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天牢里光线很暗,且阴湿的厉害,孟子吟从半梦半醒中清醒过来,霎时便被一阵寒意裹挟,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圈紧了自己的身体。 废太子的诏书还没有下,孟氏一族却已经被下狱,想来距离被问斩也时日无多了。 只是孟子吟到现在也想不通,太子好端端的为什么会选择造反?在她看来,只要太子安心做好东宫之主,将来天下必定是自己的囊中之物,况且梁帝已步入花甲之年,说一句大不敬的话,不过是熬几年罢了,她实在不相信太子会如此不耐,或者说如此愚蠢。 她敲了敲自己沉重的脑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着实令自己烦乱。 若是搁平常,她绝对不会费这种脑筋,想这乌烟瘴气的朝堂之事,她身为孟家庶出幼女,从小虽喜读书论道,但更倾心于药理,一心只想把母亲留下的医术发扬光大。 然而孟家身为太子的母族外戚,即使再谨小慎微,也常常是在刀尖上跳舞,稍稍行差踏错,轻者百官耻笑,重者万劫不复。 想到这里,孟子吟决定让自己的脑袋放空一下,但是越是想放空,“万劫不复”那四个大字就越发清晰,那几个字没来由的拆分开来,就像一团散乱的丝线,在自己脑海里绕啊绕、绕啊绕。 她越想越是生气,不禁脱口而出:“凭什么?” “对啊,凭什么?” 孟子吟没想到自己的忿忿之词,竟然有人接。 她转头看去,原来是一直窝在墙角的同族小妹孟子怜,她只有七岁,母亲是侍妾,身份低微,早年病逝。此刻她像一只小猫一般缩成一团,肩膀有些抽搐,孟子吟知道那孩子在哭。 凭什么?凭什么太子犯法,却要母族这么多人为他陪葬?他到底做了什么事情,连叔父都未必可知,她们这些旁支别系更是无从知晓,却要这么不明不白的遭此牵连。 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匍匐到那孩子身边,伸手把那“小猫”揽到自己怀里,子怜感受到怀抱的温暖,眼泪更加啪嗒啪嗒掉了下来,很快孟子吟的肩膀就被濡湿了一块儿。 她轻轻拍着女孩儿的背,小声哄着,这个孩子她从前没怎么见过,然而此刻,相同的命运让她们同病相怜。 子怜渐渐没了哭声,均匀的呼吸从孟子吟的耳边传来。 小妹睡着了,孟子吟轻轻地把她从怀里放下来,无意间摸到孩子的额头,那样的滚烫,让孟子吟着实一惊,她看着那孩子虽然看起来像是陷入沉睡,但实际上有很大可能是因为发烧昏睡过去了,这孩子本就体弱,在这种阴湿环境下,估计已经病了一阵子,孟子吟眉头紧蹙,心里着急起来。 她习惯性的伸手,想在自己腰间摸出一盒针灸针来,结果却扑了个空,她无奈,被拖进天牢的时候,他们是被强制换了劳服的,此刻哪还有什么针? 牢门边有喝剩的水,她把自己的衣服扯下来一块儿,浸了水,拧干,搭在了子怜的额头上,子怜小小的面颊越发苍白,入夜,她的嘴角也开始干涸开裂,泛出白色来。 作为医者,孟子吟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她并非什么通天神医,没有针灸、没有药材,她实在难以展开手脚。 时间一点点的流逝,孟子吟把小妹额头的布条换了又换,还是不见烧退。 她的心情非常复杂,她不知道问斩的结局,和看着小妹死去的结局,哪一个会更快到来?她被推进牢房时划伤的腿,此时还在隐隐作痛。她从前一直相信的“我命由我不由天”,现在却动摇不堪。 这天字号的牢房,应该向来是有进无出的吧!孟子吟长叹一口气,靠在了冰冷的石壁上,她十七载的年华难道就要这么不明不白的结束了? 她有些不甘心。 第一章 宫变 事情要从两个月前说起。 正是春寒时节,小雨微茫。宫中梁帝和后宫妃嫔一夜笙歌后,突然染上风寒,旦日一早便卧床不醒,急坏了周围的人。太医、仆妇围了满地,这梁帝已是五十多岁年纪,本来身体就不是很康健了,现在突然病倒,着实让人一惊。 各方势力开始做最坏打算,纷纷蠢蠢欲动,宫中一些有孩子的妃嫔甚至已经在偷偷传送消息,让自己远在封国的皇子做好回京的准备。 虽然国有储君多年,人尽皆知,但是太子的母亲孟贵妃乃前朝皇室后裔,换言之,太子也有一半的前朝血脉,故国虽已去,但是对于今朝王室来说,依旧是讳莫如深的话柄,况且这孟妃在宫中空有位份,并不十分受宠,这就让有心之人深感,太子之位也并非坚不可摧。 孟贵妃孟纤怡当然也明白自己处境艰难,当初皇帝册封她为贵妃,一方面是母凭子贵,另一方面自然是考虑到需要平衡前朝势力,毕竟大梁继承于刘宋天下,这宫里宫外还有不少前朝遗民需要安抚。 孟贵妃此刻看着病榻上的梁帝,心里却暗暗盘算着太子的安危,远在青州办案的太子日前已经接到消息,正星夜兼程赶回,孟贵妃担心路上可能会出什么事儿,毕竟觊觎太子位者不在少数,想到这里,她轻叹出一口气,旁人只以为她在为陛下伤神。 在这幽幽宫禁之中,她所倚仗的不过是她的儿子一人,她的母族远在宫外,因是皇亲国戚,虽然表面上来看从上到下遍享荣华富贵,但是实际上家中只有他的大哥孟执做了大司马,领兵在外,而她的父亲孟铎空有英国公的爵位,而没有实权。 因此全家上下还是处处谨小慎微,并不敢因家族出了贵妃和太子就洋洋得意,一大家心底只盼太子能早日登基,那时当是孟家的翻身之日。 孟家传来皇帝病重的消息之时,孟子吟只是像寻常一般,亲自炒了两碟可口小菜,一边看书一边吃着午饭。 她虽住在孟家主宅,但其实只是孟家宗亲,论辈分她该喊孟执一声叔父,喊当今太子一声堂哥,但无奈,叔父她还见过几次,而那位尊贵的太子她可是真没怎么接触过。 当然这也跟自己的无意搭理有关,比如前月春节,太子还亲自过府给外公亲族拜年,而彼时她正摘了几朵忍冬对着医书研究药性,她隔着山呼千岁的众人,拜了拜那锦衣华服的男子,根本没看清那男子的脸,就匆匆回屋去了。 因为自幼父母双亡,孟家主母看她可怜,便把她带回来抚养,当然说是抚养,其实也只是略表同族情意,孟子吟从小野生野长,身边也不见有个丫鬟仆从,府中那几个少爷、小姐,她也只能算认识,平时也没有什么交集,不过这样,自己也乐得自在。 或许是秉持惯了这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心态,孟子吟此时饭吃的正香,她有隐隐感觉到梁帝一病,宫中将再起风云,但那时无论如何也没能想到,颇得圣宠的太子会是被拽下神坛的那一个,也不会想到,孟氏国戚竟会因此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 太子萧然风尘仆仆、快马加鞭,五日的路程只用了三日便赶回皇宫,然而回宫之后他却发现到处透着古怪。 首先是孟贵妃竟然被莫名其妙的禁足在漪澜殿,其次是得知梁帝早在前日据说已经苏醒,为了养好身体,携了几名太医,并两位妃嫔一同前去城南行宫休养了,出城之路恰好和太子一南一北,因此路上并无相见机会。 漪澜殿外重兵把守,太子想见生母一面都是难上加难,经过多番曲折,他终于探听到,母亲被禁足仿佛是因为一些信件,但究竟是什么信件,却是怎么也问不出来。 他深觉事有蹊跷,便私下里派人前往行宫想向梁帝求一真相,只是城南行宫一去一返,最少也要一天一夜,他派出的两拨人,仿佛泥牛入海一般,竟几日也不闻音讯。 隔天,东宫也来了一众黄门,身后领了一队禁卫军,为首的黄门,叫嚣着要搜查太子寝宫,萧然缓缓步出寝殿,身姿庄重,没有半分波澜。 带头的黄门他认得,他抬眼瞧那黄门,威严似乎从那人头顶压过。 “孙樵,你这是要效仿前代江充吗?”萧然语声淡淡,但是这话分量颇重,前面几个小黄门不禁面面相觑。 “太子殿下可是冤枉奴才了,江充小人利欲熏心,一手制造了巫蛊之祸,而今奴才只是奉皇命行事罢了,怎能和江充一样呢?” 说着,他从怀里拿出包裹严密的卷轴,萧然一看那赤金颜色,便知是圣旨了,他早知这些人如果没有御令,应该绝不敢如此猖狂,但此时他纵然有千般不情愿,也只能跪下接旨。 “上谕,今特遣孙樵为查信使,严查期间可以出入宫禁,钦此。”孙樵慢悠悠地读完圣旨,得意之情藏也藏不住。 萧然素来不喜欢皇帝身边的这个道貌岸然的内侍,此刻更是涌上十足的厌恶之情。 “既是查信,敢问所查何信?”萧然从容地自地上起身,衣摆一甩,贵气风姿立现,孙樵有些不敢和他对视,却也不想示弱,微微低下头,侧着眼看他。 “想来太子殿下刚刚回宫还不知道,贵妃娘娘宫中可是搜出很多与北地勾结的信件,娘娘既是您的生母,杂家想这东宫怕是也该搜上一搜了。” “我母妃乃大梁贵妃,本宫乃大梁太子,我们何故要勾结齐国,灭我大梁自己的威风?这再简单不过之理,何须查验?” 萧然心下已经笃定,自己陷入了麻烦之中,那再退一步讲,假使母妃真有做此事儿,为什么不直接移交刑部勘察真伪,而是委任宫内奴婢来搜宫。 他深觉背后有一双隐形的大手慢慢将他和整个孟家包围,而这双大手,萧然深吸一口气,想来只能是父皇授意无疑。 孙樵一副我也是没办法的表情:“还请太子殿下让奴才搜上一搜,也好还您清白。” 哪儿还有什么清白可言,如今母妃宫中之信似乎已然板上钉钉,就算他的宫中没有被搜出所谓的信件,他也断然不能够全身而退。 他站在一侧不再说话,孙樵知道,那是放行的意思,随即带着两队人鱼贯而入。 拜圣谕所赐,东宫被翻的乱七八糟,那所谓的信件在这里并未寻到半分,然而据说在后院中的泥地里发现了被草草掩埋的疑似巫偶的东西。 