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实木地板 炊烟四起,黄狗乱吠,顺着夕阳的余晖,将目光洒向院中那丛怒放的野花,呆坐在廊下的小胖子下意识的长出了口气。 自家的宅子很大,分前后两院。 前院临着村中大道,门旁建有门阙,院内广植花木,后院还辟有角门。正门中高侧低,中门高大可通车马,侧门为小门便于日常出入,前院左右两侧皆为宾客居所,以长廊相连。院中为堂,堂后又以土墙隔出内院,里面是主人家居处的重檐大屋。围着墙垣还有车房、马厩、厨房、仓库以及奴仆住所等附属房屋,规模相当大。 只不过,这一切都只存在小胖子的脑海中。 眼前真实的情况是:院墙四处漏风,门阙塌掉半边,廊木腐朽折断,两侧客房也多半坍塌,被胡乱搭成鸡埘。本应遍植前院的花圃,如今秃了多半,露出黄褐色的底泥。间隔着还有茂盛的野草钻出,挤占了不多的空间。 前院半人深的黄蒿野草间,有条小路通向左边侧门,许是没了车马进出,很久没有打开过的中门已难以开启。 用家道中落都不足以形容此时的状况,最贴切的说法应是:破落户。 唯一让他欣慰的是,屋内、廊下全铺满了木地板,而且还是实打实的实木地板。 “穿越就穿越,给个好点的身份会死啊……”望着两只白胖的小手,胖子又无奈的叹了口气。 “墩儿,你看为娘手里拿的是什么?” 闻声抬头,一个妙龄妇人正举着个油亮的糖饼,冲他直眨眼。 胖子下意识的瞥了眼妇人头上的银簪,语气又是一黯,“阿母,记得你出门的时候,头上插的可是金簪。” “咦,墩儿是不是眼花?”妇人摇了摇糖饼,三步两步奔到小胖子身前,“不想吃啦?” 小胖子吞着口水,肚子却越发饥饿起来。 妇人将糖饼掰成两半,大的塞进小胖子手里,小的留给自己。挨着小胖子坐到廊下,小口小口的吃起来。 低头看了眼随妇人双腿前后晃悠着的褪了色的绣花鞋,小胖子露出一丝完全不符合年龄的苦笑:“阿母,家有几亩田?” “三五亩总有的。”少妇哼着不知名的歌谣,漫不经心的答道。因为吃起来,总是很开心的。 “田归何处?” “由你叔父代管。” “能要回来吗?” “估计很难。” “……”小胖子无语,瞥了眼吃起来欢乐无限的妙龄少妇,最后问道:“阿母,你今年几岁?” “十九。”少妇脱口而出,却忽地一愣,“墩儿,你为何问为娘岁数?” “随口问问。”小胖子将大半个糖饼递给少妇,撑臂跳到廊下。 古代女子及笄(15岁)可嫁。乡下更小,十三四岁便可领回家。十九岁虽然年轻,但做母亲在这个时代已经很普遍了。 “不吃啦?”妇人举着糖饼在背后问道。 费劲的在黄蒿野草间穿行,小胖子第一次踏出院门。 入目是一座古色古香的村落,正是饭时,炊烟袅袅,饭香扑鼻。用力的嗅了嗅,目光再转右,一株冠盖如云的大树生在篱前,巨大的树荫隔着村中土路远远伸来,竟笼罩了小半边前院。 望了望村中的茅草土坯房,再回头看看自家的重檐高屋,小胖子终于寻到丝安慰。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廊下那位小妈,农活不通,家务不精,吃喝拉撒睡,样样稀松。一句话概括,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 度日多靠典当,就不知破落的家境,还能撑多久…… “阿母,我可有名字?” “你又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自然有名。”小妇人双眼一瞪,“你父姓刘,你自姓刘。族中又排第三……” 小胖子抽搐着眼角,“刘……三……墩?” “平,刘平。”妇人一双美眸突地荡起水波,却又转瞬而逝。 小胖子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一个历史上同名的牛逼人物。这便又不死心的问道:“今夕是何年?” “延熹九年。”妇人吃完半块糖饼,直起腰冲小胖子招了招手。 小胖子咬牙切齿外代满脸羞涩,却又忍不住挪到母亲身前。 小妇人侧身散开衣襟,吃力的将小胖墩抱在怀中。抵不住**的诱惑,小胖子欢快的吮吸起来。 “慢些吃,又没人跟你抢。” 小胖子刚想反驳,便被甘甜的**生生憋了回去。吃完一边,再换另一边,如此也只吃了个半饱。 小胖子估计自己应该有4到5岁,光吃奶显然是吃不饱的。 只不过,他倒是没想想,乡下娃四五岁还在吃奶,方圆十里也就他刘三墩独一份了吧。 小胖子没敢问父亲的事,想来凶多吉少。问了也是徒令母亲伤心。而且他也知道,自己是阿母能留在这个破落家里的唯一原因。 这个时代,改嫁其实很平常。 小心的将大半块饼包裹起来,小妇人整理好衣襟,脱掉绣鞋,进了堂去。后院的住宅已多半不用,母子就住在高大气派的重檐明堂内。 反正也不会有客来。 擦拭地板,是母亲每日必做的功课。小胖子认为这是种修行。 家可以破落,但人不可以跟着破落。从这点来说,母亲完全与年龄相符的天真和乐观,倒是这个家当下最美的风景。 廊下有两双鞋。一双木屐,一双绣鞋。 出远门母亲会穿绣鞋,在家多半穿木屐。因为方便脱穿。难怪形容一个人嚣张,会用剑履上殿。穿着鞋直接踩在一尘不染的木地板上,完全不顾及别人的劳动成果和感受,确实够嚣张的。 明堂大而阔,等擦拭完,天已渐黑。晚饭该怎么办?少妇叉腰想了想,这便向搭建在废墟内的鸡窝走去。 “怎么又没下蛋?”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这句话被无所事事的小胖子听见,便也围了过来。 伸头看去,但见一鸡金毫、铁距,体型魁梧、眼大而锐,喙粗短,长颈无毛,似火高昂,颈、胸、胫几成一直线。 小胖子双眼骤亮:“好一只雄鸡!” 1.2 鸡不下蛋 “怎会是雄鸡?”小妇人扑闪着大眼睛,指着鸡头说道:“雄鸡必有冠,这只鸡怎会是雄鸡?且看它的尾巴,也没有锦毛。” “阿母,这是只斗鸡。”小胖子搓着手道:“看模样,还是只常胜将军。” “斗鸡?”小妇人又看了看,不禁讪笑道:“此鸡……乃是你父一手养大,我岂能知?” “斗鸡走马,貌似老爹也是个纨绔啊!”话音未落,耳朵就被揪了起来。小妇人两腮绯红,瞪眼骂道:“你父博学多才,年二十便举孝廉。十里八乡,哪个不知,谁人不晓。哪由得你这个不孝子牙尖嘴利的编排。” “举孝廉……”小胖子的双眼顿时冒出说不清道不明的亮光来。 “斗鸡舞鹤,煮酒调琴,这是士大夫的情趣,知道吗?”这几句话,母亲说的很是骄傲。 “孩儿知道了……”耳朵半分疼痛都没有,小胖子还是苦着脸央求道。 “原来是只没用的斗鸡。”小妇人双目弯弯,不时的舔着嘴角。貌似…… 小胖子顿时翻起白眼,“阿母,你不会想把它煮了吧?” “嗯,反正又不下蛋,倒不如煮了……” 见母亲跃跃欲试,小胖子这便劝道:“斗鸡暴戾,只吃荤腥。且多用毒虫蓄养,毒性早已入骨,吃之必死。” “你怎么知道?”看表情,小妇人似乎有些信了。 “阿母你看它全身毛发疏稀,脖颈鲜红如血,目露凶光,爪生五趾,分明是毒性深沉之状啊……” “似乎有理。”小妇人点了点头,忽然凶狠狠的又揪住耳朵:“你又是如何知晓?莫非为娘藏起来的杂书被你翻了去?” “咦,还有斗经吗?”小胖子双眼一亮。 “这个……”小妇人美眸一转,顾左右而言他:“你好好把书经读完,夫子要考问的便是这本……” 夫子是谁,算了,还是不问了。 小胖子正打算翻箱倒柜,将母亲口中的那些个杂书搞到手。说起来,目前唯一能指望的,就是眼前这只斗鸡了吧。 孝廉,是功名,有功名便可实授官职。 母亲说父亲年二十举孝廉,显然这种奇怪的举荐制度只存在于汉朝。母亲穿的裙子式样也是汉服,家里的低矮家什亦透着汉风,显然,自己身处的这个时代是大汉。 斗鸡和蹴鞠一样,也是流传千古,喜闻乐见的运动项目。 尤其在汉朝,十分流行。上到皇亲国戚,下到斗升小民,都为之疯狂。勾栏瓦舍,但凡是人流密集处,便有斗鸡盛行。 此时博彩虽未成型,却已颇具规模。抵押质物,或钱粮金银,或珠宝首饰,不一而足。 输红了眼,质子质妻,也大有人在。 古人重诺轻死,常闻千金不如一诺,此时用在斗鸡中却也合适。 阿母手不能提,肩不能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与其坐吃山空,不如切身处地的想想办法。 造纸烧砖弄火药,这些还是算了。糊口而已,没必要弄这么复杂。再说,他也不会。 所谓物尽其用,将身边的事物发挥出应用的用处,既省心又省力。 家虽大,能用的地方却不多。小胖子歪头想了想,母亲藏东西的地方,也就那么几处。 果然,翻箱倒柜,终于寻到用黄娟包裹的几卷书来。 貌似这黄娟…… 栩栩如生的简笔画,也让物质匮乏的小胖墩嗓子冒烟起来。定是母亲陪嫁时,压箱底的物件。 将一本《斗经》胡乱塞进怀中,小胖子又狠狠的扫了一遍,这才将书卷用黄娟包好,放归原处。 手中的小札子,是父亲喂养斗鸡的心得。 简单明了,小胖子上手很快。 前面的筛选、育养可以跳过,斗鸡已然成年。此鸡被当成下蛋的母鸡,圈养日久,急需调理身体。 “螽(蚱蜢)蝗各半,辅以蜈蝎,麦麸拌匀,隔时而喂。喂养时,以草径撩乱其心,惹其暴怒竞食,临战时需停饲半日,曲翅蒙眼,只用清水滴灌……” 小胖子边看边点头,“蚱蜢蝗虫好办,遍地都是。蝎子蜈蚣……” “算了,先去捉些蚱蜢蝗虫吧。”思来想去,还是从最简单的地方入手吧。无需出门,偌大的庭院,荒草萋萋,许多地方茂盛的都能淹没小胖子的头顶。不需要太过深入,这些痴肥的虫子,根本就不知道躲闪。就这么一只只的被小胖子用狗尾巴草穿成串儿。 麦麸家里没有,索性就这么一串串的喂吧。 斗鸡也是馋的紧了。一喙一个准,吃的绿汁迸飞,火星四溅的场面,甚是血腥。 当然,这是以虫子的视角来看。 斗鸡喙尖爪利,粗大的鸡爪甚是比小胖子的手指还粗。天知道父亲是怎么培养出来的。 就不知道这鸡是怎么个斗法,小胖子决定明天去村子里问问。 说起来母亲似乎对钱也没有个概念。那根沉甸甸的金簪,貌似就换了个糖饼? 不能吧?晚餐只吃了半碗桑葚的小胖子,不觉已泪流满面。 昏昏沉沉的睡下,日上三竿时方才起身。 望着眼前热气腾腾的麦粥,小胖子终于放下心来。即使肚子再饿,也要直起腰。母子隔案跪坐,一口一口的喝着稀粥。 母亲身上毫不雕饰的优雅,让小胖子万分叹服。必出身大户人家。所以那些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缺点,也就能解释的通了。 当然,这种感受也只存在于饭时。毕竟,人又不真能不食烟火。吃完早饭,又用清水净口,小胖子便要为生活忧心起来。 以前没想过,为什么古人的居地要用亭和里来划分: 十户为一里,十里为一亭,十亭为一乡。 现在他明白了。比起需要养活十几亿人口的后世,汉朝五千万人口需要的耕地,只是后世的二十分之一。 剩下的全是没有开发过的沼泽密林莽原群山。 想想看,一条蜿蜒的官道,穿山越岭,从沼泽、密林、莽原、群山中穿过,串联起人类的文明。那些远离道路的地方,人迹罕至,猛兽纵横,即便有些许的‘野人’出没,也承担不起延续文明的责任。 所以说,路,才是古代文明最重要的载体。 如此说来,里、亭、也就十分合理了。 1.3 娘要嫁人 “墩儿哥,你的头好点了没?”沿路走来,熟悉的玩伴纷纷围拢上来。 “好多了,豆丫。就是有些事,记不起来了。不过大夫说慢慢的会好起来的。”融合了原有的记忆,小胖子第一时间就想起了与眼前这个黄毛丫头相关的事儿。 “谁叫你爬那么高,都说了那棵老树不经压,你偏不信。结果从那么高的地方栽下来……”个头足足比他高出一个头的半大男孩是他的从兄(堂兄),励志成为村里猎人第二的刘二獾。 “弟知错了。”小胖子笑嘻嘻的回道。 “三弟,多日未见,你可出来了。那日为兄虽不在场,却也听说极为惊险。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以后切莫贪玩,多读读圣贤书吧。”说话之人已几近成年,一身浆洗到发白的襦袍,虽面带责备,可脸上的关心确是真的。正是刘备的长兄。 “知道了,大兄。”小胖子急忙行礼。长幼有序,小胖子不敢怠慢。 见小胖子没有大碍,大兄便回家苦读圣贤书去了。倒是和他年纪相若的二哥和一些族亲小伙伴留了下来。 “二哥,你可知何处有斗鸡?”都是孩子,小胖子有话直说。 “那要等村社。” 所谓村社,是指祭祀社神日子或盛会。和逢集类似。时间显然来不及,小胖子不死心的问道,还有哪里可去? “城里尤其多。”流着两条清涕的二哥不假思索。 “算了。”小胖子怏怏不乐。进城一趟颇为不易。母亲早出晚归,还是搭乘族亲牛车,自己一个半大孩子,想去城里斗鸡,根本别指望。 “三墩,要不还摘桑枣儿吃去?”胡乱抹了把鼻涕,刘二獾撺掇道。 “算了吧。我天天吃桑葚,都要吐了。”小胖子做了个要吐的鬼脸。 “不然,我们还去把蜂巢儿捅下来?”不错,都知道曲线救国了。只要上了树,桑果儿还不想吃便吃。 “我摔的还不够惨?”小胖子没好气的挥手。养家大计半路夭折,他此时能有什么好脸色。 “可惜了,依你说,桑枣儿蘸着蜂蜜,一定极好吃。”得,二哥也是个吃货。 “蘸着蜂蜜……”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小胖子福灵心至,猛地有了主意。“走,去摘桑葚!” 众人顿时喜出望外,欢呼着追了过去。 采果还需主人首肯,貌似那棵老树是小胖子家的? 爬树算是乡下娃的天赋技能。除了扎着总角的豆丫,小伙伴们如灵猴般攀上树枝,熟练的采摘起来。一边用短打的衣襟兜住,一边不停的嘴巴里塞。黑红色的果汁顺着下巴淋淋而下,全滴在胸前。 豆丫瘪着嘴,直到小胖子扔下去一根坠满果子的嫩枝,有的吃的女娃儿才终于变了好脸色。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响亮的鞭花,百忙间抬头,正见一辆牛车远远的从村头驶来。 赶车的老仆小胖子似有印象,却怎么也想不起了。等牛车在自家门前停下,一身儒服的中年男子从车后跨下,小胖子才脱口而出,“阿舅!” “墩儿乖,你母亲何在?”蓄着胡须的中年男子,正是阿母的大哥。 “阿母在家,阿舅自去。”小胖子的笑容有些不自然。 “好了伤疤忘了疼,别爬太高。”叮嘱几句,男人便从小门进了前院。 两人的对话显然被母亲听见,已起身迎到廊下。 “大兄辛苦了。”母亲盈盈一礼。 “妹子才苦。”来人说着将手中果礼,递了过去,“都是你平时爱吃的。” “谢大兄惦记。”小妇人矜持的接过,招呼道:“大兄请堂上坐。” 宾主落座,些许的沉默后,男人轻咳一声开口,“弘弟英年早逝,为兄不胜唏嘘。然,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你也守满一年,父亲大人遣我来问你,作何打算?” “父亲又作何打算?”妇人表情古井无波,似并不意外。 “今有涿县张氏,家资甚丰,年前丧偶,特遣人来说,愿续你为妻……” “可是涿县张屠?”母亲似乎认识。 “正是正是……”男人如释重负,刚要接口,却见妇人冲他盈盈一拜:“小妹曾闻:一与之齐,终身不改。亦知,清白守节曰贞。父亲以‘贞’赐吾名,难道不是因此么?” “小妹……”男人虽词穷,意却坚。自幼饱读圣贤书,自然明白这些大道理。可是大道理能当饭吃吗?自家妹子,怎么也要把她救出眼下这个火坑。 左右看过,这便苦劝道:“刘氏乃出名门,族中长老亦可称闲,家族兴旺和睦,数十年来未曾有风言传出。将墩儿交给其叔父抚养,想来亦不会受屈。你自幼娇惯,虽谈不上锦衣玉食,却也有求必应,未受过半分苦……如今家徒四壁,何以久持?” “父亲嫁我时,为何无此问?” “你……”男人气结,重重的顿了顿道:“(那)时弘弟一表人才,年二十便举孝廉,其父又是东郡范(县)令……” “果是如此。”妇人叹了口气,表情坚毅又盈盈一拜:“大兄所言,妹已尽知。路途遥远,便请回吧。” “小妹!”见妇人长拜不起,知道拧不过她,来人这便起身,愤愤而去。 笑呵呵的来,气汹汹的走。撇着远去的牛车,小胖子又叹了口气。 “三墩,你舅舅怎么来了就走?” “话不投机,不走难道留在我家喝西北风?”小胖子采了足够多的桑葚,便小心的滑下树来。 家中没有铁锅,煮粥用的是陶罐。 想了想,旋即直奔大堂,想把洗脸的铜盆拿来一用。 母亲神色如常,见小胖子急冲冲的奔进来,不由眉头一皱,“怎又不脱鞋?” “事急从权!”吃力的拽着铜盆,小胖子高呼。 噗嗤!少妇不禁笑出声来,这便起身将铜盆取下,“何来的急事?” “阿母先别问了,一切自有分晓。”小胖子鼓着腮帮,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如此,需要为娘做些什么?” 小胖子似乎从来没有如此兴奋过。见小伙伴们也围了过来,这便大声说道:“添柴,烧火!” 小胖子想到了做果冻。 门前五丈桑,枝杈间结满了桑葚,食之不尽。正当其用。 可柠檬没有,橘子一时半会也搞不到,所以柠檬酸就别指望了,凝胶这个准工业时代的造物自然更不会有。如此,做果酱和果冻最重要的添加剂无法取得,只能另辟蹊径。把桑葚单单熬成糊状并不稀奇,反倒如豆腐般凝聚成块,才是最大的卖点。正如豆腐的风靡。总之,要四四方方很有型才好。 思来想去,小胖子旋即冲刘二吼道:“二哥,你家有没有肉皮?” 1.4 只患不均 “有啊。”不愧是猎户出身,刘二獾旋即点了点头,“二叔家要了三斤肥肉炼油,肉皮都刮在案上呢。” “妙极!”小胖子旋即笑道:“还不快去取来!” 刘二獾刚转身奔出去几步,又泱泱的挪回,“三弟,那些肉皮……” 倒是旁边的阿母叹了口气,取出十几文钱塞进二獾手里。 “就来!” 肉皮虽不值什么钱,可也不能白送。有了这十几文钱,别人给的也痛快些。果然,不仅拿回来许多肉皮,还送了巴掌大的一块五花肉。 “有劳阿母将肉皮洗净,我有大用。” “好。”虽不知道儿子想做些什么,但妇人还是抱着最大的爱心,尽可能的为他提供便利。 或许,十九岁的她也很好奇。 待母亲将猪皮洗净,小胖子发现家中薪柴亦是不足。好在这东西也不值什么钱,小伙伴们每人抱来一捆,很快解决问题。 将猪皮洗净切丁,放入陶罐内,先用大火烧开,在改用中火将猪皮熬化;将熬化的汤汁过滤,冷却后猪皮内富含的胶原蛋白自行凝固,便是后世经常吃的皮冻。猪皮中含有大量的胶原蛋白,可转化成天然明胶。而明胶,是小胖子制作果冻的最重要的原料。 这个过程很漫长。天色渐黑,村中响起父母们的呼唤,约好明天再来,小伙伴们纷纷离去。 “阿母,还要很久,去休息吧。”小胖子掀盖看了下,猪皮虽已熟,离熬到化还很远。 “嗯,好。” 脸盆今天用不上,被母亲取回洗漱。小胖子又吃了半饱的奶,沉沉入睡。阿母替他掖好被角,开始擦拭被他踩脏的地板。 一大早,小胖子就被母亲轻轻唤醒。从来都是睡到自然醒,今个怎么就例外? “快醒醒,族长今日大考,速去宗祠。” “大考?族长?”小胖子一愣。话说,这个时代……宗族就已初具规模了吗? “族中子弟甚多,择良者进学。还不速去!”套上长衫,母亲一把将小胖子提起。 这个时代,私学兴盛。许多经师大儒自结‘精舍’‘精庐’,开门授徒。学习经学是做官的唯一途径,经学大师的学生多至无法容纳,有的可以及门受业,而有的则只要挂个名字,便叫做著录弟子,不必亲来受业。 当然,无论是‘及门受业’还是‘著录弟子’,这拜师费都是不菲的。 大家族还好,小家族想让族中子弟全去就学,显然是不可能的。所以,才有了大考一说。 小胖子也很好奇,都是半大的孩童,族长要考什么? 母亲显然对这件事是极为上心的。小胖子才知道,一大早的将他从被窝里提起来,全是为了给自己梳洗打扮。 胡乱吃了半块糖饼,母亲便将他推出门外。 再回头,正对上满是希冀的目光。朝霞透过浓荫,散成道道光尘,母亲的轮廓,浸着光,温暖却又不刺眼。 “阿母,不改嫁哦……”小胖子低声呢喃,扭头向村中走去。 相熟的小伙伴也都人模狗样的从自家出来,三三两两的向祠堂走去。绕过一座旧迹斑斑的石碑,吃力的跨过祠堂高高的门槛,小胖子发现,沿庭院已摆满了矮桌。这个时代的祠堂,和后世有所不同。不仅供奉祖先牌位,后院还有一片偌大的宗族墓地。小胖子有些奇怪,为何楼桑村中会有一座如此广大的坟地。或者说,为何楼桑村会与墓地连在一起。只是眼前忽然紧张的气氛,让他无暇多想。 脱鞋上了草席,依样跪坐在矮桌前。桌上别无它物,只有一碗清水。 笔墨纸砚,一概没有。难不成题目就是这碗清水? 正百思不解,忽听堂前一声轻咳,便有鹤发老者缓缓走出,目光炯慈,环视一圈后开口道:“村头百步外,有货郎卖梨。三文一颗,百文可买几何?” 见许多人蘸着清水,在桌子上写写画画,小胖子才恍然大悟,原来这碗水是这么个用法。 “弘家子,因何不动?”就在小胖子愣神的功夫,族长已发问。父亲名弘。弘家子,显然是说小胖子。 小胖子天人交战,想着究竟该不该作答。 “你父早亡,疏于管教……” 小胖子腾的一下,整个人似都被点着了。猛然站起,躬身答道:“可买梨三十又三,尚余一文。” 说完,小胖子又忍不住高声道:“父死母在,日日耳提面命,不敢有一日之疏!” 陪坐一旁的族中长辈齐齐变色,正欲开口斥责,却被老族长挥手制止:“篮可盛八,需几篮方能盛下?” “四篮余一,或用五篮。” “如何还家?” “卖梨处可有他人?” “有孩童数人。” “究竟多少。” “约莫三五人。” “一人一梨,助我回家!” 话音既落,满堂落针可闻。见族长抚须不语,便有一长辈起身斥道:“四篮梨,为何要分给五人?你若能提,三人足矣!” 小胖子抗声辩道:“不患寡而患不均!” 老族长抚掌大笑,“真,人主矣!” 小胖子这才醒悟,完了,发挥的太好了。 “且到门外候着。”老族长和颜悦色,把小胖子轰了出去。 宗祠前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见小胖子耷拉着脑袋,第一个走出来。顿时惹来一片窃窃私语。 “是弘家子,可惜他父年二十举孝廉,如今却生了个败家子……” “父亲早死,一个妇人能懂什么,不怪他!” “可惜了,偌大的宅院,已经败的和狗窝差不多了……” “噤声,他母来了……” 小胖子闻声抬头,一眼就看见了人群后踮着脚尖的母亲。微笑着冲母亲挥了挥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咦,看他那模样,似乎考的尚可?” “估计吧,不然怎还赖着不走?” 果不久,许多垂头丧气的孩童鱼贯而出,人群中的父母这个时候知道脸红,掩面奔逃不提。 而小胖子的母亲始终站在哪里。 “三弟,族长唤你回去。”抬头却是大兄。 “嗯。”两人携手而入,宗祠内除了各家长辈,只有孩童两只。 被大兄拖着,走到堂中,乖乖的与剩下两个孩子站成一排。 敬完香的老族长手指在四童头顶依次点过:“文——修——武——备!” 小胖子五雷轰顶,眼冒金星,“刘——备?!” 小爷不是叫刘平的吗! “尔等乃是我涿县刘氏之龙凤,老夫今日赐名,便是依照祖训。每辈甄选四人,尔等正是:文修武备。切记,切记!” 后面说什么,小胖子已经听不清了。被人拥着走出宗祠,直到投入母亲怀中,这才哭丧着脸,仰头叫道:“阿母,我叫刘备!” “事戒不虞曰知备。天有不测风云,行事需谨慎,族长以‘备’字赐名,便是让你时时引以为戒。”母亲出口成章,却没发现小胖子早欲哭无泪。 1.5 捅马蜂窝 做刘备好吗? 好个鸟! 一生漂泊,数遗妻子,整日刀光剑影,没完没了的扯虎做皮……漂泊半生好容易积攒了些家底,又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哭死在白帝城。活的那叫一个惨累惨累! 苍天无眼,小爷怎就成了刘备! 呆坐在廊前小半天,目光呆滞的看着几位从叔(堂叔)进进出出,大包小包,留下许多家用。母亲抚着前额,长出了口气。很久都不用为生计发愁了。 貌似还有些好处? 心中顿时好受多了。 “阿母,名字能改回来吗?” “那为娘先把这些吃穿用度还回去。” “哦,那算了。” 虽不知儿子究竟想些什么,母亲却能知道他对易名很不乐意。这便劝道:“名字是族长所赐,不可轻改。再说,刘备刘平,又有何谓,不都是你么?” “话是没错……”小胖子无力的叹了口气。内心挣扎中,鼻中忽然传来一阵异香,这便猛然站起,“看汤熬好了没。” 文火炖了一夜,天明时母亲又添了把柴。陶罐一掀,浓香扑鼻。久未尝肉味,虽少油无盐,却也勾起满腹馋虫。 用木勺搅了搅,肉皮皆已化去,只剩浓汤。 “阿母,把铜盆拿来。” “好。”桑椹洗净去梗,用盅捣碎。待水煮沸便放入铜盆中,用小火煮。 “阿母,煮时要时常用勺子搅拌,以免烧焦,浮沫也要捞除。”小胖子舔了舔勺子,似乎并不甜,这便将手中活交给母亲,出去想办法。 望着童童如车盖,五丈有余的大桑树,小胖子五味陈杂。篱前有此树,一切都早已注定了吧。 高处一粗枝上挂着个脑袋大的蜂巢。总有飞蜂进进出出。有蜂必有蜜。桑葚汁不够甜,小胖子打起了蜜蜂的主意。 “墩儿哥,你可是想吃蜜?”见他仰头看着蜂巢,小伙伴们便纷纷围了上来。 “嗯,你可有办法?”小胖子可没指望他。 “用烟熏。” “咦?”小胖子顿时高看一眼。 “砍几根竹子,绑上麦秸,一把火点燃,看它们死不死!”说话的四弟,现在叫刘修。 “万一把蜂窝也烧了怎么办?”刘二獾,不,刘武出声反驳。 “何不叫三叔?”正是大哥刘文。 “俺爹才不会管俺们这些闲事……”刘武挠了挠头。 “以前是不会,可现在多半会了。”刘文投向小胖子的目光,复杂又难以言明。想来宗祠内发生的一切,已遍传村中。所有人都对小胖子另眼相看了吧。 所幸,这个时代相信灵秀天成。甘罗十二为上卿,如此祥瑞落在自家门中,自然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断不会以妖孽论处。 果如大兄所言。一个腰缠虎皮裙的钢髯大汉,大步而来。 “三叔。”小胖子急忙行礼。 “墩儿,唤三叔何事?” “禀过叔父,三弟想吃蜜。”大哥刘文急忙答道。 顺着众人的目光昂起头,三叔便看见了那个蜂巢。 “这有何难?”钢髯大汉抽箭拔弓,扬手便是一箭! 嗖—— 箭如流星,直射半空。挂着蜂巢的树枝应声而断! “还不快跑!”钢髯大汉长笑奔去,小胖子这才幡然醒悟,抱头鼠窜。慢了半拍的少年们在身后哇哇乱叫,显然是被倾巢而出的蜜蜂吓坏了。 等闻讯赶来的众家长用点燃的艾草熏走蜂群,几个小娃娃多已被蛰。不过好在是蜜蜂,不是要命的马蜂,取出蜂刺,红肿过几天就会消下去。 一通忙乱,待孩子们被各家领走,独剩个孤零零的蜂巢躺在原地。小胖子挣脱母亲的手,用两个并在一起的草笠捧回了家。 取来柴刀将蜂巢一劈为二。一时芳香四溢。橙黄色的蜂蜜沿着蜂窝不停流出,母亲忙取碗来盛。 “咦?”巢中已无蜂,只剩个硕大无比的巨蜂,拖着拇指长的白嫩腹腔,从蜂窝中滚落。 翅膀虽没有退化,却也载不起痴肥的身躯。徒劳无用的扇了扇,也就放弃了。正滚在蜂蜜中大吃特吃。 “蜂后。”貌似母亲也认得。“大厦已倾,却还能吃的下,她倒是心宽。” “母亲,我们家有箱子么?”用手指戳了戳虫子硕大的腹囊,小胖子灵光一现,又有了主意。 “有啊。你父亲的书箱,还有我陪嫁的箱子,你想做什么?” “书箱?那书呢?你不会……”小胖子忍不住又想翻白眼了。 “是卖了啊。”不等小胖子翻白眼,少妇指了指云鬓,“书在这里。” “牛!”小胖子满脸钦佩的竖起大拇指。都说蔡琰心中藏书四百卷,阿母岂不是和文姬(昭姬)一个档次的? 才女啊! 随着铜盆中的水越熬越少,桑葚汁也越来越稠。很有些后世果酱的味道。不过这还远远不够,小胖子要做的,是将撇去杂沫的猪皮浓汤,与果酱混在一起,充分搅拌自然冷却后,胶原蛋白包裹着果酱凝结,成为晶莹剔透的果冻。 好东西当然要好卖相。 撤去柴火,等着浓汤冷却的小胖子又道:“阿母,家里有好点的果盒没有?” “有。”怎么说也是官宦之家,高档点的物什总是有的。 母亲取来的漆木果盒,做工精湛,描画精美,一看就是不凡。盒盖上还有一玺印,虽红漆多有脱落,不过小胖子还是能辨认出‘禁中御赐’的字样。 见胖子一脸惊讶,母亲双眸一横,“你出身王族,家中有一两件禁中(宫中)之物,有何惊奇?” “这么说,我真是中山靖王后?” “当然!” 小胖子终于放心了。 待浓汤由烫转温,母亲也已把果盒洗刷一新。还特意垫了层白纱。 先倒浓汤,再加果酱。汤酱各半,趁热搅匀。待扩散的红色酱汁充满整个果盒,小胖子取出木勺舔了舔,开始加入蜂蜜。母亲又从前院摘了几朵野花,挤出花蜜滴入,风味更佳。 “阿母,麻烦你把这些蜜给族兄们送过去。”小胖子试了试桑葚果酱,甜味已足够。 “好。”母亲欣然点头,对小胖子的做法很满意。 娃儿被蛰的家长们,心中仅有的怨气也因小胖子母亲的举动而得到疏解。都是本家,多大的事啊,算了、算了。 这都不是事儿。 再回来,小胖子已趴在案头呼呼大睡。 蹑手蹑脚的出去,却听小胖子嘟囔道:“阿母,墩儿要吃奶……” 1.6 以物易物 不等天明,小胖子翻身而起。正要四处找灯,却发现母亲已把果盒移到了案上。 “好了吗?”听到动静,母亲也披衣坐起。 “应该好了吧。”小胖子深吸一口气,用手指轻轻戳了戳,顿时喜出望外。“哈哈!成功了!” 果冻已经凝结,因为上面积了层水的缘故,所以小胖子第一眼并没有确定。用手指戳了戳,终于放心了。 “你打算如何做?”母亲聪慧,她知儿子所创造之物,怕是不比淮南王的豆腐差。 “待价而沽。”小胖子喜得直搓手,“阿母,今日就陪我去一趟县城。” “好,我去租一辆牛车。” 或许是膨胀的关系,果冻中央明显比四周高出不少。母亲从鬓上取下根青丝,沿果盒边缘轻拉个来回,便将多余的果冻切了去。 试着尝了一口切下的果冻,果然别有风味。 “此物何名?” “嗯……叫果冻如何?” “果如冰冻,倒也形象。”母亲没有反驳。名字嘛,通俗易懂最好。正如豆腐。通俗易懂,又朗朗上口。 这个时代还没有与之相应的防腐技术。果冻做出来最好尽快吃掉,不然会坏。所以一大早母亲就租了辆牛车,与刘备同往涿县。 涿县属涿郡,亦属幽州刺史部。处要地,通行南北,又是治所,城内有盐铁马市,豪商云集,甚是繁荣。 一路上思前想后,小胖子决定,这果冻最好卖给胡商。 原因有很多,卖给城中果脯商人,轰动太大。世上究竟有没有此物,这些人门清的很。胡商就不然,毕竟对中原知之甚少,且汉人朋友估计也不会很多,传播渠道有限。风险自然也是最低。 当然,最关键是好骗。 胡商喜住帐篷。这个很奇怪。不论来自南北东西,还是匈奴、鲜卑、乌桓、氐、羌、都喜欢住帐篷。 和母亲绕着马市的围栏转了许久,小胖子终于选定了目标。“阿母,且稍候。” “快去快回。”虽不知为何不让自己跟去,出于对儿子的信任,妇人还是同意在牛车里等待。 “嗯。”果盒颇重,小胖子一个人还提不动,便让牛车主人帮他搬了进去。 帐篷门开的很低,进去时不免碰到吊挂的银铃。闻铃声,早有身穿胡服的仆人笑脸相迎。 “喜鹊绕枝,必是贵客临门。”说话的,正是盘腿坐在帐中的男人。看气派,就知是此间主人。在仆人的帮助下脱去麻鞋,小胖子冲胡商咧嘴一笑,“这位掌柜,恕小子无礼,今日特来与您谈笔生意。” “来者都是客。”胡商摊开手臂,硕大的红宝石戒指顿时闪花了小胖子的双眼。 示意牛车主人将包裹放在两人中间,小胖子这便学着胡商,盘腿坐下。 “老伯,您先出去吧。” “好咧。”牛车主人笑着点了点头,转身出了帐篷。 “此何物?”挥手让仆从退下,胡商好奇的问道。 小胖子暗中给自己压了压惊,才将包裹解开。 古色古香的果盒上面依稀能辨出皇家的玺印。走南闯北,也算见过世面的胡商顿时来了兴致。 盒盖刚启,便有果香溢出。 等盒盖全都撤去,胡商的表情不由得严肃起来。 很简单,他从没过里面的东西。这是自然。果冻看似简单,然而放在当下,却是一等一的奇物。猎奇之心,古往今来,人皆有之。胡商又岂能例外。 “此……何物?”胡商问道。 “果冻。”小胖子笑道:“萃百果之菁,温火熬制乃成。用的却是宫廷秘方,外人不得其法。” “血块凝结后,也与此类似。”胡商开始压价。 “掌柜何不一试?” “好。”胡商从腰间拔出解食刀,小心的在果冻边缘取下一小块,转而递到小胖子面前。 还挺小心的嘛。 小胖子嬉笑着将刀尖上的果冻吞入,细嚼慢咽,吞入腹中。又等了一炷香的功夫,见小胖子神色如常,胡商才又取下一小块,送入口中。 学着小胖子细嚼慢咽,许久,胡商缓缓睁开眼,“何价?” 小胖子不动声色的吐出口浊气,“待价而沽。” 胡商闻声点了点头,又看了眼盒盖上的皇家玺印,随后伸出两根手指:“二十金。” 涨到小脸通红的小胖子,险些把自己憋死。好在还没断奶,本就血气充盈。红红的小脸蛋儿没让对面胡商起疑。 此时黄金都是以‘斤’为单位铸造,形如饼,一斤合现在250克左右。黄金一斤值万钱,二十金就是二十万钱。堪称巨款。 可惜二十万钱小胖子带不走。 携此二十金饼,孤儿寡母,一路必定危机重重。说不定一出帐篷门,就会被恶人盯上。这个时代身穿锦袍渡河,船家都会惦记,只好光着膀子一同划船,以示身上无财。揣着二十枚沉甸甸的金饼,只怕娘俩再也回不了家了。 打定主意,小胖子强忍心中激动,僵硬的笑道:“掌柜,可换马否?” “可也。”此话正中胡商下怀。以物易物,那是再好不过了。 如今马价奇高。二十万钱也不过只能买来一匹良马而已。 许是被小胖子沾亲带故的皇亲身份唬住,胡商不敢怠慢。小心的将果盒盖上,示意老奴好生看管,便起身陪刘备向自家马厩走去。 “不知贵客相中了哪一匹?”马厩占地颇广,在几个马夫陪伴下,绕行期间,小胖子很快看花了眼。 “这个……”胡商显然是故意为之。明知小胖子不可能精通相马之术,所以才有此一问。 小胖子挠了挠头,正要胡乱指一匹,忽听一声高叫:“这匹!” 闻声看去,一个半大少年正满脸焦急的冲他挥手。 小胖子急忙跑过去,“哪匹?” “她!”少年指着一匹横卧在草堆上的母马,急声道:“就是她。” 无精打采满身马粪也就算了,怎么后臀处又红又肿,跟猴屁股似的。小胖子眨了眨眼:“你说买它?” “嗯,你看她蹄粗胯大,牙口齐平,毛色黄中带白,正是上好的黄骠马。”少年自说自话:“别看她拉着稀,若是驽马早就拉死了,她却还能吃草……” “苏双,老爷雇你来是喂马,不是让你这在满嘴胡言!”一个马夫粗声呵斥。掌柜亲自陪同来选马,可见小胖子非比常人。重金买一匹病马,若是因此坏了信誉,一干人等都难逃干系! 苏双? 这个名字好像……很熟悉啊。 小胖子笑出满口白牙,“若我买下此马,你能治好她么?” 苏双拼命攥紧拳头,却又渐渐无力的耷拉下脑袋:“我不敢说。” “你可否尽力而为?”小胖子想了想道。 “这是当然!”苏双眼睛一亮。 “如此……”小胖子挠了挠头,扭头说道:“掌柜,我就要此马。” 胡商看了看苏双,又看了看小胖子,缓缓点头道:“如此再与你一金。” “多谢。” 1.7 小伙伴们 黄骠马浑身脏兮,毛色灰暗,毛发还与马粪一窝窝的结成了块。只是眼睛依然有神,正紧张地盯着众人的举动,不停的打着响鼻。 钱货两讫,胡商命人取来马证,签字画押。又招来铁匠,准备为马匹烙上火印。 “敢问小哥,烙上何字?” “涿县刘备。”左右想过,似无不妥,小胖子这便说道。 “劳烦小哥把字写出来。”铁匠挠了挠头,憨声笑道。 “你不识字?”小胖子忍不住白了一眼,“那你还问我名字。” “嘿嘿!习惯了,习惯了。” 