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章 婚嫁事 皇城天街,行人稀少,打宫中出来的太医院院使云起正于绿呢大轿中闭目遐思。 最近皇帝秦武龙体违和,遂犯愁皇位后继之事,奈何他膝下唯有一子,还是个痴傻儿,无法将江山社稷托付于这个儿子,所以东宫空虚,秦武酌量欲把亲弟弟昭王秦穆的儿子,文韬武略的侄儿秦谧过继过来,封太子,以防自己突然撒手人寰而江山旁落外戚之手。 云起是个忠臣,殚精竭虑的为秦武看病,然他虽号称神医但不是神仙,治不好秦武的病,是以深感惭愧,另方面,他又怀着一丝丝的欣喜,那就是自己未来的女婿秦谧即将入主东宫,迟早登基为帝,看来那算命先生所言非虚,女儿云狐果然是大富大贵之人。 正思绪翻滚,忽然轿子停了下来,没有自己的命令,轿夫缘何擅自停了轿子?他正皱眉,外面有随从禀报:“大人,后面有宁大人追了上来。” 他微微一笑,原来是宁远啊。 说起宁远,与他是同窗,又同在朝为官,两个人交情深厚,于是他脚下一顿,轿夫便落了轿子,有随从打起轿帷并搀着他走了下去,刚好,宁远也从后面追至他跟前,二人相见,彼此做礼,习惯了官场上的俗套,免不了先无病呻吟的寒暄一番,说的,无非都是“今日天气不错”等等废话,然后,宁远手指不远处一酒楼,提议:“听闻昭王爷想给世子和令嫒完婚了,可喜可贺,走,我请云大人吃杯酒,算是提前恭喜。” 两个人是至交好友,经常于家里外头把酒言欢,云起把身子向宁远处探出,小声说:“圣躬欠安,焉敢深醉。” 宁远一怔,是自己忽略了此事,忙也低下声来:“小酌,小酌而已。” 相视一笑,二人并肩而行,至酒楼,要了个雅间,点了酒菜,推杯换盏。 酒桌上,难免忆往昔发感慨,回想同窗共读的时候都是翩翩少年,那些意气风发的豪言壮语仿佛还是昨日事,恍然间彼此皆已双鬓斑白。 宁远手执酒杯,看云起笑了笑:“那个时候你凡事都抢在我头里,这么多年依然如此,当初你我同时看上了昭王爷家的世子,没等我开口呢,你先把尚在母腹中的女儿许配给了世子为妇,你说说,我女儿青蓝同世子才算是年貌相当,你女儿现在也不过十二,你真舍得她这么早离家出嫁?” 这老鬼,还为此事耿耿于怀呢,云起不胜酒力,已经有了薄醉之意,手捻须髯道:“昭王爷说,只是先行大婚之礼,等小女满十六,再给他们行圆房之礼。” 宁远一副原来如此的模样:“如此甚好,不过,昭王为何如此心急火燎的给世子成婚呢?” 他略略听闻了一些事情,但不确定,是以有此一问。 既然是至交好友,云起心不设防,更兼醉酒下头昏脑涨,便道:“王爷的想法,世子即将入主东宫,成家立室,才像个样子。” 明明已经听闻了内幕,但这话从云起口中说出,便是板上钉钉了,宁远还是有些吃惊:“皇上真打算把世子过继?” 他这一问,倒让云起清醒了些许,忙摇手:“下了朝,莫论国事。” 宁远也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亲手执壶,殷勤劝酒,金兰好友,言笑晏晏,直至双双大醉,才给各自的家人搀着上了轿子回了家。 再说云起,回到位于无忧河旁的云府,脚下轻飘飘的,脸上却是神采奕奕,径直来到夫人林氏房中,甫进门便朗声而笑:“算命先生说我的阿奺是大贵之命,现在看来果然不假。” 见他回,林氏赶紧打炕上下来,睇了眼跟在云起身后的小丫头,斥责道:“大人回,怎不通禀一声?” 数十年如一日,举凡丈夫散朝回府,她都亲自出迎。 云起接过话去:“是我想给夫人个惊喜。” 林氏挥挥手,小丫头便退下,接着她房中的贴身丫头给云起上了茶。 夫妻两个对坐,林氏问:“方才大人说什么女儿大贵之命,女儿被大人指腹为婚许了昭王爷家的世子,可着京城谁不知道呢,那算命先生一准也是事先听说了,才过来招摇撞骗,过去这么些年,大人缘何又提及此事?” 昭王秦穆,是当今皇帝秦武的亲弟弟,且是唯一的手足,其子秦谧,封为世子,是王位继承者,而秦谧实乃人中龙凤,正如皇帝秦武所言:“少幽,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少幽,秦谧的表字,同这样的人物定了婚约,可不就是大贵么,而云家小姐云狐同昭王世子秦谧的婚约,也是天下尽知的,想当年,云起和秦穆经常一起谈诗作画品茗赏花饮酒弈棋,某一日,两个人皆醉意甚浓,忽然说起彼此的儿女,古来多为重男轻女者,偏偏云起膝下八子无有一女,所以满心希望身怀六甲的夫人能够为他添个女儿,而他早对秦谧颇多赞赏,苦于自己膝下无女,此时心血来潮,对秦穆道:“若拙荆所生是女儿,便与王爷结为亲家可好?” 昭王立即点头:“好!” 一语成真,云夫人林氏果然生了个女儿,便是云狐,乳名阿奺(jiǔ),云起登门提亲,昭王亦是信守承诺,于是两家定了婚约,这事在当时也是传的很广,因为不久一直在太医院供职的云起升职做了院使,朝野都说,他这个院使得来完全是亲家秦穆的功劳,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是以,林氏才说那算命先生是招摇撞骗。 云起笑了笑,神采飞扬,左右看看:“你们都下去吧。” 林氏见他神神秘秘,问:“到底怎么回事啊?” 房中只余他们夫妻二人,云起这才道:“今日皇上宣我了。” 林氏脸上立马显现出一副恭敬的神色:“皇恩浩荡,方有大人的荣宠,也方有我云家的荣华。” 云起摆手:“我要说的不是这个,而是立储之事,你也知道,后宫娘娘,只韦贵妃为皇上生下魏王一子,可魏王却是娘胎带来的癔症,十几岁了,吃饭还得乳母喂,走路都不稳,说话也只会喊声娘,根本不能继承皇位,所以皇上有意把昭王世子过继。” 林氏瞪大了眼睛:“大人的意思是,世子会被立为太子。” 云起得意一笑:“最后继承皇位。” 林氏纵然一贯的恬淡个性,此时也不免喜形于色:“女儿与世子有婚约,世子继承皇位,女儿就顺理成章的册为皇后,位极后宫,母仪天下。” 云起点头:“正是,并且,昭王已经向我提及,准备给世子和女儿行大婚之礼呢。” 林氏一愣,带着些许的惊恐:“这么快?女儿才十二岁。” 云起道:“奈何世子已经成人。” 林氏面有不悦之色:“女儿才十二岁,怎么能为人妻呢,让年幼之女以人妻身份去伺候个男人,大人,你,你……” 言语中带着些许羞恼,让一个十二岁的女娃同一个十八岁的男人入洞房,无异于禽兽之行径,虽然本朝崇尚早婚,但十二岁还是有些小。 云起压压手:“夫人别急,昭王爷说了,世子已经十八,若不行大婚之礼恐给人耻笑,虽然行大婚之礼,但女儿嫁过去,昭王和王妃只把她当女儿养,等女儿年满十六,再让他们圆房。” 林氏这才眉头舒展:“这还差不多,不过女儿这么小嫁过去,总归不是在父母身边,我怎么能够放心,谁又知道世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倘或他对女儿无礼呢?” 做母亲的,总是习惯考虑女儿的名节问题。 云起道:“夫人不知道世子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知道,我还知道世子同户部尚书宁远的女儿宁青蓝相好,若不是昭王严加管束,只恐世子已经登门退婚了,所以夫人担心世子会对女儿无礼,大可不必。” 言下之意,秦谧对云胡不会有兴趣,也就不会有什么非分之想。 林氏又是吃了一惊:“什么,世子同宁小姐相好?” 随即啐了口:“还说什么严加管束,都私下相好了,没想到堂堂的昭王爷,竟也是如此门风,虽那昭王位高权重,这种人家,女儿不嫁也罢。” 云起突然吼道:“你糊涂,正因为世子同宁小姐相好,我才着急把女儿嫁过去呢,无论是谁,嫁给世子将来都是位及中宫,一荣俱荣,阖家荣耀,这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你却像吃了大亏似的。” 林氏仍旧心有不甘,但本着贤妻之道,没有吭声。 云起晓得自己语气不对,于是又语重心长道:“世子风雅俊朗仪表不凡,更是文韬武略怀有济世之才,否则皇上怎么想将其过继,并托付予江山社稷,那个宁小姐我是没见过,不过有宁远那样的爹,那个宁小姐必然也是颇多心机的,怕就怕我们再犹豫,便断送了女儿一生的荣华富贵。” 林氏仍旧不能高兴起来:“总之女儿这么小,婚事还是不要操之过急的好。” 云起感觉这么半天自己白费唇舌了,当当敲着桌子:“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假如女儿不赶紧嫁过去,一旦那个宁小姐乘虚而入,然后把生米煮成熟饭,昭王爷能奈何呢,唯有退了世子和女儿的婚事,否则就是女儿过门给世子做小。” 林氏秀眉一挑:“我的女儿怎么能做小!” 云起趁机道:“还不是么,唯有女儿嫁过去,方是高枕无忧。” 林氏不置可否,沉默半天,忽地起身:“我去看看女儿。” 002章 夜摩天 云家内宅,小姐云狐的闺房,绣帘低垂,檀香缭绕,云胡端坐于书案前,捧着本佛经,读的聚精会神。 十二岁的年纪,就像春日里的蓓蕾含苞待放,而云胡本就略高于其他女孩子,身姿修长,容色清丽。 “女儿!” 林氏走了进来,云狐闻声站起,手不释卷的唤了声:“娘!” 林氏扫了眼她手中的书,见是佛经,柔声嗔道:“阿弥陀佛,当心累着。” 云狐摇头:“女儿不累,娘怎么来了。” 她知道这个时辰母亲都是在服侍归家的父亲。 林氏挽起女儿的手:“娘有话跟你说。” 见母亲一脸严肃,云狐好奇的问:“什么事?” 林氏并无立即回答,拉着女儿走到临窗大炕上坐了,看了眼云狐的贴身丫头正在擦拭家什,怅然一叹:“昭王府想为你和世子行大婚之礼,可娘觉着你还小,不想你出嫁。” 窃以为,女儿会哭,会闹,谁知云狐一没哭二没闹,还道:“嫁,怎么不嫁,昭王府世子文韬武略,连皇上都说他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女儿还听说,当年世子不过十几岁的年纪,胡族犯我边境,世子以少胜多,大败胡族,从此两国修好,百姓安居乐业,而世子的威名至今让胡族人闻风丧胆,这样的人,女儿当然要嫁。” 林氏惊诧,从不知道女儿对秦谧知道这么多,更不知道女儿小小年纪有这样成熟的想法,可女儿还小,不懂出嫁意味着什么,不过昭王府已经应允,云狐嫁过去需要年满十六岁方能圆房,林氏也就略略放心,更见女儿对这桩婚事心满意足,她也总算松口气,见云狐手中还捧着佛经,道:“你也快成亲了,专事针黹便可。” 云狐性子安静,平日里又喜欢诵读佛经,当然女红不在话下,更兼琴棋书画,林氏钟爱这个独女,用心把女儿培养成典型的大家闺秀,她听了母亲的话,若有所思,半晌方开口:“娘,我见经书上说有个所在为夜摩天,生在那里的人们,相亲相爱,无比欢乐,娘你说,我们现在所处的,是不是夜摩天?” 养在深闺的女儿家,多的是父母宠溺兄长爱护家人敬畏,不谙世事,幸福无比。 林氏亦信佛,然以她的年纪和阅历,觉着夜摩天是一种美好的愿望,又不知怎样来回答女儿,唯有含糊其辞:“皇恩浩荡,国泰民安,行了,我们来说说你的婚事。” 婚事,不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么,云狐能说什么,况她对秦谧是早怀着仰慕之心的。 于是,由昭王秦穆上疏皇帝奏请大婚之礼,皇帝秦武下旨,又让钦天监择取了黄道吉日。 婚期转眼即到。 堂堂的昭王世子大婚,声动京都,且不说云家十里红妆嫁女,说那昭王府,竟是红毡十里迎娶,也就是说,昭王府将迎娶云狐的路上,皆铺上了红毡,昭王府到云家可是不近的距离,还要途径市井,于是早有昭王府的侍卫,连同皇帝特派的天子卫队,还有御林军,守在迎亲路上,禁止行人进入,黎民百姓更不得靠近。 有人说,这阵仗犹如天子大婚,其实秦谧即将过继给皇帝秦武,便是未来的皇帝,皇帝大婚,要怎样的阵仗都不为过的。 各界名流都到齐了,这番隆重,在场几位上了年纪的老者说,唯有在当年秦武登基的时候才出现过,可见昭王在朝中的分量。 迎亲的队伍回来了,昭王府大门口又是一番热闹景象,云狐蒙着大红的盖头坐在轿子里,乳母仲大娘在她耳边唠叨了几天了,也偷着训练她几天了,所以婚礼的程序她都熟悉,也熟练,只等披着大红绸花的新郎官秦谧一脚踢开轿门,喜婆和丫头把她搀了下来。 接着,什么迈马鞍过火盆等等繁文缛节过后,便是拜天地,在家里跟丫头演习多少遍了,随着礼官的话拜、拜、再拜,最后,给秦谧牵着送入了洞房。 洞房内,昭王家的七大姑八大姨都在呢,这些女人可不简单,大多是皇亲国戚,个个打扮富贵,当然,蒙着盖头的云狐是看不清楚的,隐约感觉好多人,且那些人不时的对她指指点点。 云狐知道,坊间有闹房的习俗,来这么多人,一准都是闹房来了,她略微有些害怕,其实她不知道,闹房这种习俗只流行于普通百姓,皇室宗亲,无比尊贵,闹房,不成体统。 所以,这些妇人其实都是等着看她和秦谧吃合卺酒的,可是等了半天,秦谧还没有来,云狐身边的乳母仲大娘安慰道:“小姐甭急,小王爷一定是给那些宾客缠住了。” 云狐于盖头内莞尔一笑,声如檐下风铃:“我才不急,我和世子可是要相亲相爱一辈子的呢,不差这一时半会。” 旁边那些王府的丫鬟仆妇们听了她的话,交口称赞,这位世子妃可真是识大体明事理。 又等了等,秦谧还是没有来,云狐倒不是着急见新郎官,而是饿了,她偷偷拉了下仲大娘的衣角,然后指指自己的胃。 再怎么端庄娴雅,到底是年仅十二岁的小人儿,最受不得饥饿。 仲大娘也知道她一天没吃饭,于是斟酌下,拿出一些银两走过去对王府的丫鬟仆妇们道:“我家小姐说,看这样世子是在前面招待宾客呢,等了这么久,大家想必都累了饿了,这是我家小姐打赏给各位的,各位出去喝口茶吃点东西,这里交给我好了。” 众人有些犹豫,怕随便离开给大总管二总管管家婆还有负责这一块的管事治罪,云家也是高门大户,仲大娘深知这其中的说道,笑着说:“这是世子妃的命令。” 世子妃,当是云狐喽。 既然是世子妃的命令,大家何乐而不为呢,于是向蒙着盖头的云狐拜了拜,转身出去了。 云狐就像个神像似的坐着,四肢僵硬至酸麻,听房门关阖之声,便一把扯下盖头,露出明媚的笑脸:“可累死我了。” 坐了这么久,不累才怪,岂止累,还饿,晚饭时间都过了,云狐还水米不进,说是王府的规矩,仲大娘却说这是秦家故意折磨新过门媳妇的,目的当然是给新媳妇个下马威,杀杀新媳妇的锐气。 此时听了云狐的话,仲大娘顿时一脸惶恐,拍拍心口,幸好房内没有王府的人,忙道:“呸呸呸,坏话不灵好话灵,小姐,大喜的日子,千万不能死啊死的,不吉利。” 云狐含糊应了,扑向桌子找吃的,可桌子上有酒有水果,没有饭食,她顿觉大失所望。 仲大娘道:“小姐先将就用些。” 云狐噘着嘴:“可这些物事吃不饱人,不如你去厨房给我找些饭菜来。” 仲大娘一愣:“这不成啊,我不能随便离开小姐身边。” 云狐指着左右两厢陪嫁的自己丫头:“她们在呢,无事。” 仲大娘还在犹豫,云狐的肚子哗哗响了起来,接着喉咙处喷出一股酸酸的液体,她赶忙吐在旁边的痰盂里,捂着胃口:“可把我饿死就应该吗。” 仲大娘又吓的连声呸呸,重叮嘱云胡再不能说什么死啊死的,然后道:“我去就是,小姐可千万别到处乱跑,静静的在这里等着世子来吃合卺酒。” 云狐含笑:“放心吧,这是王府不是云家,我初来乍到,不敢乱跑。” 仲大娘又命令旁边的丫鬟们,这才出了房门,对门口守着的王府仆妇们微微一笑,什么都没说,人家也不知她去作何,还以为是如厕呢,她就离开新房去找厨房,可王府不同于云家,房屋不同,路径不熟,她找了半天没找到厨房,却七拐八拐的拐到一处花园,看样子花园不大,像是王府某个主子的私有之处,她感觉自己擅入了别人之地,赶紧转身往回走,耳听咕咚一声,吓得她猛一回头,见一处墙下躺着个人,她也不知道那人是谁,为何躺在那里,壮着胆子问:“谁?” 那人挣扎着欲起,可终究没有站起来,气若游丝的道:“大娘,是你吗?” 仲大娘愣了愣,试着问:“阿贵,是你吗?” 那人带着哭腔:“大娘是我啊。” 仲大娘奔了过去,至那人跟前发现真的是云家专司跑腿传话的小子阿贵,可是阿贵身上有伤动弹不得,看那样子,命不久矣,仲大娘很吃惊:“阿贵你这是怎么了?你又怎么来了王府?” 阿贵气若游丝:“我奉夫人之命来找小姐,云家出事了,大人给恶人陷害,说是反叛朝廷,皇上下旨,将大人抓进大牢并株连九族,云家无一幸免,可夫人担心小姐,虽然小姐嫁入王府,就怕朝廷不依不饶,所以让我来告诉小姐,赶紧逃命去吧,跑的越远越好,千万……” 没等说完,一口血喷出。 仲大娘本能的闪躲,见对方没了声息,她唤了两声,阿贵毫无反应,便知道人已经去了,她也来不及悲痛,也来不及仔细琢磨云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转身就跑,跑的急,一头撞在一人身上,幸好那人及时扶住她:“怎么回事?” 她一抬头,吓得一抖,面前这个,正是今天的新郎官,昭王府世子秦谧。 秦谧见她慌慌张张脸色惨白,也没认出她是云狐的乳母,还以为是王府的人呢,又问:“为何如此惊慌?” 声音不高,语气不重,奈何身上那种不怒自威的气度,仲大娘顿觉无措,呆呆的站着,不知回答。 秦谧再问,她就吞吞吐吐道:“没、没事。” 然而,秦谧一眼望见墙下的阿贵,眉头一皱:“那人是谁?像是死了,难道是你杀的?” 003章 斩立决 在喜堂,仲大娘见过秦谧,亦或者该说是见识过,大红的喜服若穿在旁的什么男人身上,一定是充满喜庆的,而穿在秦谧身上,只加重了他的孤高,更因那深邃的眼、高挺的鼻、凉薄的唇、漫不经心的举止,彰显着他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皇族阶层睥睨众生的优越感,或许昭王府的一些人了解,他麻木的表情,除了个性使然,还有是他对这桩婚事的抗拒,仲大娘当时就替小姐云狐捏把汗,感觉新姑爷是个冷漠且难以相与的人。 是以,秦谧说阿贵是仲大娘杀的,这老妇正为云家的突然变故而惊惧,又给秦谧说她杀了人,不禁浑身颤抖如筛糠,噗通跪地,慌忙磕头,连声喊冤:“姑爷容禀,老妇手无缚鸡之力,焉能杀人,况这阿贵和我同为云家人,老妇更加不会杀他。” 秦谧微微挑了挑眉:“你是云家人?” 说着话,奔至阿贵跟前,蹲下身子探探阿贵的鼻息,确认已经死了。 仲大娘亦步亦趋随在他身后,忽然想起阿贵所言,夫人林氏要阿贵拼命逃来王府,是为了救云狐,朝廷眨眼间杀了云家所有人,可见事态严重,云狐的性命,也就危在旦夕,若想救云狐,凭自己的力量是办不到的,堂堂的昭王府,定是守卫森严,更何况今日王府办喜事,宾客众多,仆役们亦是穿梭忙碌,到处都是耳目,带云狐逃跑,势必登天还难,所以……仲大娘重又跪了下去,涕泪交加:“求姑爷救小姐!” 小姐,当是那位云家乳臭未干的小女娃了,秦谧直起身子,眼睛还在看阿贵,见阿贵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而阿贵双眸下方乌黑嘴唇青紫,差不多是中了什么毒。 一壁看,秦谧一壁思索,一壁淡淡道:“你家小姐如何了?” 仲大娘哽咽着:“姑爷难道不知,云家出大事了,皇上下旨,满门抄斩……” 没等说完,秦谧身子一旋,蹙额看着老妇,难以置信。 仲大娘泣不成声:“是真的,说是我家大人反叛朝廷,皇上下旨,株连九族,阿贵跑来找小姐,就是为了告知此事,想让小姐逃命。” 秦谧拔腿就走,大红的喜服在暮色中如同一只血色蝴蝶,翩然而刺目,他一行走一行吩咐:“来人!” 仲大娘以为是喊她,刚想回应,却见从旁边的树木后头站出来两个王府的家奴,看穿戴应该是内监,仲大娘连连称奇,方才没看见其他的人,这两个内监就像是从天而降,亦或是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 两个内监是秦谧的亲随,一个唤长禧,另个唤长裕,长禧垂首回道:“世子。” 秦谧脚下不停头也不回:“把那人弄走。” 长禧和长裕平日里如影子似的跟在他身边,且一跟就是差不多十年,秦谧不用直言,二人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于是做礼领命,去抬阿贵的尸首。 仲大娘见秦谧大步流星走远,忙不迭的喊道:“求姑爷救我家小姐!” 秦谧没吱声。 仲大娘急了,又喊:“求姑爷救我家小姐啊!姑爷!姑爷!姑……” 即将走出园子的秦谧终于回应:“让你家小姐在房中等我。” 仲大娘不知道他这算不算是答应救人,但他至少没有回绝,仲大娘微微舒口气,赶紧跑回云狐处。 再说秦谧,脚步匆匆的往前面赶,前面的敞厅内,昭王爷秦穆正在宴客,他想确定一下,云家到底有无出事,到底出了什么事。 出内宅行至半路,恰遇同样脚步匆匆而来的秦穆,看父亲神色凝重,秦谧便知道方才仲大娘所言非虚,他先施礼:“父王。” 秦穆嗯了声,紧皱眉头:“云家出事了。” 秦谧道:“我正想询问此事,云家到底出了什么事?” 秦穆叹息:“户部尚书宁远状告太医院院使云起反叛朝廷,皇上下旨,已经将云起并云家所有人拘捕。” 秦谧缓缓摇头,嘴角挂着一丝冷笑:“这是个阴谋。” 秦穆微微一怔:“我儿,你可是一向不喜欢云家小姐的,并且你喜欢的是宁家小姐,现在你怎么向着云家呢?” 不等秦谧回答,秦穆淡淡而笑:“为父明白了,那云家小姐有倾城之色,你现在是喜欢上她了。” 秦谧脸色有些不自然:“并非如此,云小姐还是个小女娃,且我与青蓝两情相悦,是儿子觉着那云大人怎么看都不像是奸佞。” 其实,他的话并无说完整,他之所以觉着这是个阴谋,是本着对宁青蓝和宁远父女的了解,更因为他另娶云狐,宁青蓝曾扬言要让云家血债血偿,怕的是宁远为了女儿做出违背天地良心的事来。 老王爷秦穆怅然而叹:“我也觉着云起是冤枉的,可宁远有凭有据,说云起不单单为叛贼显王治过伤,就是显王围宫,后负伤出逃那次,又说云起曾经多次出入丽宫,同高丽王子关系密切。” 显王秦庄,和昭王秦穆都是皇上秦武的兄弟,秦武的兄弟有很多,到如今只剩下秦穆一个,而显王的死是因为想篡位,兄弟十几个,龙椅只一张,为了夺得皇位,筹谋已久的显王带兵攻打皇城,怎奈他还是不敌秦武,最后受伤出逃,奄奄一息,是云起救了他,这事,除了云起和夫人林氏,也就云起的好友宁远知道,不曾想,这竟然成了云起的催命符,秦武恨死了显王,云起救显王,当与显王一同定罪反叛。 而丽宫,是软禁人质高丽王子李愍(mǐn)的宫宇,高丽王子病重,托人去请过云起诊病,李愍虽不是叛贼,但他却是人质,当年高丽同本朝交兵,高丽战败,对本朝称臣,高丽王为了表示自己的忠心,将儿子李愍送到大兆的京城做人质,所以,李愍不是叛贼,亦是敌对之人,云起与之交往,秦武当然不高兴。 听了父亲的话,秦谧问:“云大人都认了?” 秦穆点头:“供认不讳。” 又续道:“云起是个正直的人,做过的事,他不会不认,虽然他替自己辩驳,说治病救人乃医者本分,皇上还是雷霆震怒。” 秦谧想起仲大娘的话,又问:“现下云大人和云家那些人呢?” 秦穆缓了缓,慢慢吐出三个字:“斩立决。” 秦谧深深的吸了口气。 004章 箭在弦 云起获罪,株连九族,所幸云家是外来户,并无其他宗族之人,而云起平日交好的除了昭王秦穆便是户部尚书宁远,秦穆是皇族,秦谧又是即将过继给秦武的未来太子,昭王府并无殃及,宁远是揭发云起之人,也可以置身事外,所以被砍头的,唯有云家几十口。 几十口子啊,听闻西城外的法场上,鲜血染红了好大一片地面,云家上下,除了嫁入昭王府的云狐,即便是尚在襁褓中的婴孩,都无能幸免。 此事发生的突然,叫人猝不及防,秦穆亦是,当他听说之后,赶紧过来找秦谧,肃然道:“我儿,马上写休书。” “休书?”秦谧一脸茫然。 秦穆大概是急的,语气加重:“当然是休了云小姐,唯有如此,方能与云家楚河汉界。” 秦谧摇头:“父王,我若此时休了云小姐,无异于把云小姐往死路上推。” 秦穆明白,云狐身为王府之人,或许还有生还的机会,一旦被休弃与王府再无瓜葛,朝廷决计不会放过她,然而,秦穆却道:“我儿一向聪明绝顶,此时怎么就不明白了呢,你以为云起被杀,真的只是与宁远有关?” 秦谧略想了想,似乎想明白了一些事:“父王的意思?” 秦穆目光突然变得凌厉,狠狠道:“韦贵妃。” 秦谧没有言语。 秦穆继续说着:“皇上想将你过继立为太子将来继承大统,对此朝中不少人颇有异议,那些人的背后多半是韦贵妃操纵,前朝后宫,皆知此事,韦贵妃生有越王,虽然越王生下便有癔症,痴痴傻傻的,然他毕竟是皇子,放着正统的皇子不立,却要立你为储,韦贵妃为此不知多少次在皇上跟前闹,可皇上心意已决,皇上宁可把皇位传于你也不传给越王,就是怕越王一旦做了皇帝,只是个傀儡,从而整个大兆都是韦贵妃,亦或者是韦家人把持,也说不定若干年后,大兆会被更名改姓。” 韦贵妃的为人,秦谧当然了解,他也隐隐明白秦穆提及韦贵妃是什么用意。 果然,秦穆继续道:“皇上执意把你过继,韦贵妃若想让越王继承皇位,唯有把你除掉,我儿想想,云起救显王的事不是发生在现下,云起给高丽王子诊病的事也非今日之事,为何宁远偏偏选在你和云小姐成亲之后才结发云起呢?” 秦谧眸色暗沉语气淡淡:“父王的意思,韦贵妃唆使宁远状告云大人,意不在云大人而在儿子?” 秦穆慢慢点了下头:“你想啊,云起犯的反叛之罪,罪大恶极,才会株连九族,而你是他的女婿,韦贵妃一伙人以为,皇上会一怒之下株连了你。” 这,不是不可能,秦谧还是有怀疑:“儿子以为,皇上未必会如此。” 他是觉着,骨肉亲情,皇上也是血肉之躯,不会不顾及。 秦穆无奈苦笑:“皇上未必会如此?我儿可知道当年之事?” 秦谧不知父亲指的是那一宗,凝目聆听。 秦穆眼中满是凄楚,追忆往昔,心里不是滋味:“当年我们兄弟十几人,而今皇上身边只有我一个,我的那些兄弟,除了夭折病故的,大多都是给皇上砍了脑袋,皇上生性本就多疑,更兼最近几年龙体欠安,性子随之大变,暴戾易怒,可着朝中,人人自危,虽然皇上欣赏你,未必就不能杀你。” 这些个事,秦谧悉皆知晓,他不明白的是,秦武杀了那么多兄弟,为何独独没有对付父亲,一直想问,父亲都避之不谈,现在是机会,他道:“皇上杀了那么多兄弟,父王不还是好好的,所以儿子觉着,皇上并非滥杀无辜。” 秦穆哭笑不得的神情,本不想说这些隐秘之事,就怕说不清楚,固执的儿子不听自己的话,唯有细说端详:“当年皇上不杀我,是因为你母亲为东胡公主,这叫牵一发而动全身,我若出事,你母亲岂能袖手旁观,东胡又岂能袖手旁观,东胡与我大兆交好,是从我与你母亲和亲开始,东胡一日日的兵强马壮,大兆不能不忌惮,而后来皇上不杀我,是因为平定西南安抚漠北,唯有我、我们父子,皇上拎得清孰轻孰重。” 秦谧想到过这些,然他还有疑惑,宁远真的会成为韦贵妃的走卒?真的不顾及女儿的心意而针对他? “可是我与青蓝……”他欲言又止。 秦穆冷冷一笑:“我儿觉着,你和宁小姐相好,宁远爱屋及乌,不会对付你?” 秦谧是这么想的。 秦穆摇头而叹:“你啊,还是年轻,宁小姐或许对你不舍,而宁远,更看重权力,倘或宁远真的能帮韦贵妃除掉你,从此朝野,他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暮色加深,已经是依稀视物了,父子两个面对面,秦穆也看不清儿子的表情,只觉他突然深深的呼出一口气,秦穆语重心长的劝道:“所以,你赶紧休了云小姐,方能保自己平安。” 秦谧垂下的手攥成拳头:“可是父王,落井下石,且是对一个小女娃,未免不道义。” 秦穆心急火燎:“道义重要还是性命重要?” 春寒料峭,夜风徐徐,灌入袖口,有些凉,秦谧想说什么,又不愿顶撞父亲,踟蹰间,秦穆又道:“云小姐不死,就是你死,再者,怎知皇上因为云小姐成了王府之人就会放过她呢,横竖她都是一死,莫如让她死在外面,你落个干净。” 死? 电光石火般,秦谧忽地有了个念头。 秦穆还想说什么,有脚步声,遥遥的是王府的总管苏长礼在喊:“王爷,世子,宫中来人了!” 苏长礼行事一贯谨小慎微,更明白王府的规矩,他是第一次这么远的距离这么大声的回事,显然,他很着急也很害怕。 父子循声去看,一盏纱灯乱晃,苏长礼小碎步跑的气喘吁吁。 秦穆明白朝中来人是因为什么,交代儿子:“听我的话,回去写休书。” 秦谧没有言语。 秦穆转身欲走,叹了声:“假如你不听我的话,死的或许不单单是你,还有我和你娘。” 005章 走水了 新房内,云狐焦急的等着仲大娘带吃食回来给她。 新房外,是同样焦急万分的仲大娘,王府那些仆妇早给老妇编了谎话诓走,偌大的庭院,空旷寂静,数十盏大红的纱灯喜气洋洋,仲大娘并没有进房,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告诉云狐云家发生的变故,她等着秦谧来,等到快崩溃的感觉,秦谧终于来了,她慌忙迎上,谨慎的小声道:“求姑爷救救我家小姐。” 才多大功夫,这老妇的嗓子已经嘶哑,语气里都是哀求,还有想哭不敢哭的压抑,现在,她的心里只有这么个执念,她不单单是云狐的乳母,救云狐,更是夫人林氏的遗愿。 秦谧挑眉看了眼窗户,人影晃动,娇小玲珑,待收回目光,略顿了顿,对仲大娘道:“你家小姐必死无疑。” 仲大娘傻了似的,等清醒过来,张开嘴巴就想嚎啕大哭,却给秦谧的手捂住了,凛冽的清香扑进她的鼻子,她不明所以的看着秦谧。 秦谧压低声音道:“我之意,唯有你家小姐死了,朝廷才不会追究下去。” 仲大娘似乎明白了些,只是没有完全明白,秦谧松开了捂着她嘴巴的手,她仍旧愣愣的看着秦谧。 一缕风来,拂面生寒,二月的天气,树木不过刚刚泛绿,秦谧又看了眼窗户,娇小玲珑的身影左右晃了晃,像是在笑,不知房内那个小女娃和婢女说了个什么笑话,也或许是她满心期待的这桩婚事达成所愿,从而高兴呢。 秦谧了解,云狐喜欢他,很久以前的事了,云起和秦穆说的,秦穆和儿子说的,云狐八岁那年,随母亲往护国赶庙会,恰遇秦谧随王妃也去寺里礼佛,林氏认识王妃,便上前去拜见,两家人相互介绍,小小的云狐望着十四岁的翩翩少年,眉开眼笑,那时她或许不懂情爱,但她很喜欢秦谧,都因为秦谧的故事坊间流传太广,秦谧在她心里,不是英雄,是神一般的存在,十四岁便让敌人闻风丧胆,哪个女子不仰慕呢。 只是,秦谧和宁青蓝互生爱慕,娶云狐,是昭王秦穆的命令,也是王妃以死相逼的结果,秦谧不得已才妥协,为此他深感对不住宁青蓝,甚至和宁青蓝商量,不等几天就找个莫须有的罪名把云狐休了,然后再与宁青蓝有情人终成眷属。 而今云狐性命危在旦夕,不知为何,秦谧对这个小女娃滋生出一丝可怜,两个人拜了天地,不是夫妻也是夫妻,因此这个小女娃与他也算是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他是个大男人,性本善,想着小女娃从此世上再无亲人,真的让人唏嘘不已,还有,也可以借此机会甩掉这个累赘,然后正大光明的和宁青蓝成就美满姻缘。 他低声对仲大娘道:“等下,这里会着火,然后你家小姐葬身火海,当然,这是假的,是给旁人看的,从此世上再无云狐,她也就安全了。” 接着,他详细说明了如何运作,仲大娘听罢,含泪点头,俯身再拜:“多谢世子救命。” 秦谧挥挥手:“去吧,事不宜迟。” 宫中来人了,定是为了云狐,此事当然迫在眉睫。 仲大娘领命而去,进了新房,见云狐和两个小丫头正说着什么,听见门响,云狐看过来,随即欢喜道:“大娘,你带了什么吃食给我?” 猛地发现老妇两手空空,云狐皱皱眉:“大娘,你是怎么回事?” 仲大娘没有回答,对那两个小丫头道:“这样,厨房就在东南角,你们两个去给小姐端些吃食回来。” 两个小丫头莫名其妙,分明是她去给小姐弄吃食,她空手回来,却指使旁人去,然而,小丫头也不敢问,毕竟身份不同地位悬殊,唯有听命而出。 房门一阖,仲大娘眼泪滚落,唬的云狐不知所措:“大娘你怎么了?弄不到吃食我又没责怪于你,饿就饿吧,适当的清清肠胃,有益于身子。” 小女娃说这话的时候还笑着,稚气未脱的脸在龙凤喜烛的映射下,粉嫩嫩的可爱。 仲大娘哽咽难言,可是秦谧说了事不宜迟,她唯有狠狠心一咬牙:“小姐,云家出事了。” 这话太过于突兀,云狐脸上的笑慢慢的消失,问:“出了什么事?” 虽然担忧,也没有太过害怕。 耳听外面有人高喊:“不好了,走水了!” 仲大娘一愣,这么快?晓得是秦谧动手了,她来不及细说,按照秦谧交代的,拉着云狐想往外冲,忽然发现云狐身上的大红喜服,她丢开云狐跑出去,往耳房寻了身小丫头的衣裳回来,这个时候火已经烧上窗户,云狐大概是吓傻了,左右的转圈不知如何应对,仲大娘冲进来三两下给云狐换了衣裳,三两句说明云家到底是何变故。 云狐瞪大了眼睛,喃喃着:“怎么会?怎么会?” 噼噼啪啪哔哔啵啵咔咔擦擦,火从窗户窜进来烧着了帷幔,与云狐和仲大娘一步之遥,老妇拉着云狐冲向房门,边道:“小姐先保命吧!” 云狐木讷的由着老妇拉着跑出房门,外面,火光冲天。 秦谧说,府里刚好有个丫头新亡,他会叫人把那个丫头的尸骨拿来,充作是云狐被烧死其中,然后让仲大娘带云狐往后面跑,那里他也会把王府巡逻的侍卫调离,给她们制造机会,到了后花园,角门是锁着的,但园子里有个狗洞,平日方便王府的猫啊狗啊进出,也用于暴雨时节排水,秦谧说云狐可以从此出王府。 然而云狐却不肯走了,使劲丢开仲大娘的手:“你告诉我,我爹我娘我的兄长和家人们,都怎样了?” 有人继续喊着“走水了”,仲大娘知道,等下就会跑来很多人救火,那个时候云狐想逃就会非常困难,她再次抓住云狐的手臂,苦苦哀求:“我的小姐啊,云家人都死了,都被朝廷砍头了,夫人叫阿贵九死一生的跑来,就是为了让你活下去,小姐你赶紧逃,从这里往后有个园子,园子里有狗洞,小姐可以从狗洞爬出去逃命。” 006章 好心人 满门抄斩!家人皆故! 云狐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早起,父母还为她今日出嫁忙碌,兄长们还纷纷去为她送别。 二哥最顽劣了,大家都依依不舍,唯独二哥还有心情取笑,说妹妹嫁了个全大兆最好的男人。 十四岁挂印封帅,继而一战成名,亦有潘安之貌,亦有子建之才,更出生宫闱皇族,可着京城的名门闺秀,哪个不想嫁呢,可不就是全大兆最好的男人。 闻二哥之言,云狐含羞带笑。 倒是大哥性子一贯稳重,殷殷切切的嘱咐了她好多话,诸如孝敬公婆善待奴仆与少幽举案齐眉等等话。 三哥儒雅有度,听闻大哥唤昭王世子为少幽,连忙嘘声:“妹婿是皇亲国戚,安敢直呼其名。” 大哥很是不以为意:“他既是我妹婿,我唤他名字有何不可,假如以后他欺负妹妹,我还打他呢,哼!” 行事一向稳妥,今日之怪异,当时大家都觉着他是护妹心切,云狐现在想来,冥冥之中,大概已经预示了什么,猛地又想起,今日自己不停的说什么死啊死的,难道是自己口无遮拦,从而害死了家人? 心口突然绞痛,仲大娘用手拼力推她:“小姐快逃啊,再迟来不及了,说不定御林军已经冲进王府来抓你。” 云狐连个确切的想法都没有,思绪一片混乱,除了那充溢胸中的悲愤,仲大娘叫她逃,她拔腿就跑,跑了几步发现不对,回头看仲大娘根本没有跟上来,再一看,仲大娘反身向烧着的房门冲了过去,云狐一惊:“大娘!” 仲大娘就要冲进房去,略停了下,回头凄然一笑:“小姐,我是你的乳母,你死在这里,我却不见尸骨,会叫人怀疑的。” 云狐明白其用意,返回来,仲大娘已经扑进熊熊大火中,忽然想起还没有告诉云狐,是秦谧救了她,待想说什么,火从四面八方涌来。 