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这家伙看起来很好吃!(上) 《六界通史》有载: 天启四万一千九百二十三年,妖王昊天、魔尊岁寰暗地勾结。借甲子天门大开之际,魔族涉忘川、越冥界,践踏人间九州,与妖族会师于弱水右岸。两族联兵百万,攻破天河固防,妄图倾覆天界,颠倒天地法理。 战事骤起,上达天界屏障“昆仑虚”,下至幽冥界河“忘川”,延绵千里天河两岸。 四海九州,战火燎原。 天地混沌,生灵涂炭。 然,祸不单行。 战时,冥界急报:地府不安,凶灵异变;十殿七破,危在旦夕。 奉天帝诏,神尊东海水君汤潮,集结四海沧氏、地脉太乌氏、百川泽氏、宗门华氏及风、雨、雷、电八大上古神族于忘川之域,结“灭灵大阵”压制冥界三千万亡魂;九州人君、大夏国主孟豫扬,受“轩辕剑”,斩妖封魔,以人族之力荡平弱水左岸驰援而来的十万妖魔。 自此,天族、神族、妖族、魔族、人族、幽冥——“六界”皆裹挟其中。历经大小战役,各方死难无数。 天启四万一千九百三十年,战至决胜。 天兵十万,妖魔百万,对阵于天河右岸。双方鏖战七七四十九日,将士浴血,不灭不休。 危难之际,天帝顿悟“无字天书”一卷,集神尊、冥王之力,结“无量法印”,布“浑天阵”。 诛昊天,降岁寰。 后四十载,妖、魔大势已去,六界间战事不断,不过收拾旧山河尔。 天启四万一千九百七十六年,天帝以“天道不彰,引苍生浩劫。”罪己,褪去九天玄袍,投身太虚……元神烬灭。 太子御极继位,号天元。 数载盘桓,天帝御极、冥王殊焱、神尊汤潮、妖族长老须佴、魔后绮滟、大夏国君孟修齐,会盟于弱水之上,签下止战之约——《六界无难书》。 此后,天地恢复平静。 歌者云:“天启劫,六界殒百万众。天河星坠,曰:陨川;忘川水枯,曰:暗河;无妄海殇,曰:血海。” —— 三百年后,昆仑雪域甲子大雪中止的第一天。 本应大开山门,迎神族、地仙中的佼佼者登天阶、沐天镜、入天界的昆仑虚却毫无征兆的封了山。 这一年,普通又特殊。 在昆仑上下的缄默中,没有一位修炼有成的神族、地仙得以飞升天界。 许多年后,昆仑弟子间仍有传言:那一日,泽氏族长幺女——三清云字辈第十一弟子夜瑶,葬身所饲灵兽之口。 仅此而已。 ***** 冀州·临仙镇 “所以说,是不是怪怪的?‘诛昊天’,就这么三个字……那可是力压天界各路战神的一代妖王!最后的大战中,魔尊不过是重伤被封印,而他却被诛了。‘诛’——灰飞烟灭诶!到底如何被诛的呢?废话连篇的《六界通史》里却一个字都没提……” 晃动的烛火前,睡袍身、长发披肩的少女一脸苦恼,蹙着眉头、托着脑袋冥思苦想。 “呼啦——” 一阵风略过,修长的暗影投在她的脸上。 手上砖头般厚重的书卷猛然被抽走,影子的主人怒气冲冲地抖着书卷吼道:“又翻《六界通史》!它都快被你翻烂了!” “它是被你抖烂的,咯吱——”少女没好气地嘟囔道。 “嘭——!” 书卷被砸在桌上,灯台、茶盏、桌面,连着足下的地板,都跟着抖了三抖。 “雪离!雪离!叫我雪离!” 暗影的主人坐到少女对面,是个梳着双环女孩,看起来年纪更小一些,醒目十足的大眼睛里燃着满满的怒火。 “好好好,雪离……姑娘。”少女冲对面做了个鬼脸。 自从搬到临仙镇,咯吱忽然给自己起了一个凡人的姓名,还强迫她绝对不可以叫错!虽然没有证据,她也能断定必然和对面卤肉店的小六哥哥有关。 “夜瑶,打起精神来啊!” 雪离猛拍着桌子,神情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比起妖王、魔尊那些遥不可及的存在,还有几百年前老掉牙的故事,咱还是关心关心自己吧!三年之期将至,‘功德’还差一大截!万一将来熬不过去,被天界的人发现。天雷凿骨、真火焚身,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知道……”夜瑶偏过头,“可是如果找不到我娘的亲生女儿,躲在人间苟延残喘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这样天天翻书就能找夫人的女儿了?”雪离一脸狐疑。 夜瑶把书卷移到面前,全神贯注地抚着它,“当年,六界乱成了一锅粥。神族各家都应召去打仗,一打就是几十载。战事结束,自家神邸很多都被破坏了,族众也七零八落。他们应该是那时……领错了孩子。带回了我,却把真正的夜瑶遗落在外。哪怕被捉住,我也想替他们找回孩子,回报他们数百年的养育之恩。” “这……” 雪离气消了大半,无奈地叹了口气,“天下之大,你上哪去找她?” “幽冥之地不可能,魔界更是遥远。所以,不是妖界,便是人间!”夜瑶笃定地说。 “我怕你还没找到,自己便漏了馅。”雪离焦虑地望向窗边。 窗格中央悬着一个古朴的铜铃,随风摆动,无声无息。 “放心吧!就算灵力不够,无法压制‘异羽’,也不会马上快被发现的。你还记得九年前吗?那时我们刚入人界……”夜瑶压低了声音,指了指自己的后背,“那是它第二次露出来。我们虽然东躲西藏,还是安全度过了一个月。直到熬到时间,从冥川老人那儿换到灵力,便又把它给压制了回去。” 此事不提还好,回想起那提心吊胆、艰苦卓绝的一个月,雪离更觉得头疼。 她丧气地趴在桌上,“真惨!我们在这受苦,天地间竟无人知晓。这种飘零和孤独的感觉,不是我这个年纪的小神兽应该承受的。” 夜瑶揪了揪她的环发,“怎么会没人知道呢。那天,发生的一切。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有老头儿知……” 户扇未闭,一阵凉风吹了进来。 烛火不安地晃了晃,两人同时打了个哆嗦。 今夜好冷,仿佛回到了昆仑雪域,回到那个大雪初歇的日子…… “呼——呼——” 风声不绝于耳,跪在覆雪的长阶下,夜瑶的心比风声还乱,双手比膝下的冰雪更凉。 “你走吧。不许回家,不许入天界。”一向乐呵呵的师尊,第一次绷着脸对她说话。 “我要去哪?”夜瑶带着哭腔,声音小只有自己能听清。 师尊伸出手,一束温暖的光笼罩在她身上。 她下意识地偏头,瞥见肩后乖乖收起的翼角,雪白的覆羽陌生到让她阵阵恶寒。 在师尊灵力的压制下,翅膀越来越小了,最后消失不见,甚至仿佛从未有过。 “只要灵力足够,你便可以隐藏它。天地广阔,可以去的地方很多……千万不要落入天族和妖魔的手中。”师尊背过身去,瞬息消失于缭绕的雾气中。 夜瑶跪在原地,双腿发抖到站不起身。 纵使入昆仑虚不过百年,连入藏书阁的资格也没有,她还是在师兄师姐闲来无事的只言片语中知道一二。 那是传说中的“异羽”! 长到三百多岁,竟突生“异羽”,这意味着…… 她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恐惧。 从今往后,对父母、对泽氏、对神族来说,她是个混入的异类;对凶残无道的魔族,渴望寿元、灵力的妖族来说,她这样无力自保的弱小个体,则是极其诱人的美味。 让她离开,已是师尊最大的慈悲。 可是,天地广阔,哪里才是她的归处? 2.这家伙看起来很好吃!(中) 回想起那年那天,雪离不禁瑟瑟发抖,只觉空气中似乎平添了一丝血腥味。 “你光想着找真的‘夜瑶’,就没想过找到自己的家人,跟他们一起生活,让他们帮助你、保护你。”揉着隐隐作痛的肩膀,她生硬地岔开了话题。 “你忘了我们是怎么逃出妖界的了?!”夜瑶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啧舌道:“如果我的亲人并非善类,连自己弱小的同族也要敲骨吸髓。找到他们以后,我又要如何面对他们?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一定以为我死了。不找……也罢。” “你也想太多了吧!” 她心中的顾虑,雪离显然并不认同,继而喋喋不休道:“当年用计捕杀我们的是只猫妖。在妖界,弱肉强食是自然之道,更何况猫儿本来就爱食禽鸟。而你的家人,应该都是吃素的呀!” “傻憨!你看看我——”夜瑶拍了拍雪离的脑门,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吃什么素?晚饭刚啃了一只卤猪蹄!” 好久没被叫“傻憨”这个让她不大满意的爱称,雪离竟有些生不起气来。她轻轻拍开夜瑶的手,目空一切道:“那是因为你一直被当成神族后裔来养,养成了一些不好的饮食习惯。我觉得,既然回归本身,以后还是光吃谷子……更有益身心。” “咯……雪离,你今天怎么了?哪不舒服吗?叫你‘傻憨’,竟然都不咬我!”夜瑶认真地看着她。 雪离叹了口气。 相伴三百年,哪怕一点小小的心事也还是瞒不过她的主人。 她放弃了挣扎,有些丧气地说:“是有那么一丁点的不舒服。其实也没什么,今天小六哥的娘亲……看着我,嘀咕了一句——三年了,这丫头怎么一点没长开?” “啊——”夜瑶吸了口凉气。 在临仙镇住了三年,终于有人开口了。 凡人的生命何其短暂,根本不能和神魔妖灵同日而语。 区区三年,她们的外貌自然不会有任何变化。此事,不说则已。一旦有人提起,过不了多久,小镇上的人都会开始怀疑。 小六娘或许无心一句,却无异于知会她们——是时候要离开这里了。 在人间这些年,她们游走过许多地方,唯独这里住的最久,得到周围善良人类的照拂,甚至已经融入了他们的生活。 更何况,雪离早已对小六哥表现出了比卤肉更大的兴趣…… 这回轮到夜瑶苦恼要如何岔开话题了。 不等她开口,雪离忽然没头没脑地问:“神兽有可能修炼成人吗?” 还好她没问能不能继续留下来。 夜瑶如蒙大赦,赶忙说:“所以嘛,有空还是跟我一样,坐下来读读书。你才三百来岁,太早起了情思……不利修行。” “如果变成人,我能像镇上的阿翁、阿婆们一样,在百年间老去吗?”雪离显然没听进去她的话。 夜瑶一愣,使劲摇了摇头,“六界之中,天、神、人、妖、魔,五族众生各有定数。人族虽然力量微弱,生命也最短暂,却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环。凭借肉体凡胎,人不但可修炼成仙,亦有可能化妖、入魔;其他各族,消亡便是灰飞烟灭,人族却会成为亡灵,进入冥界,通过十殿审判,清算过生平罪孽,再次进入轮回。划重点——只有轮回,才能成人!你是灵兽,籍在神族,不可能进入轮回,自然不可能变成人。” “够了,明白了!我永远做不了人!” 雪离揪着自己的环发,趴在桌前一脸生无可恋。 夜瑶揉了揉她的头,语重心长地说:“赶紧抛却杂念,好好修炼。灵兽自带仙骨,可比妖类、人类飞升容易的多。为了隐藏‘异羽’,不论我多勤奋修炼,灵力也是入不敷出的。从小到大要成为上神的梦想,就只能寄托在你身上了。” 雪离一听,猛翻白眼,“你的梦想可真庸俗!天界多无聊,就连走路的姿势都有三五十条天规来约束。真搞不懂人类为何要修仙?做妖魔也能长生,好歹还自由自在。” 有感而发,她呼啦站起身,大声吼道:“什么时候,我们才能换一种活法?!不如彻底做妖吧!去弱肉强食,去收小弟,去拉帮结派,就像昊……昊天一样!做两只轰轰烈烈的妖怪!” 雪离说的慷慨激昂,夜瑶却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呸呸呸!你是只灵兽,不用修行也有万载寿元。我一只无法修炼的小妖,顶多活个千余年。等我死了,你就自由了……到那时,回昆仑虚修炼,回云梦泽逍遥,还是跨界继承妖王遗志,通通都随你!” “怎么可……” 雪离忽然顿住,肩头微微一耸,到嘴边的话又给吞了回去。 仿佛释然,她摆摆手,“行啦!大好春夜,应当把酒赏月,迎风拈花……胡思乱想这些做什么。” 看她恢复了日常的样子,夜瑶终于松了口气。 书上说,灵兽三四百岁是成长的关键期,一不留神就容易起情思、生叛逆。身为主人务必好生疏导,否则就会耽误修行的大好时光,将来必难有所成就。 夜瑶还来不及窃喜一次神兽行差踏错危机得以化解,雪离那边已再度打起了精神,猛地拍着桌子吼道:“但是,事有轻重缓急。最后三个月,咱们必须攒够功德,换到足够的灵力,把那对可怕的翅膀严严实实、妥妥当当的藏起来!” 来不及担心桌子能否承受灵兽之怒的蹂躏,夜瑶被她一把?到面前。 “明天起——打起精神!方圆百里,凶灵、妖魔……宁错杀,不放过!”雪离森森的白牙咬得格格作响。 “不合适吧……人家也不容易。没有违反《六界无难书》契定的生灵,我不能为了一己私利,夺去他们的性命。假如,我是说假如哈……由着‘异羽’生出来,或者……你觉得,我有没有可能学会飞呢?”夜瑶心虚地讪笑着。 “你是不是傻?!” 雪离一脸看白痴的神情,“飞到天上就安全了吗?只会更危险!你怕天族、神族百万双眼睛,看不见挥着翅膀的傻妖兽呢?!” “兽?” 夜瑶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睛,“你说谁是兽呢?怕不是忘了——自己为啥叫傻憨了!强调一下,我这种半道长出‘异羽’的,还没有确切的定论要被归为妖兽……再说了,就算是,也是只妖禽。” 雪离翻了个白眼,舔了舔嘴唇说:“好嘛,我是兽,你是禽……刚好拿你当宵夜。” 夜瑶哈哈笑了,“别逗了,如果你真能下口吃了我,当年就不会跟我离开昆仑虚。或许早已跟着新主人修成正果了。” “正果?哈哈哈……”雪离笑弯了腰,“你才别逗了!我辈生灵,终生只随一主。主人是神族,我便是神兽;主人飞升,我便是天兽;主人若是堕魔,我便是魔兽……” 听她絮絮叨叨,夜瑶乐不可支,托着下巴眨眼道:“主人若是化妖呢?” 雪离不假思索道:“那我便是妖兽。” 说出口,才发现入了圈套。 掰扯了半天,妖兽还真是自己。 “行吧,趁我还是神兽,先把源头吃掉!”她嘴一咧,露出一对尖尖的虎牙。 夜瑶暗咳两声,摆手道:“你别再这样啦!六界谣传多了,我也莫名觉得被你吃掉不无可能。” 雪离撇了撇嘴,“好歹我也是血统纯正的灵兽。虽然跟了你以后命途多舛,但是飞禽走兽这么粗糙的肉质,我可不爱吃……还不如吃草!” “不爱吃……那你还天天买卤肉?!”夜瑶眉梢斜挑。 雪离脸颊一红,“那也要看是谁做的。” …… 失算了,话题又绕回来了。 夜瑶心头一梗,忽然觉得呼吸不畅,端坐起来准备再好好说道说道。 “我说——” 她刚起了范儿,话还没说出后。 “嘭——”一声巨响,震耳欲聋。 几乎同时,整座木楼猛烈地颤动起来。 3.这家伙看起来很好吃!(下) 一瞬间,两双眼睛同时投向窗扇。 不出所料,晃动中的铜铃猛然一滞,紧接着便如注入了生命一般,叮叮当当狂响起来。 “有妖魅!” 雪离慌张地喊了一声,声音里更多的却是兴奋。 相较于她的兴奋,夜瑶却要冷静的多。 “乾坤铃”对妖魔气息反应灵敏,今日响的这般厉害,外面的动静又闹的这样大,来者显然灵力不弱。 《六界无难书》契定:魔族不得出魔界;妖类不得近人居;亡灵不得扰生者。 有违此约者,便会受到“六界净者”海捕,最终被交到冥府视其罪责处置。 她和雪离虽然是伪装的“凡人”,但这里毕竟是人类聚集的小镇,这个院落也的确是正儿八经人族居所。这种情况下,不论对方是什么来路,都完全可以动手了。 唯一的前提是——得打得过! 夜瑶努力定下神,右手结印于额前,左手拢起略过眉梢,指尖轻轻一旋,似一朵凤仙花凌空绽放。 顷刻间,修长的手指间发出雾濛濛的光华,周身的水汽迅速聚集,凭空凝结出一颗皎白的明珠。 夜瑶口中念念有词,右手在面前快速画出一道符咒。 符咒既成,金光一闪便四散无踪。 与此同时,在摇曳不止的火光映射下,明珠开始发出忽明忽暗赤红的光芒。 离开昆仑虚十二载,她们依靠捉妖捕灵来积攒“功德”,打过照面的凶灵、妖魅并不在少数,“汲水珠”却是第一次发出这种颜色的光。 来者难道是…… “魔气?是魔族中人!” 夜瑶目光一紧,紧张地望向雪离。 这些年,害人的妖魅、凶灵她们抓了不少,魔类倒真是第一次遇上。 虽然没有人能说得清楚,为何六界的止战协约中要那般严苛的限制魔族活动。可是,一旦现身便可抓捕的条款在前,普通道行的魔类绝不敢轻易离开魔界寻死。 因此,净者行当里有个说法——遇妖可降,逢魔者死! 思及此,夜瑶失声喊道:“雪离,别出去!你我之力,可能降不住他。” 警告发出,却还是慢了半拍。 灵兽生性好斗,愈险愈勇! 刹那间,雪离已经冲出了房门。 她灵活的身影如同一阵暗风,打着旋儿朝着响动传来的后院翻越过去,只留下一道虚晃的残影。 夜瑶急得直跺脚,第一次遇上这种情况——完全无法估量出手的成本。 若对方真是魔类,此时此刻出现在此地必然有所图。 整个临仙镇可能都要遭殃! 左邻右舍,姑婶叔伯…… 大家需要她们的保护! 忽然间,一腔热血沸腾,血液里野性的本能叫嚣起来:横也是死,竖也是死!不如跟雪离一样,气势上凶一点!打输了至少也能守住尊严! 打定主意,夜瑶旋即收起汲水珠,反手祭出一把闪着银光的长剑。双脚点地腾空,飞身追了出去。 …… 面目全非的后院,瓦砾、碎石、尘土、残叶遍地,一片狼藉之外,还弥漫着异样的焦糊气味。 与雪离前后脚落在院中,夜瑶艰难地找了块平整的地方站定。 放眼望去,不禁气血翻涌。 若非身处凡世,她简直以为自己到了月宫! 精心打理的院子中央,被外物生生砸出两个半人深的大坑;葡萄架子倾倒在地,刚抽绿的藤叶和断裂的竹架上附满泥土;石砌的井台缺失了大半,泡着未洗的一大盆衣裳连着木盆一起没了踪影。 最可怕的是,她和雪离精心呵护的两洼草药地也成了一片焦土,正丝丝缕缕冒着让人绝望的黑烟。 这似有若无的焦香,莫不是“血玉兰”?! “我的九心旱莲……玄参藤……碧焰花……” 心疼完全压倒了慌张和恐惧,夜瑶提着剑在土堆里左右扒拉,疯狂地翻找起最珍贵的几盆草株。 “坑里有活物!”雪离指着左侧坑底喊道。 夜瑶定神一看,发现两个覆着泥土的坑底似乎都藏着些什么。一边黑乎乎一团,另一边则露出半片雪青的衣角。 “竟然有两个……家伙。天上掉下来的吗?” 她以剑探着,慢慢靠近左侧。 说话间,坑底的土层动了动。 “咳……咳咳……” 土堆里抖出一个“人”形。 “客人什么来路?”夜瑶一边问,一边警惕地退回半步。 那“人”抬起头,灰头土脸依稀能看出是个年轻男子。 他的脸很脏,眼睛却很亮,用力张了张嘴,还没说出话来,便眼珠一翻、身子一歪,化形成一只乌漆墨黑的鸟儿。 此时,铃声戛然而止。 它显然受了重伤,灵力尽散现出了真身。 近在咫尺,夜瑶并未探查到一丝魔气。 她松了口气,扬手轻轻一抛,长剑脱手消失在空中。 坑底的鸟儿艰难地站起来,扑腾着翅膀开始往坑外爬,却歪歪斜斜不住的摔倒。 “雪离,看好那边!” 说着,夜瑶轻盈地跳进坑中。 她小心地捧起鸟儿,随手掂了掂还挺沉。 “好像是只……猫头鹰。只是个小妖物呀!难道是我近来灵力损耗过度,连汲水珠也驾驭不了了?” 拂去鸟儿身上的泥土,她忍不住直摇头,“好土鳖的棕黑色,好杂乱的羽毛,好不协调的大脑袋……真难看!幸亏我的真身不是猫头鹰。” 她转身去看雪离,却见她立在右侧坑边,直着眼睛望着足下发呆。 “那只死了吗?”夜瑶问。 静默片刻,雪离没有回答。 发觉不妥,夜瑶三两下跃到她身边。 “怎么了?”夜瑶问。 “这家伙看起来好像很好吃!”雪离慢慢偏过脸。 看清楚她的神态,夜瑶吓了一跳。 堂堂神族泽氏的灵兽,哪怕当年东躲西藏、食不果腹,雪离也没用这样失态过! 此时,她正兴奋地舔着嘴唇,眼神中还带着几分迷离。疯狂……迷乱……像足了当年在昆仑虚一反常态,几乎咬断咯吱前肢的狌兽发狂之前的样子。 “你想吃它?!” 夜瑶跳出几步远,迅速把鸟儿藏到身后。 “不是早说好了,咱们不抓羽禽类的妖嘛!大战之后,禽类妖精越来越稀少。这么多年……这只,还是咱们第一次看到。” “我说了,不爱吃飞禽走兽。”雪离眯着眼睛,指了指另一侧坑底说:“我说的是——这货!这货!这个……凡人!” “凡人?!” 夜瑶再次祭出“汲水珠”,除了折射出一缕柔和的月光,它再无任何表现。 另一侧坑底,不知死活的,的确是个凡人。 一个小妖,一个凡人,为什么会一起坠落到自家院子里呢? …… “啊——,难以抵抗的诱人味道!”一声赞叹打断了夜瑶的思绪。 她猛然回过神,只见雪离专注地低着头,不住地搓着双手,两眼直放光,贪婪地嗅着周遭的气息。 “这个更不行了!” 夜瑶立刻跳起来,死命拉住她,“这是凡人——凡人啊!管你是神兽、妖兽还是魔兽,青天白日,吃凡人……可是违约中的违约!到时候上天入地,六界净者们会不惜一切代价把咱们捉了送到冥界换灵力的!” 这个威胁显然有些用处,雪离回了回神,吞着口水说:“可是,他的气息……实在太诱人了!!而且现在……是晚上。” 夜瑶欲哭无泪,“不行!什么时候都不能吃人!” “我要吃嘛!就想吃嘛!” 为了吃人这么荒唐的事,早不粘人的雪离竟然对她撒起了娇。 夜瑶阵阵头疼,但也还是有办法拿捏的。 “乖啦,乖啦!” 她伸出手,摸了摸雪离的头顶,又顺势挠了挠她的下巴。 小时候,咯吱要她带着出去玩,而她想要安静看会儿书时,就是这么哄它的。 此招一出,吃食无望。 雪离委屈地撅起嘴,可怜兮兮地说:“真的好想吃吖!” “口腹之欲,要克制!” 夜瑶拍着她的后脑勺,若有所思地望向坑底。 “沙……沙……” 几许尘土滑下,下面的人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4.药馆的新伙计(上) 一见坑底的人有了动静,夜瑶怀里的鸟儿激烈地扑腾了几下,并发出几声嘶哑的低鸣。 “小东西,你在害怕吗?” “他是人族的净者吗?” “你犯了什么错,会被他追捕,还慌不择路逃到人类聚居的地方来?” …… 一边安抚着鸟儿,夜瑶一边仔细检查过它的羽翼和爪喙。 除了尾羽边沿焦了些许,它似乎没受什么严重的外伤。之所以灵力尽散现了真身,可能是受某种符咒的压制所致。 拉过显然还未死心的雪离,迅速将鸟儿塞到她的手上。夜瑶嘱咐道:“弄点水给它喝,然后找个舒服的地方让它休息。明日一早,咱们得把它送到镇子外面去。” “嗯?哦……” 雪离目光游离,显然对坑底的人恋恋不舍。 夜瑶咳了两声,“克制,克制!” 目送着一步三回头的雪离抱着鸟儿进了后厨,她才跳到另一边坑中去查看那个人族同行。 “六界净者”是大战后产生的新行当,“天、神、人、妖、魔、冥”六界中,不论族类、资历、修为高低皆可为之。 起因是《六界无难书》契定的事项庞杂,尤其包含许多对凡、冥二界的保护和对妖、魔两族的约束。大战中元气大伤的天族虽为六方主导,却无法投入太多力量在维护约定和执行惩处上头,又不便把此事交给八大神族中的某一家,于是提出把追捕、审判和处置“违约者”的权限通通交给冥界。 守护契约,意味着可以直接插手各界事务。 如此大权,是提升族类地位的捷径,各大神族无不翘首以盼。但对掌管轮回、事务繁多的冥界来说,执行这些职权却是极大的负担。 冥王急召十殿商议,希望找到简洁的处理办法或是推拒的理由。 此间,卞城王献策:可在人界与冥界之间的忘川河畔设一座神舍,名曰:功德驿。驿站由渡者冥川老人值守,悬赏缉拿“违约者”。凡捉来犯徒者,不问来路、身份,均可以积累下“功德”为名,得到灵力作为奖赏。所收犯徒和普通亡灵一道,经过十殿阎王的审判,最终定罪处罚。 冥王及其他九殿阎王以为大好,并报九霄云殿磋商,最终商定按此执行。“功德驿”由冥界执掌,所付灵力以甲子为期从天界法禄司结算。 天地告示一出,天、神二界之外,无数求仙问道、追求灵力之士纷纷加入,慢慢形成了“净者”这个数目不定,没有固定地域,更没有任何一个统领的游散群体。 净者们遍布各界,一个个熟知《六界无难书》的条条款款,在捉拿违约者的同时,还会收集齐全其罪证。既不耗费天族、神族一兵一卒,亦不耗费幽冥阎王们的精力。 天族满意,冥界省事,其他各界也乐得以这种形式共管共治,总比谁家独大只手遮天的强。 …… 从土堆里扒出同行,夜瑶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个人类净者,也太年轻了——竟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 麻利地搭上他的脉搏,夜瑶很快蹙起了眉头。 身上没有一星半点灵力,他却砸出了比妖物更大的深坑。同样没有皮肉伤,他的经脉却乱的离奇。 寸寸断,分分离。 经脉逆行,血气灌顶。 难道是……受了雷击? 他和鸟妖缠斗时,受到了天雷的攻击?! 夜瑶目不转睛地盯着少年的脸,惊叹着自言自语道:“此人是要……得道成仙了?这么年轻的人类,算是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人了吧!” 人类寿命短暂,沉迷于求仙问道者无数。但是凡人修仙之路道阻且长,凭血肉之躯能有所悟者,通常要耗费大半生心力。 这些年来,她所见过的人类净者,无一例外全是白发苍苍的得道术士。 “可惜啊,可惜!什么时候飞升不好,偏偏在捉妖的关键时刻……这下遭了,一身修为尽散,奇经八脉尽断,就算能保住小命,将来大概连拂尘都提不起来了。” 夜瑶的神情有些复杂,惋惜中带着几分犹豫。 其实,比起那只同族的鸟儿,她并不太在乎这个人的生死。但是,人类净者通常拉帮结派,相互之间联系紧密,此人很可能是有同伴的。他若是死在自家院子里,万一被地界上哪个游手好闲的神族探查到,或是有他的同伴追查来,免不了要纠缠一番。 虽然清者自清,自己没有伤他分毫。但是万一身份泄露,必是万劫不复的结果。 此人经脉尽断,也不是完全没办法治,只要…… 思量间,面前的少年忽然挪动了一下。 “道友,你怎么样?”夜瑶低头凑到他面前。 少年猛然睁开眼,反手捉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拉到身侧,“妖魔呢?!” “道……道友,这里是我家,没……没有什么妖魔。”虽然知道他无力再去抓鸟儿,夜瑶心底还是有些慌。 少年没回答,手却忽然松开了。 以为他又晕了过去,夜瑶忙回身去查看,却见他正直勾勾盯着自己,目光锐利仿佛能剥皮刮骨。 这目光,真的是个凡人吗? 他既然能够飞升,从前的修为必定不浅。难道是看出了自己的真身? 如此,便不能让他活着与同伴会合…… 此人这般虚弱,随便一掌应该就能解决问题。然后运到山中,悄悄埋了……神不知鬼不觉。 不行……不行……怎么能杀人呢? 就算能逃脱罪责,也下不去这个手。 心中思绪万千,夜瑶脱口而出道:“道友怎么称呼?” 少年微微皱眉,张开干裂的嘴唇,“泽……” 话还未说完,却两眼一黑,全身脱力,再次陷入了昏厥。 经脉尽断,他能撑这么一会儿实属不易。 所幸,他没发现什么端倪,此时也没能力危及自己和雪离。夜瑶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手心、额间满是汗水。 一阵风吹过,携来邻家几片早樱花瓣。 婆娑飘落,美不胜收。 反观自家——断壁残垣,损失惨重。 她深深叹了口气,久久没再续上下一口。 后厨有一只已跟普通猫头鹰没什么区别的小妖和一只莫名其妙馋翻了天的灵兽,眼前还有一个半死不活救也不是杀也不是的人类。 今夜,注定无眠。 她真希望,晕过去的是自己。 5.药馆的新伙计(中) 卧房的榻上,躺着那个面无血色的少年。 夜瑶坐在床榻边,精细地研着从废墟里抢救出来的几株奇珍异草。 “发疯了吗?就因为他叫泽?!” 隔着三重结界,雪离一边埋怨着,一边布下一层又一层的结界。 汲水珠里蕴藏了浑厚的灵力,是夜瑶日夜辛苦修炼所得,以及二人勤奋捉妖捕灵从冥界换来的“赏金”。 相较于普通的修行者,夜瑶可以算得上是“日进斗金”的主儿了。但是身负“异羽”的她,不得已在消耗时“挥金如土”。 “异羽”仿佛一个无底洞,源源不断的从她身上攫取灵力,无休无止。 看看积蓄,她灵力低下如乞丐;瞅瞅流水,却是个实打实的大财主。 用凡人的话说便是“命里无财,寸金难留”。 …… “功德驿”初设时,冥界对其辖理并不上心。 于是,忘川界外便出现了一些以财物交换犯徒的黑市交易。 最早时,一些凡间的巨富、豪强为了寻求长生,重金大肆购买犯徒,再拿到冥界去领赏,以此方式不当积累灵力;没多久,魔族、妖族纷纷效仿,不仅特定以违约的神族、人族为目标,更明目张胆的层层供奉,短时间内为王族积攒了大量灵力;最后,事情愈演愈烈,甚至有几家神族的旁系分支,为了让自家子弟早日飞升,私自拿出大批本应封存、销毁的陈旧法器进行交易,流向不明。 很快,问题便来了。 数年内,接二连三有神族、凡人在飞升的天雷劫中殒命,显然是灵力与修为并不匹配的结果。 历劫失败的比例陡然升高,终于引起了天族的重视。 文昌帝君受命调查此事,很快洋洋洒洒一道上书,字字玑珠,鞭辟入里,指出了冥界对“功德驿”管辖漏洞的诸多要害,并提出“限时限流,单入单出”的整饬办法。 于是,在天界的持续关注,神界、人族的强烈抗议下,冥界不得已开始对净者进行登记,一一发给身份牌,并要求每个净者及其团队,三年内仅能凭唯一的灵珠或内丹定时在驿站兑换一次赏金,提前不理、过期不候。所兑灵力,仅供自身使用,不得再次流转。 …… 托了新规矩的福,她们也得三年才能换一次“赏金”。若是时间未到,哪怕“异羽”破出也无计可施;若是时间到了,就算预算给未来三年的消耗没有攒够,也不能耽误一时半刻。 三个月后,仲夏望日,就是她们要到冥界兑换灵力的日子。 九年前吃过一次大亏,这些年来她们一直精打细算。所积攒下的灵力,勉勉强强能填补亏空,撑到再次前去兑换的时候。 今夜,夜瑶执意要救这个人类,实在是自找麻烦。 半个时辰前,她们还在担忧“功德”不足,下一个三年要如何渡过。这才一会儿功夫,就变成眼下三个月都难以熬过了! 九道结界布下,雪离的脸色愈发难看。 “再考虑下吧!会要命的!”她双手未停,继续施加着灵力,加固着一层层结界。 夜瑶回头冲她笑了笑,“他是个凡人,血肉之躯罢了。用灵力帮他修复经脉,并不会消耗太多。就算我灵力不济致使‘异羽’破出,也是一两个月以后要考虑的事情。可若是不救他,今夜就得看着他死!你说的,事有轻重缓急。还有什么好考虑的呢?” “蠢货!” 雪离嘴一撅,猛然背过身去。 眼泪夺目而出,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你还有秘密?”夜瑶微微惊诧,手中药杵骤停。 欲言又止,雪离用力抿住嘴唇。 她慢慢转回身,指着榻上的人说:“如果救不活,他就是我的早膳!” 夜瑶噗嗤笑了,摆手道:“‘吃人’的事,就别想了!天亮进山,我给你抓几只野味解解馋。” “不要。我早晚会吃了他!” 雪离白了她一眼,转身盘坐下去。 夜瑶欣慰一笑,雪离话说的狠,此时却双肩紧绷、两耳尖立,正打起十二分精神为她护法呢。 她的汲水珠并非一般内丹,而是前代云梦君的遗物,泽氏水君所有的灵珠。 作为泽氏后裔、云梦泽既定的新水君,离家去昆仑虚求学的那一天,父亲便将此物交给了她。 为了安抚雪离,她把话说的很满,其实心底远没有面上看起来的轻松。 身为神族至宝、仙灵之物,汲水珠一旦被激发,仙泽磅礴不免外泄,极易引来周遭生灵的关注。 哪怕有九层结界,也并非十足的保险。 …… 沉了一口气,夜瑶轻轻扬袖。 一缕劲风掠过,桌上的灯台“噗——”一声,骤然熄灭。 双手结印于胸前,祭出汲水珠,她往后退了几步,轻声念起了法咒。 幽蓝的光芒从指尖注入灵珠,瞬息打开封存的灵力。 黑暗中,那团皎白的光芒轻轻跃动,磅礴的灵力延绵而出,慢慢灌入少年的神庭。 夜瑶驱动着灵力,游走于他周身经脉,一点点冲开阻塞,一段段再续连接,一丝丝温养修复。 灵力游走他的全身,最后从足下涌泉溢出,致使室内仙泽大盛。 从榻上到地板,从桌面到柜台,很快便被笼罩进温润、清爽的灵力之中。 一时间,室内流光浮动,仿佛雾气笼罩的湖面上,静谧无声的荡漾着幽蓝的水波。 …… 鸡鸣日升,湛露消散。 夜瑶疲惫地站起身,操控着汲水珠收回笼罩在床榻间的灵力。 榻上的少年恢复了血色,正气息均匀的酣睡着。 仙泽消散,守在结界外的雪离松了口气。 她快步冲到夜瑶身边,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她,气急败坏的责备道:“叫你逞能!救个凡人,花了一整夜!我看剩下这点儿灵力,再撑一个月都困难!” 夜瑶挤出一丝苦笑,“我……有点困了。” “赶紧去睡吧,鸟的事交给我了。”雪离半扶半提着她便往外走。 夜瑶一抬眼,啧舌道:“你该不会想趁我睡着吃了他吧?费了不少力气,当早膳……可惜了。” 雪离翻了个白眼,猛捶了一把胸口,没好气地回道:“放心!他身上已经有了你的气息。我没胃口了!” 6.药馆的新伙计(下) “夜瑶——夜瑶!” 在雪离激烈的呼唤中醒来,夜瑶眯着双眼含含糊糊地问:“怎么了?还是没忍住……把人给吃了?” “猫头鹰……猫头鹰它不见了!”雪离窜到榻上,用力晃着她的肩膀。 “那个人呢?” “还睡着呢!” “那就没事,它休息好了自己走了呗。”夜瑶摆摆手,翻了个身又闭上了眼睛,懒洋洋地嘟囔道:“都是同族,理应守望相助,难不成你还想跟它收诊金?” “不是!你看这个——” 一团软绵绵的东西被塞到夜瑶手中,吓得她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啊——老鼠——救命啊!”撕心裂肺的吼声震耳欲聋。 “看清楚!这是九香莲!是魔果!它是只——魔——魔啊!”雪离激动地大吼大叫。 “什么?!魔——” 夜瑶一手捂住雪离的嘴巴,一手拈着那毛茸茸一团东西仔细端详起来。 半掌大一块球茎,表面密布着嫣红的根须,似有若无的散发着一股香臭难辨的腐败气息,确实是最常见的一种魔果——九香莲。 “魔……魔……” 她轻咬着嘴唇,冥思苦想着说:“怎么可能?它难道是只……窃脂?” 妖出凡尘,飞禽走兽、花石草木、器物用具……精怪而成妖;恶念生魔,凶邪异兽、仙凡冥灵、着相痴狂……欲堕则入魔。 妖、魔二界,根本种族不通! 猫头鹰只会是妖,而绝不可能成魔。与其相似的异兽,最有可能的便是“窃脂”了! “窃……脂……”雪离猛地张大嘴巴,一巴掌重重拍在夜瑶肩上,“一定是啦!你也太大意了,还说是什么猫头鹰!这下好了,放走了到手的‘大功德’!” “什么?这就想撇干净了吗?昨夜,你不也在场吗?可没听你说一句啊!”夜瑶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饭可以一起吃,锅却只能有一个人背。 雪离一个打滚,猛地把夜瑶扑倒在被窝里,忿忿不平道:“我那是被美食迷了心神,一时疏忽。枉你对《六界通史》《神妖魔兽谱》《天罡符法录》倒背如流,结果连窃脂和猫头鹰都分不清楚!” “怎么可能分得清?!”夜瑶一个鲤鱼打挺,反身把被褥还给了她。“书上记载,猫头鹰和窃脂本来外形就差不多,唯独窃脂是红羽白首。昨夜那只黑乎乎一团,谁能认出它是魔类!” “要不要去把它抓回来?应该还没跑远。”雪离的眼珠滴溜乱转,还在找机会反扑。 夜瑶猛然伸出手,上下咯吱起她来。 雪离一下子泄了气,蜷在床角咯咯地笑个不停,上气不接下气地告着饶。 之所以叫“咯吱”,就因为她怕被咯吱。 夜瑶笑了笑,把九香莲丢在枕边,一边穿衣一边说:“那只鸟也算讲究,吃了咱们的草药,还知道回馈一二。不过它是不是误会了,咱们又不是魔类,要这魔果有什么用?” “傻子,魔果可以到魔界换东西呀……”雪离在一旁挤眉弄眼的疯狂暗示。 夜瑶眉梢一挑,“你是说……‘功德’?” 雪离用力的点头,“这东西拿到黑市上,换个值十年灵力的‘功德’应该不成问题。” “那可是明令禁止的,抓住了会从重处罚。”夜瑶压低了声音,“万一被发现身份……可就直接玩完,关到地老天荒都出不来。” 主人平日里挺机灵,就是胆小怕事守规矩。 雪离撇着嘴,一脸嫌弃地说:“常言道:富贵险中求,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吃得苦中苦方……” “行了行了,我会考虑的。”夜瑶捂着头,琢磨着要不要下个禁言咒。 “等等——” 脑中灵光一闪,她一下抵到雪离面前,有些激动地说:“昨夜为泽疗伤,我并未探到他的内丹。能凭一己之力与魔类缠斗,他必然修为不错。既是得道之人,怎么会没有内丹呢?除非是在历劫时被天雷给震碎了。” “那又怎样?他的根基已断,从此再不能修炼了呗。”雪离不明所以。 夜瑶若有所思,摸着下巴道:“这样的话,我的内丹倒是可以渡给他。” 此话一出,雪离差点瞪掉眼珠子。 “你疯了?!救他已经赔本了,你连内丹都要送他!难不成……看上他了!” 脑中已经幻想出主人爱上凡人,为爱痴狂,酿成苦果的一百种结果,她忙不迭的拉起架势,准备苦口婆心一番。 不等她说话,夜瑶已经抢先一步捂住了她的嘴。 “你好好听我说!昨夜疗伤耗费不少,我的灵力……至多只够撑一个月了。三年之期未到,但是就在这个月内,必须用‘功德’换取灵力到‘汲水珠’或是我的内丹中。