小胖子在薄铁板上一笔一划的写出涿县刘备四个字,铁匠依着笔画,敲敲打打,再将铁板翻过来,几个凸起的篆字便跃然板上。 “如此说来,印刷术早就有了起源。”小胖子满意的点了点头,“就等纸张普及了吧。” 虽被几个壮汉死死按住,烙在马尾上的火印还是痛的黄骠马长嘶暴起,接连将三人踢倒。 “我说的没错吧,她可不一般。”苏双兴奋的拍了拍小胖子的肩膀。 “我家在乡下,你能跟我走吗?”小胖子仰头笑问。 苏双挠了挠头,“乡下啊……” “有问题吗?” “其实该做的我都做了。去你家也是一样的养。此马非同一般,性子极强。她若不想死,便没人能让她死。老天爷也不例外。”苏双实话实说。 “她若不想死,此话何意?”小胖子急忙问道。 “她腹中有小马,你说她怎么会死?”苏双在小胖子耳边说道。 小胖子叹了口气,“我道胡商为何只给我一金。原来早知母马腹中有子。”在胡商看来,十九金其实买的是腹中小马。 拜托铁匠将一根拇指粗的铁条敲成六角形,留做他用。等小胖子再返回马厩,正见苏双一边给黄骠马的伤处抹药,一边轻轻的耳语。待母马平静下来,这便套上笼头,穿上缰绳,交到小胖子手里。 “去野地寻一种叫马齿苋的草,能止泻。”说着,苏双又从怀里掏出一株野草。 小胖子默记在心。 其实,草药的疗效倒是其次,关键是腹中有子,母马断不敢死。 “多谢。”拉了拉缰绳,母马却纹丝不动。苏双又跟母马耳语几句,示意小胖子伸手过来。 母马嗅了嗅小胖子的手背,猛然打了个响鼻。 见小胖子慌忙缩了回去,苏双笑道:“她在闻你的气味。” 记住了小胖子的气味,母马也就任凭他牵着离开了马厩。 怀揣仅有的一个金饼,牵着匹病马,在四周人的嘲笑声中,小胖子大摇大摆的走出了马市。 “没钱就别学人买马,这匹蔫货,不等归家,便会死在半道了吧。” “就是,就是。这小子也是个矬货,多半被骗了。要说这些个奸诈的胡商,一个比一个可恨!” “看他穿着不似有钱的主,哎,多半也是个可怜人。” 听到众人的议论,小胖子脸皮紧绷,心里却美的很。想了想,又牵马返回,叮嘱胡商道:“果冻性凉,不耐热,最好冰冻保存,亦不可多藏,日久必坏。” “多谢贵客告知。”胡商郑重的行礼,又让仆人取来一块金饼。 小胖子摇头拒绝了。 再牵马出来,众人叹声更浓。钱货两讫,退是决然退不掉的。认命吧,小子。 人来人往,小胖子和他的病马很快就被熙攘的人群淹没。 一路上母亲欲言又止,小胖子笑嘻嘻冲车外眨了眨。 隔墙有耳。 母亲索性也就不问了。 病马拴在牛车上,一路碎步相随,虽有病,却也能撑得住。 日暮十分,抵达楼桑村口。付完钱,让牛车自回,便和母亲一起牵马到溪旁。清澈的河水冲洗掉马身上污垢,母亲用苏双送的一把小梳,细细的将毛发理顺,再等从水里牵上来,黄骠马已有了些神采。 “阿母,这是匹母马,腹中还有幼子。” “原来如此。”母亲欣然点头,“换了匹马?” “和一金。” “这么多!”小妇人掩口惊呼。 四周虽无人,小胖子仍压低声音道:“此事不可多行,母亲也忘了吧。” “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小小年纪就知道藏拙,母亲深感欣慰。 待马儿沿溪岸吃饱嫩草,便牵回家。半路又从三叔家买了车麦秸,准备用厚厚的麦秸铺满马厩。家中老宅虽年久失修。可倒墙不倒架,马厩还是有的。 小胖子还是小看了一匹马的价值。 第二天一大早,门前就围满了人。大人小孩都有,就连老族长都来了。和看热闹的闲人不同,老族长是来看买卖凭证的。 小胖子家里是什么情况,他最清楚不过。小胖子父亲久病在床,家中财物早已典当一空。平日生活都十分艰辛,哪还有余钱买马。 对着火印看了又看,老族长这才长出了口气。 “此马有疾,好生照顾。”丢下句话,老族长这便轰走了看热闹的人群,起身离去。 事情忽然多了起来。牧马喂鸡,对了,还有那只蜂后。 小胖子赶到厨房,那只肥虫却不见了。细细寻找,好嘛,又钻回半边蜂巢里去了。 家里的木板有很多,从三叔家借来锯子和铁锤,比照书箱的尺寸和母亲一起锯成木片,然后用先前马市铁匠所打的六角形铁条配合铁锤,为层层木板上敲打出密密的孔,只需整齐的插入箱中,蜂箱便算完工了。 当然,这些工作多半是母亲做的。 潮湿的木板虽近乎腐朽,可一个挨着一个的打出孔,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母亲说,洗净晾晒后再装箱不迟,小胖子却怕蜂后撑不了那么久。 母亲笑着指了指母马,小胖子旋即叹了口气。 一切各安天命吧。 将路上采来的马齿苋分给小伙伴,再辅以蜂蜜的诱惑,孩童们一拥而散。 割草就算了。小胖子和小妇人都不是这块料。放养是最好的选择。将马牵到溪边,小胖子可以捉虫牧马两不误。 许是有病又有孕的关系,母马慵懒的狠。反正吃草总是踱步,连小跑都没有过。早上牵出,傍晚牵回,也不怕跑丢。 下雨天也好办。身下的麦秸再撒上麸皮,母马便能足不出厩,美美的饱食一顿。小伙伴们找来的草药,辅以新鲜的草料、干净的居所,让母马的病情日渐转好。 一人半块糖饼,母子并排坐在廊前,静静的看着雨线。 “阿母,把房子修一修吧。” 1.8 马桶厕筹 没有纸,可用桌面替代。没有墨,可用清水替代。没有笔,可用手指替代。可小胖子越来越发现,唯一不想被替代的就是:如厕。 这个时代,是没有厕纸的。放厕纸的地方被一把长长的竹签替代。请注意,是一把。 其实想想也就明白了。你用过的牙签,别人会洗洗之后拿来接着剔牙么?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和牙签一样,厕筹也是一次性的。 所以用过的厕筹从来只能是扔掉。洗洗再用,完全是经不起推敲的。用竹子的好处也显而易见,就地取材,随便砍一根,就能够全家小半年如厕所需。 如此说来,做牙签和做厕筹,显然都算得上是一门手艺。 那好。既然是手艺,自然有人精通,有人不精通。于是乎,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母亲,自当归在不精通的那拨。 所以问题来了。 每次用形如鱼骨刺或是锯齿剑一般的竹签,在柔嫩的屁股蛋子上刮来刮去,这种感觉可想而知。更有甚者,此种痛苦的经历,全无熟能生巧的可能。 因为每个竹签的锯齿或者针刺,无论长短大小亦或是生长角度,都完全不同。 难道每次如厕都要菊花残,满腚伤? 小胖子决定再次向人类的极限挑战。 这个时期的厕所与猪圈常连在一起。猪圈围墙向外凸出一部分,做为厕所的基座,上筑厕房。一侧墙上开门,门外是一个便于上下的斜坡道。厕房内地板上有一长方形便坑,下通猪圈,粪便可直落入圈底。 所以在当下,改不了吃屎的不是狗,而是猪。 依照汉律,万户以上的县,置县令一人,秩千石。小胖子的祖父曾是领千石俸禄的高官。才留下这座偌大的老宅。因是官宦之家,所以小胖子家的厕所,是单独建造的。与猪没有半分干系。 整体是一座架空的干栏式建筑。上为厕所,下为粪池,四周围以栏杆,栏外以砖铺道。再往外,还立着个大水缸,并设有做溺器的虎子和盛粪的行清。 据说,父亲在世的时候,还有老仆专门负责打扫。只是后来因病致穷,家道中落。仆人都被遣散了。 当然,以小胖子的观点,即便是这座士大夫级别的厕所,比后世也还差的很远。 “阿母,村中可有陶匠?”忍无可忍,如厕归来的小胖子怒声发问。 “老鸦渡的耿氏世代制陶,村中却没有。”母亲随口作答。 “老鸦渡在哪?” “在……”母亲停下手中针线,认真的看着他道:“你又想做什么?” “没什么啊,我就随口问问。”小胖子眼睛滴溜溜一转,笑嘻嘻的开始耍赖。 “先前要藏拙的是哪个?”母亲又好气又好笑。 “嘿嘿……”小胖子吐着舌头,扭头奔向了马厩。毕竟是乡下,马齿苋比涿县好找许多。小伙伴们天天来送,所求不过是舔一口沾满蜜汁的竹筷。在孩童们心里,这成了每天必做的一件事,甚是已经超越了嬉戏,很有些仪式化的味道。 母马不停咀嚼着鲜草,身体大有起色,已能正常奔跑。 村中另一处养马的人家,就是刘武家。整个楼桑村只有这两匹马。想学骑术,小胖子只能去找三叔。 小胖子的父亲那一辈,排序应是小胖子父亲为长兄,刘文父亲是二兄,刘武父亲是三兄,刘修父亲是四弟。 又因父亲苦读圣贤书,近而立之年方才成亲,所以小胖子这一代中,他只排在第三,仅比四弟刘修略长。 三叔弓马娴熟,常入野林猎狩,家中颇富。 这个时代,无论学文还是练武,都需耗费大量钱银。君不见一匹马,一具甲,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哪一样不作价十万钱! 穷不练武,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而刘武是练武的。 马鞍和马镫也都是有的。只不过马鞍过于矮小,而马镫也只有半边。看样子应是为了助刘武练马而专门制作的。刘武年长几岁,又是猎户出身,已能骑马。 听说刘备想学骑射之术,三叔很高兴。尤其是又收了胖子娘几封果礼和五百文钱。果礼是那天大舅带来的,母亲没舍得吃。五百文钱也是典当金簪余下的,反正有了块金饼傍身,为了小胖子,这些钱母亲自然是愿意出的。要说母亲对小胖子的培养,确实舍得。花钱颇有大家风范。 然而,以小胖子目前的身形,循序渐进,才是学习骑术的最佳方法。应先从骑羊开始,然后骑驴,再骑马。 不过小胖子可不这么想。 骑羊像话吗? 三叔见他身形确比同龄人来的……敦实,也就狠心应承了下来。 于是小胖子每天的作息再次更改。上午习文练字,下午捉虫牧马。午后的个把时辰,跟三叔练习骑射。虽没有骑羊,却也是从骑矮驴开始。 骑驴……凑合吧。 为防手上长茧,母亲特意给他缝了双皮手套。生怕拇指被强弓勒折或者干脆被切断,三叔又给他做了枚牛角扳指。 小胖子担心自己变成罗圈腿,又开始埋头设计起高桥马鞍和双侧马镫来。至于蹄铁,这个有点难。就这么一匹马,万一尺寸不对,钉马掌钉残废了,小胖子真要欲哭无泪了。因个子矮小,马镫上还置有三阶软梯。可登梯上马,已解身短之弊。 这个时代,入学也是要排队的。老族长四处托人,可那位历史上未曾留名的大儒,却只愿将文修武备四娃‘著录弟子’。至于‘及门受业’,那就先摇个号排队去吧。 小胖子倒无所谓。 因为睡前,母亲总会蘸着清水,在书案漆面上写出一篇文章。 小胖子也总能在水迹干掉前,默记于心。 母亲写了一手好字。却不是小篆,娟秀的字体更偏向隶书。这样小胖子对母亲的来历更加好奇。 说起来,祖上是王侯,祖父又做过官,父亲虽不仕,却也举过孝廉。这是做官的前奏啊!若不早死,早晚必为官。在涿县也算是上等人家。 这么说来,母亲的出身也必定不凡。 从日常表现便可知一二,完全是大小姐养成啊。 “墩儿,可记住了?”抬头见小胖子正盯着自己的手指发呆,妇人这便要去揪耳朵。 不等她来揪,小胖子忽然紧紧攥住母亲伸来的青葱玉指,轻声道:“多美的一双手,却要织席贩履,抚我成人……母亲,为何不改嫁?”想着那日去宗祠大考时的喃喃自语,小胖子心底忽升起一阵自责和惭愧。 若是母亲真就改了嫁,一定会过得很好吧。 可他心里其实更清楚,即便自己没有成为现在的刘备,历史上那个典当完家业的母亲,纵然织席贩履,也没有舍他而去。反倒含辛茹苦的把他抚养成人,成就了后来三分天下有其一的刘备。 小妇人一愣,佯怒渐渐变得无力,“你都听见了?” “没有。不过看舅舅笑呵呵的来,气冲冲的去,还能为何事?”眼泪在眶中打转,小胖子强忍着笑道。一想到本该陪在父亲身边红袖添香,素手调琴的母亲,却用这双手织席贩履,操劳一生。小胖子的心就像刀割一样疼。 “墩儿,改嫁一事休要再提。为娘断不会舍你而去。” “是哪一家?”小胖子吸了吸鼻子,乐呵呵的问道。 “都说了休要再提。”妇人两眼一瞪,又开始扮起严母。 “阿母,别老瞪眼,日子久了会变丑的。”完全没有杀伤力,小胖子忍不住丢了个白眼。 “竖子可恶……当真会变丑?” “当真!” 1.9 修缮祖宅 许是拜三叔为师的缘故,二兄刘武家的各种器具设施,现在都对小胖子免费开放。铁锤、火钳、牛车、铡刀…… 与小胖子家偌大的祖宅一样,三叔家的这些物什,也是富裕的象征。 母马肚子越来越大,似将要生产。三叔看过后说往后要悉心照料,于是小胖子更加忙碌起来。 这不,正在刘武的帮衬下,将草料切的细细,又拌上料豆,作为母马的饲料。马亦通人性,被小胖子照料久了,越发与他亲昵。 旁人上前,难免又踢又咬,小胖子上前,却亲昵的把头伸进他怀里。看的刘武眼热不已。 三叔家的马,说是实打实的乌桓战马。却已被骟过,无法配种。平日多由三叔骑乘,刘武基本没有指望。 话说刘备起兵时,聚乡中豪杰三百。就不知刘武是不是也位列在三百豪杰之中。 “三弟,想什么呢?”见铡刀迟迟没有落下,刘武忍不住发问。 “哦,没什么。”小胖子笑了笑,奋力的按下铡刀。 兄弟俩合力铡完草,又套上牛车,运回自家。可惜中门腐朽,无法开启,不然牛车能直入院中。 先前小胖子想修缮老宅,母亲没有同意。又是买马,又是修宅,太过扎眼,恐招人惦记。但看两个半大小子吃力的往马厩里一筐筐的背草料,出于心疼儿子,想法便有些松动。 再加上刘武也颇为出力,妇人遂心生一计。 母马吃的正香,兄弟俩却累的瘫坐在草垛旁,叼着狗尾巴草无聊的看着天上白云舒卷。 “墩儿,小武,来喝口水。” “谢伯母。”刘武急忙起身接过。 小胖子笑嘻嘻的接过清水,仰头喝下。 “三弟,俺爹说母马产崽前,要多拉出去走走。整天窝在槽头,却是大大的不好。”刘武忽然拍着脑袋说道。 “有道理。”见母马也吃的差不多了,小胖子这便去牵来。 村旁青溪是个极好的去处。风凉水便,空气清新。母马沿溪踱步,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嫩草。 刘武陪着小胖子,四处捉虫喂鸡。 嘻嘻闹闹,几近天黑。兄弟二人这便牵马返回。 是夜,闻母马长嘶,累了一天的小胖子睡的沉,懒的起身。第二天一大早,前院呼声一片,待母亲进来喊他,才知母马已产驹。 “生了?为何不等我?”小胖子懊恼不已。 母亲不禁笑道:“母马产崽,为何等你?” “哎,没亲眼所见,大失所望。”小胖子洗漱完毕,便跳将出来。马厩前已围了不少人,三叔正端着陶碗,给小马驹喂水。听刘武说,里面还洒了点盐。 母马横卧在一旁,正咀嚼着青草。除了臀下还残留着些许的血渍,并无大碍。三叔冲猴急的小胖子笑道:“必是千里驹也!” 三叔会相马,且为人忠厚,必不会戏言。喜得胖子直搓手。 前番十九金买回病马,今买一送一,自然是赚翻了!正得意间,母亲却走过来,与他耳语一番。 小胖子先是一愣,跟着却微笑着连连点头,直冲母亲竖大拇指。 嗔了胖儿子一眼,妇人这便扬声说道:“叔叔当面,我见小武平日里照料母马亦十分上心,不如,将此马驹送与他如何?” 此话一出,刘武自当欢呼雀跃。可三叔却一脸郑重的抱拳上前:“阿嫂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小胖子笑着接过话。 “还不跪谢!”三叔将刘武一把扯过来,按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仨响头。 良马值二十金。平常人家即便是砸锅卖铁也拿不出的! 先前小胖子拜师学艺,送了几百文钱,这次三叔又反赠过来一把良弓,数张兽皮,和铜钱十缗(十贯)。 良弓长约六尺(约138厘米),上下弓臂不对称,上长下短,适合骑射。为匈奴式制。虽属长弓,却也能归为骑射弓一类。此弓朴素无漆,木纹淡雅,弓把处包着层熟牛皮,弓梢处有缠绳。弓把左侧出箭点位,还镶嵌有一块圆形牛角,以防箭羽磨损弓把,设计颇多细心。 弓弦偏硬,说有二石。小胖子现在还拉不开。 听刘武说,三叔先前寻到熊罴的踪迹,准备猎来,抵充回礼。熊罴先不急,小胖子还有事情要拜托。 这便抢在三叔进野林前,将他堵在屋内。 看了眼金饼,三叔旋即问道:“墩儿,这是何意?” “回禀叔父,此金乃是母亲嫁妆。老宅年久失修,多有毁坏。先前诸事缠身,不及修葺,今父亲已逝,家中只剩小儿寡母,所以想央求叔父代劳。” “原来如此。”略作沉吟,三叔便抚着钢髯笑道:“我道是何事。些许的小事,何须墩儿来求,为叔这便找人来!” “如此多谢叔父。”小胖子放心离去。 金饼虽贵,却远不及良马。 别说三叔为人忠厚,断不会贪墨,便是有此意,一金,一马,该如何选择,傻子都知道吧。小马驹天天吃奶,远未成年。马驹儿还没到手,再去贪这块金饼,那脑袋一定是被驴踢了吧。 不多日,便有工匠陆续赶来。伐木取石,忙得不可开交。 监工自有三叔。钢髯大汉,虎皮斑斓,大嗓门叫个不停,自能震慑宵小。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三叔这是投桃报李。得了一匹良马,给小胖家修修老宅,自是应当! 所以,根本不用问这金饼从何而来。所有人都以为,是三叔出的钱! 就连老族长都连连点头,其他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母亲此计,当真高妙。 这个时代,材料费极低,基本上等于没有。花费多是工钱薪资。上山伐木取石,这都极费工时。也是开销的大头。 至于木材、石料,没听说要给钱啊。 修缮好的中门附近,为宾客居住房舍,称为门庑(与门屋相连接的廊屋)。右前厨房有炉、灶、井栏,院内为堂,堂后为内院,乃主人居所,且设有后堂。前堂延宾,后堂则为宴饮歌舞之所。 此外,还重修了车房、马厩、厨房、仓房以及奴仆住所等附属房舍。后墙根处,又新置一座颇高的望楼。 入冬前,大门已漆了三遍。正往上钉门钉。 这些门钉,可都是三叔亲手锻造。 1.10 耿氏制陶 在当下,门钉只起加固门板的作用。 一扇大门往往是由若干块板子拼起来,时间一久容易散开。为避免散落,就在门板里头置数根横木,再用门钉加固。先前中门无法开启,便有此因。当然,最大的原因是久不开启,户枢腐朽的缘故。 后来,门钉做得越来越整齐,横竖成行,钉子的数目也就成了等级的标志了。 既然此时的门钉数量还没有与品级挂钩,不存在逾制的风险。索性从家里找出破烂的食鼎、香炉、瓫盂,托三叔炼成铜钉,一排排的钉在门上。 前院杂草已被清空,工匠们正往上铺砖。 汉砖和后世很不同。为画像砖,常用于墓室。这个时代,达官显贵厚葬习俗大兴于世。墓室之中,视死入生,阴宅若阳,追求天人合一,人神相融,便雕画环壁,以成画像砖。 用这些砖铺地,显然很不吉利。 不过小胖子看过自家茅厕铺的砖,都是没有画像的。于是便命人买来,铺在前院。 工匠们颇多异议,皆言何不用青石? 小胖子两眼一翻,青石作价几何? 人工太贵了啊! 画像砖贵在画像,没有画像的砖头,价格几近白送。问了才知道,这些砖多是主人家修墓剩下的…… 小胖子又弄懂一件事,原来是先建墓,后雕刻。 想想也是,先把画布搭好,方才便于作画啊。肯定是先把墓墙砌起来,再往上雕刻的啊!难不成先雕好,再一块块的玩拼图? 别说,自家院门一排排的钉满门钉后,虽开门费劲了点,气势却烘托出来了。再等院中地面被砖铺满,整个宅子顿时气象一新。 见工匠们开始在平整的砖面上凿凿刻刻,小胖子急忙阻止。 难不成,真把小爷家当墓地了! 细细询问,却推说是一时手痒! 什么,这个时代龙纹也是可以随便用的? 那好,把小爷这地面刻上个二龙戏珠! 中堂高基重檐,本就敞阔,再加上院中蟠螭龙纹,顿时气势非凡。 两侧厢房也已修复,长廊横木全部换新,围着栏杆又广植草木……林林总总,一块金饼很快耗完。后院全然没有顾及。小胖子又咬牙多花了几贯,把后院的那条石板路全部揭走,换成汉砖。 石板他有大用。 因为他要重建茅房。 先将两个半人高的大酒瓮深埋地下,两瓮之间以竹筒相连,前瓮开口处在腹部之上,后瓮开口在腹部以下,且后瓮底亦开一个碗大的口。 如此,双瓮式化粪池,便建造完毕。 前瓮用于贮粪,化粪。粪便经过沉淀、发酵,细菌基本被消灭,不会滋生蚊蝇,亦不会污染水源。经前瓮发酵后的粪液,流入后瓮贮存,若用于浇菜,肥力足,且全无公害。 不过,小胖子可不想母亲每年掏一次粪。 所以才在后瓮底部挖了个碗口大的洞。如此一来,肥水便会慢慢渗入土层,断不会淤积。为了排掉沼气,后瓮还另置一竹管,伸出地面。 又因男女有别,索性建了两座双瓮化粪池。 然后铺上石板,在堵住瓮口的石板上凿出葫芦形状的槽口,只等装上坐便器,厕所便可宣告完工了。 马桶的图纸已设计好。 需找个时间,走一趟老鸦渡了。 小胖子的辛劳,母亲都看在眼里。见他将大量的时间花费在几个深埋地下的酒瓮上,知其必有因。所以没有多问,将家中诸事拜托给三叔,这便陪着他赶往老鸦渡。 母马要哺育小马驹,不可轻动。还是租了族亲的牛车,慢慢悠悠的向西行去。 这个时候行路倒也简单。一条大路,只要搞清楚大致方向,总能抵达。遇到岔口下车问一问,很快又有了方向。 制陶多在渡口。问过才知道,陶器笨重渡口便于运输是其一,制陶时所需的泥土似也要经外地渡来。 老鸦渡因陶而兴,人来人往,很是热闹。而耿氏的作坊更是绕行港口一圈,宛如盘龙。 问过才知,那叫龙窑。 打听出耿氏的店铺,牛车径直赶了过去。 摆在外面的竟不是陶! “这是……”小胖子看了又看,摸了又摸,这分明是瓷器啊! “青瓷。”旁边一个和他年纪相若的少年笑出满口白牙。 “已经有瓷器了么……”小胖子胡乱回了个礼,看表情还没从震惊中清醒过来。 “观此器,造型大气,浑然一体,且胎体厚重,釉色青中泛黄,远看流光溢彩,近看溢彩流光,真乃一等一的上上之品。”少年摇头晃脑的竖着大拇指,顿时把将将回过神来的小胖子逗乐。 “切,自卖自夸。” “咦?”少年一愣,“你怎知这是我家店?” “你衣襟上不是绣着么?”小胖子翻了翻眼。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少年嬉笑道:“这位小哥,论青瓷,我耿氏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当真?” “当一万个真!”生意上门,少年喜不自禁。不由分说,拉着小胖子的手便向店中奔去。 可等小胖子把手绘的白绢徐徐展开,少年顿时傻了眼。 “这是何物?”少年百思不解。他印象中从无此物。 “名字还没想好,关键是你不能做。”小胖子笑问。 “稍待,我去请父亲大人来。”少年不敢怠慢。 绢上所画图案,母亲亦是初见。 忍不住问道:“这是何物?” “便桶。”小胖子随口答道。 “后面这个大瓮,又是何物?” “水箱。” “便桶与水箱相连是何故?为何便桶底部还有个洞?” “没有洞,污秽怎么冲走?” “冲走?”母亲本想问为何不提走?见掌柜出来,便打住了话头。 “夫人,公子,所造何物?”这个时代,根据个人喜好定制陶器已非常普遍,即便物件新奇,掌柜却并不意外。毕竟耿氏世代制陶,做的奇怪的东西多了去了。 “名字我还没想好,且问你能不能造。”刘备笑问。 “白绢上已标出尺寸,按图索骥又有何难?”老板细细看过,旋即放下心来。 “制陶几何?制瓷几何?” “制陶三百文,制瓷需三贯。” “桶圈你们送么?”小胖子又问。 “木圈简单,送你何妨?”掌柜笑答。 “先制个陶的。”小胖子想了想道。 “可也。” 付完定金,约好时间,小胖子便与母亲告辞离开。刚出门,先前的少年便追了出来:“你还没告诉我,这东西究竟是什么。” “不可说,不可说。”小胖子笑着眨了眨眼。 牛车缓缓驶离,少年忽然大声喊道:“我叫耿雍!” “刘备!”小胖子远远的招手。 1.11 大器已成 等半月后重返老鸦渡,取来所造之物。小胖子惊喜的发现,绿如翡翠的陶器竟然泛着瓷器才有的光泽。 问了才知道,这叫青釉陶(铅釉陶)。 马桶圈也送来了,不过合页却没有。这难不倒小胖子。从已充作蜂箱的书箱上取下合页,装在马桶圈上就行了。 因器形很大,需四人合力,才能抬起。所以装的时候可费了一番功夫。不过从三叔单臂就能提起来看,貌似古人力气都很大啊。 马桶类似细腰高瓶,不过尺寸放大了许多。后面连着一个方尊形蓄水箱。马桶和水箱整体烧造,绝无缝隙。马桶和水箱只间,开有暗槽,装有一块活动木板。木板四角包铁,上缀麻绳,麻绳通过屋顶吊钩,与安置在地面上的踏板相连。 只需踩下脚踏,麻绳就会将木板提起,水箱中的水便会流入马桶,松开脚踏,木板落下,重新封死闸口,以绝清水。同时又可将脚踏抬起,使木板、脚踏两相归位。 见清水打着旋儿落入深埋地下的瓮中,妇人欣然点头,“妙!” 解决了五谷轮回的大事,小胖子正待松口气,却猛然一惊,“我去!还不是要用竹片!” 忙活半天,却把最紧要的忘记了! 见小胖子对厕筹深恶痛绝的样子,母亲俏脸一红,这便嗔道:“取块麻布,用后清洗便是。” “太奢侈了吧?不然我还是有用桑叶算了……”小胖子苦着个脸。 “冬天又如何?”母亲叉腰问道。 “那我还是用麻布吧。”不等母亲伸手,小胖子便嬉笑着逃了出去。 马桶防臭的关键,是用水封。每次冲完水,留在底部的清水,就是起这个作用。这也是整个设计中,最复杂的部分。 不过对用烧制陶器来说并不困难,因为它的前身是泥巴。只要有图,想怎么捏都行。 麻布用过再洗,有点夸张了。如果切成巴掌大的一片片,用完就扔,就不知道代价高吗? 临睡前,小胖子如是想到。 等小马驹能四处乱跑,蜂箱也开始有蜜蜂飞出。数量虽少,却是蜂后重新孕育。这只肥虫子还真能忍。凭借巢中残蜜,竟真的撑了过来。如今又育出新蜂,果腹应该没有问题了吧。 涿县处北地。 再加上丘多林密,冬天来的很早。约莫十月下旬,天空已开始飞雪。趁着大雪封路前,三叔又入了野林。狗熊是要冬眠的,再不下手,只能等到来年春天了。 小胖子最近吃得好,睡得香,不知不觉又窜了半头高。三叔送来的兽皮,被母亲巧手缝成皮袄皮裤,穿在身后果然暖和。 就是味儿有些大,且颇为沉重。如果再有积雪,融化后附着其上,皮袄就更重了。小胖子整日和半大的小伙伴打打闹闹,汗湿亦难免。 望着水中的鸭鹅,小胖子又想起了羽绒服。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先把生存问题解决好了,再想着去做些大事也不迟。 周代已用鸟兽毛羽制成羽衣,称毳衣。所以小胖子想不劳而获的打算,第一时间落空了。想想也是,成天在诸葛亮手里摇来摇去的,不正是鹅毛扇么。 古人不蠢啊…… 小马驹也长高不少,褪去胎毛,一身棕黄色的毛发像极了母亲。长大也是匹上好的黄骠马。 二哥刘武来的越来越勤。有时候大半天都不走。恨不能抱着小马驹一起睡。爱马如痴,也不过如此。 过了元春(元旦),小胖子就六岁了。 或许是开始长个,膝盖手腕,四肢关节经常会痛。尤其是在睡觉的时候,有时候甚至会痛醒。 不晓得是不是三叔家的野味吃多了。 到了十二月,雪尤其大。北风呼啸,雪花夹杂着冰粒席天幕地,沟塘河渠皆被冰封,满世界一片皑皑。 现在砍柴,显然来不及了,没有生活阅历的小胖子智者千虑,却失蹄在了此处。 好在族亲们惦记,东家一捆柴,西家一段木,堆满了半边厨房。族亲们别无所求,无非是聊聊家常,吃几块糕点,替自家娃儿收一枚厌胜钱(特制的铜钱,不流通)。 不知道以前是什么样。可自打重修了老宅,小胖子一家反倒邻里和谐,再没生过事端。 取暖全靠堂中浑然大器的青铜瑞兽燎炉。 虽耗费木材,取暖率低,却胜在养眼。青铜属于重器。非贵族不能用。小胖子家许多的青铜器也能佐证,其出身确是王族贵胄,汉室宗亲。 大雪封路前,三叔终于回来了。熊罴虽没猎到,可锦鸡野兔却拖下来不少,还有头麋鹿。 截断鹿角,非要让小胖子吮吸里面的骨髓热血。不喝都不行,捏着小胖子的下巴硬往肚里灌。平日里诸如鹰肝蛇胆此类,更是直接剜出来血淋淋的就往嘴里塞。 反正,小胖子流鼻血都已经流习惯了。 身子长得快,力气越来越大,圆滚滚的肚皮竟然有了收拢的迹象,就连胯下那肥虫,也长的比蜂后大了。 小胖子试过,二石弓已能微微拉开条缝了。 把另一只鹿茸给刘武。三叔抱起小胖子笑言,等开春杀了熊罴,取活胆喂他。小胖子顿时苦了脸。虽然知道好些个营养成分,加热就会失去活性,不过老吃生,肠胃也受不了啊! 三叔说不妨。切来半块野猪肚,清水熬成汤,又捏着鼻子灌将下去。 小胖子终于翻白眼了…… 小胖子心里其实明白,三叔是为了能让他尽早上马。 院中梅花盛开,坠满屋檐的冰凌开始融化。习惯被母亲拥着入睡的小胖子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大门正被人捶的咚咚响。 “谁呀?” “墩儿哥,快出来拜神仙!”门外响起四弟刘修急切的话语。 “神仙?”互视一眼,母子皆笑。 “真的是神仙,从翼州来的活神仙!”刘修又急叫道:“你若不来,悔之晚矣!” “如此,去看看?”小胖子挠了挠头。 “去吧。”母亲笑道。去去亦无妨,反正信者信。不信者,恒不信。 披了件氅衣御寒,母亲这便打开侧门,放小胖子出去。 “四弟,这神仙你是如何得知的?”小胖子劈头就问。 “多说无益,你一看便知!”向母亲行了个礼,刘修这便拉着小胖子匆匆而去。 1.12 何方妖孽 宗祠前的空地已围满了人。小胖子左右看过,都是楼桑村的宗亲近邻。等刘修拉着他猫腰钻进去,小胖子终于看到了正主。 几个披头散发身穿道袍的男女,正盘腿坐在白毯之上,狼吞虎咽的吃着乡民送来的酒食。旁若无人的模样还真有些放荡不羁的味道。 吃饱喝足,又在白毯上揩净油,几个道人打着饱嗝站起,四方抱拳道:“多谢诸乡亲赠饭。初来贵地,身无一物,这便施个红莲净法,为众乡亲消灾去祸!” 话音刚落,四人后空翻稳稳站立。便有一人将白毯拽起。毯上油渍碎骨饭团剩菜遍地都是,还有几个漆黑的大脚印。 可惜了这块布。 没等小胖子叹出声,忽见白毯四面火起!烈火熊熊,延烧大片,热浪逼人,液火飞瀑般不停滴溅! 积雪沾之即溶,冰冻触之即化! 众人纷纷惊叫躲避,却听那道人口吐真言,一声大喝,火焰‘砰’的一声炸成团火花。 再看手中布,竟洁净如新! 小胖子瞳孔一缩,“火浣布。” 本就万籁俱寂,众人如见鬼神。小胖子声音虽小,却被道人听到。 “呔!何方妖孽!” 见几人凶神恶煞般的指向自己,人群呼啦一下躲瘟疫般四散开去。小胖子怒极反驳:“《列子》有云:‘周穆王大征西戎、西戎献锟鋙之剑,火浣之布……火浣之布,浣之必投于火、布则火色、垢则布色,出火而振之、皓然凝乎雪!’周时已有此物,尔等诓我不读书乎!” “我亦读过此书,却有所载!”出声的是大兄刘文。 他也读过? 不管怎样,看到又渐渐围拢起来的人群,小胖子终于暗松了口气。 众口铄金,三人成虎。 若是宗人乡邻被这些装神弄鬼的家伙哄骗,真把小胖子当成妖孽,非但他自己小命不保,估计连阿母也凶多吉少了吧! 这些混蛋! 见小胖子目光不善,道士一声冷笑。忽然伸爪,直取面门! 小胖子根本来不及反应!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些家伙竟敢白日行凶! 说时迟,那时快。鬼爪来得快,去更快。等那道人再举起手,爪中已扣着只吱吱乱叫的老鼠! “事先藏在袖子里的吧。”小胖子冷哼。 不理会小胖子的冷言冷语,道士冲田鼠喝骂道:“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汝,莫我肯顾!” 小胖子火起,“坑蒙拐骗,偷抢扒拿,你们才是硕鼠!” 道人齐齐变色。正要找小胖子理论,却听那为首的道人一声断喝:“今日本座就将你这只硕鼠连皮带骨,化了去!” “取清水来!” 早有同伴取来一钵,中年道人口吐真言,并指画符,跟着猛然一点,将田鼠扔进钵中! 浓烟四起,嗤嗤作响。片刻后,待道人捏着鼠尾,缓缓提起。 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哪还有老鼠,只剩下个白惨惨的骷髅架! “纵你有千变万化,也逃不出本座的手心!”道人冲小胖子狞笑。 小胖子拍手笑道:“你这清水都能化什么?” “本座钵中清水,能化万千邪佞!” 小胖子取出一枚铜钱,笑道:“且化它看看?” 道人浑身一颤,竟愣在当场。 “炼石胆取其精,便可得此物。此液能融金化铁,腐肉蚀骨,却独奈何不了铜。是与不是?”小胖子追问。 “此乃天书所载,你、你、你、如何知晓?!”道人满脸惊惧。 “唉……不学无术。”小胖子抖了抖铜钱,“这是赏你的,赶紧滚吧。此地,再也别来了。” “好!”二哥刘武拍掌叫好,人群热情响应。躲在人群中,道人变戏法时大气都不敢出的老族长,轻咳一声。掸了掸衣袖,挺腰走到场中,“列位,雪大路滑,要走趁早。” “滚!” “快滚!” “装神弄鬼,老天爷早晚收了你!” 关老天爷何事?这句说的有待商榷啊。小胖子望着灰溜溜滚蛋的神棍们,终于松了口气。 “真不愧是吾家千里驹!”老族长很欣慰。尤其是小胖子最后那句不学无术,让这场貌似玄之又玄的斗法,变成了单纯的学术之争。 如此避开鬼神,众人便不再害怕了。 被骗,不是鬼神操弄,而是没文化! 见小胖子是笑非笑的望向自己,刘修面红耳赤,急忙恭敬的向兄长作揖:“修,受教了。” “子不语,怪、力、乱、神。读圣贤书,晓天下事。不懂则虚心求教,切不可盖以神怪论之。四弟需谨记。”小胖子谆谆善诱。本来这话他是不想说的,但见周围仍聚着不少人,这才勉强开口。表面上说刘修,实则是说给所有人听的。 待小胖子大摇大摆回家,闭门的瞬间,猛然虚脱,浑身大汗淋漓,上气不接下气。 祸从口出。今日之险,绝不再犯! 许久,待心情平静,小胖子挪到廊下,一屁股坐了下去。 万千思绪,齐齐涌来:“那道人提到天书。莫非是太平道中人!糟糕,如今被我识破,岂能善罢甘休!多半会来灭口!不行,要逃!” “可……往哪里逃?”小胖子旋即泄气。孤儿寡母,大雪封路,太平道遍布天下,又能逃到哪去? “不能逃,那便战!”小胖子蹭地站起,来回踱步,胸中渐渐有了计较。 “阿母,我想练剑。” “墩儿要学剑击之术?”母亲闻声出屋,“可是想任侠?” “非也,防身。” “城中有剑师,想学不难。” “厉害么?” “那要看对谁。” “三叔怎么样?” “三叔弓马娴熟,擅使大刀,剑击如何却不曾得知。” “你又说他擅使大刀。” “马上马下,岂能相比?” “哎……”小胖子无语。 力有不逮,只能剑走偏锋。 “母亲,袖箭连弩,哪里有卖?” “……” 袖箭没什么技术含量,就是根大弹簧(压簧)。唯一的限制就是需要极好的钢。将淬了毒的袖箭压入箭筒,由蝶翼机括控制击发。借压缩弹簧的反弹之力,将袖箭射出。淬毒是因威力不够,射程只有三十步。 不过若近身,能穿皮甲。 百炼钢应该不难找…… 小胖子望着门外鹅毛大雪,将肉乎乎的拳头攥的紧紧的。 1.13 心有猛虎 又是一年春来到。倒春寒刚过,小胖子就甩掉了厚重的冬衣。都说童子屁股上有三把火,光着也冻不坏,母亲劝了几次,见他不乐意,也就随他了。 蜜蜂似乎也是要冬眠的。虽然下雪前就把蜂箱移到了闲置的厢房,可一个冬天也没见有蜂飞出。倒是气温刚回暖,便有两三只蜜蜂嗡嗡绕飞。 斗鸡整日豢养,貌似肥了一圈。估计再养就废了吧。小胖子看它时,正叼着个指长的蜈蚣,斗的正欢。 小马驹的个头都快赶上小胖子了,没有缰绳羁绊,整日里跑得那叫一个欢。索性将捉虫牧马交给刘武一人,小胖子央求母亲再陪他去一次县城。 家中有余钱数千,还有先前几位从叔送来的杂粮,暂且无需为生计发愁。母亲见他也没做什么新奇之物,便问进城的原因。 小胖子期期艾艾,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见他不想说,母亲便不问了。