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临终传位 “千岁,乾清宫就要到了。”王承恩的声音在轿外响起。 朱由检闻声,撩开了轿帘看着轿外,近前是坑坑洼洼的宫廷砖石地,昨日下了雨,留在这坑洼之中汇成积水;而不远处是斑驳的宫墙,寸寸皲裂,墙下长着青苔,无人清理;乾清宫的琉璃瓦平日蒙尘,雨水一冲,显得有几分泥泞。 清晨的风从轿窗外吹入轿内,朱由检猛地打了个激灵,清醒起来。 他清晰的意识到这里是大明朝的皇宫。 现在天启七年,八月二十二日。 天启皇帝朱由校病重,他朱由检作为朱由校的弟弟,在经过了多方的博弈之后,在新晋户部尚书施凤来和大明皇后张嫣的支持下,才得到了这进宫探病的机会。 他本来是后世的一个大学生,主修信息技术与管理,熬了个通宵,才赶在交作业截止时间的前一天,将学校布置的大作业完成,昏昏沉沉睡去。 再醒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坐在了软轿之内,变成了现在大明信王朱由检。 朱由检,是以后的崇祯皇帝,也是大明的末代皇帝。 本来他在轿子还有些意识恍惚,因为后世的记忆和今世的记忆,在反复的撕裂和融合,那种感觉如同溺水,令他窒息的同时,又仿若置身于世界之外,听不到任何的声音的同时,也看到任何的色彩。 帘外的清风带着雨后特有的清新照拂之下,他如同从溺水中探出头来,这世界也瞬间清晰起来。 他到底是后世的那个学生?还是大明的信王?融合了两份记忆的他,无需分出彼此,也无法分出彼此。 “好大的排场啊。”朱由检眼睛一眯,皱着眉头看着乾清宫门前。 大红色的千灯琼华辇,哪怕是白天,那缀在大辇上的数盏红灯依旧亮着光,灯火的辉煌甚至将晨曦遮掩,乾清宫前一片橙红。 而大辇之侧是数名身着红绢彩画衣的宫女,举着一人高的雉尾扇,上有日月刺绣。而身配腰剑着大红色内侍服的宦官,护卫在大辇两侧,约有五十人之数。 不仅如此,这仪仗之后,还有近百人对襟棉甲的大明锦衣卫! 腰剑宦官,隶属于内番忠勇营净军,约有万人;锦衣卫,大明上十二卫之一,约有四万之众。 朱由检眯着眼看着这仪仗队,根据崇祯的记忆,能在宫里调动内番的人,这千灯琼华辇,必然是那大明奸宦魏忠贤的对食妻子、朱由校的乳母、奉圣夫人客氏无疑。 “老祖太太千岁!”骤然一阵山呼海喝之声传来,喧阒震天,宫女、内宦、锦衣卫皆匍匐而跪。 只见乾清宫的宫阶上逐步走下了一个衣服鲜华、纡青佩紫的女人,缓步踩着内宦的背,款款上了辇轿,在众星捧月之下,扬长而去。 从乾清宫的偏殿跑出一个小黄门,他低着头匆匆的经过了信王的轿子,未曾停留就悄然离开。 朱由检看着手里多出了一封信。 【妖蛤吞月,皇叔切莫服宫里水食。】 这是张皇后的书信,张皇后因为自己肚子里的孩子被客氏的心腹借着按摩之名,按死腹中,与客氏、魏忠贤一众不共戴天。 堂堂大明皇后都被暗算,其他宫嫔又当如何自处? 朱由检看着手中的书信默默的放在了袖子之中,张皇后在提醒他不要被暗算。 阉党横行于宫廷,也在外廷张翼,收拢着因为东林党势大,逐渐败退的齐楚浙西京党的文臣,进而把控朝政。这时,一些无耻的士大夫,已经投靠在阉党的旗帜之下了。 朱由检看着这封书信,不由的一阵叹息,阉党坏,东林就是好的吗?朝堂上这种二元对立的局面。 这让朱由检不由的心生叹息,他清楚自己面对的什么样的局面。 陕西起义,无休无止,民不聊生,江浙南直隶结党营社呼啸于士林,朝堂之内更是党争纷扰不休,甚至连已经被镇压了三次的建州谋反,都发展到了现在后金直逼山海关的局面。 无人关心朝政如何,无人关心百姓,更无人关心大明天下何去何从。 大明什么时候,变成了如此的模样?大明朝原来不是这样! 元末,凤阳大旱,朱重八全家饥荒而死,他被迫剃度出家,说是化斋,实则乞讨度日,开局只有一个碗,筚路蓝缕,结局是复我中华之衣冠,再造中华盛世! 得国之正,莫过于汉明! 而永乐大帝,更是六扫沙漠!郑和七下西洋,彰大明之盛、半天下之财货之余,放弃中原一惯以山脉、关隘、海洋建立的固守本土之战略,四面出击,将战火点燃在他国境内,将战争拒之以国门之外! 扬鞭域内,威扬四海! 哪怕是土木堡之变,大明皇帝被俘,精锐尽失,三大营名存实亡,甚至有扣门天子之耻,但依旧有三十万大明志士,死守京师,气节犹存。甚至多次出击,以图收复河套。最后以隆庆和议,俺答封贡以互市弦控域外。 而现在呢? 阉党横行,王振、汪直、刘瑾、魏忠贤一个个名字之后,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朋比为奸,大兴诏狱,惨祸盈朝。 终于到了魏忠贤的时候,连锦衣卫都落入了阉党之手。 齐、楚、浙、宣、昆、东林,结朋党营社局建学院,上控朝堂、下结乡绅、煽动百姓,只为排除异己,且愈演愈烈。 哪怕是起义军攻破北京,南明依旧是党争从无断绝,致使民不知法,法不束民,天下乱象频生。 争国本、梃击案、红丸案、移宫案,案案惊心!以至于扬州三日、嘉定三屠、广州血海千里、淮河浮尸溢河,篙无下杆之处。 朱由检看着自己的双手,他入宫见朱由校是为了继承大明皇帝,自己能够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吗? “信王觐见。”从乾清宫的正门前突然传来一声高喝。 王承恩赶忙撩开了轿帘,扶着朱由检说道:“千岁,轮到我们觐见了。” 朱由检用力的定了定神,深深的吸了几口气,告诉自己不能慌,走出了轿子。 “参见皇兄,皇兄安泰。”朱由检进了乾清宫西暖阁,走过了长长的红毯,穿过几名重臣和太监,来到了雕栏床帏之前,行了一个拜礼。 大明朝私底下和常朝,并没有那么多的严苛到几近变态的规矩,比如面圣不得直视圣颜、奏事只能跪奏、见到皇帝猛的一磕头、山呼海喝万岁万岁万万岁。 “近前来。”朱由校虚弱的声音,从床帏中传来。 这个呼风唤雨、言出法随的大明皇帝,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哪怕是厚重的床幔都无法遮挡腐朽的气息,面若金纸肿胀了数分的脸颊,也失去了往日的风采。 朱由检坐了床边,抓住了朱由校已经抬不起的手臂,眼中已经被泪水打湿。 朱由校用力的探着身子,看着朱由检的脸庞,虚弱的说道:“这是又长胖了吗?都是那些个庸医,说什么不能见风寒,也不能多见人,朕已经有数月未曾见你了。” “说起来,你这信王本来岁禄应该是万石,可是这国帑空虚,只能给你暂定三千,而且到现在,你还住在英国公的老宅里,倒是委屈你了。朕还担心把你给饿瘦了,这又壮了几分,好,好,好。” “不委屈,不委屈。”朱由检摇着头说道。 哪里有什么委屈?皇兄朱由校对他素来极好,正月里礼部、户部定信王禄的时候,朱由检反复下旨定万石,可是国帑无粮可支,只能定三千石。而英国公老宅子的事,更是在去年搬移出宫,情急之下的无奈之举。 重病数月、已至弥留之际的朱由校,居然还记得这两件事,朱由检没什么可以委屈的。 朱由校挂着惨淡的笑容说道:“这数月朕躺在病榻上,不得乱动,整日以灵露饮为食,所思所想甚多。纵观朕这一生,皇兄我凡事愦愦,喜木工修殿不喜朝政,总觉得聒噪无比,方酿成今日亿兆生灵离心离德,民乱不断,忠良惨祸盈朝,国帑空空如也。” “至于悔吗?朕不悔。” “倒是你,德约,万万不可以学了皇兄,咳咳。” 朱由校强撑着身子撩开了床幔,对着站在外侧的重臣说道:“吾弟当为尧舜!” “陛下圣明!”几位文渊阁学士齐声说道,皇位交替是重中之重,围绕着皇权的争斗,终于随着朱由校的话,有了结果。 朱由检连连摇头,说道:“这皇位是皇兄的,也只能是皇兄的,皇兄一定会好起来的!太医,太医!” 天启皇帝扯着嘴角牵强的笑了笑说道:“好了,好了。朕的身子,朕还不知道吗?怕是过不了今天了。” “朕还有几件事要交代,皇后张氏出身书香门第,喜静爱读书习字,一直也看不太上朕这个喜欢倒腾墨斗锯尺的粗人。我走后,你一定要对其恭敬,莫要把她赶出宫去,她没个营生,性子又孤高,出了宫,难活。” 说着天启皇帝瞪了瞪眼,用力的握了握朱由检的手腕:“忠贤…咳咳…魏忠贤与王体乾善视中宫、后宫,可用!” 朱由检当然感觉到了这股力道,不过朱由校病重,兄弟情深的朱由检也顾不得这些,连连摇头说道:“皇兄会好起来的!这皇位是皇兄的。臣不应。” 他当然不能应了皇位这件事,这不是在诅咒朱由校死吗?依照大明朝的惯例,应该三推才就。 但是朱由校留遗诏和他拒绝皇位这不矛盾,内阁几位大臣该拟诏拟诏,丝毫没有耽误。 “九千岁老祖爷爷到!”乾清宫外忽然传来了一声高喝。 朱由检紧皱着眉头看着宫外而来的魏忠贤,此人不宣而入,而且这九千岁老祖爷爷的称呼,居然就这么堂而皇之的在值门口中宣告? 一个老祖奶奶千岁,一个九千岁老祖爷爷,加起来正好万岁。 第二章 一退再退 只见魏忠贤身穿大红色的蟒服疾走几步,来到案几之前,盯着传位的圣旨看了半天。 直到他看到了那一句【忠贤宜委用,善视中宫,后宫】,眉毛一挑,紧绷的脸色才挂上了满意的笑容,心满意足的点了点头,从旁侧小太监端着的托盘上取来印玺,盖在了传位诏书之上。 “好了,德约,朕和忠贤说两句体己的话,你且先回吧。”朱由校自然看到了印玺落在传位诏书上,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轻松。 朱由检点了点头,将朱由校的手放在了床幔之中,说道:“皇兄好好休息。” 朱由校却强撑着掏出了手,挥了挥。 他自然知道这是最后一面,但君臣有别。自大明嘉靖皇帝之后,大明的皇室都有一个两龙不相见的迷信,既然是已经订好了传位,自然是两龙无疑。 朱由检站起身来,走到了魏忠贤近前,拱手说道:“见过二兄。” 二兄,这个称呼是唐玄宗李隆基时,李唐宗室对千古贤宦高力士的称呼,朱由校恩宠魏忠贤,引经据典,将其套到了魏忠贤身上,这二兄的称呼就变成了他魏忠贤的。 魏忠贤略带疑惑的回礼道:“臣见过千岁。” 平日里对他不假辞色、能不说话就不说、对宦官专权颇有微词的信王,怎么突然见面打起了招呼? 不过魏忠贤看看病榻上的朱由校,再联想到圣旨上的内容,心中安定了几分,大约是病榻上的皇帝说和了几句。 “恭送千岁。”魏忠贤看着朱由检要走,急忙说道。 从今天起,信王就不是过去那个岁禄万石的亲王,而是大明的太子,明日的皇帝了。 朱由检看了看魏忠贤身后几名配着腰剑的内操净军,嘴角抽搐。 剑履上殿!你魏忠贤想做什么!千古贤宦,你魏忠贤可配得上这二兄之名? 不过他没有喜怒言表,面无表情的准备离开乾清宫的时候,突然被一个宫女,拉倒了侧殿。 “千岁,皇后有请。”宫女小声的朱由检耳边说道。 朱由校已经生病数月,朱由检一直没有得到机会进宫探病,他急的心急如焚,猛一听到可以进宫探看的消息,急气攻心就让后世来的“外邪”入了体。 而这探看的机会,是在朝中大臣施凤来和皇后张嫣支持下才得到的。 朱由检只看到一个女子挽着衣裙角匆匆跑了过来,身材颀秀丰整,增之一分则长,减之一分则短,一双若水秋波的眼眸,透着焦急。 整个人迎面走来,若是朝霞映在雪上晶莹,又像是刚出水的芙蓉那般澄澈。 崇祯当然是见过这位皇嫂,但是魂替崇祯的朱由检,可没见过,记忆终归是记忆,再深刻的记忆,也不如这迎面走来更加真实。 当这皇嫂从记忆中走出来,仿若从画中走下,朱由检第一时间愣在了原地。 行步如轻云之出远岫,吐音如白石之过幽泉。 “皇叔切莫再犹豫,帝位之事义不容辞!且事态紧急,恐怕会发生变故,我已经叮嘱了王伴伴,今天你不回信王府,先去你丈人南海子的家里(现北京大兴区)躲一躲。” “切记,闻马蹄疾驰声,乘快马速逃直奔南京,遗诏已经到了驿站,准备送往南直隶。我也交待给王伴伴了,你听见了吗?”张嫣放下了衣裙角手里捧着一本书,急切的说道。 张嫣看着不说话的朱由检略带奇怪的问道:“我跟你说话听到了没!” 朱由检回过神来,赶忙说道:“听到了,去南郊南海子的丈人家躲着,一旦发觉有人要杀我,立刻逃难,而且我只能去南直隶。不过皇嫂,这南郊南海子,距京城不过二十余里,这躲到那里,有什么用吗?” 张嫣听到了复述,知道这皇叔听进了她的话,松了口气说道:“倘若真的有变,南海子在南郊,你还能跑的掉,若在信王府,必不可能去得了南京城。魏珰在南海子有数千内操,你切记小心。” 珰:是一种妇女戴在耳垂上的一种装饰品,多数都用来指大太监。 朱由检不由有些哑然,无奈点头说道:“皇嫂言之有理。” 张嫣点头,转身又提着衣裙跑向了乾清宫正殿,朱由检也在宫女的指引下,避开了内侍,走到了自己的软轿之前。 他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乾清宫,他需要警惕魏忠贤,那张嫣呢? 皇权交割,自古血雨腥风。 站在王承恩身侧的另外一名宦官俯首说道:“千岁,老祖太太千岁有请。” 这宦官不用说,必然是那魏珰走狗。客氏有请,在这宫里,他朱由检不得不答应。 “拜见老祖奶奶。”朱由检小心的行了个礼,见过了客氏。 客氏有妖蟆吞月,肋生双翼的传闻,当然朱由检长于红旗之下,万万不信这等吞月妖蟆的传说,都是两个肩膀扛着一个脑袋的人。 是人,被杀,都会死。 “前几天,皇帝问老身,天下何人可为君王?老身可是给举荐了你。今日老身到了乾清宫,皇帝告诉老身,将来信王登了大宝之位,就许老身太后,这件事,想必刚才皇帝已经告诉你了。”客氏笑盈盈的光着脚,从珠帘之后,缓步走出。 放屁,明明是皇后张嫣反复提议!当着魏忠贤的面说这事,旧东林趁机以张皇后为首,京中数社大肆宣传,整个北京城都知道! “这信王殿下,几个月没见倒是越发长得俊俏了,这男人和男童终归是有几分区别,出了宫娶了妻,就是不一样,眉眼都张开了。”客氏的手在朱由检的脸上划过,眼神中带着一丝贪欲,另外一只手端着一个乳白色的夜光杯。 放浪的语气还有酒气扑面而来,而朱由检却没有理会这妖妇的动作,他似乎是被这个动作吓住了一样,愣在当下。 他很紧张,以至于手心都是汗。 他当然不是害怕客氏在这慈宁宫杀了他,摔杯为号,五百刀斧手尽出? 给他客氏一万个胆子,她也不敢在大明朝做出这等事来!而且那是鱼死网破的孤注一掷的做法,现在还没到那个时候,天启皇帝还活着,她的地位还在。 朱由检在思考这妖妇的问题到底是何意!天启皇帝在交代遗嘱的时候,并没有交待客氏如何处置! 而起,大明朝什么时候有太后了? 当魏忠贤领着小太监端着印玺,从殿外走来的画面,在朱由检心头浮现,还有那垂危之下,重重的一握。让他如同雷击一般,愣在原地。 杀魏忠贤者,天启也。 他低头说道:“将来得登大宝之位,必然履诺!还请乳母安心。” “好!哈哈!今日准备了宴席,信王就留宿宫中如何?以前你也住在宫里,无须避讳。”客氏笑盈盈的在朱由检脸上继续抚动着。 虽然客氏长的不错,保养的也还可以,三十多岁,半老徐娘,有书曰:时将四十,颜色如二八。 但是朱由检还是忍不住的恶寒:“皇兄病重,我无心宴乐之事,若是无事,我就先回去了。” 客氏一脸失望,连连摇头说道:“皇帝病重,你这胆子,还是太小了些,既然不愿,那就回吧,以后要常来常往,多亲近。” 朱由检回到了轿子之内,恶狠狠的看了一眼慈宁宫,脑子有病才跟你这老妖婆常来常往! 王承恩扶着从慈宁宫走出来的朱由检上了轿子问道:“千岁,我们回王府吗?” 朱由检来回看了半天,才发现刚才那个魏珰的走狗已经不在了,他低声说道:“去南海子岳丈家中。” 王承恩带着四抬大轿在北京的外城转来转去,可是这眼看着就要转到了傍晚时分,依旧没办法出城。 王承恩走着走着退后了两步,在轿窗旁小声的说道:“千岁,有人跟着我们,我带着人去把他们杀了。” 轿子应声而停,朱由检撩开了一个轿窗,这是一个偪仄狭窄的丁子巷,而他现在的位置就在这丁字的尾巴上。 墙角堆着鸡笼,发霉和恶臭混着在昨夜的积水里缓缓散开着,还能看到细红色的跟头虫,在街尾巴的大瓮里翻滚。 王承恩带着两个轿夫直奔来路而去,有人跟着,他们也不可能出城去,街道尾可以听到搏杀的呼叫声和兵器碰撞清脆的响声。 朱由检准备放下轿帘的时候,忽然瞟到了站在轿子旁的一个轿夫,从腰部,掏出了腰剑。 还有人? 朱由检略微疑惑的打量了一下轿外,这是个封闭的丁字巷,王承恩堵在街口,没人才对。 正在疑惑的朱由检,眼角瞥到了一阵寒光,下意识的一躲,上臂内侧传来一阵的剧烈的吃痛感!这轿夫从轿窗直刺而来! 腰剑,内操禁军!这两个轿夫要杀自己! 轿夫一击不中正要抽剑离开,朱由检突然心一横用力的夹住了腰剑,在轿子的暗格里翻出了一把短刀,一刀扎在了对方的脖颈处! 血液带着温热和特有的铁锈味激射而出,喷薄在了他的脸上。 对大明世界的一切不适应,一切的不真实和剥离感,在鲜血喷薄而出洒在他脸上的一瞬间,变得格外的真实! 这就是大明! 已经发生梃击案、红丸案、移宫案的大明朝! 为了自身的利益,他们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王承恩!”朱由检奋力的怒吼着,放开已经死的不能再死的轿夫。 另外一个轿夫呢?会不会也是要杀自己的人? 朱由检手持着短刀,喘着粗气用力的呼吸着,他紧紧抓着刀,盯着轿帘,王承恩赶来的这段时间很短,但是他感觉仿佛是过了一个世纪,王承恩的呼喝声以及脚步声,似乎被放慢了无数倍。 似乎刺杀的腰剑随时都有可能破轿而入,狭小的轿子变得阴森,似乎是择人而噬。 “千岁?千岁!”王承恩看着朱由检身上血流不止的样子,表情从狰狞变得进一步扭曲。 朱由检刚要递一刀的时候,看到是王承恩,才松了一口气问道:“外面解决了?” 王承恩不断的点着头,外面的争斗已经结束。 “千岁你忍着点,这里不是一个久留之地。”王承恩撕下了自己的袖子。 朱由检接过了云锦布简单的包扎了一下,腰剑并不宽,刺空以后伤口并不是很深,也就是流血有些多,看起来比较吓人。 “看把你吓得,皮外伤罢了。”朱由检看着王承恩担忧的脸色,露出了一个安慰的笑容。 王承恩和还活着的两个轿夫,带着朱由检奔着城门方向而去,在一民宅里,换了一身行装,将身上的锦服褪下,换了身麻布衣,就奔着永定门而去。 待出了永定门没多久,朱由检忽然停下,看了一眼远处的正在关闭的城门:“信王妃还在城里。” 第三章 千岁万岁 “来不及了,千岁,城门关了。”王承恩似乎也是一脸焦急,他看着远处缓缓关上的城门,似乎是在懊恼自己没有把问题考虑周全,他焦虑的说道:“千岁,这样,千岁先去南海子,我去城里接信王妃。” 这进宫出宫、甩开跟踪被刺杀、再逃出城,已经将时间拉倒了傍晚时分。 朱由检撩着轿帘不说话,就这样静静的看着王承恩,他需要知道王承恩是否真的忠心于自己,看看他到底说不说实话,这显然是早做下的准备。 “千岁爷。”王承恩被朱由检的眼神盯得有些发毛,平日里信王殿下的眼神何曾如此犀利过?何曾如此的明白过? 王承恩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说道:“信王府人多眼杂,千岁到南海子的事,还是莫要有人知道的好。宫里宫外,盛传千岁要做万岁了,臣这也是没法子,若是信王妃不在信王府,那魏珰也就知道千岁在南海子了。” 朱由检看着欲言又止的王承恩点了点头,放下了轿帘说道:“走吧。” 次日的清晨,朱由检坐在藤椅上,摇摇晃晃的看着趴在院门外槐树上,手里拿着一个千里镜,东张西望的王承恩,对王承恩更是高看了一眼。 他们到了南海子,却没有去岳丈家中,而是来到了一处破旧的庙里,这庙里长满了野草,一看就是久没有人的地方,更别说香火了。 但是锅碗瓢盆,四匹骏马,还有五六个番子,显然是早有准备。 王承恩连公然和魏、客作对的张嫣都不信任,而是选择了一处可以看到岳丈家的高处,趴在树上张望着。 王承恩抓着树杈说道:“千岁,灶上热着两个鸡子,还有今天臣打的野鸭,知道千岁爱干净,里里外外洗了三遍,也炖了多半个时辰了。” 朱由检点了点头,他将手中的几张纸放下,对于阉党一栏,上面写着王承恩的名字。 魏忠贤必定要除掉,一朝天子一朝臣,既然天启皇帝走了,由他朱由检当家,那这个权倾朝野的魏忠贤,必然要兑子一样兑掉,这也是每个刚登基的皇帝要做的事。 本来朱由检还在想,魏忠贤这样心狠手辣人做掉之后,从哪里找一条比魏忠贤更会咬人的狗。 现在不用顾虑了,王承恩足以胜任。 心狠手辣,而且绝对的忠诚,甚至他为了朱由检的绝对安全,连信王妃都给放弃了。 这一切的布置,包括民宅、干净的麻衣、轿子里的暗格、短刀、这间庙,大概都是宫里传出张皇后谋立信王就已经在做准备了。 至于为什么历史上,王承恩咬人不疼,或者很少咬人,大约是崇祯这个皇帝主人,没放王承恩出去咬人。 略显有些蠢笨,这是自己吗? 朱由检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今人视古,古人视今,多少让他分不太清楚,而后他也懒得分辨。 昨日他将自己脑海中关于明末的大事都连夜写在了纸上,当局者迷,眼下大明从皇帝到百姓,都不觉得大明朝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 但是站在历史的旁观者的角度上看,大明已经行将朽木,无药可医,大明朝从中老年,走到了老年的地步,而且是垂垂老矣。 而一年后的己巳之变,鞑子进关,就是一场大明这个老年人的一场重病,自此以后,重病缠身,一蹶不振,再无半分挽救的可能。 自己可以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吗? 可以! 朱由检看着自己的双手,他并没有多少的畏惧,反而略带有些兴奋! 害怕吗? 朱由检其实挺怕的,魏忠贤掌控锦衣卫四万人,净军一万人,在城里的时候,在轿子里的时候,他是真的怕。 尤其是,昨天刺杀自己的轿夫,真的是魏忠贤的人吗?有没有可能,是张皇后呢?或者是东林党? 但是怕,解决不了任何的问题! 反而会因为恐惧,输一辈子! 站在了历史的风口浪尖上,何不试着以大明江山为纸,书一卷浩然长歌! 当然,这都得他当上皇帝再说。 而且现在的他,什么都不能做,很容易让必胜的局面,变得混沌起来。 毕竟大明朝有过一对兄弟,兄弟情深的朱祁镇和朱祁钰。 朱祁钰把扣门天子朱祁镇的宫门给砌死了,关了朱祁镇整整八年。 而朱祁镇出来之后,直接夺门之变,重新变成了皇帝,朱祁钰享年三十岁,离奇暴毙。