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须有日龙穿凤(一) 停泊了一夜的客船缓缓升起三面大风帆,迎着天边朝阳,驶离了柳阳港口。 元璟从静修中睁开眼睛,感受了一下身体的情况,不禁微微摇头。灵根毁损,丹田破碎,均是不可逆的重创,相比之下经脉撕裂和七七八八的外伤都不算什么。修真界公认灵根毁则仙缘断,可以说从此与修真无缘。 她起身拉开门走上甲板,素色衣袍在风中烈烈舞动。远处柳阳镇仅见连绵的房屋轮廓,客船一路破浪而行,也远离了那些追来捉拿她的修士。 早晨的甲板人来人往,有往来进货的行商,有外出游玩的一家三口,客船的水手。而她使了易容法子,让自己的脸变得平凡黝黑,混在人群中也不出众。柳阳镇不过凡俗城镇,昨日追兵从天而降把整条街的人都吓得跪下高呼仙人,动静闹得极大,元璟恰巧从这具身体中醒来,急忙找机会溜出养伤的客栈,当晚就上了客船。 她是一个寄居在清平园的任务者,主要工作是帮助委托人实现他们的愿望,而委托人付出各种各样的价码,钱货两讫。 整个清平园的取财之道都是如此,这是世界意识联盟都认可的正当业务。诸天多元宇宙中小世界无数,执念不消的灵魂有可能被清平园接引,然后有任务者来辅助他们。 虽然任务者和委托人是双向选择,但作为一个新人任务者,显然没有她过多挑拣的余地。当时到了快交租金的时间,她准备随手点一个看得顺眼的任务,忽然原主就找上了她。 这个世界人道衰微,妖兽乱世。有仙缘者修真问道,匡扶天下,然而妖兽之势如狂澜,每每形成大规模兽潮冲击人类城镇,往往连下数十城,哀鸿遍野。 然百年前有大能祭炼五件法器,分别将五座大妖镇压封印大陆五方,整个修真界的压力为之一轻。为支撑法器运转,每十年由问机门测算出特殊命格之人,并寻来祭器。当时有门派对此残忍之举颇有微词,然而这五件法器自铸造就是如此法理,况且寻不到更好的替代,百年也就这么过来了。 人心易变,从一开始的怜爱敬重,到如今视作理所当然,修真界更流传出戏谑称呼:“天命者”。天要你为苍生而死,哪容你推拒!若怪,便怪这天命! 历代天命者多为天赋卓越之人,倘若门派心软,还允许他们修炼,不过为了防止事情生变,大多数寻到天命者后就放到门派里当凡人养着,直到祭器前他们都不会知道自己的命运。 元璟回忆起见到委托人时,她剑眉飞挑,身形挺拔,着朱色大袖道袍,顾盼间双眸湛然若神,意气风发。 她道:“我应当是死了,不过心中无甚遗憾。想想我做的事情,百年来那么多俊彦束手就擒引颈就戮,独独我以一己之力击杀南方镇压的大妖,掴肿天下人的大义脸皮,真够痛快!” “而你”,她朗朗一笑,直直盯着她看:“你和我是同一类人,我第一眼看到你的画像就知道。如今我将一介残躯托付于你,不论你能做到什么程度。我只相信你会真心实意地逆了这不公正的命数!” 就在元璟沉浸于回忆的时候,身下船只一阵剧烈晃动,幸好她一把抓住扶手避免摔倒,船上的人纷纷道:“出了何事?” “莫非有妖兽?” 水下浮出一大群黑色生物,身躯细长好像渐渐在水里洇染开的墨水,不时翻腾着掀出大片气泡。动静惊动了船长,他急急走上甲板往下一望,顿时松了一口气,高呼道:“诸位莫慌,不是妖兽,不是妖兽!只是水域常见的水蛇,往来船只十有一二要碰上一回,交由我们应付即可!” 一众水手护卫开始向水里撒药,妇孺哭叫声此起彼伏。药物丢到水里后发出一阵刺鼻的气味,让水蛇纷纷避开,仍有些顺着船沿攀爬上来,恶心地扭动着,见人则扑。几个习武的年轻人见状上前用长矛等兵器挑开斩杀了,通力合作下不多时水面覆上一层浓腥蛇血,待船只驶离后水中已无水蛇踪影,众人俱喜形于色:“好险好险!”“多谢船长救命之恩!” 船长是一个蓄须中年人,笑吟吟地向四方拱了拱手,说了一些安抚人心的话。一转过身他脸上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走下甲板后他低声急促道:“怎么回事?如此大群的水蛇不应该出现在这一条水路上,前几天有船过了都无事,怎么会突然迁移?” 副手纳闷道:“确实匪夷所思……船长,我们要不要返回?” 船长不接话,只瞪了他一眼,副手立即诺诺不言。船长脸上的肌肉抽动一下,沉默几息道:“就按原路线走。愿老天保佑。” 元璟即使修为消失,她的神识仍然可以延伸出去。她远远地“看”了全过程,心中泛起丝丝不安,只怕前方不会顺遂了。 所以拥有自保能力是重中之重。她回到船舱锁好门,在狭窄的床榻上盘膝坐下,仔细思索着自己要走的道路。 现在她的身体除了丹田和灵根已经没有大碍,而这两者很难恢复,必须用非常罕见的天材地宝。别说在这方世界上类似的物品珍贵至极,就是在清平园也有价无市,不是她一个小新人可以弄到手的。 不过可以换一条路走。 修士吸纳天地灵气转化为自身真气,持法宝而斗战,又有符丹阵器等威能手段,为天下的主流修法。但灵根难寻,没有灵根的年轻人仍可修习武道,武道的基础,就是玄气。 将肉体锻炼到极限,如有天赋者身体内会出现无形之力,就是玄气。武者入道,在胸口正中的中丹田聚集一枚玄核,凝练肉身,冲击十二正经,炼化一百零八穴窍。高位武者和修士一样有移山倒海之能,只是武者比修士难修许多,主要注重外家功夫,大多修肉身力量,无缘飞升,而且无法使用法宝和绘制符箓,制作阵法等,修真界自傲之人往往称武道为“下法”。 元璟在做准备时购买了一本玄气法诀,因为诸天万界中沿用这两个体系的位面实在太多,清平园积压了数不清的这类东西,所以元璟挑到了一本最适合的功法。 《太清灵决霜雪篇》! 原主明瑟瑟是冰天灵根,虽然在战斗中自爆灵根,但还残余了一部分。元璟可借此入道,修出含有冰属性的玄核。 而另一件依仗——她从剑鞘里抽出一柄长剑,在日光下映出寒光湛湛,她举剑细看,剑身下端靠近剑颚的地方印有两个篆字“千解” 任你千千万魑魅魍魉,我以一力解之! 她抬手用净布擦拭剑身,温和地来回端详,这是陪伴她最长久的老朋友,有它护身,元璟渡过了很多艰难的岁月。 将剑入鞘,她开始尝试《霜雪篇》上记载的入门之法,凝神屏息,默念法诀,想象身体出现无形的气感,一路探索到身前隐蔽的中丹田。 一刻后,她感应到了体内四处出现丝丝气流,缓缓汇入中丹田。这是凝聚玄核的第一步感气,一般人至少需要逐步调整几个月甚至几年,才能感气成功,相比之下这个身体确实天赋超绝。 接下来的步骤不免需要精细操作,元璟引动神识,沉入身体,这是所谓的“内视”。一路来到下丹田,裂痕道道,勉强维持着形状,就像一个储存不了水的容器。其上的冰灵根摇摇欲坠,只剩了少得可怜的一点点,绝无可能再吸收灵气了。 她操纵着玄气缓缓包裹住冰灵根,一点一点拔起。霎时一阵刺骨疼痛直达脑海,险些就让她退出内视。长痛不如短痛,元璟发了狠聚集更多的玄气一下用力,冰灵根整个离开了丹田,包裹进玄气。下一瞬她痛得身躯向后弓起,“咚”地撞上了墙壁,无力瘫倒在床榻上。 良久,她擦了一下额头,发现上面一层的冷汗,后背也湿了。但她忍不住低低笑出声来。 她按照《霜雪篇》所载观想无边霜雪,心寒意冷,肃杀宁静。冰灵根和玄气迅速开始碰撞,一缕银白玄气像纺线一般产生,飞速凝结,十个呼吸后一枚椭圆晶莹玄核在中丹田内缓缓旋转。 玄核一成,开始向四肢百骸反哺玄气,滋养肉身,形成一个连绵不断的循环。元璟此时并没有继续修炼,而是迅速换了一套修身武服,左手持剑,去甲板透透风。 从船客们的交谈中她了解到因为一路风力极足,客船会在今日入夜停靠渠平镇。南陆是不便再待下去了,她思索了一下路线,决定一路向东陆去。 回到船舱简单地吃了干粮,体内自发的玄气循环让拇指大小的玄核扩大了几分,闪烁着莹莹光芒,元璟看过颇为满意。 接下来可以冲击最前的经脉“手阳明经”。当玄气进入这条经脉时,几乎没有堵塞的感觉,一路浩荡直行抵达到约十分之一的长度,遇见第一个穴窍“泉溪”。 虽然修真者会打通身体经脉,对于穴窍却少有炼化,因此泉溪穴仍然处于未开化的状态。她小心翼翼地操控玄气细致融化,控制着这处穴窍,这个过程极其缓慢。 一个时辰后,她只觉双耳一阵震动,伴随着鸣声,整个穴窍彻底打开了,玄气长驱而入,在穴窍内形成了一个小循环,玄气势如破竹,一路推进,到了第二个穴窍前方止。 她收功睁眼,一握右手,银白玄气自然外放,在手心出现。同时一股凛冽的寒气飘散在空中,心意一动,整个右手臂都爬上了一层冰霜。 终须有日龙穿凤(二) 元璟拂下手臂上的寒霜,略带喜意地收回手。为了和修士对应,武者也大略分为六个境界,她如今是踏入了武徒初期。 从怀中掏出一个浅蓝储物袋,为了掩饰身份她一直小心藏好。幸好这是滴血认主的法器,不然她还打不开这个储物袋。里面几乎空空荡荡,看不出是一个金丹真人的家当。符箓只剩几张,灵石还有十几枚,其余就是一些零碎物件。 这就是一个月来成为全大陆谈资的天命者明瑟瑟,最后留下的东西。她像一道旷野狂风,像刺破天穹的曙光,更像夜幕中坠下的流星,以无比强势之姿撞入万万人的脑中。 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以及她生活了十年的中土,无数张嘴对她褒褒贬贬,发表自己的高谈阔论。她的反叛刺痛了很多人,更让那些心安理得享受天命者的牺牲的修士们们惶恐不安,她怎么能去反抗自己的命呢?她怎么能不乖乖为天下人的太平献身呢?她怎么就杀死了那一尊封印百年的南方大妖呢? 不,这一定是巧合,不能洗脱她自私自利的罪,每十年用问机门指示的天命者祭器,百年都是如此做的,为什么要改呢? 她的师叔重襄真君一路压送她去南方,在法器化作的山上,她毅然跃入中心与大妖决斗,使尽了手段,各种自毁底子的丹药一颗接一颗地吃,结合她所做的布置,局面渐渐倾向她。 而其余众人,只远远地咒骂着,那个幼年在路上拾她回去的师叔凌空而立,透过法器的重重法阵淡淡地质问道:“瑟瑟,你这样做,大约也活不成了,何苦如此折腾?” 明瑟瑟只是张狂地哈哈大笑,她毫不犹豫地爆去灵根,汹涌的法力直穿过大妖的要害,击杀了这个曾经伏尸百万的大妖。她的声音远远传来:“楚师叔,我用了十年,从一介凡人修到金丹期,就是为了试一试,大妖是不是不可战胜的! 现在我知道了,只要拼尽全力,也能将这五座大妖除去。” 为什么你们不动手?说到底,你们都被妖族杀怕了,有一个妥协的办法,就可以永远妥协下去了!我实在,羞与尔等为伍!” 元璟实在打心里敬佩甚至崇拜这个委托人,她无疑是一个孤勇的斗士,但她的斗志未能震撼更多的人,她未完成的愿望,就由元璟来接手。 天色渐渐晚了,好似盖上了一层层朦胧的纱,又恰好可以将周围景物看得清楚。元璟早就收拾好了东西,背着剑站在甲板上,准备在渠平镇下船。远远地在地平线上跃出镇子的轮廓,伙计走来走去催众人准备下船,人们吵吵嚷嚷地一一上了甲板,一切似乎都风平浪静。 忽然海水开始翻腾,一波接着一波,掀起的水浪狠狠拍打船身,一浪重过一浪。饶是客船不算小,船身也开始剧烈地摇晃,左右倾斜,胆战心惊地“咯吱”着。 “怎么回事?” “佛祖菩萨啊!” 有人开始大喊大叫,甲板霎时乱作一团。此时头顶晴空已去,数里乌云迅速聚集,灰黑一片,凛冽的风携着湿漉漉水气扑在众人身上。甲板上的人极多,此时他们只顾着固定住自己不要掉出船去,还未留神天上异象。元璟顺手扶了一把一个女子,随即凝重地望向左手边的水域。 “唔——轰——”沉闷的声音从左侧河中响起,随着大风传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天要亡我,天要亡我!”船长顿时瘫坐在地上。 