租了牛车,陪他进城。 因异族虎视,战事频发,便催生出十分发达的冶炼业。 所谓百辟成刀,除去好钢,冶炼也是重要的一环。锻造一途完全来自言传身教。火候一词,更是道尽其诀窍。 涿县属北,关外常有乌桓为乱,战事频繁,固良匠颇多。 小胖子的要求很奇怪,要锻一根百辟大针! 反正这个时代奇人异士辈出,所需亦大有不同。锻造一根针的要求似乎也不过分。只不过为何要百辟,良匠无奈的摇了摇头。 “这位公子,锻此针需用花铁(花纹钢),料虽不多,却极费工,价格也高。” “作价几何?” “需一贯。” “良刀一把,不过八百,这根针却要一贯?”小胖子不禁翻起白眼。 “公子说的是,可此针需百炼,颇耗力气,铸刀亦可成,以刀价折算,再加花铁,一贯亦不多。” “何时能取?” “约莫一月。” “啥?”打根针竟然要一个月? “确是如此。” 小胖子无语。让母亲付了订钱,这便怏怏离去。 提心吊胆的过了半个月,该来的早晚会来。白天又被三叔贯了大半碗虎血,晚上小胖子腹中轰鸣,这便爬起来如厕。 挑灯入厕,随即浑身一颤,愣在当场。 但见,绿釉马桶上坐一人。束袖、绑腿,着夜行衣。一把环首长刀斜倚墙边,双膝上还捧着个并发连弩! 银光闪闪的箭镞直指茅房入口,内急的小胖子一头撞在了枪口上!不对啊……当初设计的时候,不知分成了男厕和女厕的吗? 黑衣人踮着脚跟,鞋尖不停扣着青石板,弓起的上身几乎贴在膝上,双拳紧握,浑身直颤,牙齿更是被咬得嘎嘣作响。 许久,噗的一声污物落地,顿时浑身都透着轻松。 “呼——”黑夜人缓缓抬起头,正对上小胖子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 “你都看见了。” 小胖子点了点头,小心问道:“你……便秘?” “……”蒙面人眼睛缩了又缩,“干你何事。” “本与我无关,不过你深夜不请自来,又不告而用,就与我有关了。”小胖子以手掩鼻,指了指踏板,“踩一下。” 黑衣人沿麻绳看了圈,这便试着一踩。 呼隆隆……清水涌出,将秽物冲走。蒙面人正奇间,小胖子又取来麻布,远远的递给他。 “何不用厕筹?”蒙面人似乎不忍使用。 “母亲手艺不精,多有倒刺,故而不用。”小胖子答道。 蒙面人轻轻向前移了半个身位,便伸手去拭臀。 “你是女人?” “何以见得。” 小胖子笑道:“要是男子,多半会屁股朝天,胡乱揩净。” “有理。”黑衣人提裤站起。 见她眉头微皱,小胖子又小心问道:“有痔?” “嗯,隐疾难治。”女刺客大咧咧的说道。 “确实如此。”小胖子点了点头。 女刺客打量着小胖子家的便器,好奇的问道:“这是你做的?” “对。”小胖子点了点头,“家里买不起塞鼻孔的小枣,又禁不起奇臭,所以才造了此物。” “都是从书上学来的?” “学以致用。”小胖子含糊作答。见女刺客又把闸门提起,任凭清水流出,这便说道:“一缸水仅够数天之用,被你浪费完了。” “小气。不就是清水么,我帮你打满便是。”女刺客将抽水马桶的细节铭记在心,这便转身冲小胖子笑道:“你可知我所为何来?” “取我性命。”小胖子面色如常。 “你不怕?”刺客甚奇。 “怕就不用死了么?”小胖子微微叹了口气。 “倒是实话。”银芒乍现。女刺客微笑着收刀入鞘。小胖子两眼一缩。看她熟练的手法,便知是个高手! “姐姐确是奉命来了结你们母子的。不过嘛……”说到紧要关头,女刺客却卖起了关子。 “不过如何?”小胖子似嗅到了一声生机。 “不过用了你家茅厕后,姐姐改主意了。”女刺客盯着小胖子的双眼,轻声道:“天降奇才,杀之不详。” “果真如此?”小胖子总觉得女刺客话中有话。 “呼——”女刺客拍了拍前额,“难道非要姐姐承认你纯真可爱,下不去手么?” 小胖子顿时脸红,讪笑不已。 “咦,你脸红了!”女刺客夸张的指向小胖子的前额。 “……” 见女子似要离去,小胖子忍不住问道:“还有别人来么?” “涿县只我一人。我因故离去,才会另有人来。”捏了捏小胖子粉嘟嘟的脸蛋,女子自顾而去。 “蜂蜜能解便秘。”小胖子在她背后说到。 “当真?” “当一百个真。” 再抬头,人已去。 冷风一吹,小胖子猛地打了个寒颤。根本不用摸,后背已尽湿。 双股颤颤,竟不听使唤。心揪在一处,小胖子靠着墙壁,缓缓倚坐下来,不停的喘着气。实在是太凶险! “墩儿。”熟悉的呼唤隔着墙壁,柔柔的入耳。小胖子如遭雷击,猛然清醒。 心有猛虎,破闸而出。 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胖小子竟标枪般立起。 “阿母,先回吧。我,一会就好。”小胖子亦隔墙答道。 “别着凉了。” “孩儿知道了。”小胖子紧了紧袍带,心中再无一丝恐惧。生逢乱世,拼死也要护母亲周全! 再说,又不是没死过。再世为人,还有何所惧! 意识中那层膜被捅破,小胖子似重新认识了自己。 这个时代,还有谁的人生能如我般绚烂? 怕个甚? 肚中绞痛,起身向马桶走去。 这一泡热翔,拉的那叫一个,通透。 1.14 公孙剑器 “墩儿,为娘问过了。城里剑术最好的名唤公孙。” “白马公孙?”小胖子脱口而出。 “非也,乃是从洛阳归老的公孙氏。” 公孙乃北地大姓,亲族众多。小胖子口中的白马公孙,貌似也还没成年吧。 “少时洛阳为伎,年老乃归。今闭门寡居于城南饮马巷,久已不收徒了。”母亲将打听来的消息说与小胖子听。 “莫非是公孙剑舞?”小胖子挠了挠头,时间对不上啊。 “你也听说过?” “这么说真是剑舞?”小胖子答非所问。 “没错。会宾客大宴,多请公孙氏舞剑助兴。在洛阳甚有名气。”对于小胖子的答非所问,母亲早已习惯。 “再有名气,不也有年老色衰的一天。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小胖子叹了口气。 母亲噗嗤一笑:“你倒是什么都知道。” “儿子说的不过是人之常情。”小胖子取回了订做的钢针,这便揣着向三叔家走去。 小马驹前些天刚刚断奶,已被刘武牵回了家。 见小胖子远远的走过来,小马驹撒开四蹄,欢快的迎了上来。三叔正在编草鞋,木屐太重,没有草鞋方便。和厕筹一样,编草鞋也算是一门手艺。 “三叔忙否?” “不忙。墩儿有何事?” “我想三叔帮我锻造个东西。”小胖子甚有礼节。 “何物?”三叔笑着起身。 三言两语,骂跑了神棍后,小胖子在楼桑村便成了公认的神童麒麟子。虽年幼,却没人敢把他当小孩看。三叔也不例外。 小胖子取出长针,“叔父,我想你帮我把它拉直,拧弯。” 做弹簧前,钢条要先经过拉丝。如此不但能是丝更均匀,亦能令钢丝更圆滑。这是很重要的一步。 四人抬的釉陶便器,三叔单手拎起,颇有力气。找他正合适。 听完小胖子的叙说,钢髯大汉放声笑道:“这有何难!”用火钳夹住钢条两头,怒吼发力,钢条竟真被徐徐拉长! 后将一只钳柄竖起,钢丝一圈圈缠绕其上,再剪去两头,小胖子需要的弹簧分分钟便造好了! “拿去!”虽然不知道这弯弯绕绕,究竟做什么用,不过人家可是神童,自然事出有因了! 就喜欢三叔直来直去的性子! 小胖子欢天喜地的离去,钢髯大汉呵呵一笑,又埋头手中的活计。 蝶翼机括、箭身卡扣、挡板铁片,也在别家分别打造完毕。安装袖箭的竹筒两头包铁,乃山竹杀青(烤干)后,裁切待用。 反复实验了弹簧的弹性限度后,小胖子终于确定了袖箭的长短。 年前三叔送来一把良弓和一壶箭,满二十支,足够小胖子挥霍的了。 嘭! 袖箭正中红心,入木三分。 二十步内,杀伤很可观。尤其在小胖子把箭头改成了圆锥型后,无论杀伤还是稳定性,都有了很大的提升。 就是触发蝶翼机括有些困难。还必须用拇指按压,在小胖子看来,这完全不能接受。抬腕便射,才能攻其不备。 当着人面,把手缩在袖子里捣鼓半天,没有鬼才怪。 他无意间发现,只要攥紧拳头,手腕处就会有一根筋高高凸起。而且若是将拳头微微内压,凸起更加明显。 这便双眼一亮,开始着手改进。 蝶翼状的机括最终被敲打成内弯的弧形。如此只需令手筋凸起,便可击发! 为防止误射,只需转动捆绑在手臂上的箭筒,令机括离开手腕便可。只不过如此一来,用时就需提前准备。 小胖子很自信,这个时间还是有的。毕竟,现在的人砍人前,都要高叫一声‘来将通名’不是么。 试用了几次,小胖子终于明白为什么优秀的刺客都是九指了。因为指头实在妨碍腕刃弹出。 如今袖箭紧贴手腕,一不留心,就会伤着自己的拳头。 反反复复试了很多次,小胖子终于找到了拳头内弯最适合的尺寸。 挑灯入厕,一身夜行衣的女刺客,正愁眉苦脸的提着裤子。 “哇!”女刺客一蹦而起,“怎不敲门!” 小胖子摸了摸没出血的鼻子,吞着口水道:“进自家茅房,敲什么门?再说,我进的可是男厕。” 瞥了眼仍露在外面的半边雪臀,小胖子非礼勿视,“话说,你是不是改主意了?” “哪有。”女刺客整理好衣裤,拭去鼻尖上的汗水,长出了口气道:“正好路过你家,便借茅房一用。” 见小胖子负手而立,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女刺客不禁笑道:“怎么,不信?” “你次次不告而来,我岂能信。”小胖子暗中调整好机括,这便将手从背后拿出。 “夜深人静,难不成我还要大呼小叫曰:借你家茅厕一用?”女刺客反驳道。 想想也是。小胖子这边轻声问道:“还没好?” “蜂蜜却有奇效。只不过最近痔疮发作,夜不能寐。”女刺客实言相告。 “忌辛辣肉食,多喝水。可用羊脂涂抹患处。”小胖子想了想道:“去寻一种名叫甘石的石头,此石凹凸不平,多孔似蜂巢。酥松易碎,无臭,味微涩,能浮于水,以体轻、质松,块大,色白或淡红者为佳。” “甘石。”女刺客重复几遍,牢记心中。正要告辞,却被小胖子拦住。 “上次就欠我一缸水。” “我不是不方便嘛,下次下次。”女刺客嬉笑。 小胖子翻了白眼,又想起一事:“对了,涿县饮马巷的公孙氏,你可听说过?” “咦?”女刺客闻声回头:“你想学剑?” “嗯。”小胖子实话实说:“防身。” “呵!呵!”女刺客点头笑道:“古有赵女,剑法天成,居于山林,授剑法以士兵,助越王勾践灭吴。越王称其‘当世莫胜越女之剑’。” “越女剑!”小胖子热血上涌。 “是咧,公孙氏便是当代越女剑传人。十年前名动京畿,被称为剑绝!” “剑绝?”小胖子挠了挠头,“她不是舞伎么,怎么听起来像是游侠的诨名?” “那还要从与剑宗王越的一战说起……”女刺客顿时八卦起来,“两人互击三百余合,以致双剑崩折,最后公孙惜败在王越使出的空手入白刃之下……” 1.15 平辈相交 “王越一战成名,武馆生意兴隆,身价水涨船高,名号更是从剑侠一路升到剑宗!” 小胖子耐心听她说完,这便问道:“你和她很熟?” “谁?”女刺客还没从八卦中恢复过来。 “公孙氏啊。” “我却不熟。倒是家父曾为她治过病,也算是世交。”女刺客很有些得意的笑道。 “那你能不能帮我捎句话?”小胖子随口一说。 “公孙氏曾在剑断处立誓,终身不再言剑!”女刺客铿锵答道。 “那算了。”果然还是不收徒啊。 “不过嘛……”见小胖子一脸失望的表情,女刺客话锋一转,“家父与她有救命之恩,所以曾言……” “何所言?” “他日,家父若有所求,必有所应。”女刺客掷地有声。 “敢问姐姐,如何才能有求必应?”刘备急忙行礼。 见他举手投足一副小大人模样,还学人作揖,女刺客不禁笑道:“好啦,我这有块信物,你拿去给她。只说是‘钜鹿故人来求’,便可。” 钜鹿!小胖子眼睛缩了又缩。 因为作着揖,脸朝下,所以女刺客并没有看见他的表情。这便笑道:“若随了你的心愿,姐姐却不知,你该如何报答我?” 小胖子郑重的昂起头:“他日若为敌,我饶你不死。” 女刺客一愣,旋即格格笑道:“好好好。好弟弟,饶我三次可好?” “一言为定。”小胖子亦笑。只不过比起笑起来花枝招展的女刺客,小胖子的笑中多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信物是一个香囊。 嗅了嗅,还有余香。香味很特别,似乎加了麝香。这种香囊,若不知配方,很难作假。想来定是公孙氏活命所留。 钜鹿故人,不会是张教主本人吧。 关于黄巾起义,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来说,貌似是一场穷苦人民翻身闹革命的正义之举,似乎不少史家也是如此认知的。不然也不会用起义这个偏褒义的词。 但是,站在中山王裔,汉室宗亲的角度来说,‘黄巾之乱’,根本就是自家的生死大敌!小胖子好死不死,偏偏家有一棵大桑树,还改名叫刘备!从此与黄巾军势不两立。起兵讨贼,那是必然! 送走女刺客,小胖子思绪万千。 事不宜迟,明天就去拜师。 女刺客动不动就在自家茅房出现。不啻于头悬利剑! 这种被人捏在手里的感觉,小胖子一天都不想多尝! 从三叔那学来的骑术,小胖子每日不缀。如今已小成。老是劳烦母亲,小胖子自己也过意不去。再加上牛车花钱不说,脚程又慢。哪有一骑绝尘来的爽快。 对母亲只说是出去遛马,这便套上笼头、马鞍,穿上缰绳,将黄骠马牵了出来。 黄骠马颇通人性,又与小胖子人马情深,断不会抵触小主人的乘骑。 虽说乘骑的整个过程,已在驴身上练的那叫一个行云流水。可骑马还是头一遭。 小胖子年后又蹿高不少。不仔细看,或以为是半大小子。确是个实打实的童子。加上高桥马鞍和三阶软梯,采用后世速度赛骑师们的前蹲式骑乘法,身材矮小或也无妨。 打定主意,这便深吸一口气,踩着马镫上的三阶软梯,翻身而上。待坐稳,小胖子深吸一口气。无需扬鞭,缰绳一抖,这便绝尘而去! 完美! 古代少有岔路一说。一条大道通南北。小胖子辨过方向,十余里的官路,纵马片刻即到。 难怪这个时代,马贵若斯! 见小胖子高头大马,路上行人纷纷侧目。好在礼数周全,也不讨人厌。问清饮马巷所处,这便驱马离去。 城内不可纵马,这个规矩他还是知道的。 饮马巷前,有个石槽,很好认。 笃笃笃! 将马拴好,小胖子这便敲响了房门。 许久,并未有人应声。 正准备再敲,忽听头顶一声轻咳,“牵马来后院。” 再抬头,窗户紧闭,未见说话之人。 小胖子摇了摇头,这便牵马向后院走去。推了推,角门已开。把马牵去马厩,添了把草料,便寻路向后堂走去。 堂中只有一缁衣女盘膝静坐,小胖子踮着脚尖,走上前去:“敢问,公孙先生何在?” “给我。”缁衣女缓缓睁开双眼,面无表情的伸出手。 小胖子随即醒悟,遂将香囊双手递了过去。 “故人可好。”女子闻了闻香囊,这便问道。 “一切安好。”小胖子一愣,“敢问……” “你不是要寻我么?” “什么!你是剑绝?”小胖子脱口而出,“不是说……十年前就已归老的么……” “难不成非要老掉牙才可回家?”女子缓缓起身,竟有七尺之高(1.65米)!且皮肤白皙、鼻挺唇丰,细细看去,眼珠竟透着丝碧波! 显然有异族血统。 “所为何来?”女子居高发问。 “拜师学剑。”小胖子仰头答道。 “我已立誓不再言剑,如何收徒?” “那……”小胖子挠了挠头,“可有转圜?” “如何能转?” 小胖子想了想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有道是先入为主。敢问先生,这两誓,哪个在前?” “剑在囊前。” “呃……”小胖子顿时语塞。逻辑很严密啊…… 女子暗忖片刻后,又道:“即是故人,且与我有恩,你我便以平辈而论如何?” 小胖子顿时喜上眉梢,打蛇随棍上:“长姐在上,请受小弟一拜!” 学剑无须拜师,且长姐传弟,亦属家事。如此勉强能说通。 女子似乎也手痒的很,这便折来两根树枝,开始授业。 “古有赵女,剑法天成。剑如人,剑心如人心。出剑随心所欲,如天马行空,如游龙入海,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身随意动,剑随心动,心剑合一,此乃吾门诀窍。” “君子剑。”小胖子似有所悟。 “哦?你可当君子否?”女子问道。 “我随口一说。”小胖子汗颜。 “贩夫走卒,皆有剑心。若日日苦练,亦有所成。却未必是君子剑。” “什么人练出什么剑。”小胖子醒悟。 “见你手,便知从未握过剑。今天先教几个简单的剑式,学会后再来。” 剑无非劈、砍、崩、撩、格、洗、截、刺、搅、压、挂、扫。细细分拆,再经串联,便是剑式。 传徒,与其说是传招式,不如说是传经验。 砍人和被砍的经验。 谓大侠者,经百战,披千创,斩人无数,所得亦无非是经验。五花八门的兵器,人各有异的身高、臂长、气力、速度、弹跳、爆发力、乃至左右手。遇到这些对手,有经验的大侠,不等出剑,就能知晓路数,亦有破解之道。 逢战必胜,又心怀黎民,谓之侠也。 至于内功心法,一笑了之了。 当然,心法内功确是有的。只不过更偏向是诸如调整呼吸或者精神刺激之类,一种缓解疲劳的手段。没有白骨生肌,移江平海的神通。 1.16 白马公孙 将剑式牢记在心,又依模作样的刺了数次,公孙氏便遣小胖子回去。临行前,问其名,告知曰:岚。 公孙岚,好名字。 小胖子见时候尚早,便转向马市。 远远的就见人马嘶鸣,好不热闹。问过才知,最近都是如此。 “刘备!刘备!”还未近前,便有人高声呼喊。小胖子手搭凉棚伸长脖子看去,可不正是苏双! 待纵马上前,苏双早一把抓住缰绳。 母马亦识得苏双,亲昵的打着响鼻。 “哈哈!我就知道大黄死不了!”苏双从怀中抓出一把熟豆,喂给马吃。 “多谢。”小胖子抱拳行礼。 “对了,你也是来配马的吗?” “配马?”小胖子一愣。 苏双将半把熟豆举起,“你看她食欲不振,烦躁嘶鸣,阴门肿胀,还有粘液流出……分明是发情了啊!” “原来如此!”小胖子恍然大悟。 “哈哈,你来的确是巧,辽西公孙家送来一匹公马,甚是雄壮。独霸槽头,连踢带咬,已经伤了数十头公母马了!” “母马也咬?”这倒是初闻。 “当然,你以为什么马都上啊!”苏双眨了眨眼,笑的很贼。 “那还是算了吧。”貌似怎么都是自家母马吃亏。 “公孙家那小子早已扬言,若能与之相配,愿赠金十块!” 小胖子不禁笑道:“母马配种,尚能孕小马,为公马花这么多钱,值得吗?” “积欲伤身,若无母马消渴,公马亦不能长久!”苏双一本正经的说道。 “原来如此。”小胖子明白了。大爷的,敢情是买春来了! “走,料此金必为你所得!”苏双牵马就走。 “呃……” 公孙家马场,圈地极阔。 帐篷连天,旌旗蔽日,进出都有侍卫跟随,甚有声势。 苏双混了个脸熟,指着刘备一阵比划,守卫便放其通行。 这便冲小胖子急急招手,刘备无奈,打马上前。 不等抵进马圈,一个半大少年便疾步奔出。“苏双,又是谁家的驽马,赶紧牵走,别污了我家白龙的眼。” “瓒公子,这回来的可是千里驹!”苏双笑着行礼。 小胖子脱口而出:“公孙瓒!” “正是本公子。足下是谁?”虽然小胖子衣着不鲜,少年仍不敢大意。竟敢直呼少爷名讳? “涿县刘备。” “可是中山王那支?”作为贵族,熟背各家族谱是必修的功课。目的嘛,多是为了防勋贵间因互不相识而结仇。大水冲了龙王庙,岂非不美。 “正是。” “哦。”少年点了点头,这便横了小胖子一眼,“到底是皇亲贵胄,即便是失了爵位,也非比常人。” 显然是对直呼其名不满。小胖子这便下马行礼道:“乡下庶民,不懂规矩,请公子见谅。” 小胖子是故意这么说的。貌似公孙瓒母亲出身低微,他在家族中过的也不算好吧。 “不怪你。”果然,听闻庶民两字,公孙瓒这便消了怒气。 见小胖子的马确实雄壮,又欢喜道:“且去试试看,事若成,断少不了你的好处!” 果然,不等黄骠马近前,那匹通体洁白的雄马就急切的扬起前蹄,不停的刨着地。母马倒是风轻云淡的很。捡着四处散落的牧草,细嚼慢咽。 “嘿嘿!”苏双指着母马不停流水的后臀笑道:“倒是能装!” 剩下的事,不用多说,反复试探,撇撇清高,两匹马很快如胶似漆。 小胖子到底是雏儿,这种场面不忍直视。苏双却和公孙瓒两人贼眉鼠眼,边看边乐。 见小胖子低头不语,公孙瓒这便上前,搂着他的肩膀笑道:“刘备小弟,以后你就是我公孙瓒的兄弟了!” “啥?”小胖子还没反应过来。 “你看,我们也算得上沾亲带故,叫我一声大哥,有何不妥?”说着还得意的指了指自家公马。 小胖子下意识的抬头,见白马正骑在黄骠马身上。 不禁怒道:“你占我便宜。” “哪有,是我家白龙占你家大黄的便宜,哈哈!”公孙瓒仰头大笑,苏双也跟着嘿嘿傻笑。被小胖子瞪了一眼,这才讪讪的挠了挠头,止住了笑意。 “说好的金饼呢?”小胖子怒声质问。 “大丈夫一诺千金,十块金饼子而已,本公子还拿得出!”公孙瓒豪气的拍了拍胸脯。 本以为是庶出,过的不会如人意。怎么看起来,似乎颇为得势啊。小胖子想想旋即释然,若真如意,又岂会被遣来给马配种? 可说到底也是贵族之家,再不如意,也比寻常人家过得滋润。 一同面红耳赤的槽头大战后,大白马浑身犹如水涝。再看自家黄骠马,甩了甩马尾,闲庭信步的走到一旁吃草。 小胖子看过,水倒是不流了。 大白马只顾自己喘气,却正眼也不看母马一眼。听到小胖子的耳语,苏双笑道:“牲畜就是牲畜,难道还带回家,收入内室不成?” 接过公孙瓒送来的金饼,本欲分一半给苏双,却被他摇头拒绝。小胖子再三劝说,可他就是不接。逼急了,只说以后少不得麻烦他云云。 小胖子想了想,便塞进了鞍前的皮囊。左右看过,都是公孙家仆从,这便松了口气。怀揣十个金饼,小胖子很是忐忑。 公孙瓒客气的将小胖子送出自家马场,还叮嘱他明年一定再来,这才大笑而去。 问过才知,苏双无父无母,整日混迹马市,吃百家饭,算是被马市养大。小胖子力邀他同回楼桑村,并拍着胸脯保证阿母会视如己出,对他如何如何好,却被少年嬉笑着拒绝了。 那种笑容,小胖子很熟悉。以前的自己,也常常会摆出类似的微笑。 知其心意难改,小胖子叹了口气,遂打马离开。 苏双一直目送他出城,才转身折回马市。 虽有袖箭良马,小胖子还是提心吊胆了一路。好在马速极快,一般贼人望尘莫及,尾随也只会吃灰。 非一般的贼人,估计还看不上他怀里那十块金饼吧。 出门转了一圈,就带回十块金饼,饶是心宽的母亲,也瞪大了双眸。 小胖子嬉笑道:“儿别半日,阿母望穿秋水外加刮目相看了吧?” “嗯!为娘确是要刮刮你的目,究竟钱从何来,还不如实招来!”耳朵一紧,小胖子顿时乐极生悲。 “母亲大人饶命——” 1.17 忽左忽右 关于三叔的食补理论,小胖子很有些保留意见。 吃哪长哪,如果成立的话,世界上还会有最萌身高差吗?信不信先两说,可为何最近给我吃的都是柱状物? 各种鞭类排队逆袭,小胖子欲死欲仙,欲哭无泪啊! 金饼倒是其次,那日将拜姐学剑的消息一五一十的告诉母亲,小胖子才免了那顿打。艺多不压身,这个时代,君子都是佩剑的。 于是,小胖子的作息再一次改变。隔几天就要去一趟县城,演练学会的剑式,再学几招新的回来。 三叔的骑射之术也是要学的,母亲默写的名篇也日日背诵不敢偷懒。还要去牧马……说起来刘武这家伙,有了小马驹就把大黄马甩到脑后去了。好在有了蜂蜜做诱饵,小伙伴们常给他捉虫割草,分担了不少。 听说小胖子学了剑击,三叔还特意给他做个把木剑。 在廊前像模像样的将剑式演练数遍,连母亲都拍手叫好。小胖子拭去额前汗珠,便心急火燎的牵马进城,片刻都耽误不得。 “路上小心些。”母亲的叮嘱追着钻入耳廓。小胖子高叫一声‘知道了’,便扬尘而去。 打马入城,直奔饮马巷。熟门熟路的从后门入,将马拴在槽头,又添了把精料,这才飞身冲向前堂。 胡乱甩掉麻鞋,刚跳上木板,忽然想起一事,这便轻手轻脚的向堂中走去。 果然,公孙岚正在闭目打坐。听说这叫养气。 小胖子在对面的蒲垫上盘膝而坐,托着下巴焦急的等着她睁眼。可时间一长,便熬不住了,旋即握剑在手,独自比划起来。 小胖子渐渐心无旁骛,练了一遍又一遍。 “谁教你这么使剑?”声音忽从背后响起,小胖子急忙收起木剑,转身行礼。 “我问你谁教你这么使剑。”公孙氏并指点了点小胖子持剑的右腕,又问道。 “这个……”小胖子惴惴,有什么不对么? “我朝以右为尊,剑乃器中君子,所以常人多用右手。然,临阵搏杀讲究出其不意,攻之不备。不鸣则已,鸣必惊人。一击必中,中之即死。若击不中,远遁千里。” “啊?”小胖子目瞪口呆。记得上次不是这么说的啊。 “换左手。” “哦!”小胖子忙将木剑交于左手。 这次连树枝都省了,公孙氏以左臂为剑,辗转腾挪,上下挥击。衣袖飘张,青丝乱舞,当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剑当以灵动制胜,其式无非缠,磕、崩、撩、截、搅、挂、扫、弹、牵……” 小胖子越看越糊涂。 公孙氏踏柱而上,又后翻落地,双脚为轴,长袖绕身疾舞,地板上的漆面竟被劲风割出无数道龙卷风般的螺旋线! “柔能克刚。”公孙氏翩然止步,长裙、长袖、长发,纷落,动如脱兔,静若处子! “……”小胖子无语。 那就练呗。 “眉心、咽喉、心、肝、胆、肾、肺……皆称要害。出剑要稳,准,狠。剑花亦可挽,只做虚招……” 又练了趟左手剑,将几式默记于心,公孙氏这便放他离去。 小胖子饭量渐长,家中存粮不多。本想从宗亲家购买,小胖子却嫌米中杂石太多,便趁学艺从县里米铺买了带回。 粱米一石四百钱,黍米一石三百钱。这是通价,各地略有差异,却也大差不差。小胖子各买了一石,伙计帮着搬上马背,这便打马回家。 路上越想越不对,朝令夕改这种状况,怎会发生在号称剑绝的……剑击大师身上。 不过先前看她以身舞剑,似乎也很有说服力啊。 不想,不想了,再练左手便是。 小胖子现在力气见长。一石米独自能扛。不劳母亲动手,麻利的倒进米缸。接过母亲递来的清水,小胖子沾唇抿了小口,这便急着去练剑。 因为惯用右手,所以对左手的控制要远逊前者。不过小胖子却很有毅力,几天下来硬是将剑式练到烂熟。 说起来,小胖子也可称得上根骨上佳,天资聪颖。 熟门熟路的拴马进屋,公孙氏又在打坐养气。等都懒得等了。这便取剑在手,独自耍了起来。 “谁教你如此使剑?” “啊?”小胖子以为自己听错了。 “把我上次跟你说的要诀,都置于脑后了吗?”公孙氏冷言质问。 “那个,岚姐姐……”小胖子不知道自己哪里又错了。 “剑,器也。可为庙堂之器,可为守圉之器。然冰炭不可同器,既习吾剑,为何还要阴学他法?” “我……”小胖子当真无语! “换右手。” “哦。”小胖子还能如何,换成右手便是。 “交给你的几式,舞给我看看。” 好在小胖子记性不错,这便将右手剑式舞了起来。 “孺子可教。”公孙氏这才有了几分好脸色:“你先前说要练君子剑,我不求你为君子,但求你无愧本心。剑当以迅猛取胜,天下武艺,无坚不摧,唯快不破。出剑要刚、猛、疾。大巧不工。剑花无用,弃之弃之!” “……”我可以吐槽吗?两次说的完全不一样哇! 小胖子彻底被玩坏了。 是夜,后院厕所,略有微光透出。 束袖、绑腿、黑巾蒙面,着夜行衣的女刺客,正端坐马桶,小胖子挑灯立在一旁,滔滔不绝的将学剑诸事说与她听。 言毕,女刺客不禁笑道:“这有何奇。左右手而已。” “不仅是左右手的问题。”小胖子摇了摇头,“前一刻她说出剑要刚、猛、疾。后一刻却换成稳,准,狠……” 女刺客笑着摇了摇头,“右手剑刚、猛、疾,左手剑稳、准、狠。这分明是雌雄鸳鸯剑的路数啊!” 小胖子如遭雷击,幡然醒悟:“双股剑!”是了,历史上的自己,不就是用双股剑的吗! “没错。”女刺客取麻布拭臀,眉头又是一皱。见她倒抽凉气,小胖子便问道:“还没好?” “隐疾难愈。对了,石头我找到了,你看是与不是?” 小胖子一眼认出,“正是。” “当如何用?” “碾成粉末,用纱囊包裹,蘸清水轻拭患处,然后用油膏涂抹,一日或三五次,久必能愈。” “好,我记下了。”女刺客这便告辞离开。 “又不打水。”这次快到小胖子连开口的机会都没。 1.18 张家小胖 小胖子演义中用的兵器确是雌雄鸳鸯剑。据说鸳剑长三尺七寸,鸯剑长三尺四寸,利可断金。不过正史却无此说。 一通百通,公孙先生如此做,就是要分练他的左右手。 这便央求三叔又做了把重剑样式的木剑。如此右重左轻,交替练习,日日不缀。 两套剑式都练到纯熟,小胖子这便拍马赶往县城,再去学艺。 进屋一看,公孙氏果然在打坐。 小胖子取剑在手,一左一右,放在身前。 耐着性子等公孙氏收功,这便行礼问道:“岚姐姐,今天练哪只手?” “自然是左手。因何唤我岚姐姐?记住,吾名烟。” “……”小胖子再次无语。 又学了几招剑式,熟记后便起身告辞。行至半道,小胖子又打马返回。 “烟……” “嗯?” “岚姐姐,右手剑却还没教。” “且取剑来。” 小胖子忙将新制的重剑递了过去。公孙氏只手接过,轻轻掂了掂,这便舞了几式。 “看明白了么?” “嗯。”小胖子接过重剑,依样临摹,等全部记住,便告辞离去。 每日他练习最多的就是左手。因为左手远没有右手灵活有力。前院雕着盘龙,颇为不便。现在练剑都在后院。 温故而知新。本意是说温习学过的知识进而又能从中获得新的理解与体会,不过在小胖子看来,温习故有的剑式,就能自然而然的带出新剑式。水到渠成的感觉,让他欲罢不能。左手剑也越使越顺。 何时能双剑合璧? 一念至此,小胖子顿时心痒难耐。 这便跃跃欲试。 双手平伸,双剑徐徐外扩,又缓缓收拢在身前。左右两只眼,分别随剑锋走了个来回,小胖子险些把自己挤成斗鸡眼。 不对。试着舞了几式,发现双剑交击,相互羁绊,脚步亦不稳。踉踉跄跄,自己把自己绊倒在地。 这一下可摔得不轻。连人带剑轰然落地,麻鞋都飞出去老远。 索性躺在地上不起来。 不能合用,还练什么双剑。不对,鸳鸯、鸳鸯,不都是比翼齐飞的么? 这么猛然做起,在脑海中细细回忆所学剑式。 双剑合璧,合,壁…… 如何才能合成一面墙壁。小胖子似乎看见犬牙交错的两面墙缓缓对冲。峰对谷,谷纳峰,凹陷对突冲! “拉链!应该像拉链那般!”小胖子脑筋飞转,“我先练了几式右手剑,然后才练左手!若是先舞重剑……” 小胖子仗剑而起,双剑交叉,立于胸前。右手剑式舞过,心随意动,左手剑竟自行加入! 右剑刚、猛、疾,左剑稳、准、狠! 小胖子越舞越快,越舞越疾,先时人控剑,后者剑弄人! 重剑劈、砍、崩、格,洗、截、压、扫! 细剑缠、磕、撩、挂,刺、弹、牵,搅! 重剑在前,如螳臂当车;细剑藏后,似蜂尾毒针! “螳螂臂当车,黄蜂尾后针!哈哈……”小胖子一通百通,放声大笑。 正在前堂补衣的母亲闻声抬头,侧耳听了又听,旋即微笑着哼起歌来。 平日如水,又到桑葚满枝时节。 昨日刚学来几式新剑式,今天便起了个大早,在后院研习。忽听前院门响,这便停了剑式,奔了上来。 打开侧门,发现一辆马车已停在门前。 赶车的老叟正扶着个锦衣小妇人,走下马车。披风侧落,又见女子怀中还抱着个年约二三岁的孩童。 “阿母,就是这家么?” “就是这家。”瞥了眼气派的门阙,小妇人不禁愁上眉头,“公子,我们还是回吧。若被夫君知晓,贱妾这顿板子却是逃不了了。” “无妨。我不说,你不说,张翁耳聋亦不会说,父亲大人如何知晓?”肉嘟嘟的小手从妇人怀里伸出,这便作势向地下栽去。 妇人急忙屈膝,将他放在地上。 “慢些,此地不比家里,小心别踩着泥。” “不碍事,不碍事。”梳着冲天辫的小胖子浑身雪白粉嫩,穿着红配绿的肚兜和开裆裤,额前还点着个大红胭脂,活脱脱的散财童子。 配色虽不敢恭维,料子却是一等一的好。虽有逾制的嫌疑,不过如今稍有些钱银的人家,大体都是如此穿着。 “刚才是谁敲门?”小胖子倚在门边问道。 “正是小老汉。”咦,谁说他耳聋来着。 “所为何来?”小胖子这便问道。 “有道是有朋自远方,不亦乐乎。”小胖孩出口成章,“何不开中门迎客?” 小胖子一愣,正想反驳,耳朵却被人轻轻提起。不用说,正是阿母。 “还不去开门。”母亲嗔道。 “哦。”钉满门钉的中门颇重,好在小胖子也颇有力气,开门迎客。 老叟挥动马鞭,将马车赶进门去。 妇人已搂着小胖孩先行进入。母子俩迎客进堂。宾主落座,那妇人只顾饮水,却不见抬头说话。而小胖孩却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目不转睛的盯着阿母看。 母亲正欲询问,小胖孩已先开口了,“难怪父亲大人整日看你的画像。你可愿做我的阿母吗?” 与他一起来的妇人,险些将入口的清水全喷出来。 而小胖子的母亲也是目瞪口呆,一时没回过神来。 就更别提小胖子了。 这便笑道:“阿母只有一个,哪有人胡乱认母的?” “你是说她么?”小胖孩指着身旁妇人说道:“她是我的食母(乳母)。” 小胖子笑道:“你的生母呢?” “阿母不在了。”小胖孩表情一黯,却又童声问道:“如何,干也不干?” 不等小胖子开口,母亲便一口回绝:“你是涿县张家子吧?回去告诉你父亲,我断不会再嫁,让他死了这条心吧。” 不料小胖孩却瘪了嘴,“我是偷跑出来的,父亲大人并不知情。” 儿子给老子说亲,这倒奇了。 不等小胖子追问,张家子一股脑的将原委道出:“那日看到挂在父亲大人榻上的画像,便觉得好喜欢,所以就央求阿母带我来找你……” 莫非阿母跟张屠亡妻长得很像? 小胖子忍不住问道:“小娃儿,你叫什么?” “张飞。” 1.19 同胞兄弟 小胖子猛然后仰。 这就是传说中的有缘千里来相会?不对,貌似不能用在这里。 瞥了眼刘备,母亲柔声说道:“我已有子,断不会舍他而去。试想,若是你母离你而去,你又作何想?” 张小胖顿时眼泪啪嗒,垂头不语。 “这位夫人,请回吧。今日之事,断不会被外人知晓。”母亲准备送客。 “是,是!”那妇人连连点头,虽衣着华丽,不过显然是小妾之流,平日低眉顺眼惯了。 不料还没等妇人伸手来抱,张小胖便放声大哭起来。尤其是刚张嘴那一声爆音,宛如九天落雷,震得人耳朵嗡嗡之响。 纵那妇人千般哄骗,小胖孩就是哭个不停。 小胖子和母亲相对而视,都露出一丝无奈。 没办法,只能陪坐一旁。 许久,等张小胖渐渐止住哭泣。好么,身前地板竟积了一摊水! 刘备刚想开口,不料张小胖嘴一瘪:“阿母,吃奶。” 那妇人也是溺爱。又或许见刘备也是个半大的孩子,这便当堂宽衣,抱着张小胖喂起奶来。 张小胖吃相更差。 边吃还边哼哼。**顺着粉嘟嘟的腮帮流到颌下,一滴滴的挂在上边,看的小胖子不停的吞着口水。 无他,奶瘾犯了。。 听到儿子吞口水的声音,母亲这便摇了摇头,也把他招过来,背过身去,松衣喂奶。话说张小胖更小。不过二三岁的童子。母亲亦不必避讳。 话说,自己也是被母亲很溺爱的吧。乳母喂养的孩子,多半都是胖的。刘小胖和张小胖的情况略有不同。之所以被母亲哺乳到六岁,那是因小时候家贫,母亲穷尽办法,生怕短了他的衣食。因而刘小胖奶瘾颇大。 只要一吃奶,整个人就晕乎乎的,似被催眠一般。往日的聪颖机灵全然不见,昏昏沉沉,宛如飘在云端。 吃完一边,歪头却见张小胖正蹲在身旁,托着下巴,舔着嘴唇看着他。 小胖子这便翻着白眼问道:“又想干嘛?” “哥哥,能给我吃一口么?” “……”小胖子顿时张大了嘴吧,“你这个要求也太过分了吧。” 母亲却被他逗笑:“来吧,反正哥哥都吃了也不饱。” 那妇人千恩万谢,抱着打着奶嗝的张小胖告辞离开。小胖子送出中门,望着远去的马车喃喃道:“张小胖,看来你这辈子注定是我刘备的兄弟。” 转念一想:“张小胖不是黑脸吗,怎么粉嘟嘟的好似瓷娃娃……” 最近刘备有些小烦。 张小胖隔三差五的来蹭奶。害的自己连半饱都吃不了。母亲也趁机为他断奶。刘小胖年岁渐长,家境日渐转好,再加上平日种种超越年纪的表现,母亲终于能狠下心来。 前几次那妇人还跟来,最近连跟都不跟了。张小胖就这么独自一人,被老仆用马车拉来。而他那个屠夫父亲,也是不闻不问。小胖子不信,都这么久了,他还不知道?如此装聋作哑,貌似是想借张小胖来个曲线救国? 