萧然听到这荒谬不堪的消息之时,嘴角冷冷抽笑,这要置他于死地的东西终究还是出来了。 前日,他在青州查案,期间前赴后继的来了三波暗杀之人,奈何他福大命大,都被堪堪躲过,可没曾想,回到皇宫,才是真正惊险的开端。 他估摸着自己是否也需要学当年走投无路的戾太子刘据,率兵去勤王,但他转念一想,刘据最后虽然被冤杀,但也有他的父亲汉武帝给他平反,如今自己带了军队去行宫,怕是正合了父皇的心意吧。 他的笑意更深了,他倾尽一生的忠心,换来的不过是父皇的欺瞒,甚至杀戮,那巫蛊并着母妃私通外敌的信件,他萧然就算浑身上下长了千万张嘴,也定然说不清楚,更何况设局之人就是梁帝。 萧然猜的不错,此刻,梁帝好端端的待在城南行宫,听着手下回报宫内的进展情况。 梁帝并没有笑,眉头皱的很紧。身边的宠妃荣氏捕捉到他眼底的犹疑,状似无意的开口言道:“臣妾最近有孕,想吃酸的想吃的紧,如今想来贵妃姐姐入浅邸之时似乎已有此症状,当时她还常来臣妾处寻酸杏儿吃……” 孟纤怡嫁于梁帝之前,刚刚丧夫不久,荣妃这样说,更让生性多疑的梁帝笃定,太子实际并非他的亲生子,而是前朝南阳王的遗腹子。而促使他设下重重圈套的,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罢了。 更重要的原因是,当年大梁开国,根基未稳,还需要前朝势力帮扶,因为如此,他才迎娶了齐和帝的养女,并让她的家族由萧氏改为本姓孟,以便与皇室区别,而今,梁王朝风雨二十七载,他实在不想让还怀着光复前朝妄念的人围绕在自己身边,甜枣给的太多了,他决定斩草除根。 萧然暗中给手握兵权的舅舅送了信,却不是想象中的起兵谋反,他知道只要舅舅起兵,那么孟家的谋反大罪立马坐实,没有丝毫转圜余地,他只是平淡的告诉舅舅“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惟愿以他一人之死,再凭借这么多年孟家的谨慎,能换取母族平安。 孟执拿到信之时,手颤抖的厉害,他有力无处使,一拳重重地砸在墙壁上,墙壁瞬间有一处凹陷,他恨皇帝薄情寡义,只是因为忌惮,竟要把自己的儿子逼入绝境,硬是要逼护国功臣谋反。他长久以来,到底忠心的是怎样的一位君王?他现在也不甚明了了。 是日傍晚,宫里传出太子畏罪自杀的消息,而孟家也随即被下了抓捕令。 第二章 抄家 世家贵戚被抄家,自汉末以来乱世之中,倒也屡见不鲜,老百姓虽已习惯,但也止不住好奇之心,只因孟氏一族贵为皇亲,却甚少听说有什么劣迹。 清晨,孟府周围挤满了前来看热闹的百姓,大家七嘴八舌、吵吵嚷嚷。 “想这孟家上倚太子,下仗国公、将军,竟也会是此等下场,啧啧啧……”左边一个教书先生模样的老者轻叹道。 “是啊是啊,连这乳臭未干的小娃也不放过啊。”右边一个大嫂看见孟府中被推搡出来的孩童,不禁感慨。 “孟氏虽是前朝遗属,但也还算忠义,这圣上……”靠后的一位大娘话没说完,早被旁边的大爷捂住了嘴巴。 “老太婆,话可不能乱讲。”大爷严肃地警告妻子。 孟家宗族上下将近百余号人,在三四十个的士兵押解之下,被硬生生的从府中赶出来,大家前后连缀着绳索,看起来就像是被虐待的一串儿蚱蜢。 为首一位高瘦的老者,正是英国公孟铎,他已有七十岁高龄,身体还算硬朗,然而此刻面上尽是倦色,他低着头,低低叹息出声。长长的队伍尾巴上,孟子吟因为头天三更才睡,因此哈欠连天,此刻她眯眼瞧着前面的队伍,也是一声无奈的叹息。 身着银色云纹甲胄的禁卫从老爷夫人的正屋开始抄起,沿途经东西的侧室,少爷小姐居住的内院,以及下人的耳房,就连后院的杂物库,全部被无情的翻腾一空,无论是皇帝赏赐的各式财宝,还是家中原本就有的金银细软,整整三十大箱放在照壁前,旁近的老百姓伸头瞧见了,立马转变了风向。 “啧啧啧,这孟家家底也是殷实啊,你看看那没合上盖子的大箱,里面珠宝满满,我们这些穷人家几辈子都不一定戴的上。”刚才深表同情的那个大娘,此刻话语里酸溜溜的。 “那是啊,孟家这么多人,这些年也尽享荣华富贵喽……”旁边的不知道谁接着说。 被捆在队尾的孟子吟,听这话听得刺耳,孟家为国家拼战沙场为国捐躯时,怎得没有人颂扬?孟家辅佐皇帝,治理河乱,也怎得不听他们褒赞? 她心下暗道,这些看似善良的百姓,他们怎么会真的有同情,若是同情,也不过是同情和他们一样的人罢了。 孟子吟撇过头不再看,很快,两边的士兵抬着贴满封条的大箱子从里面出来了,红红的大木箱排成两列,跟在被绑缚的这条长长的蚱蜢后面,游街一般的从皇城主街穿过,径直去了位于西北角的天牢。 虽说依着自古传下来秋后问斩的习俗,天字牢里多少应该有一些犯人,但是现在国家适逢战乱,根本无余钱供死囚浪费粮食,因此这偌大的天牢基本上都是空着的,越往里走,越是漆黑一片,细细一听,竟还能听出呜呜咽咽的哭声,也不知是人是鬼。 当然孟家的女眷一进来,这里也便填充大半。 孟子吟被带到了天字丙号的牢房,她猝不及防的被那士兵从背后猛一推,来不及反应,便倒在了地上,地上好巧不巧的一块碎瓷碗片,悄无声息的扎进了她的小腿肚,疼的她一阵抽搐。 她小心翼翼地撩开裤角,忍着剧痛拔出了深陷皮肉之下的瓷片,腿上的伤口血液一股股的渗透出来,她使劲儿撕下裤边,扎住了那块儿伤口止血。 连着几天外面小雨淅淅沥沥,天牢里本就阴暗,现在更加潮湿,伤口经常疼痛起来,她有时夜半被疼醒,睁着眼睛等天亮。 天牢这一侧,孟家颓势已定,而家中唯一逃出生天的是领兵在外的孟执,本来他已经接到皇命回城,但不知什么缘故,迟迟没有回家。 宫中仿佛也只剩最后的清扫工作。太子于昨日暴毙于宗人府,据说是饮了皇上御赐的兰山清月,那边漪澜殿中的孟贵妃被收回金匮玉牒,打入冷宫。不得不说,皇帝的一番雷霆手段,确乎让人心寒。 皇城外的清凉山上,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人站在崖边的峭石上,此刻他正朝向皇城的方向,夜色深沉,但是他的一双星眸却明亮无比。 沉默许久,他缓缓开口,似是和后面不远处坐在石椅上的人说话:“人人都说这金陵繁华,原来只有站在此等高峰之上,才能尽揽全貌。” 后面的人显然没有料到,在这等穷途末路之下,少主还有心思欣赏风景,不免一震。 “只可惜,是一个绝美的梦境罢了。”后面的人有些丧气,毕竟他全家老小,如今都在牢狱之中生死未卜,纵使他戎马半生、武功盖世,也不可能凭一己之力救出那么多人。 “我从前总抱着皇家也会有一份父慈子孝,幻想着像普通人家一般和父皇母妃共享天伦之乐,殊不知,我做的越多,父皇觉得我威胁越大。”披着黑斗篷的人语声和着夜风,不免悲凉。 毋庸置疑,说话之人不是别人,正是传言已经死了的太子萧然,而在他身后就坐的自然就是躲过一劫的孟执。 孟执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况且他也不想安慰,这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古来皆然,虎毒食子这历史上也比比皆是,孟执只好沉默,两人在夜色中又是一番长站,终于等到有人来报。 “少主,已得到确切消息,后日午时孟家男丁将全部被问斩,女眷皆发往魇丘围场为奴。” 即便孟执见惯沙场血腥,但在亲族平白无故遭逢大难面前,他也一时间气血上头,险些一个趔趄,不远处萧然早几步踏过来,搀住了自家舅舅。 “然儿,那魇丘是什么地方啊?去过的人可还能活着回来?”孟执无力的扶着额头,“我孟氏一族被前朝萧齐打压多年,以为择了萧梁之君,便能重焕生机,看来也不过如此啊!” 魇丘是什么地方,萧然当然知道,那里明面上是围场,实际上更像是乱坟岗,前朝被处死之人多数都被埋葬在那里。 在那里设围场,一方面是那里山高林茂,时常有野生动物出没,另一方面则是为了围猎之人练胆子,不过一般太阳落山后,朝廷组织的围猎部队就早早撤出了,只留常驻的士兵和犯人打扫猎场。 萧然明白,父皇这么做,根本就没有想给孟家留活路。他很明白父皇对孟家的忌惮,可是这么多年,孟家一直本分,不至于这么快触及逆鳞,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呢? 一时间脑海里千丝万线,他耐着性子把近年来所发生的事情一一细数,突然发现一切仿佛都是从他年初开始着手调查青州案开始。 先是他手下得力的吏部尚书被人发现在家中自缢,再是东宫中偏殿起火,险些烧死他的侍妾,再到后来在青州遭遇的三次刺杀。 他不禁心头一凛,这一桩桩,一件件,当时以为只是意外,而此刻才是恍然大悟,有些事儿一早就已经在布置了,他似乎是触犯到了更庞大的一股势力,这股势力在挑拨父子关系,同时也在左右皇帝的判断。 到底是谁呢?他一时也没有头绪。而眼下当务之急,并不是找出作恶之人,而是如何解决孟家之祸,他萧然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河,滞留皇城已是险中又险,再去筹谋解救一百来号男女老少,简直是天方夜谭。萧然背过舅舅,眉头已然拧成了疙瘩。 现在他手头有舅舅麾下的三百亲信,以及一直跟随他的二十多名死士,只是如果等到后日去劫法场,相较于几千禁卫来说,还是无异于自投罗网。萧然凝神于黑暗之中,夜风飒飒吹过他的黑袍,宽大的斗篷随风摆动,涨成了一朵妖异的黑色莲花。 