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果农---“老豁” “老豁”本名杨书全,我的爷爷。他生于1948年农历8月26日,卒于2020年农历4月9日,河北省石家庄市新乐市中同村人,共产党员,果树技术员,羊倌。因有唇裂,村里人叫爷爷“老豁”。久而久之“杨书全”三个字逐渐被人忘却,但提“老豁”,村子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我儿时村子里有果园,村东一片苹果园,叫东果园,村西一片梨园,叫西果园,又叫梨果方。从我记事起,爷爷就在东果园工作,听奶奶说,爷爷年轻时也曾在梨果方工作过,他是全村公认的最好的果树技术员。东果园方圆百亩,有平房几间,灌溉果树的水井几口,很幽静。爷爷平时值班就住在这几间小平房里。果园里常有蛇,但是无毒,有时候颇有童心的爷爷会抓一两条蛇,放在清洗干净的化肥袋里养起来,偶尔会放出来逗一逗,也算是给平凡而又辛苦的果园生活增添一点乐趣。奶奶也在东果园工作,奶奶很怕蛇,所以奶奶在的时候爷爷从来不放蛇。 儿时我常跟着爷爷去果园,爷爷干活儿,我在旁边玩儿。路人看到爷爷或叫一声“老豁叔”或者“老豁爷”,年纪大点的会叫他一声“老杨”或者“老豁”,但不管叫他什么,爷爷都会笑着回应一声,不急不燥,不怒不恼,完全就是一个悠然的老农的样子,很是娴静悠然。为此乡邻们都很尊重他,因为他朴实、本分、实在、心善…… 我跟着爷爷在园子里,爷爷总是不停地给我讲果园里的果树:每一棵树是长的什么品种的苹果;什么时候开花;什么时候结果……这些知识爷爷都熟记于心,但是讲给我却无异于对牛弹琴,但他还是滔滔不绝地讲着,因为他知道即便我不懂,他的宝贝果树们都在听他讲话…… 苹果熟了,我想吃苹果,但是爷爷从没给我摘过,因为果园是几家合伙持有股份的。一天,我跟着爷爷在果园里转悠,一位叫二愣的股东伯伯打招呼说:“老豁叔,给孩子摘个苹果吃。”说着顺手摘了个红红的苹果扔了过来,爷爷接住苹果,非要还给二愣伯伯,俩人拉扯了半天,最后爷爷很不情愿的递给我,我没心没肺,接过来就大快朵颐。 吃完苹果,我心情大好,对爷爷说:“爷爷啊,这个苹果是什么品种?真好吃啊?”爷爷一脸严肃地训我:“你别叨叨了!这是集体的果树,不是咱家的!回家了吃家里的,以后别吃园里的!”我一脸委屈,实在搞不明白,只是吃了一个苹果,爷爷为什么要训我?那一年,我六岁。 爷爷很勤奋,很好学,做事有股子倔劲儿。奶奶说,爷爷从十八岁就在果园里工作。白天他在果园给果树嫁接、修剪,晚上整宿整宿地读果树管理之类的书籍。他曾经多次去外地学习、交流。勤奋的学习和丰富的工作经验让爷爷的技术达到了全村、全乡、甚至全县的顶尖水平,邻近的无极,行唐,正定,曲阳也经常请爷爷去他们的果园帮忙嫁接,修剪,治病。果园里多次因为爷爷精湛的技术给爷爷颁奖,奖品一般是一些剪刀、手锯之类的工具,偶尔也会发一双大头皮鞋,这足以看出爷爷果树管理技术的精湛! 爷爷的种树技术完全可以说是“宗师水平”,他是远近闻名的“土专家”,但“土专家”的爷爷不善言辞。在西果园工作时,他曾经在村大队的大喇叭上喊过一次话,这也是他一辈子最隆重的一次讲话。当时梨树刚刚挂果,果树刚刚挂果时需要剪掉一些果子,这样留在树上的果子长的大、长得好,我们的方言把这叫做“疏果”。村里让技术好、经验足的爷爷用大喇叭,给村里的乡亲们讲一讲果树“疏果”方面的技巧。爷爷开始喊了:“乡亲们疏梨的时候疏的稀一点(树上留的梨少一点),这样梨长的大,型好看,梨好卖。”单听这一句,似乎没什么问题,可是接下来讲的实在是让人有点“不敢恭维”了:“狗还喜欢吃大白馒头呢。”结果全村大笑。爷爷的讲话由此也成为很长一段时间村里的“笑料”。 爷爷平日里生活不拘小节,从来不修边幅。