很长时间里,连个皇帝的庙号都没有,没有庙号就没有祭祀。 而现在的朱由检和朱由校的兄弟关系,擅动,只会让张皇后和朝臣们的努力,全都白费。 “王伴伴,你一直盯着我看什么?”朱由检剥开鸡蛋,看着王承恩一直盯着自己看,疑惑地问道。 王承恩摇头,他也不知道在看什么,昨日那种伤势下的镇定,让他觉得自己的千岁爷有一点陌生和改变,有点像桑蚕咬破虫茧探出头时,比往日里多了几分沉着和勇敢。 他将这种陌生和改变,归咎到了从信王到储君的变化。 王承恩摇头说道:“千岁昨日入宫前,还略微有些…慌乱,今日与昨日大不同,臣嘴笨,说不花来,千岁身上透着一股劲。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囊锥露颖!” 朱由检嗤之以鼻的说道:“屁精。” 正在吃早饭的朱由检,并不知道,他对明末了解太过贫瘠,以至于他以为他以为的只是他以为。 比如魏忠贤弄一个襁褓里的孩子,指定为太子,并不是他的臆想,而是正在发生。 昨日申时,朱由检被刺杀出城的时候,醉心于锯尺的天启皇帝,已经撒手人寰,抱着他亲手制作的《江山在握》墨玉梨木笔架,彻底的离开大明天下。 随即魏忠贤就将整个乾清宫封锁,不让任何人进入。他焦急的在乾清宫前走来走去,手里握着一份圣旨,这也是一份遗诏。 只不过是由阉党编纂,它同样合理合法。由礼部尚书,大明首辅黄立极书写,同样有天启皇帝的印玺。 但是现在这个圣旨,没有受诏者。因为他等的那个【皇子】,还未诞生。 “王体乾,你去老祖奶奶那里看看,到底好了没有!这要是再不成事,这东林人就冲进宫了!到时候,我可拦不住!田尔耕,你去守住午门,切记不能放任何东林人进来。” 魏忠贤气急败坏的继续说道:“李朝庆,令我内操诸子,剑出鞘,随时应变!” 养着五虎、五彪、十狗、千子万孙的魏忠贤略微有些慌张,他不由的想到了当年因为赌债,不得不摘下半个男人根给催债的钱债血尝,当然那些人现在早就被他一刀一刀活剐了。 客氏在天启皇帝卧床不起之后,就已经弄了八个未显出身段的孕妇进宫,养在了掖庭,即使以魏忠贤权倾天下的本事,情急之下,人不知鬼不觉的弄八个不显身段的孕妇进宫,也不是那么容易。 但是这八个孕妇养了几个月,只有两个产子,一女,一夭折,剩下的六人依旧待产。 所以才让魏忠贤如此的焦急,他倒是想直接抱到宫里一个男娃,直接指认,可是在天启皇帝生病的消息传出之后,东林党控制的各社人,就已经把各宫门都给堵了。 他也不是那根深蒂固的唐朝前辈们,他权倾朝野也才五年时间,他就是再厉害,也不能真的把控朝野,东林党势力依旧庞大,而他阉党内部也不是风平浪静。 阉党把控的外廷,多数都是齐、楚、浙三党与东林党斗争失败之后,被迫跑到他羽翼之下避难。 天启皇帝病重的消息传出之后,阉党把控的外廷,俨然已经有了失控的征兆。比如户部尚书施凤来,就是他的扶持才入了阁,但是他支持张皇后。 无数人已经盯上了从龙之功,盯上了倒阉的功绩。 大明的政坛正面临着一次洗牌,危机与机遇并存,无数人在这次的皇权交割中下了赌注。甚至将身家性命摆在了赌桌之上,如同一个个赌红了眼的赌徒。 他不得不像当年赌上蛋,再次下注参赌,这种参赌的感觉让他很不爽,因为他十赌九输。 魏忠贤相当清楚,一旦天启皇帝病逝,皇帝不是他扶持的儿皇帝,他必然倒台,尤其继任者,是一个对阉党豪不掩饰轻蔑的信王。 田尔耕慌慌张张的跑了过来,一不注意被脚下的坑坑洼洼摔了一跤,连滚带爬的跑到了乾清宫下,大声的喊道:“九千岁!午门城门被锦衣卫打开,朝臣已经从午门进来了,张皇后手捧遗诏,领着朝臣们奔着乾清宫来了。” 王体乾也从慈宁宫的方向疾驰而来,说道:“九千岁,太祖奶奶那边诞生了一个男婴!可是不足月夭亡了。” “什么?!” 魏忠贤闻讯一口气没喘过气来,厥了过去。 等魏忠贤被王体乾掐着人中醒过来的时候,只看到了大臣们正在和净军对峙,而魏忠贤看着乾清宫的牌额,最终摇了摇头,天命不在他这一侧。 进宫里的妇人不能显出身段,否则东林控制的社人,怎么可能放有身段的女子进宫? 后来东林党的一些朝臣们,还请了太医院的太医,在宫门口对进入大明皇宫的宫女诊脉,他就再没了机会送妇人进宫。 而天启皇帝走的还是太早了些,哪怕再晚上一个月,足月的孩子诞生,他也有更多转圜的余地。 而且魏忠贤看着大明朝臣的义愤填膺,包括一些过去依附他的朝臣,也在怒吼的模样,他忽然怀疑,自己真的指定太子,真的能瞒天过海吗? 大明的朝臣以骨头硬闻名,他杀了一批又一批,真的能够摄政?况且还有个有大义的信王! 早知道就该动手杀了信王才是!哪怕到时,扶植一个福王一脉的人,也好过现在。 大明朝有三推才就的惯例,也就是说按照惯例,信王还会有两次进宫的机会,可是天启皇帝就这么走了,明明早上还能清醒的说话,还在询问鞑子、陕西民乱、江南织造等事。 这傍晚时分,就走了,让魏忠贤措手不及。 “放下佩剑,放朝臣们入乾清宫。”魏忠贤摇头说道。 一步错,步步错,现在造反已经来不及了,毕竟还有个南直隶,只有想办法控制信王才可以。 早秋的风,吹动着南郊南海子的芦苇荡,激起了南海子阵阵涟漪,而趴在树上一整天的王承恩,突然放下手中的千里镜奋力的喊道:“千岁,千岁!我看到了施凤来!施凤来捧着诏书来了。王文政你去看看,是不是来接千岁的诏书。” 一个轿夫猛地一个激灵,从地上窜了起来,骑着快马而去,没多久又骑着快马而回:“千岁,是懿旨!接千岁回京。” 朱由检点了点头,将手中的几张梳理的纸张,填进了火塘之中,他看着熊熊燃烧的烈火映着臂膀上的伤口,站起身来说道:“以后,要叫万岁了。” 第四章 坚不可摧 朱由检骑着高头大马,入了永定门,慢步在北京城的街头,身后是泾渭分明的五百对襟棉甲锦衣卫,手持钩镰枪腰配手铳,还有五百大红袍净军配腰剑。 锦衣卫由英国公张维贤率领着,文官施凤来节制,而净军则是由忠勇营提督涂文辅率领。 在锦衣卫和净军的护持之中,还有一台三十二人抬着的玉钩罗幕轿辇,罗幕在京城的风中随意的飘荡着,比朱由检做信王的四人抬的轿子要威风,比客氏的千灯琼华辇也要威风数分。 他之所以骑着马,而不是坐在轿辇之上,只是他的一个小小的试探,他在试探自己说话是否管用,经过短暂的交涉,他御马而行,穿街而过。 天无时不风,地无时不尘。每一吹号,飞埃寸余。 凄厉的风带着惨烈的呼啸声,在北京城肆虐着,稍一起风,北京城就笼罩在了漫天的黄沙之中,眼前一片朦朦。 今人视古,古人视今,是两个奇妙的视角,而第一次融合了这两个视角的朱由检,对着世界的任何事物,都有着好奇,都在用着两种视角去观察,昔日的熟悉,也变得陌生。 他看着北京城漫天的黄沙,只想到了两个字,那就是环保。 当然,他不是在考虑【中国人每吃一口牛肉,亚马逊的原始森林就要冒起一股火】的脑瘫环保,他只是在想为什么大明京师沙尘如此之大,而宣府却无事。 他稍微琢磨了一会儿,再看着过去熟悉的街景,在两种视角之中,变得陡然陌生,他有了一些明悟。 京师内城、外城,共有三十六坊,居百万之众,而多储柴薪,堆叠在仓储之中,这些柴薪,都是京师百姓的劳役,给紫禁城和官署用的柴。 而自小长在宫中的他,自然也知道宫中用的柴都是精挑细选。 信王时的他,一直认为天下人都用柴薪烧火做饭取暖,如同和晋惠帝言何不食肉糜一样,觉得天下百姓都有肉吃。 “还玩不玩火!家里从三月起存的柴都被你点了!半大小子吃死老子,还要读书,读书也就罢了,你玩什么火!到时候惜薪司的官差来了,你让娘亲怎么给他们说!你是要气死老娘才是吧!看我今天非要打死你不可!” 喧闹声忽然传来,朱由检不由侧目看着一妇人追打着十多岁的孩童,孩童在街上狂奔,大概是忙着跑路,差点迎面撞到净军的身上,被净军的内操一瞪眼,吓得愣在原地哇哇大哭起来。 储柴堆积,稍有不慎,就会失火,看来是这家顽童点了火,把自家堆得柴薪给烧了。 而且看起来这笔柴薪是要上交给惜薪司。 惜薪司,是大明皇宫里,官宦官署十二监四司八局之一,主要就是负责收集给皇家、勋贵、官署等用柴。惜薪司收集柴料的来源很多,比如佥派军民采纳、山厂采烧、折银召商买办等等,但是这些法子,都不是大头。 惜薪司最主要的柴薪来源就是徭役。 设有砍柴夫、五人设佥点夫头,百人设一员,仅北京城在册柴砍柴夫就有十多万,设有抬柴夫,和砍柴夫一样,也有十数万之人多。 在过去习以为常运转的制度,终于在朱由检眼里变得有些不对劲儿起来。 “我能免了这家人今年的份额吗?你看今年他家交不上了。”朱由检忽然勒马问着旁边魏珰走狗涂文辅。 净军提督都是宦官,涂文辅自然也不例外,他犹豫了一下说道:“千岁虽未登大宝,但先帝宴去,千岁有懿旨在手,自然言出法随,可是这事,臣只能差人补齐,不能免去。否则京中就要失火无数了,还请千岁体谅。” 朱由检微微皱眉,懿旨、遗诏这是两个东西,一个是现在的张皇后拟的旨,而另外一个天启遗诏,这不一样。 他点了点头说道:“好,你很伶俐,此事就交给你办。” 涂文辅立刻翻身下马,匍匐在地说道:“千岁仁善,臣定当竭尽竭力,以尽君事。” 朱由检示意涂文辅起来,他的感觉有些奇怪,觉得自己如同一个躲在大楯之后,小心用着短剑试探着皇权这面大楯是否坚固。 而涂文辅的反应,恰好说明了这面大楯,坚不可摧,这还没有登基,就有人纳头就拜,以至于让朱由检都有些所料未及。 “臣愿为陛下牵马坠蹬。”涂文辅小心的牵着朱由检座下大马的缰绳,小心翼翼不敢有任何的差池。 魏忠贤在乾清宫前晕厥的那一刻,涂文辅的心情就发生了一些变化,大明的天,终究要变了,这天压下了,首先就得压死魏忠贤。 捎带着他们这些千子万孙们,都得跟着遭殃,朝中那些明公们,绝对不会放弃痛打落水狗的机会,这个时候,但凡是能找到门路求生,就会如同落水之人,想要抓住浮萍。 信王殿下平日里对宦官不假辞色,行路之中,突然询问,他觉得自己抓住了这个机会。 行至午门,身后千人,皆下马解掉配剑、钩镰枪和手铳,而朱由检端坐在马上,摸了摸自己腰上的剑,看着等在门口的锦衣卫都指挥使田尔耕问道:“我用不用下马,解剑?” 田尔耕没有多言语,先是查验了懿旨无误,又是查看了王承恩递上来的腰牌,与宫中留底合二为一之后,田尔耕才俯首弯腰低头说道:“臣不敢请千岁下马解剑,千岁请入宫!” 田尔耕,锦衣卫都指挥使,左都督,魏珰走狗,五彪之一。 “净军内操不都是可以在宫中配腰剑,为何也都解了?”朱由检看着身后净军被搜身的模样,又多问了一句。 田尔耕没有抬头,低着头弯着腰继续说道:“皇后懿旨,宫内不可见凶器。几个千户,已经带着人把宫里,里里外外、犄角旮旯,都给收拾干净了,连宫里的大梁、琉璃瓦、宫墙都检查过了,工部还派了人,擦了下琉璃瓦。” 又是懿旨。 朱由检看着田尔耕的模样,忽然厉声说道:“抬起头来!” 田尔耕闻言将头抬起,而在田尔耕的眼神里,朱由检罕见的看到了一丝恐惧和迷茫,这个曾经让人闻风丧胆的男人,被朱由检的这一声厉喝,暴露出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朱由检翻身下马,整理了下田尔耕的兜鍪顿项低声说道:“以后,挺着腰杆子做人,你是我大明京营二十六卫,上十二卫之首锦衣卫的左都督,你弯着腰,我大明的军卒就得弯着腰,你驼着背,我大明的军卒就得驼着背。” “堂堂正正。”朱由检拍了拍田尔耕的肩膀,走进了缓缓洞开的大门。 他最终还是没有肆意的在宫中驰骋,选择了下马,但是也未曾解下配剑,手里有把短兵,心里也安稳一些。 田尔耕喃喃的说道:“堂堂正正?” 信王真是个妙人,他一个纯爷们,天天匍匐在一个蛋的魏忠贤脚下当狗,是他乐意的吗?居京师而大不易。 狗哪里有,选择主人的权力。 朱由检信步走过了午门,踏过了金水桥,一步步的走到了皇极殿,站在恢弘的皇极殿前的月台上,看着反射着夕阳金光闪闪的皇极殿。 万历二十五年皇极殿、中极殿、建极殿和三座城门被天火所焚,经过了长时间的修建,经历了三十年,前后经过了三朝,才在二十天前,天启七年八月二日,宣告竣工。 所有人都说这天火是上天给大明皇帝的警示,为此争吵无数,皇权、臣权在反复的拉扯中,这三大殿才算是重新立在大明皇宫之内。 这真的是上天的警示吗?是在说大明皇帝无德招致天罚吗? 放特么的狗臭屁! 大明朝皇宫三大殿焚毁一次,而鞑清整整焚毁了五次! 这要是大明皇帝无德遭了天谴,那鞑清皇帝岂不是连人都算不上了?直接碳化? 也没见哪些个鞑清的肱骨之臣们,别着劲说是上天示警,反而捧臭脚一样,盛赞建立在番薯、全民胃酸、衣不裹体基础上的康乾盛世,天下皆称千古一帝。 呸! 分明是没有避雷针,导致了这京师最高的建筑物,在雷雨天气的时候,容易吸引天雷导致。 “王承恩你过来,把这事,今天就给我办了。”朱由检让王承恩走过来,他要给大明的皇宫,不仅仅是三大殿,其他的宫室,也都安上避雷针。 朱由检越发肯定了天启皇帝临终前的那一握,对他的交代,意思是手里得有一把刀,否则什么事都办不成。 修三大殿的三十年里,动工最快的就是,天启五年到天启七年这段时间,两年就修好了,之前一直在磨嘴皮子,工部的图纸今天需金丝楠木、明日需要金柱、后日就说,要花费采木料五万块,就需银九百三十万两。 而天启皇帝两年修的这个三大殿,所有的花费都算上,也就五百九十五万七千五百一十九两七钱六分八厘四毫一丝六忽一微。 然后就被扣上了亡国之策的帽子! 一个宫女低着头,匆匆赶来,先行了个蹲礼说道:“皇后请千岁前往乾清宫,商议明日登基大典之事。” 朱由检抬头看了看天空阴云密布,看来是要下雨了。 皇后张嫣,这个漂亮的不像人间女子的人,一道懿旨招他入宫,一道懿旨整个宫内不得见兵刃。一道懿旨自己就得遵从。 第五章 薄凉寡恩 积雨云终将夕阳给掩住,颜色从红黄变成了黝黑,时不时,有电闪雷光在云层中不断的闪耀着,偶尔还能听到轰鸣之声。黑沉沉的阴云将整个天空压低,暴雨随时可至。 乾清宫正殿放着天启皇帝的灵柩,祭祀的哀乐在整个乾清宫回荡,朱由检看着这天象,脸色阴晴不定。 “千岁,你要办的事,都办好了,没费多大劲。铁索绑在钩镰枪上,装几个木架子,将铁索顺到地面坑洞之中。三大殿顶上插了五把,各偏殿宫室插了三把,午门五凤楼插了五把,都办妥了。”王承恩拍着手走了进来,先是向着朱由检汇报。 “臣参见皇后千岁。”王承恩汇报完之后,才向等在一旁的张嫣行礼。 朱由检听到避雷针已经装好了,才松了一口气,看着天空的阴云说道:“皇嫂,你说那群狗东西,是不是已经准备好了笔墨纸砚,等着今天暴雷天至,天火把刚修好的三大殿再给烧了,就开始奋笔疾书,明日登基大典之后,好把皇兄钉成一个只知道钩锯、劳民动众、不恤民情的昏君!” 张嫣看着天空阴云密布,再看着一脸淡然的朱由检,摇头苦笑道:“朝臣?那群吃里扒外的狗东西,说不定早就写好了奏疏,哪里还用现在写?他们就等着三大殿再烧起来呢。” “前几日下雨,建极殿就引了天火至,得亏雨下的及时,才没烧起来,司礼监就收到了不少的奏疏。” 说着话,一道撕裂半个天空的闪电,迅速的划过,如同蛛网一样的分支,将整个天空照亮,建极殿顶上的碳化黝黑色的伤口,在雷光中若隐若现。紧接着就是一阵轰鸣之声,从天边传来。 朱由检听到张嫣这个大家闺秀突然口出脏字,有些意外,他更加意外的是张嫣对朝臣们的态度,这种态度终于让朱由检轻松了几分:“还是皇嫂明白,那注定要让他们失望了。绝对烧不起来。” “这等天雷滚滚,今天不烧,明天还要烧。”张嫣眼神中充斥着担忧的看着天穹说道:“你倒是淡然处之,明日是你的登基大典,一切布置都在皇极殿布置,这要是烧起来,你明日还登基吗?倒是一点都不显得惊慌。” 张嫣靠在偏殿的凭栏上,一天的忙碌,她已经十分疲惫,但是要给天启皇帝守孝,她只能硬撑着,明日还有她谋立的信王登基,她更是忙碌万分。 朱由检倒是落了个轻松,只去个人就行了。 “受伤了?”张嫣看着朱由检的臂膀上沁出的血红色,讶异的问道。 朱由检一听到这话,心里没由来的一阵烦躁! 本来他就在怀疑那个被掉包的轿夫,是不是张皇后掉的包!进了宫之后,左一句懿旨!右一句懿旨! 弄的他更是心烦气躁,张嫣一提起这事,他的脸色就变了。 “皇嫂不知道吗?”他的语气有些重,说话自然有点冲。 王承恩赶忙解释了下朱由检被刺杀之事,小巷子里的搏杀都讲了个明白,还有那轿夫是个内侍,也说的清楚。 张嫣并没有恼怒,一脸的疲惫反而露出了几分轻松来,看着朱由检的生气的模样,笑着说道:“倒是越来越有皇帝样子,谁都不信,这一点,倒真的是你们朱家人,朱家人都这么薄凉寡恩。” “等先帝入了陵寝,我就去陵寝守孝,守孝三年,也就不回来了,就近找个道观做个三姑八婆。这事也定好了,阁老们都批了蓝,你明天登基,就批了红,也就是了。” “大明朝,受不住第二个移宫案了。” 张嫣说着将手伸了出去,她想知道到底下雨了没有,可惜让她失望的是,雨未至,雷正急。 天空被暴雷照亮,大地随之明暗不定。 “呀!” 张嫣猛地缩回了手,一道雷光,带着呼啸从低压翻卷着的阴云中,仿若要将一切撕裂,带着泰山压顶的气势,还有嘶嘶的破空之声,猛地砸向了建极殿! 雷光打在了建极殿之上,瞬间分出了五个枝丫,落在了固定在建极殿顶部的钩镰枪上,顺着铁索,泛着电光分着叉,滚滚而下,落在了刚挖的坑洞之中,再没有声响。 “走水了!走水了!”有些机灵的内侍看到暴雷落下天火将至,早就喊了起来,提着桶奔向了大瓮之中取水,就要灭火。 张嫣惊讶的看着完好无损建极殿,在暴雷的轰隆之声,她转头看向依旧淡定如常的朱由检,吞了吞喉咙惊异的说道:“为什么没有烧起来?” 要是烧起来,后世那些直插云霄、顶楼就在云中的楼宇,岂不是早就被劈了不知道多少次? 这是科学。 “天人授梦,此乃御雷之术。”朱由检无比确信的说道。 张嫣一脸不信的看着朱由检的模样,摸了摸鼻尖,怀疑的说道:“御雷之术?” 朱由检无比坚定的点了点头,将这个话题岔开,接着刚才的话说道:“皇兄走的时候,特意交待了要善待皇嫂。” 他已经看完了奏疏,按照流程,只要朱由检批了红,张嫣出宫为尼,已经成了定局,就是张嫣再栈恋皇宫的奢靡,朝臣们也不允许。 移宫案后,大明的天子,哪里还有家事可言? 朱由检之所以不批复,是这道奏疏,就是他制衡皇后的一道杀手锏。 他面对还是一片混沌的朝政,还是有些迷茫,但是他把这道奏疏放在了袖子里,和那封信放在一起。 张嫣闻之,摇头说道:“他还是那么薄凉寡恩,人走了,还让我给你们朱家人做牛做马。谁贪恋这富贵?那就让她拿去好了,君门一入无由出,唯有宫莺得见人。” “你手里拿着什么书?”朱由检看着张嫣手中的书籍疑惑的问道,守孝需要用到书籍吗?至于这怨怼之词,他也不知道如何去应。 这本书他倒是第二次看到了,上一次见到张嫣,她就抱着这么一本书。 张嫣将手中的书籍扬了扬手,转身准备去正殿继续守孝,她带着一丝笑意说道:“《赵高传》,先帝在的时候,我拿着这赵高传讲给他听,他才应了传位给你的事。只不过当时情急之下,没讲完。趁着守孝的功夫,我说给他听。” 朱由检没由来的一阵恶寒,自己这位皇兄,人都走了还不清净,这也太狠了,走的路上,还要听赵高传。 “王伴伴,你说那轿夫到底是不是皇后换的?”朱由检看着婀娜多姿,如同杨柳摇荡的张嫣,问着王承恩。 张嫣现在才二十一岁的年纪,正是女人大好芳华,身段刚刚长开,正是风情万种的时候,女要俏,一身孝,身着孝服的张嫣更俏丽几分。 王承恩仔细的琢磨了一下,说道:“不管是不是,千岁手里有本奏疏了。” 互相交锋一番,朱由检依旧不知道张嫣是不是值得信任,这等和妖蛤吞月客氏过招的人,果然都不简单。 这是一个连妖蛤都吞不下的人。 客氏为何被称为妖蛤吞月? 选侍赵氏与客氏不合,被矫诏赐死; 裕妃张氏刚刚有了身孕,被客氏关在神龛之中活活饿死; 冯贵人劝朱由校罢内操净军,被客氏矫诏赐死; 趁着朱由校去外城天坛祭祀之时,掩杀胡贵人,说是得了急病而死; 而大明皇后张嫣,初有身孕,就被客氏的心腹勒腹流产,再不能生育。 而客氏和魏忠贤,做这些事,上上下下无人敢说,无人敢应,这是何等的后宫统御力? 这客氏,太妖孽了。 他本来觉得汉时吕后,把刘邦生前的宠妃戚夫人做成人彘,螨清时慈禧不喜欢儿媳妇珍妃,绑着石头坠了井,已经是最恐怖的宫廷斗争了。 没想到这客氏比老妖婆慈禧还要狠毒几分! 朱由检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对着王承恩说道:“王伴伴,给我找一本《权谋残卷》来,还有内起居实录拿来。” 朱由检的记忆里有《厚黑学》的记忆,但是厚黑学这东西,放在眼下这环境里,压根就不够看。 他反而是记起了当初张居正写过一本关于权谋的书,名叫《权谋残卷》,没写完,张居正就撒手人寰了。 作为权倾朝野的张居正,他写的权谋之术,应该有一些参考的意义。 刚一打开书,张居正那个正人君子,道德圣人的读书人的形象,瞬间崩塌。 偷梁换柱、移花接木、妙手空空、釜底抽薪、上楼撤梯,这类与君子挂不上钩的计策,被张居正说是虽曰巧智,岂无大谋? 也与他之前读的书完全不同,例如这人构我,我亦构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与那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有异曲同工之妙。 天下腐儒何其多?但张居正绝对不是其中一个。 讲的都是做事的一些章程,唯独没有那劝人以身饲鹰,做一副圣人楷模,也不劝人用道义去感化他人。 倒是和后世某个说书的人那句:【不明白任何事就劝你大度点的人,要离他远点,雷劈会连累你!】有些类似。 道义能感化别人,那后金鞑子,早就被腐儒们感化到原地抹脖子,去往极乐世界了。 腐儒们高喊着水太凉、头皮痒,纳头就拜,也说明了道义这东西,只有在势大时,忽悠人的。 “有隙则明示之,令其谗不得入。” 朱由检翻动着只有两页的《权谋残卷》,张居正走的太早,要是这书再厚上几分,面对即将而来的大变局,他也会有更多的底气。 为何张嫣听到朱由检怀疑她,却不恼怒? 正是因为同盟之间,有间隙则明明白白的说清楚,就不会让谗言趁机而出,让间隙越来越大,致使离心离德,最后分道扬镳。 以前的崇祯就是个信王,也没想着当皇帝,准备安安心心的就藩之后,开开心心的做一头大明朝养的猪。 毕竟大明朝养了几十万这样的猪,也不多他信王一个。 过去,心宽体胖,那是大明朝上下对藩王的要求,但是现在既然是做皇帝,太过周正,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朱由检对明公们有着天然的敌视,正式基于大明朝的明公们,也想把皇帝变成藩王那样心宽体胖的猪。 