几息之后,远处的河面浮出巨大的脊背,滚滚巨浪直冲天际,汹涌扑来,下一瞬就到了客船上,风帆满满地兜着水浪,伴随着惊恐至极的尖叫,船身狠狠向右一倾。 “要翻船了!不,桅杆,桅杆要断了!” 伴随着清脆的裂声,桅杆重重倒塌,“轰隆隆”地砸进水里。有数十人躲避不及被桅杆压中并带入水下,还有被冲走无数。之后船身猛地向左,另有未能抓好的人被高高抛起,落入水中。 船上犹如地狱再现,修罗之场,处处都是哀哀哭泣声。伴随着古怪的嘶鸣,庞大的海怪越来越近,相隔不过几丈之距。首先是圆滚滚的头部抬升,它一双凶冷的深色眼瞳直直盯上客船。 “是妖兽————” 几近破音的嘶吼,众人心中一代代流传下来的恐惧被彻底点燃,甲板上登时一静,所有人都闭上嘴,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似乎这样妖兽就不会盯上自己。“哈,哈”低低的无意识喉音在甲板上浮动着,妖兽在看着船上的人,好像屠夫饶有兴味地盯着一群肉猪。 气氛冷凝得几乎结冰,不少人已经闭目,盘算自己死之前不会受到太多的痛苦。 “想要老子死,做梦吧!”一声大喝响起,面如死灰的众人立即向他看去,恨不得马上捂住他的嘴。 说话的人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一身武者打扮,头戴勒额露出浓眉大眼。他眉毛竖起,大声道:“什么妖兽,不过是孽畜!老子从不坐着等死,你这畜生想要老子的命,只管你掉几斤肉!” 他飞奔蓄力,一脚踩上船头,飞扑而去,“吃我一刀!”他大喝一声,左手持刀作势下劈,成功吸引了海怪的注意,大嘴张开露出锋锐尖牙。此时他右手悄悄捏一个飞镖,脱手而出,拖着锐利劲气直奔海怪的右眼。 他的教习师傅曾经和他讲过此类海怪,个头极大但是智慧不高,此时他用声东击西之计定能一击建功。 “嗷!”海怪果然中计,暴怒地闭上双眼,眼睑下流出浑浊的液体。它痛苦地翻滚着,掀起高高海浪。它的前肢一挥,少年人连忙运用玄气护体,但他还是低估了海怪的实力,直接倒飞而去。 眼见少年败北,众人面如死灰,眼底的希望消失殆尽。有几人实在受不了了,直接跳船入河,沉在层层叠叠的水浪之下。 此时一人直跃而出,身形犹如大鹏展翅而下。她的右手握着一线烈光,几乎能刺破这昏昧夜色,从道道浪墙穿落而不减其势,快得几近追风。 元璟的落点很准,千解剑正正刺向海怪浑圆的颅顶正中,剑刃借着冲力全部没入,海怪厚重鼓壳下传来闷闷破裂之声。 海怪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它的身体开始抽搐,显然受了重创。但妖兽生命顽强,它猛烈翻滚,欲要下沉摆脱这只可恶的蝼蚁。 她一窒,口鼻都紧紧被水捂住,眼前景象也模糊不清。她伏低身体,紧紧握着剑柄,急速抽出体内玄气灌入手阳明经,玄气震荡,第二个穴窍“中竺”裂开了细缝,一息之后猛然贯通! 原本不支的玄气骤盛,同时海怪也开始反扑。它尾部猛地一拍,庞大的身躯往上拱起,几乎直立出水中。一股大力从足下传来,元璟猝不及防地滑倒,险险坠下,整个人吊在剑柄上。 此时她双腿悬空,在海怪黏滑的表皮上蹬了几脚都没有爬上去。这个姿态实在不好发力,海怪急促地呼吸着,显然刚刚的一击并没有致命。她当机立断发狠地用双肘摩擦,找到表皮与脂肪下隐藏的骨节,以此为支点,不顾剧痛手握剑柄猛力绞了一圈! 海怪脑中发出清晰炸响,浑浊脑浆未喷出就直接封冻在伤口处。它全身一松,无力地轰然砸入河中。 少年人在水中浮游着,大浪迎头打来,他迅速地沉了下去。这个时候他不想如何浮出水面,满脑子都是女子刺死海怪的一幕,周围的一切事物都似乎远去了。 不知多久后,有人拉住他的手臂带他浮出水面,他吐出几口水,刚侧过头想表示感谢,看清来人后他激动地大喊道:“神仙……这是神仙姐姐!” 船上爆发出持续不断的欢呼,每一个人都在向旁人打听这个武者的来历。一根绳子抛了过来,她和少年人一起抓住。一路上少年人安安静静,不住地盯着她瞧,眼神热切。 元璟一踩上甲板就受到了一众热烈感谢,有些老人甚至对她跪下叩首,直呼仙女救世人。她笑着一一应对了过去,便不胜其烦披衣坐在一旁包扎伤口。众人见此只道恩人性情高洁,纷纷远观,不敢上前打扰。 唯有少年人殷勤地在她身边转来转去,似乎听不懂元璟明里暗里的婉拒之意,自顾自叭叭叭地说话,将自己的家底抖得一干二净。 少年人名叫宋定城,祖上就是习武起家,父亲在东陆大乾王朝开了一家颇有名气的武馆。他自幼便踏上了武者之道,如今有自保之力后便出来游学,进益颇多。 “神仙姐姐,还没有问过你的名字呢。”宋定城期待道。 元璟笑着摇摇头,目注他一双清澈双眸道:“不便告知,本就萍水相逢,你若有心,多除几只妖兽就是报了我的恩情。” 船上忽然一阵喧闹,渠平镇的人眼见妖兽不再动弹,派了几只船前来接引。客船的桅杆断裂,船桨也损毁了,一时不知如何前进,这倒是解了船上之人的困窘。 宋定城倒不失望,而是熟络道:“那我就叫你姐姐罢。不知姐姐欲往何方?不如结伴同游?” 说完才觉得有些不妥,一张脸涨得通红:“姐姐勿气!我只不过十分仰慕姐姐,一时忘了男女大防,才如此轻率说话,小弟在此赔罪了。” 元璟知晓他心思清澈,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声无事。宋定城想了想,又期待道:“我观姐姐不是东陆人士,不知对大乾可有兴趣?倘若姐姐也是游历大陆,不如择日做客我家云旗武馆,我定好生招待。” “云旗?”元旌念一念二字,思及东方霈德法器也在大乾王朝,她问道:“你家武馆在大乾的哪个州?” “霈德州,姐姐应该知晓东方霈德法器,我家武馆不知斩了多少心怀不轨的妖兽呢。”宋定城自豪道。 元璟不禁弯唇笑道:“听上去倒是与我有缘。” 宋定城见她笑的真心实意,喜得直跳,从包袱里拿出一枚古朴令牌双手奉上,它入手坚硬,其上雕刻云纹旗帜。 他犹自念念道:“姐姐的救命之恩,实在无以为报。这是我家的客卿信物,老爹交代我遇见厉害的人尽量招来武馆,这客卿有丰厚俸禄,只需武馆有难时出手援助即可。” “那这俸禄从当月开始记起,待我回去,时时为姐姐备着,随时来取都可……” 元璟没有答话,她猛地回头看一眼柳阳镇的方向,遥远天际划过两道虹光,速度极快。她心颤了颤:追兵来了。 此时众人往接引的船上转移,她被堵在这河上了! “我先不下船了。”她急匆匆地拨开人流往船舱里钻,宋定城一愣,追在后面喊:“姐姐?姐姐?” 一路飞奔到了船舱里,他喘了几口气,扶住墙壁道:“姐姐,你有什么东西掉了吗?” 元璟脑中飞速思考,权衡利弊,最终她道:“看到天上的两道光吗?他们是来捉我的。” 宋定城疑惑道:“那些只是修仙人而已……许是见了妖兽来除妖的……” 说着,他忽然眼眸一震,下意识露出厌恶的表情,不可置信道:“你,你就是那个叛逃的天命者?” 终须有日龙穿凤(三) 元璟闭一闭目,平静道:“我是,你要出去告发了我?” 宋定城收起神情,急急道:“我怎么会做出此等下作之事!姐姐就在这里好生等着,我,我出去打发他们走。” 元璟一笑,侧开头轻声道:“你信吗?”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宋定城却爽朗地一面说一面替她掩上门道:“我不信这些修士摆出来给我们看的东西,我只信自己的眼睛。” 两位修士御剑立在半空中,左边的娇俏女修看一眼海怪尸体道:“师兄,这妖兽已被人斩杀了。” 被她称作师兄的男修面容英挺,气质沉稳,他道:“船上没有修士,许是哪个武者仗义出手。” 女修已飞近海怪一瞧,啧啧称奇道:“这么大的桃鲅!腹中肯定有银雾珠,恰巧我缺一颗呢。” 男修思忖了一下:“你问问是谁杀的桃鲅,银雾珠对武者也无甚大用,或能从他手中购来。”他犹自叮嘱道:“和气些,人家未必要卖于你。” 女修应了,轻盈落身在船头上,扬声道:“敢问各位,是哪一位勇士杀了这妖兽?按规矩这整只妖兽都归这位勇士,可小女子想要妖兽腹中的银雾珠,不知可否货于我?” “是我。”宋定城在此时出声道。 众人惊异地望向他,此时天已黑了,倒看不清众人的神情。他泰然道:“我是五窍武徒,杀区区一个桃鲅,算不了什么。” 女修笑着和他讨论起价钱,宋定城做足了出身富贵的小少爷模样,只道:“这桃鲅我也不便搬动,不如全部卖与你罢。” 女修正待给他金元,师兄忽然喝住:“且慢。” 他此时立于桃鲅之上,语气冷冷道:“这桃鲅眼中虽然受伤,但头上的伤口才是致使毙命的关键,这伤口细长,分明是用剑造成的。而你”,他一指宋定城提着的刀:“是使刀。” 女修顿时怒道:“好你个卑鄙小人!究竟是谁杀了桃鲅?” 众人中有人道:“是一个年轻姑娘,原以为这小子是个好的,不想也做这冒功之举!” 宋定城顿时慌了,他犹自强撑,跋扈道:“我想要什么,就得给我什么!区区一个小武者,也敢抢我的东西!” 他在心中默默给老爹道一声歉,知晓这局面无法挽回了,心中焦急无比,盼望着她早些遁去,不要被人抓到。 “好,好,今日我就替你父亲教训你!”女修怒喝道。师兄忽然道:“明师妹。” 他伸手一摄,一个人从船底被湿淋淋地拽出来,师兄犹豫了一下,挥袖将她放在甲板上,随即一件外衣轻飘飘落下,盖在她的身上。 宋定城绝望地闭目,还是被找到了! 元璟拢了拢外衣,干脆利落地站起来。她向二人道:“大师兄。” “淩师妹。” “谁是你的师妹!”女修立即厌恶地朝她啐了一口,“明瑟瑟,你知道你险些酿成大祸吗?因为你的叛逃,南方寿丹法器暴动,被封印的大妖召集兽潮欲冲破法器,若不是重襄真君杀死大妖,大妖出世,必流血漂橹!” 女修还要再言,元璟的眼睛红得似乎滴血,她见状心中一跳,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你们怎么能如此无耻……你们怎么能如此无耻地夺走明瑟瑟的荣誉……啊?颠倒黑白,你们的良心,莫不是统统喂了妖兽!” 元璟很久没有这么愤怒过了,她猛地看向那个男修,竟然扯着嘴角笑起来:“大师兄,你在这里,却省去我无法自证了。我记得当时你也在场,事情真相如何,想必你是清楚的吧?我就问大师兄一句:大师兄可敢以道心发誓,南方大妖六法炎血鸾,不是我杀的!” 师兄避开她的目光,女修意识到了什么,急切道:“师兄,清者自清,你是不是不想和这等小人计较?” “南方大妖,”师兄涩然道:“当时所有人都被法阵挡在外面无法深入,是明师妹,杀死了南方大妖。” 女修捂住了嘴,无力地坐倒。知晓前一阵的大事的人顿时哗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唯独元璟放声大笑,眼角缓缓滑落一滴泪,顺着鼻梁落到她的前襟。她轻柔道:“拿天命者祭器是为了什么?为了封印大妖不让它们为祸世间。现在我没有祭器,也永远不让大妖为祸世间,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现在大师兄还要抓我回羽化门吗?” 师兄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他只能麻木地念到:“这是规矩,明师妹,有你一个坏了规矩,其他的天命者必群起而效仿。 天下人的福祉系于你一身,莫要因一己私欲,而陷天下……。” “哈!”元璟讽刺地打断了他的话:“那我被带回宗门之后呢?严加看管,准备下一次祭器?” 师兄面上仍然冷肃,手指痛苦地一下攥紧了衣袍:“回去之后,我定会替你周旋。” “大师兄啊大师兄,你这话,说得真是伪善。”元璟讥诮道。 “够了!”