云狐声嘶力竭的喊着:“大娘!” 只是瞬间,仲大娘已经给火吞没,有隐隐的凄厉之声传来:“小姐,你一定要活下去,你唯有活下去,才能给老爷夫人和少爷们报仇……” 隐隐的,云狐甚至不知那到底是仲大娘说的,还是自己想的,只觉被万箭穿心似的,痛得生不如死。 “快快快,快救火啊!” 是王府的人,云狐自言自语:“我也给你报仇!” 这话当然是对仲大娘说的,然后转身就跑,一直向后,平日里喜静不喜动的小女娃,现在凭空而有了力量,脚下生风,跑的很快,忽然对面有杂沓的脚步声,她连忙躲到一簇灌木后,几个王府侍卫想也是过来救火的,是以跑的很急,且边跑边交谈:“听说没有,火是世子放的。” 另个很是惊奇:“胡说,世子无端放火烧自己的家?” 先前那个又道:“当然是为了烧死新娘子,世子与宁小姐两情相悦,根本不想娶云家女儿。” 余下几人,纷纷惊叹。 原来如此么?云狐狠狠的抓住一根灌木枝条,有刺,她的手顿时剧痛无比,耳听杂沓的脚步声远了,她起身又跑,一口气跑到后面的园子,也幸好王府有这么样的规矩,无论是哪一处,到了晚上都有灯盏照明,方便侍卫们巡逻。 跑进园子,好大,费了半天力气总算找到那个狗洞,她趴下去,从狗洞挤出,待站起,感叹这狗洞之小,是容不下仲大娘发福之躯的。 园子外面万籁俱寂,并无什么人家,也就没有灯光,黑黢黢的看不清状况,云狐知道,这种皇族,附近怎么会有百姓呢,她举步而行,幸好脚下是平坦的街道,此时还没入更,也就没有巡逻的兵勇,她走了一会子,又走了一会子,渐渐的,有百姓人家了,她仿佛从地狱回到人间,感觉到了人间的烟火气。 心里没个想法,漫无目的的走了好久,身边的人越来越多,街上越来越热闹,她终于支撑不住累倒在地。 有好心人过来问坐在地上的她:“呦,小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她不搭理,满脑子都是仲大娘给火吞噬的场景,想哭,奇怪,至今没有泪水。 路人见她痴痴呆呆的,摇头而叹:“原来是个傻子。” 这时,一双手搭上她的肩头:“妹妹,你怎么在这里?” 她是父母唯一的女儿,并无其他姊妹,所以这个女声唤她为妹妹,让她颇觉好奇,扭头去看,一张千娇百媚的脸看她笑意盈盈,不认识,陌生人,她重又垂下头去。 那女子吩咐身边的丫头:“还不赶紧把人扶起来。” 于是,她被人拽了起来,又给对方拖一阵推一阵的带到路边一处,她没有任何反应,不哭不闹,也不说话。 二月的天气,早晚很冷,那女子关切的脱下身上的斗篷披在她身上,一股馨香扑进她的鼻子,太浓烈刺鼻,她打了个喷嚏。 那女子给她裹紧了斗篷:“瞧瞧,还是冻着了,走,跟姐姐回家去。” 回家?她的心口一震揪痛。 那女子回头向街边招招手,接着想起了马铃铛声,有一架车赶过来,至她们近前,车夫拽住了马缰绳。 那女子吩咐丫头把她弄上了车,同时,那女子也上了车,两个人坐在车厢内,丫头跟在车下,车夫唤马前行。 看样子,这车是临时赁用的,里面很简陋,并且毫无女儿家的脂粉气,想起自己的马车,脚下铺着厚厚的波斯毯,坐下是锦缎的坐褥,并且很大,冬天可以置放火炉呢。 再想起这些,仿佛前尘往事,其实也只不过弹指之间,心口又一阵揪痛,并伴之身上一抖。 那女子柔声细语:“还冷呢?快了,快到家了。” 她直勾勾的盯着落下的车帷,车厢一角有个小小的马灯,照在她死灰一般的脸上。 没多久,车停了,车帷打开,那女子吩咐丫头把她搀下,有嬉笑声传来,她一抬头,发现这个所在有些怪异,二层楼,整体灯火通明,隔着门窗,都能听见有女人的浪声笑语和男人的醉言醉语。 不待她弄明白什么,那好心帮她的女子已经走了过去,跟门口守着的两个粗壮汉子说话,声音很小,她听不清。 不多时,有一浓妆艳抹的半老徐娘出来了,好心女子迎过去,两个人头抵头的低声交谈。 007章 布偶人 云不经意的一抬头,刚好对上那半老徐娘的目光,脂粉太厚,胭脂太浓,珠翠太多,让云狐蓦然想起赶庙会时卖的那些泥捏的假人,半老徐娘微微一笑,红口白牙,瘆人。 她是谁?云狐不想知道,巨大的哀痛如泰山压在身上,哪里还有力气想其他呢。 半老徐娘风摆杨柳的走了过来,相马似的把云狐上下好顿打量,啧啧道:“模样倒是不错,年龄小了些,不过也不用太久,两三年后,就可以接ke为老娘赚钱了。” 云狐是养在深闺的大家闺秀,阅历又浅,但也偶尔听说过坊间之事,刚好有一双人从那扇门里出来,男的已然不惑,女的顶多双十,彼此依依不舍的分别,伴着不堪入目的动作和不堪入耳的调笑,云狐后知后觉,猜测这个所在,差不多就是传说中的妓院,而这个半老徐娘,差不多就是鸨母,那好心的姐姐……她回头看看远处的好心女子,总算明白了什么。 云狐也不是没有见识的,世上有三教九流,世上还有三姑六婆,她都听说过,而那位千娇百媚的姐姐,应该是专门贩卖人口的牙婆,而她要将自己卖去地方,便是女子的火坑——妓院。 此念一出,云狐又羞又恼,想我堂堂的院使千金,或可杀不可辱,而我云家女儿,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她舔了下嘴角,一手拉过鸨母,这动作倒让对方有些猝不及防,以为她要打架呢,警惕的问:“你作何?” 云狐附耳低语:“那个美人是我姐姐,二八年华,又擅琴棋书画,奈何我与她水火不容,所以,今番便宜了你,五十两银子,我把她卖给你了。” 鸨母先自愣了愣,咧嘴笑道:“你们姊妹真有意思,你姐姐说你是小妾的女儿,命贱,人又不安分,所以想把你卖给我,要价也是五十两银子,现在你又说想把她卖给我,啧啧,你们爹娘是怎么管教你们的,手足相残。” 云狐心里冷笑,不想今日跟个仇人不谋而合,往自己身边拉了下鸨母:“这个不用你管,你就说买还是不买?” 鸨母摇头:“凡事得有个先来后到,是她先卖你的。” 云狐心里啐了口,逼良为娼的恶人还穷讲究,暗忖,今日自己卖不成那个牙婆,就得被牙婆卖了,看着鸨母一脸凶神恶煞相,不得便宜,自己和那个牙婆谁都甭想全身而退,云狐连忙道:“您老糊涂,我才多大,刚满十二,等到我长大还得需要几年,这几年我要吃饭要穿衣,就得破费你的银子,可我姐姐就不同了,她已经过了及笄之年,你买回去,今晚就可以赚钱。” 这种话若是换作以前,云狐是决计说不出口的,这就叫此一时彼一时。 鸨母咔吧下眼睛,似乎被说动了。 云狐继续劝:“另外,我姐姐如花似玉的,而我一个小破孩。” 鸨母看看那女子,再看看她,那个是如花似玉,小破孩眉眼如画,奈何没有长大。 见对方犹豫不决,云狐最后打出王牌:“本朝有律,年不满十六,若逼良为娼,罪加一等,如果这事给官府知道了,你就是死罪。” 鸨母吓得一哆嗦。 云狐颇有些得意,又道:“再者,我是宁死不从的,假设我死了,你可就是人财两空,你是生意人,划算不划算,你自己掂掇。” 鸨母犹豫着…… 那女子似乎察觉出有些不对,拔腿向这方走来。 云狐急道:“你不信我会死?我现在就咬舌自尽,就让你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作势欲咬自己的舌头,鸨母立即发话:“五十两太多,二十两你卖就卖不卖算了。” 云狐伸出手:“成交。” 鸨母从身上摸出两个大块银子,每块刚好十两,塞给云狐,奸笑一声:“小姑娘,老娘自诩聪明绝顶,不曾想今日才发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你的道行比老娘高。” 说完朝门内高喊:“张老八,叫人出来,有买卖上门了!” 妓院的门霍然而开,跑出几个彪形大汉,虽然晓得这些男人是出来抓那女子的,云狐还是吓得扭头就跑,待跑到口干舌燥才停了下来,猛地发现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熟悉,那门楼,那围墙,那些树木,老天,不曾想竟然跑回了家! 再看府门上赫然的封条,方明白仲大娘所言的云家发生变故并非是虚,云家真的出事了。 心口痛,眼睛干涩,欲哭无泪。 有兵勇踏踏而来,不知是寻常巡逻的,还是看守被查抄云府的,云狐不及细想,转身待想离开,倒霉却被对方发现了,有兵勇喊过来:“谁在那里鬼鬼祟祟?” 云狐晓得是喊她,却不敢回应,也不敢停下,株连九族啊,连那个天不怕地不怕,让北部几十个彪悍的部族闻风丧胆,什么统领百万雄师的骁骥大将军,昭王世子,那个秦谧,不也是因为怕被株连,所以才放火想烧死她么,王府侍卫口中所言的秦谧想除掉她的理由是为了宁小姐,云狐想,应该只是其中之一。 是以,云狐佯装没听见,拔腿就跑。 坏了,她这一跑反倒露怯,兵勇一边喊着“站住”一边拿着刀枪追了过来,小女娃早已精疲力尽,哪里跑得过训练有素的兵勇呢,未几就被追上,其中一人一枪刺来,正是她的后心,她全然不知危险,脚下不停,待那杆枪挨着她的衣裳了,她突然被一股力量拉了过去,然后她就陷入一个人的怀抱,接着听见身后的兵勇哎呀啊呀的一通惨叫,她回头去看,七八个兵勇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 死了? 她惊诧不已。 这时,有温柔至极的声音道:“莫怕。” 云狐这才意识到什么,仰头看,抱着自己的是个戴着银箔面具的男人,大半张脸遮蔽住了,只露着一双好看的丹凤眼,而他左手揽着云狐,右手托着一个人,确切的说是个假人,布偶,布帛做的,很大,快有云狐的身高了,做的太过逼真,冷不丁真以为是个人呢,如此近的距离,云狐又是看了再看,才发现是个假的,那布偶可是真美,秀发如云,粉面桃腮,腰肢纤细,只是这美人的玉手上,竟然滴着鲜红的血,让人不寒而栗。 这男人不知是卖布偶的还是有养布偶的嗜好,云狐从他怀中挣脱,深深施礼表示感谢。 008章 巧因缘 戴银箔面具的布偶主人,扫了眼云狐:“你是个哑巴?” 他说着,慢慢的从怀中掏出个绢丝帕子,为其布偶美人擦拭手上的血迹,姿势优雅,眼角含情。 云狐有些好奇,不答反问:“你为何救我?” 面具男将帕子随手一抛,闲闲道:“刚好路过。” 那就是行侠仗义了,云狐再拜:“多谢。” 面具男一拂手:“不必,任谁都不忍看一群男人欺负个小姑娘。” 真是个大丈夫呢,云狐三拜:“敢问大侠名讳?” 面具男将布偶一丢,丢到肩头坐着,淡淡道:“叶浮尘。” 云狐四拜:“谢叶大侠救命。” 叶浮尘大概是笑了,眼角略弯了弯:“你一拜再拜,我怕折寿呢,不就是救了条小命么。” 他的声音就像被清泉过滤了,干净。 不过一条小命?自己是条小命,可身上背负着的却是云家上百口的仇恨,当然,这些话不足为外人道也,云狐看了看那些仍旧未起的兵勇,确定他们是给杀死了,怯怯的问:“那些人,都死了么?” 叶浮尘扫了眼:“嗯,都死了,他们不死就是你死。” 云狐眼中露出一股惧色,为了救自己而杀了这么多人,实在不该,转念想这些兵勇都是朝廷的人,是为朝廷效命的,是朝廷的走狗,自己家上百口,难道就该死么,虽然不知因为什么,但父亲一向胆小怕事,为官也是两袖清风,说他触犯律法,云狐不信,即便犯错,总不至于犯了砍头的大罪,还株连九族,她没有查明就几乎肯定,父亲和家人都是冤枉的,不然,仲大娘也不会让她活着报仇。 这样一想,也就坦然。 叶浮尘拾起地上兵勇们的灯盏递过来:“你是跟我走还是自生自灭?” 云狐接过灯笼谨慎的摇头:“不。” 救命也就罢了,竟然要自己跟他走,很是怀疑这个面具人到底是大侠还是牙人,吃一堑长一智,就怕重蹈覆辙。 叶浮尘将额前一丝乱发掖在耳后,面具覆脸,看不清表情,但他的语气是无所谓的感觉:“那好,你自己保重吧。” 转身欲行,云狐道:“既然敢以名讳示人,为何戴个面具?否则你的名字就是假的。” 言罢,自己都惊讶为何会问出这么狗拿耗子的话? 果然,叶浮尘嗤的一声笑了,目光亦是干卿底事,不过,他最后还是回答道:“貌丑,不成吗?” 那美丽的丹凤眼,这翩然如仙的身姿,云狐怎么都无法与貌丑联系上,晓得他差不多是敷衍,也不好追问其他,再拜而送:“大侠慢走,大恩不会忘。” 叶浮尘想是又笑了,迎着夜风而去,突地从暗影中窜出一只猫来,把云狐吓了一跳,也惊了叶浮尘,他用手一指那猫跑走的方向,厉声道:“杀!” 只见坐在他肩头的布偶美人迅疾飞射而出,速度之快,云狐只眨了下眼睛,那猫已经给布偶美人掐住脖子,随之发出凄惨刺耳的叫声,最后,布偶美人纤纤玉手一扬,死了的猫掉在地上。 云狐看的胆战心惊! 布偶美人飞天仙女似的翩翩而回,叶浮尘以右手托住,左手探入自己怀中掏出一条绢丝帕子,动作轻柔的给美人擦手,这么血腥的事,他竟然做得如此优雅,待丢了帕子,再把布偶美人放置肩头,然后向着夜深处走去。 云狐呆呆的看着那逐渐消失的背影,方明白那美人手上为何有血迹,且原来杀了七八个兵勇的,是她! 云狐也算博览群书,可并不知道世上还有如此术法,竟有人能驱动布偶,踮起脚尖望出去,那如仙一般的风致,却是个魔头! 此地不宜久留,她赶紧离开,可自己往哪里去呢?不如先寻个客栈安身,手中不是有二十两银子么,深深回望家门,一咬牙,拔腿而去。 往街上随便寻了家客栈,正是客人投宿的时辰,店伙计忙的脚不沾地,招呼完这个招呼那个,像是突然发现了云狐,那小小的人儿怯生生的站在边缘,住客栈,她是第一次呢。 伙计遥遥喊她:“小姑娘,你也住店?” 云狐答:“嗯。” 声音不高,手中紧紧的攥着那二十两银子。 伙计往她左右看,很是奇怪的神色:“你一个人?” 云狐点头:“是。” 这么小,又是个女儿家,独自住店是有些匪夷所思,也容易让人浮想联翩,伙计也不是个多事的人,按照职业习惯,向她介绍本店房间的等次,刚开口说“天字一号房”,云狐不想限于众目睽睽之下,抢道:“就住天字一号房。” 伙计连同其他住客纷纷看过来,住天字一号房的可非一般人物,伙计一眼看见她手中攥着的银子,笑笑:“好咧!” 刚想引她上楼,身后客栈的门吱嘎开了,一股冷气携风而入,随之进来十几个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为首的是个四旬开外的男子,锦袍加身,玉带缠腰,非富则贵,身边几个少男几个少女,少男个个品貌非凡,少女个个如花似玉,这些人进来后,为首的富贵老爷喊伙计:“天字一号房、天字二号房,天……” 没等说完,伙计抱歉的一笑打断他的话:“这位客官,实在不巧,天字一号房这位姑娘要了。” 伙计将手一指云狐,富贵老爷看将过来,眼睛突地一亮。 这时,又有人跌跌撞撞的闯进来,是个十几岁的小丫头,她直接扑向这富贵老爷,气喘吁吁道:“老爷,不好了,苏苏姑娘给人卖进百花苑了!” 富贵老爷眉毛一挑,大感意外:“什么?” 小丫头待想说话,忽然发现了那厢的云狐,愣了愣,随即用手一指,且高喊:“就是她,是她把苏苏姑娘卖进百花苑的!” 与此同时,云狐也认出了这个小丫头,就是先前假意帮助自己,实际人面兽心,所谓好心姐姐的婢女,她顿觉大事不妙,对方人多,逃为上,于是多路就跑,却给那几个少男少女堵住门口。 009章 是冤家 插翅难逃。 云狐唯有据理力争:“是她不义在前,若非她想卖掉我,我又如何想着卖掉她,有仇不报非君子,有钱不赚是傻瓜。” 啧啧,以前于那些市井听来的话,今天派上了用场。 富贵老爷把她端量一番,奇怪,没有气,反倒朗声而笑,长眉,深眸,脸的棱角分明,唇角的须髯修整有形,他一笑,震动头上的紫纱高帽,负手于后看着云狐像是自言自语似的感慨:“不想玉妖也有这么一天。” 言毕,缓缓走近云狐,蔼然而问:“你多大了?” 玉妖难道是那被自己卖掉的女子?可小丫头又叫她苏苏姑娘,云狐搞不清状况,更是纳罕,那被自己卖的女子应该是这富贵老爷的什么人,他不气恼为何还如此好态度呢?先礼后兵?先君子后小人?管他,玉狐昂起头:“十二。” 富贵老爷含笑点点头:“如此年纪,竟能反败为胜,是个奇才,那么,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话云狐懵里懵懂,道:“我叫云……” 出口方醒悟,自己如今是罪臣之女,是个逃犯,不能泄露真实姓名,奈何“云”字已经出口,她唯有补救,想起彼时自己不过三岁,学写字的开端就是学写自己的名字,几次三番都把狐字写成孤字,为此母亲还说,看来自己一辈子就是一个女儿的命了,孤,独也。 这思绪不过瞬间而已,此时云狐心里有了主意,接着道:“我叫云孤,复姓上官。” 加了个上官为姓,当然是为了隐匿自己的真实姓氏,至于为何于百家姓中选中了上官……感觉这个姓像是又有权又有钱。 富贵老爷颔首:“不错,如此别致的名字,方能配得上如此奇才。” 信口胡诌的而已,总之他信了就好,大概是一年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云狐觉着此人有些不怀好意,左右看,琢磨如何逃。 旁边那个小丫头着急了:“老爷,苏苏姑娘身陷百花苑,去晚了,恐怕她会遭遇不测。” 妓院,死是死不了的,小丫头担心的是主人贞洁不保。 富贵老爷冷冷的哼了声:“是她技不如人,就该让她尝点苦头,方能以此为戒,以往,她不总是眼高于顶,谁都看不起么。” 小丫头再不敢言语,只搓手干着急。 那堵住云狐的某一少年来到富贵老爷跟前,面显急切:“爹,还是赶紧救人吧,玉妖有错,回来再责罚。” 看来这个少年于这些人中身份不低,他开口,富贵老爷总算网开一面,沉着脸:“行了,你去趟百花苑,多使点银子,切莫把事情弄得满城风雨,别丢了我的颜面。” 那少年说了声“是”,出了客栈。 富贵老爷转头再向云狐,方才脸上的阴郁俯仰之间消弭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暖暖笑意,他的语气还是那么温和,像是一个慈祥的尊长对待晚辈:“小姑娘,你是一个人吗?” 云狐摇头:“不,我大舅二舅三舅四舅五舅都在楼上等我呢。” 富贵老爷哑然失笑:“你看你卖了我的女儿,她可是个良家女子,你这算是拐卖人口,已经触犯了律法,我要找你大舅二舅三舅四舅五舅谈一谈,你前头带路吧。” 他不会是真的信了吧?云狐稍一迟疑,随即点头:“好。” 话是这么应的,却突然将手中的银子向上一抛,接着高喊:“快来抢啊!” 不等银子落下,那些住客顿时一哄而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此等凡夫俗子,见了银子岂有不抢之理,富贵老爷一伙人被挤着推着,顾此失彼,云狐计谋得逞,弯腰从那些疯抢两块银子的住客腋下、间隙逃了出去。 等人散开,抢到银子的就欢天喜地,没抢到的就垂头丧气还指天骂地指东骂西,仿佛那银子本来就应该是他的,而富贵老爷一伙发现不见了云狐,想追,富贵老爷却摇摇手,看着小兔子般跑走的云狐,成竹在胸的眯眼而笑:“不必了,我们还会相遇的。” 再说云狐,逃出客栈之后一路不敢停歇,跑到头昏脑涨四肢绵软,不得已住了脚步,大口大口的喘着,看着面前的车水马龙,虽然才二月天,乍暖还寒,毕竟是京都帝阙,繁华喧嚣,虽然交了夜起了更,但时辰尚早,有巡逻的兵勇却没宵禁,所以习惯了夜晚出来混的人们,说说笑笑,热热闹闹。 云狐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然庭院深深,她平时出来都是随着母亲,不是往寺庙上香拜佛,就是走亲戚,坐在华丽的马车或是舒服的轿子里,偶尔想探出头去望一望街上的光景,乳母仲大娘都会立即笑着推回她,大家闺秀,岂能抛头露面,所以这是哪里她不知道。 正思忖自己该往何处去?以后该如何安身?街面上忽然马嘶人喊骚动起来,云狐草木皆兵,连忙将自己往一棵树后头藏,耳听有人高喊:“有人胆敢当街行刺,奉府尹大人之命,缉拿凶手,都给我靠边站好了,来人,逐个的查,务必查出凶手。” 云狐听之,立即猜想,当街行刺,说的是不是叶浮尘为了救她从而杀死那些巡逻兵勇的事?八九不离十,她害怕起来,眼看骑着高头大马的官差们把这条街封住,路人们满腹怨言也不敢反抗,乖乖的站在街边等着检查。 云狐可不敢让他们检查,这棵树也不能长久容身,左右看寻找躲避之处,发现不远处停放着一顶轿子,她偷偷看了眼正在吆五喝六的官差,趁其不备,一溜烟跑到轿子前,立即钻了进去,这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般。 不想轿子里乌漆墨黑,她一头撞上像是椅子的什么物事,痛得龇牙咧嘴也不敢出声,用手摩挲,果然是安置在轿子中的椅子,上面毛茸茸的铺着毡垫。 她摸索着坐上去,屁股坐稳了,拍拍心口,暗道“好险”,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看,看是看不清什么的,只觉这轿子大到离谱,比自己家里的轿子还大呢,可见这轿子的主人比父亲官还大,只希望他晚些出来,等那些检查的官差离开,自己也就可以全身而退了。 010章 高丽王 今晚天气不错,街上的人就多,四海升平,人们夜夜笙歌,即便是烽烟四起,那又关普通百姓什么事呢,又有多少人会感慨“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呢,京都繁华富庶之地,朱门酒肉臭,小楼欢歌多,纸醉金迷下,人也容易颓靡。 云狐坐在轿子里,动不敢动,生怕有一点点动静会让外面的官差有所察觉,这个姿势蓦然想起在洞房中坐福,同样是一动不敢动,然而彼时心是甜蜜的,满是期盼的,此时心是凄苦的,满是担忧的。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忽然有声响—— “这有个轿子。” “里面有人没有?” “你疯了,难道你不认得这是谁的轿子?” “我的亲娘,还不快走!” 外面的脚步声是急促的凌乱的,云狐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噗通落下,这到底是谁的轿子?为何让那些官差如此敬畏呢? 虽然不知其身份,也不知其名讳,云狐心中不免也生出些许畏惧来,有心下轿,外面的检查还在继续,唯有咬牙继续枯坐,坐的太久,更深,困意袭来,努力支撑,最终还是合目睡着。 不知何时外面的检查结束了,经过这么一折腾,玩乐的人们兴致索然,渐渐散去,街上空空荡荡,唯有夜风掠起枯叶扫地而过。 轿子附近是座巍峨的酒楼,打外面看,都能感觉出里面的金碧辉煌,正门台矶上缓缓而下几个人,至轿子近前停住,为首一人身姿峻拔器宇轩昂,玉冠锦带,鸦青色的袍子长及脚踝,露出金色云纹镶嵌红蓝宝石的靴子一角,身侧侍从拎着灯笼,不高不低,光线恰到好处笼罩在他身上,朦朦之色更增添了他的神秘和威仪,他语气淡然的向对面那位同样年轻的公子道:“放心,我会上疏给皇上的。” 他,就是昭王世子——秦谧。 那年轻的公子施礼感谢,说的是高丽语,秦谧听得懂,秦谧不仅懂高丽语,也懂北地胡族各部的语言,听对方感谢自己,微微一笑:“殿下保重。” 是的,这年轻公子就是高丽王储李愍,只不过李愍作为人质幽居在大兆的京城,一住就是十年,平日里若无皇上秦武旨意,不得出其住所丽宫,最近因为病重,得秦武特许,可以偶尔出来走走散散心,今天他邀请秦谧来此会晤,为的是何时能回高丽之事。 突然,他咳嗽起来,一张惨白的脸因为咳嗽剧烈而变得紫红,旁边的随侍官员和仆役们赶紧过来,拿手巾的,拿痰盂的,还有个女官屈膝高高呈上精巧的茶壶。 李愍手一搪:“都走开,哪里就弱不禁风了。” 语气里有些不高兴,当然他说的是高丽话。 秦谧劝道:“殿下还是小心身子。” 李愍谢过,回望下酒楼,流露出担忧之色。 秦谧明白其心意,淡然一笑:“今天的事我是要上疏给皇上的,所以你我见面是瞒不住的,也没必要。” 李愍这才放心,同秦谧告辞。 秦谧知他身子骨不济,礼貌道:“殿下先请。” 李愍谢过,由女官搀着往轿子走去,至轿前,女官侧身打起轿帷,李愍哈腰往轿子里钻,猛地发现轿子里已经歪倒睡着的云狐,他愣了下,微乎其微的一个动作,外面的官员忙问:“殿下怎么了?” 轿门有限,给李愍的身子挡住,外面的人是看不清里头状况的。 李愍哑着嗓子:“无事。” 随即抓过女官手中的风灯进了轿子,且马上撂下轿帷,进了轿子发现鹊巢鸠占,将风灯悬挂在一角,他索性在椅子旁边席地而坐,然后吩咐:“走吧。” 秦谧目送李愍离开,这才向自己的马匹走去,身边的扈从头子是昭王府里的一等将军卫扬,他悄声道:“世子,轿子里有人。” 原来,眼尖的卫扬在李愍放下轿帷的刹那,已经发现云狐直挺挺伸出来的腿。 “嗯。”秦谧漫不经心。 卫扬猜测:“会不会是云小姐?” “或许。”秦谧随意的看着前面,仿佛那一切都事不关己。 卫扬很是不解:“世子不是令末将寻找云小姐么,而今人在眼前,世子为何……” 已经到了拴马处,看护马匹的侍卫施礼,然后解开马缰绳,再把缰绳双手捧着递给秦谧。 秦谧翻身上马:“你的任务完成了。” 卫扬仍旧云里雾里:“世子找云小姐……” 不知他想说的是什么,秦谧皱皱眉,有些不耐烦:“卫将军,你平时雷厉风行的一个人,今日怎么啰里啰嗦。” 卫扬连忙躬身:“是,末将多言。” 当初秦谧命他寻找云狐,并无说情找云狐是什么目的,大多人都以为云狐烧死在那场大火中,这正是秦谧想要的结果,可转头他又让卫扬寻找云狐,根本没说明原因,卫扬还诧异,世子妃不是已经烧死了么?唯有按照秦谧的命令去做,不想在李愍的轿子里发现一个人,绣鞋,再看脚的大小,卫扬猜测,假如秦谧怀疑云狐没死,那么轿子里躲藏的那位,差不多就是云狐,近在眼前,秦谧却如此态度,卫扬挠了下脑袋,也上了自己的马,随秦谧而去。 对一切毫不知情的云狐还在睡着,只等轿夫脚下一绊,她像是一梦惊醒,睁开眼,好亮,旁边看,看见坐在地上的李愍,她大惊,刚想开口,李愍反手捂住她的嘴巴。 外面的随行官员呵斥轿夫:“笨手笨脚!” 轿夫叠声告罪,心想今晚的轿子有些诡异,无端重了些。 官员又贴近轿子恭敬道:“殿下。” 李愍有气无力:“无事。” 轿子继续前行,李愍向云狐轻轻晃了下头,暗示她不要说话。 聪慧如云狐,眨了下眼睛表示明白。 李愍这才松开了手。 云狐深深呼吸下,也不敢动,仍旧端然坐着。 李愍突然伸手向她,云狐惊骇,慌乱的躲避,轿子又不稳起来,轿夫趔趄下,又惹来官员的呵责。 李愍指了指云狐的嘴角,微笑。 云狐用手一蹭,原来是睡梦中淌出的涎水。 云狐终于发现自己喧宾夺主了,占了人家的位子,连忙起身相让,轿子跟着晃动,轿夫左摇右摆,官员怒不可遏。 011章 被怀疑 丽宫,地处京城西北,位置有些偏,依山傍水而建,原本是皇帝秦武的别馆,秦武在皇宫待腻了,就会携带宠妃宠臣往此处消遣,冬日里可以狩猎,夏日里可以避暑,举凡他想游玩,这里是必然之处。 十年前,李愍作为人质来到京城,虽是人质,那也是一国之王储,是未来的王,秦武便将这个别馆赐给李愍居住,从那时起,李愍在此度过了漫漫十年。 云狐随李愍到的时候,已经过了二更,幽居之所,当然不会太过张扬,所以除了门口亮着灯盏,周遭一切都黑乎乎的。 门口的守卫是大兆的兵士,是朝廷派来,名义是保护李愍,不乏监视看管之目的,都知道这几天李愍得秦武特赦可以外出,所以门口的守卫没有多言,见轿子回来,便将宫门开启,沉重的宫门吱嘎嘎打破夜的宁静,云狐觉着刺耳,皱皱眉。 李愍俯视下她,小小的人儿缩成一团,半路想解释什么,答应人家不能开口,半路也想下轿,不能开口就无法表达,所以,就这样被抬到了丽宫。 宫中各处门防次第而开,终于到了寝宫处,轿子才落下,女官打开轿帷,瑟缩在李愍脚边的云狐无处可躲,急中生智下,一把掀开李愍阔大的袍子钻了进去。 李愍猝不及防,微微一怔,又微微一笑,对轿门前站着的某一官员吩咐:“叫他们都下去。” 那官员大约二十七八,身形魁伟气度刚猛,一路手都按在腰间那把宝剑上,他叫郑勋,是高丽王派给李愍的随行之人中官阶最高者,听李愍叫人都退下,道:“殿下,他们得服侍殿下。” 李愍无从解释什么,眼睛一瞪:“大将!” 郑勋不知主子为何突然动怒,只好左右看看:“你们都下去。” 随行官员和女官一一退下。 半晌,李愍觉着可以了,掀开袍子一角:“出来吧。” 云狐挪了出来,抬头对上轿门前郑勋的目光,郑勋骇然愣住,转而向李愍:“殿下,这……” 李愍不以为意:“一个小女孩。” 郑勋心道我晓得她是个小女孩,关键她是怎么回事?想问,李愍一挥手:“进去再说。” 郑勋垂首应了,规规矩矩的站着。 李愍想钻出轿子,怎奈身子骨太弱,又没有女官在跟前,低头时一阵晕眩,晃了晃,后面的云狐及时的搀住了他。 李愍回头看了眼,一笑。 云狐紧紧跟着他进了寝宫,只等寝宫的门闭上,郑勋急不可耐的问:“殿下,她是谁?” 李愍头也不回的往内里走:“我不知道。” 郑勋懵怔:“殿下不知道?她怎么会在殿下的轿子里呢?” 李愍慢条斯理:“我也不知道。” 郑勋傻了一会,突然一把揽过云狐,随即腰间宝剑已出鞘并抵住云狐的咽喉,快如疾风,云狐吓的惊呼。 李愍闻声回首,呵斥:“大将,你干什么?” 郑勋道:“殿下,此人潜入轿子,定是刺客。” 云狐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但看表情,这个魁伟的男人恨自己,而那个细弱的男人想保护自己,于是他朝李愍喊:“哥哥!” 就是这么一声,李愍灵台突震,思绪犹如一道闪电,劈开了沉睡在心底的往事,还是在年幼时光,那个和自己青梅竹马的小女孩也是这么喊自己的,十年分别,听说她已经嫁人生子,而自己作为囚徒在此度日如年,丽宫除了几个女官,并无其他女子,因为禁足,他不得外出,也就接触不到其他女人,作为男人,他感觉自己的心已经冷了乃至死了,不知女人为何物了,云狐这一声唤,犹如一剂灵丹妙药,打通了他作为男人的任督二脉,打通了他的各个官窍,让他麻木不仁的身体和心灵都起死回生,他手指郑勋:“放开!” 郑勋没有及时松手,恳切道:“殿下,此人来历不明,臣唯恐她伤及殿下。” 李愍伸展双臂诘问:“她伤及我哪里了?” 郑勋语塞:“这……臣总得审讯一番。” 李愍暴怒:“你听着,我是大兆的人质,也是高丽国的殿下,是未来的王,而你只是王的臣子!” 郑勋仍旧没有松开云狐,苦口婆心:“殿下该知,大王派臣来保护殿下,这是臣的职责。” 李愍终于失去了耐性,拔下头上绾发的玉簪刺了过去,郑勋愕然,躲都没敢躲,甚至不敢运功抵抗,也幸好玉簪极脆,触及他的胸膛便咔擦断开,即便如此,他也感到胸前吃痛。 云狐呆呆的看着二人,呦,打起来了! 这时,郑勋终于松开了她,并将宝剑归入剑鞘,垂头低声认罪:“殿下息怒。” 李愍没有搭理,一把拉过云狐,牵着云狐的手往里面走,帘幕重重,阻挡住外面的寒气,也让这座殿宇更加的幽深肃穆。 云狐小碎步跟着,偏头看李愍,没有了簪子,浓黑的头发泼墨般落在紫色的衣袍上,衬着那张苍白的脸愈加的失去了血色。 到了里面,李愍松开她,自己往一铺大炕上坐了,懒懒靠着大迎枕,不知是因为累还是因为动怒所致,气喘吁吁。 云狐站在他面前,局促的看着他。 李愍挑起眼皮,然后指着自己旁边:“你坐吧。” 此时,他说的是本朝语言。 云狐没有坐,双手绞着,抿了抿嘴:“抱歉,我不是存心钻进你的轿子,我是……实在没有落脚之处,又冷又累,方想进轿子歇一歇。” 李愍无力的笑了笑:“你没有家么?” 云狐点头:“没有,我爹娘都故去了,又无其他兄弟姊妹,我家的房舍又给狠心的叔父夺了去,然后叔父将我赶到街上。” 李愍凝眉:“唔?这么惨?” 他的目光怎么像是在怀疑,云狐心底打鼓,画蛇添足的补充道:“主要是我婶娘狠心,我叔父惧内,听我婶娘的。” 李愍单手托腮听着,目光幽微,听云狐说完,习惯性的吩咐:“上茶!” 进来的不是女官,而是郑勋,看起来他不擅长做这些,端杯茶而已,蹑手蹑脚,生怕将茶杯打翻,进来不忘向李愍解释:“殿下不让他们伺候的。” 李愍没言语,等他把茶杯放在自己身侧的炕几上,招呼云狐:“渴了吧,过来吃口茶。” 郑勋忍不住犯了职业习惯,不禁提醒:“殿下,不该让此人近身。” 李愍觑他一眼,这回没有生气,反倒是意味深长的笑了:“此人,或许有大用处。” 012章 三句话 此人,或许有大用处。 这话李愍是用高丽语说的,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目光始终专注在云狐身上,笑意融融,和蔼可亲,云狐错觉,以为他在向那个对自己喊打喊杀的傻大个说好话呢。 郑勋似懂非懂:“呃,此人,或许有大用处?” 李愍点头:“对,此人或许有大用处。” 他二人说的虽然是高丽语,然此一句三次重复,是以云狐记忆深刻,心里还诧异,这两个大男人方才剑拔弩张,现在又交谈甚欢,揣摩不出,步过去端起茶杯喝了口,不凉不热,刚刚好。 喝完茶,李愍吩咐郑勋:“叫人带她去歇息。” 郑勋领命,转身出去叫了个女官来,那女官穿着绯色的宫衣,高丽国典型的装扮,长裙拖曳如一朵盛开的牡丹,头发梳理得纹丝不乱且油光可鉴,没有多余的首饰,硕大的发髻用金簪绾在脑后,鹅蛋脸饱满,一双眼自带笑意,她躬身向李愍施礼,之后又向云狐施礼,用流利的本朝语言道:“请跟我来。” 她转身躬行,云狐随之在后。 李愍若有所思,突然喊住云狐:“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云狐站住,这次不想泄露自己的一点点,于是道:“我叫苏玉妖。” 这个化名是借用那拐卖自己之女子的,那女子的丫头唤其苏苏姑娘,而那女子的同伙又唤其为玉妖,云狐合二为一,成了自己新的假名。 苏玉妖!李愍脑海中闪现一个人,不漏声色的点了下头,又挥挥手。 云狐随女官而下,郑勋那厢亦是对这个苏玉妖颇感狐疑,蹙眉咀嚼着:“苏玉妖……” 李愍笑了,笑声在幽深静谧的寝殿中回荡,笑罢道:“你也知道她不是苏玉妖?那么你该知道她是谁了。” 郑勋吃不准,试着问:“殿下觉着她是……” 李愍下了炕,缓缓踱步:“苏玉妖,荆楚谍门头号谍女,年十六,貌倾城,人如其名,聪明狡诈,手段狠辣,无数男人为之倾倒,颇受她师父岳青松器重。” 郑勋边听边点头:“殿下也知道这个人,不过,或许是重名呢。” 李愍任由长发遮面,冷笑下:“这个小姑娘能够临危不惧、处变不惊,可见不是一般来头,她又怎么可能以真名示人呢,她想化名,就盗用了江湖人人皆知的苏玉妖喽。” 郑勋赞同,又问:“殿下怎知她就是昭王府世子妃呢?” 李愍不答反问:“你又怎知世子妃真的葬身火海了呢?” 郑勋顿住,思忖下,方道:“云起获罪,株连九族,昭王世子是怕被连累。” 他其实毫无把握,只是猜测。 李愍往炕上坐了,手一伸,拿过茶杯啜了口,咽下方想起这是云狐喝过的,不知为何,突然嘴唇上有了种微妙的感觉,抬手搓了搓嘴唇,哂笑:“我在京城住了十年,虽然足不出户,也多少了解皇族之人,特别是秦谧,此人城府深不可测,不然,仅凭盖世功夫和熟读兵书,他是不能让胡族那些人胆战心惊的,他屡战屡胜靠的是智谋,他所做的一切,即使没有十足的凭据,也值得怀疑,况秦谧那个人虽然杀戮极重,却怀有英雄之气,他不会相信云起真的有罪,他就会对云起乃至云家人产生悲悯之心,他也不会为了自保,从而狠心烧死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小女孩。” 说多了,有点累,不得不停住。 郑勋忙道:“殿下的意思,秦谧放走了云小姐?而今晚藏于殿下轿子里的就是云小姐?” 