤明邪捻去,手腕叫人一抓,掌心里便落下指腹温热又细腻的触碰,他的指尖顺着纹理和伤口,原本的麻木都化成了痛楚,滚烫出奇。 陆以蘅脸色一变,下意识的抽回手。 “怎么,本王是毒蛇猛兽?”凤明邪看出了她推拒躲避的意图,反而觉得挺可笑。 “不,您是天之骄子。” “天之骄子就碰不得你?” “是陆以蘅不配。”她还不着痕迹的往后挪了挪。 凤明邪默不做声盯着她看了半晌,将草药重新丢回了药碾中,就看到陆以蘅如释重负地喘出口气。 “这些小伤不碍事,三五日便能痊愈,偶尔留点痛楚,才能叫你记着。”这个丫头说不上心高气傲,可偏生骨子里有着一簇火,一旦燃起就难以熄灭。 “技不如人,臣女应得的。”她索性装乖地低眉顺首。 “你言辞向来这般坦诚直接、惹人厌憎?”没有婉转,没有妥协,不如说,这姑娘不屑讨好,连冷眼都在膈应人。 男人倒没生气,只是懒洋洋倒在一旁的长榻,他似偏生不喜欢好端端的坐着,六幺不知何时悄悄溜进了营帐,跳进凤明邪怀中耳鬓厮磨。 “王爷不像爱听好话的人。”身为皇亲贵胄,阿谀奉承的人,多了去了,不少她一个。 “不,好话人人都爱听。” 上至九五至尊,下至黎民百姓,英雄爱勇武,美人爱赞惜,这条大道定律自古都未曾变更。 第二十三章 她野心不小 凤明邪大咧咧的不避讳更不忌讳,可陆以蘅就不自在了,营帐不大,和这天子骄子关在一个屋子里着实叫她有些喘不过气的闭塞和难以自处,尤其是这家伙总爱明火执仗又故弄玄虚,你分不清什么是玩笑什么是认真,不经意的戏弄和撩拨都叫她,莫名生厌。 “王爷,您……”她开口要打破这古怪的氛围。 “恩?”那厢慵慵懒懒的眸中绽了微光,陆以蘅的话就咯噔卡住了,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似给咬了舌*尖一般。 “您方才在擂台上——” 嘘——男人的长指落在六幺的唇上,堵住的却是陆以蘅的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为什么要帮臣女?”她藏不住话,在明白人跟前遮遮掩掩没有好处。 “帮你?”凤明邪终是转过了眼眸坐起了身,六幺软软的叫着蜷进了他的衣袍里,“本王不是帮你,是在帮自己。” 陆以蘅不明白。 “你若不得魁首,今年的校武会就是兵部和五军营的天下,参与者不是他们的门生子弟就是故交亲侄,五军营虽不驻守王都却和虎贲卫息息相关,”凤明邪的指尖温温柔柔梳理着六幺的长毛,一点儿也不像在言说朝廷布局,“不出半年,朝廷就要派遣镇南使入浣南、甘淯行封疆大吏权,你猜猜,会是谁?”男人挑眉伸了个懒腰,“瞧瞧晋王这一手棋,真是不着痕迹、天衣无缝啊,只可惜,本王不喜欢。” 他说的风轻云淡,正大光明,浣南、甘淯临近凤阳城,他可不想找个膈应的天天在眼前晃荡,男人压根没有半点儿刻意阻挠的味道偏生又按着自己的喜好横行无忌,管你朝堂利弊、党群斗争,总之,谁叫他凤明邪不痛快了,他也不叫你快活。 陆以蘅有些想笑,纯粹的嗤笑,只是这一笑眉头就蹙了起来,这凤阳小王爷在自己面前如此无遮无掩,究竟是把她当成了心腹看待还是压根不将她看成是种威胁,他方才的任何一句话若是叫天子、叫晋王、叫东宫,哪怕任何一位辅臣听了去,一纸弹劾,可就没有好日子过了。 她狐疑的目光落在男人脸上,却见凤明邪神色懒散,怀中的六幺突地落地窜到了帐门,外头鬼祟的脚步声猝然离去。 有人在偷听?! 陆以蘅大惊,顿起身便要冲出营帐去,手腕却被凤明邪扼住了。 陆家姑娘恍然大悟,这男人是故意的,那些话不是说给她陆以蘅听,而是故意说给那些八只耳的探子们听的。 “这宫里的好戏,你才看了几场。”作壁上观,挑衅跋扈,梁上君子,都难登大雅之堂。 陆以蘅却越来越不明白了:“您为何要告诉臣女这些?”宫廷内苑那些明争暗斗,知道的越多,就代表你越危险。 “本王,”凤明邪的眸中泛上兴味,“在拖你下水啊。”他毫无自觉,大咧咧的承认。 陆以蘅险以为自己耳朵不好使听错了,她如履薄冰步步为营,但是凤明邪这个混蛋呢,却凭借自己的喜好将她拉进一个深不可测的泥潭举步维艰:“王——”王八蛋! 她的话卡在喉咙里,在男人展眉望来时,话头硬生生一转:“王爷您真是,七窍玲珑。”她皮笑肉不笑。 “天下皆知。”凤明邪点点头深以为然。 呸! 陆以蘅心里啐了一口。 “陛下很快会召见,封赏也随之而来,这第一步和第二步,你都如愿以偿了。”凤明邪倒是很喜欢欣赏陆以蘅压抑在眼角眉梢的愠怒,将那小姑娘原本骄稚的脸庞衬得更是明艳。 “什么第一步第二步,”她干脆装傻,“小王爷说话高深莫测。” 凤明邪斜睨了她一眼:“魏国公府风口浪尖,陆家幺女名扬盛京。”第三步,校武魁首,得见天子圣颜——一个人要见九五至尊,就只有两个原因,若不是踌躇满志、怀才不遇想要一展宏图,那便是身怀冤屈、沉冤难雪,想要洗刷污*秽——陆以蘅属于哪种可想而知。 “天子掌权至今亦有十余年,朝野党争、外番叛乱,有人善用怀柔,有人计长迂回,然圣上也是人,也有喜怒哀乐,平庸之怒不流血只流泪,天子之怒,不流泪、唯流血,尸骨未寒,血行千里,陆以蘅,”凤明邪顿了片刻,那眼眸中微澜不兴,轻佻和玩味烟消云散,“你们陆家的血,流够了吗?” 尾音戛然而止,听在耳中顿如一把冰冷横刀,当头劈下! 陆贺年手中的八万将士埋骨青山荒野,天子盛怒之下,陆家同遭大祸,受到牵连的亲朋好友何止百人,天地素缟一片紊乱。 陆以蘅脸色惊变、喉头干涩——啪嗒啪嗒,外头凌乱的脚步已经停滞在营帐前。 “宣,魏国公府陆以蘅,即刻觐见——” 所谓坏事将尽,好事临门,陆以蘅于众目睽睽之下夺得了魁首,自然是要赐予封赏,只是在金殿御笔之前要先见一见这一鸣惊人的小丫头。 御书房内九五之尊正襟危坐,手中的折子翻了一半,底下的陆以蘅跪得恭恭敬敬。 “起来回话,”天子身形魁梧、中气十足,单是眼神那么一瞥都叫人不敢有半分的放肆,“朕听石将军说,你久居南屏,不知这一身武艺,师从何处?” “回陛下,”陆以蘅叩首起身,“臣女初回南屏两年才得以养好身子,老家的戏棚有几个走江湖的艺人传授了些杂技防身,八年来勤修苦学不敢怠慢,只是学艺不精,让陛下见笑了。” “学艺不精,”天子爽朗一笑,“不精,就将这盛京城里心高气傲的年轻人打了个落花流水。”皇帝老儿看起来心情不错,“你今日名扬朝堂上下、盛京内外,朕,可以赏你魏国公府绫罗绸缎百匹,金银珠宝十箱。” 陆以蘅反倒又跪了下去:“臣女,不受赏。” “大胆——”陛下还没开口,那一旁随侍的赵苛赵公公就尖声厉喝起来,天底下,谁胆敢拒绝九五至尊的封赏呀,这小丫头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呢。 第二十四章 圣上当封赐 赵苛嘴巴快,反惹得天子不悦:“滚下去。”多嘴多舌的老太监。 赵公公没讨上好,连忙赔着笑退出了殿外。 九五之尊的目光重新落回殿下的小丫头身上:“那良田千亩,宅院数座,你可接受?” “臣女,还是不受赏。” “怎么,朕的封赏你都入不了眼,”皇帝眯起眼,好奇之中也带着愠意,“陆以蘅,你的确野心不小,”天子将手中的折子啪嗒一合,“说说。” 小丫头意欲为何。 陆以蘅这次没有急着开口,她低俯着身子:“臣女来盛京前便一直有所疑惑,魏国公一门曾经将才辈出,曾经功高震主,我的父亲陆贺年因为武怀门战败而遭诟病,”她说到这里仰起头,视线与九五之尊的目光一撞,不躲不避,“陆以蘅无权置喙,因满朝文武皆称圣上乃是天泽明君,海内清平、杀伐不余,明君,就不会以恶易好、以私废公,就不会凌孤逼寡、欺人之善,更不会埋没任何精忠报国之心。” 陆以蘅“咚”的将脑袋磕碰在地:“臣女别无所求,只希冀,这一身武艺,一腔赤诚,能戴罪立功为大晏朝的百姓做出表率和贡献。” 好似御书房内的气息都被这铿锵俱表所震慑停滞。 “好一个武艺赤诚、精忠报国,倒是有两分将门风范,”天子逐渐展颜,手指在方才的奏折上一下一下的敲打着,“你可想清楚了。”肩头的伤痕触目惊心,那台上翻飞的红缨枪法历历在目,金银珠宝,良田宅院这些唾手可得的好处陆以蘅不要,偏要投身到朝廷的水深火热中,言辞凿凿要为大晏朝表忠心、报情义。 “臣女既然开口,便不会反悔。” 天子没有当场表态,说着其心可敬、其骨可佩,自会酌情下旨,摆摆手就示意陆家姑娘可以回魏国公府候旨休憩了。 轻碎的脚步消失在殿外,九五至尊脸色悄然阴沉,手中的御笔朝着一旁山水屏风狠狠掷去,“喀”,屏风半倾,落出了五彩雀羽的长袍。 “怎么,你跟着来,怕朕吃了这陆家的姑娘不成?”天子懒得看自家那位吊儿郎当的皇亲国戚,是啊,陆以蘅又是没给公主台阶下又将世家子弟们揍了个人仰马翻,一个罪臣之女却如此耀武扬威,他堂堂天子就该一刀砍了不懂规矩的野丫头才符合“明君”所为。 “臣弟想看看那丫头到底装不装得下江河海涛,”凤明邪拨开屏风将地上摔成了两截的御笔捡起来,笑吟吟地,“她这颗心不在女红,而在庙堂,这天底下,踌躇满志的人不少,可偏没有那等傲骨和气度。” 也不知道他是在夸赞陆以蘅,还是在贬低天下鸿鹄。 “好生厉害的一张嘴,”九五至尊冷声,敢说敢质疑,先将过往荣耀与罪孽提及,再口称无关是非生死,顺道歌颂陛下天道明君,不会因为旧臣旧事而对魏国公府有所偏颇,最后搬出一腔赤诚——令天下不动容都难,“你教的?”天子冷眼扫过,凄凄厉厉一道寒风。 “臣弟只喜欢风花雪月,不喜欢铮铮心骨。”凤明邪抱着六幺一副茫然装傻的样子,眼眸含笑的时候总有些温软的桃花意气绽开微露,他怎么会去教一个野丫头如何对付自己的皇兄呢。 九五至尊哼着声,这小子装模作样的,他的话从来只能信一半,还有一半,要当狗屁! “你怎么看?” “陛下应该先问问您的列为臣工怎么看。” “出来,”天子一声令下,御书房内廷的金门徐徐打开,几位肱股大臣鱼贯而出,“今年的校武魁首,诸位爱卿都谈谈想法。” “手底下见真章的本事,岂容他人置喙。”石大将军实话实说,陆以蘅的确是独占鳌头,几千人一双眼看得是明明白白,更何况刚才她的一番肺腑叫石海听在耳中都觉得震撼非常,小小年纪有心胸有抱负,值得嘉奖。 “此言差矣,”开口的人有些尖酸猴子脸,正是都御史程有则大人,“陆以蘅毕竟是个姑娘家,难不成还当真赐她一官半职?我大晏朝自开国立世以来,可从未有过女人站在朝堂上指点江山的。” 听听那个牙尖嘴利的丫头,海内清平、杀伐不余,凌孤逼寡、欺人之善,好坏作辞全都叫她一个人争去了,放低了姿态却摆高了道德,叫人连反驳都无处下口。 石将军一身的盔甲,动起来就啷当作响,他不管这些神神叨叨的玩意:“这天下事总有第一回的,程大人,你可别害怕呀。”他是个战马上打天下的男人,开疆扩土披荆斩棘,谁没遇过头一遭的事。 “我怕什么?老臣倒是担心将来,你们这些个老将的脸面挂不住,”程有则将手蜷缩进衣袖,一双眼就瞟去了天花板上,尖嘴猴腮刻薄极了,“得,今儿个给她武职,明儿个她就能上战场去,那咱们大晏朝的英雄儿郎才丢人吧,”上阵杀敌还要靠个小丫头,“不过是些花拳绣腿罢了。” “花拳绣腿就把你那嫡亲小侄子凑的屁滚尿流,您有如此高见,不如,您上场试试?”