一次,邻县林业局组织了一次技术交流的活动,请了很多技术员,还有一些实习大学生,“土专家”爷爷也在受邀之列。在果园里,技术员们轮流发言,侃侃而谈。发言结束后得出的结论是:所有果树都需要进行大幅度修剪,一些大枝需要锯掉。没有发言机会的爷爷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爬上树,,一边讲解一边操作。其他技术员所说的“一个人干需要一天才能修剪完一棵”的果树,爷爷一个小时修剪了三棵,而且修剪的质量非常好!林业局的领导惊得目瞪口呆。而后非要让爷爷留下工作,爷爷说村里还有好多人等着他干活呢,说啥都不留下。爷爷倒是没说谎,他也不会说谎,村里确实有不少人等着他指导干活。最后好说歹说,林业局心不甘情不愿地让爷爷回家了。爷爷生前听奶奶给我讲这事的时候总是尴尬的笑。我问奶奶,为什么他们不提前听听爷爷的意见呢?奶奶笑着说:“他穿的破破烂烂的,去哪都不要样,脸也不洗,邋里邋遢的,裤子上还带着泥巴呢,人家看他这脏样子根本就没打算搭理他!” 我七岁的时侯,东果园解散了,果树全被挖了,爷爷奋斗了好多年的东果园,就此成为了历史,爷爷为此大病了一场。 梨果方虽然有梨树,但是爷爷再也没去工作过,什么原因我不知道。或许他害怕自己理想家园再次被摧毁,自己再次被伤害吧。而后爷爷在家小院里里种了好多果树,梨、苹果、柿子、桃子、杏、李子、山楂、葡萄,还有一棵树上分了三个杈,一个树杈是李子,一个树杈是甜杏,还有一个树杈是桃子,好玩吧? 我家的小院就是一个小型的林果园,每一棵树都长势很好,每一个果子都能让品尝者由衷的竖起大拇指,这小小的院落,或许就是爷爷梦的港湾,梦的家园吧? 第二章 倔老头儿 爷爷有一副倔脾气。听奶奶说,爷爷年轻时就特别倔,按照奶奶的话说:“认准什么事了啊,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因为倔,所以爷爷奶奶经常吵。虽然每次吵赢的都是奶奶,但是爷爷倔强坚持的事每次都能完成,吵架阻止不了爷爷的倔强脾气,也阻止不了倔老头前进的脚步。虽然脾气倔,但是爷爷心善,在村里的口碑极好,从我记事起,没听过有人说爷爷坏话。 常听奶奶念叨,爷爷刚开始在果园工作的时候,为了学好果树管理技术,经常熬夜看书学习,年纪轻轻头发就白了。当时好多人劝他,别熬的太累,身体会吃不消的,果园的同事、村里的乡亲、亲戚,都劝过他,就是劝不动,后来技术学通了,不用熬夜了,头发才又慢慢黑起来了。 2000年,村里东果园解散,侍弄了半辈子果树的爷爷很伤心,走出家门去外地打了一年工。2001年,爷爷买了四只小尾寒羊,于是果农又多了一个身份—羊倌。爷爷养羊之后,开始读养羊的专业书,当时我在读学前班,不认识字,只知道爷爷经常拿着本子写,还时不时地翻看曾经写过的东西,直到爷爷去世之后,收拾爷爷遗物的时候才知道,爷爷写的都是学习笔记。 虽然天天读书学习,但爷爷刚开始养羊,没什么经验,并不尽如人意。有一天爷爷出去放羊,出去没多久就自己回来了,羊没了,(后来知道爷爷当时把羊交给同行的羊倌代管了),我兴冲冲地朝爷爷跑去,抱住他,可是他却有气无力地对我说:“起开,别闹。”我知道肯定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具体什么事,我不知道。傍晚,爷爷把羊赶回来了,这时我才知道,羊因为涨肚,死了一只。 为此,倔老头的倔脾气上来了。第二天,爷爷去村里其他羊倌家里请教:羊常见的突发疾病有哪些?需要喂什么药?需要怎样扎针?…他蹲在羊圈,让人手把手地教他。从那时起,爷爷放羊时不再是只带一杆鞭子,还背着一个工具包,包里有针头、注射器、常用的药物、给羊喂药用的瓶子和一本养羊的专业书。不断的学习,不断的摸索,几年后,爷爷从一个“新手羊倌”成长成一个“养羊高手”,家里的羊也由最开始的四只增加到十几只、二十几只……. 