而现在的倒魏活动,就包含着绝对的祸心,他们不仅仅想要把魏珰给除了,还要把大明天子这头野猪的獠牙给拔了。 在朱由检的记忆里,历史上的崇祯,就是这么让人把唯一剩下的獠牙给拔了,还心甘情愿。 “美色置于前而心不动者,情必矫也。” 有美色置于面前,而无动于衷的人,那一定是装逼犯。 读到这句的时候,终于让朱由检平静了几分,皇嫂太过漂亮,每次出现都让朱由检有几分过度的在意,他也终于找到了,让他心中那几分礼教崩塌的恐慌感,减弱的道理。 “王伴伴,给张居正平反是不是挺麻烦的?”朱由检放下了残卷,笑着问道。 王承恩一愣,张居正在死后就被抄了家,四天后他的嫡系心腹就被赶出了庙堂,之后就是一次反对者的狂欢,他想了想说道:“那是挺麻烦的,不过天启二年,先帝就借着给千岁封王,给张居正平了反,恢复了名誉。” “平反了?”朱由检不由的点了点头,他过去看不太上张居正,觉得张居正是个权臣罢了,现在想想还是太过片面了。 世人都说他的皇兄蠢笨,但是独揽朝纲七年,真的蠢吗?他忽然想到了临终前,朱由校说的那句我不悔。 何尝不是一种,宁教我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我呢? “老祖奶奶千岁在殿外了,说要见信王。”一个小黄门急匆匆的跑了进来。 朱由检撇了一眼这传讯的小黄门,对着王承恩说道:“下次再说就掌嘴。以后不要让我听到老祖奶奶和老祖爷爷这两个词,我恶心。” “是。”王承恩点头说道。 朱由检毕恭毕敬的行了个礼,迎接着迎面而来的客氏,说道:“老祖奶奶千岁。” 站在旁侧的小黄门,目瞪口呆的看着大明信王,这还是那个周正的信王吗?嘴上说着恶心,脸上满面春风。 第六章 去吧皇叔 “哎哟哟,还叫我一声老祖奶奶,千岁折煞我了。”客氏一脸谄媚的说着话,宫人们抬着珊瑚、金银、锦衣、字画帖的大箱子就入了殿门,还有四个貌美的宫人款款而来。 客氏这会儿还哪里有妖蛤吞月的气势,满眼都是笑意说道:“信王千岁明日大典,这宫里的用度无数,平时呢,我也是大手大脚惯了,还说信王登基,无恭贺之物,没成想在宫里找了找,还有一些,就给千岁送过来了。” “眼看着忙碌,信王府都还没整个搬到宫里,我就先给千岁送了几个侍候的宫人,都是伶俐人。” “那就谢过老祖奶奶了。”朱由检打量了一下这四个宫人,身段不错,样貌也不差。 “信王千岁,他们都在说信王殿下有御雷之术,可是真的?”客氏忽然神秘兮兮的问道。 朱由检眼睛一挑,点头说道:“老祖奶奶,此乃天机。” “我懂,我懂,我这就去正殿了,信王留步,不用送了。”客氏嘴里客气着,可是看着朱由检还是送出了殿门,倒是眼角挂着笑,只是建极殿的雷光环绕给她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而且到现在整个皇城还在雷光之中,一闪一闪,着实让人心惊胆战。 这不是朱由检为了震慑他们故意为之,是大明朝还没有电缆,只能让铁索裸着。 朱由检一展袖子,看着客氏的背影,略带几分睥睨的说道:“土鸡瓦狗,插标卖首尔。” 他一直盯着四个宫人看了半天,直到把她们看的脸色有些羞红之后,对着王承恩说道:“搜一下她们几个身上带着什么没有?” 王承恩的手脚很快,没一会儿从从四个人的身上翻出了四个荷包,王承恩撕开之后,俯首说道:“遍索其体,虚无他物。只带佩香丸一粒,大如黍子,名迷魂香,虎狼之药。” 王承恩略微有些犹豫,信王殿下一向周正,群臣皆称其善,对这等淫家之物,恐怖了解不深,他又小声补充了一句:“即红丸。” 朱由检点了点头,看着这四个貌美如花的女子,可惜都带刺。他挥了挥手,让几个女子离开,对王文政说道:“送到浣衣局去。” “王伴伴,去惜薪司把账目拿来,朕要看看。” “是,千岁。”王承恩自然听到了朱由检话里的自信,不过他还是小声说道:“千岁,袖子里的饼先对付着,宫里的食物和水还是暂时不要食用的好。” 朱由检点头,示意王承恩去就是了。他只是从皇权的大楯后探出身子罢了,并没有飘到天上。等到信王府的人入了宫,他才是彻底周全。 他袖子里揣着三张死面饼,腰上别着一个水袋。都是入宫前的布置,正如张嫣的那封信里,那句勿服宫中水食。 端详着客氏送来的礼物,朱由检脸上逐渐的挂上了微笑,他以为的阉党,是上下一心,团结在魏忠贤的周围,哪怕是魏忠贤起事,他们也跟着盲从。随时如同一股泥石流,将还未登基的信王府,冲的一干二净。 只是现在,他终于看清楚了阉党的本质,一盘散沙。 大抵分为极端偏激类的人,誓死要弄死信王,来维护魏忠贤的利益!这些人最大的特点是蠢。 大概连魏忠贤都没有这个勇气,否则客氏今天就不是送国色以媚上了。 还有就是大多数随波逐流之人,信王登基依旧信任魏大珰,哪怕是不信魏珰,信王殿下也要过日子,也需要依靠内侍,大大家日子照旧。 也就是大太监们死一批,他们死后留下的坑,在内侍们的眼里,就是机会。大多数的人,在面对危机的时候,选择观望,再随波逐流或者择机上位。 当然还有一批人,只是无奈的依附在魏珰的羽翼之下,报团取暖,五虎五彪,魏忠贤最仰仗的十个人里,只有一个人是宦官,剩余的都是全须全尾的男人,天天对着半个蛋的魏忠贤磕头叫爷爷,他们心里也不乐意。 王承恩是一个一切都想在千岁之前的人,惜薪司的账目被抱到千岁面前之时,还端着个火盆,取了几个样本放在了朱由检的面前。 “这是乾清宫和祭祀时,才能烧的红萝炭,是长柴之一,乃是杨木烧制,取自紫荆关外六十里的金水口,气暖而耐久,灰白而不爆。”王承恩拿起大约有一尺长,直径有两三个拇指大小,带着些许红色的长条木炭放在了朱由检的面前。 “这是各宫娘娘用的马口柴,马水口产的,膳房也用。这些都是碎杂柴,内侍们每年入冬的时候领的。” 摆在面前的几个炭、柴,品相不一。 朱由检点了点头,秉烛看起了惜薪司的账目,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他腹中饥饿,才吃了几口冷饼,吞了几口水。 他看着手中的账目略微叹气的说道:“仅仅京师各官衙用柴四千二百四十二万斤,炭九百万斤,宫里的柴薪年耗用木柴两千六百万斤,炭一千二百万斤。这还仅仅是京师,南直隶和京师都差不多。还有藩王的账目,勋贵的账目,这是一笔大生意呀。” 仅仅京师宫廷、官署用柴、炭高达九千万斤,惜薪司为了筹措这些柴炭,只能大起徭役。连年砍伐,伐木取材,折枝为薪,烧柴为炭,导致木植日稀。 整个燕山都在这种需要下,被挖成了秃头山,一起风,则黄沙遍地。朱由检进城看着满天的黄沙,想到的环保,就是这惜薪司的账目。 为什么不用煤呢? 大明有祖训【凿山伐石之禁】,正统年间,以英国公张辅不顾禁令,在京师的西山开凿煤田,被都察院请以之罪,英宗朱祁镇特赦,才免去了刑罚。 但是京师周围的柴炭,根本无法满足百万京师之人的用度,尤其是在皇室和官署这两个大户吞柴之下,禁凿山伐石慢慢无法执行。 嘉靖年间,西山采煤,蔚然成风,勋贵自行开窑,火并打的整个西山都是一片血红。 万历年间,张居正在京师西山和大明山西道等地方设立煤监,征收税科,正式参与到了西山煤业的争夺之中。 张居正死后,就有人煽动窑民进京请愿,万历皇帝迫不得已,废掉了煤监,但是继续征收煤科。 无监何以征科?全凭自觉吗? 最后万历皇帝实在是征不下去了,勉强维持着一个架子,一月天子、红丸案的主角朱厚熜,在万历年间,彻底废止这征煤科之事。 很多人都说魏忠贤捞钱有一手,可是让大明朝的那些个吊书袋的文人们,也说不清魏忠贤的钱,到底是哪里搞来的。 而惜薪司的账目就反应了这个问题的一部分,魏忠贤就是架着张居正之前留下的坑,私设煤监,在山西道、京师西山有很多的煤监产业,年结余四十余万两。 而且这惜薪司的账目上,还有各勋戚、朝臣、缙绅名下矿产的名录,有多少窑工;年产多少煤;征多少科税;在五口子抽分局有多少煤监;科银具体消耗账目;甚至连贿赂大臣的钱有多少,分发给征科的内侍、打手的钱财,都在账目上写的明明白白。 看完账目,朱由检只能连连感慨,他甚至能想象魏忠贤报账的时候,皇兄天启皇帝连连点头的模样,皇兄为何信任魏忠贤?他现在心里终于有了一条明悟。 魏忠贤,真特么是一条咬人的好狗! 可魏珰在咬人的过程中,也在大肆培养自己的党羽,他给了皇帝一百万两银子,他自己得拿两百万两。 大概是没想到有人会查账,魏忠贤及其朋党的钱财账目,也在其上。阉党旗下的矿窑名录也在其中,并且不用缴纳科税。 围绕着魏珰手下的勋贵、外戚、朝臣也不少,都以东林为首的利益团体。 王承恩行吗? 他看着王承恩敦厚老实的样子,虽然王承恩心思机敏,考虑周全,但可能是跟这皇帝时间太久了,他的下限要比魏忠贤要高数分。 这王承恩注定成不了魏承恩,也无须成为魏承恩。 “根据大明祖训,这些山石皆为我朱家山石,王伴伴,你说对吗?”朱由检合上了账目,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要他说,天启皇帝派出了魏珰去咬人,还是做得不够彻底。 关键在执行的过程中,魏珰不光收东林党的科,连砍柴夫的科也收,弄的民怨四起。 就该按着张居正的法子去收拾这帮勋戚、朝臣、乡绅。 动西山煤田,结果无外乎:天启七年八月二十四日,皇弟朱由检急病,大渐,崩。 王承恩没有回答,他靠在乾清宫的金柱上睡着了,自从信王进宫开始,他就一直没有休息,终于算是稳定了些,他靠在柱子上就昏昏睡去。 张嫣带着宫人们鱼贯而入,她要给朱由检更换行装,然后准备大典之事,王承恩听到脚步声,猛地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张嫣拉紧了朱由检的腰带,将十二旒冕带在朱由检的头上,看着一身龙袍的朱由检点了点头:“礼仪比较长,拜宗庙的时候,你切记抖擞些精神,列祖列宗们都看着呢,在皇极殿宣旨的时候,你可以稍微眯一会儿,王伴伴,你切记,宣旨完叫千岁一声,好让朝臣们朝拜。” “这里是刻好的十二枚大宝印玺。都是上好的玉料做的。先帝那套印玺,没从魏珰那里要过来,那索性就不要,刻上一套新的,其他的都准备好了。” 张嫣最后给朱由检正了正衣冠,笑着说道:“去吧,皇叔。” 第七章 驱逐客氏 朱由检身着肩抗日月、正五背五的九五之尊,十二章纹龙袍,坐在玉钩罗幕轿辇上,被抬到了午门外,正式开始了典礼仪式。 三推而就,朱由检在礼部尚书黄立极三请之下,离开了轿辇,带着群臣们奔着皇极殿而去,过金水桥后,群臣匍匐在地,口中高呼万岁,文东武西。 朱由检踏着黄毯,来到了月台之上的九鼎之前。 因为服丧的缘故,教坊司只是设立了乐台,而未曾奏乐,教坊的女倌们,在没有奏乐之下的舞蹈,显得极其的滑稽和可笑。 在九鼎之中上香之后,朱由检并没有进皇极殿,而是被宫人们引领着,去了太庙给列祖列宗祭祀香火,再到乾清宫给朱由校烧一炷香,代表着大明天子承继大业。 整个过程,没有朱由检任何的事,他只需出一个人而已,甚至是连悼文都是由礼部起草好的,甚至不需要他念诵,宦官亦步亦趋就把这件事给办了。 朱由检终于肯定了自己的那个猜测,大明的朝臣、内侍们,的确是想要把皇帝当成一头猪养起来,而现在他唯一的獠牙,就是已经近乎于名存实亡却又坚不可摧的皇权。 这不矛盾,一如当初他拒绝继位和朝臣们继续书写诏书一样。 朝臣们只是想找个好骗的皇帝,原来的信王,的确易于哄骗。 “皇兄,朝臣们拿着奏章,准备把你钉死在昏聩上,朕不会让他们得逞的。”朱由检给朱由校上了一炷香,自此以后,因为两龙不想见之缘故,他再无见到灵柩之时。 朱由检回到了皇极殿之上,群臣们早就等在了皇极殿的两侧,毕竟是登基大典,文左武右,跪成了两排,静静的等待着宣召。 王承恩撑开了第一卷诏书,乃是天启皇帝遗诏也是最重要的继位诏书。 “朕以眇躬,仰绍祖宗鸿业七年于兹,深惟皇考取法尧舜之训,兢兢业业,不敢怠遑。迩者三殿告成……皇五弟信王,聪明夙著,仁孝性成,爰奉祖训兄终弟及之文,丕绍伦序,即皇帝位。” “勉修令德,亲贤纳规,讲学勤政,宽恤民生,严修边备,勿过毁伤,内外大小文武诸臣,协心辅佐,恪遵典则,保固皇图。” “各止于本处,朝夕哭临三日进香,毕。” 王承恩读完了第一卷,就拿起了第二卷,册封张嫣为懿安皇后的诏书,这也是规矩。 兄终弟及,而作为扶信王登基的重要人物,自然是需要在继位之时,给予回报。 第三卷是人事任免的诏书,新皇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基本格局之下,六部尚书,全都换了个遍。 只不过在朱由检看来,其实都是左手换右手罢了,还是那些人,左右逃不过东林和阉党罢了。 指望他们念着皇帝登基升的官,感恩戴德,尽忠尽能,不太能靠得住。 朱由检也终于知道为什么张嫣说在这宣召的时候,可以打一会儿迷糊,稍微眯一下,因为朝臣们都跪在地上,听着诏书,没有一人抬头。 而且读完三卷诏书之后,还有三卷! 诸如大赦天下,也是应有之意。 多是些封外戚、封王、赏赐的流于形式的诏书。国帑、内帑空空如也,拿什么赏赐?封地?皇室几乎没有多少官田,拿什么封赏? 连非常受宠的信王都领不到足够的岁禄,可想大明朝的财政岌岌可危到了何种地步。 和后世上学的时候,开学典礼上那些又臭又长的致辞,没什么两样,都是让人昏昏欲睡。 “虽朕薄德匪躬,上干天怒,致逆贼直逼京师,然皆诸臣之误朕也!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 朱由检猛地被噩梦惊醒,他梦到了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站在万岁山中的树下怒吼着,状若疯癫,而王承恩站立其旁,早已是泪流满面,不远处跪着几个宦官。 而此时的皇极殿上的诏书依旧没有读完,依旧在王承恩那个阴阳顿挫的声音。 “停!”朱由检开口打断了王承恩念那些谁都不愿意听的圣旨,他被噩梦惊醒之后,眼神瞬间变得凌厉起来。 “是。”王承恩一边读着诏书,朱由检睡着的时候,他还故意往前走了几步,挡住了群臣们的视线,听到身后传来喊停的声音,立刻说道。 朱由检清了清嗓子,说道:“平身。” “谢陛下。”皇极殿上的朝臣,被这骤然的变故,给弄的有些迷茫,但还是山呼海喝的站了起来。 当然还有几个人依旧跪在地上,这些人,显然睡着了。 “把没起来的官员名字记一下,弄个灰名单。”赵桓对着王承恩说道,他在睡觉,朝臣们也有几个也在睡觉。 朱家天子薄凉寡恩,朱由检没有打算放弃这一优良品质。 “朕要驱逐客氏、魏珰、王体乾、任氏出宫。”朱由检懒得废话,直接抛出了一句议题,既然已经当了皇帝,那就没必要在遮掩。 朱由检这简短的一句话,如同一道惊雷一般,让安静的皇极殿瞬间如同炸裂开来!议论纷纷! 都知道信王殿下憎恶阉党,没成想登基第一天,还没过了天启皇帝遗诏的三日进香的时间,直接抛了一句话出来。 客氏、魏忠贤自然不必说,王体乾是魏忠贤的头号走狗,掌印太监,也是他拒不交出天启印玺,逼着张嫣又刻了一套新的印玺。 任氏是魏忠贤进献天启皇帝的养女,也是客氏一直构杀后嫔的主因,客氏一直希望任氏能怀上龙种,可惜天不遂人愿。 把这四个人驱逐出宫,宣告着以魏忠贤为首的阉党集团,彻底土崩瓦解。 在看穿了阉党是一盘散沙之后,纸老虎一样的魏忠贤,没有任何好惧怕的地方。在此之前的一切忍耐和退让,都是安抚魏忠贤和客氏不要狗急跳墙罢了。 同样也是为了这皇位,既然已经坐上来,就没有了忍耐的必要。 礼部尚书黄立极是被魏忠贤扶着上位的大明首辅,看着群臣们议论纷纷,立刻跳了出来,说道:“臣附议,陛下圣明!” 此时再不跳反,等到大明新天子借着东林党的势,除掉魏忠贤之后,就轮到了他黄立极! 户部尚书阁臣施凤来看着没抢到跳反头功,立刻俯首说道:“臣附议,陛下圣明!” 倒魏,是一项重大的政治资本,结果被两个跳反的抢了先! 东林党人还在议论,新帝虽然平日里憎恶阉党,但没成想到如此雷厉风行的时候,结果阉党的直接跳反了反而抢了他们的头功。 阉党,多数都是当初与东林党斗输掉的齐、楚、浙党人,能在党争失败之后,依旧留在朝堂之内,并且爬到了阁臣的位置上,那必然极擅长站队! 显然刚才新帝喊停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做准备了。 朱由检不由的摸了摸鼻子,这黄立极跳出来直接赞同,是他所料未及之事,他看着施凤来和黄立极,心中生了一些明悟。 这俩人,估计是早就私下里通了气,两头下注。 其实这样的人驱之以利,咬人是极好的。 “臣附议!”礼部侍郎钱谦益带着愤怒! 他作为东林党党魁,居然坐看如此泼天大功,从自己指间滑落!他安能不气?! 但是再气!倒魏急先锋也轮不到他了。 朱由检不由得多看了钱谦益两眼,实在是这个人,太有名了,稍微了解点明末的人,都清楚此人就是那水太凉、头皮痒的双料典故拥有者,着实是让人不得不侧目。 但是钱谦益既不受南明诸臣明公待见,也不受后世鞑清待见。 鞑清当时坐了天下,忠君爱国肯定是敞开了宣传,给岳飞立庙,把岳飞抬到了武庙之中,与关公并列为两大武圣,鞑清一点都不觉得不好意思,也不会顾虑岳飞砍了多少金奴女真。 为了稳定,鞑清是什么都干得出来,岳飞砍的是金人,又不是他们后金,自然无碍。 逻辑自恰。 这钱谦益的风评从清初急转而下,成为了人人喊打的臭老鼠,现在作为东林党魁,慢人一步,抢不到倒魏的头功,的确是有点过分。 “你为什么附议?”朱由检不由的多问了一句。 钱谦益目瞪口呆的看着皇位上的新帝,这还有为什么吗? 全天下谁不知道他是东林党魁? 当初他编纂《神宗实录》被魏珰抓了辫子,被革职回乡,这复官回到京中才两天时间,当然要对魏珰落井下石才对! 只是情急之下他被问起,一时间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俯首说道:“魏珰危害江山社稷,额…额客氏不该居住在宫内,撵出宫是应该的。” 他连夜归京,到了京中自然要联袂党人,商量如何倒魏,商量完了,喝点酒,叫上叫上几个清倌,吹拉弹唱一条龙一番,要不怎么能配得上东林党魁这个称号?! 这昨日他钱谦益就喝大了,舌头就有些捋不直,莲台仙会在即,美人实在是有些多。 他万万没想到新帝会如此着急的倒魏!他只以为就是一出风平浪静的登基大典。 给你机会你不珍惜呀! 东林人大部分人果然都是废物中的废物! 倒魏势在必行,连个罪名都没罗列,这东林人,就这? 打的就是无准备的仗? 还不如黄立极有急智。 朱由检连连摇头,这奏对简直糟糕到了极点,作为东林党魁,居然连罗列罪名的急智都没有,简直是有辱党魁这两个字。 “廷杖十。”朱由检摇头,这么简单地问题都奏对成这样,不惩罚,以后朝臣们都会这么糊弄。 他又小声的说道:“王伴伴,你去监刑,不要垫子。” 王承恩略微犹豫了一下问道:“常例还是只一次?” “常例。”朱由检稍微考虑了一下应道。 哪怕是钱谦益回答的极好,朱由检还是要打他,贰臣这种生物,杀了他反而便宜他,每天开心了,抓着揍一顿,不开心了,抓着揍一顿,才是极好。 廷杖之初,大多数都是因为触怒龙颜被打,多数都是耿直人士,所以廷杖逐渐演变成了刷声望的工具,为名与为利,虽清流、浊流不同,但在廷杖刷声望上,高度统一。 大明朝臣当然不是斯德哥摩尔综合征,越打越来劲。 完全是明中叶起,廷杖都加垫子,量刑也从最高二十,急速涨到了八十,一百,垫着几层垫子,打一百下,第二天依旧生龙活虎,反而在士林里收割一波声望。 所以朱由检打这么十下,朝臣们压根就不当回事。王承恩与朱由检的小声交流,朝臣们也都没听到。 “你们都附议,有人说说为何吗?”朱由检看着群臣们,眼神中带着审视。 无人敢应。 定罪和驱逐出宫,完全是两码事。 废物,是朱由检对东林人的第一印象,人都要被赶出宫了,连编制罪名都不会! 整个皇极殿寂静到了极点,无人敢站出来,哪怕是罗列个罪名,魏珰余威,恐怖如斯。 王承恩匆匆从殿外跑了进来,在朱由检耳语耳边耳语了两声,面色极为惊恐。 “宣!”朱由检用力的点了点头,面色极为沉重。 田尔耕浑身是血,手里提着三个还滴着血的脑袋,走进了皇极殿的殿门,走到了月台之下,奋力的说道:“陛下!臣死罪,陛下登基大典,锦衣卫左都督田尔耕,未曾临朝拜贺,罪该万死!” “人头何来?”朱由检其实已经知道了这三个人头是怎么回事,否则午门到皇极殿的锦衣卫,也不会任由田尔耕提着人头,在宫里走这么远。 田尔耕看着月台之上的皇帝,大声的说道:“兵仗局掌印太监李永贞、客氏子右都督侯国兴、魏珰侄宁国公魏良卿,今晨大典之前,密谋开兵仗局武库,取弓弩、火铳从午门入,臣不从,力斩之!臣参司礼监秉笔太监魏忠贤、客氏,谋逆大罪!” 第八章 奇观误国 田尔耕昨天傍晚,被皇帝拍了肩膀之后,思前想后,如何在这次的大变局之中,活下来。 他有家有口,他的锦衣卫的身份还是因为祖父田乐立战功,恩荫而来,家里还有个松山伯的伯爵之位,家大业大,他要是倒在了这场风波里,那他家,也就彻底倒了。 家中女眷要被充教坊司在本司胡同接客,孩子也要流放。 再加上净军忠勇营提督涂文辅深夜造访,指着雷光中闪耀的大明皇宫,说服了他,新帝乃是天命所归。 田尔耕才终于放下了自己的犹豫,新帝登基最需要的是什么? 狗。 虽然他握有免死铁卷丹书,但是在薄凉寡恩的大明皇帝这里,免死铁卷丹书,又有何用?他思前想后,大明皇帝需要一把锋利刀,而他最擅长干这个。 眼下新帝最需要清理的是谁,魏忠贤。 至于商量谋反到底存在不存在,他田尔耕都要把这件事,办成一件铁案!他也很擅长栽赃嫁祸。 “田尔耕,朕派你督办魏忠贤、客氏一案!”朱由检巡视了一圈朝臣,这帮懦夫。 “废物!退朝!”朱由检一甩袖子,离开了龙椅。 朱由检由皇极殿走向乾清宫的路上,英国公张伟贤,亦步亦趋的跟在朱由检的身后,来到了乾清宫的偏殿之内。 “英国公。”朱由检一路上没有说话,直到走到了乾清宫之后,他才松了一口气。 张维贤俯首说道:“臣在。” “听懿安皇后说,是张国公带着人过得午门?”朱由检在众多宫人的服侍下,褪去了身上的龙袍,换上了常服之时,假装不经意的问道。 张维贤有些犹豫,因为打开午门是一件很让皇帝忌讳的事,但是他想了很久还是俯首说道:“是。” 