所以,如果将我的内丹渡给他,再由他拿‘功德’去兑换……” 不等她说完计划,雪离一下子挣脱开,捧起她的脸来,欢快地左右蹭个不停。 “啊——,你这个小机灵鬼!是我小瞧你了!这真是个无与伦比的好主意!‘汲水珠’和你的内丹相通,让一个凡人净者拿你的内丹去收灵力,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只怕他已经在冥界登记在册了。”夜瑶忧心忡忡道。 “有了!魔界有种‘幻容花’,可以易人模样一日一夜。除了九重天上的神龙一族,六界众生莫能分辨。到魔族地界,用‘九香莲’换上一朵,应该不在话下。到时候,让他伪装成新人,可不想怎么换就怎么换!” 一个月内先去换一次,接下来的两个月努力抓“功德”,夜瑶自己还能再换一次,如此……灵力青黄不接的危机就解除了! 这个想法犹如天降甘霖,让雪离阵阵心潮澎湃,差点鞠了一把清泪。 “啊——” 她猛地一拍脑袋,迅速跳下床榻,拔腿就往外跑。 夜瑶一愣,“干什么去?” “做早膳,伺候好那根天降的救命稻草!”说着,雪离连蹦带跳消失在门外。 夜瑶打了个哈欠,抱膝蜷坐起来。 “泽……阿泽……,百草堂的新伙计。费了我那么多灵力,用了我那么多奇珍异草……这救命之恩,该让你打多久的工来还呢?” …… 隔着两间房,坐在床沿的少年愣着神。 降魔不成,失手被擒了? 拼命回忆着昨夜种种,他的脑中有些混乱。只记得那沁人心脾的气息,时而浩瀚澎湃时而静谧悠长,虽不留一丝痕迹,却仿佛在尘封的记忆里存在过。 7.客从何处来?(上) 百草堂来了个新伙计。 短短几日,临仙镇人人都在谈论着这个消息。 作为镇上唯一的汤药馆,“百草堂”主要经营着治疗日常杂病的汤药和四时养生、进补的药膳汤,是每个人每年少不得要去几次的地方。 新来的伙计叫阿泽,不仅人长得白净好看,说话也斯文有礼,比总是轻纱拂面、惜字如金的老板和脾气火爆、态度恶劣的小丫头好相与得多。尤其是,他还有个画画的小手艺。每熬一道汤药,便顺手用木炭在药方上画上病人的模样,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哄得大丫头小媳妇们一个个心神荡漾,有事没事就来瞅瞅看看,寻个机会听小伙计说一句——“客官,需要什么?” 一时间,镇上头疼脑热、风寒发烧的病人就涨了数倍。 每日来排队的人一天比一天多,各式药膳汤也一开锅就能卖的干干净净。 —— “这位客官,今日看诊已经结束了,药膳汤也都卖完了。您请回吧!需要的话,明日赶早。”阿泽立在门前,郑重地谢绝一位华服公子进门。 公子显然有些吃惊,“这才晌午,生意就不做了?” 阿泽拱拱手,客气地说:“客官请见谅。草木有灵,荣枯有时,取之当有度。用之无道,不外竭泽而渔,而明年无鱼。” 公子讶异半晌,终于挤出来几个字——“能说句人话吗?” 阿泽淡然笑着,摆手道:“草药用光了,老板打算午后去采药。本店要关门收档了,客官请回吧!” 他身姿笔挺,挡在门前不动如山。 一身小厮的粗布衣裳,也掩盖不住傲人的气势和骨子里透出的坦荡。 被人拒绝,公子并不气馁。 他笑着从袖子里掏出一截淡黄色的块茎,在手里掂着道:“巧了不是,我自己带了药。麻烦给炮制成方便服用的汤药,今日不成就先放着,我改日再来取。” 阿泽皱了皱眉,正要开口回绝,后堂的扇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 “阿泽——,让你关个门,怎么关了这么半天?!” 人未到而吼声先到,新伙计的“优秀”表现,显然并没有让他的前辈——刚从伙计升任二掌柜的雪离姑娘满意。 她快步走出扇门,望见阿泽正站在门前与人交谈。 “你还在这闲聊——” 说话间,一股不加掩饰的仙泽气息扑面而来,让她骤然警惕起来。 神族?! 光天化日,大摇大摆上门的神族。 身份暴露,麻烦找上门来了?! 雪离快步闪到门前,一把将阿泽提回堂内,挡在前面连珠炮似的问道:“客官怎么称呼?从何处来?所为何事?” 公子和善地笑着,上下审视着她,“风陌,落望山来,想见见你家主人。” 此人住在落望山? 若他与镇上随意一个人说,别人一定当他是疯了,要不就是什么精怪妖物。 “落望”是方圆百里最大的山地,属于庐黟一脉的分支,山势陡峭、寸步难行,密林丛生、遮天蔽日,常有凶兽出没,四周荒无人烟。 “我家……主人?” 雪离微微后退,藏在背后的双手慢慢露出尖锐的甲尖。 公子似乎并未察觉,上前一步道:“虽然辩不出姑娘的身份,但显然不是这里当家的。要不然……” “不然什么?”雪离强撑起气势。 公子笑了笑,“不然为什么看都不看一眼我手中的玉佛陀呢?” “玉佛陀?什么东西……”雪离撇撇嘴,摆手道:“好东西本姑娘见多了,瞧不上!这位客官,趁我还好声好气地说话,赶紧走吧。”说着,抄起门板就要封门。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公子没了脾气,嬉皮笑脸道:“小神来自太屋氏,刚被派到此地掌管地脉,特来拜会泠汐河神。” “太屋氏?河神?” 雪离眼珠一转,终于闹明白了。 这家伙是神族太屋氏派来的新山神,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那日大约是探到了夜瑶外泄的仙泽,错把她当成因为河水干涸被调去别处的泠汐河神了。 泠汐河神可是夜瑶祖母级别的老神仙了,四海九州的地仙里也找不出几个比她资格老的,来拜会她的大约不会是来找茬的。 不对! 雪离打了个激灵,一口气松了一半,又立马提了起来。 山神手中有辖地的“山河卷”,没理由不知道境内各路地仙的变迁。 虽说太屋氏是狐族,大多不勤于修炼、案牍之事,总不至于连本书卷都不看…… 不排除这个风陌面善心眼儿多,被那夜阿泽与窃脂大战惊动,又探到了泽氏的仙泽气息,特意来试探他们。 得赶紧打发了他,免得路出马脚来! 思量间,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从内堂由远而近。 雪离一回头,正和夜瑶大眼对上了小眼。 欲言又止,有口难言,唯有挤眉弄眼。 “怎么了?眼睛不舒服吗?” 夜瑶面上系着白巾,长发以红绦结成一束,背着硕大的药篓,精神抖擞地走了出来。 “这位客官有些眼生。”她仔细打量着风陌。 不等雪离和阿泽开口,风陌已经一个箭步冲到她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拜见尊长之礼。 此举把夜瑶吓了一跳,终于发现雪离的挤眉弄眼和阿泽面有难色的原由。 “哪路朋友,行这样大的礼?”她一边试探着问,一边瞄向雪离。 雪离捂脸的动作告诉她,这样反应——完全错了。 风陌行过礼,叠着手恭敬地站着,仿佛要聆听圣训一般。 “姨奶奶和想象中有些不大一样。小神风陌,是新任的落望山神。” “姨奶奶?”夜瑶一头雾水,又向阿泽瞄去。 阿泽昂首挺胸,一派气定神闲。 这是……要她坦然接受?! 夜瑶暗咳了一声,挺起胸膛,负起手道:“神君好,有何指教?” “不敢不敢……” 风陌抽出一方手帕,似乎颇受压力地擦了擦汗,“初来此地,特来跟您老人家问安。在此还要恭贺泽氏一族,族长天吴神君就任神尊,统领八大神族。如今,小神与姨奶奶共同值守此地,将来还需多仰仗您的照拂!” 夜瑶这才听明白,对方把她当成了已经干涸的泠汐河的河神奶奶了。 让她颇为震惊的是,父亲竟然继任了神尊。 大战后,神尊东海水君汤潮便应了劫。 神族多次集会推选新的神尊,每一次都在父亲的百般推拒和其他各族的争执中不了了之。 三百多年了,那个她看不清、走不近、触不及的父亲,终于还是接受了统领神族的使命。 8.客从何处来?(下) “临仙镇土地来报,前几日镇上有些异动。不知姨奶奶可有察觉?” 一番寒暄客道之后,风陌终于切入正题。 夜瑶收敛笑意,清了清嗓子道:“临仙镇地方偏僻、民风质朴,一直邪祟不生、太平安稳。神君所谓‘异动’指的是什么?” 风陌赶忙回道:“譬如……是否有妖魔、邪魅出没?或者其他族类的净者。” 临仙镇的土地还真是敏锐,片刻的魔气都被他察觉到了。 夜瑶细眉一挑,捏着嗓子阴阳怪气道:“老身老眼昏花、神智昏聩,并未察觉到妖魔气息。神君若有所指,还望不吝赐教。” “姨奶奶莫怪!小神守土有责,循例多嘴几句罢了。”风陌连忙躬身赔起小心,又说:“泽氏是上古龙族,与沧氏,甚至天族同源。我太屋氏是九尾狐族,论修为……小神怎敢在您面前造次。” 他言辞谦卑,仔细琢磨起来却并不算过谦。 八大神族之中,沧氏、泽氏是九重天上的神龙遗脉,一守东南西北“四海”,一辖江河湖泽“百川”;太屋氏是九尾狐族,支系繁茂,遍布九州,管辖着山峦峰岭各条“地脉”;华氏则有些特殊,并非某个特定的家族,但凡妖族、人族修炼得道成为地仙,便积聚于门下继续修炼,因此成了天下道法宗门,负责通联各界;风、雨、雷、电四族,各习其术,骁勇善战,掌管着天时轮转、四季变换。 九重天下,黄泉之上,皆有神明守护。 八大神族在历代神尊的统领下,共同维持着天地间的法则秩序。 说起来各司其职,其实各族之间却有着天壤之别。 沧氏、泽氏血脉天成,在神族中有地位超然,底蕴深厚非其他各族可比;风、雨、雷、电四族,术法殊异,却都精于修炼,族中飞升者无数,是天兵天将的主要来源,也是神族的中坚力量;华氏更不用说,以血肉之躯修炼得道者,术法精深玄妙,许多天生的神族也难以望其项背。 与其他七族相比,太屋氏子弟在术法上最为普通。 九州大地广袤无垠,所需山神何其之多,太屋氏拥有的神君之位比它代代的子孙还要多的多。 所以,与沧氏、泽氏及风雨雷电四族将适龄子弟送入昆仑虚求道不同,他们通常在家随父母长辈修炼,待成年后便直接被封为神君,前往属地管辖一方地脉。 深山老林表面上阴森可怖,九州百郡看起来纷繁复杂,但有天条及六界契约在上,地界上的人归人君管,地界上的生灵、器物得道、化妖之后,则归天界或是妖界管,所以他们日常只需要和飞禽走兽、花草树木打打交道,基本用不到什么术法。 修炼之事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久而久之,太屋族中愈发少有仙法高超的子弟,就连寿元也成了神族中最短的,而且有越来越短的趋势。 …… 眼见风陌神色发蔫,夜瑶忽而有些于心不忍。 “神君姓涂山还是防风?” 她岔开话题,试图缓和下气氛。 九尾狐族支系庞大,其中大姓九家,小姓家族数不胜数。风陌既然直呼她姨奶奶,想必家族与泽氏之间有些渊源。而近万年来,与泽氏联过姻的,唯有涂山和防风两姓。 这话不说不要紧,一瞬间便让风陌再次抖擞起了精神。 他夸张地竖起拇指,“姨奶奶记性可真好!还以为您不记得了呢!我是防风家的,排行第十七。姑母西陵上仙,是笠泽水君夫人。” “防风陌?!” 夜瑶有些惊讶,落望这么偏僻的地界,太屋氏竟然派来了族长防风家的嫡系子弟。 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防风陌认真地解释道:“此次与以往不同,新任山神的属地是抽签决定的。” 即便是抽签,防风氏也不至于把嫡子送到这个地方来。 其中,必然有其他的隐情。 不知其底细,不明其来意……但他绝非看起来这般简单。跑来说些有的没的,说不准怀着什么不纯的心思。 夜瑶再不愿与他多言语,暗暗向雪离使了个眼色。 雪离心领神会,上前插话道:“神君,我家主人还要出门采药。您先请回吧,这块玉……玉什么的我收下了,制好了汤药会送到您府上。” “采药?!” 防风陌仿佛听了什么笑话,拍着胸脯道:“姨奶奶何须如此辛劳?您需要什么药材,小神立马让木灵们采了送过来。” 夜瑶摆摆手,笑着说:“老身年纪大了,需要的是多走动。什么事情都用灵力、仙法解决多没意思,况且多走几步路,多趟几条河……凡事多费些功夫,仿佛日子都被拉长了。你一个年轻人,自然不懂,时光对一个老人家来说,是何其珍贵。” 祖母应劫前,常念叨这些话。 她信手拈来几句,便说得防风陌一愣一愣的,真有种在聆听圣训的错觉。 “姨奶奶准备去哪儿采药?近来小神案上事务不多,愿侍候左右,尽尽孝心。”他一脸虔诚道。 雪离终于忍不下去了,隔开他吼道:“这位神君,你要不要搬过来一起住呀?!晚上还能凑一桌马吊!” “真的吗?!甚好,甚好!山中洞府实在太荒凉了,还是人间集镇舒坦。还有这么多亲眷在此!实在是太好了!” 防风陌点头如捣蒜,生怕慢了一点儿叫她反悔了去。 雪离张大嘴巴,猛吸了一口气。 世上竟有这么难缠、这么厚颜、这么无赖的山神! “诶!”她大吼一声。 不等后续的谩骂声出来,一直站在一旁的阿泽忽然从后面捂住了她的嘴巴,顺势猛地一用力,呼啦一下把她丢到夜瑶身边。 “神君愿意来同住,我家主人不胜欢迎!天色不早了,我们还要去北面的石壁岭采药。您回去收拾收拾起居用品,今夜就住进来吧。” 说着,他转向夜瑶,示意的点了下头。 “你——” 雪离一下子扑到他的面前,还没说出威胁的话,又被夜瑶自身后捂住了嘴巴。 “没错!神君能来陪老身打马吊,简直太好了!我这小厮和丫头,笨的紧!街坊四邻都不愿意来凑数的!”夜瑶一边着按着激烈挣扎的雪离,一边气定神闲地说道。 9.请君莫问(上) 目送着防风陌的背影消失在小巷转角,匆匆回房收拾好重要物件,再将一把铜锁落在汤药馆大门上,夜瑶带着雪离、阿泽穿过热闹的南街口,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临仙镇。 大路转小路,小路转山林,越走路越窄,越走地方越偏。 夜瑶背着大药篓,手里捏着一段晶莹剔透的迷糓树枝,走在最前面领路。每到一处岔道口便以树枝向各个方向试探,方向错误杆内便泛出微微红光,方向正确则泛绿光,即使在白天也清晰可辨。 多亏当年在妖界换了此物,才能在参天的密林中维持着正确的方向。 雪离抱着双臂走在中间,一路低着头一言不发。 她曾试想过许多次,离开此地当是何等愁绪满怀。今日,被忽然出现的防风陌打乱阵脚,迫不得已立即离开小镇,她却连一丁点儿的不舍都酝酿不出来。 虽说立刻离开一点没错,但是身后的阿泽似乎…… 她冷不丁驻足转身,扬声高呼道:“不对啊——” 此举来的突然,把背着沉甸甸的包袱、一直专心赶路的阿泽吓了一跳,险些直直地撞上了她。 “二掌柜,您小心些啊。” 阿泽提了提包袱,准备绕过她继续前行。 雪离伸手一拦,审视着他的目光满是怀疑。 阿泽笑了笑,“怎么了,工头?” 雪离头一仰,对着前方说道:“夜瑶,你不觉得奇怪吗?他似乎比我们更着急躲开落望山神?” 夜瑶匆匆回身,望着大眼瞪小眼的两人,显然一头雾水。 不等她回答,阿泽忽然叹了口气,“我一个打长工还债的,自然要想老板之所想,急老板之所急。那位山神是神君,老板跟你都是妖族,万一被他识破了身份,岂不是很麻烦。” “麻烦?!” 雪离眉头一皱,偏着头问道:“你凭什么觉得我们会很麻烦?” 她这么一问,夜瑶也生出一丝疑惑。 身为一个净者,不论出身于哪一界哪一族,通晓《六界无难书》是入行根本中的根本。 当年的契定是“妖族不可近人居”,并非妖族不可入人世。 对阿泽来说,她和雪离只是隐藏身份住在镇上的妖类。事实是,在她们暴露妖族身份时,地仙的确可以进行劝离,但绝对不是什么大麻烦,甚至她们执意不搬,只要不违法地约,对方也无计可施。 今日防风陌找上门来,她和雪离选择马上离开,一是怕暴露“异羽”的存在,二是怕被神族的人发现自己是“死去多年”的泽氏幺女。 至于阿泽,一开始便阻拦防风陌进门,后来又主动支开他带她们离开,又到底是在怕什么呢? 夜瑶望着他的眼睛,若有所思道:“你说自己是人族的净者,与‘窃脂’斗法失手才坠入我们家,但你却似乎并不熟悉《六界无难书》。或者,你有什么不为我们所知的秘密,还是有要避开防风陌的苦衷?” “我不熟悉《六界无难书》?!要我倒着背给你们听吗?”阿泽翻了个白眼,愤愤地说道。 雪离嘴一撇,“你倒是背啊!” “……” “好!” “难厄无再,平太界六……者生扰得不灵亡;居人近得不类妖;界魔出得不族魔……梏封君魔,诛伏王妖,年一十元天” 契定全文近千言,阿泽背诵起来一气呵成,而且当真是倒着背出来的。 雪离掰着十个指头,颠过来倒过去琢磨着自己熟悉的契定。 半晌,她终于承认阿泽背的分毫不差。 “你的确很熟悉卷中契定。那么,告诉我……为什么要极力避开防风陌?”夜瑶慢慢走近阿泽,目光里带着几分威胁。 阿泽一动未动,直直地看着她未被白纱覆盖的双眼和前额。 良久,他喉头一动道:“苦衷……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夜瑶释然地笑了笑。 这世间谁没有苦衷呢?即使自己需要阿泽的帮助,也并没有告诉他全部的实情。 “你毫无灵力,当时并未用任何法器,又是怎么辨出他身份的呢?”她又抛出了另一个问题。 阿泽目光一闪,“我……” “别说你没认出来。你对镇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很客气,唯独他上门以后,全然只顾赶人,一句闲话都不愿多说。”夜瑶步步紧逼。 雪离冷眼站在一旁,不时四下观察环境,心里对如何出击做了无数种设想,每一种攻击的方式都能保证他无路可逃。 “我没有办法说。” 阿泽慢慢冷下脸,“芸芸众生都有自己的秘密。你们最明白,有些秘密……越少人知道越好。我与魔类斗法的事情,绝不能让旁人知道!否则……祸及亲人。” “亲人?”夜瑶皱起了眉头。 “什么时候降魔也有罪了?还祸及亲人?!难道你也是个魔类?!” 说话间,雪离已经向他扑了上去。 一道寒烟闪过,她露出一对白森森的獠牙,白嫩的双手也瞬间化为尖锐的利爪。 咫尺之间,对方蓄力进攻,阿泽自然无力反抗,只能岿然不动地望着她。 “不要——” 就在雪离的利爪即将触到阿泽,可预想下一刻便会血肉模糊之间,夜瑶忽然闪到阿泽面前,出手拦下她致命的攻击。 “你疯了!这个时候还用灵力!”雪离气得直跳脚。 夜瑶扶着她的肩膀,用力推着她一旋。 烟幕缭绕而过,利爪、尖牙瞬间消失,雪离又恢复了可爱的小丫头模样。 夜瑶转过身,看着阿泽道:“你走吧。我们信不过你。原先的约定作废,你的债务……都免了。” “我若执意留下还债呢?”阿泽说。 夜瑶一蹙眉,“那我便杀了你。” 阿泽显然并不畏惧,淡然道:“杀了我很容易,可是妖类公然杀凡人,不等我的血流干,四面八方的生灵都会被惊动。莫说山中的土地了,就连灌木丛里的木精也能向各路净者报告你们的行踪。六界海捕……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 夜瑶全身一颤,痛苦地蹲了下来。 雪离大惊失色,赶忙上前扶她,“主人,怎么了?!” “我……快撑不住了……” 夜瑶双手交叠抱着肩头,神色十分痛苦。 雪离有些慌了神,赶忙扶她坐定,指尖抵住她的天灵,准备为她灌入灵力。正要凝神催动内丹,却忽然被阿泽推开了胳膊。 “去下结界!”他大声吼一声。 雪离惊呆了,却不由自主地按照他的吩咐,绕着夜瑶和他布起结界来。 10.请君莫问(下) “怎么办?!怎么办——” 雪离眼底通红,双手不停地结着“般岚印”,催发着自身灵力,布下一层又一层的结界。 光圈由内向外,从微微冰蓝到白芒耀眼,一层比一层更具力量。 危急关头,她拼了命逼自己做到极致。 但她心里很清楚,凭自己这点道行,即便布下百重结界,也无法彻底隐藏“异羽”可怕的力量。 满腹懊恼与不甘,让她有些恨自己。平日里修炼不勤,临到绝境便无计可施,竟在这儿按一个凡人的指示做着徒劳无功的事情。 这三年,她们攒下了不少“功德”,但是却远水解不了近渴,都怪自己没拦住夜瑶耗费灵力去救阿泽! “异羽”一旦现世,天地生灵都会有所感应。 仙、人、妖、魔都会群起而来,不惜一切代价抓捕夜瑶。就连自己、阿泽,整个泽氏神族,甚至当年放走夜瑶的师尊都会受到牵连。 后果……不堪设想! 心怦怦乱跳,唯有不停地消耗自己,雪离才能不去胡思乱想。 阿泽未喊停,她便一直继续,仿佛有不竭的力量,其实不过是骨子里无限的恐惧。 …… 结界内,阿泽蹲在夜瑶身边,目光将她从头到脚扫视一番,最后伸手抚在她的额头上。 片刻之后,他轻轻吐出几个字——“你是半妖。” “半妖……” 一边瑟缩着,夜瑶一边慢慢抬起头,已是面如死灰。 没错,一直长到三百岁,她才生出妖类的羽翼,唯一的原因便是——她是个“半妖”。 “半妖”——六界都容不下的异类。 异羽……异羽…… 殊异之羽! 代表的便是她不为天地所容的身份…… 天地初开,一切皆为混沌。清者上升为天,浊者下沉为地,生灵分为“仙、人、妖、魔”四道。后来,天族脱离神族,飞升九重天,成为天地的主宰;幽冥远离凡尘,沉入黄泉下,成为亡灵轮回之所,超脱世外的第六界。 六界成形之后,天族、神族仍为“仙道”,与人、妖、魔三族,依旧以“四道”划分阵营,各自在属地立下法统规矩。 千万年来,“四道”互通有无、合纵连横,有过兵戎相见,也能相安无事,却唯独不可以通婚! 这不仅仅是六界默认的规矩,更是天条、地法中明令的条款。 异道通婚,必无后嗣。 然而,天条、地法虽然管的宽,但凡事皆有例外。 “妖”——便是这个例外! 妖类生于凡尘,飞禽走兽、花石草木、器物用具……集纳灵气、邪气,皆可修炼成精怪。天生便与仙、人、魔道关系紧密,或血脉相通,或意念相通,于是成了唯一与异道通婚也可能有后嗣的族类。 然而,六界法统,至高无上,自然容不下这个例外的存在。 于是,妖类与异道他族的后嗣,便被称为“半妖”。 天条地法,无不明令——半妖必诛! 各界都对“半妖”赶尽杀绝,就连妖族自身也不例外。 岁月如梭,沧海桑田。 在各界间森严的壁垒,各族严酷的打压之下,偶然幸运降世的一两只“半妖”,通常也活不到成年。因为,在他们成年之前,属于妖类的特征便会显露,一条尾巴,一对翅膀,尖尖的耳朵……伴随它们出现的,还有强大的妖灵。 夜瑶能够活到今日,已算是十分幸运了。 …… “阿泽——,我知道你深藏不露。如果有办法,求你救救我!我不能被捉到,否则我的父母、家族,师尊……还有雪离……都会陷入危险。” 眼泪迷糊了夜瑶的双眼,她努力撑起身子,用力抓住阿泽的衣襟。 肩胛是钻心的疼,一股磅礴的力量正撕咬着她的皮肉,疯狂地向外挣脱,并迅速消耗着她即将殆尽的灵力。 扶她的手微微一滞,阿泽沉默了片刻。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夜瑶的意识逐渐模糊,她不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哪一刻会被真正的耗尽。 …… 阿泽猛地抬头,扬声问道:“几层了?” “十七层。”雪离的声音传入,带着一丝虚弱却异常坚定。 “再结三层,然后布一道‘隐灵阵’!”阿泽命令道。 他的声音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结界外,静默片刻,而后传来一声“好——” 雪离被激起了精神,立刻加快了施法的速度,片刻间又加上了三层结界。最后一层,带着微微血色,被夕阳穿透晕出一抹金色的光芒。 透过结界,望见阿泽已扶夜瑶坐定。 她立刻逆光盘坐,双手结“流光印”,以念力催动内丹气源。 片刻,一道银色星芒出现在结界的穹顶之上,并慢慢穿透层层的结界,像一朵云絮般飘然落在夜瑶和阿泽的身上。 “隐灵阵”是一种极其普通和基础的术法,在她还是只小幼兽时,便看夜瑶试练过许多次。 当年,六界还未彻底安稳,天族、神族的孩子常被要求练习此术,准备在关键时刻用来隐匿自身气息,以防在遇到妖魔时遭遇不测。 夜瑶的“异羽”仅出现过两次,一次是师尊施法压制,另一次她们东躲西藏,避开重重追捕,熬到兑换“功德”的时间。 她们从未想过,也未试过,这个供孩童玩耍的咒术,能否隐藏“异羽”显现时散发的冲天妖力? 做了这些以后,雪离又有些后悔。 就算阿泽少年得道,如今也已灵力尽失,连个普通野兽都能撕碎了他,自己又怎么能把夜瑶的安危系在他的身上。 “噼——啪——” 一阵清脆的碎裂声,打断了雪离的思绪。 “异羽”破出了! 她第一反应便是跳起来,准备化出真身原形。 她要带夜瑶立刻离开这里,找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就像上一次那样! “噼噼——啪啪——” 结界碎尽,白芒溅落,落地则消失无踪。 雪离瞪大了眼睛,不仅没看到可怕的“异羽”,夜瑶竟然已毫无异样! “雪离——” 她虚弱的声音,切切实实在唤自己。只是脸色苍白,额上多了一颗细小的朱砂痣。 “夜瑶!你没事!”雪离差点哭出来。 忽然,她打了个激灵,血脉中一股原始的力量忽然横冲直撞起来。 又是那个气息! 该死的,诱人的气味! 那一夜,差点让她疯狂到吃了阿泽的气息! 为什么?! 为什么会想吃他?! …… “怎么了?” 夜瑶的声音将她从疯狂的一线拉回,雪离喘着粗气,一下子扑到她怀里,脑袋用力的在她的衣襟前揉来揉去。 夜瑶拍了拍她的头,自己则偏头看着阿泽。 良久,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血脉之力。” 阿泽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重复道:“我没有办法说。” “夜瑶!你没事了!阿泽——,真有你的!” 雪离缓过来不少,激动地跳起来。 阿泽并无一丝喜色,冷着脸回道:“我只是暂时帮她压制了妖性。三日之内,我们要按原计划从幽冥换回灵力。然后,我就会离开。你们要继续努力攒‘功德’,好好……保全自己,别再随便发善心救人了。” 11.主宰者的决定(上) “书上说,天河、弱水、忘川其实是同一条河。只是,它们的流向不同,又存在于天、地、冥三个不同的层面,才让大家忽视了这一点,甚至拿它们作为划分六界地域的界河。是不是很有意思?分来分去,结果大家都在同一个流域里。” 衔着一根狗尾巴草,夜瑶一边前行,一边回头跟雪离聊天。 “噢,是吧。” 雪离显然并无兴趣,一颗心还悬在那随时可能爆发的“异羽”上。 此时,许久没出声的阿泽,却忽然开了口,“天河星陨、弱水下行、忘川截流,这三条河最终相遇在一个点上,一同汇入太虚。虽然,它们的归宿相同,但各自流经的地域,两岸的风景,承载和涵养过的一切全都不同。用来划分六界,并没有什么问题。更何况,这是约定——开天辟地者定下的法则。” “哦?你好像对天地法则很有自己的见解呀?!”夜瑶两眼直放光。 阿泽耸耸肩,“谈不上见解,只是读书时偶尔思索一下罢了。” 习惯于雪离的漫不经心,难得抓到一个能探讨一二的书友,夜瑶赶忙继续道:“对于‘天启之战’,我一直有个问题想不通。” “妖王是怎么伏诛的?”阿泽问。 “嗯,那的确是个问题。”夜瑶思索着说:“但是另一个问题让我更加困惑。那便是,冥界除了亡灵之外,到底还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值得天族在‘天启之战’中冒着覆亡的风险,把八大神族全部派去压制幽冥异变,仅以十万天兵对抗百万妖魔联军,险些落败,陷入万劫不复。” 阿泽一怔,瞬间脸色大变。 “你知道?!”夜瑶露出喜色。 “这不是明摆着的嘛!”阿泽眉头一皱,沉闷地说:“幽冥关押着三千万亡灵。它们一旦逃出冥界,便会化成凶灵,给人间带去一场浩劫。” 凡人死去,亡灵涉过忘川,便会被剥去灵识,然后通过审判清算功过。善行足以抵消罪孽者,即刻可以轮回转世;不足以赎清的,则会被关押在幽冥受刑,直到罪孽全部偿清为止。 若非经过轮回离开冥界的亡灵,便会化为凶灵。 凶灵毫无灵识,嗜血嗜杀不受控制。 三千万凶灵,的确足以毁灭人族! “宁愿自己覆亡,也要保护人族?天族这般高尚吗?”夜瑶追问道。 阿泽摇摇头,看着她说:“并非高尚,而是主宰者的责任。人类膜拜神、供奉神,神便不能在最紧要的关头抛弃他们。这是道义,也是……契定。” “这话可不能说服我!” 夜瑶眉稍一挑,笑着说道:“当年,若是八大神族及时上九重天支援,大战便不可能拖那么久,也不会有那么多的生灵战死。怎么算,对天族来说,当时的做法都很不划算。” “那你是怎么想的?”阿泽反问道。 “我猜……”夜瑶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天族也许并非六界的主宰。放弃天界,先保幽冥,是真正的主宰者做出的决定。” 此话一出,就连雪离也停下脚步,一脸惊异地望着她。 “什……什么……”阿泽讶异地说不出话来。 这是什么话! 什么诡异的猜测? 她是不是疯了?! …… “哈哈哈哈——” 夜瑶和雪离忽然扭作一团,发出阵阵狂笑。 “阿……阿泽,哈哈……” 夜瑶笑弯了腰,拍着他的肩膀说:“很好笑吧!读书时,我的第一想法,竟然是这样的!” “哈哈哈——” 雪离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得意洋洋道:“这是她说的最好笑的笑话了!一本正经时,忽然戳中你的笑点。我从小到大就指着这个笑话活的!” 阿泽:“……” ******* 凡人死去,便会有鬼差引路遁入幽冥。 生者要去冥界,路可就远了。 他们身处凡间,便先要涉入弱水到达妖界,然后穿过半个妖界,到达它与魔界的壁障“曲沼”,穿过沼中的“云洞”到达魔界,再跃过半个魔界,到达其尽头的万丈魔渊,最后通过栈桥到达渊底,再沿着连接的浮桥跨过忘川,才能到达对岸的功德驿。 说起来甚远,这条路夜瑶和雪离也走过不少几次。 所幸,临仙镇地处冀州,与弱水所在的雍州相邻。三人彻夜赶路,终于在第三天到达弱水河畔。又都水性绝佳,不费吹灰之力便潜入弱水河底,顺着河底漩涡来到妖界入口——沙海中唯一的绿洲。 纵深涉过弱水,便是妖界的地盘了。 再不用担心惊扰人族,雪离立刻化出真神——一只足有丈八高,通体雪白,碧眼紫瞳,獠牙森森的灵兽。载着二人以风驰电掣之速,穿过千里沙海。 抵达“曲沼”时,不过正午。 “曲沼”由妖族管辖,是通往魔界的要道。只要付出做够的通关费,甚至可以有单人一个“云洞”,并安排妖婢全程服侍的至尊服务。 妖魔二界一衣带水,关系一直融洽,两族子民互通有无、来往频繁。出来“云洞”不远,便可见大大小小的魔市。 市集上聚集了各路商贩,不问来者的身份,只要有价值货物都能在这换成自己想要的东西。 虽然阿泽并未在冥川老人那儿挂过号,也根本用不上“幻容花”,但嫌“九香莲”气味过重的雪离,还是拿它在一处小市集上跟一个妖族大娘换了一对小巧可爱薰紫色的“应声铃”。 铃内养了一对妖蛊,只要两只铃铛处在同一界内,摇动其中一只时,另一只便能跟着发出同样的铃声。 时间紧迫,不容他们闲逛。 依依不舍离开市集,雪离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一路赶到魔渊之时,天色已近傍晚,昏黄的金乌几乎要贴到忘川的水面上。 魔渊上一片平坦,边沿挂着一道绳索,顺着它往下拉看,尽头是一个木制平台,再往下便是栈桥,曲曲折折沿崖壁而建,另一端消失在渊下的浓雾里。 望着看起来腐朽不堪,似乎拉一下就会断掉的绳索,阿泽转身道:“你们等在这儿,我自己下去。” “那怎么行——” “那怎么行!” 夜瑶和雪离异口同声喊道。 12.主宰者的决定(中) “冥川老人会考证功德。三年,一百二十三只妖灵,一百二十三份卷宗,每一份都有可能被抽中询问。没有我们在一旁,万一出了岔子,你会被立刻丢进幽冥的!”夜瑶一脸紧张。 雪离也急了,扯着他说:“夜瑶的内丹和攒了三年的功德都在你身上。万一你换了灵力以后跑了,我们可怎么办?!” 阿泽本想宽慰夜瑶几句,在听了雪离的疑虑之后,只觉又好气又好笑。 “一百二十三只妖灵,一百二十三份卷宗,这几日我已经翻来覆去背了好几遍了。你们若不放心,可以随便抽问。只是……时间来不及了!天一黑,功德驿一收档,可就得等明日了。这里虽然是魔界和幽冥的边境,生灵稀少,但是‘异羽’展露时的异动,难免不惊动两界的守兵,也是不小的麻烦。” “可是你灵力全无……”夜瑶仍在犹豫。 “我是主宰者。”阿泽道。 夜瑶一愣,“什么?” 阿泽笑着说:“这件事,我才是主宰者,一切有我来决定。要么大家一起留在这儿等死,要么你们安心看看长河日落,我去下面走一趟,天黑之前一定回来。” 雪离心里蹭蹭蹿火,龇着牙道:“阿泽,你想打架吗?今天,姑奶奶吃了你!” “请便——” 阿泽摊开双臂,指了指天边轮廓不清的一团昏黄。 雪离犹豫了,望向夜瑶。 夜瑶一动不动,宛如雕刻,唯崖上的微风吹动着她的鬓边和裙边。 她抬起双手,在胸前结出“莲花印”,一小团青色的氤氲之气迅速旋转其间。 “浩浩江河,其水扬扬; 脉脉湖泽,其波渳渳。 涓涓溪泉,其音淙淙 …… 百川归海,万法归宗。” 随着低吟的《汲水谣》,气息慢慢凝结成一颗通透的青色明珠,稳稳地悬在夜瑶和阿泽之间。 阿泽看着她,慢慢张开双臂。 内丹绕着他转了一圈,便如同活物一般,找准了他的丹田气海,一个俯冲迅速没入其中。 “唔——” 阿泽猛然蹲下,神色有些痛苦。 夜瑶陡然紧张起来,就算自己灵力几近竭尽,就算阿泽曾是得道之人,要想接纳她的内丹,起初相互排斥的灼心之痛,也是常人难以承受的。 “是我考虑不周,我马上替你取出来!”她上前扶住阿泽,出手便要将内丹引出。 阿泽一抓住她的手臂,“别动!” 斗大的汗珠从他的前额不住地往外冒,他咬着牙,攥着手,全身轻微的颤抖,余光却在看落日的方向。 片刻之后,他忽然松开了手。 一句“可以了——”,气息仍是十分杂乱。 然后,他站起身来,一步步向崖边走去。 夜瑶想去拦他,却被雪离一把抓住。 她一回头,便望见雪离恳求的眼神。 生死一线,一切全都寄托在阿泽身上。 这个时候,除了信任他,别无他选。 信任他会回来,信任他能安全的回来! …… 转眼间,阿泽已经单手握住绳索,没有丝毫犹豫地纵身跳了下去。 夜瑶想扑过去看看情况,却被雪离一把抓住。 “主人,别看,别听,别想。天黑了如果他还未回来,我们就立刻离开这儿!” 她虽然这样说着,却还是竖直了耳朵,努力听着崖下的动静。 起初还有“蹬——蹬噔——”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越来越微弱,最后被峡谷中呼呼的风声盖过,再也听不到了。 ******* “日落黄昏,逢魔之时。我们走兽类,最讨厌这个时辰了!真不开心!” “那是人间的说法。这里是魔界,从早到晚都能逢着魔类,那你岂不是从早到晚都不开心?” 夜瑶和雪离依偎着坐在崖边,双腿悬空在万丈深渊之上,面朝着忘川脉脉无尽的流向和难辨形态的夕阳,百无聊赖地“欣赏”着异域的风光。 每次,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竟从未好好看过这里。 魔族的地方荒芜、苍凉,却有最原始的凄美。 悬崖峭壁、长河、晚风、落日,干涸开裂的土地,偶尔一株纤弱的杂草…… 仿佛,一声声叹息。 …… “夜瑶——” 雪离难得温声细语地唤她。 “怎么了?忽然这么客气,难道是觉得我活不过今夜了?”夜瑶笑着问。 雪离懒得理她并不好笑的玩笑,郑重地说道:“其实,我是相信阿泽的。他的眼睛里,有我从未见过的坦荡。但是,他不是什么小道士吧?我们的猜测,他却全盘接受,又不是坦荡者所为。” 沉默片刻,夜瑶伸手摸了摸额上的朱砂痣。 “他……应该是神族。在毫无灵力的情况下,仅凭血脉之力,就替我压制了‘异羽’。这样的天赋异禀,唯沧、泽两族有可能出现。他不是泽氏的人,那么……沧氏四海九姓,不知道是属于哪一家?” 雪离直点头,“有道理。他的水性,与你我无差,必然是水族出身。可是,既然是沧氏水族,又为何要回避太屋氏的防风陌呢?” “更奇怪的是,他既是沧氏的神君,又怎么会被一只小窃脂伤成那样?”夜瑶咬着嘴唇道。 “诶呦——” 雪离用力捶了捶胸口,“还真是怄心!他连你是半妖的事情都知道了,我们却还在猜他的身份。这要怎么做朋友,怎么一起愉快的玩耍?!” “雪离——” 夜瑶偏过头,淡然道:“他不是我们的朋友。有血脉之力的人,此生注定不凡。以前,他法力全无,需要我们的帮助,我们施以援手便是结缘。今日,他还清了债,我们便两清了,缘分也会终了。将来,再相见……怕是……” …… “怕是吃不饱吧!就这两只细胳膊细腿的小丫头!” 一个粗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接着,一个尖锐的声音应道:“蚊子再小也是肉!这两只细皮嫩肉的小丫头,一看就美味可口!” “烤一烤,撒上一层酥香粉,再抹上魔蜂蜜露……” “蠢货!清蒸才能保证原汁原味!” “……” 夜瑶和雪离一齐回头,只见不远处站着两只身形怪异的“大家伙”。 