石海将军不给程大人脸面可劲儿往上怼,“御史大人,您的职责是纠劾百司,提督各道,可不是站在陛下面前数落一个小丫头的不是!” 程有责这口气赌在胸膛里,脸上阵红阵白:“好,本官就和你议议百司,陆家当年遭众臣弹劾通敌卖友做了降将逃兵这件事,满朝皆知,你石海可也有着一份功劳,魏国公案牵连多少人,你凭何对他那个女儿这般信任,你们就不怕,将来这陆以蘅再重蹈覆辙?!” 第二十五章 宫婢尚如此 罪臣就是罪臣,魏国公头上顶着的是洗刷不掉的罪孽,八万人的至亲没拿他的脑袋祭天就已经便宜他了,作为大晏朝的耻辱来说,他的女儿要登堂入室,程有则第一个不服气。 “程大人,适可而止。”站在一旁一言不发的宰辅大人任安捋着白胡慢悠悠的开口,十年前的案子再翻出来讲可就没意思了,程大人这番落井下石做的有失风度。 程有则拂袖憋回了想怼出去的气:“本官不过就事论事罢了,奉上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她不稀罕,装的什么清高自傲。”学着那些个文人墨客的酸腐劲桀骜气给谁看。 “哈——”众人身后徒然迸出放肆笑声,一干人等寻声看去,可不就是那斜躺在长榻上肆无忌惮的凤明邪,小王爷背对着他们,装模作样翻着手里的书册。 “小王爷,您笑什么?!”程大人平日里见不惯凤明邪已久,自打这男人来到盛京城,天翻地覆的没少瞎掺和,偏偏天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叫人圣意难测。 “本王只是觉得这段子好笑罢了。”他将手里的书举了起来。 程有则气不打一处来:“凤阳王,这里是参政议事,岂由得您这般胡闹!” “原来,在参政议事啊,这咋咋呼呼的本王还以为是菜市场呢,”凤明邪懒洋洋的摆手,他才不管自己跟前站着的是朝堂栋梁还是九五至尊,“瞧瞧这段子里的说书人啊,收了二十两纹银就能颠倒黑白,将一家子糊口的笔杆都卖了出去,相比陆以蘅,实在啊。” 众人还没明白凤阳王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瞧见程有则大人的脸色有了细微的变化,反而畏畏缩缩的退回去两步,任安是老宰辅,六部上下有牵连的人事哪一个逃得过他的眼睛,这么一想就记起来了,程大人的表亲几年前负责督造建安府花圃,哟,怕是收人钱财,替人消灾了,凤阳小王爷那是在指桑骂槐呢。 程大人吃瘪了只能看向任安,三年盛事朝廷里多少的官家子弟等着一个光耀门楣的机会,更何况这兵部、吏部加上三大营谁不瞪着眼看着,如今总不能叫一个小丫头白捡了去吧。 任安的眼神却轻飘飘的落在了御座,九五至尊正看着自个儿手中的折子,好像心思压根不在下头这些吵吵嚷嚷的人身上,宰辅大人就明白了。 “陆以蘅是罪臣之女,小丫头天资尚可然涉世未深,陆家这一门有恩、有罪、赏罚并同,赐个天恩浩荡便足以。”老头子说的头头是道。 “是啊是啊,任大人说的是。”程有则连忙附和。 “任大人,”石海将军虎背熊腰的,就把程有则挤去了一边,“当年您一十八岁就进士及第,在金殿受先皇御笔钦点可是被传为佳话美谈的。”现在巾帼不让须眉怎么就成了污点,石海过不了这个坎,文人们磨磨唧唧酸溜溜的,又是祖宗立训,又是开国以来,哪那么多狗屁倒灶的事,不就因为今年的魁首不是他们想要的人选。 一个个阴阳怪气的直叫石海浑身都膈应。 “小王爷,您倒是说句话啊。”石将军看出来了,这儿还有个看戏不嫌事儿大的。 凤明邪“啊”了声,脑袋从书卷中抬起来:“石将军,您是老将军,是试艺会主持者,那些个不相干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就是了,”他将手里的册子卷了起来,外头斜阳都落了大半,五彩雀羽沾染上了夕阳辉色,竟一片灼红浸透人心,“任宗六年有一宫婢,深得孝宁皇后喜爱,当时三王叛乱冲入后宫,这位宫婢带着殿中三百宫人保着皇后杀出重围而自己惨死于叛军之手,令人可歌可泣,孝宁皇后痛哭流涕感动至深,追封其为一等忠勇女官。”这些个事都是实实在在记载于大晏王朝的历史之中。 “一介宫婢尚且如此,陆以蘅出生魏国公府,怎就做不得王侯将相,”凤明邪舒展了下身子,指尖一缕一缕挑着绣花,“这一官半职无论大小,买的是魏国公府的戴罪忠心,可收的,是天下归心。”他棋子落下,便是大局已定,“我朝圣皇金口玉言、求贤若渴,又岂会在乎身份高低、贫富尊卑——诸位,是不是这个理?” 他问的是堂下的肱骨大臣,答案却已在九五至尊心中。 御书房内,顿,无言以对。 天色落下帷幕。 陆以蘅驾着马车回到府中时,花奴已掌了灯,陆婉瑜听着自己大哥手舞足蹈将西校场的惊心动魄一一道来,手里的帕子都拧成了一团,她胆战心惊,怎么大哥说着去比武,结果小妹带着一身的伤回来了。 “哪有那么夸张,我这都是皮外伤。”陆以蘅恨不得在陆仲嗣的屁股上多踢两下,没眼见力的男人,没看到三姐的眼眶都红了? 陆婉瑜不多说,忙将自己小妹扶到了寝屋,嘱咐着今天定然劳累得很,谁也别打扰,早点歇息,有什么事都搁置到明儿一早。 陆以蘅直到躺下才觉得浑身伤筋动骨,好像被千军万马踩踏过一般酸痛难耐。 “三姐,不要告诉母亲。”她忍不住多嘴,张怜本就混混沌沌,若是知晓又该撑不住昏死过去。 陆婉瑜点点头,吹熄烛火将轻纱帐曼放下,手腕却再一次被陆以蘅轻轻拽住了,黑暗之中,那小丫头低声道:“会好起来的。” 不要担心,会好起来的。 陆婉瑜眼眶发烫,她不知道阿蘅说的是这些小伤会好起来的,亦或是在向她保证,陆家今后,会好起来—— 一点点,慢慢地。 陆婉瑜关上房门,抬手就去抹眼睛。 “你哭什么,阿蘅都说了,那就是皮外伤而已。”陆仲嗣咂嘴嫌弃,自己这个妹妹就是性子柔软见不得一点儿委屈,动匝就能掉泪花,要是叫母亲看到,可就瞒不住了。 第二十六章 金丝雀鸟笼 “都怨你,”陆婉瑜不敢放声,就学着陆以蘅平日里的样子轻轻踢了男人一脚,“我不是哭阿蘅的伤,是疼惜她的心。”陆家的一切都成了陆以蘅肩头的重担,而他们两人竟似个无用草包一般,身边这个陆家长子文不成武不就,除了一双膝盖会打弯还能干什么?! “她不是为了你才跑去跟那些男人比什么武,她是为了陆家。”陆婉瑜恨不能敲醒自己这不争气的大哥,“你何时才能让母亲安点心?” 张怜对这个儿子早就失去了信心和期待,陆仲嗣担不起这片天,反而将魏国公府陷入水深火热,自打她卧病不起就几乎没有再见过这个长子的面,府里的奴婢家丁一个个减少,花瓶釉盏消失不见,张怜看着,不言不语。 “娘、娘她不愿意见我。”陆仲嗣抿着唇别扭道。 “娘是怨你厌你,你也怨她厌她不成,”这个局面是谁一手造成的,“这大半个月下来,但凡她清醒着就会叫花奴开着半宿的窗子,”她在看,她在等,看自己的女儿一鸣惊人,等自己的儿子何时长大,“你难道还要躲避她一辈子?” 陆婉瑜恨,又恼又恨。 魏国公府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母亲的病情渐似有了好转,难道这个当大哥的,这辈子都不愿意抬起头来去见自己的母亲好好的认个错? 陆仲嗣没再反驳,陆婉瑜见他无动于衷,摇摇头拂袖步过拐角。 今夜月色落地满堂,将长廊里的石阶都照如明镜,陆仲嗣偶尔也会想起年幼时母亲宽慰的笑容,先生的喝彩,只是时光荏苒竟叫他回忆不起那时的面孔,然后酒色财气就充斥在了脑海,与狐朋有狗们成天醉生梦死,有钱了就赌,没钱了挨打,反正这条烂命没上西天,睁开眼就又是一条好汉。 浑浑噩噩、茫然度日。 月光将树影摇曳落下斑驳剪影,不远处陆婉瑜的绣房烛火亮了起来,那纤细的身影还在忙着熬夜绣花,男人的脚步就好似被定在了原地,久久不能挪开。 陆以蘅说,很快会好起来,到底什么是好事—— 这不,三天一过,好事当真临门。 圣旨下达。 魏国公府陆家姑娘,特封神武右武卫行队副使,官从六品,拜简亦简校尉门下行事。 这一下盛京城可炸开了锅,坊间传闻是五花八门,魏国公府参与了皇城盛事不说,反是将世家子弟们压的抬不起头来竟得了魁首之称,天子呢,心胸若海、不计前嫌,更是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举,大笔一挥,圣旨一道—— 陆家幺女,入宫为武。 瞧瞧,旨意下达,吏部、兵部就忙得不可开交,今日官服量身定制大张旗鼓的送到了魏国公府上。 陆家这是出头的日子到了? 大街小巷七嘴八舌的跟放飞了一箩筐的麻雀,原本冷冷清清的国公府门前都挤兑了不少张望的小老百姓,盛京城里沾亲带故的谁不来掺一脚,名不见经传的小官儿们,亲自上门,半大不小的官儿,就遣人上门,至于那些眼高于顶的达官显贵,得,还看不上。 花奴忙里忙外的一张脸上就没露个酒窝。 魏国公府内本就人手不够,这大半个月来,红墙绿瓦还来不及翻新,院中花圃还等不到重植,花奴平日里帮衬着陆婉瑜做做绣活、补补家用都忙不过来,现在可好,还得死撑着一张嬉皮笑脸去应付那些个官员们的家奴。 家奴们的嘴脸可就有意思了,别看表面上恭恭敬敬的,一出了魏国公府门还不是朝地上啐口唾沫。 一个小小的从六品副将罢了,说的好听是在简校尉门下,可压根没个实权,说到底就是皇家圈养的看门狗。 花奴皱着鼻尖撅着嘴朝巷角那些奴才们的背影吐了吐舌头就听到身后的小姐发了问。 “全都打发走了吗?” “是,”花奴点点头,她一早带着清点过的送礼单子,官员们随车的馈赠,从哪来的退回哪儿去,“奴婢还是喜欢清清静静的。” 陆以蘅正给院子里那枯木逢春的桃花树翻土,偶有花瓣翩跹在她的发梢,一动就零落在了拖地的罗裙上:“你不喜欢府里热闹?”她抬手擦去额头细汗。 花奴蹲下身和陆以蘅肩并肩,她没有小铲子,索性伸手去拔一旁长歪的野草:“小姐,这些热闹都是别人的,奴婢觉得,虽春光三月却只能冷暖自知。”送上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的人,不光凑热闹,还看热闹。 “聪明。”陆以蘅心下一笑就捏了捏花奴稚气的脸蛋,送礼的、道贺的,全都是看在天子的脸面或者自家门庭的仕途,没有一个真心诚意,相反,这里面暗藏云涛诡谲。 现在的陆家刚有些许起色,一不能结交权贵,二不能收受赠礼,不管天子拿不拿她魏国公府当一回事,她都不能自毁前程,朝廷里那八百只眼睛正盯着瞧呢。 花奴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珠子转了转:“堂屋还留下了一份礼,没有署名也没有清单,奴婢不敢擅作主张。” “哦?” 花奴很会察言观色,就陆以蘅发愣的一瞬,她跑进了堂屋将那份“礼”给取了出来,小小的圆筒正用着金丝暗纹的缎布笼着,花奴两个手指就能提起,看来分量不重。 “打开瞧瞧。”陆以蘅也心生两分好奇。 花奴福了福身,这便抬手将锦缎扯了下来。 “呀!”小丫鬟没忍住,惊喜的叫出了声,这是哪门子的礼,只见细丝百叶笼中,正有一只小小的金丝雀上蹿下跳,阳光徒然耀到了它的眼睛,小雀儿扑棱着翅膀在笼中啼鸣起来。 