张维贤这个英国公,乃是当初定兴忠烈王张辅的后人,当初张辅辅佐燕王朱棣,靖难之后,奉为了定兴忠烈王,随朱祁镇亲征,最后战死在土木堡,而英国公府世代掌控中军都督府。 勋戚多数都是不视事的虚衔,这英国公府却不同。 本来五军都督府掌握天下兵马,有统兵权而无调兵权,而大明的兵部掌握调兵权,而无统兵权,互相钳制。 可自从土木堡之变后,京营二十六卫精锐尽失,在兵部尚书于谦的率领下,抵抗了也先入侵的兵部,凌驾在了五军都督府之上。 时间是一股巨浪,多数的国公会伴随着时间随波逐流,变得尸位素餐。 唯独英国公一脉,二百年不变,忠肝赤胆。 若是有阉党、东林之分,那英国公一脉就是铁杆皇党。 朱由检闻言脸上露出了笑容,说道:“朕既然登基了,张国公的老宅子,就是现在的信王府,改天收拾收拾,张国公把老宅子给收回去,当初就是皇兄问英国公借的。” “朕想让张国公去办件事,京师西山煤田乱采滥伐严重,民多有斗殴不止之乱象,朕甚是忧虑。魏珰侄子魏良卿留下了好大一块的煤田坊,你派个人,让王文政去接到手里。” 魏良卿被田尔耕当成投名状给斩了,那留下的西山煤田,就是无主之物。 张维贤的表情变得极其的精彩,甚至往前走了一步说道:“万岁,那这宫里?” 他为何要跟着朱由检来到这乾清宫? 他就是怕有人会狗急跳墙,所以才一路跟着,他掌管中军都督府,天启年间,魏忠贤权倾朝野之事,对他都不敢怎样,更何况现在? 京营糜烂,但是再糜烂,那也是掌控十八卫,手里有共计九万大军的中军都督府!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京师有变,张维贤是一股极其重要的博弈力量。 朱由检示意张维贤无碍,毕竟宫里还有张嫣,他劝慰着说道:“没事,魏忠贤翻不起什么浪,况且他要是明白人,他也不会翻起什么浪。你要是不放心,西山的事就差个指挥使去也成。” 张维贤有些犹豫,最终叹气的说道:“臣不愿掺和京师西山煤田坊之事,但是万岁执意,臣定当尽力。” 朱由检知道张维贤为何如此犹豫。完全是因为正统年间,张辅案之事。 张辅不顾凿山伐石之禁,开凿西山煤田,被群臣弹劾,最终扣门天子朱祁镇出面,特赦了张辅,这件事才算了结。 看起来是国公府为了蝇头小利,枉顾国法。 但是这件事,要是放到正统年间无数人在西山乱采乱伐,那么多不顾禁令之人,结果只有英国公被罚来看,反而有更大的蹊跷在里面。 处罚张辅,有没有让西山乱采滥伐之乱相有一丝好转? 在张辅煤田案中,唯有张国公和皇帝的利益受损,国公府退出了西山煤田坊,皇帝失去了对煤田的掌控。 其他的人吃的膘肥体壮! “经营之事交给内监,那片地就是内监一直管着。让张国公跟着去,不是让国公府掺和到这等私利之争上来,而是防止出现乱子。”朱由检交待了清楚,示意新晋的御马监掌印太监王文政附耳过来,耳语了几声。 朱由检让王文政每年送一万两白银到国公府内,让人办事不给好处,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臣领命。万岁,臣有个事想问问。”张维贤领了命令,脸上有些局促。 朱由检看着张维贤的模样,也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小时候张维贤整天抱着他满世界跑,骑马之事,还是张维贤教的。 去年大婚之时,张维贤仅仅是出面,给了他一个老宅子,建了个信王府吗? 大婚前前后后,也都是张维贤在忙里忙外,但是现在却如此的生分。 当了皇帝,就只能当个孤家寡人吗? 朱由检点头说道:“你问。不过张国公不用这么紧张,当年移宫案中,张国公带着人,亲自抬着轿子,把皇兄从乾清宫,抬到了文华殿上继承皇位,朕牵着张国公的衣襟,亦步亦趋,亦如昨日之景,张国公不必如此拘谨。” 移宫案,是大明朝三大案之中最复杂的一案。 朱由校和朱由检的父亲朱常洛,是个福薄的皇帝,仅仅在位一个月,就撒手人寰。甚至连他心爱的宠妃李选侍,都未曾来得及册封贵妃。 李选侍住在乾清宫里,没有封号按制要出宫去,她自然不愿意放弃抵抗,想要控制当时还年幼的朱由校,在一些朝臣的支持下,完成临朝称制的野望! 张维贤带着人冲进了乾清宫,从李选侍的手中抢下了朱由校,亲自抬着轿子,把朱由校抬上了皇位。 当时三大殿皇极殿被烧了,只能在文华殿登基。 朱由检当年小心翼翼的抓着张维贤的衣角,生怕跳出个妖魔鬼怪把他掳走,登基之前还是长辈一样的张维贤,登基之后变成了君臣。 这种身份的转化,朱由检还是有些不太适应。 “万岁,他们都说万岁有御雷之术,是真的吗?”张维贤神秘兮兮的问道。 朱由检不由的哈哈大笑起来,他摸了摸鼻子说道:“张国公,那都是糊弄那些内侍的话,就是把雷引到地上,不让雷火烧了建筑的手段罢了。” 张维贤犹豫了片刻,摸着略微有些泛白的山羊胡,想了半天说道:“那陛下这个说法,那就是引雷之术?” “且当是吧。”朱由检点头,这事他解释不清,也只能随着张维贤去胡乱猜测。 陈胜吴广鱼腹藏书、篝火狐鸣;刘邦斩白蛇起义;大魔法师刘秀大陨石召唤术;隋文帝杨坚出生紫气充庭;唐太宗李世民出武功别馆,二龙戏于馆门之外;宋太祖香孩儿赵匡胤,生时异香阵阵;岳飞诞生时,大禽若鹄,飞鸣室上;明太祖朱元璋,也有诞生时红光满室;就连张居正也有白龟转世的传闻。 当然这些故事里,当属大明龙虎将军努尔哈赤的诞生,那是足足怀了十三个月才出生!生生打破了十月怀胎的科学规律,当真奇异故事第一人。 大抵逻辑是弄些奇异的传说,来佐证这些英伟之人,天命不凡。 朱由检也无法解释的太清楚。 昨日里,大明皇宫在雷光之中,一闪一闪的亮了半个晚上,奇异故事大抵可以推给传说,这可是实打实就在眼前的奇景,由不得目睹奇景的所有人,在心里五味陈杂。 人心一旦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 人心齐,则泰山移。 他没有必要过分的纠正,且随他去。 张维贤得到了肯定回答之后,心满意足的带着新帝的狗腿子王文政,向着西山而去。 朱由检拿着惜薪司的账目,继续盘算着应当如何一名大明最大的煤老板。 煤老板无疑是很富有的阶级,但是大明皇室贫穷到世人皆知。 大明京师百万人,人人伐柴,但是家中用薪多为煤薪,因为煤石够便宜。 一斤煤炸和一束黍柴等价,都作价铜钱六文半,但是一斤煤炸可抵三到五束黍柴的火力。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一盘算,若是惜薪司改柴为煤,大明皇室到官署都用煤,将近九千万斤的官方消耗,可以锐减至原来的三成左右。 而且那些砍柴夫和抬柴夫的徭役可以被省去,这二十万人在伐柴的三月到八月时间里,又能创造多少的GDP? 而且西山采一斤煤一文,抬一斤煤一文,作价六文半,一本万利。 “皇嫂。”朱由检看到一道倩影闪过,放下了手中的账目,笑着说道。 张嫣看着已经身着常服的大明新天子,满意的点了点头:“参见皇上,朝中的事,我都听说了,朝臣们都为了钱谦益挨打之事,义愤填膺,准备两日后的常朝寻皇叔的麻烦,倒是对田尔耕力斩三人,噤若寒蝉。” 田尔耕力斩三人,再次变成了大明天下那个让人闻风丧胆的男人,东林党魁钱谦益,是个骨头软的人,他手下这帮人,骨头又能硬到何种地步?有这种反应,倒是寻常。 “皇嫂传下的朕有御雷之术的说法?”朱由检想起客氏和张维贤的反应,就是有些讪笑,无心栽柳柳成荫。 张嫣点头说道:“我寻皇叔是有要事,先帝的梓宫,三日后移至太庙,这先帝陵寝要修,就需要银子,工部的图纸仿庆陵的规制,就要两百万银两。” “内帑有多少?”朱由检皱着眉头问道。 张嫣面色有些痛苦的说道:“内帑三库还有五十万。这宫里也要用度,本来还有些钱,可是都被先帝砸在了三大殿上。哪怕是不用青白石料,用次一等的石窝采料,至少也得百万两。唉。” 朱由检闭目良久,才睁开眼说道:“朕来想办法,皇嫂不必忧心,皇兄入土,就用青白石料。” 张嫣摇头从袖子里拿出一份图纸说道说道:“我找皇叔,不是为了皇叔想办法弄银子,大明江山风雨飘摇,工部的图纸还是太过恢弘了些,我吩咐内帑台基厂出了图纸,五十万两足矣。” 朱由检接过图纸看了半天,若是这朱由校的陵寝建成,将是大明天下最小的陵寝。 “朕不应。就以工部图纸为准。”朱由检将图纸放在了桌上,这事他不能答应,五十万两和两百万两砸到大明朝这个漩涡之中,其实没什么区别。 仅仅辽东一年的军饷就六百六十万两,自己省下这一百五十万两,还不够辽东几个月的粮饷。 扔到明末的这个大漩涡里,连个水花都咂不出来。 大明朝的确是财政出了危机,但是根子不在砸了多少宫殿,弄了多少皇庄。 “人都走了,耗费大量的财力和人力不值当,好钢用在刀刃上,省的朝臣们揪着不放,又是一堆奇书骂骂咧咧,皇叔也累,我也累,先帝也累。”张嫣还是劝了一句,省下一百五十万两,能做很多的事。 “朕怕他们叨叨吗?朕是大明皇帝,内帑出钱修缮,若是想要置喙就参与到这德陵的修建之中来。若是不想花钱,那就闭嘴。”朱由检摇头笑着说道。 第九章 天启遗物 朱由检是大明的皇帝,所以这件事他说了算。他也逐渐的掌握皇帝的一些小的技巧。 其实张嫣这话和奇观误国的理论是一模一样。 世人只看到了秦始皇的手办兵马俑、骊山陵、阿房宫,大喊秦王暴! 却看不到秦国的修都江堰、郑国渠、万里长城、天下驰道,这也是奇观! 更遑论看到秦王大兴土木的背后,是为了迁民,试图解决六国勋贵依旧拥有巨大影响力的政治目的。 都说隋炀帝亡于京杭大运河,却不想想隋炀帝三征高句丽,把把梭哈把把输,造成的恶劣影响。 大明天下时至今日,两百余年,不就是靠着京杭大运河,维持漕运?骂隋炀帝造京杭大运河,明清都没这个资格。 锤一个皇帝的陵寝,若是能打造一只大基建的队伍,那朱由检宁愿花几千万锤十个帝陵! 百姓们也需要工作去养家糊口。 毕竟明亡于李自成,而不是亡于建奴。 若是百姓都在大基建,没人投靠他李自成,那朱由检不介意和李自成单打独斗,决出胜负,决定皇位归属。 当然真的单挑,也是他一群单挑李自成一个,或者李自成单挑他一群。 朱由检知道明亡这一命运,却不怪李自成,反而对建奴恨的咬牙切齿,毕竟给了李自成那也是肉烂在锅里,给了建奴,千年的周礼道统,就会毁的一干二净。 朱由检想的有些远了,失神的说道:“思陵花了多少来着?三千两?” “思陵?哪里有什么思陵。”张嫣奇怪的问道,大明皇陵哪里有思陵的说法? 朱由检当然不会说,思陵是他的陵寝,鞑清给他修陵寝,花了三千两。 “修皇兄陵寝,朕决议两百万两,有几个考虑,工部有大五厂和小五厂,而内监有台基厂,但是不管是仕林还是内监,他们都不太受到待见。工部居于六部之末,而内监台基厂更是无人愿往。” “若是能够借着修皇兄陵寝,能把大五、小五、台基厂拉出一套人马来,日后想做什么,都要简单一些。”朱由检还是详细的解释了下自己的想法。 说服张嫣,才能从内帑三库里拿出银钱来做事,现在内帑三库在张嫣手里。 大五、小五、台基厂、工部是朱由检把控朝政的第一步罢了。 张嫣点了点头说道:“三大殿的工匠们修完了三大殿却无处可去,就地遣散或者归于各籍,都是劳民伤财,把他们用起来,省的闲着也是闲着。那就依皇叔所言,不过青白石料还是算了。” “也就皇叔还念着先帝是皇兄,其他人都称呼先帝了,人走茶凉。” “先帝中极殿那些遗物怎么处理?我寻思着能卖的都卖了,不能卖的都弄到惜薪司去做柴。”张嫣问起了另外一个问题,三大殿之一的中极殿堆放着一大堆的木工物件。 皇室,公然谈论贩卖先帝遗物,而且丝毫不以为意,这就是大明皇室的现状。 对于天启皇帝朱由校把自己关在宫里,倒腾了七年的木工活,朱由检决定再去看一眼,他也好奇,一个皇帝整天把自己关起来玩木匠,到底玩出了些什么。 正如张嫣所言,直至今日,所有人已经把天启当成了先帝,只有朱由检还称其为皇兄。 赶到中极殿的时候,朱由检有些不太相信的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指着整个大殿上堆放的器物,说道:“皇嫂说要把这些都烧了吗?!” “不然呢?留在宫中又有何用?”张嫣理所应当的点了点头,给天启皇帝定谥号的时候,这都是证据,留在宫里,朝臣们指不定怎么编排朱由校。 朱由检没有过多解释,对着王承恩就是一顿咆哮:“王伴伴!去查一下,这些东西都是谁帮着皇兄造的!再去把营建这些图册去台基厂给朕找来,别给朕烧了!快点去!快!快!快!” 王承恩何时看到过万岁爷这等模样,问了问中极殿太监,二话不说,拔腿就跑向了殿外。 “这是什么?”朱由检兴致昂扬的问着中极殿太监,这是原来朱由校重建中极殿时候,任命的太监名字叫阮修,同样也是台基厂的掌印太监。 阮修本来都准备好了,把这满厅的木工活,都抬到惜薪司去,听到问话,赶忙说道:“回万岁的话,这几处都是起重用的。” “陛下所指的先帝称起重车一,以十分而举一分,故一人之力可起五百斤。这是起重车二,取直木三根,或四根为支架,三足形或四足形,后端十尺可起千斤,总归来说就是杠杆,只不过略微复杂。” “这是起重车三,辅以绞轮、滑轮,可起五千斤。这里不是杠杆,用的是滑轮。再吊不起,就得用这个大轮转为小轮,辘轳拉动大轮铁索,收紧小轮吊起巨重之物。” 阮修的声音里带着自豪,这都是天启皇帝的杰作,可惜天启皇帝病逝这些东西,三大殿皆数修缮,这些东西放了二十多天,除了他,再没有人来过问过。 而且大明新天子是个读书人,瞧不上这等锯尺之物,它们唯一的结局就是大明的惜薪司,当柴烧,自己说这些,万岁爷怕是不懂其中奥妙。 “那要是再吊不起呢?”朱由检蹲在地上,转动了一下辘轳,拉动着大轮转动,大轮带动小轮。 阮修一听,果然如此,他理所应当的说道:“再来一辆呀,无不起之理。” 朱由检一拍自己的脑袋,自己真是蠢。 不对,是自进宫探病,他一直没有好好休息的缘故,否则决计不会问出这么蠢的问题! 阮修看着官家感兴趣,也不浪费时间,赶忙说道:“这里有起重十一车,引重四车,转重两车,解木四车,解石一车,转锥一车,代耕一车,水铳一车,取水九车,转磨十五车。还有些做好的家具,这都是修三大殿的时候,先帝发明的。” 朱由检转了半天,眼角抽搐的指着一把八爪椅子说道:“把这个砸碎了,送到惜薪司去。” “什么东西?”张嫣闻声准备看看什么东西要烧毁,看朱由检的模样,这些东西他很在乎。 朱由检挡住了张嫣的视线,非常严肃的问道:“没什么,皇嫂,你认为御雷之术,是神术还是人力?” 张嫣非常确信的说道:“虽然我不懂为什么,但是我想应该是人力,而非神术。子不语怪力乱神,再说,装钩镰枪也是王承恩去的,不是皇叔去的。” 朱由检回头看了一眼硕大的中极殿,他知道这是什么。 历史的长河时而波澜壮阔、风起云涌,时而海晏河清、风平浪静。 时代的一个个烙印如同一块块沉重的顽石,在历史长河的波涛汹涌中,但凡是自身不够沉重,就会被名曰时间的巨浪冲刷,顽石随波逐流变得越来越无足轻重,以至于无人知晓。 有些人活着就被遗忘,有些人死后却以性长生。 即使再小的顽石,它能够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下,本身就代表着沉重。 人们总是无法解释那些足以让历史长河改道的巨石,为何那么雄伟,遂编一些奇异故事,而忽略了这些巨石本身所代表的无数人。 朱由检看着身后代表着机械力量的木器,用力的说道:“是人力,但是人定胜天。” 朱由检转回乾清宫后,在偏室躺下就睡着了,他怀里抱着一本《奇器图说》,脸色终于变得不再惶恐,多了几分安详。 在两份记忆融合之后,他一直生活在惶恐之中。 他面对的是一个残破的大明朝,面对的是名叫历史的洪流,如何让这历史的长河改道?就是在无数人的支持下,变成一道巨石,阻断河流逼迫历史洪流的改道。 这一直让他的内心惶恐不安,面对既定的结局,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完成逆天改命。 在皇极殿的龙椅上,那个梦里蓬头垢面、歇斯里地、煤山上穷途末路的崇祯幻影,让他焦躁不安。 现在他找到了可能会让历史长河改道的方法,让他略微心安。 张嫣看着朱由检带着疲惫的脸庞,对着王承恩说道:“万岁乏了,已经歇息了,我知道你也累,但是你还是得去把这个叫王徵的人寻来。看万岁这么看重,想来极其重要。虽然我是个妇道人家不懂这些,但是别人去我也不放心。” “英国公在宫里抓魏承恩同党,宫里暂时无事。先去吧。” 王承恩没有犹豫,俯首说道:“臣领命。” 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万岁爷为何不太信张皇后,但是万岁爷信英国公,既然英国公在宫里,那魏忠贤,自然翻不出什么浪来。 王承恩跑到御马监领了五匹快马,手持秉笔太监腰牌,奔着广平府而去,王徵在广平府做推官。 那本《奇器图说》就是王徵的杰作。 天空只有一个月牙,但北京城里却是灯火通明,华灯将整个皇宫照亮,而外城则是锦衣卫的火把,如同一条条长龙,在北京城内盘旋,横扫着。 人头攒动的锦衣卫四处破门而入,将一个个人犯带进了北镇抚司的诏狱之中。 田尔耕是一条疯狗,这是他对自己的定位。 所以他和涂文辅两人通力合作,涂文辅带着净军包围了慈宁宫,而田尔耕带着锦衣卫在宫外,将客氏和魏忠贤当初备受恩宠时恩荫的羽翼,给抓了起来。 锦衣卫和净军已经将慈宁宫团团围住,但是无人敢破开宫门,因为魏忠贤搬着一个凳子,坐在宫门之前,无人胆敢擅动。 哪怕是涂文辅和田尔耕已经把魏忠贤的羽翼给剪了,哪怕他们自认为自己是条疯狗,但是魏忠贤依旧余威尚在。 “咱家要见陛下。”魏忠贤面色十分平静的说道。 田尔耕和涂文辅互相看了一眼,摇头说道:“陛下歇了,魏公公跟我们走吧!” “俩胆小鬼。”张维贤嗤之以鼻,直接大步上前,走到了魏忠贤面前,一脚将魏忠贤踹倒在地,大声的喊道:“给我绑了!” 魏忠贤愤怒的喊道:“我要见陛下!” 张维贤懒得理会魏忠贤,直接闯进了慈宁宫里,将整个慈宁宫上下翻了个遍,将客氏养在掖庭的几个妇人带走,这都是人证。 他是皇党,任何能够威胁到天子安危的人,都得去死。 魏忠贤显然有能力威胁到当今的陛下,若非田尔耕带着锦衣卫反水,魏忠贤没有这么好解决。 “天杀的小儿!一口一个老祖奶奶!什么狗屁的太后之位!这刚登基还没坐稳龙椅……”张维贤反手一巴掌扯在了客氏的脸上,力气之大直接打的客氏嘴角流血。 “你脑子有病吧,我大明天下什么时候立过太后?糊弄鬼的话你也信。”张维贤甩了一巴掌后看着失魂落魄的老祖奶奶,连连摇头。 大明为了防止后宫干政,压根就没有太后之位。 魏忠贤如此简单的被收拾,在朱由检登上皇位,扯上皇权那张大旗之后,就已经注定了。 严嵩当年党羽遍布朝野、桃李满天下、门生无数,嘉靖皇帝拿严嵩杀严世蕃,就因为山东道士蓝道行的几句话。 亦或者那人称立皇帝的刘瑾,走的时候,不也是没有怎么挣扎吗?正德皇帝说剐也就剐了,是有人跟着刘瑾发疯还是天下大乱? 还有那两代帝师、大明首辅、托孤重臣高拱,在万历皇帝登基,年仅九岁的时候,就一道圣旨请了帝师回家,废劲儿了吗? 显然没有。 收拾魏忠贤,就只需要一句简单的话,这就是个家奴。 皇帝的心头大患是东林人,是杀了一茬,还会长出另外一茬的腐儒! 这一点,张维贤有着清楚的认知。 而且他对朱由检如此雷厉风行的收拾魏珰深表赞同,一群阉贼能折腾出什么浪花来? 若是魏忠贤拿去给东林人一刀一刀的慢慢削,反而会让东林人运作起来,趁机霸占原来阉党的资源,他们也最擅长这个。 “魏忠贤、客氏、任氏、王体乾,齐活了。”张维贤拍了拍手,看着魏忠贤依旧有些不忿。笑着说道:“别不服,我是大明的英国公,与国同休,你凶焰滔天的时候,都奈何不了我,现在这等模样,还想把我吃了不成?” 魏忠贤盯着张维贤狠狠的说道:“是万岁爷要杀我。非那黄口乳儿要杀我。” 魏忠贤要强调的万岁爷自然是天启皇帝,其实他这两天大约也是想明白了,为什么要支开他交代遗诏。 PS:《奇器图说》已经上传到群文件,书友群:一锅红烧肉。群号:575634617 第十章 实干兴邦 “那重要吗?” 张维贤挥了挥手,带走了所有的宫内魏珰的走狗,顺带着差人把慈宁宫打扫的干干净净,张嫣以后要住慈宁宫里,无太后之名,却是太后之实。 他对慈宁宫的刘太妃行了个礼之后,退出了慈宁宫。 涂文辅立刻高声呼和着净军,开始在宫内大肆的捕捉着魏忠贤的死党,田尔耕看着魏忠贤落魄的模样,才算是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他怕。 张维贤看着田尔耕挣扎的模样,走到田尔耕跟前说道:“其实我一直瞧不上你,你知道吗?趴在半个蛋的阉奴脚下舔鞋底,还算是个男人?” “怕个蛋也就算了,你怕半个蛋?人张嫣一个娘们,都跟魏珰斗的你来我往,你怕个毛呀。不过,今日你居然提着三个人头上殿,大大的出乎我的预料,不错,还有几分男人样,以后,好好干。” “也是被逼急了,为了活命。”田尔耕擦了擦额头的汗,解释了一句。 张维贤看着乾清宫的灯火,笑着说道:“咱这个万岁爷是个有意思的人,好好干,万岁爷不会亏待你的。” “咱们的好日子也要来了。” 张维贤自然是知道了,王文政送到国公府上的那一万两白银之事,而且还知道每年都送。 这在薄凉寡恩的大明天子这,可是不多见,尤其是他知道朱由检非常抠门的情况下。 没办法,万岁还是信王的时候,朱由检很穷,连岁禄都领不齐,不抠门点,信王府的日子就没法过了。 皇帝差遣英国公需要一万两银子吗?不需要,只需一句话,国公府上下,肝脑涂地。 理由,这世道有时候真是古怪,连忠诚都需要责问理由。 但是国公府需要那一万两银子,他们家和皇家一样,也不大富裕。 朱由检睡的很踏实,他抱着自己手中的《奇器图说》就像是田尔耕提着的人头,都是救命的稻草。 当然,他也希望这颗现在还微不足道的稻草,能在他的关怀下,茁壮的成长起来,最后变成他一道坚实的大楯,来让长河改道。 “醒了?”清脆而让人安定的声音在朱由检的身边响起,他猛的睁开了眼,看到了信王妃正坐在床沿之上。 朱由检睡眼惺忪的睁开了双眼,在看到一双澄澈的眼睛时,终于安定了几分。他笑着问道:“几时了?” “申时了,万岁睡了很久,将近十二个时辰了,我给万岁熬了一碗食补的汤,放了点枸杞,还切了两片野山参。”信王妃周婉言端过来一个碗,眉眼里带着笑,自己的夫君居然有她不知道的果敢。 周婉言是朱由检还是信王府的时候,有宣懿太妃刘氏钦定的姑娘,是个很干净、很纯粹的姑娘。 “好。”朱由检喝了两碗汤,狼吞虎咽的吃了两个八宝馒头。 要说整个大明皇宫的膳食,都是应该由光禄寺负责,哪里轮得到准皇后信王妃来做饭? 但是很不幸光禄寺的饭菜,荣登京城四大不靠谱,分别是翰林院文章,武库司刀枪,光禄寺茶汤,太医院药方。 其中翰林院的文章,位居四大不靠谱之首,整个京城都编出小曲的骂,可惜原来的自己愣是没听到。 自万历年间起,乾清宫的饭菜皆由贴身的太监去做,所以乾清宫才有了小膳房。 “王承恩呢?”朱由检看着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徐应元,还是有些迷糊。 徐应元依旧趴在地上,将头埋在两个胳膊之间,这是一个很奇怪的姿势,他颤抖的说道:“去广宁府找王徵了。” “你的侄子涂文辅已经背了魏珰,你这趴在地上,是要给你的老祖爷爷求情吗?”朱由检示意宫人们拿着擦脸的毛巾退去,洗个脸也要人伺候,自己有手有脚,完全没有必要。 “臣万万不敢,臣请旨离去。”徐应元趴在地上颤抖的说道。 朱由检摇头,徐应元是魏忠贤的赌友兼嫖友,当然太监怎么嫖,他是一点都不清楚,这超出了两世记忆的认知范围。 他接过周婉言递过来的布绢,看着徐应元的模样说道:“想得美,王文政回来以后,你跟着涂文辅去西山咬人去。” “臣谢万岁不杀之恩。”徐应元终于是松了一口气,从地上站了起来。 曹化淳、徐应元和王承恩,都是朱由检当年的大伴,就是从小陪在他身边长大的宦官,当然现在即将变成大太监,眼下魏忠贤已经倒了,处理徐应元,完全没有逻辑,酒肉朋友罢了。 这徐应元是魏忠贤的人,那王承恩就不是魏忠贤的人了吗?秉笔太监李朝钦、大明首辅黄立极,阁臣施凤来,工部尚书薛凤翔、兵部尚书崔呈秀、不也是魏忠贤的人吗? 整个妖蟆吞天的大明皇宫、阉党横行的大明朝堂、生祠遍地的大明天下,除了东林,能找出几个不是九千岁的人?! 朝堂上除了阉党,就是东林党,哪里有皇党?! 没有必要处理他徐应元,那只会引起惶恐。 把阉党整个打到另册,然后磔(凌迟)、处决、充军、贬斥为民、革职,大明的朝堂刮起一阵的腥风血雨! 给本就不是很稳定的朝堂,雪上加霜?剩下的位置都交给东林,实现众正盈朝的宏愿? 朱由检上下打量着徐应元说道:“少贪点,一切照旧,过去不征科的煤田,依旧不征科,朕给你们半个月时间,把魏良卿留下的田产打理干净。” “做到什么地步?”徐应元稍微揣摩了一下,小声的问道。 朱由检点头,他徐应元要是什么都不问,那他就得想着法子处理掉他了, 他重重的说道:“不得对百姓动手!听着,是不得对我大明百姓动手!不是不能对民动手。他们还是大明的子民吗?一群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路线错了,越努力就会走的越远。 坚持以最广大的大明百姓的根本利益为根本,才能走的更远。 朱由检仔细核查了惜薪司的账目之后,发现了一笔不知去向的煤料方向,部分东林、勋戚、朝臣、缙绅名下的煤田,都有一股奔向喜峰口山道的征科。 而喜峰口外,是建奴。 张嫣说他们吃里扒外,朱由检一开始还不大懂,直到盘清楚了账目才彻底明悟。 这批煤奔着建奴去的! 内监修个乾清宫的窗槅估价五千金,被人疯狂嘲讽,天家营建,比民间加数百倍。贪腐严重到连大珰们都看不下去的地步,但也自始至终,他们没有往喜峰口外运煤的做法。 朝臣们换个主子,还是朝臣,大珰们怎么换主子?怕是只剩下磔刑了。 阉党不是人,但是部分东林、勋戚、朝臣、缙绅是真特么的狗。 大部分的东林人或者说文臣们,都很清贵,他们大概没有碰这等腌臜的生意,甚至朱由检也相信,他们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自己拿的钱,是脏钱。 但是银子又没写名字,收的时候,谁管他哪来的? 居住在安定关和德胜关将近两千户的富户,这些人就是东林旗下的缙绅。 也是当初逼迫万历皇帝废掉煤监,只征矿科的元凶,他们煽动西山窑民入京,就是这群富户干的活。 他的父亲,也就是登基一个月,死于红丸案的朱常洛,就是在万历四十八年,彻底废掉了矿税和税使,举国欢庆!民不聊生! 没有监管的矿产,会变成何等的人间炼狱? 大明的百姓用朴素的双手,创造的财富,最后都落入了个别人的口袋里也就罢了,肉烂在了锅里,最后这煤到了关外,便宜了建奴。 但是卖点柴到关外,又够不到抄家灭户的罪名。 徐应元仔细分辨了一下新帝的话,瞬间有了明悟,俯首说道:“臣知道了,臣这就跟着涂文辅去办。” 徐应元比王承恩更圆滑,身上有几分魏珰的气质。他知道陛下一向体恤爱民,当然这里的民到底是谁,他会仔细斟酌。 “万岁的戾气越来越重了,原来还以为是看着党祸益炽,现在看来不是。”周婉言忧心忡忡的看着自己的夫君。 她的夫君过去是个君子,可是这当了皇帝,戾气越来越大。 朱由检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原来的信王殿下是一个满腹经纶的善男信女,而另外一份记忆来自后世,那是一个非常幸福、平和、安定的年代,多数人很难有那么多暴戾,尤其是还是个学生。 但是两相结合之下,两种视角融合之后的大明天子朱由检,却愈发的暴戾起来! 他有些无奈的说道:“朕难道不愿意做个你好我好大家好,大家一起来享乐的明君吗?有人不乐意朕去做,还要朕绝户。” 这是一种软弱,他只能在家人面前流露,他对周婉言绝对的信任,才会流露出片刻的软弱。 张嫣的确是他的皇嫂,也是他的家人,但是家人一旦和政治这两个字挂钩,就变的生分和面目可憎起来,眼下他们顶多算是政治同盟。 登基大典上,册封懿安皇后的诏书里有一句,提督宫禁,岁节常朝,上于帘外行礼。 过节生辰,都要去给懿安皇后请个安,他不是连这个气量都没有。 但是一句提督宫禁,安排宫门守卫,就如同扎在朱由检心里一根刺一样。 午门是谁开的?张嫣打开的。 宫里还有个实质性的太后,宣懿太妃刘氏,就是指定周婉言为王妃的太妃,住在慈宁宫里,她手里什么权力都没有,可是张嫣却把持着提督宫禁的权力。 张嫣有可能放弃自己手中的权力吗?大概是从客氏借着按摩的机会,安排亲信弄死她的孩子之后,这个女人大约是谁都不信了。 朱由检能允许她掌控这样的权力吗? 不能,因为他是皇帝。 “万岁爷,工部尚书薛凤翔在殿外求见。”朱由检示意周婉言回坤宁宫,他醒了,就是一堆国事。 薛凤翔是来询问关于天启陵寝之事,他仔细查看了图纸,叹气的说道:“万岁,不是臣不想,是这青白石料已经挖光了,是真的没有了,庆陵的时候,就采光了,最后只能用了些大石窝料给补上。” 薛凤翔欲言又止犹豫了半天,实在是忍不住了张口说道:“其实青白石料也就是好看,前两年献陵就修了一次,真说好用,还是这大石窝料抗造耐腐。毕竟大石窝是个水潭。庆陵的青白石腐了,但是大石窝料还没腐。” 说完薛凤翔拿出了两块石板,恭恭敬敬的交给了内侍说道:“万岁,这青白石料放在院中,三年表面坑洼无数,而大石窝料,却依旧如初,虽然有些残破。” 朱由检看着薛凤翔,最终判断这是个老实人,当着皇帝的面,说之前十一宫陵寝的石料徒有其表,这是何等的名副其实的工部尚书工科男思维? 若是青白石料真的没了,朱由检也只能就这么算了,他总不能凭空造物。 可是补这一句,还拿出了证据,将他暴露的极为彻底! 工科男是什么品种?朱由检不清楚,但是他清楚,这是个做事的人。 “你很不错,若是田尔耕查办阉党查到你头上,就跟他说,朕不让他查你。”朱由检不能让田尔耕去欺负老实人,大明需要的不是空谈误国那种喋喋不休的人,而是需要实干兴邦的实干者。 薛凤翔有些犹豫的问道:“万岁,臣能跟万岁商量个事吗?先帝放在中极殿的那些东西,能暂时别卖或者烧了吗?要是能用那些家伙什,臣可以确信建这陵寝可以省不少银子。” “说个数。”朱由检点头,有人知道那批工具的价值。 “九十万两,能省十万,臣昨天算过了。”薛凤翔比了一下手势十分确信的说道。其实他是往少了说,到时候省的更多,讨皇帝一个欢心,还能贪点。 朱由检点头算是肯定了薛凤翔的法子,他疑惑的问道:“你认识王徵吗?” 薛凤翔回忆了一下说道:“王徵?臣不认识,到是听说过一个说法,就是南徐北王,南徐就是说的徐光启,北王说的就是这王徵。” “但是臣一直无缘得以相见,听说先帝曾经让内监,去广平府取过一些木工的图纸,但是先帝不喜其信那天主教,就没有招到身边侍候。” 天主教徒? 第十一章 陈年旧事 朱由检摇头,他只不过觉得自己的皇兄有些精神洁癖。 就大明朝的百姓们的信仰坚定程度,连个浅信徒都算不上。 灵了去还愿,不灵就砸庙,今天进寺庙阿弥陀佛,明日进道观三清道君显灵,后日就进教堂请主庇佑,哪里有什么定性? 按照后世的分类法来说,中国自古就是神权君授的世俗国家,而非那君权神受的宗教国家,这东西,还得见面问问再说。 朱由检想了想说道:“徐光启,诏其回京复官。” “陛下圣明。”薛凤翔闻言脸色一喜,大明朝的工部在徐光启离开之后,朝中仅仅剩下一个工部侍郎李之藻独木难支,工部的地位急转而下,逐渐成了六部之末。 徐光启,左手《几何原本》,右手《农政全书》,还掺和一手《同文算指》,这也就罢了,对军事发展方向很有想法,天启五年,被魏忠贤霍霍,请辞回了上海老家。 薛凤翔见事情商量完了,低头说道:“臣告退,去做先帝陵寝的图纸,不过,万岁,臣的确是阉党,东林也看不上工部。” 朱由检拍了拍薛凤翔的肩头说道:“从今以后,你就是皇党了,你觉得你适合掺和到这党争之中?好好做事。” “万岁,田尔耕殿外求见。”乾清宫太监陈德润低声说道。 “宣。” 田尔耕拿着几本卷宗来到了乾清宫的偏殿,汇报着昨日的战果,根据他对自己经历的揣测,办事的时候,田尔耕并没有牵连甚广。 大明皇帝眼瞅着不愿意丢掉阉党这把刀,真的是胡乱牵连,他才会死的更快,揣摩天子心意,是他们的特长,显然田尔耕赌对了。 “也就是说魏忠贤的死忠都下了狱了吗?”朱由检将看完的案宗合上,魏忠贤的死忠比朱由检想的要少很多。 朝内大臣就办了两个人,一个是兵部尚书崔呈秀,吏部尚书周应秋。太监抓了两个李朝钦、刘若愚,和他们近人十人。 满打满算,算上死掉的宁国公魏良卿、右都督侯国兴,兵仗局掌印太监李永贞,一共二十一人。 而且田尔耕正在抄这些太监的家。 田尔耕想起了英国公的提醒和午门前万岁爷说的话,挺直了身子说道:“是,其他人多为攀附。前些年,不是阉党就是东林,这事说不清。臣也是阉党中人,对门道了解的很清楚。” “魏忠贤呢,认罪了吗?”朱由检询问起了魏忠贤的审讯。 田尔耕坦然的说道:“魏珰不认谋反,其他十余项罪名都认了。他坚称是先帝要杀他,而不是万岁要杀他,臣纠正了几次,他不愿改这口供,臣就写道了案宗之上。客氏招认了掖庭养妇,谋为吕不韦、李园故事。” 吕不韦被广泛的认为古今中外第一风险投资商,一千金的代价,赚取了一个国的收益。奇货可居说的就是吕不韦。 还有传闻嬴姓赵氏政,并非秦庄襄王和赵姬之子,乃是吕不韦私生。 李园,也是战国人,相比较吕不韦被赵政逼得饮鸩自尽的结局,李园也成功不了太多。 李园将已经怀有身孕的妹妹,献给了当时无子嗣的楚考烈王,而后战国四公子之一的春申君,作为楚考烈王的弟弟,春申君入宫想要兄终弟及继承楚国王位,被李园豢养的刺客击杀。 李园的侄子熊悍登基,就是楚哀王。后来李园和他的妹妹,也都死在了楚哀王熊悍的孪生弟弟负刍的手中。 魏忠贤和客氏,走的就是吕不韦和李园的求死之道。 “那就不治谋反之罪了,他也没有谋反,朕准他自杀,其余处斩。”朱由检将案卷放下,此案乃是诏狱办案,自然不用过刑部,直接判了就是,过刑部,又是一顿拉扯,反而夜长梦多。 “杀魏良卿、侯国兴、李永贞,是懿安皇后授意的吗?”朱由检盯着田尔耕的脸色忽然问道。 田尔耕只觉得一股热血陡然从胸腔涌向了脑门,而后心跳声咚咚的在耳边狂响不已,他没有任何犹豫的说道:“是。前日夜里,乾清宫太监陈德润,在涂文辅走后,说有皇后口谕,诛国贼,臣应了。” 朱由检倒是早就料到了有张嫣的影子,但是只是没想到田尔耕承认的这么快。他刚要开口说话,眼神瞟到了一道倩影进了偏殿,止住了马上就要说出话的念头。 “见过皇叔。在讨论魏、客之案?”张嫣从正殿来到了偏殿,笑着问道,倒是没有伸手拿卷宗。 田尔耕看了一眼皇帝,得到首肯之后,将从抓捕到魏党和魏党同谋的罪状和处理结果,前前后后说的很清楚,紧接着他又回答了几个问题,主要是张嫣点名的几个人为何没有被捕,理由都被田尔耕说的非常明白。 朱由检看着张嫣没有问题之后,对着田尔耕说道:“田都督,你回去后把锦衣卫打理好,尤其是城门税定要盘查清楚,你和涂文辅也是同僚,通力合作,彻底梳理西山煤田之事。” 锦衣卫的职权很大,对城门盘点行商税有监督权,而这种监督权往往会被锦衣卫转化为领导权。 “臣领旨。”田尔耕俯首慢慢的退到了乾清宫偏殿前门,才转身离去。天家的事,他不想掺和,魏忠贤和客氏倒的还不够快吗? “你要在西山采煤吗?”张嫣没有在魏、客两人身上纠缠,反而问到了另外一个问题之上。 朱由检理所应当的点了点头,任何一个没有监管的行业,在没有足够的引导之下,只会变成人间地狱。 张嫣出神的看着窗外的华灯,仿若是看到了当年的之事一样,罕见的带着一丝恐惧的口吻说道:“有人不同意。” 朱由检听到张嫣所言,严肃的说道:“朕是大明天子!由不得他们不同意!” “倘若他们弹劾,说大明天子与民争利呢?”张嫣笑着问道。 朱由检摇头说道:“朕不理会他们。所有奏章留中不发。狺狺狂吠,不用理会。” 张嫣看着朱由检极为自信的眼神,知道他的内心对此十分的坚定,她笑着问道:“之后他们会瞒报、隐报矿窑,偷偷开矿,连科都不给交了。” 朱由检盯着自己手中的惜薪司的账目,净军和锦衣卫之下,由不得他们不交! 张嫣轻笑着:“若是执意追查,他们就会哄抬煤价,原本一斤六文半,就会涨到十文,二十文,一钱银,五钱银,甚至是一两银!理由也非常的充分,税科不少宽,则煤自稀,税科重愈重则煤愈稀,价格十倍二十倍,百倍而不止。” “无煤之城,京师百万人丁千万人家,息烟绝饮,三辅之地,必无宁居。百姓只能弃业而逃,必然招致萧祸四起,有产煤之地、有做煤之人、有运煤之夫、有烧煤之家,关系性命,饥寒交迫群起为乱者,会有多少?这其中有多少人是真的无力求生,又有多少人是故意夹在其中煽动?皇叔也不在乎吗?” 朱由检猛地摇头,他当然在乎! 张嫣见状继续说道:“若是皇叔一力用大明朝的锦衣卫强行平抚城中之事,强行平价。” “他们就会控制那两千富户,停了煤田,不仅仅是城中百姓,还有城外窑民,近二十万人无处谋生,介时民乱自起,到时候那些窑民黧面短衣,不知其数,皆数叩在长安门外,呼冤彻天,持揭叩地,请大明君父,为其主持公道。皇叔也不在乎吗?” “皇叔,这是大明的京师!大明京师民乱起,天下大乱!难道,皇叔也不在乎吗?” “朕在乎!”朱由检略带几分愤怒的说道。 张嫣看着朱由检的模样,凄惨的笑道:“所以那群吃里扒外的狗东西!光是阉党根本治不了!更何况这还是仅仅是柴米油盐,衣食住行中的一项,更甚者还有天下三百六十行!皆为如此,皇叔,我不是为了东林人争辩,我只是复述了已经发生过的事罢了。” 朱由检用了的吐了口气,不解的问道:“祖训三十抽一,若是我大明皇室苛责,屡屡起科增税也就罢了,人心离心离德,那是我朱家活该!可我大明皇室从未在这上面涨过一分一毫!这坐商、矿税重吗?三十抽一!为何!他们就是不愿意纳!” 张嫣看着朱由检略显疲惫的脸庞,终究是放下了自己的咄咄逼人,这一切对于一个只有十七岁的孩子来说,还是太过沉重了。 但是天启皇帝就那么走了,只能由他来承受。 她摇头轻声说道:“不重,但是他们不愿意被朝廷管着呀,你若是管着,他们怎么将煤运到关外去,以每斤十三文卖掉呢?还有其余民生之物,皆为如此。皇叔要做的事,挡着他们财路了。” “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一般。” 朱由检略微有些失神的说道:“皇嫂,皇兄也是如此这般,才把自己关在了中极殿造木工活的吗?” 张嫣摇头说道:“那倒不是,先帝不喜欢聒噪,喜欢木工罢了。” 朱由检点头,说道:“所以朕听之任之,做一头听话的猪,最安逸。” 张嫣最终还是叹了口气,离开了偏殿,让朱由检一个人静静的思考,到底该何去何从。 惜薪司的掌印太监赵旉,收到了一份大明新天子的诏书,言今上体恤民情,改柴为煤。 赵旉握着手里的圣旨想了很久,大明新天子是个雷厉风行的人,登基第一天就直接以雷霆万钧的姿势,除掉了魏忠贤,本来他惶惶不可终日之时,收到这份诏书的时候,终于松了一口气。 对于宦官而言,被人利用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没有任何的利用价值。 他收到诏书的时候,终于认知之前的判断是准确的,新帝登基,总需要人去办事,只要办事得力,没有不用的道理。 他匆匆的写下了自己对停柴徭役的种种想法,然后亲自带着惜薪司之人,连夜开始提前征收柴,已经派了将近半年的劳役,若是此时直接改柴为煤,他相信陛下一定会活剐了他! 一刀子切是懒政,平日里懒懒散散的也就罢了,这新万岁爷派下的第一庄差事就给办砸了,那也不配活着了。 晚夏,是一个正值燥热的季节,坊间的百姓聚在牌坊之下的石头上,摇着手中的蒲扇,闲扯着东家长、西家短之事。偶尔还有顽童在街头疯跑,打断百姓们的谈话,招惹阵阵的骂声。 在哄笑之后,又开始闲扯,只不过突然看到巡铺的排甲们从巡铺中鱼贯而出的时候,百姓们一哄而散。 已经是宵禁的时分,家里燥热出来闲聊,大明的皇帝都管不到他们。 但是巡铺的排甲们出动,那就是表示有擒贼的活动,若是继续看热闹,他们这些看热闹的人,就会以违背了宵禁被抓起来。 哪怕是辇毂(皇城)之下,依旧是皇帝太远,现管太近,天下无外乎如此。 内外城共有三十六坊,而这三十六坊约有六百七十座巡铺,最开始嘉靖年间设巡铺的时候,都是由坊内百姓轮流到巡铺当排甲巡警,后来嘉靖皇帝仁善,就停了这勇、匠、军、厨的巡铺排甲的徭役。 患寡不患均,这之后,大明的百姓们都不乐意当这巡铺排甲,厢长们也曾经想着这巡铺毕竟是个官办的衙门,就接手了巡铺。 结果没什么油水,也没什么权力,连抓人,都得听五城兵马司,巡铺没有自决的权力。 没过多久,十铺九空,盗寇四起,最后皇帝也没个办法,这些巡铺都变成了贼窝。 前几日听闻天子病重,这些巡铺贼窝里的家伙们,正准备趁机作恶,反而被中军都督府的英国公全面接了,里面的贼都被抓了一空。 眼下巡铺的排甲们,都是中军都督府的军爷,百姓们怎敢惹事。 东城黄华坊内,一个挺着肚子的女子,待在院子里的藤椅上,看着天空的明月发呆,结果剧烈的敲门声,陡然响起,女子打开门,一看是排甲和惜薪司的宦官,脸色就是陡然一变。 第十二章 西山煤事 “这还没到我们交纳份额的时候,为什么惜薪司的大人们,今日就登门了?我们还没有筹备好呀,求求各位大人了!这要是再要加派,我们真的活不下去了呀!”女子满脸的哀怨看着夺门而入的军汉和内侍,也不知道怎么办。 赵旉将柴垛称重后,在已经板刷印好的条子上,填了具体的地址,重量之后,掏出怀里的惜薪司的章,哈了口气戳在了条子之上。 他将做好的纸条递给了民妇,瞪着眼说道:“今年改柴为煤了!称重之后,剩余的柴役以三斤折一斤,收成煤。这是你们家的条子,拿好了,这要是没了,到时候都是全额!听懂了吗?” 惜薪司是宫内官署之一,只有六百多人,所以他只能亲自上阵,至于所谓全额,不是吓唬这民妇。 若真是丢了条子,下一次拿着存根来黄华坊的太监,肯定要收她全额! 这都相处这么些年了,百姓们也都熟悉这个套路了。 民妇满脸的抱怨的说道:“这新皇帝也真是的,想一出是一出,大半夜也不让安生,说改就改,这新皇帝是不是糊……” 不过民妇很快就反应过来了,从抱怨变成了惊喜,追着赵旉问道:“哎呀,真的改柴为煤了?哎呦呦!这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猪脑子打今个起,是开窍了吗?不不不,应该说君父圣明哟!” 赵旉看着民妇脸上的笑容,笑着说道:“魏珰被万岁以雷霆手段给抓了,估计不几日就要问斩,魏良卿在西山有上百处煤田,可以去背煤营生,先帝的陵寝九月开工,可以去应征。若是到西山煤田背煤,煤炸(小煤块)的价格,估计还能便宜一些。” “谢谢大珰。能问问西山陵寝劳作一日多少钱吗?”民妇满是谄媚的笑容,前倨后恭,和刚开始内侍进门完全不同。 赵旉查验完毕之后,将账本合上,笑容满面的说道:“壮劳力三分银,不壮估摸着不收。” 三分银换铜板大约是十九个半,要知道一斤猪肉也才一分银罢了。柴米油盐,柴字当家。黍柴和煤炸的价格都是六个半铜板一斤。 戚继光,戚少保当初守蓟门的时候,在京城募兵,也就是一日三分银罢了,当时报名者人山人海。 民妇乐呵呵的关上了家门,伐柴比背煤辛苦,顺天府周遭的山,都伐了两百多年了,周围哪里有木可以伐? 多数都耗在了脚程上。 这内监的柴役改为了煤炸,那就好多了,西山煤炸很多,哪怕是买,日子也会好过很多。 省出来的时间,去哪里劳作也足够折银免劳役了。 赵旉忙碌了一夜,才将整个黄华坊的柴收完,累得腰酸背不说,还得安排巡铺的排甲们去征民夫,将这些收上来的柴,送到设在六十里外的红螺山上的采烧厂,烧成炭在运到宫里堆积。 红螺山,红螺炭,累死庄稼汉。 原来红螺炭都在京中红螺厂烧成炭,可是自天启五年王恭厂大爆炸后,这京中红螺厂离紫禁城实在是太近了,只好设立在了红螺山上。 这一来二去,又是得征民夫,抬柴夫来回倒腾,都是麻烦事。 赵旉心疼的摸了摸自己怀里的银裸子,笑着迎上了小旗正(十人长),笑着说道:“各位军爷,一人三厘银子,倒是让各位军爷辛苦一晚上了,就一个茶水钱。待会儿还仰仗军爷们,去挨家挨户让百姓出来抬柴,这也是个麻烦事。” 小旗正罕见的拒绝了这个钱,笑着说道:“我倒是想要,搁平日里,我也就要了,可是这次,英国公调兵的时候,也都给过了,也交代过,你再给我就拿重了,英国公什么脾气?这要是知道了,我们都得挨军棍。” 赵旉怎么给,小旗都没收,倒是让赵旉略微感慨,国公府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 紧接着赵旉就顾不上这不到三分的银子了,因为东华坊的百姓们,在晨曦的阳光中,在解开宵禁之后,自己都从坊家中出来,抬上了放在坊碑下的柴火,有说有笑的奔着六十里外的红螺山而去。 