天牢里,孟子吟把小妹紧紧地抱在自己怀里,昨日的高烧已经被渐渐冰冷的体温代替,作为医者的孟子吟此时心如绞痛,她发现子怜脚踝上被小动物留下的牙印后,她立即明白,怪不得一直不见烧退,子怜并不是普通的风寒,而是患了在监狱里被老鼠咬过后并发的疫症。 她在牢房里推门喊叫了一天,却只是换来牢头的一声不屑: “将死之人,要什么大夫?断头死和病死,怎么死不是死啊?别喊啦,再喊当心大爷把你拉去乐呵乐呵……” 随即是一连串不怀好意的笑声,让人恶心的紧。 “娘,我想你……娘……”子怜小小的脸颊渐渐变得青紫,不多时便再也没有了响动。 孟子吟没有低头看她,心里一阵寒凉,仿佛结成了冰。 第三章 突围 孟子吟紧紧地抱着小妹,一动不动,半晌后,毫无预兆地大哭起来,引得其他几间牢房的孟家女子纷纷看向这边。 听到这一阵骚乱,牢头马上便拿了鞭子过来,他一边吆喝着“安静点儿,安静点儿”,一边向丙号房大踏步而来。 “喂喂,里面的,怎么啦?这么大动静!” 这左下巴有颗痦子的牢头,吼着沙哑难听的嗓门。 但里面的孟子吟仿佛没听见似的,依旧仰着脖子嚎啕大哭。 那牢头甩着鞭子在牢门上一顿狂抽,巨大的噪声仿佛终于刺进了孟子吟心中,她呆滞的回神,喃喃道:“我妹妹死了,她得的是时疫!” 牢头听了一愣,随后向后退了几步,马上掩住口鼻,时疫可是传染性极强的瘟症,一旦被传染多半只有等死的份儿。 孟子吟把脸扭过来对着牢门:“大老爷,您看,我的颈上也出现红斑了……” 说着,她撩开左边的头发,露出半边雪白的脖颈,仔细一看,那上面确实有星星点点的红斑,在那雪白的肤色映衬之下,显得甚是骇人。 孟子吟唯恐他看不清楚,挪动身体慢慢靠近牢门,那牢头吓得一蹦三尺远。 “大老爷,我妹妹放在这阴暗潮湿之地,迟早腐烂了,您赶紧寻个人把她送出去吧!”孟子吟语声殷切,似乎颇为关心牢头的生死。 “不过我只是和发病的妹妹独处了几个时辰而已,便已然病入膏肓,不晓得您这里哪位大人敢冒此等风险了,毕竟是人命关天啊!想来他们也有妻子、父母,若是染上时疫那恐怕……”说着,孟子吟伴着一声叹息摇了摇头。 牢头一时也很为难,如果放任尸体在这里不管,那必定会让时疫在天牢里传播,可若是让他的好兄弟来抬这具宛若剧毒的尸体,怕是不会有人愿意的。 当然,他自己头一个不愿意,据说前朝闹时疫,死伤人数近百万,其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志愿帮着抬尸体的人,他可不想沾这种东西。 孟子吟察觉出他眼里的惧怕,适时开口道:“老爷能否让我把妹妹的尸体背出去,我沾染时疫,已是将死之人,您派两个人远远跟着我们就行,到了乱葬岗,我把妹妹埋了,估计自己也差不多会死在那里了,这样也不会脏了您的手。若是侥幸没死,我再跟着回来,您看如何?” 孟子吟当然知道,一旦到了乱葬岗,怎么还会让沾了时疫的她活着回来,但眼下让她走出牢门的只有这唯一的办法,她决定赌上一把。 牢头在牢门外踱步,孟子吟勉强从地上站起来,把受伤的那条腿展示给牢头看,以此告知牢头,她有伤,跑不了。 孟子吟背起七岁的孩童,使尽浑身解数,鼓了一股劲儿扶着墙壁站起来,一瘸一拐的走出了丙号,牢房中间的夹道其实并没有很长,但是孟子吟却走得很慢,两边的孟家人都在目送着她,虽然大部分都与她不甚相熟,但是每个人眼中都流露出几分忧虑和同情。 好不容易挪到了入口,阳光扑面而来,她的内心一阵悸动。 牢头果然派了两个瘦高个的人在后面跟着,他们大概也知道时疫的厉害,所以并没有靠近的打算,这正和孟子吟的心意。 天牢距离乱葬岗还有一段距离,若是以正常脚力,约摸需要一个半时辰。 年少时她曾和胆子大的小伙伴从京城谋划去过乱葬岗,不过才看到篆书所写的几块碑文,就吓得一溜烟儿跑了回去。 而今她倚着这只坏腿,身上背着一块儿重物,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坟场,这速度岂止慢了一半。 她一面缓步走,一面双眼不停的观察。 说来,她背上的子怜还并没有真正死去,只吊着微弱的一息,不近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仿佛死了一般。 凭着孟子吟多年来自己研习的医术,她知道子怜沾染的疫症非常轻微,和前朝那骇人听闻的时疫并不相同。 至于她,根本没有染上什么时疫,脖子上的红疹是自己沾了伤口上的血随便点染上去的,她摸准了人们对时疫的畏惧,也知道天牢之中将死之人命如草芥,决定赌上一把。 此刻,她默念着几种药理,想要在这山林间寻到几味能够假死闭气的草药,也好躲过这最终一劫。 头顶的太阳真是毒辣,这还没到盛夏,灼灼阳光已经肆无忌惮的掠夺人间,山林里树叶晒得有些卷曲,靠近道边的树更是晒得树干发烫。 孟子吟今日并未吃饱睡足,被太阳一晒,更是觉得自己两眼冒金星,仿佛只肖一刻便会晕倒过去,她的脚步越来越沉重。 斜眼偷瞄后面不远处的两个瘦高个儿差役,这会儿也是哈欠连天,让他们来做这等奇怪差事,两个人心底自是极不情愿的,只盼着下午能走到乱葬岗,他俩也好刺出一剑送这个拖累上西天,也算的二人功德圆满。 这俩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言碎语,似乎并没有谁注意到树林里风声在悄悄变化。 梁帝回鸾后的第三天,下了一封罪己诏,内容大致是自己教子无方,但甚为痛惜吾儿云云,结尾更是昭告天下,太子虽死,但是仍然按照太子仪制下葬,谥号朝铭太子,目的是为普天下百姓营造出一派父友弟恭的祥和景象。 隔日,冷宫中传出孟贵妃自尽,帝追谥为孟淑娴皇后。 梁帝膝下太子为长子,今年刚满27岁,往下二儿子、三儿子皆早夭,四子萧照封临江王,五子萧烈封汝阳王,六子萧杰封南平郡王,七子萧熙尚未成年,还未封王,而八子、九子都还是稚龄孩童。 这些皇子并着他们的生母都已开始蠢蠢欲动,只是碍于宫中太子新丧,还没有真正行动起来。 太子东宫被一派刺眼的白色包裹,白色的帷帐从敞开的大门中随风飞扬,四檐下悬挂的白色宫灯发着幽暗的光,在暮色将至的傍晚时分,显出几分诡异来。 棺椁摆在东宫的正厅之中,前面除了太子妃陈氏和两个侍妾以外,还有两三个小黄门,不住的往火盆中丢着纸钱,微烟袅袅逐渐在整个大厅弥散。 陈氏和两个侍妾早已没了悲色,自从几日前太子被烧得黢黑的无头尸身从宗人府被抬回,她们一众女眷险些哭到咽气,那尸身被匆匆装殓,如今就在正对着的这樽高大的棺木内,她们只肖多想一下,就觉得浑身发寒。 陈氏与太子成婚多年,但一直都没有生下孩子,担着太子妃的虚名,实际上和太子身边的侍妾没有什么区别。 她清楚地知道,太子对于太后强塞给自己的妃子,心里一直拗不过来,虽然表面上承认她的地位,但是私下里却经常和她冷面相向,纵使她使出浑身解数献媚于前,萧然也常常置若罔闻,而现在的她,处境更为尴尬,一名废太子妃,将要何去何从呢? “太子妃,南平郡王来祭拜太子殿下。”身后小黄门低声道。 陈氏回首,南平郡王萧杰已到殿门外,陈氏赶忙起身见礼,萧杰却一把扶助了她。 “太子妃节哀顺变……” 萧杰状似无意的放开陈氏的胳膊,退后一步作揖行了个礼。 而这明显的越礼行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逃出陈氏的眼睛,陈氏心里笑笑,昨个南平郡王的母妃年氏到东宫好一番哭泣动容,今天她的儿子便这样心急地跑过来,是吃定了她陈家没了太子这座靠山,必然要另择新主? “郡王有心了……” 陈氏没去理会他们母子的心思,她此时心情烦乱,声音也有些沙哑。 “想来太子哥哥也是一时冲昏了头脑,才会犯下这等大罪,我还曾记得幼时太子常常带着吾等兄弟骑射,如今却是阴阳两隔,真乃世事无常。” 萧杰侧着眼想看陈氏的反应,只见她依旧面色郁郁,似乎并无所动,他又接着说:“所幸陈家并没有遭到牵连,可见陈家忠贞之心日月可鉴,父皇也是可以明察的。” 这话说的有些道理,她陈家开国功臣,为当朝立下汗马功劳,陈氏的祖父陈卓识战死沙场,父亲陈耀现在乃是当朝二品大员,敕封燕国公,陈氏满门荣耀可是满朝上下人尽皆知的。 “郡王,妾身为太子妃,便已是皇家妇人,怎么还能言‘牵连’二字?”陈氏委婉回话。“只可惜太子他……”语声凄切,似乎马上就要掉下眼泪来。 南平郡王挥挥手,旁边的侍女黄门识趣的都退了下去,他慢慢地靠近陈氏,悄没声儿地再次扶助了纤弱蒲柳的身姿。 这一次,陈氏竟然没有拒绝,甚至就着他的力,几分歪斜在他身上,从边门的角度看去,那姿势极其暧昧。 而这一切都被一个端茶递水的小宫女尽收眼底,她站在宫门外浅笑着,蹑着足悄悄离开了。 第四章 得救 这异常毒辣的太阳,已经让孟子吟渐渐难以集中神思,她只顾着背上不断下滑的子怜,脚下一个没留神儿,向前扑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地面被阳光烤的炙热,此刻伴着疼痛窜进了她的四肢百骸。 昏迷中的子怜仿佛也感受到异常,闷哼了一声,却始终没有真正清醒过来。 孟子吟努力用手撑着自己的身体,想要从地上起身,但是似乎被施了什么定身咒一般,怎么都起不来,她深呼出一口气,向四周瞟了瞟,这才猛的发现,刚刚一直跟着她的两个牢头竟然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 对此,她十分疑惑,脑子里霎时清明了几分。 “还起得来吗?” 一个温润的男声从她身后响起,她听不出来是谁,只得努力扭头向后面看去。 从下往上打量,那人脚蹬一双玄色皂靴,通身一袭青衫,看上去高高瘦瘦,从孟子吟匍匐在地上这个角度看去,那人身材尤其显得高挑。 然而他面上带着白色的斗笠和面纱,并不能看清面容。 “那两个差役已被我暂时打晕了,你放心离开便是……” 那男子站地远远的,声音传到了孟子吟的耳朵里。 “我站不起来,公子可否帮我一帮?” 孟子吟又努力的撑了撑地面,成功地把子怜从自己背上摇下来了,她无奈地揽过子怜。 她竟然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正当她头疼不已之时,一枝小木棍横着映入眼帘,她愣了一下。 “你抓着这木棍,我帮你站起来。”那男子的声音此刻温润又滑稽。 “公子不想帮便不帮,何故戏耍于我?” 孟子吟心里隐隐无语,俗话说帮人帮到底,她也没什么过分请求,怎的连搭一把手都不肯,难道是自己长得太丑,或者身上太脏? 这么一想她到也觉得沾了污渍给别人倒也不好,但她此刻又饿又累又恼,对着救命恩人,却实在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说话语气。 “这位姑娘,某实属无奈,某自小有疾,但凡接触姑娘便会背后起疹,痒痛难耐,望姑娘见谅。” 听出他言语里的恳切,孟子吟便将信将疑地勉强扶住了木棍,她紧紧扶着,男子在那边状似无恙,但缓缓使力,她便终于从地上站起身来,重新把子怜背在肩上,就着木棍,二人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向前缓缓行走。 那两个牢头不过暂时昏迷,此地当然不宜久留。 二人循着树荫一路向前,孟子吟也不知要去哪儿,只管跟着这眼前的青衫男子走。 “敢问公子姓甚名谁,为何搭救?”走出百十来步,孟子吟问道。 “某姓叶,单名一个琛,路过此处,见姑娘被差役步步紧随,心下不忍,便略施援手。”叶琛的语气和他刚刚解释为什么要用木棍一样一本正经。 孟子吟心里有些想笑,但终于还是忍住了。 “子吟谢过公子恩德。”她语气轻松了不少。 不多时,叶琛带着孟子吟走过了荆棘丛生的乱葬岗,转过一个小山头,前面竟然出现了一处炊烟袅袅的人家。 他俩对视一眼,都有些欣慰,子吟微微呼出一口气,心下想着,终于可以歇一歇了。 下山的路稍稍有些坎坷,叶琛用左手探路,右手紧紧握着木棍,子吟单手护住背上的孩子,另一只手也紧紧握着木棍,谨防自己不留神,连累三个人。 好不容易从山坡上下来,飞也似的去扣农户的屋门,见小院里鸡鸭具在,却不见主人身影。 子吟的肚子不争气的叫了起来,她实在太饿了,又逃了这么半天。 那戴着斗笠的脸庞转向她看了看,思考了一阵,便利落地推开柴门:“事急从权!” 孟子吟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蹑着脚跟了进去,这家主人确实不在,兴许是去田间地头劳作了,不过让孟子吟有些迷惑的是,为何家里都不上一把锁?门虚掩着,轻轻一推便豁然洞开了。 屋里的陈设很简陋,但是中间小桌上放的饭菜,正冒着滚滚的热气,貌似刚刚做好,扑面而来的香味儿差点儿让孟子吟晕过去。 “许是这户人家有什么紧急事儿忙去了,咱们吃吧!” 叶琛早坐下了,转头看着有些发愣的孟子吟。 子吟把肩上的子怜放下来,让叶琛递了水过来,先给这孩子喂了一点儿水,看着她蠕动着嘴唇,将水慢慢咽下去,子吟心里稍感安慰。 她卯着力气,先把子怜抱起来放在了旁边的小床上,这才起身走到饭菜旁。 不再想别的,此时此刻吃饭最大。抓起筷子,就着离自己近一些的菜猛吃几口,她抬起眼,仿佛一下子被灌注了活力。 叶琛看她吃的正香,却没有动筷的意思,他那洁白的斗笠还戴在头上,身姿端正的仿佛一棵青葱,可是就是这棵青葱,却怂恿自己在别人家偷饭吃,孟子吟一边吃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打量着他。 “叶公子,冒昧问一句,你为什么要戴斗笠呢?” 孟子吟已经想好了什么怕见到仇家或者不想见的人之类的话,结果,叶琛却身形未动,道: “某生来貌丑,实恐吓坏妇人孩童,故遮面,便宜行事。” 这一说,倒让孟子吟无话可说了,这直来直去的对话,真是让人难以招架呢。 “哦……那公子有什么想问我的吗?”典型没话找话,一个人吃饭太无聊了啊。 “没有。” 的确没有,这一路上,叶琛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说。 “你就不怕我是坏人?”孟子吟夹了块笋片。 “看着不像。” “你看我穿着囚服哎??”孟子吟放下笋片,指了指衣服上的大大的“囚”字。 “陷于囹圄者,怎可以坏人概之?惩强扶弱,君子之道也。”叶琛面前的白纱纹丝不动,若不是孟子吟就在他对面,她都要怀疑是不是眼前这个人发出的声音。 看他答的如此认真,孟子吟感觉自己心胸狭窄、用语粗鲁,还是低头吃饭比较要紧,她轻轻点点头作为回应,便抓紧时间吃饭了。 其间,孟子吟觉得对方都已自报家门,但是自己还没有告诉对方名字,非常不礼貌,于是简单的做了自我介绍,说出孟家的时候,她有意向叶琛看去,想看看他的反应,奈何那人一动不动,仿佛并不怎么感兴趣。 他只是微微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吃了一阵,孟子吟忽然停住了,她不禁想到,如今孟家已是阶下囚,这天大地大,她该到何处容身呢?况且她还带着自己的小妹,她心里有盘算去找逃出去的孟执,只是这山河万里,她上哪儿找啊? “叶公子,可否请你再帮我一个忙?” 叶琛的斗笠稍稍抬起来一些,似乎在等她的说法。 没办法,只有赖上眼前这个好心人了,孟子吟有些不好意思开口,嗫嚅了一会儿,道:“公子可否暂且收留我姐妹一阵,子怜病一好,我绝不叨扰,即刻离开。” 怕叶琛不同意,她赶快补上了后面半句。 “好。” 干脆的让孟子吟有些难以置信,孟家的大祸来的防不胜防,这自己被搭救也来的莫名奇妙,天底下还真有这样善良的好人啊! 孟子吟感动的差点儿哭出来,只能连声说谢谢,叶琛只答举手之劳。这可是要带穿着死囚服的陌生女子回家啊,哪是什么举手之劳? 感动的同时,她的心里却不自觉的涌上一些异样之感,她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是又说不上来。转眼看到眼前这人一派江湖侠客、君子作风,又觉得自己难免小人之心了。 “时候不早了,你随我去叶家庄吧!”叶琛站起来,长身玉立,纤尘不染。 孟子吟抱起子怜,顺手摸了一下她的额头,发现烧已经退了,她微微松了口气。 这屋子的主人始终没有回来,离开之前,叶琛摸出腰间的一些铜钱放在了桌上,权当是饭钱了。 第五章 叶家 和孟子吟料想的一样,叶家果然不是什么乡野小户,反而像是隐居山间的士绅大族。 “叶公子,这未免不妥……” 孟子吟站在叶家庄门前却有些犹豫了,她乃一将死之囚,这万一追兵赶到,连累了不相干的人,实在于心不忍。 “孟姑娘,帮人帮到底,你无须客气,更何况你曾经救过我弟弟。”叶琛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诚恳,但却让孟子吟更为疑惑了。 “你弟弟?” “孟姑娘,先进去再说吧,小妹怕是撑不住了。”叶琛担心地看看她背上奄奄一息的女娃儿。 孟子吟不好再说什么,遂跟着叶琛快步走进了叶家庄。 庄里的人显然对叶琛极为熟识,见到他的人都亲切地喊他“二公子”,院子里几个靠在墙角闲聊的女孩子见到他经过,也赶紧躬身一福,甜甜喊到“二公子”。至于跟在二公子身后,穿着破旧的囚服,蓬头垢面的孟子吟以及背上的小孩,人们仿佛看着空气一般,没有惊讶,也没有欣喜,这倒让孟子吟心里颇感欣慰。 叶琛把她们安排在了东边的厢房,很是宽敞,不一会儿他还请了郎中来为子怜诊治,煎药服过之后,子怜面颊上的红晕退下去不少,郎中说病情已经在好转了。 孟子吟本就是半个医家,她早知这孩子就是染上风寒,再加上被牢里的老鼠咬过,两症并发,高烧不退,只肖一味败火退烧药,就能好大半,此时听郎中这么说,她轻轻点点头。 因为感受到踏实,她紧绷着的身体终于像一摊烂泥一般软下来,空气中淡淡的药草香味儿令她着实有些昏昏沉沉,不知不觉竟倚在桌上睡了过去。 等她醒来之时,发现四下已经点上了灯,更重要的是,她躺在装饰华美的床榻上,两侧紫色的垂帘半启着,直觉告诉她,这应该是一个男子的房间。自己的囚衣被换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舒服合身的中衣。 “你醒啦,午后我让丫鬟把你抬到我房间里来休息了,你别误会,东厢房里郎中还在出出进进的煎药,我担心你睡的不够舒坦。此时已近戌时,我命人煎了点清粥小菜,你可以吃一些。” 叶琛款步进来,身后携着一片银色的月光。 孟子吟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哪个人如此这般的对自己好,从前在孟府,她作为一个抱养回来的宗族丫头,和正房里的少爷小姐都也只是点头之交,平日里几乎没什么朋友。 