女修出声道,她流泪啜泣:“明师姐,确实是整个宗门,整个天下,都欠你一份,但造成这个局面的,不是师兄,也不是宗门,而是天命,你若要怨,就怨天命!何必在此苦苦相逼!” “是吗,”元璟抬手拔剑,挽了一个剑花:“我不会怨天命,我只会逆这天命。同样,莫想我束手等你们抓我回去,大师兄,请!” 师兄一跃站上了甲板,他沉沉道:“明师妹,这一场我不用真气,如果你赢了,我就放你走。” 元璟只道:“请!” 两人执礼,元璟率先出手,千解剑携雷霆之势攻向师兄,他面色平静,待剑尖快刺到右臂千钧一发之际才微微侧身,同时使了一招基础剑法,轻巧挑开千解剑身,同时撩向元璟左肩。 元璟眸子淡淡一睃,剑刃滑过他的衣袍,忽地喷吐出一指银白玄气,“嚓——”衣料破裂声响起。元璟得手,迅速击开师兄的剑锋,收回千解剑,遥遥指着师兄喉咙。 师兄皱眉,用左手捂住右上臂,之后松开手,伤口仍没有血液流出。他将衣袍撕开,那一块赫然覆着一片红霜。 “玄气!你转修了玄气!”女修惊叫道。 “请!”元璟道。 刚刚一击只是试探,她起手,千解剑连连变幻,一套用熟的剑法连绵地使了出来,剑刃反射月光,仿佛织起万千银线,“叮叮叮”清脆的敲击声不绝于耳。旁人只觉得眼花缭乱,又觉美感颇盛,兀自张着嘴呆呆地看着。 师兄并未主动出击,他的剑光密不透风,整个人就像一块风雪不侵的石头。但他越打越想喟然长叹,修士中俊彦实多,但明师妹是他见过最特殊的一个。 他反手一挥,格下一道直冲面门的攻击。虽然对她了解不多,他觉得她应该就像她的剑一样,一往无前,意气孤勇,她的手很稳,心也是。 师兄猛然跨步,反守为攻,剑法凌厉,循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节奏,几乎一下就黏住了元璟的剑。元璟反应极快,立刻提步后撤,她左右挥着千解剑,不断荡开他的剑刃。 即使不用真气,师兄剑刃上仍带一股磅礴大力,元璟在迈步时有意识地通过身体的调整向外卸去这股力量,不知不觉两人位置变幻数次,场面一时胶着难分。 此时两人均负伤,元璟身上的伤口要多些,衣衫斑斑血迹,但持剑的手没有半分乏力畏缩,表情仍然专注,似乎没有想过自己会败,败了会怎么样。 “这是什么剑法?她什么时候有如此精湛的剑术?”女修失神喃喃道。虽然做了十年同门,她好像一点都不了解这个喜欢沉默的师姐。 这时师兄的右臂忽然顿了一下,他马上意识到冰霜玄气在打斗中无声地侵蚀了自己的经脉,仅仅是一瞬,元璟使出了她能做到的最强一击。 尽管她现在修为低微,但剑客之间的比拼从来不以修为定胜负。 她的剑刺出一道玄妙的弧线,在黑夜中恍惚见到冰雪飞溅,光亮升腾,剑气自剑刃爆发开,似酷烈疾风迸射而去! 一声闷响,元璟的剑停在师兄心口处,她笑道:“我赢了。” 接着是窸窣的声音,他的衣衫下落出许多碎片,他下意识伸手一触,发现护心镜已裂成两半。 “你赢了。”他道,这一场,他输得心服口服。 元璟收了剑,道:“这护心镜,其实我也有一个,刚入门的时候宗门发与每个弟子,能抵挡筑基一击。” “即使后来结了金丹,仍每天戴着,看来这么做的不止我一个。” 师兄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思,追问道:“那你现在还戴着吗?” “碎了,在寿丹法器那碎得彻彻底底。” 师兄默然,他道:“你快些走,孟梧真君一系不会善罢甘休。”他叹一口气:“其实南方大妖实在是五方大妖中最弱的一座,又被封印了百年有所削弱。譬如中土那座大妖,百年前几乎屠戮尽了化神上修,号为妖王,若不是冲霄法器封印,只怕我人族早早绝灭。” “找一个地方藏好,就此安安稳稳过一生,这些事情都与你无关了。” “藏?”元璟咧嘴一笑,眼眸明亮如晨星:“我为什么要藏?本来以为半月前,你应该就懂了一个道理,现在看来你还是不懂。” “什么道理?” “你们总是这样,一件事许多人说做不成,便真的以为自己永远都做不到。”元璟道,她拿出几张符箓往身上一拍,身形电射而出,远远坠入水中不见。 但她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几乎振聋发聩:“终须有日龙穿凤,唔信一世裤穿窿!” 终须有日龙穿凤(四) 女修红肿着眼睛,走到师兄身边沙哑道:“她走了。” “师兄,自从我入道的第一天起,尊长就教导我们要斩妖除魔,我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死在妖兽爪下,但以我身,护住背后千千万万人,有何不可!现在呢,到底是我们变了,还是整个修真界变了?” 师兄不语,他的面色萎靡下来,嘴角溢出一线红色,继而狠狠吐出一口血。 “师兄!”女修惊惧地喊道:“你的道心不稳了。” “回去罢,所有罪责由我一力承担。”大师兄抹去嘴角的血,道:“我会自请入黑风崖十年。” “何必如此,师兄……”女修眼角已经有了隐约泪意:“是淩儿不好,淩儿也愿陪你入黑风崖,怎么能让大师兄一个人在里面受苦。” “那这些凡人,他们应该如何处置?”女修迟疑道。 “让他们各自回家罢,再同镇长说每人发放一定量的银子,聊作补偿。” “那如果传了出去……” 大师兄忽然笑了,一个单纯的欣慰笑意:“不要紧。你瞧吧,迟早有一天,她会堂堂正正地归来,撕开我们心照不宣的阴私,做成我们都做不成的事。” “到那个时候,天下人都会称赞她的名字,她失去的荣誉,会原封不动地回到她的身上。” 元璟沉入河下,身上贴的神行符在水中依旧不减其效,她如一条矫健的鱼飞速游在水中。五感受阻,她以神识围绕探查,因着妖兽之故河里许久都无一条活物过路。 耳边寂静,她似乎进入了一个无比封闭的空间,四面八方都是黑漆漆的水,河底极深,向下看仿佛浮于深渊之上,无处落足,常人怕是一下都受不住。 但她心中没有恐惧,不紧不慢地循环内息,身上的伤没有时间处理就先用玄气封住。 她泰然自若地行于水中,水流温和地从身边滑过,微微仰头就能触到背后的剑柄。在这一瞬,她专心专意地在脑海中记录起新鲜的感受。 她向上游去,露出水面换气换符箓,回头一望,只见河水浩浩荡荡,星河如带,漫天繁星似伸手可摘,两厢辉映,夜幕上仿佛扬起无数涟漪玉浪,粼粼波光。 她静静欣赏片刻,辨认了一下方向,应当是一路向东。大陆辽阔,势力林立,东陆最大的王朝为大乾王朝,其中镇压大妖梵目娲蛇的霈德法器正在其中一个州。 元璟接下来要寻一处清净地方慢慢把修为提上来,之后才好多做准备。打定主意,她便再潜入水中赶路,左右她此时已脱离了凡人层次,熬一宿倒没有什么。一路河道崎岖,她在脑中不断搜寻相关地理,也不觉难熬寂寞。 待到天已蒙蒙亮,启明星高挂,她来到南陆与东陆的分界线鸿永,奋翼与景云三峡,水流湍急,重峦峭壁。她上岸休息片刻,敷好伤药,伐下树木做成木筏,又折一根长长竹竿持在手中。 她轻轻一点,木筏顺着水流急速而去,幸她下盘极稳,不然一下就要摔倒。元璟平静四处观望,两岸都是连绵的高山,没有中断的地方。上面葱葱茏茏,生长着各种奇形怪状的树木,不时看见瀑布奔流而下,飞漱冲荡,面颊处拂过和煦的湿润的风。 峡谷中有一二船只路过,船上的人见她一人孤舟,纷纷惊奇不已,呼朋唤友来看。有年轻人向她一拱手,大声道钦慕姑娘风度潇洒,意气勃发,亲友哄笑,与他戏玩不止。元璟回以颔首一笑,轻盈远去了。 这峡谷确实是自然伟力开凿而成,她一路猿鸣作伴,如同乘上最快的马,驾着疾风,在太阳正中时出了峡谷,驶向弯曲的支流。 不久后她见到房屋,利落地弃了筏子,走上黄土小道。乡人见她气度不凡,仔细地一一答了问题,这是大乾王朝治下的青舒州道仁县,并指了一家县里的大道观。 修真界以道法寻仙,采撷灵气,法典多脱胎于道经。因此在凡人国度大兴道教,一则可以紧密和王朝的关系,二则为了修士来王朝时有地落脚,三则为了甄选修道苗子。修真界门派大多圈地成宗,与王朝互不干涉,而武者则在世间行走,浸染滚滚红尘,在各类武馆聚集。 元璟寻了过去,她从容拿出几枚灵石,把那些道士惊得眼放精光。他们见她出手阔绰,又有修为傍身,连路引都没要就为她置办了一整套度牒文书。 元璟又暗示一番,他们便上道地为她做了假传信。一人问道:“敢问道友名讳?” 她向远处一望,见稻谷黄熟,随口道:“谷明碧。五谷之谷,光明之明,碧水之碧。” 此间事毕,元璟并没有在这里修道,而是走出县城,预备寻一处空置道观安顿下来。毕竟在人如此多的地方实在不方便修炼,容易露馅。 她一面走一面留意,发现这类道观并不少见,只是大多年久失修,看起来颇为破败。待到黄昏,她走进一家道观,里面主架未塌,处于两处村落之间,而且当地民风淳朴,乡人面上安乐。元璟满意地合上损坏的门,预备明日买下地契。 主殿几乎只剩了空架子,三清像早已脱漆。元璟稍作洒扫,又修了修疯长的杂草,之后虔诚在香炉上三根香,这道观终于看着有些肃穆样子。 她又在后面收拾出一间能住的房间,此时夜已深,幸亏原主有外出历练的经验,储物袋中有被褥等物,她安置好,将油灯吹熄,安然睡去。 第二日元璟找上主事办完一干手续,那主事见她一个年轻女冠孤身住于道观,好心提点几句。元璟解释道自己杀妖兽时负伤,在此安静养伤,又演示一番剑术。 主事立马钦佩道:“谷道长大德!那道观我知晓,须寻人修葺一番,虽现在是农忙季节,道长斩杀妖兽护佑万民,我去招呼一声,大家伙定愿意过来。” 元璟回去时顺便购买齐颜料和杂物,准备自己修饰一番。刚刚吃完饭,观外有人叩门,她一怔,整理衣冠,起身开门。 “道长!”门外站着乌泱泱的大群人,为首是一个黝黑汉子。那汉子抬手行了一个不大标准的礼节,露一口洁白牙齿笑道:“俺们听主事说道长来到俺们村,来为道长做些事情的。” 元璟让开道路,他们呼啦涌了进来,有老有少,那汉子见观内齐整,香火气缭绕,神色一肃,仔细叮嘱众人不要喧哗。他见另一汉子贪凉赤膊,踢一脚他的屁/股,笑骂道:“王老三,回屋里去穿衣!道观是什么地方!” 男子们扛工具来重砌倒塌的院墙,为正中的大树修去枝条。女子们四处打扫擦拭,还绕到后面给住房都重贴了窗纸。元璟顿觉得无事可做,找带头的汉子询问工钱,他一听,瞪眼摆手道:“哎哟哎哟,道长生分了!道长不知道那妖兽来的时候,可凶!一口一个人,俺们都托了道长们的福,才活到今天,道长莫要再说!” 元璟笑着点点头,心中感动无比,认真道:“贫道还粗略会些医术,以后若有急症,来道观找贫道就是。” 话音刚落,众人喜悦无比,顾不得规矩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元璟从话中知晓这附近没有医馆,如果发病须走十几里路去镇上,许多人没撑住未到医馆就一命呜呼了。待他们回家后,数十户人家自发送了些蔬果来,甚至还有鸡蛋。 元璟选定一个日子,估计差不多道观也修葺好了。之后她每日晨起先打一套拳法,之后习练各式记忆中的武艺,让身体熟悉发力方式。 这就是武者和修士不同的地方,修士是向外求灵气,而武者是向内求自身力量,不断打破肉体极限。经过仔细调养后,之前留下的暗伤都恢复了,晚上内视时发现自己骨膜坚韧,腑脏凝实,进益颇多。 时间一晃到了下个月初,她正式打开焕然一新的大门迎接香客。首日附近村民蜂拥而来,几乎摩肩接踵。 元璟请一人敲磬,村民躬身答谢道:“道长慈悲”。元璟抱拳还礼,道:“慈悲,慈悲。” 一日下来只觉得喉咙干痛,不过她却乐在其中。比起多年的死寂世界,眼前的一切实在鲜活得可爱。 又一月过去,天气转冷,快入冬。观中每日香客少了,大多时候都清静得很。元璟平和地做做自己的事情,只觉一日一日过得飞快。其间她又贯通两处穴窍,第五个也在近几日就能冲破了。 一日她在观中捣药,村民从山上采摘的草药总会低价送到这里,各种常用药物耗得快,要多备一些才是。 