花奴甚是奇怪:“这几日的大人们,有的送奴才,有的送金银,奴婢倒是头一回见着,送只鸟儿的。” 第二十七章 要来日方长 陆以蘅接下了鸟笼子转了圈,眼瞳里也同样倒影出金丝雀斑斓鹊羽,她不说话,反将鸟笼挂在了桃花树下。 “小姐要留下它?”花奴看懂了自家小姐的意思,可是她还不明就里,“奴婢觉得,送礼的大人,古古怪怪的。” “怎么个古怪法?”陆以蘅已经捡起了地上的枯枝探进笼中逗弄起了金丝雀。 “他们送上绫罗绸缎金银珠宝,不是拉拢便是交好,想着有朝一日,小姐您总会为他们所用或者能拉拔一把,现在还不愿意明着面上与魏国公府挑刺儿,”花奴也对着金笼子直打转,“可这只鸟儿,就不像讨好了。” “是啊,反而像警告。” 从今往后的金丝雀,要学会在笼中啼鸣,也要学会,好自为之。 花奴一愣,怎么主子好似通透又明了:“小姐可知,是朝廷里哪位大人送来的?” 陆以蘅不说话,但花奴却觉得她一清二楚。 “你有话,就别憋在心里头,陆家人不多,你我没什么可瞒的。”陆以蘅的眼神没瞧花奴,话却有的放矢,她带着花奴从南屏到盛京便是将她当成了自家的姐妹,事无不可对人言。 花奴就搓了搓衣摆,欲言又止:“奴婢可不是长舌妇,只是今儿个一早,瞧见大少爷在后门见了几个朋友。” 偷偷摸摸的见朋友。 陆以蘅正在逗弄金丝雀的手就停了下来:“不就是狐朋狗友吗。” 那些个酒桌、花桌、赌桌上的朋友就跟牛皮糖一样,甩都甩不掉,陆仲嗣虽然言辞凿凿说着不赌了,哪能这么容易就一刀两断,加之陆以蘅又突然入了天子的眼,陆仲嗣以前那些“生死之交”自然也想来讨个彩头。 “你怕他重蹈覆辙?”陆以蘅知道花奴担心什么,陆仲嗣是个没什么骨气血性的人,难免受了蛊惑又一头栽进去,“我知道了,这件事,不要声张。” 花奴乖巧的点点头。 “阿蘅、阿蘅——”长廊那头是陆婉瑜雀跃又兴奋的声音顺着春光明媚而来。 桃花树下的两人扭头望去,见她正搀着不见天日的张怜走下阶梯,老夫人的脸色病态苍白,颤颤巍巍每行一步都要花费半身的力气。 “娘怎么下床了?”陆以蘅倒是意外,张怜佝偻着脊背,一手驻着拐杖一边倚着陆婉瑜,花奴立马跑上前去一并搀起了老夫人。 “今儿个高兴,我想出来走动走动。”张怜的腿脚还打着弯不利索,常年卧病在榻光是摸着拐杖站起身都折腾了半个时辰。 “娘她听见院里吵吵嚷嚷的,知道陛下开恩,予了你赏赐,就一定要出来瞧瞧。”陆婉瑜温言浅笑,她服侍汤药的时候说漏了嘴,可这么大的事哪里能瞒得住的,母亲每日神志逾见的清醒也叫她欣喜若狂。 张怜眯着眼睛,三四月的春光不灼亮可还是叫她浑身上下泛起刺痛感,许是在那个冰冷的房间里呆的太久太久了,连血脉、骨子都腐朽寒凉,如今被大太阳一照,脱胎换骨似的。 “娘,可要见一见大哥?”陆婉瑜见张怜心情不错便试探开口。 张怜闻言脸色沉郁:“不见!”她回的干干脆脆,想到那个败家子胸口的气都梗成了一团。 “娘……”陆婉瑜还想在说什么就看到陆以蘅轻轻的朝自己摇头,她只好噤声。 陆仲嗣是长子,张怜对他寄托了太多的信任和厚望,在魏国公府惨遭巨变时,他是陆家的希望,可是,这个希望却带来更深重的灾难,张怜对他,爱之很、恨之切,十年下来,心已蒙尘。 “阿蘅啊,婉瑜说,你得了盛京城校武会的魁首,此话当真?”与其谈那个败家子扫兴,不如来看看她这令人扬眉吐气的女儿,张怜说着伸手拍了拍陆以蘅的手背,掌心里难得带上了阳光温度,“可,你是怎么……”校武试艺是名门男儿参与,陆以蘅一介女流,居然没有冒犯天威。 陆以蘅就笑了,她反手抚住张怜的掌心:“是大哥执意带我去参加皇城试艺,阿蘅虽然不济,可没有辱没陆家名声。”她的话半真半假,笑起来的时候沾着娇俏。 “你大哥带你去的?”张怜狐疑的看向陆婉瑜,见她也点了点头,这脸色才缓和了下来,“那败家子,总算做了一件好事。”陆仲嗣多年一事无成,怕也就今次头一遭了。 陆婉瑜暗暗叹了口气,心里反是敬畏起来,分明是陆以蘅进宫求得元妃首肯,设计踏上擂台,冒犯天威也要求得官职,她只字不提反倒让陆仲嗣沾了份光。 与其说好话,不过做实事,陆以蘅很清楚如何去消磨这对母子间的嫌隙。 张怜步履蹒跚在自己两个嫡亲的女儿搀扶下,压着拐杖进了大堂,这不,堂中央的大红双花担架上正覆着金丝锦盖,上绣玲珑八角飞鱼走兽纹。 “快,阿蘅,你穿上那身衣裳,让我瞧一瞧。”张怜眉开眼笑,压抑不住的兴奋和欣喜。 陆以蘅拿张怜可没法子,就连自个儿三姐都在一边巧笑嫣然的起着哄,她无奈抱起那一堆锦绣花纹进了内堂,不肖片刻,粗布帐帘一掀,出来的俊俏姑娘连陆婉瑜都惊叹不已。 及腰长发一束婉转如同一泼水墨横亘,玄色暗花服上飞鱼绣纹穿梭在猛禽虎爪之间,威仪非凡,这轻身简装将陆以蘅的身形衬得矫健又曼妙,陆家姑娘昂首阔步,眉宇里映着骄稚明艳也映着风华正茂。 小花奴忍不住拍手叫好:“小姐可要把那些莽夫都比下去了,”恩,这是实话,若陆以蘅是个银鞍白马的少年郎,花奴这就以身相许,“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她摇头晃脑的好像个教书先生。 “小花奴,你可真不害臊。”陆婉瑜取笑嗔怪。 花奴吐着舌就躲去陆以蘅的身后:“小姐教的,她还说‘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南屏的老家没有教书先生,是陆以蘅整日将花奴带在身边教她读书写字,对她亲如姐妹。 “阿蘅在南屏都教你这些?”陆婉瑜笑起来眉眼弯弯,“花奴,你这脑袋瓜是记住了,可你懂吗?”情情爱爱世上万般,丫头小小年纪就开始风花雪月了。 “小姐说过,来、日、方、长。”小婢子拖着调子眼珠转转回的是一本正经,陆以蘅的话从来都是至理名言。 陆婉瑜伸出手指就轻轻戳戳这个鬼精灵的小婢女,花奴嘻嘻哈哈一溜烟赶紧窜出了正堂,满屋子的欢声笑语都未曾停歇。 窗外四月春光明媚,娇俏儿女正嬉笑怒骂,张怜的心头氤氲起多年不曾顾盼而久违的暖意,心酸往事翻腾起眼底里的泪花,一瞬之间悲喜交加、百感交集。 第二十八章 顾卿洵到访 “阿蘅,真是好生漂亮啊。”老夫人一双浑浊眼就没有从陆以蘅的身上挪开半寸,这身武官晋服,上绣鱼纹鹤吟虎踞,当年的陆贺年一身铠甲之下也身着这般花色,张怜踉踉跄跄的抱住了陆以蘅,泪水扑漱漱的浸透了小女儿的肩头。 这一晃眼,仿佛看到了当年那意气风发的陆贺年,仿佛回到了魏国公府盛世之初。 “娘亲若是喜欢,阿蘅就一直穿着。”陆以蘅温柔的揽住母亲苍老的脊背安慰。 张怜低低抽噎着知道自己失态,忙抹去泪痕:“别说胡话,我就再多瞧那么一眼,够了、够了。” 陆以蘅可老实了,索性转着圈儿的讨好着张怜,就瞧见花奴惦着小脚跑来,在门口轻声道。 “小姐,老夫人,有贵客到访,顾家药庐来人了。” 顾卿洵。 “你不愿意来叨扰我,那我只好亲自上门拜访了,”顾卿洵人还没踏进门,声音先到了,他一身青衣长袍随之而来就是清雅药香,男人朝着堂屋内的张怜行礼,“老夫人,在下是药庐的大夫,以蘅请上门来为您专诊的。” 他可一点也不认生,这屋内数来数去就三四人,倒是陆以蘅这一身的新裳飒爽反叫顾卿洵愣了神。 陆以蘅不好意思极了,忙请他入座。 “顾家的药庐,你是……顾卿洵吗?”陆婉瑜反应了过来。 “正是在下。” 顾卿洵在盛京城里的名头不可谓不大,他时常出入深宫内苑与达官显贵有着不少的交情,虽不领太医衔,可上上下下谁不把他看成太医院之首啊。 张怜盯着顾卿洵打量了足有半炷香的时间,花白的眉头翘了又翘:“顾卿洵……”她口中喃喃念叨,“顾长鸣家那整天在药材铺里打滚的混小子?” “老夫人好眼力,”男人哑然失笑,“家父与魏国公府虽然旧交不深,但总记得以蘅的病情。”当年陆贺年可是遍寻了五湖四海的名医想要为自己这位小女儿诊治,顾家当然也在其中,“请。” 他上门来不光是寒暄叙旧的,魏国公夫人这病延误了十年,一个人的精气神便能看出这个人的心情、心态和心理,这望闻问切里,单是一瞧,老夫人皮骨苍白,神情之中略显呆滞,声色干哑,今日有大喜有大悲,疲态却已深种根骨,张怜本就病入膏肓,不是一副药、一剂量就可以转圜的。 陆婉瑜看着顾卿洵搭脉上手,好看的眉峰会偶尔不着痕迹的轻蹙,她也跟着提心吊胆的,但凡顾大夫的问话,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老夫人心病在骨、沉症在身,洋金花此物虽性温,但有大毒,常年服用对身体百害无一利,还易致幻听幻觉,令人昏昏沉沉、自言自语,醒后不知所作,性情更容易躁动偏激,最后恶性循环,无一善果。” “对对对,”陆婉瑜一听忙附和,“顾先生,您可有良方妙法?” 母亲当年痛心疾首,身心俱废,她性情暴躁疯疯癫癫的,陆家没有更多的人手和能力来照顾她,只能让她整日整日躺在床榻不省人事,一回想此事,陆婉瑜懊悔之情油然而生。 “小疾速医,重症缓治,老夫人身体孱弱,不可操之过急,加上心有郁结,还需多方开导、疏通心志。”张怜卧榻多年这副身子骨里沉淀了多少的悔恨交织,想药到病除,非三五年不可成,他细一沉思,花奴就心领神会的递上了纸笔,男人下笔没有犹豫,末了将药方塞进花奴手中。 “你且去趟药庐,药材按着上面的抓,掌柜问起,便说是我吩咐的。” “是。”花奴得令就像小蝴蝶一样飞了出去。 “多谢。”陆以蘅知道,顾卿洵看似两手空空上门,但这份礼可比那些送上金银珠宝的情谊重太多太多,她回头见张怜这半晌折腾下来已开始喘着粗气昏昏欲睡,忙道,“三姐,先扶娘回房休憩吧。” 陆婉瑜不敢怠慢,挽着张怜徐徐步出堂去。 “你的伤好了吗?”顾卿洵看着外头那一老一少互相扶持着消失在拐角,这个魏国公府谈不上风光、谈不上荣耀,倒是多生出了几分相依为命的取暖感,叫他感慨万端。 陆以蘅抬手晃了晃:“已经无碍,肩膀的伤口也结了痂,过几日就消退了。” “那便好,”顾卿洵似现在才安下心来,陆以蘅亲自为他斟满了茶盏,他晃了晃茶盏许久才小酌一口,“圣上为这校武试艺没少动心思,你怎会招惹到那小王爷?” 第二十九章 作金科玉律 想起那日,惊心动魄,历历在目。 明玥公主是娇蛮任性无可厚非,但凤阳王爷会愿意下台一较高下就出了所有人的意料,那位皇亲国戚便是不乐意动动手开个口也能叫陛下三思后行,顾卿洵就看明白了,那男人是因为陆以蘅。 只是凤明邪那般随心所欲的人,会因为陆以蘅这么个小丫头就大动干戈? 不,除了戏弄和调侃,顾卿洵想不到其他缘由。 “几面之缘罢了,”陆以蘅谈到那个自以为是的男人,口吻里不免染上两分烦躁和厌弃,“那家伙……” 顾卿洵的指尖就抵到了陆以蘅的唇畔,一触即逝:“他是天子最信任放纵的人,以蘅,你入了宫可不能这么口出狂言,大晏朝有王法条例、有律法纲则,但盛京城里,他的话便是半框子金科玉律。” “我不信。”陆以蘅挑眉,指尖掐着小瓜子“喀”的挤压出脆响。 天子就算再宠爱再放纵一个人,也不会容他坏了自个儿的威严。 “我也不信,直到凤阳王爷来了盛京城。”