所图不小啊…… 张小胖越来越黏人。奇就奇在,黏的不是母亲,而是他刘备。到底是两三岁的孩子,童心未泯。离开了自家老宅,乡下处处都透着的新鲜劲儿,让他欲罢不能,根本没有抵抗力。 遛马马,捉捉虫,学着小伙伴们爬爬树。爬不上就哭,只要扔一个满是桑葚的嫩枝,哭声立马止住。 屡试不爽。 刘备便会滑下来,摸着他的脑袋说道:“张小胖,你吃了阿母的奶,以后就是我刘备的兄弟了。知道吗?” “知道。”桑葚吃到满嘴流汁的张小胖,瞪着圆溜溜的黑眼珠,重重的点头。 看他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刘备顿觉好受不少。 “桑葚不能多吃。”这次换女刺客挑灯。 “为什么?”小胖子问道。 “有碍生长。” “当真?” “当一百个真。家父曾遇到过一个病患。五短身材,却头大如斗,双手过膝……” “吃桑葚吃的?”小胖子吞了口口水。 “嗯,那人嗜葚如命。早晚必食,还会晒干以被无果时节食用。年十六却还没有七八岁的孩童高……” 听的小胖子汗都下来了。 女刺客却话锋一转,“什么东西多食都伤身,其他蔬果也是一样的。” 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双手过膝原来是畸形。是了,如将十六岁少年的手臂装在七八岁的孩童身上,可不就过膝了么……这么说来,我的身高远不该是七尺啊……” “剑练的如何?”见小胖子双眼溜溜乱转,女刺客便换了话题。 “就那样吧。”小胖子还没从头大如斗,双手过膝的噩梦中醒过来。 “嗯,不急。你还小,有的是时间。”女刺客柔声道:“你给我的方子却有奇效。唉,饶是家父亦不知甘石能治痔。你果然天纵奇才。对了,能告诉我是从哪本书上看来的么?” “忘记了,看书太多,哪还记得。况且家中许多书简残缺不全,甚至还有被纵火焚烧的痕迹……”小胖子顾左右而言他。 女刺客暗叹一口气,“你不愿说,我以后就不问。记住,只要我在,没人能动你半根寒毛。” 小胖子心中一暖,这便说道:“记得打水。” “什么?我说的如此言真意切,你还让我打水?” “都第几次了,你还好意思?”小胖子咬死不松口。 “我这不是旧疾初愈,不敢太过操劳嘛。”将灯笼塞给小胖子,女刺客这便准备开溜。 “先别走,我还有事拜托你。” “何事?”女刺客闻声停步。 “帮我找些杜鹃花的种子,最好什么颜色都有。” “好。” 送走女刺客,小胖子便挑灯出了厕所,来到后院。 此时月满中天,如水银泻地。小胖子心血来潮,这便以灯为剑,舞弄起来。 剑式一起,顿时心如止水。 小胖子辗转腾挪,个头虽小,却颇有气势。待剑式舞尽,小胖子猛然定身。 灯笼带着手臂,犹在漂移。脱手的瞬间,小胖子轻轻一握,这便牢牢抓在掌心。此时,心思才随灯笼一起归位。意犹未尽,无论身体还是灵魂,亦或是掌中灯,都一样的饥渴难耐。 公孙先生唤作剑绝。 想必那些见过她剑舞的人,都已绝了习剑的念想了吧。又听女刺客说,公孙先生更绝的是她的人。无数公子良人,皇亲贵胄,掷千金博一笑,等来的确是那一剑的决绝。用女刺客的话来说,先生的心才是那把最锋利的剑。而这个时代,卖艺不卖身,就像喝凉水一样平常。卖艺又卖身,才会让人奇怪。 原因嘛,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价高者得。断没有贱卖自己的道理。 这种情节,似乎可以归之为野心。而有野心的人,开价一般都比较高的。 心中思绪万千,却被冷风一吹,打了个大大的寒颤。 唉,睡觉,睡觉。 1.20 互不相识 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不能短了睡眠。小胖子说到底,还没到七岁。 黄骠马又有身孕的消息,也被刘武传了出去。今天一大早,许久没见到的二叔,便带着大兄刘文登门。 所求亦是腹中驹。 “大嫂,令侄不日便要去县中就学,往来颇为不便。您看……” 母亲笑道:“马驹明年才生,且仍需数年方可长成,如何赶得上?” “这……”二叔顿时语塞,却仍强辩道:“学业亦不是旦夕而就,总是来得及,来得及。” 母亲点了点头,又转向刘备。 见大兄刘文的目光也投向自己,小胖子想了想道:“二叔,一匹马而已,给了也就给了。只是先前三叔所付颇多,同为兄弟……” “我比他年长,想来他也不会说什么。”二叔急忙说道。 “话虽没错,可家父才是长兄啊。父虽亡,母健在。若厚此薄彼,必遭人闲话。” “这……”二叔抚须不语。倒忘了这一茬。 “三弟,此马作价几何?”大兄刘文忍不住问道。 “良马二十万钱。”小胖子笑道:“你我兄弟,我便打个对折。” “那也要一百贯。”刘文双眼一暗。这笔巨款,不是普通人家能拿出来的。 二叔叹了口气,再不提买马。这便闲聊几句,托辞离开。 送走二人,母亲小声问道:“三叔亦不过给了十贯。” “阿母,三叔刚直豪爽,我与他对路。二叔……”小胖子摇了摇头,“先前父亲久病卧床,你便把良田托给二叔代管,如今数年已去,你可收到半分粮钱?” “话虽如此……” “母亲,楼桑村刘氏聚集,大多沾亲带故。若不绝了二叔之念,日后可有的烦了。” “有理。”母亲再不言语。 其实,据母亲所说,她也不是没找二叔要过田。但被二叔拒绝了,而且还是理直气壮,光明正大的拒绝了。 二叔的逻辑是这样的:首先,田不是我向你索要,而是你甘心送与我的。其次,这田你已无力耕种,日久必定荒废。给我,却能季季大熟,断不会使其荒废。再次,此田乃刘氏祖传,转给我,也叫肥水不流外人田。最后,既给了我,这田便属了我。不是你的东西,又该如何要回? 不得不说,这个逻辑很严密。 就好比一个强盗对苦主说,不是我的刀要杀你,而是你自己撞到了刀口上…… 反正刘备对这个二叔很没有好感。尤其是听说,母亲改嫁这件事上,他亦十分热心之后。 刘备虽小,却爱恨分明。 骑怀孕的母马,据说会被人瞧不起。 好在三叔把自家的乌桓战马借给了他。小胖子每隔数日就要出趟门,已是楼桑村妇孺皆知的秘密。 将马拴在后院马厩,小胖子深吸一口气,向堂中走去。 公孙氏依旧在打坐。 小胖子面对而跪,静静的等她自省。 “你来了。”许久,公孙氏缓缓睁开眼。 先不急着答话,待细细品味过女子说话的音调和语速后,才行礼道:“烟姐姐好。” “嗯,把先前所学,温习一遍。” 小胖子暗出了口气,又猜对了。这便麻利的取出细剑,左手演练起来。自从那晚悟出黄蜂尾后针,小胖子一通百通,这柄刺剑舞得越发顺手。 基本剑式不过先前所说的那几种。只是各家剑术侧重点不同而已。号称稳准狠的刺剑,比起大开大合的重剑,少了诸如劈、砍、崩此类的发力式,而是侧重如缠、刺、弹这样的技巧式。 再辅以公孙氏心口相传,小胖子进步很快。 演练完,公孙氏接过小胖子递来的细剑,又舞了几招新式。 这套剑法,小胖子日日演练,可称纯熟。公孙氏剑式一起,这便在脑海中与先前所学自动勾连。 感觉就像是断肢续接,本就该是他的一样。 “习给我看。”细剑重回小胖子手中。 练了数遍,公孙氏点了点,自去打坐不提。小胖子也不急着走,细细揣摩,反复练习,以求融会贯通。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小胖子这便撤剑收功,复又跪在公孙氏身前。 “来了?” “岚姐姐安好。”先前是烟,这次多半是岚。 “我自然很好。先把剑式演练一遍,若是再出错,我心情就会不好。谁让我的心情不好了……” “您就会让那人万般不好。”小胖子麻利的取出重剑。 “贫嘴。” 将脑袋清空,小胖子右手握剑,奋力劈出! “剑式都对,但气势不对。义无反顾和孤注一掷,是不同的。” “有何不同?”小胖子拭汗问道。 “不同之处,在于信或不信。”公孙岚的性格更开朗。而且也会和小胖子时不时的开个玩笑。虽然多半都是很冷很冷的冷笑话。 “信如何,不信又如何?” “信,你的剑刚猛无匹,可斩神魔。不信,你的剑色内厉荏,终无一用。” “哦。”小胖子默记在心,却有一事不吐不快,“岚姐姐,你可识得公孙烟?” “不识。”公孙氏断然摇头。 “当真?”小胖子停下手中剑。 “当真。” “哦……” 后院茅房。 “公孙先生,一个名烟,一个曰岚。分别传我左右手之剑。我已问过,她们却并不识得对方。” “这倒是奇了。同一个身体,有两个人,而这两人还相互不识。”女刺客熟练的踩下脚踏,提裤站起。 看动作,观表情,果然隐疾已愈。浑身爽利。 “一人二格并不奇怪,精神分裂而已。我只是担心,这样没问题么?”小胖子道出了心中所虑。 “那我帮你问问。”说着,女刺客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木匣。“你要的东西。” 小胖子侧身打开,一朵盛开的黄杜鹃正静静的躺在绒垫上。 “你其实是想要它吧?还诓我说什么杜鹃花种子。”女刺客没好气的说道:“羊踯躅能祛风镇痛,亦能使人中毒麻痹,全身动弹不得。” 见小胖子双眼雪亮,女刺客忽然说道:“你不是想用来对付我吧?” “没准,也不想想,你都欠我几缸水了。”小胖子丢了个白眼。 “借口,全是借口。趁我不备,将我麻翻,然后行苟且之事……”女刺客一拍脑门,“你……莫非看上我了?” “……” “你这是默认喽?” 1.21 脸怎么黑 送走女刺客,小胖子叹了口气,他还是小觑了天下英雄。 正如女刺客所说,小胖子想要的其实就是名叫‘羊踯躅’或者叫‘羊不吃草’的黄杜鹃。不给种子,只给了一株花。显然,背后那人不想小胖子拥有超过他预期的药量。 据说,华佗的麻佛散中,最重要的一味药就是羊踯躅。小胖子担心袖箭威力不足,所以才想到了淬毒。 比起什么见血封喉的毒药,把人麻翻也更对小胖子的胃口。 一大早,大门便被人重重的擂响。 开门一看,正是二哥刘武。 “三弟,快!阿爹猎到了,猎到了!” “熊罴?”小胖子顿时来了精神。 “嗯!中了陷坑,被阿爹一箭射穿了眼珠子。”刘武兴奋的比划着。 “走,去看看!”没等小胖子出门,忽听一声鞭响,张小胖家的马车又到了。老叟,怎一次比一次快? “大哥。”张小胖叫顺嘴了。 “小胖,阿母在堂上,你自去。”说完便走,不料却被张小胖一把扯住袖子。这家伙,力气还真不是一般的大。怎都甩不脱。 “大哥,我也要去。”人都快被提起来了,可就是不撒手。 “好好好,大哥带你去。”刘备还能怎样,这便点头答应。张小胖乐呵呵的被刘备牵着往村中奔去。 远远的就见三叔家门口已围满了人。就连向来足不出户的大兄刘文也来了。 “三弟,快来。”虽没有买成马,可刘文对刘备的态度却始终没变。 这让刘备多少有些惭愧。 “大兄。” 见刘氏麒麟子到来,众人纷纷让出一条路。等看清里面的状况,小胖子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小山一样的匍匐在哪儿的,你说是熊?! 大象还差不多。 漆黑的毛发虽凌乱,却泛着令人胆寒的油光。因是趴伏的关系,小胖子只能看到宽厚的背脊和厚厚的槽头肉。脑袋一丁点都没看见! 哦,后面的皮毛堆里,还露出半只熊爪。小胖子比划了下,虽然熊掌大半染泥,可乌黑的爪刃竟比自己的小手臂还长! “这头熊恐怕有千斤吧。”小胖子吞着口水。 “只多不少!”声音从肉山下传出,黑熊忽然动了动,惹来一片骚乱。所有人都下意识的退了退,仿佛这野兽随时都会活过来一样。 结果,从黑熊腹中钻出来的却是劈头带脸,浑身是血的三叔。 只见钢髯大汉手握尖刀,抹脸大笑:“好一颗熊胆!” 说着,一颗血淋淋的囊球便被他举在手中。与黑绿的胆囊不同,这只熊胆迎着日光,竟金色透光,亮如琥珀! “竟是一颗金胆!”老族长也来了。 “阿公,何为金胆。”人群中有人问道。 “金胆又名铜胆,百年难遇,乃上上之品。服之强筋健骨,固本培元……”不等老族长回答,三叔乐呵呵的把熊胆洗净,这便冲躲在人群中的小胖子招了招手。 “我?”小胖子欲哭无泪。他实在是吃怕了啊! 金灿灿的熊胆在三叔手里晃来晃去,小胖子好一阵目眩。 三叔这人,直性子。只要他觉着好,非要你吃了不可。不吃就灌,从不费口舌讲什么鸟道理。 小胖子自觉躲不过,这便挪了过去。 从三叔手中接过苦胆,入手便是一沉。轻轻托了托,还是热烘烘的。 长痛不如短痛。小胖子拒绝了三叔递来的削尖的麦秸管,仰头将整只胆吞了下去。 “哦……”伴着所有人的惊呼,热腾腾的胆囊一入口,小胖子止不住的恶心。强行下咽,狗熊胆这便卡在了嗓子眼,又随翻涌的胃液猛地喷出! 噗—— 小胖子吐着酸水,扑通跪地。 顿时惹来笑声一片。 “弘家子,这可是好东西,切莫浪费。” “就是、就是,阿爹说了,吃了就变狗熊。” “混小子,老子明明是说吃了‘那里’,就变成狗熊……” “哇哈哈……” 污言秽语不要听。瞥了眼正用麻布抹脸的三叔,小胖子准备试试麦秸。 正待起身,忽然手臂一重。低头看去,好嘛,张小胖正叼着熊胆,青蛙般被刘备提在半空! “张小胖!”刘备喜从天降。果然是一奶同胞!这分明是抢奶抢习惯了哇! 噗—— 金色的胆汁,猛从鼻孔喷出。小胖子苦的整张脸都挤到了一处。 “快松嘴!”老族长恨得直跺脚,“这是谁家的娃!竟敢在老夫面前争食!还不速速松口!” 三叔也一脸痛惜。 反正除了刘备,所有人都气的咬牙切齿,恨不能将张小胖煮了吃了! 越是这样,张小胖越是咬定青山不放松。 搞死不松口! 就这么被吊着,鼓起腮帮,一口一口,将胆汁咽下肚气。苦的眼泪都出来了。 刘备才知道,张小胖不仅小手有劲,这牙口也非比常人! 吮了又吮,吸了又吸,脸都绿了的张小胖,这才憨憨一笑,扑通坠地。 低头再看,手中只剩一层轻飘飘的囊皮。好么,一整颗胆汁下肚了哇! “三叔,他没事吧?”穿着开裆裤的张小胖,雏鸟正冲天。浑身由红转绿,又由绿变紫,跟着如乌云压顶,一片漆黑…… “熊胆至阳之物,这娃儿火气本就大,许是补过头了。”三叔叹了口气,“可惜了这颗好胆。” 最气的莫过老族长。竟然有人在他眼前虎口夺食。而且夺的还是刘氏麒麟子的吃食!这不是剜他的心头肉吗! 骂了一圈,却都不知这是谁家的逆子。 等他消消火,刘备这才开口说道:“乃是涿县张屠家的公子。” “呸!一个杀猪宰羊的贱户,还敢自称公子!来人,给我绑了,乱棍打死!” “阿公,先放血,说不定药效还在。”这便有人接过三叔手中的牛耳尖刀,卷袖冲了上去。 “且慢!”刘备一声大喝,挡在张小胖身前。 见所有人都看着他,这便冲老族长遥遥一礼:“张飞,我弟也。少不更事,才有此举。在他心中,此胆亦和桑果儿一样,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嬉闹之举。我刘氏乃涿县高门贵胄,岂能与一幼童一般见识?” “九叔,吃都吃了,算了吧。”三叔亦开口劝道。 九叔公跺了跺脚:“我非为一胆矣!你等可知,我涿县刘氏因何沦落至此?先人之失,自不便说。可后人又有几个能为祖宗长脸?我等乃国姓,却沦落如斯!有道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落毛凤凰不如鸡!幸老天垂怜,使我刘氏得此子,若不珍爱,天必谴之!事若至此,中兴何盼,复爵何望?” 众人面露愧色,许多人还忍不住低声哭泣起来。 望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小胖子多少有些理解了何谓,宗族。 这便出声道:“叔公,所求便是复爵么?” “正是!”老族长说道伤心处,正以袖拭泪。 “好,刘备在此立誓,早晚必复爵!” “当真?”挥袖止住众人,老族长双目如炬。 “大丈夫一诺千金,纵百死不悔!” 1.22 我记下了 复爵? 那是简单的事么? 想刘备起兵剿黄巾时,砍瓜切菜,不知收了多少颗脑袋,最后不才混了个安喜县尉。然后督邮一到,索贿没索贿不清楚,反正连县尉也没得当了。 再说,张王李赵遍地刘,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算了,先安安稳稳长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早晚必复爵,可早可晚,你懂的,对吧。 赶马车的老叟已先行折回了。浑身黢黑的小胖子送给他,他却推说什么老眼昏花,不敢相认,要回去找家主定夺。 也是。早上还是个白胖的瓷娃娃,眨眼的功夫就变成了黑炭头。变戏法也没这么快吧。而且浑身滚烫,嘴皮子都裂了。能不能醒过来还两说。万一死在自己车上,老叟算是活到头了吧。 马车一走,母子俩便搬出浴盆,提井水灌满,把张小子放进去降温。 不久,一匹乌黑大马急急冲入村口。 上面跳下来的大汉,豹头环眼,燕颔虎须,黑纱裹头,着一身缁衣,阔步而入。 入门却被盘龙地砖一震,这便收拢了怒气,站在院中抱拳道:“涿县张屠,来寻独子。” “张世叔来了。”刘备这便笑脸迎出。 “商贾贱户,不敢高攀。”大汉瓮声道:“犬子何在?” “吃了颗黑熊胆,正在堂中酣睡。”刘备执晚辈礼,请其入内。 “哦?”大汉一愣。他是屠户,自然识得此物。 这便脱靴入堂,但见一黑娃浑身赤裸,仰卧盆中,旁边还有个年轻妇人在给他不停泼水。 “夫人。”大汉顿时心中一宽。 “张君。”母亲起身回礼。 “不敢称君,夫人叫我张屠便是。”大汉走到浴盆边,细细查看了张小胖的状况后,这便将其抱起,告辞离开。 “今受大恩,必将厚报。” 小胖子挠了挠头,这句话我该怎么理解? 黑熊胆的成份有什么,小胖子其实并不清楚。而且貌似熊胆里的很多成分,都是可以被其他药物替代的。所以,后世对活熊取胆一直非议颇多。然而,今日观之,貌似药性很烈啊。张小胖浑身火烫,小脸黢黑,分明受到某种霸道的激素,刺激所致! 就不知这霸道的药效,是好还是坏。 “三弟!”门外忽然响起刘武的呼唤,小胖子这便清空思绪,走出门去。 原来三叔已剥了熊皮,让刘武给送过来。厚厚的熊皮还没有经过硝制,血淋淋的堆在一起,油光光的根根竖起,仍冲小胖子泛着凶光。 “三弟,俺家没有芒硝,俺爹让你拿到城里的皮毛铺子硝制去。” “知道了。”小胖子点了点头,还是仍不住问道:“二哥,张小胖误食熊胆,会不会出事?” “不会!”说道那颗熊胆,饶是刘武也一脸心痛:“听俺娘说,俺爹小时候也吃过一颗。成色比这个差了些……” “三叔也吃过?”小胖子双眼一亮。 “是啊。”刘武麻利的点了点头,“俺爹小时候体弱,吃了颗熊胆才好起来。听九叔公(老族长)说,当时也发了高烧,白净的脸蛋一夜变的蜡黄,后来还长出好一把钢髯!” 莫非是雄性激素! 小胖子幡然醒悟。要说野生就是野生。长在深山的人参能续命,可种在地里却只能当萝卜吃。 药效是其一。其二嘛,后世人的体质远比不上此时啊!自打见过自家三叔,小胖子对生裂虎豹,倒拽牛尾什么的,越发信了。 思绪万千,心情却越发平静下来。张小胖的父亲定也是知道自家儿子占了大便宜,才有报恩一说。转念一想,自己若是满胸黑毛,颌下再有一把钢髯…… 万幸,万幸! 涿县张氏历代行的都是杀猪宰牛羊的刀口营生,对飞禽走兽颇有心得。据说张小胖被他爹抱回去后,便整日泡在一个大药桶里。 想来这个张家祖传的药浴,定大有神通。 只可惜好端端的瓷娃娃被烧成了黑炭头,传说中的猛张飞竟是被自己一手造成。这叫不叫造化弄人? “金胆?”女刺客双眼微微一睁,“炙阳之物,食之大补。服后浑身如火,肌肤干裂,久之如蛇蜕皮,若能熬过,则发肤再生,脱胎换骨。” “只可惜浑身黢黑,不复先前。”小胖子心有余悸。他宁愿做个凡人,也不想如此脱胎换骨。 “昂昂莽汉,赳赳丈夫,自然要黑些,不然还能震住谁来,白有什么好?”女刺客反驳。 “你以为是打家劫舍,剪径杀人啊。”小胖子翻眼驳回。 “这世道……”女刺客刚起了个头,便急急收声,“算了,算了,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平白无用,还污了你的耳朵。” 小胖子也不追问,沉默片刻后轻声道:“公孙先生的病愈发厉害了。” 女刺客也叹了口气,“父亲也是这么告诉我的。如此不停变换,心智被夺是迟早的事。” “可有办法?”小胖子急忙问道。 “破而后立。”想来这是女刺客听来的原话。再追问,她也只做摇头不知了。 如何破,又如何立? 小胖子想了许久,却仍是百思不解。 再抬头,正对上女刺客目光复杂的双眸。 “你……要复爵?” “嗯。”小胖子一点都不意外。说这话时全村老少大多在场,女刺客知道亦非难事。 “我倒是忘了,你也算是王亲贵胄。” “什么叫算是?我本来就是好不好。”小胖子又丢了个白眼。 “张王李赵遍地刘。”女刺客一声轻笑,“当年王莽篡汉,对皇室大肆屠戮,天下百姓闻刘色变,刘氏族人人纷纷改姓迁屋以避祸。后光武中兴,令复姓刘。此令一出,刘氏自弹冠相庆,而非刘姓百姓亦纷纷效仿。所以才有了‘张王李赵遍地刘’之说。现在算算,已过两百年,往日不可追,你怎知自己一脉不是改姓刘?” “族谱族亲俱在。左右乡邻皆可为证,又岂能有错?”小胖子自少表面上坚信不疑。再说,村中不还有一座气派的宗祠吗! 女刺客见他表情坚毅,言之凿凿,这便又叹了口气,“好吧,我记下了。” 记下……干什么? 带着疑问,小胖子挑灯出了茅房。 1.23 痹体之术 上好的一张熊皮,久放必坏。第二天一大早,小胖子就打马进了城。先寻了家有名的皮货商,硝制熊皮,并约定时间来取,便又转向饮马巷。 小胖子间隔着学艺的时间越来越长。因为不但要分练左右手,而且还要双剑合练。耗时颇多。 公孙先生依旧在养气。 小胖子来的时候都不在饭时,所以在他印象中,公孙先生仿佛从不食烟火。貌似每日养养气,就饱了。 “岚姐姐好。” “怎么老是叫错?” 小胖子顿时苦了脸,“烟姐姐安好。” “嗯,最近是不是偷懒?” 小胖子急忙摇头,“没有的事。烟姐姐且看我的剑式,若有半分偷懒,甘愿受罚。” “且舞来看看。”公孙烟性格柔弱,绵里藏针。表面上对小胖子客客气气,可他板子却一点没少挨。 “今日教你最后几式。”待小胖子舞完,公孙烟柔柔的开口。 “学完了?”小胖子先是一喜,跟着又满脸惆怅。 “剑式止,剑击始。”公孙烟柔声说道:“如此你才算入了门。” “明白了。”小胖子这些天学的都是基础剑式,离真正出师还差得远。 “可记住了?”以臂当剑将最后几式使出,公孙烟随即问道。 “嗯。”小胖子上手很快,练了几遍就掌握了要领。 再抬头,公孙烟已入定。 暗叹了口气,便换了右手重剑,耐心等待。 果然,一炷香的功夫,女子便悠悠转醒。 “来了?” “嗯,岚姐姐安好。”小胖子恭敬的行礼。 “为何迟了数日?” “姐姐所传剑式,越练越觉得精妙。温故知新,所以来晚了。” “能知温故知新,确是不易。剑式你已学完,往后日子,便都是温故知新。”公孙岚早教了几次,所以比公孙烟先传完。 “该怎么做?”小胖子忍不住问道。 “对练。”说着公孙岚从袖中取出截竹管,皓腕一点,层层嵌套的竹节次第伸出,变成了把竹剑。 “来。”竹剑在手,公孙岚气势陡增。 有道是义无反顾!小胖子深吸一口气,重剑劈出! 公孙岚竹剑一点,正中脑门。 “啊!”小胖子一声惨叫,抱头跪地。 “我比你高,手臂也比你长,剑亦长,面对强敌,你却大力横斩,以短击长。不是找死么?”公孙岚呵斥道。 “是你让我来的啊。”小胖子捂着脑门,忍不住反驳。 “再来。” “哼!”小胖子弓步上前,重剑当胸直刺。 “啊!”这次是后背。公孙岚旋身让过,手腕一扫,又给小胖子一记痛击。 “再来。” “啊! “再来!” “啊!” “再来!” …… 晚上洗澡时,满身伤痕还是被母亲看见了。 “疼吗?”母亲蘸着青盐水,轻轻擦拭小胖子的后背。 “疼。”小胖子不停的吸着气,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 “往日也不见你有伤,今天是不是学剑击了?”母亲果然聪慧。 “嗯。”回想起公孙岚烟居高临下,每击必中的气势,小胖子暗中攥紧了拳头。“公孙先生确实不凡。被她用眼一看,别说举剑,就是站在她面前都难。好像整个人都被她看穿了似的。” “如此说来,她果真精于此道。”母亲先点了点头,复又摇了摇头,“闻她年十六成名于洛阳,声名正隆时忽又折返归老,立誓再不言剑。业精于勤,日久必疏。她弃剑十年,如何还能令你不敢直面?” 小胖子无奈的笑了笑。若是现在再告诉她,一个躯体内有两个公孙先生,不知道母亲会做何感想。 基础的剑式学完,小胖子的苦日子终于来了。先前还能咬牙坚持,可随着自己时不时的能抵挡两三合,被激起了战斗欲的公孙岚烟,会毫无征兆的开启无双模式,把小胖子当成杂草,收割一遍又一遍。 虽说野火烧不尽,可再野的草也挨不住日日刀削啊! 更何况还是公孙岚和公孙烟两人轮番上阵。先时大开大合一通猛捶;紧跟着又柔情似水,此恨绵绵绝经期。 时而疾风骤雨,时而细雨和风,一剑跟着一剑,一剑追着一剑,一剑狠过一剑!打的小胖子哭爹喊娘,完全找不到节奏感。 再青的盐都没用。白胖的肌肤遍体青紫,还没消的肿,便又被竹剑硬是拍了下去。如此日复一日,淤血积在皮下,竟结了层厚厚的硬痂。而小胖子早已痛到麻木,手指用力在前臂上按出个深坑,眼看着淤血缓缓渗出,聚出个血坑,而他竟一点感觉都没有! 于是这满身的伤,再也瞒不住了。 见母亲泪流满面,小胖子叹了口气,“母亲,剑,我不练了。” “嗯嗯!不练了,再也不练了!”母亲死死搂着,生怕他反悔一般。 弃剑第二天,小胖子的身体就出状况了。 痒,钻心的痒。 浑身当下,无处不痒。最恐怖的是,这痒是从肌肤下面生出的。即便把皮肤挠破,鲜血淋淋,痒却一点也止不住。 小胖子甚至觉得,只有剥了全身的皮,浑身筋肉的往油锅里一滚,才能杀痒。 万幸,母子俩被折磨的还剩一口气的时候,公孙先生来了。 平静的添柴烧水,又放入药包,公孙氏遂将浑身皮开肉绽的小胖子扔进浴桶。 一入水,奇痒立止。 被折磨了大半日的小胖子筋疲力尽,仰面昏睡过去。 仔细查看了小胖子的状况,公孙先生这便长出了口气。再回头,正对上母亲清冷无匹的目光。 虽然母亲的武力值多半在零点徘徊,可公孙氏竟不敢与之对视。这也是——势。 “夫人在上,请受公孙氏一拜。” “你是吾儿授业恩师,我岂能受?”母亲侧身避过,眉宇间怒气未消。 “我与令郎平辈论交,夫人自然当得。”公孙氏又盈盈一拜。 “这些暂且不论。现在又当如何?”听闻小胖子呼吸绵长,鼾声四起,母亲知他已无碍。这便稍稍收拢些怒气。 “回禀夫人,这遭皮肉之苦,实为扎下根骨。只待淤血化出,便可换回一副好根骨。从此刀剑无惧,伤痛不觉。” “岂不是与傀儡无异!”母亲终于怒了。 “非也!”公孙氏急忙解释道:“小弟诸感犹在,只是对疼痛更多忍耐。” 1.24 麒麟之子 小胖子的状况,应该是痛感神经死了。没有死绝,是大半死了。 听闻,铁砂掌一类的横练武功,每次练完掌也要擦一种祖传的药酒。活血化瘀,不然手掌就会废掉。公孙氏显然也有秘方。这也是她口中,剑式到剑击的转变。 以前是练剑,以后是击剑。 故而公孙氏要烧死他身上的痛感神经。往后击剑,一些不打紧的皮外伤,就再也影响不了他了。 小胖子一睡三天。龇牙咧嘴的睁开眼,正对上两张清丽的脸。左边是阿母,右边是师傅。不,公孙长姐。 “墩儿觉得如何?”慈母先开口。 “不痒了。”小胖子咧嘴一笑。这才发觉,自己从上到下,整个人包的跟粽子似的。 右边公孙氏,细细诊脉后,也是放下心来:“夫人且宽心,小弟确已无碍。” 小胖子显然已明白:“阿母,我没事。公孙姐姐是为我好,阿母切勿责怪。” “为母已知。”母亲强忍泪滴,轻轻撇过头去。疼儿不由娘。母子相依为命,如今日子将有起色,试问母亲又如何再受此打击? 在母亲的心里,无论小胖子是不是天纵奇才,麒麟童子,都不重要。平安才是最大的幸福。 然而,生逢乱世,无绝技以傍身,又哪里来的平安幸福? 听闻小胖子抱恙,族中兄弟纷纷前来探视。几位族叔,甚至老族长都来了。 见母亲身旁多了个正襟危坐的陌生女伴,众人颇有惊奇。问过方知是刘备的受艺恩师。又说两人姐弟相称。反正,小胖子无事便好。 楼桑村的刘氏宗族,早把小胖子视作达成复爵大业的最大希望。更何况刘备那日指天为誓,早晚必复爵。如此麒麟儿,族中老少视如珍宝,断不能有丝毫的闪失。 听说是为了击剑,老族长这才安心。 剑道一途,老族长似有耳闻! 听老族长一说,众人这才纷纷散去。 众人是安心了。小胖子却有苦自知。 浑身结痂,不能轻动。轻则崩裂,重则殒命。让母亲每日用虎子和行清接屎接尿,小胖子于心不忍。稍微能动,这便直挺挺的起身,自己下床,一步一步的挪向后院。 母亲也是累了,睡的深沉。没有惊觉。公孙氏又在前院客房,也没有察觉。 厕所灯亮着。 束袖、绑腿、黑巾蒙面,着夜行衣的女刺客,手握寒刀,俏脸凝霜:“要杀要剐,还是一剑刺死?” 实在不敢乱动的小胖子,轻轻挑了个白眼:“你也是玩刀的行家,岂能不知?”再说,你确定打得过? “当然不同。”女刺客怒气犹在:“姐姐我是服药昏睡,再行此痹体之术。哪像你这般,被人活生生打翻成死鱼?” “……”确实不能翻身的小胖子无言以对:“让让。” 好容易挪到马桶边,却发现被捆绑的手脚,全然不听使唤。 “要不……”身后传来的声音,让茅房中的两人都不禁为之一愣。 好在,小胖子年岁小。把他当弟弟看待的女刺客,细细一想,也就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不等小胖子首肯,就靠了上来。 “还是我……”雏鸟一紧,已胜券在握。 挥挥洒洒的尿完,担心的事儿,一直没有发生。 万幸! 万什么幸啊…… 你也不看看自己才多大,好吗? 临了还抖了抖,这才把雏鸟送入巢中。 “……多谢。”事已至此,小胖子无话可说。哎,这还不是就是传说中的手无扶鸡之力? “对了,你上次说复爵,我问过,可行。”替小胖子整理好衣襟,女刺客又道:“家父认识一些宫中的朋友。” “阉党?”小胖子脱口而出。 女刺客却噗嗤一笑:“就你牙尖嘴利。宦官便是宦官,非要叫什么阉党。” “反正都一样。”小胖子这才反应过来,阉党不是当下的叫法。这个称呼应搁在明朝。 “只是你年岁太小。若想复爵,需重金贿赂……” 卖官鬻爵已经开始了吗? 话说,卖官鬻爵真可谓历史悠久。并非汉朝所创。 最早能追溯到秦代。据《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秦始皇四年,“蝗虫从东方来,蔽天,天下疫;百姓纳粟千石,拜爵一级”。就是说,百姓每缴纳千石粮食,可以授予一级爵位,朝廷借卖爵赈灾。汉武帝时期,由于对外连年征战导致国库空虚,朝廷决定缴纳钱粮者可以获得官爵或赎罪。秦汉以后,如若出现财政危机,一些王朝也会通过卖官鬻爵创收。 只是不知一个亭侯,作价几何? “此事不急。”小胖子还不想这么早站队。枪打出头鸟。麒麟儿的名号已不胫而走。再搞出什么幺蛾子,只怕麻烦更多!在没有足够的能力保护他自己和母亲前,这些都先不谈! 早晚必复爵。或早或晚,不着急了。 见他心意已决,女刺客也不勉强:“如此,我先回。你好好养伤。” “不送。”清风拂来,茅房只剩他一人。 艰难伸脚,得,踏板又不着劲。 “又欠我一缸清水啊啊啊……” 延熹十年六月,改元永康元年。 满身血痂褪尽的小胖子,终能下床。仿佛蟒蛇蜕皮,浑身上下,竟没留一丝伤疤。要说古人这些失传的‘技艺’,确是高妙。 “来。”昨日方好,今日本想偷个懒,不料却被把小胖子家视如己家的公孙氏,一早就堵在了榻前。阔剑细剑,一右一左,摆放在榻边。 双手持握,油然而生的气势,竟让号称剑绝的公孙氏也不由得美眸一亮。 “来!”一声低喝,右手剑呼啸劈出! 正在厨房忙碌的母亲,闻声一笑。不由哼起歌儿来…… 在这个英杰辈出的时代,背负着整个宗族命运的麒麟儿,断然偷不得一丝懒。 跟别说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日程排的要多满,有多满。 背书识字,拉弓练剑。早晚还要骑马遛个弯。隔三差五,还要吃些奇怪的器官。 每每想来,和女刺客的茅房夜话,是难得只属于他自己的时间啊! 唯一的好消息是,张小胖也已无恙。 吸食了整颗金熊胆的张家小胖,龙行虎步,声如洪钟。通体黑到发亮。 嗓子都亮劈了。 唯一的遗憾是,再也不愿吃奶了。 1.25 张家谢礼 中门大开。 一辆马车徐徐而入。停稳后,赶车的张翁扶着张小胖的食母,含笑下了马车。 张小胖和他爹没来。 宾主落座,锦衣妇人双手奉上礼单。 马蹄金饼十块,上等麻钢一锭,长乐明光锦一匹(四丈),白蹢封狶皮一张。 我去…… 一颗熊胆这么值钱? 等等,白蹢封狶是何物? 与刘备并排跪坐在母亲身侧的公孙氏,小声说道:“《淮南子》有云,封豨修蛇,蚕食上国。封狶,又名封豕。白蹢者,白蹄也。《诗经》上也说:‘有豕白蹢,烝涉波矣。’说的就是白蹢封狶。” 原来就是白蹄大野猪啊…… 小胖子顿时了然。 等等,为何把一张白蹄大野猪皮,列在最后? 见小胖子还没醒悟,公孙氏又小声道:“白蹢狶皮,世间珍宝。以此为甲,刀枪不入!” “……”小胖子的眼神说明一切。有没有水火不侵? 这根本就不科学好吗。 怎么说呢,这个时代的人们,对反常则妖的变色野兽,还是很有感觉的。什么白老虎,白狮子,白犀牛,诸如此类。 野猪大都是黑的。出了一个白蹄,顿时身价暴涨。被传的神乎其神…… 等等! 三叔不是行家吗? 此中关窍,一问便知! 送走张小胖的食母,刘备急忙请来三叔刘武。 别说,三叔的眼神,很能说明其中关窍! 原来,狩猎之人皆知,野林中最不好惹的就是野猪。其次是狗熊,再次是虎豹,最次是豺狼。 野猪不好惹的地方在于,它没事就找松树蹭痒。粘了一身松油,松油又沾砂石,久而久之,砂石深嵌皮毛,浑然一体。野猪皮就变成了一副天然铠甲,刀枪不入。 “需一箭中目,由目入脑,方能射杀。”三叔比划着自己的眼睛。那头大狗熊就是三叔从眼睛射杀的吧。 小胖子急忙将白蹢封狶皮放到廊前,迎光细观。果见皮内嵌满了砂石! 金饼和锦缎不稀罕。上等的麻钢也还好。关键是这张白蹢封狶皮,实在是太过珍贵。 想必是张屠家压箱底的宝贝。 话说他们家世代为屠,保不齐从哪弄到了这张白野猪皮。 麻钢交给三叔,打一把趁手的剑。野猪皮嘛……不着急。 现在做了,以后就不能穿了。等身形长成,再觅良匠不迟。 按照双手过膝的正常尺寸,不吃太多桑葚的话,应该能长到八尺吧? 小胖子对自己的身材,还是很有信心的。也不看少爷几岁就能骑高头大马。 公孙氏似要在家中常住。母亲也已首肯。关于这件事情,母亲大人乾纲独断,并未问家中唯一男丁,刘小胖的意见。 算了,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偌大的家业,前后两进的院子,屋舍又多空置。母子二人多居于前堂。如今前院有个号称剑绝的公孙氏常住,老宅邸的安全顿时提高了不老少。 至于后院嘛…… 保佑那些个胆肥的蟊贼,翻墙入院时不撞见冷不丁顺路来蹭个茅房的女刺客。 要杀要剐,还是一剑刺死? 每每想到这儿,刘小胖顿时就安逸了。 芒种后三天,小麦开始收割。这个时代,虽食五谷,主要作物还是小麦和水稻。北地光种小麦。今年风调雨顺,罕见大熟。这些年,风雨飘摇的大汉朝,内乱不断。 延熹三年,泰山贼反。延熹五年,长沙蛮反,长沙、零陵农民反。延熹六年,桂阳农民反。汉延熹八年,朱盖、胡兰揭竿而反…… 虽然刘小胖骨子里更愿意用‘起义’这个褒义词,然而谁叫他是汉室宗亲呢? 小麦收割是跟老天爷抢时间。如不能及时收获,遇阴雨则损。若遭连阴雨,小麦就会在穗上发芽,损失更大。