她心里十分感动,但多年与人疏离的习惯,仿佛在心里提醒她,无事献殷勤,可能并非好事。 “叶公子,子吟先谢过公子款待。”她不好意思在躺着,半坐起来,学着江湖人的架势,朝着叶琛拱了拱手,微笑着看着面前依旧带着面纱。 对着站的离自己有五步之遥的青葱公子,缓缓吐出自己的疑问“进府之时,公子曾说到你的弟弟,敢问他与我有何渊源?现在可否在府上?” 叶琛似乎料到她会问,便直言:“孟姑娘十岁之年,可见到一男孩在乱葬岗附近啼哭?” 孟子吟皱了皱眉头,思绪在十多年间回转,隐约间想起是有这么一会儿事,那时她还不过是个小女娃,有的时候闲得无聊,便疯也似的和后街的几个玩伴去乱葬岗练胆探险。 有一次他们在回家的路上,见到小河边有个哭得伤心欲绝的小男孩,不过四五岁的样子,他们几个围了过去才知道,小男孩出来祭拜母亲,迷路了,脚上的一只小布鞋也不小心掉进了小溪中,湍急的水流早就不知道把鞋卷到哪里去了。 小男孩抽噎着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他们,几个小伙伴一对视,决心行侠仗义,送这个小弟弟回家,但是无奈的是,这孩子也搞不清楚自己家在哪里,只是说自己姓叶,单名一个珏。 孟子吟他们几个也不过是这个地方的游客罢了,实在不清楚这附近哪里有个姓叶的人家,几个孩子没办法,只好连拖带拽地轮流抱着叶珏,然后挨家挨户地去询问。 从午后一直到傍晚,几乎问遍了一路上经过的所有人家,最后叶珏都在他们怀里呼呼睡着了,几个孩子也筋疲力尽,其中有小朋友打退堂鼓,想要放弃了,但是孟子吟执意送这个孩子回家。 月上柳梢,十岁的孟子吟一个人拖一会儿、抱一会儿小男孩,终于在接近亥时等来了一群举着火把到处找小少爷的人。 “是你把珏儿送到我手上的,你记得吗?”叶琛朝着他,似乎笑了一下,面纱微微颤动。 孟子吟微微摇了摇头,她实在记不起来了,那时奔波了一天,困得头昏眼花,又是晚上,她当时满脑子都是想,回去的太晚孟府不给自己留门可如何是好,根本顾不上看那人长什么样。 “我只记得当时,有个约摸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从我手中接过了睡得正香的叶珏,还给了我酬金,被我婉拒了。” “孟姑娘当时可执拗的很,给钱不要,邀请回府喝杯茶也不肯,送下孩子当即就要离开。”叶琛的话里有几分打趣儿,孟子吟听出来了,屋里的氛围在这荧荧的烛火中别有一分温馨之感。 “我那时小啊,想着做好事不留名,做大侠就更不能要别人的东西了,若是现在,我肯定来者不拒,哈哈哈……”原来事事皆有因果,今天的得救就是她之前种下的善因,孟子吟暂且搁下了自己的戒备心。 “珏儿那次回来以后,也总惦记着你,还和我一直念叨自己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珏儿命苦,刚出生母亲就去世了,家里的人都瞒着他,骗他说母亲出远门了,但是他五岁那年,不知是哪个仆人说漏了嘴,跟他说母亲死了,而且就葬在西山乱葬岗,结果他自己就跑去了,弄得我们一家找了整整一天,父亲差点儿急病了……” “原来是这样。”孟子吟一边他叙述,一边点点头。 “还好有你啊孟姑娘,小弟最受父亲喜欢,这要是丢了可如何是好?”叶琛语气里的激动,和他前面的平静产生了很强烈的对比,孟子吟也被他的情绪带动起来了。 “那珏儿现在还好吧?”她也情不自禁地叫了“珏儿”。 听过孟子吟的问话,空气里似乎有几秒的迟滞,叶琛半晌长长叹出一口气,孟子吟有预感会是一些不好的说法。 只听叶琛缓缓说道:“珏儿十岁那年不知是不是招惹了妖邪,突然患了失心疯,只好被锁在了家里,平时都不让他出来的。”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哀伤,氤氲在摇曳的烛火中,把刚刚的激动一扫而空。 孟子吟没想到曾经救过的孩子,现在会变成这样,然而人事无常,孟家世家贵戚也不是一夕之间就大厦倾颓,何况凡人之躯病来如山倒,防不胜防呀! 此时,孟子吟忽然想起来,自己是半个医师啊,兴许可以帮忙看一看叶珏的病情,小时候那小半天的缘分,让她此刻对那孩子更是涌起医者仁心。 只是,府里少爷生病,估计没少找名医来细细瞧过,她一个自学成才的三脚猫游医,如果和叶琛说要去给弟弟看病,不免有夸海口之嫌,如果病无起色,岂不也让人家白白期待一场。 想来想去,孟子吟终究没有告诉叶琛她会医术,只是陪着他又叹了几口气,说了说府里内外,也谈到孟家接下来面临的惨剧。 叶琛兴许看出来孟子吟也有些黯然神伤,但是自己却无能为力,便非常识趣地站起来。依旧用温润的声音嘱咐孟子吟今晚就歇在自己房里,而他则挑着灯移步书房,据他说,那边也有小榻可供休息。 叶琛出去以后,屋里的侍女将烛火一盏盏地吹灭了。 孟子吟躺在黑暗中,却睁大了眼睛,她用时疫骗过牢头,背着妹妹逃出监牢,这件事分明是她临时起意,偶然的不能再偶然,叶琛怎么会刚刚好就在她要经过的地方呢? 刚刚好,她是他弟弟的救命恩人,刚刚好,山下有农户家的热腾腾的饭菜,这些刚刚好,也未免有些过于巧合了吧? 叶琛的这种得体,就如他的面纱一般,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和想法。她脑海中疑问一多,就实在难以入眠了。 她决定去看看叶珏。 第六章 叶珏 夜已深,叶府里四下静悄悄的,一轮皎皎明月将银白的光芒倾泻下来,洒满了整个院子,放眼望去,到处都泛着幽幽的寒光,似是沉浸在一汪清泉之中,因此虽是夜半,但看起来并不十分黑暗。 她站在院子中央四下瞧了瞧,这里于她而言实在太陌生了,周围的房子看上去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别说找叶珏的房间了,就是绕出这间小院都是个问题。这要是偷偷摸摸地在小院中来回找,但凡碰到哪个守夜的仆人,不被当作毛贼抓起来才怪。想到这里,孟子吟觉得也实在没必要刚来人家家里,就惹麻烦,还是乖乖回去睡觉,明天大大方方地请叶琛带着她去看就是了。 她拖着自己略有些沉重的步子正要转身回去,一个哈欠还在嘴边没有打完,就听到稍远处传来嘈杂的喊声。 “南院起火啦!南院起火啦!快去救火呀!” 起火?南院?那是哪里? 孟子吟顺着喊声传来的方向踮着脚望去,虽然看不到火光,但是却有团团浓烟从那个方向升腾起来,一瞬间似乎将月色都遮盖住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必须前去看看。她快步走出院子,来到连通院子之间的窄道上,两侧的仆人丫鬟都奔跑着往南院的方向去,她也随着人流赶过去了。 “南院是什么地方?”她问旁边一个跑地气喘吁吁的小丫鬟。 “是书房呀!”小丫鬟急得直喊“里面全是书,这一旦烧起来可如何是好?” 孟子吟一方面为书恻隐,另一方面,没记错的话,叶琛离开时说他要去书房就寝,她一颗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这要是出事,叫她怎么过意的去。 窄道的路并不短,南院看似不远,但是在这七拐八绕的大宅子里竟然硬生生地走了一阵子。 南院建在一小片竹林里,据旁边的仆人说,是叶琛亲自选的址,他认为读书自该远离红尘俗世,寻一块儿清静之地,才能真正领悟书中的奥义。 终于到了,竹林里已然火光冲天,竹子发出嘎吱嘎吱爆开的响声,接连不断地传入耳中。一些仆人丫鬟还在一桶桶的将水泼洒上去,然而面对着骇人绵延的火舌,无异于杯水车薪,不一会儿人们都垂头丧气地败下阵来,有的瘫倒在路边,有的垂手站着,都是灰头土脸的样子。 正当孟子吟焦急地寻找叶琛时,却看到那戴着显眼的白色斗笠的身影正在不远处的石桌旁边,依旧是那身青色的衫子,在火光中闪耀着奇怪的颜色。他身边站着两个仆从,再仔细一看,仆从们似乎正用手死死地压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 “轻一点儿。”叶琛道,话是说给仆从听的。 仆从的手劲儿松了松,那个孩子仿佛舒活了一下筋骨,整个人站直了不少,眼神里笑咪咪的,四处打量着,完全一副不谙世事的样子。 叶琛在人群中捕捉到了孟子吟的身影,挥挥手示意她过去,孟子吟走过去,上下瞧了瞧,确定他并没有受伤,心里舒了一口气。 “抱歉啊,扰了孟姑娘的好梦。”叶琛缓缓开口,竟是像她表示歉意。 孟子吟心头一暖,这种时候,没想到他想到的竟然还是自己,实在难得。 “叶公子,该说抱歉的是我才对,占了你的卧房,险些害了你……” 孟子吟的声音清亮而爽利,一如七年前那个夏夜,小小的她抱着更小的叶珏,将叶珏递到他手里,他皱着眉看看叶珏,再看看眼前梳着双环发髻的小姑娘,心里没来由的窜过一丝暖流,那时她关心的是小小的叶珏,而此刻她的眼神中满含的歉意和关心都是为自己,他不由自主地笑了笑。 孟子吟看他笑了,突然有些局促起来,这大火毁了书房,刚刚死里逃生的人居然笑了? “你没事吧?”孟子吟关切地问。 “无妨。”声音还是那样温润,没有太多的情绪起伏。叶琛对着孟子吟说完,便转头嘱咐那两个仆从。 “过会儿把珏儿送回去吧,你们两个好好看顾着,这火也不是他故意放的,这个病一旦发作,连他自己也控制不了呀。” 珏儿?叶珏! 原来这个小孩儿就是叶珏,前一阵儿叶琛说这孩子患了疯病,没想到竟然疯到这个地步,要杀人放火了。 “火是珏儿放的?”孟子吟还是想确认一下。 白色的斗笠轻点两下。 “珏儿不知怎的,大晚上从自己屋里跑出来,提着灯笼在我的书房前玩,摔倒之后,灯笼点燃了书房前堆着晾晒,还没来得及拿进来的书,火就这样燃烧起来,那时我正铺好床铺准备就寝。” “都怪我贪睡,没有在书房前好好看着,这才出了差子。”站的近一些的老仆懊恼地喃喃。 “韩伯,这怎么能怪您呢?”叶琛安慰还在自责的老仆。 “说来也怪,小公子的房间明明在幽篁馆以西,平时都有人跟着出入,怎的今天会跑到这边来玩?”另一个老仆道出了大家的疑惑。 是啊,怎么能让一个患有疯病的孩子到处乱跑呢,他屋里的丫鬟仆从怎么也没个人留心呢?孟子吟也微微疑惑。 叶珏还在旁边龇牙咧嘴地笑着,说着一些含混不清的话,嘴里还时不时地啐出一口唾沫,溅在了混混沌沌的空气中,他努力想要挣脱旁边两只按着他肩膀的大手,奈何两个仆从身姿高大,他被牢牢地钳制住了,但是腿脚还不安分,来来回回地扭动。 叶琛回眸看看幼弟,叹了口气,他原本想要伸手摸一摸那孩子的乱发,那孩子却突然转过脸,目光犀利地瞪着他,犹如两柄寒剑直戳他的眉心,让他下意识地缩回了手,随即他不漏声色地理了理自己白色斗笠下的面纱,周围人觉得一切无恙,而这丝细节却被孟子吟无意间捕捉到了。 叶琛无疑是疼爱自家弟弟的,但是叶珏的反应却是像在防备,那般眼神,根本不是在看亲人,反而是看仇人!作为半个医者,孟子吟从前也常常混迹在孟府后巷里的杏林医馆,偶尔有见患了疯病的人前来就症,他们中的绝大部分都是对陌生人警惕很高,但是对于朝夕相伴的亲人则表现地极为温顺,有时孟子吟会有错觉,觉得那些人并不是真的疯了,而是回归了最原始的婴儿状态,对于整个世界充满着恐惧,只希望躲避在亲人的羽翼下获得庇护。她记得,当初就有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进医馆的时候一直往他母亲的怀里钻,母亲让把头探出来看看郎中,他不肯,口中喃喃周围都是坏人,旁边的人无法靠近他,就连医馆的祁先生也拿他束手无策。 孟子吟看着眼前症状怪异的叶珏,一时间有些纳闷儿,她缓缓往那个方向走了几步,想要凑近叶珏看一看,叶琛并没有阻拦,孟子吟也便放心大胆地朝那孩子开口。 “珏儿,你还记得我是谁吗?”孟子吟声音不大,她怕吓着他,语气十分温和。 听着这语声,叶珏调皮地扭头过来,但是在看清孟子吟脸孔的刹那,突然瞳孔放大,“啊啊”的尖叫起来,手脚也尽力地挥舞,险些就要被他挣脱了。 孟子吟吓了一跳,往后一个趔趄,还好有一只手及时抓住了她的胳膊,才不至于向后倒去。 她微微平复下心绪,向那只手的主人看去,只见他已经慌忙收回了手,身形微微有些摇晃,随即略有些艰难地吐出几个字:“韩伯,快把珏儿送回去,澹台,去取我的药来……” 后面半句话是对着站在不远处的一个小厮说的,那名叫澹台的小厮一听命令,便飞也似的跑去取药了。 孟子吟有些担心地看着叶琛,她现在知道了,白天叶琛执意要用木棍扶她,所言不虚,他只要一碰女人,马上就会起疹,瘙痒难耐。 “孟姑娘,今夜叨扰,某要回去上药,另派人送姑娘回去歇息。”叶琛忍着痒痛,嘱咐了大家几句,累了半夜的仆从丫鬟纷纷散去。 眼前的火光渐小,幽篁馆已是废墟一片,只有几根烧的焦黑的梁柱挺立着,书房从前的样子已经完全看不出来了。不用说,里面的藏书早已付之一炬。 叶琛在几个小厮的簇拥中快步离去,孟子吟心里难安,便也跟着过去了。 窄道的两边,灯火时隐时灭,夜里细细的风声在人的耳畔低吟。孟子吟原本想叶琛该是回自己的卧房上药,然而一行人经过卧房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孟子吟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她想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的上忙的,这一天真是太多歉疚了。 第七章 家破 孟家被问斩,似乎以成定局,但是梁帝那封罪己诏,以及对太子的追封,却让朝堂上有些人嗅到了几分暧昧气息。 除掉一个羽翼渐丰,又很可能不是自己血脉的太子,是皇家和朝廷都说的过去的事情,但是一下子株连贵妃,还有贵妃的母族,却让年近花甲的梁帝有些犹豫了。 孟家也算是开国功臣,国公孟铎更是为治理水患倾毕生之力,将军孟执也在外领兵,打了很多胜仗,如果一下子都赶尽杀绝,这难免会让真心为国之人寒心呐。 梁帝正为这事儿头疼,荣妃扭着腰肢走了进来,她是潜邸旧人,现在虽然已年近四十,但是因为保养得宜,竟然貌比青春年华,即便近处细看,都看不到脸上有丝毫皱纹,怪不得这些年宫里屡添新人,但是荣妃一直恩宠不断。 不过,唯一让她遗憾的是,自从她生的小皇子在四岁上夭折以后,她就再也没能为梁帝诞下一男半女,所以这么多年,她也始终是妃位。 她惯会查人眼色,看到梁帝正皱着眉头,便很识趣地拿起桌上的茶壶默默为他添了一杯清茶,双手恭敬地递到梁帝面前,待梁帝抬头,她又送去一个甜甜的笑容,那般纯净无暇、人畜无害,梁帝只肖一眼,眉间紧锁的疙瘩就舒展了几分。 只见他悠悠接过茶水,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这茶水是半个时辰前新煮的,此刻闻来,刚刚好浸润了茶香,抿上一小口,甚是香醇。 荣妃在旁边细细瞧着,始终没有过多的言语,茶过几盏,倒是梁帝忍不住这空气里的沉默,先开口了。 “晓环这时过来找朕,可是有话要说。”晓环是荣妃的小名,梁帝私下里经常这么叫她。 他知荣妃素来喜欢言谈,今天进来以后没怎么说话,却是有些反常。 荣妃接过梁帝手中的空杯,神情忽然变得落寞起来,她长长呼出一口气,状似惆怅地怀念起往事。 “陛下,臣妾今日只是想起了孟贵……淑娴皇后姐姐,她是何等品貌才学的女子,为人又慷慨,从前常为后宫姐妹采购些宫外用度,什么西凉的璞玉首饰,羯族的皮毛小袄,南楚的天然野味儿,齐国的泽雾胭脂,无论多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只要去找姐姐,必能在多日后得到自己中意的……” 荣妃还在旁边喋喋不休地回忆着自己往日里与猛贵妃的种种交好,梁帝这边却再一次陷入了沉思。 西凉、羯族、南楚,最最重要的是,还有齐国,她一个深处宫中的妇人,怎的有这样通天彻地的本事儿。 四海之内连年战乱,想要买到这些奇珍异宝不经过几番人手倒腾绝对不可能办到,她孟纤怡又是如何短短几日就办到呢?思来想去,唯有身处宫外的孟家有这样的底气和机会。 想到这里,他冷笑了一下,没想到,看起来远离朝堂、清高自持的孟氏一族,不仅在与别国秘密往来,还妄图用这些小物件儿买通宫里的人,须知这宫里的贵人哪一个背后不是一个显赫的家族呢?结交宫人,便是结交朝廷达官显贵,这孟家意图,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 事实上,梁帝早就陷在自己负面情绪的怪圈里了,就像是疑邻盗斧,觉得邻居盗了斧子,于是乎越看越像,他对太子和背后的孟家早就起了猜忌之心,所以横竖都能找出错误来,只需要别人轻轻一推,便足够烈火烹油,一发不可收拾。这是后来荣妃和她私通的朝外重臣白渺幽会时,白渺给荣妃分析的,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此时,梁帝表情上的阴晴变化早就被荣妃尽收眼底,她忍不住上扬了嘴角,这么多年,果然,还是她最能摸得准这个男人的脾气,他骄傲自持,眼里容不得沙子,刚拥有天下时还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但今非昔比,那股骨子里的刚愎自用就渐渐占了上风。 荣妃亲眼看着梁帝拿起了毛笔,在其他大臣跟风弹劾孟家的折子上,批下了大大的“准”字,她在一旁捏着茶壶悠悠地给自己酌了一杯,递到了朱红的唇边,一饮而尽。 皇帝一表明态度,朝廷里那些嘈杂的反对声就如退潮时的海浪般,一阵比一阵低了下去,梁帝甚至还将两位直言上谏的言官革职充军,以此杀鸡儆猴,此后众人更是不敢多言。 对于孟家的处置传到天牢里的时候,哀嚎声遍地。 孟铎老爷子,双手紧紧握着铁栏杆,关节发出咯咯的响动,手上的青筋与血管条条分明,他的一头银发此时蓬乱不堪,消瘦的面孔凹陷的更厉害了,眼睛也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来。 他仰着头长啸道:“想不到我孟氏一门忠勇,却落得个如此下场,我的女儿、外孙难道不是他萧陌成所爱吗?他萧陌成当年信誓旦旦要娶我女儿为结发,要我孟铎祝他成大业,谁知他却如此恩将仇报、忘恩负义……” 老头子早都气急了,直呼梁帝名讳,咒骂声在空荡的天牢里来回回荡,家里的男丁也七嘴八舌的跟着谩骂起来,而妇人们则哭地更凶了。 