他们一高一矮,一胖一瘦,都穿着破烂溜丢的黑袍,犄角冲天,各持着一把乌黑的大铁叉,在地上划来划去,似乎在争执着她们两只猎物,该怎么烹饪最美味。 13.主宰者的决定(下) 一见有生人靠近,而且还是两只魔类,雪离反身跃起,凌空一翻化出庞大的真身。 “呜——呜——” 她低吼着,以利爪扒着地面,摆出了迎战的姿态。 魔族被限制离开魔界,出界者必然心存不良,生活在魔界里的生灵却未必都是恶类。 夜瑶相信这个说法,但也觉得必须排除在你十步之内,正兴高采烈讨论怎么吃你的主儿。 “嚯!还以为是人族的‘净者’,担心你们有同伴在附近,搁远处打望了半天呢,原来是两只落单的小妖兽啊!当年你们妖族不地道,害胖爷丢了一只眼,今日就收你们两只小家伙当利息了!” 矮胖子一只眼睛上绑着一条脏兮兮的布带,另一只则滴溜溜地乱转,不住地吸溜着嘴角快要落下的口水。 瘦高个狞笑着,啧舌道:“这只吊睛白虎还挺威风!上次见到你的族类,还是天河大战的时候。可惜啊!气势有余、实力不足。哎呦呦,这皮毛倒是溜光水滑,剥了献于魔后必有重赏!那个小丫头,你又是什么精怪?怎么不显露真身?” 第一次被认作妖兽,而且还被认成了一只虎精,雪离一腔怒气汹涌澎湃。 “唔——嗥——唔嗥——” 她口中喷出丝丝白气,利爪踏地向前步步逼近。 “雪离——” 夜瑶不安地唤了一声,示意她不要妄动。 听这两只魔类的意思,他们应该是驻守此地的魔兵。 能够驻守边境,又是参加过天启之战的老兵,他们显然灵力不弱。 雪离是神族灵兽,修为的精进离不开主人仙泽、灵力的滋养。这些年,她陪自己在妖界、人间徘徊,为了压制“异羽”,一直拼命节省灵力,功法不进反退。 自己此时灵力耗尽,几乎手无缚鸡之力,真的跟对方打起来,雪离以一敌二,未必有胜算。 更何况,这几日她又布结界、又布阵法,还带他们一路奔波,灵力损耗不小。面对两个经验丰富的魔兵,怕是要吃了亏去。 …… 夜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观察着敌人。 在昆仑虚时,她和雪离之间形成了一个默契,就是打群架时先合力攻击对方人马中最强的那一个,而且要倾尽全力彻底将其击溃。 因为,在通常情况下,身边的强者被击溃,便是对较弱者最大的威慑,他们就不敢再随意出手。 对面两个魔兵,显然瘦高个的战力更高,雪离准备攻击的目标也正是他。 万不得已时,她会催动汲水珠,与雪离配合先将他击倒。 这样做了,不知会不会打破阿泽的禁制? 边境重地,魔兵和对面幽冥守军的数目都不小。若是“异羽”在这儿迸发,恐怕会引来两边的注意,那就别想再离开了! 思量间,魔兵已经先一步出手了。 将手中铁叉一丢,瘦高个和矮胖子一左一右打了三五个精斗,各落在一块大石上。 而后,他们双手举过犄角,摇头晃脑地念起听不懂的咒语。 雪离和夜瑶死死盯着瘦高个,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寻机发出致命一击。 “飒——” 一道暗金的渔网从天而降。 夜瑶后退几步,几乎触到崖边。 雪离身形庞大,躲闪不及,被盖了个严实。 失算了!对方早已在此地布下魔阵,蓄意猎杀他族净者! 渔网下,雪离奋力挣扎,可是越挣扎渔网便收的越尽。 “呜——” 她发出痛苦的吼声,在一缕烟气中化成了人形。 “夜瑶,快跑!”她边挣扎边吼道。 “网上有毒!快调息运气,别让毒气侵入!” 说完,夜瑶翻手祭出长剑,在空中划出一道虹光。 剑花一甩,直指两个步步逼近的魔类。 “我是什么小妖精,这就让你们看一看!” 她闭上双眼,心念一动,汲水珠瞬间凝结。从掌心到剑身,从剑刃流畅地划过,给它镀上了一层霜华般的银芒。 …… 夜瑶灵力枯竭,强行一战只会玉石俱焚。 “不要——” 雪离一分神,聚起的灵力瞬间消散,伺机而动的黑气正中她的胸口。 吐出一口暗红的鲜血,她只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裂开了。 “别动!” 见雪离中了毒,夜瑶心急如焚,立刻飞身靠近想要先救她出来。 扬剑划去的同时,对方已一左一右攻到近身。 不得已,她凌空调转剑刃,向较近的矮胖子劈了过去。 虽然战力在他之上,双拳却终难敌四手。 剑刃砍上矮胖子肩头的瞬间,瘦高个的铁叉已经直直地向她心口刺来。 “哗——” 矮胖子的黑袍划破,黑血喷薄而出。 夜瑶闭上眼睛,等待着冲自己而来的致命一击。 一道白光闪过,“轰——”一声,足下土地也颤了几颤。 被铁叉击中,竟然既不痛,也不痒…… 夜瑶睁开眼,只见脚边暗黑的血流了一地。 再定神一看,瘦高个已经断成了两半,死在了血泊中;矮胖子则抱着血流淙淙的肩膀,痛苦地哀嚎着。 她猛然抬头,不禁露出喜色,“阿泽——” 阿泽手中持长剑,站在崖边。 衣袂飘飘,长发随风,宛若救世的天神! 他快步走近,手腕轻旋之间,剑影一闪而过,渔网碎成四块的同时,矮胖子也被割断了脖子。 “违背契定,死有余辜。” 目光冷漠地扫过两具尸身,他蹲在夜瑶面前,伸手抚上她的额头。 磅礴的灵力从他的掌心灌入夜瑶的天灵,汲水珠仿佛将死的鱼儿落入水塘,欢快地跃动起来。 稍稍恢复灵力,夜瑶赶忙坐起身来,驱动汲水珠为雪离祛毒疗伤。 阿泽扬起空着的手,隔空随意一划,一道闪着银芒的结界即刻布下,将他们护了个严实。 “还挺厉害!”雪离不禁咋舌,又有些酸溜溜地说:“下这么高阶的结界,不知要费多少灵力。” 在她眼里,阿泽瞬间成了败家子,没有灵力偏偏特别会耗费灵力。 阿泽好脾气地回道:“没办法。杀了魔兵,必须隔绝血气。而且……这内丹似乎是仙家所用,泄露了仙泽也会很麻烦。” “算啦算啦!不过,你还真没让我失望!果然按时回来了!”脸上的黑气渐淡,雪离又恢复了寻常的欢腾。 阿泽没有言语,只是偏头望向夜瑶。 夜瑶点点头,“我就知道你会安全回来。” 阿泽笑了笑,“幸不辱使命。”接着催动内丹,想将它渡回夜瑶体内。 “不要——” 夜瑶望着他的双眼,郑重地说:“这颗内丹……你留下吧。” 14.最勤奋的“净者”!(上) “什么?!” 雪离一下子蹦了起来,扯着夜瑶的胳膊嚷道:“六界众生,关系相处融洽的,顶多请客吃饭、互赠礼品。神仙妖魔哪有把自己内丹送出去的?!” 她朝阿泽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拒绝。 出乎意料,阿泽这才回过神来。 他正要开口,却被夜瑶抢先道:“你内丹碎了、灵力全无,回家要如何交代?又怎么瞒得住与窃脂斗法的事情?” “我……”阿泽欲言又止。 夜瑶继续道:“我的灵力可以分你一半。虽然不算深厚,最起码能帮你在危难关头自保。” “自己都朝不保夕了,还分灵力给别人!夜瑶,你是圣母吗?!”雪离恨铁不成钢地跺着脚。 夜瑶咳了两声,讪讪地说:“雪离乖!以后,我会勤加修炼,卖力捉妖捕灵,再不会弄得像近来这般慌乱,也不会再连累你受苦了。” 雪离撇撇嘴,“我可没说怕吃苦……” …… 阿泽一伸手,将夜瑶扯到面前。 “你的内丹……实在太珍贵,我不能据为己有!” 接着他提掌运气,便要将内丹渡还给她。 “等等!”夜瑶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谁说要送给你了?是借!借给你的!将来你不需要了,再还给我!” 说完,她仿佛想起什么,赶忙补充道:“放心吧!这颗内丹是我幼时,在养父母的辅助下凝成的,适合神族,更适合水族。而且,我从前都在仙山修炼,没有让它沾染上半分妖气。到人间以后,甚至没使用过它,更没有染上凡尘的……” “夜瑶——” 阿泽打断她的话。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不接受她的好意,恐怕跟嫌弃她没什么两意。 他点点头,重重地说了声,“谢了!” 接着,从脖间取下一个墨色的绳链吊坠,不由分说地挂到夜瑶的脖子上,“这个给你,当作是……借内丹的抵押。” 夜瑶顺势低下头,只见花纹奇异的绳链下坠着一颗浑圆的珠子。珠光熠熠,在昏暗中流淌着水纹般的光晕。 这是一颗鲛珠! 再抬头,阿泽却已经走远。 夜幕下,只可见一道依稀的黑影。 他走的并非来时的路,应是有别的重要事情需要办。 “你是不是姓姜?沧氏南海的人鱼族?!”夜瑶扬声问。 阿泽身形一滞,似乎听到她的声音,却没有听清内容。只是稍稍停了停,便又继续往前行。 “真是沧氏的……” 雪离眼光一闪,对着他的背影吼道:“阿泽神君——,苟富贵,勿相忘!若是将来你发达了,可要好好照顾我们这些患难与共过的穷朋友!” 阿泽仍然没回头,举起一只手在随意挥了挥,便算作是告别了。 “诶呦,这个没良心的家伙!”雪离跺着脚道。 她实在是心疼! 只有她才知道,修成那颗内丹有多不易。 当年,她们还在彭泽时,夜瑶便跟随她母亲修炼。 她天资聪颖、勤奋好学,道藏经书过目不忘,符咒法术演练分毫不差,可却怎么都凝不出内丹来。因此,三天两头便会被水君唤去问课业,次次都免不得讨一顿打。 但她却从未气馁过,只觉得是自己还不够勤奋,因此便比旁人再多十倍百倍的勤奋。虽然上头有七位兄长,但每一天她都是最后一个熄灯,第二天却第一个晨起用功的孩子。 就这样,折腾到百余岁,族中比她小的弟弟妹妹都自己凝出了内丹,她的丹田气海却还是空空如也。 眼看着夜瑶离家学艺的年岁将至,水君才迫不得已亲自出手,与夫人涂山氏合力,借霜月之光和兑泽之力,帮女儿凝成了那颗内丹。 此后多年,水君一直引以为耻,千叮万嘱家人不得将此事传出去,对夜瑶也愈加冷漠苛责。 …… “哎——,你不是说,今日他还了债,咱们的缘分就尽了吗?为什么要借给他内丹?这样子拖拖欠欠,岂不是牵扯不清?!”雪离走在夜瑶身后,絮絮叨叨念个不停。 夜瑶沉了口气,“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你看他杀魔兵的干脆,布结界的随意……失去灵力前,法力一定十分高超。沧氏与其他神族不同,算来算去就只有四海水君是正统的神位,历代水君之位竞争激烈。他既有血脉之力,又曾灵力高超,虽然属于附属支系的人鱼族,也必是强有力的竞争者。贸然到人间降魔,多半是为了立功。若是让族人知道,他失败了,而且……” “夜瑶!你是不是傻?!” 雪离的牙咬得咯咯响,“自身难保,你还想帮他争水君之位?!” “不是——,我还没那么不自量力!”夜瑶急着摇头,脱口而出道:“内丹是给他保命用的!” “保什么命?”雪离不解。 夜瑶的脸色有些凝重,压低了声音回道:“你不知道沧氏的内斗有多严重。听说,历代竞争水君之位的失败者都会被打断手脚,丢到海中的荒礁上,受曝晒而死……” “啊——” 雪离倒吸了一口凉气,唏嘘道:“难怪沧氏日渐衰落,原来代代的精英都被自己人给杀了。可是,如此有违天道的事情,难道天族不知道吗?天帝陛下不管吗?!” 夜瑶叹了口气,“恐怕喜闻乐见呢。” “为什么?”雪离瞪大了眼睛。 夜瑶拍了拍她的后脑勺,“做君王的,都不希望臣族过于强大。沧氏这般消耗自身,或许也是一种求存之道。” “那咱家呢?泽氏枝繁叶茂,水君又做了神尊,岂不是会叫……”雪离指了指头顶,压低了声音继续道:“会叫他不高兴。” “是啊……” 夜瑶慢慢望向天边,“父亲说过,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家族盛极必损。所以,他不肯接受神尊之位。如今,却不知为何,他还是妥协了。” …… “呼——” 一阵凉风吹来,夜瑶和雪离都打起了哆嗦。 “这是怎么回事?白天热的很,晚上又这么凉,不会还要结霜吧?”雪离抱怨不矣。 夜瑶看了看天色,无奈道:“今夜是赶不到最近的集市了,去前面找个避风的地方休息吧。” 雪离本不喜欢夜里赶路,一听要休息立刻欢喜不已。 她眨着眼睛四下瞭望一番,便指着黑暗中的某个方向道:“那边有个山谷,咱们去那睡一夜吧!” 说完,便不由分说地拖着夜瑶狂奔过去。 15.最勤奋的“净者”!(中) 刚到谷口,两人同时放慢脚步。 前方不远处,可见一团耀目的火光,还有印在石壁上数个暗影。 雪离细嗅着凉风,“闻着气息,应该是……凡人。” 夜瑶点点头,“反正不是仙家,没有半分仙泽。” 谨慎起见,她还是祭出了汲水珠。 汲水珠并无特殊反应……对方非魔非妖。 两人慢慢走进山谷,没多远便见转弯避风处生了一个火堆。 火苗噼啪作响,石壁一侧坐着五个人。 “几位,打扰了!我们是过路的,想在这儿休息一夜,借诸位的篝火取取暖。”夜瑶上前作礼,客客气气地说道。 抬头一看,却在其中发现一个熟悉的面孔。 “道长!”雪离抢先唤道。 坐在一行人中间,一身白袍、仙风道骨的玄真子也认出了她们,拂尘一甩笑道:“夜瑶小友,咯吱少侠,原来是你们俩?” 说罢,起身请她们坐下。 “嚓——” 最边上的青年收剑回鞘。 另一边的汉子也放下了乌金大环刀。 夜瑶冲雪离吐吐舌头,她们这般轻手轻脚,原来早被人家发现了。 “道长,我改名字了。现在叫雪离!雪花的雪,离家的离。” 刚一坐定,雪离便急着说名字的事。 玄真子哈哈大笑,“改得好。这才是女儿家的名字嘛!” 他望向夜瑶,乐呵呵地说:“夜瑶、雪离,‘大雪纷飞夜,少年远游离无伤’。你们姐妹俩儿,还在外头漂泊呢?” 虽然和玄真道长并不算相熟,但长者垂问,即便只是面貌上的长者……垂问了。 作为“人族”后辈,夜瑶还是乖巧地回道:“劳您挂心了,晚辈和小妹一直云游在外,捉妖捕灵、锄强扶弱,不敢倦怠。” “看来你们修炼也有所成啊!十几年了,形貌一点儿都没变。”玄真子点着头,捋着长须对身边的小道童说:“连笙,你看到了吗?这两位姐姐一直勤奋捉妖,攒了许多功德,才修炼成了驻颜之术。你若是勤奋些,也一定能有此成就。” 道童连笙一听,肩膀一抖差点翻过去。“师……师父……,弟子可不想练驻颜术,不想永远是现在这副样子!” 他不过十来岁模样,身量顶多只到师父胸口,穿着改小了的道袍,领口、宽袖都还是嫌大。 苦着脸扫了一眼自己的胳膊腿脚,他赶紧哆嗦着往后退。 “噗呲——” 雪离忍不住笑了,“道长,您这位小徒弟才多大点儿年纪,要是修习驻颜术,可就长不高了。” 身为师长,找到机会便会随口教育弟子,至于合不合适,玄真子倒并不在意。 他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柴,又以长者的口吻问夜瑶,“筑基的成果如何?” 夜瑶打了一个激灵,小心翼翼地回道:“快……快了。” 玄真子叹了口气,“攒了那么多年‘功德’,换的灵力也不少,你们姐妹的修为却一直未能精进,还是真有点奇怪!要不……你们拜入贫道门下,让贫道指点指点你们。” “不用!” “不要——” 两人仿佛被烫到一般,忙不迭地拒绝。 生怕道长面子挂不住,夜瑶赶忙解释道:“我们姐妹捉妖是为了保护黎民百姓。所得灵力都拿来瞎玩儿了,也没正经好好修炼。未能精进是常事,自己并不十分在意的。” “哦,这样啊。”玄真子一脸惋惜。 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他倾着身子道:“离兑换灵力还有足足三个月,你们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在他关切地注视下,夜瑶笑了笑,心底淌着阵阵暖意。 当年,她和雪离离开昆仑虚,到幽冥挂号成为“净者”,第一次下魔渊就是玄真道长给她们引的路。 他还将她们当成了修道的后辈,一路滔滔不绝的给她们讲“攒功德”的规矩和在人间捉妖捕灵的窍门。 “功德驿”有个死板的规矩——挂号当日便是兑换“功德”的日子,因而她们恰好和道长是在同一天。 道长是年纪大了睡不着,她们则是希望遇到的净者越少越好,因此次次都是当天一大早就出现在驿站门外,比约好了还要准时,几次下来便成了“熟人”。 净者杀戮重,高人多独行。 这些年,遇见的这么多人里,也只有玄真道长生了一副热心肠。 既然他问了,夜瑶也不好回避,“有位道友想去‘功德驿’挂号却不识路,我们是陪他来的。” “嗯?” 玄真子眯起了眼睛。 一起来的还有别人,深夜了却不在一起,着实有些奇怪。 察觉自己说漏了嘴,夜瑶赶忙解释道:“他有点急事,先御剑离开了。您知道的……我们俩个,还未练成此道。” 她说谎时颇有些心虚,被玄真子看在眼里却是羞于启齿的情态。 修行了这么多年,这两个孩子连御剑飞行都不会,真是……羞煞人也! “原来如此。” 玄真子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你们还是要……努力,要有宏图大志!不能随便捉几只小妖、凶灵什么的就沾沾自喜,要有一个高远的目标……比如降魔!” 冷风呛得雪离一阵咳嗽。 以为自己说的目标太吓人,玄真子手指一比道:“或者先定个小目标,捉它一只——小妖兽!” “咳咳……咳……”夜瑶也咳了起来。 “怎么回事?这小身板,都经不得鼓舞啊?!”玄真子吹胡子瞪眼道。 多年不见,他愈发好为人师了。 有师长挺好,遇到疑难有人指引;有师长也烦啊,一天到晚励志不止! 夜瑶喘了口气,赶忙岔开话题道:“还有三个月,您怎么也来了。” 玄真子瞟了眼左右,刻意平静地说:“跟几位朋友约了在此相见。” “约朋友?”雪离眉毛一挑。 夜瑶也瞪大了眼睛看他。 这回,轮到她们起疑了! 眼前这几个可都是凡人,天下九州幅员辽阔,在哪约朋友不行,还非得跑到魔界来嘚瑟。 她们满腹的疑问,玄真子亦心知肚明,却根本不打算回应。 他敷衍地摆了摆手,“都睡去吧!今夜就由贫道来守夜。” 16.最勤奋的“净者”!(下) “那怎么行呢!您道行虽深,却是这儿最年长的。既要守夜,也该年富力强的人来。”雪离一边说着,一边去瞄另外三人。 与道长比起来,他们多数都算得上年富力强。 最左边一个身姿笔挺的青年,一身严整的青灰劲装,竖抱着一把长剑,坐姿一看便是宗门里正经修炼过的。 最右边是一个衣衫邋遢的汉子,帽子与乌黑的长袍连成一体,宽大的帽檐和杂乱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一把寒光闪闪的大刀横呈于腿上,周身都萦绕着森森的杀气。 汉子的右手边,是一个看起来松松垮垮的男人,他双颊凹陷、脸色苍白,浓重的黑眼圈配着涣散的眼神,不时还会咳上两声,仿佛已近病入膏肓。 嗯,唯有这个“痨病”患者不在此列。 然而,除了“痨病”患者之外,另外两位仿佛都没听到她的话,各自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便直接躺了下去。 “痨病”患者左右看了看,也顺势侧卧下去。 玄真子似乎觉得理所当然,推了推弟子连笙,示意他也快快去睡。 雪离冲躺下的二人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气鼓鼓地说:“道长辛苦了!过一个时辰您叫我起来。这荒郊野外妖魔之境,就需要你我这样的……” 话还没说完,便被夜瑶捂住了嘴巴。 雪离挣扎了两下,毫无效果,唯有怨念深深地瞪着她。 近来这是怎么了?动不动就被“禁言”! 夜瑶凑到她耳边,小声说道:“这里是魔界。你在自己家里时,会夜里出来晃荡吗?夜里,反而是最安全的时候。这几位看起来已经在这儿待了几日了,道长既然主动提出守夜,说明需要让其他人养足精神,以应对白日里可能遇到的麻烦。年富力强的人的确担当的更多,用不着你我来说……” 雪离猛然停下,一脸狐疑。 玄真道长道行不浅,是人族净者里的老前辈了。 相约见面的人里,竟然有道行高过他的?! 上次来时,道长的“功德”大约排行在二十多位,在人族里怎么也是前十了。 这三个人,包括“痨病”患者在内,难道都是人族排在前十位的净者?! 这可不得了…… 六界净者成千上万,其中人族占了一半。能挤进前十位的,不仅要道行高深,而且绝对得是勤奋中的勤奋! 他们手上的“功德”的数目更是不少…… “真的吗?”雪离小声嘀咕着。 再瞄过去时,眼神里多了几分佩服。 ******* “整整七日了,无双怎么还没到?为了就她的时间,还约在这种鬼地方见面。老子忙得很,没功夫在这儿闲耗。” “勿急勿慌嘛,这笔买卖可是能顶得上平时一年半载的。” …… “师尊传讯,吕梁一带有山魅出没,让我结束了手头上的事情,尽快赶去驰援师弟们。道长这边……若无时限,我想先去走一趟,再赶去与您和诸位汇合。” “哎——,小小山魅,他们足以应付了。你身为蜀山大师兄,总这么惯着师弟们,他们何时能独当一面呀?” …… “师父,咱们带的干粮快吃完了。魔界什么吃的都没有,魔兽又有毒,咱们再等下去,怕就要饿死在这儿了!” “小鬼头,怕饿死啊?本公子教你辟谷吧!” “去去去,别带坏我徒弟!” …… 雪离揉着惺忪睡眼,无奈坐了起来。 真不是她想偷听,而是身为灵兽天生听力敏锐,即使此刻与他们隔着半座山,还是将嘈杂的谈话一句句听得清清楚楚。 “夜瑶——” 蹑手蹑脚爬到正在打坐的夜瑶身边,雪离神秘兮兮地说:“他们好像在等什么人,而且有个‘大买卖’要一起做。你说为什么呢?好好的净者,不去降妖伏魔,却要合起伙来做生意。啊——,该不会他们打算违约,参与黑市交易吧?” “把你的小耳朵闭起来,不要听人家的闲事。既然醒了,快点来做早课,然后去跟道长道别,尽快离开这儿。”夜瑶一动不动,以意传音道。 雪离叹了口气,乖乖盘腿坐定,撑开一道结界便与她一起打起坐来。 半刻之后。 “无双,这个名字有点熟悉。” “……” 未得夜瑶回音,她索性转过身:“好像在哪听过,对吧?” “……” “嗯?!” “……” “夜——瑶——”雪离撒着娇喊道。 看来今日的早课是不能顺利完成了。 夜瑶无奈睁开眼,猛地凑到她面前,用力弹了下她的脑门。 “姬无双,药王谷的人,榜上有名的净者。” “蛤?!” 雪离张大嘴巴,“什么情况?是谁召集了这么多高手?难道有大买家来收购?!可惜我们没有多余的‘功德’卖,不然跟着换点好玩意也好。” “此事不简单。我们还是赶紧走吧。”夜瑶迅速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雪离撇撇嘴,“怎么这么胆小?” 夜瑶敲了敲她的脑袋,“自身难保的人,就不该凑热闹。如今的你我,容不得半步行差踏错。更不可以有超出需要的好奇心——” 说话间,玄真子领头的几人已经回来。 夜瑶上前拱手道:“道长、诸位,我们该走了。昨夜多谢大家的照顾。” “您怎么也不叫我……”雪离挠着头,不好意思地看着玄真子。 玄真子捋着胡须笑道:“你们太客气了!多年不见,昨夜偶遇实在是有缘。” 夜瑶领着雪离,对他再拜了拜。 还没走出几步远,便听玄真子唤道:“二位留步!” 夜瑶回过头,“道长有何吩咐?” 玄真子看了看左右,下定决心般,拂尘一挥道:“贫道接了一个上门收妖的活,想请你们二位一同前往,帮帮手。报酬绝对让你们满意。” 夜瑶眉毛一挑,原来这就是雪离听到的“大买卖”。 上门收妖? 要入……人居。 岂不是违背《六界无难书》的契定! 她不假思索地摇头,“多谢您的邀请,但晚辈还有些杂事要赶去处理。” “小友借一步说话!”玄真子并不死心。 他身后的几人神色各异,基本上都是……不大好看。 17.一笔大买卖 面对一脸懵懂的夜瑶,玄真子暗搓着双手,架势像足了市井里的拍花子。 “贫道虽与小友仅有数面之缘,但敬服你一身侠肝义胆,是斩妖除魔、锄强扶弱的正义之士!” 一顶高帽从天而降,夜瑶忙不迭地摆手,“道长您言重了!我们捉妖捕灵,主要还是为了攒功德、换灵力,没有您说得那般高尚无私。” “那个……这个……其实嘛……嗯……”玄真子努力想着措辞。 “道长有话,不妨直说。”夜瑶带着几分无奈道。 玄真子如蒙大赦,“其实,是贫道组的局出了一点小问题。原本邀来协同捉妖的一位道友,临时不知出了什么变故。过了约定的时间,一直迟迟未到。事情紧急,事主那边又催得紧。急需找个合适的人来替代她。” 让她替代姬无双?! 夜瑶怀疑自己耳鸣了。 虽然药王谷的弟子通常法力平平,但一个个都擅长炼药施毒,姬无双所承担的角色绝非自己可以轻易替代的。 “我们平日里小打小闹罢了,哪能成什么大事。”夜瑶硬着头皮道。 知道她有意推脱,玄真子话锋一转说:“这笔买卖,酬劳相当丰厚。每人可得黄金千两!” “嗯?” “还有帝都宅院一座,良田百亩!” 又是黄金,又是宅院,还有良田,事主确实大手笔。 但是对于一个妖禽,一个灵兽来说,这些身外之物好像也没什么用。 “我……不大缺钱。” 开汤药馆挣的钱足够吃穿,多余的钱又买不来所需的灵力,夜瑶想也不想便要拒绝。 见她不为钱刀所动,玄真子有些急了。 他虽然不大了解眼前的少女,却知道她视“功德”、灵力如性命,于是心一横咬牙道:“捉到的妖灵也归你!” 左右另外三位,要钱的要钱,要物的要物,不要钱、不要物的也要给他几分薄面。 就算捉到的“功德”全归夜瑶,他也还是能摆得平的。 …… 夜瑶陷入了沉思。 事主财大气粗,并不带表冒犯他的妖物有多厉害。 大夏朝的权贵穷奢极欲,遇到点小事恨不能搅得天翻地覆,就算道长为他组了最强的捉妖局,说不准也是杀鸡用了把宰牛刀。 就算到时候“功德”都归她,大约也没什么玩意儿!更何况,与这些道行高深的净者一起捉妖,还得冒上很大的被发现身份的风险。 如此一想,实在有些得不偿失。 “我们法力不济,怕是帮不上什么忙!”夜瑶断然拒绝。 “小友——” 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玄真子压低了声音道:“事主是……当今的太子殿下。” “太子?大人气华,邪祟不近。太子府怎么会闹妖?”夜瑶不明所以。 “并非太子府,而是……宫中,陛下的身边。”玄真子神秘兮兮地说:“半个月前,应太子殿下召,贫道带着三清铃进宫走过一圈。铃铛……一声也没响。” “那说明没有妖啊!”夜瑶愈发觉得匪夷所思。 难道玄真子在做局骗钱? 他并不像投机取巧的人呐! 为什么呢?! 看出她有所误会,玄真子啧了一声,继续道:“仔细一看,才发现铃铛里头的金珠,不知何时碎成了粉末。” “粉末?!” 夜瑶倒吸了一口凉气。 得是什么道行的妖孽,才能驱动三清铃在还未传出音的瞬间把内珠给震碎了。 “怎么样?这活……接不接?”玄真子捋着长须,一脸希冀。 夜瑶吞了吞口水,终于木然点点头。 “接。”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她……为了灵力,在所不惜。 ****** 玄真子和夜瑶一前一后回到谷中,弟子连笙和三位净者立刻围了上来。 耳聪目明的雪离早已了然一切,快步走到夜瑶身边,拍拍她的肩膀道:“选的很对,我支持你!” 玄真子指着她们对众人说:“夜瑶小友深明大义,已经决定加入我们,一同前往帝都降魔除妖。” “就她们?见了妖物不会吓哭吧?” 汉子啐了一口,一脸不屑地看着夜瑶。 玄真子眉头一皱,“鬼刀,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好的‘净者’可不止你我。这两位是堂堂正正的净者,而且非常合适替代无双。” “鬼刀?!” 夜瑶和雪离同时瞪大眼睛。 这个毫无礼貌、衣衫破烂的汉子,竟然是净者排行榜里稳居前十的狂客“鬼刀”? 鬼刀一脸狂傲,抱着大刀,斜眼看着她们很是嫌弃。 玄真子不以为意,偏头问雪离,“你们平日里做什么营生?” “开汤药馆。给人看病,卖药,也卖补药!”雪离笑嘻嘻答道。 玄真子手一摊,相当夸张地比划道:“看看,这两位不就是医女的最佳人选。” “什么医女?”雪离赶忙问。 玄真子回道:“事情虽是太子殿下所托,但是朝中局势复杂,他不希望惊动前朝和后宫。我等要想在宫中顺利找到妖物,还得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抓住它,就必须先派人到君王近身,提前布好阵法。贫道与太子殿下商量过,宫中近来广招医女,他可以安排一两个人进去。” 夜瑶恍然大悟,难怪除了鬼刀这样的高手,道长还要找姬无双那样的药师。 要扮成医女前去布阵,不仅要胆大心细、熟悉阵法,至少还要懂些药理,知名的“净者”里也就出身药王谷的“毒煞”无双最合适。 以为她畏难了,玄真子及时宽慰道:“太子殿下说了,侍疾的医女人数不少,在宫中并不惹人注意。日常事情也很简单,不用像医官那样诊病开药,只需每日熬煮汤药,服侍陛下进药就行了。” “可以。”夜瑶点头。 “我们可以。”雪离附和道。 玄真子眉头一松,也松了口气。 “只要‘功德’都归我们,一切按您的吩咐办。”夜瑶补充道。 刻意在众人面前说出道长的承诺,便是想将最重要的条件敲定,省得道长为了哄她们入局信口开河,最后兑现不了生出枝节。 果不其然,持剑的蜀山大师兄不乐意了。 “道长与家师说好了,捉到的妖物,要送到蜀山炼化,怎么又……” “唐枫——” 不等他说完,玄真子立刻拍着胸脯说:“此事贫道会知会你师父的。妖物嘛……哪里找不到?” “可是……” 唐枫欲言又止,望向“痨病”患者,拱手恭敬地说:“慕容公子,炼妖铸法器是您的建议。这妖物若是归她们,怕是不妥。” 对方审视着夜瑶和雪离,并未回应。 玄真子转过身,“慕容瑾,你怎么看?” “咳咳……” 慕容瑾从怀中掏出帕子,压着嘴巴咳了两声,喘了口气道:“本公子没什么意见。反正我不要妖物,按时拿到法器即可。至于怎么炼的,拿什么妖物炼的,我可不管。” 18.甩不掉的狗皮膏药(上) “慕容瑾?!” 夜瑶和雪离面面相觑。 净者榜上排名第三的慕容瑾,竟然是这么一位“病入膏肓”的患者。 果然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作为为数不多有过降魔战绩的净者,还以为他至少是妖族,却没想到竟是个凡人。 “丫头,你们也算净者?!夜瑶……雪离……还真是寂寂无名呢!”鬼刀用舌头剔着牙,一脸不屑地看着她们。 “鬼刀大哥,见笑了。” 夜瑶扯着嘴角,客气地说:“所以,我们只能负责混进宫去布阵。真正降妖伏魔的大事,还得诸位英雄来做。” “就这样,还要分走全部‘功德’?”鬼刀仍在继续挑衅。 雪离嘴一撇,翻着白眼道:“道友这么厉害,不如由你去扮医女吧。” “牙尖嘴利!” 鬼刀冷哼一声,对玄真子嚷道:“道长,老子的酬金要翻倍!” “行行行。”玄真子连连应道。 正好,把姬无双的那份给他。 原本答应归蜀山的妖灵给夜瑶,自己再从“功德”里掏一点出来填补。 这样蜀山也能按时交付给慕容家的法器。 如此一来,大家都满意! “欸——” 玄真子突然想起什么,偏向夜瑶和雪离道:“贫道记得你们挂牌时用的不是本名。当年争执了半天,最后起的叫什么来着?诶,真是上了年纪了,一点儿都想不起来。” “云——梦——”雪离将声音拖得老长。 一瞬间,空气凝结。 又一瞬,冰河乍裂。 “云……云梦?!”唐枫惊诧地瞪着眼睛。 转向鬼刀,对方也愣着神。 再看看慕容瑾,更是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态。 “二位先生,是我想的那个……云梦吗?”指着幽冥方向,唐枫有些结巴道。 仙、人、妖、魔“四道”有净者过万,常来常往者三千,其中人族过半。各道净者,不分族类,以累计的功德数目,同榜悬于功德驿内。 十年来,稳居榜首者,不知其是仙、是人、是妖、还是魔。 大榜之上,只有一个烫金的名字——“云梦”。 …… 三人疯狂打着暗语,猜测着她们的来头。 夜瑶越过他们,追上了走在最前的玄真子。 “道长,三清铃虽然对邪魅反应灵敏,但其内珠是用赤金所炼,所遇妖魔道行极高时,很容易造成损坏。不如用乾坤铃试试,先探清楚对方的身份。” 虽说只是负责入宫布阵,但既然是打头阵的,为了自身安全也要做好充分的准备。 玄真子回过头,“蜀山已经在赶制乾坤铃了,但铸其内舌需用星陨之铁,并非短时间可成。” “我们家就有一个。” 雪离凑上来,开心地说:“就在入京必经的冀州,龙门郡往南一百八十里,再翻过两座大山,落望山西边的临仙镇。咱们顺道去拿一下嘛。刚好我得跟一个……朋友告个别。” “落望山?临仙镇……” 玄真子捋着长须若有所思。 ******* 几位同伴法力高强,勉为其难带她们御剑而行,并不比雪离化作兽身的脚程慢多少。 离家只有区区数日,比起平时进山采药顺带捉捉妖、捕捕灵,用的时间还算是短的。 可是这一次,刚进镇口她们便被左一个右一个熟人关切着问去向,仿佛出了什么事情……他们却又神秘兮兮打着哈哈不肯说。 转角走进巷弄,还没到自家门口,一眼便望见一身怨念的防风陌。 他抱着硕大的包袱,斜靠在百草堂的门板上,头发蓬乱、眼圈发黑,比起前几日的容光焕发还真是憔悴了不少。 他该不会在这呆了四五天了吧?! 夜瑶终于明白镇上居民为何“关切”了。 两个独居的姑娘,忽然间“跑路”了,家门口还守了个年轻男子,任谁不得生出些猜想来。 “啊——,是他!” 雪离一阵紧张,扯着夜瑶的衣袖,准备好了随时带她开溜。 夜瑶看了眼雪离,示意她勿动声色。 防风陌怎么说也是这地界上的神君,这么迎面撞上,想跑也跑不了了。 “防……风陌啊!” 夜瑶挥挥手,一张笑脸相迎。 “姨奶奶——” 防风陌一下子扑上来,完全不顾旁人的眼光,扯住夜瑶的裙边怎么也不肯放手。 夜瑶吓了一跳,赶紧招手让雪离开门。 “诸位道友,这是我家远房亲戚——风陌。诸位进屋喝茶,我去取了法器,再与他交待几句,马上可以出发。” 稍作解释,她便扯着防风陌进了后堂。 …… 上楼、关门、推窗,一气呵成。 夜瑶从窗格上取下乾坤铃,仔细收入袖袋中。正要收拾远行的包袱,却被防风陌拦了下来。 “姨奶奶,你们要去盛京?” 夜瑶微微惊诧,转念一想他是此地神君,真想听的音儿一句也漏不下来。 估计她们刚到落望一带,他就已经收到消息了。 她稍稍点头,“嗯,去办点事。神君愿意住在这儿,今日起便住下吧,也可以替我们照应一下家宅。” 一阵沉默之后,防风陌忽然抬起头。 “您……当真是泠汐河神吗?” “……” 夜瑶有些紧张,原本此时灵力充足,哪怕被这位落望山神识破,她和雪离也应当能将其制服。 可是,如今楼下还有几位人族净者,还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这要是闹起来,简直是送上门的买卖。 见她不说话,防风陌警惕地退了退,“如果你是,我要看汲水珠。如果不是……” 他暗暗收拢掌心,祭出一把仙泽萦绕的折扇。 “汲水珠?” 夜瑶迟疑片刻,沉了一口气,伸手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唰——” 一道结界凌空而起,瞬间罩住二人周身,其间浮动的雾气正是明明白白的水族术法。 夜瑶结印运气,凝出一颗水气缭绕的明珠。尔后稍稍催动,便有清润的仙泽缓缓溢出。 各路江河湖泽的水君,都以汲水珠为法器。 除了泽氏本族,谁能分得清哪颗是哪颗。 防风陌赶忙拜下,“姨奶奶恕罪!是小神糊涂……万不该怀疑您。” 夜瑶念力一收,仙泽与汲水珠瞬间消散。 “无妨。楼下几位人族道友,并不知我的真实身份。你万勿声张!” 19.甩不掉的狗皮膏药(下) 防风陌连忙应承,“不肖吩咐,我明白!《六界无难书》中有契定,若非危难关头,神族、天族不可向凡人表露身份。姨奶奶的身份,我一定守口如瓶,不会对楼下几位和镇上的人透露半分。” 夜瑶以为说通了道理,回身继续收拾行囊。 反正再也不会回来了,这所宅院就送给防风陌吧。难为他堂堂太屋氏防风家的公子哥,竟然混到这种小地方来。落望山茂林深篁,夜里阴森恐怖,一个人住在山神洞府,也怪寂寞的。 “姨奶奶……”防风陌迟迟不肯起身。 “又怎么了?”夜瑶无奈停手。 防风陌哭丧着脸,“求姨奶奶救命!” “救命?我……救你?” 夜瑶觉得匪夷所思,“神君堂堂山神,有谁会对你不利?” 防风陌一边抽着气,一边低头抠着地板,吞吞吐吐地说:“此次神位分配,我本来抽的是潜山,一个交好的远房表弟抽的是此地。谁知我们还没离开祖家,他就把《山河卷》给弄丢了。山神丢了此物,相当于河神丢了《水系谱》,可是了不得的大罪!他年纪尚小,因怕他被责难,我便将自己的神册给了他,与他交换了地界。” “你倒是很讲义气。”夜瑶不免侧目。 丢失《山河卷》是触犯天条的死罪,一旦上达天听,纵使身为防风家的嫡子,太屋神族也不一定保得住他。这种情况下他能扛下罪责,不知道是义薄云天,还是懵懂无知,或者是不是干脆有点儿傻? “唉——” 防风陌叹了口气,表情无比纠结。 “神册水火不侵,刀劈斧凿也不会损坏,更不可能凭空消失。几位兄长还在祖家帮忙寻找……” “我能帮你什么?”夜瑶满眼同情。 仙家神册哪是那么容易丢的,显然有心人刻意为之。既然如此,就算他的兄长们再如何努力去找,恐怕也无济于事。 “新山神继任,需要聚齐各路地仙,还有地界上的妖类、精怪,并在神册上重新签订契约。