这个时候,收割多用镰刀,昼夜抢收。铁镰呈新月形,单刃有齿,基部夹装在木柄中。早晨麦秸潮湿,镰刀不易割断,效率低下。午后效率高,却又容易落粒。 虽不能做到颗粒归仓,在老族长的主持下,连日来已抢收大半。 这个时候,就能看出同族聚居的好处。互相帮衬,进度极快。 比起忙的脚不沾地族人,刘小胖母子却很闲。 家中良田,皆托于二叔代管。 二叔也没打算还。 “怎么,手痒?”见小胖子一大早就磨刀霍霍,吓得那只斗鸡都忘了打鸣,母亲不禁笑问。 小胖子扬了扬手中的镰刀:“早晚的事。” 说着,随手一掷,镰刀正中身旁树墩,入木三分。 “虽非至亲,却也同族。你二叔……”母亲想错了。 “阿母,我不是冲二叔。”刘小胖笑道:“我是说,早晚要弄几亩田种种。” “开荒?”母亲双眼一亮。 这个时代,也对开荒很有感的吗。 汉朝的赋税为编户制。朝廷把农民编入户籍,称为‘编户齐民’。实行按编户,征收租赋和征收徭役、兵役的制度。 编户的税赋大约有四项:田租、算赋、口赋、徭役、兵役。四项之中,主要为“租”“赋”两项。租是土地征收的税额;赋以丁计,包括算赋、口赋。算赋是对成年人征收的人头税,口赋是专对儿童征收的人头税。 汉朝吸取亡秦教训,轻徭薄赋。然田租轻,人头税重。 轻徭薄赋,迅速恢复了生产,却加剧了土地兼并,引发了阶级矛盾和社会危机。少地或无地的齐民,为逃避难以负担的赋役,或举家托庇豪门,增强了地主豪强的势力;或沦为流民,成为动荡不安的主因。其结果就是造成大量编户齐民,从政府的户籍中消失,加剧了财政危机。 从近年,不断有暴民揭竿而起,就可见一斑。 卖官鬻爵,或许也是朝廷在税赋每况愈下入不敷出状况下,行的权宜之计。 说什么积重难返,权宜之计,多是敷衍。 然而想改变这一切,刘小胖还有心无力。 面对举族上下,热火朝天的抢种抢收,刘小胖越来越深刻觉得,种田是修身、齐家,很关键的一环。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1.26 开荒种田 首先要明确一点,开荒算不算自己的。 刘小胖的祖上,世代在州郡做官。祖父刘雄官至东郡范县令,父亲刘弘也曾举孝廉,若不早逝,必为官。家中不缺汉律。 翻看后,顿时松了口气。 总的来说,汉朝是鼓励农民开荒造田的。 “地有遗利,民有余力,生谷之土未尽垦,山泽之利未尽出也,游食之民未尽归农也”。省诸用,宽赋税,奖励百姓开荒种田,积粮解困。民户免三年租税。所垦地,沟洫纵横,方整有序。 诸如此类,几乎是整个时代的共识。 也就是说,开垦的荒地,不仅算自己的,还能免三年租税。 当然也有不小心把有主之地二次开荒,引来杀身之祸的先例。 除此之外,还要看这些所谓的荒地,是不是“公田”。公田亦称“官田”,指封建国有土地。汉代的公田包括多种:有“苑囿园池”、有“江海陂湖”、有未辟的“草田”、有无主“荒地”,还有朝廷没收的土地,等等。 所以究竟是不是无主之地,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楼桑村都是刘氏宗亲,老族长治理有方,邻里还算和睦,断然不会出错。只是看过田亩草图后,刘小胖发现,基本上能辟为良田的地块,都是有主之地。那些犄角旮旯的荒野,不仅远离村舍,通行不便。靠近荒山野岭,也多有野兽出没,十分的危险。 年前经常和小伙伴们捉虫放马,对庄子已十分熟悉。想来想去,确也没找到可耕之田。 “如何?”见刘小胖蘸着清水,在书案上写写画画了一整天,母亲随口一问。 “没有头绪。”小胖子实话实说:“村中良田皆有主。无可辟之田。” “刘氏族人迁居于此,已历数代。能开辟的荒地,皆已开辟。如你所说,剩下的多是无可辟之田。”母亲并不意外。 “嗯……”刘小胖轻轻点头。 要说四百年后的大汉,开荒已经开到了何种程度。看看满山遍野的区田,就可知晓。 辟在丘陵缓坡上的田地,被称为“区田”。《汜胜之书》上说:“区田以粪气为美,非必须良田也。诸山、陵,近邑高危倾阪及丘城上,皆可为区田。”山坡、丘陵、土堆、斜坡,但凡是能开辟的,都被辟成了区田。 楼桑村周围没有高山,只有些低矮的缓坡。只因树高林密,称之为山野。进山,其实就是进入密林深处。 大体来说,西高东低,还有数条溪水环绕。 “溪水环绕……”似乎想起什么的刘小胖,忽将目光投向了村南的一条浅溪——清溪。 小溪的名字,实在是太普通。刘小胖相信,不出十里,定还有叫清溪的水流。就像自己那匹叫大黄的母马。大黄马,名字也实在是普通。 清溪流过楼桑村后,注入一片名叫白湖的水泽。 清溪、白湖,名字起的那叫一个简单明了。 问题就出在清溪上。 “清溪有什么问题?”别说母亲,就连抽空凑过来的公孙氏也好奇的问道。 “清溪没有问题。”结合记忆,刘小胖渐渐有了眉目:“公孙姐,明日陪我走一趟清溪。” “也好。”对于刘氏宗族口口相传的麒麟儿,公孙氏也十分的好奇呢。 涿县水泽颇多。 天下九泽之一的大陆泽,就在不远的钜鹿国。 司马迁《史记》中载:大禹导河,北过洚水,至于大陆。河即黄河,大陆即大陆泽。《山海经》称大陆泽为泰陆水。《尔雅·释地》:晋有大陆,亦指此泽。 翌日,清晨。 刘备与公孙氏,沿乡间野径一路前行。好在靠近河滩,野草不茂。无需披荆斩棘,穿越一条田埂上的阡陌,就抵达了刘备曾放马过的斜坡。 “姐姐来看。”顺着刘备手指,公孙氏果然发现了不同。 上游水宽,而下游窄。 上游水缓,而下游急。 上游水满,而下游浅。 小胖子一语中的:“堰塞湖。” 因火山,地震,甚至一场暴雨等原因,引起山崩,滑坡,泥石流,堵塞河床后,流水聚集且向四周漫溢,储水到一定程度,便成了堰塞湖。 清溪上游之所以水满,正是因堰塞后,储水聚集,淹没河谷所至。 “溪谷?”公孙氏已经想到了。 “溪谷地。”刘备顺着蜿蜒的清溪小手一挥。 公孙氏越看越欣喜。正如刘备所言,若是清溪上游,河湾处的浅水退去,便能向河道中央延伸出一片缓缓的坡地!一直深入密林的清溪,流经的这片坡地,或有……百亩! 水位降了,溪谷自然就能显露! 早在刘氏族人定居楼桑村前,清溪已被泥石堰塞。上游淤满水,没了围堰,重又向下游流去。下游水虽浅,可两侧碎石遍地,长满野草,无法耕种,早先必是河道!只是堰塞后,水流稀少,河道渐渐干涸、裸露。日久没于荒篙,才被族人用来放牧。 林是野林。溪是野溪。 这片乱石嶙峋的坡地,也无人耕种。 如能破除堰塞,上游水面下降,这片被淹没的溪谷地,必将重见天日!最关键是,下游干涸河道,因碎石遍地,无人开荒。淹了也无关系! 问题来了。 怎么把堰塞破开? 火药,是刘小胖最先想到的。 然而别说火药的配方,就是想找齐这些被认为是鬼神之术的材料,也多为不易。不然宗人们见到硫酸把老鼠融成白骨,也不会吓成那熊样。 而且怎么把火药埋进水底,还能正常引爆,也是个大问题。 反正,想来想去,这个最简单的方法,却最不可行。 看着那条从岸边渐渐没于水中的,粗壮的围堰,刘备若有所思。 按理说,堰塞体不会永远存在。久必自溃。一旦溃堤,湖水便会倾泻而下形成洪灾,危及下游。 然而清溪里的这道围堰,日久不溃,必有原因。 原路返回,刘备忽然心生一计:“阿母,前些日修葺祖宅的工匠,如今何在?” 工匠是三叔找的。多散居在附近村落,有些在县城谋生,随时能唤来。 工人先不急。 古语说,谋定而后动。 先把该做的事,做好。 草草睡下,一大早,刘备就去了族长家。按图索骥,在牛皮地图上标着‘清溪口’的前后,划了个圈。 老族长对这片山水不要太熟悉:“弘家子,你要圈此地?” “然也。” 1.27 优倡商贾 听说这个时代,有圈地为牢一说。进山遇到牛粪,随手画个圈。已示有主之物,旁人便自动绕行,不会去捡。 所以,一大早,刘备就找到族长,说要开这片荒。 老族长左看右看,开荒倒是可以,问题是地呢?这偌大的一片白水,麒麟儿莫非眼瞎? 断不可能。 若麒麟儿眼瞎,岂不是全族上下集体眼瞎! 自己老眼昏花也就算了,坏了本支复爵之大事,纵百死也难赎! “可也。”暗忖片刻,老族长凝重的顿首。 族长又叫宗长。 大汉朝,郡、国并行。 实行乡里制:五家为伍,十家为什,分设伍长、什长各司其职。百家为一里,设里魁(里正、里长),里吏主要有父老、什长、杜宰、里监门等。十里为一亭,设亭长、亭侯、亭佐、亭父、求盗等。十亭为一乡,乡置三老、有秩、啬夫、游徼,另设乡佐,协助收税。 楼桑村不足百户,难成一里。老族长也就不可能是里长。 而是父老。 ‘父老’此时的含义是:参与管理乡里事务的,有名望的老人。所以这个时代的‘父老乡亲’,和后世多有不同。 有没有俸禄,不清楚。 虽说官不大,管的事却多。比如这次刘备要开荒垦田,就要通过他向乡里报备。然后层层上报到县治,记录在案。 这个时期,乡里的职能已非常完善。朝廷的赋税、徭役、兵役及地方教化、狱讼、治安、荐举等,无不由其承担。 得到老族长的首肯,刘备接下来的行动,算是有法可依了。 族人仍忙着收割。 刘小胖圈地的事,暂且还未传开。 本以为自己是唯一的闲人,不料去年为他修葺祖宅的工匠们,也很闲。 问过方知,他们无田无地。 原来,优倡商贾,都归入贱民。商人和百工优倡一起,合称贱民。甚至穿官服去这些贱民的聚集地,也不可以。罪名曰:临事不敬。 刘小胖也是一介庶民,无妨。 看了刘备的木板草图,又听完他的述说,工匠中的老者,面露难色:“少东家,您要挖一条地道?以木梁支撑,每隔一丈,掘一深井?地道要穿溪而过,不能有水灌入?” “全对。”刘备笑着点头。见老工匠面有难色,又笑道:“你们不都修过墓吗?这可比挖一座大墓简单多了……” “敢问少东家,您莫非想……盗墓?”得,老工匠担心的原来是这个。 盗墓可是重罪! 刘备险被气笑:“好好看看,谁家会把墓修在河道里?” “哦……”想想也是啊。工匠们顿时就放下心来。商量之后,仍由老工匠说道:“少东家,不如把木梁换成砖。” 依老工匠所绘,这分明就是一条全由竖立的汉砖堆砌而成的涵管地道! “可行吗?” “可行。也比木梁更牢靠。”老工匠拍着胸脯答道。 “那就这么办!” 先前给公孙瓒的骏马配种,赚了十金。前些天张小胖的老爹又送来十金。除去日常开销,刘备家还足足有二十金。别说挖一条穿越溪流的地道,就是给自己挖一座大墓,置办全各种殉葬品再竖个大石碑,也足够了。 地道位于溪流下游,距离围堰不远。 下游水细且浅。两侧河道裸露较多,便于施工。只是要好生计算,需向下掘进多少,方能避开溪水和碎石。无需刘备烦恼。归为贱民的工匠们,很有经验。 报酬丰厚,人手充足。 进度比刘备预想的快很多。 再说了,正是农忙时候,地主豪强哪顾得上建房修墓。工匠们闲着也是闲着。 只是,很多人都忙的满头雾水。少东家修一条穿溪而过的地道,干嘛用?若只是为渡水,何不修座桥来的方便? 盗墓? 呆货,哪个不肖子孙,会把自家墓穴修在河道之下? 百思不得其解。 关键是,地道别有玄机。 每隔一丈,还要笔直向下,另掘一深坑! 反正是不解。 整个计划中,刘备最担心的,其实就是工匠们的人身安全。他没有建筑方面的经验,不知单纯用木梁是否足够承重。被工匠们改成汉砖,砌成涵管。刘备看过,足有三层汉砖。 支撑绝对是够了。 清溪堰塞,日久不溃的原因,也被几个水性好的工匠找到了。 巨石拦溪。 水下一块巨石卡在河湾溪道的咽喉,断无冲垮的可能。 原来如此。 随着工程继续,另一个好消息很快传来。从河床下掘出的土,果然是干的。 既叫清溪,不可能言‘宽’。不然何不叫清河? 工程其实不算大。刘备想要的,不过是上游河湾处的溪谷地。只等水退,必是良田。 待麦子颗粒归仓,地道已建好。刘备亲下地道查看。果然每隔丈余,另掘一深坑。深坑一人粗细,深达数丈。可为何掘土却不多?工匠笑言,土壤松软,便于掘进。 刘备顿时了然。这和挖个盗洞,是不是一个道理?掘太多土堆出来,会引人怀疑? 此时庄稼,一年一熟。 农时已过,族人乡亲纷纷赶来凑热闹。 “灌水?”刘备一开口,工匠全蒙了。少东家……既要灌水,为何还要掘一条穿越河床的干枯地道? “听我的,没错。”刘备心底可不像脸上这般有信心。 “遵命。”工匠们只能奉命行事。反正少东家,你开心就好。 灌水这天,老族长也来了。 对于楼桑村,他可比谁都熟悉。自族人定居此地,他便知道这条清溪。有年水浅,露出巨石。便知事不可为。那日,刘备手指一圈,老族长后来一想,知他是看上了河湾水泽。 无奈水深没顶,无从开垦。不知麒麟子还有何办法? 待工匠们开始掘渠引水,灌入地道。人群不由发出阵阵叹息。好容易挖掘的地道,被亲手毁去。虽不知有何深意,但分明是种浪费。灌水的墓穴,还能用吗? “大家都回吧。”眼看日落西山,刘备长袖一挥,乐呵呵的离去。 这麒麟子……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人群怏怏散去。 常与他相伴的公孙氏,不禁笑斥:“你倒是不急。” 刘小胖笑着摊手:“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着急又能如何?” 1.28 地陷神术 刘小胖拍拍屁股走了,工匠却都留守。 河水灌入地道还不算完。需待把地道里一字排开的,一个个笔直向下的深坑也灌满。 深坑很能吸水。 正如工匠所言,溪底土壤松软。 一日后,穿溪而过的地道,才开始蓄水。又过了一日,地道也满水。 第三天清晨。刘小胖家订满门钉的中门,被人用力擂响。 “少东家,少东家!陷了!陷了!地陷了!”正是老工匠的声音。 睡的迷迷瞪瞪的刘备一蹦而起。 草草洗漱穿衣,和公孙氏一前一后奔出门去。 清溪水涨! 好事! 等两人冲到清溪口,正看见老族长站的笔直的身影。 还有一群目瞪口呆,满是骇然之色的工匠。 刘备冲老族长飞快一礼,探身一看,果然。那条将溪流拦腰阻断,从两岸渐没入水面的围堰,已彻底不见! 地道崩塌,巨石陷落! 地道崩塌,或许还好理解。为何巨石会跟着一起塌陷? 话说,地道距离巨石,还有十数丈之遥! 子不语怪力乱神。 可眼前这一切…… 一声轰隆巨响,跟着就是冲天的水花。 不等水花落地,围堰崩塌,溪水湍流而下! 莫非是——陷地神术?! 难道说少东家会八门遁甲,能驱六丁六甲之神?! 得意忘形的刘备,忽然心生警觉。 而与他并肩而立的剑绝,杀气骤起。 人多眼杂。这些工匠留不得! “咳咳!”老族长忽然轻咳一声,缓步走到人群中央。也不知跟工匠们说了些什么,让公孙氏收拢了杀意。 “以后切不可再行此事。”老族长弯起腰,笑眯眯的叮嘱刘小胖。 “刘备知晓。”小胖子恭敬的行礼。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高于岸,流必湍之。 这后一句,倒是应景。 又等一天,溪水渐缓。 露出了河湾处的溪谷地。 这块河湾溪谷,放大了,不就是黄河“几”字弯周围,水草丰美,号称“黄河百害,唯富一套”的河套地区吗! 当然,清溪可没有黄河的气派。不过是一条名不经传的溪流。在湖泽遍地的河北平原,毗邻钜鹿大泽,更是声名不显。 等水面平稳,下去一试,水只没膝。 垒石筑坝,围泽圈地! 老族长一声令下,族人纷纷自备工具,前来帮衬。 那些被老族长一通言语,纷纷预备定居此地,以避杀身之祸的工匠们,也开始发挥出在建筑上的才能。 先沿河湾溪谷与主河道的边缘,用碎石垒一道墙。而后用稀泥培实,筑成一道低矮的挡水坝。再命人舀尽谷地内的积水,日光暴晒后,便是良田! 五谷杂粮,究竟种什么,因地适宜。 《淮南子·地形训》有言:“汾水浊宜麻,济水和宜麦,河水调宜菽,洛水轻利宜禾,渭水多力宜黍,江水肥宜稻。”又云:东方宜麦,南方宜稻,西方宜黍,北方宜菽,中央宜禾。 按照这个分类法,大体不会错。 按理说,待隔绝溪水,晾干土地,种上小麦最是合适。可刘小胖却决定种——水稻。 刘小胖身处的这个大汉朝,水稻的种植,正逐渐向北方扩大。据文献记载,南方地区普遍植稻,北方地区的河西走廊以东、河套以南、燕山以北也广植水稻。 当夜,后院厕所。 束袖、绑腿,着夜行衣的女刺客,似笑非笑,看的刘小胖好一阵发毛。 “地陷神术?” “哪里来的神仙。”小胖撇嘴一笑。 “是何道理?”女刺客追问。 “掘洞灌水,土层松软如糕,重压之下乃至河床塌陷。巨石自然就跟着一起陷下去喽。”刘小胖笑着揭开谜底。 地面塌陷:是自然或人为造成的,地表岩、土体,向下陷落,并在地面形成塌陷坑(洞)的一种地质现象。地表岩石、土体由于自然和人为因素作用,如地震震动、降水向地下渗透、自重压力、地下潜蚀掏空、坑道排水或突水、抽取岩溶地下水、水库畜引水、矿山采空塌陷等,从而引起地面下陷。 后世好好的柏油马路,忽然塌了一个巨大的深坑,吞没车辆和行人。多半便是此因。 “果真如此?”女刺客信不信,懂不懂,都无所谓。她不过是想要一个答案。 “图纸在此,何不一试?”刘小胖把建造地道的图纸双手奉上。 刘备既给了答案,她此行的目的也就达到了。至于回去后,遣她来问之人满不满意,那就不是她要考虑的了。 “那些工匠,莫不如……”女刺客舞动着环首刀,做了个下劈的动作。 “不用。”刘小胖将工匠即将举家迁入楼桑村的消息,说与她听。 “也罢。”女刺客深知,一个抱着复爵为终极目的的汉室宗族,绝对会守口如瓶。至于那些个工匠,口风不紧,自有族规家法处置。这个时代,千万别小觑了一个宗族的力量。 刘备募乡勇三百。你以为只靠他一人之力? 想想曹操陈留起兵,发矫诏讨董,来投的都是哪些人! 前面有说,涿县地势西高东低,起伏不大。所以,这片被溪水淹没的河湾谷地,面积颇广。 粗略丈量,约莫百余亩。 汉朝土地,二百四十方步为一亩(465㎡)。亩产约莫三石。 再考虑一年只一熟,产量确是不高。 然,能有良田百亩,对刘备母子来说,已是足够。 百亩良田,刘备母子显然无力耕种。 于是,雇些人手就成了当务之急。 问过老族长方知,这个时间,只能种晚稻了。 十月熟者谓之晚稻(农历十月)。一般在芒种后播种,立冬前收割。所以后人才有“场黄堆晚稻,篱碧见冬菁。”之句。 此时的涿县,还没有种植水稻的先例。闻名后世的‘涿州贡米’,始于南北朝时期。 不管了。 既是涿县特产,早些年问世,也大差不差,八九不离十吧。 时间掐的刚刚好,种稻的步骤也略通。 问题是,北地无秧苗可插! 这可如何是好! 眼看日子一天天的溜走。怀揣心事一头扎进厕所的刘小胖,当即与女刺客碰了个正着。 “按图中所绘,方法已试过。或许可行。”刘备交给女刺客的地陷图,想必已被人拿去验证。结果一半一半,有的能成,有的不成。所以女刺客才说或许可行。 “地形、水土,皆有不同。成与不成,并无绝对把握。”刘备以手指天:“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好个‘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此话真说到女刺客心坎里去了。 “你之所需,不日便将送来。我要出趟远门,你,保重。”女刺客这是要告别? “保重。”话音未落,香风已去。 刚出厕所,正见一人挑灯立于角门前。 可不正是公孙岚烟! 或许,女刺客的行踪,剑绝已尽在掌握。之所以今日才挑灯出现,估计与女刺客的远行有关。 至于因何察觉,那就不是刘备能猜到的了。 “可有事?”公孙氏柔声相问。 “无事。”刘小胖咧嘴一笑:“睡觉睡觉。” 1.29 同坑好友 女刺客走后五日。 一队骡车驶入村中,沿门前官道一字排开。打头的车夫翻身跳下,叩响了刘备家的大门。 骡车上一层层堆起的竹筐内,挤满了嫩绿的稻苗。 稻苗还凝着露珠。听闻是日夜兼程,由大河入漳,又入汶水,夜泊于老鸦渡。趁着夜色用骡车卸下,鸡鸣时分批运来。 稻苗打南方来。又是沿黄河入漳水。莫非始于青州北海郡?刘小胖对大汉地理不熟,唯有瞎猜。 一路舟马劳顿,如此短的时间,竟能送来百亩良田所需秧苗。 张教主,你们是不是太牛逼? 这分明是示强。 “谁人送来?”母亲见怪不怪。 “嗯……”刘小胖挠了挠头,“孩儿一位同坑好友。” “何为同坑?” “阿母,这些闲杂琐事以后再说。插秧要紧。”刘小胖卷着袖子笑道。 劳作时,要把宽大的汉服袍袖,用一根麻绳系起。当然换一身短打也可。包头巾也是有的。无需母子动手,这群赶车的汉子,运苗、插秧一条龙,一看就是行家里手。 且还自备干粮,吃住在田埂上。 “何时介绍为母认识你这位神通广大的坑友?”阿母笑意盎然。废话,不花钱的劳力,半夜也会笑醒。 “她出了趟远门,不知何日还能再见。”刘小胖的心中徒生出一丝怅然。按理说,整日高悬头顶的利刃,终是消失不见,他应该高兴才对嘛。为何会心生惦念? “原来是这样。”知子莫若母。扫了眼小胖子的表情,母亲就知他不曾作假。 这个时代的信仰很可怕。 这些天,关于这队人马,刘小胖已从老鸦渡的耿雍那里,问出了个大概。 舟船来自河南,骡车全是租来。走水路抵达老鸦渡。有人问起,这些南来的汉子们只说是受人所雇。 这可不仅仅是运输的问题。过府冲州,一路无阻。各方面的协调,非一日之功。此时的太平道,已成如此气候了吗? 貌似张教主就是钜鹿人氏? 乘一叶扁舟,朝发夕至。 距楼桑不远啊…… 河湾溪谷好就好在,蜿蜒的溪水隔绝了野林。安全无忧。 老族长看过。说建一架翻车引水,再掘一道陂渠,谷地上方的坡地,还能辟良田数十亩。 这些事听起来就复杂,以后再说吧。 百余亩良田,足够刘备一家吃喝拉撒。 田产亦是家产。 小胖子幼年丧父,能凭一人之力,白手起家,修祖宅,辟新田,广交能友。非麒麟子,不可为! 秧苗插好,南来的汉子们告辞离开,乘船返回(大)河(以)南。 累日来,老族长倒是问出了些植稻的关窍。除草捉虫,灌水施肥。派宗人依样劳作。种田,无非一个勤字。至于能有多少产量,听天由命了。 随着匠人们举家迁来,村中开始大兴土木。每日入野林伐木者,众。 小胖子的日子也恢复正轨。 每日背书习字,剑击骑射。不曾懈怠。 公孙氏身上的隐疾,母亲显然也是知晓。公孙岚和公孙烟,两个人格交替出现。母亲却从未认错。这是怎么做到的? 刘备忽然心生感悟。能有他日之刘备,正因有今日之慈母。 黄骠马肚皮渐大。每天拉出去溜达,是为了便于顺产。 笼中斗鸡也日渐痴肥。除了打鸣这唯一的用途,不晓得还能干什么。 刘小胖曾笑言,不如杀了吧。 母亲立刻翻脸。又说,斗鸡舞鹤,煮酒调琴,乃士大夫情趣。 刘小胖幡然醒悟。这是脸面。 除了豪强地主,谁家会养一只光吃不下蛋的斗鸡? 老族长的嘴炮因何能成功。 刘备也渐渐知晓。正如陈胜吴广鱼肚藏反书,学狐狸叫,这个时代的人,多少都相信一些所谓的‘天命’。跟着一个能使出地陷神术的王族后裔,前途显然是光明的。最不济,也比做贱民好吧。 再许以利诱。工匠们自会举家迁来。 这个时代,也还没有良贱不婚的律法。娶歌姬女妓者,大有人在。上行而下效。皇帝都如此,何况普通人。 然,编户齐民的户籍制度,却非常之严。 平齐、齐平。齐民就是平民。唯有齐民,才能编册成户。 工匠们想要落户到楼桑村,须有正当的理由。 置办田产,显然很正当。 在楼桑村,向老族长买一份‘客田’,请求迁移到楼桑村就近耕作。立券为据后,由工匠本人上报乡里。理由就是‘买田迁户’。经乡里的‘啬夫’批准,并由‘乡佐’办理迁移手续,缴纳更赋后,由迁出地给迁入地开具文书证明,迁户随之生效。 可见,啬夫除了“职听讼,收赋税”外,还掌管一乡户籍的权力。 良田一亩,值万钱。 卖给工匠们的田产,都是刘氏一族的私田。若非兹事体大,哪有人肯卖? 好在有老族长从中说项,刘氏族人才勉为其难,将各家的良田分出些许,忍痛卖与工匠。 听闻二叔家卖出甚多。刘备叹了口气。果如他所想。二叔所卖之田,都是母亲托他代管的自家良田。 位于清溪口的水田,老族长看过,是一等一的良田。每亩可作价两万钱。 一万钱可不是小数目。工匠们砸锅卖铁也凑不齐。和族人商议后,老族长允许他们以工抵债。一种变相的徭役。刘备不禁也点了个赞。这里面不仅有劳动计价,还有分期偿还的创举。 工匠们的工钱,显然是找他们干活的东家来出。 出钱大户,当属刘备。 听说水田这么值钱,刘备决定把先前碎石和(huò)稀泥草草建起的挡水坝,全都换成青石堤堰。图刚摊开,老工匠伸头一看,便脱口而出:“何不建渡口?清溪如今水大,舟船可行。涿县河汊密集,颇为通达。走水路,许更便利。” “咦?”一不小心又被忽悠了个大工程的刘备,思前想后,这便欣然点头:“如此,可行。” 图上的清溪口,即被看到了偿还希望的老工匠,随手改成了清溪渡。 要花多少钱,刘备没算。 他被老工匠一句话点醒:‘清溪如今水大。’ 可不是么? 移除了如鲠在喉的巨石,河道通畅无比。以前孱弱的下游溪水,今已颇为壮大。行舟亦无不可!就不知上游野林内的河道是何光景,若是顺流而下,舟船可达。 嗯,找个时间去野林里看看? 1.30 一书在手 匠人号称百工。但凡是能想到的,他们都能依样造出。即便有些困难,也能在实干中想办法解决。 一座连接溪水和陂渠的翻车(龙骨水车),正铺设龙骨。这也是个大活。 参考一辆牛车的价格,刘小胖给了三千钱的作价。 三千个五铢钱,是什么概念。不妨参考一下物价。 牛肉一斤不过二十钱。 一顿便饭约莫三十钱。 临时雇来代管稻田的族人,一月百余钱。 二十个上好的马蹄金饼,马市可换三十万钱! 一段时间,刘备母子确实吃穿不愁。 至于说够不够用,那要看怎么用。生活无忧,造反不够。 有了田产,就不算是贱民了。入籍楼桑村后,编户过百。老族长很快就能从‘父老’晋升为‘里魁’。在乡里说话,也更有分量。 这批工匠,给村落带来了许多可喜的变化。修缮祖宅、修葺官道,村中祠堂也焕然一新。 祠堂又叫祠室。上古时,称为宗庙。 《礼记·王制》载:“天子七庙,诸侯五庙,大夫三庙,士一庙,庶人祭于寝”。 随着时代变迁,礼乐崩坏。上古的礼仪,今多已不适用。然而,即便到了此时,祠室非达官显贵不可建。 刘备王族之后,祖上为侯。即便家道中落,‘陆城侯’这一支的冢祠还是有的。 与那些由民众出资捐建的名人冢祠不同。陆城侯的祠堂,是楼桑村的刘氏一族自筹资金修建。 祠堂,亦称冢祠、庙祠、食堂、庙祠、斋祠等,一般有土木结构和纯石结构两种。 由于种种原因,土木结构的祠堂,现已无踪。所幸在宣帝重臣,大司马富平侯张安世的家族墓园发掘中,发现了一个几乎可以复原的祠堂。祠堂遗址长、宽各十九米,基址门道向东,面阔三间,进深五间。南、北、东侧为鹅卵石铺设的散水,内为砖铺回廊,再内侧为础石。祠堂的台基、柱础、门道、回廊、踏步、散水等建筑遗迹保存得十分完整,另外还发掘出方砖、条砖、空心砖、筒瓦、板瓦、瓦当等建筑材料…… 足见祠堂之宏大。 相比起来,刘备家的陆城侯祠,就显得没那么阔气。 究竟是先有陆城侯祠,还是先有楼桑村。老族长也语焉不详。究竟是不知道,还是不想说,刘备也没有深究。 知道自己是王族遗脉,就够了。 或许围祠而居,也正有此深意。时时提醒族人,不忘复爵大业。 中山靖王多达百子,第五子封陆城亭侯。武帝时坐酎金失侯者一百六人。张王李赵遍地刘。不知其他家,是否也如涿县刘氏这般? 话说,刘备能成就日后之刘备。不晓得是不是与家族之野望,有关? 不然黄巾作乱,遍地汉室宗亲,为何唯有他聚三百起兵讨贼? 这些细节,都是刘小胖最近想到的。 最近他正拜读前任尚书崔寔的《四民月令》。崔尚书乃涿郡安平人,因党祸免归,现闲居家中。 书中详细叙述了贵族田庄一整年的农业活动。对谷类、瓜菜的种植时令和栽种方法,详尽所述;亦有单独篇章介绍牲畜、纺绩、织染、酿造、制药等手工业;还有学塾、宗族、亲戚、宾客、部曲等庄园建筑、人手的布置调用。 生产、经营、教育、防御、内政、外交…… 堪称庄园主的百科全书。 简而言之,一书在手,庄园我有。 刘小胖深受启发。 这卷书虽是农经,然刘备却越看越觉得,别有深意。看完整卷书后,就连刘备这样对庄园一窍不通的雏儿,都有信心屯聚堡坞,据险自守!完全能自给自足。 难不成,崔尚书早已看出,天下将乱? 所以才著书,教人据险以自守! 书是老鸦渡的耿雍送来。两人因马桶结缘,平日多有书信往来。已成好友。刘备想了想,便又去信一封。 打听安平国的崔尚书其人是其一。其二嘛,也想询问耿雍清溪水路之事。 若确定水路通达,建清溪渡口的意义,就非比寻常了。 村中物资人手,皆可由水路进出。省时省力,方便快捷。这个时代的渡口,人流汇聚,物资通达,根本就是一个大的集市。跟村社还不同,这个渡口野市,日迎八方客,就没有说闭市的时候。 虽说清溪口水路单一,野市估计难成。不过只要能方便乡里,这钱也就算没白花。 如若楼桑村有类似老鸦渡的耿氏制陶,这一类的特产,那又另当别论。 何为特产? 就是我处有而别处无,居家生活必备,不可或缺的特别物。 楼桑村有什么特产? 嗯,有我刘备。 铺设最后一块汉砖,陂渠也紧跟着完工。龙骨翻车引水入陂渠,谷地上方的坡地,果能辟良田数十亩。 族长诚不诓我。 新辟良田,水稻已来不及种。 等秋分后,与族人一并种一季冬小麦,还是可以的。 前面说过。 两汉时,农作物除了粟、黍等品种以外,稻麦广为种植,已成主食。北方主产冬小麦,南方普遍植稻。据说,此时已有了双季稻。汉水流域还出现了稻麦轮作的种植方法,一年两熟。 这都是《四民月令》上所载,刘小胖未曾亲见。 就刘小胖的经历来看,北地无法两熟。一个是品种问题,一个是季节因素。冬小麦周期出奇的长。而大汉朝的气温也远低于后世。春短冬长。也有“光和六年冬,大寒,北海、东莱、琅邪井中冰厚尺余”的记录。 北地一年一熟,只能如此。 那么多的闲暇,用来干什么呢? 祭祀。 刘备真心觉得,这件事情超费钱。 别的聚落都是如此,何况涿县刘氏? 围祠而居的便利,让几乎每一次的祭祀,都无比的隆重。作为整个族群的希望之星,刘小胖没少出风头。当然,对他来说是折磨。 老族长一语中的:死人享,活人受。 这就是宗族。这就是,汉室宗亲。 信送出五日后,一叶扁舟顺流而下,出野林,绕溪口,稳稳的泊在村头。 小船上除了撑篙的船翁,只有一身青衫的耿雍。 “刘备家在何处?” “村东篱上有桑处,便是。”宗人笑着指路。 “多谢。”略显吃力的背起一个鼓鼓的包袱,耿雍跳下船头,转身又道:“船家,你且先回。待明日此时,再来接我。” “好咧。”老船翁麻利的撑篙离岸。 “刘备——刘备——”门环咚咚叩响。 单人单包,显然是一次私访。那些个复杂的礼仪,大可不必。不等刘备打开中门,耿雍就侧身挤了进来。 “刘备,可知我从何而来?” 1.31 庄园我有 “清溪水路!”刘备双眼一亮,不禁喜上眉梢。 “野林水流湍急,水情复杂。若不是船翁老练,今日我必泅水来见!”耿雍的表情却没有一丝后怕:“若真如此,只怕是苦了我背后的书卷。再说,一路所观水势,岂是溪,分明就是河。不如叫清河算了。涿县已有清河,不然叫小清河?” “你识水性?”刘备大喜。吐槽直接无视。早想找个人教他游泳来着。 “颇识水性。”耿雍一本正经的纠正。 “墩儿,来者何人?”母亲正由公孙氏搀扶着,立在廊下。 “耿雍见过二位世母。”耿雍急忙行礼。 晚了一步的刘小胖不禁苦笑:“耿兄,这是家母,这是家姐。” “恕罪恕罪。”耿雍急忙道歉。 “不知者不罪。”母亲笑道:“请贵客堂内叙话。” “请把,耿兄。”刘备笑着伸手。 “请。”穿过前院,坐在廊前脱下布鞋,又摆放整齐,这才进入堂内。宾主落座,公孙氏送上解渴的香茗,又从旁边的青铜冰鉴(hàn)内,舀出一瓿(bù)冰镇蜜浆,为刘备和耿雍各倒了一碗。 这个时代,夏天的主要饮品,基本上是井水。时人认为“井之所尚,寒泉冽清”。若是能觅得一眼甘泉,更好。 时人管热水叫‘汤’,冷水才叫‘水’。 比较讲究一点的叫:蜜浆。 就是在寒泉清冽的井水中掺入蜂蜜的蜂蜜水。袁术便十分爱喝。术死时,正值六月盛暑,欲得蜜浆解渴。但军中已绝粮,哪还有蜜?叹息良久,大叫一声“袁术至于此乎!”,呕血斗余而死。 都是少年,耿雍舟行至此,本就口渴。于是草草行礼,这便举杯痛饮。 “好甜!” “再来一杯。”刘备冲公孙氏笑道。 “好。”公孙氏又稳稳的倒满一杯,连个水花都没溅出来。 陪坐片刻,母亲和公孙氏便告辞离去。 无大人再侧,耿雍顿时短了规矩。急急忙又满饮一杯,这才打着嗝的落座,一脸爽歪歪的伸腿侧卧。 一前一后,判若两人。 向来家教森严,从不敢如此放浪形骸的刘备,竟一时没回过神来。 盘腿也就算了,竟然侧身躺下来了啊! “贤弟别笑。愚兄向来不能久坐。今日更是不甚。只怪你家地板实在太硬。”他还有理了。 “如此,我去拿一张草席便是。”刘小胖翻了个白眼。 “草席也无用。还是太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刘备灵光一现。 汉人席地而坐,择地而卧的生活方式,称为‘席居’。因中原长草,发明了‘席’,江南生竹,发明了‘筵’。‘筵’上铺‘席’,故称“筵席”。普通村户家中无地板,夯土而成地面,故席下多有茵褥,乃成重席(重叠在一起)。正如耿雍所诉之苦。这个时代,草席都是很薄的。不然也不会有割席断义。 堆太厚,还能割断吗? 想要加厚,只能数张草席叠起来,变成重席。然而重席又太软,且不便透气。尤其是酷暑,坐下生疮。 能不能…… “怎了,贤弟?” “无事。”刘小胖眼睛亮亮的笑道:“方才想到了一个能为兄长解忧的法子。” “哦?”自从见过刘小胖的抽水马桶后,耿雍就对眼前这个刘氏宗人口中的麒麟子充满了好奇。都是半大少年,耿雍虽长几岁,却也不免少年心性。 这次来,不仅为刘备带了许多家中收藏的‘杂书’,还带来了关于前尚书崔寔的消息。 不过比起自己在渡口的所见所闻,耿雍更喜欢听刘备讲他身边的趣事。 两人年纪轻轻,又意气相投。促膝长谈,未及尽兴,已日落西楼。刘备家一日三餐,少吃一顿无妨。可只食两餐的耿雍,慵食一过,就撑不住了。因为在当下,只有贵族才能吃三餐。 好在母亲细心。 这便派公孙氏送上美食。 饱食后,耿雍自去取冰镇蜜浆来饮。也不客气。 说起来,耿雍是刘备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无论母亲还是公孙氏,都很替小胖子开心。 刘备真的很喜欢汉式的寝具。 以及每天被母亲擦拭的泛着漆光的地板。 夏日炎炎,酷暑难消。两人索性移席廊下,凭栏而卧。 清风徐徐,倦意袭来,这便沉沉的睡下了。 翌日。 将母亲准备的回礼塞给耿雍,又目送他行舟远去,刘备随即唤来老工匠。 “少东家,这是何物?”对于刘备神鬼乱舞的设计草图,老工匠抱着十二分的崇敬。 “棕垫。不,麻垫。”刘备比划着图纸,娓娓道来:“麻丝压成饼,用胶粘黏。待到凝固,取蜀锦缝合乃成。” “何用?”老工匠没想明白。 “做完便知。” “哦……” 刘备又问:“何胶最黏?” “当属鳔胶。”老工匠脱口而出。 “何胶易得?” “自是牛胶。”老工匠补充道:“马市胡商处,可购牛皮!” “如此,便去一趟县城。” 借过三叔的乌桓战马,刘备便急冲冲赶到了马市。 巧了,还是那位胡商。 听完刘备所求,胡商捋须笑道:“可也。”几张牛皮,能有何难。 刘备正要询价,胡商却又抢先说道:“生牛皮易得,送你何妨。而我之所需,小友能应否?”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刘备想了想道:“足下所求何物?” “果冻。”莫非吃上瘾了? 刘备摇头笑道:“桑葚果实已落,小子也无计可施。” “这么说来,果冻是你做的。”胡商精明! 桑葚落果,无计可施。此中逻辑,一想便知!