牢头虽然也不是什么好人,但是他也曾闻孟家为朝廷颇有贡献,此刻天牢里的呼喊声,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何况他们都是将死之人,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他现在有些担心的倒是,昨日他派另外两个人去送那孟家两个女子,但这两个人回来之后,就像失忆了一样,问他们有没有把她们送到乱葬岗埋了,两个人都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他转念想到,孟家本来就是死囚,怎么死不是死呢,根本不会有人来追究的,因此也没再派人去寻那两人,他心里倒是盼着,孟家早点儿处斩,然后可以一了百了,把他这点儿疏忽轻描淡写的盖过去,倘若上面翻脸要释放这些人,可让他到哪里寻人去,到时可有他好看了。 二日傍晚的时候,监牢里来了一群穿黄衫的宫中贵人。 他们尖声细语,一个个戴着端正的黑纱帽,为首的一位手中捧着一道金灿灿的圣旨,后面的几个每人手中提着两只食盒,那食盒装饰华贵,细细看去,还能看到上面描摹的龙凤样式,懂行的人,一看就知道是宫中的精美之物,很可能就是专供帝后所用的。 为首的黄门神色很是高傲,他用眼神示意打开牢门,牢头小心翼翼地开锁,点头哈腰地送这些人鱼贯而入,孟铎早已看到他们,但是装作不见,领头这人他甚是熟悉,他连多看一眼,都觉得反胃。 “圣上有旨,请国公爷接旨吧。” 孟铎极不情愿地跪了下去,却不是对着那拿着圣旨的太监,却是对着天窗,周围的孟家人看到家主跪了下去,都也纷纷地跪下。 那太监看众人都温顺地跪下了,神气地抻了抻自己的脖子,接着念圣旨上的字: “罪臣萧然、孟纤怡都已伏法,按我朝律法,株连三族。朕念在孟家也曾为国有功,为顾其体面,故准其家男丁自行了断,家中女眷老者充入魇丘围场为奴,少者充入掖庭,钦此!” 那太监看孟铎还在发愣,又高高在上地补了一句:“还不接旨?” 孟铎虽老,但是风骨犹存,他扶着膝盖缓缓站起来,一把扯过了那可憎可恶的圣旨,怒目而视那人,开口便骂:”孙樵,你别得意,梁帝会有后悔的一天,到那时,汉武帝时的江充是什么下场,你只会比他更惨!“ 清瘦的老人慢慢逼近他,目光如炬,似要一眼便将他看穿,孙樵终于有些发憷,不自觉地耸了耸肩膀,而孟铎却笃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即招呼孟家子弟坐下吃饭。 那些华美的食盒里装的都是上好的酒菜,大家吃着菜,谈起了从前的事情,竟是把几日来的担惊受怕都渐渐甩在脑后,旁边女牢里的女囚们看着这边他们的夫婿、儿子,默默地垂着眼泪,谁都没有多说一句话。 食盒里的菜不多,但是道道精致,便是以前在孟府,也很少能见到这样的美味佳肴。大家你一口我一口,很快,每个食盒都见底了。 这时,孟铎眼带笑意地抓起了放在食盒正中央的雕满牡丹的银酒壶,镇定地给自己斟了一杯,其他离食盒比较近的男丁,也学着孟铎的样子给自己斟了酒,又给旁边的每一个人都满上一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看向了他们的妻子和女儿,有的露出笑意,有的微带惆怅。 孟老爷子望着他的四女儿,说了句:“好好活下去。” 便抬起手,举杯饮尽了杯中酒,其他男子也没有犹豫,大家纷纷举杯仰头…… 牡丹银瓶盛鸩酒,忠魂一缕归故园。 女牢这边的小孩子,纷纷被母亲们蒙住了双眼,然而那浓浓的血腥气已然在空气中到处溢散。 第八章 魇丘 “什么?” 孟执在听到探子的回报之后,一下子双膝瘫软,跌坐在地上,这是这个年近不惑的铁血将军头一次这么失态。 在这之前,他和萧然有商量过,如果孟家男丁被押上法场,他就率领三百亲卫拼死也要救下几人,就在刚才,他们甚至已经定下了营救计划,而腰间的佩刀已经被擦了又擦。 而孟家男丁全部在狱中秘密饮了御赐的毒酒,连朝野上下都是过后才知。 那可是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啊,孟执紧紧攥着拳头,指甲狠狠地掐入肉中,就要渗出血来。 萧然风尘仆仆从外面回来,看着大家一副霜打了的茄子模样,心中已预感不好,再看舅舅孟执的状态,他已然明白过来几分。 ”梁帝,可真是爱惜自己的羽毛啊!“孟执发出一声感慨。 萧然看着他,听他把话接着说下去。 “孟家横竖都躲不过皇帝猜忌之心,赐死已是板上钉钉,只是没想到,都到了这个份上,梁帝还在想着要顾及自己的颜面,孟家怎么算,也是国之重器、一代老臣,如果将这一大家子一齐压赴菜市口绞杀,到时血流成河,围观的老百姓会怎么想,会怎么评价皇帝?” 孟执咬着牙齿,似是要将他满腔的愤怒都喷薄而出。 “因此,选择了鸩杀。”萧然道。 的确,在狱中神不知鬼不觉地动手,避免了很多麻烦。明面上说是为保孟家体面,到头来不过是维护他皇帝体面,和那假惺惺地追封相差无几。 “大家准备一下!”短暂的沉默之后,萧然忽然对着大伙儿说。 大家愣了一阵,孟执也觉得奇怪,看向他。 萧然轻咳两声,镇定心神,接着铿锵有力地说道:“此地通往魇丘的小路,我和影卫刚刚已经探知,我们沿小路去而折返,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小路周边皆有草木掩映,十分隐蔽。“ 他边说着,边示意旁边的人展开地图,周围几人都拥过来。 萧然抬起手,指着地图上的各个据点,逐一讲给众人听,并快速准确地进行一番布署。 孟家男丁已死,但是女眷还在,魇丘围场虽然也有兵士把守,但终究不比牢狱和刑场,想要救人还有一线希望。 众人终于有一丝喘过气来的感觉,屋内气氛和缓,暂且不提。 另一边,天牢里的孟家女眷,已经按照圣意,分成了两个队列——年老者和年轻者。 年老者由几名侍卫押送,前往魇丘围场,而另一些年轻者则有宫人引导,前往宫中掖庭。 牢房里,不免又是一阵骨肉分离的痛哭声,闻者悲痛,见者叹息。 孟铎死之前叮嘱过的四女儿孟澜裳,此时正紧紧地把自己的小女儿搂在怀里,做最后的告别。 “娘亲,我怕~”女儿的小脸紧紧贴着孟澜裳的脸,澜裳感觉到她嫩嫩的脸颊上,正簌簌滚下泪水,咸咸的。 “丫头,别怕”澜裳又把女儿抱紧了几分,轻轻拍拍她的后背“丫头,娘亲虽然不能和你同去掖庭,但咱们总有再见那一天,你要好好活着,无论怎样都要好好活着,听到了吗?” 这番话语声不大,却刺进了女儿的心里,她乖巧地点点头。 “娘亲,女儿记着呢,娘亲也要好好活着,女儿还等着娘亲带我去见父亲呢!” “父亲”这个词一出口,孟澜裳再也压抑不住自己内心的悲痛,泪水夺眶而出,她怕吓着孩子,还在努力收住哭声,默默地用衣袖抹去了脸上的泪水。 “嗯嗯”她点点头,哽咽着说“娘亲答应你,答应你。” “快点儿快点儿,啰嗦什么呢?快走!” 后面的侍卫一把拉过了孟澜裳,她没来得及反应,猛地撒手,倒把女儿不小心带倒摔在地上,澜裳心急想要回去扶起女儿,却被一道犀利的鞭子抽中了手,狠狠地挨了一鞭。 小姑娘眼睁睁看着母亲被拽走,趴在地上连哭都没有了声音,眼睛里全部是恐惧,不一会儿,幼小的她被宫人扶起来,母女俩遥遥而望,直到两队人马各转过一个城角,再也看不到。 魇丘围场在城西乱葬岗的另一边,说是围场,实际上到处都是上古的坟丘,说来古人也十分注重风水宝地的说法,以致围场四周树木苍翠、小溪淙淙,白天看去,如不靠近,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在重重树林掩盖下的,竟然是一座座的无主孤坟。 孟澜裳跟在队尾,神情郁郁,她心里很清楚,女儿进了宫,恐怕就再也难有相见之日了。她的泪水在无声地流着,她不知道到了围场,还有什么样的命运等着她。 约近傍晚时分,孟家十多口所谓年老女眷终于被押送到了魇丘围场,正是夕阳西下,一团团红云在围场上空密密交织,天地间笼罩着一种似压抑、似妖异的不安定气息。 她们被安排在围场南边的偏殿中,让孟澜裳意外的是,这空空的大殿竟然没有想象中破旧,似乎是在来之前,就已经有人提前打扫整理过。 侍卫把她们送到,就离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嬷嬷打扮的妇人,她们无一例外地都身形肥硕,看上去就知道在这里伙食待遇不错,见到孟家人,这些嬷嬷则出人意料的和善。 为首的一位老嬷嬷鬓边别了一朵海棠,笑语盈盈地迎上来,却没有说话,而是悄无声息地将孟家的女子一个个挨着打量了一遍。 澜裳发现,她看到长相姿容还不错的,便点点头,看到容颜老去、满脸皱纹的,便轻轻摇头,随后她们这些人便按照“点头”和“摇头”被分成了两组。 “这是做什么啊?”旁边的一个孟家女眷轻轻拉了拉澜裳的衣角。 澜裳虽觉疑惑,但是一时间也猜不出是在搞什么,开口问,似乎也不现实,毕竟她们是女囚身份,只能硬着头皮静观其变。 “你们,去那边,领些用具,跟着去干活吧!”那戴海棠的嬷嬷对着“摇头”组肃声嘱咐道。 回过头,她接着对“点头”组的人说:“你们几个,跟我走。” 语调竟是出其不意的柔和,却让孟澜裳没来由的心中一凛。 梁帝的旨意说的是,年老者充入魇丘,可是这被送过来的,除了年老者之外,还有她和几个二十多岁的少妇,实在算不上年老者,起初她还奇怪,然而此时此刻,那种不安的感觉更加强烈的爬上心头。 魇丘是什么地方,她也有所耳闻,皇家宗族的狩猎之地,恐怕也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背地交易,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这嬷嬷又挑拣了一些容颜尚佳的人,他们到底要干什么?