村里的羊倌冬天放羊大多会把羊赶到麦田里让羊啃麦苗,这对麦苗有好处还是有坏处我不知道,反正好多人不喜欢自己家的麦苗被羊啃掉。爷爷冬天放羊从不往麦田里赶,都是赶到我家西边的空地上,那里有枯草,有落叶。空地上有好多白色垃圾,羊误食白色垃圾后会因为堵塞食道而死,爷爷一边放羊一边捡白色垃圾,捡出来扔到垃圾站。我说:“捡干净一片够咱家羊吃了就行了呗。”爷爷笑笑说:“唉多捡点也无所谓,哪天谁家来这放羊的时候不用担心羊吃塑料袋了。”慢慢的,三四十亩的空地没有白色垃圾了,村里大喇叭点名表扬了爷爷,倔老头儿成了是村里唯一一个被点名表扬的羊倌儿。 2011年,爷爷在盖草堆的时扭伤了膝盖,从那以后爷爷不放羊了,夏天就割草喂羊,冬天就去田里收一些杨树叶、花生蔓、红薯蔓之类的回来喂羊,羊群数量也减少了,基本保持在十只以内。爷爷夏天割草经常中午去割,开着电动三轮车,带上两把镰刀,顶着烈日在田间地头割草,热的满头大汗。我问爷爷:“你怎么不早晨或者傍晚凉快的时候出来割草?”爷爷说:“凉快了困,没法干活,热点不困。”倔老头终归是倔老头。只要我在家,我都会要求跟爷爷一起去割草,可是他总是不让我跟着,怕我热,偶尔让我跟着一两次,也总是说我:“你去阴凉地歇一会去吧,别热着了。” 后来倔老头年纪大了,又有腿伤,家里人都希望爷爷能把羊卖掉。可是说了无数次,都不管用,家里人说的多了他就临时卖了,隔三五天就又偷偷买上了,这倔劲儿改不了。去年羊刚卖完,过了三两天,爷爷跟奶奶说:“跟你商量点事。”奶奶问什么事,爷爷尴尬地说:“我又买了几只羊……”给奶奶气的啊,狠狠地数落了爷爷一顿。羊都买回来了,生气又能怎样?养着吧!可是,这一养,还没等这几只羊卖出去,羊倌儿爷爷走了,留下的只有几只咩咩叫得羊儿…… 倔老头很热心,虽然养起了羊,但是爷爷的果树技术也没扔下,经常出去帮其他村子的果园做做修剪嫁接之类的活。村子里谁家院子里有几棵果树,到修剪的日子了或者想嫁接了都会找爷爷帮忙。帮忙是不给工钱的,但是主人会邀请爷爷吃顿饭或者给盒烟,爷爷很少在别人家吃饭,给烟的话顶多抽一两根,不会要整盒的。在整理爷爷遗物的时候,我找到了很多本子,本子上写着很多某某人某月某天请他修剪或者嫁接某某树的信息,做了的会划掉,奶奶说,爷爷怕忘掉,所以谁家找他帮忙他都会在本子上记一下,仅2019年一年就足有五页之多。到爷爷去世,还有三五行没划掉。 2020年5月9日,爷爷去世后第九天,我去行唐县的姨姨家,姨家的邻居听说爷爷去世后说:“天呐!那么好个老头,怎么就没了呢?俺还想着让他给我家嫁接柿子呢!” 听奶奶说,倔老头年轻时曾经富裕过。在那个全村都在追求万元户的年代,第二个万元户出现的时候爷爷手里已经有四万元资产了。同宗族的叔叔伯伯或者乡里乡亲哪家生活拮据了,只要找到爷爷,爷爷都会拿出钱来接济一下,至于还不还,爷爷从未想过。 家里有一尊观音菩萨雕像,不大,是爷爷捡回来的。爷爷不信鬼神佛道,就单纯的当个装饰品摆在桌上,奶奶但是稍微有点信这些菩萨神灵。奶奶找了个人,说是让那个人把这个菩萨请走,那人看了看说:“菩萨不走,菩萨说,你家有大善人,不走。”走在村里的大街上,找个年纪大点的人问一问:“你知道杨老豁吗?”他会告诉你:“那个倔老头啊?大好人呢……” 倔老头终究是倔老头,即便是他的离开。他或许不愿劳烦自己子女,或许不愿意让人看到他躺在病床上那憔悴的面容,劳碌一生的爷爷在给小麦浇水时因突发脑溢血倒在了麦地里......离开的依然是那么倔强,那么突然干脆,留给亲人们的只是倔强的转身和无尽的思念。 第三章 爷爷的被窝 自我记事起,爸爸妈妈忙于工作,我从一周多点就跟着爷爷奶奶吃住,跟爷爷钻一个被窝儿。爷爷的被窝似乎有无穷的魔力,不管我哭的闹的多厉害,只要在爷爷被窝里,天大的委屈也会烟销云散。 爷爷奶奶的卧室靠东侧是一条大土炕,爷爷睡最南边,我紧挨着爷爷睡,爷爷的被子是个大花被子,厚厚的,很暖和,很舒服。 