近来,座下土地经常催促此事,怕是拖不了太久了……” 防风陌犹豫再三,终于下定决心,“我想尽快重新做一本出来。” “什么?造假?!这我可帮不了忙!”夜瑶一听直摆手。 伪造仙家神册…… 莫说她是个冒牌货,就算是真的泠汐河神在,恐怕也对此爱莫能助。 “姨奶奶——” 防风陌扑腾一下,五体投地伏在地板上。 “我听家里长辈说,您在此地数万年了。一定和界上其他地仙长者相熟!只要借到大家手里的神册,一一对照着抄上去就行了!”说着,他从怀里抽出一封金光闪闪的神册。 “先把您的借我抄抄吧!” 夜瑶不禁头疼,他还真是难缠,叫她上哪去弄泠汐奶奶的《水系谱》?! 抽过神册,展开一看,当真空无一字。 “姨奶奶小心些翻,这个……很不好弄到的。”防风陌有些心疼地说。 “神册是真的。你从哪得来的?”夜瑶惊声问。 防风陌看了看四下,压低了声音回道:“黑市上买的。” “什么黑市,竟能买到仙家之物?” “就在我……” 防风陌及时住嘴,转而哀嚎道:“姨奶奶,您就把神册借给我吧!只要渡过此劫,以后千千万万年,我一定听您的话!您要是不肯借我,我就……日日出现在您面前,鞍前马后、端茶倒水伺候您,直到用一片孝心感动您为止!” 他还真不是一般的难缠! 夜瑶笑了笑,神色一变道:“其实……我不是泠汐河神。不久之前,她被调往别处水府了。” 以为她胡乱找借口推脱,防风陌脸一垮道:“您别开玩笑了!小神虽然法力低微,但是汲水珠这等仙物还是不会认错的。” “我不是河神,是只……妖。”夜瑶稍稍压低声音。 有丢失神册这样的把柄在手,就算她自认是魔类,落望山神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姨奶奶不肯借便直说,干嘛这般糟践自己?我不信!仙泽、妖气我还是分得清的!”防风陌气鼓鼓地说。 “你爱信不信。” 夜瑶将神册还到他手上,顺手将他拉了起来。“谁让你做假神册的?” 防风陌一愣,赶忙说:“我自己要做的。” 夜瑶摊摊手,“你不愿意说也无妨。我据实已告,是希望你能认清形势,不要去各路地仙那里胡乱瞎说。任谁参你一本,前程、性命可就全完了!连我是谁你都未弄分明,却告诉我这样要命的事,你是不是傻?” “你……当真不是泽氏的姨奶奶?” 防风陌暗暗打量着她,终于点头道:“确实不像,明明是个年轻姑娘……小神有眼无珠,敢问姑娘是泽氏那路仙子?” 八大神族之间,有亲疏远近之分。太屋和泽氏,一管地脉,一管水脉,算是十分亲近了。相互的仙泽,定不会认错。因此,笃定她是泽氏的人。 有时候,越说真话,越没人信。 不想多耽误,夜瑶一边收拾着衣裳,一边念道:“你先要弄清楚,事情到底冲着你表亲来的,还是冲着你与防风家来的?这都没搞清楚,盲目做一本假的神册,只会让事情越来越麻烦,罪名越滚越大!还有,仙家神册都有副本,藏于渊通元洞天。你不拿到它,怎么做出一模一样的来?” “那要怎么办?上天界偷副本?”防风陌试探着问。 夜瑶偏过头,“真能耐!把那件披风递给我。” “给——,现在还能怎么办?” “没背过天条吗?妆台上的琉璃发梳递给我。” “还真没有。给——” “不管天神、地仙,丢失了神册,唯有一种情况可以免罚。这件不要,放进柜子里去——” “什么情况?哪个柜子?” “中间双开门的衣柜。守卫六界契定,保护天地法理——” “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如果你能证明自己是在守护《六界无难书》契定时丢了神册,自己上奏天庭告罪,也许能够脱罪免罚。那边案上几本书,全都抱过来!” “怎……怎么守护呀?” “等。” “等什么?!” “等有妖魔侵扰此地,你亲自出手捉妖降魔!在其他地仙、土地、山灵……众目睽睽之下,把‘神册’给弄丢。” “你……不是说自己是妖吗?” 接过厚重的书卷,夜瑶翻了个白眼,“这会儿变聪明了!《六界无难书》没背过吗?就算我是妖,住在人间市井中,只要没有入凡人居所,就没有违背契定。” “那……” 防风陌想了想,“仙子带我一起去盛京吧!” “什么?!”夜瑶以为自己听错了。 防风陌陪着笑脸,“你们和那几个人族净者去大夏国都,不就是去捉妖的吗?” “没错。”夜瑶点头。 防风陌窜到她面前,“我要跟你们一起去!落望这么偏僻的地方,作恶的妖魔也不稀罕来的。这么干等着,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既然要捉妖降魔,不如主动点,去盛京繁华之地!” “似乎有点道理。不过,我不答应。”夜瑶挎上包袱就要走。 防风陌拦在门前,“若是把我留在这儿,叫土地们发现神册不见的事。等我被缚到天庭问诛时,一不小心透露在这遇见泽氏仙子……冒充泠汐河神奶奶的事情,你们恐怕会很麻烦!” 20.低阶课业(上)(加更) 玉珠峰下,大雪无边。 无因谷内,寒风凛冽呼啸不止。 是夜,与昆仑虚每一个普通的夜晚一样,峰峦、荒原、冰河、山涧……一切都笼罩在无休无止的风雪之中。 一道白光从对望的玉虚峰山腰闪现,凌空划出一道流畅的弧形,不偏不倚落在离谷口不远的空地正中央。 光芒敛去,是一名身姿笔挺的少年。 他束着高髻,一身洁白的长袍,正是昆仑虚三清天阶弟子的装束。 他面无表情、神情淡漠,仿佛石雕的神像,与玉虚峰上的师长们如出一辙。 一身的孤傲之气与这雪夜万分契合,仿佛本就是其中一部分。 萦身的仙泽磅礴有力,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与周身的风雪完全隔开。 “咿喔——” 悦耳的清音中,一只通体雪白的鵺鸟随之落地,乖巧地蹭了蹭少年的几乎及第的长袖。 少年抚了抚它漂亮的首羽,“尘竹,速去见大长老。告诉他,七日之后,大夏盛京会合。” 明黄的利爪在雪地里留下几道深痕,白鵺昂头叫了几声,便扇动着巨大的翅膀飞冲天际。 盘旋了三圈,它愈飞愈高,最后消失在无边的夜色中。 …… 少年静静伫立,凝望着狭窄的谷口,银光熠熠的结界和交缠的风雪在他眼中仿佛无物。 二百三十载,八千多个日日夜夜…… 苍山负雪的景致清冷又无趣,反复练习的阵法、术法枯燥又繁复,他的性情也在这样的日子里被磨得如同这雪山、这荒原、这苍穹一般,冰冷生硬、死气沉沉。 一束曳动的火苗窜在心头。 他很清楚的知道,雪山会崩、荒原会覆、苍穹风云变幻只在瞬息之间。眼前的一切,不过是在等待被打破的虚像。 思量间,几道混杂的仙气慢慢靠近。 其中有一缕难得的水汽,未被冰封,鲜活明媚,吸引了他的注意。 少年回过头,只见身后玉珠峰方向,风雪中走来四名少年男女。 …… “快点!看那边,师兄早就到了!” “都怪毕蒙,非要带这些乱七八糟的补药,才耽误了时间!” “什么呀?!要不是雷霆昇偷吃供果,被罚封了灵力,至于要步行下山吗?” “你们没吃吗?!只是我被抓到了而已!没把你们供出来,就都偷笑吧!还敢抱怨!” “行了,谁都别怨谁了——” “不过,这是什么折腾人的规矩,偏要咱们晚上出谷?” “白日里你试试!谷口的风刀能把你这小小玄阶弟子薄薄的仙障给搅碎了!” …… 由远而近的嬉笑打闹声,打破了山谷的寂寞。 看着他们,少年不禁勾起嘴角。 最初的百年,他也这般活泼快乐过吧? 太久了,记不清了…… 昆仑弟子来自八大神族,按照修炼的层次分为天、地、玄、黄四阶。 一入山门则为黄阶,跟随五行天官修习基础术法;一甲子之后,通过考核者升入玄阶,分别归入玉珠峰“天英、天任、天柱、天心、天禽、天辅、天冲、天芮、天蓬”九门中修炼;此后,每百年进阶考核一次,升入天、地二阶的弟子则能登上玉虚峰,在三清座下听讲、修行。 昆仑虚弟子三千,能到天阶的寥寥无几。 七十年前,他从玄阶直升天阶之后,原本同门的至交好友几乎全部离开,到如今身边连个能开口损一损自己的好友也没有了。 他挺直了身子,恢复了漠然的表情。 山门中,长者为师尊。身为天阶的师兄,在这些玄阶师弟、师妹的想象中,他就应是这般孤高吧? …… “靳羽师兄好!” 四名青衣少男少女,皆拱手拜在他的面前。 扫视他们一眼,靳羽稍稍点头,伸手祭出一个卷轴,随意展开来道:“你们都是玄阶弟子?” “是,师兄!”四人齐声回答。 “点个名,认识一下。” 师兄的声音冷的吓人,四人交换了眼神,纷纷打起精神来。 “天心门——陆箕——风族。” “到!” 身量最小、梳着双环的小丫头几乎跳起来。 隔着飞舞的雪花,忽闪着一双灵动的大眼睛,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师兄。 他就是传说中的靳羽上仙,灵宝天尊座下最有前途的弟子,同门师姐妹们常常谈起的神族翘楚,今日一见果然让人“心潮澎湃”! “天辅门——毕蒙——雨族。” “是我!”少年难掩激动。 同行四人里,就属他的课业最差。 上一届玄阶升地阶的大考中,靳羽师兄一人连挑五大神官,得了三清四御全通的考绩,得以破格直升天阶。 若是能从他那偷师几招,说不准还有希望下一个百年继续留在昆仑虚修炼。 “天冲门——雷霆昇——雷族。” “在!”最中间的大块头,魁梧健硕,声如洪钟。 “天英门——敖沐浅——沧氏。” “到!”束着灵蛇髻的仙子,轻轻一笑,出尘气质。 靳羽抬头,看了她一眼。 沧氏沐浅,四人中唯一一个已经飞升的,也是当下九门玄阶里唯一的上仙,那股灵动的气息正来自于她。 在这寒夜里,她的笑仿佛一阵暖流,阳光、沙滩……还有微咸的海风。 点过名,认过人,终于切入正题。 望着面前毕恭毕敬地四人,靳羽拱手道:“诸位师弟、师妹,为兄不过虚长你们几岁,并不算什么尊长。当年玄阶,在天柱门修炼时,因随师父上九重天修纂《天启记》,耽误了‘符咒’这门课业的考课。此次与你们一同下山,只为补上这门课业的考绩。大家相互学习,不必太过拘礼!” 师兄发了话,大家顿时轻松了不少。 毕蒙恭敬地笑道:“‘符咒’考课要入凡尘,每一组本该有一名仙使随行。只因我们这一组有师兄在,师尊便连仙使都省得派了。师兄若还说自己不是尊长,让我们何处自容。” “就是!九门下有百组,唯咱们这组没有仙使跟随保护,足见师尊对师兄的信任。这一趟有师兄带着,咱们定能夺魁!”陆箕忙不迭地附和。 敖沐浅也跟着笑了,心头却是另一番思绪。 身边这些神族子弟,或资质平庸,或懒惰不堪,修炼之路都不会长久。将来顶多进入天界,成为十万天兵天将中可有可无的一个。 修炼到顶峰,便会如靳羽师兄这般孤独。 唯有最强的上神,才能在未来的千千万万年与他比肩而立。 “夺魁定能夺魁!” 雷霆昇大咧咧道:“关键是能去人间走一趟,还没有规矩多多的仙使跟着念叨。昆仑虚的雪山,看的我眼睛都快瞎了,听说人间正是春天,有百色春景可以看。” “你这大块头,还懂欣赏美景,哈哈哈——”陆箕笑弯了腰。 雷霆昇敲了敲她的脑门,“小丫头,你懂什么?!” …… “规矩大家都清楚了吗?关于‘符咒’考课,还有需要了解的吗?” 靳羽一开口,杂乱的议论瞬间停下。 21.低阶课业(下) “符咒”、“法阵”、“丹术”、“剑术”、“化形”、“道藏经义”合称“六御道法”,是玄阶弟子最重要的几门课业。 其中,尤其以最常用的“符咒”为重。 几十万年来,代代仙尊呕心沥血,钻研出大量的“符咒”。不论灵力高地,只要判断正确、绘制精准、时机得当,都能取得想要的效果。 会背多少法咒,能绘多少符式并非最重要的,熟练使用符咒降妖伏魔才是修习这门术法最终的目的。 是以,这门课业的考绩必须看实绩。 自天启时起,玉珠峰九门便开始将玄阶弟子分成四到七人一组,由仙使带着去往凡间,一边云游增长阅历,一边寻找在人间作乱的妖魔、邪灵,用符咒将其诛灭便算是完成了课业。 当然,诛灭的妖魔、邪灵道行越高,课业的考绩自然越高。 平心而论,这门课业并不算难。 都是修炼过百年的神族子弟,合力诛杀一两个普通妖魔并不在话下的。 至于“符咒”,当时的要求是,只要用上即可。 所以,这门课业的考课通常被认为是出去放放风的机会。 直到天启末年那场浩劫降临…… 天启混战,妖王昊天与魔君岁寰于天河畔结“翻天血海阵”,封印了十万天兵天将的仙力七天七夜。 那时,天兵天将操练只重兵械、阵法,而那些都依靠自身灵力驱动,于是关键的“天河大战”中,天族死难无数,活下来的几乎都是精通符咒之术者。 自那之后,天族愈发重视仙人符咒之术,昆仑虚考课的难度也随之加大。 如今,每一个出山接受“符咒”考课的弟子,都必须完全封印仙力,而且在降魔捉妖的过程中,不可以使用符咒以外任何一种法术。 封印由三清亲自施加,不回到昆仑虚,便不能解除。 三个月为期,不能成功的一组,将全员不得参加玄阶升地阶的考核。 这一趟,不仅要用符咒降妖伏魔,还得照顾几个“小孩子”,靳羽其实倍感头痛。 虽然已至天阶,修炼以参悟天道为主,他还是破天荒的挑灯苦读了几个长夜,将《天罡符法录》烂熟于胸,才敢应承师尊带着几个师弟、师妹们下山。 敖沐浅,玄阶弟子中排名第一,门门课业都是全通,“符咒”这么重要的课业,显然不在话下。 陆箕、雷霆昇,排名也都不低,遇到危险时自保至少都没问题。 毕蒙,卷册上说根基不牢,修炼勤奋进展却慢,可能是四人中最需要照顾的一个。 见他们都没有提出问题,靳羽便从怀中取出一道符牌,以念力催动着它升上半空。 这是通关符,若无此物,任灵力再高强的弟子也无法冲破谷口的结界。 在他的驱动下,符牌越变越大,形态越来越虚无,最后化作一道金光,将浑厚的结界撑开一道缝隙。 靳羽回过头,“诸位师弟、师妹,快速通过,不可回头。” 说完,便领头穿了过去。 结界在符牌的照耀下,闪着流动的金光,穿过去的同时,每个人身体的轮廓也镶上了一层金边。 他们有序地穿过结界,各自萦身的仙泽骤然消失,阻挡风雪的气障自然不复存在。 大片的雪花啪啪打在脸上,呼呼的冷风窜入衣襟,实在是一种奇妙的感觉。 陆箕拢起手指,想要操纵寒风,却无论如何都催动不了自己的内丹。 想她堂堂风族翘楚,竟然连区区风旋都驾驭不了,传回家里要丢死人了。 不愧是三清的手笔,这灵力封印的真彻底! 她赶忙扒拉起宽帽,“大家赶紧把风帽都带上吧!咱们身上全无灵力,很可能会被寒风吹的染上风寒。” 这话从风族的仙子口中说出,实在有些滑稽。大家一阵哄笑,才一一带上了法袍上的宽帽。 簌簌的雪花落在帽上,呼啸的寒风卷动着每个人的衣摆、袍袖……此时此刻,他们仿佛成了凡人,在风雪中无力挣扎,只能顺应听从。 靳羽伸出左掌,右手食指在掌心随意画了一道简单的符咒。 默念几句法咒之后,随着掌心银芒一闪,上方的雪花忽然浮起,接着迅速集聚起来。 “聚合咒!”毕蒙脱口而出。 原来灵力全无真的不影响符咒的使用! 他学着师兄的样子,也在掌心画上此符,聚精会神地念起了法咒。 飘落的雪花停滞一瞬,还未及凝结便瞬间飘散。 “哪里不对了?!” 他哭丧着脸望向雷霆昇,“傻大个,你试试!” 雷霆昇早已跃跃欲试,伸出手迅速画下符咒,顺利结出了一个雪团子。 “哈哈哈,好厉害——” 笑语中,陆箕也顺利凝出了雪球。 只用符咒,没有仙法,竟然也能达到仙术一样的目的。 几个天生的仙者,顿时开心的像几个孩子。 敖沐浅也伸出手,雪球迅速在手中凝结。 “咔——擦——” 身为水族,水汽萦绕是血脉天成,她所凝雪球内核甚至是个冰坨子。 眼见手中的雪球凝到了拳头大小,陆箕左右一瞄,迅速抬手一挥。 她的雪球直奔雷霆昇额头而去。 出于习惯,对方立刻结气障防御。 “啪——” 雪球正中他的眉心,冰凉彻骨。 “哈哈哈哈——”陆箕笑弯了腰。 雷霆昇不甘示弱,立刻向她回敬一记。 陆箕避闪不及,立刻闭上双眼,高呼一声“师兄救我——” “啪——” 两个雪球在她额前相撞,溅开的雪花糊了她一脸。 陆箕眯起眼,见到手上空空的靳羽师兄,不禁笑开了花。 “啪——” 一个雪团砸在她脸上,火辣辣的疼。 “沐浅!” 陆箕赶紧又用符咒结了一个雪团,不假思索地向她回击。 此时,失败了数次的毕蒙终于成功地结出雪团,并迅速加入了战斗。 五个年纪相仿的少男少女,在寸草不生的无因谷外打成了一团。 …… 异常激烈的赛事,以毕蒙的满头雪水和雷霆昇的鼻青脸肿结束。 “诶呦,好冷!” 毕蒙打着哆嗦,往雷霆昇身上靠了靠。 雷族的人就是比雨族的健壮,这会儿都还热乎乎的。 “师兄,好冷——,内丹无法催动,没法御寒!这样走下山,岂不是要冻死!”雷霆昇忧心忡忡道。 靳羽笑了笑,指着山坡下道:“前方是不冻泉,有备好的马匹。我们走过去,休息一晚,明日清晨再下山。” 说完,掸了掸衣袍上的雪花,从容地走在前面。 四人连忙跟上,一脚深一脚浅的跟在他的身后。 22.简单差事 初到盛京,随玄真子拜见过事主——太子孟子常,还没在天子脚下走走逛逛,夜瑶和雪离便被带到了太子外府的医局,经过一大堆医官关于草药、炮制、汤药、进药……的重重考核,得了个“乡野村医,差强人意”的评价,便被丢进了守卫森严的皇宫大内。 太子所谓数目不少的医女,不知为何仅有七名,皆新入宫不久。 男女有别,医女并不隶属于太医院,而是统归尚膳监辖领,安置在西宫琅筳阁的小偏苑。 仅仅七个人,夜以继日轮班侍奉陛下,丝毫没有歇息的空闲。 几日下来,她们非但没能按照原计划在内宫中探查、布阵,反而累的人仰马翻。 ******* 西宫·琅筳阁 “咱们不会被骗了吧?被卖来做苦工了!” 站在整排药炉前,雪离一边扇着火,一边抹着汗。 “嚓——嚓——” 一旁的药灶边,夜瑶切着药,嘀咕道:“好像是有点不对。说好的随后把乾坤铃送进来,这么多天也没人来找我们。很可能不仅我们被卖了,就连小铃铛也被卖掉了!” 越说越传神,仿佛自己真的被卖做了苦工。 “还有那傻山神!脑子不大好的样子,法力也不济,说不准也被卖了!”雪离将扇子摇的呼呼作响。 她忽然停下,指了指药房院外,伸出食指屈了一下,又左右各摆了两下。 一个陌生人,正在靠近,很可疑。 夜瑶心领神会,将锋利的切刀举在胸前。 雪离也随手抄起一个药钵,走到她身边。 宫中人多眼杂,宫人里藏龙卧虎,道长特意叮嘱过不可随意使用法术。 真要是有危险,只能速战速决。 “吱呀——” 院门被推开一条缝。 紧接着,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慢慢摸了进来。 “什么人——” 雪离一声娇喝,整钵药渣随之飞出。 来人被泼了一身,还来不及反应便被她一个飞踢击倒在地。 “诶呦——” 那人一手捂着胸口,痛的说不出话来。 另一只手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符牌,亮在她们面前。 符牌上画着一团青色火焰,正是玄真子的信物。 此人是……接头人! “不是吧?!自己人!” 雪离赶紧将他拉起来,大呼小叫道:“你倒是先出声啊!忽然摸进来吓死人了!” “不是说好的隐蔽为上!” 来人一抬头,竟是防风陌。 他一副内侍装扮,穿着蓝灰的窄袖长衣,头上还勒着一顶灰纱帽,样子相当滑稽。 “小山神!你净身当公公啦!”雪离惊声道。 防风陌嘴角一抽,“瞎说什么!这不是使了小小障眼法,混进来帮你们么!” “如此不堪一击。你还帮我们?”雪离一脸嫌弃。 防风陌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本神君担心一身磅礴的仙泽惊动其他仙友,才暂时自封了灵力,要不然能叫你给打倒?!” “诶呦呦,大言不惭!” “哼,总强过一只小神兽!” “你还来劲!我吃了你这只小狐狸!” …… 来盛京时,被他俩一路吵的头疼,好不容易清净了几日,防风陌这贴狗皮膏药竟然又双叒来了。 “乾坤铃带来了吗?”夜瑶只关心它。 防风陌一边抖着身上的药渣,一边从袖中摸出铜铃,“喏——,没想到宫廷禁卫这般森严。若非内侍可以带几样私物,这件法器还真难进来!就连太子入宫,也要接受检查。” “道长说什么了吗?”夜瑶若有所思。 防风陌一改散漫,正襟回道:“道长让我告诉你们,国师好像有些问题。他明知道陛下病的不寻常,却三番四次阻挠太子招术士入宫,甚至派人跟踪太子的几个幕僚。还有,什么三皇子、五皇子、皇后娘娘、娴贵妃什么的,说了一大堆。那些弯弯绕,我也没仔细听。大抵就是国师不是好人,还挺厉害,需要防着他!另外,太子最近不便入宫,其他几位道友也很难混进来,摸清妖孽底细的事情让咱们看着办。” “自己……看着办……”夜瑶险些惊掉了下巴。 通力合作怎么就变成看着办了?! 她翻过乾坤铃,内舌上暗红的禁制忽明忽暗,是她交给玄真道长之前下的。 防人之心不可无,这铃铛虽不是什么顶尖的法器,却是故人所赠,还陪伴了她们许多年,万不能落入人手。 “下一步怎么办?”雪离在一旁问。 夜瑶想了想说:“今夜是你我轮值,进药时可以进紫宸殿。把它带过去探一探。” “万一真有妖,到时铃铛狂响,岂不是惊动一大帮的人。”防风陌忧心忡忡。 “嗯?” “蛤!” 夜瑶和雪离齐刷刷偏过头,同时用“关爱”的眼神看着他。 “下一个‘清音咒’不就行了。” 夜瑶紧蹙眉头的样子,颇有点像他娘。 防风陌咋舌道:“你还懂施‘符咒’?!” 在防风家除非专门修习术法的子弟,否则谁也不会去背那本大部头的书卷,所以十之八九都是只知其形意,而不会真正施展符咒。 雪离翻了个白眼,“这是最简单的了好吗!你是不是没念过书?连基础符咒都不会!” “符咒有什么好的!它们能办到的,仙力都可以办到。费那么多功夫去背默、去练习,稍一出错便没了效果。学它们简直多此一举。”防风陌颇不服气。 “多此一举?” 夜瑶直摇头,将乾坤铃提到他眼前,“当你仙力全无的时候,连铃铛的声音都罩不住,而我却可以。这就是符咒的作用!” 眼见防风陌泄了气,她又笑嘻嘻地说:“所以,在这宫中,我们既是前辈,又比你有能耐。你可要乖乖听话呀!” “那是自然。”防风陌叹了口气。 “好——” 夜瑶露出大大的笑容,指着药灶道:“先把那两大盆药材切了吧。红色竖切,白色横切。” “还有这几个药方,一一按要求煎好。”雪离顺势将一把药方塞到他手上。 两人扯下围裙,抖擞着精神便要出门。 “我在这干活,你们去干什么呀?”防风陌嚷道。 雪离做了个鬼脸,“当然是去逛逛啦,皇宫大内诶!难得来一次,整天做苦役算什么?!” 说完,拉着夜瑶小跑着出了院门。 跨过门槛的瞬间,夜瑶抬手一扬,身上医女的白裙瞬时变成了内侍的衣裳。 宫中内侍遍布,穿成这样才不会引人瞩目。 太子那什么馊主意,混在七个人里,怎么可能便宜行事。 23.深宫怨灵(上) 在宫中行走,扮作内侍果然方便许多。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偏苑时,巡岗经过的侍卫甚至看都没有看她们一眼。 低头快步走出巷道,再望不见侍卫的踪影,两人都松了一口气。 “我们去哪玩?”站在规整的宫巷路口,雪离兴冲冲地问。 “南熏殿。”夜瑶不假思索地回答。 虽说玄真道长千叮万嘱不能用灵力、法术,但这几天等的太心急了,她还是冒险用过几次汲水珠,在某些僻静的地方探过妖气。 奇怪的是,每一次都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只有汲水珠自身缓释的白光。 照理说,宫城里殿室星罗棋布,嫔妃、宫人众多,就算没有妖魔作祟,个别迷途的怨灵总该是有的。 汲水珠毫无反应,正说明一点——这里不仅有妖魔,而且法力甚为高强,远在她和雪离之上。 至于总该会有的怨灵,可能是被妖魔压制,躲藏在宫中的某个地方。 皇宫大内布局严整,以子午线为中轴,左祖右社、前朝后寝,不仅有阴阳之分,还有吉凶之别。 西宫侧三所的南熏殿,位于整座皇宫的五凶之位上,阴气最浓、凶煞最重,极容易滋生邪祟,也很适合怨灵躲藏。 “怨灵”是幽冥的漏网之鱼,是在世间徘徊不肯去的亡灵。 它们生于对死亡的不甘,滋长于对生人的怨恨,通常气息极弱、飘忽不定,仙法、汲水珠都不易探到。 今日乾坤铃回到手上,刚好拿到那里试一试。 ******* 西宫·南熏殿 虽时值晌午,长久未修缮而显得破败的殿阁四周依旧凉飕飕的。 赶上午膳时辰,来往的宫人寥寥无几。 一前一后溜进宫苑,雪离迅速在门上下了一道禁制。 踏上繁茂的青苔,站在青石的长阶下,面对着紧闭的殿门,夜瑶掏出袖中的乾坤铃,愣愣地轻抚着它道:“雪离,我好想初棠。” “初……棠……” 雪离大惊失色,七十多年了,夜瑶七十多年没提过这个名字了! 那张奇怪的字条,昆仑虚甲子一遇的明月夜,夜瑶独自去赴的约…… 她一直很想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说好的切磋,夜瑶差点死在落月潭? 为什么天英门的同门师姐初棠消失无踪却无人过问? 为什么师尊不许任何人再对夜瑶提起初棠? 为什么夜瑶醒来之后只字不提,仿佛把初棠连同那天的一切通通忘了? 雪离一把抓住夜瑶的手,“你刚才说什么?” 夜瑶指尖一颤,猛地回过神来。 “我刚才……好像……睡着了。”她忽然有些慌乱。 平生从未这样过。 方才一瞬,她的脑中竟然一片空白。 今日这是怎么了? …… “夜瑶,咱们回去吧。这里好阴森,有点可怕。”雪离缩着肩膀,将她往后拉。 夜瑶已经缓过神,“你怕什么?区区怨灵罢了。” 说着,她一手提着乾坤铃,一手绕着它施加上“清音咒”。随后并拢两指,念着咒法解开了铃铛上的封印。 “叮——铃铃——叮——铃铃——” 最寻常的铃音,仿佛响在耳畔。 缓慢的节奏、微弱的响声,显示着对方灵力的低微。 “果然有怨灵。” 夜瑶再次封印铃铛,将它收回袖袋中,反手祭出长剑,轻手轻脚地登上长阶。 “夜……” 雪离欲言又止。 她有些难以相信,平时让自己兴奋的声音,今日仅因为夜瑶口中的一个名字,让她感到阵阵毛骨悚然。 铃声如此轻缓,显然这怨灵的灵力微弱,怕是一缕暖阳就能让它消散。 可是为什么,周遭似有若无的微风,自己和夜瑶窸窣的脚步让都她觉得心惊肉跳呢? 现在,立刻,马上把夜瑶带走! 一个念头跃上心头,仿佛心底的声音传入耳中,用的还是昆仑虚“老头儿”的口气! …… “不——” 雪离快步上前,伸手去拉夜瑶的衣袖。 刹那间,夜瑶已经推开殿门,抬腿迈了进去。 雪离被扯着一起进入殿内,扇门“哐——”一声,自己合了起来。 她站定了身子,顺着夜瑶凝重的目光看去,只见足下不远处散着一瀑黑密的长发,一直延伸到玄关那边的寝殿。 “你竟是有形的?!看来在宫中待的时日不短。这里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躲在这里?” 夜瑶手持长剑,一步步向玄关走去。 满地的长发仿佛有着生命,窸窸窣窣分向两边,给她们让开了一条路。 雪离迅速回过身,与夜瑶背靠着背,一边警惕着四周,一边跟着她的步伐一步步向后退。 贴到雪离的后背,夜瑶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这个怨灵虽然法力低微,路数却颇为邪乎。既然不能随意使用灵力,要想驱散它免不得先下手为强。 走到玄关下,夜瑶余光一瞥。 只见昏暗的寝殿内,积满灰尘的妆台前,坐着一个白衣的女子。 她手里拿着一柄银梳,一瀑长发及地,一直延绵铺展到殿外。 “孽障——” 雪离一声呵斥,一脚踢开身后试探着袭来的一缕发丝。 那缕头发反应灵敏,避开的同时一个回卷,一下子绑住了她的腿。 “啊——” 雪离被拖倒的瞬间,四面八方的长发如同翻腾的黑浪,迅速向她包裹过去。 夜瑶本想走到怨灵近处,再下“困灵咒”将它擒获,却没想到对方如此拼命。 斩断缠绕而来的长发,她将长剑一抛,结印念道:“天火明台,十方普照!” 这是专门对付恶灵的“炫光印”,用来对付怨灵,很容易让它灰飞烟灭。 “啊——” 那只怨灵被符咒灼伤,捂着焦黑的脸扑到角落,蜷缩成了一团,乌糟糟的长发也从雪离身上退去,迅速缩回主人的身边,将它层层包裹起来。 夜瑶抬起手,再次结起法印。 橘色的光照在一缕发丝上,瞬时冒起阵阵青烟,吓得怨灵不住地往里退。 夜瑶冷着脸道:“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可以送你去幽冥转世轮回。” “什么?”怨灵瑟缩着,恐惧地看着她手中的“日光”。 “是什么东西把你赶到这里来的?”夜瑶问。 怨灵一阵瑟缩,抬起手指向她的身后。 24.深宫怨灵(下) 两人同时回头望去。 背后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遭了!” 夜瑶再次回头,蜷缩在角落的怨灵已不知去向。 “它伤成那样,离开了这里,一定会灰飞烟灭的!”她焦急地喊道。 雪离爬起身来,化出兽耳和尖尖的獠牙。 “她朝东边去了!” 毛茸茸的耳朵动了动,她指着东北方道:“是紫宸殿。” “陛下的寝殿?!”夜瑶有些惊诧。 妖魔十之八九就在陛下近身,怨灵之类躲还来不及,竟然自己往那里去撞,是慌不择路还是刻意寻死? “追吗?”雪离问。 夜瑶摇摇头,定下心神道:“说不定是陷阱。你赶快恢复人身,不要泄露了仙灵。今夜进药时,咱们再想办法找它。” 雪离排除杂念,念了一道“幻身诀”,才再次恢复人形。 她只觉阵阵心悸,方才根本没想着露出兽身,竟然会控制不住显了形。 这座皇宫太邪乎了! “对对对,快点离开这里。” 她拉起夜瑶的手,踉踉跄跄退到扇门边。 “你受伤了吗?”夜瑶问。 雪离直摇头,不知该不该对她说出自己的顾虑和关于初棠的事情。 …… 退出宫苑,再次合上院门。 “你们两个——,是哪个宫的?这么闲,在这儿晃荡!过来——,咱家安排你们点儿差事!”尖锐的嗓音从身后传来,颇为刺耳。 两人一回头,只见一个身材臃肿的老内侍,手里提着一个食盒,一脸愠色站在不远处。 他的衣裳是深驼色,品级虽然不高,但显然资历深厚。 夜瑶忙拉过雪离,恭敬地行礼道:“公公,有何吩咐?” 老内侍飞了个白眼,翘起兰花指,指着雪离道:“你——,看着挺结实的,去汤房帮忙劈柴。今夜娴贵妃要沐浴,汤池要全部灌满。” “你——” 他把食盒往夜瑶手里一塞,指着正北方向道:“去太极殿送饭!” “送饭?!”夜瑶大惊失色。 任她初来乍到,也知道太极殿是君臣议事的地方,除了陛下谁会在那里吃饭? 陛下重病以来,一直未能上朝,都是由丞相和太师代为主持朝政,怎么可能在太极殿传膳?! 若是陛下赏膳,区区一盒也太少了,群臣每人也分不到一口…… 这个事情,不仅不合常理,甚至有些匪夷所思! 更离奇的是,听这公公的口气,仿佛她理所应当要知道。 这差事,真是……难办得很! “给……给谁?”她硬着头皮问。 老内侍尖尖的指甲怼上她的额头,破口大骂道:“蠢东西,咱家说过多少次!当差的一定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连太极殿的事情都不知道,你当的什么差?!” 夜瑶欲哭无泪,真是冤枉! 进宫短短几日,每天都在太医院和紫宸殿间来回跑,不是切药就是熬药,要不就是送药……想多听多看她也没机会啊! 反正也被骂了,她索性继续道:“小人蠢笨,还请公公明示!” 许是看她样子老实,认错的态度又好,老内侍的脾气倒是收了不少。 他双手掐着腰,没好气地说:“你只管去,到了那儿……自然知道该给谁!” “蛤?!” 夜瑶无言以对。 老内侍厉声问:“听明白了吗?” 夜瑶低下头,“听……好像是听到了。” “那还不快走!”老内侍扬手就要打过来。 “好——” 夜瑶拔腿就跑。 “哈哈哈——” 第一次见主人这般狼狈,雪离一下子笑弯了腰。 “笑什么笑!吃饱了浪费力气吗?赶紧去干活!”老内侍一甩拂尘,眼看着就要上手。 雪离这才从幸灾乐祸中惊醒,听他的招呼捋起袖子奔向汤房。 一边跑一边想,自己来这儿才几天,被使唤起干活来,竟然没有一丝愠怒…… 时日久了,岂不是要感恩戴德?! 这里果然诡异! 会让人直不起腰杆来。 ******* 入宫之前,看过太子给的大内舆图,太极殿又在皇宫正中央,对夜瑶来说并不算难找。 可是,到底给谁送饭? 她还是一头雾水。 总不能见人就问: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碗饭? 她悄悄看过食盒,只是几道寻常的小菜,但是那碗米饭却是极好的珍珠米。 首先排除宫女、内侍,至少得是王公贵族、朝中重臣。 来到宫门前,跟侍卫说了句——“是来送饭的。”熊腰虎背的金甲侍卫便顺当地放了行。 正琢磨着要不要问他们,要吃饭的人在哪里,目光投进宫室的一刹那,她便知道不用问了。 威严的大殿外,汉白玉的阶梯下,跪了一个挺拔的身影。 侍卫、宫女、内侍往来不绝,所有人仿佛熟视无睹,一点都不在意那个突兀的地方,跪着一个突兀的人。 夜瑶提着食盒,慢慢走近,这才发现离那不远的台阶侧边还跪了两个小内侍。 “殿下,咱回去吧!” “回去吧!太子殿下说了……事情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趁陛下还未降罪,咱赶紧回去吧!” “这事不归您管,您就别强出头了……” …… 两人一对一句,苦口婆心地劝着。 跪在阶下的人很年轻,刚过弱冠之年的样子,身上穿着青色衮衣,头上戴着三梁冠,听着内侍们的苦口婆心,完全不为所动。 夜瑶从前没见过他,但他这身严整的服制,她却见过多次,正与日日去紫宸殿探望陛下的三皇子孟旿类似。 玄真道长说过,陛下有七子,常在京中的只有三人——太子、三皇子和五皇子。 太子她打过照面,三皇子更是常常见到,这个人应是大夏的五皇子孟戌安了。 走到他身边,半跪到与他齐平。 “殿下,用膳了。”夜瑶轻声道。 孟戌安偏过头,望着她。 双眼清澈有神,眼色却是漠然…… 夜瑶仿佛被针芒刺中,心头一紧,隐隐有些发疼。 他,生的真好看…… 若是在别处遇见他,一定会以为是天上的谪仙,幻化到极致亦不过如此。 不,他比任何神族、天族子弟都好看。清晰、真实的轮廓,带着人间烟火的气息。 不对,他不仅仅是好看! 在他的眉宇之间,凡人的生机与仙人的飘逸融为一体,惊心动魄……肆虐无羁。 夜瑶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立刻避开他的眼神,低头重复道:“请用膳。” “拿走——” 孟戌安的声音不大,却很坚决。 25.困局中的皇子(上) 被一口拒绝,夜瑶却不急不慌。 “殿下跪了多久?腿不疼吗?” “腿疼?!” 孟戌安蹙起眉头,仿佛她问了什么奇怪的问题。 “你们做奴才的有心吗?除了自己的安危、冷暖,在乎过天下苍生吗?” 一声叹息,愤懑又无可奈何。 “怎么没有?殿下也是世间生灵中的一个,他们怕您受苦遭罪,小人怕您挨了饿。难道奴才们就没有心了?” 夜瑶打开食盒,将饭菜一一摆在他面前。 “多少吃一点吧。小人不清楚您跪在这里是为了什么,但总是有意义的。若是饿晕了,被人抬走了,岂不是白费了之前花的力气、吃的苦。” 她不知道自己何时变得如此多话,管不住、也不想管自己的絮絮叨叨。 孟戌安看着她,忽而有些动容。 三日了,他跪在这里整整三日。粒米未进,只被三哥强灌过几口水。 娴贵妃、舅舅、大监……一个个都派人来劝他,莫要与兄长斗气,莫要纠结于无关痛痒的小事。 他在朝堂上违逆太子,想要为百姓搏一搏,难道就是“斗气”?黄河两岸数十万人的性命和家园,难道真的“无关痛痒”?! 眼前这个不知哪里来的小內侍,竟是唯一一个告诉他,他做的事情有意义,他不能随意放弃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当差?”他不禁开口问。 夜瑶想了想,便回道:“奴婢夜瑶,尚膳监的医女。” 并非她忘记了太子的要求和道长的嘱托,而是孟戌安并非普通路人,他也是陛下重病的“事主”之一。 她一个局外人,对“事主”瞎说八道,实在太容易穿帮,反倒会引起他的怀疑。 “医女?” 孟戌安一愣,颇有些失望。 听三哥提过一次,上次那件事情之后,太子又选了一批新的医女入宫侍疾。 想来她是太子的人,以送膳食为名前来,实则要看看自己还撑不撑得住。 这小医女的胆子还真不小,本该乖乖待在内宫,竟敢扮成內侍在宫中随意行走! 对手下人如此放纵,看来太子真的没把父皇的病情放在心上,更没有把百姓生死、苍生福祉放在心上,甚至早已准备好随时继承大统了。 三哥说的没错,太子……并非明君之选。 …… 见他有所疑虑,夜瑶忙解释道:“医女的工作太过繁重,奴婢偷穿了内侍的衣裳,是想出来偷会儿懒。没想到被一位公公给逮住,交代了这件差事。殿下,您多少吃一些吧,奴婢回去也好交差。” 孟戌安审视着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她的说法。 “那就吃点儿吧!” 夜瑶捧起碗,舀了一勺饭便要喂他。 他猛地偏头避开,她的勺子立刻跟着凑了上去。 主子不吃饭,谁敢强按头?! 从未见过这样大胆的奴才,两名內侍立刻围了上来。 夜瑶冲他们笑了笑,“你们一左一右挡严实一点。