李愍歇口气,点头:“年龄相仿,更重要的,这个小姑娘端庄娴静,非一般人家女子,而她眼中有悲痛有惊恐,完全符合云小姐现下的遭遇,当然,也不是确定她就是云小姐。” 郑勋忽然想起上面的话,问:“殿下说此女会有大用处,那是什么用处?” 李愍指着自己面前的脚下,示意他近前来。 郑勋会意,拔腿走近几步。 李愍还是压低了声音:“我在大兆十年,国内发生了很多事件,父王年迈,我再不回去,义顺王更加猖狂了,而我几次上疏大兆皇帝,想恩准我回国,朝廷只以皇帝龙体欠安为由,至今没有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不得已,我才请秦谧帮忙,可是,他真的肯帮我吗?难说,所以假如他也在敷衍我,你说这个小姑娘会起到什么用处呢?” 郑勋略微思索下:“挟天子以令诸侯,用这个小姑娘威胁秦谧,就说他私自放走了朝廷重犯。” 李愍颔首:“也可以这样做,秦谧若不肯帮我,我就以这个小姑娘的性命来要挟,毕竟秦谧那个人是很重义气的。” 郑勋不得不佩服:“殿下英明。” 话锋一转:“可昭王世子答应殿下会亲自上疏朝廷的。” 李愍轻轻摇头:“不,他的话不能完全相信,假如他真的不怕皇帝,就没必要选在大婚的日子与我见面,选在今天,容易遮人耳目,谁都知道他今日大喜,恐怕无暇分身别的事。” 郑勋也是阅人无数阅历颇丰,可他还真没想到这些,更加对主子佩服得五体投地,心内还有些疑惑:“殿下,昭王世子既然怕给别人说三道四,他为何还肯出来见殿下呢?” 李愍用莹白纤细的手指按了按太阳穴,头痛病又开始发作了,痛得皱起眉头,淡淡道:“很简单,我迟早会回去的,我是高丽国未来的王,而他也是要继承大兆皇位的,他当然不想内忧外患,他想所有外族都臣服于他,所以,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伏笔。” 如果是真,此人城府,实在可怕,郑勋面色凝重:“他这伏笔,实在够长的。” 李愍没有吱声,更深,该就寝了,使郑勋出去传唤女官。 而云狐业已安置,就在距离这座殿宇不远处的半月斋,只是她睡不着,饿得前胸贴后背,胃里哗哗的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折腾,睡不着,思绪就多就乱,想起李愍和郑勋的交谈,两个人本起了争执,却突然和好,那来回重复的话到底是什么呢?会不会与自己有关? 她决定破译这句话。 013章 刀尖上 黎明时分,云狐饿醒了,睁眼看,四周幽昧,低垂的幔帐透进来弱弱的灯光,幔帐外,静得恍如隔世。 她翻了个身,只觉胃部紧缩,直逼喉咙。 这可是第一次挨饿,想起以前在家里,哥哥们经常因为犯错而受父亲责罚,其一条就是不准吃饭,然后去祖宗牌位前忏悔,那个时候她还以为父亲对哥哥们不打不骂只是不给饭吃,父亲可真是个慈父,现在才明白,原来挨饿是如此的难受。 她手按住开始绞痛的胃口,忍不住轻轻呻吟下,外面立即响起了脚步声,接着有个柔柔的声音问:“姑娘怎么了?” 是崔贞伊,就是那个奉李愍之命伺候云狐的女官,她就宿在外间,刚刚她是进来添灯油的,听见云狐的动静,是以问。 云狐忍痛道:“那个,传饭了吗?” 崔贞伊隔着幔帐垂手而立:“还早呢,姑娘可以再睡会。” 云狐想矜持,可是胃痛不允许啊,唯有据实相告:“我饿了,睡不着。” 为了让对方相信,故意加重了呻吟声。 崔贞伊走两步掀开幔帐,见她皱着眉一副痛快状,忙说:“还有一个时辰才能用早饭呢,这样吧,我去给姑娘端些点心来。” 云狐听之大喜,不拘什么吃食,只要能果腹就成,连声说谢。 崔贞伊道了声“姑娘客气”,一双笑眼就像月牙,弯弯的,看着就亲切,她转身出去,不多时端着个黑漆托盘走了进来。 远远的,云狐闻到糕点的甜香,急忙下了床。 崔贞伊把托盘放在房中的桌子上,其中除了糕点,还有一壶玫瑰花茶。 云狐又道了声多谢,伸手就抓糕点,崔贞伊含笑挡住了,随之从托盘上取了手巾递给云狐:“姑娘擦一下吧。” 云狐面颊发烫,以前在家里,她即便是去花园散步回来也要洗洗手的,而现在,她哪里还有一点点大家闺秀的样子呢,蓦然理解了街头那些乞丐为何都脏兮兮的,古语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贫穷饥饿下的人们,怎么还有礼节和荣辱可遵守。 接过手巾,温热舒服,发现这个女官非常体贴人,这样的女官,应该很得主子器重吧。 思绪至此,忽然想起李愍和郑勋反复说的那句话…… 布好点心倒了茶水,崔贞伊就想出去,云狐迟疑下,喊住了她:“姐姐!” 崔贞伊知道是叫她呢,回眸而笑:“折煞我了,姑娘是殿下的朋友呢,姑娘还有事么?” 云狐咬了口甜香的糕点:“这些吃食都是姐姐做的吗?” 崔贞伊仍旧笑眼迷蒙:“是的,这个时辰厨房还没有起灶。” 云狐发自真心道:“姐姐的手可真巧。” 崔贞伊有些害羞的样子:“哪里呀,姑娘不嫌弃就好,我做这些,是给殿下准备的,殿下夜里经常睡不着,吃茶,当然要佐以茶点。” 云狐瞪大眼睛吃惊状:“殿下!姐姐所言的殿下可是带我回来的那位哥哥?” 从认识李愍那一刻至现在,云狐闭口不问任何事,她超越年纪的谨慎,更让李愍起了狐疑心。 崔贞伊双手垂立肃然起敬:“是,那是我们高丽国的敬德太子。” 敬德太子李愍,高丽王之子,兄弟三人,幼时封恭胜王,大兆乾元二十二年作为人质被送来京城,五年前长兄薨,顺位,被遥立为太子,号敬德。 之前的云狐养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对外面的事情所知甚少,她的见识大多都是从书籍上得来,是以她不认识高丽人,不懂高丽语,但不乏从书籍上得知有关高丽的一切,得知那个纤弱的男子竟然是高丽国太子,更加惊讶,曾经听闻过有关这位人质的传说,不想今天竟然相识了。 除了吃惊还有害怕,坊间有传言,朝廷对这位太子殿下存有戒心,所以丽宫附近不得闲人靠近,自己今日竟然进了丽宫,其罪不轻。 念及此,想起自己本来就是罪臣之女,云家已经是满门抄斩并株连九族,试问,还有比这更重的罪么?所以,怕甚。 也许这位太子殿下恨透了大兆皇帝,谁被囚禁这么多年会不心生怨恨呢,况那位是金枝玉叶,所以,假如这位太子殿下想杀大兆皇帝,和自己岂不是同道中人。 心里又滋生出一丝丝庆幸,或许冥冥中有安排,自己方能够与高丽国太子相识,这是个机会。 不过,再利用这个机会之前,先弄清那繁复重复的话是什么意思,尤为重要。 她一边吃糕点一边回忆那句话,试着模仿李愍和郑勋口中那句话的发音,断断续续,磕磕巴巴,且她说这话的时候是自言自语的方式。 虽然她发音不准,故意在吃糕点的时候说,含糊不清的,崔贞伊依然听明白了,奇怪的问:“姑娘说什么?此人会有大用处?谁会有大用处?” 云狐心一抖,仿佛自己苦心孤诣隐匿的私密之事给人窥破,又像潜逃的囚犯突然被发现踪迹,惧色一点点漫上眼眸,一个失神,吃糕点时咬到了手,痛得皱皱眉,没有吭声。 她明白,李愍说的此人是她,而她将会有什么大用处,揣测,差不多李愍是想用她这个罪臣之女来讨好皇帝。 宛如死期将至,死她倒是没怎么害怕,家人都没了,又嫁了个财狼般的夫婿,活着又有何意义,然,她忘不了仲大娘于火海中说的话,给父母兄长家人们报仇,给仲大娘报仇。 所以,我必须活着! 面对崔贞伊疑惑的表情,她佯装轻松:“姐姐说什么呢,我听不懂。” 崔贞伊道:“姑娘适才说的不是高丽话么?” 云狐咯咯一笑:“我哪里懂高丽话。”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她又是个小女娃,崔贞伊真以为自己耳背听错,等想了想,想明白了什么,一脸怔忪之色,旋即转身离去。 她惶惑的样子给云狐及时捕捉到,云狐猜测,她差不多是向她的主子汇报去了,说自己参悟透了那句话的意思,那么自己,现在就是处于危险的境地。 逃! 014章 毒鱼汤 次日,风沙肆虐,弥漫京城,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尘土,人们出行,需得把头部包裹严实,面对面都认不出谁是谁。 这种情况每年初春时节都会发生,京城西北多为沙漠,立国之初,多数人觉着都城应该建在金陵、洛阳等等南部之城,可太祖一意孤行,执意把都城建于此,因此地是秦氏一族的发源地,也是秦氏的发迹地,是龙脉所在。 果然,二百多年,大兆从风雨飘摇到煌煌盛世,受四方臣服,帝业稳固,所以即便每年春日都会数次遭遇沙尘之苦,却没有人再提议将都城迁移。 五更过,吃饱了的云狐在崔贞伊的服侍下准备上床睡个回笼觉,心中有事,睡是睡不着的,躺在那里谋划如何出逃。 不知多久,还是没有想出个完全之策来,她霍然而起,已经了解这位敬德太子是什么来路,是作为人质软禁在此的高丽国王储,软禁之人,犹如戴罪之身,还不得想千方设百计的讨好朝廷,想着等下那位敬德太子用罢早饭,差不多就会将她押送给朝廷。 不能坐以待毙! 她下了床,轻手轻脚的来到门口,推开房门,探头往外面看,嗬,只见外面黄沙弥漫遮天蔽日,各处被厚厚的尘土覆盖,素日里华丽旖旎的宫宇,现在却是灰突突的。 她是京城人氏,当然晓得这种情况,不免心头大喜,昔时诸葛亮可以凭着浓雾草船借箭,今天我也可以凭着沙尘浑水摸鱼,真乃天赐良机! 努力看,依稀发现廊上不远处站着个小宫女,个头比她略高,看穿戴没有崔贞伊华丽,脸上还覆着帕子,她思量下,开口唤:“姐姐。” 小宫女闻声回头,指着自己:“姑娘叫奴婢吗?” 云狐走出房来,笑吟吟道:“姐姐在此作何?” 言行举止犹如老熟人般。 小宫女个头小,年纪并不小,是当初跟随李愍来大兆的宫人之一,所以也操一口流利的本朝语言,听云狐问,含笑答:“奴婢奉崔尚宫之命服侍姑娘,姑娘醒了,有何吩咐?” 崔尚宫?云狐猜测,应该是那个慈眉善目的女官,尚宫之职隋唐亦有,所以云狐清楚,不想崔贞伊职位如此之高,也对,地位低下,焉能给那个太子派来监视自己,灵机一动,道:“我这身衣裳穿的太久,又酸又臭,姐姐能不能借我一身衣裳呢?” 小宫女犹豫着:“衣裳奴婢倒是有,可奴婢奉崔尚宫之命在此服侍姑娘,不得随意离开。” 云狐嫣然一笑:“无妨,姐姐可将身上这套借给我穿。” 小宫女讶异:“这不妥吧,这一身借给姑娘,奴婢穿什么?” 云狐扯了下自己的衣裳:“你穿我的。” 小宫女怔愣:“姑娘不是说这一身又酸又臭么,奴婢穿又酸又臭的衣裳,有失礼仪,会给垂尚宫责罚。” 唠唠叨叨太磨叽,这样下去,等下那个崔尚宫来了,自己再想逃跑非常困难,云狐眼珠一转,突然以手按压腹部:“哎呀,我肚子好痛。” 小宫女不知真假,忙问:“姑娘这是怎么了?” 云狐装着痛到五官扭曲:“你没听清吗,我是犯了肠绞痛,是旧疾,你赶紧扶我进房躺着,再喝点温水就能缓解了。” 那宫女似信非信,也不敢怠慢,自己的任务就是伺候人家,于是扶着云狐进了房。 进房后,云狐四处踅摸,能够作为武器的,有花瓶、茶壶、鸡毛掸子、枕头等等,不成,太轻,于是指着床铺:“你给我把被子放好。” 那宫女领命,放开她的手臂,往床前走去,一壁走一壁还道:“姑娘先歇息片刻,奴婢等下就去禀报给崔尚宫,请个郎中为姑娘诊病。” 云狐嘴里说着“多谢”,手却暗暗操起身边的椅子,好重,咬牙举起,心里念叨“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随即朝那宫女后脑勺砸了下去,琢磨这是条无辜的性命,避免打死人,尽量控制着力道,她其实也没多大力气,不过碰巧砸准了地方,那宫女哎呀一声,噗通倒下。 云狐连声说着“罪过罪过”,俯身去看那宫女,没伤口没出血,还好,再探探鼻息,活着呢,只是昏迷,赶紧动手扒下宫女的衣裳穿在自己身上,略长,总算不耽误行走,不过这高丽服饰她没穿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累得满头大汗才穿戴齐整,又将帕子蒙住自己的脸,急匆匆走出房。 刚至廊上,不巧有两个宫人从黄沙中走来,她们吃力的抬着个大瓮,不知作何,云狐连忙学着方才那宫女的样子规规矩矩肃立,两个宫人到她跟前,居然停住,她心里噗通噗通的狂跳。 宫人看着她,叽里呱啦的说了句高丽语。 她顿时手心冒汗,自己根本不明白,急中生智,点了下头敷衍。 宫人又说了句,她仍旧点头。 宫人最后说了句,她没等点头呢,对方已经拔腿走了。 她长吁一声,有惊无险蒙混过去,放眼看,看见的都是漫漫黄沙,也不知道哪里还藏着宫人,不管了,从廊上下来,穿过院子,就出了半月斋。 半月斋外,影影绰绰的还是宫宇房舍,也不知道哪里可以出去,按照一般房屋坐北朝南的规则,她向北走,南边是正门,必定有兵勇把守,北面应该有花园,或许像昭王府一样,也有狗洞供自己逃脱。 然而这种天气她仅仅是凭感觉辨别的方向,走了一会儿没发现花园,正四处搜寻,耳听有脚步声,怕是巡逻的兵士,慌忙推开身侧的一扇门躲了进去,反手关上门,也关住外面的风沙,得以看清房内的一切,居然是间厨房。 不确定那些新来的兵士是否已经过去,她不敢立即出来,随意在厨房内看,这间厨房非常干净,布置也精巧,大灶台的边缘还有个小炉子,上面置着个锅子,炖着什么,咕嘟嘟的冒着热气。 她好奇的去看,深深一嗅,锅子里炖着的是鱼,看样子是鲠鱼,她喜食此鱼,所以认识。 大清早的炖鱼吃,一般人是不会有这个排场的,不用问,一定是做给那个太子吃。 云狐感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落魄的凤凰原来也比鸡风光,一个囚禁的太子,穿的奢华,吃的丰盛。 感慨完,听外面也没动静了,想出去,忽然发现一头的案子上有个小小的竹篾,里面装着一些银杏果,她知道,银杏也是食物,炒菜炖汤都可以,但是,生银杏有毒,假如服用不当,会中毒,特别是和鲠鱼一起炖,不死也会丢了半条命。 她眼睛突然瞪起,醍醐灌顶般,狡黠的笑了。 015章 旧相识 鲠鱼炖银杏,不死半条命。 生在太医之家,怎会不懂食物相克之理呢。 云狐还不想杀了李愍,毕竟人家也帮过自己,且不论他帮自己最终目的是什么,总之借他之力,自己又活了一次,况他真正目的自己并不清楚,一切仅凭揣测,这样有失公允,云狐只是想使其中毒,然后引起丽宫大乱,高丽人自顾不暇时,才容易逃出去,所以,往鲠鱼汤里放的银杏她拿捏好了数目。 若想逼出银杏里的毒物,还需一点工夫,这期间她一直站在门口留意着外面的动静,生怕有人会来,担忧自己所为若给丽宫之人发现,便加快了自己的死期,甚至犹豫要不要继续做下去,忽而想起父亲,父亲倒是一生谨小慎微,还不是含冤而去,而今自己已经无路可走,只能铤而走险。 侥幸熬过这段时间,她将汤里的银杏挑拣出来丢到炉灶里,确保没人会发现,方想推门而出,门却给人从外面拉开,她吓了一跳,迅速回来,佯装尽职尽责的盯着炉子上的鲠鱼汤。 进来的又是个宫女,指着鲠鱼汤说了句高丽语,她会意,点头,表示汤已经熬好,然后去案子上取了个盖碗,将汤舀出来一些,又将盖碗放置在一个托盘上,恭恭敬敬的交给那个宫女。 一切做的有条不紊,只是她不开口说话,那宫女狐疑的打量下她,怎奈崔尚宫那面还等着呢,宫女忙拖着托盘走了。 云狐拍着心口,松了口气,考量自己是此时出去还是等太子中毒后再离开,可又怕再有人来,总不开口说话,早晚会露馅,于是走出厨房,继续寻找花园和狗洞。 就这样在沙尘中转悠了一阵子,花园没找到,狗洞没发现,就听有人惊叫一声,高丽语她听不懂,但那语气里满满都是惊骇,像是发生了什么惊天大事,难道,是太子中毒了? 她心中暗自欢喜,想趁机逃脱,可是她千算万算,没算到的是,前一刻还静悄悄的丽宫,突然骚乱起来,不知从哪里冒出这么多的人,四面八方朝李愍的寝宫奔去,茫茫黄沙中暗影涌动,犹如鬼魅乱舞,有覆面的,也有没覆面的,纷纷询问发生之事,一片混乱,仿佛到了世界末日。 这个时候想逃,更加困难,她索性也不逃了,混于其中,别人跑她也跑,别人慌她也慌,别人问她什么,她咿咿呀呀的糊弄过去,她扮戏很有天分,那样子俨然就是丽宫之人,正在担心太子殿下的身体。 只等大家都走了,她还在原地踏步,眼看四下安静下来,预感是机会,于是扭身而跑,沙尘仍旧在浮动,周遭昏昏暗暗,殿宇和景物隐约可见,不知哪里是哪里,所以她跑了半天,仍旧没能找到花园和狗洞,累得口干舌燥,怅然而叹,人在倒霉时,想要个狗洞都是奢侈。 这个方向没有花园,那就换个方向,再次跑到嗓子冒烟,没找到后花园,却发现一道门,云家虽不是门阀世家,那也是官宦,她当然认识这是仪门,是衙署和大户人家府邸正门之内的门,也就是说,她跑到了丽宫正门处。 心里一惊,这可不妙,正门处有兵勇把守,那些兵勇看穿戴是朝廷的人,奈何自己是朝廷的罪犯,待想离开,却听仪门突然开启,猛回头,见几个人从外面急匆匆而入。 沙场弥漫下,朦朦胧胧中,那为首之人身高过七尺,脚下如御风,翩然如蛟龙,他身裹斗篷,头戴风帽,锦帕覆面,无意发现一侧的云狐,以为是丽宫的宫女,不知为何,收回目光后他重又看过来,然后微微怔了下。 是秦谧。 云狐计谋得逞,李愍喝了鱼汤后中毒,吓坏了服侍他用早膳的崔贞伊,忙叫人传丽宫内部的太医,又叫人去禀报给郑勋。 丽宫内部的太医一部分是李愍从高丽带来的随从,一部分是朝廷派来,两下诊脉,李愍中毒不轻,先用了平素解毒的法子,性命是保住了,但李愍仍旧昏迷不醒,双方太医慌了手脚,怕一旦误诊会受到各自主子的责罚,于是找郑勋商量,还是将此事上奏给朝廷好。 只是,按规矩能够与朝廷接触的唯有李愍,郑勋即便官职很高,那也是高丽的官宦,却不能直接与朝廷接洽,无奈下他叫人去禀报给秦谧,秦谧风驰电掣的赶来,巧遇想逃跑的云狐,乔装下,秦谧仍旧认出了这个小女娃,不是从容貌,不是从身量,也不是从声音,而是一种感觉,是以,他看了第二眼。 云狐却低垂着脑袋,假装执事宫女,想等他们离开自己再走,不曾想秦谧却停了下来,她感觉到那绣着金丝云纹嵌着碧玉珠的鞋子缓缓走向自己,她的心悬起,难道给人识破了? 秦谧到了她近前,没等开口,她突然抬头,本着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脱口道:“我认识你。” 秦谧锐利的眸色一闪,拜堂之时,小女娃蒙着盖头,应该看不见自己,即便是多年前一场邂逅她还记得,可现在自己是覆着面的。 该不会,她认出自己,亦如自己认出她,也是种感觉?垂在下面的手忽而攥紧忽而张开,突然的无所适从。 云狐倒是从容大方:“我们见过,当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秦谧看着她,听她说,很久以前是哪件事? 然,云狐话锋一转:“你能带我离开这里吗?我是给抓进来的奴仆,高丽人对我又打又骂还不给工钱,你能带我离开吗?我们毕竟都是大兆人,请你帮帮我。” 秦谧终于明白她所谓的认识,其实是随机应变而已,真是个狡猾的小狐狸,眸色不改,心里是笑了的。 云狐继续发挥:“一看你就是个好人,求你帮帮我。” 她其实也没底气,能够来丽宫的,当是那个太子的亲近之人,怎会帮自己逃脱呢,突然有些后悔向此人求救。 正不安,那人转身返回随行之人处,低低的交代几句,那腰间佩剑,威风凛凛的家伙走过来对她道:“请跟我走。” 016章 小信物 将云狐带出丽宫的,是卫扬。 出丽宫也并未离开,往附近寻了个茶寮等候秦谧。 这间茶寮并不大,装潢也简单,糙木桌椅,黢黑的墙壁,凹凸不平的茶碗,坏了把手的茶壶,和年过花甲的店主。 大概是沙尘天气影响,茶寮内并无其他茶客,老店主趴在柜台上昏昏欲睡,见有客到,方起来招呼,慢吞吞的走路,慢吞吞的说话,时不时的打个哈欠。 卫扬给云狐叫了杯热茶,云狐道了声多谢,然后就再不发一言,安安静静的吃茶,不问何时走,也不问为何不走,她知道,人家如果真心帮自己,问了显得不信任,人家不真心帮自己,问了只是费唇舌,就那么安静的坐着,吃光了茶水,也不叫续,看门口的卫扬手按宝剑,那样子分外警觉,她不知道这是卫扬随扈秦谧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还以为危机四伏,至少自己从丽宫逃出来,高丽人不会轻易放过她。 有一丝丝怕。 外头起风了,窗户纸有处破开,被风吹得呜咽有声,愈发加重了云狐的紧张感,好奇那个救了自己的人是谁,忍不住朝卫扬问:“壮士,敢问你家主人高姓大名?” 卫扬闻声,晓得是跟他说的,终于转过身来,面罩仍旧未摘,眼睛盯着地面,恭谨有余,犹豫下,道:“姑娘有事?” 他这样回答,云狐便知道对方不想泄露身份,微笑:“无他,只是想着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不知道名讳,改日如何报恩呢。” 卫扬并无接着说下去,重又转身,继续守卫。 云狐也不再开口,店主趴在柜台上打盹,春困秋乏,老人家尤是。 大约半个时辰,店门被推开了,风沙灌入,一人随之而进。 是秦谧。 四面楚歌下,云狐犹如受惊的小兽,腾的站起,与此同时站起的还有那昏昏欲睡的店家,蹊跷的是,那店家遥遥向秦谧略躬了下身子,像是施礼,随即又趴在柜台上继续昏昏欲睡了。 见是救自己的人,周身紧绷的云狐才松懈下来,她也不是完全信任了此人,想想那好心的苏玉妖,想想高丽国的敬德太子,哪个不是道貌岸然呢,没法子,眼下这情形,她唯有将自己豪赌出去。 卫扬躬身施礼,随即低声问:“世子,太子殿下如何?” 秦谧先看了眼那厢伫立的云狐,她双手抠着桌角,目光里充溢着惊惧,蒙面的帕子已摘掉,露出一张满月般皎洁的面庞,一袭阔大的衣裙裹着瘦小的身子,空空荡荡,愈发显得伶仃可怜,像一叶寒塘中的浮萍。 秦谧淡淡道:“没事了,咱们走。” 卫扬得令,回过来请云狐,他自己押后,一干人出了茶寮,长禧和长裕牵着马匹等在外头,见了秦谧,将缰绳双手捧着交了过去。 秦谧翻身上马,然后吩咐长禧和长裕:“你们两个先回去,长禧,你禀告王爷,殿下已然无碍,长裕你去趟宁家,告诉宁小姐,我今天脱不开身。” 两个内侍得了命令,纷纷上马执行任务去了。 风越来越大,将沙尘吹得人睁不开眼,卫扬靠近秦谧问:“世子,那个……去哪里?” 他的言下之意秦谧明白,是打算把云狐带到哪里而已,便道:“送她出城。” 卫扬肃立,干脆的说了声:“是。” 然后就恭敬的站着,一动不动。 秦谧挑挑眉:“怎么不走呢?” 卫扬有些为难:“那个……没有多余的马匹。” 秦谧道:“你和她共骑一匹。” 卫扬像给针尖扎了脚心,差点跳起来:“万万使不得!” 看这家伙夸张的举止,秦谧似笑非笑:“为何?” 卫扬耳根子都红了:“末将怎能同世子妃共骑一匹马呢,世子是要末将成为禽兽么。” 真是个迂腐的家伙,秦谧眸色一沉:“她不是世子妃!” 声音不高,语气凌厉,卫扬不敢反驳唯有小声嘟囔:“她可是同世子您拜过天地的,天地作证,焉说不是。” 秦谧像给一团麻绳堵住了喉咙,无言以对,半晌方沉声道:“你的马让给她,我与你共骑一匹。” 卫扬得令,转身,又转回:“世子妃如此年纪,应该不会骑马。” 秦谧气气得哭笑不得:“你没问问,怎知她不会呢。” 卫扬哦了声,过去向云狐道:“要送你出城,可会骑马?” 云狐摇头:“不会。” 卫扬回头看秦谧,一副无可奈何状。 秦谧沉吟下,一跃而上了宝马。 卫扬洞悉了他心中所思,过来请云狐:“请上我主人的那匹马。” 云狐应了,走到秦谧的马下,看看这,望望那,不知怎么上去。 秦谧等的不耐烦,俯身将她捞起,稳稳的放在自己前面,然后伸出双臂环绕过去抓住缰绳,喊了上:“驾!” 坐下猛地窜了出去,云狐使劲晃了下,眼看向马下倾倒,顿时大惊失色,所幸撞在秦谧的手臂上弹了回来。 她是第一次骑马,且那马疾驰如风,她也不知手该放在哪里,乱摆乱摇,怕是怕,却是一声不吭,坐不稳,东倒西歪。 两人共骑,一口气跑到城门口,刚好是城门官下令开启城门的时辰,拥堵在城门处的人们挤挤插插的,都准备城门打开出城去。 秦谧勒住马缰绳,想率先跳下马去,刚一动弹,云狐哎呀一声,原来方才于马上颠婆,云狐的耳坠不知怎么勾住了他的斗篷,秦谧见状动手去解,奇怪的是怎么解也解不下来。 云狐一直歪着脑袋,怕他用力,使得耳坠弄破自己的耳朵,见他半天没将耳坠从他斗篷上解下,云狐把耳坠从自己耳朵上解了下来,然后转头递给秦谧:“感谢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这个送给你吧。” 秦谧有些意外,没有动手接。 云狐抓起他的手,将耳坠放在他手心:“不值钱的小玩意,但却是我娘叫匠人专门在我那个特殊的日子打造的。” 所谓特殊的日子,秦谧明白,是他们成亲的那天,无以名状的滋味涌上秦谧的心头。 云狐解释:“送你一只,我留一只,今日你不肯告诉你的名讳,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日见面,你也可以凭借这个与我相认。” 秦谧心里笑,我要认你作何呢。 云狐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意,道:“与我相认,我才知道你是我的恩人,我也才好报答你。” 秦谧方想说“不必”,耳听有利器划破风沙直扑向他们这里,他单手抱住云狐,一跃下了马,没等站稳,对方第二剑刺了过来,他手中并无兵器,只得抱着云狐就地一滚躲开,那厢的卫扬已经飞射而至,与刺客战在一处。 017章 欧阳翠花 偷袭者,一如其他路人,裹着头蒙着面,穿戴很普通,看不出来路,不过他功夫实乃泛泛之辈,一个卫扬对付他已经是绰绰有余。 有人闹事,守城的官兵纷纷赶来,出城的百姓仓皇而逃,顷刻间城门口乱成一锅粥。 秦谧将揽着云狐的手改为牵着她,道:“我们走。” 惊魂未定的云狐踉踉跄跄,人多拥挤,秦谧就左挡右搪,为其开出一条通道,总算出了城,可刚出城门,就听城门官高喊:“有反贼,关城门!” 城门官其实也搞不清那偷袭者何方神圣,为了安全起见,遂下令关闭了城门,没有出来的百姓叫苦不迭。 云狐却万分庆幸,手仍旧攥在秦谧手中,由他带着飞奔而去,几欲跌倒,秦谧一次次将她拖起,最后索性扛在肩头,一盏茶功夫,从官道拐入一条小路,又跑了一阵子,秦谧脚下放慢,也把她从肩头放于地上。 云狐只觉一颗心快跳出腔子,东张西望,脸色煞白。 秦谧淡淡道:“追不到这里的。” 云狐哦了声,她其实是被扛在肩头吓的,她从来没有试过被谁扛在肩头,秦谧又脚下生风似的跑的那么快,她只觉头昏脑涨胃里翻腾,想说点什么,自觉口中干涩,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 秦谧整理下衣裳,于心不忍,也还是道:“我只能送你到此,你自己保重。” 说完即转身而去,毫不拖泥带水。 深恩不言谢,况人家存心隐瞒身份,云狐无言朝他的背影拜了拜。 只是秦谧刚走出十几步,左耳忽然动了动,听见有草叶划过衣裳鞋袜的窸窸窣窣之声,他猛一回头,寒光晃过,耀人眼目,一把刀泰山压顶般直劈向黯然伫立的云狐,小女娃浑然不觉,秦谧脚尖点地如离弦之箭射了过去,苦于没有兵器,蓦然感觉一只手中还握着云狐的那只耳坠,忙将耳坠弹了出去,那耳坠加了他十几年内功的力道,打在袭击者手腕处,那人痛得闷声呻吟下,晓得对方是高手,不敢恋战,扭头冲进路边的密林逃之夭夭。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又太快,云狐傻傻的看着重新返回的秦谧。 秦谧俯身拾起地上那袭击者掉落的刀,查看半天,也只是把普通的刀,京城一般的铁匠铺都能打造,破铜烂铁,他随手一抛,然后对云狐道:“看来城外匪患猖獗,我再送你一程。” 云狐双目无神,抚心而问:“谁?谁要对我赶尽杀绝?” 心头一阵酸楚,冷风一吹,乱发狂舞,隔着乱发,明净如水的眼眸,陡然而迸发出戾气。 何以逼人太甚! 秦谧乃为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永远是淡淡的神情,安慰她:“我说了,城外匪患猖獗,不是谁特意要杀你。” 未知云狐信或是不信,二人继续前行。 周围青山绵延,这条小路是采药之人或是放牧之人踩出来的,逼仄杂乱,云狐拖着阔大的衣裙,行走缓慢,秦谧却再也没有搭把手搀扶她,见她跌跌撞撞,秦谧时而皱皱眉,走的距离她远了,唯有停下来等一等,如此二人走过这条小路重新上了官道,已经距离京城大约八九里路,他们此时也才发现,城外风沙很弱,渐渐的天上还现出了太阳,一切都明媚起来,那山,那水,那竹篱茅舍。 有了人家,应该安全了许多,但毕竟是在乡野间,秦谧待想告辞,无端想起卫扬的话,自己承认不承认,小女娃都是跟自己拜过天地的,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他们彼此的修行或许不够结为夫妻,但也算有着干系的人,秦谧恻隐心起,没有抛下她而去,直走到快晌午来到一个镇店,镇子不大,却很热闹,车水马龙分外喧嚣。 是时候说再见,秦谧刚想开口,云狐抢了先道:“谢谢救命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该当以身相许……” 秦谧眼皮一跳。 云狐接着道:“可不巧我已经嫁作人妇,如此大恩,来世当牛做马也要回报。” 秦谧猝不及防她提及婚事。 云狐悠然而叹:“虽然他对我并不好,可我也是嫁过他了。” 她神情落寞,如摇摇欲坠的枯叶。 秦谧默然而立。 云狐突然抬起头,一扫方才的阴郁,含笑道:“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这个小姑娘,如此执着于知道自己的名字,秦谧语气淡漠:“不必了。” 云狐也没有多想,按照惯例,大侠都是做好事不留姓名的,她换了个方式:“恩公怎么不问问我的名字呢?” 秦谧仍旧面无表情,想继续说不必了,鬼使神差,脱口竟然道:“那么,你叫什么呢?” 云狐脑袋一昂:“我叫……” 方想说出真实姓名,毕竟对方屡次救了自己,可不知为什么,也算是鬼使神差吧,她开口却道:“我叫欧阳翠花。” 秦谧嘴角抽动,想笑没笑,心道这么烂大街的名字你竟然说得得意洋洋。 突然有人高喊:“翠花,来二斤肥肉!” 云狐、秦谧同时循声去看,见旁边一肉案后头站着个粗手大脚的姑娘,她手中举着个屠刀。 此地话音刚落,身边有人骂道:“翠花你个贱婢,赶紧扶着我!” 云狐、秦谧循声再次去看,擦身而过个面目可憎的夫人,跟在那夫人身侧的,是个面黄肌瘦的小丫头。 此地话音刚落,又有人嬉笑一声:“翠花,我改天来看你!” 云狐、秦谧又是同时循声去看,街边一户人家门口站着个浓妆艳抹的姑娘,咔咔的嗑着瓜子,领口敞着,露出雪白的肌肤,朝那离开的男人娇媚的一笑,意味深长。 这么多翠花……云狐按了按额头。 秦谧哑然失笑,谁让你取了这么个名字呢,再不耽搁,道:“你保重。” 回身就走,知道云狐一定在注视着他,便如芒刺在背。 云狐目送他离开,却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而去,忽然耳边一股温柔的气息扑来,她一旋身,愣住了。 是那个富贵老爷。 富贵老爷笑眯眯的:“山不转水转,小姑娘,咱们又见面了。” 云狐知道来者不善,也不搭言,抽身就走,不信众目睽睽下他们敢如何,可是迎面却给一个男人堵住去路,那男人三十多岁,尖嘴猴腮,一看即知绝非善类,云狐厉声问:“你干什么?” 那男人嬉皮笑脸:“你是我家里逃跑的丫头,别以为乔装成蛮子我就不认识你了。” 原来云狐身上还穿着高丽人的衣裳,坊间都是如此,不是中原之人,统统成为胡人或是蛮子,就是北方边远地区和南方边远地区。 018章 入谍门 獐头鼠目的中年男人其实是牙人,即拐卖良家女子和孩童,发黑心财的恶人,他方才目睹了秦谧撇下云狐而去,又见云狐穿戴并非中原人氏,以为有机可乘,遂说云狐是其家逃跑的丫头,并不多言,强行拉扯云狐。 云狐本能的反抗,奈何两方面力量悬殊,云狐挣扎几下,中年男人眼见围观者众,明白此事不宜耽搁,于是把云狐抱起就跑。 落入此等男人之手,云狐明白会是怎样的结果,急中生智,朝也在看热闹的富贵老爷高喊:“爹,你快救我!” 富贵老爷哈哈一笑,似乎正等着这一刻呢,他手一挥,身后几个少年便追了上来,三两下将云狐救回,并将那个恶男人狠揍了一顿。 云狐喘息着,抬眼看那富贵老爷,仍旧笑眯眯的,那样子像极了父亲,云狐双膝曲下,跪在他面前。 富贵老爷猜测出几分,故作不解的问:“你这是谢我救命之恩?还是?” 数次死里逃生,更加前途未卜,云狐知道,自己必须寻个安身之所,方能活命,然后再图报仇,于是神色平静道:“一是谢救命之恩,二是想请您老收下我,义女也好,徒儿也罢,总之从此天涯海角,我跟着您就是了。” 富贵老爷拊掌叫好,好个伶俐的丫头,不单单识时务,还看破了自己的心思,一手拉起云狐,鉴于这丫头年纪尚幼,竟能看穿自己密布层层的用意,实乃聪明绝顶,于是忍不住问:“你怎知我想收你呢?” 云狐胸有成竹:“客栈中相识,我观你虽然穿戴奢靡,却并非官宦,也不是商贾,你身上没有官宦的官威,你眼中也没有商贾的市侩,你整个人却有种神秘之感,所以我断定你是江湖之人,无论哪宗哪派,你是宗派之主。” 话刚撂地,富贵老爷眼睛流露出钦佩至极的华彩,连连点头。 云狐又道:“而我卖了你的人,你非但没有恼怒,反而颇有些欣赏我之意,不是想收我是什么呢?” 富贵老爷手捻须髯,笑意满眼。 云狐再道:“告诉我,城门口,乡路上,那两个追杀我的人,都是你安排的吧?” 富贵老爷朗声大笑:“这你都看得出来?” 云狐不屑的哼了声:“我一小女子,年纪尚幼,又曾经深居简出,哪里得罪过这么多江湖人呢,你如此做,不过是想让我走投无路,然后投奔于你。” 富贵老爷颔首:“丫头,放心,我不会亏待你。” 云狐目光凛冽,冷笑:“我也必会让你感到人有所值,不过,方才那男人……” 富贵老爷手一摆:“我岳青峰门下焉能有那种偷鸡摸狗之辈,一切都是巧合,只能说明我与你有缘分,是上天注定的父女。” 是了,这位富贵老爷就是高丽王子李愍口中谍女苏玉妖的师父,谍宗掌门岳青峰。 只是,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狐于深闺中孤陋寡闻并不了解此人,然那父女二字,犹如重锤击打在云狐心头,陡然想起了含冤而故的父亲,平息下心绪道:“父女就算了,我愿意投身你门下,拜你为师。” 岳青峰并不强求,点头:“好,此处不是说话的地儿,走,咱们换个地方。” 于是就地寻了个酒楼,要了个雅间,点了酒菜,于此处,云狐要正式行拜师礼。 拜师礼,何其重要,这是确定彼此身份的时刻,甚至也可以说改变一个人一生的时刻,岳青峰正襟危坐,也让人为云狐梳洗打扮,换了身衣裳。 准备就绪,岳青峰于首位蔼然看着跪在地上的云狐,道:“出门在外,一切从简,你敬我一杯水酒,咱们便是师徒了,等回到谍门,我们再设宴庆祝。” 谍门!云狐一个激灵,就像三九天谁兜头给她泼了盆冷水,她虽然养在深闺,也略略听闻过一些外面的事,荆楚岳家,谍门一派,闻名天下,其实她想认岳青峰为师的时候,不过是为了自己现下有个安身之所,然后秣马厉兵,暗中积蓄力量,他日为父母兄长和家人报仇,万万没想到自己要投奔的竟然是谍门,谍门做何营生的呢?