爷爷每天晚上都会在枕头旁边放一本书,一个老花镜,一台收音机,每天晚上躺下后爷爷都会带上老花镜看书,我偎在爷爷被窝里。爷爷看完书后会给我讲故事:历史故事、革命故事、聊斋鬼故事……现在印象最深的是寓言故事《狼来了》,爷爷一边讲一边叮嘱我:要做个诚实的孩子。 小时候家里的电灯开关不是按的,是用一个绳子拉的。爷爷把电灯拉绳接的很长,躺在炕上就能控制电灯的亮和灭。每天晚上睡觉前爷爷都会把接长了的电灯绳压在我的枕头底下,如果停电的话还会在我枕头旁边放一把手电筒。星期天我喜欢赖床,爷爷会把早饭盛好坐在炕头喂我,一边喂还一边逗我,我一边吃饭一边笑,经常惹得奶奶大声喊:“你看看你们爷俩!小的不起床,老的还喂,像什么样子!” 早晨,爷爷会听一会收音机再起床,有时候会教我唱唱歌,唱革命老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东方红》、《北京的金山上红旗飘》、《翻身农奴把歌唱》,这些朗朗上口的革命歌曲我从小就会唱,收音机里的“五福心脑清”广告词我至今还记得。 2003年,爷爷奶奶在村子西边的养殖区盖了三间房,从那以后爷爷奶奶就住在这三间房里,我也跟着住了过去。 搬到养殖区之后,我依然和爷爷钻一个被窝,爷爷的收音机坏了,被奶奶当做废品卖掉了,炕头没了收音机,但是老花镜、书、电灯绳还在。 我渐渐长大,爷爷给我讲的故事少了,也不教我唱歌了,睡前更多的是和我聊天,聊我的学习,聊我的朋友同学,聊他的果树,聊他的羊,聊每天新闻里的国家大事……什么都聊,但从爷爷是嘴里从来没有一个人是坏人! 早晨,我会捅一捅爷爷的腋窝或者肋骨,爷爷很怕痒,稍微捅一下就会有很大的反应,然后接着会说我:“别闹!”我继续捅,爷爷就开始捅我了,我也怕痒,然后被窝里就会传来一老一少的阵阵笑声...... 2005年我转学到一所私立小学,开始住校,两周回家一次,回家后还是钻爷爷被窝。小学毕业后我离开了爷爷的被窝,我渐渐长高,一个被窝实在是容不下我和爷爷两个人了。虽然离开了爷爷的被窝,但我还是睡在爷爷旁边,睡前和早晨起床前还是会和爷爷聊天,爷爷是倔脾气,我也是倔脾气,于是被窝里逐渐多了抬杠的声音。每次抬杠奶奶都会说:“一个不服一个,比比看,你爷俩抬杠谁抬得过谁!”每当奶奶这么一说,爷爷都会停止和我争论,每次抬杠赢得都是我。 爷爷腿疼,怕风扇吹,一到夏天,爷爷就会搬到西边屋子的钢丝床上睡。爷爷嫌钢丝床太软,就在床上铺了一块木板,中午我偶尔也会挤在爷爷床上躺一会,跟爷爷抬抬杠,听爷爷讲讲人生哲理。 2013年我参军了,两年多没在爷爷旁边睡过,2016年我第一次休假,重新睡到了爷爷旁边,完全不用担心紧急集合,不用担心有人叫我起来站岗,爷爷的被窝还是那样的熟悉,温馨,安全…… 2019年4月28日,回家探亲的我在爷爷身边睡了最后一晚…… 2020年5月2日凌晨一点,我从部队赶到家中,慈祥的爷爷躺在了灵堂正中间,爷爷的被窝,再也没有了…… 第四章 羊倌爷孙 爷爷开始放羊之后,我就经常跟着爷爷放羊。爷爷的羊开始只有四只,周末我就会跟着爷爷去放羊,在田间地头,便有了羊倌爷孙的身影。 爷爷给我做了一杆小鞭子,鞭杆长约二尺,手指粗细,很精致,也很漂亮。走在路上,乡亲们看到后都会笑着对爷爷说:“老豁叔,带着小羊倌放羊啊。”爷爷总会笑呵呵地回应着。 羊倌爷爷肩头背着工具包,右手拿鞭子,左手攥着几块土坷垃,羊如果吃庄稼,离得近就用鞭子赶,离得远就扔土块轰,我也有模有样地拿着几个土块,背个背包,在田间地头缠着爷爷转悠。跟爷爷不同的是,爷爷的工具包里背的是常用的兽药、注射器、养羊专业书等,我的背包里背的则是各种各样的零食。 后来,羊数量多了,放羊也走得越来越远了。梨果方冬天可以放牧,附近的木村、黄家庄村的梨园我们也经常去。黄家庄村梨园离我家有七八里路,每次去黄家庄村梨园放羊爷爷都会带一根绳子和一个水桶,中途找到水井了会打水饮羊。 