让殿下换个姿势、松松筋骨,没人会知道的。” “你——” 孟戌安一开口,立刻被塞了满满一勺饭。 “太极殿前,庄重为先,随意吐出食物可使不得。”夜瑶笑着说。 孟戌安瞪着她,吐也不是嚼也不是。 舌尖的微甜让他打了个激灵,这样跪下去终不是办法,皇兄铁了心要牺牲那十万百姓,便不会给他想要的东西。自己这么一闹,传到父皇耳中不知变成什么样。病中的父皇若是动怒,很可能因此责难舅舅。 囫囵嚼了两下,吞下整口饭,他盯着夜瑶道:“你们每天都做些什么?” 被他关心起自己的事情,夜瑶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她轻轻放下碗,坐在台阶上道:“我们七个人,除了掌事姑姑以外,卯时到午时、未时到戌时、亥时到寅时,每四个时辰有两人负责守在陛下寝殿内、两个人负责煎药、两个人休息。上午我休息过了,午后一直忙着研药、煎药,今夜要在紫宸殿职守。” 孟戌安有些诧异,皇兄的人这般没心机吗?可她却又不像装出来的。 “今夜……你职守紫宸殿?” “嗯。” 夜瑶不假思索地点头,“陛下白日里一直咳,休息不好。夜里才会好一些,便不许周围有一丁点儿声音。侍卫只许在院外巡防,整座宫苑里只有两名医女侍奉。” “只是咳?” 孟戌安目光一紧,蹙着眉头问:“父皇还有别的病症吗?” 夜瑶惊觉失言,赶忙说:“小人只是个煎药的医女,什么都不懂!只有御医才有资格看病断症。” 即便她反应够快,孟戌安还是发觉了蛛丝马迹。 父皇染病以来,钦天监说他命星冲太岁,不可亲近;太子自与他对治理水患产生分歧以后,便对他避而不见;三哥说父皇日日昏睡,清醒的时间很短……恐怕时日无多。 这个小医女却说,父皇只是咳嗽! “殿下,您快用膳吧,别饿坏了身子。还要继续跪的话,让他们给您缝两个垫子垫在膝盖上。奴婢该回去备药了,先行告退。”夜瑶起身理着衣摆,说完便要走。 孟戌安一把拉住她,拧着眉毛问:“今夜紫宸殿里只有你?” “嗯。”夜瑶点点头。 孟戌安仰起头,沙哑着声音道:“我……许久未见父皇了。” “为什么不见?” 夜瑶微微惊诧,而后低声道:“太子殿下和三殿下常去问安,倒真没在陛下寝宫见过您。是因为……” “其实,我很想见他。哪怕隔着窗扇看他一眼,在殿外问一声安。” 孟戌安眼底晃过一抹忧色,“钦天监说……我与父皇相克相冲,母后便不许我去紫宸殿请安。” “相冲?”夜瑶大惊。 玄真道长入京以后便去观过星,还向太子打包票没有灾星冲撞陛下之说。 她直摇着头道:“哪有这样的事!根本是无稽之谈,信口胡诌出来的!” “你怎么知道是无稽之谈?难道是太子……” 孟戌安再度审视着她。 这个医女和太子的关系倒是不一般。 皇后……太子…… 难道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 夜瑶偏过头,认真看着他,“殿下想见陛下吗?我可以带您去见他。” 她忽然发话,让孟戌安彻底懵了。 26.困局中的皇子(下) (这几天新更的标题有修改,请刷新目录。近来有推,求票票。) 夜瑶赶回偏苑时,雪离已经轰走了防风陌,正一个人心急火燎地煎着药。 小山神也太粗笨了。 十八碗水煎成一碗,他差点把药庐烧了,整个下午还没完成一半! …… 紧赶慢赶煎好当日最后一份药,将浓稠的药汁倒入药碗,再放进药屉里等待着宫人来取。 看着严丝合缝的药屉,夜瑶有些晃神道:“雪离,我想……我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你找到家人了?!”雪离又惊喜又慌乱。 “没有……” 夜瑶摇摇头,双颊泛红道:“我觉得自己一半是妖,另一半是……凡人。” “凡人?你觉得?凭什么这样觉得?!”雪离瞪大了眼睛。 虽说百年结不出内丹,也许是根基的问题,但夜瑶的资质也不是人类可以达到的。 “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就是……” 夜瑶清了清嗓子,压低了声音道:“今日,我见到一个人类,觉得他……很亲近。不知道怎么说,就是很特别。他跟我说一句话,我便很开心,跟吃了蜜糖一般;他不开心,我便想让他开心;他……” “等等——” 雪离打断了她的话,“所以,你喜欢上一个凡人。” “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夜瑶想要解释,雪离却一句也听不进去。 她的心里地陷天塌——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一个凡人!有什么能力保护你?!”她激动地按住夜瑶的肩膀,“你考虑一下小山神也好啊,为什么要是个凡人?!” 夜瑶不禁翻了个白眼,“我今天第一次见他,便觉得他很不一样,因此猜想自己双亲中是不是有一位是人族。为什么需要他的保护?你在想什么呢?!” “你傻什么呢?什么特别不特别?!你不就是喜欢他!”雪离急的直跺脚,眨巴着眼睛道:“阿泽呢?阿泽神君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夜瑶不明所以。 雪离戳着她的脑门道:“你内丹都给他了,还收了他的鲛珠,便是盟约,你要违约吗?” “什么违约?”夜瑶更糊涂了。 “飞禽走兽,互换过信物便是订立婚约。”雪离用力压着她的肩膀,无比认真地说:“我很看好他的。沧氏的神君,修为精深,只要恢复了仙灵,将来就可以保护你!” “你为什么总觉得我需要别人的保护?我难道不能自己保护自己吗?”夜瑶有些不悦。 “夜瑶,你是……半妖!六界人人得而诛之。若非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根本没有能力爱你!”雪离模样夸张地说。 这才想起争论的焦点,夜瑶没好气地说:“别想了,那个人又不喜欢我!” “什么?搞了半天,你自己一厢情愿。那我就放心了……”雪离拍着胸口定了定神。 夜瑶咳了一声,“我答应了他一件事,需要你帮忙。那个……把你的衣裳脱给我。” 说着,便伸手扯雪离的裙裳。 “什么意思?!”雪离按住自己的襟口。 夜瑶笑了笑,“把你的衣服给我,我要带他进紫宸殿。” “你疯了!” 雪离一下子跳出几步远,“你遇见什么人了,第一次见面就要为他死为他活的?!” ******* 亥时刚到,换班的医女便按时来了。 提心吊胆了四个时辰的秀珠、墨玉松了口气,周身疲惫的她们有些羡慕来换班的夜瑶和雪离。 三班轮换的职守,还是赶上守夜最好。 入夜后,陛下喝下最后一遍药,过不了多久便会安睡,而且睡的极沉。 夜里职守的人,既不用听没完没了的咳嗽声,也不用准时服侍他进汤药,更不用在他咳嗽稍停的间隙频繁地进殿查望,随时准备着去叫御医。 立在宫门边,秀珠向夜瑶说过陛下下午进药的情况,又把御医叮嘱的事项一一与她细说,之后才和墨玉结伴离开。 望着她们消失在宫门外的身影,夜瑶松了口气。 天时已经暗了下来,宫苑内院中侍卫巡完最后一圈便会撤去,那样就能安心了。 今天,她做了一件离奇的事情。 没与道长商量,便把孟戌安扮成雪离,带到了紫宸殿外。 “雪离,你为何遮面?” 监督完医女换班的景蓝姑姑正要离开,却冷不丁地回身问。 夜瑶吓了一跳,赶忙低头回道:“回姑姑,雪离染了风寒,怕将病气渡给陛下和紫宸殿的宫人,遂带了面巾。我带她过来,是想向您告假的。” 说完,暗暗推了一把身边穿着医女服饰的孟戌安。 “咳咳咳——”孟戌安立即反应。 夜瑶忙扶住他,对景蓝姑姑说:“是不是让她回去休息?让绿梅或是兰香姐姐来替一夜?” “区区小医女,哪有那么精贵!绿梅、兰香要备明早的药,怎么抽得出身来替她。”景蓝姑姑退到宫门外,抽出帕子捂着口鼻,指向“雪离”道:“你——,今夜不许进殿。陛下若有传唤,都由夜瑶去办。” “是。”孟戌安欠欠身,捏着嗓子应了一声。 “还有!”景蓝姑姑正欲走,却又回过头。 “记得吗?”这回她指的是夜瑶。 夜瑶忙回道:“记得记得,万万不能打瞌睡。奴婢们上午一直在休息,这会儿精神着呢!” …… 殿内不时传来一两声咳嗽,陛下还未就寝。 声音渐渐平静,显然快要入睡了。 坐在殿外石阶上,夜瑶和孟戌安一左一右靠着石柱。 “别着急,一会儿陛下歇息了,咱们就进外殿去。侍卫们也会撤出去。”夜瑶低声道。 孟戌安揪心着父皇的病情,却又无可奈何。 “殿下有多少兄弟姐妹?名讳里的时辰,是按排行取的吗?”夜瑶忽然问。 孟戌安摇摇头,幽幽地说:“名讳中的时辰,便是每个人出生的时辰。我生于……戌时。” 正因为生于这个时辰,才让有心之人有机会将他判为不祥之人。 夜瑶托着下巴,“逢魔之时?” “你也知道。”孟戌安勾起嘴角,冷笑道:“太子告诉你的?他是怎么形容我这个不祥之人的?” 不知道他为何总提太子,夜瑶叹了口气,“那是几百年前的陈词滥调了。如今,魔类根本不许入凡间,哪里还有什么逢魔之时。” 27.逢魔之时(一) “戌时——月出之时。月光皎皎,何其圣洁,怎么会不祥呢?”夜瑶笑眯眯地说。 孟戌安失笑,这个小医女太子从哪里找来的,看起来没什么心机,却很会安慰人。 “你入宫之前是做什么的?” “在冀州一个小镇上,开汤药馆。” “卖假药骗百姓的钱?” “嗯?更正一下,是卖补药帮乡亲们强身健体。” …… 一阵沉默,夜瑶终于开口问:“殿下为什么要跪在太极殿外?” 孟戌安张张嘴,想与她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 “啪——” 一声脆响从殿内传出,像是瓷器落地的声音。 与此同时,最后一名侍卫离开宫院,左右戍卫将宫门隆隆关闭。 夜瑶一下子跳了起来,拉起孟戌安道:“不管为了什么,现在机会来了。你是怎么想的,现在就可以进去告诉陛下。” 想到父皇或许醒了,孟戌安却有些犹豫。 原本,他只是想来看一眼,最好能确认一下父皇的病情。 现在贸然进去觐见,若是皇后和太子追究起来,这名小医女怕是难逃罪责。 “我……还是……” 不等他说话,夜瑶已经推开宫门,将他拉了进去。 “啊!”“啊——” 两人同时发出极其克制的呼声。 他们刚迈进殿内,结实的地砖上却平白出现一个深坑,两人直接踩空坠落下去。 这个坑,深的仿佛没有底。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遥远…… 紫宸殿内,一道微弱的红光一闪而过。 月光照进殿内,内殿是安睡的大夏国君,外殿则空空如也。 ******* “哗——”“沙——” 两人一前一后重重落地。 地上似乎积了厚厚的草叶,是以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他们倒并不觉得太疼。 黑暗中,夜瑶有些晕头转向,一时不知该呼救还是先喘口气。 孟戌安显然更懵,紫宸殿他从小到大去过无数次,地上从来没有任何坑洼。 太奇怪了!就算有人刻意陷害,也不可能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挖出这么大一个坑来! 夜瑶首先想到的便是可能有妖魔作祟,尤其白日里逃走的那只怨灵,虽然它没有这样的能力,却保不准有同伙在这儿。 她摸出乾坤铃,不忘施加一道“清音咒”,才解除了上头的封印。 等了片刻,竟然一丝声音都没有。 这里没有任何妖魔邪灵…… 到底为什么呢?没有妖魔在附近施法,他们怎么可能坠入这里?! 这时,孟戌安摸到她身边,“你受伤了吗?” “没事,但是……你有没有听到奇怪的声音?”夜瑶忽然问。 孟戌安侧耳凝神,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 周围有什么活物,而且非常近。 “啊——” 手边的叶片微微一动,夜瑶手腕一痒,瞬间被一条藤蔓缠住了双手。 同时,双脚也被攀沿而来的藤蔓捆了个结实。 她挣扎了几下,藤蔓却越缠越紧,显然是活的! 藤妖?! 不可能!乾坤铃不可能连区区藤妖都辨识不出! …… “怎么回事?”孟戌安的声音有些不安。 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空间里,他只能听到夜瑶一惊一乍,却完全不知道她出了什么事。 他强撑着镇定,勉强站起身来。地上的藤蔓,一层层暗暗滑动着让他有些站不稳。 听他还能正常说话,夜瑶便放下一半的心。 到了这个份上,再隐藏下去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可是情况不明,灵力仍然万万用不得…… 符咒,符咒能解决! 她闭上双眼,被捆缚的双手勉强结印,凝神念了一道“凝光诀”。 金色的光圈从她的指尖腾起,跃上半空化作一束柔光,照在她和孟戌安身上。 借着这束光,两人终于看清楚周围。 他们正身处一个山洞,方才掉下来的空顶,已经变成了爬满藤蔓的洞顶。 看清楚困住自己的藤蔓,夜瑶差点再次叫出声来。 栤蕶蔓! 这里这么会有这玩意?! 难怪孟戌安一点事都没有。 栤蕶蔓,别名叫做“捆仙藤”,是昆仑虚玉虚峰半山腰“玉虚洞”中特有的一种仙草。 数万年前,西王母点化了一株忍冬藤,将它移栽到了玉虚洞中,命它好好修行,保护昆山玉脉。 忍冬藤化为栤蕶蔓,枝蔓一时间爬满昆仑虚各处,一旦探查到任何仙灵、妖气或是魔力,便立刻将其捆缚起来,俨然昆仑虚不知疲倦的守护者。 后来昆仑弟子日益增多,造成了太多麻烦,三清尊神才命它退回到玉虚洞中。 栤蕶蔓灵性不改,凡进入玉虚洞的人免不了被它“捕获”。 一旦被它捆住,即便想尽办法,一时也很难逃脱。 因此,玄阶九门的师尊常让犯错的弟子进洞来受罚。 这里是中原腹地的大夏盛京,为什么会有雪域高原才会生长的栤蕶蔓?! …… 孟戌安低头检查着藤蔓,用力扯了几下却无法扯断它。 “这些是什么东西?麻烦了,应该带件兵刃的。” 他一边嘀咕着,一边四下看有没有趁手的工具。 他来见陛下本就是冒险,带了兵刃可就真的有口说不清楚了。 夜瑶沉了口气,“殿下,麻烦你帮个忙。” “嗯?”孟戌安停下手。 “你把手举起来,接住即将掉下来的东西。接不住也没关系,别被它扎到就好。”夜瑶尽量把话说得清楚。 “什么东西?” 孟戌安十分疑惑,却还是举起手,仰望着布满藤蔓的洞顶。 夜瑶凝神,默念法咒。 “飞霜——”她一声轻唤。 耀眼的白芒一闪,一柄长剑从光束中落下,直向她身上坠落下来。 糟了! 忘记自己不能动了! 她闭上双眼,期盼它这次能不能不要落得那么准。 眼看长剑落下,孟戌安翩然跃起,随手一捉便将它轻巧地握在手中。 夜瑶猛吸了一口气,差点落泪。 雪离说的什么话,他明明很能保护她! “现在,不要着急,慢慢把藤蔓割断。轻一点,不要激怒它。”她尽量小声地说。 这个生长了几万年的老祖宗,精明得很。 从前每次着了它的道,不费个三五天都很难出去。 “刷——” 孟戌安手起剑落。 缠绕在夜瑶腕上的藤蔓仿佛失去生命,瞬间蔫了下去。 接着是脚上的,同样利落地解决。 “凭什么?!它对你这般慈善?”夜瑶感觉自己被欺负了。 28.逢魔之时(二) 终于重获自由,夜瑶赶忙将乾坤铃再度封印。望着逐渐平静的枝蔓,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的灵力完全封闭,孟戌安又是一个凡人,触动栤蕶蔓的必定是乾坤铃。 方才实在太大意了! 完全没想起“清音咒”只能隔绝声音,却不能阻隔仙家法器上的仙灵。 亏得只是遇到栤蕶蔓,虽说难缠了点,好歹它不吃人。 顶上光束光芒渐弱,没有灵力加持的符咒能维持这么久已是不易,全是她过往刻苦用功的成果。 师尊曾经说过,天阶的师兄师姐中资质最好的,符咒之术也不过如此了。 没工夫得意,她赶忙叠加上一道“凝光诀”,照的洞内更加亮堂。 做完这一切,方才想起身边还有一个人。 夜瑶悄悄咪咪看过去,只见对方正审视着自己。 “你是修道之人?”孟戌安满眼怀疑。 太子果真招了术士入宫…… 他的胆子也太大了! 父皇发病之初,御医们束手无策之时,太子便觉得父皇病的有蹊跷,谏言召江湖中的得道之士入宫处置。对此,大夏国师、混元宗宗主吕归一不以为然。他认为天下道宗正统归于其门下,民间术士多为招摇撞骗之徒,召入宫中不仅有伤大雅,还可能引起民间的谣言,让天下百姓以为天子身边有妖孽作祟,是因为君德不彰、有失仁义的缘故。 国师由娴贵妃的母族齐氏举荐入朝,从来与皇后、太子一党水火不容,免不得借此机会大做文章,屡屡进言向父皇谨言,求请废除国教,允他离朝归隐山林。 父皇常年服用国师所炼的金丹,对他甚为倚重和信任,因此不仅否决了太子的建议,还责备他无事生非。 舅舅抓住机会,联合外祖的门生故吏上表谏言,提出东宫太子不够稳重,不足以代天子处理政务。 奈何父皇宠爱太子,并未对他过多惩罚,只是下诏训诫一番,仍让他全权处理朝政。 为此,满朝文武颇有非议。 太子处理政务,只循旧例,不知变通,一味求稳,不问百姓的疾苦。就连一向仁厚的三哥,也私下与他发过牢骚,认为太子没有天子的才德。 半个月前,一个月圆之夜,尚膳监十三名医女一夜之间全部暴毙。大大助长了妖邪之说,使得宫中人心惶惶。 这一回,皇后那边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既然医女夜瑶是修道之人,那一切便说得通了。 他还以为太子一党妥协了,没想到他们是在暗度陈仓! …… (抱歉,前面三章有一点点改动。稍微影响人物关系,在意的朋友请刷新重读。很抱歉,后面一定注意!7月29日) “太子送你入宫做什么?” 孟戌安问的直接,丝毫没有回避的余地。 到了这个份上,夜瑶唯有老实答道:“我的确是修道之人。太子殿下召我等进宫,是为了查验一件事情。目前,虽然不清楚作祟的到底是什么,但我很确定,宫中一定藏有妖魔!” “妖魔?!” 孟戌安蹙起了眉头,“你们这些方士,可恶至极!总用自己所相信的那些虚无的东西招摇撞骗、草菅人命!” 不知他为何对修道之人如此抵触,夜瑶想要解释也无从说起。 “殿下不相信世上有妖魔?”她试探着问。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平生从未见过,叫我如何相信?”孟戌安冷着脸道。 夜瑶十分诧异,“当年大夏高祖皇帝,脚踏雷霆车,手持轩辕剑,斩妖除魔的丰功伟绩世代传唱。你是高祖陛下的子孙,却不信有妖魔的存在?!” 六界立约之后,人族得到了特殊的保护。日子安逸久了,他们便慢慢了淡忘先祖那段可歌可泣的传奇,甚至把它当成了传说。 百姓如此,大夏皇子竟也这般。 实在太可惜了! 天启之战中,她最佩服的不是天启帝,也不是妖王昊天,而是当年的九州人君、大夏国主孟豫扬。 他带领着大夏将士,以凡人之躯纵横弱水两岸,斩妖除魔挽救六界危机,成为与众神并立的英雄,何其壮哉! 夜瑶心绪澎湃,孟戌安却不以为然。 “把传说故事当事实,还这么理直气壮。做你们这一行的,是不是都要先骗了自己,再去骗别人。” 夜瑶的手指掰得咯咯响。 若非他是个凡人,她早就动手了! 见她低头不言语,孟戌安终于噤声。 面前这个小姑娘,只是相信她所相信的事。 她不过碰巧是个修道之人,与当年那些人并不相关。 自己今日是怎么了? 为什么总是克制不了…… 难道因为她是太子召进宫的? “等离开这儿,你必须给我一个交代。太子也必须给大家一个交代!” 孟戌安提着剑,顺手把她拉起来。 夜瑶乖巧地点点头,“来路被封住了,那边好像有出口。” …… 两人走出洞口,同时怔住了。 白茫茫的雪,呼啸的寒风,延绵无尽的山峦。 “这……这是……” 生平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孟戌安差点忘记前一刻自己还在盛京,还在父皇的紫宸殿内。 “昆仑虚……”夜瑶打了个冷颤,“这里真的是……玉虚洞……” “你说什么?传说中的昆仑仙山?”孟戌安哆嗦着裹紧袍衫。 夜瑶愣着神,木然点头道:“嗯,距盛京千里之外的昆仑虚。可是……为什么?” “你来过这儿?”孟戌安跺跺脚,往后退了退。 好冷!这是什么鬼地方! 只是片刻,他的手脚已经麻木。 夜瑶回过神,扬手在两人周身施加了一道灵障,隔开裹挟着雪花的蚀骨寒风。 望着熟悉的茫茫山峦,对面玉珠峰巅雾气中隐约的楼台殿阁,她一字一句道:“哪怕忘记自己的姓名,我也忘不了这个地方。这里灰蒙蒙的天空和无尽的雪山……” 结界阻挡了风雪的寒冷,却挡不住磅礴的肃杀之气。 孟戌安用剑撑住身体,勉强自己面对眼前的一切。 此时此刻,精神所受的冲击,远大于身体的不适。 他从不相信妖魔之说,甚至对人人信奉的混元宗有所保留。他只相信人定胜天,相信一切有因果,相信循环往复! 今夜,一脚踏空,一切都乱了套。 若非亲眼所见,他绝不会相信有那么粗的忍冬藤,更不会相信那藤条是活的,最最不能相信,自己竟瞬间从紫宸殿坠入这个神秘之境。 是什么力量将他带到这里? 这个医女……到底是什么人?! 29.逢魔之时(三) 从凡间到神界,一眨眼间跨越千里。 这样的穿越,唯有一种可能——他们坠入了连接各界的“孔隅”。 六界之中可供穿梭的“孔隅”并不多,有凡间的“弱水”,妖界的“曲沼”,魔界的“魔渊”,昆仑虚的“无因谷”和“天镜”,还有幽冥的“奈何桥”,却并没有听过第七个的存在。 若是大夏的皇宫有,地仙不可能不报。 此事,必定是人为的! 书上只说,三清天尊和天帝能以修为打开“孔隅”,在六界中任意穿梭。 紫宸殿里的“孔隅”,若是妖魔辟出的,那它又是怎样神通广大的存在? 恐怕比当年的妖王昊天、魔君岁寰有过之而无不及! 简直……太可怕了! 太子这笔买卖,不是她和雪离有能力接的! 等回去了,一定立马打包离开,绝不再入盛京! …… “你既然来过,可知道如何回去?” 孟戌安的话,打破了夜瑶翻腾的思绪。 对!先要离开这儿! 方才的“孔隅”走不了了,还有“无因谷”这条路可以返回人间。 她定了定神,指着对面的玉珠峰顶道:“想要出山,必须有通关符。我带你去找师……找一位仙人求取。此山麓地便是大夏雍州,到了那再想办法回盛京。” 虽然她打了包票,孟戌安却没感到半分轻松。 “回去,需要多久?” “十……十天半个月。”夜瑶说出了最乐观的估计,包括不计灵力耗费,一路御风而行。 孟戌安一听,不禁蹙起眉头。 身为大夏皇子,没有陛下手谕不可离开盛京。今夜他忽然消失,三五日内,身边的内侍尚能瞒住,若是拖久了,皇后和太子迟早会发觉的。 如此紧要的时候,若是被抓住把柄,后果不堪设想…… 冀州,是他母族高氏的发源地,许多镇守边关的将领都是外祖麾下的旧人。他若是现身于那里,弄得不好会被扣上一个勾结外将、意图谋反的罪名。 自己一人不打紧,若是连累了三哥和娴贵妃就罪过了。 …… “有人来了!”夜瑶猛地一惊。 寻常有雪离在身边,她很少需要留心周围的动静。忽然惊觉时,来者已经近在咫尺了。 追随她的目光看去,只见不远处亮起了一道白光。 光亮之中,一个身着碧蓝长裙的女子,踏着缭绕的云雾而来,凌空轻巧地跳上了崖边的小道。 她低着头,似乎在看足下的路。 一缕青丝垂下,随之被寒风撩起。 她轻轻扬手,指尖跃出一丝清辉,在顶上撑起一道无形的气障,阻挡了纷繁落下的雪花。 她每向前一步,光束便随之前移。 光芒之下,她与雪花一般晶莹圣洁,遗世独立不似凡尘中人。 …… “瑶台仙子。”孟戌安看愣了神。 世上,真的有仙人?! 并非小医女信口开河! 那位仙子越走越近,显然冲着洞口而来。 她的周身萦绕着仙泽,衣袂飘飘,长帔飞扬,携着风与水的灵动气息,不染凡尘,不经霜雪,清新、明媚让人心绪平静。 “沐浅?!”夜瑶惊慌失措。 面前是万丈深渊,身后是难缠的栤蕶蔓,她想躲却无处可藏。 孟戌安偏过头,“债主?” “不是!你不懂!我不能见她!”夜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敖沐浅,是她在昆仑虚最亲近的朋友。 身为沧氏、泽氏两大水族的之后,她们年纪相仿,师从同门,术法也一脉相承,似乎天生便注定是至交好友。 在昆仑虚的百余年里,她们一直相互陪伴、无话不谈,为了家族的荣光和各自的目标刻苦修炼,是同辈中的佼佼者,也是师尊最得意的弟子。 遇见她,好过遇见其他任何人。 可是,深更半夜,她来玉虚洞做什么?在她的记忆中,自己应该被雪离吃掉了吧?此时此刻在此相见,岂不是要吓坏她! …… 避无可避,先编个谎话骗骗她吧。 等见了师尊,再求他处理一次。 打定了主意,夜瑶索性挺直了腰板,径直从洞口走了出去。 “沐——沐浅——” 她低呼着扬起手,一面尽量平静地出现,一面拼命想着安抚沐浅的措辞。 “夜瑶——” 敖沐浅望见她,脸上却没有丝毫异色。 她小跑着奔过来,拉起夜瑶的手道:“你怎么自己出来了?我还想来帮你呢!师尊也真是够了,动不动就罚人来这受罪!” “嗯?”夜瑶一愣。 这是这么情况? 沐浅她,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当年的记忆,师尊究竟是从哪一段开始封印的? …… 这时,敖沐浅注意到了孟戌安。 她一边瞪着眼睛打量他,一边将夜瑶拉到一旁,“这个——人——是谁?” 她着重了一个“人”字,显然探查到了他的凡人气息。 夜瑶沉了口气,指着孟戌安道:“这位是师尊故友家的子弟。” 天英门上师——逐越,出身神族华氏,识得几个凡人也不足为奇。 这一瞬间,她十分佩服自己的急智。 敖沐浅似乎有急事,并没有细究孟戌安的身份,拉着她便急着说:“既然出来了,赶紧跟我走吧!思过崖那边出事了!” “出事了?!” 夜瑶一愣,这个场景莫名的似曾相识。 “咯吱和小淘打起来了!小淘好像疯了,咬得咯吱浑身是伤,我们拉都拉不开!毕蒙去请师尊了,你快随我去看看!”敖沐浅慌慌张张地说。 咯吱? 小淘?! 夜瑶瞬间有些混乱…… 雪离不是呆在大夏皇宫的偏苑么,怎么也跑到昆仑虚来了?小淘是天辅门毕蒙所饲的狌狌神兽,早在十二年前就死在师尊的拂尘之下了呀!他怎么会和雪离打架?! 这是什么情况? 她被罚到玉虚洞……咯吱和小淘打架……沐浅来帮她脱困……她们一起去了思过崖…… 然后…… “啊——” 夜瑶猛地捂住嘴巴,才把自己的惊声吞了回去。 他们在……十二年前! 她带着孟戌安,回到了十二年前的昆仑虚! “雪停了。” 孟戌安的一句话,再次印证了她的想法。 30.逢魔之时(四) 山中经年大雪,一甲子方停歇一日。 每次雪停之日,便是各界得道之辈行经昆仑虚,通过玉虚峰巅的“天镜”进入九重天之时。 就算有人打开“孔隅”将他们带到这里,也不可能送他们回到十几年前。 绞尽脑汁,夜瑶也没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夜瑶——,你怎么了?受伤了吗?!”敖沐浅紧张地问。 她上手便去捏夜瑶的肩膀和胳膊,仔细检查她有没有受伤,仿佛寻常人家的小姐妹,完全没有方才一星半点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 夜瑶煞白着脸,心烦意乱地摇着头。 子正刚过,雪便停了。 没错,就是十二年前! 那天前夜,她替沐浅的手帕交——天心门的陆箕抄录本门藏经的时候,一不小心打翻了乌云墨,脏污了师尊珍藏的天尊墨宝,以致被罚到玉虚洞内面壁思过。 入洞领罚的弟子,从来不许隐匿仙泽。所以,那天她一进洞便被藤蔓捆了个结实,折腾了一夜,想尽办法也无法挣脱。 最后,还是沐浅三更半夜跑过来,用自家的法宝帮她脱的身。 脱身之后,她们一起去了玉珠峰的思过崖。 就是在那里,发生了这辈子最可怕的事情! 那一天,是她一生的转折…… …… “没事的话,我们赶紧走吧!”敖沐浅着急说道。 “不——” 夜瑶推开她,避到孟戌安的身侧。 异羽,异羽……就要来了,她必须找个地方躲起来! 她的药匣里有九转丹、玄心丹、聚灵丹……,有许多母亲亲手炼制的仙丹,短时间内便能获得庞大的灵力。 只要今日躲过他们,躲过师尊,她一定能想到办法压制异羽! 只要能留在昆仑虚,只要继续刻苦修炼,往上有地阶、天阶功法,还有藏书阁内的三千道藏,她总能找到可以迅速修炼的法门。 时光倒流,虽然匪夷所思,但若当真天意如此,是不是上苍给她的机会呢? …… 见夜瑶如此慌乱、反常,敖沐浅的脸色也变了。 “夜瑶——,你别吓我!小淘发疯了,咬得咯吱一身是伤,血流了一地……”她急得快要哭出来。 听了她的话,夜瑶猛然惊觉。 凡事皆有因果,咯吱和小淘打架是因,异羽暴露是果。 她若是躲起来,今日的确不会暴露身份。 可是,倘若异羽暴露是因,那么咯吱侥幸活下来便是果。 她若是不去,咯吱一定会死。 “咯吱——,对!我要去救她!”她的指尖不禁颤抖。 孟戌安一直冷眼旁观,发现她对去思过崖的恐惧,还有不得不去的那份坚持。 他拉过夜瑶的手,将长剑还到她手中。 对敖沐浅说:“这位仙子,请带路。” 敖沐浅看了他一眼,想要问点什么,却没有问出口。 她足尖点地,施法腾云,带着两人以最快的速度赶往玉珠峰。 ******* 再到思过崖,天已微亮。 雪地里血腥的场面,是夜瑶一辈子也无法忘怀的恐怖景象。 崖边仅有的几株松柏,或歪斜倾倒,或拦腰撞断,崖口的护栏四分五裂,看的出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搏斗。 咯吱和小淘都化出了庞大的兽身。 小淘双眼通红,张着血盆大口,发出呜呜的低吼,白森森的獠牙上挂着血丝,双臂猛捶着自己的胸口,一身棕红的毛发随着吼声根根竖立,可怕的吼声震颤着周遭树枝上的覆雪。 咯吱被他踩在脚下,雪白的毛皮上血迹斑斑,浑身上下满是伤口,还在不住地流血,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半睁半闭着眼睛,气息已经十分微弱。 顾不得许多,夜瑶凌空跃起,挥剑向小淘斩去。 “滚开——”她厉声喝道。 小淘仿佛没有听到,或者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 这十几年来,她们始终没弄明白,为何小淘平日里乖巧老实,那一天会忽然发了疯。 面对夜瑶的正面攻击,他并没有闪躲,而是张口喷着热气,对准咯吱的脖子直直咬了下去。 “唰——” 夜瑶一咬牙,手中长剑直接没入小淘的肩头。 小淘惊觉吃痛,仰头长啸一声,接着便举起硕大的拳头狠狠地砸向咯吱的头。 近在咫尺,夜瑶却无力阻挡。 她一个翻身,扑到咯吱身上,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那致命的一击。 “啊——” 胸口一阵钝痛,五脏六腑仿佛迸裂。 腥甜的气息涌上喉头,一口鲜血随之吐出。 夜瑶气力不支,侧倒在雪地里。一瞬间,似乎闻到一丝似曾相识的气息。 小淘的攻击并未停止,他扒拉开肩头的长剑,丢出几丈之外,举拳再次向咯吱挥去。 他到底怎么了? 为什么一定置咯吱于死地?! 夜瑶找到敖沐浅的方向,用尽气力喊道:“沐浅,你带了水母冰凌吧?快点对小淘用啊!” 那天,沐浅去玉虚洞救了自己,用的正是西海的独门暗器——水母冰凌。此物毒性特殊,天下生灵一旦中招,都免不得被它或长或短的迷晕一阵子。 方才既然没用上,此刻应该能用它暂时控制住小淘。 “什么?!” 敖沐浅十分诧异,直摇头道:“没有啊!冰凌早就用完了!身上根本没有!” 说着,她飞身跃入战局,凌空悬在小淘面前。双手结着法印,口中念念有词,接着祭出一道耀眼的虹光。 虹光化作一条光链,缠住小淘的利爪,瞬间打了几个死结。 夜瑶喘了口气,不由得对沐浅心生佩服。 在这种紧急关头,她竟能不慌不乱地施展出“缚灵咒”这般高阶的符咒。 缚灵咒——专门对付不听管束的灵兽的符咒。灵兽一旦被它捆上,非驯到乖巧听话不会松开。 “啊呜——呜——” 小淘嘶吼着,拼命地挣扎。 “哐——咚——” 他庞大的身躯横冲直撞,震得地面阵阵颤动。 “不好——” 敖沐浅忽然脸色大变。 随着“啪——啪——”两声脆响,符咒所产生的光链竟然被小淘给挣断了。 忙中出错,她的符咒并未奏效。 夜瑶眼疾身手快,再次扑身护住咯吱的要害。 又是一拳,重重地砸在她的背上。 “咯——噔——” 她清晰地听到自己肩胛骨断裂的声音。 又是一口鲜血喷出,她的眼泪差点呛出来。 耳中阵阵轰鸣,背上火辣辣的疼,丹田气海翻涌难抑。 这种濒死的感觉,便是异羽要破出了! 31.逢魔之时(五) 平旦将至,天际开始泛白。 夜瑶艰难地撑着身子,倾尽灵力压制着体内的躁动,汲水珠中的修为却如飞瀑一般迅速流逝。 一切都和当年一模一样——大雪停歇,日月交替,思过崖上鲜血淋漓的咯吱、发狂的小淘、慌张无措的沐浅,还有……迟迟未到的师尊。 “夜瑶——,撑住!” 敖沐浅飞身一脚,踢中小淘的胸口。取得片刻喘息的机会,终于祭出她的法器——沧浪绫。 七尺绫缎瞬息延展,化作百尺长练。 蔚蓝的绫缎至风至柔,极速翻腾着犹如海上的惊涛骇浪,向狂躁的小淘缠绕而去。 敖沐浅凝神操控,长练在空中飞舞,这件西海的至宝,用起来花哨的迷眼,却始终未能将小淘缠住。相反,小淘挥舞着长臂,以赶苍蝇的姿态几次差点将它抓住。 夜瑶旁观在侧,知道她毫无胜算。 天辅门的毕蒙是陆箕的发小,也是八大神族之一雨族的少主,小淘原是他族中镇守仙山的灵兽。这么一只得道的灵兽,通常不会交给尚未成年的孩子饲养,奈何毕蒙在修行方面资质太差,第一次考业便得了六个不通,差点不能顺利升入黄阶。为了辅助他修行,族中长辈才送来了灵力高深的小淘,替换回了原先的小狌兽。 神族灵兽修炼自家术法,靠的是岁月的积累和反复的搏斗训练。因此,成年灵兽和幼兽比起来,可谓有天壤之别。 对雨族灵兽小淘来说,自家的咯吱和沐浅的飞飞全都是小菜。哪怕在泱泱昆仑弟子中,天阶以下的师兄师姐也不足以与他一战。 最糟糕的是,此时他失已心智,一心要置咯吱于死地,她们根本无力阻拦! …… 屡击不中,敖沐浅急了。 她咬了咬牙,叠手结出一个复杂的法印。 “御风——” 狂风平地卷起,周围水汽迅速汇聚。 “破浪——” 磅礴的水汽凝成水珠,与狂风拧作一股。 “不要——”夜瑶高喊。 沧氏“御水诀”,非上仙之资不能施展。 以沐浅当下的修为,根本不足以驾驭它! 果不其然,此举非但未能制服小淘,反而让沐浅在自己喷出的血雾中败下阵来。 这幸亏是在昆仑虚,若是在凡间,两位水族仙子吐血吐成这样,且不说洪水滔天了,暴雨总免不得连着下几个月。 …… 即便受伤,敖沐浅仍未退缩。 她打起全副精神,结出一道浑厚的气障,挡到小淘面前。 看着拼命保护自己的好友,夜瑶欲哭无泪。 平时挺机灵的西海公主,偏偏这一天接连犯糊涂。施错了“缚灵咒”不说,还强行使用自己驾驭不了的法术,出师未捷便把自己给整伤了。还有,显然小淘攻击的目标只有咯吱,打斗中耗费灵力结气障能有什么用,还不如使个“沧海移山术”先把咯吱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果然,一切皆命数,半点不由人。 就算重来一次又如何,她还是也没法制服小淘,更躲不过这个异羽破出的可怕日子。 如此好的机会,就这么白白糟蹋了! 她猛然抬起头,只见晦暗的天边,一个黑点愈渐清晰。 师尊快到了! 异羽也快来了! 夜瑶奋力向前爬,每移一点五脏六腑都是撕裂般的疼。 不远处就是万丈深渊,她想哪怕一会儿坠下山崖,也好过被即将赶来的师尊和同门们看到自己的“真身”。 她并非绝望,而是存着最后一个希望。 “异羽”,好歹也是对翅膀吧! 即是翅膀,应该可以飞吧…… 既然自救无门,不如孤注一掷,把性命压在它上头。 她爬到咯吱身边,揉了揉它的下巴,“别怕,没事了。” 咯吱似乎知道她想做什么,虽然无力站起来,却挣扎着向她挪动,口中还发出阵阵哀嚎。 思过崖下“不归涧”,自古以来,坠崖者无人生还。 …… “夜瑶,再撑一下!”敖沐浅且战且退。 夜瑶勉力冲她笑了笑。 有人为自己如此拼命,也不枉此生。 如今,也不是完全和当年一样。 既然带着记忆归来,当然还有别的选择! 夜瑶不禁自嘲:这也算是……天无绝人之路吧。 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她终于爬到崖边,正要侧身滚下去,却被人生生地扯住了手臂。 “巨猿没能打死你,干嘛自己寻死?”一个沉静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夜瑶一惊,诧异的目光对上孟戌安古怪的神色。 她差点忘了,此间还多了一个人! “你放手——”她吼道。 “你死了,我怎么回去?”孟戌安冷眼道。 夜瑶用力扯着自己的胳膊,“你是大夏皇子,师尊自会送你回盛京。只是……” 只是十二年前你还不到十岁,这幅样子怕是暂时回不了家——她隐下了这后半句。 “真的?我不信!”孟戌安眯起眼睛。 “你想怎样?”夜瑶苦着脸问。 天啊!到底玩什么?! 