表面上是受雇于人,替雇主刺探机密之事,云狐想想自己,十二年来,过的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日子,能做好一名谍人吗?能过惯那种刀光剑影的生活吗? 心里忽然没底。 岳青峰已经吩咐身边的少年:“鹤闲,上酒。” 鹤闲,江鹤闲,谍门中行二,看样子文弱书生一个,他说了声“是”,过去提壶倒了盏酒,转过来至云狐近前,放到云狐手中。 云狐表情复杂,做谍人,她毫无把握,然而现在是骑虎难下,唯有双手呈上,把酒敬给岳青峰。 岳青峰没有接,表情严肃道:“我喝了这杯酒,你我从此就是师徒了,常言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而谍门的第一条门规就是,忤逆师父,受刀剑穿心之苦。” 云狐心头微微一抖,最终还是抿嘴点头:“徒儿领会。” 岳青峰满意而笑:“第二条,泄露雇主身份,亦受刀剑穿心之苦。” 刀剑穿心,焉能活?云狐晓得这都是重罪,昔日在家中时,她也曾好奇江湖中事,问过长兄,长兄说江湖凶险,而今看果然不假,事到临头,她再行道:“徒儿明白。” 岳青峰含笑接过她手上的酒盏,没有立即吃,继续阐述门规,例如师兄师弟师姐师妹要团聚和睦,例如要勤学苦练谍人之功,等等等等,规矩之多,云狐纵使聪慧,能记住的也只那么几点,最后岳青峰道:“谍门,不是千门不是盗门不是匪门不是……关键时刻,我们也得干些千门盗门匪门或其他门派的事,我们最终目的是完成雇主交付的任务。” 云狐也不懂何谓千门、盗门、匪门等等等等,胡乱点头,听岳青峰说了那么多门,小人儿好奇的问:“娼门呢?” 岳青峰一怔,在场所有的人都泥塑木雕,有些事,不必摆到明处,心照不宣,可云狐问出,岳青峰沉吟下,肃然道:“如果需要,娼门的事我们也得做。” 一言以蔽之:为了挣钱,不择手段。 019章 死对头 听岳青峰一言,云狐不觉犹豫,坑蒙拐骗偷,为了活命,她或许会做,卑贱如何,苟且如何,父亲倒是品行高洁,还不是给奸人算计,但要她做出玷污自己辱没家门之事,她万万不能,所以,她垂下头抿着嘴:“这事,荣我再想想。” 岳青峰眉头轻挑,知她犹豫来自何处,左右看屏退了在场的其他人,雅间内只余他和云狐。 云狐莫名有些紧张,不知其用意何在。 岳青峰从椅子上站起,款款踱步至她跟前,淡淡道:“你是云狐,太医院院使云起的千金。” 云狐悚然一惊:“你如何知道?” 岳青峰神色如常,语气也很轻松:“简单,我是谍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大名鼎鼎的昭王世子大婚,娶的是圣眷优渥太医院院使云大人的女儿,天下尽知,我焉能不知。还有,云家一日之内遭受灭门之惨,并且昭王府居然在大喜的日子失火,还烧死了新娘子,大街小巷,妇孺皆知,我又怎会不知,我其实在客栈中初次见你,即猜出你是谁了,年纪相当,孤身一人,气质卓绝,凡此种种,皆符合云家小姐的身份,所以,我知道是你。” 果然慧眼如炬,不负谍人之名声。 云狐既惊诧又钦佩,既然人家都知道了,她也不想巧言遮掩,凌然道:“那么你该将我押送去官府,为此你会得到朝廷一笔厚赏,说不定朝廷还会赏你个官职呢。” 言语中几分讥讽,怎知不是担忧呢。 岳青峰听罢哈哈大笑:“我缺钱吗?不不,我岳青峰纵横江湖几十载,金子银子堆成山,我不缺钱,至于官职,丫头,我岳家累世为官,最后还不是家破人亡,所以,做官,没意思,即便官做的再大,图的还不是珍馐美味吃饱,绫罗绸缎穿好。” 想起父亲寒窗苦读十载,最后考取功名,云狐道:“不一样的,为官者,还可以光宗耀祖人前显赫。” 话语中,有隐隐的酸楚,替父亲惋惜,父亲悬壶济世,最后竟落得如此可悲的境地。 岳青峰冷哼声,很是不屑:“我图那个虚名作何呢,令尊云大人又怎样,曾经受尽恩宠,最后还不是落了个不得好死的下场。” 云狐的心就像给人划开一道口子,痛楚激怒了她,眸色一冷:“岳掌门,口下留德!” 岳青峰如此年纪如此身份,不会不懂措词,其实是故意如此,因其明白云狐举棋不定,非得将她置于死地而后生,一如凤凰,投身烈火,涅槃而生,云狐唯有如此,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忘记前生往事,方可以做个合格的谍人,岳青峰道:“我并不是有意辱没令尊,只想说个事实,自古伴君如伴虎,所以……哦,咱们说的太远了,我知道你对谍人有偏见,谍人,听着不光彩,但却不是谁都能做好的,并且你现在的处境,我不用多说了,我可以收留你,最为重要的,我此生都不会向任何人透漏你的身份。” 云狐扪心而问,自己还有退路吗?又不想放弃自己坚持的:“唯有一点,我绝对不会做出辱没门庭之事。” 岳青峰明白,她所谓的辱没门庭,是针对方才“娼门”一事,回去椅子上坐下,语意深长道:“一名优秀的谍人,可以做到杀人不见血。” 杀人不见血?云狐猜出他是什么意思,一名优秀的谍人,完成任务的时候,也会保全自己,云狐终于放心,也深信自己可以,点头:“好。” 她这是答应了,岳青峰喜上眉梢,于是叫进其他的徒弟们,拜师礼继续进行。 虽然简陋,却也正式,岳青峰喝了云狐敬上的拜师酒,又给了云狐二十两银子作为见喜钱,他们,算是正式成为师徒,在岳青峰的介绍下,与在场的世兄师姐们互相见礼,按规矩,岳青峰准备为其赐名,即化名,谍人,做的是机密之事,过的是游走在刀尖上的日子,神秘也危险,不能以真名字示人,而投身谍门之人,哪个不是有着不为人知的隐秘身世呢,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取个别具一格又响亮的名字,容易在江湖中扬名立万。 然,云狐拒绝了易名,她道:“假名,久而久之,不也就成了真名了,他日若有任务,化名,信手拈来,不计其数。” 她的意思岳青峰明白,就像苏玉妖,原名张九娘,普通不过,入谍门时岳青峰给她取了苏玉妖这么个名字,无论从姓氏还是名字都与众不同,可是这名字叫的久了,假的也就变成真的,连苏玉妖自己都忘记祖上姓张,苏玉妖这个名字已经刻入她的骨髓里。 云狐不想易名,是想着云家只剩她一个血脉,虽为女子,亦是云氏之人。 岳青峰有些为难:“可是,你总得有个名字,往后我可以叫你十五,因为你在谍门行十五,其他师兄师姐该怎么称呼你呢?” 云狐灵机一动:“我真名叫……欧阳翠花。” 是忽然想起了秦谧,那双眼睛,总感觉似曾相识。 此言一出,在场人除了岳青峰,都笑了,这名字不是说不好,只是感觉与她的气质不符。 岳青峰轻咳下:“……我还是叫你十五吧。” 管你叫我什么,云狐心里笑,从上官云孤到苏玉妖到欧阳翠花,现在又多了个十五,不知以后的谍人生活,自己还要多出多少个名字,捏着硬邦邦凉冰冰的银锭,若有所思……二十两,她是想起了苏玉妖。 正此时,有人敲门。 岳青峰给江鹤闲丢了个眼色,江鹤闲过去问:“哪位?” 外面人道:“方正。” 江鹤闲回头看岳青峰:“是三师弟。” 说着将门打开。 进来的这位年轻人,云狐也认识,与客栈中见过的,他叫董方正,于谍门行三,随着他一起来的,还有苏玉妖。 甫进门,苏玉妖刚想拜见岳青峰,一眼看见旁边捏着二十两银子的云狐,先是愣了下,随即问:“她怎么在这里?” 江鹤闲为其介绍:“五师妹,这是师父新收的徒弟。” 苏玉妖大感意外,柳眉倒竖狠狠瞪了云狐一眼,转而向岳青峰:“师父,此人来历不明,又心机叵测,您怎么能收她为徒呢。” 云狐心一沉,预感此人会成为知己进入谍门的绊脚石。 020章 前世尽 因缘际会,云狐和苏玉妖重又见面,还成为师姐师妹。 苏玉妖说云狐心机叵测,当然是云狐以二十两价格将她卖给了百花苑,她气的不仅仅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更是那二十两的价格,自诩倾城之貌,自恃聪明过人,就值区区二十两,这对她是莫大的羞辱。 岳青峰脸色阴沉,厉声厉色道:“是你对不住人家在先,拐卖人口,你很缺钱吗?我们此次进京是有要事在身,谁让你节外生枝!” 苏玉妖知道,岳青峰是埋怨她拐卖云狐,拐卖个小丫头,不过是顺手牵羊的意外之财,雇主交托的事都已经圆满,怎么就是节外生枝了呢,忍不住为自己辩解,嘟嘟囔囔,颇觉委屈。 旁边的董方正替她着急,江鹤闲也觉着她今日要触霉头了,同门之宜,想劝说又觉时机不对,董方正性子耿直为人也厚道,拉了下苏玉妖的衣袖:“你……” 刚吐出一个字,即听岳青峰喝道:“谁让你开口了!” 董方正赶紧闭嘴。 云狐唬了一跳,再看岳青峰,眼中满是杀气,与之前的慈爱可亲判若两人。 苏玉妖晓得董方正是袒护她,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不关三世兄什么事,这丫头就是来历不明,怎知她不是某人派来的细作呢。” 岳青峰刚端起茶杯想喝口茶,听她这句话,茶也不喝了,直接将茶杯掼在地上,房内顿时鸦雀无声,岳青峰满脸怒气:“进谍门的时候,你们哪个来历明明白白呢?” 是啊,谍门子弟,谁人不是身世坎坷。 一众弟子悉皆噤声。 云狐望着那满地的瓷片,稍加犹豫,随后轻手轻脚的走过去,蹲下,一点点的将岳青峰面前的碎片拾起,不小心割破了手,鲜红的血冒了出来,她将手指放入口中吮吸下,接着继续拾捡地上的瓷片,手拿不住太多,就用衣襟兜起,捡干净,走向门。 在场的人不约而同的看向她,怀疑她目的不纯,江鹤闲更是脚下动了动,怕她借机逃跑,想追,忽然发现岳青峰一脸沉着。 云狐推门而出。 一众人等就盯着房门,屏息静气。 良久,房门重又打开,云狐手中端着杯热气腾腾的茶,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来到岳青峰跟前,双手将茶杯放在桌子上,道:“师父请用茶。” 岳青峰笑容可掬:“嗯。” 江鹤闲心中喟叹,这个小姑娘不简单啊。 苏玉妖哂笑:“小小年纪,就会讨好,可见心机多。” 云狐垂手站在岳青峰身侧,不慌不忙道:“师父师父,是师也是父,我讨好师父孝敬师父难道有错吗?” 苏玉妖理屈词穷,无话可说。 岳青峰非常满意:“好孩子。” 他夸赞云狐,苏玉妖更加不开心,却也不敢再说话。 江鹤闲察言观色,发现气氛不对,觉着是火候该说话了,忙道:“师父,虽然家里有大师兄呢,终究您老离家太久,所以咱们不该耽搁于此。” 谍门总部在荆楚,岳青峰带领一干徒弟来京城办事,家里留下大徒弟楚元台坐镇,听了江鹤闲的话,岳青峰颔首赞同,于是下令启程,但他将董方正留了下来,目的是打听下几次救了云狐的人是谁,他不想云狐在这世上还与谁有瓜葛,入谍门如同剃度出家,出家讲六根清净,谍人讲六亲不认。 ※※※※※ 谍门想查秦谧,秦谧也在查他们,几次三番截杀云狐,秦谧想知道到底是谁。 午后,查到一点线索的卫扬赶紧过来禀报给秦谧。 秦谧平素用来读书和料理公务的地方叫清墨草堂,此时他正坐在书案后,听卫扬说着什么,管家来了,在门口轻声道:“世子,王爷王妃问如何料理世子妃的后事?” 大婚之日,新娘子烧死于洞房,此事已经报给承天府,承天府是管理京畿事务的部门,又因昭王府是皇室亲族,连同出头调查的还有大理寺,两个衙门一起派人来过王府,于新房中找到两具尸骨,确定是新娘子云狐和其乳母仲大娘,于是结案。 案子结了,接下来就该处理丧葬之事,发生这种事,王爷王妃身心俱疲,他们知道更受打击的是儿子,所以儿媳的身后事想听听儿子的意见。 听了管家的话,秦谧沉思着…… 忽然管家又开口了,语气里满是惊讶:“呦,宁小姐您怎么来了?” 宁青蓝来了?秦谧颇感意外,于是对卫扬道:“你先下去。” 卫扬领命告退,出门时刚好撞见宁青蓝进来,彼此认识,卫扬礼貌的问安。 宁青蓝神采奕奕,匆匆掠过卫扬进了书房,见了秦谧便开门见山:“那个贱人死了,再也没有人阻碍你我的好事,你何时去向我父亲提亲?” 她急不可耐且不避嫌疑的亲自登门,原来是为了这个,秦谧猜出了,神色淡然道:“她毕竟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尸骨未寒,怎好另行娶亲之喜。” 宁青蓝有些不开心,但秦谧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冷笑着,满是沾沾自喜:“都怪那个云起,说什么跟我父亲是生死之交,可他凡事都要抢在我父亲头里,当年她女儿尚在母腹,他就向王爷提亲,然后皇上跟前,也是极尽谄媚,哄得皇上对他恩宠不断,哼,这就叫机关算尽,最终他还不是死在皇上的圣旨之下。” 秦谧皱皱眉,有些不悦:“人都不在了,又何必落井下石。” 宁青蓝仍旧愤愤不平:“我落井下石?我只恨自己没有早几年想出这么个计谋,如果早几年弄死了云起,我们也早就成亲了。” 秦谧眼睛突然一瞪:“你说什么,状告云起,是你的计谋?” 都怪自己高兴过了头,宁青蓝自察失言,忙狡辩:“状告他的是我爹,我只是,只是帮衬着说了几句,哎呀我也没说什么,再说我爹告他也没错,他就是替显王和高丽王子治过病。” 发现秦谧似乎有些不高兴,所以有些语无伦次。 秦谧剑眉拧起:“青蓝,即便云起真的该死,我也不想这事与你有关。” 宁青蓝还想说什么,外头的管家等不急了,小心翼翼的插言:“世子,王爷王妃等着小人回话呢,请世子示下。” 秦谧脑海中浮现出云狐那稚气的面庞,略微想了想,慢慢道:“传话,世子妃,风光大葬!” 风光大葬,一如他们大婚那日,亦是轰动京城,一传十十传百,也就传到了云狐耳中,正于行旅之中的云狐听了此事,百味横陈,于心里自言自语:“云狐,从此这世上查无此人!” 021章 如此报复 荆楚之地,江汉要塞,谍门老巢蠡县,此是荆楚部族人最为密集和活跃之地,荆楚文化源远流长,民间巫风盛行,蠡县尤甚。 弹指间,忽忽六载,先帝已崩,新帝登基,风调雨顺,国祚绵长。 此是天德元年,三月十三,巳初。 天气晴好,一年一度的水神娘娘祭祀于蠡县举行,各地商贾为了赶上今天这个节日,早就等候于此,水神娘娘节虽是地域性的节日,但因声势浩大,所以远近闻名,南北来游玩的达官贵人不计其数,商贾们瞅准了这个难得的商机,马车骡车驴车,甚至还有远自波斯的骆驼队,此时的蠡县已经是人满为患。 蠡县东市,倚水而建,也是水神节举办之处,天不亮,这里已经密密匝匝的排满了商贾们的摊子,大的小的,从东市口一直到渡口,水面上,也是密密麻麻的聚集了很多船只,大的雕梁画栋,小的一叶浮游,大的上面是显赫的官宦,小的上面或是本地的百姓,或是小商贩,或是喜欢逍遥而游的文人墨客,这些船只间,有一只布置的格外醒目,上面还有兵勇把守,船舱内,是蠡县的官吏,本来这个节日发自民间,到现在已经发展成官办。 岸上涌动着百姓,都想寻个最佳位置目睹这一盛况,人群中有一罗衣小帽的少年,眉目清朗,身姿俊秀,东张西望,贼眉鼠眼,发现身边有个花枝招展的中年妇人,少年突然手下用力,使劲捏了中年妇人的屁股。 中年妇人顿时惊呼:“哎呀,谁掐了我的屁股?” 声音之大,覆盖了人们的喧哗,人们纷纷看过来,哄堂大笑。 那少年也跟着笑,贝齿闪闪,眼波荡漾,灿若春花,边笑边道:“我,我掐的,我是谍门苏玉妖。” 做了恶事还留姓名,可见其嚣张到何种程度,中年妇人破口大骂:“苏玉妖,你个畜生!” 少年狂放大笑,已经泥鳅鱼似的溜走,挤出人群,一蹦三跳,好不快活,紧随其后的小丫头跑的气喘吁吁:“姑娘,这是第二十一个了,可以了吧?事闹大了,我怕门主会怪罪。” 是的,这不是少年,而是姑娘,是谍女欧阳翠花,是云狐。 六年过,云狐已经从太医院院使家的千金,转变成地地道道的谍女,她十八般武艺不会,却有着七十二变神通,忽女忽男,神龙见首不见尾,比之大名远扬的师姐苏玉妖,她是籍籍无名,却深得掌门岳青峰器重,也替岳青峰完成了一宗又一宗雇主交托的,最为棘手的任务。 不过今天她既不是来执行任务的,也不是来看水神娘娘祭祀活动的,她是为了师姐苏玉妖,贴身婢女阿离说,昨天苏玉妖在背后骂她,说她人贱名字也贱,翠花,街上卖猪下水的倒夜香的替人洗衣服的都叫翠花,阿离护主,气呼呼的把这件事告诉了云狐。 云狐不气,笑呵呵说:“我不回骂她,骂她脏了我的口,我找别人骂她。” 阿离不解,追问之,云狐笑而不答。 今天云狐特特起了个大早,还让阿离拾掇几件她的衣裳,男装女装,花花绿绿,阿离追随她几年了,以为她又要出去执行任务,也不多言,不仅衣裳,首饰鞋袜都替她准备妥当,主仆两个一早驾车而出,一路上云狐时女时男,以苏玉妖的身份骚扰了一个又一个女人一个又一个男人,阿离才明白其用心,想来不用多久,苏玉妖便成为人人喊打人人唾骂之辈,这,就是云狐的报复,她常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女子报仇,一天太久。” 阿离清楚她的个性,报仇如吃饭,饭食不会过夜,过夜势必胃疼。 可今天,这事恐要闹大,阿离替云狐数着呢,已经做了二十一桩,劝云狐收手,同门相残,怕岳青峰责怪。 听着那些男人女人痛骂苏玉妖,云狐已经心满意足,准备打道回府,忽然发现一男一女正在街边一首诗摊子挑挑拣拣,女的小鸟依人,男的满面春风,一看即知是新婚男女。 云狐猛然想起了六年前,自己幸福的嫁入昭王府,却被“烧死”在洞房,男人,何其心狠!她眼珠一转,大摇大摆的走了过去。 阿离知道她想作何,忙说:“姑娘,够了。” 云狐狡黠一笑:“好事成双,不是才二十一个么,我再送五师姐一个。” 她到了那摊子前,伸长脖子凑过去看那些花花绿绿的首饰,然后,拿起一个珠花,对着自己脑袋比量,对那丈夫道:“好看吗?” 那丈夫满脸鄙夷:“大男人,也戴珠花?” 云狐突然泪水打转,且一把扯下自己头上的小帽,秀发如瀑,倾泻而下,露出了女子身份,她掩面而泣:“好你个没良心的,昨天才见过,今天就装着不认识我,我苏玉妖算瞎了眼同你相好。” 那丈夫听了气愤难当:“你,你莫名其妙,我何时与你相好?” 妻子听了扭头就跑:“苏玉妖,贱人!” 丈夫无奈唯有去追,云狐在他身后开怀大笑。 阿离心有不忍:“姑娘,这样好吗?他们夫妻两个,会不会为此大吵大闹呢?” 云狐的笑声戛然而止,沉默半晌,冷冷道:“那男人眼带桃花,非良人,我今天也算是警告了那个女人,希望她以后小心看好自己的丈夫。” 说完戴上小帽,热闹也不看了,准备去茶楼听书。 荆楚之地,最兴喝茶听书了,说书人凭借一张嘴,三皇五帝上下千年都在其口中淋漓尽致的展现,云狐看听书,今天既然出来了,岂能错过,同阿离兴致勃勃的来到蠡县最大的茶楼雅园,难得今天茶楼内空空荡荡,万人空巷,都去看水神娘娘祭祀了,连店主都不在,只留下个小伙计看管茶楼,见云狐到,小伙计笑脸迎上。 叫了茶,点了座,云狐坐下,只是屁股刚挨着椅子,就听轰隆一声巨响,震得茶楼都摇晃,惊得云狐循声去望,从敞开的茶楼门处,发现街上硝火闪烁浓烟四起,并伴随着喊杀声。 022章 突特部人 蠡县百姓,自认楚国后裔,因楚国国君芈姓熊氏,所以蠡县最大两种姓氏便是芈和熊,这两种姓氏也是两大宗族,上百年来一直争论不休,双方都说自己一方才是正宗楚国之后,严重时闹到衙门,然而清官难断家务事,没有个明确的论断,两个宗族就一直不睦,甚至还于当街之上群殴。 这些个事,云狐都了解,但从未闹到这样大的阵仗,又是火炮又是兵马,云狐回头对阿离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出去看看。” 阿离面如土色,拉住她的衣袖:“太危险了!” 云狐镇定自若:“无妨,我既不姓芈也不姓熊。” 言下之意,此事与之无关,完全可以置身事外。 起身出了茶楼,阿离是她的丫头,只能跟着她走,二人来至街上,呛人的硝火味充斥着街道,两厢的店铺少数已经给烧着,手执刀枪、着装整齐的兵士如潮水涌过,前头骑着高头大马的一将领挥舞手中雪亮的长刀,高呼:“杀去东市,活捉狗官!” 云狐讶然,别说是这口号,单单是兵士们规范的着装已经表明,这不是芈姓熊姓两宗族间的矛盾,也不像是山匪水患,这分明就是训练有素的军队,听闻两广之地夷人部族闹事,且成规模,为此朝廷年年派兵征讨,在去年,东宫太子亲自出征,兵不血刃的解了南部之困,并使得各部族纷纷归顺,假如这队人马是夷人部族,可蠡县距离两广还很远呢。 左思右想,搞不清状况,心道造反就造反吧,这样昏暗的朝廷留之何用,她幸灾乐祸的手一挥:“走,咱们去看看热闹。” 阿离死死的抓住她的手臂:“我的姑奶奶,这种热闹可不好看,搞不好要出人命的。” 云狐一甩手:“怕甚,他们反的是朝廷又不是谍门,更非你我。” 言毕即走,直向东市,渡口有衙门的官吏,这队人马一定是去杀那知县老爷的。 一路上百姓如丧家之犬纷纷奔逃避让,独独云狐,追随那队人马而上,快到东市口时,终于发现那队人马的踪影,怎奈对方人多,若想看到那知县老爷吓尿裤子的模样,非得跑到前头不可,于是,云狐喊了阿离,往斜里那条巷子插了过去,想抄捷径去渡口。 阿离一直战战兢兢,苦劝不得,唯有跟着。 二人进了巷子,云狐飞奔在前,巷子不长,待快出巷子的时候,云狐突然一个急刹,然后回转身子一把拉过阿离往回跑。 阿离不知状况,给她拖着跌跌撞撞,气喘吁吁的问:“怎么了?” 云狐道:“坏了,他们不是夷人部族!” 原来,方才她即将冲出巷子,见又一小队人马赶了过来,和之前那大队人马穿着一致,只是那为首将领吆喝着手下,却是云狐听不懂的语言,虽然夷人部族的语言她也大多听不懂,但她分得清,感觉这些人的语言像是番邦,她没有同番邦之人打过交道,曾经去西北的嘉岭关执行过谍门的任务,见过番人,他们说话差不多就是这种语调,另外,距离近了,她更发现那为首的将领高鼻深眸,不像是中原人氏,她跟番邦之人并无纠葛,更谈不上冤仇,本能的害怕,是以才逃。 耳听马蹄杂乱之声迫近,再逃势必会给对方看见,云狐迅速站定,左右看,百姓家皆大门紧闭,破门而入是困难的,她急中生智,从身上掏出绳索挠钩,向一堵墙之上的粗壮的树木抛去,挠钩挂住树杈,喊阿离:“快上!” 这些物事是盗门所用,然谍人出去执行任务时也经常佩戴。 阿离知其用意,道:“姑娘你先逃。” 云狐眼睛一瞪:“这是命令!” 阿离只好顺着绳子往上爬,等爬上墙头,往下看抓住绳子的云狐给几个壮汉拉扯着拽了下去,阿离大惊,却没有喊,跟随云狐这几年,云狐特别交代过,遇到危险不要喊,哭喊都没用,不过是给对方白白的多送条人命,行之有效的方法是回去搬救兵,于是阿离跳下墙头,跑回谍门报信去了。 再说云狐,给兵勇抓住带到那将领跟前,那将领居高临下看了看她,以生硬的话语问:“你是谁?” 这种情形不是第一次发生,云狐大多能全身而逃,只是她实在好奇这些人的来历,于是反问:“你又是谁?” 那将领看她不屈不挠一脸无惧之色,有些意外,也几分欣赏,趾高气昂道:“关于我,告诉你也无妨,我是莫耶,是突特部的王子。” 莫耶云狐没听说过,心道莫耶算哪根葱,可她知道突特部在遥远的西北莽原上,她还知道突特人多年前就归附了大兆,连年朝贡,俯首称臣,怎么今天竟然跑到荆楚之地来了?他们来此的用意何在呢?云狐佯装久闻大名,拱手向上:“原来你就是莫耶王子!” 莫耶果然非常高兴,于马上哈哈大笑,然后大弯腰,将云狐从地上捞起,放在自己马背上,像捕获的猎物一样,纵马而去。 这种情况完全在云狐的意料之外,想跟对方交涉,奈何马跑的太快,且那莫耶毫无怜香惜玉之心,云狐颠簸得五脏六腑碎裂般疼痛,忍不住喊叫,越如此,莫耶越是兴奋,嘴里叽里呱啦的说着,要将这个小美男带回去做个侍妾,想自己美姬无数,还真就没有美男呢,不免有些遗憾。 云狐也不知他说的是什么,但也感觉对不妙,几次伺机逃跑,又怕落马后自己的性命不保,就这样给莫耶带着到了渡口。 莫耶喊停了坐下之马,然后抬起一条腿踏在云狐背上,眼见渡口都是突特兵士,他更加猖狂,喊了先前到的将士来问:“可有抓到狗皇帝?” 这次,他说的是中原语言,因为他的部下有些是中原人氏。 等等,不是抓狗官吗?云狐以为自己听错,或是他口误。 某个将领道:“报,王子,皇帝就在船上呢。” 023章 争如不见 现在是天德元年,实际新帝登基于去年,去年先帝驾崩,新帝虽然即位,仍然保留了先帝在世时的年号,至今年方改元天德。 新帝计划南巡,乃是内廷机密,却给莫耶得知了,数月前将兵马神不知鬼不觉的发到荆楚,千盼万盼,就等水神娘娘节新帝驾临,他才举事,听闻皇帝就在船上,自己辛苦准备数月没有白费工夫,他得意的仰天大笑,手一挥,几十名弓弩手出列,弯弓搭箭,瞄准那艘醒目的大船。 船舱内忽出一人,正是父母官知县老爷,瞧了眼岸上的形式,知县吓得双手摇摆:“慢着慢着,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莫耶极其傲慢,扬着脑袋道:“滚回去,小王对你并无兴趣,让那狗皇帝出来。” 知县虽然吓得瑟瑟发抖,官威不减,怒指莫耶:“你到底是谁?如此大逆不道。” 莫耶脚还踩在云狐背上,大概是怕云狐落马,或是趁机跑了,踩的久,有点累,动了动,坚硬的皮靴后跟蹭得云狐疼痛难忍,莫耶跋扈道:“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小王是突特部的王子莫耶是也,狗皇帝几年前杀了我父兄,今日,我是为我父兄报仇来了。” 知县到底是从政的官员,了解突特部的情况,替新皇辩解:“当年皇上杀你父兄,那是两军交战,难免会有死伤,并且突特部已经归顺朝廷,还封你叔父为王,你们家族荣华富贵,突特部百姓也是衣食丰足,你不念皇恩浩荡,还说报仇,莫耶,你这是欺君罔上!” 知县说的有理有据,可是莫耶却气得瞪圆了牛眼,手指知县,命令部下:“放箭,射死这个朝廷的走狗!” 一声令下,箭如雨发,知县是个文官,当时就吓傻了,吓得连躲避都不知,直接石化在当地,几支雕翎箭直取他上中下,旁边的属下除了县丞县尉和文书等小吏,也有几名将士,只是他们自顾不暇,哪里还有人过来舍命替他挡箭呢,千钧一发之际,一人于舱内飞身而出,舞动广袖,扫落羽箭,一手将那他拉于身后。 这神技,岸上之人都看呆了,云狐趴在马背上,看是看不见的,仍旧从将士们的惊呼中感觉出什么。 而莫耶,亦是吃惊不小,不过,他随即就张狂大笑:“狗皇帝,你终于肯出来了,识相的,赶紧交出玉玺,小王便饶你不死,否则,小王我不单单要你的性命,还要你的江山。” 新帝冷哼一声,道:“莫耶,突特部与朝廷连年交战,使得百姓流离失所,经年累月的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后突特部归顺了朝廷,百姓才得以安居乐业,并且,朝廷顾念突特部土地少粮食缺,每年都拨给突特部粮食和布匹,甚至瓷器和茶叶,如今百姓衣食无忧,你今日之行径,难道是想让突特部百姓重新陷入战火之中吗?” 一段话,说的云狐怦然心动,不为别个,新帝一开口,她便感觉耳熟,恁地像他? 于是,云狐努力偏头去看,却只看到隔着楼船围栏那黑色绣着金丝银线的长袍一角。 给新帝一顿呵斥,莫耶恼羞成怒,见云狐不停的扭动身体乱动,更加生气,使劲一踏,云狐只觉后心出骨头碎裂一般,终于爆发……朝着楼船的方向大喊:“恩公救我,我是欧阳翠花!” 一声喊如石破天惊,那位于楼船上的新帝微微一怔。 对,这新帝就是秦谧。 秦谧这才发现莫耶的马上放着个人,而莫耶一只脚踏在那人之上,秦谧并不记得这声音是谁,六年光阴,云狐已经从一个小姑娘变成一个大姑娘,声音改变很多,但秦谧清楚的记得欧阳翠花是谁,他略加思索,随之手一挥,突然间,风平浪静的河面上激起一道道水柱,就在莫耶吃惊的刹那,河面上已经乌压压的排满了人,这些人弯弓搭箭,描向岸边。 莫耶骇然,他知道水中这些人被称之为水鬼,这些水鬼虽然是人,但经过特殊的训练,能在水下屏气很久,不用说,这些水鬼都是新帝事先布置好的,也就是说,自己的计划早已败露,不过看对方兵力,自己还有十足的把握。 正得意,却见自己的兵士纷纷掉头,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一转头,见自己竟然被人家抄了后路,官兵以他几倍的兵力压了上来。 这时候,莫耶终于害怕,又不肯认输,下令攻击,只是他的将士们腹背受敌,顾此失彼,他知道形势不好,欲逃之夭夭,却见头上衣衫猎猎,一人如大鹏般飞落,他举刀应敌,那人轻松避开他的刀,挥掌将他劈落于马,随即那人跃上他的马背,抓住云狐后心的衣裳拎起,回手又一掌拍在马屁股上,马吃痛,嘶鸣一声,踏破人群,飞驰而去。 不知跑了多久,云狐只觉耳边风景嗖嗖倒退,帽子也给吹掉了,头发也给吹散了,皮肤也给吹痛了,想看看救命恩人,苦于被其紧搂在怀中,想回头都成了高难度的动作,问了几声对方也不回答,就这样跑了很久,跑出蠡镇,跑到一水边,待那马停下时,云狐也精疲力尽的从马背上跌落于地,如颗豆子骨碌着滚入水中,耳中还有呼呼风声,脑袋里混沌成一团浆糊,撩开乱发看去马背,空空如也,并无其他什么人。 她就呆呆的躺在水里仰望浩渺苍穹,许久许久,心里也不知在想什么,乱糟糟的,最后从泥水里爬起,拉过那马翻身上去,有气无力的喊了声“驾”。 回到谍门时,岳青峰正召集几名得力的弟子商议如何救她呢,听说她回来了,岳青峰喜不自胜,忙叫人将她请进议事堂。 云狐慢慢的晃进议事堂,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见她头发散乱衣衫不整鞋也掉了,赤着一只脚,浑身上下尽是泥水,且她目光呆滞犹如丢失了魂魄。 大师兄楚元台慌忙迎过来,关切的问:“师妹你这是怎么了?” 云狐茫然无语。 其他师兄师姐都关切的过来相问。 倒是岳青峰,岿然不动,皱眉看着云狐,忽然心里没底,不待他说什么,脚步欻欻,苏玉妖旋风似的跑了进来,一眼看见披头散发的云狐,苏玉妖咯咯的笑道:“哎呦喂,师妹,你是不是给人糟践了?” 024章 原来是你 云狐如此狼狈,任谁都不免怀疑她经历了什么事,并且,阿离回来向岳青峰禀报,说云狐给一番邦野蛮人捉了去。 苏玉妖怎可错过这难得羞辱她的机会,出言讥讽,得意忘形。 云狐一如往昔,不恼不怒,无精打采道:“师姐你怎么知道的?哦,我忘了,师姐在这方面有经验。” 即使门规森严,在场的弟子们还是忍俊不禁。 苏玉妖又不傻,当然听出云狐话中之意,气得柳眉倒竖:“你!” 不知怎么来反击了。 岳青峰冷颜喝道:“玉妖,你退后!” 心说每次你想占云狐的便宜,人家都四两拨千斤的回敬过去,你又何必自取其辱。 苏玉妖一扭身气鼓鼓的跑了。 岳青峰忧心忡忡的看向黯然伫立的云狐:“到底发生了什么?” 云狐明白,大家如此紧张兮兮,还不是怀疑她给男人玷污了,她看了眼岳青峰,眼中有恨,岳青峰脑袋嗡的一声:“你告诉师父谁欺负了你?师父定将他碎尸万段!” 陡然间,岳青峰眼中的恨意比她更甚更可怕,且岳青峰眼中不仅有恨,还有痛苦,亲生女儿摔断腿的那次,也不见其如此悲愤,云狐弄不清状况,但晓得一宗,那就是师父没有明白她眼中噬人的恨意来自哪里,她也不想解释,只道:“什么都没发生。” 岳青峰半信半疑,以目光逡巡她浑身上下:“可你这是……” 云狐懒懒的神态:“我夺了那人的马匹逃走,不想马受惊了,将我甩到河里。” 岳青峰如释重负,展颜含笑,柔声道:“那好,你先回去洗漱干净换换衣裳,回头再告诉师父那人是谁,仇还是要报的,我谍门之人岂能给人欺负。” 云狐嗯了声,向岳青峰拜了下,转头走了,待回到自己房中,阿离早已等的焦急,按规矩,阿离这种仆役是不能入议事堂的,所以明明知道云狐已经回来,阿离也只能等在房中,见云狐失魂落魄的样子,阿离吃惊不小,迎上来方想问什么,云狐知其心意,挥挥手:“给我烧热汤,我要沐浴。” 阿离道:“热汤已经烧好,衣裳也准备妥当,我这就扶姑娘去浴房。” 云狐脚下如灌铅,在阿离的搀扶下来到浴房,房内热气蒸腾犹如仙境,阿离帮她脱下湿哒哒黏糊糊的衣裳,她自己踢掉仅剩下的一只鞋,踏进大木桶后,木然站定,声如蚊蝇道:“救我的人,就是他。” 没头没尾的一句,阿离懵里懵懂:“谁?救姑娘的人是谁?” 云狐疲惫至极:“秦谧。” 阿离一怔,打云狐进了谍门,岳青峰就买了这么个丫头来服侍她,所以主仆二人感情深厚,云狐曾经向阿离微微透露过自己的身世,她救命恩人居然是秦谧,阿离心口扑腾扑腾乱跳,失声道:“怎么会!” 云狐无力的滑了下去,滑入水中,一直把自己淹没。 ※※※※※ 蠡县工廨。 知县等官吏毕恭毕敬的将秦谧一行送出衙门口,等秦谧上马,大家就伏地叩头,恭送御驾。 秦谧俯首看了眼知县,道:“莫耶之事虽已平息,但这件事不可不查,且要查个水落石出,到底是谁事先密报给莫耶说朕来了荆楚,朕听说荆楚谍门擅于查案,不如这事就交给他们吧。” 知县不甚明白,朝廷的事,缘何要交给一个江湖门派来管呢?知县更急着立功表现,遂道:“皇上,这事由下官来查就好了。” 秦谧皱皱眉,龙颜不悦,但也没说什么,只拂了眼卫扬。 卫扬心领神会,故意将佩剑抽出剑鞘又放回剑鞘,一来一去,咔哒一声:“皇上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你想抗旨么!” 而今卫扬不再是昭王府一等将军,秦谧登基为帝执掌天下,他就水涨船高擢升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且为太子太保,官位显赫,小小的知县当然无法比肩,所以他的话吓了那知县一跳,忙叩头认罪。 卫扬这才吆喝:“起驾!” 秦谧也没带多少扈从,除了卫扬,也就是长禧和长裕了,两个内监十几步开外骑马缓行,秦谧由卫扬陪着在走前头。 三月十三之夜,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 马蹄嘚嘚敲着寂静的长街,行至半路秦谧都没有说话,只是他脸色凝重,卫扬便晓得他有心事,而今天发生的一切卫扬亲眼目睹,试着问:“皇上是不是担心那个欧阳姑娘?” 秦谧松松的绾着缰绳,目光所及是长街的尽头,淡淡道:“她认出朕了。” 卫扬先是一愣,接着道:“也难怪,当时那么多人都知道皇上在呢,欧阳姑娘当然晓得是谁救了她。” 秦谧摇头:“朕说的是,她知道六年前于丽宫救出她的人是朕,也知道送她出京城的人是朕,总之她知道几次三番救她的人都是朕。” 卫扬不仅喜上眉梢:“这样好哇,她知道是皇上救了她,必然对皇上感恩戴德。” 秦谧苦笑:“她会恨死朕的。” 卫扬一惊:“这是为何?恕臣愚钝。” 秦谧道:“她一家满门抄斩,她当然会恨朝廷,而坊间一直疯传,说当日是朕放火烧死的她,她与朕,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秦谧说的云淡风轻,卫扬听得脊背冒凉风,秦谧早已得知云狐投身在荆楚谍门,而江湖传说,谍门不是一个正经门派,为了利益不择手段,身为谍人的云狐,必然不是良人,堂堂的兵马大元帅,卫扬倒是不怕云狐,但怕云狐和谍门的人伤害到秦谧,楚地之人惯于装神弄鬼,谍门之人当然也会邪术,所谓君子好惹小人难防,于是建议:“皇上此次南巡就是为了钓出莫耶这个反贼,而今莫耶之事已经平息,皇上是不是该回銮了呢?” 秦谧道:“别急,不是把莫耶这件事交给谍门来办了吗,朕要留下看看,明天你就把从莫耶处截获的那封信交给知县,让本地衙门出面与谍门接洽,将那封信转交给谍门,如果此事谍门不负朕望,朕还有另外一桩案子要交给他们来查。” 