今天太阳是真的打西边出来了? 这平日里都得踹门才能喊得动的民夫,这就出门自己背柴了? 稍一细听,原来都是知道柴改煤的消息,而且还是第一年,惜薪司还是半柴半煤都收,据说第二年就是都收煤。 朱家皇帝居然罕见的不那么薄凉寡恩,这最后一次抬柴,大家都凑个热闹。 赵旉也是头一次见到抬柴夫居然还有说有笑。 他也脚步没停,到了红螺山之后,才看到了台基厂的掌印太监阮修,他赶忙上前俯首说道:“见过阮公公。” 这阮修可是中极殿大太监,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但是据说,昨日新天子在中极殿兴奋的手足舞蹈,回到乾清宫居然安稳的睡了,这就是个信号。 这位阮修进了宫才改姓阮,是阮安那一脉的人,可是整个大明宫里常青树!只要是宫廷营建都少不了阮姓,阮姓也一直是台基厂的掌印太监。 台基厂就在东交民巷旁侧,是宫廷里出图纸的地方,每到宫廷、皇庄营造,那图纸多半出自台基厂。 阮修也是笑脸相迎,说明了来意,笑着说道:“赵公公,惜薪司到所有采烧厂的柴,要被皇爷拿去西山煤田撑煤洞,你折好价,到时候去西山煤田取煤就是。” “今年没有黍柴了,你记得提前做好领煤炸的账。咱们都是先帝爷的同僚,蒙万岁不弃,还用咱们,把差事办好了,咱们也好过于掉脑袋,或者被赶出宫,你我都知道,出了宫什么下场。珰,珰,唉。” “某省得。”说起这个,两个人沉默不言,魏珰倒了,他们其实心里没着没落,生怕哪天被田尔耕踹了门,第二天入了水牢,第三天死在午门外。 “万岁爷也需要人给他办事不是?魏珰活着的时候,我们活的不好,魏珰死了,我们不也一样?最后苦的都是咱们这些苦哈哈,唉。”赵旉沉默了很久,才有点不甘心的说道。 阮修看着红螺山的秃山忽然用力的一提气,振奋着精神说道:“咱们这个万岁爷,可能不太一样,王文政王公公,前天给国公府送了一万两银子。” “但愿吧。”赵旉依旧不安,他就是干个记账的活儿,不像阮修,还能做工程营建的图纸,人家靠本事吃饭,他就靠脑袋灵光吃饭。 两人谈论的王文政,蓬头垢面的闯进了乾清殿,干渴的嘴片都开了裂,眼睛里都是血丝,不过人还是很亢奋的给陈德润塞了一张银票,毕竟陈德润是乾清宫太监日常人情往来很有必要。 王文政找到了还在梳理惜薪司账目的大明天子。 “万岁爷,都办好了。魏良卿比较贪,自己占了两百多窑洞,算上乾清宫原来有的窑,咱们现在有三百零三座窑洞。”王文政先行了个礼将气喘匀的说道。 朱由检让宫女搬了个凳子,取了两碗酸梅汤给王文政解暑,他翻动了半天的账目,说道:“这不对呀,账本上魏良卿也就一百零二座窑洞。哪来的两百多?” 朱由检反复核对之后,还是只看到了一百零二个窑洞。 乾清宫在西山有七十个窑洞。这事他倒是清楚,整个西山有近六百窑洞,乾清宫的窑洞的煤炸,多数都给了内监兵仗局和工部打铁用,算是皇庄的一部分。 王文政看着座椅再看着酸梅汤,觉得自己的爷,今天有些怪。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说道:“魏良卿的爹很贪,他都没告诉魏珰,臣和七个百户一起去的,到地方才知道,这厮手底下二百多座窑洞,多数都是他自己挖的洞,也没个地契,在魏良卿那边还有一个账本,那才是真的。” “这厮的窑洞违规营建不说,撑洞子的木头都是朽木,动辄塌方,压死人后,魏良卿仗着自己是魏珰的侄子,一条人命半两银子就把事给摆平了。” “而且很多采煤的都是黑户,也没地方告状,本来宛平、大兴两个县,就不归顺天府管,那的老百姓都管魏良卿叫没良心,听说魏良卿死了,都点了万响的鞭炮庆贺。” 顺天府一府二十二个县,京城和宛平、大兴不归顺天府管辖。 “你先喝口酸梅汤,润润喉咙,信王妃给朕熬得。”朱由检接过王文政手里的账目,也不顾着上面都是灰土将厚重的账本放在了桌上。 王文政还是不敢,说道:“臣怕脏了万岁的碗,一会儿回去了我再喝碗水。” 朱由检一听,嗤之以鼻的说道:“屁话!朕让你喝,麻溜的赶紧喝,哪来这么多事?” 以前,朱由检觉得近侍们竭尽所能的干活,这都是理所应当。 现在他可不这么认为,这些近侍多数把命卖给了自己,一辈子连自己个好脸都得不到,那才是过分。 他拿起账本琢磨了半天,越看火气越大,碰的一巴掌拍在账本上。 “这群……咳咳。”从矿区拿来的账本,再加上北京城特有的沙尘,账本上都是灰尘,一拍灰尘骤起,烟雾蒙蒙。 “万岁?”王文政放下了碗疑惑的问道。 朱由检挥了挥手,把烟尘挥散说道:“一千一百座煤窑洞,一年光压死就能死上千人!采一斤煤才给一文钱,采够五十斤才给结钱。运到烧煤行,也只给抬煤夫一文钱的运费,他们就卖六文钱,阉党又不收矿税,黑不黑心呀!” 朱由检非常愤怒的说道:“王伴伴,你说他们黑不黑心!” 王文政看着万岁气的火冒三丈,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怯怯的说道:“额,黑。” 其实还有更黑的,很多的窑民都是按日头付钱,压根不是按斤两付钱,魏良卿的煤田还是为了抢窑民上工,才开始计斤,魏良卿的煤田也是缺斤短两。 “魏珰干什么吃的,在他这就是将近一半的瞒报!多数都是强占,盗采!” 一千一百座煤窑洞,只有不到一百座有地契,其他都是侵占,而且侵占的不仅是百姓,还有皇庄。 这还在朱由检的预期之内。 他只是没想到甚至有的都挖到了长陵附近! 长陵是谁的墓?明成祖朱棣! 他们也不怕朱棣跳出来,把他们全家砍光光?! “臣回来的时候,听到涂文辅和徐应元叔侄两个商量,把那条矿洞给填了,省的万岁知道生气,没成想万岁还是知道了。” “他们说要给窑民涨工钱,一斤煤两文,数这钻洞的窑工辛苦,却只得一文,说万岁爷体恤民情,愿意给百姓活路,他们商量加钱,还在每个矿场加水合炭工,加工一斤水合炭一文。” “水合炭?”朱由检合上了账目,没想到徐应元和涂文辅这两个家伙还挺有思路。 万岁在做信王的时候,是个读书人。君子远庖丁,自然不知道厨房事。 王文政看着万岁爷问起来,赶忙解释道:“是这样的,煤炸里面有矸石,水合炭呢,就是将煤洗一遍,里面的矸石是不能烧的,也容易让炉子熄火,矸石选出来,送到陵寝的工地上,也不是没有用。” “洗过的煤这价,能涨到九文。洗过的煤比煤炸要好卖的多,百姓们也不傻,一斤煤三分矸,他们寻思着再降一文,卖到八文,其实也是大赚特赚了。” “硬生生的挤其他人的煤田,让他们无力营生之后,趁机收了他们的煤田。可是半个月太急了,他们也求着臣,让臣回来,让万岁爷多给他们点时间。还给了十两银裸子。” 朱由检琢磨了半天,说道:“窑民涨价,跟他们抢窑工,朕可以理解,这降价抢市场,朕也琢磨的明白,可是这其他煤田,也跟着降价呢?” “万岁爷,他们降不起。”王文政看着目光炯炯的朱由检,老半天才说道:“其他的煤田上面有富户抽水,富户还得给朝中大臣们进贡,还有之前魏珰留下的假矿监再抽一层,一层一文多,他们的价其实都是层层抽水过的,八文卖?降一文,不仅没得赚还赔钱,出一斤煤就贴一文钱进去。他们贴不起。” 朱由检瞬间懂了,什么叫做没有中间商赚差价?这就是。 本来阉党旗下的就不收税科,否则谁人附庸阉党? 而之前,内监收宁国公魏良卿的煤田之前,是魏良卿抽一层,魏忠贤抽一层,和东林那边差不多,但是现在内监直接收了煤田,这三百多煤田瞬间成了官窑,那没有层层剥削,反而利润更大几分。 王文政看万岁爷将西山上的煤田诸事听明白之后,说出了自己的担心:“徐应元和涂文辅现在其实挺怕的,短时间内不敢在其中抽水,但是长时间就保不齐了,还得万岁爷拿个主意。” “你有什么主意?”朱由检其实心里有了想法,只是想问问王文政的想法。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自己已然登基,身边的大伴们的投资,应当给予回报,他也信得过。 但也要看看有没有能力胜任职位,王文政也算是信王潜邸旧人。 第十三章 官僚作风 王文政略微有些慎重的说道:“臣觉得让锦衣卫南镇抚司,每个月去个千户到宛平转一转,探访下民情,再让东厂的番子也去瞧瞧,百姓们其实什么都知道,也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万岁,贪腐是不可能少得了的,西山煤田经营好了,一年少说上百万两银子都不止。这可是笔大钱。有点小出入,臣以为正常,深入追究,反而离心离德。” 万岁爷在信王潜邸的时候,可是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人,这个时候,说这种铜臭味十足的话,尤其是这种所谓正常贪腐的话,也不知道会不会被训斥。 朱由检听闻点头说道:“按你说的办,这事交给你负责,朕给你个底线,那就是三万两白银,若是过了这个线,就雷霆之势从严处置,徐应元、涂文辅叔侄可诛。” 大明天子薄凉寡恩,朱由检丝毫不例外,但是这个线,绝对不可以逾越。 一两银子是十钱银是一百分银,是一百斤猪肉。一万两白银,是一百万斤猪肉。是一万大明军卒一个月的军饷。 “你先去洗漱、吃饭、休息,皇帝不差饿兵,等王承恩回来,去他那领印玺,暂时任司礼监秉笔太监,多参与点政事,快速成长起来。” 司礼监秉笔太监有七到九名、掌印太监一名、提督太监一名。 “臣领旨!”王文政叩首缓缓的离开了乾清宫。 朱由检敲着桌子,朝夕哭临三日进香,梓宫移送太庙,哀乐已经响起,他待在偏殿之内,出神的看着窗外。 大明朝不对劲。 信王潜邸的时候,天下一直如此运转,他也觉得正常,当跳出这个大明朝圈子的时候,朱由检终于意识到了大明朝不对劲的地方。 自从一梦千年之后,他终于越琢磨越不对味。 西山乃是天子陵寝,哪个朝代的臣民敢开矿开到天子陵寝去?! 唯有大明朝。 哪个朝代的盐铁铜不是专营?敢动朝廷的钱袋子,那不莫不是疯了?必定招致天兵残酷镇压!哪个朝代不是用尽了严苛律法,酷吏鹰犬,查抄私自铸钱? 唯有大明朝。 哪个朝代的富户,敢操弄市场,裹挟百姓到长安门外哭天抹泪,逼迫皇帝不征矿科? 唯有大明朝。 哪个朝代的官方屯田,是用银子去买最贫瘠的田地,去买仓储,然后卖仓储的商贾,被地方官杖三十? 唯有大明朝! 万历末年至天启七年,萨尔浒之战至今未曾消停,已经打了整整八年,数百万辽民进入关内,太仆寺卿董应举,曾奉命前往天津至山海关督办屯田事务。 董应举用的朝廷的钱买的最贫瘠的土地,从蔡村崔光壁,购买了数间仓储以存粮,这个卖仓库的崔光壁就被被县官打了。 县官堂而皇之的指责崔光壁说:“汝奈何以房投献伊?” 同样的悲剧也发生在了天启四年五月中旬,董应举奏章上言:【陈文表被责几毙,向臣泣曰:县官谓我投献故耳,臣不胜惨然。】 配合中央朝廷进行赈济抚民,不是地方官员的义务,而被人视为是一种投献? 董应举去的时候就带着两万六千两银子,屯田两年,除了苛捐杂税以外,还有盈余去赡养辽人,还解送到了京通两仓六万石的米粱,最后回京述职的时候,带回了六万四千两银子。 最后董应举因为铸钱和阉党起了矛盾,得罪了魏忠贤,被罢官。 朱由检在王文政进门之前,正在研究该启用哪些类似徐光启,因为魏忠贤摄权,导致的离职的官员。董应举的奏章配合上西山煤田之事,让朱由检心里五味杂陈。 这天下的地方官员,眼里还有大明天子这个皇帝? 这就是鼓吹的,什么封建集权最高级的大明王朝吗?这天下到底是谁的天下? 东林?阉党?富户?地方官?士林?缙绅?勋戚? 盘根交错的各方势力,趴在大明这颗大树上,如同一只只蚜虫一样,不断的掏空着大明苍苍大树的树干。 当雪崩的时候,他们这些盘根交错的势力,大约会投献到新主的下面,还会比一比,谁跪的姿势,更加顺服! 若那一只只吐着舌头的狗,盼望着主子能赏下三瓜两枣,若是有块肉骨头,那便是盛宴了,结果换来的多数都是一脚! 唯独没有大明皇帝和大明百姓的一席之地。 朱由检将桌上的内起居注、权谋残卷、惜薪司账目、宁国公府账本统统掩上,不管从两世为人哪个角度说,他朱由检都羞于谈钱,十七岁,正是芳华正茂的时刻,像是晨曦中的朝阳,正在冉冉升起,现在却一头扎在了铜臭之中,一文一厘的争利。 他并不认为这是耻辱,正如他之前见到薛凤翔的领悟,空谈只能误国,唯有实干才能兴邦。他作为大明皇帝都不能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的走下去,如何带着大明历史长河改道。 “万岁爷,今天文渊阁送来的奏章,各位明公都批了蓝,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们都做了注脚,还请万岁爷查阅。”司礼监的太监端着奏章放到了朱由检的面前。 从晨曦到午饭之时,这些奏章都已经被他看了个遍。 魏忠贤要倒,几乎所有的朝臣们都看出来了,弹劾魏忠贤的奏章,如同雪花一般堆叠在他的面前。 宛若是一场狂欢,无数人纷纷上了奏章,义愤填膺的痛骂阉党祸国,历数其罪名,仿若罪恶滔天,千刀万剐下油锅也不为过,大肆连坐,仅仅被弹劾的朝臣就有两百多人。 而京师西山的假煤监,是第一等需要处理的要务。 设立在通州、白河、卢沟、通济、广积五个抽分局,朝臣们要求取缔几乎是共同的声音,这都是内监为了收矿科设立的,后来变成了盘查过往行商货物的地点。 大明朝不设坐商税,为了弄点钱,可谓是绞尽了脑汁,三十抽一通常不能被执行,闯关者如同过江之鲫。 而且朝臣们的理由非常充分,因为天启皇帝在天启六年的时候,就批复了对五个抽分局的取缔诏书,诏令顺天府:【近京煤、米担负与商客往来,已有明旨,不许抽税。今闻通州仍榜示收徵,该府即作速禁止,不得朦胧故违,致扰商民。】 这份诏书极为有趣,是下给顺天府府尹的诏书,顺天府对京师、宛平、大兴没有管辖权。 顺天府府尹因为是京师所在的州府,府尹多由京中的六部尚书兼任。 而顺天府设有府丞一员,平日里尚书明公们忙得不可开交,又是青楼又是酒馆,还有诗会宴吟,哪里顾得上顺天府的事?多数都是有这位四品的府丞做事。 一个顺天府的府丞,四品官员,带着衙役,查办五大抽分局五口子煤税?这不是做梦又是什么? 顺天府丞在这朝堂阉党和东林的交锋之中,在六月到十月这四个月里换了四次。 卢沟桥五口子抽分局,依旧在抽税,也未见有任何收敛之势头。 朱由检的感觉非常微妙,对着送奏章过来的秉笔太监说道:“你去通知田尔耕,让他过来一趟。” 他发现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事,那就是朝臣们的主要火力还集中在了魏忠贤的身上,而魏忠贤在他这里,已经成为了昨日黄华。 但是在朝堂上,还如同如日中天,需要他们集体弹劾才能倒台一样。 若是以前的自己,会如何抉择呢? 朱由检不知道,但是他知道现在的抉择是,留中不发。 他看着小跑进来的田尔耕,屏退了内侍,笑着说道:“田都督,魏忠贤半个月以后再死。” 田尔耕如同雷击愣在了原地,难道万岁变了心意,还是要启用魏忠贤不成? 他现在倒是不怕魏忠贤再被启用,过去为什么田尔耕跪在魏忠贤脚底板下干活,还不是见不到万岁? 现在哪怕是魏忠贤从诏狱里出来,他田尔耕没有惧怕的理由。只是魏忠贤走不出诏狱了。 田尔耕擦了擦额头的汗,左右看了看小声的说道:“万岁准其自杀,他今天早上就自缢了,臣亲自送他走的。” 朱由检略微疑惑的问道:“就你一人送行的吗?” “英国公看着,臣动的手,万岁还要用他?”田尔耕觉得自己的后槽牙都在抖动,这要是领会圣意杀错了人,他这份圣眷怕是要到头了。 朱由检只是确认下死的是否真的是魏忠贤,知道英国公张维贤也在,也就放了心,说道:“死了呀,死了就死了。你待会儿告诉英国公,就说让他莫要声张,你每天还往魏忠贤的狱里送食,他死的消息,左镇抚司能捂半个月吗?” 田尔耕闻讯,也是松了一口气,万岁爷是的确是要魏忠贤死,他点头应道:“万岁说捂多久,就捂多久。右都督侯国兴死了,他有几个狗腿子也需要清理,臣会借着清理镇抚司的借口,让两镇抚司上下禁声。” 朱由检相信田尔耕有这个能力,要是锦衣卫连自己的衙门口都兜不住消息,他田尔耕也没必要成为锦衣卫左都督指挥使了,他示意田尔耕离开说道:“那就成,记得厘清各大城门口的商货,抽水暂时还按着过去的法子,朕要详细的进出商货的细则。朕要知道大明京师一百三十二行铺,所有的坐商的进出货的消息。” “臣领命。”田尔耕俯首缓缓的退到了乾清宫的宫门处,才转身离去。 朱由检拍了拍坐下的龙椅,权力,有的时候真的是个好东西。田尔耕其实不用如此小心翼翼。 朱由检终于发现了这些朝臣们的一个巨大的弱点,那就是官僚作风浓郁,这种浓郁的气作风是他们维持自己权力的重要依仗,脱离实际、脱离群众、照章办事、反应缓慢。 这反应缓慢在两兵交接的时候,就是最致命的弱点! 兵贵神速。 当他们还在观望皇帝的态度的时候,朱由检登基首日驱逐魏忠贤出宫,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 当他们反应过来,开始弹劾魏忠贤的时候,魏忠贤已经自缢。 他们还在为五口子矿科请命时候,徐应元和涂文辅已经谋划着刨了他们的根基。 宦官,无疑是中原王朝极度畸形的一个产物,其内斗之剧烈,远比朝堂要更加残忍数分,稍有差池就是人头落地,身首异处。他们对于皇命绝对忠诚,因为他们的存在就是依附于皇权的存在。 他们会随着皇帝的表情、语言、思考方式而迅速调转风向,反应极其迅速。 “朕把你们当成了朕的敌人呀!” 朱由检的内心是有些痛苦的,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君明臣贤,是他的理想中的大明朝堂,可是现实是,从地方到朝堂,都想要把他当成猪养起来。 若是海晏河清的盛世,他也愿意做那头最胖的猪,你好我好,安安稳稳做几十年皇帝,临到了,被加以超长名的谥号,被读书人捧为千古名君,万古一帝。 可惜,煤山上的歪脖树时刻的提醒着他,他最后的结局,不太美妙,最后的陵寝是三千两的陵寝。 奇器图说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书籍,朱由检反复研究,才确定了除了杠杆、斜面、滑轮、轮轴这些简单的机械以外,连杆机构、凸轮机构、齿轮机构、螺旋机构和间歇运动机构也都存在,虽然异常的简陋,但是它就像一颗种子,在开花结果的那一天,必然会爆发出属于机械的蓬勃力量。 手搓蒸汽小机车,在他还是个高中生的时候,最心满意足的成就,当然离开了那个鼎盛的王朝庞大的供应链,他想搓个蒸汽机车,那是天人说梦。 而奇器图说的作者王徵,不是一个精于世故的人,他不会寻找坐师,不会给考官送银子,不明白科举之中的弯弯绕绕,也不懂得当时士林里广为流传的暗语,就是泄题。 即使如此,天启二年,他考上了三甲进士,那个时候他已经五十二岁,在朝中兜售的那些奇技淫巧的机械理论,怎么可能被东林党接纳? 尤其是多数的手段都是从东洋来的舶来品,任谁都不会喜欢。 所以他以三甲进士的身份到了广平府(今邯郸永年县)做了推官,人人皆称其善。对于一个兴修水利、劝农与桑的推官,百姓们自然喜欢。 “我不进京,京中皆是揶揄嘲讽之人,夸夸其谈,我进京作甚,不若在这田间地头打两辆水车来的痛苦。”王徵看着风尘仆仆而来,淋的如同落汤鸡一样的王承恩,严词拒绝了进京的要求。 广平府下了几天的暴雨,依旧没有任何停下的征兆,王承恩匆匆赶来的路上,在暴雨中马失前蹄,把王承恩摔倒了草丛里,脸上划了一道伤口。 王徵非常确信的说道:“你就一个信王府的总管内侍,我进了京,这广平府的推官丢了,你那信王能帮我要个官?” 王承恩擦了擦额头的雨滴,北京的雨仿佛跟着他一直下到了邯郸。只不过王徵这个拒绝入京的理由,让他感到啼笑皆非。 一个推官什么时候这么值钱了吗? 第十四章 七千本书 王承恩不由讪笑,他自报家门的时候,报的的确是信王府总管,而且他现在依旧是这个职位,天子登基,他们这阉人是登不得大殿敕封诏书。 而且来的时候比较匆忙,万岁爷也没有给他什么具体宫里的职位。 无论在哪里,他都是天子家奴,私自给自己加名头,那是僭越。 从皇极殿到午门宣台的登基诏书,在国子监刊印,再由驿站通传天下,但是驿站的传递诏书的速度,比他的脚程要慢上许多。 再加上二十三日晚上的滂沱大雨南下,在北直隶肆虐,这驿站诏书大约还要几天。 “信王现在登基了,是大明的新皇帝,进了京,见了万岁爷,讨个推官,应当是没问题。”王承恩笑着解释道。 他的话说的不是很满,不能代替万岁做决定,但是依照万岁爷对那本《奇器图说》的看重,平步青云不在话下。 “天启皇帝驾崩了?信王登基?兄终弟及,大事。”王徵点头,在纸上勾出了最后一笔,随即又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即愣在了原地。 王徵木然的转过头,愣愣的说道:“你是说,你是当今万岁的大伴?!” 天高黄帝远,说的就是皇帝和天一样遥不可及,辇毂之下的京师百姓,几年也才能看到皇帝一面,甚至一辈子都看不到,更遑论在北京城八百里外广平府的王徵。 他对信王的认知,就是他登科的那一年,那个被封王的十二岁的小孩子。他被外放做官之后,远离权力中心,自然不知道天启皇帝没有子嗣的消息,更没想到会兄终弟及。 甚至听到信王府的时候,还在疑惑信王到底是哪一个。但是猛地登基,王承恩的身份就变的不再普通,大明朝的王爷都是大明朝养得猪,虽然大明皇帝也是,但是大明皇帝毕竟长着獠牙。 而后王徵准备了一日,嘱咐自己的正妻和侧房在自己走后,带着两个孩子,准备搬到京城居住。 “你们信天主教的都不是有什么十诫吗?为什么你会有侧室?”王承恩在车驾上,带着疑惑,根据天主教规,他有侧室,那就会被驱逐出教才对。 王徵摇头说道:“邓玉函,就是我的教父,他并没有原谅我违反教规,但是我毕竟要传宗接代,正妻老是无子,只能纳侧室申氏传代。辛亏申氏的肚子争气,给我生了两个娃,孩子都十几岁了。徐光启徐明公也是信的天主,可是他不也是有侧室?” “我们也就是馋他们那群传教士带来的七千册图册、书籍罢了。” 正说话间,一队骑卒从车队旁通过,虽然只有几十人却跑出了摧枯拉朽一样的气势,进退有据,比他看到的锦衣卫也不遑多让,王承恩不由的有些惊异的问道:“这是何人骑卒,如此精锐?” 