一样又不一样,沐浅身上没有冰凌,这里倒多出个“绊脚石”! 孟戌安将她往里面扯了扯,才安心道:“要你陪我回去。” “我……” 夜瑶的话还没说出口,便望见沐浅被小淘拍倒在地。 摆脱“纠缠”,小淘迅速回身,攥着咯咯作响的拳头,嘶吼着又向咯吱扑去。 “咯吱——” 敖沐浅营救不急,扑倒在雪地里,扬起的雪花飞溅开来。 …… 夜瑶目光一紧。 对,就是此时! “啊——” 她仰起头,发出此生最痛苦的嘶吼。 强大的妖灵四散又聚合,眼前一切都慢了下来。 师尊的拂尘径直飞来,正中小淘的后脑……小淘径直倒地,血花四溅……自己的后背异羽破出,瞬间展作一对宽大的翅膀……不远处,沐浅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云端上,师尊微露诧异……毕蒙不知是因为小淘伤心过度,还是被她的样子吓到——瘫在师尊脚边……陆箕则惊恐地和他抱作一团…… 所有一切,就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夜瑶稍偏过头,身边的孟戌安瘫坐着,双眼紧盯着她背上那对洁白的羽翅。 他吓坏了吧? 这回,总算要相信“妖魔”之说了。 …… “夜瑶——你——” 师尊徐步走来,本能地扬起手。 夜瑶知道他最终不会动手,心底却是无比的绝望透凉。她让师尊失望了,也终究会让整个家族失望。 32.逢魔之时(六) “师尊!夜瑶她怎么了?” 敖沐浅花容失色,跌跌撞撞跑到崖边。 “师伯,她……她……化妖了!”陆琪一脸惊恐,扯着毕蒙直往后退。 “夜瑶——” 毕蒙趴在云端,哭丧着脸嚎道:“我只走了片刻,小淘怎么把咯吱打成这样!你又怎么了,练功走火入魔了吗?!”便要往夜瑶那里去。 陆箕忙扯住他。 两人一拉一扯,差点从云端掉下去。 逐越上神眉头一皱,指尖弹出一道银芒,将身边几名弟子定在原地。 夜瑶低头跪着,等待着师尊发话。 …… 时至破晓,天地被白茫茫的雪山连成一体。 风雪停息的昆仑虚,静的可怕。 背后宽大的羽翅,不大受控地扇动着,发出“呼——呼——”的声响。 夜瑶努力想控制,却是徒劳。 或许是她太弱小,“异羽”才是真正的主人。 她清晰感受到双翅浑厚的妖灵,它们不安地躁动着,仿佛不满意这里太过安静,非要掀起一番动静来。 这就是妖性吗?! 她第一次这般害怕白日、害怕晴天。 周遭的一切太雪亮了,让她感到无所遁形。 …… “夜瑶,你可知它是什么?” 逐越上神俯视着她,面色十分凝重。 这对羽翅,显然属于妖类。三百岁才生出妖翼,这个孩子无疑是只“半妖”。 身为天英门的上师,这是他生平第二次见到“半妖”,却没想到是自己最喜爱的弟子,还是泽氏天吴族长家的幺女。 神族混入了“半妖”,不仅泽氏无法向天帝交代,就连自己这个师尊和整个昆仑虚也难辞其咎。 最重要的是,这孩子……必死无疑! 思量片刻,他回转过身。 面对着敖沐浅、陆箕和毕蒙几名弟子,掌心腾起一团幽蓝的气泽。 气泽蔓延开来,罩在三人身上,他们一个接一个无声地倒下。 夜瑶知道,师尊将封印他们的这段记忆。 等到明日醒来,他们都会以为,在崖上发疯的是咯吱。 它杀死了小淘,吃掉了自己的主人,最后被师尊引天火焚化。 从此,昆仑虚再无夜瑶与咯吱。 …… 被人暗戳了下胳膊,夜瑶偏过头,对上孟戌安努力克制着恐惧的眼神。 “别看我。”她低声恳求道。 “你……是妖?”孟戌安指着她的翅膀问。 夜瑶瞪了他一眼,“明知故问。” “他们要杀你?”孟戌安又指了指正在施法的逐越上神。 夜瑶无心回答他,便随意嗯了一声。 孟戌安一听,猛地抓住她的胳膊,疾声道:“起来,我带你走!” 一瞬间,夜瑶泪如雨下。 当年,她多需要一个人对她说句:我带你走。 她真的不想听师尊那句——你走吧,不许回家,不许入天界。也许这样,她就没有和昆仑虚、和家族彻底割裂。 她哭的泪眼婆娑,任孟戌安将自己拉起。 “别哭了,怪难看的。”他说。 接着,牵起她的手。 他的手真大,刚好将她的手握进掌心。 感受到他掌心的温热,夜瑶麻木的手指终于有了知觉。 “走——” 孟戌安攥着她的手,奔向雪地中下山的小道。 夜瑶提着裙边,不管不顾地跟上他的步伐。 两人越跑越快,足下的路越来越绵软,步子越来越轻盈…… 师尊、沐浅、毕蒙、陆箕,他们的形貌和周遭的一切一起渐渐扭曲。 眼前忽生一团耀目的白光,俩人手牵着手冲进了那片虚空之中。 …… 白光骤散,周遭一片漆黑。 踩到踏实的地面上,俩人即刻驻足,各自喘着粗气,却半分不敢妄动。 刚才,是又穿进孔隅里了吗?! 适应了黑暗的环境,借着一缕照进地堂的月光,夜瑶看清了身边的半面窗扇。 这雕花、制式……很像是大夏皇宫的宫室。 他们回来了?! 她动了动肩膀,身上的疼痛消失无踪,背后的异羽也不见了! 还没弄清怎么回事,也来不及高兴。 头稍稍一偏,夜瑶险些惊呼出声。 她竟然牵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 “你是谁?” 她打了个激灵,想要甩开他,手却被抓的更紧了。 “夜瑶——是我。” 那孩子的脸上,是超出他年纪的沉静。 虽然变成了孩子,脸型、轮廓却依稀还是…… “殿下,你……”夜瑶惊诧不已。 一眨眼的功夫,孟戌安怎么变成小孩子了? 难道,这里是他的过往? 现在还是十二年前?! “小点声——” 孟戌安压低了声音,拉着她绕过一座香鼎,躲进一道缂丝的朱槿帘幕后面。 显然,这里是他很熟悉的地方。 夜瑶回望来处,那里却是一堵冰冷的墙。 与孟戌安一起蜷在帘幕后,她捏着嗓子低声问:“这是哪儿呀?” “南熏殿。”孟戌安回道。 夜瑶瞪大了眼睛,匆忙撩起帘幕一角,不住地向外张望。 宽敞的宫室,高大的玄关,缭绕着烟气的铜鼎,金丝帐内精致的牙床,还有……那个妆台! 这里可不就是那天遇到怨灵的南熏殿,只是陈设新了很多。 迅速从腰间拔下乾坤铃,加清音咒,解除封印,探查妖灵一气呵成。 “小铃铛,你是坏了吗?” 夜瑶拍了拍乾坤铃,苦着脸将它再次封印,重新系回了腰间。 忽然,身边的孩子一阵哆嗦。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夜瑶紧张地问。 这里可是他的地盘,能不能离开这说不准要看他,这位小爷可千万别有个好歹。 孟戌安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脸色煞白道:“我知道这是哪里。” 夜瑶撇撇嘴,对他的话深表怀疑。 自己堂堂博览群书的得道“半妖”,难道不如一个连国教都不好好信奉的凡人?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事,难道被他先想明白了? “这里是……我的噩梦。” 孟戌安牙缝了挤出几个字,让她后脊一阵发凉。 他沉了口气,继续道:“这个梦,我从小到大做过无数次……不会错的。” 夜瑶不知如何回答。 她从没做过梦,更别说噩梦了。 “那……刚才?”她指了指挡住来路的那堵墙。 “刚才那个地方,是你的噩梦。”孟戌安笃定地回答。 脑中嗡嗡作响,夜瑶用力揉着自己的脸,“等等,你让我捋一捋。我的噩梦……你的噩梦……你的和我的……” 33.逢魔之时(七) 通过孔隅往来六界,的确没有扭转时间的可能,书上也没有记载过先例。或许孟戌安说的没错,一切并非重来一次。 至于……梦境嘛…… 各界中道行高深者,能给凡人托梦者不在其数,但那样的梦境都虚幻的很,不可能这般真实。更何况孟戌安是个凡人,轻易入她的梦境是不可能的。 夜瑶用力戳了戳他的额头,“不可能!两个人,你是你,我是我,怎么可能进入对方的梦境?而且,人一旦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不是马上就会醒来吗?” 孟戌安皱起眉,强忍着没发作。 夜瑶莫名有些得意,这个人变成小孩子了,还真好欺负…… “你吃过胡饼吗?”孟戌安忽然没头没脑地问。 被他这么一问,夜瑶倒真觉得有些饿了。 她白眼一飞,“没吃过。” 也不知道这小子在怕什么? 非要躲在帘幕后面。 一直待在这里,终归不是个办法! 还不如出去走走,即便找不到归路,至少先找点宵夜吃吃。 …… “你翻翻自己的衣袖。”孟戌安说。 夜瑶不明所以,“做什么?” “让你翻就翻,哪那么多废话?” 这个小孩,个子不高,脾气还蛮大! 夜瑶懒与他争执,敷衍地随手一翻,却拈出个黄澄澄的小圆饼。 “啊——,什么东西?!” 她吓了一跳,这个圆饼……什么时候跑到自己衣袖里来的?! 饼儿脱手飞出,被孟戌安一把抓在手中。 他掰开圆饼,分给夜瑶半个。 自己费力啃下一口,边嚼边含糊地说:“因为……这是我的梦境,所以……我认为会出现的……东西,便真的出现了。而你,甚至……没见过胡饼。” 听得似懂非懂,夜瑶尝了一口手中的饼。 这胡饼摸着生硬,吃起来还真香! “合着在自己的梦境里,能心想事成?你方才见过我的翅膀,这会儿能给我变一对出来吗?”她一边吃一边嘟囔着。 “你看那里——” 顺着孟戌安所指的方向,夜瑶抬眼望去,满口饼渣差点喷出来。 什么鬼?! 对角的帘幕后头,竟然半隐着一个长发遮面的“女鬼”! 不对! 她并不是亡灵。 方才乾坤铃根本没响嘛! “她叫梅儿,是我母亲的侍女。我从小到大的梦中,她总是站在不远处,这样注视着我……保护着我。”孟戌安平静地说。 夜瑶忽觉毛骨悚人。 凡人真可怕! 梦里竟然有这么古怪的人! 还做这么奇怪的事! 孟戌安又说:“放心,她不会动的。因为我知道……她已经死了。” 夜瑶差点给跪了。 合着站在那里的,是一具尸体! “觉得可怕吗?” 孟戌安偏过头,稚嫩的双眼中,带着难以捉摸的复杂意味。 夜瑶迅速点点头,即便她不认为自己会怕一具凡人的尸骸,却不得不承认此时浑身难受。 孟戌安笑了,颇有些无奈,“我也觉得挺可怕。所以,如果我能控制这个梦境,一定不会让她出现。可是没办法,她还是在那儿。正是因为她,我才发现这里是梦。而且这个梦……只会沿着它千百次反复进行的那样继续下去,不会有什么大的改变。” “那它又是怎么来的?”夜瑶举起手中的饼。 “因为我饿了。即便不在你的衣袖里,或许在外殿的案上,又或许在我自己身上。在我的梦里……那天吃了一个胡饼。这就是梦,既然吃了饼,不管是怎么吃到的,反正就是吃了。反反复复也是这样,没有任何道理可言。” “我……” 夜瑶咬着下唇,拼命回忆。 刚才“昆仑虚”发生的一切,的确是她记忆的一部分。 所以,她才会以为回到了过去! 但是不管怎么做,不管有没有西海的冰凌,雪离都会被小淘打成重伤,异羽也毫无意外一定会出现! “可是我从来没做过噩梦。”她笃定地说。 孟戌安盯着她的眼睛,“你确定吗?是不是梦醒以后忘记了。” “忘了?!” 夜瑶一惊,猛然想起娘亲曾经说过的话。 “瑶儿,它是一只幻灵兽。养到化形以后,便能消仙者之‘念’,可以辅助修行。今后,你就是它的主人了,给它起个名字吧。” “梦”,可不就是一种“念”! 没有管她脸上丰富的表情变化,孟戌安继续道:“我早就发现她在那里了,所以才意识到这里是我的梦境。至于为什么意识到了还没有醒来,也许就是你的说——妖魔作祟。” 这么说,好像……蛮有道理的。 没想到他这么快接受了“妖魔”之说,夜瑶颇感“欣慰”。 她认真地点点头,虚心问道:“殿下知道怎么离开这里吗?” 孟戌安吃光手上的饼,拍拍衣襟上的碎屑道:“不知道。也许……等天亮了,就会自然醒来。” “虽然始终没有探到妖魔气息,但这梦境显然不寻常。或许没那么容易能够自行醒来。现在,你我只是元神在此,真身也不知道怎么样了?长久不醒的话,你可能……会死诶。”夜瑶说的很是心虚。 即便是为了降魔伏妖,这一来就弄死个凡人,她和玄真道长一帮人也是吃不了兜着走的。 排行前几的“净者”一起犯事,又不晓得会搅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看你与巨猿缠斗时的身手,道行应是不错的。有什么别的办法破梦而出吗?”孟戌安又把问题丢回给她。 夜瑶冥思苦想了半天,纠结地说:“关于梦境,书上……记载颇少。方才在我梦中,是你带我离开的。若是现在我再带你冲出去……岂不是又要回到我的梦境里了?” 孟戌安瞥了一眼对面,“我宁愿回去,这里……太可怕了。” 夜瑶懒得理他。 同样是噩梦,凡人连恐惧都这般肤浅。 “你寻常做梦是怎么醒的?”她问。 孟戌安向后一靠,“通常是等旁人叫醒我。毕竟宫中的晨昏定省,身为皇子一点耽误不得。” “对对对——”夜瑶点头如捣蒜,“寅时一过就会有医女来换班了!” “如果这个梦结束,还没人来叫醒我们……我们又会到哪里呢?”孟戌安托着下巴道。 34.逢魔之时(八) “诶——” 夜瑶拍了拍孟戌安的肩膀。 “你的噩梦里到底有什么?”她好奇地问。 南熏殿内陈设崭新,即便此时已是深夜,也远没有她白日所见那般阴森。既然这里是孟戌安从小到大的噩梦,应该不止仅有一具女尸这么简单。 “今夜,是我母妃见背之夜。”孟戌安面无表情地回道。 “见背?!” 夜瑶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原来,这个梦境是他母亲过世时候的记忆。方才还觉得他肤浅,顿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夜瑶揽过他的肩膀,“别怕,左右……” 她拼命想着合适的措辞,试图宽慰下身边的小孩儿。 凡人寿元短暂,短的二三十载,长的六七十载,过了百年便可被成为“人瑞”。在仙魔妖各道看来,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现在面对着一个小孩,要是与他说人生苦短,劝他活在当下、及时行乐,似乎也不大合适。 “左右……怕也没用!”她一时词穷。 …… 一阵沉默之后,孟戌安嫌弃地挪开半步远。 “反复过千百次,有什么好怕的。再等片刻,母妃就会回寝宫。然后。皇后娘娘身边的侍中会送来鸩酒。过程很简单,来人连罪行都没念,南熏殿的宫人们也没劝几句,她甚至没要求找我来见最后一面,便干脆地将鸩酒一饮而尽。而我,当时就躲在这里,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就这样看着她呕血而亡,看着她被宫人们抬走。” 饮鸩而亡,这么惨烈的事,却被他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好像在说一个不相关的人、一些不相关的事。 但是夜瑶清楚,他绝不是不在乎,否则不可能十多年都在反复做着这个噩梦。 “别自责了,那时你还是个孩子。”她小声说。 孟戌安的手攥地发白,“要是梅姑姑在,一定不会眼睁睁这样看着。她一定能及时找来父皇!一定不会让母妃死的不明不白!” 梅姑姑…… 他指的是对角幕后那具尸体。 夜瑶仔细打量过她,从外貌上看确是白日里撞见的“怨灵”无疑。 “她是怎么死的?” “梅姑姑是我母妃的贴身侍女,自小便在身边伺候。外祖立了战功,母妃还在前线便被封为淑妃,带着姑姑一起入了宫。姑姑很聪明,手很巧,尤其擅长盘发。三日前,正逢中秋,宫宴之前皇后娘娘忽然派人传她去椒房殿,为参加夜宴的妆容盘发。谁知道,夜宴上,皇后娘娘带的一只凤簪——‘凤舞九天’竟然珠目脱落,内里流出血来。” “凤凰泣血?!”夜瑶啧舌。 上古时候,凤凰一族曾是唯一的天族。 后来,神龙飞升,两族并立成为天地共主。 天帝之位两族轮替,族人各占一方天域。 经过数十万年“和睦相处”之后,天界发生了一场很大的变故。 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那之后,凤凰一族被割除了仙籍,举族离开天界,堕入了妖道。 凤凰血脉天成,妖力高强,凌驾于众神之上。他们对堕入妖界很不甘心,一直想颠覆天界,将神龙一族赶回神族,重新掌握天地主宰的位置。有史以来,挑起过大大小小无数次的战事。 三百多年前的天启之战,便是凤凰后裔——妖王昊天主导的。 凤凰属火,至阳至刚。 羽翼所覆,千里焦土。 所以,“凤凰泣血”不论在六界哪一族的眼中,都是大灾大难的征兆! “她被处死了?”夜瑶问了一句废话。 孟戌安绷着脸道:“是的。因为她长发及地,在宫人中很特别。中宫传令,命处刑内侍用她自己的长发将她绞死。” 被自己的头发勒死的?! 夜瑶一听颇有些憋闷。 死的这么惨,难怪会化作怨灵,徘徊在自己生前待过的地方。 昨日她从南熏殿逃到了紫宸殿,现在很可能还躲在紫宸殿附近,整件事情或许和她有关。 怨灵之事,要不要告诉孟戌安呢? 刚刚提出妖魔,一下子再扯上鬼怪,也不晓得他能不能接受…… 又瞥了尸体一眼,夜瑶忽然大惊。 这个样子,这个死状…… “你当时看到了?!”她轻呼道。 一个小孩子,竟然看到这样可怕的场景! 生而为人,又生在帝王家,实在是有些惨。如此短命不说,还要在短短的命途中备受煎熬。 “梅姑姑被论罪时,母妃因为在殿上替她辩解,冲撞了皇后娘娘,被罚禁足。我知道母妃关心姑姑,便悄悄去了掖庭看她,却只瞧见……她的尸体。” 这时,寝殿的扇门打开,走进一个穿着礼服的年青妇人。 她一身华贵重饰,面容十分疲惫,正是孟戌安的母亲淑妃。打扮的这样精致,显然是从某个重要的场合回来的。 她一脸愁容,径直走到内殿,坐在宽大的案前,研墨、提笔想要写点什么,却半晌也没有落下一个字。 …… 夜瑶戳戳孟戌安,“你不做点什么吗?” “我能做什么?” “当年你是个小孩子,没有能力帮助她。在梦境中,不试试吗?在我的梦中,一切没的选择,我逃也逃不出昆仑虚,打也打不过小淘……但你不一样,你可以去找陛下!或者找其他人帮忙!至少能去见她最后一面!” 噩梦是“执念”,是“心魔”。 孟戌安的执念是他的无能为力,心魔是对他母亲的歉疚。 虽然不管在梦中做什么,都不能改变过去。但或许……他只要走出去,便能从长久的噩梦和负罪感中走出来。 “有什么用?现实是,母亲已经故去十多年,我在梦里找来父皇,也于事无补。”孟戌安丧气地说。 夜瑶急了,晃着他道:“对你母亲来说,可能确实没有意义。但对你自己,对那位姑姑来说,可不一定!” 这时,几个宫人走进殿来。 为首那人,捧着一樽华美的琉璃酒壶和一个精巧的杯盏。 “淑妃娘娘,小人奉命来伺候您上路。”那名内侍阴阳怪气地说。 淑妃从案前起身,面上毫无惧色。 她一步步走到寝殿中央,挥退近身几个宫人。 果然,如孟戌安所说,她没有丝毫惊慌,也没有抗拒,似乎早料到会这样。 …… 夜瑶心头一紧,纠结起一会儿自己是不是该捂住孟戌安的眼睛。 “你说,我可以吗?”孟戌安忽然问。 “当然——” 夜瑶用力地点头,“我替你制造点动静,你从窗户爬出去找你父皇。” 孟戌安沉了口气,不等她动作,便掀开帷幔,径直走了出去。 “母妃——” 他冲到妇人身边,握住她端起毒酒的手。 “安儿——” 淑妃一惊,没想到儿子在殿内。 她想要跟内侍说点什么,却见孟戌安二话不说,夺过满杯鸩酒一饮而尽。 “安儿!” 淑妃撕心裂肺一声喊。 “孟戌安——,你疯了!” 夜瑶脑中嗡嗡作响。 这个缺心眼的家伙!虽说梦里死了并无大碍,他也不用冲出去把毒酒喝了吧!太冲动了,这要怎么收场! 转念一想,却又十分理解他这么做的理由。当年,她被爹娘错认为女儿,享受了他们几百年的关爱。如果真的夜瑶死了,她宁愿当年死去的人是自己。 …… 梦是假的,梦里的鸩毒却是真的。 孟戌安倒下的瞬间,夜瑶感到地动山摇,眼前一切开始扭曲,手中抓紧的帷幔布料也瞬间消融。 糟糕!这是他的梦境。他一死,一切岂不是都要消失! 她的神色和淑妃、内侍们一样的惊恐。 “呼——” 一道风声掠耳,她无力抵抗地被吸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35.莫名其妙的婚约! “啊——” 从自己的惊呼中醒来,夜瑶的脑袋在石柱上磕的生疼。 天边弦月依旧,显然时辰尚早。 孟戌安也安稳的靠在石柱另一边。 刚想去唤他,他却睁开了双眼。 夜瑶平生第一次见到如此复杂的眼神,惊恐、痛苦、解脱……,全部藏在他深邃的眼眸中。 孟戌安凝视着她,“夜瑶——”,声音有些沙哑。 话还没说出口,便听到内殿传来一阵咳嗽声。 意识到可能是自己吵醒了陛下,夜瑶赶忙捂住嘴,跟孟戌安指了指内殿。 孟戌安不动声色,仔细打量了一番周围。确定暗处什么也没藏,这里也的确不是梦境,才起身上前推开殿门。 夜瑶沉了口气,揉着酸痛的脖子,准备换个姿势继续守着。 孟戌安却回头说:“你随我进去。” 夜瑶一听方才警醒,确实应该随他进去的,否则万一出点事,自己不好交待,他也无法解释。 她小心跟上,进殿以后随手关紧扇门。 这一次,他们每一步都走的无比小心,探了几次才放心向前。 …… 为了进药方便,依着明帝的习惯,内殿的角落里留了一盏纱灯。 借着朦朦胧胧的烛光,两人轻手轻脚地走进内殿。 刚一进玄关,却见明帝正坐靠在卧榻上,正警觉地望着他们来的方向。 一眼望见是自己儿子,明帝即刻神色大变,待看清与他一道的仅是一名医女,顿时又放下心来。 身为帝王,竟也到了要防备孩子的时候。 忽然间,人到垂暮的感慨涌上心头。 孟戌安,他的儿子,父子二人已有月余未见了。 这孩子自小失去母亲,没有坚实的母族为依靠,将门苏氏曾经的门生故旧更避之唯恐不及,所受的心酸苦楚又怎是一个普通孩子能承受的。 “安——儿——”他喊了一声。 孟戌安扑腾跪下,“父皇,安否?” 夜瑶随之跪在一旁的宫灯下。 希望他们父子能好好说话,最好孟戌安能得偿所愿。反正她和雪离天亮就要跑路了,也不在乎需不需要向太子交代。 仔细审视过二人,明帝虚咳了两声,摆摆手道:“无碍——” “你为何深夜来此,还暗地潜入?”他的脸色看不出喜怒。 虽然是父子,首先更是君臣,五皇子夜闯寝宫实乃大不敬。 此事,可大可小。 眼前这两人,倒是很值得玩味。 医女归属尚膳监,向来是皇后掌握,能入宫来的都是经过太子、皇后和内侍监共同挑选的,至少是他们信得过的人。 然而,若不是五皇子和她关系非同一般,量她也不敢冒死带他进殿。 “父皇恕罪!” 孟戌安伏拜下身,“因为,白日里……阻拦的人太多。儿臣是您的儿子,却见不得自己的父亲。实在担心您的病情,才趁夜色来问声安。” 明帝一抬眼,“你想要什么?” 知子莫若父,五皇子因为母亲和外祖家的事,一直与皇后、太子不睦,太子监国他和三皇子一派极力反对。皇后不让他来觐见,他却偏悄悄来……所求定然与朝堂之事有关。 “儿臣……” 孟戌安的话还没说出口,便被他摆手打断。 “你——” 明帝指向夜瑶。 “奴婢是尚膳监的医女。陛下有何吩咐?”夜瑶低眉顺眼回道。 明帝捋了捋长须,“朕认得你。这么多医女里,唯有你送来的药……最不苦。” “回陛下,奴婢在汤药里加了橙花蜜,有润燥之效。” 夜瑶心中一阵窃喜,得到陛下赞赏,这回要发了。说不准能得到重金赏赐,从鬼刀那偷偷买点“功德”过来。 果然,努力的人,上天不亏待! “咳——咳咳——” 明帝又是一阵咳嗽。 他指着孟戌安道:“小丫头,你可知道,带他进殿是要杀头的。” 夜瑶点点头又赶紧摇头。 听说按大夏律例,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明帝偏过头,笑道:“安儿,难得有人真心待你。你可喜欢这小医女,朕把她赐给你如何?” 夜瑶一听,脑中嗡得一响。 她只是接了个活,怎么就变成个货了,能被送来送去的。 “谢父皇——” 孟戌安想也不想,直挺挺地再次拜下。 夜瑶大惊失色,“陛——” 话还没说出口,便被孟戌安回身一个杀气腾腾的眼神压了回去。 闭嘴—— 他的以口型说。 夜瑶瞪大了眼睛,这是几个意思?都这个态度了,要说他喜欢自己,是不是太假、太勉强了!难道因为太子找他们来捉妖的事?! “小医女,你叫什么?”明帝问。 “小瑶。”孟戌安抢白道。 明帝蹙起眉头,“连个正经姓氏都没有吗?你读过书没有?四书、五经又学了多少?” “奴婢是个孤女,出身乡野,大字都不识得几个,更别说念书了。学识那可是……一丁点儿都没有啊!”夜瑶赶忙回话。 不知道陛下抽的什么风,也不知道孟戌安安的什么心,但她身份低微又没学识修养是明摆着的,这样总该安全了吧。 不对啊! 孟戌安怎么听着听着还笑了呢? 那个,陛下也暗露喜色…… 气氛好像有点诡异? “好——,女子无才便是德!很好!” 明帝忽然来了精神,闭目思索片刻,便指着她说:“从今日起,你就是国师吕归一的养女了。” 这么随便的吗?! 夜瑶差点惊呼出声。 就因为没念过书,就把她改送给国师了?! 明帝的指尖在榻边叩了叩,指向儿子道:“安儿,你准备一下。半个后,上国师府迎娶你的王妃。” 王妃?! 忽然又变了?! 陛下的思维好跳跃! 可是,这么奇怪的决定,孟戌安似乎觉得理所当然的样子。 他随手扯过愣神的夜瑶,拉着她一起拜下。 “谢父皇隆恩——”他气定神闲道。 夜瑶胸中气血翻腾,却不能发作。 那么大一个把柄在他手上,一个不好得把玄真道长他们都给连累进来。 真真的敢怒不敢言! 明帝舒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安儿,你与你母后、皇长兄不睦,虽不全怪你,但君臣之礼……还需谨守。大婚以后,去了封地,就别再回来了。希望你能明白朕的苦心。还有,好好待这孩子。” 孟戌安扫了夜瑶一眼,“儿臣……会的。” 似乎没想到他会满口答应,明帝神色颇有意外之喜,点头道:“很好——,你要的东西,朕会赐给她做嫁妆。” (互相珍视,拒绝盗版。) 36.权宜之计 “吕瑶。” “吕瑶——” 被孟戌安手肘猛的一推,夜瑶这才反应过来陛下是在叫她。 竟然还坐地改姓了! 人间帝王要不要这么言出必行?! 在孟戌安威胁的目光中,她乖乖低头,“奴婢在——” “你几岁了?”明帝和蔼地问。 夜瑶嘴角一抽,硬着头皮回道:“双十年华。” 又虚报了年纪,她只觉亏心亏的要死! “嗯?”明帝微微诧异,“看不出来,你还年长安儿两岁。以后要多提点他、辅佐他、照顾他。” 年长两岁…… 是两三百岁啊! 夜瑶差点吐血。 等等,陛下刚才好像说……嫁妆。 那件东西,就是孟戌安要的?! 这么说,他来这的目的达到了,自己还帮了大忙。一会儿好生商量下,请他放自己和雪离离开,总是没问题的吧。 ******** “什么?!你要嫁给那个凡人!” 雪离的吼声差点掀翻头顶的圆桌。 夜瑶的嘴,骗人的鬼!昨日还信誓旦旦说没有喜欢那个人,结果孤男寡女在紫宸殿外呆了一整夜,回来竟然说要跟他成亲! “嘘——” 夜瑶想去捂她的嘴,却被挤在一边的防风陌抢了先。 “我的姑奶奶——,外头许多人呢!”他捏着嗓子说。 夜瑶揉了揉雪离的脑袋,安抚着她道:“没办法,昨夜被他发现了我的秘密。受制于人,唯有先配合他拿到所需要的东西。” 每天被人花式捂嘴,雪离简直快要躁郁了。 她挣扎着嚷嚷道:“凡人……寿……没几天……寡……” 领会她的意思,夜瑶赶忙说:“你放心——,不是真的成亲。他答应我了,一旦拿到他要的东西,会立刻送我们离开盛京。” 雪离终于消停,防风陌却哭丧了脸。 “离开盛京,那我的神册怎么办?!” 夜瑶有些无奈,拍拍他的肩膀说:“天下之大,造孽的妖魔何其之多。这一只……不是我们能对付的。你放心,我等良妖一言九鼎,既然答应了你,就会对你的事负责到底,上山下海也给你找一只合适渡劫的妖来。” “昨夜发生什么了?” 摆脱防风陌的控制,雪离抖擞起精神来。 “我们……陷入了梦境……”夜瑶沉了口气,若有所思道:“‘梦’即‘念’,最强的‘执念’结成了最深的‘魔障’。忽然入梦,事情非比寻常,我怀疑是梦魔作祟。” “梦魔?!那可是魔界六大护法之一!他竟然敢越界来到人间作乱?!”防风陌又惊又喜。 原本为抓一只小魔小妖弄坏《山河卷》,他还怕九重天上的天官们不信,倘若神册是因为抓梦魔给弄没得,绝不可能有人怀疑。 这活要是做成了,加官进爵,指日可待啊! “不行——,咱们不能走!都是有德行的修行者,怎么能放任魔类为祸人间?!”他激动地拍着雪离的肩膀,口沫横飞道:“我们三个对付不了,还可以找帮手啊!玄真子那帮人,虽然都是肉体凡胎,但也一个个修炼有成。只要仙道阵法使用得当,什么魔界大护法……说不准能与之一战!” “仙道阵法?你会吗?”雪离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防风陌陪着笑脸,“我是不会,但二位仙子会呀!来都来了,咱们降魔嫁人两不误嘛!” “再跟你说一次,我们是妖。别再仙子仙子的叫了,怪磕碜的。” 夜瑶从桌底爬出,拍了拍裙边的尘土,打了个手势,招呼他们出来收拾行李。 陛下让国师把她领回家做女儿,国师虽然不大情愿,身为臣子却不能拒绝。她一个小小医女,就更没有说话的余地了。 此时,国师就等在宫门外,“欢天喜地”地准备领天上掉下的女儿回家。 好在她这个“准王妃”还有几分薄面,跟景蓝姑姑一说,对方便允了雪离随她一起离开;陛下身边的大监更是做了个顺水人情,让她的“好友”风内侍,也跟着一起出宫“照料贵人”。 方才道别时,场面是在太“感人”了。 没轮上守夜的几名医女哭哭啼啼、拉拉扯扯,恨不能将她五花大绑,仔细拷问一下到底如何才能“飞上枝头”。 “玄真道长那帮人岂是好说话的主儿?单那个鬼刀,手起刀落,山神也不够他砍的!”雪离爬出桌底,不忘揶揄防风陌。 防风陌赶忙跟上,一脸谄媚道:“二位姑娘格局宽广、仁义无双,到底是什么妖精才会如此优秀?” 雪离撇撇嘴,没好气地说:“你这么一说,还真是的!夜瑶这种圣母情怀,兴许就跟她的品种有关。她的真身与人族甚为亲近,常常被凡人驯养。可惜啊——,因为肉质太过鲜美,大部分都难逃被杀戮的命运。别说得道成仙了,能化形的都少之又少。我们游历凡间这么多年,连一只同类的妖精都没见过!” 防风陌一边琢磨,神情一边变得古怪起来。 “二位姑娘……莫不是……狗精?!”他磕磕巴巴地问。 雪离一个爆栗落在他头上,怒吼道:“鸽子!鸽子——你才是狗精呢!蠢货!” ******** (相互珍视,拒绝盗版。请在起点女频、qq阅读等正版平台阅读本文。) 国师其人仙风道骨,国师府更是恨不能建成一座道观,直接坐落在皇城外的青衿山上。 青衿山独峰高耸,崖壁陡峭,群山环绕仿佛莲花初蕊,四周灵气充沛,实乃一方宝地。 从山门往上,循着山势共有七层楼台殿阁。每一座皆是金碧辉煌,气势恢宏如天宫仙寓。既为供奉神明的殿堂,又是各俱功用的私宅府邸。 难怪天下道门都想成为国教,大夏国教混元宗的宗主还真是财大气粗! 第一层讲经堂;第二层膳堂;第三层客堂;第四层沐汤房;第五层藏书阁。 当被带到第六层,夜瑶累的差点背过气去,这里离第二层的膳堂足有近千阶,来来回回用个膳还不够消耗的。 这一层修得很规整,绕着山峰首尾相接足建了一圈殿舍,又依照八卦方位隔成了八座院落。 她和雪离、防风陌被安置在东面两座相邻的院中,听说西面住着国师的远方侄儿。 37.一波未平 青衿山峰端流岚,灵泽盘郁。 在此间入眠,最是酣然。 夜瑶、雪离难得安睡,可惜天还不亮,便被庭院内一阵喧闹声吵醒。 …… “你拦我做什么?听说七叔新得了个女儿,身为兄长,特来探望一下。”一个年轻男子扯着嗓子道。 “小姐是待嫁之身,月内将与睿王殿下大婚。即便是名义上的族兄,贸然来见也恐有不便。”宫中跟来的教习嬷嬷低声回应道。 她的声音和她的来处一样,平缓压抑,沉闷制式,像极了皇宫入夜前的声声擂鼓。 许是鲜少被人拒绝,男子一听便急了,“哎——,你们这儿什么破规矩?自家亲眷也不让见面。小爷我偏要进去,你奈我何!” “诶——,公子停步!那个……时辰尚早,小姐还在休息。您若是一定要拜见,可以等晚些时候再来……” 在宫里当差久了,虽说规矩比天大。但真遇上蛮不讲理的,老嬷嬷也知道能屈能伸。 “噔——噔——” 扇门自内打开,夜瑶一身月白睡袍,披散着长发,慵懒地靠在门边,“何人在此喧闹?” 抬眼望去,只见檐下站着一个玄衣男子,光泽的黑缎束着发,手持一把厚重的乌木折扇,自然垂下的额发间藏着的一道抹额也是乌黑的。 此人年纪不大,一脸桀骜看起来很精神,甚至还有几分面熟。 如此放肆,难道是故人? 可是怎么想不起来了,难道真是年纪大了? 夜瑶心里犯着嘀咕。 “啊——,猫头鹰!” 雪离“唰——”得窜出房门,警惕地挡在他面前。 “我叫泫光,不是猫头鹰。”那人嬉笑着说。 夜瑶定睛一看,此人何止眼熟!他可不就是那夜从天而降,砸坏了她满园奇珍异草的魔禽——“窃脂”。 泫光,朝露之光。 作为一只夜鸟,他这名字起的还真是有趣。 而且,夜鸟晓眠,他这只鸟儿起得也太早了。起得这么早,好像不利于伤势恢复呢…… 不对!现在可不是医者父母心的时候! 他是一只魔,魔啊! …… 泫光显然也认出了她们,扬起折扇拍着掌心,一脸兴奋地说:“咱们还真是有缘,在这里都能遇见。那天走的仓促,没能好好感谢你们,实在太失礼了!” “你……为什么来这儿?” 夜瑶扯着雪离的腰带,暗暗向房内退。 魔类不许涉足人间,他却堂而皇之出现在这里,实在太古怪了! 他是国师的侄儿,那国师岂不是…… 天啊!难怪他会阻止太子找人来收妖,合着自己就是魔类! 这回完了,一下子掉进贼窝里了! …… “你在怕什么?” 泫光挑着挺立的眉峰,一双纯澈的眼睛凝视着她,看起来人畜无害的样子。 夜瑶认真审视着他,头也不偏地说:“嬷嬷,辛苦了。去休息吧。” 他们方才的对话,嬷嬷听得一头雾水,却看出情势有些不妥。 “小姐,这……” “下去。”夜瑶坚持道。 一只魔类近在咫尺,身为“净者”与其势不两立。若是等会儿出手,伤及了凡人,就是她的罪过了。 泫光偏过头,笑着摆手道:“去去去——,快点出去!我与妹妹是旧相识,有许多话要和她叙呢。” 嬷嬷虽不情愿,转念一想,实在犯不着得罪未来的王妃和太师的侄儿。告罪退下的同时,不忘领走守在廊下的侍卫们。 “哐——” 院门关上。 一瞬间,夜瑶飞身跃出,将雪离拉到身后的同时祭出了飞霜剑。 剑锋指向泫光,她厉声道:“窃脂,你来人间想做什么?” “诶——,有话好好说嘛,出什么剑?!伤了自己如何是好?我们魔族有恩必报,既然这条命是你救的,你当真要砍我,我也反抗不得。砍吧——砍吧——,看你怎么下的了手!”泫光竟然耍起无赖来。 他一步步向前,夜瑶一步步后退。 她并非害怕泫光,这才短短几日,谅他也不可能恢复的那么快。 只怕惊动到其他魔类。 万一捅了马蜂窝,整个盛京的百姓可就全完了! “上次救你实属误判。我是妖族的‘净者’,你一个魔类既然出现在凡间,我便该将你捉拿问罪。”夜瑶冷冷地说。 如此对峙,还真是棘手…… 要不要拿下他,直接开溜呢? “你们是妖族?那怎么不认识柳七爷呢?”泫光饶有趣味地看着她。 夜瑶蹙起眉,“柳七爷又是谁?” “妖族圣殿的七长老,大夏朝国教‘混元宗’宗主——吕归一,也就是你的义父。”泫光慢慢勾起嘴角,似乎并不忌惮告诉她们这个秘密。 妖族也掺和进来了?! 梦魔、窃脂、妖族长老,妖魔二道勾结起来,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夜瑶后背出了一阵冷汗。 “准备灭口了吗?我们可不是好惹的!”雪离亮出利爪,在她身后嚷道。 “你们是我的恩人,我怎么会恩将仇报?种族成见可万万要不得!”泫光摊开双手,一脸无奈地说:“我只想知道,那个天族人死了没有?” “天族人?”夜瑶和雪离同时瞪大了眼睛。 他显然是在问阿泽,但阿泽是沧氏的鲛人族,怎么会变成了天族? 难不成他已经得道飞升了?! 以为她们忘记了,泫光比手画脚道:“就是你们后来救的那个弱鸡呀!他约我打架,连佩剑都折了,还不肯放弃……那个妄图取我魔丹的坏家伙!” 魔类的内丹蕴涵玄冥之力,是可以迅速提升仙力的至宝。 阿泽拼了性命也要泫光的魔丹,显然是族中竞争的压力太大。 魔类有仇必报,若是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保不准会去南海寻仇。 “他死了。”夜瑶干脆地回答。 泫光一听,神色相当得意。 “哈哈哈,想来也是!小爷修为尽散,那家伙焉能不死!” “修为散尽,形同废人,有什么好得意的?”雪离翻着白眼道。 泫光轻哼一声,得意洋洋地说:“这次的事情办成了,小爷一身修为便能恢复。” “你准备做什么?”夜瑶警惕地问。 “我……” 泫光猛地住口,指着初升的日头道:“瑶儿妹妹,随我去用早膳吧。家里来客人了,可是热闹得很呢!” (相互珍视,拒绝盗版。请在起点女频、qq阅读等正版平台阅读本文。) 38.一波又起 “小魔君,你会不会御火之术呢?” “不会——” “那,你有没有考虑学一下呢?” “没有!” “这边建议,不妨学一下呢。行走六界,技多不压身嘛!” …… 防风陌一见泫光,得知他魔族的身份,整个人仿佛打了鸡血一般。 再知道夜瑶、雪离和他的渊源,更是发了疯一般,不顾仙家尊严的……跟他套起了近乎。 