顾卿洵言笑晏晏,他也嗑起了瓜子,就像是在跟自家的小妹唠着家常,“众人皆知当今圣上对他情如同胞兄弟,自从小王爷外放封地,但凡有直言上疏的折子全教吏部给扣下了,久而久之,百官就司空见惯,天高皇帝远嘛,”顾卿洵也是对那个百无聊赖的小王爷生性无奈,“直到年关太后思念情切召回了凤阳王,这下可好了。” 他没再说下去,朝野上下看着平静无波,可暗地里鸡飞狗跳的,别人不敢说的话、不敢做的事,小王爷偏要行得天经地义。 “天子脚下,皇城重地,文武百官就不好好的参他一本?”陆以蘅只觉古怪。 “小王爷本不是盛京王爵,不理朝、不参政,算不得庙堂之中的人物,他是皇亲国戚却又不带实职,你说说这百官该怎么弹劾他,”计较来去只能说这位王孙贵胄任性妄为、不识体统云云,顾卿洵说道这儿也无可奈何的苦笑,他将剥下来的瓜子肉一颗颗的丢进了茶盏中,“年关时营缮清吏司郎中提名修筑御金行馆为迎番邦各族朝拜觐见所用,工部侍郎大笔一挥就交给了将作监和度支分拨,可户部不乐意啊,这行宫一建得多少的人力、财力,征用调配多少的土地和百姓,劳民伤财又不合时宜,民用、军用、商用、工用,别看表面上一座小小的行馆,这暗中有人排挤、有人升迁,也有人勾结商户日进斗金,谁不是为着自个儿的利益在朝上咋咋呼呼的争执了不下五日,吵得圣上头疼欲裂。” 陆以蘅没说话,她知道顾卿洵接下来要说的,才是正事。 “最后啊,凤阳小王爷,就拉着三车的美酒去了六部。”男人一拍案朗朗大笑。 “什么?”陆以蘅错愕惊起。 六部是参政议事的地方,岂容官员饮酒作乐,那可是触犯天威龙颜啊。 “三车美酒,酩酊大醉,几个时辰后,工部侍郎大人脱下官服就跑到了都察院那痛哭流涕说着要负荆请罪,不光是他,在场喝了酒的大人们说着自个儿饮酒误事,都该挨板子回家自省,御金行馆的事只能暂且搁置,从上到下原本调派的官员、拨动的银子纹风不动都打了回去,”顾卿洵啧啧感叹,“没有人知道那天六部里发生了什么,旁的大人们问起,在场之人只道,那天的酒,美极了,一时贪杯谁还记得呢。” 可不是,人人烂醉如泥。 “简直荒唐胡闹。”陆以蘅脱口而出。 “荒唐胡闹就对了,小王爷自然免不了被圣上苛责,勒令回行宫思过两日,此事便作罢了。”瞧瞧这罪魁祸首不痛不痒的,顾卿洵如是说,自打凤明邪来到盛京城,庙堂江湖鸡飞狗跳,可你硬要说那男人做了什么,不就是花前月下、美酒千杯,百无聊赖了就逗弄逗弄那比人还金贵的六幺儿,他干了什么? 他什么也没干。 偏偏什么也没干,却叫人觉得心有余悸,曳着五彩雀羽,行事堂而皇之,膈应的你胸臆心头一股子气没地儿发作,他呢,举重若轻,还能对着你洋洋一笑,流风倜傥。 众臣百思不解,圣上置若罔闻。 “知道宫内外都怎么说?”顾卿洵压低了声仿佛在谈论着什么小秘密,“小王爷随心所欲、百无禁忌,他是一把不识趣的刀,点滴开刃、藏芒微露。” “不识趣的刀?”陆以蘅眉宇一蹙,脑中却清明起来,“陛下在借刀杀人。” 第三十章 我等了十年 借刀杀人。 顾卿洵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天子临朝十多年,膝下子女无数,如今朝之中分庭抗礼、鼎足而立时有发生,虽任宰辅一心扶持东宫党派,可三殿三阁中不少老臣早已为晋王所用,晋王为人雷厉风行喜大张旗鼓,动则声势一如雷霆万钧,相比宽厚仁德、不露圭角的太子殿下着实叫人亮眼许多。”他不为站在哪一个立场,而是实话实说,晋王行事利索干练,的确是朝廷的一把好手。 而凤明邪呢,突然在这个时候揽着那招摇过市的五彩雀羽来了盛京城,他放肆、荒唐、百无聊赖。 他是天子的一把刀,专杀那些动不得的戾气,外放十年没有韬光养晦却偏生教养出了一个横行无忌、以柔克刚的小王爷,朝廷里老狐狸们的算盘一局接着一局翻,小王爷呢,仍然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顾卿洵见陆以蘅沉吟,朗朗一笑:“你要记着,小王爷的酒,不能喝,”上一个醉得不省人事的自己跑到都察院请罪去了,“小王爷的棋,更不能下。” 他将自己跟前的茶盏推到了陆以蘅身前,陆家姑娘看到清水濯在杯壁上透出浅色。 不可否认,那家伙言笑晏晏时连唇角的弧度都叫人捉摸不透意图,善恶正邪到了他身上都成了一笑泯然的嘲弄讪意,时而撩拨试探,时而放浪轻佻,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便是一副不学无术的富贵荒唐骨,可你若是往他身边一站,嗅不到半点儿的世俗胭脂,反而云杉玉骨、风月叠肩。 陆以蘅心头莫名一跳。 顾卿洵的掌心就落在了她肩头,温暖如外头铺天盖地的明光:“魏国公府的案子是天子心头的刺,扎进去的时候疼,可拔*出来更疼。”他很聪明,能兜转在深宫内苑之中的人,哪一个不聪明,陆以蘅故意支开张怜和陆婉瑜,她瞒着陆家所有人,想做的可不光是要重振家门那么简单。 那欺君误国的罪名陆贺年承担了,天子震怒、天子忍痛,十年已过,陆以蘅却想着要翻江倒海。 “圣上昭告天下的旨意,我不可违背,”陆以蘅知道顾卿洵明白自己心中所想,他也想劝诫自己,明哲保身、息事宁人,“陆家在盛京的十年,不,陆家将来的每一步路,都是戴罪之身,就算有一天我陆以蘅功成名就、飞黄腾达,也同样抬不起头来。” 这就是个名利场,罪臣两个字,就是一辈子洗刷不掉的标签,买卖终身,任何人都可以趾高气昂的嘲弄、奚落。 任何人。 “我的话兴许你不爱听,魏国公亲笔画押承认,若不是证据确凿,他又何须担下这么大的罪名。”顾卿洵当时尚年幼,皇榜昭彰的那日,自己的父亲坐在厅堂抽了一袋子的水烟,最后只是淡淡道着,陆贺年啊陆贺年,时也、命也。 陆以蘅站起身缓缓踱到门廊,阳光从布裙挪到衣襟,将她明眸照灿:“他在入狱的一个月后招认了所有的罪状,从都察院大牢到刑部大牢,三法司共商,刑部侍郎、大理寺卿还有诸多主事连夜提审,六部加上三阁三殿旁听数人,陆贺年这才画押认罪,岂不惹人质疑是屈打成招。” 顾卿洵一愣忙跟上前去:“你从何处得知?!” 他不是因为陆以蘅质疑“屈打成招、威逼利诱”觉得意外,而是——陆家这姑娘从何处得知这些秘闻?! 密旨夜审都是暗中进行,朝廷里更没有人会去翻大案旧案,当初负责审理的官员一级一级牵扯过多,而陆以蘅呢言辞凿凿的要将那些覆盖在枯枝腐叶下的真相抽丝剥茧而来。 顾卿洵是震惊,是错愕,更是担忧。 那姑娘没有回答,她只是摊开掌心,抚摸着倒刺的伤痕变成密密麻麻的小疤:“我等了十年。”她淡淡道,平静无波。 我等了十年。 顾卿洵所有的话语都卡在了嗓间,难以下咽更难吐露。 魏国公府有一门的罪孽,那死去的八万人也是有妻儿子女,这个世上谁都不可置疑九五至尊的决策,唯独,陆家子孙,他们肩负的不光是罪名,更是八万同胞的鲜血和身家性命。 顾卿洵深觉自己没有任何的立场来要求陆以蘅放下一切迷惑和不甘,他叹了口气:“你得答应我,不可操之过急。” 兹事体大,当年审理的,复核的,弹劾的,勾结的,朝夕之间,兵败如山倒,魏国公府曾经有多少的人心所向,就有多少的悠悠众口,一旦这个案子薪火复燃,朝堂之上必然酿成轩然大波。 陆以蘅一听便知道顾卿洵是答应帮她的忙了:“多谢卿洵哥哥。”她笑逐颜开。 “先别急着谢我。” 无功不受禄,陆以蘅人小心思不小,单单凭一个丫头的臆想和猜忌就要去颠倒翻覆,倘若——倘若魏国公陆贺年的确是降将逃兵,的确是罪大恶极,那么陆以蘅又该如何自处? 顾卿洵没有问出口,突觉这一身无衔也轻松不起来,说着时辰不早不多做叨扰,陆以蘅不留人,将顾卿洵送出堂外,男人的脚步顿了顿,扭头就瞧见了路边桃花树下挂着的金丝笼。 那鸟儿正上蹿下跳好不自在。 “这礼,送的可真是好啊。”顾卿洵喟叹言笑意有所指。 陆以蘅却思忖片刻,一拍裙摆入内堂换回了女儿装,正巧遇着刚侍奉完张怜的陆婉瑜。 “阿蘅是要出门去?”她瞧瞧天色不早,黄昏近已入晚。 第三十一章 木头亭护卫 陆以蘅点点头:“一会待花奴回来就把门廊锁上,给我留个偏门便好。”怕是今晚不能早归。 陆婉瑜对自个儿小妹的举措从来都是不多问,她应承着摘了桃花叶也忍不住逗弄了下金丝鸟儿,不知是何人送来的礼,但是叽叽喳喳的,倒是叫府里增添了不少的人气热腾。 盛京城的黄昏落得早、落得快,夕阳才淹没的那瞬,百花街头已华灯初上,月色悄悄的浸没水榭亭台,陆以蘅这一口气,就跑到了阅华斋。 只是,赌坊不是她该来的,花街也不是她能逛的。 所以陆家姑娘还没能入得了斋中就在门口叫人给堵着了。 “陆小姐,你现在可是盛京城皆知的神武右武卫行队副使,大晏朝的明文规矩,不会忘了吧?” 官职在身者,不得入花街赌坊,否则,定以藐视君威论之,现在的陆以蘅虽然是小小的从六品也只是个名头官,但天子下了恩赐,就人尽皆知了。 那花信美人儿俏生生的,就那么倚着桃树轻轻娇嗔都能叫你骨头发*酥,除了岳池没有第二个。 陆以蘅忙退开两步,明了的点点头:“多谢岳池姑娘,”她拱手抱拳恭恭敬敬,“我还是要与你道一声抱歉。” “陆小姐不欠我什么。”岳池笑吟吟的,春夜的暖风扬起她柳腰轻纱更是将这美人儿的身段衬得曼*妙而惹人心动。 “上一回来阅华斋,是我冒犯在先、使诈在后,偷天换日非正大光明之举。”她承认的坦荡,在赌场使诈本就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岳池和凤明邪当时没有拆穿她,已经是种恩惠。 岳池闻言倒是呛笑了起来:“好,这个歉意我接受。”她不推诿,看着陆家姑娘提着裙摆掉头而去。 陆以蘅会使诈、会欺人、会迷惑众生,可偏行得端、坐得正,矛盾又妥帖,叫岳池心里都不免有两分古怪的喜欢和敬意。 “她不会,就为了来和你道个歉?”桃梨树旁不知何时早就站着的墨衣人开口了,话当然是对着岳池说的。 这里人声鼎沸,来来往往的不是带着脂粉气就是带着醉酒意,东亭的目光隔着人群就能发现陆以蘅并没有走远,而是在街角那头的花树旁停下了脚步。 “当然不是,她是来找小王爷的。”美人儿噗嗤一笑,早就看穿了意图。 “你故意拦着她?” 岳池小嘴一撇,手中的锦帕就往东亭胸口拂去,香味顿时扫入鼻息,着实叫人心猿意马:“我是实话实说,哪敢拦她,她是个小木头。”岳池这话怎么听都怎么觉得实褒非贬。 小木头,东亭觉得这说辞新鲜。 “就像您一样,”都是木头,“亭大人,您觉得这陆家小姐如何?”岳池呢不着急进堂屋,那双凤眼美眸就隔着千树万树娇娇俏俏地瞅向身边面无表情的护卫。 “哪方面?” “相貌、身段、性格,”岳池打量的目光都变得品头论足起来,“你们男人看女人,怎么看就怎么说呗。” 东亭反而被这话给噎着了,她是个在风尘里打惯了滚的女人,花信年华没有成熟婉约的风韵可偏偏美艳凌人,一声娇嗔能叫你骨子发软,若是板起脸来,那眼中的目光就似雪色利剑能直直刺穿你的心脏,除了在凤明邪面前不敢冒犯着半点儿规矩,其他人啊在岳池的眼底里就剩下了两个字:戏弄。 东亭此刻就觉得自己正在被这千娇百媚的女人戏弄,顿时一张脸都羞窘的红了半边,支支吾吾吐不出字。 岳池笑得花枝乱颤:“亭木头,你跟着王爷这么多年,怎么什么都没学着,叫女人瞧上两眼还能如此害羞?”