王徵仔细的看着骑卒的衣着,笑着说道:“那是大名知府卢象升训练的捕快,大名府周围的几个府衙,都从他那儿,借调捕快缉盗,一抓一个准,骑术端是厉害,号称天雄。大约有五百人,卢象升常言天象有变,需要早做应对。” “五百人?这么多?违制了。”王承恩眉头一皱,这么多的骑卒,再查到棉甲,定要参他个谋逆大罪! “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都是义士,感念知府卢象升整治富户侵吞军田有方,自愿聚集在卢象升的座下,卢知府可是不多见的好官,早知道不该跟你说的。”王徵一脸懊恼的说道。 他只记得给卢象升表功,忘记了身前这位可是内侍,这要是回去随意说两句,那岂不是把卢象升害惨了? 车驾赶至三原的时候,王承恩见到了在三原传教的邓玉函,在大明朝传教是不受限制的,但是邓玉函显然日子过得并不是太好,见到王承恩的时候,有些邋遢。 王徵三言两语说明了自己的去向之后,邓玉函毫不犹豫的登上了车驾,奔着北京城而去。丝毫不顾及王徵违反十诫的旧事。 都是在滚滚红尘中打拼的人,有登天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王承恩打量着邓玉函这个红毛番,总觉得这一头大卷发的棕色生番,要是这个样子见到万岁,会不会惊扰到万岁? 但是王承恩思前想后,最终还是没有下手给邓玉函剃度,在他眼里,传教的都是出家人,他觉得这一头棕色卷发,有失礼数。 但是,正如王徵所言,他们这群传教士手里有七千卷书,不光王徵馋,王承恩也馋。 估计万岁爷也馋。 朝夕哭临三日进香,梓宫移送太庙后,连张嫣都脱了自己的一身孝衣,朱由校存在的痕迹正在被逐渐的抹去,而朱由检正在整理着自己的衣物,准备上早朝。 大明的早朝,并不轻松。 所有的京官、国公府的国公、顺天府的府丞、五城兵马司的都指挥使、五军都督府的都督都要参加,这是一只庞大的队伍,约有三百人之众,当然能入皇极殿的不到百人,其他人都在门外听宣。 在天未亮的时候,大明朝需要上早朝的官员,就要出发,在午门外等候,宫门在皇极殿的钟声中缓缓打开,朝臣们按照位阶缓缓而入,在皇极殿的殿前广场分列站成两队,文官在东,武官在西,负责纠察的御史,开始点名。 并且记下交头接耳、咳嗽、吐痰、牙笏落地、步履不稳等失仪的官员,失仪会被列入非刑之正,由皇帝做出处罚。 钱谦益的第一次廷议奏对不利,被皇帝廷杖,就是这种针对失仪的处罚。 当然今天的礼部侍郎钱谦益没来,十下实打实的廷杖,他已经两天没下床了,按照估计,他得缺席一个月的早朝。 朱由检准了他的早朝请假,免朝,是一种殊荣。 鸿胪寺卿将早就由阁老批蓝、司礼监批红、皇帝首肯的官员名单拿出,宣读着赶往各地赴任的国子监太学生或者京官外放。 “陛下口谕:今日早朝取消,阁老、六部尚书、六部科给事中、督察御史、入文华殿等待廷议。”王承恩在鸿胪寺宣读完名单之后,高声唱道。 第一次早朝,大明天子缺席。 但是朝臣们不能不来,御史点名就是点卯考勤,若是缺勤可是要扣工资的,正二品的官员年俸才一百五十二两,缺勤一次,半年俸禄就没了,除非皇帝特批,比如钱谦益的腚,八面开花无法上朝。 虽然京官们大抵已经看不上这个俸禄,地方官入京,一次孝敬少于一千两,好意思出手?但是站在这里,他们才有资格收礼。 朱由检就在皇极殿的龙椅上,他不是没有做好早朝的准备,事实上,他在南海子的破庙里,就思考是否恢复午朝和晚朝的制度,最后还是算了。 早朝早就变成了磨嘴皮子,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反而徒劳的浪费精力,大明朝臣们也都习惯了将奏章递到文渊阁,等到处理。 这套办公体系自角斗士,豹房正德皇帝起,就已经再开始运行。 那时候的正德皇帝常常离京到宣府的豹房居住,一住就是一年,回京也是不召开早朝,而是召开子时朝会,晚上十二点常朝,结束之后就是大开宴席,常常通宵达旦。 荒唐吗? 其实是正德皇帝发现自己的政令,出不了紫禁城,但凡是朝臣们不同意,那就贯彻不下去,而通过大珰刘瑾和权臣们斗法罢了。 其实从土木堡之变后,大明扣门天子朱祁镇之后,大明的皇帝的权力逐渐从天下,缩回到了紫禁城。 朱祁镇的儿子朱见深,启用汪直开办西厂,就已经出现了端倪。 寻仙问道的嘉靖皇帝,更是将这一套宦官与文臣争权玩到了极致,自己抱着个香炉住在离宫别苑的广寒殿内,看着他们为了蝇头小利打的肝脑涂地。 自三十年不上早朝的万历皇帝开始,大明朝的早朝早就变成了点名考勤会。 其实六部部议、尚书、御史、给事中廷议,文渊阁处理政务拟票批蓝,司礼监批红,比在朝堂上夸夸其谈,在行政上更加高效罢了。 所有的四品以上官员挤在皇极殿上,争吵不休,能解决问题吗?除了浪费所有人的时间,丝毫没有用处。 朱由检看着诺大的皇极殿重重的叹了口气,这不是他想要的大明朝。 赵桓来到文华殿的时候,看到张嫣已经坐在了珠帘之后,长长的甬道,厚厚的罗幕之外,大明的阁老们着大红色的锦鸡补服,端坐于司礼监秉笔太监们的面前。 六部尚书和督察御史以及给事中们坐在后排。 都是熟人,新天子还没有进行文渊阁的改组,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们也都是经年老吏,魏忠贤被抓了两天了,秉笔太监们惶惶不可终日,结果身边就换了个魏忠贤的嫡系之后,慢慢安定下来。 新天子登基,也要用人。 司礼监什么时候加入了廷议的行列,这就得问列祖列宗了。 “皇帝诏:令孙承宗、袁崇焕、徐光启、袁可立、董应举等人归京。”王承恩读了第一条廷议的议题,连张嫣都讶异的看了一眼大明的皇帝,这里面唯一让她意外的是孙承宗。 袁崇焕接连赢下了宁远大捷和宁锦大捷,虽然是个骄悍的将领,但是眼下大明朝无人可用。 孙承宗是东林党原党魁,但是现在的东林党党魁已经是钱谦益了。 这召回来,东林党内部岂不是乱成了一锅粥? 几个阁老议论纷纷,秉笔太监们一脸淡定,这都是早就送到他们手中的议题,秉笔太监们就靠着皇帝泄题这一手,踩着文渊阁的大学士们。 “臣对不同意孙承宗归京。”黄立极首先作为首辅发表了自己的观点,他是西党,就是陕西、山西、大同、宣府、京师的官员组成的地方性质的结党。 这股势力在朝中微不可微,他这首辅是舔魏忠贤的脚底板舔来的。 但是他没有忘记孙承宗在朝内的时候,那种恐怖的压制力,权倾朝野魏忠贤,想针对孙承宗也要掂量一下。 孙承宗归京,那东林党坐大几成定局,他们这些阉党余孽,到时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而且关外还有十一万余众的关宁军作为孙承宗的铁杆,这进京就是权臣! 王文政可是第一次参加廷议,手有些抖,拿出了大明皇帝给的小抄,说道:“孙承宗建立关宁锦防线,功不可没,阉党横行于朝野才不得不请辞,此时兵部尚书职位空缺,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兵事无人掌管,于国不利。” 黄立极立刻闻言大喜过望,兵部尚书,进不了内阁,能掀起的浪能有多大?而且看皇帝的意思孙承宗不在是阉党横行,诏孙承宗回京,阉党已经不在了! 那他就不会是阉党了。 “王公公所言极是。”黄立极左右横跳的秘籍可是炉火纯青,立刻就坡下驴,若是回来主持其余六部,他还有点忐忑,但是兵部仅在工部之上,这倒是无碍。 施凤来忧心忡忡的说道:“只是万岁,袁可立与孙承宗水火不相容,两人归京,恐有间隙。” 朱由检坐在内殿之中,他坐在重重的帷幕之后,看不到任何的人影,却能清晰地听到廷议的谈话。 拿起一个钟槌,轻轻的在放在手边的小铜钟上敲了一下,示意此议略过,皇帝自有计较。 这还是当初嘉靖皇帝修道修仙的时候,留下的传统,朱由检认为煞是好用。 “叮。” 清脆的铜音在整个文华殿层层绕绕传到了外廷,立刻无人言语。 一个很熟练的皇帝,一句话不说,让外廷大臣们,无法揣摩皇帝的心意,而司礼监廷议的秉笔太监,就是皇帝的口舌。 “皇帝诏:卢沟桥五口子抽分局责问顺天府丞。”王承恩听到钟声之后,朗声说道。 都察院左都御史房壮丽闻言脸色大骇! 他们寄予厚望抬上皇位的信王殿下,一登基就玩起了文字游戏! 这和当初天启皇帝下诏给顺天府,责令取缔五口子抽分局有什么区别! 是顺天府能指挥得动锦衣卫,还是能够指挥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不动,怎么取缔五口子抽分局! 王文政拿出了第二张纸条,让自己的表情变得凶狠一些说道:“天启四年六月二十四日,先帝逾顺天府,取缔五口子抽分局,不许抽税,为何至今都未取缔?导致叨扰商民,若万历年间旧事再出,何人负责!” 这就是睁着眼说瞎话了,太监们要有这个本事,凭什么朝臣们指鹿为马!他们就不能颠倒黑白? 秉笔太监们瞬间群起而攻之,开始针对文官体系,句句都是甩锅。 五口子抽分局非常复杂,锦衣卫有人在其中,五城兵马司也有人在其中,内监也有人在其中,而这三个京师机构,都直接听命于皇帝。 文臣们不甘示弱,直接和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们吵了起来,直到听到两声清脆的钟声才算是停止了争吵,双方都像是斗鸡眼的公鸡,互相瞪着眼。 其实从昨日文渊阁递上去所有弹劾魏忠贤、取缔抽分局的奏章,都被皇帝留中不发,他们早就知道了新帝不会取缔抽分局,今天只是例行公事的吵闹罢了。 “皇帝诏:唐之亡非黄巢乎?”王承恩听到了这两声钟声,宣布了下一个议题。 也是朱由检的心病,百姓揭竿而起的起义军,已经在陕西沸沸汤汤。 明亡于起义军。 第十五章 飞蛾扑火 唐是否亡于黄巢? 这一议题抛出之后,竟无一人应答,他们知道皇帝在问什么,但是他们没法张口,他们甚至知道解决办法,而且并不困难。 但是他们无一人说话。 唐王朝的灭亡是因为黄巢起义吗?把黄巢灭了就能阻止唐朝的灭亡了吗? 朱由检看着朝臣们不说话,叹气的说道:“自古乱亡之祸,不起于四夷,而起于斗升小民起义。” “秦之强盛,兼并六国,一统天下,卒之扰乱天下者,非六国也,乃陈胜、吴广一二小民也。” “汉之天下,四夷款塞,呼韩来朝,卒之扰乱天下者,非四夷也,乃张角、张宝一二小民也。” “唐之鼎盛,群雄伏诛,万国朝贺,卒之扰乱天下者,非雄非夷也,乃王仙芝、黄巢一二小民也。” 朱由检说完静静的听着外廷,他希望,他迫切的希望! 朝臣们能够有一个人站出来,哪怕是一个人! 站出来说说自己关于现在陕西百姓起义之事的意见,该怎么解决。 可是他们,一言不发。 朱由检摸着身边的小铜钟,摇头说道:“元之广袤,世间罕有匹敌,我大明太祖皇帝筚路蓝缕,以微末兴义兵伐暴,二十二年,终一统天下,解救天下黎民于水火之中。自庚戌以来,北击胡,东挂倭,西灭哱,南平播,文治武功赫赫,现如今,王二却起于陕西,我大明却束手无策,可笑,可笑,散了吧。” 朱由检敲了三下铜钟,结束了今日的常朝,眼神中带着一丝丝的落寞。 朝臣们从文华殿的椅子上站了起来,静静的离去了,皇帝问的王二起于陕西。 是七月份因饥荒,在陕西关中、渭北爆发的民乱,由一个叫王嘉胤的率领,号称三十六营。 癣疥之疾罢了! 他们当然知道根治的法子,那就是清理军屯,然后把军屯的百姓,以包税募兵的方式,进行组织,平叛简直如同儿戏,那些民乱暴民,会纷纷投靠,为了那口田。 这是当初戚继光戚少保曾经用过的招数,简直不要太好用。 可是侵占军田的是什么人?他们比谁都清楚,所以他们不能说话。他们能站在这里,身后代表着无数的利益,不能让大明皇帝开这个口子。 而且他们也在联系民乱之中,可能投献的人,杀掉王嘉胤不就成了? 戚继光的那个法子,太招人恨了。 朱由检深深的叹了口气,他很孤单。 大明朝的朝臣们,都在为了蝇头小利争得你死我活,为了一个抽分局拼了命的争来争去,他想要救大明朝,他知道大明朝的结局。 “皇叔,你是我大明的天子,你若自怨自艾,我大明何去何从。”张嫣撩开了珠帘,一脸担忧的说道。 朱由检这个十七岁的孩子,表现的比她想象的还要好无数倍。 他没有偏听偏信,认为这天下就是好人、坏人完全二元对立。 也没有像在信王府时一样,崇信道义二字,笃信所谓的君子之道。 四书五经周正之学,治不了国,也斗不过权臣,所作所为,超出了她的预期。 “皇嫂可曾看到朕自怨自艾?若是前路艰险,就选择退缩,又何必做这个皇帝呢?”朱由检又拿起那个小钟槌轻轻敲了一下铜钟,都在意料之中,可是就这么发生了,让他还是无比的失望罢了。 他只是失望,并没有失去向前的勇气。他也不能在张嫣面前露出一丝一毫的软弱。 张嫣看到朱由检眼中的勇气,大明朝终于又一次迎来了,一个一往无前而又脚踏实地的皇帝,大明幸事。 “袁可立和孙承宗势若水火,万岁将两人同时招入京师,恐怕是要出事。而且袁可立可能不会进京,甚至不出仕的可能性居多。”张嫣说起了廷议中,施凤来所说的事。 袁可立主张建立【海陆相犄角收复辽南】战略进攻的手段,以皮岛毛文龙为突破口,多次登陆辽东半岛,主战不主防。 孙承宗主张以山海关、宁远城和锦州城为核心的【关宁锦防线】防御体系,防御金人辽东走廊,进入中原,主防不主战。 而孙承宗是袁崇焕的坐师,袁可立手下第一大将就是毛文龙,这两个人在朝中的人脉极广,这要是进了京,那真是天雷勾地火,怕是要天崩地裂了。 朱由检摸着自己的小铜钟说道:“朕知道十多日前,皇兄曾经给袁可立下诏,以三殿功加太子少保,提督山东军务,袁可立上疏辞,坚决不出仕,皇兄又给他加了太子太保,他依旧不出仕,拿他没办法。” 少保到太保,是三孤到三公的待遇,这可是自万历年间蓟辽督师李成梁之后,唯一的一个三公,只要出仕就可以拿得到。 可是袁可立拒绝了。 张嫣奇怪的问道:“那你还下诏请他入京,这要是请不来,你这刚登基,皇威何在?” 朱由检很无所谓的说道:“他会回来的,朕派人去寻他,告诉他,他若是不进京,朕就把毛文龙杀了。他建立了大半辈子的海陆相犄角大战略,最重要的一环就丢了,你说他回来不?人生一世,哪里挡得住意难平三个字呢?他袁可立不可能甘心的,若是甘心,不会每年都上奏疏为毛文龙请功了。” 张嫣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朱由检,她担心的问道:“那要是袁可立不信怎么办?” 张嫣不信朱由检会杀毛文龙,作为山东的屏障,若是皮岛丢了,那鞑子乘船而下,对山东诸地简直予取予夺! 朱由检摸了摸鼻尖,说道:“大明天子薄凉寡恩,这是皇嫂说的,由不得他不信。再说孙承宗受诏必然归京,俩人在平辽之事上,斗了半辈子了,你说他会看着孙承宗归京不回来?朕不信他能坐得住。” “单独的召孙承宗归京,或者复用袁崇焕,以两脉势同水火的样子,保不齐出什么大事,内耗到最后,都是我大明朝的损失。” 袁崇焕和毛文龙俩人不管有多大的矛盾,京中孙承宗和袁可立坐镇,他们下面的人,怎么敢斗起来? 把劲儿用在杀鞑子身上多好。 张嫣听了之后,连连点头说道:“皇叔想的周到,毛文龙不可死,皮岛丢了,山东诸府尽数惶惶不可终日,鞑子泛舟而下,山东大明百姓,必受尽鞑子铁蹄凌辱!” 朱由检为之一愣,若是原来刚愎自用的性子,在知道张嫣有提督宫禁的权力的时候,听到这句话,会是什么反应?认为毛文龙是张嫣的人? 所以袁崇焕擅杀毛文龙…… 朱由检陡然觉得呼吸沉重了几分,然后又立刻心平气和起来,这一切都还没有发生。 坚持以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拯救大明的他,丝毫不在意张嫣可能摄权的问题,而且她显然没有摄权的动机和举动,太过于疑神疑鬼,只会让拯救大明朝变得愈发困难。 朱由检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张嫣严肃的说道:“皇嫂,朕要查皇兄被害一案。用药、病情恶化!统统都要查,红丸案在前,朕不信皇兄加冠之年,就英年早逝!尤其是那用药,那灵露饮到底何物!进献灵露饮的兵部尚书霍维华,在八月二十二日,皇兄殡天的头一天,被魏忠贤矫诏罢免,朕不信其中没有猫腻!” 张嫣看着朱由检严肃的脸庞,终归是露出了几分笑容,笑着说道:“皇叔要查,那就查。其实我可以告诉皇叔,灵露饮只是米汤罢了,你可以问问陈德润,他是乾清宫太监,他也喝。” “先帝生病之后,拒绝服药,每日就是几口米汤,身体怎么能好的了?可是他谁都不信,太医院的太医都快急疯了,可是他依旧不服药。” “也正是魏珰害怕被霍维华牵连,才矫诏罢免了他,也正是这次魏珰矫诏,先帝才不信他的鬼话,说什么掖庭有后嫔孕子的说辞,才定了皇叔为储君。” “这件事倒不是什么秘闻,整个宫廷近两万内侍都可以作证,从生病到病重再到病危,拖了几个月,你大可让田尔耕抓几个进诏狱问问就是。” 朱由检点头,他必然要查清楚朱由校的死因,为了维持皇权和皇威,天启皇帝若真的是暴毙,是继红丸案后,对皇权和皇威的又一次挑衅,唯有彻查,才能将皇权这张皮继续扯在身上,艰难前行。 朱由检将此事按下不再讨论,他说起来陵寝之事:“西山的陵寝已经选好了,九月正式开工,工部尚书薛凤翔已经将图纸给了台基厂,皇嫂看过了吗?” “看过了,让人去内三库取银就是。”张嫣点头算是肯定了新的图纸和工程方案,她有些疑惑的问道:“可是修一个陵寝为什么有那么多非工部的人呢?内官监和工部还不够用吗?为什么还有一个推官,还有四个番邦人?” 张嫣问的是王徵、金尼阁、邓玉函、汤若望和罗雅谷。 王徵自然是广平府推官,《奇器图说》的第一作者,邓玉函是《奇器图说》的第二作者,也是伽利略的朋友。 邓玉函和汤若望两人,自述是大秦人,也就是罗马人,不过在朱由检看来,他们应该是德意志人才对。 真罗马人罗雅谷强烈反对两个人自述罗马人,并自称自己才是罗马人正朔,这也应征了朱由检的观点。 而金尼阁是那七千卷书的拥有者,自述是法兰西人。 这四个番邦人,都是万历四十六年,搭船从大佛郎机里斯本市登船,跨越了大洋,经历了一年零三个月的时间,才在小弗朗机人的聚集地澳门登陆,同样随他们登陆的还有从欧罗巴带来的七千卷图册。 而且搭船而来的二十二名传教士里,只有八名顺利在澳门登陆,甚至连金尼阁的亲弟弟都倒在了来华的路上,而这七千卷书册经过一年多的海上漂泊居然依旧保存完好。 这是何等的国际精神?朱由检愿称他们都是精(神)明(人)! 王承恩说的很对,他很馋那七千卷图书,对于知识、技术的渴望就写在他的脸上,承认各有所长,西学东渐,这没什么好丢人的。 不是大明没有了无敌舰队,朱由检大概会直接下令,前往意大利比萨大学,直接将伽利略从象牙塔里抓到大明来! 不惜一切代价。 欧罗巴在伽利略出现之后,对数学、天文、物理的深入研究,正在如火如荼的进行着,实验和理论相结合,以实验为基础,具有严密逻辑理论体系的近代科学,正在欧罗巴的大陆上酝酿着一股名为近代科学的风暴! 开普勒正在小心翼翼的用着手中的望远镜刺探着宇宙,正在利用简陋的鹅毛笔,将行星与太阳的距离,利用行星的公转周期进行计算,探索宇宙世界的奥秘。 笛卡尔正高举着【我思故我在】,正在试图踹开人们的精神世界的大门,将理性、怀疑、探索注入到人们的精神世界,在数学、物理上,他正在建设着一个又一个不可逾越的高峰,为未来四百年的不可撼动的世界霸权地位,夯实着基础。 朱由检作为大明皇帝,作为历史长河里的一个重要烙印,必须在中原王朝的近代科学上,留下自己的脚印! 那么陵寝,就是第一个试金石,对过去已经翻译的图册进行整理,在徐光启进京之后,就开始新一轮的翻译和研究工作。 必须要超过欧罗巴的进度,才能让科学之花在大明这块土地上绽放,然后孕育出结果。 只争朝夕。 罗伯特·波义耳,天启七年出生; 罗伯特·胡克,崇祯八年出生; 艾萨克·牛顿,崇祯十六年出生; 朱由检在见过了四个精明之后,他将自己脑海里那些模糊的记忆梳理之后,将公元历法和大明纪年计算之后,仿若是两个次元的世界融合在一起,强烈的不真实感和惶恐,就一直环绕着他。 所幸,现在的大明并不落后。 哲学上王明阳的心学,也不比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弱上多少,甚至更加先进。 而在科学上,还在摸索着如何矫正视力的欧罗巴,大明也早就有了眼镜店,落地商业化的科学。 在理论知识上的差距,也并没有到只有仰望的地步。 “他们来做什么?远渡重洋。”张嫣摇头说道,自万历年间就来的利玛窦开始,这些传教士的行径,如同飞蛾扑火。 第十六章 三位一体 朱由检也不能将这些事留给鞑子去做,他们也做不成,相比较大明对传教士较为开明的态度,鞑清在这方面,且不说那毁了数十万卷书的连续三朝,横跨百年的文字狱。 仅仅朱由检自己梳理的三个时间线,就让他无法将这一过程,交给鞑子去做。 康熙二十六年,爱新觉罗·玄烨写下了学达天性四个字,来颂扬宋朝的大儒朱熹,大肆推崇朱程理学思想禁锢,同一年,牛顿发表了《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将三大力学总结成为公式,将经典力学推上了时代的风口浪尖。 乾隆三十八年,爱新觉罗·弘历设立了四库全书馆,开始编纂《四库全书》,开始对毁了一百年的书籍整理,这个过程又是一轮毁书不倦,而那时瓦特正在为自己的改良蒸汽机寻找买家买单。 嘉庆十二年,嘉庆皇帝为他的父亲,也就是乾隆皇帝,编纂了长达一千五百卷的《清高宗纯皇帝实录》,而同年,托马斯·杨,正式发表了《自然哲学讲义》,正式发表了光的双缝实验,第二次光的波粒战争,正式开战。 这也是为什么朱由检明知道自己被李自成攻破京师,也没有去逮捕蹲在陕西峁鄢做驿卒的李自成,而是积极筹备应对鞑子的进攻,鞑子才是他心目中的生死大敌! “寻找他们心中那个三位一体的真正的神,他们认为朕就是,朕还没有理清楚他们的逻辑,朕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就在他们眼里就成了神呢?”朱由检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四个传教士,一见面就是一顿马屁狂拍,拍的朱由检都有点恐惧。得亏几个人的汉话说的不流利,他时刻谨记自己是亡国之君,要不然,还真的被这顿马屁给拍晕了。 