下山的一路,雪离和泫光停不下来地来回斗嘴,防风陌则时时刻刻对着双方花式捧哏,三个人好似没头苍蝇一般嗡嗡嗡个不停,让夜瑶有种不大好的错觉。 在道童的指引下来到膳堂正厅,站在门口向内稍稍一瞥…… 她差点魂飞魄散,当场人间蒸发! 膳堂内,摆着一张偌大的长桌。 正座上是发须皆白、道袍及地的国师“吕归一”,一边座次全部空置,另一边则端坐着几个她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故人。 她猛地驻足,迅速转身往回走,却被泫光伸手拦住。 “怎么了?难不成……认识他们?”他似笑非笑道。 夜瑶推开他,不悦地说:“要你管!” 见她脸色不好,泫光识趣地不再开玩笑。 他像变戏法一般,从袖中掏出一个花束,哗啦递到她面前,“我有‘幻容花’,你要不要呀?” 这把花修剪的很齐整,仅有碧绿的长茎,不见一片衬叶,每枝花茎顶端都有一朵透明的小花。 这就是幻容花?看起来有些平淡无奇。 想给她找麻烦,只需嚷嚷几声就行了。这个节骨眼上,泫光倒是没必要骗她。 夜瑶眉头紧锁,犹豫着说:“可是,国师昨日见过我。” 看来她愿意接受,泫光咧着嘴笑道:“放心吧!‘幻容花’这种魔花,可以易人模样十二个时辰。而在之前十二个时辰内见过你的人,并不受其影响。所以,柳七爷眼中的你,还是昨日的样子。而那些人,就算以前见过你,今日所见又是另一副模样了。” 看过膳堂内客人的样子,雪离和防风陌也都忙不迭地往回跑。 “怎么是他们?!真要命!”雪离直跺脚。 防风陌更焦急,“我去,是风族那个疯丫头!她跟我有宿仇,要是看到我在这混,一封信告到族长那儿,我可就玩完了!” …… “我看行——” 雪离一把夺过花束,“这花我帮她收了。该怎么用呐?我们三只都需要!” ******* (相互珍视,拒绝盗版。请在起点女频、qq阅读等正版平台阅读本文。) “七叔——” 泫光嬉笑着,引了三人走进膳堂。 出于礼节,原本坐着的靳羽和同门几人同时站起身来。 国师亦站起身,指着夜瑶和泫光说:“这位是我的义女吕瑶,陛下亲封的睿王妃;这是我侄儿,泫光。” 夜瑶嗯了一声,算作打了招呼,又指着雪离和防风陌道:“他们我的随从,小雪和小风。” “嗯。” “嗯——” 简洁地招呼过,三人径自坐下,完美展现了乡野出身的修养。 背负着这样的人设,实在有够累的,等会吃饭还要狂放一点才是。 国师修养颇深,对他们的失礼视若无睹,指着杵在对面的几人道:“这几位是本门至交,为父师祖的师祖的师叔祖的祖师爷爷好友的大师兄座下的弟子,都是在昆仑仙山修炼的得道仙人!” “哈哈,好远的关系!”泫光揶揄道。 靳羽毫无愠色,拱手行礼,“小姐好,在下靳羽。” 又指着身边几人一一介绍道:“敖沐浅、毕蒙、陆箕、雷霆昇,他们都是本门的优秀弟子,此次下山专为修行道法而来。前几日,我们在阴山一带演练阵法时,探得盛京方位疑似有妖魔行迹。降妖伏魔、惩恶扬善,修道之人义不容辞,于是马不停蹄赶来。得国师隆重款待,我等感激不尽,一定会尽力查明此事,保证皇城上下和一方百姓的平安。” 他说的义正辞严,颇有昆仑虚上师们的气势,似乎完全没发现此地正妖魔荟萃。 泫光修为散尽,探不出他身上的的魔气很正常。 “吕归一”,昨日没太注意他,一旦打起精神仔细分辨,还是能探到他极力隐藏,却难免疏漏外泄的丝丝缕缕不易察觉的妖气。 敖沐浅、陆箕、雷霆昇的修为都很不错,领头的这位师兄则更不用说,他们在这面对面坐了许久,不应该毫无察觉的。 难道……他们下山是为了‘符咒’考课,灵力全部都被封印了?! 这就麻烦了! 梦魔虽不以灵力强大著称,但在梦境中却是绝对的主宰。他们眼下灵力全无,光凭符咒之术贸然对付他,一定讨不到好。 顾不得许多,夜瑶“冒失”地开口说:“义父,我原是陛下身边的医女,听宫中司药的姑姑说,前一批十三名医女一夜之间全数暴毙。您可知是为什么呢?” 未料到她会说这些,国师一脸诧异。 “道听途说,万万不可信!”他急忙否认,接着语重心长道:“瑶儿你是准睿王妃,将会随他到封地执掌一方。平日里万不可对他胡言乱语,扰乱了他的视听,影响朝廷大局才是!” “太子殿下说的,也不可信吗?” 夜瑶挑起眉梢,一字一句道:“入宫前,太子殿下曾亲自嘱咐我们,万不可在紫宸殿守夜的时候睡着。否则……就会像上一批医女一样,不明不白的死在睡梦中。” 她尤其着重了“睡梦”二字,希望沐浅他们能有所警觉。 果不其然,敖沐浅最先发话,“靳羽师兄,吕小姐说的这点很有价值。医女们死于梦中,说不准和意、念之魔有关,在凡间遇到的魔类都是穷凶极恶之徒,我们虽然不怕他们,但还是要小心为上。” “咔擦——” 泫光手中的水杯没拿稳,“一不小心”落到了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靳羽的目光扫过对面几人,“多谢提点。” 他面向座上的国师说:“此事非同小可,请您禀明人族圣上,允我等尽快入宫查探。” 国师面露难色,清了清嗓子道:“原先,太子说陛下的病有妖异之像,贫道是不认可的。如今,诸位仙人也说有异象……要入宫查探,怕是轻易过不了太子那一关。” 他的话一说出口,五位昆仑弟子和夜瑶几人各自都攥紧了手心。 大家各有心思,各有所盼。 “除非……” 国师欲言又止,吊足了大家的胃口。 所有人都翘首以待。 他环顾左右,终于说出解决的办法:“除非同意太子的人入宫共同探查。双方才能妥协,方不耽误降妖除魔的大事。” 39.借局设局 昆仑弟子一行除妖心切,用过早膳,便随国师离开府邸,入宫拜谒去了。 “吕归一”在席间的动议,让夜瑶隐隐不安。 妖魔勾结在宫中作祟,行事极为隐蔽,就连周遭的各路地仙都未察觉。 可偏偏一介凡人的太子和法力全部被封的昆仑弟子们,这么轻易便探查到,会不会是对方刻意引君入瓮呢? 幸亏离宫之前让防风陌去见过太子,玄真道长应当已经知道事情有多严重了,希望他们不要贸然行事。 临行前匆匆布下的阵法,实在有点水……遇上梦魔、妖族长老这样级别的妖魔,大抵是没用的。 …… “说!尔等妖魔勾结到底有什么企图?!” 长剑再次架在泫光的脖子上,雪离气势汹汹地逼问着他。 “玩儿呗——” 泫光嬉皮笑脸道:“小爷就这个脾气,越不让来玩的地方,就越要来玩!天族一边喊着‘六界众生平等’,一边偏偏限制魔族活动的地域。这叫什么事儿?就连挑起大战的妖族都能通行无阻的人间,凭什么不许我们魔类涉足?!” 说到此事,夜瑶也颇不能理解,甚至还有几分同情。 六界众生只要和睦相处、互通有无,便是大同盛世,为何偏偏限制某个种族的活动。然而,所有存在的东西,都有其存在的原因,先辈们定下的契约,不是她一个妖族小辈能弄清楚的。 见她面有难色,雪离开口道:“《六界无难书》是魔后亲手签下的,代表魔族全盘同意上头的每一条契定。只要它存在一日,六界众生便当遵守。若是违背,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代价?” 泫光冷哼一声,“魔君至今还被封印在灵鹫山的天启塔内。当年那纸契定,魔族同意得签,不同意也得签。那叫做——强权!” “大战之后,百废待兴。若是不对妖魔加以限制,怎么保障六界安稳?怎么对得起为保护家园而死的生灵?!” “你到底是妖吗?怎么胳膊肘子老往外拐?” “我对事不对人!” “我看你就是只假妖——” …… “往事尘封,莫谈,莫谈!” 防风陌上前打着哈哈,小心翼翼地把雪离的剑从泫光脖子上移开。 然后咧嘴对他笑着,从怀中掏出一本小册子,“我这有一本祖传的修炼秘籍。里头有这个……御火之术,功法玄妙相当有趣!小魔君现在有空的话,我们不妨坐下来读一读,相互交流一下。” 为了身家性命,堂堂神君沦落至此……竟对一只魔禽如此低声下气。 雪离收剑入鞘,对他俩一脸的瞧不上。 夜瑶余光一瞥,那本小册子书封橙红,显然是电族的术法。 她拍拍防风陌的肩膀,“你家祖传的宝物还真丰富,连‘电火术’都有。” 防风陌拱手告饶,“见笑了。爱好收藏,是我狐族的本性。” 泫光扯过册子,随手一翻,便立马丢回给他。 “小爷练不了——” 防风陌急忙劝道:“不能啊!四道有界,术法无界!听闻魔族俊杰天资甚高,修炼的速度远超其他各族,再加上咱们这有夜瑶这个‘书袋子’,区区电族御火术怎么可能练不了呢?” “蠢货——,你才是书呆子!”雪离一巴掌拍过去。 她一手揪起防风陌的耳朵,一手指着泫光道:“猫头鹰现在灵力尽散,跟凡人没多大差别。你让他接引闪电,修习电火之术,不如直接叫他去死!” “就算泫光练成了电火术,也是帮不了你的。因为,‘电火’根本烧不掉仙家神册。”夜瑶凑上前补刀道。 “什么?!” 忽遭晴天霹雳,防风陌脸色一下子垮了。 夜瑶拿过书册,哗哗啦啦翻了一通,找到某页指给他看,“电火只能焚毁凡物。要想彻底烧掉神册,必须用‘三昧真火’及以上等级的天火或者异火。” “三昧真火?!那可是先天功法,不是随便能修炼得来的。”防风陌欲哭无泪。 雪离嘴一撇,“算你还有点见识。” 夜瑶拍了拍防风陌的脑袋,十分耐心地介绍道:“‘三味真火’之上,还有‘洗业金火’、‘焚天紫火’、‘幽冥鬼火’、‘六丁神火’四大天火,以及‘红莲业火’和‘琉璃净火’两种异界异火。其中,‘洗业金火’在上清玉虚宫的‘玉虚琉璃灯’中;‘焚天紫火’沉在东海之渊;‘幽冥鬼火’燃在冥界‘火海’池底;‘六丁神火’在天界老君的炼丹炉里。至于‘红莲业火’,万年前被魔君岁寰收服,跟他的魔丹共生;‘琉璃净火’,唯有凤凰一族中修炼至顶峰的妖王能够使出,天启大战之后再未现世。” “什么?!” 防风陌差点惊掉下巴。 足有七种能烧掉他那本假的《山河卷》的火,可他偏偏一样都没可能得到! 怕他郁闷成疾,夜瑶终于不再卖关子,敲着他的额头说:“谁让你找火来烧神册了?我是打算制造个机会,让你在某些有力的证人面前,堂而皇之在某个难以查证的地方弄丢卷册。” 心情起伏过大,防风陌重重喘了几口气。 “姑奶奶,你倒是说清楚点啊!” 夜瑶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指尖绕着一缕长发道:“比如,梦境中。” 她顿了顿,瞟了一眼泫光道:“今日昆仑弟子一行入宫拜谒,想来近几日便会有所行动。到时候,你带着泫光跟玄真道长一起参与。完成大事之后,直接说神册丢在梦中即可。只要消灭梦魔,一切死无对证。这几日,你就多在盛京周围活动活动,务必让各路地仙都知道你来了。” “我不去——,我伤还没好。”泫光假模假式地捂着胸口。 夜瑶回手一扬,“随身咒——” 一道虹光闪过,禁咒分别落到泫光和防风陌身上。 “随身咒,七日内如影随形。你是人质,容不得你不去。这才叫——强权!”雪离嘻笑道。 防风陌瞪大了眼睛,“这样也行!” 雪离开心不已,“那当然,夜瑶别的不行,阵法咒术可是一等一的!” 夜瑶看着他们,慢慢收敛起笑意。 妖族和魔族共同设下这个局,虽不知猎物是什么,但就冲泫光灵力散尽也要待在盛京,至少知道他绝对是其中重要的一环。 把他拉下水,对所有人的安全都是保障。 只要用好这个局,便能帮防风陌摆脱困境,也能帮自己早日摆脱这个狗皮膏药! 40.第一夜:一梦不醒(上) 防风陌下山访友,泫光被迫跟随,雪离也自告奋勇跟去“以防万一”。 难得耳根清静,夜瑶在藏书阁畅快地混了整日。 午膳、晚膳都未见国师和昆仑弟子,直到第二日晌午他们仍没有归来,山下却传来睿王驾到的消息。 在嬷嬷的操持下盛装打扮了一番,夜瑶匆匆下山去迎接。 烈日当空,她前呼后拥来到青衿山脚,一双腿也差不多走废了。 远远望见孟戌安立在绿荫下,一左一右两名內侍打着扇,悠哉悠哉的样子实在让人憋火。 “殿下——” 心里再恨恨地,虚礼还是不可免。 孟戌安倒不客气,开门见山道:“娴贵妃自小照顾我,与生母无异。今早她传来旨意,让我带你去见见。” “有必要吗?” 夜瑶的言外之意,左右婚事是假的,与宫里的人瓜葛总是越少越好。 孟戌安笑了笑,“怎么?在国师家住的太舒服,舍不得出门?” 可不是“舍不得”,出次门累个半死。 “不是——” 夜瑶叹了口气,“那个……宫中可安好?” “什么意思?”孟戌安笑容一滞。 “就是……” 夜瑶欲言又止,目光在近身两名内侍身上来回晃悠。 看出她有话要说,又不方便说,孟戌安指着停在不远处的马车道:“这两日我并未入宫,你说的事……不大清楚。有什么话,上车去说吧。 …… 孤男寡女,同乘一辆马车,多少有些尴尬。 夜瑶缩在一角,酝酿了半天才说:“昨日,国师府来了几位昆仑虚的弟子。早膳后,国师带他们入宫拜见陛下,有意引荐他们处理宫中的邪祟之事。” “嗯?!他不是极力反对的吗?这会儿怎么又出尔反尔了?”孟戌安颇为不解。 今日一早,娴贵妃传来口谕时,并未有其他的话嘱咐。难道她要见夜瑶是假,唤他去商议此事才是真? “国师的意思,也会让太子殿下的人参与。也就是,我的同伴们。” 掂量了半天,夜瑶并未提及对国师身份的怀疑。 一来泫光是个魔类,他的话不可尽信;二来孟戌安和娴贵妃、贤王殿下有母子、兄弟之情,而国师又和太子不睦,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国师很可能是他一边儿的,毫无证据之下的指控,怕是会让孟戌安不高兴。有把柄在他手上,还是一团和气的好。 经她这么一提醒,孟戌安恍然想起,自己这位准王妃,其实一直是太子那边的。 “太子允了你什么?”他冷着脸问。 话题又回到原点,太子是个绕不过去的坎。 夜瑶一愣,不知如何回答。 孟戌安紧盯着她,一点点逼近,“绫罗绸缎、金银珠宝?还是良田美宅、奴婢仆从……” “没有,我没要这些。”夜瑶辩解道。 沉默片刻,孟戌安低声道:“夜瑶——,你很不错。到我身边来,他答应你的,我都可以给你。甚至,我能给你更多……”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莫名的好听。 随着他越靠越近,温热的气息贴上耳边,夜瑶的耳根忽然有些发热。 她一点点退到门边,磕磕巴巴道:“他……他们答应,事成之后,抓到的妖魔……归我!” “妖魔?咳咳咳——” 孟戌安一阵咳嗽,掩饰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变化。 妖魔,他还真没有…… “啊——” 马车一颠,夜瑶扒着门边差点掉下去。 孟戌安伸手拉住她,一把将她扯到身边,自己往里退了退,留给她一个安心的距离。 “大婚之后,我便要离京去封地——衮州。那里横跨黄河两岸,是河口最容易决堤的一段。今年,据钦天监推测,会是一个水患大灾之年。我早些过去,便能早些准备应对之策。” 他自顾自的说着,似乎在向夜瑶解释,为何要顺水推舟答应这门婚事。 “为什么是我?”夜瑶道出心中疑问。 “陛下是一个好父亲,至少……对太子来说是的。”孟戌安的笑容有些惨淡,一字一句道:“身为臣子,三哥和我的使命是臣服,我们的正妃,只需要一个不错的出身,并不需要多高的学识,更不需要太有心机,最不需要的便是兴旺的母族。” “原来如此。”夜瑶暗暗点头。 难怪陛下听说她不大识字时,会那般欣喜,原来选儿媳妇的标准是这样的。 毫无学识——真是个让人开心不起来的特长。 “为什么让我到国师门下?”她又问。 朝野上下选择甚多,为什么偏偏是国师“吕归一”。他是妖类所化之事,大夏皇帝到底有没有察觉? 孟戌安笑了笑,不厌其烦地解释道:“国师是娴贵妃的人。身份足够高,却六根清净,做他的义女,仅是得个名头,不会有任何实际的助益。父皇忌惮三哥和贵妃娘娘,把我也归为他们一派,自然不希望我的婚姻给他们带去任何助益。” 原来如此! 夜瑶暗自叹息,自己活到三百多岁,还不如眼前这个少年通透。 她也终于明白,身为大夏高祖皇帝的子孙,孟戌安并非不信妖魔鬼怪之说,而是……那是君王才要肩负的责任。他的父皇不允许,他便不可以惦记这份责任。 这样相互算计,需要时时掂量的血亲关系,真让人不寒而栗。 人族虽是血肉之躯,但他们心机深沉,注定会在六界中拥有不可被忽视的地位。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担心孟戌安嫌烦,夜瑶小心翼翼地说。 孟戌安偏过头,“你想知道嫁妆是什么?” 被他说中心思,夜瑶吓了一跳。 此人莫非会读心?! “那是我母亲的遗物——一把桃花扇。”孟戌安说。 “扇子?!你跪在太极殿外,就是跟太子要一把扇子?!”夜瑶难以置信。 这话一说,她自觉失言。 孟戌安的噩梦是他母亲被赐死,想来她定是犯了天大的过错。一把扇子,对他们母子来说,也许是意义非凡的物件。当年的事自己毫不清楚,便不该妄自揣测。 凡人的心,太难测了。 早知道当年就该多用点功,学一学卜算之术。 41.第一夜:一梦不醒(中) 孟戌安倒不在意,慢条斯理地说:“那并不是一把普通的扇子。三百多年前,我母族苏氏的先人曾是高祖陛下麾下的先锋将军,追随高祖驰骋弱水两岸对抗妖兵魔寇。一次战役之后,他在清理战场时拾获了一把绘着桃花的团扇。那把团扇看似脆弱却坚不可摧,刀劈斧凿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像是传说中的仙家法器。他还发现那把团扇可分风雨水火,并在最后一战中用它抵抗了倾天妖火,在危急关头保护了高祖周全。大战之后,他因为战功赫赫被封为大将军,在朝堂上将团扇献于高祖,高祖却又将宝物赐还与他,并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立约——苏家后世的第一个嫡女,要纳入皇家做大夏朝的皇后。” “就是你母亲?” “嗯。” 三百年才出一个嫡女? 夜瑶暗暗啧舌,苏家还真是阳盛阴衰。 可是,孟戌安的母亲只做了淑妃,不知道其中又有怎样的变故? 他不说,她当然不能问。 “后来,你母妃嫁入宫中,团扇便是她的嫁妆。大夏朝南北水脉纵横,江河两岸年年洪患,你的封地尤为严重。团扇有分雨水的仙力,所以你想拿回它保护一方百姓。” 真是小瞧他了,此前还觉得他冥顽不灵,原来竟有这等悲天悯人的情怀。 可是,一个凡人,想肩负起苍生重任,那简直是……自寻烦恼。 孟戌安笑了笑,“你倒不笨。不过,我母亲说过,桃花扇早没有了传说中的仙力,只是一把略微结实的扇子。父皇能轻易给我,便印证了此事。” 他沉默一瞬,低语道:“至少是个念想。” 夜瑶默默点头,仙家法器上都附着仙灵,团扇上的灵力散去,想来是它的主人应劫而去了。 “你放心吧,有我盯着呢!等团扇送到国师府,我立刻将它拿给你。”她拍着胸脯道。 ******* 西宫别苑的水阁内,摆着简单的筵席。 娴贵妃坐在正位,一左一右分别是三皇子孟旿和五皇子孟戌安,母慈子孝,一派和乐融融。 夜瑶跪在娴贵妃席前,低眉顺眼一副小媳妇的模样。 “你就是医女小瑶?” 娴贵妃上下打量着她,“模样倒是挺标致。只是这出身……实在委屈睿王殿下了。你下去坐吧,今日是家宴,不必拘谨。” 终于跪完了,夜瑶暗舒了口气,赶忙回席坐到孟戌安身边。 孟戌安目不斜视,神情淡漠道:“遵父皇之命,儿臣不甚欢喜。” 夜瑶不禁腹诽,他这样子可没有半分欢喜的意思。 娴贵妃勾起嘴角,轻笑着说:“长亭侯的女儿是不错,可惜她爹与兄长们太过能耐。你与旿儿的王妃若是母族过于强盛,会让你们与长兄之间生出嫌隙。陛下不愿看到,本宫亦不希望如此。你是个好孩子,应该早些想明白。” “哼——” 一旁的孟旿终于按耐不住,拍案道:“长亭侯的女儿怎么了?嘉汐妹妹贤良淑德,与五弟青梅竹马、情谊深厚,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说到底,都是东宫使的绊子,偏见不得我们兄弟好!” 夜瑶的手微微一抖。 东宫西宫之间如此剑拔弩张了吗? 贤王说的这么直接,合适吗? 当她聋的吗?! 她可是太子的人呀,啊喂—— …… “三哥多虑了,瑶儿是我自己选的。我年纪不小了,知道怎样的人能相伴一生。往后一定按照母后娘娘的要求,安分守己……效忠于父皇和皇兄。” 孟戌安言辞沉稳,一点不像他这个年纪的人。 看他的样子,夜瑶不免心生同情。 平日里看话本子,她最见不得相互喜欢的人不能相守的戏码,没想到眼前就有现成的。 这个人,还真是惨! …… “旿儿,休要妄言。” 低声斥责后,娴贵妃的目光回到孟戌安身上,“大婚的事情,本宫让余嬷嬷去你府上协理。既是娶正妃,就该有娶正妃的样子。莫要让人家笑话了——” “全凭母妃安排。” …… 说话间,园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异样的呼喝,对几位养尊处优的贵人们来说,已是相当搅扰。 “水阁内外全部围住,任何人不得离开——” 一大队金甲的御林军鱼贯而入,瞬间把持住所有出口,然后里三层外三层将园子围了个遍。 夜瑶定神一看,领头的竟是一身杏黄冕服怒气冲冲的太子殿下。 “隔墙有耳,言多必失,你三哥喜欢背地里说人闲话,这下好了……太子跑来兴师问罪了!”她拉拉孟戌安的衣袖,小声嘀咕道。 孟戌安偏过头,皱着眉头示意她噤声。 “皇兄如此兴师动众,所为何事?”孟旿上前问道。 “找她——” 太子长剑一指,对着的正是夜瑶。 席间众人诧异不已,虽说医女都是太子的心腹,夜瑶被陛下选为睿王妃也十分让人费解,但太子好歹端着王储之尊,总不至于在光天化日之下来抢人。 孟戌安将夜瑶拉到身后,直面太子道:“瑶儿犯了什么错,惹怒了皇兄,臣弟替她向您赔不是了。希望您大人大量,不要与她一个小女子计较。” 太子并未回答,而是望向夜瑶,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给我——过来!” 夜瑶心里打着鼓,以老成稳重著称的太子这是怎么了? 如此气急败坏…… 难道玄真道长他们出了纰漏?! 她匆忙过去,却被孟戌安扯住衣袖。 “太子殿下,她是臣弟的王妃。有什么事不妨当着大家的面说清楚。” 娴贵妃适时上前,“太子,吕瑶是未来的睿王妃。你说带走便要带走,恐怕不合礼法。” “礼法?比得上父皇、母后的性命重要吗?!”太子额上青筋暴起。 他这么一说,所有人都愣了。 这么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还能谋害帝后不成? 太子扒开晃神的孟戌安,将夜瑶扯到身边,对左右侍卫道:“把她带去紫宸殿!西宫即时封宫,没有本王亲临,任何人不得离开半步!” 一听到“紫宸殿”三个字,夜瑶大惊失色。 “殿下——,国师在哪儿?昆仑来的仙人呢?还有道长他们呢?!” “你果然什么都知道!” 太子怒视着她,目光如炬。 …… 夜瑶被“押”到紫宸殿,一眼望见空旷的外殿整整齐齐平躺了许多人。 她甩开侍卫的钳制,快步上前查看。 “吕归一”、靳羽、敖沐浅、陆箕、毕蒙、雷霆昇,玄真子、鬼刀、唐枫、慕容瑾,两边的人一个不落。 一一探过他们的呼吸、脉搏,她的脸色渐渐沉下。 难怪太子急了,所有人都在沉睡中,而身形最健硕的鬼刀竟然……死了! 42. 第一夜:一梦不醒(下) 夜瑶回过头,面色凝重。 “太子殿下,陛下和皇后娘娘尊驾何处?昨日这里发生了什么?是否有可疑之人进来过?望你巨细无遗全盘告知,我才知道如何想法子处置!” 太子蹙着眉,抬手一挥。 近身内卫迟疑一瞬,即刻带着侍卫们撤出了大殿。 殿中只余他们二人。 太子终于开口道:“昨日午后,国师带着几个自称来自昆仑仙山的年轻人入宫。他们说,不久前在阴山一带探到盛京有妖邪之气……让父皇很是忧心。于是匆匆召本王前来,安排他们在宫中作法收妖。当下,国师主动奏请,让玄真道长几人参与此事,权做辅助。” “你答应了?道长也没意见?!”夜瑶十分诧异。 特意让防风陌去回话,说探得藏在宫中的邪祟可能是梦魔,提醒他们格外小心提防,没有万全之策不可轻举妄动。结果,“吕归一”的邀约,他们不仅轻易答应,而且行动迅速,丝毫没留下筹备的时间。 说到此事,太子有些理亏。 他眉头紧锁,“对方信心满满,本王并未考虑太多,只想尽快解决宫中的麻烦。道长他……也愿意一试。” 他这话,夜瑶半信半疑。 不知玄真道长为何如此冒进,但他们现在这样显然着了梦魔的道,同她与孟戌安那夜一样,陷入了梦境之中。 “然后呢?”她又问。 太子继续道:“当夜,昆仑的人在紫宸殿设下阵法,说已将作祟的妖魔困在殿内。然后,父皇便移驾去了母后的椒房殿;本王携宫人和御林军全部撤出此宫。道长他们则留下,协助斩妖除魔。期间,哪怕一直苍蝇,也没有飞进来过。” 夜瑶点点头,先用法阵困住梦魔,然后将它的“宿主”移走,最后想办法将它诛灭,这个方法完全没问题。 若非她势单力薄,一定也会选择这样做。 太子踱到她面前,俯视着一旁鬼刀的尸身说:“可是……十二个时辰过去了。直到现在,父皇、母后还跟他们一样,一睡着就再也没有醒过来。虽然脉象平稳、呼吸顺畅,却怎么也无法唤醒!你也看到了,这是会有生命危险的!” “他是什么时候死的?”夜瑶指着鬼刀问。 “今日早朝之后,本王匆匆赶来,让御医查看他们几人时,发现此人脉象微弱、气息奄奄,当即让人给他灌下续命的千年人参汤。可是,没过多久,他还是断了气。”太子回道。 夜瑶一听直摇头,“他是在梦境中元神受损,渡些灵力兴许有救,灌参汤……完全没用。” “梦境?!” 太子愕然,“当真有所谓的梦魔?” 夜瑶点头,“十有八九。” “如何将父王、母后救出来?”太子急着问。 “办法……不是完全没有……可是……” 夜瑶蹙着眉头,心中反复掂量。 此时,梦魔应该“宿主”的梦中。 要让这么多人同时入梦,他的身边必然还有“灵媒”。 要把大家从梦境中拉出来,斩杀灵媒是办法之一,可是……旁人尚可,大夏帝后可都是凡人,强行用外力打破元神的束缚,他们又岂能承受? 犹豫中,太子冰冷的剑锋架上她的脖子。 “妖女!本王命令你,立刻想办法把父皇和母后唤醒!”他厉声喝道。 夜瑶舒了口气,慢慢抬起头。 任她再没脾气,也不至于被人捏圆了搓扁了也毫不介意。 “太子殿下唤我作妖女,难道觉得妖女能容人随随便便把剑架在自己脖子上?”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惊得太子一个扑棱。 “你……你想怎样?” 夜瑶凝视着他,慢慢站起身来,“我告诉你,十位道友结的是‘十方天地诛魔阵’。这样的大阵,他们都是得道之人,对付梦魔绰绰有余。可为什么不成?大抵是此前的‘困魔阵’出了问题,放梦魔逃了出去,将陛下和皇后娘娘控制在了手中。大家顾及凡人的性命,才会露出漏洞……鬼刀他才会死。” 太子肩头颤抖,强撑起气势道:“妖女,莫要危言耸听!本王是未来的大夏皇帝,通天之人,难道会怕你?!” “我当然知道……大夏皇帝是通天之人,可以通过‘帝王鼎’上达天帝的天听,是真正的天命之子!”夜瑶勾起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接着话锋一转道:“同时我也很奇怪,为什么陛下堂堂天子……会被妖魔纠缠?难道如今的大夏皇帝,竟然用不得‘帝王鼎’?!” 被踩中痛脚,太子的脸色一阵青百。 “帝王鼎”——大夏历代君王不外传的秘辛。父皇执掌大夏三十年,从未成功开启过它。代表着……天地对他皇位、君权的否认。 如此隐秘之事,玄真子找来的帮手,一介民女又怎么会知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还知道些什么?又想要什么?”他疾言厉色道。 夜瑶拨开他的长剑,哂笑着说:“人间的事,我不想管。眼下这件事,出于道义会管到底。我可以进入梦境,加入十方大阵,补上鬼刀的空缺,帮助大家破梦而出。不过……” “不过什么?你想要什么……本王都可以给你!” “我要……睿王母亲的遗物。” 她虽然说的轻松,但是梦魔何其强大,若能有件仙家法器随用,至少不会觉得过于势单力薄。 “你也要那把破扇子?”太子不解,目光一转却说:“不过,可不要后悔。” 夜瑶笑了笑,“因为扇子并没有传说中的仙力?” “这也知道?!看来老五与你交了心了。短短几日,你们是怎么勾搭上的?” “身为一朝太子,说话这么粗鄙合适吗?扇子,你给是不给?” “给!即刻命人取来给你。” “好。还有一事——为防梦魔偷袭,我需要有人护法。” 太子手一摊,“可用之人都在这儿躺着,你让本王上哪去给你找人护法?” “我已传音给同伴,他们很快就会到宫外,殿下放他们进来即可。省去他们的一分麻烦,陛下、皇后娘娘的安全便多一分保障。” “好,本王都答应你。你可不要耍花招!” 放了句无力的狠话,太子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43.第二夜:谁的鼎,谁的锅?(一) 没过多久,内侍推开半扇门,放下一方漆盒后又匆匆合门离去。 接着,廊外传来铿锵的铠甲碰撞声,是御林军正在撤出紫宸殿宫室内外。 …… 夜瑶捧着漆盒,来到大殿中央。 缓缓打开盒盖,一缕残存的仙泽冲撞而出,直击她的天灵。 氤氲水泽,绵密悠长。 灵力柔和,气息温润。 她心神一动——这是泽氏仙者的法器。 仔细一看,扇面所绘根本不是桃花,而是昆仑天镜“涤心池”内的“紫焰芙蕖”。 天镜内,万物颠倒。 涤心池的芙蕖,花开无叶,精巧如盏。 扇面所绘花影,浮荡半空,并蒂相连,难怪会被拾获它的凡人误以为是“桃花扇”。 此扇名曰:明菡浮光,在泽氏兵器谱上被称为“浮光扇”。 它是……先云梦君的法器! 先云梦君曾是道德天尊的入室弟子,与千千万万神族将士一样,在“天启之战”中应劫殒身。 她身归混沌,法器却流落人间。 蒙尘在此,实在可惜…… 夜瑶将漆盒摆在面前,伏地长拜道:“仙长殒难三百余载,仙身不存,精神永续。晚辈夜瑶,涉世不深,无知趟入这趟浑水,捅了天大的篓子……必当竭力收拾。今日唐突,冒昧借用仙长之物,求请您保佑晚辈旗开得胜,顺利将道友们营救归来。” 眼看天时当暮,雪离他们却迟迟未到。错过了这个昼夜交替的时辰,怕是又要再多等上一日。 区区十多个时辰,梦境中却足以天翻地覆。 等,是再也等不得了! 夜瑶起身,祭出汲水珠。 珠中仙泽缓缓溢出,雾蒙蒙的白光笼上团扇。团扇随之亮起,与之交相呼应。两团光晕相触,即刻融为一体。 灵力从汲水珠注入浮光扇,源源不断,久久不绝。 “小扇子,你慢点喝呀!这可是我的棺材本……” 夜瑶不禁叹气,三年辛苦所得虽然不少,却也经不起最近的大肆消耗。 这笔买卖真是亏大了! 她很想哭,现在却不是哭的时候。 等雪离知道了,闹起来的时候,才真的要哭。或者,趁这机会打发她回云梦泽,过好此后漫漫兽生才是正事。 愣神间,浮光扇仿佛听懂了她的话,疯狂的攫取戛然而止。 光华敛起,已然崭新如初。 夜瑶将它小心拿起,只见扇面光彩熠熠,莲池盛景栩栩如生。 凌波尘起,风烟动; 红颜灼灼,耀九州。 出自天尊之手的法器,果然非比寻常! “真懂事——,不愧是仙长遗物。” 她举扇一扬,“呼——”一声,殿内百余个烛台同时燃起。 岂止控水,它还能控火!这回真是捡到宝了! 夜瑶指尖一动,团扇化作一道金光,钻进了她的衣袖中。 她屏住呼吸,慢慢张开双臂,一点点收起方才外泄的仙泽。 须臾间,一缕乌黑的发丝从梁上垂下,反复试探着绕上她的手腕。 她努力放松精神,克制着想要挣扎的本能,任由它缠满周身。 它就是梦魔的“灵媒”——南熏殿里长发的怨灵、孟戌安口中的梅姑姑。 数十年徘徊不去,她对这座王宫到底怀着怎样的怨怒?对主人之死又有怎样的愤恨?才会被梦魔利用,即便冒着永世不得超生的刑罚,也要留在这里助纣为虐。 “戌正”,天启之战以前,被称为“逢魔之时”。这一刻,昼夜交替,魔道之力最强,它的灵媒开始了“觅食”。 转眼间,周身显现出另外十道发缕,一条条从梁上拖到地面,缠绕在殿中卧着的人身上。 入陛下的梦,路只有这一条…… 夜瑶合上双眼,摒除杂念,身子越来越沉,意识越来越轻。 天清地浊,犹如鸿蒙初始,她感到自己渐渐一分为二,一个徐徐上升飘上天际,一个缓缓落下沉入深渊。 ******* (相互珍视,拒绝盗版。请在起点女频、qq阅读等正版平台阅读本文。) 天上明月当空,四周一片虚空。 升入云端,便是坠落的开始。 “啊——” 慌乱中,夜瑶拾回一丝镇定,及时抛出了袖中的团扇。 团扇随风一扬,化作蒲团大小,托着她停在离地丈余的位置,其下则是一片乱石岗。 好险—— 浮光扇还真是件上好法器! 孟戌安人虽执拗,运气却不赖。 泽氏仙长的法器,让她垂涎不已,却偏偏属于他;她怎么都看不破的梦境,却被他一眼看出来路;她一个修炼多年的“半妖”,在梦境中束手无策,还不如他一个凡人…… 夜瑶甩甩头,驱散脑中杂乱的思绪。 团扇飘然落地,她轻巧地跃上一块黝黑的大石。 环顾四周,这地方陌生里却有几分熟悉。 这不是国师府的半山腰吗? 她居所的后窗就能看到这里——一株槐树,一株柳树,位置分毫不差! 只是抬头不见高耸入云的殿宇楼台,低头不见人工开凿的石阶,分明是一片茂林丛生的天然之处。 青衿山,明帝的梦境竟在这里…… 此梦显然年岁久远,甚至国师府还未兴建。 经时越久的梦境,所含事物越复杂,环境越不稳定,想要摆脱也越困难。 当务之急,得先找到道长他们,然后再从长计议。 “夜瑶——” 身后传来一声惊呼。 夜瑶猛地回头,和敖沐浅四目相对。 对方瞪大了眼睛,仿佛见到鬼一般…… 糟糕! 忘记用幻容花了! 对沐浅来说,可不是见到“鬼”了么! 夜瑶一把捂住脸,想要飞身逃走,却被扑上来的敖沐浅箍了个铁紧。 “夜瑶——,我就知道!三十年前的世界里肯定有你!昨日就千里传音给你了,怎么这么久才赶来?!靳羽师兄说不可能,但我却知道,三十年前的梦境里,只有你能过来帮忙!” 她一边抽抽嗒嗒,一边捶得夜瑶几乎散架。 气力这么足,看来没什么问题。 夜瑶拍拍她的肩膀,有些心虚地说:“不好意思,跟师尊告假,耽误了。这不是来了么……你出什么事了?要我帮什么忙?” 看来即便遇到这样的危险,这群视考绩如性命的昆仑弟子,依然还在以考课为上。沐浅想要作弊,又怕被尊长们知道,竟然试图找她这个不存于世的人来帮忙,还真是“急中生智”。 44.第二夜:谁的鼎,谁的锅?(二) “小心那些桑枝!尖叶上都夹了‘奔雷符’,还有那边的草丛……踩一脚,‘钻风咒’启动,风刀就会扑上来……” 敖沐浅一边扯着夜瑶往前走,一边不时提醒她注意四下。 短短时间,他们竟用符咒在这里布下如此防御。这短短十几载,同窗们的进步可不是一星半点。 越过层层隔障,敖沐浅激动不已地喊:“你们看,我把谁给带回来了!” 夜瑶抬眼望去,只见坡下开阔的空地上,靳羽正给雷霆昇包扎伤口,毕蒙、陆箕一左一右警戒着,而玄真道长等人并不在附近。 “夜瑶——” 望见她时,毕蒙、陆琪神色各异,一惊一诧,完全不敢相信她真的会如敖沐浅所说,能从昆仑虚赶来帮忙。 雷霆昇睁开眼,神色又惊又俱。 夜瑶十分理解这些昔日好友,一个死了十几年的人忽然出现,他们这样的反应已经算是相当克制了。 敖沐浅自顾自地介绍道:“这位是天阶的靳羽师兄。师兄,她就是夜瑶,我的朋友!” “见过师兄——”夜瑶行礼道。 既然被认作三十年前的夜瑶,那她只能将错就错。 “你伤的不轻。” 她走到雷霆昇面前,蹲下来查看他肩头的伤口,对方却明显地避开。 三十年前,他们的关系似乎挺一般。 夜瑶不多言语,抬手便要施法替他疗伤。 “不行——” 敖沐浅伸手拦住她,“这座山上布有妖阵,探到仙灵就会发起攻击。他之所以伤得这么重,是因为方才以自身血气引来一道天雷,便成了阵法攻击的主要目标。” 雷霆昇竟以神族之血引天雷降临,看来他们对付妖阵并不轻松。 “这里……只有你们吗?”夜瑶似不经意地问。 “说来话长——” 敖沐浅叹了口气,“说出来你别害怕,这里……只是个梦境。我们来自三十年后,正在大夏盛京的皇城内对付梦魔。昨日,先以‘困魔阵’将魔头困住,然后和几位人族道友结了‘十方天地诛魔阵’,计划将它彻底诛灭。可是,不知它耍了什么花招,竟然从‘困魔阵’中逃了出去,把我们都拖进了梦中,还杀死了一个凡人。为了尽快出去,我们正兵分两路行事。”言简意赅介绍了全局。 夜瑶认真地点点头,“三十年后?虽然玄妙了一点……但是,不管你们要做什么,我都会全力相助。” “我们几个负责对付妖阵,他们去找梦境的主人了。等收到讯号,便是破梦而出的时机。”敖沐浅信心满满地说。 原来道长他们去找明帝了。 也对,找到梦境的主人,才能想办法破梦而出。 “夜瑶——,你当真是夜瑶——” 终于适应了她的存在,毕蒙试探着走过去,伸手戳戳她的肩膀,又去拉她的发丝,仿佛想确认她是不是个实体。 夜瑶笑了笑,“还能假了不成?” “不——,她可能是假的!” 陆箕将毕蒙扯到一边,扬起手中的风凌刀道:“梦魔控制宿主,在梦境中变幻莫测。他能盗取我们的记忆,然后制造假象来蒙蔽我们。你说自己是夜瑶,拿出证据来!” 夜瑶一愣,“我是我,这要如何自证?” 众人之间一阵沉默,人就摆在这儿,却要她自证,似乎为难了一些。 