在她身后,刚刚问她话的那名孟家女子,此时有些瑟瑟发抖,想必她也感觉到了。 叶府华灯初上。 想来,孟子吟已在这里一待就是五日,这些天她陆陆续续听到孟家的一些消息,今日更是探听到,孟家女眷被押到了魇丘围场。 她内心里暗自纠结着,虽然从小在孟家长大,但是她与府中宗族姐妹并没有什么交情,唯一让她放心不下的,是抱她回来,一直很看顾她的孟家主母。 “姐姐,叶叔叔叫你去用膳!” 子怜轻快地跑过来,到底是小孩子,身体恢复地可真快,昨日早起下床发现头不晕了,下午就活蹦乱跳了,孟子吟看着甚是欣慰,但是也不忘纠正这个没心没肺的小丫头。 “怜儿,不能叫叶叔叔,要叫哥哥,听到了吗?”孟子吟故作严肃地对她说。 小丫头努努嘴,“噗嗤”一声笑出来:“知道啦,知道啦,姐姐是怕差着辈分,对不对?” ”什么辈分不辈分?我是怕你把人家叫老了,让人家一顿打,连累我一起被轰出去!“孟子吟咬牙切齿恨恨地道。 听了她的话,怜儿似是被戳中了笑点,在旁边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孟子吟利索站起身,拍拍衣服上的尘土,抬眼看了看渐渐西沉的太阳,夕阳的余晖把半边天都染成了绛红色,另半边天已经有星辰迫不及待地涌出来,慢悠悠地将夜色弥漫过去,她微微眯了眯眼睛,随即转身,伸手拉上还在笑得前仰后合的小妹。 “走,回去吃饭!” 第九章 心事 孟澜裳和其它几个女子,由那位戴着海棠的嬷嬷引着,绕了几道弯,先来到了魇丘的另一处,嬷嬷唤她们进去,大家都没有想到的是,屋里竟然为她们备下了崭新的衣服,嬷嬷勒令她们换衣,几个罪人,没有反抗的权力,只好听之任之,何况是换新衣,似乎也没有什么可拒绝的。 衣服穿好之后,这几个人被带着去了一个更大的院子。 此时,月上柳梢,灰暗的流云随着缕缕微风,一阵遮月,一阵散开,青石板的小路上便也一会儿明亮,一会儿漆黑。 这个院落里的房屋,仅从外观上看,就比刚刚的大殿富丽堂皇很多,澜裳心里泛着嘀咕,疑惑一刻不停地直窜上自己的眉梢,她感觉自己眉心正微微跳动。 “敢问嬷嬷,这里是何处?”她终于鼓起勇气问出口。 或许是没有想到戴罪之人竟然还敢问话,那个身形肥硕的嬷嬷,转过头戏谑地瞧了她一眼。 “不要急,进去就知道了。”说着,她走上台阶,轻轻推开了门。 大门洞开之时,屋里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近乎呛鼻,她们几个不由自主地掩住了口鼻,几个女子愣在门口,背后的嬷嬷们顺势把她们推了进去,又猝不及防地将大门紧紧合上。 澜裳她们根本来不及反应。 屋里的光线很暗,只有几盏在边角上幽幽闪动的烛火,一眼望去,宛若鬼火,煞是诡异。 大家不自觉地都靠拢在一起,互相紧紧握着伙伴的手,寂静而又空荡的房间里,唯有几个人“扑通扑通”的心跳声格外明显。 突然间,屋里有一团明火在黑暗中幽幽升起。 澜裳紧张地朝那个方向望去,只见那团火正渐渐向她们这个方向靠近。 “呦,赵嬷嬷说的礼物就是你们啊?”一个略显轻浮的男声在耳畔响起。 澜裳和其他人这才看清,原来是一个中年男子,此刻他正拿着一盏烛台,盯着她们看,他的样貌倒还不算凶神恶煞,但是他的眼神里却是无法遮掩地垂涎欲滴。 这时候,屋里的灯光都陆陆续续地被点亮了。 各个侧室中,忽然涌出了十多个体格健壮的男子,他们身上有一种常年习武之人的压迫之气。 “哥哥们,我瞧这些小娘子一个比一个长相精致。”他说着,顺手在站得最近的孟澜裳细腻的脸颊上摸了一把,澜裳下意识的一躲。 “哈哈哈有意思,有脾气的小娘子,大爷最喜欢了。” 他对着身后的这些人说,而他们纷纷笑着附和。 这些人实际上都是梁帝身边培养的暗卫,危难之时会被悄悄调动,太平时便被秘密安置在魇丘,这些人平时唯一需要做的便是练武,时间长了,难免也有怨言。而把罪臣之女送给他们享用,可谓再合适不过了。 这次被享用的,就真正好是孟澜裳她们五个。 几个男子已经不怀好意地慢慢靠近她们,她们睁大了眼睛,一步一步地往后退,直到被背后的门挡住,退无可退。 她们尖叫着,怒骂着,然而却又迅速淹没在嘈杂而又粗鄙的男声中。跟让孟澜裳绝望的是,刚刚迎面而来的香气似乎是种致幻的迷药,她感觉自己此时此刻越来越手脚无力…… 这个夜晚,孟家的五个女子,包括孟澜裳在内,成为了十几匹野兽的猎物。 ***************** 怜儿闹着让姐姐给自己讲故事,而孟子吟此时心里却在想着很多事情,脑子里乱得厉害,哪有心思讲什么故事。 所幸怜儿忸忸怩怩了一阵子,最终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孟子吟看了她一眼,自己却依旧毫无睡意。 来叶府之前,她曾向叶琛许诺,只待怜儿病愈,她们就立刻离开,如今怜儿显然已经痊愈了,是到了该告别的时候了,然而转念一想,孟家破败,她又能带着妹妹去往何处呢? 不能一直赖在救命恩人家里白吃白喝,这不符合自己一以贯之地待人之道,从小到大,除非迫不得已,她很少开口向别人寻求帮助,这一次,已经叨扰多时,她心下已然过意不去了。 越想越没了睡意,她抓过身边的外衣,披在肩上,打算去院子里走走。 这几日,偌大的叶府已经被逛得轻车熟路了,叶琛对待她似乎也是格外的好,她去哪里也不会有人阻拦,府里上上下下对她都极为和气,她渐渐有些喜欢上这个地方,比起从前她与孟家其他院子三分疏离的状态,反而这里更有几分“家”的味道。 乘着夜色,她在府中漫无目的地溜达,夜风吹来,令她的思绪更加清明。 叶府中很多地方都种着雀舌栀子,花瓣小而层次多,矮矮的植株,平展铺开在小径两侧,煞是可爱。 孟子吟一路走,一路都可以闻到淡淡的花香味,她心里微微喜悦。没记错的话,这类栀子花,还可以焯水之后凉拌,具有清热凉血、解毒止痢的功效。 真是又耐看又实用的花。就像那戴着神秘的白色斗笠、穿着纤尘不染的青色衣衫的人一样,语声温润、心地善良。 慢着! 孟子吟被自己奇奇怪怪的联想吓了一跳,她慌忙拍拍自己的脸颊。 “孟子吟,你在想什么呢?”她自言自语道。“人家是君子仗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自己怎么可以有非分之想!” 其实,也实在算不上非分之想,每个二八年华的女孩子,都难免对那些温柔和善、救自己于危难的人产生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好感吧。 而孟子吟,幼时饱尝的孤独,令她不知该如何面对心里这样真实的感觉,她微微有些喜悦,却也有些踟蹰,这也许是少女内心的悸动?她也弄不清楚了。 转过窄道,不知不觉眼前竟出现了竹林,不错,是那片被大火毁了大半的竹林,被叶府家丁草草修缮之后,还残存着几分颓败之感。 也许是因为知道前面没有路了,孟子吟自然而然的拐进了通往竹林的门廊,那日火势匆匆,她没来得及看清这里的名字,此刻她留心了一下门廊上方。 吟风。 两个字映入眼帘,她不禁莞尔,这片竹林的名字里竟有一个字和自己的名字相同,也是一种缘分。 略有些残破的竹林,在忽明忽暗的月色掩映中凸显着几分凋零之美,她缓缓地走过去,想要感受这份属于草木的气息。 夜晚静悄悄的,四周都是苍翠挺拔的竹子。 沿着竹径向前走着,隐隐约约似乎有音乐声传来,孟子吟凝神细听,追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疾走几步,越发听的清晰。 是埙声,呜呜咽咽的,带着几分凄美之感,如泣如诉。 曲名是什么,孟子吟并不清楚,只是觉得不像是中原的曲调,但她觉得这曲摄魂夺魄,似是吹到了人的心里。 曲声里有着惆怅吧,她细细听着。到底是谁在吹奏呢?在这样的夜晚,在这样的竹林中,孤身一人,诉说着心事。 继续往前走着,直觉告诉她,那该是另外一个孤独的人,她有一种冲动,想把自己的心事也说给那个人听听,她也想听听那个吹埙人的故事。 刚才的那股怅惘和纠结,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却被令一种情绪取代,她心里很激动,很着急,很迫切的想要找到这个独自演奏的人,不论他是谁。 孟子吟穿着鹅黄的衫子,在竹林中奔跑起来,凉凉的夜风吹起她的裙摆,撩起她披散下来的长发,顺滑的青丝在她身后飘动,算不是绝美,但也足以令人心神荡漾。 那埙声越来越大,她随即放慢了脚步,小心翼翼地靠近那音源。 不远处似是有个身影倚坐在一大块假山石上,她悄悄地再靠近一些,那人的身形立即点亮了她的双眸。 只见他半挽着发髻,两缕流苏遮了几分侧颜。他闭着眼睛,似是在享受曲调的婉转,但是他眉心的微蹙则微微透出内心的几分苦闷。 他的鼻梁和眉骨都很挺拔,颇有些域外之人的长相,然而略微瘦削的脸颊,以及泛着淡淡粉色的薄唇,却柔化了整张脸的气质。 月光撒在他的脸上,添了几分清冷。那样的容颜,令人见之忘俗,少女看得痴了,倚着旁边的竹子,微微有些心神荡漾。 他到底是谁呢? 子吟的心里没来由的怦怦直跳,她努力平复一下心绪,再向那正陶醉在埙声的身影看去。 那假山石的背面,分明放着宽大的白色斗笠,白纱直垂到地上,如若一小股倾泻而下的瀑布,悄无声息却又波澜壮阔地溅起了一地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