一妇人牵着小童走入道观,元璟见她道:“桃枝夫人,来为你夫君拿药?贫道包好一服在架子上,让你夫君切忌随意挪动,以免加重病情。” 因为附近村庄都为同姓,元璟索性称呼各人名字,乡下规矩少,倒不失礼。 妇人挤出一个笑来,谢过后忧虑道:“谷道长,我是来求符的。” 元璟手一顿,心中不免尴尬。倘若她还是修士,什么符画多少都行。可她走上了武者之道,玄气无法留存于符箓之上。目前她披着道士皮,面对这样的请求一时不好拒绝。 终须有日龙穿凤(五) 元璟面上镇定问道:“不知夫人要哪种符箓?” “道长,是要能驱鬼的。”妇人面上浮起深深的惊惧。 “鬼?哪儿有鬼?”元璟疑惑。这个世界虽然有修炼体系,也有飞升成仙,但绝无鬼怪。下一瞬她醒悟过来,对于大多数凡人而言鬼神之说是极其可信的,毕竟神已经有了,鬼会没有吗? “何处闹鬼?”元璟立刻改口道。 “是,是我家里面。”妇人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她生得美,在这一方也是头一份儿,此时更有梨花带雨不胜风霜之态。 小童从妇人身上扯出帕子,奶声奶气道:“娘亲,不哭。”元璟思索着,将药泥装入瓦罐,她开口道:“许是夫人看错?有时是风,野猫,其他的什么。晚上如果紧张,容易错认。” “不会错认。”妇人抱一抱孩子,眼中浮上坚毅:“就在上个月,夜里经常听到奇怪声响,俺家院墙是砖砌的,有一日起来看外面的砖生生弄碎了数个,俺家院墙高,那些砖,”妇人吸一口气,“离地都有几丈高,就是壮年汉子,也跳不到,更别提周围村子哪有如此无聊的闲汉?” “就在前几日,夫郎夜里如厕,也是听到声响,想四处看看,结果感觉被猛地一推,才摔得如此重。” 妇人又大哭起来:“他说身旁分明没有一个人!” 小童也哭了起来,哭得直打嗝,干呕不止。元璟连忙拍一拍他的背,在架子上取来一个瓷瓶,倒出一枚药丸要小童含着。 这事虽然听起来诡异,基本可以确定是有人故弄玄虚,不外乎恩怨纠葛,谋财害命之类。只是乡人心思单纯,一时想不到。 元璟不欲说出推测让他们惊慌,她正经笑道:“贫道明白了。定是那些心怀怨恨,停留世间的孤魂野鬼作乱,他们大多嫉恨活人,时常吓人伤人。我给你画几张符箓,你带回去各处贴了,保你不受侵扰。” “多谢道长!”妇人大喜,连连叩头。元璟装模作样地一面念念有词一面铺开黄纸,朱砂墨当做摆设日日在案上,此时正好拿来用。她面色凝重,运笔而画,左右也是假的,便随意勾画花纹。她心中清楚他们心中的想法,画得密密麻麻,这样看起来威力就越大。 妇人不懂这些,见元璟姿态娴熟,行云流水,加之笔画左右对称,妙不可言,惊叹道:“谷道长功力深厚,这里是乡野地方,没有一个像谷道长的能人。” 受了夸赞的元璟心中一虚,很快画好了几张递给妇人。妇人笑着接过,走到挂着一串串铜钱的木梁下,熟络解下稍短一串底部的绳结,串好手中铜板,再打了个活结。 元璟正逗着小童,见他们要离开,从瓷盘中取了几枚糕点塞入他手中。她叮嘱道:“夫人回去后晚上莫要出去屋子,恐符箓威力误伤夫人。” 妇人沿着小道走着,来往村民见她神气颇好,纷纷停下来交谈一二。他们在得知她求到谷道长的符箓后都无比羡艳,谷道长什么都好,就是不喜画符,明明往常一个符箓能成的事非要亲力亲为。 众人理所应当地猜测谷道长是修为太高,不屑于画如此容易的符箓,竟然从来没有想过她是不是不会画符。这月来谷道长在方圆内俨然被传成无所不能的完人一个,众人有什么事,第一个要寻的就是谷道长。 妇人告别一个戴头巾的婆婆,正满面笑容地转身牵上小童。忽然她见迎面走来两个身影,顿时笑容散去露出厌恶之色。这两个男人是前两个月来邻村的,自称是一户人家的亲戚来投奔。 偶尔能在路上碰见,他们的目光令她十分不舒服。久而久之,她就宁愿绕远一些路,今日是她心中轻松,习惯性地走了最熟悉的路。 反正有人来往,谅他们也不敢做什么。妇人这么想,又有了勇气,目不斜视地加快了步子。 左边的男人目光阴沉,身材壮硕;右边的男人獐头鼠目,身材瘦长。两人一看上去就不像好人,那瘦长男人寻了一个机会委屈道他与哥哥自幼离村,在外头讨口辛苦饭吃,为了不让人欺负装得不好惹了些,其实心地不坏。他能说会道,唬得乡人心生愧疚,见了他们勉强说几句话。 两个男人见到妇人,眼神一亮,停下来打了个招呼。妇人敷衍地与他们寒暄,她恶心得寒毛直竖,找了借口匆匆走了。 元璟今日早早关上观门。她换上一身夜行衣,用黑巾覆面,直接翻墙向妇人家去。她脚步轻盈,仿佛是在昏暗中的一个剪影,不多时她跳上屋檐,足下踩的瓦片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她挪了挪,确保自己处于一个隐蔽的死角。天边昏黄一片,余晖如点点碎金,顷刻化去了。 第二日,元璟打着哈欠拂下肩膀上的露水,照旧翻墙回到道观。拉开插销,开始做一天的洒扫。此时一位十一二岁的女孩走了进来,向元璟恭敬问好,再从篮子里头拿出几束鲜花,道:“谷道长,我瞧观里没有供花,折了鲜花送来。” 元璟恍然大悟,刚开观时有乡人细心每日带来鲜花,她便没有放在心上。如今花瓶里空荡,总是少了些什么。 元璟向来是一个做什么事都认真的人,她接过花,置于瓷花瓶中,恭恭敬敬地摆放在供台上。她转身从挂着的钱串上取下几枚铜钱,道:“乐水,麻烦你今日送花来了,如果你愿意天天送花,我会付报偿于你。” 乐水听到有钱可以贴补家用,喜不自胜道:“多谢道长!每天这个时辰,我就会来了。” 元璟笑着送她走,望着她的背影思忖:她迟早会离开这里,附近乡人不能没有大夫坐诊,寻一二小儿教养倒是一个解决办法,不过须得再观察一段时日。 她回院中开始修炼,新贴的窗纸颇厚,房内仍然暗淡。她引动玄力,已打通的四枚穴窍隐隐发出毫光,从皮肤上可以清晰看清,沿着一条玄妙曲线从右手蜿蜒直上,片刻后她睁开双目,第五枚穴窍已经打通,一齐闪烁出莹莹光芒,消退下去。 之后一连数日夜晚元璟都在妇人屋檐上蹲守,却没有抓住那装神弄鬼之人。妇人以为鬼已除尽,十分感激,元璟无奈,只好托词又画了符箓递给她。 时值十一月初,夜晚冷的浸人。元璟正闭目休憩,忽然听见一阵窸窣响声,她的双目猛地睁开,锐利盯着院墙。几息后,其上探出两个男人头,一人为络腮胡,一人生着一双吊梢眼。 他们灵活地借力跳下,那吊梢眼一瞧墙上贴了张符箓,吓了一跳:“吓!居然弄了张符!”他回望屋内仍然漆黑,伸手小心碰一碰,胆子大起来,索性撕下往地上一扔,又踩了几脚。 他猥琐笑着与旁边络腮胡嘲弄几句,舔舔嘴唇道:“那娘子我日思夜想,终于今夜得手了。” 络腮胡勾唇道:“她夫郎还有一个小孩子也在里头吧?岂不更好?” 元璟正待出手,院门“嘭”地发出一道巨响,紧接着又是一道更大的响声,木门被彻底撞开了。 屋内人已然惊醒,点一盏灯,问道:“是什么人?” 一个高挑青年冲在最前,大喝一声:“烛炎寨贼首苟和安,沙志宝,你们逃不掉了,束手就擒!” 妇人正托着油灯开门查看情况,一听剿灭不久的匪寇在自己的院里,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尖叫,大力合上门,急急插好插销。 两个匪寇眼见有人搅了自己的好事,脸色阴沉下来。络腮胡扫过青年背后的几个壮年男丁,呵呵冷笑道:“就凭你们几个人?” 他森森道:“老子好久没有杀人了,正好把你们几个的头拧下来洗洗老子的脸。” 青年内心暗暗叫苦,他一路追查痕迹到此,谁知前几日两人表现得十分安分,他不欲劳动捕快便自己暗中调查。今日正好撞见两人鬼鬼祟祟,赶紧叫来附近青壮,这些人确实不敌他们两个落草为寇的武者。 这时有一道身影翩然落下,扯开面罩道:“再加上贫道一个呢?” “谷道长!”妇人从窗纸洞里窥着外面,见此惊喜叫到。 话音一落,两个匪寇面露忌惮,青年松了一口气,不住地打量她。元璟反手拔剑,冷冷道:“学武先有德,身怀武艺,更应该济弱扶倾,而不是仗此行恃强凌弱之法。” 吊梢眼眼珠一转,油嘴滑舌道:“那道爷功行比我们高,收拾我二人,也叫做什么,胜之不武啊。” 两人张狂地哈哈大笑起来,粗鄙地对元璟评头论足,元璟怒极反笑,傲然道:“尔等竖子,也值得贫道全力出手?郎君,退!” 她右足猛地踏地,瞬息移至络腮胡面前,飞舞道袍还未落下,她直接前刺千解剑,刀疤脸反应极快,右手使了个掌法击向元璟手腕。电光火石间元璟剑锋以不合常理的角度忽然一挪,穿透他的手掌,剑尖向前一递,立时洞开他的颈项。 元璟抽剑,他脸上仍残留不可置信之色,这一切发生得极快,此时血液才从伤口处飚出,再一息后,他的身躯缓缓倒地。 吊梢眼站位较远,见不过眨眼间络腮胡就被斩杀,他吓得肝胆俱裂,迅速逃命。不过他脑子仍然清醒,往里屋奔去,知晓先劫持一个人质才能逃得升天。 他也是武者,全力之下那扇木门近在咫尺。他大睁双眼,舌头吐出一截,掌心凝聚气劲欲破门而入。 元璟只一个前空翻,一下拉近二人距离,伸腿踢在他的背上,吊梢眼发出惊恐的嗷声,一道如燕掠水面的剑光闪过,头颅飞向一旁,咕噜噜滚过几圈,身躯掼倒,血点甚至没有溅到木门上糊的薄纸。 此时院里的人都已经呆了,之前一下拉近二人距离,但仅十息内他们便轻易毙命。反观元璟所用,不过基础剑式,真当是神鬼莫测之能! 终须有日龙穿凤(六) 元璟调息一下,男人的怒吼,孩子的哭泣声从屋内传来。她喊道:“七田郎君,贼人已为我斩杀了!莫要下地!仔细伤口裂开!” 她又道:“桃枝夫人,屋外腌臜得很,你同小儿先不要出来。” 接下来元璟同青年和几个青壮清扫了一下院子,拿麻绳将两具尸体紧紧缚了,远远丢在角落,预备一路送去官府。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妇人颤颤巍巍地走出来,见到元璟,立刻双膝跪地,结结实实地磕了几个头,抬头额上已经浮现一痕淤青。 “多谢……谷道长救我一家性命。” “这是贫道分内之事。”元璟笑着扶起妇人,道:“不过两个小贼,色厉内荏,夫人尽可放宽心,再也不会有人夜里惊扰你们一家了。” 妇人感激一笑,复道:“今夜真是好险,好险,若不是谷道长出手……不知谷道长怎来得如此快?” 这个问题真是问得令人窒息。元璟咳一声,正经道:“待那日夫人回去,贫道心中觉得有些许不妥,占了一卜,才知这不是鬼怪,竟是人祸。因此便时时留意夫人这边,感知有贼人鬼祟,紧赶慢赶,才正正好。” 妇人与几个青壮闻言,直把元璟吹得天花乱坠,是神仙转世。元璟无奈地打断,言道他们要把贼首送去官府,不宜耽搁。 这时一个乡人才注意到青年,问道:“不知小郎贵姓?”他们听到附近有盗贼,便直冲过来,连敲门唤他们出去的是何人都不知晓。 那青年身着窄袖武服,看上去年纪颇轻,他笑道:“免贵姓沈,沈徽宁。侥幸谋了一个法曹从事掾吏的小官。” 众人惊畏,沈徽宁借来妇人家的木板车,拖着两具尸首往外走。元璟自然要跟去县衙,青壮们也有几个自告奋勇一同去做个证人。 院外聚集了一圈闻声而来的村民,见此情景,无不惊呼。沈徽宁数语就解释清今夜之事,并温声安抚了他们的情绪,让众人都散去了。 两个中年汉子抢着在前头拉木板车,元璟与沈徽宁两人在后头走着。沈徽宁见元璟着一身蓝白道袍,高髻檀木莲花冠,竟有一对女子少见的剑眉,眉目凌然,行走吐息皆宏然大气,与常人不同。他一时起了结交之意,思忖:或许之后再有案子,可请这谷道长掠阵,一为安全,二则谷道长见识不凡,说不定能发现更多的细节,利于破案。 于是他主动搭话道:“沈某久闻谷道长大名,甚为仰慕,现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元璟道:“贫道不过一山野小道,何德能让沈掾吏敬仰。” 