若果冻真来自禁中,又与桑葚落不落果,有何干系! “然也。”马失前蹄,刘小胖只好认栽。 “妙极!”胡商抚掌大笑:“如此,可否换个风味?” “你是说……”刘备目光中透着莫名的深意:“足下已知果冻非禁中之物,还要来求。可是自用?” “如此奇珍,价值连城。我又岂敢独食?”胡商也没打算遮掩,“自然是转赠他人。” “桃子果酱如何?”这个时候,正是吃桃的时节。 “可以。”刘备正欲离开,胡商忽道了声‘且慢’。冲身后低声说了句胡语,便有老奴从内帐取出一物。果盒做工精湛,描画精美。盒盖上还有一玺印,虽红漆多有脱落,还是能辨认出‘御赐’字样。 刘备定睛一看,可不正是自家的漆木果盒! 明知有假,还要行骗? “仍作价二十金。”胡商掷地有声。 将果盒抱起,刘备点头离去。 将果盒还回,是为了戏做全套。 如此说来,胡商所求甚大。 就不知,他转卖之人,又是何等的尊贵? 1.32 织席贩履 这个时候,正是食桃、杏、李的季节。漫山遍野,野果挂满枝头。只可惜好果没等熟透就被野鸟啄食。留在枝头的劣果酸涩难以入口。用来做果冻,显然不好。 刘备打听了下,说涿县最好的桃园,出自张屠。 刘备这才想起,张小胖家确有一片颇大的桃园。 张小胖自打从粉嘟嘟的善财童子,变成黢黑黢黑的黑炭头后,一直闭门不出。说是拜了个老师,开蒙。 这个时候上门打扰,似乎不好。 刘备索性捎书一封,先询问张小胖的近况,后又提了下想尝尝他家的桃子。 很快,张家的马车就赶到了村中,随车送来了好几筐硕大的蜜桃。 这次只有赶车的张翁。 还有张小胖歪歪扭扭的手书一封。 这些字,估计都是开蒙老师先行写出,张小胖一个个临摹得来。 知道他平安无事,刘备也就放心了。 作为回礼,母亲托张翁捎回一罐蜂蜜,给张小胖解馋。 蜜桃去皮去核,切成丁。再放入几颗酸甜的李子,去皮核切丁。放入冰鉴中冰镇一晚,再倒入釜中,大火煮开后,转小火慢熬。而后倒入蜂蜜,文火熬成浆。 皮冻也是要的。 第二次做轻车熟路。尝了尝口味,又让母亲加些蜂蜜,与猪皮浓汤一起搅拌均匀,倒入漆木果盒,只待冷却凝固,果冻自成! “好神奇。”公孙氏的表情,很对得起刘小胖的一日辛劳。 “尝尝看。”用母亲的一根青丝,将多余的果冻割下,刘备捏起一小块,送入公孙氏的口中。 “甘之如饴。”公孙氏的惊奇在后面:“竟吃不出一丝肉味。”皮冻的味道被蜂蜜和桃李汁综合,自然吃不出肉味。 刘备指着果盒笑道:“值二十金。” 公孙氏笑着点头:“你倒是持家能手。” 刘小胖的表情说明一切。 将果盒送去马市,不日就换来二十马蹄金饼,和十数张碎牛皮。牛皮之所以是碎的,也是刘备特意叮嘱。虽说这个时代军中多用铁甲衣,皮甲在民间还是很普遍的。被人惦记要谋反总归不好。尤其是这些年贼反不断,汉军四处扑火,神经可都绷着呢。 草席一张,一百五十钱。 麻一斤,十文钱。 北地无棕榈。做棕垫显然不可能。所以刘备想到了用随处可见的麻来替换。麻田几乎家家都有。多了自然就不值钱了。麻丝就是麻纤维,一团乱麻说的就是它。 村中就有麻。 等工匠们将牛胶熬制好,刘备这边的工作也已完成。 后院正中置几块青石板,上下叠放。上下石板之间,正是被压成饼的麻丝。 将上层石板依次揭开,待麻丝自行胀大后,倒入热牛胶。 待麻丝饱吸热胶,刘备又命人重新压上石板。石板迅速下沉,热胶从缝隙内不断溢出。直至不动。刘备蹲身看过,约莫有三寸厚。这可比草席厚多了。 “都看清楚了没?”刘备冲围在身边的工匠们问道。 “看清了。”对工匠们来说,这寥寥几道工序,根本不算什么。 过了数日,刘备又把工匠们唤到家中。 揭开石板,麻垫未曾反弹。 显然是凝固的牛胶起了作用。 牛胶即牛皮胶。《周礼·考工记·弓人》:“鹿胶青白,马胶赤白,牛胶火赤,鼠胶黑,鱼胶饵,犀胶黄。” 先将余胶尽数割去。再比照床榻的尺寸,把麻垫切成规整的长方形,钻孔以透气。裹一层绛纱为里衬,再用张小胖家送来的长乐明光锦缝成外罩,一张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床垫即告完工! “都看清楚了没?”刘备又问。 “回禀少东家,我等均已看清!”老工匠带头,一群匠人冲刘备执弟子之礼。 显然,刘备是传授了他们一门新手艺! 将麻垫往榻上一放,躺下一试,软硬适中。那叫一个爽利! 比起硬木板床,实在是舒服多了。 试睡一晚,浑身通泰。制作床垫诸材,所用都是天然。百无禁忌。刘备这便让工匠乘族人牛车,将用麻布包扎好的床垫,给耿雍送去。 何为特产? 就是我处有而别处无,居家生活必备,不可或缺的特别物。 床垫绝对是居家生活必备,不可或缺啊。都说刘备织席贩履,那就做个惊掉下巴的高级货给你们看看! 牛胶尚在火上熬制。 所购麻丝也颇有余。 刘备索性又做了张床垫。准备给自己用。 母亲和公孙氏的床垫,刘备不打算用牛胶。而是准备用更珍贵的鹿胶。 鹿胶青白,香气浓郁。比牛胶好太多了。 鹿皮珍贵,却能买到。三叔家就积攒不少。重金买来,熬制成胶。有了前次的经验,各种计量的把握,更加精准。几乎没有浪费,工匠们就把两张鹿胶床垫制造完成。 交给母亲和公孙氏,用过皆言大好。 比起初时的胆战心惊,如履薄冰。如今的刘备已然成为一家之主。更是涿县刘氏一族复爵大业的麒麟子。 生活松弛有度。每日读书习字,骑射剑击,日子如流水。 田中稻禾青绿,长势极好。 青石堤堰也大体完成。刘备取来工钱,匠人们却推辞不受。问过方知,是感恩于传授制床垫之技。也罢。把制垫技艺传给他们的目的,就是想让他们发扬光大。让麻垫成为楼桑村的特产。 白露刚过,暑热渐消。 蜗居了一夏的耿雍,又坐船而来。 一碗蜜浆下肚,耿雍盘腿说道:“贤弟,愚兄此来除了送书,还有一要紧事。” “何事?”刘小胖青瓷碗还没端起。 “是这样……”前些天,刘备托人送去的床垫,又被他转送给了著《四民月令》的崔寔! “你识得崔尚书?” “我哪里识得!只是与崔家商队的管事相熟。床垫便是托付他,转送给了崔尚书。昨日商队返回,管事捎来口信说,崔尚书请贤弟庐中一叙!” “崔家商队?”刘备一愣:“士大夫也经商?” “这是自然。”耿雍语速飞快:“崔尚书少时家贫,以卖酒贩粥为生。时人多有讥笑,他却始终不改……” 原来如此。难怪相识。耿氏也是老鸦渡数一数二的商家,善制陶。崔家酒瓮多从耿氏购买,船队入汶水返回安平国。比走陆路方便。 去不去见? 去。 1.33 出访鸿儒 安平崔氏,冀州大族。 族中名士,天下知名。 听说前尚书崔寔请刘备庐中一叙,母亲不敢怠慢,立刻操持起来。名士鸿儒在这个时代有多大的影响力,从崔烈买官便宜一半,就可见一斑! 名士能打对折! 古人结草为庐,织席自给。 ‘庐中一叙’的‘庐中’,就是代指草庐。以崔家的声势,绝不可能住在草庐里。这句口信,显然是自谦之意。 汉代村落的格局,每处宅院,均是独门独户。户与户之间并不紧连。户户之间,有二十五米到五十米的‘农田毗地’相隔。各家则由乡间小道相通,又可直通官道。所以才有了‘毗邻’之说。 村落格局,受名田制的田规影响。普通的编户齐民,每户宅地九百方步(0.375亩)。其中屋舍不过占一百二十方步。宅地南界,是住宅正门。大量的余地中,左右两侧为农地(麻田)、桑园;北面是林地。 所以说,被桑、麻、农、林,所包围的编户齐民的宅院,并非紧挨在一起。 刘备家之所以能建高宅大院,盖因祖上历代为官。承袭而来。而此时的地主豪强,也多不受汉初田规的左右。 安平国和涿县相距不远,不日即返。 翌日,刘备和耿雍乘船逆行,走清溪水路抵达老鸦渡。 临近大泽,河汊众多。涿县的几条河流,河道曾多次变迁。便是钜鹿大泽,后世也一分为二。不复往昔声势。 穿野林而过的清溪,果有几处险滩。刘备看过,多是泥石断木淤积所致。耿雍说,只待疏通,清溪水路便可行百石商船。刘备对一百石的商船究竟多大,没有概念。不过他知一亩田的产量是三石。 一百石的商船,能运三十亩以上的粮食。 应该还不错。 清溪未能从整片野林穿过。半途折向东南。绕了半圈抵达老鸦渡后,刘备终于看到了一百石的商船。 船长六丈五,连人带货可载一百石。人货各半。据耿雍说,这还只是一艘中等以上的河船! 此船,首尾狭,中宽,底平。分三个舱室,前舱矮而宽,蓬顶作拱形;中舱略高,呈方形,蓬顶呈圆形而微凸,两侧各有一门,便于人员出入,概是船工居所;后舱特高,稍狭,蓬顶作拱形,旁边另设一低矮小屋,独开一门,是船上厕所。 船首有碇(十字形船锚),两边各插桨架三根,另设一齐舷高的小篷防浪。船尾有舵,舵杆通舵室,固定于船尾部。船上数人,分立各处。甲板上置盾、矛六组。说明这是一艘武装商船。 船首悬碇,沉入水下,能较好地扣底抓沙。两侧船舷上铺走道,可供司篙撑篙行走用。船舵位于船尾中部,且装在船尾专设的舵楼中,其板叶宽大,障水有力,下端与船底取齐,水浅时亦不须提舵。 简而言之,船前系锚,船后有舵,两边为司篙走道,船内分前、中、后三舱。 客货混载,设计的十分合理。 锚、桨、舵,齐备。独独没有帆。 这个时代,帆早出现。君不见江上千帆竞渡。怎么河船反到无帆? 带着疑问,刘备见到了此船主人,一位着缣巾长衫的青年才俊。 “鄙人安平崔钧,表字州平,见过足下。” 崔州平…… 刘备隐约记得其名。不敢怠慢,急忙回礼:“涿县刘备,见过崔公子。” 一旁的耿雍小声耳语,说崔钧是崔尚书的从侄。父亲乃名满天下的冀州名士,崔烈。 对,那个打对折买官的崔烈。 崔钧是崔烈的第二子。据说还未及冠。 未及冠怎会有表字? 问了才知,这种状况也不稀奇。许多自幼天资聪颖,又或早早离家外出求学的世家子弟,年十五,便被族中长辈赐字。 崔烈是名士,嫡长子显然也要随他走仕途这条路。于是赚钱这种会沾上满身铜臭的事情,只能由次子来做。当垆卖酒虽被人看不起,可钱却是一等一的好。谁会跟钱过不去?世家门阀,经商者众。 刘备没有想这些,他最想问的是:“因何无帆?” 崔钧指着商船笑道:“足下可见盾、矛否?” “看见了。”盾矛六组,就安置在船身两侧。 “河道不阔,蟊贼水匪易设埋伏。帆若被岸边火箭射中,船顷刻间化为乌有。加之涿郡地势趋平,风缓水稳,船帆多半无用。故而无帆。”崔钧解释道。 “原来如此。”吴尘明白了。普通河流,宽不过百步,正是弓箭射程。河岸两侧又多茅草芦苇。若盗贼埋伏其中,发一只火箭射中船帆。火如雨下,顷刻间燃起大火。后果不堪设想。 再加上涿郡地处平原,虽西高东低,坡度却不大,高差不过数米,平日里风小,船帆无用。 火箭既能射帆,为何不能射船? 崔钧回答说,船帆多为麻布,易燃。且火点居高,难以扑救。 船身为坚木,不易点燃。加之顶上有箬篷覆盖,即便被火箭射中,也能迅速灭火。 所谓箬篷,就是箬竹叶做的船篷。防潮、防风、防腐,可做船篷、工棚、斗笠等。 之所以河船无帆,究其原因,一是无用,二是易燃。 因而河船都不挂帆。 船行东南,又折向西南。途中有不少渡口野市,充作补给。先是顺水行舟,日行数百里。后又逆流而上。数位司篙分列于船舷两侧走道,撑篙而行。遇风大水急,逆行还需桨手划桨助力。 五日后,船队抵达松林津。换乘马车,驶往安平崔氏田庄。 摇摇晃晃的穿越一片密林,一栋庞然巨物,陡然逼入眼帘。 哈欠连天的刘备,一时被震到失语! 这是庄园? 分明就是一座……城堡好吗! 崔氏田庄,四周围满高墙。墙上一座座阁楼飞架,由廊桥互通。当中一座七层主楼与周围四层附楼,以桥飞连。远远望去,仿佛空中楼阁,又好似人间仙境! 抵近,方知其大。 高墙之后,院子当中竟辟有水井、良田! 田渠井洫,阡陌纵横。内侧庭院竟分为前院、中庭、后院三重宅第!庭中有车马斗鸡,堂上歌舞乐伎,后院仓、厨、圈、厕齐备!内中屋舍错落有致,亭台楼阁高低相连。屋脊参差不齐,重檐鳞次栉比! 岂止是壮观。 不愧是写出《四民月令》的当世鸿儒。 这分明就是一座能够自给自足,自娱自乐,自生自灭,自自在在武装到天灵盖的战争城堡。 坞堡! 与夯土筑成的高墙不同,崔氏田庄用的竟是砖墙! 又或者在版筑土墙之外,包砖加固! 1.34 牵招卖马 这真的没有逾制吗。 想到这里,刘备忽然灵光一现,这个时代之所以建筑都玩了命的往高处建,是不是汉律中漏了对高度设限? 因是一次私访,刘备又是白身。那些个名士显然是见不到的。跟着崔钧一路绕行,抵达了庄园深处的一栋七层主楼。一路所观,所有的建筑,即便是谷仓,也被盖成了七层。名曰:仓楼。 沿阶而上,从角门入。又踩着回形楼梯,登临七层顶阁。刘备终于见到了正主。前尚书崔寔。 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说的,都是居高望远的好处。 华夏华夏,可不就是华服和高夏(通“厦”)。 居高阁,一眼望去。庄园内外诸情,尽收眼底。 “你是刘备?”刘备比同龄高大许多的身材,显然与崔寔所知有异。也是,谁能想到七岁童子,能骑大马。 “小子正是涿县刘备。”刘备恭敬的行礼。 礼数周不周全,其实是看家教严与不严。刘备可不能丢母亲的脸。 “此物是你所做?”崔寔往塌上一指。 正是刘备送给耿雍的床垫。 “正是。” “此物甚好。”崔寔的真实年纪,应没有看上去这般苍老。想必经历过一段非比寻常的艰难坎坷。 “老夫曾任五原太守,北地寒苦,留下隐疾。天凉而(寒)痹发。四肢挛痛,关节浮肿,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幸得此垫解我痛楚。老夫理应当面道谢。” 说着,崔寔竟冲刘备行了个大礼! 刘备急忙闪过:“竖子岂敢受!” “受得。” 见崔寔没有起身,刘备只能咬牙上前搀扶。 即便没有寒痹痛症,人老而血气衰,硬板床确不舒服。垫厚又太软。不如刘备的麻垫软硬适中。现在想想,后世那些作价上万的保健床垫,确实有它存在的道理啊。 “崔公且安坐。”刘备将他扶坐榻上,后退行礼道:“刘备也有一事相求。” “何事?” 刘备将《四民月令》上没有厘清的诸多疑问,一一道来。 “老夫所著甚多,因何只问此书?”崔寔抚须而笑。 刘备下意识的挠头,直言道:“我也想建坞堡。” “原来如此……”深看一眼刘备,崔寔已知他心意。刘备想要的,是一处避祸之所! 能看出大乱将至,亦说明此子不凡! “此书,确还有些手稿残篇。待老子整理后,托人送与你处。” 果然! 刘备大喜。 那些不适合著录书中的内容,比如——坞堡攻防! 是刘备迫切想知道的。 毕竟是少年心性。大喜忘形,在尚书面前踱了数步,再才堪堪止住。 心情毕露,一时忘形。反倒让崔寔更加确信,此子不凡。说明刘备是真知天下将变,要早做打算。 “备还有一物,请公一试。”刘备喜从天降,未觉其它。这便冲一直恭敬的立在门廊外的耿雍说道:“耿兄,且呈上来。” “好。”一直等着这句的耿雍,立刻手捧漆木果盒,碎步走入阁中。 “此,何物?” “蜜桃果冻。”刘备这么做,其实大有深意。果冻既以被胡商窥破来历,他索性就借崔寔之口,公之于众。这个时代,名士的作用,可不仅仅是打对折这么简单! 他们更多的是一种担保机制。 从他们口中说出的话,具有极大的权威性。 “确是味美。”新奇是其一。主要是平日只能喝粥吃豆腐的老大人,难得有一款能吃的动的点心。 耿雍弯腰笑道:“不仅是蜜桃,只要是时令鲜果,刘备贤弟都能做成果冻。” “哦?”牙齿都快掉光的崔寔,岂能不喜?果冻之所以受孩童喜欢,不就是容易吞咽吗。老人也一样啊! 有人会问,取鲜果捣成果泥,不也一样吗? 正如豆泥和豆腐的区别。 这个时代,什么都要有型。人要有品行。器要有器型。尤其是士大夫阶层,没有形,就和烂泥一样。总归是不入流。 “见孔明身长八尺,面如冠玉,头戴纶巾,身披鹤氅,飘飘然有神仙之概。”刘皇叔纳头便拜。 这就叫卖相。 盒中果冻,方方正正,晶晶亮亮,颤颤巍巍,香香甜甜。 越看越喜,越吃越美。 耿雍先用竹片切成小块,再用竹签挨个插来,送与崔寔。 老尚书不绝于口。 吃得香,睡得好。兴许能多活几年吧。 捧着‘果仙冻,涿县刘’六枚老尚书手书小篆的果盒,刘备二人告辞离去。 商船需卸货装船,还需一日。将果盒藏于来时船舱,两人轻装简从,去城里一游。 延光元年,汉章帝之孙刘得被封安平王。立安平王国,治所立于信都。安平县乃是王国所辖。与一路兴致颇高的耿雍不同,刘备逛着逛着,便失了兴致。涿郡和安平国相距不远,又同属北地,城中建筑多有相似,集市也是如此。无非就是行人各异。与涿县最大的不同,是这里胡人较少。 懂胡语的也不多。 有一个职业倒是引起了刘备的兴趣:驵(zǎng)侩。 经耿雍一说,刘备这才明白,何为驵侩。就是指买卖双方的中间人,也就是所谓的中介。 最早的中介,出现在汉代的马市。 北方的少数民族把马匹运到中原地区贩卖,买卖双方就需有一中间人,看马定价并充当翻译。如此一来,马匹交易的中间人——‘驵侩’就出现了。 驵,壮马,好马。侩,有‘撮合’之意。合起来便是指马匹交易的中间人了。 《汉书·货殖传》有:“子贷金钱千贯,节驵侩。”的记载。 后如牛市、羊市,皆有中间人,乃合称‘市侩’。《新唐书·食货志四》有载:“鬻两池盐者,坊市居邸主人、市侩皆论坐。” 又因驵侩是从牙齿看马的年龄和良莠,并以此定价。所以驵侩又称为‘牙侩’。 唐代出现了牙侩业的管理机构‘牙行’。到了宋代,牙行不但是个赚钱的行当,还是赋税大户。 现在想来想,苏双就是驵侩的好苗子啊。 刘备正想着,忽闻一声长嘶。 闻声看去,只见马市外一巷口老槐树下,正拴着匹匈奴马。 此马白面色青,胸廓深长,身粗腿短,头大额宽,腿健蹄坚,鬃长毛密,野气十足。 正是青駹(máng)马。 1.35 刘备掷金 《史记·匈奴列传》:“匈奴骑,其西方尽白马,东方尽青駹马,北方尽乌骊马,南方尽骍马。” “好马。”刘备忍不住赞道。 “你可要买?”声音来自树上。刘备仰头细看,只见一半大少年,正懒洋洋的躺在老槐杈上。 “作价几何?”刘备笑问。 看了眼刘备,又看了眼身旁的耿雍,少年低声说道:“二十万钱。” 刘备也是随口一问。正要推迟,却见树上少年眼色一黯,便忍不住问道:“因何卖马?” “为筹行资。”少年也是随口一答。 “去哪?”刘备又问。 “洛阳。”少年又答。 耿雍笑道:“上京何必卖马?” 对啊。既要去京都洛阳,卖了马还怎么去。 “夫子或还有他用。”少年再答。 原来是和授业恩师一起去京城。可即便是两人,也无需二十万啊。 少年说,夫子或还有他用。 莫非……是去求官? 印象中,价格和俸禄成正比。四百石四百万钱,两千石两千万钱。买一个县令都要四百万!这卖马的二十万,真叫杯水车薪。 “何不去马市?”瞥了眼散落在老树周围的众多马粪,耿雍追问。作为商贾之后,他觉得事有蹊跷。因为从散落的马粪就不难看出,少年已滞留在此处不少时日了。 “去了。”少年的表情说明一切:“无人问价。” “马有疾?”耿雍又追问。 “无疾,有伤。”少年指着另一侧马眼说道:“左眼已瞎。” “独目何能值二十万?”耿雍不禁动怒。 “公马未骟,可为种马。”少年急道。 虽已眼瞎,可良好的基因却丝毫没有受损。别说,刘备还真有些意动。眼看黄骠马来年就要生产,那时说不定公孙瓒还来配种…… 老让他占便宜。 不行! 打定主意,刘备这便问道:“现有一金,充作订钱。此马你先赊卖与我,可否?” 出门前,母亲悄悄塞给刘备一枚金饼。让他便宜行事。可是阿母,这一整块马蹄金如何能便宜行事?难不成见到一个崔家管事,就咬一块下来?然后擦着口水弯腰递过去,道一声您受累? 母亲虽知道的多,可经验少。不然也不会典当度日,还错把斗鸡认成母鸡。刘备致孝,故而没有说破。将金饼一路揣在袖中,今才想起。 “可也。”少年翻身下树,这便去牵马:“你家在哪?” “涿县楼桑村。”刘备怕他嫌路远,又道:“可先去松林津,一同乘船返家。” 少年微微一愣,跟着又麻利的解开缰绳,走到刘备当面:“喏。” “哦!”刘备取出马蹄金饼,借长袖遮挡,递与少年。财不外露,这也是母亲叮嘱的。 少年一把握住刘备手背。翻过来仔细看了又看,掂量再掂量,猛地把金饼取回。 “此马惧水,无法乘舟。你家在涿县楼桑村,我这便把马送去。”说着翻身上马,就要离去。 “竖子尔敢!”耿雍怒气冲天,一把抓住缰绳。 刘备也是一愣。 “让开。”少年居高临下,马鞭一扬。 “耿兄!”刘备急忙去拉。 耿雍却岿然不动,手指少年怒声喝骂:“竖子可是要行骗?!” 少年顿时动怒:“骗从何来?” “骗吾弟送马,实为携金私逃!”耿雍怒道。 “你这人!”少年鞭指苍天,傲气一笑:“想我牵招,待之以诚,惇德秉义。从未骗人!今却被你凭空诬陷!” “刘备信你。” 正在气头上的二人,闻声不禁双双一愣。 死攥着缰绳的耿雍,以为刘备年少好欺,还要出言劝阻。却被刘备笑着打住。 “牵兄且去。备不日便回。” “好。”牵招又抖了抖缰绳,耿雍无奈松手。 生怕耿雍阻止,牵招这便打马离去。刚行一半,又大声问道:“你家在哪,再说一遍!” “涿县城南十里,陆城亭,楼桑村!”刘备高声答道。 “记下了!” 站在一旁的耿雍,看了看刘备,又看了看远去的牵招,不由一声长叹。以他的经验,人、马、金,皆失。想必少年的名字,都是随口杜撰。今日一别,北地再无此人! 牵招? 怕是取:顺手‘牵’羊,‘招’呼不打,之意吧! “贤弟,你怎就信了?”耿雍其实在恼自己。为何要松手放他离去。钱财事小,受骗事大。刘备涉世未深,若因此受挫,耿雍又当如何自处?越想越急,越急越恼。只觉愧对好友。 “毫无破绽,为何不信?”刘备两手一摊。 “破绽何其多!”耿雍气的直跺脚:“贤弟细想。此马既怕水,为何事先不说?还问你要了金饼,才道出实情?分明心怀不轨!” “耿兄言之有理。又或许,他是怕我先知而后悔。于是拿到金饼后,方才说出实情。” “……”耿雍语气不由一软:“愚兄惭愧,不知你竟如此想。然而世道人心,却让人失望。今之教训,何其贵!” 刘备却笑道:“一金而知人心,何其便宜。” “好个一金知人心。”声音从身后来。说话的是个胖大青年。 刘备看着眼生,于是笑揖一礼:“涿县刘备,足下是何人?” “在下中山张世平,乃此间驵侩。”胖大青年指了指身后马市:“足下可愿与我一赌?” “赌什么?”刘备笑问。 “赌这人心。”胖大青年微微挺立身姿,正色道。 “可也。”刘备觉得有趣:“赌资为何?” “人心。”胖大青年语含深意,竖起手掌。 “好,我就跟你赌一赌人心。”刘备与他重重击掌。 耿雍更是摇头叹气。此事一出,兴致全无。 和张世平草草聊了数句,这便拉刘备离开。 目送刘备二人离去,张世平这才转入马市不提。 年轻人兴之所至,即便是做了些无伤大雅的荒唐事,又何妨? 刘备确是洒脱。 非常人可比。 寻路返回渡船,崔钧已命人备下晚宴。 刘备年少,耿雍也不好酒。崔钧尽地主之谊,陪着浅饮了数杯。三年纪相仿,崔钧年长,耿雍次之,刘备最末。没有族中长辈在场,三人便少了顾忌。耿雍早早的盘腿,倚着舷窗,失了坐相。 怕崔钧反感耿雍,刘备也学他盘腿而坐。 人皆如此,崔钧还有何虑? 也歪歪斜斜的倚坐了下去。 三人互视,不由大笑。 引经据典,高谈阔论,全是假的。你让三个未及冠的青少年,没事说这个? 谁信。 全是些闲闻轶事,奇谈野趣。所谓的扯闲篇,也不过如此。 待到兴尽,三人抵窗而眠。 一夜无话。 乘兴而来,兴尽而返。 翌日,商船早早起锚,驶往老鸦渡。 1.36 一金知心 这个时代的河道,不仅水丰,且草茂。两侧多野林。岸边芦苇荡漾,不时有水鸟飞起。极目远眺,方能看见袅袅炊烟。而河岸两边,却多是荒滩野地,鲜有人家。 正如刘备初时的感受,空旷。 船行数日,除了渡口野集和往来舟船尚能见到些旅人,一路上再无半个人影。 汉人为何逐路而居,从这河道便可知一二。实在是太荒凉。密草野林中野兽出没,伤人性命。加之大河时有泛滥,夺人河道,水患频发,确也不宜择水而居。 关键是人少。 想想后世二十倍于此时的人口,眼前才是真正的旷野。 比来时少用一天,四日后,商船抵达了老鸦渡。辞别耿雍,刘备乘小船返回了楼桑村。 刚到自家门口,就听群马嘶鸣。 侧耳细辨,除了自家的大黄马,果然还有一马。 推门一看,正是青駹马! 院中除了自家三叔和几位工匠,还有牵招! “牵招!”刘备的喜悦全在脸上。 “刘备!”正拉着马缰的半大青年,这便将缰绳一抛,大步冲来。 “哈哈哈……”两人把臂大笑。 刘备前脚进,老族长后脚进。作为楼桑村的里魁,青駹马的出身来历,定要细细把关。不可有半分差错。 “阿母。”母亲和公孙氏正含笑站在廊前。刘备急忙上前问安。自己离家,幸有公孙氏相伴,护阿母周全。 “墩儿辛苦。”刘小胖平安归来,才是母亲最大欣喜。 工匠是三叔叫来。三叔是母亲唤来。两匹马在槽,互相多有争斗。母亲想把后院马厩,改建成一厩双槽。两马分而饲之。 汉时住宅的附属设施很多。常见的就有:厕、井、仓、灶、牛牢、马厩、羊圈、猪圈、狗圈、鸭栏、鸡埘等。 厕、井、仓、灶家中已有。 家中无牛,自然也就没有牛牢。也无羊猪狗圈和鸭栏。鸡埘中只有那只斗鸡。 三叔说,有良田百亩,岂能无牛? 也是啊。 牛牢也是要建的。 前院迎客,多有不便。后院空旷,适合建房。 这些都可先放一放。 把交易完成,才是关键。 刘备先付了一金的订钱。青駹马作价二十金。刘备还需再付十九金。 牵招说,此马乃是一位胡商所赠。来路清白,又有旁证。老族长作保,两人签字画押,母亲取来余资,完成交易。 此去路远,牵招又已无马。且怀揣重金,实在太过危险。刘备赶紧去信一封,将诸情向耿雍娓娓道明。又说牵招磊落,可深交。并请耿雍安排,许他随崔氏商船返回安平,云云。 一金知人心。 匹马交易,让刘备和牵招加倍信任彼此。 刘备掷金,牵招送马。遂成一段佳话。后在北地广为流传。 老鸦渡。 将刘备手书逐字看完,耿雍好一声长叹。多日来的负面情绪一扫而空。对己对友,再无遗憾。 “刘备能识人,我不如也!”这便起身,向崔家船队奔去。 “崔兄——崔兄——” 正录入最后一批船货的崔钧,闻声抬头。正见耿雍只手提袍,大步奔来。 “何事如此慌张?” 耿雍喘着粗气言道:“乃为刘备。” 听耿雍将刘备买马之事,细细道来。崔钧缓缓顿首:“好一个一金知人心。牵招,今在何处?” “在刘备家。” “那我便等他一日。”船队滞留,只为一人。崔钧亦有任侠之气! “多谢!”耿雍长揖及地。 刘备家后院。 工匠们正忙着圈地划线。 牵招将青駹马的习性,细细道来。按照牵招的说法,砂一目实无大碍。马之平衡,是靠‘耳水’调节。又说从安平到涿县,一路奔跑如常。刘备深信不疑。 再说,刘备买来是充作种马,与黄骠马配对。平时只代步而已。 两人年纪相仿,问过方知,牵招长刘备四岁,去年拜同县乐隐为师,习文学字。骑术武艺乃为家传。颇通胡语。 与练习剑击的刘备不同,牵招习的是枪术。 公孙氏向母亲言道,两人意气相投,久必为刎颈之交。 难得牵招也是赤诚磊落的君子,这点母亲尤为欣喜。 翌日,早有小船来接。母亲和公孙氏起了个大早,为牵招准备了干粮蜜浆。牵招拜谢接过,和刘备依依惜别,乘船而归。 送走牵招,刘备将出门十日的见闻,向母亲和公孙氏,细细道来。又把崔尚书手书的果盒,呈给母亲。公孙氏言道,果仙冻和果冻一字之差,却身价倍增。 正因有个‘仙’字。 麻垫作为楼桑村的特产。果冻嘛,刘备还不打算公之于众。 家中藏金还余二十。 改建马厩实在是绰绰有余。 普通房宅一座不过万钱。更何况只是一座马厩。 新马厩,刘备准备建设成‘干栏’式样。 干栏又称高栏、阁栏。分两层,一般用木、竹、石料作桩柱。上铺楼板和墙壁,下层无遮拦,墙壁也有用砖、石、泥等从地面砌起。屋顶为两面坡顶,覆以树皮、茅草或陶瓦。上层住人,下层用作圈养家畜或置放农具。此种建筑可防蛇、虫、洪水、湿气等的侵害,主要分布在气候潮湿的地区。 刘备建高栏马厩,不是为了防蛇虫湿气,乃是为了在下层堆放草料。 拆除地上部分,在原有地基之上,用青石建起四角桩柱。厚木铺板,四面用汉砖堆砌。盖为两面坡顶,设‘披水排山脊’,马厩分前后两部分,前设横廊,置卧棂栏杆,当中开门,两个坚木马槽分列门旁。后为马厩,马间、厩床等一应俱全,一厩双槽,暂将两马隔开防止撕咬。 下层亦四面砖墙,侧后留门。内中堆满草料,当中置一铡刀,用于铡草。 忙忙碌碌,秋分后,族人忙于小麦播种。 先前修翻车引水,建陂渠灌溉。刘备家后辟的几十亩区田,正好一起播种。 家中女婢、仆从,一概没有。虽说这个时代,蓄养家奴已是常见。刘备还是有些不适应。所幸同族者众,临时雇来也还够用。 百余亩水田,稻苗长势喜人。稻花香浓,不日便可收割。 老族长下田看过,说百亩稻,怕是有千石! 一亩能有十石?产量实在是惊人。须知种麦,良田一亩只得三石。如今清溪水大,掘渠引水,将楼桑村的旱地皆改成水田,必获大丰。 这一切,都等刘备家收割后,再说不迟。 1.37 人主之风 稻作大致分备耕、种植和收割三个阶段。 宗人经过一季劳作,对稻作已大为熟络。只需再种个三五年,水稻就能遍植楼桑,令涿县刘氏丰衣足食。 寒露前,又有故人来。除了大包小包的耿雍,还有崔家船队的崔钧。耿雍所带多是杂书散卷。崔钧却携厚礼而来。整盘的金饼,刘备坚辞不受。唯有一札散落的手稿,让他爱不释手。 手稿书于娟,白底黑字。一列列匀整的汉隶,看的他甚是欣喜。 此便是未能著于书上的坞堡攻防! 《四民月令》得此,才算周整! 见刘备爱不释手,崔钧不由想起临来时,从叔崔寔的叮嘱:刘备轻才重义,又善识人,有人主之风! 如今所见,果真如此。 遂打定主意,与他真心相交。 在后院槽头亲眼见过青駹马,耿雍终是全信。牵招果真来过。 送走二友,刘备生活归于正轨。 名篇越背越多。双手剑击越发熟练。 当然,母亲若能和蔡琰一样,熟记名篇四百。刘备还有的学。 建好马厩,刘备又改建了谷仓。拜访了崔家田庄,又细细研读了《四民月令》,刘备暗暗决定,将自家宅院,改建成一座小型坞堡。 因何在墙上建楼阁,刘备终于懂了。 这个时代,一举一动,都要合乎礼法。房子不是想建就建,更不是想怎么建就能怎么建的。 如《礼记》:“天子之堂九尺,诸侯七尺,大夫五尺,士三尺。”就是对房屋下的基座,设定的等级。大体来说,不同等级的人群,享有不同等级的权限。 高贵高贵,便是指‘以高为贵’。 古法今用。然,正如汉律对城墙和宅邸有严格的等级规定,却忽略了组合建筑! 比如墙上建阁! 许多豪强地主家的庄园,在墙上四角另起楼阁。墙桓和楼阁加起来的高度,远超汉律!因何能成?盖因无法依律执行! 墙不逾制,楼也不逾。墙上建楼逾不逾制? 两说。 此中还有一点:宫、殿、堂、亭、台、楼、阁、轩、斋、榭、廊。这些建筑都是不同的! 有些建筑晚与律法出现,律法又岂能未卜先知! 加之对编户齐民的住宅用严格的限定:每户宅地规定九百方步,其中屋舍不过占一百二十方步。随着家中人口渐多,大小被困死的房屋只能向上拓展。 汉代民宅,多是两层,就是明证。 既如此,何不把重檐堂屋,改成——楼? 这些都不急,闲暇时,再做计较。 霜降后,稻田开始收割。 连枷、踏碓、飏扇,诸多农具,匠人早已造齐。 百亩水田,稻香扑鼻。 雇族中劳力收割完毕,打谷、扬糠,堆入谷仓。刘备细算,亩产竟有八石! 即便脱壳为米,也比麦多! 举族雀跃。 十二月,桓帝驾崩。于是永康这个年号,只有六个月。 桓帝去世,窦皇后称皇太后,即与父亲窦武临朝定策,迎立解犊亭侯刘宏,是为灵帝。 建宁元年,正月。刘宏仪仗抵达洛阳城外夏门万寿亭。窦武率文武百官迎接。次日,刘宏继位,改年号建宁,以太傅陈蕃、大将军窦武及司徒胡广三人共参录尚书事。追尊父亲刘苌为‘孝仁皇’,陵墓为‘慎陵’,母亲董氏封为‘慎园贵人’。大将军窦武因定策刘宏继位有功,其族人加官进爵,从此窦氏外戚权倾一时。窦武依赖太傅陈蕃主持朝政,陈蕃大量启用在第一次党锢时受罚之士人,并合谋铲除宦官。 桓帝驾崩,举国哀恸那是假的。 不知有多少人在暗中弹冠相庆。 然,对于涿县刘氏,这一年的祭祀却要肃穆许多。 正如《四民月令》所载:“正月之朔,是谓正旦,躬率妻孥,洁祀祖迩。及祀日,进酒降神毕,乃室家尊卑,无大无小,以次列于先祖之前。子妇曾孙,各上椒柏酒于家长,称觞举寿,欣欣如也。正日进椒酒(用椒浸泡的酒)柏酒(柏叶浸制的酒),椒是玉衡星精,服之食人身轻耐老。柏亦是仙药。进酒次第,当从小起,以年少者为先。” 村中祖祠。 与一般异姓聚落而居的村子不同。涿县刘氏是整个氏族一起祭祀,非各家各户单独祭祀。 族中孩童虽年少者众多,可被排在前列的只有四人:文、修、武、备。 刘修年纪最小。最先向先祖敬酒。然后是刘备,刘武,刘文。 刘修之父,名毅,字元起。早年出外经商。年前复归。刘修家境好转,读书习字,更加勤勉。 刘备父辈,族中亦选出四子。 弘、晃、魁、毅。 意为:广、明、高、坚。 不得不说,族中取名,有其深意。且每代皆选四子,为复爵大业。 刘备不知道,天下失爵者的后代,是不是都像自己这般累。乃至于不惜举三百兵讨贼。一生颠沛流离,妻离子散。 这,真的好吗? 年后刘备七岁,却有六尺身高(1.425米)。长此以往,身高八尺也不是梦啊。也不可过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岂非不美。 当然,生长也有先后之分。 刘备被三叔灌下太多鹿血蛇胆诸如此类,提前发育实属正常。 家中有粮,心中不慌。手头有钱,万事不忙。背后有枪,谁怕流氓? 张小胖家送来的那锭上好的麻钢,本是给刘备铸剑。却被他央求三叔,改打成了送给牵招的燕尾八面矛。待器成,寒光夺目,锋利异常。只需加一枪柄,牵招便可舞动。 为何只有枪头而无杆。乃是枪之长短、粗细、轻重,因人而异。以牵招今日之身形,后期必然还要成长。枪柄需适时加粗、加长、加重。由牵招自行决断。 普通刀剑,不过千钱。 五十炼钢,近万钱。 百炼钢,需万五之数(一万五千钱)。 此矛乃上等麻钢锻造,不啻百炼钢! 绝对是一份拿得出手的礼物。 即是私礼,无需张扬。母亲又请村中匠人做了漆木长匣,内衬锦缎,托耿雍交崔钧捎给牵招。 枪缨就不用了。牵招是用它来对敌,可不只为装饰。 1.38 祠堂传艺 大雪封路,坚冰断河。 就连村中各家间的小径,也被大雪淹没。 楼桑村刘氏族人却不畏冰雪,早早起身,三三两两,踏雪赶往祖祠。 祠堂内一身狼皮大氅的刘备,与几位族叔和老族长立于人群中央。祠堂当中支着几口行军大锅,锅中浓浆赤红,气泡翻涌。正是熬制的牛皮胶。 围着青铜大锅,工匠们正演示如何制作一张麻垫。在当下,麻垫不仅可以做床垫,塌垫,还可为坐垫。 既是特产,就要能大量生产。否则难成气候。关键是,此技极易模仿。只需寻一良匠拆开麻垫,其中关窍,一目了然。所以在未被造出之前,楼桑村要大量生产,尽快形成气候。 刘备本想教会村中所有人。可老族长却断然摇头。不但严格限定人数,还须是涿县刘氏宗族子弟,方可承此技。 几位族叔也是如此。 刘备执拗不过,只得同意。 麻垫这种东西,其实没什么技术含量。关键是把握几个关窍。 比起发明麻垫的刘备。工匠们却举一反三,发明了用火麻、苎麻、苘麻、葛麻(葛藤)等不同种类的麻丝,辅以牛胶的不同用量,制作出不同软硬度麻垫的技巧。而且针对性的优化了各道工序。将制作麻垫,变成了一项赏心悦目,能够传之后世的技艺。 刘备看了,也不禁暗自称赞。 匠心独具。 说的便是如此吧。 将做好的一张麻垫,铺在堂前。老族长一试,果然浑身舒爽。真养老神器! “造此垫,需几钱?”老族长笑问。 普通草席一张作价一百五钱。 麻垫的成本主要是:麻丝、牛胶、衬纱、锦罩。 麻丝一斤十钱,生牛皮一张两百钱。一匹布帛幅广二尺二寸(51.5厘米),长四丈(9.36米),衬纱一匹五百钱。一匹蜀锦在北地可卖三石粮,值千钱。 刘备粗略算下,这便答道:“一千五百钱。” “可卖三千否?”