敖沐浅咬着嘴唇,眉睫一闪道:“如果你能说出初棠是谁,就可以证明自己是真正的夜瑶。” 她的话一出,陆箕、雷霆昇明显一怔。 昆仑虚上下明令缄口的事情,倒是验证夜瑶身份的好办法。 “初棠?” 夜瑶傻了眼,这个人……她应该认识吗? “我……不认识。”她蹙着眉头回道。 自己就是夜瑶,三百多年来一直就是,难道还能因为别人的话变成假的了不成? 听她如此回答,面前几人紧绷精神瞬间放松。 “初——棠——,到底是谁?” 夜瑶忽觉有些难受,脑海中仿佛有什么被完全抹去了,留下的伤疤正在隐隐作痛。 陆箕快步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故作轻松道:“是我们风族的一个小仙。沐浅见过,你却没见过。方才你若真说出来了,恰好证明自己是梦魔所化。反过来说,你已经自证……自己就是夜瑶了!” “被你们吓死了——” 毕蒙陡然松了口气,“我就说嘛,咱们一起修炼了百余年,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差点以为自己也是假的,哈哈——” 莫名其妙的“验明正身”之后,大家似乎都接受了她是夜瑶的事实。 靳羽终于开口道:“夜瑶师妹,你暂时不要泄露仙灵。等几位凡人道友找到梦境的主人,控制住他的元神之后。你与我们一起结‘十方天地诛魔阵’,将他和控制他的梦魔一道诛杀即可。” 听了他的计划,夜瑶心中不禁犯起嘀咕。 办法似乎可行,似乎又有点问题…… 阵法没问题,诛魔也没问题,问题在于——杀明帝。 他是梦境的入口,也是梦境的出口。一旦杀了他,这个梦境是会结束,还是会完全封闭起来? 这两日,她一直在琢磨其中玄机,总觉得自己和孟戌安破出梦境太过简单,就像学习阵法时师长给举的例子,顺利的犹如设定好了一般,但真当自己做解咒习册时,遇到的东西一定比天书还复杂。 若是明帝死了,梦魔却没死呢? 梦境会封闭,如鼎盖合起…… 鼎? 丹炉?! 夜瑶心头一紧——昨夜,明帝的梦境里进入了一妖一魔五仙四道。虽然仙者的仙灵都被封,骨血中的灵力却不可估量。一旦梦境被封闭,这里就会变成一个大“丹炉”,大家就如同投入的各类药材。 难道泫光所说恢复灵力的办法,是在梦境中将昆仑弟子的仙身仙骨仙灵炼化,据为己有?!可是这么做,梦魔自己也逃不出去。他一个魔殿护法,为帮一只小魔禽恢复灵力而死……值得吗? 至于妖族长老柳七爷,他化身“吕归一”,潜伏在大夏朝堂这么久,不仅有违契定,而且有迹可查。如果几个昆仑弟子死在这里,昆仑虚不可能不追究。所以,他让梦魔在自己的地盘上布局,确保最终动手的是魔族。 魔族和妖族在合作,或者说相互利用,他们并不信任对方,所以泫光才会把国师的真实身份透露给她,甚至不仅限于她。 也许,从一开始,魔族就没打算让“吕归一”活着离开这里。 一切都在梦境中进行,不会留下丝毫的证据,只需要一个最终背锅的罢了。 45.第二夜:谁的鼎,谁的锅?(三) “我有个问题——大家是怎么知道,杀死梦境的主人,就可以破梦而出的呢?”夜瑶沉下脸色问。 敖沐浅一愣,“这……这不是常识吗?书上这么说,大家都看过。” “常识?来自《附梦录》,还是《冥望经》?那两本书上说,梦主在梦中死去,梦境就会坍塌,本人便会从梦中醒来,六界众生不外如是。这个情况,似乎没考虑过梦境中有只魔类存在。雨族曾有位仙长,不爱修习法术,偏喜欢研究六界中虚幻缥缈的事物。他花了数百年研究凡人的梦境,还编写过一本小册子。那本书册上说,如果梦境足够稳固,梦主的元神便难以脱出。本人在梦中一死,梦境就会与外界切断联系,变成一个封闭的空间,自身元神也会被封死在里面。现实中这个人不会死去,只是成为一具有呼吸、能进食,却没有意识的‘活死尸’。” “连城公子的《南柯集》?”靳羽脱口而出。 夜瑶正色点头,“师兄博学,正是此书。方才沐浅说,你们是被梦魔带进梦中的。我想……若是梦主死了,出去的路就会被封闭,这里很可能成为‘死域’。诸位身上仙灵封闭,不知又能熬多久呢?” “夜瑶,你说什么傻话呢?我们这么多人,结成十方大阵,难道连个梦境都打不破?”敖沐浅的笑容有些僵。 夜瑶满脸忧色,“当然可以,只是……” 她心里很清楚,“十方天地诛魔阵”虽然威力无穷,但必须十方一心,虽然自己能补足鬼刀那一方,但若是不能说服“吕归一”,怎么也没可能再结大阵。 “有什么问题?”靳羽问道。 一旦说出“吕归一”的身份,大家免不得又要怀疑她的身份。 犹豫再三,夜瑶终于开口道:“万一梦主先被人杀了呢?” “啊——”身边惊声一片。 他们不杀梦主,却保不准别人不杀……事情瞬间从刺杀明帝,变成了保护明帝,恐怕不是已经损兵折将的凡人可以完成的! “诸位,你们先稳住妖阵,我去找出梦主。”夜瑶主动请缨。 靳羽神色难辨,“我随你一起去。” ******* 天色渐亮,四下寂静无声。 青衿山下山的小道上,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前行。 “师兄,若是十方大阵结不成了,你还有别的阵法备选吗?”夜瑶忽然开口问。 就算制服“吕归一”,她也没信心能说服对方跟自己合作。 不过,阵法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实在不行还能换一个。她演练过的阵法诚然不多,眼前这位天阶的师兄却不是吹出来的。 靳羽驻足回身,干脆利落地说:“你不是三十年前的夜瑶。” “师兄……什么意思?”夜瑶稳住心神。 “你方才提到的《南柯集》,是件孤本,仅存于‘玉虚太清阁’。玄阶弟子学业近半,会有一次大考,榜首者可以进‘玉虚太清阁’读书七日。我记得最近一次是天元二百九十九年,也就是十三年前,优胜者正是天英门的夜瑶。三十年前的夜瑶,不可能读过那本书。所以,当年你根本没死。说吧!为什么要假死,又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是不是梦魔的同伙?”靳羽步步逼近。 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自己再嘴硬也不成了。 夜瑶双手合拢,行了个后学之礼。 “师兄英明。正如你推测的那样,当年我并没有身死,这次也是从外界进入的。至于为什么来……是因为……察觉妖魔的异动,赶来支援你们。” 靳羽眉头紧蹙,目光如炬凝视着她。 他忽然问:“你当真不记得初棠?” 夜瑶微微一怔,今日是怎么了,人人都说“初棠”,那位风族小仙跟自己到底有什么关系? 见她神色迷茫,靳羽便不再多问,话锋一转道:“你方才说,若是梦主死了,梦境被梦魔彻底控制,这里就会变成‘死域’,到底还有什么依据?” 既然被他识破身份,该交代的还是要交代一点。 于是,夜瑶吞吞吐吐、半遮半掩道:“我认识一个魔禽。他前阵子因为受伤……修为散尽。近来却听他说……有办法迅速恢复,于是想到梦魔可能会以梦境困住你们,炼化仙灵供他使用。师兄勿怪,都是瞎猜的……没什么切实的根据……” “你说泫光?”靳羽的声音冷的要杀人。 夜瑶一惊,“师兄也看出来了?!” 没理由啊?!就算他偷带法器下山,现在的泫光气息也与凡人无异,几乎不可能被发现魔族身份的。 “你跟国师的义女是什么关系?”靳羽忽然问。 夜瑶真想抽自己,谎话只要一出口,便只能用更多的谎去圆。尤其面对这般聪明、修行又高过自己很多的师兄,她就不应该开口说话。 “她是玄真道长的徒弟,名叫云梦。”她苦着脸回道。 “云梦?”靳羽皱起眉头,嘀咕道:“她也有点不对劲。” “她是个修道之人,没什么不妥的。”夜瑶心虚地帮自己辩解着。 她一边观察着靳羽的神色,一边试探着说:“那个……师兄,在沐浅他们眼中,我早已经死了。还希望你……” “放心——”靳羽似笑非笑道:“我与你们年纪相仿,之所以能跻身天阶,正因为一心向道,从不多管旁人的闲事。” 辛亏这位师兄不是认死理的主,夜瑶长吁了一口气。 “走吧!去晚了,梦主就死了。”靳羽绕过她继续向前。 夜瑶快步跟上,“师兄,你是哪年出生的?” “天启四万一千九百六十六年。”靳羽头也不回地说。 “巧了不是,我也是那年的!你该不会也是秋天出生的吧?” “小丫头,别套近乎了!我顶多不揭穿你,可不会帮你掩饰。” “好好好——,多谢师兄!” …… 青衿山,密林丛生。 二人穿梭林中,步履维艰。 好不容易行到山麓,忽见山下狼烟四起,喊杀声震天响起。 夜瑶诧异道:“人族在打仗吗?” 昨日她翻了整天的大夏史书,不见三十年前有什么战事啊?! 靳羽观望了一阵,摇头道:“不像。两拨人马军服、盔甲虽然颜色不同,但样式完全一样,所用兵器也没什么差别。更像是自己人在打自己人。” “自己人?啊——,是‘昌平叛乱’!”夜瑶惊呼道。 46.第二夜:谁的鼎,谁的锅?(四) 昌平叛乱,是先皇景帝时候的一件大事。 据大夏史书记载,景帝第七子孟义昀蛮壮嗜杀,常年镇守在南关,防御蛮族颇有建树。景帝受佞臣蛊惑,认为大夏以武立国,应立军功显赫者为储。遂召孟义昀回京,拟废去有忠义美名的太子孟义璋,改立他为太子。 然而,兔子急了会咬人,老实人也不是好欺负的!忠义贤德的太子一听说自己储位不保,竟然鬼迷心窍,亲自带兵在七皇子入京的必经之路上进行伏击。 他这一个“御驾亲征”不要紧,所携兵将竟不敌孟义昀麾下精锐,反被对方取了性命。 事情虽是太子挑起,但他毕竟尚是名正言顺的国本,死于亲兄弟之手,乃是国之大耻。景帝震怒,下令缉拿孟义昀。谁曾想,这位七皇子也是硬气,直接占山为王彻底反了。被派去讨逆的各路将军畏于他的军威,皆不敢全力剿灭,一波一波如退潮的水一般,前仆后继,又继又扑。 景帝气的一病不起,放言哪个皇子能剿灭逆贼,就将皇位传给他。 于是,大夏皇族内最残酷的一场自相残杀便开始了。 也不知是七皇子如有神助,还是其他兄弟太过草包,参与讨逆的皇子竟然接连折损,到最后……眼见兄弟们死伤殆尽,一直云游在外、痴迷道术的二皇子孟义卿终于顺应天意,返回盛京,拾起兄弟们倒下的军旗,亲自率兵与逆贼鏖战。 半年之后,他终在京郊卧龙岭剿灭了已是山匪的七弟和他麾下过万的南军将士。 逆子伏诛,老皇帝终于合了眼。 二皇子登上帝位,便是当今的大夏皇帝。 陛下仁义,将卧龙岭改名青衿山,许国教混元宗设立道场,超度当年死难的万千亡灵。 原来这里是明帝建功立业、奠定王储之位的战役所在。他夜夜沉溺其中,可见这个梦对他来说意义非凡。 却不知是“噩梦”还是“美梦”? …… “哦,对了!找梦魔可少不了它。” 夜瑶从袖中掏出乾坤铃,解开施加在上头的封印,并将它挂到了腰间。 一偏头,靳羽正用异样的眼光瞪着她。 “师兄——” “这是什么法器?” “乾坤铃。” “从哪得来的?” “一个朋友送的。” “什么朋友?” “好像是很小时候的朋友。实在想不起来了……也许是家中某位亲戚。” …… 说话间,“铛——铛铛——”,铃铛竟然响了起来。 这个声响,是妖,而且是大妖! “有妖,在东南方向!”夜瑶陡然打起精神来,转身想要跑去查看。 靳羽却一把扯住她,追问道:“到底是谁给你的?” 不知道他为何纠结于此,夜瑶反手结出一道“般岚印”,将他整个罩在结界中。 “师兄,此妖法力高强,你灵力被封,恐有危险。且在此稍等片刻,除妖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她释开护体仙灵,飞身轻盈地跃出,三两下闪到了背坡处,而后迅速拍碎一朵“幻容花”,借它的灵力换了一副容颜。 慌张,慌张,今日真是慌张…… 妖气中夹杂腥臭,是他没错了! 一人生死是小,师尊放她生路埋下的祸根是大,无论如何不可以让沐浅他们知道自己并非梦境中召唤出来的帮手。 绝对……不可以! 夜瑶祭出飞霜剑,循着乾坤铃指引的方向御风而去。 …… 密林之中,一绿一白两道气障呈顶角之势。 身着麻灰道袍的“吕归一”,染金的袍袖上下翻飞,丝毫不加掩饰的妖灵气势磅礴、横冲直撞,化作一道道闪着莹绿的光,不断强劲地击打着对面白色的气障。那道气障在他的攻击下,表面已隐隐显现出裂纹,大有将破之势。 对面三人列阵呈三角,玄真子盘坐在前,双手结“北斗诀”,身后的唐枫、慕容瑾一左一右剑指顶在他的风门上,将自身修为集合于他,竭力加固着气障,抵抗着对方疯狂的攻击。 “柳七,住手——” 夜瑶从天而降,长剑奋力一挥,劈散数道冲击气障的妖灵。接着反身施加了一道仙障,将玄真子等人护住。 眼见将要击溃人族净者,却忽然被人插足搅局,柳七丹田气涌,顿时妖灵大动。 看清来人是个生面孔的小丫头,他胡子一撇道:“认识你七爷爷?” 夜瑶剑花一甩,“妖孽!你混入人族朝廷,干涉凡间事务;勾结魔类,迫害昆仑仙人;擅用妖法,袭击凡人。此三条,违反《六界无难书》契定,罪责深重,罪刑皆在百年以上。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啧啧啧,这口气……也是个净者。” “不才,昆仑一小徒。” “哦?昆仑的帮手?又是一个送死的!哈哈哈——” 柳七张狂地大笑,邪气冲天。 他双臂张开,身形一震,宽大的袍袖中顷刻露出上百条吐着红信的青蛇。 夜瑶眉眼一抬,“你这蛇养的不错。” “何止不错,随便咬上一口,便能将凡人化为血水。” “哦——,那再加一条罪名:在人间私畜毒物。” …… 柳七步步逼近,夜瑶任岿然不动。 待他靠得足够近时,她忽然一跃而起,扬手撒出一把红黄的粉末。 仙家寻常变幻,用的都是障眼法,要想生生变出物件,得有十足的道行,纵是天阶的靳羽怕也不行。 多亏她曾经审问过许多犯了事的小妖精,了解到许多妖族的事情,比如各大长老都是何物幻化? 七长老——柳七,万年蛇妖。 再厉害的蛇妖,也怕一种凡间的小玩意儿。 这包雄黄粉,是她特意准备的,为的就是送给这位妖界尊长。 “啊——” 一阵绿色的烟气散去,柳七倾倒在地,痛苦地打着滚儿。 夜瑶落在他面前,质问道:“妖族打的什么主意?为何勾结魔类?!” “死丫头,老夫吞了你!” 一身妖灵外泄,柳七随即化出真身,正是条通体翠绿的白斑巨蟒。 巨蟒抬起头,足有一人高,张着血盆大口,吐着信子,喷薄着腥臭的气息,聒噪的腹音更震得玄真子等人捂住了耳朵。 47.第二夜:谁的鼎,谁的锅?(五) 夜瑶毫无惧色,长剑指着他道:“柳七,你现在有两条路可选。一是弃暗投明,随我回去完成大阵,大家一起离开这儿;二是玉石俱焚,放弃万年修为,变成即将被梦魔炼化的一根‘绿萝卜’。” “你说什么?!” 巨蟒蛇尾狂甩,口中喷着湿冷的雾气。 夜瑶扬声道:“你被梦魔骗了。不管你们之间约定的是什么,他只是把这儿当成一个炼药的熔炉。所有进来的人,一个都出不去!” “你——胡说——” 柳七震怒,蛇身一阵乱扫。 夜瑶轻巧地避开,“若非如此,泫光为何不随你进来?” “泫光?他……他在哪?!”巨蟒翻转盘绕,不安地躁动着。 夜瑶笑了笑,“兴许正在盛京某处逍遥呢!他修为散尽,却冒险留在这里,还方言不日便能恢复。敢问柳长老,要怎样才能恢复呢?” “什么?他修为散尽了?!”柳七显然不信。 夜瑶耸耸肩,“你还不信……无利可图,我骗你做什么?你的身份就是他告诉我的,还不知道跟多少人说过呢!若是这次大家都死在这里,妖族就要扛下所有的罪责!” “真的?”巨蟒稍稍安稳下来。 夜瑶从袖中抽出团扇,抵着下巴道:“怎么样?有什么仇怨,大家出去再算,可别便宜了别人,害了自己整族。” 沉默片刻,巨蟒呼啦一甩头,嗡嗡腹音回道:“好,老夫答应你。但若你有半句虚言,定要会将你生吞了!” “把你的妖丹抵给我,我便立刻施法救你。”夜瑶可毫不含糊。 扣着柳七的妖丹,他才不敢、也没能力轻举妄动。 柳七犹豫片刻,摇头摆尾一阵抽搐以后,终于吐出一颗莹润的绿珠。 夜瑶抬起手,将妖丹纳入掌心。触到的瞬间,竟觉得其中蕴藏的妖灵有几分亲切。 怎么可能跟一个蛇妖熟悉,要熟也得是本家鸽子精啊。 难道近来妖化的更严重了,对妖物的妖灵产生兴趣了?! 正当她忧心之时,忽觉手指一僵,又试了几下,竟完全不能动作。 糟糕! 何时中的定身咒?! 柳七还有同伙? 乾坤铃怎么没响呢?! 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手中的扇子猛然被身后一只手给抽了去。 “万年蛇妖——” 靳羽绕过她,走到柳七面前。 扬扇悠然一挥,绵绵细雨随之落下,不偏不倚完全落在偌大的蛇周身。 雨水冲去雄黄粉,柳七瑟缩着恢复了人形。 夜瑶看傻了眼,虽然用的是她的灵力,但这个手法……真不赖,不愧是天阶的高手。 “师兄,你出来啦——”她又心虚又紧张。 靳羽瞪了她一眼,“用‘般岚印’,你是不是太小瞧我了?” 转身又对柳七说:“既然答应了,可别耍花样。” 柳七眼珠一转,伏小做低道:“性命攸关,不敢妄为。” 靳羽抠走夜瑶手中妖丹,丢回给了他。 “多谢上仙。”柳七露出喜色。 “师兄——,他的保证不可尽信,留个抵押才是呀!”夜瑶惊声喊着,却又无可奈何。 靳羽一凝眉,剑指在她面前画了个圈。 身上的定身咒随之解开,夜瑶扑向柳七想抢回妖丹。 靳羽伸手拦住她,“你取了他的妖丹,大阵一成,第一个就把他给炼化了,还怎么破梦出去?” “会吗?” 夜瑶一个愣神,柳七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妖丹给吞了回去。 ******* “她睡了整夜,怎么还不醒?!” 雪离揪着泫光的衣襟,吼声震的大殿横梁颤了几颤。 泫光苦着一张脸,“谁知她这么冲动……” “你跟梦魔一伙的吧?!赶紧让他把夜瑶的元神吐出来!”雪离反手勒住他的脖子。 “他在……明帝的……梦中,我……我……联络不上……”泫光痛苦地挣扎着。 防风陌束手束脚不敢上前拉架,只能在一旁苦口婆心劝道:“别冲动——,他灵力散尽,三两下别给掐死了!” 雪离偏过头,冲他吼道:“都是你!喝酒误事!早一步赶到,随她一起进去多好!” “随她去了又有什么用,多几个人出不来罢了。”防风陌低声回嘴。 雪离腾出一只手,猛地揪住他的耳朵,“死狐狸——,今夜你就带着这只死鸟,去梦境中把夜瑶给我接出来!” “诶呦!去就去嘛,别这么暴躁!”防风陌疼得龇牙咧嘴。 半天没听见泫光吱声,雪离低头一看,他已经翻起了白眼。 她赶紧松手拍着他的脸道:,“喂——,不想去别装死啊!” 泫光眼睛一睁,猛喘了几口气,揉着发红的脖子说:“夜瑶有性命危险,我当然想去帮忙。可是……我去不了啊!非但我去不了,这位跟我连了’随身咒’的傻狐狸也去不成。” “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雪离猛敲他的头。 泫光躲闪不及,被敲得发晕,一脸生无可恋道:“梦魔是我族护法,他所养的‘灵媒’,绝对不会近我的身。” “窃脂,你蒙谁呢?!魔族自相残杀都是常事,哪有‘灵媒’不对族类下手这种规矩?” 碍于神族的涵养,防风陌努力克制着不与雪离一起出手揍他。 “真的!灵媒不会靠近我的。你们若是不信,今夜只管试试!我向你们保证——那只怨灵连一根头发丝都不会落到我身上!”泫光强忍着满腔的辛酸泪。 “哼——,试试就试试!你别想耍花样!” 雪离松开手,把他丢到一边。 “切——”防风陌手一摆,翻了个白眼,“魔灵不侵,除非你是魔殿皇族。” 泫光有没回答,抱起双臂满腹心事地靠上身后的宫柱。 “等等——” 防风陌打了个激灵,失声道:“你是魔殿的皇族?!” 雪离被他吓了一跳,“窃脂怎么可能是皇族?皇族养的魔禽还差不多!” 泫光翻了个白眼,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谁告诉你小爷是窃脂了?” “你不是窃脂,难道是猫头鹰?!”雪离反问道。 泫光愤懑地起身,“小爷天生玄羽金翼,展若垂天之云,遮白日,蔽青天,扶摇直升九万里。你说我是窃脂还是猫头鹰?” 48.第二夜:谁的鼎,谁的锅?(六) “金……金翅大鹏?!”防风陌瞪大了眼睛。 雪离几乎惊掉下巴,这只小魔禽竟自称魔殿皇族——鹏鸟。假如他说的是真的,那他非但魔灵不侵,就连梦魔也只是他的跟班呐! “你们明白了吗?” 泫光的目光扫过他们,沉了口气道:“我就算想帮夜瑶,也做不到啊!” “那你写封信给梦魔,让他束手就擒,放大家出来。我去送!”雪离急着说。 防风陌一听,慌忙摇头摆手,“不行!夜瑶传音里说——你是幻灵兽,能消‘念’,绝对不可尝试进入梦境。否则一旦梦念被你吞噬,整个梦境就会消失,大家的元神也会跟着湮灭的。”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怎么办?!”雪离气得直跺脚。 “我去送——” 殿门自外被推开,踏进一只穿着“出云之月”绣纹皂靴的脚。 ******* 为了军心稳定,昆仑弟子们并未被告知“吕归一”的真实身份,见他三两下“制服”妖阵,并在林中施加了一道笃实的迷障,纷纷称其有仙者之资,绝非凡夫俗子……惹得刚被他打伤的几位人族净者们相当憋闷。 帮雷霆昇处理过伤口,夜瑶将玄真子拉到一边,“道长,我有个问题想要请教您。” 救命恩人虚心求教,玄真子赶忙正襟回道:“贫道道行浅薄,蒙仙子垂问,不甚惶恐。但凡知道一二,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夜瑶客道地拱手,“道长所出‘劳山道宗’,论起捉妖降魔、驱邪除魅,天下宗门无出其右。听闻有位人族道友在进入梦境后不幸遇难,我想问的是,他的元神是如何安顿的?” 凡人一旦死去,元神便会成为亡灵,若不能及时被幽冥鬼差引渡到冥界,则有可能吸入煞气变成怨灵,甚至凶灵。它们灵识不稳,极容易被妖魔操控。 “贫道知道仙子在担心什么。”玄真子从袖中掏出一个玉瓶,“哪怕是梦境,也有可能孳生凶灵。我们几个合力将鬼刀兄弟的亡灵暂时封印,离开梦境后便会交给黄泉引路的鬼差。断不会任他堂堂一位净者,沦落为自己生前最厌恶的凶灵魔魅。” 夜瑶十分动容,“道长想的周到!” “哪里!若不是仙子出手相救,我们几个都逃不出此命。”玄真子微微抬头,瞟了一眼不远处的“吕归一”,低语道:“这个妖类,虽说弃暗投明,但真能信得过吗?” 夜瑶沉下眼色,“信不过。” 她眉睫一动,明眸一转,“可是,不信也得信。” 看出来她有事吩咐,玄真子连忙说:“仙子若有吩咐,不妨直说。我等凡夫俗子,虽是血肉之躯,但是救命之恩,纵以性命报偿,也不为过。” “道长信不过柳七,我也信不过。不如下次结阵时,大家变换一下方位。” 听了夜瑶的建议,玄真子不由眼前一亮。 这位小仙子真是高明,虽说信不过柳七,却不明说排斥他,而是自己想办法在阵法排布上下功夫。 “十方天地诛魔阵”,除了东、南、西、北、东北、东南、西北、西南八方之外,还有天、地两方。此阵运转起来,能集纳天地灵气,将诸人原有的灵力修为放大十倍百倍,是克敌制胜的不二法门。通常来说,为了保证大阵运转,会由法力最高的两位在天、地位上,其他人依照自身法术所长,尽量安排在合适的位置上。 此前,昆仑弟子用“困魔阵”困住梦魔,为诛魔而结的大阵是由“吕归一”在天位、他本人在地位;“离为火”,靳羽擅御电火,在正东方;“坎为水”,毕蒙擅长布雨,在正西方;鬼刀致阳,在正北方;慕容瑾致阴,在正南方;“巽为风”,陆箕御风,在西南方;“震为雷”,雷霆昇控雷,在东北方;唐枫在西北;敖沐浅在东南。 现在鬼刀不在了,又加入一位昆仑仙子,方位自然要重新安排。要说怎么安排能限制“吕归一”,让他就算想使绊子也使不了,倒的确能盘算盘算。 “仙子说的是。方位……的确可以变一变。”玄真子拱手回道。 夜瑶点点头,两人这就算达成了默契。 …… “找到啦——” 敖沐浅一声轻呼,大家立刻围了上去。 她将一方精巧的沙盘托到夜瑶面前,“看,他隐匿在这里!” 夜瑶仔细一看,沙盘上幽蓝的细沙堆成了青衿山的形态,两颗闪着金光的小星星分别标志出山顶和山麓的两个位置。 显然这两个位置,一个是梦境的主人明帝,一个是伺机而动的梦魔。 沧氏这件法器,名为:“沧海一粟”,大小随心,大可至方丈,小可藏在指甲缝中。不论在什么地方,都能迅速模拟出当地的地形、地貌,战时可做舆图使用,而且只要捉到一丝气息,便能找到别人的藏身之所。 当年,初到昆仑虚时,她们两个路痴就是靠着它混熟了各处,而且抓毕蒙逃课一抓一个准。 再见到此物,心中唏嘘不已。 如果没有当年的事,这次自己应该是和他们一起出来考课的…… 她点了点头,“既然梦魔和宿主分开,不如趁此机会结阵吧。只要诛灭了梦魔,梦境也就容易出去了。”说着,向玄真子使了个眼色。 靳羽点头道:“现在有人能替代鬼刀,梦魔也未发现我们有能力再结大阵,的确机不可失。” “诶呦——”玄真子捂着胸口呻吟一声,“老朽受了些内伤,怕是不能在原先的位置了。” “鬼刀刀法致阳才在的正北,玄真道长所修道术纯阳罡气正好契合。”慕容瑾上前道。 “既然这样,那就玄真道长在正北。夜师妹补到‘地位’去。”靳羽望向夜瑶。 她早有准备,眯着眼睛道:“还有一点点问题。我和吕道长都属水,一天一地不利阵法威力的发挥。不如师兄你换到‘天位’,我在‘地位’,唐枫接替你到正东,沐浅替他到西北,吕道长则换到……东南位。” 这样一来,与柳七相邻的正南位是慕容瑾,正东位是唐枫,天位是靳羽,地位是她,都是知道柳七底细的人。 如此安排,人人各按所长,并没有人提出异议。夜瑶和玄真子交换了个眼神,都松了一口气。 结阵以后,柳七万一有个什么异动,上下左右四方瞬间就能引阵法之力把他灭掉。 靳羽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显然已经领会了他们的意思。 49.第三夜:出云之月(上) 十人盘坐着各守一方,天位悬于顶上,地位安于座下,中间八方浮于半空。 纯阳天罡,玄真子,正北; 阴冥枯道,慕容瑾,正南; 蜀山剑道,唐枫,正东; 布云施雨,毕蒙,正西; 控雷施戒,雷霆昇,东北; 混元道宗,吕归一,东南; 御风凝气,陆箕,西南; 涉浪引潮,敖沐浅,西北; 天火为阳,靳羽,天位; 地水为阴,夜瑶,地位。 阵法既成,状若垂天之云。 天地间,骤然狂风四起,乌云翻涌,暗黑如夜;电闪雷鸣,压顶而来。 夜瑶在地,为阵法之基。 克制着心头滴血,她祭出了汲水珠,实时调节着仙灵释放,补足着昆仑弟子缺失的仙灵,同时引导净者们的道术灵力与阵法之力融合,维持着大阵各方的平衡。 靳羽在天,为阵法之引。 他悬于空中,长发随风,袍袖鼓起,面前摆着“沧海一粟”沙盘,虽然身上仙灵封印,但凭着上仙之骨,结九色莲花印于眉心,将法阵汇聚起的灵力于一身,稳稳地控制着阵法的力量。 “太上三清,法光普照!” 他威声一吼,大阵磅礴的灵力直冲霄汉。 刹那间,一道金光划破云层,从天际斜照下来,直落于青衿山峰顶。 “滋——滋——” 云层中数道电光落下,接着“轰隆隆——”的惊雷涌动不息。 如此三番,忽然一道紫气蹿上天际,而后迅速的下坠。 魔气四散,向山下倾泻而来。 梦魔设的“魔障”被破了! 众人欣喜不已,不自觉憋着劲都加重了力量。 然而,胜利并没有来的太容易。 一道金光闪过,四散的魔气骤然收敛。 梦境之中,梦魔的力量被放大了数倍,虽然魔障不存,他似乎有什么特殊的法器加持,竟以一人之力与大阵形成了对峙。 靳羽蹙着眉头,瞳中窜着火星。 …… 间隙中,山下传来阵阵喊杀声、刀兵声、马嘶……,各种喧嚣混杂一团,似乎大夏讨逆的大战也进入了决战时刻。 夜瑶一抬头,只见结阵前的中天之日,顷刻间已经偏西,透过云层斜照出一抹如血的夕阳。 “不好!梦魔在加速整个梦境!”她焦急地喊道。 梦境结束,时间终了,这里就会被彻底封闭…… 陆箕睁开眼,扬声道:“师兄,‘风雷印’!” 同时,一片风刀从她手中飞出,在自己和雷霆昇之间打了个转。 “刷刷——”飞刀扬起发丝,消失于无形。 几滴鲜血从他们指尖溢出,慢慢漂浮向大阵中央。 陆箕和雷霆昇早有筹谋,他们要以风、雷神族之血为引,向天借力! 弄清他们的意思,靳羽骤然打起十二分精神。 他的手势变换的飞快,二十八道电光法印却只看清十指修长的残影。 “八面来风,雷霆万钧!” 他以“青灵印”一指,将神族之血化为血雾。准备以血为引,将腾云中的闪电、惊雷,全部引向青衿山顶。 如此一击,梦魔必死! 片刻之后,所预想的并未发生,密云仍在翻腾,云层中的闪电、惊雷依然在跃动,却并没有按照指引落下来。 不应该啊!靳羽十分诧异。 “十方天地诛魔阵”是昆仑护山大阵,既是阵法之巅,又是阵法之基,是每个昆仑弟子入门之后,一起合作演练的第一个阵法。 何止烂熟于心,闭着眼睛他都不会用错! …… 夜瑶一惊,目光投向柳七。 柳七正望着她,嘴角一歪,露出一丝狞笑。 糟糕!最担心的还是发生了。 他到底使了什么妖法,竟然能避开所有人的感知,阻止了靳羽施法。 “唐枫、道长!有变!” 夜瑶双手的“太极印”瞬间变换为“北斗诀”,又传音给靳羽道:“四方混元,诛妖!” 唐枫、玄真子立刻动作,先后结成“北斗诀”,以念力引阵法洪源,准备合力击杀柳七。 在这火烧眉毛的关键时刻,靳羽却毫无反应,仍在竭力引灵力与梦魔对抗。 “师兄——后院失火!先处置了才是!”夜瑶失声喊道。 他仍旧毫无反应…… 柳七封了他的五感?! 这下子,惊动了所有人。 昆仑弟子最不知所措,怎么一下子夜瑶三人与“自己人”吕国师对峙起来,靳羽师兄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阵法内部乱了,一着不慎或许走火入魔。 所有人都露出惊恐的神色! “噼——” 一声惊雷落在身畔,参天的大树应声而倒。 就在一瞬间,大阵分崩离析。 耀眼的火光,犹如火山迸发,在阵中四溢迸发;赤红的闪电,密集的闪现,不断向各方攻击。 反应迅速的,及时脱阵,尚能保全自身;反应不及的,被闪电击中,偏离了原来的位置,纷纷又被阵中的炸雷爆破出去。 怎么了? 所有人都在问…… 夜瑶对上敖沐浅的目光,其中是满满的惊诧与怀疑。 她张口想要解释,声音却被呼啸的风声卷走。 所有人飘散在空中,不只要去向何处…… …… 眼前一片漆黑,耳边寂静无声。 不知在上升,还是下坠…… “扑——” 夜瑶被重重地砸在一大簇藤叶中。 疼! 她却一个激灵跳起来。 该不会又是玉虚洞吧?! “哗——” 身边又落下一人。 “谁?”夜瑶迅速敛起仙灵。 昆仑的人都封印了仙灵,“吕归一”隐匿了妖气,净者们都是凡人,就算是玉虚洞的栤蕶蔓,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反应吧。 “夜瑶——”近身沙哑的声音略带疲惫。 夜瑶一惊,“孟戌安!” 什么情况?! 大阵被破,梦境也紊乱了吗? “啊——喂——” 还来不及说话,藤蔓再次窸窸窣窣向她缠绕上来。 又是乾坤铃! 她吃过一堑,智却没长…… 幸好,孟戌安在这里。 …… ******* 大地昏暗,天际浮白。 一个个黑点从高空坠下,接二连三砸进半人深的积雪中。 “这里是……” 艰难地爬出雪坑,毕蒙有些发懵。 甩了甩发上雪粒,放眼四周,敖沐浅惊喜地叫道:“玉虚峰,这里是玉虚峰!” “我们回来了?” 陆箕惊魂甫定,一头雾水,连忙去找靳羽师兄的身影。 50.第三夜:出云之月(中) 片刻之后,眼见玄真子、唐枫、慕容瑾几位凡人净者接连从雪坑里爬出,昆仑弟子们犹如凉水浇头,一个个迅速冷静下来。 这里并非真正的昆仑虚,他们依然在梦境中。 “天上没……没下雪!”陆箕脸色煞白。 经她提醒,大家纷纷抬头。 的确,苍穹晦暗,却一片空净,不见一片雪花落下,青松梢头甚至挂着被行云挡住大半的一轮弦月。 这里是昆仑虚的……一个晴夜。 山中终年风雪,六十载方晴一次。他们在这里修炼了百余年,也不过逢到两次而已。 敖沐浅指尖一抖,望向陆箕的眼神中满是惊骇。 “是十……十二年前!”她的双唇打着哆嗦。 泱泱昆仑弟子,有谁不知道当年那个晴夜呢? 泽氏的神兽发了疯,咬死了雨族的神兽,甚至还吃掉了自己的主人。 而她和陆箕、毕蒙,正是当时的目击者。 夜瑶……就死于今夜! “这里是谁的梦境?”玄真道长问。 四人面面相觑之际,忽然听到靴底踩在雪地上的咯咯声。声音由远及近,正来自玉虚洞的方向。 “不……不要是夜瑶……不要……” 敖沐浅瞪大了眼睛,双手不住地颤抖。 “沙沙——” 青松叠影后,走出一个身材修长的身影。 是一个男人,一个陌生的男人! 大家的精神一松一紧之际,却见他身后还跟着另一个人。 身影越来越近,越看越熟悉,正是今夜会死去的——夜瑶! …… 惊恐地望着来人,陆箕攥紧敖沐浅的手哆哆嗦嗦地说:“她不是夜瑶,她只是梦境中的人。” “毕蒙、雷霆昇,她只是梦境中的人……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她又对身边两人重复道。 这话似乎在说给同伴们听,更是说给自己听的。 不同于前一次大家反复的讨论和敖沐浅当面发出的传音,“夜瑶”这一次出现的毫无预兆。 记忆中血淋淋的画面直击心头,他们每个人感受到发自内心的震撼。 …… “夜瑶,你……你出来了!” 敖沐浅最先平复过来,第一个上前招呼。 “沐浅——” 与孟戌安走出玉虚洞的瞬间,夜瑶已然知道今夕何夕,翻来覆去竟然又回到了那“要命”的一夜。 她认真看着大家,一脸“懵圈”道:“怎么回事?我一个人领罚,你们怎么都不睡觉?大晚上跑出来干什么?” 目光扫过众人,发现少了靳羽和柳七。 十方阵破,九死一生。 若是被人破阵的话,一定不只靳羽和柳七出事。 方才,阵法应该是从内部自己损毁的。 大家都落到了这里,他们应该也离的不远,至少性命无虞。 …… 敖沐浅指着孟戌安,迟疑着问:“这位是?” “师尊故友家的子弟。”夜瑶不假思索地回答。 敖沐浅点点头,上前拉住她,“夜瑶,你别怕!这里只是一个梦境,一段属于十二年前的记忆,你……是记忆中的人。我们因缘际会聚集到了这里,才又遇见了你。你不用担心,一切很快就会结束……” “那……这里是谁的梦?”夜瑶眨着眼睛问。 大家面面相觑,实在无从分辨。 方才,大阵出了问题,并未诛灭梦魔,也未将明帝的梦境打破,他们反而中了梦魔的魇术,又陷入另一重梦境中。 如果梦魔不在此地,只要梦境的主人死去,梦境就会坍塌,大家就可以回到明帝的梦中,从那里继续寻找出口;如果梦魔在这里,那又将是一场艰苦卓绝的鏖战。 “不如,大家一起试一试,凭空变点东西出来。比如,你们现在饿不饿?如果把手伸进衣袖,谁能随心所欲拿出自己想吃的食物,这里多半就是他的梦境了。” 夜瑶瞥了一眼孟戌安,借用了他的办法,希望他不跟自己计较。 两天一夜没有进食,大家当然都饿了,一个个按照她的建议,从袖中试着取物后,抽出手来时却一个个空空如也。 “馊主意——” 陆箕翻了个白眼,发起牢骚道:“我们不过是玄阶弟子,哪里会凭空变幻之术?” 夜瑶有些不安,“怎么不行呢?” 她将手拢进衣袖,忽然神情一滞,指尖似乎触到一个圆润的、冰冷的……苹果?! 好死不死,竟然是她的梦境! 她可是个“死人”…… 这里是谁的梦境都可以,唯独不能是她的啊! 将苹果往袖袋里推了推,她深深沉了口气,“看来……不是我们的。” 片刻沉寂,大家各怀心思。 这时,一直沉默的雷霆昇忽然开口道:“你们发现了吗?” 他手指着青松梢头的弦月,“我们落下来到现在,少说已经有半个时辰了,月亮、行云和树梢的位置却丝毫没有变过。” 月亮没动? 其他人都傻了眼。 这个当下,谁有功夫关心月亮?! “月……月亮,没动……” 敖沐浅忽然一怔,犹如被闪电击中。 月亮的位置没有动,说明过了这么许久,这里的时间却丝毫没有流逝。 这个梦境,是静止的…… 夜瑶打了个激灵,隐约知道其中原因。 这回与上次不同,大家和她一起进入梦中,原先推动梦境的重要人物——赶来救她的“沐浅”也被替换了,所以梦境没有继续进行下去,这里的时间也就停止了! 她哭丧着脸,四下打望。 真要命,难怪不怎么冷,连风静止了! 六十年前的昆仑虚,天朗气清的明月夜,却是她此生最最惨烈的一天! 明帝的梦尚且是以戈止战、克敌制胜的美梦,怎么到她却这么倒霉,又一次坠进了噩梦中。 “啊——” 敖沐浅忽然跳起来,“我知道了!梦境没动,是因为我没动!只要按照当年发生的事情进行,梦境就可以继续下去了!” 夜瑶愕然——她也太聪明了吧! 可是,按照当年的一切进行,不就是她带着自己“去死”么。 “大家试试把当天的事情重演一遍吧!”敖沐浅建议道。 夜瑶欲哭无泪,玄真子等人且忽略不论,沐浅他们所认为的事实,可都是师尊更改过的记忆,能不能推着梦境继续,实在很难说。 “就这么办!” “好!” …… “我去找师尊!” “我也去!” …… 夜瑶还没反应过来,陆箕和毕蒙已经拔腿往玉珠峰方向跑了。 “路途遥远,好歹让我帮你们驾个云呐!”她讷讷地对着空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