卫扬知道君意已决,也不赘言,拱手领命,心里好奇,皇上说的另外一桩案子,到底是那桩案子? 025章 或是灾难 次日一早,知县老爷莅临谍门。 原以为,一个江湖宗派,都是些游手好闲的懒汉,穿戴不过荆钗布裙,吃食不过粗茶淡饭,住所不过蓬门荜户,干的不过偷鸡摸狗的勾当,可当知县下了轿子站在谍门总舵大门口,他差点惊掉了下巴—— 巍峨的门楼,高耸的围墙,威风凛凛的守卫,这派头,简直比自己还大。 知县摇头而叹,朝廷命官竟然不如一个江湖人,十年寒窗实在滑稽。 他这里感慨万千,岳青峰那里也是非常意外,知县大人缘何要来谍门呢?心里隐隐不安,刚好云狐在呢,淡淡一笑:“官府若想找咱们的麻烦,早就派兵来剿,知县大人何必亲自到访,再说,咱们是明码实价开门做买卖的生意人,不是山匪水患,师父您多虑了,徒儿猜,大概是衙门有了悬而未破的案子,是想叫咱们帮忙。” 岳青峰想想,是这么个理儿,于是整冠敛衣,率众出迎,无论谍门是如何的威风八面,无论他岳青峰是如何的威名远扬,他也只是民,见了知县,撩衣跪下,伏地叩头。 知县大人此时心里总算平衡了。 宾主进了客堂,岳青峰不坐首位坐次位,叫人上茶,然后笑脸相问知县到来之目的。 知县左右看,欲言又止。 岳青峰会意,吩咐一干弟子和仆役们都退下,独独留下了云狐。 知县瞅了眼男装打扮的云狐:“这位是?” 岳青峰明白他的顾虑,呵呵一笑:“心腹。” 知县重又端量一下云狐,仿佛在哪里见过,一时间又想不起来,只是这少年过于俊雅,若非那眉宇间似有如无的凛然之气,会叫人怀疑这是女人假扮,常说貌比潘安,今天算是见识美男了,感叹一番,书归正传:“有一案要交给你们来查。” 岳青峰自嘲的笑笑:“大人抬爱,可我们是谍人,只懂刺探机密之事,不懂破案。” 知县道:“这案子,就是机密之事,你们在行。” 说着取出秦谧交给他的那封从莫耶处截获的密信,双手捧着,小心翼翼的放在桌子上,压低声音,极其谨慎:“昨天渡口有反贼闹事,听说了吧?” 岳青峰正盯着那信,不知其为何物,忙点头:“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当然听说了。” 知县接着道:“反贼是突特部人,距我蠡县远着呢,他们是如何把那么多的兵神不知鬼不觉的发到蠡县的呢?” 正为此,知县自知罪责甚大,那么多番邦的兵在自己的辖地他竟然浑然不知,这搞不好要掉脑袋的,也幸亏秦谧早有准备,且设了计请君入瓮,莫耶兵败。 知县现在还心有余悸,继续道:“这其中必有奸细,这封信是从突特人手中截获的,是那向突特人通风报信之人写的,是破案的关键。” 他手指桌子上的信,忽然发现这信是皇上给的,连忙收回手来,重申:“记住,这信是破案的关键。” 岳青峰没有去拿信,微微一笑:“大人,我谍门只是个江湖门派,不好插手官府的事。” 知县不知对方是自谦还是推辞,脸色一绷:“此事涉及到皇上,是无上荣光之事,本县若好出面,哪里轮得到你们,岳掌门,赶紧领命吧。” 听闻涉及到皇上,岳青峰骇然变色,离座而拜:“本座,荣幸之至。” 知县也不勾留,起身欲走,有些不放心,这件案子虽然是谍门接的,如果顺顺当当的破了案子抓住反叛朝廷的奸细,自己没有功劳,也会将功折罪,毕竟谍门也是在他的辖地,是他的百姓,所以他再次叮嘱:“这案子你们如果能够破了,首功一件,说不定还可以进衙门做事呢,毕竟谍门再好,总归是江湖门派,进衙门,哪怕是个舞文弄墨的小吏,那也是光宗耀祖的事。” 岳青峰心里不屑,嘴上还是道:“大人放心,我谍门定当全力以赴。” 知县嗯了声,告辞离去。 送走知县大人,岳青峰回到客堂坐了,拿着信却没有打开,先问云狐:“此事你怎么看?” 云狐正出神,听岳青峰问,敷衍着:“查就是啦。” 岳青峰见她魂不守舍,指着信:“我是问你,官府为何要将案子给咱们查呢?官府不是没有捕快。” 云狐心里也正为此怀疑,她想到了秦谧……心不在焉道:“捕快无能喽。” 岳青峰当的敲了下桌子:“你怎么了?老是分神。” 云狐身子一挺,收回神思,认真回答:“徒儿哪里知道官府的用意,或许这事官府不好出面,可我觉着,官府那些捕快,都是鱼肉百姓之辈,他们怎么有真本事查案呢,突特部人想杀皇上,这事何其大,而密报皇上行藏的人也定非等闲之辈,那些成日里只知道吃喝玩乐的捕快又怎么可能破案呢,咱们不同,咱们是生意人,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得了好处,必定完成任务……” 说到这里忽然想起,哎呀一声:“师父,方才你忘记跟知县大人要定钱了!” 岳青峰徐徐打开那信,边看便无奈的冷笑:“知县大人说了,这是命令,你敢向知县大人要报酬。” 云狐撇撇嘴:“赔钱的买卖。” 岳青峰走马观花的看了遍那封密信,没发现什么线索,转身交给云狐:“你看看吧。” 云狐接过,这封信不过寥寥数语——三月十三天,蛟龙出水面。 这,这也叫密信?倒像是一句暗号。 她也没发现什么线索,于是又将信翻了过去,背面也并无稀奇,又用手指沾了点唾沫,涂抹信纸的边缘,揭不开,她左看右看,看不出特别之处。 岳青峰问:“如何?” 云狐摇摇头:“三月十三天,很明显,是指女神娘娘节,蛟龙出水面,也很明显是指皇上会来蠡县,只是上面无抬头下面无落款。” 岳青峰叹了声,脸色沉重:“要查的,就是写密信之人,这事涉及到朝廷和皇上,查清楚了,咱们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如果查不清楚,只怕是谍门的灾难来了。” 云狐猛地想起了父母兄长,想起了云家的惨案,皇权大过天,天下苍生的身家性命,无不攥在那个人手里,秦谧,秦谧……她瞬间就像置身于寒冬腊月,冷的瑟瑟发抖,努力自持,脸色冰凉道:“总会有破绽的。” 026章 黎山老祖 四周是朦胧的夜,外面是淅沥的雨,云狐抱膝坐在床上,听更鼓,该是二更天了,她不敢睡,一合眼便是乳母仲大娘被熊熊大火吞噬的样子,继而,是幻想中父母兄弟身首异处的场景。 百思不得其解,秦谧是皇帝,放着那些顶尖的大内侍卫不用,为何要江湖上的宗派来查此案呢?难道只因为这事发生在荆楚?还是他另有目的? 虽然没有看到是谁从莫耶手中救了自己,但她一厢情愿的肯定,是秦谧,一定是秦谧,漫漫六年光阴,她清楚的记得秦谧的味道,不是拜堂那天,而是秦谧带着她逃出京城的那次,因为看不清对方的脸,也不知道对方姓甚名谁,她唯有努力记住对方的味道,以待来日报恩,谁成想恩人变仇人。 秦谧当初救她,一准是不知她的身份,只以为是个孤苦无依的小女孩,毕竟拜天地那天她蒙着盖头,彼此都看不见,倘或在丽宫那次秦谧认出是她,恐怕她不会多活这六年。 不过,这六年是上天恩赐,这六年她不单单长大成人,还丰满了羽翼,父母兄长的仇,自己的恨,六年了。 此念一出,牙齿打颤,手紧紧的抓着锦被,牙齿咯嘣咯嘣的响。 心绪烦乱,索性披衣下床,出房门惊动了外间睡着的阿离,那丫头霍然而起:“姑娘是如厕吗?” 云狐道:“不,出去走走。” 阿离一把抓过早准备好的伞,云狐经常这样三更半夜出去走走,这丫头已经习惯,就要撑伞过来作陪,云狐头也不回道:“我想一人静静。” 这种情况,阿离业已习惯,横竖外面的雨不大,阿离将伞递过去,云狐接了,推门而出。 荆楚之地多雨,十天半月看不见太阳,云狐习以为常,她顺着游廊款款而行,廊上纱灯透出幽幽的光,庭中花木枝条横斜如水墨画,可她丝毫感觉不出美,只觉悲凉,如果没有六年前的巨变,面对这种情境,定会有诗有画,有心情欣赏。 而此时,她脚下沉重,走了一段便倚着廊柱坐在美人靠上,茫然看着那雨那花草树木,突然,她眼睛一亮,牢牢盯着那如水墨画的枝条看,醍醐灌顶般。 有轻微的脚步声从她身后传来,以为是阿离,待对方近了,发觉气味不对,一回头,见是岳青峰,她忙站起:“师父,您还没睡。” 岳青峰叹了声:“你不也是,一定是为那密信。” 云狐神色非常轻松:“师父,或许可以破案了。” 神情惫累的岳青峰顿时精神起来:“真的?” 云狐点头:“我也是刚刚想起,那封密信上的字飘逸有度,所写者是个书法大家,可那字既不是颜真卿也不是柳公权,更不是欧阳询和怀素大师,独独像黎山老祖。” 岳青峰挑挑眉:“黎山老祖?” 云狐:“对,黎山老祖,老祖深居黎山修习功夫,半人半仙,曾根据梅花枝条疏淡意态自创书写一法,叫做梅仙体,我观那密信上的字,就是梅仙体,我年幼的时候曾经见过这种字,所以记得。” 岳青峰心存疑窦:“可老祖是世外之人,在黎山修行,从不过问世间事。” 云狐道:“师父所言没错,黎山老祖是不过问世间事,可他有还有个徒弟,他教授那人功夫,未必不教那人写字。” 岳青峰瞪大了眼睛:“怎么,黎山老祖收过徒?这,为师可真没听说过。” 两个人相对而站,是微妙的距离,虽然彼此是师徒,到底不是亲父女,云狐于是做了个请的手势,师徒二人沿着游廊散步,云狐一行走一行道:“黎山老祖收徒,世上知道者甚微,这是多年前的事了,多年前,老祖难得下山去拜访一位高僧,于是入了京城,刚好是午后时光,老祖行走在街上,突然被一个五六岁的小童拦住,那小童挺着一柄木剑,刷刷的使了一招,还怒喝,说老祖闯入他的城池了,老祖低头一看,是小孩子们所玩的游戏,所谓的城池,只是在地上画的而已。” 讲到这里,师徒二人已经行至游廊的尽头,不约而同的下了游廊,云狐撑开了三十六骨湘妃伞,忽然发现岳青峰并无带雨具,于是高举过去,替师父遮雨,岳青峰没有推让,静静的听云狐说着。 “老祖不觉笑了,对那小童讲,你这城池是假的。可小童却道,何谓真的?老祖将手一指,这京城是一砖一瓦一石一木垒砌而成,当是真的,你这,是假的。” 这个时候,岳青峰更加聚精会神,他急切的想知道那小童是如何反击的,甚至没有感觉自己已经走离云狐的伞走入雨中,雨丝拂面,微微的凉,不觉冷,反倒爽。 云狐继续道:“那小童却说,这城池于你是假的,可于我是真的。老祖语塞,一时间真不知该如何应对了。小童接着道,你说的真未必是真,你说的假也未必是假,真或假,是分对谁来讲,天地于你是真的,可我不懂,于我就是假的,京城于你是真的,可我看不全面,于我就是假的,这城池是我亲手画的,真真切切的在地上呢,你怎么说是假的呢?” 显然,云狐还没有讲完,可岳青峰忍不住哈哈笑了:“好个伶牙俐齿的小童!” 语气中满是赞赏,他爱才,所以当初收了云狐。 云狐也笑,只是她的笑如此意味深长:“是啊,老祖也无言以对,惊叹于小童的聪慧,于是问,你学过功夫吗?小童摇头,并无,老祖更惊讶,方才小童用木剑耍的那一招,竟然是黎山剑法其中的一招,老祖一来喜欢小童,二来觉着这小童与他有着天赐的缘分,于是当即问清小童的家世,登门拜访,在其父亲的应允下,老祖收那小童为徒,且是唯一的徒弟。” 说到这里,云狐停下。 岳青峰忙问:“他是谁?” 云狐心就突然跳的急切,不知为何,举凡一提及这个名字,她就莫名的激动,或者该说是悸动,一字一顿:“秦——谧。” 岳青峰颇觉意外,接着骇然道:“怎可直呼皇上名讳!” 机警的左右看,庭中并无旁人,这种天气,谁有心情出来散步呢。 云狐长久没有说话,心意阑珊。 岳青峰仍有不解:“假如你认定那密信上的字是梅仙体,既然老祖不问世事,那么只剩皇上会书写此体了,你该不会怀疑皇上?” 这话说出,岳青峰自己都惊骇到变了脸色。 027章 他是案犯 雨下得紧了,打在伞面上噼噼啪啪,云狐这才发现岳青峰早已置身伞之外,忙将伞重新举高遮过去,身量相差,有些吃力,岳青峰抓住伞柄:“我来。” 云狐松了手,突觉寒意彻骨,道:“夜深,师父回去歇息吧。” 岳青峰嗯了声,发现她目光飘忽心神不宁,晓得是因为什么,有些话想说,又怕勾起她无尽的往事,斟酌下,小心着措辞:“你说密信上所书是黎山老祖的梅仙体,会不会走眼了呢?” 云狐垂头看着给雨水打湿的鞋尖,怎么会看错呢,黎山老祖自创的梅仙体,首先不外传,其次难写,听闻此书法需得与黎山剑法融合在一起方能得精髓,世人或有模仿者,不过是学得皮毛,并无灵魂,而云狐看过秦谧之字,所以肯定自己没错。 昔年云狐幼小,因上头有八位兄长,父母十分宠溺这个幺女,云起亲自出面,重金聘请京城数一数二的教书先生入府教女儿识字读书。 那年北方胡族作乱,边境不安,年仅十四岁的秦谧得皇帝旨意,从黎山学艺归来,随父亲昭王秦穆出征,一战成名,威震天下,班师回京时,天子亲自迎至城门口,当场封赏秦谧,十四岁少年,官至左相,入朝称臣,辅佐君王。 得此佳婿,云起甭提多荣耀,某一天云起带回一篇文章,便是秦谧所写,是昭王向其炫耀儿子文韬武略,所以才给他看的,云起如获至宝,回府后将文章交给夫人林氏和女儿云狐看,因林氏对这桩婚姻一直心生不满,觉着女儿与秦谧年纪相差太大,云起劝林氏:“世子文武全才,这黎山老祖独创的梅仙体,除了老祖自己,世上唯有世子才会。” 林氏不屑:“写字而已。” 正看得入神的云狐听了母亲的话却道:“话不可这么说,世人多会写字,写的好却是未必,这梅仙体清奇飘逸似仙似神,实乃天下一绝。” 云起得意而笑:“世子文韬武略,我的阿奺亦是才貌双全,堪称天作之合。” 云狐当日还小,不懂得羞怯,还跟着父亲一起继续夸赞秦谧,也因此她知道世上除了黎山老祖,还有秦谧会梅仙体,且知道此书法很难,所以断定那封密信是谁所写。 然而这段往事她不愿跟岳青峰讲,面对岳青峰的担忧,她肯定道:“不会看错。” 能够破案,还如此神速,岳青峰当然高兴,可是高兴之余他不禁愁上眉头:“即便密信真是皇上所写,又如何敢说出去呢。” 是啊,难不成向知县老爷直言,密信是皇上所写,皇上向敌人密报自己的行踪,首先道理上说不清楚,其次,借你个胆子也不敢说案犯是皇上。 岳青峰叹了一声又一声。 云狐忽然道:“我有办法。” 对于这个徒儿,岳青峰深信不疑,可此事毕竟涉及到皇上,岳青峰还是忧心忡忡,不免问:“什么办法?” 云狐道:“明日师父可去县衙告诉知县大人此案结了,知县大人必定会问案犯是谁,师父就写个名字给知县大人,此人是……” 如此这般,细细说明,岳青峰终于长吁口气,看着云狐,一副有此徒儿万事皆足的神态:“谍门规矩,掌门之位传男不传女,可我想打破这个规矩。” 云狐明白他之意,忙说:“徒儿无心其他。” 岳青峰没有将此话题继续下去,将伞还给她:“夜深,睡吧,明日随我去县衙。” 破了案,该松泛,可云狐反倒更加难以入眠,反复琢磨秦谧将查案交给谍门的用意,不用问,知县老爷要谍门查案是秦谧的旨意。 就这样一直琢磨到天亮,方觉困意袭来时,阿离却道:“掌门使人来说,要姑娘用了早饭就过去呢。” 云狐于是挣扎着起床,胡乱洗漱完毕,呼伦吞了几口饭,便随着岳青峰匆匆的赶到蠡县的衙署。 听说案子破了,知县大人喜不自胜,将岳青峰师徒两个请到敞厅入座,茶还没上呢,即急切的问:“写密信者,是谁?” 岳青峰得云狐教授,道:“请大人取笔墨纸砚来。” 知县不明所以:“口说不得么?” 岳青峰摇头微笑:“写了才好。” 知县觉着他故弄玄虚,面有愠色:“岳掌门,我这衙署,都是心腹之人,但说无妨。” 岳青峰无奈看向云狐。 云狐起身向知县行个礼:“大人,说得,不过容草民先给大人讲个故事。” 知县蹙额,不知他们这又耍什么花样,想起案子已经破了,也就不与这些草民计较,于是勉为其难道:“你且说给本县听听。” 云狐仍旧站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衫翩翩如仙,头戴白纱软帽温润似玉,秀眉上斜,英姿勃发,嘴唇上翘,几分娇憨,神态不卑不亢,声音不高不低:“战国时期有一女,名赵姬,貌美且擅舞,被极富之人吕不韦收为妾,且非常宠爱,这么一年,秦国将太子安国君嬴柱的儿子嬴异人送入赵国作人质,嬴异人得以认识了商人吕不韦,又在吕不韦家中见到了赵姬,嬴异人对赵姬一见钟情,向吕不韦索要,吕不韦便将赵姬给了他,后来赵姬为嬴异人生下一子,取名为政,即嬴政,也就是后来统一六国,自称始皇帝的秦是皇。” 说到此处,云狐停下。 知县根本没有听懂,不悦道:“你讲了这么半天,案犯到底是谁?” 云狐拈花微笑:“案犯就是,秦是皇。” 知县愣了下,随即哈哈大笑,接着又勃然大怒:“大胆,敢戏弄本县,案犯怎么会是秦始皇!” 云狐并无惧色,淡淡道:“大人不妨请出笔墨纸砚,草民写下来,大人就懂了。” 知县还是如坠五里云雾,一拂衣袖:“哼,本县倒要看看你写个什么出来,如果敢戏弄本县,立即将你二人打入大牢,来人,取笔墨纸砚。” 不多时,一小吏端着笔墨纸砚而来,恭敬的放在知县大人身侧的条案上。 岳青峰微微有些紧张,毕竟这事关系到皇上。 云狐面上倒是微波不兴,神态自若的挽起袖子,踱步上前,提笔而书三个字——秦是皇。 028章 到处树敌 知县大人年纪不轻眼神不济,明明看到“秦是皇”三字,恐自己老迈昏聩看错,问云狐:“这是什么?” 云狐深呼吸,背水一战之态:“秦是皇。” 知县勃然而怒,一拍条案,震得自己虎口发麻,暴跳如雷道:“你敢戏耍本县,秦始皇早已作古,难不成他阴魂不散写了密信向反贼莫耶通风报信!” 岳青峰皱皱眉,脸色肃杀。 云狐倒是意态闲闲,指着纸上三个字:“大人息怒,草民写的是秦是皇,非秦始皇。” 知县忙取了纸放在眼下细看,恍然大悟:“原来是秦是皇,只是这名字好古怪。” 云狐笑:“不古怪焉能成案犯。” 知县急着将功折罪,来不及深究,问:“那么此人现在何处?本县要立马将其拘捕归案。” 云狐与岳青峰对视,事已至此,唯有硬着头皮继续下去,转而向知县:“此人在皇上身边。” 知县阒然一惊:“案犯居然在皇上身边,皇上此时岂不是凶险万分。” 腾的站起,高声吩咐:“备轿!” 云狐再次与岳青峰对视,彼此都晓得知县准备去哪里,当然是去见皇帝秦谧,云狐隐隐担忧,假如秦谧要谍门查案是个局,起因差不多是她,倘或以此连累了谍门众多人,如果老天还让她活下来,她的仇恨又多了一宗,如果她必死无疑,只能对那些同门说声抱歉,常言说,人在做,天在看,老天早晚会将恶人收拾去的。 无奈之下,唯有如此宽慰自己。 离开县衙回到家里,谍门一干人等皆焦急的等候呢,连深居简出的岳夫人,和因有残疾走路不便的大小姐岳素贞,还有贪玩的二小姐岳素心都在,见二人回,纷纷迎上,大徒弟楚元台更是开口就问:“师父,昨天知县大人来了,今天你和欧阳师妹又去了衙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衙门叫查密信之事,岳青峰并无向弟子们透露,以他的才智和阅历,早已洞察这件事若无皇帝旨意,知县大人不敢擅自将朝廷之事托付于江湖宗派,他更知道此事定是由云狐而起,如此便关系到云狐的身世,所以不想大肆声张,见一家人都到了,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就道:“容我先喝口茶。” 岳夫人忙吩咐丫头:“上茶,顶着大毒日头走了这么久,看累的。” 说着掏出帕子为丈夫擦汗。 岳青峰温言道:“多谢夫人。” 伉俪情深,人之楷模。 大小姐岳素贞瞥了眼站在岳青峰身侧的云狐,阴阳怪气道:“爹你经常带着欧阳师妹外出,不知底的还以为她是你女儿呢。” 说完,又去看楚元台,她知道但凡自己说云狐的不是,楚元台一准不高兴。 果然,楚元台开口了:“师父是父,徒儿也是儿,师父经常带着欧阳师妹有何不可,谁让欧阳师妹能干呢。” 又替偏袒云狐,岳素贞气得脸色煞白,她与楚元台年纪相当,楚元台进谍门不久,岳青峰发现女儿喜欢大徒弟,想促成这段姻缘,然而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楚元台却说自己是男人,没有功成名就不会成家立室。 谍人,再怎么成功,也不过是多接几桩生意多赚些银子,岳青峰感觉楚元台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掌门之位,这让岳青峰很气恼,自己春秋鼎盛,他就想篡位,于是那以后岳青峰再也没有提及他和女儿的婚事。 可岳素贞放不下,秋波暗送不管用,投怀送抱不好使,干脆挑明了说,楚元台仍旧是那个借口,岳素贞只能一等再等。 云狐进了谍门,一年年长大,岳素贞发现楚元台突然变了个人,他以前不苟言笑,现在却经常含笑注视着云狐的背影,以前他不惯北方饮食,现在也吃得津津有味,以前他不注重仪表,现在也成日的油头粉面,总之,岳素贞感觉出,楚元台喜欢云狐,为此,岳素贞恨透了云狐。 女儿的心思岳青峰了然于胸,然大事在前,女儿又胡乱吃味,他沉声道:“素贞,你且回房歇着。” 岳素贞正心气不顺,又不得发泄,哽咽着:“爹,你是嫌我是个跛子不能帮你做事?” 岳青峰一怔,自打女儿摔断了腿,脾气越发暴躁,他都理解,好端端的一个女儿家突然成了这个样子,换做是谁心里都不会平衡,所以他平日对这个女儿很是宠爱,也尽量顺着女儿的心意说话,可今天不同,今天有大事,关系到整个谍门所有人身家性命的大事,且众徒弟都在场,他不悦道:“素贞,你也大了,该懂事了。” 这一句,岳素贞直接哭了起来:“我怎么不懂事了?是不是在你心里只有个欧阳师妹?” 莫名的,岳青峰突然现出不自然的神色,不禁恼羞成怒,端起茶杯就想掼过去。 云狐近在他身侧,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手中的茶杯,茶杯倾斜,滚烫的茶水洒了出来,云狐只觉手背火辣辣的痛,她面上没有一丝丝痛苦的表情,还在劝岳青峰:“师父息怒,大师姐也是谍门其一,谍门发生了事,她有权参与。” 这话给足了岳素贞台阶,岳素贞毫不领情:“谁让你替我说话,猫哭耗子假慈悲。” 也知道父亲是真生气了,说完这句话起身就走,一瘸一拐,岳青峰想怒,看着女儿的样子,又万般心疼,摇头而叹,手一松,由着云狐夺下他的茶杯。 云狐一转身放茶杯的时候,猛地看见苏玉妖幸灾乐祸的笑呢,云狐也笑,还故意笑得千娇百媚,表情夸张,滑稽至极,苏玉妖的笑陡然不见,瞪了她一眼:“恶心。” 云狐耸耸肩,洋洋自得。 岳青峰那厢发话了:“今日起,所有人都做好准备,或许不久,我们就要赶往南海。” 一众人等,皆怔愣:“往南海?” 岳青峰道:“嗯。” 仅仅一个字,便再无下言,众人问,他也含糊其辞。 唯有云狐知道,在回来的路上岳青峰已经说过,知县大人突然造访,还要谍门查案,实在蹊跷,毕竟皇上身边不乏大内高手,他们不仅仅功夫一流,且神通广大,非是谍门这个江湖宗派能比及的,所以,他担心谍门有难,遂想离开荆楚往南海避难。 029章 英雄救美 又是一夜辗转反侧。 阿离一边服侍云狐更衣一边埋怨:“姑娘眼睛通红,再这样熬下去,人可怎么受得了。” 云狐亦觉眼中干涩酸痛,自我嘲弄道:“眼睛通红好啊,变成红眼魔王,谁见谁怕。” 阿离噗嗤笑了:“都这般模样了,姑娘还有心说笑,怪不得楚师兄说姑娘是千百年难遇的奇女子。” 云狐撇撇嘴:“他也不过二十几岁,如何知道千百年来的事呢。” 阿离将鞋子套在她的脚上:“话可不能这么说,楚师兄能掐会算,或许真知道千百年来的事呢。” 楚云台修习易经之法、钻研奇门遁甲,测字相面无所不能,同门师弟师妹们都笑他,做谍人刀光剑影,不如去街边摆摊算命得了。 云狐也想起自己刚进谍门的时候,楚元台还说:“你头上紫气萦绕,将来必是尊贵至极。” 云狐彼时还小,心情又不佳,对他的吹捧很是不屑,还轻嗤:“歪门邪术。” 再忆及此事,已然成浮云,匆匆六年过去,仇恨就像宿醉,每每到了那个日子,她都痛不欲生,那是她嫁入昭王府的日子,也是父母兄长罹难的日子。 阿离见她静默不语,以为是自己的话触动了她,乘热打铁道:“其实楚师兄那人不错,对姑娘更是好……” 云狐明白这丫头的心思,轻嗔:“阿离,你也知道大师姐对大师兄弟心意。” 阿离道:“奴婢知道大小姐对楚师兄的心意,虽然谍门规定男女弟子需二十五岁方能成亲,楚师兄已经二十五了,楚师兄还是没有答应娶大小姐,可见他对大小姐……” 云狐再次打断这丫头的话:“背后说人长短,这不好。” 阿离情知自己有错,低头小声道:“奴婢不敢出去说。” 云狐很是严肃:“私下里也不可,你不知道谍门都是些什么人吗,哪个不是三头六臂。” 阿离羞赧的搓着手:“哦。” 云狐拍拍她的肩:“我饿了。” 阿离忙道:“奴婢这就去为姑娘盛饭。” 荆楚之地就是这样,大清早的也七碟八碗,鱼是鱼肉是肉,菜肴味道足,只是米不如北地的米好吃,又不喜欢吃面食,常常的,云狐会因为思念馒头包子烙饼饺子而做梦,所以她渴望有任务,那样她就可以离开荆楚往外地,可以吃到北地的食物,不过京城,她一次都未回去过,也不是谍门没有往京城执行过任务,是岳青峰晓得她的身世,举凡是京城的买卖,一准让旁人去。 用过早饭,呆呆的歪在罗汉床上看阿离拾掇那些鸡零狗碎的物事,要往南海了,大家都在收拾行装。 有扣门声,云狐仍旧是那个呆呆的表情。 阿离放下手中的物事,过去将门打开,见是大师兄楚元台,忙屈膝施礼。 楚元台问:“欧阳师妹在吗?” 阿离道:“在呢。” 里头飘来云狐懒懒的声音:“大清早的能去哪里,又没有任务。” 楚元台听了一笑:“巧了,我就是来告诉师妹,师父给咱们任务了。” 话音刚落,云狐已飘至门口,这速度是六年来训练出的结果,依然如故的男装打扮,手还在系着软帽上的带子,边问:“什么任务?” 楚元台道:“草市坊的张大伯家的猫不见了,请我们去找一找。” 云狐目瞪口呆:“我们是谍人,不是邻长。” 楚元台亦是笑的无可奈何:“管他什么事,总之人家给了酬劳,今日天气不错,你权当是出去散心了。” 云狐垂下眼皮有气无力道:“走吧。” 二人均骑马,并且草市坊也没多远,转瞬即到,草市坊,居住者大多为穷困百姓,房屋低矮破旧,街道坑坑洼洼,时不时的随风飘来一股恶臭,街头玩耍的孩童们,个个脏兮兮,见了二人坐下之马,不禁好奇的指指点点,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云狐实在怀疑,住在这种地方的张大伯哪儿来的银子做酬金,而谍门酬金重谁不知道,怀疑师父是不是日行一善才接了这桩买卖,正想问楚元台张大伯家宅何处,突然噼里啪啦几声炸响,唬的云狐猛一回头,不知谁丢出来一串爆竹,然后从一残垣断壁之后冒出来几个汉子,短衣打扮,个个手中有刀,柴刀菜刀,不一而足,立于爆竹未散的黑雾中,阵势十足。 看上去像街头的泼皮无赖,云狐才清楚,放爆竹,是为了虚张声势,以楚元台的功夫,对付这么几个街头混混绰绰有余,然而云狐还是四处查看,寻找退路,这是她刚进谍门的时候,岳青峰传授给她的第一技能,当时岳青峰就告诉她,任何事,都没有性命重要。 那几个人慢慢欺近,为首的糙汉膀大腰圆,他用刀指着云狐,凶神恶煞的喝令:“你,跟我们走!” 云狐诧异,一般的街头泼皮鱼肉百姓,不是该要银子么,他怎么要我呢?俯身看看自己,男装没有破绽啊! 眼角余光发现楚元台表情奇怪,侧目看,见楚云台向那几个人挤眉弄眼很着急的样子,云狐倍感纳罕。 那糙汉傻愣愣的看着楚元台,不知所以。 暗示不成,楚元台双腿一夹坐下之马,奔过去高喊:“尔等贼人,纳命来!” 那几个人扭头就跑。 云狐惊得瞪大了眼睛,就这样还能打劫? 两条腿难敌四条腿,楚元台眨眼追上那几个人,气呼呼道:“谁让你们出来这么早的,不是说等我和师妹分开之后,你们再出来抢劫,然后我再出现救人。” 那糙汉连说抱歉,还问:“要不,重来一次?” 楚元台气道:“倒是来得及。” 他们虽然故意压低了声音,但距离太近,云狐还是隐隐听到了一些,不觉笑了,原来,这是大师兄设的一个局,想来一场英雄救美,目的不言而喻。 女儿家,对这种事情最为敏感,对于楚元台流露出的爱慕之情,云狐偶尔的也透漏一点,自己是已婚妇人,可楚元台却说:“你是个寡妇我也不嫌弃。” 云狐道:“好女不侍二夫。” 楚元台再无话可说。 云狐不想他今日弄出这么一出戏,真是哭笑不得,见那几个泼皮无赖给楚元台一顿呵责已经掉头离开,云狐拍马赶去,准备认真和楚元台谈一谈,突然从残垣断壁后头又冲出来一伙人,也是刀枪在手,不过人家这刀枪可高级多了,人家的穿戴也整齐多了,人家的叫阵方式也显得有文化:“还不束手就擒!” 030章 告老还乡 来者不多也有二十几个,着装统一,动作一致,不用谁人吩咐,迅速散开,成一圆圈,将云狐和楚元台围困于当中。 楚元台愕然:“我也没收买这么多人啊!” 那些人见他们无动于衷,哗的涌了过来,刀枪齐上。 楚元台大吃一惊:“喂喂,怎么来真的?” 眼见对方不善,忙从背后抽出宝剑应敌。 谍人,无论男女,都要修习功夫,可云狐不会,也曾经试着学过几天,岳青峰说她没那个慧根,于是作罢,但逃命的功夫她可是比谁都厉害,眼见形势严峻,拨马就跑,冲入一巷子,不想却是条死胡同,呸了口:“倒霉!” 待想返回,却从天而降一物,她顿觉眼前一黑,是被布袋包裹住,随即整个人腾空而起,接着被丢到某个车上,只听一粗大的嗓门喊了声“驾”,云狐于布袋中挣扎喊叫无济于事,颠簸了好一阵子,马车终于停下,有人把裹着她的布袋扛上肩头,感觉中像是进了一道门,又一道门,等对方把她放下时,她嗅到一股浓浓的草药味。 最后,有人解开装着她那布袋的封口,布袋落下,她贪婪的大口呼吸下,映入眼帘的是一排药斗,然后是柜台,柜台后,端坐一男人,头上系葛巾,身穿粗布衫,脸盘圆润,身体富态,差不多二十五六岁,白白净净,像个养尊处优的地主家少爷,他静静的看着云狐,脸上是得意的笑:“去给皇上送信。” 突然有人从云狐身后发声:“是。” 闻声即知是方才劫持自己的人,云狐回头望,那人已经转身离去,只望见那门板一样的身躯。 等云狐再回身,骇然发现刚刚还端坐在柜台内的男人,业已消失,明明没有听到一点动静,来无影去无踪,犹如鬼魅,云狐不免汗毛孔竖起,后脊梁嗖嗖冒阴风,踢开缠绕腿间的布袋,奔向门口,推门时才发现自己已经给锁在里面,左转半圈,右转半圈,有窗户,再奔过去使劲用手推,用手肘撞,无济于事。 既然逃跑无望,她安静下来,刚进谍门的时候,岳青峰就叮嘱过她,遇事不慌,方有活命的可能,想起方才那胖男人的话,猜测他们劫持自己之目的,难道是为了要挟秦谧? 云狐嗤的笑了,假如这些人是莫耶的手下,劫持自己是为了救莫耶,那么他们未免蠢笨至极,自己这个筹马对于秦谧,非但不会起到一点点作用,反之,秦谧会开怀大笑,总算斩草除根,虽然云家惨案非他所为,却是朝廷所为,现在,他秦谧不就是朝廷么,且他心里只有宁青蓝,时过六年,两个人差不多早已儿女绕膝了。 冷笑,笑到自己浑身发冷。 ※※※※※ 蠡县驿馆。 知县大人瞪着通红的眼珠子,反复的问秦谧的随行官员:“大人,皇上到底去了哪里?何时回来?” 那官员是个文职,此次南巡,用得着的地方甚少,所以他大半时间都留在驿馆,面对知县大人的盘问,拉长声调道:“本官,不知。” 问了也是白问,知县大人昨天就来了驿馆,碰巧秦谧外出,又一夜未归,知县忠心耿耿的在驿馆等了整个晚上,现在已是亭午十分,秦谧还是未归,知县大人忧心如焚,因为谍门已经查明,那个写密信的案犯秦是皇就在皇上身侧潜伏,知县大人觉着,秦是皇随时可以刺驾弑君。 最后,午饭都无心用的知县大人正伏在桌子上昏昏欲睡,忽听一声尖利的喊:“接驾!” 知县猛地清醒,发现驿馆堂内堂外跪着一干人等,有文官和内侍,还有门口的守卫,知县慌忙离座,噗通跪在地上,刚好秦谧已经进了厅堂,他匍匐在地,嚎道:“皇上,大事不好!” 秦谧身边的卫扬习惯性的将剑出鞘。 秦谧倒是从容泰然:“如何?” 知县大人仍旧垂头:“那个写密信的逆贼,竟然在皇上身边。” 秦谧身边的卫扬首先一惊,接着喝道:“一派胡言!” 知县大人抬头,向秦谧两侧看,发现只有卫扬,他也知道卫扬是如何身份,忙解释:“下官的意思,那逆贼偷偷潜伏在皇上身边,具体是谁还不知道。” 秦谧淡淡一笑,往堂上坐了,内侍上茶,他啜了口方问:“你又是怎么得知?” 知县大人还没有起来,循声把自己转了个圈,继续跪着,道:“皇上旨意,臣叫谍门负责去查此事,谍门不负众望,一夕之间便已经查明,那写密信给突特部人的逆贼,名为秦是皇,谍门还说,此人就在皇上身边,所以臣昨日快马加鞭的赶来面圣,不想御驾外出,臣在驿馆等了一个晚上,皇上总算回来了,臣万般焦虑,臣……” 秦谧打断他:“你说,谍门已经查清那写密信之人?” 知县大人道:“回皇上,正是。” 秦谧又问:“谍门说那人名为秦始皇?” 知县大人摇头:“回皇上,此贼名为秦是皇,非秦始皇。” 秦谧终于听清了,平素冷静孤高的人,不觉嘴角勾起一抹微笑:“那么谍门是谁负责查探此事呢?” 知县道:“是掌门岳青峰亲自负责查探,不过查清逆贼为秦是皇的那个谍人,似乎姓欧阳。” 秦谧用茶杯盖子慢慢撩动茶水,不言不语,这个动作持续了半天。 知县有些着急:“君侧不靖,臣心不安,皇上,需彻查啊。” 秦谧怡然自得的喝着茶:“朕见你已经老迈,实不堪案牍之负,所以,准你告老还乡。”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知县大人愣了愣,随即惊慌失措:“皇上,臣知罪,念臣忠心一片,万望皇上宽宥。” 秦谧扫了他一眼:“突特部人在你辖地潜伏数月,你却浑然不知,死罪。” 知县一抖,脸色惨白。 秦谧接着道:“此次查明写密信之人,你有功,将功折罪,朕饶你不死。然,以你之能力,实在担当不起知县之职,是以朕准你告老还乡。” 知县大人泪水涟涟:“皇上,臣忠心耿耿……” 秦谧咚的置了茶杯:“忠心是一码事,能力是另外一码事,你可以做朕的朋友,却不能做朕的官员。” 知县大人无言以对,唯有伏地叩头谢恩。 031章 草包饭桶 云狐于药房中关了大半日,胡思乱想到头痛,索性再不去想,绕到柜台内,拉开一个药斗又一个药斗,里面大多已空,即便是有药材,也都发霉生虫,看来这药房闲置废弃时日已久。 大半日没有谁到,屋内渐暗,一切模糊可见,她玩够了药斗还是百无聊赖,于是爬上柜台,仰面躺下,闭目养神。 忽然,门口处有声响,她侧头去看,那门旋开旋闭,门口的地上有一白亮亮的物事,像是水碗。 她出溜下了柜台走过去看,果然是一碗水,她蹲下身,手往帽子里探了探,于发髻间抽出银簪,往水中一戳,拿出来仔细看,水中无毒,她这才端起碗来喝了口水。 脑袋里灵光一闪,想起三师兄江鹤闲曾经在执行任务时发生意外,被困房中,最后江鹤闲竟然打碎饭碗,以瓷片为刃,诓入敌人,割破敌人的咽喉逃了出去,不过以自己的力气和功夫……自己那还算功夫吗?云狐想。 于是作罢。 她放下水碗,重又回到柜台上躺着歇息,未知躺了多久,昏昏欲睡时,听更鼓响,起更了,也起风了,房门被吹得哐当哐当,看样子是没有闭合严实。 她感慨,自己若是会缩骨法就好了,二师兄董方正某次执行任务,想进入目标之所,然后以缩骨法将庞大的身躯缩成小娃般,得以由烟囱进到房内,不过自己即便会缩骨法,门缝还是太窄。 逃跑的计划再次搁浅。 耳听江水拍案,一下一下,非常有韵律,才知道这药房大概所处的位置,差不多就是江岸,又想起四师兄卿俊臣某次执行任务也曾给捕获并关闭,卿俊臣撕开房内幔帐结绳,从屋顶破瓦而出,却突遇巡逻的护院,卿俊臣便潜入莲塘水中,待巡逻的护院过去,方于水中出来,不过云狐以目光搜寻下药房,莫说没有幔帐,即便有,自己也攀附不上那么高的房梁,也没力气破瓦而出,也无法在水中潜伏那么久。 所以,最终没思谋出逃跑的良策,继续躺着,昏昏沉沉,似睡非睡。 外面终于有了动静,脚步声杂乱无章,听上去不止一人,这样躺着未免不雅,云狐赶紧溜下柜台,药房的门豁然而开,来者二话不说,架起她就走,她也不问去哪里,也不挣扎,脑袋里是那个肥胖男人说的话,秦谧会来救她?