沈徽宁道:“谷道长过谦,道长的声名已经传到县里去了,街上的说书先生总要提一两句‘吊钱’的美谈。” 元璟奇道:“哦?” 沈徽宁学着说书人的语气道:“‘那道爷功行高深,又通岐黄之术,只说贫道乃方外之人,潜心侍奉祖师,讲究一个持欲而不贪。香客的香火钱和往来诊金,贫道分文不取,串了悬于房梁上,抵付道观和贫户耗用,权当散布功德。’” 元璟大笑,道:“这是甚么话?贫道怎么不记得自己说过?” 沈徽宁道:“说书人口中的故事,本就极尽夸张,迎合大多数人口味罢了。”他狡黠一笑,道:“某看得正好,谷道长似乎是从屋檐上跳下,可见传闻不尽属实。” 不等元璟说话,他又圆话道::“但某观道长双目沉稳,嫉恶如仇,兼之剑术了得,为百姓斩妖除魔定无疑义,其中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某与道长交浅,就不宜言深了。” 他已说得明明白白,元璟笑一笑将此事揭过。她心里对此人有一大概了解,心思机敏,处事练达,对细节从不轻易放过,又极会揣测人心,不令人讨厌,是一个可造之材。 此后偶尔说一些趣事,等见着县衙正堂,天光已大放。大堂方方正正,坐北朝南,四根漆红大柱立于鼓形柱石之上,房低顶重,结构简朴。 沈徽宁使人通传一声,片刻后他回转对沈徽宁道:“县令老爷请各位上堂。” 元璟跨过门槛,堂上正端坐一位相貌威严的中年人。他头戴黑色幞头,身着圆领绣青鸟花纹官袍,长须美髯,气度沉稳。 礼毕,县令温和道:“徽宁啊,这次你可是立了大功了。这两个寇首潜逃月余,须得你一路追查,为民除害了。” 他又转头看向元璟:“这是有‘吊钱’美名的谷真人?真人一心侍奉天尊,广布功德,实在是令人敬仰。” 沈徽宁此时上前道:“大人有所不知,斩杀寇首的不是在下,而是谷道长。”他将事情经过简略说来,又夸道:“谷道长剑法通神,从中土过来稍作落脚歇息,斩魔除妖在前,仗义清贼在后,德行高尚,在下佩服。” “好,好。”县令抚手一笑,踱步下来,向元璟拱手道:“某与百姓,多谢谷真人。不日定送一份香火钱去真人的道观,聊作谢礼。” 元璟回礼,之后簿计上堂,一一书下众人口述,合上卷宗,此案便算了结了。 从县衙出来,沈徽宁道:“谷道长尚未用过早食,不若赏脸与某一同用些?” 两人去了路边蒸饼摊子,刚坐下寒暄几句,满脸皱纹的摊主道:“客官,这蒸饼出锅了!”伙计端来两盘散着热气的白面蒸饼,撕开蒸饼夹些酸辣咸菜,并店家的汤水一起热乎乎吃下去,浑身舒畅,仿佛行夜路所染的寒凉之气都驱除出了体外。 要不说饭桌上好办事,人心情一愉快了,看什么都顺眼。待一盘蒸饼吃完,元璟已答应沈徽宁空闲时同去破案。其实她这一月过去在观中不免无聊,有新鲜事可做她自然乐意。 一晃便是十二月中旬。元璟正打在院中打一套拳法,脊背弓起,骨骼发出阵阵响声,浑身蓄力到了极点,她猛地向前一挥,空气中竟发出爆破之音,劲气喷出,遥遥一根光秃树枝应声而断。她十分满意地活动一下全身,回房换上平时穿的道袍。 午后,元璟正在默写医典,沈徽宁大步走进来,口呼长长白气道:“谷道长,有一案徽宁久无头绪,不知谷道长是否方便往县上一趟?” 终须有日龙穿凤(七) 他一身深青缀绣袍服,足蹬黑色官靴,腰系革带,上挎一短匕。元璟和他又合作了一个案子,知晓他一向查案甚速,想来是遇见什么难事了。她道:“沈掾吏稍候。”一提剑架上千解剑,背于背后,腰上大大方方系着储物袋,之后利落地步出大门,锁上,道:“快些走罢。” 有乡人的牛车等在一旁,两人趁路上时间开始交流案情。 县里有一家书香门第井家,近日清点账目,发现与实银对不上,而且缺失的数目极大,怀疑宅子里面有下人手脚不干净,排查探寻一番未果。井老爷大怒,遂报案到官府。那井老爷是一个举人,年纪大了不想继续向上考,就留在县里开了一家学堂教书。 县令得知后极为重视,命令所有捕快出动,搜寻贼人,又命沈徽宁仔细查看井宅。沈徽宁反复询问下人们,发现口供基本能对上,而失窃的现场没有任何的蛛丝马迹,仿佛银两不翼而飞。 沈徽宁顿了顿,给元璟一些思考的时间,他转而细细说起自己观察到的一些细节,均是平常不能留意之处,零零碎碎说了一堆。元璟听完,沉吟道:“有一处我认为有些不妥,宅内一小池边有一盆牡丹,在这寒冬里还鲜艳夺目?且只有这一盆牡丹如此么?” 沈徽宁面色严肃起来,他道:“的确奇怪。井家小姐好赏牡丹,井家购来许多品类,听说这盆极为稀有,每日都有专人仔细打理。谷道长是觉得这牡丹有异?” 元璟缓缓道:“再如何护理,终究抵不过自然节令,或许井家还引以为吉祥之兆。” 她又蹙眉道:“花草吞吐日月精华,加上一点机缘,说不定可成精怪。只是日月易得,机缘难寻,特别在这地界,几乎没有自然成精的。” “到底是如何,待进那井宅再说,现在什么都是猜测罢了。” 沈徽宁怔愣住,忽而他吐气道:“幸好有谷道长来了,如果不是人之所为,徽宁也无法查清。” 牛车入了县上,不多时在井宅门前停下。前来迎接的是管事,他道:“老爷这时还在学堂,夫人在里头久候谷道长了。”井宅颇大,是一个三进的院子,穿过第一道门,井夫人和一二侍女立在垂花门之前,面色沉凝,见了元璟露出一抹得体笑容。 她道:“后罩房是丫鬟们的住处,倒座是小厮们的住处,俱都搜过了。”说着一同跨过门槛,正院里靠近正房处有一小池,里面游着几尾金鲤鱼。旁边放置一花架,上面一盆牡丹开得正好。 元璟向小池走去,池子不过一丈余见方,清澈见底,鲤鱼见她过来纷纷游远了。她站在花架旁仔细看那盆牡丹,沈徽宁急切道:“如何?” 元璟摇一摇头:“只不过一普通花草,要说有什么不同,或许得了滋养,才颜色这般鲜盛。” 井夫人的说辞与沈徽宁大致,不过她道:“这盆牡丹的确稀有,妾身在县里还未看见第二株。” 沈徽宁眉头轻挑,却不言语。元璟将这点记于心中,道:“可否请夫人引我们去后院一观?” 穿堂紧靠用作出恭的东耳房,行过穿堂,左手起是小厨房,后罩房和后门。井夫人欲引他们再搜查一番,元璟道:“贫道信得过官府的捕快们,他们没有搜出,自然贫道也找不到。” 井夫人叹道:“可不是,几日下来院子都要翻过来一遍了,一共失窃了二十二两银子,都怪下人查账不力,若早些发现,也不至于……唉!” 元璟皱眉道:“这么多银子,是否偷盗之人在外面花了去?假使全都私藏了,有何偷盗的必要?” 沈徽宁接话道:“怪就怪在这里,遍查县里的酒楼,当铺,赌坊,不仅宅子的下人没有来过,连可疑的生面孔也没有。” 井夫人提起此事后愁眉不展,元璟宽慰了几句,承诺定会早日找出窃贼。眼见天色晚了,四处走走后也没有查到更多的细节,她和沈徽宁向井夫人告辞,一并出了井宅。 两人走在长街上,沈徽宁凝神道:“不才猜测,此案还是要从那些银子的用地着手。” “不错。”元璟附和道。他们议论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多大的进展。 两人再走了一刻钟,元璟突然道:“贫道想起,似乎有一处地方沈掾吏未想到。” “什么地方?” “烟花之地。” 沈徽宁的脸顿时红了,他眼神游移道:“怎么会有人偷了银子只为去那地界?一般来说,为自己购些东西才是,某经手过许多案子,这……这真是匪夷所思。” 元璟自顾自分析道:“在烟花之地,她们认钱不认人,而且恩客相互之间也不好打听。再说这个案子早已不能以常理视之,沈掾吏只管教捕快们乔装前去,说不定有意外之喜。” 沈徽宁毕竟在县里历练了一两年,很快想通了其中关节,感激道:“多谢谷道长!某今夜就请人去,道长第二日便可知晓结果了。” 元璟颔首,既然今日回不了道观,两人分别后她寻一最近的客栈住下,早早睡了。 第二日,未到辰时,便响起了敲门声。元璟开门,见沈徽宁立于门外。他欣喜的表情掩也掩不住,飞快道:“谷道长神算!果然有一陌生人出手阔绰,还探听到他正巧于井家失窃之后才流连烟花之地!” “捕快们不欲惊动此人,便在外头守着,看他还有什么同伙!” 元璟笑道:“贫道不敢居功。”她和沈徽宁赶到那座楼附近的巷子,一把提起沈徽宁,几个跳跃就上了一家屋檐,正正好对着那大门。 他目瞪口呆,不自在地挪一挪脖子,吸气道:“这地方,方便看着那贼人是否出来,多,多谢谷道长。” 半个时辰后,沈徽宁低声并悄悄指道:“赵捕快出来了。”元璟认出那人,此时他好像急于出门,不想撞到了一个蓝袍年轻人,连忙道歉。 “就是这个人。”沈徽宁一捏拳道。元璟伸手欲提他衣领,沈徽宁脸色一黑,摆手推拒。元璟挑眉抱臂,见他小心翼翼朝下方探头一看,顿时后退。 他揉一揉眼睛,闭目直愣愣站着,道:“还是请谷道长带我下去罢。”元璟忍俊不禁,尽量平稳地提着他,他觉得脚下踩到了实处,才敢睁开眼,无不郁闷道:“谷道长以后莫要开这样的玩笑了。” 元璟大笑,她促狭道:“或许沈掾吏羡艳贫道能从屋檐上跳下,贫道哪有不成全之理。” 两人同时笑起来,彼此关系不觉亲近许多。 他们紧紧跟着那个青袍人,转过几条街,到一条偏僻小巷子处。那青袍人在一处人家前站定,左右看了,竟吐出一团雾气,待雾气散去,他已变成了一个美丽女子! 终须有日龙穿凤(八) 沈徽宁惊骇得险些出声,蓝袍人叩门,不久便有人来开门,它媚笑着进了院子。 元璟两人与捕快们聚集在一处,其他人也活像白日见鬼,都起了退缩之意。元璟出言鼓舞一二,一人吸气道:“我认识这里,是一个叫唐平的穷酸秀才的住处。而且那妖怪变做的模样……” “是井家小姐。” 沈徽宁略略点头道:“那应是井家出了妖孽,窃走银两,用于烟花之地,还与唐平私通?”他说着,恍然大悟:“既然妖孽能随意化形,化作井府任意一人,所以不留痕迹。” 他向元璟一拱手道:“接下来便托付给谷道长了。” “贫道再近些看看,找出更多物证。”元璟说着,纵身一跃,立于院墙之上。她扫视院内,见其中植有数丛牡丹花,和井家的牡丹一模一样。她运起目力,犹见其上嫁接的痕迹。 她再放出神识,里头两人正在说话。 书生忐忑道:“井姑娘,若你家的长辈追究起来,小生定逃不了治罪。” 妖怪娇声道:“夫君怎唤我井姑娘,唤奴银露即可。奴家父亲最爱于我,纵使跟究,也不妨事。” 元璟心中愠怒,她跳下院墙,向他们说了自己的所见,道:“这妖孽罪行确凿,但其中涉及井家小姐,听闻她还未出阁,妖孽假借她的名义与人私通,一旦传出去就是坏了人家姑娘好好的清白。沈掾吏,速速请井家人与小姐过来,当面澄清,贫道定不使他们脱逃。” 沈徽宁与一个捕快急忙奔去了,元璟站得隐蔽了些,远远看着院门。不多时,一阵急促马蹄声传来,在小巷前停下。随即一阵说话声传来,井老爷,井夫人和井小姐以及一干仆役匆匆下马车,向秀才宅院而来。 井老爷见爱女面色难看,带着怒气宽慰道:“菱儿莫往心里去,这是妖孽作乱,怪不得你。依爹爹看,就算这银两皆追不回了,也没有一家人都安好重要。” 元璟见他们都来了,一马当先向前冲去,一掌拍向院门,伴随着木屑飞溅,大门轰然而开,重重甩向两边。 她故技重施蛮力打开屋门,里头书生慌忙起身披衣道:“你这贼人——” 她理也不理,拔出剑刺向那女子,喝到:“你是何方妖孽!”女子瞳孔紧缩,身躯弯折险险避开这一剑,元璟复而一转手腕,在它面颊上划过一道深深血痕。 元璟一跃来到它身后,格开书生,将剑前指。女子急忙后退,用手捂一下伤口,眼中浮现深深的怨恨之色。它张口吐出一道黑雾,元璟赶忙封闭口鼻,使剑一搅,黑雾顿时一清。 它双手渐渐变幻,鳞爪向元璟抓来,刁钻地直取元璟双目。元璟借着剑势迎上,旋斩过去,妖兽痛呼一声,只见空中有许多指爪掉落,元璟继而欺上前去,足下发力踹在它的腹部。霎时,它就直直飞出门外,摔在小院里众人面前! 