老族长又问。 “两千足矣。”对半的利,刘备觉得太高。 “真,人主矣。”老族长一声笑叹。 制成的麻垫,厚三寸有余(10厘米),长八尺四寸余(2米)。全重约百斤! 麻丝重,牛胶亦重。层层涂抹再由青石压成饼,岂能不重! 一张麻垫,赚五百钱。 已是暴利。 须知一头羊不过五百钱! 听老族长的意思,村里又要另建新宅? 这是为何? 问过方知,原来这个时代,有一门出众的手艺,会有多疯狂! 就拿刘备饲养的蜜蜂来说。早先年间,便有人砍下有野生蜂窝的树干,挂在自家屋墙下饲养。后世《高士传》有载:延熹年间,有名姜岐者,‘隐居,以畜蜂、豕为事,教授者满於天下,营业者三百馀人。民从而居之者数千家。’ 一个会养蜂养猪的隐者,竟有数千户人家跟从他隐居! 不难想象,一旦麻垫成为楼桑村特产。十里八乡的编户齐民,便会蜂拥来投! 聚落聚落,聚众而成村落。 与归隐不同,落籍楼桑村是个难题。 这些以后再说。 先把麻垫的制作技艺,传授给族中子弟。 趁大雪封路,涿县刘氏加紧操练。待到立春后,冰融日暖时,加紧生产。 刘备也已去信耿雍。托他代为收购麻丝、兽皮,存以备用。 先前不觉得。后院忽多了两匹马后,顿觉吵闹不少。再加上饮水喂草,马粪堆积。气味渐渐浑浊不堪。刘备这才明白,三进院子的好处。前后两进的院子,确实不适合蓄养牲畜。 前院要迎客,自然动不得。 要不就依三叔所言,把后院分成两院。牛牢马厩单成一院,辟角门出入。 想来想去,刘备觉得还是再拉一个后院,最为妥当。 就不知三重院落,逾制否? 这件事情,刘备先问了母亲。母亲引经据典,倒背如流。反正是诛九族的重罪就对了。 可在刘备听来,似乎那些个杀气逼人,与逾制僭越相关的律法,多是为防诸侯坐大,威胁中央集权啊! 为此,汉律还设有一系列惩罚诸侯及其同党的罪名。比如诸侯擅自拟天子衣服、车马、宫室、礼乐等,均为逾制僭越。 罪名也同样适用于除诸侯外的所有官员。另在官吏贪污渎职违制的罪名中,也有逾制、僭越、失礼等罪。逾制、僭越、失礼等不仅指违反礼制,超规格使用衣服车马宫室等,还包括言行失礼等不敬行为。 违反这些罪名,自然受到严厉制裁。 正如这些罪名拟定的目的,都是防上不防下,防亲不防疏一样。 在朝廷看来,最大内患始终是,诸侯。 然,今时亦不同往日。 狼烟四起,贼反不断。朝廷权力日削,而州郡权力日涨。一些封疆大吏和地方豪强在府第、宅居上的逾制,尤为严重。朝廷心有余而力不足。民间更是筑墙结社以自守。 总之,民不举,官不究。 别说什么封疆大吏,地主豪强。刘小胖连个小地主都算不上啊! 谁有闲暇去查他? 再说,村中皆同族,还有谁去揭发? 《四民月令》:“二月,顺阳习射,以备不虞。” 阳气渐生,万物复苏。 惊蛰刚过,刘备家的后院就支起数个箭靶。族中弓马第一的三叔,正督促刘小胖练习射术。院中积雪,已被宗人帮忙清除。太阳一晒,砖地即干。 二石的匈奴弓,刘备能勉强拉开。三叔见他太过吃力,于是就换了练习用的木弓。和公孙氏传授他的双手剑击术一样,这个时候训练的,多是熟练度。 至于速度、劲道,待刘备成人,自会足够。 自打沉石开荒、传制垫之术,宗人早已不拿他当孩童看待。老族长遂让三叔悉心传授,不可有一日之疏。 早晚必复爵。本是一句童言无忌。然,刘氏宗人渐渐都信了。 不是天生刘三墩,又岂能懂这些匠造奇术? 熟读《四民月令》后,刘备茅塞顿开。比如他就知道:“自正月以终季夏,不可伐木必生蠹虫。”从正月到六月,都不宜伐木。正是昆虫繁殖季节,木必生虫。 现在改造老宅,显然不合时宜。 1.39 汉风速递 月初,刘备收到了崔钧寄来的一封手札。 交代了燕尾八面矛送与牵招的前后诸情,又说他父亲崔烈,也想要一张床垫。 这有何难? 只是坚冰未融,河道不通。如何能送? 母亲笑言,这有何难。 托老族长传话,邮卒不日便来。 只见那邮卒,头戴赤巾,佩红套袖,身背赤白文书囊,往来奔走,健步如飞,十分醒目。 原来,此时的邮传不要太发达! 便是想寄一封信去国外,也行! 咱不是有丝路么? 此时统称‘邮驿’。又细分为‘邮’、‘亭’、‘驿’、‘传’。五里设一邮、十里设一亭、三十里设一驿(传)。‘驿’与‘传’级别相同,不同之处在于载具:‘传’用车,‘驿’用马。 邮驿由州、郡、县三级管理。郡府里最受重视的一个官吏,便是大名鼎鼎的‘督邮’。不仅主管邮书,还兼管督察长吏。是个实权官吏。 ‘信吏’、‘邮卒’统一着装。‘马传’日行三四百里,‘车传’可行七十。速度很快。 也无须担心逾期。 有“日限奉书,不及以失期,毋状,当坐罪留。”的律条。 投递方式有三:‘邮行’、‘马行’、‘驰行’。邮行,就是指邮卒步行。马行,就是骑马传行。驰行,就是驾车驰行。 无论何种方式,传信都是接棒而行。五里一邮、十里一亭、三十里一驿之间的邮卒,往来接力。 这个时代的邮驿,只传送公文和官府物件。不对民间开放。 民间书信往来,多托付亲友、商队捎带。好在,刘备九叔公是本村里魁,勉强能唤动邮卒。里魁应是没有俸禄的。就刘备所知,在汉代的官秩中,最低一级是‘佐史’。月俸八斛,称斗食。约莫‘乡佐’,就在佐史之列。其上为‘少吏’,月俸谷十六斛。 之所以邮卒来得晚,另一个原因是刘备所寄之物,属于大件。 百斤重物,数尺见方。‘邮行’、‘马行’都不行。只能用车行。 私邮价格不菲。 好在刘备付得起。 填写上‘建宁元年二月初五,涿郡涿县陆城亭刘备,邮安平国安平县东城亭崔钧。北书(在北地往来的书信),驰行。’的表单,又付上足量邮资,人生第一份包裹,顺利寄出。 目送马车驶出村口,刘备不禁感叹。眼前这个时代,实在是有太多意料之外。 春分刚过,家中所雇宗人,便备耕、通渠,开始了新一年的稻作。 在匠人的督导下,族中子弟也造出了第一批床垫。堆放在宗祠之内。 待到雪化路通,刘备准备先送到老鸦渡,由耿雍和崔钧帮忙贩卖。这种软硬适中,透气排汗,防霉抗蛀之纯天然养生床垫,之所以深受崔氏二老喜欢。正因二人年老体衰,骨质疏松。床榻不宜过软,也不宜过硬。硬了浑身红肿,软了腰酸背痛。不软不硬,谓之适中也。 麻垫的出现,不啻喜从天降。 天下名士们的福音。 前堂矮几。 伴着铜炉送来的暖烟,刘备正仔细观看着老工匠送来的老宅扩修图板。 图板上最醒目的建筑有两座。一座是望楼,一座就是仓楼。 望楼就是后世的瞭望塔。仓楼便是存粮的仓库。 一个用来预警,一个用来储粮。 对豪强地主来说,此二物,事关生死存亡,乃重中之重。 望楼,刘备已在后院建了一座。平时无用,偶尔上去登高野望,也是一时兴趣所致。预警功能几乎没有。家中只母子二人和公孙氏,做饭喂马都要亲力亲为,哪有多余人手做这些。再说,自家也没什么好让贼人惦记。 话说,女刺客多日未见,还真有些想念呢。 四个角楼倒是设计的不错。前堂由现在的重檐大屋,改成两层重楼。与四周角楼由建在墙上的廊桥相连。后堂变成中庭。起三层重楼。然后才是后院。后院主楼和前楼一样,亦是两层。 二三二的重楼布局。 院中还有水井、农田、马厩、牛牢、鸡埘等,分布其中。 刘备觉得农田可以不用。只需把仓楼建大,多存粮便是。反正家中只三口人。 改成一座三层连阁式仓楼,最好。 “三月,可利沟渎,葺治墙屋,修门户,警设守备,以御春饥草窃之寇。” 这也是《四民月令》上的记载。 清明后,家中所雇宗人,开始犁、耖、耙,细细打理秧田。 所以说,通读此书后,结合原有经验,刘备已能有条不紊的安排自家的生产生活。这本书,实在是太强大。 要说崔尚书曾久在地方,颇知民情疾苦,能解民寒苦。 为五原太守时,地虽利种麻,民间却不知纺织。百姓无冬衣,卧草而居。见官时则‘衣草而出’(睡在草窝,浑身沾满麦秸)。崔寔变卖积蓄,得钱二十余万,购买器具,聘请良师,受以植麻、纺织诸技,民得以免寒苦。 也正因如此贤能,方才写出《四民月令》吧。 刘备寄去的床垫,崔钧已收到。崔父试过,称之曰‘奇物’。大加赞赏。不但令崔钧送来不菲的钱银礼物,还手书了‘楼桑锦垫,妙不可言’八个汉隶,一并送来。 崔烈何许人? 天下名士! 手书等同于担保。从此以往,楼桑锦垫便可天下名扬! 崔钧见刘备没有拒绝其父所赠,不禁暗自松了口气。这个细节,却被刘备无意瞥见。 细细一想,不禁莞尔。 刘备那日去送麻垫、果冻,尚书崔寔便欣然手书‘果仙冻,涿县刘’以示赞赏。想必在朝中做官的崔烈也有耳闻,便向崔钧打听了刘备诸事。或许那日崔钧来信,为其父讨要麻垫,并非崔烈本意。而是作为儿子的崔钧之意。 寄去安平崔家田庄后,崔钧又转寄给洛阳为官的其父崔烈。路远时长。所以过了一月有余,崔钧才送来回礼。 之所以送来手书,除了麻垫确实舒适外,也有不让从弟崔寔题字,专美于前的心思。 崔寔题了六字,他便题了八字。便是从字数上,也要压过一头。 世家子弟,斗而不破。 有趣。 这里面最大的诱因是,崔寔都题字了,崔烈焉能不题? 有了崔家二老的题字担保,刘备的麻垫和果冻,必将大卖。 来而不往非礼也。 这便留崔钧客居数日,为崔氏二老制备两盒果冻捎回。 院外桑果已有早熟。 刘备唤来族中兄弟,上树取果。崔钧知其心意,也来树下帮忙。树上树下,欢声笑语,好不热闹。听闻是安平贵客,老族长也赶了过来,与崔钧会话树下。崔钧言行举止,落落大方,端方合度,颇多世家风范。 老族长甚喜。 喜从何来? 吾家麒麟子,能识人,善交友。焉能不喜? 1.40 蜜蜂分箱 将采摘的桑葚洗净煮熟,熬制成酱。加入肉皮白汤,辅以蜂蜜调味。三日后乃成。 桑果仙冻,二老一人一盒。 蜂蜜本就防腐。刘备又用蜂蜡密封,以绝空气。果盒缝隙亦用蜡密闭。确定无误,这才交由崔钧带回。 路上多泥泞,崔钧此来轻车简从。与三五侍卫,一人一马。生怕果冻久之生腐,崔钧不敢耽误,与刘备辞行,这便打马而去。一队人鲜衣怒马,穿村而过,一溜烟的消失在远处。 “四月立夏后,蚕入簇,时雨降。可种黍禾,可种胡麻,可种大小豆。” 立夏之后,刘备家雇佣的宗人,便开始整理秧厢,浸种、晒种、播种。犁、耖、耙寄秧田,拔小块、栽寄秧,厢田育种。待稻苗长成,便可移栽插秧。这是水稻种植很关键的步骤,不得有半点疏忽。 育秧不好,收成又岂能好。 早晨起来,忽听前院嗡嗡作响。推门一看,只见一群乌压压的蜂团,正旋在当院。在蜂群下方的地砖上,还匍匐着一只胖大的蜂王。 蜜蜂分箱! 蜂箱已有新王。老王这便带着自己的蜂群,移出或是被赶出了蜂箱。 赶紧分箱! 刘备这便找来工匠,另起一木箱。 午后时分,先在新箱中安置好巢础和巢框,再往箱中涂抹蜂蜡和蜂蜜,将落地的蜂王小心移入。不久,盘旋在院中的蜜蜂便纷纷归巢,暮时,多半已入新箱。 刘备这才松了口气。好在处置妥当。不然老王必死,蜂群尽散。 又等三日,见新箱时有蜜蜂出入,分箱才算完成。刘备担心老箱生有巢虫,打看一观,一切如常。这才彻底放心。要说,就连这个时代的昆虫都比后世坚强。 两箱蜜蜂,产蜜加倍。由一生二难,由二生四易。由四生八,八生十六。如此反复,刘备不久就能有一个产量可观的蜂场。 然而场地? 难不成也学那位高士姜岐去隐居。 这可不行。先别说刘备母子,便是楼桑宗族也断然不会放他离去。 是了,后院还要再建一栋蜂房。 养蜂这件事,在当下很是重要。君不见一个会养蜜蜂的高士,竟有数千户追随于他! 只需说刘备能养蜂,最近乡里必扶老携幼,争相附之。 蜂房,就像母亲不忍杀害的斗鸡一样,是一种文明的象征。 工匠们人多地少。平日里除了那些许的农活,大半时间都被各家唤来修葺房屋,打造家居。空闲的时候,会去宗祠领取资材,制造麻垫。因麻垫外裹蜀锦,被崔烈称之为锦垫。别说,一字之差,档次明显上去了啊。 一张锦垫的成本,需一千五百钱。 这可不是工匠们能够承受的负担。宗祠内的资材,都是刘备托耿雍代买。所以堆在祠堂内的锦垫,都属于刘备。和宗人约定,做一垫,可得薪资百钱。 宗人熟能生巧,五日可成一垫。如此算来,一月可得六百钱。绝对是一笔大进项。 此时的刘备,已对五铢钱的购买力,有了深刻的认知。话说,祖父为县令时的年俸,换算成铜钱是三十余万。参考一座普通房宅不过万钱,足见祖上收入之丰厚。很轻松就能积攒下一笔修建老宅的钱。后世一提刘备,便会想到织席贩履。想当然的以为他家境贫寒。 其实不然。 虽有名士手书,可时日尚短,锦垫未能在北地广为流传。如今多是二崔的族亲好友,托人代买。这也算是名士效应的体现。 一月下来,卖出十张有余,得钱数万。 族人喜获工钱,倍加努力。老族长也喜笑颜开,点头称善。刘氏复兴,指日可待。 将崔烈手书刻板拓印,交由耿雍托送往蜀地商家,以后定制的蜀锦,将统统把‘大长乐明光承福受右(佑)’的铭文,改成‘楼桑锦垫,妙不可言’。 刘备生怕自作主张,绣在蜀锦上的赠字,惹恼了名士。便将蜀商送来的绣着‘楼桑锦垫,妙不可言’的样锦,交由崔钧呈与其父先行观瞻。已位列九卿的崔烈戏言道:可一字千金。 刘备听闻,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对面只顾喝茶的崔钧,如坐针毡。 刘备想假崔烈之名,打开销路。而崔烈又何尝不想借‘妙不可言’的锦垫,再次扬名天下? 本值两千钱的麻垫,有了崔烈的题字,身价陡增,高达万钱!岂非是美谭(谈)一件? 不过是一麻垫,买这么贵,刘备自己都过意不去。 送走崔钧,将烦恼说与母亲听。 母亲笑言:“这有何难?可将麻垫分成上、中、下三品,统称为:寝垫。有崔公题字的麻垫,需用最好的材料,最好的工艺制成,为上品,可卖万钱。中等麻垫卖三千钱。下等麻垫,以葛麻、鼠胶制成,外裹麻布,买八百钱。中下两等,皆无名士题字。如何?” “妙极!”刘备大喜。真不愧是比肩蔡琰的才女啊。 如此一来,普通长者,亦可买之安寝。这也是刘备将寝垫打造成楼桑特产的初衷。如若寝垫价高,只能货与公侯上卿,便失了公允。也不能称之为特产。 上品锦垫,刘备交给技艺最好的匠人们制作。不曾想,锦垫将出,便被采买一空。 刘备一打听,所购者,多是崔烈至亲好友。 别说,上中下三垫叠放,品相不凡唯上品。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啊…… “五月,乃弛角弓弩,解其徽弦,张竹木弓弩,弛其弦,以灰藏旃裘毛毳之物及箭羽,以竿挂油衣,勿辟藏。” 芒种后,小麦开始收割。 田间地头,一片丰收景象。 刘备家水田所雇宗人,犁、捂、堆、耙、平大田,拔寄秧,移栽入大田,除草,管水。坡上几十亩区田里的麦子,也要收割。区田、谷地,忙的不亦乐乎。 听老族长说,种完本季,楼桑村的旱田将改水田。已令匠人们建陂渠、翻车,引水浇田。待来年与刘备一同植稻。 甚好。 老族长之所以敢有此魄力,皆因水田丰产,宗人手有余钱。即便不种粮,每月制寝垫得来的数百钱,也足够一家吃穿用度。 黄骠马肚皮渐大,身形慵懒。刘备日日查看,不敢有疏。 这夜,忽听青駹嘶鸣。刘备翻身而起,提灯直奔马厩。前几日黄骠马精神不安,食欲消减,不时自顾其腹,时起时卧,还不断低声呜咽。三叔看过说是将产之兆。 刘备心生挂念,不敢怠慢。提灯视之,羊水已破。 不等刘备唤来三叔,母马已自行产子。 母子平安,刘备大喜。待胎盘自行排出,三叔便取走胎衣,防止母马吞食。 母马舔犊情深,槽头旁的青駹马也不停的打着响鼻,独目中似也有喜色流露。 “色如霜纨,必是好马!”三叔指着马驹笑道。 “莫非是骕骦?”说话的是母亲。听到后院动静,便起身来观,“《左传》有言:唐成公有两骕騻马。一云骕骦,马色如霜纨。此马是骕骦否?” 1.41 黄骠产子 骕骦(sù shuāng),古之良马。 《东周列国志》有载:“唐侯有名马二匹,名曰“肃霜”。“肃霜”乃雁名,其羽如练之白,高首而长颈,马之形色似之,故以为名。后人复加马傍曰骕骦,乃天下希有之马也。” 高首长颈,色如霜纨,方为骕骦。 而高首长颈、四肢修长,皮薄毛细者,乃是大宛马。公孙瓒的白龙分明是乌桓马。与匈奴马血脉相近。特点是头大额宽,胸廓深长,腿健蹄坚,鬃长毛密。耐力好,负重强。是铁骑的上佳之选。 所以,这匹小马驹应该不是骕骦。 然而古之良马,又怎会排队诞生在自家槽头?母亲引经据典,刘备也不好说破。这便挠了挠头,顺着她的心意说道:“许是白义。” 白义,又名白牺,是周穆王八骏之一。血缘上更近匈奴马。 “纯色曰牺。白牺者,纯白也。”母亲欣然点头。 黄骠马,色中带白。公孙瓒的白马,也是一身如雪。生出来的小马驹,通体雪白实属正常。取名白牺也无妨。至于是不是,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母亲开心就好。 见小马吃到初乳,三叔这才叮嘱说,马驹满月后,切记要与母马分槽饲喂。 刘备暗暗记下。 待小马驹吃完奶,三叔取来麸皮和豆饼碾碎,加水润湿拌成精料喂给母马。 母马产后体虚,饲料一定要精细。 还要给小马驹独建一槽。 忙忙碌碌的一晚,将三叔请回。刘备这才扶母亲返后堂安睡。 刘备身长年小。虽与母亲分塌而眠,却同在一屋。刘备心中亢奋,无心睡眠。便和母亲说起了要建坞堡的事情。 母亲也未反对,还说了个典故跟他听。 母亲说,以前,南阳有个叫樊宏的人。其父樊重,世善农稼,好货殖。重性温厚,有法度,三世共财,子孙朝夕礼敬,常若公家。其营理产业,物无所弃,课役童隶,各得其宜,故能上下戮力,财利岁倍,至乃开广田土三百余顷。其所起庐舍,皆有重堂高阁,陂渠灌注。又池鱼牧畜,有求必给。 樊重善于经营,把庄园管理得井井有条,所起庐舍皆重堂高阁,一派欣荣之景。 刘备要学樊重,让涿郡刘氏也皆有‘重堂高阁,陂渠灌注’。 母亲是用前人之事,告诫刘备,自家和宗族,都要顾及到。 想着村中低矮的茅屋,刘备暗下决心,一定要把楼桑村建设好。 城中苏双善马事。 刘备准备进城一趟,向他询问照料马驹的事。 翌日清早,便牵出青駹马,奔赴县城。 远远就见人马嘶鸣,旌旗蔽日。母马怀孕一年,方才生产。可不正如去年此时光景! “刘备!刘备!”人群中高呼刘备的,正是苏双。 不待纵马上前,苏双早一把抓住缰绳。青駹马虽不识,却也没有躲闪。任由他牢牢抓住。 苏双也和刘备一样,蹿高了一大截。 “你怎么许久才来?”苏双仰头问道。 “说来话长。”刘备这便下马,将一年多的事情说与他听。 “难怪。”苏双这才知道,刘备身上竟生出了这么多事情。 “公孙瓒来了没?”刘备今天骑的可是一匹公马,还怕他作甚。 “瓒公子自然在。”苏双指着青駹马笑道:“今年这钱可不好赚。” 刘备嘿声一笑:“今次我来与他配种!” “谁要与我配种?”声音自耳后来,吓了刘备一跳。 没等回头,一只胳膊便搭了上来:“刘备贤弟,你家母马可曾生下我家子否?” “昨夜已生。”刘备一想不对:“乃我家马驹。” “哈哈……”公孙瓒长笑:“你我兄弟,你家不就是我家?” “那你家是不是我家?”刘备反问。 “哈哈!要问过家翁方知!”公孙瓒只手一摊,“哪日,我给你引荐?” “算了。”刘备正要开口,却见公孙瓒表情一凝:“此马,眼有疾?” “砂一目。”刘备指着青駹马的左目。 “可惜。”公孙瓒摇头叹息。看样子他本想打这匹马的主意。见眼有疾,便消了此念。 “平日骑行,也挺稳当。”刘备笑道。 “那是自然。却不堪大用。”公孙瓒口中的大用,显然是指沙场。 “此马作价几何?”声音似有耳熟。 刘备循声一看,可不正是那胡商! “不卖。”刘备笑着执礼。 “虽目盲,却可配种。”胡商一语中的:“所诞必是良驹。小友若得空闲,不妨来我帐中一叙。” “好。”刘备点了点头。对这个胡商的身份,刘备也很好奇。出手便是二十金,知道被骗仍要再买。不知今日,又想作何计较。 辞别了公孙瓒和苏双,刘备牵马来到胡商营地。 通报后,一貌美胡姬领着刘备进入帐内。 胡商盘坐毯上,冲刘备伸手笑道:“坐。” “谢座。”刘备也学着他的模样,盘坐下来。 “听闻你又造出一奇物?”胡商颇有耳目。 “然也。”已经公之于众的东西,刘备没有掩藏的必要。 “上次你买牛皮,便是为造此物?” “也对。” “能否买一张与我。”胡商还是想做生意。 “可也。”刘备笑道:“此垫分上中下三品,上品万钱,中品三千,下品千钱。你要几品?” “极品。”胡商笑道:“需按我心意,定做一张。” 刘备心中一动:“你且道来。” 胡商笑道:“无它,垫面需用紫貂皮。” “做不了。”刘备哪里去给他找紫貂。 “贵客尚黑,颇识皮裘。若非紫貂,何以称极?”胡商摊手道。果然,他背后还有位大金主。想必那两盒果冻,也是背后金主所买。且居苦寒之地,否则也无需在寝垫外,蒙上毛皮保暖。 刘备忽然想到了自家的金胆黑熊皮:“熊皮可否?” “且说说看。”胡商果然意动。 刘备便将三叔猎熊当日的状况,细细道来。 听完刘备的描述,胡商欣然点头:“金胆黑熊可也!” “你愿出价几何?”刘备笑问。 “也二十金可否?” 刘备断然摇头:“金胆巨熊,毛发无伤,世间罕有。非百金不易。”少于一百个金饼,不会交易。 “若果如你所说,便是百金又何妨?”胡商果然豪爽。 “那就说定了?”来一趟马市,又赚百金。修建庄园坞堡的钱,有了。 真,天助我也。 1.42 刘备四友 “定了,定了。”胡商与刘备三击掌。 百金可不是小数目。 一金万钱。百金就是百万钱。百万钱能买个一百石的御史。若是打对折的名士,能换个两百石的县丞当当! 而且,若是在马市兑换,百金能兑一百五十万。 这胡商,是不是也太有钱! 也是,良马一匹值二十万。百金也不过是五匹马的价钱啊。 刘备想了想道:“可否再与我些牛皮?” “有何不可。”胡商甚是豪爽。只是,你这张作价百金的床垫,究竟要送谁? 出了胡商营地,刘备又去寻苏双。 公孙瓒也在侧。苏双正指着市中一匹高头大马,向他低声道来。公孙瓒不时点头。显然是看中了这匹母马。 “苏双,瓒公子。”刘备牵马而来,不等近身就先行问候。这是好意提醒。两人间不想为外人知的话,便可就此打住。 “刘备,你来的正好。”公孙瓒以手指马,笑问:“这匹母马如何?据那胡商说,乃是乌桓马与大宛马杂生。” 刘备细看之后,笑道:“瓒公子,大宛马虽善冲刺疾行,耐力却差。若想游骑四方,此马不妥。” “怎样!”苏双拍手笑道:“可如我说!” “果真如此。”公孙瓒苦笑摇头:“想我今日注定无所获。” 不等刘备开解,这便又放声笑道:“也罢。走,我请你去吃酒。” “不可,不可。”刘备急忙摆手。少爷我才七岁好吗。去拉苏双,苏双也推脱不去。无奈,公孙瓒只得舍下二人,却寻那些个狐朋狗友。 等公孙瓒走远,刘备笑道:“苏双,不如去我家?” “这样啊……”苏双最熟悉的就是马市。似乎只要一想到要离开马市,就会心生紧张。 刘备笑着眨了眨眼:“大黄产子,你岂能不去?” “那,好吧!”苏双终于下定决心。 “来!”刘备这便扶他上马,牵着缰绳出来马市。 正与几个好友说笑的公孙瓒,无意间回头。正看见刘备牵马,载苏双离去的一幕。 “嘿,刘备!” 苏双和刘备,年纪相仿,两人说说笑笑,没觉有何不妥。然而在公孙瓒看来,刘备牵马步行,苏双反端坐马背,就是大大的不妥。他自觉也能与苏双打趣说笑,却绝不会为他牵马。 无它,身份不同。 这个时代,良贱总归是有别。 这也是他对刘备另眼相看的原因。 出了城门,刘备翻身上马,快马加鞭,飞驰而去。 苏双虽善马,却从未骑马。眼前景色飞掠,耳边猎猎风响,一时头昏眼花,不禁大呼小叫。 惹得路上行人纷纷侧目。刘备不禁大笑。这便放慢马步,一路小跑着返回了楼桑村。 “哇——”不等下马,苏双就被刘备家的住宅惊呆。 “这都是你家?”黑乎乎的手指,在空中画了个偌大的圈。 “都是。”刘备笑着把他扶下马背:“走,去见阿母。” 不由分说,刘备拉着他入了院中。青駹马颈上铜铃在门前一停,阿母便知刘备回家。 起身迎至廊下。 公孙氏走过来,帮他卸下缰绳马鞍。刘备拍了拍马背,青駹马一路小跑着奔向后院槽头。 “阿母,这是苏双。”刘备笑着引荐。 “见过夫人。”苏双急忙行礼。 “你就是苏双?我儿时常提起。”母亲含笑点头。 “我与刘备在马市相遇。”苏双见刘备母亲并未有一丝一毫的反感,这便送了口气:“相识一年有余。” “进来说话。”母亲含笑邀请。 “好。”苏双脱了草鞋才发觉不妥。脚实在是太脏了。 “无妨,我去为你打盆水来。”刘备也发现了。这便去井栏打了筒清水,为他濯足。 洗好脚,用麻布拭干。这便赤足入堂,跟着刘备在麻垫上跪坐下来。 公孙氏捧上香茗和鲜果,陪坐在母亲身侧。 苏双是第一次做客。对眼前的一切都觉得新奇。且都年少,也没有许多的顾忌。母亲又慈善,让苏双越发感觉自在。喝着香茗,吃着鲜果,与刘备有一句每一句的闲聊,开心都在脸上。 吃完,喝完,刘备拉着他去后院看黄骠马。 起身前,苏双还不忘向母亲和公孙氏行礼。 “小弟此友,真纯可爱。”公孙氏笑道。 “能广交友,而不拘一格。我就放心了。”母亲笑着端起香茗。 想着刘备的那些个朋友,公孙氏不禁笑道:“士农工商,样样齐备。” 母亲亦笑:“士农工商,四民者,国之石(柱石)民也。”《四民月令》的四民,便是指此四类。 可不是么。经商的耿雍,世家的崔钧,善马的苏双,远赴洛阳的牵招,还有在家埋头苦读的张小胖。 看着苏双留下的一排脚印,母亲已知其双足尺寸:“不如给他做双青丝履。” “好。”公孙氏笑着点头。这便取来针线,与母亲忙碌起来。 母亲是大家闺秀。虽不善操持家务,女红却一顶一的好。即便生活窘迫,一日三餐需典当度日,可刘备身上衣服却从来一丝不苟。 当下的普通人,不能穿彩色的衣服。服装不可染,须是织物本色。唯一能穿上身的颜色,就是青色。所以青巾、青衫、青丝履,都是寻常人家的着装。 后院马厩。 看过黄骠马和小马驹后,苏双顿时笑开了花。 “刘备,此必是良驹!” “我说是白牺,你看对不对?”刘备笑问。 “这谁能知晓。你说是就是。”苏双笑答。 “听说马驹长大,毛色会变。不知此马会不会也变成了别的毛色。”刘备有些担心。 “多半不会。”苏双先是摇头,跟着又说道:“毛色其实并不重要。古代有九方皋相马的故事。是不是良马,他从来不看毛色的。” “也对。”刘备欣然点头。 苏双看完马驹,又走到黄骠马身旁,细细察看生产时留下的创口的愈合情况。确定无碍,才和刘备出了马厩。两人又登上望楼,凭栏远眺。刘备指着清溪口的百余亩水田,把陷石开荒的事说与他听。听到要紧处,苏双不禁眉飞色舞,真心为刘备赶到高兴。眉宇间发自肺腑的赤诚,做不得半分假。 刘备有指着村中草庐说,要让刘氏宗族都能建起重堂高阁。 苏双问,何为重堂高阁。刘备说重堂就是重楼,高阁也是指高楼。拍了拍栏杆道,就像这座望楼一般高。 苏双吃惊的张大嘴巴。环视着村中一座座低矮的草庐,想着都变成高楼会是何等的景象。 刘备说,以后也搬来楼桑村跟他同住。 苏双问,是真的吗? 刘备拍着胸脯说,当然真。 1.43 楼桑特产 母亲烧好了洗澡水,便让公孙氏来唤。 苏双这才恋恋不舍的下了楼去。 关于洗澡,秦时已有三天一洗头、五天一洗澡的礼仪。《礼记·内则》中说:“五日则汤请浴,三日具沐。其间面垢,潘请;足垢,汤请洗。”潘是指淘米水,有一定的去污作用。汤,则是指热水。 东汉《汉官仪》上又载:“五日一假洗沐,亦曰休沐。”也就是说,官员每五天给假一天,可以回家休息沐浴,称为‘休沐’。这从另外一个角度也说明,‘五天工作制’的历史非常悠久。 除了洗浴,还有药浴。刘备和张小胖都曾洗过。 刘备家建有单独的浴室。四面有帘遮掩,当中置木浴盆。盆下有草席,席上有麻毯,用来吸水。麻毯遇骄阳揭去洗净晾干,还能复用。 苏双经常下河洗澡。 河水清澈,夏日在河中洗澡和家中沐浴,没有多大的差别。之所以脚脏,那是苏双整日混迹马市的原因。身上并不脏。这个时代,洗浴是一件很普遍的事情。真没什么大不了。 两人初次相见时,苏双比刘备略高。今已稍矮一头。刘备去年的衣服,苏双都可以穿。母亲找出来,打成包裹,准备让苏双明日带走。 刘备家的鲜果和糕饼,苏双怎么也吃不够。刘备家姐总是不停的端过来。好像永远吃不完一样。 依着惯例,朋友来访,母亲就会安排住在前堂。将三寸多厚的麻垫直接铺在地板上,不要太舒服。天热了直接拖到廊下,披星而眠。刘备家没有蚊蝇,这让苏双很奇怪。 刘备指着放在垫前的博山炉说,里面放了驱蚊蝇的香草。 没有香炉的人家,会把蒿草、艾草编成草绳,湿润后点燃。散出的烟气也能驱蚊。 只不过,驱蚊火绳不如刘备家的香炉来的高雅。 当然,沿床榻支起防蚊的帐幔也是个不错的办法。广植在庭院中的花草,亦有驱虫效果。 反正,总归是有办法。 苏双睡得极沉。日上三竿,才悠悠醒来。 刘备端来洗脸水和早餐。苏双草草的抹了把脸,陪刘备把早餐吃完,便急着要回马市。 公孙氏套好马具,递上包裹,送两人上马离去。 苏双死活不让刘备送他入市中。刘备便扶他下马,又把母亲置备的包裹递与他。目送苏双走进马市,这才打马离开,返回家中。 正如赛马对骑士的唯一要求就是,体重越轻越好,重了反倒会增加马匹的负担一样。刘备现在的体重,对青駹马来说,实在是太轻松。滚鞍下马风险太大。刘备都是等马站稳,才踩着三阶马镫,翻身下地。 好在家中两匹都是一等一的良马,性情温顺,颇通人性。没出过危险的状况。 新麦入仓,母亲说去年的稻谷要不要卖掉一些。不然等新稻收割,仓中无法囤放。 卖粮? 与其卖掉,不如扩建仓房。 母亲笑问,若明年又无处安放,该当如何?刘备说那就再扩建。 如此年复一年,仓房可有尽头。 刘备叹了口气,那就卖吧。 谷一石两百二十钱。 家中有谷千石。母亲说可买一半。得钱十万余。换来十枚马蹄金饼,和铜钱一万余。 设身处地,刘备方知良田百亩是何等的富裕! 不行,仓楼一定要建。 “六月可菑麦田。六日可收葵,可作曲(酒曲)。” 收割完毕的麦田,本该这个时间进行初耕,将田中残余麦秸耕断。因要改种水田,族人正大修陂渠堤坝,初耕便往后延。刘备家雇佣的宗人正忙着稻田管水,除草,施肥。宗人说稻田见红鲤,乃吉兆。本想着捉出来烤着吃掉的刘备,只好讪讪打住。 酿酒,貌似太复杂。刘备所知不多。这也不是他兴趣所在。 趁着空闲,刘备要把和胡商约定的金胆黑熊皮垫做出来。 找来老工匠和几位手艺最好的匠人,取出那张毛发根根竖起犹泛凶光的黑熊皮。刘备将心中所想,向众人细细道来。 按他的想法,要做一张能铺满整张熊皮的大床垫。 熊头要虎踞垫尾正中。躺上去,仿佛骑熊胯下。刘备的想法,来自那些喜欢把一整张虎皮铺在座椅下的山贼王们。脚踩虎皮脑袋,大口喝酒,大秤分金,不要太粗鄙。 老工匠建议,先把熊皮缝在蜀锦,然后再裹在麻垫之外。 至于要不要把底下的麻垫也做成熊皮的形状,刘备想想还是算了。 楼桑女红第一,正是母亲。先由老工匠用打针粗线,把熊皮固定。再由母亲用绣花针密密缝合,绣在了蜀锦上。等绣工完成,这边用上好的苎麻丝和上等牛胶压制的床垫,也制备完毕。 两相合并,一张霸气十足又软硬适中的金胆黑熊极品锦垫,便制造完毕。为了突出它百金的高价,刘备还用了崔烈手书铭文的定做织锦。 以往麻垫都是单人。和当下草席的尺寸相仿。而给胡商定做的这张床垫,却比后世的双人床还要宽大。确是称的上‘极’。 族人的牛车都放不下,只能把顶棚拆掉,竖着拉到了马市。 同来的宗人,合力抬进胡商营地。不过百余步,就累的气喘吁吁。可见用料之足。 待宗人退下,胡商掀开视之,但见一头黑熊破困而出! 胡商踉跄退步。 帐门处几个异族侍卫纷纷拔刀! 刘备下意识的握拳,又缓缓松开,这便伸手大呼:“勿惊!乃是死物!” 胡商被这罕见的凶猛吓了一跳。听刘备大喊,这才回过神来。急忙用胡语阻止。待侍卫收回刀刃,刘备伸向胡商的手掌才缓缓放下。涂了麻药的袖剑,今日险些见血! 胡商整理好衣冠,上前再看,黑熊果然纹丝不动。 “打开。”命人将裹布打开,一张霸气十足的金胆黑熊极品锦垫,显出了原貌。 大小,用料,绣工,皆上上之选。仿佛一头巨熊匍匐其上。 “果然极品。”胡商围着床垫上下左右看过,满意之极。 数个健仆合力抬来钱箱,展开视之。马蹄金饼层层叠放,不多不少,整好百锭。 “银货两讫。”刘备平揖一礼。 “后会有期。”胡商示意健仆将钱箱闭合上锁,钥匙交于刘备手中。 1.44 闭门造车 直到牛车平安返回,母亲才松了口气。 虽说刘备大器早成,可毕竟是货殖百金的大交易。万一漏了风声,这十余里的归路能不能走完,或都未知。 好在胡商没有心生歹意。不然…… 母亲着实后怕。 刘备却笑着宽慰,不过五匹良马而已。再加上有弓马娴熟的三叔和族中青壮从旁护佑,十余里官道,通畅亦无险阻,应是无妨。 扩建老宅,百金足以。 母亲说,平日多亏族人照应。理应为村中做些事。 刘备点头称善。 老族长不是要把全村的旱地改成水田吗?想来想去,多造翻车,修建渠道,正当适宜。 翻车可用手摇、脚踏、牛转、水转或风转驱动。龙骨叶板充作链条,卧于矩形长槽中,车身斜置河边或塘边。下链轮和车身一部分没入水中。驱动链轮,叶板便沿槽刮水上升,到长槽上端将水送出。如此循环,把水输送到沟渠,灌溉坡上农田。只要人力足够,翻车便可连续取水。功效极高,操作方便。还可拆卸重装,转移地点。即可灌溉,亦可排涝。 如此神器,价值不菲。 刘备算过,村中只需再建三座龙骨翻车,便可足用。 除了翻车,渠道也是重中之重。 如今清溪水大。沿各家田埂,掘土成渠。水势便可沿渠流淌,滋养田地。 听闻刘备要造翻车,举族欢腾。谁不知刘备家区田正因有翻车,方能季季大熟。 最高兴,莫过于定居楼桑的匠人。 接活不断,赊买良田的钱,当很快便能估清。 翻车的制造工艺,刘备没什么可说的。除了用更高级的材料去替代木质轮轴为主的链传动系统,他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可改进的地方。 “七月四日,命置曲室,具箔槌,取净艾。六日,馔治五谷磨具。” 刘备家的稻田,依旧管水,除草,施肥。秧苗长势极好,又是大熟之相。 最近他的兴趣,都在家里的车房。 车房在前院。抵墙而建。当初重修祖宅的时候,刘备曾打看一观。 房内,停着一辆破旧的马车。 当时没觉得什么。后来懂得渐渐多了,才明白马车的重要意义。 正如那只母亲怎么都不舍得杀的斗鸡一样。马车,也是身份的象征。 时人有“贵者乘车,贱者徒行”之句。出门乘车与否,彰显着身份与地位。 和衣服的颜色一样,普通齐民不许乘马车,只能乘牛车。即便是地主豪强,也只能乘牛车。 马车只有官宦贵族才能乘坐。其中,站乘称为‘高车’、坐乘叫做‘安车’。 究竟乘哪种车,有多少骑吏和导、从车,又都表明了乘者的官位高低。 比如说,三百石以上的官吏,前有三辆导车,后有两辆从车。三公以下至二千石,骑吏四人;千石以下至三百石两人。骑吏皆骑马佩剑在前开道,等等。 一般小吏出外办公或邮驿传递公文时,只能乘轺车。 六百石以上的官吏,可以乘施轓车。 施轓车,是由轺车发展来的一种马车。所谓‘施轓’,即在车舆两侧加置‘长条形板状物’(挡泥板),‘板’之上沿向外翻折,名曰‘轓’。轓多用竹席或皮革制成。附加在舆(车厢)两侧,以遮挡车轮卷起的尘泥。因此“轓”又有“屏泥”、“车耳”之称。 其中又规定,六百石至一千石的官吏,只准“朱左轓”,即将左边车轓漆成红色。二千石的官吏方允许“朱其两轓”。 施轓车,车前多驾二马。是中、高级官吏出行时坐乘的轻快主车。 车盖的颜色也有区分。二百石以下官员用白布盖,三百石以上用黑布盖,千石以上用黑缯盖,王用青盖,皇帝则用羽盖。 刘备祖父刘雄,官至东郡范县县令。 万户以上的县置县令一人,秩千石;县丞一人,掌民政、文书、仓库;县尉二人,掌治安。 万户以下的县置县长一人,秩三百石或四百石;县丞、县尉各一人。 刘备祖父既是县令,显然秩千石。 也即是说,刘备家车房里,这辆左边挡泥板被漆成红色的马车,就是妥妥的——施轓车! 