心里讥笑,荒天下之大谬。 给拖到外面上了辆平头车,架着她的两个男人死死的按住她的肩膀,使得她无法动弹,她大怒:“干嘛离的这么近,你们不会用绳子缚住我么!” 那两个人面面相觑。 车夫已经催马而行,马蹄嘚嘚,伴着江水拍岸之声,大约一刻,来到一渡口终于停下,两个男人将她架下马车,拖到江岸一棵树前,从怀中掏出绳子将她捆在树上,捆了个结结实实。 云狐气恼:“你们分明有绳索!” 两个男人相视而笑,那意思是,我们早就知道,你是女滴,还如花似玉。 他们干完自己该干的,退至一旁肃立,像是在等待什么人。 果然,不久有几匹马飞驰而至,于云狐不远处站定。 月亮从江面升了起来,又大又圆,顿时天地间一片光明,云狐得以看清那为首之人,正是肥肥胖胖的男子,他瞄了眼云狐,听方才那二人近前禀报:“总管,人捆好了。” 对人这种叫法,云狐知道,此人多半出自于某个大户人家,品官都不配,差不多是王侯将相之流,云狐猜测,难道他们真是莫耶的手下?可此人的样貌又不像突特部人。 胖男人点了下头,眼睛越过云狐看向远方,他也像是在等什么人,眉头渐渐拧紧,有些不耐烦的样子。 云狐心口砰的一跳,该不会,他等的是秦谧? 大约一盏茶的工夫,马蹄声急如骤雨由远而近,云狐忍着没有偏头去看,心里知道是谁来了。 然而,来者却并非是秦谧,而是卫扬,六年前云狐曾与卫扬接触过,然那时因沙尘天气卫扬蒙着面,是以即使明月高悬亮如白昼,云狐并无认出来者是谁。 胖男人见卫扬单枪匹马,大失所望:“你们皇上呢?” 卫扬冷笑:“你是什么身份,皇上是你想见就见的。” 胖男人得知秦谧并无前来,勃然大怒:“狗皇帝难不成连他的女人都不要了吗?” 卫扬瞥了眼云狐,按了按腰间的宝剑,最后还是松开了,气势凌人道:“本将军前来,不是为了和你做什么交易,只是想告诉你,皇上说,这个女人皇上不认识,你要杀便杀,要剐便剐。” 胖男人手指云狐:“狗皇帝可真是六亲不认,这女人跟他拜过天地入过洞房,是他的结发之妻,以为一把火烧了洞房,外人就信以为真了,我们可不信呢,她就是云起的女儿云狐,狗皇帝如果不放了莫耶王子,我们就会杀了这个女人。” 卫扬拨转马头:“随你。” 待想走,胖男人突然大喊:“我们先污了她的身子再杀她!” 卫扬身子一旋,人就飞离马背,与此同时宝剑出鞘,胖男人连惨叫一声都没来得及,便掉落马下,死了。 云狐不是没见过杀人,但这么迅速这么狠辣的杀人现场,她还真是第一次目睹,冰凉的月色下,卫扬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更加的硬朗,声音不高,道:“混账。” 这两个字,像是从他的齿缝中挤出来似的,淬满了仇恨。 云狐疑窦重重,莫耶也是一个部落王子,是突特人的王族,他手下会是如此的草包饭桶?这么轻松就让人把人质救了,还处心积虑的设此一局作何呢? 百思不得其解。 胖男人死了,他的手下溃不成军,狼奔豕突,逃窜而去。 江安倏忽间安静下来,惟听江水拍案,间或有只鸟儿惊飞于树。 卫扬走了过来,至云狐跟前时他一直是低垂着头的,一步之遥的距离站定,用宝剑挑开捆绑云狐的绳索,没有只言片语。 云狐道了句:“谢谢。” 卫扬再退后几步,恭敬的深施一礼,然后转身走向他的马匹。 云狐想问他些什么,话到嘴边,和着口水咽下,看着卫扬上马疾驰而去。 回到驿馆,卫扬径直过来拜见秦谧,甫进门便直挺挺的跪了下去:“皇上,臣没能按照皇上的旨意行事,罪该万死。” 032章 关心则乱 一桌一椅一盏茶,孤家寡人,独坐静思。 驿馆不比宫中,是往来传递公文的人中途歇脚换马住宿之所,偶有外出官员入住,条件简陋。 秦谧微服,即便穿戴不张扬,举手投足,依然尽显华贵之气,他看了眼卫扬,不必细问即已知悉发生了什么,手拈茶盏,悠然而叹,一壁欣赏茶盏上楚地特色的绘画,一壁道:“此事换做是旁人,当然罪该万死……哦,此事朕又怎么会交给旁人去办呢,所以,你平身吧。” 他说的轻描淡写,卫扬已经汗流浃背,感念圣恩优渥,自己却办砸了差事,委实羞愧难当,叩头谢免死之恩,仍旧跪在那里,无比懊恼的道:“皇上,接下来该怎么办?” 秦谧呷口茶:“能怎么办,你杀了他们,便证明谍门那个所谓的欧阳翠花其实就是云起的女儿,这正是他们想得到的。” 接到对方的信件时,上写莫耶残部为了救他,劫持了云狐,要秦谧放了莫耶用以交换云狐,秦谧便知道这是个圈套,莫耶在突特部虽然是个王子,可现在掌权的却是莫耶的叔父,即突特汗王,突特部曾经与大兆为敌,连年交战,僵持不下时,秦谧奉旨下山,独战莫耶父兄二人,最后将二人诛杀,而莫耶的叔父见风使舵,里面率众归降,大兆皇帝秦武便封其为汗王,两国修好,和睦共处。 一家之中尚有纷争,况那么大的部族呢,突特汗王对莫耶这个侄子一直存有戒心,只给他一个王子的虚名,并无实权,莫耶心有不甘,暗地招兵买马,又不敢在突特部屯集,那些兵马他便交给了心腹之人于外地训练,但其实,也没有多少人马,这些个事情秦谧了如指掌,所以,接到要求释放莫耶的信函,秦谧就怀疑,莫耶还有余部? 继而他想起另外一人,那就是韦贵妃,当然,现在该叫做韦太妃了,他以秦武过继之子的身份继承大统,韦太妃那个儿子越王却没有得到皇位,韦太妃本就不是省油灯,秦谧觉着或许是韦太妃使人假冒莫耶余部,想浑水摸鱼,搞清楚谍门欧阳翠花的真实身份,想利用云狐对付他而已。 于是,秦谧吩咐卫扬,故意前去交涉,但不要出手救人,首先人质究竟是不是云狐还是未知,其次谨防给人利用。 当时卫扬疑惑的问:“皇上,如果真是云小姐,皇上不救,那些人一旦杀了人质呢?” 秦谧轻笑:“她是个狐狸,且是修行千年的狐狸,道行高呢,死不了。” 卫扬追问:“一旦有闪失呢?” 秦谧眸光闪烁,模棱两端。 卫扬终于还是抗旨不尊,出手救了云狐,秦谧对其失望,也没有过分追究其责任。 卫扬心下愧疚,红着脸替自己辩解:“皇上算到他们不会杀云小姐的,只是想证明谍门的欧阳翠花到底是不是云起的女儿,然后利用云小姐来对付皇上,因为当年云家满门抄斩,云小姐必定怨怼朝廷,从而与皇上为敌,而谍门一宗神秘莫测,谍人个个无所不能,云小姐身处谍门六年,早已脱胎换骨,再不是院使家的千金,而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谍人,所以他们千辛万苦找到云小姐,然又不确定云小姐的身份,是以设此一计,臣原本是按皇上计划的去做,撩下话就走,可是皇上不知那些混账到底做了什么。” 说到此次,脖子也红了,脑袋低垂,像是自己做了亏心事。 秦谧看过来:“他们做了什么?” 卫扬吞吞吐吐,憋得汗水从鬓角流下。 秦谧如此清静寡淡之人也给他逼急了,追问:“到底做了什么呢?” 卫扬低声:“臣不敢说。” 秦谧道:“恕你无罪。” 卫扬又嗫嚅一阵,感觉秦谧快发火了,不得不说出:“他们说要先污了云小姐的身子然后再杀云小姐。” 秦谧怔住,拈着茶盏的手指因为发力,而毫无血色,半晌方淡淡道:“是该杀。” 卫扬抬起头:“皇上该知道,那些人贼人或许不会杀了云小姐,但不一定不会羞辱云小姐,所以臣一时没沉住气,才出手杀人。” 秦谧微微有些不悦:“朕说他们该杀,是因为他们说出那样禽兽不如的话,但你觉着,他们假如欺侮了云小姐,那个云狐还会听他们差遣吗?” 卫扬哑然。 秦谧看着他耐人寻味的笑了:“你跟朕非一年两年光景,为何此次判断失误了呢?” 卫扬羞赧:“臣有罪。” 秦谧又吃了口茶,眼角余光发现那厮脑袋快钻到裤裆了,无奈而叹:“常言说,关心则乱。” 卫扬猛一抬头,脸色骤变:“皇上,若非云小姐是皇上的结发之妻,是臣的主母,臣又怎么会如此关心呢。” 秦谧倒被他这突然之举给惊住了,听他说云狐是自己的结发之妻,正色道:“朕跟你说过无数次,她不是朕的妻子,云狐已死,世上再无此人,你说你这话若是给宁贵妃听见,她会不会赐你一壶斟酒呢?” 卫扬一脸正气:“臣不惧死。” 秦谧复问:“你再说说,宁贵妃会不会雇凶杀了云狐呢?” 卫扬愕然。 宁贵妃,即宁青蓝,与秦谧有情人终成眷属,入宫之后却只册为贵妃,她不依,质问秦谧:“那云狐虽然先我嫁给了皇上,可毕竟已经故去,臣妾难道不该入主中宫为皇后么。” 秦谧自然有理由:“朕先丧父再亡母,换做官员,该丁忧六年,守制未满,怎可立后。” 宁青蓝颇感委屈:“当日在昭王府,王爷王妃健在,皇上身为世子,也并未册臣妾为世子妃,而只为侧妃,是何道理?” 秦谧道:“当时云小姐尸骨未寒,她是我的原配妻子,我焉能立你为世子妃。” 宁青蓝气氛难当:“说来说去,还是那个云狐。” 于此秦谧除了韦太妃,还怀疑宁青蓝,当然,宁青蓝想得知欧阳翠花到底是不是云狐,和韦太妃有着不同之目的。 033章 神秘来客 戌正。 憋了一天的雨终于倾盆而落,不多时天地间一片汪洋,庭院中那棵高大的槐树,在风雨中不停摇摆,随时可以被连根拔起之势,倏忽间风雨摧折了无数枝叶,掉落满地,须臾又给雨水冲走不见。 岳青峰正于房中看书,看的居然是《花间词》,他手一伸,红衣婢女便将茶杯放至他手中,然后继续垂手肃立,忽然抬头看了眼门口,脚步如絮,是绿衣婢女端着蜡扦走了进来,也无言语,朝着聚精会神的他屈膝施礼,那蜡扦上插着根绯红的蜡烛,风雨一扑,烛火摇摇欲灭,他那一侧的蓝衣婢女赶紧过去将窗户关上。 室内陡然而安静,三个侍女齐刷刷、俏生生站在那里。 岳青峰感觉眼睛疲倦,遂搁了书在小几,拿起狼毫于宣纸上写了句:姹紫嫣红春色放,却教风雨折心情。 他亦是饱读诗书,因门派事务繁忙,这样的佳句甚少,所以写罢站在那里自自我欣赏一番,嘴角含笑,非常满意。 正想续写下面两句,紫衣婢女匆匆而入,屈膝报:“回掌门,管家来说,前头有客人递了拜帖。” 岳青峰眉头一皱,也不是不高兴,只是好奇,这个时辰这种天气有客人,那雇主必然是遭遇了非同寻常之事,其实但凡来找谍门办事的,哪个不是遭遇了非同寻常之事呢,谍门酬金重,一般人负担不起,所以有的雇主甚至为此倾家荡产。 他看着面前颇为得意到了两句诗,本打算续写完之后叫云狐来斧正的,那姑娘天文地理无所不通,医术更是不在话下,诗词书画俱佳,可着谍门,无论男弟子女弟子,无出其右,而云狐古灵精怪的个性,行事专爱剑走偏锋,常常能化腐朽为神奇,再难的差事,云狐都能圆满完成,那姑娘才貌双全,可见当初自己费尽心思的收了这个女弟子是多么正确的抉择。 这时,紫衣婢女柔声催促:“掌门,管家在门口候着呢。” 岳青峰忽然发现自己思绪飘走了,连忙收回神思,正事重要,他是准备将谍门迁往南海的,临走不妨狠赚一笔,作为去南海的盘缠也好,于是吩咐:“更衣。” 几个婢女齐齐朝他屈膝施礼,领命之后,一个去取了他的衣裳过来,一个拿了他的帽子来,一个原地给他脱下身上的常服,三个婢女服侍他穿戴齐整,又搀着他坐下,红衣婢女跪着给他脱掉脚上的软底布鞋,绿衣婢女给他穿上防水的牛皮短靴,蓝衣婢女搀着他站起,紫衣婢女拿着镜子为他照了照,他没言语即是满意,婢女们又取了雨具过来,前呼后拥,为其撑着伞出了房门,门口,管家候着呢,见他出,忙将自己手中的伞高高的擎了过去,边道:“回掌门,那客人看样子来头不小。” 岳青峰昂首阔步,三十六骨,来自南海的油布伞虽然很大,风雨更猛,他刚迈出一步,管家便又道:“掌门还是坐轿子吧。” 等轿子备好,再抬着自己到前头,得需要一段时间,岳青峰急着见那客人,摇头说不必,又故作不以为意的问:“何以见得?” 管家知道他问的是自己最上面那句话,即那客人来头不小,管家老成持重,此时却难掩惊喜之色:“人家给的定钱不是银子,而是金子。” 岳青峰脚下一滞。 管家续道:“且是足足一箱子。” 岳青峰眼睛慢慢瞪大。 管家高兴的声音都打颤了:“还说事成之后另有重酬。” 岳青峰一把夺下管家的伞,也不管风大雨大,也不管身上那紫红色鹤氅是来自宫中的织锦缎,也不管脚下的短靴是来自东胡的小牛皮,大步流星的赶去前面的敞厅,于门口将手中的伞丢给男仆,拔腿迈入敞厅,甫进门,即望见有一人端坐在敞厅居中的椅子上,那分明是主人的位置,只是看不清对方的容貌,大抵是风雨的缘故,那人身穿油衣,头戴斗笠,而斗笠低垂,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那没给遮住的地方,却布满乱糟糟的须髯,他脚下是一滩水,油衣上湿漉漉的,斗笠四周边缘仍旧有雨水淌下。 岳青峰含笑拱手:“阁下尊姓大名?” 那人兀自端坐:“你无需问我的名讳,我有件事托付,那就是想你们去京城查一桩旧案。” 他开门见山,岳青峰也识趣,踱过去坐于他对面,问:“哪一桩旧案?” 那人声音低沉,略带嘶哑,甚至难辨年纪,只道:“二十多年前,京郊有户姓屈的人家,本有一家四口,可是却在正月十五那晚,四口人一夜之间悉数暴毙,我要你们查一查,屈姓人家那四口人到底死于何故。” 岳青峰听了面有难色:“二十年前的案子,恐不好查啊。” 那人极短的笑了笑,冷冰冰的:“所以我给你金子而非银子。” 岳青峰早已望见地上那铜黄色的木箱,不漏声色,淡淡的问:“阁下为何不去衙门报案呢?” 那人突然起身,岳青峰心里咯噔一下,还以为自己言语有失,得罪了客人,这一箱金子若成煮熟的鸭子飞了,他会痛不欲生,幸好那人并没有立即走,而是道:“衙门若是什么事都能干,你这谍门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岳青峰朗声大笑,一半是因为这桩买卖没有给自己搅黄,一半是为谍门而荣耀,一拍条案:“好,这桩交易我接了。” 那人拔腿就走,连句告辞都没有,神秘又霸道。 岳青峰忙喊:“阁下留步,若是案子结了,或是中间有什么需要,我如何找你呢?” 是的,你没有名字,也没有地址。 那人头也不回脚步不停:“到时我自然会找你们的。” 说着话已经步出门去,压了压斗笠,走入风雨之中。 岳青峰起身相送,等他到了门口,风雨中早已不见对方身影,何其神速,岳青峰自言自语:“真是个怪人。” 034章 天赐良机 戌时过。 风雨渐弱,老门房提着灯笼出来送客人,一面说着:“您慢走。” 那客人出大门方想上马,巧遇执行任务回来的云狐,见是打自己家里出来的,又瞧着对方不熟识,云狐习惯性的微笑施礼,鹦鹉学舌似的也说:“您慢走。” 那客人刚解下马缰绳,听了她的话,微微一顿,没什么反应,认镫上马,擦着云狐而过。 云狐心口突地一震,这味道,缘何如此熟悉! 猛回头去看,那客人已经打马跑远了,云狐愣愣的看着那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背影,忽然自嘲的笑了,难道恨一个人,也会如此刻骨铭心吗? 秦谧已经离开蠡县,皇帝回銮,兴师动众,当时蠡县可算是万人空巷了,百姓们把街道两厢围了个水泄不通,真可谓山高皇帝远,这里的百姓能够目睹皇帝的仪仗,激动紧张,倍感荣幸,当时云狐刚好在外面执行任务,遥遥望见那明黄色的华盖下,是皇帝的九乘之车辇,文官在左,武官在右,前头是天子卫队开道,后面是数以千计的御林军压阵,浩浩荡荡,蔚为壮观。 云狐目睹了这一盛况,所以知道秦谧已经回京,方才自己一个错觉,从那客人身上嗅出秦谧的味道,真是可笑至极,牵着自己的马匹进了大门,随口问老门房:“那人谁?” 老门房道:“一个客人。” 仅此而已,再无其他。 云狐也知道老门房只负责看大门,怎么会知道这客人的来历呢,回自己房中换了干爽的衣裳和鞋袜,按例要向掌门汇报所执行任务的具体情况,虽然这次任务是查探那些劫持了她的人,本着尊重师父,她还是来到岳青峰的住处,于二门处想使个婢女前去禀报给岳青峰,然后自己往旁边的花厅去等候,可那婢女却说:“掌门在前头呢。” 云狐疑惑:“这时辰师父还没睡?” 那婢女道:“姑娘不知,方才来了个客人,掌门便去前头见客,这会子还没回。” 云狐恍然大悟,自己明明见到那客人的,既然有雇主上门,师父当然要布置任务,她连忙赶到前面,进敞厅,即见谍门的人大多都在,岳青峰端坐正中,旁边是岳夫人,然后是大小姐岳素贞,然后是大师兄楚元台等等男女弟子们。 见她进来,楚元台立即起身相迎,因云狐被劫持一事,楚元台颇感内疚,事后向云狐解释,自己暗慕云狐已久,可不见云狐动心,所以便设下“英雄救美”之计,想感动云狐,不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他杀退那些人,却不见了云狐,幸好云狐安然而返,不然他会后悔死的,还央求云狐别将此事告知师父。 云狐一笑置之,此事不了了之。 楚元台对云狐仍旧分外热情,岳素贞仍旧在那里吃味,岳青峰喊云狐:“你也过来坐。” 见师父神采奕奕,云狐知道这雇主给的酬金不会少,过去站在一旁,虽然她在谍门地位高,又受掌门器重,毕竟辈分低,前面一群师兄师姐,哪里有她坐着的道理。 岳青峰可真是高兴坏了,高声向大家宣布:“明日收拾行装,后天即动身去京城,至于这次任务都有谁去,我再斟酌下,毕竟这次任务非同小可。” 去京城!云狐如遭雷殛,傻傻的直勾勾的看着岳青峰:“师父,不是说去南海吗?” 岳青峰微笑着摇头:“不,我们不去南海了,去京城。” 云狐心里不知是激动还是其他什么,总之心口噗通噗通,这几年来,京城她是提不愿提想不愿想的,婢女阿离晓得她的心思,知道她早晚要替家人报仇雪恨,试着问过:“姑娘何时回京?” 云狐并未因仇恨而冲昏了头脑,没有十足的把握,她不想以身试险,一旦自己都给奸人害死,家人的仇如何报呢,父亲的冤屈如何洗雪,所以她道:“不急。” 现在,居然有任务需要去京城,她扪心自问,这是不是自己报仇的最佳时机到了呢?她莫名想哭,可是仍旧没有眼泪,只是脑袋里嗡嗡作响,以至于岳青峰点名去京城都有谁,她一概没有听清楚。 布置好行动计划,岳青峰便叫大家散了,仅留下云狐。 要去京城了,普天之下最繁华富庶热闹之地,在名单之列的弟子们兴奋开怀,不能去的就蔫头耷脑。 待敞厅内只余他和云狐,岳青峰声调低下,小心翼翼道:“之所以不让你去,是不想你触景伤情,毕竟……” 方才岳青峰点名时她脑袋里混混沌沌,所以根本没听见,听师父说不要她去,云狐像听到了什么噩耗,大吃一惊:“师父,我要回去!” 说急切又大声。 岳青峰叹了声:“师父能理解你的心情,师父也很想帮你报仇雪恨,可是师父现在并无把握。” 云狐使劲晃头,现在她是什么道理都不想听的,京城于她,像是公婆于新媳妇,怕见也得见,她郑重道:“师父,六年了,您知道我是如何度过每个日日夜夜的吗,我……” 声音哽咽,眼睛干涩。 倒是岳青峰眼底起了雾气,起身行到她跟前,抬手抚摸她的头,俯身柔声道:“不如,你的仇交给师父来报,你好好的留在家里。” 云狐笑容苦楚:“师父,我如果不能亲自为父母兄长报仇雪恨,不能为我的乳母报仇雪恨,我还多活这六年作何呢?” 岳青峰一怔。 云狐目光如剑,望出门口,望向北方:“我也不怕您生气,实不相瞒,当初我肯拜您为师,肯进谍门,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替家人报仇,可是以前我之所以从不提及此事,非是我陷于安乐窝忘了家人的冤屈,而是我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能力,可是现在,居然有人重金雇请咱们去京城查案,师父您说,这是不是老天给我的暗示呢?” 她一番话,掷地有声,岳青峰最后点了下头:“那好吧,师父准许你回京,不过你答应师父,你家人的仇恨,由师父和你一起来报。” 035章 血债血偿 当夜,月华满庭。 阿离手忙脚乱的收拾行装,南海换成京城,南方换成北方,气候不同,所带之物当然不同,而阿离并无去过京城,所以茫然无知,抱着一堆衣物问云狐:“姑娘,这时节带什么衣物好呢?” 云狐正凭窗而望,鼓噪的蛙鸣一拨接一拨,没个停歇,她其实心里也没什么想法,给清空似的,恍恍惚惚,阿离问了两声,她方心不在焉道:“随便。” 阿离选了这个丢了那个:“这怎么可以随便呢,北地不是很冷么。” 大雨过后,气息清朗,阵阵风过,拂面更觉舒爽,云狐迎风而立,沐浴之后换了寝衣,披散的秀发随风而舞,丝丝缕缕,撩着面颊,有些痒,她懒得管那些乱发,淡淡道:“北地也有春天的,也有夏天的,也有秋天的。” 她之意,京城并非总是那么冷,阿离却误会,愕然道:“姑娘的意思,咱们要在京城住很久?” 岳青峰已经向她描述了那雇主要查的案子,以她的经验,此案能够成为陈年悬案,案情必是错综复杂,亦或是有人从中阻挠,她是京城人,了解承天府那些捕快的能力,连承天府都未查清楚的案子,谍门也不会一蹴而就,于是顺着阿离的话道:“一年两年也说不定。” 阿离这下子更忙了,翻箱倒柜的去找衣裳,发髻散了也不管,簪子歪了也不管,嘴里还嘀嘀咕咕,仿佛云狐不是出门而是出嫁,云狐看那丫头手忙脚乱的样子,道:“何必呢,只要有银子,你还怕京城没有衣裳鞋袜卖?” 阿离如梦方醒,一拍自己的脑袋:“瞧瞧我这笨的。” 云狐咧咧嘴,勉强算是笑了,然后继续凭窗而望。 阿离见她心事重重,也明白是因为什么,放下手中的活计,浣了手,倒了杯茶给她,感同身受道:“奴婢其实不比姑娘轻松,一听说要去京城,我就怕的要命,因为我知道姑娘回去后会做什么。” 是啊,云狐将要做的事,那是九死一生之事。 云狐抿口茶,其实刚听说要回京城,她也是莫名的紧张,反倒现在她平静了下来。 风大了起来,阿离关上了窗户,又取了玳瑁梳子,轻轻的为云狐梳理着头发:“奴婢有句话,姑娘听了也别生气,其实人死不能复生,姑娘还要为自己将来打算,毕竟姑娘还年轻。” 这丫头是苦出身,仅仅几岁时已经遭受了人间大多的悲惨,自打跟了云狐,终于过上了安宁的日子,吃穿不愁,更因云狐处处袒护她,在谍门,她是婢女却不是奴隶,她对云狐感恩戴德,两个人感情自然身后,是以她的话情真意切,云狐都懂,将嘴唇抵着茶杯:“仇我是一定要报的。” 声音不高,却是一副不容置喙的语气。 阿离叹了口气:“姑娘既然如此说,奴婢就不再啰嗦了,不过姑娘得答应奴婢,假如会死,姑娘别忘了带奴婢一起走,在这世上,除了姑娘,我已经没有亲人了。” 她是云狐的使唤丫头,从来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对云狐亦是唯命是从,今天是第一次把云狐比作亲人,云狐突然感动,嗔道:“什么死啊死的,还为出发呢,多不吉利。” 阿离吓得啪啪打着自己的嘴巴:“是奴婢失言,是奴婢失言。” 云狐骤然响起六年前那一晚,那是她和秦谧大婚的日子,洞房中,对未来充满期待和新奇的小女娃,就是因为口无遮拦,说了忌讳的话,从而被乳母仲大娘责怪,她不信一语成谶,这刘娘来虽然没有着手调查父亲的案子,也清楚那是谁的阴谋,阿离劝她不要报仇,可是,欠债还钱,欠了人命也得偿还,且是满门之命呢,还有尚在襁褓中的侄儿。 念及此,她突然簌簌发抖牙齿打颤手脚冰凉,阴谋者,让自己一夕之间成为孤女,于这人世间日日夜夜的煎熬,所以,必然血债血偿! 一夜无法入睡,次日醒来时眼中不满血丝,糊弄口早饭,岳青峰便叫人来催了,阿离很是吃惊:“不是说明天启程吗?” 云狐自己系着腰带,笑了笑:“这叫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走吧。” 她太了解岳青峰,是以早有准备,等阿离匆促收拾完,便赶来前面的敞厅。 去京城和不去京城的人都在呢,彼此依依话别,特别是岳夫人,此次大弟子楚元台随岳青峰赶往京城查案,留下岳夫人在家里坐镇,这位客人出手阔绰,仅仅是定金,足够谍门上下吃十年的,所以岳青峰叮嘱夫人,不必再接生意,只照顾好家里即可,岳夫人到了一定的年纪,懒得舟车劳顿,也不喜欢北国的冱寒,所以愿意留下,只是不舍丈夫和女儿们,殷殷叮嘱。 二小姐岳素心生性顽劣,于谍门事务一窍不通,听说要去早就神往的京城,她是软磨硬泡才使得父亲肯带她一道走,见母亲满面忧虑,大包大揽的道:“娘你放心,爹和姐姐都由我来照顾。” 岳夫人正伤感,听她这么一说,噗嗤乐了,用手指戳了下她那饱满光滑的额头:“你啊,不给你爹招惹是非,就阿弥陀佛了。” 岳素心摸着脑门噘着小嘴:“娘你瞧不起我。” 岳夫人只有这么两个女儿,平时很是娇惯,忙哄道:“好好,你能干,记得有事找你大师兄,你爹忙着呢,不能时时刻刻照顾你。” 说完,转身寻找楚元台,见楚元台正和云狐说着什么,岳夫人皱皱眉。 其实,楚元台和云狐说的是这个案子,岳青峰特别交代,此次负责这个案子的是楚元台和云狐,从旁协助的是苏玉妖和董方正、江鹤闲、卿俊臣,让他负责案子,就好比挂帅出征的将军,楚元台既高兴又认真,知道云狐是京城人氏,所以询问些关于京城的事情。 岳青峰咽下最后一口茶,见大家都准备就绪,搁了茶杯起身,命令道:“启程!” 036章 误揭皇榜(加更) 大兆帝都。 城门官一声令下,厚重、巍峨、古旧的城门迎着晨曦徐徐而开,历时两个月方到达的谍门一行于入城的人群中格外显眼,人多马匹多车辆多惊呼声多,特别是二小姐岳素心,将头探出车窗外,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仅仅是城门口,已经让她兴奋不已,京城就是京城,皇帝住的地方,比之小小的蠡县,不可同日而语。 掌门岳青峰仍旧做富贵老爷装扮,他不骑马而乘车,五彩流苏装饰的车帷挑起,他寻找云狐的身影,见云狐,左边是大徒弟楚元台,右边是四徒弟卿俊臣,前面是三徒弟江鹤闲,后面是五徒弟柳眉官,剩下的一些男弟子也是紧随其后,岳青峰眉头微蹙,云狐才貌双全,哪个男人不喜欢呢,更何况是同门,难免日久生情。 岳青峰此时更担心是云狐的心情,见她面色无波,岳青峰知道,这姑娘喜怒不形于色,她的心里,不知如何波涛汹涌呢。 突然五弟子柳眉官尖着嗓子喊道:“有皇榜!” 一众人等纷纷看过去,就在城门口那堵石头墙上贴着一张明黄色的纸,举凡有点见识的人都知道,黄色意味着什么,可不是黎庶百姓能够用的,刚进城的人们涌了过去。 岳青峰唤了声:“元台。” 正向皇榜处张望的楚元台回头看:“师父。” 岳青峰向人群围聚处努努嘴。 楚元台会意:“是。” 初来乍到,当然需要了解京城的一切。 楚元台下了马走了过去,云狐并其他人跟上他,皇榜处有兵勇看守,高声呼喝着挤来挤去的人们,刀枪相碰,铿锵做响,一官员高声宣读着皇榜的内容,云狐站住最后,更兼人声嘈杂,她没有十分听清楚,大概是皇帝病了,且很重,张皇榜贴告示,普天之下,谁能治好皇帝的病,为官者,连升三级,平民者,封官进仕,还有万两黄金赏赐。 官员宣读完毕,人群沸腾,谁都恨不得自己成为扁鹊华佗,然而,骚动过后归于叹息,其中并无医术高超者,有懂歧黄之术的,心里跃跃欲试,可又畏首畏尾,因为除了重金悬赏,还有下文,如果治不好皇帝的病,砍头。 云狐终于听清,冷冷一笑,皇帝老爷你最好别这么早死,你死了,皇家只剩那么个痴痴呆呆的越王,他是当不得皇帝的,皇权旁落,江山易手,朝廷不姓秦,我找谁报仇去。 脑海中突地现出秦谧的身影,他从丽宫中救出自己,他又将自己救出城去,他还从野人莫耶手中再救了自己一命,细细数来,如果以命抵命,他其实已经抵了云家三条性命,可当初云家丢的何止三条性命呢,他们竟然连襁褓中的婴孩都不放过,可怜自己那刚来人世不久的侄儿,不知刽子手是如何吓得了手,砍下那么幼小婴孩的头颅。 想到这里,云狐又是浑身战栗,刚好凭空来了股风,灌入袖口,直达心底,五月的天气,竟让她冷的彻骨。方想敛一敛衣裳,却听人们纷纷惊呼,没搞清楚状况,突然一张纸啪的盖在她脸上,她忙用手拿下,挑目一看,金灿灿耀眼,竟然是那皇榜。 有兵士吆喝着:“让开让开!” 人群分开两边,看守皇榜的官员疾步赶到她面前,道:“你既然揭了皇榜,就请随本官进宫面圣吧。” 云狐当即傻眼。 一旁的楚元台立即护在她身前:“这位大人,皇榜是风吹至我师妹手中的,并非是她揭的皇榜。” 那官员一副凌然不可狡辩之态:“即便这是个意外,那也是天意。” 转而向云狐:“你还是跟我走吧。” 楚元台怒目:“我师妹根本不懂医术,哪里能够治好皇上的病。” 那官员高扬着脑袋:“即便治不好给斩首,也是天意,天意难违。” 听了此言楚元台火冒三丈,忽然马车上的岳青峰喊他:“元台,还不退后!” 楚元台回首:“师父,不能让师妹进宫。” 岳青峰脸色暗沉:“那位大人已经说了,此是天意,你少在那里聒噪。” 楚元台语塞:“我……” 事已至此,云狐安慰他道:“师兄,我进宫跟皇上解释一下,没事的。” 楚元台压低声音:“那可是皇宫。” 言下之意,天下苍生的身家性命皆掌握在皇帝手中,龙体违和,皇上心情一定极差,一句话就可以砍了你的脑袋。 云狐莞尔一笑:“对啊,那是皇宫又不是地狱,我去去就回。” 那官员吩咐左右:“备车。” 兵士推推搡搡夹着云狐走出人群,来到一辆朱轮华盖马车前,两人用手一提,将云狐架上车,官员下令,车夫打马而行。 谍门一众人等,目送马车而去,楚元台急的直跺脚,岳青峰眉头紧拧不发一言。 车内的云狐无暇欣赏这富丽堂皇的马车,横竖车够大,她伸开双腿,懒懒的倚在后面软软的靠背上,若有所思。 行驶一阵子,马车入了天街,又一阵子,马车至皇城,再一阵子,马车到了神武门,官员率先下了另外一辆车,向把守神武门的侍卫亮出腰牌,宫门开启,遥遥而出来两顶轿子,待到了近前,官员让云狐上了一顶他自己上了一顶。 抬轿子的皆为内侍,悄然无语,又稳稳当当,撂着轿帷,云狐也看不清外面的情况,只觉过了好久,轿子终于落下,有人打起轿帷,她一抬头,见是个绯色宫装的女子,晓得这应该是宫女,她给搀下轿子,忍不住四下看,皇宫帝苑,肃穆庄重,又不失华贵富丽,她是第一次进宫,被皇家威仪猛然撞击了下,心口噗噗的。 那带她而来的官员此时换了一副面孔,笑着相请,然后于前头带路,上丹墀,望螭陛,更觉有股肃杀之气,炽热的太阳下,她还是手心冰凉。 此是皇帝寝宫,名为颐寿宫,那官员在宫门口同个执事的内监说明情况,那内监叫他们稍等,然后进去禀报。 未几,内侍出,手执麈尾道:“宣,文德殿大学士张怀安觐见。” 云狐忙侧目看去,不想这个样貌不起眼的男人,竟是如此的大官。 037章 今人故人 云狐随张怀安迈进宫门的一刻,突然冒出个念头,今时今日,或许就是大仇得报之际。 无端的激动,却没有半分紧张,很多事情就是如此,没来临的时候辗转反侧,一旦真的到了眼前,反倒泰然。 她一步步随在张怀安身后,脚上的银丝软鞋踩着金砖无声无息,雪白的长衫随着步伐一荡一荡,头上的黑色纱帽端端正正,她始终目不斜视,余光中发现隔几步便有宫女悄然肃立,那些宫女个个泥塑木雕般,她本无惧怕,只是这无边的肃穆和静谧,让人遽然压抑,周遭的一切纷纷拥挤过来,殿宇宏深,却感逼仄。 终于,张怀安停下,与此同时那熟悉的味道如轻烟袅袅而来,她为之一颤,近在迟尺的那个人,是恩人亦是仇人,她不知道等下自己下手的时候,会不会犹豫。 张怀安行三叩九拜大礼,口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云狐机械的随着他拜了又拜,心里嗤笑,万岁? 有缥缈的声音传来:“平身。” 按礼仪,她始终没有抬头,不知那人是躺在病榻上,还是坐在龙椅上,总之那声音不像是病弱,只是有一丝丝的冷清淡漠。 张怀安恭敬有加:“皇上,臣将揭皇榜的人带来了。” 云狐差点开口辩解,哪里是我揭的皇榜,是风,是风而已。 可最终她没有说,是风给了她机会,可以提前为父母兄长报仇,为乳母报仇,为云家那些冤死的人报仇。 那人慵懒的嗯了声,随后道:“张怀安,你可以退下了。” 张怀安领旨:“臣,告退。” 他躬身而出,宏阔的大殿上只余云狐孑然而立,说不紧张,还是不自在,且上面那人半晌没有开口,云狐猜测,他一定在看我,瞬间只觉从头顶到脚底有无数根针扎着似的,然而这些都只是心里变化,表情上还是相当镇定,整个人犹如玉树临风,俊逸挺拔,不风情也动人。 “欧阳翠花。” 云狐不妨他突然开口,猛一抬头:“皇上如何知道草民的名字?” 四目交投,云狐的心激灵一下,初见秦谧还是在八岁那年,那时他还是翩翩少年,与昔日不同的,壮了很多,即便是坐着,也显示出颀长的身材,与昔日相同的是,仍旧“一览众山小”的气势。 旁边有个公鸭嗓很不高兴的提醒:“无礼。” 云狐赶紧垂头,作一副“知罪”的样子,也知道身为草民是不能直视皇上的。 她其实明知上头的人是秦谧,而秦谧亦知是她,谁都不揭破之间那层薄薄的纸,这是彼此的保护膜,一旦揭破,不知尴尬的是谁,因他们之间瓜葛太多,千丝万缕,缠绕其间,让人窒息,是以这样装疯卖傻挺好。 “蠡县之时,不是你破了密信一案么。” 秦谧永远都是那种漫不经心的说话方式,可是不知为何,永远都叫人不寒而栗,云狐恍然想起那件事,不是密信之事,而是当年秦谧救她出京城,她告诉恩人,我叫欧阳翠花。 与此同时,秦谧亦是想起了这件事,他救小女娃出京城,小女娃告诉他,我叫欧阳翠花,当时他这样冷清的之人也忍不住想笑,这么烂大街的名字,小女娃竟一副得意洋洋状,时隔六年再想起那一幕,秦谧嘴角不自觉的勾起一抹似有如无的笑,瞥了眼云狐,六年时间,昔日那个小女娃更加亭亭玉立,圆润的脸庞瘦了很多,依旧白似雪莹如玉,身上没有历经风霜的沧桑感,却如出水芙蓉,又如日光下的晨露,干净透明。 六年了,若非知道面前之人是谁,走在大街上,秦谧恐怕很难认出云狐,虽然她依稀有着昔日之痕迹,终究还是由小女娃变成大姑娘了。 思绪飘远,秦谧清了下嗓子,又道:“你很能干。” 能够开口说话,云狐自然了很多,听到夸赞,忙施礼,施的是江湖人的常礼,她终究还是没有面圣这种经历。 旁边那个公鸭嗓又忍不住提醒她:“还不赶紧跪下谢恩。” 没等云狐有所反应,秦谧斥责道:“苏长礼,朕让你开口了吗?” 苏长礼倒吓的赶紧跪了,俯首认罪:“奴才该死。” 这个苏长礼,当年于昭王府做总管,秦谧登基,昭王府仍旧存在,他却随秦谧入宫做了殿上的首领太监。 秦谧没有理会他,向云狐道:“你既揭了告示,那就为朕诊病吧。” 云狐想说,我没有揭皇榜,是风吹给我的,可她不能说,因这是难得的机会,于是口尊一声“是”,拔腿走向秦谧。 跪在那里的苏长礼不明就里,道:“皇上,是不是该传太医呢?由太医们盯着些总归好,毕竟这人来历不明,师从何人?行医多久?” 秦谧斜了眼:“苏长礼,朕方才的话你当耳边风了?” 苏长礼里面伏倒于地,再不敢啰嗦。 秦谧没有躺在床上,而是斜倚在一张木榻上,身上也没有穿寝衣,穿的是常服,淡紫色的江南特贡丝绸,衣角以金丝绣着飞龙,上面以银丝绣着云朵,金龙腾舞,尾巴探入云朵,呼之欲出,他见云狐还傻愣在那里无动于衷,冷冷道:“怎么还不过来。” 云狐忙道声“是”,拔腿一步步走向软榻,心像擂鼓似的,缩在袖子里的手几番攥紧,为自己等下要做的事兴奋不已,等她到了软榻前,记忆中的清冷之气漫卷而至,高丽宫,城门处,蠡县渡口……都是这个气味,这气味令人晕眩,此人几次三番的救了自己,可他毕竟是自己的仇人。 秦谧已将衣袖撸起,将手臂随意搭在软榻的扶手上。 云狐现在终于明白自己是草民了,跪了下去,刚要伸手,又缩了回来,望着那修长的手臂,手探入衣裳侧襟…… 跪在那里的苏长礼一跃而起,扑过来抓住她的手腕。 云狐懵怔。 苏长礼狠狠的笑着:“你怀中是不是利刃?” 云狐不语。 龙颜大怒:“苏长礼,给朕滚出去!” 038章 御前太监(加更) 秦谧雷霆震怒,苏长礼这才松开云狐。 云狐慢慢的慢慢的从衣襟处抽出一条绢帕来,故意抖了下,是给苏长礼看的,或许也包括秦谧。 秦谧眉间画了个问号。 