元璟持剑追出,它已全身痉挛,口中吐出一滩暗蓝色的血液。有仆役见了那妖孽的面貌,惊道:“是小姐!”又看一眼依在井夫人身旁的井小姐,自掌嘴道:“呸,只不过假货一个,瞧我这张嘴!” 元璟看向众人道:“大家可看好了,这妖孽迷惑男子,又变作井家小姐模样,实在可恨。今日贫道在此还井姑娘一个清白,不使人暗地里嚼舌根!” 那女子呵呵大笑起来,尖利道:“清白?她有吗?她命侍女替她给唐秀才传诗送帕,约秀才跳墙与她夜里幽会。她早为一嬷嬷瞧破了,下跪求情,撒赖放泼,密谋离家私奔!我可瞧得——” “放肆——”元璟斥道:“知晓自己逃不了了还敢胡乱攀扯!” 她当机立断掷出千解剑,直奔女子脖颈。它双目暴突,喉间鼓起一个大包,继而吐出一枚圆珠,在身边形成光幕护住自己。 千解剑去势极快,光幕剧烈地波动起来,下一瞬猛地破碎,女子慌忙用圆珠挡住剑尖,一息后圆珠上布满裂痕,千解剑仍颤动不已。女子咬牙,向前一推圆珠,圆珠轰然爆开,千解剑也被弹向一旁,送入地下。 女子面庞迅速衰老,枯槁可怖。它转头看向面色苍白的井家小姐,无不恶意地笑起来。嘲弄道:“我要死了,你凭什么好过!你倒是对那秀才情根深种,连自己最喜欢的牡丹也要巴巴送他一份,而且还有证物——” 它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张手帕轻飘飘扔在地上,转瞬就受了元璟一击,元璟含怒出拳,劲气直接震断了它的心脉。 女子的身躯不断萎缩,再眨眼只见一条金鲤鱼蹦跶了几下,干瘪化成灰末。 元璟收回手臂,叹了一口气,妖孽已死,死前还拉了井家小姐下水。这张手帕上绣着她的闺名,换到平时,算是坐实了私通之罪,况且场上还有如此多的人,事情也瞒不住了。 一捕快嘘声道:“原是井老爷家的鲤鱼成妖了!”但无人附和,院内一片寂静。井家小姐脸色惶恐,摇摇欲坠,仆役们听到如此丑事,俱都低下头不敢看,怕自己之后被发卖了去。 井老爷手抚长须,环顾一圈,肃然沉声道:“小女长居府中,谨言慎行,断不会行为有失。各位可否听老夫一言?” 他徐徐道:“沈大人已将前因后果告知,那妖孽竟在烟花之地肆意挥霍,可见本性便是行采补之术,其中言语,有几分能当真?况且妖孽轻易窃走如此多的纹银,想必区区一张帕子也不是难事。” 井老爷再说了几句,话里滴水不漏,将井小姐摘得干干净净。左右妖孽已死,全往它身上推便是了。众人听他有理有据,都信了八九分,还有人不禁可怜起井小姐,叹道她遭了无妄之灾。 说罢,他向沈徽宁点一点头,客气道:“既然妖孽与唐平有私,还请沈掾吏进去搜查一二。” 沈徽宁拱手道:“这是在下分内之事。”说完带两个捕快进屋去了,井老爷一家向元璟走来,感激道:“多谢谷道长除了这祸害。下人从市集买了些鲤鱼,怎想竟引狼入室。” 元璟受了他们一礼,道:“井老爷不必挂怀,许是此异种侥幸得了一丝真龙血脉,常人也难以分辨。况且无人伤亡,实在皆大欢喜。”她与井夫人顿一顿首,隐晦道:“井小姐回去好生歇息,贫道通些医术,惊惧过度容易邪风入体,不若请个大夫瞧瞧,养一段时日,就无碍了。” 井夫人轻轻推一推井小姐,道:“还不快答谢谷道长,之后就安心在家中将养罢。” 井小姐福一福身,起身时双眸偷偷向秀才屋内瞟了一眼,再低头乖巧跟在井夫人身边。 终须有日龙穿凤(九) 井老爷见事了,匆匆携着妻女向外走。甫一踏出院门,一捕快高声道:“井老爷留步!从这唐秀才屋中搜出了五两碎银,成色极好,定不是他所有!”他一面走出来一面右手托着一方素帕,上面置着些碎银子。 另一捕快和书生紧随其后,沈徽宁则走在最后。捕快令书生站在院中,大声道:“唐秀才,实话招来,这些银子是怎么来的?” “是,是那妖女给我的……”书生惶恐地左顾右盼:“我也是受了她的威逼,才做出这等事!” “除了这些,还有别的吗?” “我,我还寄了一两给爹娘姐姐……自用了一两……”书生声音渐弱,看到了井小姐,眼带恳求,井小姐动容地回望过去,井夫人夹着眉往左边一步,挡住了他的视线。 沈徽宁面无表情道:“这银子自然要物归原主,然而唐秀才——”他眉心一簇,神情稍露鄙夷道:“事涉精怪,且花销私相授受之财,着押至官府,候县令老爷判决。” “大人,大人!”书生嚷起来,“万万不可啊大人!小生还欲待参加明年秋闱,如若上了公堂,何人敢与我做保?” 大乾王朝实行“互保连坐”制,十人分为一保,只要一人有舞弊行为,其他九人都要受到相应的惩罚,终身不得参加科考。因此考生互保时都是慎之又慎,不管是什么原因,进过县衙都是一个极大的污点,无人做保,他的读书路也到头了。 沈徽宁不耐道:“怎着?不才是举人出身,井老爷也是举人,只有你一个秀才便金贵些么?” 书生一下震住了,他声气低了下去:“请沈大人宽宥一二,小生寒窗十年,一心读圣贤书,好为百姓造福。” 沈徽宁看穿他本性,冷笑一声,懒得多费口舌,挥挥手让捕快“请”他前走。书生还不愿,两人推搡起来,此时有一人从院前冲进来,呼道:“平郎!” 两人对视,仿佛是一对生生拆散的苦命鸳鸯,井小姐眼神羞涩而坚定,她又向沈徽宁福身道:“小女子愿与平郎结为夫妻,这银两,且当做小女子的嫁妆,请沈大人莫要带平郎去县衙。” 众人一片哗然,井老爷气得直往后倒,院前顿时乱成一片。元璟伸手挡一挡眼睛,厌倦地移开目光。 “孽女,孽女!”井老爷不顾风度地吼了几声,井小姐担忧慌张地回头看几眼,书生伸手握一握她的手,井小姐不舍地转过脸来,甜蜜地浅浅一笑。 沈徽宁垂着眼睛,语气平淡无波道:“井小姐,这全是你一人主意,本官也不能当真,须得井老爷发话。” 井小姐眼睛里盛着天真的光彩,浸满了长期得宠的理所当然:“父亲最爱于我,只要小女子去求,定会应允。” 她急切地步向院前,娇嫩脸庞上带着欣喜。井夫人泪流了满脸,不顾仪态地拿帕子胡乱擦拭,井老爷由人一下下顺着气,双目通红,虚弱地“嗬嗬”着。 井小姐愣住了,低声唤道:“爹爹,娘亲。”他们的眼神很陌生,她忽然感到一种巨大的恐慌,好似身化浮萍,无枝可依。 井老爷闭一闭目,他吐出几个字道:“井家长女,已去了!” “爹爹,你在说什么啊爹爹!”井稚菱一下委顿在地,睁着含泪明眸道:“爹爹不喜平郎,可也不用如此逼迫……” 井夫人再也忍不住,几步上前揪住她的鹅黄外袄,劈手就是几个耳光。她自幼娇宠,何曾受过如此对待,双颊肿起,嘤嘤嘤痛哭起来。 “我来告诉你,”井夫人长长吸一口气,胸口起伏不止,她的声音沙哑,听上去极为凄切:“老爷刚为你辩白,转眼你便奔向你的情郎,这是在落谁的脸面!爹娘养你到这么大,你就如此回报于我二人?” 井夫人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最后几个字,她的双手再也无力抓住那一团衣料,踉踉跄跄后退几步,吊着一股子气道:“聘则为妻奔是妾,你如此行径,只能做那书生一侧房,井家……丢不起这人。” 她俯首,大张的眼眸直瞪入井稚菱的眼睛:“假如我们心软让你嫁与他,不过几日,举县都晓得只须勾引一番,就可无需三书六聘,套得姑娘下嫁。让我井家亲族所有女子,如何自处!” 井稚菱已泣不成声,井夫人直起腰来,状若疯癫。她哭道:“怪我太宠溺你!怪我!”她一面说着,一面举手抽自己脸颊,井稚菱扑上去抓住她的手,井夫人用力挥开,她顺力地跌在地上,又哀哀膝行抓住井夫人衣角。 “罢了,罢了。”井老爷拭一拭眼角,艰涩道:“算我井府将银子予了这书生,再拿一两碎银来,全了你我父女情分。” “从今往后,你与我井府,再无干系,尽可随意婚嫁。” 井稚菱如遭雷击,有侍女前来搀扶井夫人,一嬷嬷拿荷包过来交予井稚菱,道:“请吧。” 嬷嬷半拖半扶着井小姐到书生面前,书生讷讷地瞧着她,心里飞快思量起来:我原是想借井家独女攀上井老爷,成为翁婿后也好助我之后科考,谁知井家竟如此绝情,娶了井小姐也无法得益了。 罢,总归有一人照料自己,红袖添香,至于飞黄腾达之后不愁没有其他妙人,怎么看都是稳赚不赔。 他露出一抹笑来,唤道:“娘子莫怕。为夫定风风光光迎你进门,你我二人早许白头盟约,我心金石坚,汝为冰雪洁。” 井稚菱一时心中纷乱,她放不下心心念念的情郎,想着便赌上一赌,说不得就隐凤双栖了呢?如今她是得偿所愿了,但并不如何快活,反而内心酸涩难当。 书生未等到她的回应,心下尴尬,不禁埋怨起她不如鲤鱼妖懂事体贴。这样一想,面上不由带出了一些不忿,走进了几步,又道:“娘子可是对那妖女不满?我只是受了迷惑,误以为是你……”。 井稚菱闻到一股甜腻的脂粉气息,她平素只爱好清雅的熏香。想到书生口口声声的“受了迷惑”,忽然感到一阵恶心,抬头死死地盯着书生,颤声道:“平郎……你究竟是把那妖物当成了我,还是要享齐人之福而已!” 终须有日龙穿凤(十) 书生不想她会出此言,仿佛被击中内心隐秘,口中支吾,一时想不出说辞。 井稚菱凄然一笑:“我明白了。”她仰头流下汹涌泪水,一面伸手摸索上发髻,毫不犹豫拔出一根玉簪。 她模糊地看见上面简洁的牡丹雕纹,第一眼见到时就觉得十分普通。井家小姐怎么会缺了这种东西,她婵娟两鬓秋蝉翼,宛转双蛾远山色,正是好年华。 为了心中情爱,她大可以舍了自己,但如今她有的都碎了,爱的化了,一切都不成了! 她用力一掷,玉簪登时分为几块,唐平骇然,不由后退几步,哆嗦道:“你,你……” 井稚菱直直盯着他,恨声道:“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 她转过身去,红肿着眼向元璟叩首道:“我愿入道长门下,出家修持,侍奉天尊,请道长成全。” 元璟并未答话,转头打量一下唐秀才,淡淡道:“贫道观你面色虚浮,眉心凹陷,乃是被鲤鱼妖采补了自身阳气,导致根基大损,有折寿之象。” 唐平脸皮顿时青了,目光呆滞,井稚菱心中划过一丝痛快,紧随着浓浓的悲哀。一念之间,她再不是井家的闺阁女儿,因着恨情郎背弃约定,她决然与他了断,竟逃过孀居的结局。世上的事,让人捉摸不透。 元璟移回目光,看一眼她,平缓道:“道观地小清苦,况入贫道门下须静心修持,三思。” “小女子定不负道长期望,请道长成全。”井稚菱立刻道,她鬓发散乱,看起来有些狼狈,一双杏眼仍然水润。 “罢了,贫道终究是要离开这里,道观不可无人照看。”元璟叹一声,目注她稚气脸庞,念及她年幼,心软了一分。 元璟伸出白皙生茧的右手,轻轻抚过她的头顶,片刻她收回手道:“你既入道修行,便不再称呼原来俗名,为师替你另择一法名。” 她凝眸一思,欣然道:“便取载行二字,愿你以后多行于山河间,那时你方知今日之举是多么不智。” 井稚菱再一叩首,道:“多谢师父赐名。” 元璟颔首:“随为师回观罢。你还年幼,有些错误,是可以弥补的。” 她掸一掸袖袍,转身大步行出了小巷,之后的事情自有沈徽宁来处理。倒是道观上的匾额实在太破旧,如今收了弟子,得重新制一个才好。 井老爷拍拍井夫人的背,轻声安慰:“菱儿在道长那修行也好,若想念了,偷偷去看便是。”他抬头,面上温和之色顿消,向沈徽宁沉声道:“沈大人,唐秀才与妖孽厮混,老夫有疑他是否有居中教唆之嫌,请带至县衙严查!” 元璟在后院择出一间整洁房间,对井稚菱道:“这里用度一概不缺,只是你须早早习惯自己动手,若有不会先思考一番,再有疑惑才可叫为师。” 井稚菱连忙道谢,不到及笄的少女看上去仿佛结苞的花朵,无处不透着稚嫩的苍白。元璟忽然有了做老父亲的感觉,她交代了几句事宜,便出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井稚菱犹豫地拉了椅子坐下,四处打量着这个房间。四面墙壁是灰白的,只有一张硬木床,上面铺着素色被子。她打开床头的矮柜,一股浓重的灰尘扑面而来,她连忙厌恶地扇了扇,“砰”地关上柜门。