这个男人简直也是个世上活宝的正人君子,明明在进王府前走南闯北深藏不露,可偏偏对着女人就没半点法子。 “在下怎能和小王爷相提并论。”东亭一脸正色。 “是不能,”岳池撇撇嘴,可她就是喜欢逗弄这一本正经的东亭,“你这不懂风情的模样,谁见了都生气。”她哎呀哎呀的叹息,纤纤玉指不老实的在男人身上故意爬来爬去,惹得东亭站也不是,走也不是。 凤阳小王爷天生就是个百无聊赖的懒散胚子,五彩绝伦掩映着活色生香,凤阳城中若是他笑一笑,那些个门名闺秀谁不是趋之若鹜,可是呢,小王爷笑归笑,就是从来没留过情。 东亭的脚步就踉跄着往后退去,那女人指尖走过的地方好似都能带起一圈火热的涟漪,连娇嗔细语听在耳中都像细雨击打屋檐迸裂的水渍,他节节败退的狼狈样惹得岳池眼底里都映出漫天繁星的璀璨。 “咳,”东亭察觉失态忙正色道,“陆家姑娘小小年纪却有一身劲力,武学造诣绝非平庸,将来必定无可限量。”他见过陆以蘅的本事,西校场试艺叫他刮目相看,一点也不像个会夭折的药罐子,更不像是个十五的小丫头所能按捺的力道和策略的果决。 岳池“啧”的在男人胸口狠狠戳了戳:“你们大男人眼里除了打打杀杀就没有其他了?”应该说这亭木头的脑袋瓜子里就压根不存在什么美色、撩*拨、曼*妙这般词汇,“小王爷不是派人去南屏打听了,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在意陆家姑娘吗?” 她老神在在一副好似万事瞒不过的表情。 第三十二章 放浪不可欺 东亭昂起头想也没想:“王爷行事,你我不该多问。”他老老实实的,还真跟个木头一般。 “无趣,”岳池拂袖,就没见这呆头鹅思考思考,小王爷为什么要这么做,接下来又要做什么,人家说伴君如伴虎,这九龙至尊的心思全天下都在猜,他呢,连自个儿主家的性子都摸不清,“陆以蘅和王爷非亲非故又是萍水相逢,偏偏小王爷要招惹她。”她挑眉。 “陆小姐生性倔强,不爱迎奉更不畏强权。”怎么能叫招惹,东亭不爱听,分明是陆以蘅在招惹他家主子。 哈——岳池闻言突然哈哈大笑:“咱们小王爷不喜欢不畏强权的人。” “怎么说?” “王爷自个儿就是强权。”岳池觉得和这个呆头鹅一问一答真是有趣极了,她笑吟吟的也不管他是否想得明白,施施然的就进了内堂。 东亭一愣,是啊——凤明邪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自己就是个无视大晏律法条令的皇亲国戚,随心所欲、招摇过市。 男人跨进阅华斋前忍不住看向了街角,陆家的丫头还没有离开。 月色渐渐静谧,赌徒们骂骂咧咧,酒客们醉生梦死,就连这最繁华热闹的阅华斋也悄悄的熄了两盏琉璃灯。 春夜中流淌细微凉意,树旁有着隙虫寂寂。 “有没有人说过,你这样的脾气,从来都是吃亏的。”男人的话洋洋不经意的自陆以蘅头顶落下。 整整两个时辰,她就站阅华斋的街角吹冷风等着,凤明邪算是看明白了,小丫头不畏流言蜚语更不畏旁人冷眼,但凡是咬定了的事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不鲁莽不草率,可也绝不改志。 陆以蘅的腿脚着实是站得有些酸麻了,她还未回话,凤明邪那青牛宝马七香车上坠着的玉*珠就落出碰撞。 “上车。” 他干干脆脆。 陆以蘅迟疑却不推诿,一手提起裙摆就钻进了马车,车夫轻轻挥鞭落在高头骏马后,马车轮子“轱辘”“轱辘”。 车厢内的琉璃灯盏挂在一角,随着晃动好似光阴流转,铺张的金丝绣毯上是五彩斑斓的锦绣雀羽,就如这懒懒倾身卧在雍容锦簇中的男人,大晏朝最明目昭彰的小王爷手中正捻着一枚玉子。 这厢中没有书卷,没有沉香,有的只是一袭桃色流风。 “本王听闻,天子圣旨下达七日之后,你便是京都神武卫一员。”言行举止是该要妥帖了。 “臣女是来谢过小王爷的。”陆以蘅面无表情,甚至还有两分疏漠淡然,嘴上言着谢意可口吻里没有半分的感激之情,什么话到了她口中都被那一身避讳冲得平淡无波。 那日凤明邪在军医营中不是去故意堵她的,而是在告诫她,陛下的面前要如何循序渐进,若是贸然提及十年前魏国公一案的细节和疑点,反而会惹得龙颜震怒。 这个世上人人都爱听好话,天子也不例外,而你们陆家的血,流够了吗。 醍醐灌顶,茅塞顿开——陆以蘅实话实说,凤明邪那些不经意的言辞现在想来点点滴滴都成为了不着痕迹的算计。 魏国公府的罪臣之女,虽然得了校武试艺的魁首,可要跨入这座金碧辉煌的城郭为职难免会遭到不少人的反对,就如同凤明邪所言,三大营,吏部、兵部,晋王的虎贲卫可都睁着眼睛看着,将来的镇南使也早有了人选,这个时候却被她坏了一锅将要煮好的粥—— 陆以蘅还没穿上那身锦瑟绣花,树敌已经颇多,而三日下来,圣上却力排众难、当机立断下旨要这罪门之人入宫就职,为什么? 好戏要开场了。 “你这样子可不像要谢本王,”凤明邪眉眼轻抬打量,瞧瞧,能坐多远就多远,那姑娘明明站得腿脚发酸可还硬撑着,男人朝她招招手,“过来些。” 陆以蘅没有动。 “本王又不吃人。”他的样子有这么可怕? 陆以蘅的眼眸低垂两分,好似在思忖眼前的人究竟打的什么算盘,终是缓缓挪近了两步,琉璃灯盏的光华在脸庞闪烁,突得耳边窜过一道气流微动,她下意识抬指便擒住了那正欲探来的手腕。 凤明邪的指尖还没有触碰到陆以蘅的发髻就被抓了个正着。 男人讪笑起来:“阿蘅,你的防备心,太重了。” 嘴上感恩,心存敌意。 陆以蘅一顿就嗅到了清甜花枝的香气才发现,凤明邪的手中不知何时折了一枝小小的桃花,六瓣玲珑、娇艳欲滴,她抿了抿唇缓缓松开手,下一刻,发髻微动,凤明邪已将那枝桃花斜斜的簪在她耳畔。 “这才像个姑娘家。”疏落的花瓣凋在裙摆上,凤明邪看着满意极了,娇小玲珑又骄稚明丽,只是这丫头鲜少对旁人笑的真心从容,他倒是极想看一看那在晴天日宴下灿若朝霞的笑靥。 陆以蘅一愣,好像有什么古怪的情绪突就给挤压在了胸臆间,又惊又悸,她懊恼至极下意识抬手拂落花枝:“小王爷,请您自重一些,臣女可不是那些随意轻薄的无知女子,更不是花坊流言中贪慕虚荣之辈!” 凤明邪那星眸微澜的故作姿态反叫陆以蘅深恶痛绝,仗着皇权贵胄的身份,施舍点儿好处,轻佻放浪几许就能叫女人们都趋之若鹜,呵——陆以蘅轻蔑不屑更觉无耻,身为王侯公卿未以身作则便罢,她更不喜欢这个男人刻意亲近的念着自己的名字。 阿蘅、阿蘅,从唇齿之间轻轻落下,携着花香温软与春风鉴月,叫她无端端觉得膈应、觉得厌恶。 凤明邪见她恼了,反而兴致更高,他还清楚记得那天红缨枪刺过耳畔呼啸的冷风,这姑娘一身的好本事,三言两语不合,兴许能将你的五脏都给挑出来瞧一瞧,她就是个心不甘情不愿的小刺儿头。 “你当然不是。”男人倾身拖长了声调,马车外拥趸的花香蔓延在他肆无忌惮的目光中,令陆以蘅屏气凝神、动弹不得,仿佛自己所有的意图都被那双看起来温软又意兴阑珊的狭长眉眼看穿,只一瞬,就会露馅,“只是,恼起来时,赏心悦目。” 男人突得付诸笑言。 陆以蘅唇角紧抿,衣袖中的手就“啪”的握成了拳,你郑重其事、如坐针毡,他却不屑一顾当耳旁风,试问谁面对这般荒唐放浪子弟还能谈笑风生?! 第三十三章 胜天要半子 然,陆以蘅愠怒归愠怒,却硬生生的隐忍压抑着这股子气,憋得一双明眸晶莹锃亮。 “看来,本王今日的礼送到了。”凤明邪向来不知何为收敛,悠哉游哉的就喜欢看那姑娘眼角透出的凛冽又不得以藏下眉峰的克制。 相比当初街头她未给秦徵半分脸面挥拳就上的模样,现在的陆以蘅,倒是“乖巧”了许多。 金丝雀儿,笼中啼鸣。 陆以蘅是个一点就透的姑娘,但偏对任何人又疏远淡漠,就好像那天她在魏国公府门前嘲弄着,王孙勋爵,都入不了她的眼。 恰好,凤明邪就是其中之一。 “小王爷的拐弯抹角、含沙射影,臣女也领教了。”陆以蘅冷言,她曾在凤明邪面前大放厥词的讽刺他客至盛京、金雀低语,如今男人反过来送了一只笼中鸟,戏弄又警告—— 从今往后的金丝雀,要学会好自为之,陆以蘅一旦踏进王城,更要步步为营、如履薄冰。 凤明邪“啧”的乍舌,不承认不否认反而疏疏落落的笑了起来,好似春夜里的微风带着三分轻笼的香溢,不是俗世的胭脂,不是呢喃的酒意,五彩昭彰剩下的唯独那眉目中流淌的旖旎艳锐。 “你不用紧张,校武驰名惹得众人不解议论纷纷,这身武艺当真是师从乡野艺人?”他漫不经心的将捻在指尖的白玉子轻轻抵在桌案,“咯”,落出好听的脆响,皇亲国戚的一双手都似是玲玉所铸,养尊处优,眼见着陆以蘅要张口,他却抢先一步打断,“冠冕堂皇说给天子的话,都是谎话,不听。” 省得这丫头又搬出九五至尊面前那套说辞,谁信? 鬼信。 他耍着性子你无可奈何。 陆以蘅挺直了脊背,缓缓道:“臣女在南屏有一位师父,博古通今,武艺非凡。” “你这位师父定是不世之才,有机会,本王倒是想讨教讨教。”把一个不谙世事的药罐子变成了如今的模样和本事,可不是常人轻言十年就可脱胎换骨的,他也不计较陆以蘅说的是真话还是谎话,玉子落下的声音引出了六幺,小猫儿从男人那一堆锦绣衣衫中探出脑袋,喵喵直叫一下就窜到了案上,昂首挺胸尾巴竖得是顶天高。 陆以蘅这才发现,那案上原来有一方小小的棋盘,盘中墨白玉子平分秋色,个个点粹雕琢、鬼斧神工,只见六幺在那棋盘上来回一晃荡就好似看懂了凤明邪的意图,伸出爪子莫名的按捺在墨绿玉子上往前那么一挪。 还真似在和那男人对弈的不亦乐乎,凤明邪就眉开眼笑的。 “您这是……在和猫儿下棋?”陆以蘅心底里忍不住都想嗤笑出声,一只猫儿,和它下棋是安的什么心理,不过,倒是像极了凤明邪这等荒唐无稽之人的行事作风。 “不可?”凤明邪见她诧异,自顾自一本正经的将手中捻着的玉白子搁了下去。 “与狸奴较艺,闻所未闻。” 陆以蘅想起午后顾卿洵告诫自己的话,小王爷的酒不能喝,小王爷的棋更不能下,是啊——这和猫儿斗智斗勇的确非“常人”所及。 凤明邪挑眉倾身往软塌里一沉,锦绣簇拥:“狸奴不通人性、不讲人情,你可以不遗余力,也可以争锋相对,它没有章法更不需要算计,所以从不论结果输赢,但人就不同了——”他顿了声。 “若不为赢,又何必要设局。”陆以蘅眯起了眼,她不认同眼前这纨绔子弟的散漫想法,天底下多少人不择手段力争上游不过就是为了一个胜天半子,到他的口中化了过眼云烟。 男人眼底里有着百无聊赖的意味,没有朝堂的功利又不染市井的庸俗,那副多情眉眼明艳旖旎带着优雅从容,叫人恍然难辨是非起来。 他手中的白玉棋子顿在半空,就连陆以蘅都看出来,这子落下便可大获全胜,可男人突得拂袖“哐当”将整盘棋子拂落在地,玉石在马车内噼里啪啦的跳动,就好像霎时打在心头的雨点——胜场成了废局。 “如果事事都想要赢,反容易一败涂地。”凤明邪如是道。 为人处世,也应张弛有度。 “您是在说,臣女该学学您。”陆以蘅心头一惊暗暗瞥了眼,碎裂的玉子撞在案角,一盘散沙。 “学本王?”哈,男人大笑,金丝鞋履踢开脚边碎玉,“本王是个放浪形骸的人,从来恣意习惯了,管不住性子也管不住骨子,你的脑袋可不够砍。”凤明邪说的大咧咧,是啊,他行事作为不按常理,那是天子纵着他,可是换了别人,一百个脑袋都也不够掉。 陆以蘅肩头轻颤,她并非畏惧,她在笑:“那您便是在说,臣女该敬而远之。”