云狐解释:“草民手脏。” 秦谧微微垂目扫了眼,那手……《诗经》上说,手如柔荑、手如柔荑、手如柔荑,剩下是什么,一时竟忘了。 苏长礼在那边吓得浑身发抖,还是忍不住插嘴:“皇上,当心帕子上浸了毒。” 秦谧终于忍无可忍,徐徐回头,难得笑了笑,语气友好:“你迟一步出去,朕就赐你一壶鸩酒。” 苏长礼大惊失色,连滚带爬而出。 耳根子终于清静,秦谧看了眼云狐,意思是,你可以开始了。 云狐将绢帕轻轻覆盖在那修长的手臂上,然后开始号脉,虽然隔着一层绢,她的手指甫一碰到秦谧的手臂,心就为之一颤,非是羞,非是怕,是想着面前这个丰神俊逸无限美好的人,却即将死在自己手中,是不是有些暴殄天物呢?奈何此人是皇帝,是朝廷,而朝廷无端杀了自己一家。 心一横,瞅准太渊穴,此是死穴,在腕前区,以自己三岁便随父亲学医的能力,扣击秦谧这处死穴,便可以轻松取之性命。 她的手慢慢滑向太渊穴,秦谧突然开口:“朕只知道你探案厉害,不想你探脉也在行,使得朕忽然想起云起云大人来。” 提及父亲这个久违的名字,云狐一惊,忙低头掩盖失态,忘记身为谍人该如何克制,冷笑下:“云大人医术精湛天下少有,还不是含冤而死。” 出口即后悔,我现在是欧阳翠花,是欧阳翠花,若真是欧阳翠花,更不该替一个反叛朝廷的逆臣贼子说好话。 好在秦谧故作不知她的身份,也没有因为她的失言而发作,淡淡道:“冤不冤,查清楚了才知道。” 云狐又是一惊,听秦谧的话意,该不会朝廷也意识到当年父亲是给陷害,想重查旧案?也猛然惊醒,自己即便杀了秦谧,真的就是给父母兄长报仇了吗?非也,秦谧死了,父亲还是被冠以反叛朝廷之名,除非查出阴谋者,洗清父亲的冤屈,还父亲一个清白,这才是真正替父亲报仇。 这样一想,顿时汗流浃背,自己差点一失手成千古恨,认认真真的号脉,最后她眉头紧锁:“皇上是中毒了。” 秦谧真的有疾。 她又道:“且不轻。” 秦谧对她的话并无表示出惊讶,若无其事的问:“你不是谍人么,如何知道这毒呢?” 如何知道?三岁随父学医,五岁已会号脉,七岁能开方子,但是,既然刻意隐瞒身份,她就编撰谎言:“草民身为谍人,接触过一件案子,那苦主即是中此毒而亡,是以草民知道此毒。” 秦谧未知真信假信,目光垂落在她的纱帽上,方才见她进来时,若非早知道她的身份,定会给她迷惑,有种美叫做雌雄莫辨,举手投足,英气勃发,让人赏心悦目。 云狐抬头:“皇上中毒日深。” 那神情很是古怪。 秦谧定定的看着她,意思是,继续说。 云狐警惕的左右看看,十步之内没有第三人,还是压低声音:“是有人长期给皇上下毒,所幸这种毒为慢性,皇上还没有到病发的时刻。” 所料不差,秦谧脑中那些混混沌沌的东西慢慢拼凑成一个人形,除了那个人,不会有其他,还有些疑惑,遂问:“可朕已经感觉到身体有恙,你怎么说朕还没到病发的时刻?” 云狐迟疑不决,圣驾跟前,需言行谨慎。 秦谧觉察出,道:“医者,需讲实话。” 云狐语气沉重:“草民所言病发时刻,是丧命时刻。” 秦谧目光一滞,抬头按了按太阳穴,问:“以你看,朕还差多久会病发?” 云狐抿了抿嘴,她是不经常暴露这种小女儿天性的,缓缓吐出两个字:“半月。” 秦谧个性再怎么冷清,此时不免也倒吸口冷气,如果不是云狐出现,半月之后……不堪设想,他问:“你能治好朕的病?” 有一丝丝怀疑。 云狐实话实说:“草民没有把握。” 秦谧半晌无语,最后叹了声:“如果云大人活着,或许朕还有救。” 云狐醍醐灌顶般,眸色中闪现一丝惊喜:“云大人藏书颇丰,特别是医书,或许能从云大人的书籍中找到治疗这种毒物的方子。” 太过情急,以至于言语中露出端倪。 秦谧当然依旧是故知不知,只道:“这个不难,云府虽然被查抄,朕想那些兵丁搜走的无非银两等值钱的物事,不会对书籍感兴趣,特别是医书,你可以去云府找一找。” 回家!云狐不知是什么滋味,又不知为何心里突然存有一丝丝的怯意,大仇未报,沉冤未洗,如何有颜面回家。 秦谧发现她似乎不太情愿,冷冷道:“这是圣旨。” 云狐忙低头认错似的:“是。” 秦谧收回自己的手臂,见她的绢帕也同时给带了回来,拿起,随意的丢在旁边,道:“欧阳翠花听封。” 对于这个名字云狐已经深入骨髓,可对他的话不懂,傻愣愣的看着他。 秦谧也正看过来,见其一脸茫然,严肃道:“你既是谍人,就会查案,那么有人给朕投毒之案,就由你来负责探查,是以朕得给你个名号,也或许该叫名分,朕就封你为御前一品侍卫,赐金令牌。” 御前一品侍卫是很大的官阶,云狐却摊摊手:“皇上,草民不会功夫。” 秦谧语气轻松:“无妨,横竖这御前一品侍卫只是个名分,你对外的真正身份却是御前太监,这样你即可以在宫禁行走,便宜查案。” 太监啊!云狐目瞪口呆。 秦谧瞥她一眼,虽是男装,过于美貌,所以道:“朕觉着很合适。” 由御前一品侍卫转换成御前太监,云狐啼笑皆非,可师父已经让自己负责去查京郊的那桩陈年旧案,赶忙向秦谧说清:“草民此次进京,是接了宗买卖,恐无暇……” 秦谧眼光一凛:“这是圣旨,欧阳翠花,还不领旨谢恩。” 039章 危在旦夕 云狐跟在苏长礼身后,听他没完没了的唠叨:“有些人熬了多少年也没能混到御前当差,你这是走了什么狗屎运呢,才来第一天而已,脸蛋好看?茶水房的小连子脸蛋也好看,我也不是没提拔他,可皇上不中意,无奈还得回去烧炉子,而你,才来第一天……” 云狐不得不提醒:“苏公公,我治好了皇上的病。” 苏长礼猛回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阴笑着:“别打个给皇上治病的幌子,杂家瞧皇上脸色依旧很差,等你真正治好了皇上的病,到那时杂家愿把这总领的位置倒给你,可你若治不好皇上的病,莫说皇上不会饶恕你,杂家亦会将你千刀万剐。” 云狐使劲一抽,抽回自己的手,慢慢摸向腰间,那里藏着秦谧赐给她的金令牌,当时秦谧有言:此令牌唯有三枚,纯金打造,御笔亲书,凭此令牌,畅通无阻,到了民间,关键时刻亮出来,上可以斩官,下可以治民,所以你要收好,不能给任何人看。 云狐很想将金令牌摔到这阉人脸上,然后将他千刀万剐,可秦谧说她对外的名分是御前太监,那个风光无限的御前一品侍卫,是她用以查案的名分,不得外露。 忍他一时又何妨,云狐讨好的笑了笑:“公公放心,若治不好皇上的病,我愿意自裁以谢罪。” 苏长礼撇撇嘴,因涂了胭脂膏子,配以常年不见阳光毫无血色惨白的一张脸,见鬼似的,他眼光犀利,狠狠道:“你一条贱命,还自裁谢罪,你还是用心为皇上治病吧,不过,皇上有旨,你明面是御前一名小宦官,给皇上治病的事不得外传。” 查案不得外传,治病不得外传,云狐只感这深宫大内压抑,还不如谍门一个江湖宗派过的轻松自在。 苏长礼见她黯然无语,拔高了声调道:“你可记住杂家的话?” 云狐忙点头,连说是是。 苏长礼忽然又想起一事,特别交代:“回头有人问起你的身世,你就说是杂家一个远房表弟,是杂家把你带进宫净身为宦官的。” 云狐看看他干瘪的脸上满是褶子,有点怀疑:“以公公的年纪和我的年纪,咱们好像做表兄弟不合适。” 苏长礼唰的撂下脸来:“先皇兄弟十几个,大皇子二十几岁时小皇子不过婴孩,咱们怎么就……” 忽然发现自己不该跟天家之人做比较,急刹车,忙住口,用眼睛使劲剜了下云狐:“总之杂家怎么吩咐你就怎么做。” 云狐默然。 他又道:“还有,以后说话不能总是以我自称,特别是皇上跟前,你要称奴婢。” 云狐默然。 他终于唠叨完,转身继续走,不多时来到一处类如库房之地,门口有个执事的小太监,见了他便点头哈腰,谄媚至极,说话更是柔声细气:“大总领怎么来了呢?” 苏长礼也不回头,用麈尾指了指身后,阴阳怪气道:“这不,来了个新人,你进去拿身衣裳出来。” 小太监领命,开启库门而入,须臾便抱了身衣裳出来,双手捧着递给苏长礼。 苏长礼看了不觉皱眉,那衣裳只有四成新,边角已经破损,且脏兮兮的,苏长礼用麈尾拍了下小太监的脑袋瓜子:“混蛋,这种衣服如何在御前行走。” 小太监缩着脑袋看向他身后的云狐,心道方才你也没说此人日后在御前行走啊,有委屈也不敢表露,陪着笑脸重去取了身衣裳来。 苏长礼看了眼,簇新,干净,满意,点了下头,道:“穿上吧。” 云狐晓得是说她呢,忙越过去,接过衣裳就往身上套。 苏长礼又不高兴了,啧啧道:“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哪有这样穿衣服的呢,把你那件脱下。” 云狐应了声,当场脱下自己雪白的长衫,经常男扮女装,也就经常束胸,大大方方的换了衣裳,毫无破绽。 苏长礼没有好眼色的看着她,只不过普通的宦官服饰,穿在她身上,别有一种风味,苏长礼心里感叹,这种绝色,当个太监真是委屈了,感叹完,吩咐道:“走吧。” 重又回到颐寿宫,秦谧于书案前批阅奏折呢,苏长礼近前复命:“皇上还有什么旨意?” 秦谧正看得专注,随意的挥挥手示意他退下,忽然想起什么,抬起头,越过苏长礼看向后面的云狐,换了身装束,没有了先前的翩翩佳公子之气,却也不缺伶俐和可爱,秦谧执笔在奏折上写着什么,一壁吩咐:“苏长礼,朕想吃天南街曹家的黄金糕,你叫这个欧阳翠花去买。” 云狐晓得秦谧派她出宫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可苏长礼不知,忙说:“皇上,这种差事还是叫御书房的人好,或者奴才亲自去,这个小翠子才进宫,当不得重任。” 小翠子?云狐眼珠子咕噜来咕噜去。 秦谧将笔搁在那个九龙戏珠的翡翠笔架上:“苏长礼,你长进不少啊,可以替朕当家做主了。” 苏长礼骇然变色,忙跪地:“奴才不敢,奴才这就让小翠子出宫。” 秦谧无言,继续批阅奏折,突然眼前一黑,忙将手按住书案,强撑着自己的身子不倒。 跪在地上的苏长礼完全没有看见,倒是云狐发现他的异常,猜测大概是那毒发作了,虽然不致命,时不时的发作,宿主其实是很痛苦的,可见秦谧面色如常,转瞬即挺直了身躯,云狐小声道:“皇上,草民知道一味药可以让人舒缓筋骨,防止操劳过度。” 苏长礼突然开口:“大胆,皇上没叫你开口,你胆敢说话!” 云狐默然。 秦谧明白她这一味药大概是缓解自己病情的,无心理会苏长礼,对云狐颔首:“好,你除了给朕买黄金糕,再买这味药回来,朕最近奏折看多了。” 云狐垂头领命。 苏长礼却使劲一拽她的袖子:“御驾跟前领旨,你该跪下。” 云狐给拽倒在地,撞痛了膝盖,伏下身子领了旨意,以她现在的角度,忽然发现秦谧的双腿微微的抖动,她知道,那毒虽是慢性,终究中毒时日过长,此时那毒已经在秦谧身体内游走,假如自己找不到救治的方子,秦谧,最多还有半月之命。 040章 仇人见面 云狐领了秦谧的旨意,方想告退,却见端坐在书案后的秦谧目光突然变僵,眉头也微微皱起,云狐捋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眼前顿时姹紫嫣红,一盛装女子款款而至,身前身后是服饰统一的宫女。 苏长礼遥遥便拜,满面堆笑,褶子更多,刻意拿腔作调,更觉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奴婢给贵妃娘娘请安。” 贵妃!云狐胸口突震,像给谁猛击一般。 身为谍人,早了解到朝廷的现状,皇帝秦谧,并无三宫六院,独宠青梅竹马的宁青蓝宁贵妃,所以云狐便猜出这位贵妃,当是宁青蓝无疑,心头顿时涌起熊熊之火,宁远诬告父亲,使得云家一夕之间遭受灭门之灾,这位宁贵妃,大概从旁出了不少力,无论阴谋者是谁,这个女人一样该死! 这个念头一出,云狐差点冲过去掐在那修长白皙的玉颈上,狠狠的咬着嘴唇,痛让她清醒,脚尖使劲勾住鞋底,努力稳住自己身体。 同时,宁青蓝也看见了她,一个小宦官而已,不足以让堂堂的贵妃留意,只是这小宦官容貌太过扎眼,难免惹人注目,宁青蓝扫视下她,转而对秦谧翩翩拜下:“臣妾见过皇上。” 笑意盈盈,风情万种,金钗银钿,都不及她半分姿容;举手投足,韵味自成,美服彩衣,遮不住身姿亭亭。 然,秦谧却视若无睹,斜了眼苏长礼:“今日颐寿宫没有当差的人吗?” 苏长礼傻眼,明知秦谧是怪罪宁青蓝不宣而入,他既不敢得罪皇上,也不敢得罪贵妃,支支吾吾,宁青蓝从旁道:“皇上别怪苏公公,是我急着想见皇上,没叫他们禀给皇上。” 秦谧倒是没有动怒,语气还是冰冷:“宫规禁令,贵妃是要带头破坏吗?” 宁青蓝自知不对,又是赔礼又是撒娇,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她的眼睛不时的偷瞄云狐,虽然每次都如蜻蜓点水,云狐还是感知到,心想她大概要向自己发难了,果然,宁青蓝笑吟吟道:“皇上身边来了新人?” 秦谧不予回答。 苏长礼赔笑道:“回娘娘的话,这位是小翠子,是奴婢的远房表弟,听说我在宫中受尽皇上和娘娘的恩宠,享受着荣华富贵,这不,非要进宫当差,人刚到,所以奴婢还没来得及向娘娘禀报。” 云狐暗笑,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措辞谨慎,言语得当,谁都不开罪,人情世故历练得炉火纯青,焉能不得宠呢。 宁青蓝挑起秀眉,几分怀疑:“你表弟?你们长的可不像。” 苏长礼谄笑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莫说是中表之亲,即便是亲兄弟也不一定样貌相似,奴婢长的丑,奴婢就是个歪瓜裂枣,我这表弟可是俊俏的很,所以奴婢才安排到皇上跟前听差,人长的俊,皇上看着也舒服不是么。” 宁青蓝给这厮逗得笑出了声,云狐一直垂头,感觉她笑声中有怀疑的意思,不出所料,宁青蓝问苏长礼:“你这表弟叫什么名字?” 苏长礼道:“娘娘问小翠子啊,叫欧阳翠花。” 云狐一惊,这个名字可是自己在谍门所用,转念想无妨,自己每次出去执行任务都化名,世人所知甚少。 宁青蓝啧啧道:“你们内官怎么都叫这么阴柔的名字。” 苏长礼附和着:“娘娘说的没错,小连子叫周连香,小陶子叫陶春芳,还有好几个呢。” 宁青蓝还想说什么,秦谧啪的撂下奏折:“贵妃见朕有事?若无事,还是回去歇着吧。” 说完,不等宁青蓝有何反应,喊苏长礼:“朕突然有些不舒服。” 苏长礼立即上前,搀着秦谧向龙床走去,一壁吩咐云狐:“小翠子,传太医。” 云狐一怔,怎么传?宫中事务她一窍不通,自己琢磨下,走到殿门口,对门口肃立的执事太监说:“苏公公有令,龙体违和,传太医。” 那执事太监立即高声宣道:“皇上有旨,宣太医!” 居然蒙对了,云狐侥幸自己混过去一关,思量自己是重回殿内?还是立即出宫? 踟蹰间,耳听有衣裳摩擦之声,玫瑰般的馨香随之而来,晓得是谁,忙侧身回避。 宁青蓝路过她身边,又瞟了眼,并无说什么。 虽然什么都没说,云狐以谍人的敏锐还是觉察出,其心中定是充满怀疑,不过仇人近在迟尺,自己不送份大礼实在说不过去,一时间没想出送什么,上前恭送道:“贵妃娘娘慢走。” 再起身,手中就多了一物,是宁青蓝腰间的一块玉佩,那玉佩本是给宫绦系住的,能够在瞬间从宫绦中解下玉佩,这种功夫还是三师兄江鹤闲教授予她。 宁青蓝浑然不觉发生了什么,倨傲得连正眼瞧她一眼都不愿意,左右给宫女簇拥着回了自己的永春宫。 云狐也从苏长礼处得了令牌出了皇宫。 不过半日之间,她已经由谍女转换成大内密探,当然,对外的身份是个小宦官,此时走在天街,幻想着父亲曾经无数次走过这里,每天早朝,或见圣驾,绿呢大轿何其风光,而今物是人非,六年时光天街不知有无改变,而自己却永远失去了父亲。 每每念及父母兄长和家人,她都会无端手脚冰凉,五月柔风一吹,亦是倍感寒冷,不愿在此多停留,脚步匆匆,迅速赶回了谍门在京城的宅邸。 她一回来,谍门上下,先是惊喜,接着是惊讶,都因为她身上深蓝色的宦官服饰。 中堂内,岳青峰端坐首位,凝重的将她打量,除去换了身衣裳,一切都好,至少神色如常,略略放心,问道:“你治好了皇上的病?” 云狐摇头:“并无,我那点医术,糊弄下师兄师姐们还成,圣驾跟前,神医无数,哪里轮得到我呢。” 一旁的柳眉官吃惊道:“揭皇榜却治不好皇上的病,你是怎么活着出来的?” 早打好的腹稿,云狐侃侃而谈:“还不是遇到了我表兄,他在御前做总领,是他替我求情,皇上也就没责罚我,可我表兄怕我在外面招惹是非,所以给了我个职位,这不,我就成了宦官。” 041章 归家心怯(加更) 云狐绝口不提密探一事,更是将那枚金令牌小心藏好,她素来喜欢心无城府的二小姐岳素心,便将顺手牵羊的玉佩给了岳素心。 二小姐不懂玉石之道,但瞧这玉佩青翠欲滴成色极好,雕工更是精美绝伦,非常喜欢,匆匆吃了归家宴便回到房中,让婢女将玉佩以络子结了,然后系在自己腰间。 归家宴,是谍门一种习俗,谍门总舵在荆楚,各地分舵不多也有那么几个,无论哪位谍人去了哪个分舵,当晚都要吃一顿归家宴,寓意谍门一家亲。 此次掌门亲自带队来到京城的分舵,负责京城事务的舵主薛奇山早得到消息,所以这一顿归家宴极其丰富,不过因为云狐还要回宫,归家宴改在中午。 席间,各位都挨着自己交情好的同坐,把酒言欢,笑语晏晏。 薛奇山和岳青峰按理是同一辈分,但他主管分舵,而岳青峰是掌门,职务上他低岳青峰一等,此人相貌堂堂一身正气,单从外貌看,他不像个神秘莫测的谍人,倒像个出生入死的将军,也擅饮,且他饮酒的气势豪情万丈,云狐第一次见,就几分欣赏。 岳青峰无论吃饭还是喝酒都非常斯文,仪表上也很讲究,行走坐卧也有风范,时不时的口占一绝,由内而外的君子之风度,对于薛奇山的殷勤劝酒,他摇摇手:“莫贪杯,咱们还有正事。” 掌门亲自莅临,还带着这么多得意弟子,当然是有正事,薛千山便问:“该不会是宗大买卖?” 这一张席面,只岳青峰和薛奇山两个,旁边另有两个执壶的婢女,岳青峰向两个婢女使个眼色,婢女会意退下,岳青峰方道:“多年前,桐县发生一起命案,一夜之间阖家四口皆暴毙,当时官府并无查明死因,此案就成为悬案,有人重金请我们重查此案。” 桐县,即是雇主口中所言的京郊,位于京城边缘,独自成为一县。 身为京城主管,薛奇山当然知道此事,他皱皱眉,面带忧虑:“可是掌门,此事过去多年,怕不好查。” 岳青峰颔首:“所以人家给的是金子不是银子。” 薛奇山眼睛一亮:“唔?” 岳青峰得意而笑:“仅是定金,就够咱们谍门上下坐吃十年。” 薛奇山也笑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况咱可是谍门,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岳青峰虽然没有十足的把握,也还是有信心的,特别有楚元台和云狐专门负责,不过云狐突然成为宦官,这就意味着她大把的时间会在宫内,转而想,云狐在宫内也好,怎知这桩陈年旧案与宫内之人没有瓜葛呢,至少站得高看得远,皇宫大内,容易探知更多事情,再者那雇主并无规定破案的期限。 他回头喊了声“元台”,正与几个师兄推杯换盏的云狐也已听见,猜到师父是为了案子的事,于是和楚元台同时起身来到这一席。 岳青峰开门见山:“对于此案,你们两个准备何时开始?” 楚元台和云狐对视一番,异口同声:“明日。” 岳青峰转头看了眼云狐,略带戏谑的口吻:“你这个小宦官,宫中走得开?” 云狐道:“师父放心,我有法子。” 岳青峰点头:“嗯,那就好,路上咱们已经商量了细节,师父也就不多说了,有事及时禀报。” 云狐也不敢在家里耽搁,吃罢归家宴,回自己房中换了便装,将那套宦官服饰用个包袱裹好夹在腋下,便去天南街买黄金糕。 她虽然生在京城长在京城,可当年毕竟是千金小姐,深居简出,纵使出门不是轿子就是车辆,对于京城的大街小巷并不十分熟悉,逢人打听,找到天南街,买了糕点,也顺道买了些药材,然后雇了辆马车往位于无忧河旁的云府。 无忧河水缓缓流淌,午后的阳光如金子洒落于河面,波光粼粼,不知名的水鸟于水面上浮游,还有些船只,摇橹声吱嘎吱嘎,渔网如天女散花撒下,岸边是低垂的杨柳,两个顽童想是在捉蝈蝈,一扑一扑,像两只快活的小兔子。 这般美好的景致,云狐从前是没发现的,父亲择此地建造府邸,就是因为风景绝佳,可是身为大家闺秀,彼时云狐的风景都在后花园,即便是兄长们,身为男孩,也未必就准许出来玩耍,庭院深深,埋葬的不仅仅是女孩的童年时光,亦是男孩的童年时光,真正拥有童年的,反倒是那些穷苦人家的孩子,幼小的她每天描花样做衣裳读书画画或是无所事事,兄长们刻苦攻读梦想有朝一日金榜题名,甚少有时间玩耍。 她徐徐行于无忧河边,遥遥望见自家府邸,仍是那门,仍是那墙,仍是那拴马桩,仍是那些树,却再也感受不到家的亲切。 到了府门前,居然有兵勇把守,难得过了六年此处没有易主,门额上雄浑苍劲的“云府”二字出自于父亲的手笔,而今字迹新鲜,人已作古。 云狐心头酸楚,眼中仍旧干涩,她其实很想大哭一场,可就是哭不出来,更是没有眼泪。 突然一声断喝,守门的兵勇以枪指着她:“站住!” 云狐晓得人家这是职责所在,手往衣怀里探,抽出那枚金令牌递到那兵勇眼下,那守卫肃然起敬,绝没想到面前这个看杀卫玠的年轻人,竟然拥有此令,忙问云狐有何吩咐。 云狐淡淡道:“奉上谕办差,把门打开。” 门上当年官府所贴的封条,经过这么些年风吹雨打,已经破落得所剩无几,根本封不住大门,守卫过去一推,门就开了,年久失修,吱吱嘎嘎,刺痛云狐的耳朵,也刺痛她的心。 揣好金令牌进了府门,脚下突然像给什么绊住,动不能动半步。 此时的云府,经年未有人收拾,荒凉得如同废墟,满目都是疯长的蒿草,连青砖地缝都冒出了很多,沿墙栽植的那些树木高则高茂盛则茂盛,却没了彼时美好的形状,像一个不修边幅的男人,尽是沧桑。 兵勇见她久久不动,试着问:“大人有何吩咐?” 云狐头也不回:“没甚事。” 拔腿而行。 042章 以毒攻毒 想起刚入京城时,真应了那句“近乡情更怯”,而现在入了家门,更觉百感交集,自己再也不复天真烂漫的少女心性,六年的谍人生活砥砺,六年的仇恨打磨,她何止八面玲珑,何止不择手段,她已经面目全非了。 缓缓而行,无处不是父母兄长们的痕迹,甚至能感受到他们的气息,父亲每天早出晚归忙于公务,母亲操持着一家的吃穿用度,兄长们只有大哥二哥和三哥出仕为官,剩下的都在寒窗苦读,而她最无忧无虑,享受着父母兄长们的溺爱,所以,父母兄长们对她付出的,她要偿还,那就是给父母兄长们报仇雪恨。 阿奺回来了。 她心底轻轻的说,觉着父母兄长们一定能听得见。 常言说衣锦还乡,而今自己虽算不上衣锦还乡,却是带着沉重的负担,沉冤得雪那天,自己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一路往里走,心越是飘忽得恍如回到昔年。 敞厅内,是父亲会客之地。 书房中,是兄长们苦读之地。 内宅,是母亲的用武之地。 而那个最末端掩映在一片青竹旁的绣楼,即是她的闺房,那是父亲亲手绘图,兄长们亲自动手,为她建造而成的。 母亲曾说,生了八个儿子,父亲渴望有个女儿,为此母亲往寺院祈祷,半路遇到一只雪白的狐狸,只不过一眼而已,那狐狸迅疾不见了踪影,母亲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走眼。 没过多久,高龄的母亲突然再次有喜,当生下她稳婆说是位小姐,母亲蓦然想起那只狐狸,觉着那是位狐仙,有狐仙保佑,才得了此女,当即为她取名为云狐,而乳名就叫阿奺,因她上面有八位兄长。 这些年来,她故意回避着往事,而今天往事历历在目,父母兄长的肉身已经化成轻烟,但父母兄长的魂魄一定还在家里。 她走马观花的阖府溜达一遍,就差不多一个时辰,想着自己还有任务在身,攸关秦谧的性命,于是赶紧去了父亲的书房。 云起的书房就在他卧房之侧的抱厦,多年没有被打开过,所以云狐着实费了一点气力,门开启,带落一股灰尘,刚好洒落在她袋上,她用手拍了下头上的帽子,拔腿迈入,突然有什么窜过脚面,吓了她一跳,也幸好她不是第一次独自经历这种事情,乱葬岗她都去过呢,垂目看,见是一只老鼠,她没有理会,先环视一番,父亲的音容笑貌仍在。 秦谧的性命要紧,唯有秦谧活着,自己查出真相,需要秦谧这个皇帝来昭告天下,父亲方能昭雪,所以,赶紧找,看有没有能够治疗那种毒物的法子。 依稀记得父亲有本书叫《毒经》,上面很详细的记载着各种毒物乃至用毒和解读,过去书架上,一排排一本本的找,所有的书籍都是满满的灰尘,蜘蛛在书架上结了网,网上还黏着些小虫的尸首。 终于找到《毒经》,欣喜如狂的翻开,顾不得上面的灰尘呛入鼻子,噗噗的吹着看着,最后却没有找到与秦谧所中之毒相似的毒物。 无奈又去翻看别的书籍,时间在一点点过去,眼看书房内越来越暗,天将黑,她还是一无所获。 想自己是不是该回宫了,否则容易让某些人起疑,可又不甘心没找到解毒的法子,就站在那里徘徊,心里暗暗道:“爹,你如果在天有灵,就给我一点点启示,我只有救了秦谧,才能替您昭雪。” 说完,跪了下去,郑重的咚咚磕了三个头。 待想站起,忽然发现书案底下还有一个薄薄的屉子,因是在底下,落脚的部位,所以很难发现。 她爬过去,抽出屉子,里面是一本小册子,年久,已经泛黄,且有些霉味,她一页页的翻着,光线太暗,依稀看见上面的字迹,终于,她发现有一页上密密麻麻的写着些奇怪的字,之所以说奇怪,是那些字互不关联,杂乱无章,诸如——以毒攻毒,丹石,逢三则止,四十九天……等等等等。 看字迹确是父亲所写,然却没有说明到底是不是与毒物有关,更不知是不是与秦谧所中之毒有关。 她又各处搜寻一遍,没有什么特别值得的发现,无奈,揣好了这张纸,离家回了皇宫。 酉末。 她刚进宫,便听说秦谧宣她觐见,皇帝召见,刻不容缓,她急匆匆赶到颐寿宫时,苏长礼扯着她的袖子小跑着唠叨:“你是去买黄金糕还是去做黄金糕,如果不是杂家留了话给那些侍卫大人们,你今个就露宿街头吧。” 云狐暗笑,身为谍人,岂有露宿街头的,不单单不会露宿街头,要住就住天字一号房,谍人唯独不缺的就是银子。 苏长礼突然吸吸鼻子,嫌弃的看看她:“哎呦喂,你这身上什么味道?” 云狐举起手中的油纸包:“黄金糕。” 苏长礼撇着那猩红的嘴巴:“算了吧,明明是股霉味,你这是多久没洗澡了?” 云狐不说怀中小册子的味道,故意气他:“三个月。” 苏长礼忙松开自己的手。 云狐得意的笑笑。 绕过五彩珠帘进到里面,秦谧仍是斜卧在木榻上,一如白日,殿内角落置了冰块,这时节楚地或许燠热难耐,可京城还是非常凉爽的,这么早用冰,他还嫌自己不够清冷么? 苏长礼拜下:“禀皇上,小翠子回来了。” 秦谧目光不离书页,轻轻嗯了声。 苏长礼复问:“皇上可现在用些黄金糕?” 秦谧怡然的翻开一页书:“晚膳很饱,这会子还不饿,搁着吧。” 话音刚落,云狐肚子不争气的咕咕叫了声。 苏长礼闻听大惊失色,回头呵斥:“大胆,皇上跟前敢失仪!” 云狐连忙按住胃部,防止那尴尬的声音再响起。 秦谧终于抬头,颇有些厌烦的扫了眼她:“欧阳翠花,你就这样拎着糕点回来的?” 云狐不明所以,道:“除了拎着,偶尔还放在腋下夹着。” 看着她灰头土脸,想着那腋下的汗味,秦谧无奈晃晃头:“朕突然不想吃那糕点了,赏你吧。” 043章 调戏贵妃(加更) 云狐大快朵颐,感叹皇帝就是皇帝,黄金糕就是黄金糕,都与众不同。 吃罢糕点,给苏长礼逼着洗了手,又给苏长礼监督着去御书房旁边的小厨房煎了药材,将药碗以托盘端回颐寿宫时,发现多了好几个太医,那熟悉的官服……她不觉僵住,恍惚中父亲即在眼前。 苏长礼呵责着:“怎么愣神呢,赶紧把药材端过去给各位大人过目。” 云狐这才清醒过来,端着托盘走过去,放到那些太医面前的小几上。 太医们逐个检验,觉着并无异样,只是不懂这稀松平常的药材能治好皇上的病?更不懂皇上打哪里弄来这么个方子,还不懂为何不经过太医院,竟让内监私下里煎了药材。 院使褚端良为了确保皇帝无虞,道:“皇上,让臣先试药。” 秦谧有些不耐烦:“免了,取药来。” 褚端良唯有退至一旁,所幸药中没有异端,也只是温补之物。 苏长礼方想动手端药碗,云狐道:“公公且歇着,奴婢来。” 倒是个有眼力价的,苏长礼很是满意。 云狐端了药碗走到木榻前,跪下,低声道:“皇上请用药。” 说着话呢,袖口一动,圆溜溜的一物滑入药碗中,她特意拿起汤匙搅了搅,佯装道:“不热,皇上可以用了。” 方才她那一动作秦谧尽收眼底,若无其事的接过药碗,慢慢喝着,等把药汤尽数喝光,将药碗递过来,云狐接过药碗,躬身退下。 太医们不肯走,足足过去大半个时辰,眼看秦谧身体毫无异状,这才放心的告退。 到了皇帝就寝的时间,宫女们鱼贯而入,手上捧着银托盘,上面是秦谧的寝衣,还有洗漱的水盆手巾梳子,甚至痰盂和夜壶,进来后,齐刷刷跪下。 秦谧却挥挥手:“朕还不困。” 宫女们齐刷刷站起,做礼退出。 秦谧仍旧歪在榻上,这是他最近惯有的姿势,一副不久于人世的朽木之气,取了书也不看,懒懒的唤了声:“欧阳翠花。” 云狐和苏长礼正在宫门口低声交谈,苏长礼不过是教她一些宫中礼仪,这么多年谍人的历练,云狐听力超群,忙道:“皇上叫我呢。” 转身匆匆来到殿中,见秦谧勾了下手,她靠近了木榻,秦谧淡若清风的语气:“那是什么药?” 云狐一惊,须臾恢复正常:“不过是些平常解毒的药,如金银花……” “朕指的是那颗黑乎乎的丸子。”秦谧打断她。 云狐骇然,原来人家早已发现,反问:“皇上既然怕奴婢下毒,为何还吃了药呢?” 秦谧看也不看她,神情淡漠:“朕不信你下毒,因为,你杀了朕,便没人替云大人昭雪了。” 云狐僵住,随即噗通跪了下来,想说些什么诸如感谢的话,可是终究什么都没说出口。 秦谧也不叫她平身,只道:“揭皇榜,是朕的设计,目的是引你入宫,然后由你来查云大人的案子。” 给父亲昭雪是真,还让自己亲自来查此案,云狐大喜过望,只是不解:“皇上既然想替云大人昭雪,为何不一早叫承天府或是大理寺重查此案呢?” 太过兴奋,声音打颤,眼睛更是无礼的直视着秦谧,或许叫逼视更为准确。 秦谧摇头:“不,不行,那些人查了又怎样,到了朕跟前,他们未必肯说实话。” 云狐稍微思索下,也就明白,无论承天府还是大理寺,必然都给那阴谋者收买,即使查清楚父亲是冤枉的,也不见得肯向皇帝据实相告,只是云狐还有疑惑:“可云大人当年定罪,确实是因为他为显王治过病,也偷着去高丽宫见了高丽王子。” 言下之意,云起自己都承认的罪过,如何翻案? 秦谧冷笑下:“真正让云大人满门抄斩的并非是这两件事,而是他调戏韦太妃……” 云狐霍然而起:“一派胡言!” 那目光,磨刀霍霍般吓人。 秦谧瞪了她一眼。 她方觉自己失态,连忙重新跪下,低头认罪状。 秦谧懒懒的往大迎枕上靠了过去,单手支颐,慢条斯理道:“当年的韦贵妃,是先皇的宠妃,有人密告说云大人借为韦贵妃请吉祥脉之便,调戏韦贵妃,先皇震怒,才下旨杀了云大人,然家丑不可外扬,才对外宣称是云大人叛逆朝廷。” 云狐气得七窍生烟,阴谋,纯粹的阴谋,父亲是怎样的人自己最清楚,他或许痴迷字画,或许痴迷书籍,他一定不会痴迷于女人,莫说母亲如花似玉,家里的婢女姹紫嫣红,父亲从无多看一眼,父亲死于这种不齿的原因,更让她气得浑身战栗,问:“皇上不是让奴婢查投毒一案么,皇上难道还让奴婢查云大人之案?” 秦谧目光散淡,神色疲惫:“你或许可以将这两个案子糅合在一起来查。” 云狐不懂他的意思,父亲的案子,怎么会跟给皇上投毒的案子混在一处呢?不过,她信秦谧智慧超群,所以秦谧说的话一定有道理,伏地而叩头:“谢皇上信任。” 秦谧话锋一转:“你要切记,即便什么都查不出,也不能泄露自己的身份,我指的是什么你清楚。” 云狐当然清楚,还不是云起女儿的身份。 秦谧又道:“泄露身份,朕唯有斩草除根。” 他语气轻飘,云狐也不甚害怕,明白一旦查不清父亲的冤案,自己便是罪臣之女,便是漏网之鱼,朝廷又岂能放过她呢,死而已,她其实从来没当做自己还活着,一个身负仇恨的人怎能活的快活,一个不快活的人活着亦是行尸走肉,她郑重点头:“奴婢明白。” 此时的她,只将秦谧当成皇帝,已然完全忘记两个人是拜过天地的男女,所以没有怨怼,唯有顺从。 秦谧亦是浑然不觉之态,道:“话题扯远了,方才朕问你,那是什么药?” 云狐答:“是奴婢密炼之物,虽然奴婢不能肯定此物可以替皇上解毒,至少能够控制毒物在皇上周身蔓延。” 秦谧目光落在她后背,瘦峭,纤弱,楚楚可怜,收回目光道:“你一个谍人,也密炼丹药?” 云狐仍旧低垂着脑袋,跪的久了,膝盖有些痛:“谍人无所不能。” 一言以盖之。 秦谧忽然想起先前的事:“你可去了云府?” 云狐点头:“去了,还找到这个。” 说着从怀中掏出那本小册子,单手递过去。 秦谧接了,一边翻看一边道:“朕问你话,你该说回皇上的话,然后自称奴婢,交给朕的物事,要双手捧着。” 云狐愣了愣。 秦谧眼睛盯在那以毒攻毒四个字上:“苏长礼很聒噪的。” 云狐哦了声。 044章章 屈家身世 有了云起那本小册子,仍旧不能确定与秦谧所中之毒有关,云狐废寝忘食的研究,最终有了些微的线索,只是不凑巧,小册子上掉落一页,看上去像是给撕掉的,那或许是至关重要的一页,云狐于是决定重回云府。 定好的次日要和楚元台往桐县调查屈家一案,第二天她起了个大早,过去苏长礼的住处向他请安,连带告假。 苏长礼刚用过早饭,还没来得及涂胭脂膏子,嘴唇惨白毫无血色,更兼他瘦弱,整个人像具僵尸,听说云狐想请假,他气歪了鼻子:“你才来就请假,你当这皇宫大内是什么地方!” 暴跳如雷,更像诈尸似的。 在人屋檐下,云狐唯有低声下气:“奴婢真的有重要之事。” 苏长礼余怒未消:“什么重要的事,是你爹死了还是你娘死了!” 这是他经常骂那些小太监的话,却无意揭开了云狐的疮疤,心口生疼生疼的,攥紧了拳头,目光阴森:“我全家都死了。” 苏长礼还以为她跟自己赌气,发现她眼睛通红像只噬人的野兽,暗忖难道自己不幸言中?默了片刻,方折中地说:“这样吧,如果皇上对你没有差遣,你可以出宫。” 说完又感慨,语气中满满的吃味:“毕竟你现在是皇上跟前的红人了。” 云狐躬身:“奴婢知道。” 离开苏长礼的住处来到颐寿宫,却听说秦谧在上书房呢,于是又折到上书房,在门口使个执事太监进去禀告,听秦谧宣,她走进上书房。 上书房一样静的可怕,她也尽量放轻了脚步,仿佛连喘气都是出一半咽下去一半,所以即便隔着一些距离,仍旧能听见秦谧哗啦哗啦翻看奏折亦或是书籍的声音,并且她能从这声音中猜到秦谧心思纷乱,只不过他喜怒不形于色,面上一定不会表现出来罢了。 待到了近处,跪下请安。 秦谧目光专注于奏折,胡乱抬抬手:“什么事?” 云狐平身,直言:“奴婢过来请皇上旨意,皇上若无差遣,奴婢想出宫去。” 秦谧终于看将过来:“那方子可有进展?” 云狐摇头:“差了一页,所以奴婢想去找一找。” 秦谧点了下头:“不急。” 云狐脱口而出:“是奴婢急。” 他不急是什么意思,云狐明白,云狐说奴婢急是什么意思,秦谧亦是明白,倘或他真的出了意外,云起又如何昭雪呢。 两个人打哑谜似的说了一气,云狐最终请了假,出宫回到谍门。 楚元台正等的心焦,见她回来,忙迎上去道:“师妹,我真以为你脱不开身呢。” 云狐一笑,算是回应,然后道:“我先去看看师父,然后咱们就赶去桐县。” 楚元台拦着她:“师父不在家。” 云狐看看天色:“这么早,师父去了哪里?” 楚元台目光闪烁,含糊其辞:“大概去拜访朋友吧,行了咱们赶紧走吧,桐县可不近,晚上你还要回宫,我可听说皇帝老爷很难伺候的。” 谍人速度,说走即走。 两个人,两匹马,云狐于马上换的便服,白衫青帽,英姿勃勃,迎着初升的太阳,直奔桐县而去。 