她望向左手边的小窗,窗棂略有破损,上面不是用纱而是厚厚的窗纸。整个房里昏暗而空荡,井稚菱不禁想起了她的西厢房,这里不仅小多了,而且采光也不好。 她看着衣袖的污渍皱眉,欲呼身边的丫鬟,猛地想起今时不同往日,她的道袍还在裁缝铺赶制,一时只有身上蹭脏的鹅黄袄子穿。只得回忆着记忆里丫鬟的样子掸去泥灰,一不留神手上便沾了污泥,她恶心得直甩手,四处找帕子。可她实在什么都没有带,转了几圈后出去折草叶擦拭,心里不禁委屈起来,恨恨丢开草叶,双目又蓄起了泪。 一下午都无事,晚饭则是几份小菜和寡淡汤水。元璟看到她脸上未消的泪痕,也不问什么,兀自吃起来。井稚菱强颜欢笑称赞后夹了一筷子,实在觉得味同嚼蜡,几下都咽不下去。饭毕还要洗碗,她嫌弃地拿着抹布擦着,一不留神,就把碗打碎了。 冬日入夜早,她笨拙地用火折子点燃油灯,伏在桌子上默默地出神。幼时的一切在脑中不断回放,交织成沉重的苦涩和汹涌的思念。这里让她不想去适应,可是她也明白,这就是以后她的生活了。 忽然,有人敲了敲她的房门,井稚菱猛地一吓,挪过去打开房门后才松了气。元璟道:“你家人来了,随我出去罢。”井稚菱惊喜地掩嘴,忙不迭整理了着装,随元璟转到观后。 紧靠着后院是一片竹林,晚风吹过竹叶,带起寒夜里萧条的沙沙声。一个身着连帽黑袍的人站在简朴马车前,虽然看不清面容,但她知道这就是她的母亲。井稚菱雀跃地提裙跑了过去,低声孺慕道:“娘亲,你来看我了。” 井夫人并未摘下兜帽,而是冷冷道:“西厢房还有一些你的东西,扔了未免可惜,你自己收着。”说罢,她直接登上马车,落下帘子。井稚菱好似被迎头浇了一盆冷水,全身都在发抖,她扑上去带着鼻音道:“娘亲,我好想你。” 马车内没有应答,她不甘心,又说了好些,均没有得到回应。元璟提着灯远远看着,她上前打断这一对母女道:“先把东西拿出来罢。” 井稚菱搬下来几个包袱,还未直起腰,马夫就一抽马鞭,轱辘向前去了。她慌忙在后头追着,马车越行越快,她在后边又是跺足又是大喊,马车最终消失在远处。 井稚菱低着头走回来,眼眶红了,一抽一抽地解开其中一个包袱,几乎都是细软之物,但她喜爱的一面小扇已裹好了静静躺在其中,她将头贴于包袱上,眼泪终于滚滚淌下。 终须有日龙穿凤(十一) 第二日卯正,井稚菱早早洗漱完和元璟一起在正殿做早课。元璟跪坐于蒲团之上道:“你既没有灵根,也有没有武道天赋,两者都无从修持。不过为师传你一篇调息锻炼之法,你需记得日日勤加练习,不说能打破普通凡人的桎梏,至少有强身健体之效。” 她以晦涩玄妙的言语说了一段法诀,即使井稚菱通读诗书,一时也不知晓其中指代和意境,茫然尝试自己的理解,不仅磕磕绊绊,最后猛地呛着了。 元璟摇头一笑,开始为她逐句解惑。待到日上中天,井稚菱才初步将这套法诀领悟并进入节奏。令她沮丧的是,这一通练下来并没有感到什么进益。 元璟阖目道:“哪里有什么立竿见影的效果,这万事,都讲究一个坚持。下午再从基础站桩锻炼起,先稍作休息准备午饭罢。” 井稚菱之前不过是一个闺阁娇小姐,早已累得汗流浃背,听闻结束连规矩都不顾了,软身侧躺在蒲团上。但她始终没有喊一声累,元璟知晓她想通了,心里颇为满意。 几日过去了,井稚菱渐渐习惯了清苦的生活,甚至还有一点自得其乐。有乡人过来上香,见到了不由惊奇:谷道长什么时候收了一个道童? 元璟在旁边看着也不搭话,摆明了让她自己解决。因此她不得不学习如何与人打交道,从一开始的手足无措,到后来能自如寒暄。有年长者问到为何离开父母修道,未在膝前尽孝?她只得黯然搪塞道为家族祈福。 有的时候,井稚菱会看着一家三口的背影黯然神伤,会想弟弟不见了自己如何哭闹。仅仅十日,她就见识到了各类人,男女老少皆有,简直比在闺阁中一年都见得要多得多。家人热热闹闹地在一起吃饭,席间其乐融融,这是她自幼惯常经历的。她在这样的甜蜜里面长大,以后不出意外也有一门父母精细铺好的婚事,年老也得享子孙绕膝之乐。 她以为这样的生活稀松平常,现在才知道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她那么好的福气。人们的生活总是充满了各种各样的不如意,他们虔诚地祈求,将希冀托付天尊,但是塑像只会数年如一日地威严看着信徒罢了。 井稚菱在夜深人静时总会想到那句话,愿你以后多行于山河间。师父眼眸深沉平和,带着一种见惯时事的冷淡,但师父又为素不相识的她做了许多,这份温柔更显难得。这几日相处下来,她才发觉师父就是这样的人——无论世间如何磨砺,都不能抹消心中的本真。 这日,元璟二人从三石村里坐牛车回来,他们刚刚结束了一场法事,临近年关,如此之类的邀约也多了起来,数一数,今日已是廿五,离除夕不远了。 一开始井稚菱也是什么都不会,只能呆呆的在一旁搬点东西,看元璟端肃地在那里念念有词。历过几场,请教了元璟之后,渐渐学会其中流程,刚刚一场还能在旁边搭把手。 牛车驶到一条大路时,元璟下车,与她交代几句,往县里去了。傍晚,井稚菱正在研读道经,忽然听见门口有一声响动,她急忙放下书卷前去,只见原本的破旧匾额掉落在地上,元璟见她出来,招手道:“来。” 元璟从储物袋中取出新的匾额,飞身一跃,再使力一推,它便轻巧挂住了。 元璟仰头看着那鎏金的三个大字笑道:“我占了这处地方,只能说是后来者,怎好随意改动,况且这个名字甚是好听。” 井稚菱轻声念到:“乐渠观。”她莞尔:“寓意也好,实在不错。” 元璟又对井稚菱道:“有了这几日的基本功,应该勉强能使动兵器了。为师给你挑了合适的,走罢。”井稚菱究竟是小女儿心性,一下便欣喜起来,步子急急走到后院,满是期待地望着元璟。 元璟拿出两把长短刀,刀刃雪亮,也看得出来比一般的刀要薄些。井稚菱一把接过来,右手持长刀,左手持短刀,胡乱挥舞了一番,只觉得虽然易于拿持,未免有些不好控制。元璟向他演示,用长刀先制住别人的兵器,再用短刀来突刺,即可伤及要害之处。 井稚菱练了一番,不禁已在脑中幻想自己除妖时威风凛凛的样子,一直以来积压在心底的闷闷不乐不觉消散了好许。 “下雪了。”元璟忽然伸手道。一枚雪花落在她手上,接下来无数枚小小如絮的雪花从空中飘下,打着旋儿,眷念地寻了一处地方栖息。此时天地皆静,人立于风中仰头望着晴空,别有一番雅致情怀。 后院正中栽了一颗老树,青舒州地偏东南,它并未掉光叶子,仍直着腰束着稀疏发髻伫立于此。元璟看了它好一会儿,忽然道:“我见你平日还是无聊,不若在这树下弄一个小池,待入春,也可种上满池莲花。” 井稚菱脸上笑容慢慢落了下来,她望着地下喃喃道:“总是不如家里的那个好,师父莫要折腾,看着闹心。” 元璟平静道:“想必井老爷也要将院里的小池填了,看了也闹心。” “不——”井稚菱心里一刺,她懊悔地撑着脸:“原不在于池子,是我做错了,这没有什么可以推脱的。” 她呼出一团白雾,这句话在她心里很久了,一说出来舒坦了许多。拍一拍肩头积着的薄雪,她茫然道:“只是我自幼父母教导诗书礼仪,日后也要成为贤妻良母,如今入了师父门下,却不知道以后的路如何走了。” 元璟笑一笑,喝一声:“看好!”拔出千解剑,挽了一个剑花就开始舞起来。 她今日穿的是一身素色道袍,腰间束一黑带。她抬手时宽袖飘动,提足后衣袂翻飞,一个急遽转身后裹起细雪簌簌而下,仿佛漫天芬芳花雨。 这剑法不如舞女的舞蹈那样秾丽艳美,也没有与人打斗时的狠辣锐气,而是中正平和,风清骨秀,招式间锋芒内蕴,形神兼备,刚柔并济,快慢得宜。 “绝妙!”井银露看得心神摇曳,连连称赞。 终须有日龙穿凤(十二) 元璟收势,骈指抚上剑脊,三指宽的剑身泓然若秋水,映出她一双神采烨烨的双目。 “锵”地一声,她将千解合入剑鞘,向井稚菱颔首道:“首先应当学得一身武艺,在乱世中护持得家人,再寻求超脱,快意恩仇,遨游世间!” 椒房生香,帘幔轻垂,玲珑塔形琉璃宝炉燃着香料,一缕青烟眷念地绕上美人长长的缠臂纱。 美人正值花信年华,就像一朵开到了极盛的玫瑰。她此时倦怠地依在贵妃榻上,把玩着一支磨圆指甲的锉子,那双手当真是骨肉匀亭,纤白如菱,不知是用多少富贵钱财才能堆砌出来这一双柔夷。 美人忽然想到了什么,澄碧色的眼睛微抬,透过新换的窗纱看向外面,唇角缓慢地勾出一个低柔的弧度。她的五官轮廓深邃,气质更是冷淡如漱冰饮雪,这一笑当真是让满室生辉。 “贵妃娘娘,您该午睡了。”一个丫鬟打了帘子向她福一礼,利索地为她整理好睡榻。 “你们出去守着罢。今日本宫头昏得很,恐怕到一个时辰后才能起身了。” 丫鬟们出去后,屋子里恢复了寂静。盈贵妃起身轻轻拉开一扇小窗,一只传信纸鹤扑腾了几下,落在她的手心。 她侧耳凝神听着,轻轻一叹,淡淡对着它道:“接下来你尽管进献丹药,本宫自会向陛下好好说道。” 殿内是死一般的寂静,她手一扬,目注纸鹤飞上天空,难得地感受到了明亮的快意。 抬手按一按眼角,盈贵妃喃喃道:“本宫还不如一只死物快活。千锦缎,凤凰台,于本宫又有何用?” 酉正时分,沈徽宁恭敬在正殿上一炷香,才向元璟道:“窃银案今日了结了。” “劳烦你特地来观里告知。”元璟瞧一眼周围,井稚菱去后院做饭了,她道:“这恐是新年前的最后一个案子了,再有五日便是除夕,贫道今日都在镇上买了许多什物呢。” “是啊,难得轻松一些。”沈徽宁简单述说判决,道:“县令老爷公正,某亦欢喜。某今日前来还有一事,上面下了调令,明年开春就得调去霈德城。” “实在是好,青舒州还是偏僻了些,只是你恐怕又要忙许多了。” 沈徽宁揉一揉额头,忧虑地道:“霈德城位于漓山下,漓山中便是那镇压大妖的霈德法器,我听到些风声,心里总觉得不大安稳” 元璟和他交流一会,她一面思索一面道:“待此间事了,贫道自会尽快前往。” 余下的四座大妖果然是个隐患,霈德州暗流涌动,她疑妖族欲冲击人类城池,释放大妖。 过了除夕,大乾王朝永昌二十年弹指而过,转瞬就来到了二十一年初夏。 元璟在这一年多里收了两个小童,一男一女,女孩儿是旁边村庄的乐水,男孩儿是穷苦人家养不活送出来的孩子,俱都是良善勤奋的性子。 她每日带着他们识字,悉心教导,去年就送到县里的医馆当学徒了。井稚菱在她的逐渐放手下已经能独立主持观里事务,她也应当去往下一个地方。 元璟离开的那一日天朗气清,远近村民俱都来送,面上极为不舍,有些妇人还在偷偷抹泪,小童拥在她的马后,奶声奶气地问道长能不能留下来。 她一人一马,松松拉着缰绳,向他们告别。背后道观渐渐看不见了,前方路途宽广,她纵马狂奔,风吹拂过她的额发,她吟道: “少年怀壮气,提戈初仗节,心随朗日高,志与秋霜洁!” 大日西斜,官道渐窄,旁边树木杂乱起来,这是进入了连绵的山脉里。元璟决定在此休整一晚,明早早些出发。她升起一堆火,借着火烤一只猎到的野兔。 她坐在一处寻好的山洞里,马匹在一旁嚼着草料。她一面转动手上木棍,一面透过凌乱的藤蔓向外随意看着。此时下起了丝丝细雨,火焰不住地摇晃,然而野兔还没有烤好。 她皱眉,伸手在石壁一击,冰霜迅速凝结,合拢,须臾洞口已被晶莹剔透的冰封住,她满意地又洒了些碎甘草在兔腿上,上面覆一层肥肉,烤得“吱吱”往下滴油,一股香气慢悠悠地飘出来。 解决完今天的晚餐,她换下道袍穿了一身较合身的翻领武服,解散道髻重新束了一个简洁发髻,足下再蹬一双结实靴子,用绳子在靴帮的末端系紧,整个人都显得飒爽了不少。 骑马颇耗体力,她坐下调息一会,就已经平复下来。催动中丹田中的玄核,玄气澎湃,从身体各处聚集而来,在中丹田处转过一圈之后一遍遍冲刷着整个身体。 武道分为武徒,武师,武王,先天武宗,后天武宗,武圣六个境界,每炼化十二正经的两条经脉所有穴窍为一个境界。 