我第一次跟爷爷去黄家庄村梨园放羊的时候刚刚八岁。去的时候满心欢喜加好奇,可是这七八里路着实给我累的够呛!到了梨园,我直接找了个大点的树杈,坐在上面,走不动了。回去的时候我更是疲惫不堪,一步三摇。熬到家里,我只喝了点水,直接躺在炕上趴不起来了,晚饭都没吃。但我有一副跟爷爷一样的倔犟脾气,第二天还是挣扎着爬起来跟爷爷去放羊。而后,每逢周末我都坚持跟爷爷去黄家庄村梨园放羊,前几次很累,慢慢地习惯之后也就不觉得累了。小时候我的体质一直比同龄人要好,我想都是和爷爷一起放羊锻炼的结果吧? 2002年,爸爸买了三十只羊,加上爷爷的十六只,家里一共四十六只羊。爸爸忙于工作,爷爷就把这些羊“合兵一处”,赶出去放。羊比以前多了,放羊的地点也比以前更远了。 家乡有一条早已经干枯的大沙河,河床长满了各种草,离我家有大约十一二里路,爷爷和我经常赶着羊去。因为路远,所以中午不回家,于是爷爷的工具包里又增加了几个馒头、两双筷子、一个铁饭盆和一瓶咸菜。 中午,我和爷爷把羊群赶到树荫下,捡一些干树枝,打一桶水,生一堆火,用饭盆当锅,烧一盆热水。一盆热水,几个馒头,一瓶咸菜,这就是我们这一老一小两个羊倌的午餐。吃完午餐,我和爷爷席地而坐,开始休息,羊卧着反刍,那情景很怡人,也很怀念…… 2003年,爷爷奶奶搬到了村西的养殖区,我爸的三十只羊已经卖了,爷爷的羊增增减减始终保持在二十只以内。 羊少了,不用跑那么远放羊了,但是羊似乎跑“疯了”!只要一赶出羊圈,羊就发了疯地跑,爷爷年纪大了,追不上,每次放羊爷爷都累的气喘吁吁。爷爷说,如果有一个人在羊群前边带队,羊就不会疯跑了。于是学校一放假,爷爷就授予我“羊队先锋”的光荣称号! 吃过早饭,老杨小杨把大羊小羊赶出羊圈,我背着包,拿着小鞭子,神气十足地走在羊群前边,很神气,羊也就老实多了。 爷爷奶奶家西边是沙荒地,不仅不耐旱还不好好长庄稼,于是村干部将这块地当做宅基地分给村子里缺少房子的村民。因为这块地不能种庄稼,分到了宅基地的人家一时半会也没几户着急盖新房,所以这块沙荒地上长了很多草,爷爷的放羊地点就转移到了这块沙荒地上。 离家近了,爷爷的工具包不背了,我的小背包也不背了。每次跟着爷爷放羊都是爷爷看着羊群,我在一边寻找各种“奇花异虫”。我想抓蝈蝈,可是我只知道蝈蝈跟蚂蚱长得像,每抓到一只长的有点特别的蚂蚱,我都会跑到爷爷面前问爷爷这是不是蝈蝈,可是蝈蝈似乎躲着我似的,我一只都没抓到过,倒是爷爷看着羊群的时候“顺手”帮我抓了好几只。 2011年,爷爷伤了腿,放羊费劲了。家人也开始劝说爷爷不要养羊了,可是爷爷的脾气太倔,不听劝,就是要养。因为放不了羊,所以爷爷的羊开始圈养。夏天爷爷骑着电动三轮车出去割草,冬天收杨树的落叶或干草。我有空就跟着爷爷帮忙,田间地头还能看到这一老一小两个没赶着羊的羊倌,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2013年我参军入伍。 每年休假回家我都想跟着爷爷去割草,可是爷爷不愿意,怕我热着、冻着。2019年5月,我跟着爷爷割了一车草,可是我没想到,这竟然是我跟着爷爷割的最后一车草,也是我最后一次充当羊倌的角色…… 2020年5月1日,在部队的我收到了妈妈打给我的电话:“孩子,赶紧找领导请假,坐最快的航班,赶紧回来,你爷爷病重!”5月2日凌晨一点,我到家,门口贴着白纸,房顶挂着白灯笼,爷爷躺在灵堂中间……老羊倌走了……两个羊倌今生的缘分尽了…… 送走了爷爷,我回到了部队,在梦里还经常梦到:那梨园,那大沙河,那沙荒地,那羊群,那老羊倌领着拿着小鞭子的小羊倌儿...... 第五章 巧手老头儿 爷爷一辈子擅长果树栽培管理和绵羊养殖,做其他事的时候总是有点儿“磨叽”。奶奶曾数落爷爷:“除了摆弄那几棵果树和那群羊,你啥活都干不了!”