话毕还小小后撤了一步。 她不喜欢跟前人的故弄玄虚,更不喜欢他装模作样的说教,她对小王爷的“慷慨”保有一分谢意,但言谢,不代表她就要听之任之,不代表她就是与凤明邪站在一条船上,男人恣意任性在校武场军营对她“剖心掏肺”还不是惹得那些重臣要员更加的瞩目。 陆以蘅记仇的很。 莫说她这个野丫头将小公主戏弄了,凤阳王岂非当着天子的面将文武朝臣都玩弄在鼓掌之上。 外头的风言风语在陆以蘅看来,不过都是被这个男人迷惑了的俗世众生。 他的话,只能听一半,信一半。 陆以蘅的防备和小心谨慎在面对凤明邪的时候总丛生的好似浑身都扎了针,既轻蔑不屑又不得不肃然危坐,像个小刺猬。 外头原本寂寂的深夜里突得传来了犬吠人声打破了宁静和马车内的沉闷凝滞,这时辰除了街市的花坊堵楼还有繁华光景,西城区官家府邸这一片早该熄了灯火,不知是谁家这般热闹。 第三十四章 心有志未平 陆以蘅下意识掀开半缕帷幔:“这是……任大人府邸的巷口?”马车缓缓行过,可见巷内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再过半个月,宰辅大人就要六十大寿了,光是筹备就花了不少时间。”腾屋子、备酒水,这可算是盛京的喜事之一,就连近日天子都在朝堂上都嘱咐着任安,这次的寿诞一定要好好的办,大大的办,凤明邪撩起窗花,漫不经心。 “那岂非朝廷要员,王侯公卿都免不了要走一趟。”陆以蘅看着大红灯笼沉吟。 “何止,一品至三品的诰命夫人都需上门道贺,任府女眷不少,皆可趁此机会寒暄近交。”他话中有话。 陆以蘅的眼珠转了转,马车踢踏踢踏的溜过三道巷口就停下了,正是魏国公府正门,冷冷清清,唯剩灯火余光微弱。 陆以蘅跃下马车,裙摆曳地扫过残花落叶,就看到月色将男人的脸庞隐匿清冷,窗口金丝银花都成了他眸中剪影。 “告老还乡的连大人的确对在任百官了若指掌,陆以蘅,本王很好奇那样一个金银不能利诱、生死不能威逼的糟老头子,你是怎么叫他口吐真言的。”凤明邪拂袖倚在轩窗,袖袍上的五彩雀羽落出了马车迎着夜风被月光浸透,笑起来时毫无正经之态,连大人人称“八百疏”,但凡通过吏部文阁晋升的官员哪个不在他的肚子里装着,盛京城中可没有什么洁身自好、光明正大的人。 陆以蘅的脚步就顿住了,很显然,凤明邪对她的行踪和意图早已有了摸底,小丫头不慌不忙转过身。 “小王爷,我魏国公府是虎落平阳的罪门,攀不上云巅高枝,无德无能,也无权无势,只盼着精忠报国,效劳大晏。”她答非所问,反倒是自我剖析的直白赤*裸,所有的心照不宣到了她口中皆削去了委婉妥协。 俗话说的好,言语只可三分满,绝不能有七分厌,毕竟,将来抬头好相见——可陆以蘅好像不懂,不,不是不懂,她压根讥拧不屑,连敷衍都省了。 “那糟老头子有两个儿子在患安城为官,患安地处西北全靠四座驿站往来互通,你在八个月前特地跑了一趟,”凤明邪不计较陆以蘅表露的恶意,这两个人倒是自说自话起来,他是在告诉那姑娘,一举一动都不会逃出有心之人的眼睛,“本王喜欢韫匵藏珠爱移花接木之人。” 他那是在变着法子夸赞她。 “可臣女,不喜欢明目张胆还惹是生非的人。”陆以蘅蹙眉,捧杀不敢当,她索性不给这自以为是的家伙任何接话的机会,“多谢小王爷相送。”她扭头拍了拍裙袍,身影就匿入了桃梨丛生的侧门。 这意思,可就是明摆着的,宁不与其为伍,或者说,王侯公卿都碍了她的路。 凤明邪眼眸微阖,不气不恼躺回了锦绣簇拥里,指尖敲了敲案上的棋盘,六幺忙不迭叼着碎裂的玉子一枚一枚的捡回。 马车咕噜咕噜前进。 “有什么想法?”男人奖赏似的在猫儿脖子里轻挠,话却是说给马车外一直跟着的人听的。 东亭,自打凤明邪出了阅华斋,就寸步不离的跟着。 “多加一条不知好歹。”陆以蘅对凤明邪的任何善意恶念,不管是威逼还是利诱都视若无睹,东亭对她的印象似乎并没有多少的改观。 男人点点头:“她不想成为待宰的牛羊,更不想成为刀子。”可盛京城中,究竟,谁为刀俎谁为鱼肉? 他轻轻点着怀中狸奴的鼻尖,六幺很会揣摩自个儿主子的心情,挨着脑袋久往凤明邪怀里钻,直惹得那男人身心愉悦,只是马车外那形影相随的东亭反而话语吞咽不定起来。 “岳池又在你耳边吹的什么风了?”凤明邪显然对自己身边几个人知根知底,让东亭这么犹豫不决的,也只有那个千娇百媚的女人。 东亭这叹了口气,想解释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只好拧了拧唇角:“她说,王爷不喜欢不畏强权的人。”陆以蘅是个不识趣也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仗着自个儿的小聪明想凭一己之力上龙山爬云巅。 “说的好,”凤明邪闻言朗朗大笑,月光落进珠帘令五彩雀羽熠熠生辉,“难得见到岳池会欣赏个小丫头。” 欣赏? 东亭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他可什么都没听出来,倒是忙跟上几步将袖中的红漆信笺递进了轩窗,这是南屏来往的结果。 马车内唯剩下细弱的猫语呢喃,原本流转的灯火刹那熄灭,车轱辘都似放慢了速度,于寂夜中消匿。 陆以蘅这几夜睡得莫名安稳,只是天刚蒙蒙亮,外头鸟雀的啼鸣总吵了耳朵。 她匆匆忙忙起身就发现花奴早将金丝雀儿挂在了桃花树下,瞧那小鸟欢腾的紧,膀羽的流光像极了那夜马车内铺张的锦绣繁华,这大晏朝的富丽堂皇可都镌刻在那男人的眉眼和衣袖之间,陆以蘅蹙眉—— 叽叽喳喳的,就好像六幺毛茸茸的爪子,挠在心头发间,她下意识抬手摸向了耳畔,没有桃花枝,没有疏落香。 轻轻吁出口气,那个装模作样又轻佻放浪的皇亲贵胄,哪怕是一颦一笑都叫陆以蘅觉得是引人入彀的阴谋诡计,什么韫匵藏珠、什么移花接木,凤明邪所有若有若无的试探,不过是看低了她、小瞧了她,陆以蘅懒得装聋作哑。 扳着手指估摸三五日后她便要入宫就职,也不会有闲情逸致在国公府里忙活,所以趁这两天将花圃翻新,后院整肃。 “花奴,这几天可有见着大哥?”魏国公府中人不多,数来数去就这么几个熟面孔,倒是陆仲嗣,频频不见踪影,陆以蘅将笤帚搁置一旁,绿荫下明光稀疏。 花奴正提着水桶赶往厨房:“大少爷日日早出晚归的,今早巳时奴婢瞧见他从书房里出来后就没再见了,”她想了想,“这两日他还特地嘱咐奴婢为他留个门。”说什么倘若有事回来晚,不要惊扰陆婉瑜和阿蘅。 陆以蘅想了想示意花奴去忙,她直起身,双手在布裙上抹了抹便出了魏国公府。 第三十五章 断指立誓约 陆仲嗣在盛京城里没什么知交好友,不,应该说朋友很多,都是狐朋狗友罢了,他能去哪里,就是用膝盖想也一清二楚。 喏,只要随便逮着个从赌坊后门出来的赌徒,一个拳头下去,可不就问出结果了。 “陆、陆仲嗣那败家子……”挨打的男人捂着眼睛,鼻青脸肿的蹲在墙角,一看到陆以蘅的拳头举起来,吓得差点尿裤子,连忙改口,“那男人找六疤指好几天了,姑娘、姑娘,我没说谎、真没啊!” “六疤指是谁?”陆以蘅眯起眼。 “就是南浦街那的地痞流氓,管了三街六坊的堵楼,这借钱、还债、当宝贝的,那个没经他的手啊,”小赌徒浑身打颤,可嘴巴还算利索老实,“我要是骗你,天打雷劈!” 陆以蘅在他屁股上踹了脚:“滚。” 那家伙连滚带爬的窜进了巷子,就跟个过街老鼠似的。 六疤指,陆以蘅没听过,不过想也知晓不是什么善茬,能掌管三街六坊怕也是个强龙压不住的地头蛇,陆仲嗣找那种地痞流氓做什么? 莫不是当真叫花奴说中,重操旧业去了。 陆以蘅一咬牙,心里头便压不住这股子火。 盛京城里的大道多,穿街小巷也不少,南浦城片想要寻扎堆的地头蛇并不难,陆以蘅找到陆仲嗣的时候,那男人正被地痞流氓们堵在小巷子里。 她不动声色背倚墙角,随手捡的小石子正捏在掌中一抛一落,听着街角拐处那跪在地上的大少爷痛哭流涕。 “六爷、六爷,您就大人不计小人过一回吧……”陆仲嗣的头压得低低的,他向来膝下没黄金,任是对着谁都能弯着膝盖骨讨好。 “没银子也敢来?”众人身后尖声尖气,倒是走出个小老头儿,身形瘦削、皮肤干瘪,手中摇着把纸扇装得一股子俗气腻味,嘴上两撇小八字胡奸猾又狡诈,挤满了褶子的脸庞上有一道贯穿右眼的疤痕,刻薄的嘴脸更添狰狞,“陆仲嗣,你好歹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公子哥,你们魏国公府不至于连这么点金银珠宝都凑不出来吧。” 陆以蘅对这个尖瘦小老头很是诧异,她还以为“六疤指”会是个肥头大耳、虎背熊腰的草莽汉子。 陆仲嗣看到了来人咽了口唾沫,双手不安的在怀里摸索却什么也没摸出来:“府里有没有银子,您不清楚吗,”他以前偷偷将家里的东西拿出来变卖,还不都卖在了这位小老儿的手中,“我是——我是真的没法子呀!” “哟,你那小妹不是得了个什么官,我瞧着那些大人成天往国公府送礼,你说没银子,是诚心糊弄六爷我吧,”老头子悻悻然说着,这盛京城近日最大的消息可就是魏国公府突然沾了光,六疤指啧啧啧的,眼角都发了光,“还有你那颇有姿色的三妹,在孙家当了几年少夫人,怎么着也该带回来点积蓄吧。” 六疤指的纸扇“啪”的一笼在掌心里敲打,陆婉瑜名门闺秀,要样貌有样貌、要才德有才德:“哎呀,只可惜浪费了一副好皮囊。”他嘬着牙花子,身边的地痞们顿时哈哈大笑,他们当然是在笑话羞辱陆婉瑜,嫁给孙少爷还不如嫁流氓胚子呢,至少——至少他们这些个粗人可会疼人不是。 嘻嘻哈哈的笑声回荡在巷子里,刺耳极了。 陆仲嗣的脸涨得跟猴子屁股一样红,家中的妹妹成了他人闲话的笑柄,他的指尖陷进了烂泥里,咬着压根沉声道:“六爷,小弟不求旁的,只想要回……” “闭上你的狗嘴!”六疤指脸一板,唾沫星子都溅在了陆仲嗣身上,地痞们满脸的横肉都叫跪地的男人胆战心惊。 老头儿从怀里摸出一枚小小的玉玦,成色不好绝非什么臻品:“这破玩意当给老子的时候可是三十两纹银啊,你想要回去,成,咱给你算少的,这么着,三百两,就当我六疤指发善心给你小子保管的。” 陆仲嗣额头的汗水啪嗒啪嗒往下掉:“六爷我……我没有能孝敬您的了……”他浑身上下摸了个遍这才从怀里颤巍巍的掏出个小砂壶,有些年份,可不值钱。 六疤指没有去接,嗤笑着一脚踢开了陆仲嗣的手,小砂壶滚在地上碎成了几瓣。 “我这儿可不是什么善坊,这种壶老子一天能收到十七八个,”他冷眼不屑,声音却轻飘飘突得放软了起来,“陆少爷,您缺银子,爷可以不计前嫌,这赌桌上谁不是一掷千金、穷奢极侈,谁不是一夜发财、荣华富贵,”他的手掌缓缓按在陆仲嗣肩头,“您想想清楚,真金白银都是能抓在手里的。” 这些话语从尖嘴猴腮的老头儿口中道出似都成了往日醉生梦死的执念,陆仲嗣浑身都在打颤,白花花的银子、娇滴滴的美人,酒色财气、挥霍无度,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连眼瞳里都浸染上了美梦的色彩,可一瞬,都成了当头棒喝的泡影。 “六爷、六爷……我答应过阿蘅,不再赌了、不再赌了!”