桐县,因遍植梧桐而得名,地理位置在京城之西,距离大概十几里,所以云狐和楚元台不多时便到。 按照之前的计划,先去事主屈家老宅,然后再走访街坊四邻,只是等他们打听后来到了屈家老宅,才发现此地已经成为废墟,房屋倒塌,庭院荒芜,残垣断壁,满目萧条。 楚元台皱着眉颇有些失望:“年头太久,只怕有线索也找不到。” 突然嘎嘎一声叫,云狐抬头去看,见有只乌鸦从那废弃的宅院中飞出,她灵光一闪,乌鸦喜食腐肉,即便屈家一案已经过去多年,即便宅内有尸首也已腐烂成土,但倘或此宅真的有尸骨,也未必没有线索,于是率先而行:“进去看看。” 大门处已经给经年的杂草遮堵,他们小心翼翼也还是刮破了衣裳,等到了大门口,云狐停下,楚元台上前去推那破损的木门,手下刚用力,木门咔擦断了,他耸耸肩,很是无奈。 进到门内,直接就是院子,也就是说,屈家只是平头百姓,不甚穷苦,也不富裕,仅能温饱。 云狐一壁在脑袋里描述着屈家的家世,一壁想着前往荆楚,重金雇请他们千里迢迢来查此案的那雇主的用心,假如屈家真的只是平头百姓,命如草芥,真的有冤,会有人以金子来替他们昭雪吗? 除非,屈家不是凡人,可面前的一切显示着屈家就是普通百姓。 除非,杀他们的不是凡人,而那雇主真正的目的也并非是替他们洗冤,而是要针对那凶手。 有了这个思路,她心里愈发明朗,一步步小心的往里面走,眼睛四处搜寻,宅子不大,若非荒草遮挡,触目可见一切。 楚元台更关注地面,希望能发现什么,只是地面都是荒草,来到正房前,横竖门都已经朽烂,别脏了自己的手,于是他一脚踹开房门。 云狐啧啧道:“你不像个谍人,倒像个匪人。” 楚元台自嘲的一笑:“谍人比匪人还不如呢,匪人只打家劫舍,谍人就没有不干的勾当。” 云狐皱眉:“若何如此轻贱自己?是不是悔不当初呢?” 楚元台一行往里面走一行用手拨开那些黏人的蛛网:“如果不是有苦衷,谁会干谍人,就说师妹你,重回京城,是不是感慨万千?” 云狐一惊,很怕他知道了什么,回想这六年来他从未在自己跟前表示过怀疑,神色自然的道:“我当年在京城不过是个流民,无家可归,流落街头,没什么可感慨的。” 楚元台笑笑不语,已经走到堂屋,虽然是平头百姓,堂屋内的家什也不多,终究不十分穷苦,条案椅子都在,厚厚的灰尘早已覆盖住本来的面目。 楚元台叉腰问:“师妹你可发现什么?” 云狐正凝目看那堂屋一角,并无回答他的话,三步并两步赶到那角落,蹲下身,原来地上有一本书。 045章 乡野少妇 一本《诗经》。 翻开后,就是《诗经》。 从头翻到尾,只是《诗经》。 《诗经》不是什么奇书,但至少可以说明,这户人家即使不是书香门第,也有读书人,云狐还是将书揣入怀中,楚元台那边也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她心里惦记另外两个案子,皇帝中毒事件,父亲反贼冤案,所以,她道:“大师兄,咱们可以走了。” 楚元台对她一向百依百顺,点头同意。 二人离开屈家又去拜访街坊四邻,大家异口同声:无可奉告。 云狐使了银子,大家又齐开金口:屈家,商户,四口,父母还有一对兄弟,都是老实巴交,不过大郎勤劳肯干,二郎懒惰又不务实,成天之乎者也,二十多岁了,连个秀才都没考中,还经常以诗会友,街坊四邻没有不嘲讽的。 听到此处,云狐不禁插言问:“那么屈家到底作何营生?” 这个白发苍苍的邻居道:“卖猪下水的。” 语气中满是鄙夷。 得了银子,这邻居变得极为热情,又续道:“屈大郎很是肯干,日日都是,天不亮即起来忙碌,那屈儿郎也是天不亮即起来,不帮着他兄长干活,却高声读什么关关雎鸠什么的,为此兄弟俩经常争吵,公子你说,读书能当饭吃,还不得赚钱方能养家……” 云狐想说读书可以当饭吃,想起父亲高中进士还不是落个凄惨的下场,她神色黯然,半晌无语。 年迈的邻居滔滔不绝,说的已经与此案无关,云狐起身道了声“多谢”,便招呼楚元台走了,二人上马,本打算回京城,楚元台却突发奇想:“师妹你说,这屈家总该有亲戚朋友,不妨咱们再去拜访下屈家的亲戚朋友,或许能有更大的发现。” 云狐不十分赞同:“师父常说,凡事不能操之过急,我们今天就到这里吧。” 楚元台却道:“可咱们既然出来了,什么都没查到,这样回去如何向师父禀报呢?师父倒也没什么,咱们住在分舵,我可是听说薛舵主手下多有精兵强将,别让分舵的人把咱们总舵的人瞧扁了,再说,雇主可是许诺待案子查清,会把余下的那部分酬金如数奉上,那可是好大一笔……” 他啰里啰嗦,云狐有些不耐烦:“随你。” 于是两个人又向街坊四邻打听了下屈家的亲戚朋友,得了确切的地址,二人向县外而去,因屈家有个表亲在柳庄。 柳庄亦是桐县所辖,距离桐县大约三十几里路,快马加鞭倒也用不了多久,可是天公不作美,行至半路,天上落下雨点,这雨说下就下毫无征兆,且一会子工夫便成滂沱之势,苦了他们连雨具都没带,未几,云狐头顶帽子即已经给打湿,雨水更是模糊了视线,她单手握缰,另只手抹了把脸,埋怨道:“大师兄你不是能掐会算吗,怎么没掐算到今天下雨呢?” 楚元台倒是兴致颇高:“能与师妹你雨中漫步,也是人生一大乐事。” 对于他的示爱,云狐习以为常,哼了声:“这叫雨中漫步?雨中漫步不该是沾衣欲湿那种雨吗?” 楚元台哈哈一笑:“心情好,怎样的雨都可以的,能与师妹在一起,刀山火海,我亦是在所不辞。” 云狐突然打了个寒噤,并不理会他,左右看,寻找避雨之处。 京畿一带,地形是西南高东北低,地貌分山地平原和沙漠三种,而桐县即处于山地和平原的过渡,有些山丘,都不高,山洞就甭想了,所以云狐想寻个避雨之地,找了半天,只发现前方隐隐像有人家,于是她将手一指:“走,咱们过去!” 她策马在前,楚元台紧随其后,万千支雨箭疾落,打的人睁不开眼,幸好坐下之驹训练有素,雨大路滑,仍可以飞奔如闪电,等跑的近了,看清此处果然是一个村庄,只是庄子小的可怜,大约十几户人家散落在沟上坡下,他们就近敲开一户人家的门,一位年不过二十的少妇怯生生的看着狼狈的他们,小声问:“二位公子有事?” 云狐见是个女子,肚子微凸,像是有着身孕,云狐便推开楚元台上前道:“这位大姐,我们是过路的,你看这天气,可否容我们进去避避雨?” 少妇迟疑不决的看着他们,目光中都是戒备。 云狐了然,摘下头上的帽子,甩了甩湿漉漉的长发,微微一笑:“大姐,我亦是女子。” 那少妇恍然大悟,怪不得如此眉清目秀,道:“你们进来吧。” 云狐说了声“叨扰”,进了门,见这户人家算不上家徒四壁,也是极为简陋,倒是拾掇得干干净净,难得乡野村妇,还有情致在桌子上的瓷瓶里插了束鲜花,云狐对这少妇多了层好感。 楚元台拱手,彬彬有礼:“大姐,有茶吗?我倒不是口渴,只是有些冷,想暖暖身子。” 少妇道:“我这就去给你烧水,稍等。” 说着将他们请到堂屋中,堂中有一张糙木桌子和两把椅子,少妇请他们坐,云狐摇手:“站着即好,瞧我们这一身雨水,别弄脏了椅子。” 少妇仍旧是警惕的眼神:“坐吧,天好了拿到院子里晒一晒就干了。” 云狐道了声多谢,并无坐,见四处静悄悄的,雨声就格外的大,轰隆轰隆砸在屋顶,似乎房子随时可以倾覆之状,见那少妇时不时的把他们偷觑,猜测大概家里只有少妇一人,所以胆怯,云狐直言相告:“我们是从桐县来的,准备为柳庄去,不想半路遭雨。” 少妇并没有接她的话说下去,而是提起茶壶:“我去给你们烧水。” 云狐感念人家的好心,含笑道:“多谢大姐,我看你这身子不灵便,还是我自己去烧吧。” 少妇面颊处微微一红:“我还行。” 云狐轻轻夺下她手上的茶壶:“我去吧。” 楚元台却道:“我去吧。” 云狐一笑:“就该你去。” 楚元台向少妇询问了厨房在哪里,然后提着茶壶走了。 堂屋中,云狐为了缓解少妇的紧张情绪,和她拉家常,但也不问人家的状况,这是她多年来积累成的习惯,问了人家不说不好、说了也不好,她就谈谈天气,说说桐县的风土人情,慢慢的,少妇果然放松下来,见楚元台半天没回,就道:“姑娘且坐着,我去看看那位大哥,天气不好,柴火湿,怕他不会弄。” 云狐也没拦阻,只说:“麻烦大姐了。” 少妇出了堂屋,外头雨差不多快停,淅淅沥沥,避雨的鸟兽们业已发出啼叫之声,她跨过院子走向厨房,遥遥的即见厨房里面热气蒸腾,看样子水已经烧好,她刚想进门,楚元台已经提壶而出。 046章 尘缘孽事 于乡野人家喝了热水暖了身子,雨也彻底停歇,云狐和楚元台告辞而去,还没忘偷偷放了一块银子,算是对这好心少妇的回报。 大雨过后,天气晴明,虽然衣裳未干,太阳钻出厚重的云层照在身上暖暖的,总不至于太冷,他们策马向柳庄,顾不上泥水飞溅沾染了衣角和鞋子,岳青峰尝说,谍人就是狼,再恶劣的境况都能生存,来自于身上的伤痛,来自于心上的耻辱,只要为了任务,没有不能忍受的,是以泥水又算得了什么。 至柳庄,二人下马,云狐突然头脑昏沉,抓着缰绳稳稳身子,猜测大概是方才跑的急了,也或许最近因为父亲的案子,寝食难安,身子有些吃不消,但她不露声色,一手紧抓缰绳一手扶着那马做支撑,极力让飘忽的身体不失去平衡,进了庄子,方想寻个庄民打听下屈家那亲戚的住址,却感天旋地转,双膝一软,顺着马腹滑了下去。 一边的楚元台发现她状况不对喊了声师妹,她已经扑倒在地,脸浸入泥水之中也浑然不觉。 楚元台忙丢开自己那匹马跑过来,打地上抱起她又唤了几声,她微微有些神识,却无法开口讲话,楚元台抱着她飞奔,寻到一家医馆踹们而入,简单说明情况,老郎中为云狐号脉,闭目养神般把了半天不出结果,楚元台气得抱起云狐就冲出医馆的门。 又寻到一家药房,坐堂先生为云狐号脉,楚元台一旁躬身而问:“如何?” 坐堂先生啰里啰嗦半晌没说出子午卯有,楚元台气极,抱起云狐撞倒先生跑了出去。 寻到第三家时,打眼看这家装潢寒酸伙计猥琐,他转身就走,不再找医馆药房,而是找客栈。 这庄子不算大,因处于桐县通往京城的岔道上,平时也有往来之行旅,所以有几家客栈,普遍生意冷淡,楚元台找到一家,客人零星,伙计虽然好奇一个男人抱着另外一个男人,二人周身上下皆是风雨痕迹,难得有买卖做,伙计遂也不问其他,楚元台匆匆付了房钱便抱着云狐来到房间,又是连唤了十几声,云狐仍旧没有任何反应。 将云狐放到床上,按住手腕探了探她的脉搏,人还好,只是昏迷,楚元台打怀中摸出一个翠绿的小瓶子,揭开瓶塞,倒出一粒药丸喂入她口中。 这药丸是谍门专有,不是什么仙丹,但有解毒之功效,与云狐给秦谧吃的一样。 云狐体轻,怎么都是个大人,楚元台抱着她又跑的了急,此时已是大汗淋漓,颓然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望着俨然睡着的云狐,呼吸顿时急促。 云狐虽然束胸,然这仰躺之状,又兼衣裳潮湿,少女的身姿还是玲珑毕现。 楚元台抬手擦了下额头的汗,又擦了下,再擦下,茫然望着床上的云狐,不知所措。 谍门中,男女弟子皆是人中翘楚,这是岳青峰收徒的起码标准,五徒弟柳眉官男生女相分外妖娆,四徒弟卿俊臣眉目清俊书生气重,三徒弟江鹤闲性情闲散仙气飘飘,二徒弟董方正有棱有角耿直不阿,而楚元台阔脸浓眉魁伟傲岸,乍然一看,便觉此人绝非奸佞一流,交友,即是可以两肋插刀之人,婚嫁,便是可托付终身之人,他对云狐照顾有加,云狐对他亦是感情深厚,此时见云狐人事不省,他有些慌乱。 就这样痴痴的望着如熟睡般的云狐,突觉喉咙干渴,伸手抓起桌子上的茶壶对嘴就灌,只是那壶中并无茶水,他气恼的将茶壶丢在桌子上。 忽然发现云狐脸上满是污泥,连口鼻上都是,他四下看,房中有水盆但没有水,他就走到床前俯下身子,用自己的衣袖轻轻的轻轻的为云狐擦拭污垢,轻的像是怕吵醒睡梦中人似的,污垢褪去,露出云狐婴孩般细腻的肌肤,他无意中手指尖碰到了云狐的面颊,心就簌的一下,有股温热的柔软的细流打指尖流遍全身,他霎时呆住。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的过道上有脚步声,才惊醒了他,深呼吸,退后,坐在椅子上,看云狐曼妙的身体,目光惊骇,如临大敌。 呼!呼!呼!掌力带风,耍了招岳青峰传授的独门功夫万象皆空,方使得心神平静。 “师妹……” 他目光迷离,心思渺远,语气沉沉如负重物,缓缓开口道:“打你进谍门,时至今日已经六年,六年来师兄对你如何,你自然清楚,可是我一次次的表达感情,你却一次次的敷衍过去,我也知道是因为我与岳素贞的事,你该明白,我不喜欢岳素贞,究其原因,不是因为她成为废人,她完完整整的时候我亦是没有喜欢过她,可又怕师父逼我,毕竟师恩难负,不得已,我才故意流露出欲做掌门的心思,目的是让师父恼我怨我,从而放弃我跟岳素贞的婚事。” 云狐兀自沉睡般,追忆如烟往事,他眼前便氤氲如雾,依旧在自说自话:“师妹,因为你听不见,我才有勇气正儿八经的说出来,我喜欢你,此生非你不娶,假如日后你嫁了别人,我宁愿剃度出家,了却这一场尘缘孽事。” 话到这里,泪水潸然而落。 “哎呦!”云狐微弱的一声呻吟。 楚元台惊喜万分,冲过去唤道:“师妹你醒了!” 云狐眨眨眼:“我睡着了?” 楚元台眼角有泪脸上是笑:“你哪里是睡着了,你是昏倒了。” 云狐佯装吃惊:“我昏倒了?” 楚元台以手抚着她的额头,无限怜爱:“舟车劳顿从荆楚赶来京城,又马不停蹄的忙着查案,想必是太累了,也怪我,你毕竟是女儿家,身子娇弱,应该让你歇息一阵子的。” 云狐忽然发现他眼角的眼泪,指着道:“瞧瞧,雨水还没干呢。” 楚元台抬手拭掉,附和着:“这雨太大了,行了师妹,我去给你弄点水喝。” 云狐挣扎而起:“我还不渴,咱们还是赶紧走吧,别耽误正事。” 楚元台拦着:“你才醒来,不如歇一歇,就算是不浪费房钱。” 云狐轻笑:“师兄你何时这么抠门了。” 说着人已经走到门口,推门而出。 047章 曼陀罗 最后,云狐和楚元台找到屈家亲戚时,却听邻里说屈家亲戚已经搬离此地,再问何时搬离,答曰:“昨天。” 云狐与楚元台对视,这么巧? 疑窦顿生。 没找到人,只能赶回京城,这一折腾,已界申时。 云狐心中惦记父亲那本小册子掉落的一页,于是谎说自己要回宫,与楚元台分开,她径直赶去了云府。 虽然换了守卫,当她亮出金令牌,正如秦谧所言,果真畅通无阻。 重来到父亲的书房,各处搜寻,却一无所获,只等肚子咕咕的叫,她方抬头看看窗户,累年失修,窗棂亦有断折处,午后的阳光从窗户格子筛进来,落在满是灰尘的地上,如那渐行渐远的往事,支离破碎。 合格的谍人,其中一条就是能忍得了饥、挨得了饿,所以她虽然饥肠辘辘,为了尽快找到那丢失的一页,她继续搜寻着,可是能找的地方都找到了。 回忆那一页被撕掉的痕迹……猜想父亲撕掉那页的用意……突然听见有细微的声响,见一只灰老鼠从书房角落的洞里探出了脑袋。 她茅塞顿开,那一页,哪里是父亲撕掉的,差不多是老鼠咬掉的,赶紧来到书案,趴下去查看那下面的屉子,果然在里面露了一个洞,定是老鼠咬碎的,那么丢失的一页,会不会在老鼠洞里? 急忙来到角落的老鼠洞口,那老鼠吓得赶紧缩了回去,她跪下了,想伸手进老鼠洞,可又怕给老鼠咬,极小的时候父亲教她学医,告诉她一旦给老鼠咬到或许会感染到鼠疫,所以她沉思下,探手到帽子里拔出银簪,将银簪的一头折成个钩子,说了声“叨扰了”,往老鼠洞里伸了进去。 然而,勾了几次没勾出什么,猜测是不是鼠洞太深簪子太短,起身出了书房,去外面折了根花木枝条,撕下长衫的下摆,将簪子绑缚在花枝上,这回足够长了,探进老鼠洞里,试了一次又一次,忽觉钩子发涩,像是有什么东西,心头大喜,祈祷是那丢失的一页,也不敢太用力,怕撕破纸张从而前功尽弃,小心翼翼的,终于勾了出来,果然是一页纸,那纸开了一道道口子,总算可以看清上面的字。 她如获至宝,将纸摊开仔细的看,越看脸上的笑意越多。 正高兴,头陡然而下沉,人就噗通趴在地上,猝不及防的重现昏迷。 虽是五月天气,地上还是冰冷,最后她给冻醒,睁眼看四下一片漆黑,冷不丁她不知发生了什么,坐在那里呆呆的数着更鼓,知道已交夜。 “阿嚏!” 她打了个喷嚏,突然一只手扼住她的咽喉,没等她有何反应,对方已经将她翻了过去,并用膝盖压住她的后心处。 她也没有多惊慌,趴在地上道:“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咱们都是做贼的,无非为了钱财,我先来,你后到,本着见面分一半,我该分你一些财物,可是这屋子里除了几本破书,并无值钱的物事,所以……” “油腔滑调。”没等她说完,对方冷冷的打断她,并松开了她。 如此耳熟,她翻了过来,十分吃惊:“皇上是你吗?” 对方没有理会她,随即打着火折子,随着火光一亮,看清果然是秦谧,火折子溶开暖暖的光华,映着秦谧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她满面狐疑:“皇上你怎么来了?” 秦谧见她满脸污垢,往身上照,更是不堪入目,叹了声晃晃头:“朕每次见你,你都这个样子。” 云狐晓得是因为什么,哼了声,带着赌气和嘲弄的口吻道:“兄台,你每天舒舒服服的住在宫中,可我是谍人,餐风露宿朝不保夕九死一生。” 忽然发现秦谧深紫色的常服下摆处翩然一开,露出里面明黄色的中衣来,她猛地想起面对的是什么人物,顿觉尴尬。 好在秦谧若无其事,淡淡的问:“大晚上不睡,你来这里作何?” 云狐扬了扬手中那页纸:“当然是来找那丢失的一页,不过皇上来此作何呢?” 看她得意洋洋的样子,秦谧掉过头去:“和你一样。” 不知是不是夜的闭翳,还是环境不同,或是脑子给摔的不好用了,云狐打趣道:“原来皇上也怕死。” 秦谧冷冷一笑:“至少不想死在敌人手上,有没有蜡烛呢?” 不妨他突然掉转了话题,云狐怔了下,随即往北墙处那架小木柜前走去,打开柜门,取出一截蜡烛,用嘴吹掉上面的灰尘,自言自语:“还能用。” 看着她轻车熟路的样子,秦谧微微蹙了下眉。 蜡烛点燃了,放在书案上,云狐用手拂掉椅子上厚重的灰尘,请秦谧坐,有些担心的问:“会不会给人发现?” 秦谧垂目看了看她的手,没有坐,晓得她的担心是指这光亮,伸出手,云狐会意,将那张纸递过去,秦谧接了,放在烛火下看,一壁道:“只在大门口有守卫。” 看了半天不十分懂上面写的意思,指着上面圈圈画画:“这有用?” 云狐凑过来:“当然有用,皇上请看,之前皇上见过的那个小册子上写着以毒攻毒,这上面就有山茄花……” 秦谧伸手制止她说下去:“这个山茄花是什么?” 云狐道:“曼陀罗。” 秦谧深吸一口气,果然是以毒攻毒。 云狐继续:“小册子上写丹石,这上面就有短暂辟谷用以清楚体内余毒,小册子上写逢三则止,这上面就有服药三天后终止一天”,小册子上写着七七四十九,这上面就有四十九天停药……康复。” 听到康复二字,秦谧眉头舒展,还有疑问:“朕记得那小册子上所写以毒攻毒之页,好像距离丢失的这一页隔着很多页,你如何确定这两页所含之意是合二为一的呢?” 云狐目光坚定:“奴婢肯定这两页的用意是合二为一的,之所以不紧挨着书写,奴婢想,我……” 方想说‘我爹’,悬崖勒马,改口道:“奴婢想云大人一定有着难以启齿的苦衷。” “苦衷?”秦谧皱眉,“以你看,云大人会有怎样的苦衷?” 048章 往事不堪 蜡烛很短,光线很弱,氤氲如落日的余晖,柔柔的照着两步之地。 秦谧负手立在书案前,紫色的深衣镶着金色的滚边,轻轻一动,金色的滚边如一道日光射来,云狐连忙退步,隐身在他高大的暗影之后,使得自己和他保持着得体的距离。 秦谧正看着案上那张纸沉思,没有发现那姑娘的小动作,适才听云狐说这张纸是从老鼠洞里弄出来的,他真是哭笑不得,追问:“以你看,云大人将这解毒的秘方分开来写,会有怎样的苦衷?” 如是问,是他已经想到了一些什么,比如先皇沉疴不治,最后还是驾鹤西去。 至于父亲缘何不将解毒的秘方书写在一处,云狐不假思索:“奴婢大胆猜测,云大人是怕给人发现。” 等了半晌她没有继续说下去,秦谧忍不住问:“还有呢?” 云狐摇头:“没有了。” 可真是够大胆的,秦谧看了她一眼:“故弄玄虚。” 转而又问:“你又怎知这方子能够解除朕所中之毒?” 云狐道:“奴婢无法确定皇上所中是什么毒,也无法确定这方子能否解除皇上所中之毒,但奴婢有直觉。” 秦谧愕然回头:“仅凭直觉?” 云狐泰然自若:“对,直觉。” 秦谧拧着眉头:“是不是太儿戏了?” 云狐从容镇静:“除此,别无良策。” 秦谧沉默了,莫说他是一国之君,他的性命关系到江山社稷,关系到天下苍生,他就是一介布衣,凭直觉给人治病,还是以毒攻毒这样的旁门左道,忆及六年前,或是更远的八岁,与现在对比,她改变的不单单是容貌,还有性情,那时她虽然年幼,体态雍容,举止优雅,言谈大方,具足林下风致,今下的她,不知怎么来形容,倒让秦谧耳目一新。 有所思,遂不语。 皇上不说话,身为奴婢云狐也不说话,蜡烛越燃越短,光线越来越弱,秦谧的神情越来越迷离,气氛越来越暧昧,终于,云狐肚子咕咕一叫,她慌忙用手使劲按住胃部,太尴尬了。 秦谧开口道:“朕信你一回。” 随后命令云狐收好那张纸,准备离开云府。 云狐将纸揣入怀中,又吹熄了蜡烛,等出了书房云狐问:“皇上怎么来的?奴婢是指,皇上来时走的正门还是翻墙?” 秦谧昂然看天:“当然是……翻墙了,朕身上又没有你的金令牌。” 云狐一笑,晓得他的用意,别看他是皇上,也不能擅自离宫,而皇上来了罪臣之府邸,一旦给人得知,会掀起轩然大波,云狐道:“那好,皇上请。” 秦谧问:“你去哪里?” 云狐表情淡淡,心里却嚣张得意:“奴婢身上有金令牌,奴婢才不用翻墙头呢。” 秦谧苦笑,拥有天下的皇上竟然偷偷摸摸,卑贱低下的奴才却大大方方,这什么世道,冷冷道:“你陪朕翻墙头。” 云狐不解:“为何?奴婢有金令牌。” 秦谧沉下脸:“这是圣旨。” 所有解释不通的地方,皆可以用这句话来代替。 云狐心有不甘:“金令牌是皇上给奴婢的,皇上说凭此可以畅通无阻。” 秦谧脸色一沉:“你再啰嗦,朕便将那金令牌收回。” 好汉不吃眼前亏,云狐忙道:“奴婢这就带皇上去找可以轻松翻越出去的墙。” 哪有什么可以轻松翻越出去的墙,堂堂的太医院院使的府邸,高门大户,院墙很高,秦谧倒是不以为意,轻松翻越而出,在外面等了半天不见云狐出来,重又翻了回来,见云狐傻傻的看着墙头发呆,气道:“你怎么不走?” 云狐颇感委屈:“奴婢不会功夫。” 秦谧厌厌的神情:“真不知你是如何做的谍人。” 云狐替自己辩解:“谍人只需刺探机密,无需打架斗殴。” 秦谧眯着双目:“关键时刻,你如何自保?” 云狐侃侃而谈:“如遇危险,三十六计喽,比如调虎离山、金蝉脱壳、借刀杀人、无中生有、暗度陈仓,或是反间计、苦肉计、美人计,还可以放暗箭耍冷枪扬沙子泼粪水……” 秦谧摇头而叹:“越说越不像话。” 随即一甩衣裳下摆扎好马步:“你踩着朕的肩头上去。” 云狐大惊失色连退数步:“奴婢不敢。” 秦谧稳如泰山:“朕恕你无罪。” 云狐连连摇手:“奴婢的意思,奴婢不敢攀高。” 竟然会错意,怀疑她是故意戏弄自己,来而不往非礼也,秦谧站起,长臂伸出将她揽入怀中,搂的很紧,夏衣单薄,能感觉出她的身子瘦弱而冰冷。 “皇上。” 云狐低弱的唤了声,心口怦怦狂跳,不是第一次给这个男人抱,然而她再不是十二岁的小女娃,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已经觉醒,就像埋入泥土中的一颗种子,只差一场春雨。 那受惊的语气让秦谧暗自得意,扯平。 旋即意识到,以自己冷清的个性,即便和宁青蓝耳鬓厮磨时,也从未这样幼稚过,怪只怪这个女人把自己带得偏离了一个君王的方向,连忙肃正心态,眸光一凛,如寒星破空,接着脚尖点地一跃而起,也没有在墙头上停留,直接飞出墙外,落地即松开了云狐。 方才那一飞,云狐只觉飘飘然成仙般,有些晕,不妨秦谧突然松开她,没站稳,踉跄下最终还是趴在地上。 秦谧垂头看看她:“笨手笨脚,真不知你是如何做谍人的。” 云狐习惯了自我嘲讽:“谍人也分三六九等,奴婢就是那最莫等。” 晓得她在撒谎,她在谍门中表现如何,这些年秦谧了如指掌,当下也不揭破,稍稍一迟疑,便将自己的手伸了出去。 云狐似乎崴了脚,痛,却没有接他的手,撑着自己站了起来:“谢皇上,可奴婢手脏,皇上不是怕脏么。” 给她婉拒,秦谧的手僵在半空,少顷,方收回自己的手,道:“朕征战沙场时什么状况没遇到,吃过雪卧过泥潭,朕不是怕脏,朕是觉着女人不该成天脏兮兮的。” 云狐把手在自己身上蹭了蹭:“奴婢身为谍人,亦是什么状况都遇到过,吃过馊饭睡过猪窝钻过狗洞……” 说到此处戛然而止,是想起了六年前于昭王府的狗洞钻出方逃出生天,继而想起了乳母仲大娘,想起了那场熊熊大火。 秦谧又何尝不是呢,故作若无其事,一如既往的冷漠口气:“越说越不像话。” 说完,拂袖而去。 049章 暗夜魅影 亥正。 皇城沉睡如巨兽。 狭长静寂的掖庭幽幽亮着一盏灯,贵妃宁青蓝匆匆而行,她身穿宫女服饰,故意将头低垂,直至一门口方停下脚步,东张西望,然后抬手敲响那扇漆皮剥落的木门,一长两短,然后再两长一端,最后是三个长音。 掖庭为低等宫女和失宠的妃嫔所居之处,秦谧方登基不久,又为了给先皇秦武和生身父亲昭王秦穆守孝,并未进行三年一度的选秀,后宫嫔妃只宁青蓝一人,而在掖庭住着的,是先皇秦武遗留的妃嫔们。 厚重的木门开启,木门年久失修,枢轴吱吱嘎嘎,发出刺耳的声响。 这种地方的女人身份卑微,有口饭吃已经福星高照,虽然此处设置了掖庭令,掌管的无非是人员的增减和蚕桑女工等事,至于衣食归在内务处,而内务处的那些宦官们只想着如何巴结得宠的妃嫔,哪管这些女人的生死,这里房屋低矮破旧,宁青蓝早就知晓,木门之声刺破夜的宁静,她不禁四处张望,面如惊鸿,于门内探出一老妇的脸,见了她草草施礼,随后把她请了进去。 院子不大,又多植杂草和树木,枝叶婆娑,魅影叠叠,更显得幽暗恐怖。 那老妇穿着打扮即不是妃嫔又非宫女,看上去像个嬷嬷,彼此都无交流,她带着宁青蓝一路往里走,至偏厦门口将手往里一指。 宁青蓝独自推门而入,只听里面沉闷的一声吼:“灭了那火!” 还没看见人影,这突然之声唬了宁青蓝一跳,赶紧吹熄了灯笼里面的蜡烛。 那略带沙哑的嗓音又响起:“你就这样招摇过来的?” 宁青蓝摸索着往里面走:“这时辰都安置了,并未遇到什么人。” 对方不悦:“皇上是何等人物,一旦给他发现,你我,都是死路一条。” 身为贵妃,宁青蓝对此人毕恭毕敬:“是我大意了。” 有片刻的静默,对方重重的叹息一声:“我们必须要小心谨慎,否则非但不能成事,还会累及身家性命。” 平素一向骄傲的宁青蓝此时却非常谦卑:“我知道。” 这时,她已经能够适应房中的黑暗,还能依稀看见那人背对着她坐在一张椅子上,肥硕的身躯横出椅子,那人手中还拿着把折扇呼呼的扇着,体丰,当然怯热。 “说吧,找我什么事?”对方问。 宁青蓝直言:“皇上身边来了个小宦官,说是当日在城门口误揭了皇榜,进宫后又不会给皇上治病,这种人本该治罪,可他有个当总领的表兄,就是苏长礼,皇上非但没将其治罪,还准他做了宦官,并在御前当差,我觉有点奇怪。” 那人道:“这有什么奇怪,苏长礼不是皇上跟前的红人么。” 宁青蓝摇头:“不对,苏长礼得宠我知道,他八面玲珑我也知道,可那个小宦官眉目过于俊秀,我有些不安。” 那人忽然笑了:“你不安什么?你还怕皇上喜欢男人?” 宁青蓝面有羞色:“我倒也不是这个意思,可皇上对我大不如从前,这么久以来,莫说同床共枕,他平时根本不让我进颐寿宫,特别是龙体违和之后。” 那人口中咝了声:“你的意思,皇上都不准你进寝宫?” 宁青蓝轻轻的嗯了声,满腹委屈:“皇上现在专宠那个小宦官,白天夜里,都叫小宦官近前伺候呢。” 那人忽地合上折扇,并用扇柄击了下手心,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你是贵妃,不是宫女,服侍皇上本就是宦官和宫女的事,且那只是个长的过于俊俏的小宦官你就如此吃味,他是皇上,早晚三宫六院,你是不是得气死。” 宁青蓝水润的双眸突然寒光迸射:“我不会气死,我会一个个把她们都弄死!” 那人猛地一转身子,屁股下的椅子也随之转了过来,体重,压得椅子嘎嘎欲碎裂状,他的脸限于折扇的暗影中,模糊不清,但可以肯定是生气了,语气凌厉:“这么沉不住气,你还想位极中宫做皇后?” 宁青蓝给他一顿排揎,闭口不语。 那人顿了顿,语气缓和,声音低了几许:“你别忘了,当初我是如何费尽心思的成全了你和皇上,不然现在那个云小姐早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哪里还有你的机会。” 宁青蓝小声嘀咕:“可我至今也没有成为皇后。” 那人冷眼觑了下她,带着嘲讽的语气:“那是你不够聪明,皇上又不是不食人间烟火,身为女子,该知道如何哄好一个男人。” 宁青蓝心口堵着一口气:“可皇上并不让我接近。” 那人蹙蹙眉:“你与皇上可是两情相悦,为了你,皇上还放火烧了洞房。” 宁青蓝道:“我也奇怪,皇上好像性情大变。” 那人略带几分惊喜:“这可是真?” 宁青蓝点头:“我与皇上,算不上青梅竹马,也是两情相悦,为了我皇上当初执意不肯娶那云小姐,后给昭王爷和王妃以死相逼,方同意和云小姐成亲,但皇上跟我说过,即便和云小姐行大婚之礼,不会太久即寻个理由休了云狐,然后将我明媒正娶,后来总算那可恶的云狐死了,我也和皇上有情人终成眷属,然而皇上越来越对我冷淡,现在甚至连寝宫都不让我进了,生不出皇子皇女,我还如何再提封后之事。” 那人静静的听她说完,若有所思半晌,最后道:“皇上没封你为后,不也没封旁人么,你不必忧心忡忡,你只需注意皇上的一切动向,早晚,皇后的位子是你的,我向你保证。” 听了这保证,宁青蓝稍微松了口气,感觉出来太久了,就告辞:“我得回去了,永春宫并非都是我的心腹,一旦给谁发现我们来往,与谁都不利。” 那人赞同的点点头:“好,你回去吧,切记,注意皇上的一举一动,我唯有掌握皇上的一切,他日,才好帮你登上皇后的宝座。” 050章 目标锁定 云狐按照云起那簿小册子上所写,小心配药,亲自煎熬,希望能救得秦谧一条命,从而换来父亲的沉冤得雪。 服药三天后,秦谧宣她觐见。 刚好云狐也想问问这药的疗效,于是赶忙来到颐寿宫。 正是一更,皇帝还未就寝,宫女太监们各司其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肃然而立,一个个仿若石雕,动也不动,许久连眼睛都不眨,可谓训练有素。 颐寿宫殿宇深广,看着那些宫女太监如此安静,云狐亦是轻手轻脚,身上的宦官服饰遮蔽不住天生丽质,她一进来,整个颐寿宫都焕然如春。 进到里面,依着礼仪方想跪拜,木榻上的秦谧一抬手:“平身吧。” 云狐一怔,我还没跪呢,不知如何是好。 秦谧见她呆呆的站着,就道:“这里没旁人,你也无需拘束,朕叫你来是想问问,朕让你查的案子可有眉目。” 云狐仍旧木然而立:“奴婢愚钝,不知皇上指的是哪一宗案子?” 秦谧顿了下,这才想起自己叫她查的,还有云起的案子,从身侧的三脚矮几上取了本书在手闲闲的翻着:“是给朕投毒一案。” 说完,续道:“当然,如果云大人的案子有了进展,你可以先说说云大人的案子。” 父亲的案子过去多年,哪有什么进展,她甚至连开始都没有,最近忙的无非是解毒的秘方,至于投毒的案子,听秦谧的话,她道:“奴婢觉着,若想破了投毒之案,必须先查出那投毒者,奴婢的意思,下手投毒的不会是主谋。” 秦谧摩挲着书页的手蓦然停下,这,正是他所想的,当下也不言语。 云狐目视斜下角一片空无处,并未看他,是以没有发现他异样的神情,继续说着:“而投毒者,定然是可以接近皇上,亦或是可以接触到皇上茶水饮食之人,奴婢查过,宫中内监,差不多三百多人,能够御前当差的也有一百多人,宫女,差不多两千多人,能够御前当差的,大约三百多人,而御茶房五十多人,煮茶端水的,只有六十几人,尚食局一百多人,尚食局又分司膳处,这些人专管烹饪,还有司酝处,这些人专管酒酿,还有司药处,这些人专管药膳中的药物……” 她如数家珍,秦谧徐徐回头,不想她才进宫没几日,竟将宫内情况摸得一清二楚,果然是个合格的谍人,听她细数完,最后把目标归结在几个人身上,一是太医院院使褚端良,二是殿前总领苏长礼,另外一个是天下兵马大元帅卫扬。 她将宫内行政人员翻了个底朝天,最后竟然绕过那些人,却将目标锁在看似与投毒案根本无关的三人身上,秦谧岂止愕然,简直震惊,定定看着她,看的云狐局促不安,才道:“朕想听听你具体的想法。” 此事若换做旁人,秦谧一准会怀疑,这三人,太医院院使褚端良,人如其名,品行端良,为人正直,诊病亦是,从不因为你是主子,他就不敢说实话,为此也得罪过不少人。 再说说苏长礼,此人有目共睹八面玲珑,说他是个势利小人也不为过,善于钻营,习惯阿谀奉承,然而,他跟随秦谧多少年了,从昭王府到进宫,对秦谧忠心耿耿,甚至忠心到有些过分,无论是谁接触秦谧,他都会先持怀疑态度,常常因为草木皆兵让秦谧呵责。 卫扬,刚直不阿比褚端良有过之而无不及,追随秦谧这么多年,征战沙场,九死一生,共患难过,秦谧因此对他怀着一种知己的感情,是以二人之间,是君臣,亦是挚友。 云狐竟说此三人最有嫌疑,秦谧差点出言讥讽,你到底会不会查案? 可是,想起在荆楚时那密信一案,她破的如此轻松如探囊取物,秦谧觉着,或许她有更独到的想法,才有此言:“朕想听听你具体的想法。” 云狐并未发现秦谧面部表情的波澜起伏,心思专注在案情上,侃侃道:“皇上所食之物,连同茶水,无一不是经过太医院验看无毒方能给皇上用,而有人能够一连数月的给皇上投毒,太医院失职严重,皇上所食之物有毒,一般的医者都能验看出来,太医们却察觉不出,只能说明,这毒,或许是他们其中某人所投。” 秦谧打断她的话:“那你也不能胡乱怀疑褚端良,太医院即使有嫌疑,怎知不是他人呢,毕竟每天太医们轮流当差。” 云狐点头:“是,太医们每日轮流当差,正为此,褚大人才最有嫌疑,奴婢不信整个太医院的人都有意加害皇上,既然不是每个人都有嫌疑,那么为何皇上每日都能服下那毒物呢?也就是说,每日不同当差的太医们为何没有一人验看出皇上所食之物用毒呢?显而易见,定是有人事先交代过当差的太医们什么。” 秦谧一惊,完全没料到她的思维如此曲折,自叹弗如。 云狐仍在说着:“假设,奴婢只说假设是褚大人所为,奴婢推敲,必定是褚大人交代过太医们,诸如皇上所食之物中有异,其实是药膳,不必大惊小怪,当然,这只是奴婢的假设。” 她模仿着褚端良的语气,秦谧认真听着,听她分析完褚端良,道:“那么苏长礼呢?他可是跟随朕有些年头了。” 云狐眼前浮现出苏长礼谄媚的那张脸:“是,苏公公不仅仅跟随皇上很多年了,对皇上亦是忠心可鉴,然而此人太过圆滑,难免叫人生疑,毕竟他是最有条件接近皇上的人。” 说到这里,斗胆抬头看了眼秦谧,见他眯着双目,似乎若有所思,就道:“皇上不要以为亲近之人就不能怀疑,亲兄弟,未必不是害你之人,奴婢查案,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希望皇上能理解。” 本是为自己对苏长礼的怀疑做佐证,可秦谧的眉头却突地跳了下,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秦谧按着书的手狠狠的攥成了拳头,未几松开,挥了挥,表示自己并未在意,又问:“卫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