祖父遗物,已传两代。正如刘备家的御赐果盒一样,也是祖物! 不逾制。 问过方知,对退隐的老臣,朝廷多会将其在任时所乘之车赏赐,以示优待。故后世用‘束马悬车’,表示辞官退隐。《汉书·薛广德传》上载:西汉御史大夫薛广德,在告老还乡后“悬其安车传子孙”,“以示荣幸也”。 马有证,车有牌。每一辆都登记在册,已被有司查询。 刘备之所以花重金修复,而非新造一辆,正是此因。 再有钱,买不到牌啊! 与只有一个顶棚,四面漏风,跑起来溅满脸泥的轺车相比,施轓车堪称高级。 关于马车的构造,刘备没有兴趣。 匠人们能修好便可。 刘备关心的是,平稳舒适第一。 依着尺寸定做的麻垫不用说。刘备还做了两张‘榻椅’。用来安放麻垫。 所谓榻椅,就和当下的隐几类似。 隐几又叫凭几,用于席坐是倚靠。造型就好比去掉椅面和椅腿,只留一个弧形椅背的家具。刘备的榻椅又比隐几多了个椅面,同样无腿。这样稳定性更好,铺上椅垫后,顿觉舒适百倍。 当无法解决车辆本身的避震问题时,适当的增加座椅的舒适度,不也很有效吗。 车厢四面又加竹帘。平时收起,遇到西风朔雨,放下遮蔽。车厢不大。两人并乘,驭者在右,乘者在左。三人同乘,驭者在中,左为尊者,右次之。 刘备后来方知,乘坐马车礼仪繁缛。受许多所谓“乘车之容”、“立车之容”等条规的限制。不如乘牛车方便。 以后还是骑马。 之所以要修复马车,皆因前几日阿舅托人送来请简,外公下个月中,六十大寿,让母亲携刘备前往。 鉴于大舅曾来说母亲改嫁,刘备对母亲的氏族并无好感。当然,不想母亲寡居受苦,也是人之常情。所以,刘备也并无恶感。 这个年代,能活到六十颇为不易。甚至年纪大的老人,朝廷都会优待。享有赐几杖、赐酒肉、免徭役、任三老、行天子驰道等许多特权。严禁各级官吏擅自征召、系拘,也不准辱骂、殴打老人,一经发现,该官吏就会被弃市(在闹市执死刑)。 但凡是有些声势的地主豪强,只要有年六十(虚岁)的家中长者,都会大肆操办。 能‘人活到老’,是一种荣耀。 有人聚集的地方,一定会有攀比。 刘备孤儿寡母,不想被人看不起。尤其是不想被母亲的氏族看不起。 1.45 初次远行 为何下个月中才办的寿宴,要提前一个多月就送来请简。 因为,母亲的娘家在东郡。 没错,就是祖父刘雄做官的东郡。刘备也才知道,是祖父为范县令时,和县中同僚定下了这门姻亲。 母亲姓范,名贞。乃范县大族,范氏之女。 春秋时,范氏始祖士会(范武子),食采于范。士会子孙“以邑为氏”而姓范。如今已传二十余世。 族中名流有商圣范蠡,楚霸王的‘亚父’范增等。 此时范氏,族中第一名士,名叫:范滂。字孟博,少厉清节举孝廉,至署汝南功曹,升冀州清沼使,迁光禄勋办主事,为东汉名卿,名列‘八顾’。 与‘三君’、‘八俊’、‘八及’、‘八厨’并列,是被世人敬仰的清流人物。 此时,范氏早已开枝散叶,遍及宇内。比如名列‘八顾’的范滂,便原籍汝南。 留在故地范县的范氏一族,反倒没什么名气。当然,在乡里还是一等一的大族。 难怪。 想来,祖父在范县任县令时,有范氏一族在祖父手下为吏。如此一来,这桩门当户对的婚姻,便水到渠成了。父亲举孝廉,若不死,为官是早晚的事。 而父亲早逝,范氏便要让母亲改嫁,也就理所应当了。 只是,为何是涿县张屠? 想必,范氏一族也考虑到母亲不忍离刘备远去。即便改嫁他人,也能时常照应刘备。 涿县距范县,千余里。 不乘马车,根本无从前往。牛车实在是太慢。 好在,官道上五里一邮,“十里一亭,三十里一置(驿站),终无盗贼寇警”。又说,“立屯田于膏腴之野,列邮置于要害之路。驰命走驿,不绝于时月;商胡贩客,日款于塞下。” 官道上人来人往,商队络绎不绝。从涿县到范县虽有千余里,却十分安全。当然,这也是乱世未至前,最后的升平时光。 千里之遥,非一日能达。途中歇息落脚,有两种选择,一个是官府建的‘亭舍’或‘传舍’,另一种就是私建的‘逆旅’,‘客舍’等。私人旅舍当然是为了赚钱,也有不要钱的‘义舍’。 汉末张鲁曾“作义舍,如今之亭传。又置义米肉,县于义舍,行路者量腹取足;若过多,鬼道辄病之”。义舍、义米肉,免费供应行人,是与其宗教活动有关。私人旅舍供普通行人休息住宿,有时也接待官吏。‘商胡贩客,日款于塞下’说明,亭舍的确对普通商旅开放。 从安全上来说,还是官家的传舍更好。 想要在官家传舍,入住歇息,投宿时须出示相关‘路证’。经勘验后方得入住。汉代公务人员的通行路证,常见的有:符、传、致、过所等,而以传的使用较为广泛。‘传’是通行信物,也是入住传舍的证明。 这些路上所需,家中都有。 包括‘传’。 所谓的‘传’,就是一块盖着祖父私章和县令公章的木牍。上有漆字:“范县令雄,病而致仕;乞骸乡里,敕令通行”。范县的县令刘雄,因病退休,回家养老,令沿路邮传,放他通行。 有此传,这一路都会通行无助。 此去路远,定要护卫。刘备便找来三叔同行。无它,楼桑村只有三叔家有马。慢慢悠悠的牛车就算了。平日去趟县城还好,千里之遥,指望牛车,实在是太辛苦。 “八月暑退,命幼童入小学。擘丝治絮,制新浣故,及韦履贱好豫(预)买,以备冬寒。刈萑苇刍茭,凉燥可上弩。缮治檠锄,正缚铠弦,遂以习射弛竹木弓弧。” 马驹断乳,一般在六月龄。 白牺刚足三月。为了赶外公的寿宴,只得忍痛断掉。 汉律:三人以上,无故群饮酒,罚金四两。 虽律法如此,正如官邮亦寄私件,其实已没多少人墨守成规,循章办事。汉初百废待兴,为了杀奢靡之风,多行此令。如今物丰民阜,家家皆有酒具,这些老的律条,已不合时宜。 出门前,刘备将改画好的木板,拿到老工匠身前。 老工匠顿时张大嘴巴:“少东家,要建坞堡呼?” “自然是坞堡。”刘备笑出满嘴白牙。 “如此,需广费钱财。”老工匠略作思量:“或百万钱!” 一百个马蹄金饼。若到马市置换,一金可换一万五千钱。只需六十有余。 “可也。”刘备笑着点头:“先把材料列出,这便托人购买。我若不在,有事且与家姐商量。” “诺。”老工匠抱拳离开。 将家中诸事皆托付给公孙氏,又让族亲多加照应。刘备这便套上马车,与众人辞行。 “小弟且安去。”公孙氏平静的送行。 “三弟,白牺有我,且放心。”二兄刘武拍着健壮的胸脯,笑着说道。 “三兄,家中斗鸡交与我便是。”四弟刘修仰头笑道。 “三弟,若有事,为兄必书信告知。”大兄刘文揖手道。 “此去路远,千万小心。”老族长又叮嘱刘备三叔。 “好。”刘备依依告别,驾车离去。 这个时代,能有个同仇敌忾的家族,真的很好。 一车双马。 黄骠在左,青駹居右。 皆良驹,刘备虽是第一次驾车,却也无妨。 只需轻纵缰绳,良马自行。很快便有默契。 “左行。”母亲忍不住提醒。 “知道。”中间驰道,乃皇帝专用。皇帝以下皆无权行走。只能走两旁的官道。 “阿母,且把麻绳系上。”刘备冲四个麻布条制成的安全绳,努了努嘴。 “好。”母亲这便系在腰间。 “驾!”刘备猛然抖缰,双马飞奔,疾驰而去! 母亲这才明白,为何要腰间系绳了。 前行的三叔见马车追来,这便哈哈一笑,扬鞭提速。 以此车速,日行百里,绰绰有余。 日暮时分,入住东林驿。 验过路证,三叔又奉上足资,驿史命人送来传食。 传舍对公差行旅提供的饮食称‘传食’。传食亦包括‘传马食’。所谓人马皆食。 《传食律》:“丞相、御史及诸二千石官使人,若遣吏、新为官及属、尉、佐以上徵若迁徙者,及军吏、县道有尤急言变事者”,上述官吏因公出使、巡视四方、职位调动以及上言告变者(预示灾异,报告灾情的人),‘皆得为传食’。官员赴任、归休、致仕等,亦在其列。传食供应是按等级的,不同的级别享有不同的食物供应,随从亦供应传食。 《传食律》又说:“食从者,二千石毋(不)过十人,千石到六百石毋过五人,五百石以下到二百石毋过二人,二百石以下一人”。卿、五大夫、大夫的随从之传食,比照上述标准。“为传过员,及私使人而敢为食传者,皆坐食臧为盗。”传食有一定的限额,且私人不得享用传食。 规定乃人定。刘备一行,借着祖父留下的传证,打了个擦边球,也被算在其中。 奉上足资,也是通例。 须知,传舍本是官营。舍中官吏,也领俸禄。往来皆有账目,并无多余私钱。若暗中公为私用,所获钱银便是自己的。 听三叔如此一说,刘备便明白了。 一句话,这是个礼乐行将崩坏的年代。 1.46 尽释前嫌 一路车马劳累,十余日后,刘备一行终于抵达了范县。 汉初,置范县,因南临范水而得名。范水乃济水支流。明帝永平十二年四月,王景、王昊治河筑堤,自荥阳至千乘海口千余里,堤经范县。 此时的范县,正在大河岸边。 豪强必有庄园。刘备一行没有入县城,直奔城东范氏田庄而去。 比起安平崔氏,范氏庄园要小很多。无重屋高阁,只有一座望楼,和刘备家颇似。 问了方知,母亲的娘家,也只是范氏的一支。不算显赫。 院中停满牛车,并无匹马。 刘备马车一到,上下颇多惊讶。 这个年代,能坐两匹马拉的车。如假包换,绝对是身份的象征。 大舅从院中奔出,还没站定,便冲三叔长揖一礼。待三叔马下回礼,大舅才走近马车,口呼贤侄,小妹。 母亲忍不住泪流。 刘备感同身受。 母亲问家翁可好。大舅连连称好。 请下马车,刘备扶着母亲步入院中。 说实话,此时的祝寿,和后世烧纸多少有些雷同。 家中设寿堂、燃寿烛、结寿绸。 寿堂设在正厅,为拜寿之地。堂上高悬“百寿图”。正**‘福’、‘禄’、‘寿’三星。案前设蜡烛、花筒、香炉等寓意延年的饰物。案上还供有寿桃、寿面、寿酒、寿点等物品。 做寿要宴请宾客,来贺者多执寿礼。其中以寿桃(果品)、寿幛(整幅绸布)、钱银为多。 三叔送上礼单,大舅一眼撇过,顿时大喜。果品、绸缎,皆随车载来。另有十枚马蹄金饼,充作寿礼。 大舅焉能不喜? 这便殷勤备至,人人皆是笑脸。 改嫁之事,绝口不提。 寿礼开始,寿星穿戴一新,跪坐于堂**案旁,接受亲友、晚辈拜贺。拜寿照例是两揖三拜,晚辈行跪拜礼。如遇平辈拜寿,受贺者须起身请对方免礼。若晚辈中未成年的小儿叩拜,须给些赏钱。若受贺者尚有长辈健在,须让长辈坐在受贺席上。诸如此类。 凡直系亲属拜寿,多在上午进行。远亲或朋友,则随来随拜。受贺者的晚辈,须在寿堂两旁八字排开,对前来贺寿的跪拜者逐一还礼。行完拜礼后,摆设筵席,共同饮寿酒,吃寿面。 礼仪繁杂。 三叔席坐吃酒,被迎入后堂的刘备,对这些繁文缛节,多半不知了。 刘备对这位外公,所知甚少。也是他第一次所见。反正,慈眉善目,颊瘦须长,老态龙钟就对了。 忽听院外喧哗,有人高声嬉笑。 出门一观,只见几个半大少年,衣衫褴褛,上蹿下跳,翻筋头,打滚,只为讨些喜钱。 问过方知,此等恶俗,几乎已成惯例。 喜事临门,又有谁愿与这些泼皮无赖多生事端? 只是今次不同。 见院中停有高车大马,非富则贵。于是几个少年得钱后,犹不知足。仍继续讨要。 这才和范氏族人闹将起来。 听说这些少年都来自附近乡里,也有临县人等。平日里聚在一起,多行些偷鸡摸狗之事。算不得横行乡里,却也都是不好轻易招惹的狠角色。平日花钱消灾,只是今日要的多了些,所以范氏族人才与他们理论。 不过多几文钱少几文而已,刘备这便失了兴趣,转身返回屋内。 不多时,母亲使人来唤。 随仆人入了后堂,只见母亲正与几个范氏女眷堂中叙话。 见母亲招手,刘备这便脱鞋入堂,走到母亲身侧坐下,向几位女眷行礼。 问的都是些家长里短。刘备有一句答一句。言语中颇多试探,刘备皆含糊略过。三叔酒醉,被搀扶客房休息。陪母亲在后堂吃完饭,刘备母子被特意安排到了母亲未嫁时的闺房休息。 屋中摆设,许多未变。母亲触景生情,忍不住上前细细端详。 婢女端来热水,母亲先为刘备洗漱。这才熄灯,自己洗浴。母子相拥而眠。 翌日清晨,女婢早早来唤。 洗漱一新,赶到前堂,外公和大舅,已等候多时。 说了些体面话,才由大舅道出实情。 原来,涿县张屠曾遣人上门说亲,送来绸缎果礼,还有十万铜钱! 只是……张屠何时见过母亲。 大舅答道,城中质舍(当铺),多为张屠所开。 原来如此! 这就对了。因为母亲经常去县城典当度日,因而被张屠看中。打听清楚母亲的来历,又遣人千里说亲,还随车奉上十万钱,以充聘资。 难怪! 大舅不远千里,亲自跑了这一趟。牛车果礼,多是从涿县所购。这么说,去刘备家之前就见过张屠了? 见刘备面色不虞,大舅急忙陪笑道:贤侄勿怪,彼时不知涿县刘氏还能有如此气象。 连打个遮掩都不会。什么叫‘彼时不知’? 当然,大舅说的都是真心话。或许,这个理由在当下也足够正经。所以才说的理直气壮。 算了。 即便刘备不是现在的刘备,母亲依然是现在的母亲。典当完家中值钱之物后,织席贩履,将刘备抚养成人。也未曾改嫁他人。须知,这个时代,改嫁实属正常。还有改嫁后,母仪天下的范例。 而母亲能寡居,独自抚养刘备成人。更显母爱的伟大。 刘备能成为刘备,最应感谢的就是他的母亲。 所幸,刘备这次奉上了十金的寿礼。十金作价十万余。正好与张屠的十万钱相当! 此,还不全是母亲氏族倒向刘备的原因。 最关键是,涿县刘氏乃汉景帝之子中山靖王后,刘家世代在州郡做官,祖父刘雄还官至东郡范令,父亲刘弘也举孝廉,不死必为官!生子刘备,年少持家,被赞麒麟子! 前途正当大好。又岂能断绝名门姻亲,去结那下贱的屠户?! 母亲族人的心理历程,刘备无需细想。只需知道,他们以后不会再逼母亲改嫁就够了。 如此开诚布公的说出来,刘备反倒感觉好受了一些。 所谓的家族利益,估计就该如此吧。 辞别外公和范氏亲族,刘备驾车返回。仍是三叔匹马开路。大舅同车送了十里,才依依惜别。 历经十余日,返回了涿县楼桑村。 五丈桑,树叶繁茂,层荫如楼。遥望见童童如车盖。 正是故乡。 1.47 仓楼覆道 “九月九日,可采菊华(花),收枳实。日月也,治场圃,涂仓,修窦窖,缮五兵,习战射弛竹木弓弧以备寒冻穷厄之寇。存问九族孤寡老病不能自存者,分厚彻重,以救其寒。” 百余亩水田一片青黄。稻香弥漫,红鲤穿行,不久便能收割。母亲已命人准备收割、打谷工具。 宗人们操劳一夏,终将渠道挖掘完毕。正细细修葺,准备来年改植水稻。 院外砖瓦成堆,家中堆满坚木大梁。物料齐备,老工匠却一筹莫展。 因他被刘备临走前所绘的图板中,从未见过的一物,难住了。 “敢问少东家,这是何物?”老工匠笑问。 “水管。”刘备笑答:“挖空硬竹,连接而成。” “原来是竹筒连接。”匠人们纷纷醒悟。 “此物……莫非是翻车?”老工匠指着一头连接水井,一头连在高楼之上的物件说道。 “然也。”刘备笑道:“此楼名曰:‘水塔’。” “水塔……”老工匠结合刘备手绘图板,渐渐醒悟:“以龙骨翻车汲水,送入楼上仓房。再以竹筒通往宅院各处,存之备用。” 刘备指着各楼里的抽水马桶笑道:“主要是为了冲厕。” “原来如此……”老工匠不禁摇头:“敢问少东家,此楼需耗费巨资,若只是茅厕冲水,是否太费?” “不费不费。”刘备连连摇头:“有人如厕,从不打水。” “哦……”工匠们纷纷点头。也不知是真明白,还是假知道。要说不愧是麒麟子。人家翻车为了浇田,他家翻车只为冲厕! 一通百通。 那些通行各处的竹管,工匠们也就知道,究竟是何用途了。就连刘备独创的这个‘塔’字,也被工匠们一笔一划,默记在心。 林中毛竹,质地最硬。取其老成者,裁之烘干。缠以麻绳、接以铜管、胶粘漆涂以防漏水,不日乃成。水管将建在夹墙之中,地砖之下,连通各楼阁重屋,用来冲厕。如此天冷也不怕冻结。 定做的双瓮化粪池,被老鸦渡的耿雍早早送到。 沿墙头围成一圈的廊桥,连接起四座角楼。刘备担心自家墙垣能否承重。老工匠却笑言,足以! 领刘备去看。 掘土视之,墙基埋入地下,三尺有余! 墙基厚度,东墙约三米,西墙约五米,北墙约六米,各不相等。院墙竟和城墙一样,乃‘版筑夯土’墙!细密结实,刮去墙皮,墙垣上一排排版筑夹棍眼痕,清晰可见! 墙垣夯土所用土,皆经过挑选。大都为黄褐色黏土,夯打坚硬,十分牢固。 所以说,倒屋不到墙。 远远看去,还是深宅大院,豪强人家! 见刘备还有些担心。老工匠说,可在土墙之外,包上一层砖墙。 刘备欣然点头,就这么干! 先把墙修起来再说。 北墙最厚,拆之可惜。刘备让工匠当中挖门,以通新建的后院。如此,前院、中庭、后院。将原有的前后两进庭院,扩成三进。 正值农闲,族中青壮皆来帮忙。以谢刘备捐建翻车之义。 造墙完毕,第一座在后院立起的高楼,便是仓楼。 仓楼通高八丈(18.4米),分四层,方形楼阁式。下层为仓房,有五座相连的粮仓排列而成,均成筒状,下设通风孔;二、三、四层均有平座(高台或楼层用斗拱、枋子、铺板等挑出,以利登临眺望,此结构称为平坐),四层屋檐,上建两朵斗栱,用以支托四层阁楼和平座。仓楼正脊中部平直,两端呈弧形翘起,与每层房顶垂脊翘起的四端相呼应;一、二层为一体,用于储存粮食,二层建有回廊,与角楼的第二层相连接,中部均开箭窗,窗两边有菱形格孔;三层、四层同样建有回廊,辟有箭窗,斜梯可通四层,三层为库房,存放各种干果肉酱咸鱼腊肉,四层为蜂房,安放了两箱珍贵的蜜蜂。 院中自右向左架一斜梯,可直通二层廊道。 廊道,又叫廊桥,也叫‘覆道’。起于秦,盛于汉。 横架在仓楼和角楼二层之间的覆道,将两者巧妙的连为一体。既方便行走,又具遮雨防震等诸多功能。此类高层建筑之间架设的空中通道,类似‘过街楼’或“行人天桥”,将一座座重楼高阁连在一起,形成了巍峨壮观的建筑群组。 造型精巧,结构复杂,令人赞叹。 刘备恍惚觉得,此时的中国,才堪称为华夏。 华服而高夏。 从二层开始,围绕四周的回廊箭窗,能居高俯射来犯之敌。令仓楼攻防皆备。 整整一个九月。举全族之力,才建成一座仓楼。 足见这座仓楼的宏伟。 “十月,培筑垣墙,塞向堇户。上辛(上旬辛日),命‘典馈’(主管食物的人)渍曲酿冬酒,作脯腊,以供腊祀。农事毕,命成童入大学。同宗有贫窭久丧不堪葬者,则纠合宗人,共与举之,以亲疏贫富为差,正心平敛,无相逾越。” 立冬前,刘备家稻田开始收割。 丰收总令人喜悦。 刚建起的仓楼,五座并排粮仓,多半空置。即便这百亩稻谷入腹,也不过打打牙祭,塞个牙缝。 从范县归来,母亲心结尽解,尽心操持家务。居中调停,进出有度。不愧是家中主母。宗亲皆口服心服。 公孙氏也是一身喜气。自从住进刘备家,似已把这里当成己家。母亲都如此善待,刘备又岂敢反对。 族中尽传,乃是刘备养媳。 周代实行媵制(媵妾随嫁的多妻制婚姻)。妻之妹与侄女往往年尚幼即随同出嫁。秦汉以后,帝王每选贵戚之幼女进宫,成年后为帝王妃嫔,或赐予子弟为妻妾。上行而下效。地主豪强纷纷效仿。然,蓄养为妾为奴者众,蓄养为妻者,鲜有。看主母的意思,貌似是给刘备为妻。 老族长颇多不解。皆因此时,与门当户对者结亲,几(乎)是共识。不然也没有外戚之说。 母亲虽知宗人心思,却并未说破。究竟为妻还是为妾,全在刘备自己。想我麒麟儿,必有计较。 公孙岚烟,交替出现。刘备…… 颇多淡然。 稻田收割完毕,选种、堆谷、打谷,搬运入仓。 今年比往年略好。颗粒归仓,亩产八石有余。 族人大喜,明年改水田! 1.48 浴室水塔 “冬十一月,阴阳争,血气散。冬至日先后各五日,寝别内外。买白犬养之,以供祖祢。冬至之日,荐黍羔(黍米粉制成的糕)。先荐玄冥,以及祖祢。其进酒肴,及谒贺君师耆老。砚冰冻,命幼童入小学,读《孝经》《论语》篇章。可酿醢,伐竹木。” 粮食入仓,房子续建。建完了仓楼,下一个要建的便是水塔。 水塔造型酷似望楼。立于前院偏西,与井栏平行。 塔身以坚木为框,取土夯实,外包砖墙,十分牢固。内部设有楼梯,可上塔顶。 与望楼最大的不同是,上层楼阁不是用来站人,而是用于蓄水。建造一个不漏的水箱,并非难事。君不见大江大河上往来的舟船都不漏水,何况是一个六角形的箱体。 先做龙骨,再用木板拼合,缝隙处以桐油灰密封,工匠们很快完工。以防万一,刘备又令匠人们以麻绳加固,再砌上砖墙。 最大的难题来了。 需从井栏到箱体之间,飞架起一座龙骨翻车,用来汲水! 这其实也不是问题。 斜梯覆道,凌空飞架。只需填实缝隙,不漏水便可。 又有何难? 取来鱼胶,细密填缝,不漏水的斜梯覆道这便完成。然后在覆道内安置翻车,不日乃成! 待清水用尽,便可登楼踩动翻车,重新汲水。如此反复,比先前一桶桶的打水,省心又省力。 十一月正是伐木砍竹的好时节。 这也是刘备先把水塔和地下管道建起来的原因。 新的图卷已经送给了耿雍。耿雍依图制样,送入龙窑,烧成青瓷。只是…… 这个外壳方方正正,内里呈卵型的器物,究竟作何用? 刘备回信告知曰:浴盆。 耿雍这才恍然大悟。 刘备要建一座能烧热水的浴室。 古代的澡堂,又叫混堂,通常用大石块砌成澡池,以砖修建穹顶。后面有大锅与澡池相通,有专人烧水,热水经辘轳传至池水而与之混和,供人们洗浴。 “吴浴,甃大石为池,穹幕以砖,后为巨釜,令与池通,辘轳引***壁而贮焉。一人专执……池水相吞,遂成沸汤,名曰混堂。”说的就是这种公共澡堂。 道理不复杂。 制作也没有难度。唯一的困难就是大理石。 没有也无妨。 再说,一家之用,也无需像公共浴池那般巨大。 于是刘备另辟蹊径,用青瓷浴盆替代。 沐浴和如厕,这是水塔最关键的作用。 铺设水管也是当务之急。好在院中地面都是砖铺。小心揭开,掘土成渠,砌三面砖墙,又铺入竹管,覆之黄土,再盖上地砖,管道乃成。 又花一足月,水塔、管道皆已建成。 本打算再修墙上廊道和四面角楼。不料崔钧来信说,有客携重礼来访,让刘备扩建马厩,以备所需。 哪里的客人?还携重礼? 语焉不详,看的刘备一头雾水。然,崔钧乃赤诚君子,断不会乱言。既然如此,那就先建马厩。 新建的后院,深长且阔。靠着后院西墙,建起一整列的大马厩。 马厩上下两层。底层是单列式马厩,厩内马间排成一横列,一面为通道。可容二十匹马。上层为仓库,隔有草料房、鞍具房、工具房等附属建筑。 马厩简单。材料、人手足备,不日建成。 从马市找来苏双,细细看过后。苏双说,马间内最好铺上一层河沙。不仅能吸潮保暖,还能防臭。刘备深以为然。立刻找人淘卖河沙。抢在坚冰断河前,铺满马间。 最惊讶的莫过苏双。 数月未见,刘备家宅大变! 能盛二十匹马的大马厩,饶是马市胡商也不过如此! 如果只是盛黄骠和青駹,还有马驹白牺的话,何须如此铺张。 苏双暗自咋舌。又一想,若是盛满此厩,需花多少钱财。良马一匹二十金。十七匹良马,需三百四十金! 老工匠姓苏,皆称苏伯。 举家迁来楼桑村后,村中建设尽心尽力,出力颇多。于是刘氏宗人也尊称其苏伯。又因刘备家建造最多,于是工匠们仿效苏伯,皆称刘备少东家。 叫着叫着,刘备也就习惯了。 刘备家的坞堡,非一日之功。刘备也不心急,一座一座的建。反正自己才八岁,有的是时间。君不见后世一两百年才建成的老宅,比比皆是。 入冬后马市已关,胡商撤帐离去。大雪封路前,要赶回塞北草原。 刘备便留苏双在家长住。苏双也未推迟,整日替刘备养马放马,乐此不疲。 刘备去信不久,耿雍随船来访。 除了继续给刘备搬来各种杂书,耿雍最想看看刘备家的浴室,究竟是何模样。 刘备便领耿雍一观。 浴室仍在中堂西厢。只不过原来的木地板,变成了一地的青瓷砖。当下青瓷,胎质致密坚硬,胎色淡青。敲声清脆。釉层均匀。胎釉结合紧密,釉色青绿,釉面匀净。 老鸦渡的耿氏,便是此中大家。刘备家里的青瓷砖,便是出自耿氏龙窑。 价格不菲,一块百钱。 耿雍看到实物,才知青瓷砖之美。 当中安置的便是青瓷浴盆,四周铺有麻毯吸水。还另设一帐。帐面由硝制去毛后的牛皮四面撑起,朦胧透光。围在浴盆周围,不知何用。问过刘备,曰之:暖帐。用于冬日保暖。 貌似还有些铜管连入地面,亦不知何用。 问过放知,井水用竹管,沸水用铜管。皆藏于地面。管中有木塞。拔出水流,塞入水止。十分的方便。 刘备说,冷水需等水塔完工,热水需等锅炉完工。 又要去看锅炉房。 所谓锅炉,便是指锅、炉。比行军锅还要巨大的大铁锅,垒于炉灶之上。大锅与浴盆以铜管相通。热水经辘轳传至浴盆中,与水塔送来的井水混和,以供洗浴。 细作思量,想通关窍的耿雍,不禁叹服。 如此奇巧,莫非只为洗澡? 刘备非让人也! 当然,若是耿雍问出来,刘备会一本正经的回答,除了洗澡,还有如厕。 围着刘备的老宅,左看右看。耿雍越发惊叹。 窥一斑而知全豹。 刘备在建一座老宅上花费的心思,还有那些前无古人的奇巧设计,绝非常人可及! 若是等他及冠,又会怎样? 到那时,他还会满足于深宅大院,重楼高阁吗? 带着满腹疑问,耿雍只身返回了老鸦渡。 1.49 世平赴约 “十二月,请召宗族婚姻宾旅,讲好和礼,以笃恩纪。休农息役,惠必下浃(休农息役,必定惠及来年)。遂合耦田器,养耕牛,选任田者,以俟农事之起。及腊日,祀祖。” 这一年刘备家大修土木,麻垫渐在北地贩卖,村中收入颇丰。家家沾满喜气,人人面露欢颜。 少时,族中长辈曾出题买梨。刘备曾答,不患寡,只患不均。 村中宗人、族亲,工匠,这一年皆有所得,正是刘备所想。 这几日风大雪急,眼看便要封路。今日清晨,忽听院外人马嘶鸣。等刘备裹着狼皮大氅走出院门,正见苏双围着马群,上蹿下跳。路旁,一个青年拱袖而立。还不时抬起袖口,擦一擦流出的清水鼻涕。 刘备先是觉得面生,又觉着有些脸熟。 待青年转过身来,面对他行礼,刘备这才恍然大悟:“张世平!” “中山张世平,见过足下。”刘备虽小,可张世平却丝毫未曾怠慢。 “你怎么来了?”刘备疾步上前,一把扶住。 张世平笑道:“特来赴那人心之约!” 刘备一愣,跟着笑道:“可是一金知人心?” “正是。”张世平笑着点头。 “快,进屋说。”刘备拉着他便往院里走。 张世平连连摆手。指着马群两侧几名神色肃穆的外族武士低声笑道:“好叫足下知晓,这群马匹皆是从马市胡商处赊来,分文未给。胡人性狭多疑……” 刘备一愣。怎么回事? 苏双和张世平都略通胡语。问过方知,这群马正是从安平县马市赶来。作价八十金! 苏双已先看过,马匹有公有母,良莠不齐,年岁不等。然,作价却要远高八十金!单单其中一匹上等良马的价格,就高达五十金! 苏双估算,这群马要是分匹买来的话,可值数百金! 见刘备望向自己,张世平嘿声一笑:“年末封市,胡商马圈仍有余存,眼见雪大风急,带之不走。若强行驱往北疆,必途中冻毙。我便与他商定,不分大小公母,全都买来。本作价百金,听我说了你与牵招之事,才又折了二十,还许我先行赊买,货到付钱!” “可也。”没等刘备开口,母亲已答应。先前马群吵闹,母亲闻声出屋,正和公孙氏站在门阙檐下。 刘备不禁笑叹:“我与牵招之事,马市已尽知晓?” “何止马市,整个安平国都已传为佳话!”张世平笑答。 “如此,待我先付钱,再堂中叙话。”见胡人生怕有诈,不肯进屋。刘备便让母亲从上次马市胡商给的钱箱中先行取走二十金,又叫来正帮着建屋的族中青壮,搬到胡商车旁。 胡车宽大,形似一座行走的帐篷。或可叫:篷车。 两个胡人武士跳下马背,合力将钱箱送入帐中。刘备又递上钥匙,一个胡人武士伸手接过,送入车帐。 不久,里面传出一声清脆的胡语。领头的胡人武士,闻声长出了一口气。这便单手抚胸,冲刘备弯腰鞠躬,口中还说了句胡语。 知他行的是胡礼,刘备便作揖回礼。 胡人头领从怀中取出大把马证,递给刘备。又鞠一躬,这便翻身上马,一群人呼啸而去。 “他说什么?”刘备手搭凉棚,随口一问。 “他说牵招刘备,一诺千金!”苏双笑答。 刘备白眼一翻:“他可知‘牵招刘备’是几人?” “想必不知!”张世平说完,众人皆大笑。 这么大的动静,老族长怎能不来。查验马匹和书证,一一对应,确定无误才笑呵呵的离去。 刘备家正大兴土木。高耸在后院的仓楼,张世平抬眼可见。口中啧啧有声,心中颇多感叹。和苏双一同赶马后院,又被双层大马厩吓了一跳。见苏双也颇通马性,张世平顿时一喜。 他生怕照顾不周,令马群受损。如今得见苏双,这便放下担心,急着要赶回中山家中。 刘备诚心挽留,勉强住了一宿。 翌日清晨,张世平便急急忙告辞离开。 刘备挽留不住,只能奉上包裹,送他离去。 张世平本以为是路上行粮,不料入手颇重。伸手一摸,正是马蹄金饼。 约莫有二十锭。 这便急着下马。岂料刘备伸手一拍,马匹猛地窜将出去。张世平急忙握稳缰绳,再回头,刘备正笑着招手。 心中一暖,眼中有泪。 张世平拱手一礼,随马远去。 母亲说,张世平乃驵侩,吃的就是这碗饭。家又远在中山国,年关将近,岂能让人空手而归。 刘备深以为然。这便劳烦母亲连夜将金饼缝入袋内,混入干粮今早出门时一起递给他。外表看去与干粮无异,所以张世平不疑有他,入手才觉有异。 如此,少了百枚金饼,屋子是建不成了。 好在天寒地冻,匠人们正在收尾。多余砖瓦用草席遮盖,木料以麻布层层包裹,以待春暖花开时,再另行开工。刘备趁着这段空闲,再去挣些钱来,也不迟。 之所以敢在张世平的行囊中塞进二十金饼,因为此去中山皆是官道。路途通畅,不日可达。又恰逢升平年间,沿途盗匪绝迹。刘备自己也走了趟范县,情况远不是自己想的那样。这个时代,距离乱世还有二十余年。 自己要早做准备。 要说张世平真是人才。这种打包购买的手段,后世叫量贩。对于急着返回北疆的胡商来说,再合适不过了。苏双看过,除了一匹上等良马,剩下多是田马,还有少量的驽马。 如《周礼·夏官·马质》所说:“马量三物,一曰戎马,二曰田马,三曰驽马。”马分三等,首屈一指的是战马,其次是田马,最次是驽马。 田马又叫耕马。用于耕地和拉车(马拉货车)。耕马和乘马相比,个头和力量要大很多,更加坚韧,脾气却非常温顺。 驽马又叫劣马。只能做些轻快的活。比如拉车。刘备家的施轓车,以后就可以交给这两匹驽马了。 刘备家没有牛,这几匹巨马,以后可是耕田的好材料。 厩中最耀眼的一匹,正是这匹浑身枣红,额带白点的混血良马。苏双说是乌桓马和大宛马的混种。看牙口,未满三岁。好生调教,必是一匹千里驹。 还有几匹小马驹,各有母马喂养。年岁太小,现在还看不出品相。 家中本只有两大一小,三匹马。塞入这群,立刻满满当当。苏双倒是乐此不疲,整日待在马厩,没事便在后院遛马。刘备见他高兴,也就由着他了。 1.50 试钉马掌 今年尤其雪大。 屋檐冰凌,三尺有余。 刘备吃一堑长一智,家中薪柴所备甚多,足够隆冬所需。年前收了许多鹅毛,母亲制成羽衣,贴身穿着,很是保暖。要说母亲的针线,当真无敌。后世都没能完全解决的跑毛难题,被用细密的针脚彻底解决。 仓楼四层,门窗紧闭。当中置一火盆,盆内炭火熊熊,正为蜂箱取暖。 刘备细心查看,确定蜂群无碍,这才悄然离去。 知道养蜂都能让三千户随之隐居,刘备对自家的两箱蜜蜂尤为珍惜。最主要,果冻需用蜂蜜来保鲜调味,不可或缺。 而这个时代,最流行的饮料又是蜜浆。没喝到蜜浆,袁术竟吐血数斗而死。 蜜蜂真的很重要啊。 家中时有野猫出入,母亲说无妨。仓楼存粮颇多,野猫可防鼠患。刘备说不如养一只家猫。母亲却摇头拒绝,说野猫足够灭鼠。刘备也就没有坚持。 公孙氏悄悄对他说,寡居不宜养猫。 这是为何? 刘备没想明白。 昼夜落雪,通信断绝。刘备的生活圈,甚至缩小到只剩自家宅院。除了祭祀先祖,村中红白喜事,一概托付给从叔和族中兄弟。井水也被冰盖。取积雪融水,供每日所需。 咸鱼腊肉,各种酱料,堆满仓楼三层,下层还有新割的稻谷。这是刘备家过的最安逸的一个冬天。 楼桑村也是如此。 米粮足备,薪柴有余。即便大雪封路,河沟皆平,也无可惧。 这个季节,最流行的运动是柴狗撵兔。 满地皆白,只有狡兔洞窟附近一片蜡黄。只需用烟熏,狡兔必夺路而逃。柴狗在身后追赶,惹来阵阵欢笑。 刘备站在望楼远眺,忽然有些想念一去不返的女刺客。 希望她没有出什么事才好。 家中马匹众多,二叔又上门来求。 母亲不好回绝,看向刘备。刘备笑言,二叔可否把良田归还? 考虑再三,二叔终是点头。 一匹耕马,终于换回祖田。 耕马虽值万钱,却也比不过刘备家数十亩良田。须知,美田一亩也要万钱。二叔明显做了笔亏本的买卖。问了三叔才知,原来老族长已找过二叔,言辞激励,勒令他限期归还祖田。 族中对二叔也颇多微词。 眼看成为众矢之的,二叔只能忍痛割爱。在宗族和田产之间,选其一。 即便如此,还要了刘备一匹耕马。 总之,算了。 这几十亩良田,已改成水田。与清溪谷地相距颇远。刘备兴土木正好缺钱,准备将田产卖与匠人,已充工钱。 良田虽美,却有族亲掺杂其中。低头不见抬头见。索性卖掉。了无牵挂,以后各自相安。 家中马多,可以试着打造蹄铁。 然,毕竟马贵,刘备甚是珍惜。找来匠人,比照每匹马的蹄印,先用木板细细勾画,然后一笔一划雕成模具。反复比对,确定无误,刘备便找来三叔,先从劣马开始,逐一打造蹄铁。 钉马掌才是重中之重。刘备记得马蹄上有条蹄白线。 搬起马蹄,去除泥灰,用尖刀修去蹄跟老茧。果然看到一圈蹄白线。刘备说钉蹄铁的时候,一定要把钉子钉在蹄白线的外围。三叔也知事关重大,不敢有丝毫怠慢。 按照刘备的指点,慢敲细打,终将一寸长的蹄钉,打进马掌。 磨去突出的钉铁,再对马蹄进行打磨,使蹄铁与马蹄更加契合。 刘备只是说了些关窍,三叔能自行领悟,盖因熟知马匹,且更懂打铁技艺。如此才能不伤一马,将蹄铁钉完。 落地一试,效果斐然。 马掌跟人的指甲一样,是要生长的。钉过的马掌并非一劳永逸,要时常修整更换。所以才有一个专门的职业叫钉掌师。 将厩中成年马皆钉上马掌,三叔熟能生巧,遂将自己那匹乌桓战马,也钉上马掌。 这是苏双未曾见过的育马术。跟在一旁,仔细观摩。生怕漏掉了一个紧要处。 钉马掌两个最重要的关窍:蹄白线和蹄钉尺寸。 蹄铁的形状,倒是大同小异。 三叔的铁匠铺,很快就会出现钉马掌的手艺。刘备很想自己的族兄刘武,或更多族亲,乃至匠人们,能学会这门手艺。成为光荣的钉掌师。 风雪稍退,便有数辆堆满行李的辘车,被人推入村口。 掀开罩棚,车上挤满老幼。 问过知是从邻村而来。说要举家迁入楼桑村。 老族长识得这一家。苛捐杂税,入不敷出。只得变卖田产,举家逃离。本想避入豪强门户,听闻楼桑村麻垫广卖,又与里魁老族长相熟,这才辗转到了这里。 老族长看向刘备。族人亦纷纷看来。 刘备暗忖片刻后言道,我家有田,你可愿买? 买田便能落户! 迁户痛哭流涕,跪地拜谢。 宗人有空屋,令其暂居。母亲又送来柴米油盐,助他安家。 饱食一顿,迁户忽放声大哭。说自家兄弟,前几日全家冻毙。可怜幼子刚刚满月,就僵死在母亲怀中。 刘备震惊。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当真不是玩笑。 见刘备暗自神伤,母亲宽慰道,吾儿才八岁,许多事力有不逮。待到长成,必将造福一方。 刘备轻轻颔首,眼中有光芒闪溢。 便是寒冬,刘氏宗人也没闲着。以往只有祭祀时才来的宗祠,今已人满为患。按照刘备的要求,工匠们将宗人编成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各组。小组各有分工。甲组负责梳麻,乙组负责熬胶、丙组负责披胶、丁组负责压制,还有裁剪包裹,各司其职。如此分工明确,进度飞快。 锦垫谁用谁说好。 已在名士间传开,北地士族争相购买。原因很简单。名士多耄耋(mào dié),身子骨早已老弱不堪。锦垫恰逢其时,可解隐忧。焉能不喜? 刘备托耿雍寻得磁石数块。本是城中良匠做司南而用,却被耿雍重资买来。刘备命匠人打磨成球,嵌入锦垫之中。可不就是后世一张高达数万的磁疗床垫?换成此时,又该作价几何? 据说有扩张血管、加速血流,止痛、消肿等疗效。 这便送与崔尚书,或许又能多活几年。 有效! ‘何以解忧,楼桑磁垫’,崔尚书欣然题字,与重金一并送来。 刘备推辞不要,崔钧大急。 那就……收下? 十金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