爷爷虽然做事“磨叽”,但他却是个自学成才的、全能的“修理大师”! 爷爷爱抽烟,但是爷爷这个老烟民几乎没有买过打火机。他平时经常收集各种别人扔掉的坏打火机和打火机的小零部件,并且能组装成能使用的好打火机。爷爷收集的零部件都装在一个纸盒子里,有大半盒子。没事的时候,爷爷会拿出那个盒子,倒出各种零件,组装打火机,虽然爷爷组装的打火机卖相不怎么样,甚至有点“不伦不类”,但是都能保证正常使用。 爷爷还会修自行车。内胎爆胎,链条断开,脚蹬子坏掉,车轴不转等自行车常见故障,爷爷都能轻松排除:利用工具取出内胎,找到破口,用锉刀将内胎破口处磨平、磨干净,涂上胶水,贴上补丁,然后等补丁和内胎完全粘合之后就能继续使用。修补破损的自行车内胎看似简单,但是能做好的人不多,爷爷技术之精湛完全不亚于专业的自行车修理工。 修理改装电风扇同样难不倒爷爷。爷爷奶奶的卧室里有一台电风扇,调整电风扇转速的功能,奶奶不会用,奶奶每次打开电风扇不是转速太小就是转速太大,爷爷为了让奶奶能够熟练使用电风扇,就给电风扇又加了一个开关:爷爷将电风扇调整到合适的转速,找了个开关连接到电风扇的电路上,打开爷爷连接的开关,电风扇就能保持在合适的转速,不用调整。奶奶看着这个爷爷连接的开关笑着对爷爷说:“你这活做的像那么回事。” 一年夏天,电风扇突然不转了,奶奶说请人把电风扇修一修,爷爷不同意,说是怕花钱,于是爷爷就自己动手修理。爷爷用扳手螺丝刀等工具叮叮当当地忙活了一下午,找到了故障原因:电机坏了。我当时认为,爷爷就算再会修理,可毕竟没接受过专业的培训,所以他肯定修不好电风扇的电机。 第二天中午我放学回家,看到屋里的风扇在转,我问奶奶:“修电风扇花了多少钱啊?”可是奶奶却对我说:“没花钱,你爷爷鼓捣了一上午修好的。”我当时真的震惊了,一个未接受任何专业培训的老人,独自修好电风扇电机,这真的太不可思议了! 有人说,针线活是女人的专属,男人不会。可是,爷爷这个大老爷们居然也会做针线!爷爷不管是在果园工作还是放羊,衣服经常被树枝划破,平时抽烟喜欢将烟一直叼在嘴上,掉落的烟灰也经常在爷爷的衣服上烫出破洞,这时爷爷就会自己穿针引线缝补衣服。我送给爷爷的海魂衫上还有爷爷亲手“绣”上的“杨书全”三个字…… 爷爷奶奶屋里有一个垃圾桶,奶奶嫌在垃圾桶上套个塑料袋浪费,总是有垃圾了直接扔在桶里,垃圾桶满了后端出去倒了。倒垃圾时需要双手端着垃圾桶出去,很不方便,爷爷就用铁丝做了一个提手安装在垃圾桶上,再需要倒垃圾时一只手提着垃圾桶就出去了;用了好多年的锅盖提把掉了,爷爷就用木头做了个提把安装在锅盖上;炉灶上的风箱坏了,爷爷拆开风箱忙活了半天修好了……虽然没有什么职业证书,但是爷爷真的算是一个全能的“修理大师”了。 现在家里的自行车还在,“不伦不类”的打火机还在,改装过的电扇还在,有提手的垃圾桶也在……可“修理大师”却不在了,留给我的只有抹不掉的回忆…… 第六章 乡村爱情---暖男 我的爷爷奶奶1969年结婚,到2020年爷爷去世,我的爷爷用了51年时间完美地诠释一段平凡的乡村爱情,扮演了一个倔强的暖男形象。 爷爷奶奶刚结婚的时候,家里很穷,奶奶跟着爷爷没少受苦。爷爷为了让奶奶过上好日子,每天都疯了似的劳作。他每天骑着自行车奔波于周边各县的果园,每天路上骑行的距离超过上百公里,只让奶奶在家照顾着口粮田。经过几年的辛苦打拼和积攒,当时我们家成为了村里第一个万元户,1981年盖起了全村第一个没有使用一块土坯的砖房。 奶奶年轻时曾患过喉疾,疼得吃不下东西,说不出话。爷爷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为了治好奶奶的病,爷爷到处寻医问药,村里治不好,就带奶奶去县里,县里治不好,就带奶奶去省城。奶奶曾对我说:“当时为了治我这个病可花了不少钱,你爷爷这个败家玩意也不知道省着点!可惜了那些钱了。”