她如今进入了武师中期,武道艰苦,几乎没有捷径可走,她注重积累根基,再加上一年中收集了些修炼之物,修炼速度可谓飞快。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悠长吼声,随即是灌木杂草晃动,地上不断传来震感。元璟凝重地看向洞口,手一撑起身打破冰墙,外面的雨越发大了,有倾盆之势。 元璟周身玄气外放,稳步走出山洞,雨水不断从她身上滑落,但细看甚至衣角不湿。树木断裂的噼啪声传来,还有较小的野鼠鸟类等从她身边逃过。 远远有人声喧哗,元璟反手拔剑,谨慎地拨开树枝接近官道。官道离她所处的位置不远,她隐蔽地站在大树后,一列商队急速驰来,马鞭挥得急促如雨点,因为速度太快甚至不住地左右摇晃。 她运起目力再向后一看,一对荧黄兽眼镶在大团黑色中。不过三息,最前的马车已到了她面前,同时她也看清了后面是一只巨熊。 巨熊紧随其后,它几乎是一座移动的肉山。从脚掌到宽厚脊背的肩高足有两个成人身高,毛发湿透了,四肢一块块肌肉鼓凸出来。 它伸爪一探,重重扯下了最后的一个车厢,尖锐指爪一撕,车厢立时裂成两半,滚下许多肉货。它大嘴张开,伸脖凑近胡乱嚼着,发出“咕噜咕噜”的进食声。 终须有日龙穿凤(十三) 趁巨熊贪吃肉货,商队赢得了宝贵的喘息时间,迅速与它拉开了差距。但人们清楚巨熊扑击速度极为惊人,若它想追,这一点距离算不了什么。 人们的吵嚷声传来:“为何还有一头熊妖!镇抚司是干什么吃的!” “大雨,许是山上滚下泥流,惊动了它。” 此时最前的两匹马在疾驰中一滑,哀鸣一声,连带车厢一起滚向路旁! 商队顿时人仰马翻,躲避不及一个接一个地撞在前方,俱都侧翻在地。人们惊惶地从车厢爬出,眼瞧着一时不能再走了。 骑马护在商队周围的镖师及时冲出,倒都无事。为首的是一个戴着斗笠的女子,她嗓音成熟,双手各执一支峨眉刺。她出声询问一二,再向后一望,当机立断道:“卸下辎重!上我们的马,速走!” “不可!”一中年文士模样的人惊恐出声道:“失了一厢贡物,所有人都没有活路!” 女子喟然一叹,她眼尾通红,毅然道:“按我说的做!若是朝廷追究,直管报我名!” 元璟此时从树后一跃而出,大声道:“夫人,我来助你!” 女子大喜,迅速扫视她一眼,见她气质清正,衣袂飘飞,大片雨水从她身边滑落,眼眸里怀疑尽去,道:“多谢!” 巨熊眼见又来一人,它的感知十分敏锐,自觉受到了威胁,浑身一阵滚动,体表顷刻覆上黑色晶状盔甲,在背脊聚拢,一簇簇橙黄火焰在周身缭绕,甚至不为雨水扑灭。它撑起四肢,眼眸中浮现人性化的轻蔑戏谑。 元璟神色严肃起来,她微微侧头道:“夫人,能否为我拖延一二?” 巨熊的盔甲很难打破,她需要时间蓄势出手,如果有人在一旁牵制住巨熊就好办许多。 女子颔首,双足一蹬,从马背上飞跃而出,她身形若翩翩惊鸿,几个起落就稳稳立于 元璟将玄气灌注于剑上,千解在雨幕中越发明亮,上面有芒光闪闪。 “吼——”巨熊发出一声哼声,一团橙黄火焰球急遽撞去。朝巨熊的眼鼻部而去。 女子身形一闪,竟然像早已预判到了火球轨迹一般,身形在原地消失,近乎瞬移一般向巨熊又挪近一丈。她手持的峨眉刺极短,因此在战斗中须得贴身才能发挥出威力来。一般来讲面对妖兽这类攻击难免吃亏,但看她面色淡然,似经历过丰富磨炼。 现在雨势颇大,巨熊的火球直接撞上了一棵大树, 她的身形贴近巨熊右侧,敏锐地发现巨熊盔甲看似坚不可破,其实并不连贯,留有用于活动的缝隙。她嘴角挑起,动作快妙,竟有用剑之势,峨眉刺由下而挑,直直扎入盔甲下方的一条缝隙内,再用力一撬! “嗷!”巨熊庞大身躯直接人立而起,头颅后仰,一个重心不稳,甚至直接仰面摔在地上。女子一击建功,顿时暴退,它不断弹起,砸下,武装上盔甲后他下面的肌肉失去了皮膜的保护,十分柔嫩,加之盔甲和大部分肌肉连在一起,打个比方,就像人类的指甲一样,非常敏感。 女子眸色冷凝,手指像弹琴一样飞速拨动着峨眉刺,她的黑发朝后飞扬,衣袂飘飞,足踏不法再次朝巨熊掠去。 女子围身而转,娜转腾移,点,贯,甩,推,再加上玄气的应用,其实造成的伤害很小,只是为了干扰其判断好让元璟蓄力。但仿佛一只咬人很疼的蜜蜂,巨熊好容易缓过来,直接忘记了在一旁蓄力的元璟,一腔怒火直对女子而去。 元璟手中的剑发出一阵长吟,女子立刻退开二十余步远,元璟一挥剑,首先是一抹刺目寒芒暴起,她幻化成一道明亮如电的流光向前飞射而去! 巨熊顾不得许多,直直喷出一道火焰长龙! “嘭!” 一阵巨响爆起,霎时间水雾突生,风霜雪气从中心飓风一般刮过,向四面八方扫射而去! “好冷……”有人喃喃道,他身上撩起一片鸡皮疙瘩,连头发都冻得僵直了。。 仿佛从初夏直接跨到了严冬,靠近那一片的瓢泼雨水都凝结成冰凌簌簌而落,不住地发出哒哒的脆响。 白雾渐渐散去,女子圆睁双目,惊讶地捂嘴喊叫,众人纷纷将头探出车厢,见状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元璟手持长剑立于平滑如镜的地面上,周身萦绕片片冰凌,她抬步向前,前方的巨熊周身包裹于厚厚坚冰之中,仍然保持着前扑之势,面上表情鲜活。 元璟平静地将剑与肩持平,剑尖轻轻向冰雕一击。 “咔嚓,咔嚓。” 一道道蜘蛛网一般的裂缝迅速爬满冰层,仿佛碎裂的镜子一般裂隙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不断有小碎块从上坠落,顷刻分做十几块轰然落下! 众人抬袖掩面,只见一堆冰块,断面光滑如镜,连一丝一毫的血液都没有。 元璟反手将千解送回背后剑鞘,转身道:“各位,已经无事了。” 终须有日龙穿凤(十四) 雨渐渐小了,众人清点货物,计着损失,那装着贡物的车厢上盖着遮雨布,倒没有毁损。 元璟和女子攀谈起来,女子自我介绍名为冯瑛宣,押了贡物去霈德城。 “我也要去那里。”元璟笑道。 冯瑛宣喜道:“不知可否与我们同行?姑娘急公好义,到了城中云旗武馆,我应当设宴好好招待一番。” “云旗武馆?”元璟从储物袋中拿出那一面令牌,道:“巧了,我其实是武馆客卿。” 御书房,一长须中年文臣行礼问安,他身着绯色饰玉公服,神气端肃,姿态高邈。 皇帝赐座,探询道:“国师已往霈德城去了,依爱卿之见,能否平张通原一族?” 文臣道:“沈仲峻在霈德城暗访查探,张氏一族似与妖族有勾结,陛下,此事不得不防。” 皇帝从鼻中“嗯”一声,随意道:“沈徽宁?朕知道这个人,秦爱卿推崇备至,现下看来的确有些才干。” “张通源狼子野心,自先帝时渐渐坐大,自以为可以割据一方。他欲借妖族之力,实在无异与虎谋皮。” 文臣拱手道:“陛下,不如将虎符予了周王殿下,好事急从权,调用虎豹军。” 皇帝皱眉,缓缓道:“朕记得有况清为州牧,周王不通朝事,予他做甚?” 文臣顿时一惊,他知晓自己的话冒险了。因为其中牵涉到一桩皇家秘事:皇帝的盈贵妃原是周王的王妃。 周王由一个不受宠的宫人所出,一直不得皇帝喜爱,成年后早早打发到偏僻封地去了。因为皇帝遗忘,又没有生母操持婚事,眼瞧着年纪小的兄弟都指了婚,最后只得自己上一道折子,言道与一个八品小官之女两情相悦,皇帝几无不可地准了。 待到新年周王携王妃到京都请安,皇帝惊艳于王妃美貌,直接令周王妃出家为道士,改头换面,收入后宫。 周王遭其父夺爱,皇帝不免愧疚,将他的封地改做了霈德州,但明升暗降,霈德城有资历丰富的州牧,调兵也须有虎符,周王其实高高架空,听说他朝政一事不沾,只一个富贵闲人罢了。 “臣愚钝,一切由陛下定夺。”文臣低眉道。 皇帝闭目,拿起手边的锦盒,置于盒内的是一枚深色丹药,皇帝拈起丹药服下,长舒一口气,面庞红润起来:“依爱卿所言。” 文臣瞧一眼丹药,眼中浮现不赞同之色,皇帝看到了,只是宽和一笑:“爱卿是不晓得这丹药的妙处,原是给那些求仙人用的,他们约定不管凡俗王朝之事,除却时时有年轻人来各地镇抚司历练。因此他们的东西都是敝扫自珍,像朕一般的君主连个延年丹药都讨不到。” 他向后一靠:“朕知晓你们对国师颇多微词,只要他能予朕长生,朕赐他富贵,又有何不可?” 皇帝挥挥手:“霈德城不是还有云旗武馆驻扎,宋刚忠勇,给周王传个口信,让他见机求助,朕看也不出了什么风浪。” 文臣深深一礼,告辞而去。屏风后一阵响动,一女子袅袅婷婷走出,她一身孔雀绿描金宫装,衬得肤如白玉,风采万千。 皇帝伸手执她的手,欲引她坐在身旁,盈贵妃一抽手,转身随意倚在一旁,笑意淡淡唤道:“旻郎。” 皇帝被落了面子,瞧着她却生不起气来。他道:“新排的戏可还喜欢?朕今日陪你再看一出。” 终须有日龙穿凤(十五) 盈贵妃淡淡道:“陛下日理万机,时时在臣妾身边,倒显得臣妾不懂事了。” 皇帝起身坐于她身边,轻拍一下她的手背:“好柒儿,成日里就听那些无凭无据酸话,朕想做什么,还轮得到他们指画?” 盈贵妃顺势靠了过去:“那妾今日不想看戏,陛下,其实妾准备了一支舞。” 她垂下眼睫,掩去神色中的复杂,抬眼看向皇帝时又是笑语盈盈:“陛下赏的霓裳羽衣,妾嫌乐府的曲子不好,不敢糟践呢。” “哈!”一个脑后束着小辫的少年自船上走下,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他的眼睛骨碌碌转着,满意地掸了掸身上灰灰的麻布葛衣,对着水面一边跳一边大声喊道:“苍东老儿!你就这么狠心对你的宝贝徒弟!小爷再也不会回那个狗屁地方啦!” 他捡起几个小石头,使力向水面扔去,在水面弹跳出很远才“咚”地沉下去。 “小爷功力不减嘛…”少年转过身,看见了身后一群目瞪口呆的男女老少,他的脸不禁红了起来,讪讪地摸了一下鼻子,摆手道:“别这么看着我,小爷,小爷会以为自己很俊的,哈哈,哈哈哈。” 干笑几声,他忽然感觉不对,猛地扭过头,惊得一个趄趔。 远处水面上竟浮着一具泡得肿胀发白的尸体! 此时有马蹄声得得而来,百姓纷纷退避,为首一人头戴官帽,腰佩短匕,猛地勒绳下马。他扫一眼那死尸,自语道:“果然在这里。” 他取下腰牌向少年出示,道:“在下沈徽宁,烦请随我们往衙门一趟吧。” “什么?”少年哭丧着脸,“大人,和我无关啊!” 他绝望地抱头:“为什么我一来就会遇到这种事啊啊啊啊……” 霈德州东北部与大昇接壤,州中世家张家祖宅坐落于此。 张通原坐在摇椅上向池中洒着鱼食,他两鬓霜白,眼角皱纹细密,身着略旧深衣,外罩紫色长褂。他身上威气甚重,尽管一生未出仕,但几乎大半辈子都是族中掌权者,断多了别人生死,如今轮到自己了。 正在争食的鱼儿忽然感觉到了什么,蜂拥着往假山里躲去,水中顿时空荡,只剩鱼食缓缓漂浮。 张通源用绢子擦一擦手,慢条斯理地站起来,淡淡道:“恭迎使者。使者法驾来此,有何贵干?” “张大人。”尖细的声音传来,一只巨大蝴蝶在水榭上方显形,只不过片刻就变为一个妖异男人跃下。 牠的非常美,甚至完美得有一种虚假感。牠向后坐在栏杆上,笑嘻嘻道:“大人可是想好了?下月初一,是一个好日子呀。仔细算算,嘶,也没有几天吧。” “自然。”张通源将手绢收于袖内,平和道:“使者是来找我聊天的?” “是喽,大人很快就要成为小的高攀不起的人物喽,还不趁着机会和大人唠嗑唠嗑。”蝴蝶妖嘎嘎怪笑几声,“届时,妖神宫迎回梵目女君,定会,重重有赏!” 漓山山腰。一青年白衣人负着一娄草药在阶梯上行着,步伐自成韵律。 白衣人忽然停了下来,目注足下,仿佛看到了深处的那一座大妖,叹道:“近日越来越活跃了……” 白衣人手中现出一道符箓:“应当让师门做些准备了,只是落在苟师叔一系手里怕是有些麻烦……” “管那么多做甚,不然我也不会来这里守十几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