男人的眼睛瞪的大大,对着六疤指一边磕脑袋一边往后退去,那无能的模样叫老头儿看着直倒胃口。 “你堂堂男子汉,还要听一个小姑娘的话,陆仲嗣,你可是陆家大少爷,不是她的看门狗!”六疤指朝地上啐了口,胆小怕事扶不起的阿斗。 “不,我、我不赌了,我不赌。”陆仲嗣狠命的摇着脑袋,嘴里嘟嘟囔囔。 “妈*的,给脸不要脸!”六疤指失了耐性,恶狠狠揪住陆仲嗣的衣襟将男人提小鸡似的提了起来,“你想要这玉玦回去,就得拿出直当的东西来,你有吗?没有,就给老子滚!” 这大老爷们,借钱的时候求爷爷告奶奶,没钱的时候被打的跟条癞皮狗似的,六疤指拧着脸,别说盛京城的王公贵族瞧不起陆仲嗣,就连他们这些地痞流氓也瞧不起他! 第三十六章 他迷途知返 地痞打手们一窝蜂的上来拖着陆仲嗣就朝外头拽,陆仲嗣急的抓心挠肺,他双脚乱蹬在泥地里拖曳出土痕:“六爷、六爷,求求您老了——”男人哀嚎着双手乱舞,就着那正摁住自己臂弯的流氓挠了过去,竟把那男人脖颈子里的皮给撕去了一层,那流氓胚子顿时疼的嗷嗷直叫。 这下可好,着实是惹恼了地痞们,七八个上来对着陆仲嗣就是拳打脚踢、毫不留情。 六疤指呢,摇着纸扇装腔作势在一边看好戏。 突得那滚做一团围殴的人群惊叫着散了开来,小老头儿纸扇一笼,就看到狼狈不堪的陆仲嗣浑身是泥的从地上爬起来,手中正颤颤巍巍的握着一把匕首,许是从那些地痞身上抢夺来的。 陆大少爷一辈子都在花天酒地里打滚,哪里摸过刀枪剑戟,他捏着匕首的指骨发了白,嘴角躺下的血水和唾沫都混在了一起,踉跄着东倒西歪。 “陆仲嗣,你拿着刀子,能干什么?”六疤指一点也不害怕,甚至觉得可笑,他的声音尖尖细细,窝囊废握着匕首想要恐吓他们这些地痞流氓不成。 陆仲嗣六神无主,他不断的吞咽着口中的唾沫:“你、你想要直当的东西来赎回那枚玉玦,我……”他的眼睛徒然睁大,狠狠咬紧了后槽牙,刀光掠过众人心头也同样闪花了他们的眼,利器割断了肢脉,“啪嗒啪嗒”,是血渍滴落在长袍的声音。 所有人大惊失色,竟在这瞬屏气凝神无法喘息,谁也没有想到陆仲嗣这么个毫无血性的败家子会有如此愕然的举动。 地上的斑驳血迹中躺着一截小指。 “哐当”,匕首应声而落。 陆仲嗣捂着满手血迹:“我是不成气候、酒囊饭袋,但是、但是——也绝不会再进赌坊!”绝不!他脸色惨白,一字一顿,“陆仲嗣愿断指立誓,赎这枚玉玦!” 断指立誓。 六疤指几乎被这景象骇得怔在了当场,他见过太多的赌徒说着洗心革面到头来还是哭天抢地,他也见过爱财如命,不惜抛妻弃子的无能之辈,倒是头一回被眼前人这么决绝的气势给震骇到了,好像陆仲嗣这个败家子的心底里腾起了一种难以磨灭的气焰,教唆着他不再与蝇营狗苟为伍。 一刀两断。 那些地痞打手似都被这血腥味所慑,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无一人胆敢上前。 六疤指背后发烫,他握紧了玉玦,厉声一喝:“好有骨气啊陆大少爷,只可惜你这颗脑袋都抵不了几两白银,”更何况只是一段血淋淋的手指,“把这肮脏东西拿去喂狗,再给老子打得他不能吭气!” 这世道,银子就是真理,没钱,就是把脑袋剁下来也不会有人赏你一口饭吃。 打! 六疤指一声令下,那尖锐的细吟都叫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可这声还没落下,小老头儿就“哎哟”怪叫起来,他虎口突得酸麻发痛,玉玦眨眼就落了下去,陆仲嗣眼明手快,几乎是扑身过来接下了玉石才不至于令它粉身碎骨。 六疤指低眉一扫才发现,脚边正滚落着一枚小石子,刚才就是这东西打中了自己的手腕,他恼羞成怒一脚就将陆仲嗣给踹开:“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 转角扬起的裙摆掩下腥味,未及人高的小丫头歪着头面无表情的看着尖嘴猴腮的老头儿,脚步轻轻落下又似不染微尘。 “小姑娘,你什么来头?”这南浦区可是六疤指的地盘天下,六坊八街谁人不识,半个盛京城里要银子有银子,要官道有官道,他打点过的大人比眼前这个野丫头吃过的盐还要多! “我只是来带自个儿的大哥走,还请六爷高抬贵手。”她的眼睫眨了眨,抬手躬身做足了礼数。 六疤指的八字胡一翘,他知道眼前人是谁了,那个流言蜚语中得了皇城校武会试艺魁首的陆以蘅,他没说话,伸手朝前一挥,身边的地痞们横眉怒目就朝着那姑娘扑了上去。 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有什么可怕。 陆仲嗣整张脸刷白刷白,他死死捏着玉玦直往墙角里缩,耳边顿时充斥鬼哭狼嚎的惨叫,一声高过一声,原本夹着暖流的风都好像带上了呼啸的戾气,不消片刻,大男人们就头破血流、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 六疤指惊的合不拢嘴,怀里的纸扇啪嗒落地都还没蹲下身去捡,哪里敢嚷嚷。 陆仲嗣还没缓过神来就察觉到自己的臂弯被一双小手搀着拉了起来,他知道那是陆以蘅,只是这男人抬着满手的血遮遮掩掩不敢看她:“阿蘅……你、你都听到了……”不光听到,还看到自己如此卑躬屈膝、狼狈不堪的模样,他被唾弃、被折辱却无能为力,他所有肮脏不堪的理由,陆以蘅都一清二楚。 陆仲嗣是羞,羞愧也羞耻。 无地自容。 陆以蘅却没说话,不问也不答,她只是支撑着陆仲嗣倾颓的身体将人送到了顾家药庐,顾卿洵正吩咐着清理草药,见到满身是血的陆仲嗣吓了一跳,不过他是个很识趣的人,不该问的,不多问,忙给那男人包扎上药,嘱咐着利刃切割的伤口定要好好的保养。 兄妹两回到魏国公府的时候天色入了夜幕,陆以蘅的沉默不语叫陆仲嗣心头膈应的紧,一踏进府门就推说去瞧瞧母亲的病况,抹着满脸疼出的汗渍进了后堂。 “大哥他……”陆婉瑜从廊下悄悄步出,她神色不好,虽然陆仲嗣和陆以蘅都不声张,可是留门的花奴却瞧见了大少爷长袍下了血渍,他受了伤。 陆以蘅摇摇头,堂屋留下的三菜一汤都没了胃口,她随意拨弄着小碗索性收拾起来,这才缓缓将今日陆仲嗣所有的遭遇与陆婉瑜陈述了一遍。 陆婉瑜的脸色就没有变好过。 “那枚玉玦,究竟是什么?”陆以蘅没忍住,连她都看得出来那不是什么稀罕物,为什么大哥拼了命去找六疤指非要赎回来。 第三十七章 那就继续跪 陆婉瑜顿了顿声哀叹道:“是当年父亲送给母亲的定情之物,虽不是什么臻品,可母亲很是宝贝,几年前被大哥偷偷拿去变卖了当作赌资,母亲因此一直无法原谅他。” 陆以蘅微微倒抽口气,难怪陆仲嗣这几天频繁去找地痞流氓,是因为想要赎回自己的错误,想要解开母子的前嫌,老实说,在见到陆仲嗣之前她一度以为那混账东西又跑去花街赌坊逍遥快活了,没想到——没想到那个畏畏缩缩的男人突然顶天立地起来,拿着匕首就斩断了自己的手指立誓为凭,陆以蘅得承认,她惊喜、她震骇。 想不到自己的大哥,身体里还有两分的血性和骨气。 “大哥不是那么无可救药,对不对?”陆婉瑜听到阿蘅的喟叹中有着不着痕迹的欣慰,她将灯烛揽近,最后锦帕上的绣花就要完成,她轻轻咬断指尖的丝线就看到自家小妹好奇的翻弄着锦帕似要帮忙,她忙按住那姑娘,“你这双手,就别糟蹋绣花了。” 阿蘅啊,舞刀弄枪、跃马花间就够了,女孩子家这些灵犀弄巧的东西,还真不适合她。 陆以蘅撑着脸努努嘴:“迷途知返,为时不晚。”俗话说得好,浪子回头金不换,只要陆仲嗣有这份心她都觉得是一种莫大的鼓舞和安慰。 “那他的伤……” “无碍,难不成三姐还期待他金戈铁马、鏖战群雄不成?”断了一根手指,对于陆仲嗣来说,是教训,也是誓言,刻骨铭心。 “你啊,就别磕碜他了,”陆婉瑜的指尖穿针引线还忍不住在陆以蘅的鼻尖一点,“明儿个我让花奴将这些绣品送回布庄去,对了,你若是有喜欢的,我就留下。” 陆以蘅摇摇头,她倒是对自个儿三姐这双巧夺天工的手羡慕不已,怎么三两婉转,那色泽鲜艳的绣花就跃然其上,她瞧得是一愣一愣,这才回过神就发现陆婉瑜锤了锤久坐的腿脚,执着一旁的小盏出了门去,她忙亦步亦趋的追上,像个小跟屁虫。 夜凉如水,花枝微漾,陆婉瑜在树下惦着脚尖就落了满裙的芬香,长廊下的灯火忽明忽暗却与月色恰好好处的和衬。 “三姐,摘桃花做什么?”陆以蘅不明。 “桃花糕,”陆婉瑜那温柔可人的笑颜就似沾染了春风微杏,“你小时候最喜欢了,每回不肯吃药,母亲总会取块桃花糕哄你,衬着早晚露浓,摘一些风干藏在窖里,你什么时候想吃了,我就做给你吃,好不好?”她突然觉得变着法子宠这小妹,看到她乐乐陶陶的,自己都心满意足。 陆以蘅喜上眉梢:“好。”难得轻声细语里的都带了桃花的香气,她索性帮忙。 夜风吹拂,总有翩跹香意落在她的发梢,陆婉瑜伸手替她拂去,姐妹俩相视一笑竟还觉得餍足极了。 “过两日我去街上置办些面点做些清淡小粥给母亲,对了,花奴还缠着我学手艺,那丫头心灵手巧的很,做什么都一学就会,”陆婉瑜对唠叨事如数家珍,隔着花枝万千就瞧见陆以蘅莫名其妙瞅着手发呆,大概觉得这双舞刀弄枪的手硬邦邦的和精妙糕点怕是无缘了,“你若是想学,一起来。” “我可以?”陆以蘅瞪大了眼,她从来没那么不自信过,下厨房这种事,老实说,小姑娘这辈子都没有想过。 陆婉瑜扑哧就笑出了声,她将面容悄然隐匿在落英缤纷中,话语里是犹豫不决却又不想隐瞒的无奈:“大哥除了去找那些地痞,还去寻过孙大人,他特地叮嘱我不要告诉你,怕你不开心。” “孙大人?” “吏部尚书大人,孙延平。”陆婉瑜有些难以启齿,这位孙大人可不就是自己的前夫,孙成旭的远方表亲,虽关系不密切,可多少是有着血脉联系的。 “他找孙大人做什么?”陆以蘅正在摘花的手就停住了。 其实这个答案她应该有底,陆仲嗣选择赎回玉玦与那些赌徒划清界线不就是想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孙家与他倒是有两分的薄面关系,否则当初魏国公府还没倒台的时候也不会定下了姻亲。 只是如今,姻亲是没了,只怕,还有旧恨呢。 陆婉瑜支吾其词:“你知道的,当年文华殿的大学士可都是夸过大哥年少聪慧,原本应该参与殿试,名正言顺的进东书院,只可惜……”只可惜后来,陆仲嗣成了个人人唾弃不学无术之徒,“大晏朝有着规矩,若没有举荐人,公卿大臣的子女也是不得入东书院的。” “书院里的年轻学士谁不是饱读诗书、满腹经纶,个个是三阁三殿的候选人,我记得任宰辅便是由东阁大学士晋升。”陆以蘅很了解,进东书院的都是皇家的伴读和侍从,陆仲嗣有心向学不是坏事,只是要举荐他,怕是叫人笑掉了大牙。 “正是。” “孙家因为父亲和你的事本与我们魏国公府有成见,孙成旭若是瞧见了定然少不了冷嘲热讽,这几天大哥过的很是艰难啊。”陆以蘅明了,可口吻中没什么心疼反而好似在戏谑。 “你劝劝他就别去了。”倒不是怕丢人现眼,而是怕陆仲嗣这份自尊心饱受凌*辱打击,陆婉瑜什么都害怕、什么都担心,只好请这最能让大哥听话的陆以蘅出马。 “不,让他去,”陆以蘅呷出笑意,今儿个她看到了一个男人骨子里最后的尊严和傲气,她想赌一把,“就让他去求着、去跪着,如果去东书院做一个奴才,做一个下人,做一个小伴读,那将来耳边的话会更难堪,遭受的冷眼更尖酸,他也得忍着、耐着。”小姑娘看得明明白白。 要一个人燃得起傲气,也要杀得住锐气,要磨练他更要磨砺他——况且这事儿没那么容易成。 孙延平大人是个什么人,圆滑世故,在六部中名声好坏,左右参半,因为他从来不偏颇任何一方,那意味着这个人不爱得罪人,更懂的怎么让自己下台面,纵横朝堂几十年,见过平地起高楼,见过树倒猢狲散,上面——他得看着天子和任安的眼色;下面——他得注意着大晏朝百官各司的升降任免,陆以蘅打个赌,孙大人是最不愿意沾惹这等事的。 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风口浪尖,去举荐一个败家子? 第三十八章 恰逢寿诞日 就让陆仲嗣去求、去跪。 陆婉瑜不明白陆以蘅的用意,还想再多劝几句却看到她老神在在的扯下枝头娇花,气定神闲、从容无忧,莫名地——陆婉瑜的心里也安然安定了下来,好像自个儿小妹的言语神采总有着奇怪的安抚人心又志在必得的力量。 只是——她忍不住呛笑,这小丫头言辞凿凿的说着进了宫当了皇家的侍从就要学会忍、学会耐,可偏偏呢,她自个儿板着一副疏漠冷淡的面孔,表面上漠不关心,可骨子里火最烈的,还是陆以蘅,这冰火两重天的姑娘却在刻意按捺、拿捏着陆仲嗣的性子,好有意思。 “三姐你笑什么?”陆以蘅听到了捂着唇角的细语,手中的花瓣洒向了那温柔女人,顿一身沁香。 “阿蘅真讨人喜欢。”陆婉瑜的眉眼里好似沾到了月光清辉。 “我?”陆以蘅怪叫起来,“我若是惹人喜欢,那就更惹人厌憎。”她看的明明白白。 “大哥虽然看着怕你,可心底里是敬你。”陆婉瑜还能对自家人不了解,陆仲嗣天生是个软骨头,谁只要板起面孔呵斥下去,他就能缩起来当墙头草,又或许是陆以蘅回来的那一天着实震撼到了陆仲嗣这浑浑噩噩的三十年。 陆以蘅哈的一笑,她挑眉:“得,明儿一早,我得入宫备职,早些起来帮三姐取晨露,至于家里的大小事嘛……”她眼珠子转转,“就让大哥学着挑担子,你可不要护着他心疼他。” 魏国公府十年来,为了照顾维持老母的生活,责任全都落在陆婉瑜肩头,如今陆仲嗣想要挺起脊梁,就得从府中做起,而立之年的老骨头,该活动活动了。 陆婉瑜叹笑着拿陆以蘅无可奈何。 桃花渐疏,落英缤纷,金鸡赶早一声啼鸣,陆家小丫头哪里还有睡意。 她得偿所愿的成了盛京皇城神武卫一员,轻身简行倜傥过,不穿霓裳穿绣装,不过,这神武卫行队副使是个什么官职,哦,说的好听,从六品,还是在堂堂简弈简校尉手下当值,可其实呢,光左右神武卫就分了二十支干,再往下层层递减,然后拨出二三个小卫队,你呐,就是那个小队长罢了。 手底下数来数去不过几十人,这些皇家卫队的男人每一个都是精挑细选,年轻儿郎们不是手下功夫真便是京中有底子,随便拉一个出来都比陆以蘅高了大半截,哪里会心甘情愿听个小丫头的摆布和号令。 神武卫的小将士们都扭着脑袋嗤笑。 陆以蘅知道这差事不好当,特别的不好当,尤其自打进宫,那争锋相对的明玥小公主总爱时不时在她领队巡逻站岗的路上来回往返,趾高气昂讪笑道,陆副使呀——这三个字充斥着凉薄讪意,更别提不可一世的达官显贵们撇下的尖酸冷眼。 爱出风头嘛。 在校武场上耀武扬威,将他们那些个门生世侄都揍得是屁滚尿流,你以为风光得了一时就风光得了一辈子,到头来还不是和魏国公府一样,满盘皆输。 陆以蘅不理不睬,依旧昂首挺胸。 只是她入宫多日下来见过端庄高雅的后妃,见过繁言吝啬的百官,却没有见到那位轻佻放浪、百无禁忌的小王爷,似从那日她表明“道不同不相为谋后”就当真没有再见到他,若不是后来得知,那散漫子弟不爱留居深宫,若无要事,怕是十天半个月也懒得与王公大臣打交道,陆以蘅都几乎要怀疑,那男人是不是在刻意的避着自己—— 这念想着实古怪又荒唐。 陆家姑娘不着痕迹的锁了眉头就听到些许客套寒暄的附庸话语,这个方向而来的大人们,约莫刚从金殿候旨完,花丛白玉廊后传来的脚步伴随着笑声。 “秦大人今日入了学士之名,将来飞黄腾达、无可限量啊。”有人朗声高喝,引得周遭随行官员也一阵附和。 “不敢,还有孙大人您多提携之处。”男人声音清朗,对着孙佬头子就是躬身一鞠,正是春风得意的秦徵秦大人。 吏部尚书孙延平如今知遇之年,看起来倒是个和蔼可亲的人,从来脸上堆的笑吟吟,可骨子里圆滑的很,谁也不得罪,谁也不沾边,升官了就是恭喜恭喜,落马了就是可惜可惜。 这几位大人说说笑笑的就撞见了正要领着神武卫巡视而过的陆以蘅。 秦徵下意识的顿了脚步,他一双眼明晃晃的盯在那小姑娘身上,身边的诸位大人心照不宣就互相使了个眼色。 “咱们秦大人如今是青云直上,可不像有些人,孔武有力还有眼无珠。”阴阳怪气的正是工部的员外郎曹籍大人,虚与委蛇谄媚之术头头是道,他自然瞧见秦徵的眼神了,当初陆以蘅回了盛京可没给过秦大人好脸色,如今进了宫抬头不见低头见,这个时候自然要落井下石一番。 曹大人歪着嘴角一笑而过却发现,秦徵没有挪动脚步,目光也没有丝毫的避讳,就在陆以蘅与他擦肩而过时,男人清朗的声音落出了口。 “刮目相看啊,陆副使。”他踱步挡住了那姑娘的去路,身影遮下一片明光,好似在说试艺一鸣惊人,如今入职宫中叫人另眼相看,“前几日,你去兵部做什么?”他突然接了个不相干的话题。 “回秦大人的话,报道、入册。” “仅此而已?” 陆以蘅因他这试探的话语反而笑了起来:“秦大人如此关注末将的一举一动,是另有图谋呢还是别有用心,”她轻轻压低了声音,也不叫那头几位多嘴多舌的大人们听了去,“您曾是任宰辅的门生,又与晋王关系亲近,可惜宰辅大人一心辅佐太子殿下,不知道会不会令秦大人两难呢,不过您长袖善舞、多财善贾,单看陛下如今多番仰仗宠幸便知八面玲珑、左右逢源之说,都不是浪得虚名。” 秦徵的脸色一沉,这话赤*裸又刺耳,就好像他第一日见到这姑娘时曾有过的错愕与惊艳,陆以蘅不笨,她聪明的紧,知道什么时候会装傻,什么时候该挑明,什么人可以接近,什么人避而远之。 你若是将她当成了一腔赤忱的热血丫头,怕栽跟头的就是自己了,瞧瞧这张利嘴,小东西明嘲暗讽的他体无完肤。 秦徵负手拂袖,他本自命不凡,如今冷声一喝,更是清高孤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站上金殿者,谁人不是大晏子民,谁人不为江山社稷,岂是一家一人可以独掌。” “妙啊,秦大人。”陆以蘅忍不住拍手称道,这话回的妥帖又不失风度,理当好风直送上青云。 秦徵微微磕着后槽牙,清明眼底却浮起几许质疑迷惑。 第三十九章 狗眼看人低 “秦大人,您何必与她计较,”那头不耐烦的曹籍索性朝秦徵招手,“今晚是宰辅大人的六十寿席,别找不痛快。” 曹大人看不上陆以蘅这只会舞刀弄枪的小丫头片子,小小从六品本就不应该在受邀之列,当初他还挺诧异怎么任老头子居然会给魏国公府下请帖,但回头那么细一想,陆以蘅刚得了陛下金殿嘉许,任府怕是不愿意失了这份“礼数”。 谁会将她当回事。 “可不,通政司宁大人还等着呢,别耽搁了。”远远还落了招呼。 秦徵退后两步这才拂袖离去,那几位达官显贵不知窃窃私语了什么,又落出了欢声笑语,所有的不快烟消云散。 众所周知,魏国公府如今在盛京城中,能说得出个名头的,大约也只有“陆以蘅”这三个字。 所以几天前那六十大寿的请帖落在了陆家后,陆婉瑜一个好觉也没睡上,要知道当朝宰辅是何等位高权重,受邀之人绝非泛泛,不是家底雄厚就是高朋满座,哪一个如同魏国公府这般环堵萧然又孤立无援,陆婉瑜心头惴惴不安。 当然,她不安的,更是阿蘅的两手空空,任安六十寿诞这么大的喜事怎么能失礼? 她思来想去还是在陆以蘅跨出府门的时候将她给拦下了:“我还是觉得不成体统……”陆婉瑜焦作踌躇。 “那三姐瞧我魏国公府上可有与宰辅大人相衬之礼?”别人金银千斗、绫罗万匹,饶是珍馐美酒、古玩字画都信手拈来,可陆家没有,破罐子、破瓶子倒是一堆,拿出手更丢人现眼罢了,陆以蘅问得很是直白。 陆婉瑜跺跺脚,她不正是愁这事儿吗。 陆以蘅就歪着脑袋踮起脚,伸手将陆婉瑜眉心簇拥的褶皱抚平:“与其虚情周旋,不如表明立场。” 陆婉瑜不明白。 “朝廷里风言晋王与东宫明争暗斗已久,任大人必定借着大寿来试探人心,陆家初回盛京夺人耳目,既不能大张旗鼓又不能坐以待毙,要装傻要沉得住气,也要争要抢要让他们难受,总有人急躁难耐先发制人,我们才能随机应变、见招拆招。” 凤明邪说的没有错,这个盛京城中谁是清白无辜,谁都在寻着时机踩着别人上位,两党相争必暗潮汹涌,还有一堆人坐壁上观等着看好戏开场,陆以蘅不想搅进这个漩涡但也绝对躲不开这个纷争,所以,与其示弱,不如争强,让那些人都错愕惊呆,再杀一个回马枪措手不及,他们越是闹不明白,越是不敢轻举妄动。 否则,小小的魏国公府,怕是转眼就会被那些惊涛骇浪给吞没。 陆婉瑜却听得直摇头,她不懂那些为官之道更不懂一个魏国公府,一个小小的从六品又怎会牵扯那么多事,反倒是陆以蘅,人小心不小,未雨绸缪、深谋远虑,陆婉瑜虽不明可她喜欢极了陆以蘅眼底里的火光明簇。 “三姐不用懂,”那女人茫然的眼神就出卖了自己,“那些豺狼虎豹我能应付。”陆以蘅拂袖一笑跨出门去。 今日,她可不光是去道喜的。 任安大寿,客满门庭。 任宰辅少年有为,弱冠之年已金榜有名,天子钦点入东阁,不出几年的大学士下来,就被举荐成了上一任宰辅的接班之人,任安这辈子不管从学从政都是一帆风顺,一人之力辅佐两代君王,功不可没。 夜幕还未尽,皇亲国戚能到场都到了场,不能到的也早就一车一车送来了贺礼,九五至尊大笔一挥题匾“鞠躬尽瘁”浩浩荡荡的送到了宰辅府,任大人老泪纵横,跪地感恩。 陆以蘅来到任府的时候不早,大红门内早已语笑喧阗,认识的不认识的,达官显贵门拱手言笑就对了,一箱箱的红担金礼数百的仆人都周转不过来,身边更是车流不息、人满为患。 于是,这一身荆钗布裙的小姑娘就给拦在了府门外,既面生,又无礼担,怎么看都不是名门望族,倒更像是谁家的丫鬟。 “哪来的小丫头,去去去。”门口的小斯不耐烦,今儿个送往迎来都来不及哪有时间管这些看热闹的小老百姓,“这儿可是任宰辅门上,不是什么凑热闹的地方!”他朝地上啐口唾沫。 陆以蘅那一张小脸面无表情的,挺直了背脊不卑不吭:“神武卫行队副使陆以蘅,特来贺任宰辅大寿。”她说着掏出袖中的拜帖呈上。 门口站的腿脚发酸的两名小斯一愣,陆以蘅,这名字听过,就是魏国公府那个刚回来月余的幺儿,在皇城试艺会上得了个魁首获圣上嘉奖赞许,神武卫行队副使,从六品,满盛京都传得沸沸扬扬。 第四十章 该积点口德 第四十一章 陆家不孝子 第四十二章 女眷的秘密 第四十三章 六幺是赌注 第四十四章 他阴险狡诈 第四十五章 黄雀在后头 第四十六章 平地起波澜 第四十七章 孙少爷的理 第四十八章 谓证据确凿 第四十九章 有仇要报仇 第五十章 我脾气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