爷爷听到奶奶这么说会憨憨地笑笑,然后三分像抬杠七分像安慰的说:“治好了就得了,省什么省。” 在爷爷看来,只要奶奶健康就好,花多少钱他真的不在乎。我在收拾爷爷遗物的时候找到了一个小本子,上边写着几个药方,都是治疗喉咙疾病的药方,奶奶说她的病后来复发过几次,吃某某药挺管用,我拿起小本子看了看,奶奶说的那种药,清清楚楚地写在本子上,并且这个药名是被圆圈圈着的。 奶奶不认识字,也不会算账,所以爷爷奶奶的钱都是爷爷保管。每次有新的收入或者支出,爷爷都会告诉奶奶,花了多少,存了多少,剩下多少。所以奶奶即便不会算账,也知道家里有多少钱。我曾经跟奶奶开玩笑说:“你也不怕我爷爷藏私房钱?他存一万,然后告诉你他存了八千,你也不知道啊。”奶奶说:“没事,他不会的。有多少钱他都会告诉我,他不藏,钱放在哪他也告诉我了。” 爷爷走了之后第二天,因为户口要注销,奶奶拿出了爷爷的身份证和存折,让我帮忙把钱转出来,我问奶奶,爷爷一共存了多少钱?奶奶说了个数字,我打开存折一看,跟奶奶说的数字大数相同,只是多了存款的利息而已。 家里的活大多都是爷爷干,做饭、扫地、喂羊、喂狗、烧炕……这些琐碎的家务爷爷很少让奶奶做。家里爷爷奶奶的手机充电,电动三轮车充电,奶奶也从来不用插手。有时候奶奶要去做,爷爷就会开玩笑的说:“你做什么做?你不会!这些活我来就行了。”奶奶坚持要做饭,爷爷拗不过她就会跟在她后边看着她做,一会说油倒多了,一会说米放少了,奶奶烦的受不了了会大声训斥爷爷几句,爷爷总是憨憨地笑笑,然后继续跟着,继续唠叨。直到奶奶说:“那你来做吧”,爷爷才会结束唠叨,还会补一句:“不会做就别做,净捣乱”!奶奶说,爷爷那是看她干活感觉心里过意不去,所以会这么做。我问爷爷:“你腿受伤之前不都是奶奶在家做饭嘛,有啥不好意思的?”爷爷一本正经地说:“那时候我不是上班就是放羊,没时间,没办法,只好辛苦你奶奶一个人。现在我闲下来了,你奶奶跟着我还没享过福呢,怎么能还让你奶奶做?”爷爷的葬礼是在老家办的,葬礼结束后奶奶回到她和爷爷生活着的养殖业的小院,去厨房一看,还有爷爷去世那天为她做好的留在锅里的早饭…… 爷爷很爱奶奶,但他不善言辞,不会用言语表达。他用了50多年的时间,用行动在锅碗瓢盆油盐酱醋中表达了他对奶奶深深的呵护与关爱…… 我的爷爷——一枚倔强的暖男! 第七章 小乡村的大学者 我家户口本上爷爷的“文化程度”一栏写着“小学”,但只有小学文化水平的爷爷,一辈子都在不停的读书、学习、进步。 爷爷生前很爱读书,家里的衣柜顶上有两个箱子,里边全是书,装的满满的。爷爷读书种类很多:果树管理、养殖、文学名著、武侠小说……甚至还有《鬼吹灯》、《盗墓笔记》等网络小说。 爷爷的“书瘾”很大,睡前读、起床前读、放羊时读……甚至躺在病床上也得读书!奶奶不止一次数落他:“天天看书,天天看书,看个书跟抽大烟似的上瘾,那书有什么好看的?”爷爷每次听到奶奶数落他,就会笑着对奶奶说:“你又不识字,知道什么?我这是学习呢,你别叨叨了。”说完继续读书。 爷爷还爱看新闻。每天中午的《新闻三十分》和晚上《新闻联播》是爷爷必看的电视节目,每天中午十二点到十二点半和晚上七点到七点半这两个时间段,电视机遥控器就像是爷爷“玉玺”,谁都不能抢,谁抢他跟谁急。奶奶经常说爷爷:“天天看新闻,天天‘海峡两岸’,哪有个什么事,你比****还关心!”入伍之前我曾问过爷爷:“你读书是学习,天天看新闻干嘛?那新闻有什么好看的?”爷爷告诉我:“看新闻也是学习,可以了解一下世界形势。”我入伍之后,每次给爷爷打电话他都会问我一些“海军大事”,例如新航母哪天入列?美国海军在亚太又有什么动作?……这类问题我由于身份原因不好回答,所以每次都是敷衍了事,爷爷也理解我,所以不会刨根问底。问完了我他会说一说他自己了解的各国海军,刚开始我每次都被他的话震惊,因为他说的很准确,甚至比我这个海军战士知道的还多,久而久之,我“震惊”得麻木了,也会向爷爷提一些问题,有一次我问爷爷:“你都从哪知道的这些东西啊?”爷爷得意地说:“新闻上说的啊,我天天看新闻呢。” 经过不断的学习,爷爷成了我们这个小小乡村的”大学者“,不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还总结了一套“处世哲学”。入伍之前我跟爷爷聊天的时候,爷爷问我:“你知道人是怎么变坏的吗?”我想了想说:“不干正经事就变坏了呗,还能咋地?”爷爷笑了笑说:“人变坏啊,分五个步骤:懒、馋、贪、变、烂。先是懒,懒了之后就会缺衣少食,然后就会看到什么好吃的好喝的都馋,馋再进一步就是贪,贪婪,贪得无厌,慢慢的产生质变,变坏,开始偷、抢,直到整个人坏透,整个人坏透,也就是烂了,无药可救了。“懒、馋、贪、变、烂”,短短的五个字,完整地总结了人由好变坏的过程,我真的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只有小学文化的老人总结出来的! 时至今日,爷爷的书还在,老花镜还在,可是爷爷却走了,留给我的,只有深深的回忆,和足以警醒我一生的五个字——“懒、馋、贪、变、烂”。 我的爷爷——小乡村的”大学者“! 第八章 老党员,好党员 爷爷上世纪七十年代入党,是村里公认的好党员,“活**”。 爷爷的政治立场极为坚定,是坚定的共产主义战士、全村公认的好党员。家里的墙上一直贴着***像,《***语录》、《***文选》是爷爷的最爱。他平时脾气特别好,待人很和气,但是若有人说***坏话或者说共产党坏话,他当场就会爆发雷霆之怒!村里每次村里党员开会,爷爷不管多忙都会参加。爷爷每天都会看新闻,每次看到某国在中国周边海域秀肌肉都会咬牙切齿地说:“当年没打够他们这群狗日的!” 爷爷是乐于助人的老党员,他精通果树管理技术,是村里最好的果树技术员。他生前经常帮助乡亲嫁接、修剪果树。奶奶曾对我说:“有人找你爷爷帮忙他都会写下来,不写不行,人太多了,不写记不住。”爷爷去世后,我去邻县的姨姨家,姨家的邻居听说爷爷去世后赶到很惊讶,说是还打算请爷爷帮忙嫁接柿子呢。后来姨姨对我说,他们村好多人家院子里的果树都是爷爷帮忙修剪嫁接的。 爷爷是学习型的好党员。他休息时间做的最多的事就是读书和看新闻,他的书能装满好几个大箱子。爷爷十八岁开始在果园工作,那时候他经常整夜读书学习。后来爷爷养羊了,他蹲在羊圈里请人手把手教他养羊技术。爷爷跟我不止一次提到“活到老学到老”,他也确实做到了“活到老学到老”,爷爷去世后第三天,我收拾爷爷遗物的时候,在炕头看到了他的老花镜和一本未读完的书。 爷爷的生活非常节俭,他对每一分钱、每一粒粮食都特别珍惜。家里每次吃饭锅里多多少少都会剩下一点,剩的少了爷爷就一股脑地全吃掉,剩的多了就找个小盆装起来下一顿接着吃。爷爷爱抽旱烟,有一次我跟爷爷去市场买烟叶,老板让他尝了尝十几块钱一斤的好烟丝,他抽的很满意,可最后却买了三块钱一斤的劣质烟丝。回家的路上我问爷爷:“一斤烟丝够你抽一个月了,你怎么不买点好的?一斤好的十几块钱,一个月也花不了几个钱啊。”爷爷笑呵呵地对我说:“唉好的赖的不都是冒一股烟嘛,对不对?” 2020年农历四月初九,爷爷因突发脑出血倒在了麦田里…… 爷爷出殡那天,好多人都来给爷爷吊唁。一位当过村干部的伯伯湿着眼眶对奶奶说:“老豁叔这辈子啊,一直在忙这忙那,有果园的时候在果园忙,没果园了弄那几只羊,谁家有事找他帮忙,他比自己的事都上心…….红事请着,白事赶着,他出殡来了这么多人,老豁叔这是全村的榜样啊!” 爷爷走了,也许是不想拖累儿女,他走的很突然,什么也没说,也没在病榻上躺过一天。留给我们的只有无尽的回忆和一名优秀的共产党员伟岸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