而此时位于东郊南巷外的台基厂内,工部尚书薛凤翔,左侍郎李之藻,右侍郎王徵,三个人拿着图纸正在做最后的校对,李之藻是《同文算指》的第一作者,他对算学有极强的敏锐,而王徵负责对工程器械做最后的梳理,负责通知工部五大厂和惜薪司采烧厂制作建设陵寝的工具。 薛凤翔负责统筹安排,并且和户部进行财物的交割,这在大明叫部议,他紧皱着眉头,户部告诉他,国帑没钱,建陵内帑三库出钱! 他已经将此事送到了文渊阁,修建陵寝只让大明皇室出钱,这大明的天下是谁的天下? 中极殿太监阮修,也参与其中,代表内官监对陵寝的工作做督导和监督,当然他也参与到具体的营建之中。 阮姓在宫里,起于阮安,阮安是明成祖朱棣的近侍,也就是现在他们脚下北京城的设计者和建造者。 只不过大明官宦,都奇怪的看着那四个传教士。 阮修终于停下了自己手里的算盘,看着金尼阁带着兴奋的脸色,一脸奇怪的问道:“王侍郎,他们一直都是如此的…狂热吗?咱们大明天子真的是他们所说的那个什么三位一体的神?” 王徵也是尴尬的摸了摸山羊胡,他一开始以为邓玉函是为了借着大明皇帝的势,进行传教活动,所以才答应了这次的入京之旅,结果没成想,邓玉函见到皇帝之后,拍马屁的手法,比他们这群官员,还要炉火纯青。 邓玉函红着脖子说道:“天象与天象的规律,在黑夜隐藏,皇帝说,让徐光启去吧,于是一片光芒。我认为他是我们要找的人,也是利玛窦传信回到神圣罗马帝国的原因,这是对我们的启迪,所以我们才在这里。这里就是归宿,可惜我无法说服伽利略来寻找神的光辉和庇佑。” 罗雅谷是意大利人,他听到邓玉函对于神圣罗马帝国的言辞,就是一阵激动!但是想到罗马帝国(拜占庭帝国)已经被奥斯曼攻入了君士坦丁堡,只能叹气的任由罗马正朔,被德意志这群盎格鲁人鸠占鹊巢。 不过罗雅谷对此邓玉函的观点倒是十分认同:“他是无限的、绝对的、超越的、自有永有、永不更改、独一、完美、伟大和永恒的,就自在本性而言,他又是无所不在、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和利玛窦写往教会的报告书相吻合。” “他是道路,真理和生命,是人也是神,阿门。”金尼阁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说道。 汤若望伸出一只手点在额头上,说道:“万物有始有终,自永恒之中来,自永恒之中终结,我们找到了,三位一体的神!” 四个人同时将手在头顶额头划过,齐声说道:“三位一体的神!” 薛凤翔手中的笔杆子差点都要滑落到了地上,目瞪口呆的看着王徵和李之藻问道:“他们是认真的吗?” 李之藻和这些人打交道最深,所以他知道这些传教士的狂热,他当然能够明白四个传教士到底在寻找着什么,叹气的说道:“他们是认真的。” “在他们那边有创世说和灭世说,笃信三位一体的神,创造了世界,而最后世界也会毁灭在滔天的巨浪之中,也就是大洪水灭世。当然在我看来,他们对咱们的万岁爷有误会。” “太祖皇帝创业一统天下,本来就是王朝更迭,在他们眼里就是创造了秩序,也就是他们口中的自永恒中生。” “而万岁爷们,维护着这片土地上的秩序,在他们眼里就是塑造了世界的规则,维护了世界的规则、生存的规则。而后一个王朝衰亡破灭,就是代表了在永恒中毁灭。也就是他们口中所说的万物有始有终。” “大概就是如此的一个逻辑,利玛窦写给他们教会的信,说大明是他们寻找的天国。” 李之藻和徐光启,是真的眼馋他们那七千卷书,所以才改信天主,也确实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的得到了不少的有益的书籍,当然他对那些神学的书籍不大有兴趣。 “你信这套吗?”王徵歪着头小声的问道,他反正纳了侧室申氏,还生了两个娃。 李之藻摇了摇头,讪笑的说道:“我信万岁能砍了我的脑袋。” 阮修暗暗的记下了这段话,他要给大明皇帝回禀,这也是他掺和到陵寝之事来的主要原因,风闻。 薛凤翔仔细的盘算着账目问道:“营缮司官匠一百五十六工每日六分银,三山大石窝夫役长工每日五分银,短工每工四分银,需要三百余工,木、石、瓦、搭、桶箔匠三十八工每日六分银,琉璃厂窑匠、模匠三十二工每日七分银。” “木工三四百人无定数,每日七分银,清脚夯夫每日四分银,这个需要的最多,大概要两千人。虞衡司备案们搬运土渣厂夫三分银,左侍郎还有什么遗漏的吗?” 李之藻核对之后,认真的说道:“还需要修仓厫供作夫,长短工七十余人,每日工六分银。他们四个需要付钱吗?” 李之藻指的当然是那四个极为狂热的传教士,薛凤翔挠了挠头说道:“每日七分银吧,若是完工或者编纂了新的书籍,也会有赏赐吧。一年二十五两银子,也不少了,又不干活。” “那也成,我去问问他们乐意不乐意。”李之藻向着四位传教士走了过去。 朱由检在乾清殿听完了阮修的汇报之后问道:“也就是说,五十万两能维持半年的工期,到十二月就无钱可用了对吧。那四个传教士作价每日七分钱吗?他们同意了?” “同意了,臣以为作价很合理。”阮修点头说道。 朱由检看着阮修理所应当的模样,点头说道:“成,那就这么办。若是有新的翻译完成了,通知朕,从内三库支银赏赐,就以一千两为起,那什么,神学的书籍,暂时让两位侍郎缓一缓,不要译,先翻译有用的部分。” 阮修记在心里点头说道:“是。臣告退。” 一千两,十万斤猪肉,不少了。 知识无价,但是通过一些手段操弄,就变的有价起来。 而且在朱由检的承受范围之内,通过之前徐光启和李之藻翻译《同文算指》的时间看,这个钱也不是那么好拿的,是一个长期的工作。 对于三位一体,他只是讪笑。 明太祖皇帝朱元璋起于微末,建立大明朝就是自永恒而生的父,而后的朱家皇帝都是神人二性的子,而大明建立的规则,就是所谓的灵,父、子、灵三位一体。 这个理解,朱由检还是头一次接触,并不放在心上。 他笃信人定胜天! “查清楚了吗?”朱由检看着等在一旁的王承恩问道。 王承恩将几卷书放在了桌上说道:“我跟着田尔耕一起查的,那金锅金瓶做的灵露饮那些器具和食材都封装了,粳米或糯米、老米、小米若干蒸出来的米汤,乾清宫的宫人们也都服用,魏忠贤也喝,那陈德润平日里也喝。从三月份起的灵露饮,都有存留,臣都查验了。” “灵露饮果然是米汤吗?”朱由检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太医院的吴又可,他也见过了。 天启五年的朱由校落水,和天启七年的肾炎关系不算大,也不算小。 落水之后生病,天启皇帝就一直病恹恹的没什么精神,而之后得了肾炎,又坚持不服药,每天喝点米汤度日,小病拖成了大病,大病拖成了病危。 太医院熬药可不是魏忠贤一个人可以操作的,也因为朝臣霍维华献药方,朱由校的药那么多方博弈,那么多人看着,自然是无法弄虚作假。 红丸案的重量,可能在朱由校心中的分量太重了些。 王体乾将一本本案卷放在了桌上说道:“六月初,魏珰参张国纪,也就是现在张皇后生父,谋立万岁为太子,若是当时先帝信以为真,则张国丈、皇后和万岁,都不能幸免。当时几近得手之际,是王体乾说:恐有义兵,才停下了谋害的举动,王体乾供害怕英国公出兵。” “八月初先帝病重大渐,张皇后屡次觐见劝立万岁为皇储,魏珰党羽邵辅忠、孙杰等人,想要大兴诏狱,借着张国丈之事,动摇皇后之位,册立魏良卿侄女,魏珰养女任氏为皇后。” “顺天府丞刘志选偶尔听到了传闻,率先上书弹劾张国纪,阁臣李国普直言上谏魏珰谋立任氏为皇后,先帝知道震怒,魏珰害怕被牵连,就发生了兵部尚书霍维华,被矫诏赐归的事,这万岁的皇储之位,才算是定下来。” 朱由检这才将当初的皇储之争彻底理清楚,他不由的问道:“这顺天府丞刘志选在哪?” “这两天五口子抽分局的事,闹得很凶,刘志选有点遭不住,辞官了。天启二年的进士孙传庭,做了顺天府丞,不过他这两天也被东林人弹劾了,而且弹劾的奏章,堆满了司礼监。”王承恩回答道,他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皇帝既然问起,他必然知道。 孙传庭? 孙传庭! 传庭死,则明亡矣的孙传庭! “为什么弹劾孙传庭?”朱由检不由的问道。 王承恩犹豫的说道:“他不理会几位尚书督促,压根不当回事,说不归自己管,开始整治二十二个县积压的缉盗,气的几位尚书弹劾孙传庭。可是孙传庭又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能弹劾的内容,只能不了了之。” 朱由检闻言点头,这才像个样子,不归自己的管的事,连掺和都不掺和。 北京城、宛平、大兴名义归顺天府管,但是城中五城兵马司、锦衣卫、东厂,哪个都是爷,哪个都惹不起,掺和这等闲事作甚。 朱由检笑着说道:“下次廷议,让他参加。” 王承恩将一本奏疏,放在了御案上,说道:“平辽总兵官、便宜行事、右都督毛文龙的奏章到了,说七年苦战,百战勤劳,有不平者五事,万岁还是亲自看看比较妥当。” 【招抚辽民,挑其精壮者入伍,老弱屯种,竟成一旅之师以抗强敌。今使之食不充腹,衣不遮体,空拳赤足冒死生于锋镝之下。较之内地逍遥自在高坐糜餉者,其苦乐孰分?此不平一也。】 朱由检读了第一行,就知道有朝臣又去招惹毛文龙了。 PS:那什么,求点推荐票、投资、打赏。 第十七章 辽海丹忠 王朝盛世时,总是千花万花似锦,人物风流倜傥、华盖如云遮天、旌旗招展蔽日,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到了末日来临的那一刻,一地狼藉,忠勇之士,演绎着一幕幕可歌可泣,震人心魄的大戏,佞臣却在盈朝祸国。 但是朱由检却紧紧的握着手中的奏疏,只能无奈的摇头。 毛文龙是一名悍将无疑。 天启元年,镇江一战,毛文龙仅率领一百九十七名将士,于镇江生擒康熙的外曾祖父佟养真!破镇江,直取沈阳,建奴大骇! 擒逆贼,献之阙下,在辇毂之下,将其斩首,不费国家一把铁、一束草、一斗粮,当属一等奇功。 在刚刚经历了萨尔浒大战,广宁败北的大明,需要这样的单兵突袭的悍将提升士气,打破鞑子不可战胜的神话。 毫无疑问,毛文龙做到了。 而后数年,大小三十余战,斩首共一千零九十七级,数逾上捷者共五次,总获器械、弓箭等件共五万。 毛文龙解救辽民约四十万,安置在登州府。 而在皮岛,毛文龙就有近两万八千正军,八万以上亦农亦兵的屯田预备役。 对辽东的牵制作用可想而知。 为什么朱由检会摇头呢? 就是毛文龙这个脾气,比如面前的这份奏疏,就俩字,豪横! 新帝登基,直接上书陈列了五件不平事,猛地扔在了新帝的脸上! 先帝宴去,新帝登基,万事更新,朝中事物繁杂,先帝刚走,就上这样的奏疏,一个普通的皇帝会怎么想? 毛文龙的脾气,也让袁可立左右为难。 袁可立哪怕是请辞之后,一直在给毛文龙鼓噪声势,希望朝廷能够按时派饷、粮,保证海陆为犄角的战略可以进行。 毛文龙的脾气,也不可能给朝中的那些明公们以冰敬和碳敬,这可是在外戍边大将们的奉例。 每到夏天孝敬给明公们的消暑费叫冰敬。到了冬天,自然要给明公们取暖费,叫碳敬。 你看,冰敬、碳敬,既不提钱,也不提财,无丝毫的铜臭的味道,又有体贴入微之意,多么有诗情画意的两个词? 冰敬、碳敬这种常例都不送了,那三节两寿、某缺补差,自然更不会送了。这可是戚继光都绕不过的坎儿?你毛文龙凭什么绕过去? 就毛文龙这一根肠子莽到底,一百九十七人闯敌营的气势,他要是能跪下给朝里的明公们磕个头,逢年过节送个礼,那日子绝对好过的太多。 但是让毛文龙给文臣们磕头,还不如砍了他痛快。 那朝中无人,你当平辽总兵官,每天一弹劾都是轻的,一个月来场雪花般的奏疏,饱和式的弹劾,皇帝心里能没有疑虑? 袁可立一人说他有功,朝中所有人都说他有过,那他是有功还是有过呢? 这个时候,朝臣们轻轻拨动下手底下的算盘,动不动就扣你点钱,扣你点粮,运输损耗之类的一安排,你这平辽总兵官难受不难受?你暴躁不暴躁? 这毛文龙打仗有一手,可是花花肠子哪里能玩的过文臣? 这不,这份满含怨气的奏疏,就由毛文龙亲自执笔,手下润笔,以最快的传递速度,从皮岛送到了皇帝的手中。 若是原来的自己,会怎么想这个皮岛不受众正盈朝、诸位明公们待见的军将呢? 但是现在的朱由检,丝毫不在意这份满含怨气的奏疏,反而对着王承恩说道:“你把户部侍郎毕自严叫过来,让他带着皮岛账目、辽东账目和算盘过来。” 毛文龙这本奏疏上,除了怨气以外,还有一个重要的事,那就是,要钱。 不多,二十四万五千二百两银子和一十六万八千石粮食,有零有整。 五件不平事中,最让朱由检揪心的就是,东江米贵。 “户部侍郎毕自严在殿外求见。”乾清宫太监陈德润紧走了几步,小声的说道。 “宣。” 毕自严是个打算盘打的贼快的户部侍郎,由御史刚升到户部做左侍郎,管理着整个户部的账目,户部尚书施凤来,因为文渊阁政事繁忙,现在都由他毕自严来处理。 噼里啪啦的算盘声,在乾清宫响起,有一种独特的韵味,毕自严一手持账目,一手打算盘,极其认真的核对着每一个条目,朱由检一份奏疏还没看完,就听到毕自严说道:“万岁,算出来了。每兵月饷七钱,米一斛,算上将领的月饷,一年正好是毛总兵要的数。” 七钱,七十分,每日两分四厘银。 “按辽饷算呢?”朱由检放下了手中的奏疏,叹气的问道。 他已经不是那个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的人了,他现在是一文一文钱的与【民】争利中。 “宁远军月饷一两五钱,内丁二两四钱,就是从内地去辽东,会给更多的饷银,不算皮袄银、马料银,仅仅以辽民月饷计算,皮岛需银五十万四千两银子。” 一两五钱,一百五十分,每日五分银。 关宁锦防线,每年仅仅辽饷就发放高达六百多万两银子,每名军卒因为是战区,都是双倍的钱。皮岛不是战区吗?! 毛文龙该有怨言! 毕自严又算了一遍,小心的说道:“万岁,自从毛文龙任平辽总兵官,七年来一共调拨的银两都在这里,户部那里,总共派了一百零五万九千六百两银子和一百四十一万六千四百石新米。” “毛总兵回函,实际收到九十一万九千六百两银子和一百一十七万六千四百石旧米。而且屡屡询问为何都是陈米,次次都大发雷霆,每年他都会亲自查看,随行的押解揽收官也在回函上签了字,都是当面验收的。” 新米换旧米,而且七年来,始终如此。 银子运输还有消耗吗?不就是上下其手吗? 毛文龙该有怨言!他凭什么没有怨言!朱由检都替他有怨言! “砰!” 朱由检踹翻了整个御案,他很生气。 王承恩被吓了一大跳,慌慌张张的将地上的账目镇纸收拾好,将桌子扶了起来。 朱由检如此生气的原因就是,毛文龙足够的忠诚,才没有反出大明。 袁崇焕登皮岛,矫诏杀毛文龙,岛上十余万兵马,做掉袁崇焕还不是如同儿戏一般? 而且毛文龙是武举人,袁崇焕是个文官,万历四十七年的进士,后来转的武将,真的极限一对一,袁崇焕能把毛文龙怎么样? 不就是因为袁崇焕手里有王命旗牌,而毛文龙手里只有一把天启皇帝赐的尚方宝剑吗? 毛文龙选择了束手就擒罢了。 朱由检想了半天,说道:“十一月再押解粮草饷银时,王伴伴,你去一趟,赐下新的尚方宝剑,按辽饷发银,抚慰一下皮岛众将士。户部不出多出来的银饷,就走内帑。到时候看内帑的账目。” 毕自严小声的问道:“万岁,斩首的一千零九十七级的赏银也没发。当初是因为朝中盛传其杀良冒功。” “有这事?为什么会有这个传闻?”朱由检疑惑的问道。 他不太相信杀良冒功这件事,因为毛文龙砍的建奴,都是金钱鼠尾辫,再带上两个大耳环,耳环越重越富贵嘛。 尤其是建奴都是在关外饱经风霜,真的杀良冒功,要很强的化妆术,将一个汉人的头颅打扮成建奴的模样。 但是朱由检却知道朝臣们最擅长,指鹿为马。 毕自严老老实实的说道:“主要是边将杀良冒功极为频繁,而宁远大捷,袁都督也才斩首二百六十九级,还是满桂满总兵砍的,作价每枚五十两都发了。” “而毛总兵七年报了一千零九十七级,这战绩,怕不是杀的八旗兵,而是杀的建州反贼。” “毛总兵每次报了也不催赏格,约莫也是知道发不下来,也没有就这件事闹腾过,估摸着也是知道自己理亏,就是上个奏疏,打一下关宁锦防线袁都督的脸。” 朱由检点头说道:“王伴伴你再去的时候,让毛文龙下次把脑袋区分开,就说朕说的,一颗甲兵脑袋五十两,只要他砍下来,朕就派大珰亲自给他送去。” 凡首功四等,曰北虏,曰辽东女直,曰西番苗蛮,曰反贼。这四等功中,北虏、女直在万历年间也涨到了五十两。 而一个反贼,也就是毛文龙送来的那些人头,大约都是四等军功。一个二两银子不到。 而且为了防止军纪涣散,军变匪横行,肆意劫掠,这四等的赏格多数不会发下去,而是变成酒、布匹、香料充数。 除了价格问题,毛文龙自己不闹腾的主要原因,大概是首级也与军阶挂钩,凡斩贼首三颗以上及斩获首贼者,俱升一级。斩首二颗,俘获一二人,斩从贼首一颗以上及目兵兵款有功者,俱加赏不生。 掌管边军,最重要的就是赏罚分明,若是把四等变为一等,三颗人头升一级,毛文龙自己手下的兵,都要议论的沸沸汤汤,介时人心一散,这边军的队伍,还能带的下去? 这么多首级赏格不发,功勋不授,他毛文龙能压得住孤悬海外的边军? 大概就是毕自严所说,脑袋的确是建奴反贼的脑袋,但是不是甲士的脑袋,否则皮岛哗营乃是必然。 大概就是毛文龙故意恶心袁崇焕,袁崇焕在关宁没有杀建奴反贼的机会,他是战略防守,一般很难有进攻的机会,都是打的防守战。 至于建奴这一千多的脑袋后面的冤案,朱由检不打算去管,甚至连问询都不会,大明近百万辽东百姓的冤案,谁又去管呢?建奴反贼是冤案,大明辽东百姓就不是冤案?天底下哪有这个道理。 两国交战,死得最多的就是百姓,人命如草芥。 不管做什么,朱由检手中无钱,唯一的五十万两白银,还是从内三库抽调而出,是修陵寝的钱,也是他对科学实践与理论的第一次验证。 他需要钱。 涂文辅和徐应元,正在想方设法的给缺钱的万岁爷搞钱。 而搞钱的同时,他们还要给窑民们加钱,还要投资建设做水合炭,但是即使如此,根据内官监的几个宦官的算盘,打出来的营收,比过去还要多上一倍。 最主要的是隐矿的收入和原来宁国公府和魏珰两层抽水去掉之后,哪怕是给窑民加钱,也不会亏,反而会多赚一些。 西山余脉,聚宝山东麓,有一寺庙名曰碧云寺。自元时所建,几经扩展,逐渐变成了一处百姓们游玩踏青的地方,文人墨客时常聚集于此,不远处就是京城的繁华,同样有深山的宁静。 这里香火还算旺盛,香客顺着香山的山路入庙,渺渺钟声入耳,别有一番清净和雅致。 但是这庙里的钟声,却盖不住那驮煤入京的马、驴、牛车上的铃铛声,而站在卢沟桥五口子通分局的锦衣卫,最近在严查入京的驮煤的走卒。 不经过抽分局的驮队,都会被锦衣卫拦住。 而通分局所设的关隘,会对过往的商户进行盘查,进行征科。 和大明皇帝所言的不同,抽分局的抽水,并非雷打不动的三十抽一,而是三十抽三,平日里皆是如此。 但是从前几日起,除了宁国公府的车队走卒之外,其余所有的煤炸入京,都是三十抽六,收实物。 瞬间让整个抽分局剑拔弩张,若不是锦衣卫一个千户坐镇,怕是要闹起事来。 宁国公府的驼队都会直接写个条子,直接放行入桥,奔着城中而去。 从五口子抽分局的账目可以看到,最近从西山来的驮煤者,多数都出自宁国公府的产业,其余的煤窑洞多数都已经停了。 不光是抽水陡然翻了一倍的缘故。 而是南城正西坊和崇北坊的煤市口,最近开始出现一批八文一斤的煤精,城中的商贾瞬间如同闻着腥味儿的猫一样扑了上去,除了宁国公府本身的烧煤行的铺子以外,其他商贾也可以在煤市口取货贩售。 八文一斤进货,九文贩售,销量极佳,稍微遇到暴雨连绵或者鹅毛大雪的日子,不需多,五日左右足矣,这煤的价格就能翻上一番,堪称一本万利。 徐应元让涂文辅领了三千净军,不为别的,只为了防止有人滋扰生事,而徐应元则带着一队驮队,奔着惜薪司的仓储而去。 一来平账,二来进京好好打探了煤精的行情和明公们的反应,稍一打探,也暗自放下心来。 “这卷书作价几何?”徐应元进了一家书坊,拿起一本书,轻轻翻动了几下,笑着问道。 【注:书中出现的饷银算法,都是毕自严的《度支奏议》,明代史料,他也是唯一能把明末账目盘明白的人了;东林弹劾的目的交待的很清楚,不给冰敬、碳敬的毛文龙肯定不讨人喜欢,而且是坏规矩的人。戚继光行贿那是史料确凿的,也是要孝敬的,不过戚少保被抄家的时候,就抄了一百两银子。】 【毛文龙杀良冒功也解释了,功劳核算出自《武备志》,为什么毛文龙没闹腾的原因,皮岛也没哗营是我自己的想法。毛文龙的功劳,在《三朝辽事实录》也有明确记载,袁可立的部分奏疏里也有毛文龙的功劳。】 【感谢“万颂之辰”、“未曾睡醒的猫”的打赏,谢谢支持。】 第十八章 西山煤局 徐应元拿的这本书,书名为《玉镜新谭》,内容稍微翻看一下,就知道是复社、几社和东林控制的几家社局所著作的书,其内容也是倒魏之事,详细说了魏珰之害。 书架上摆的还有类似于《皇明忠烈传》,说的是当初被害的东林六君子,当然目的也是倒魏,只不过角度不同罢了。 还有类似《颂天胪笔》这类的笔记类型的书籍,从小人物的视角出发,讲究的就是以讹传讹,内容根本没经过任何考证,但是谣言最能动人心。 看书摊上的厚度,当属这本笔记类的书卖的火爆,以三两个听来的故事串联,让人对魏珰恨之入骨。 明公和各大社局们,对如何笼络民心忽悠人,有着一种奇特的天赋,而且常常能够起到奇效。 倒是那陆云龙编撰的《辽海丹忠录》,写辽东半岛战局的书刊,在打折出售,看来销量极差。 “复社笔正朱长祚所撰,辞藻华丽,作价一两,那本《辽海丹忠录》现在只要三钱。”书坊的店小二拿着小秤和铰剪笑着说道。 书坊的掌柜一看是个内侍,本来想巴结一下,结果一看还是信王府的内监服,就知道这位在御前不得宠,被当今万岁器重的内监,多数都鸡犬升天了。掌柜也就没有亲自过来,让店小二招呼了一下。 “那就这两本吧。”徐应元从怀里掏出了银锭,书坊的店小二熟练的剪下了一两三钱,手艺倒是精湛,不多不少正好。 徐应元掂了掂手里的银锭的重量,差不到一厘,带着驼队,继续奔着惜薪司仓储而去。 惜薪司的掌印太监赵旉倒是没有狗眼看人低,徐应元怎么说也是信王潜邸的人,哪怕是万岁在意他和魏忠贤的关系,那现在还在用着徐应元,那就有飞黄腾达的可能。 宫里这官宦地位,先是论和万岁爷的关系,然后再论宦官的品阶。 “徐大珰,听说最近城里都是内监的煤了?这还有余力平账,看来西山内天那边的产出稳当了?”赵旉乐呵呵的盘着账目,他可是交给了采烧厂近两百万斤(1000吨)的柴,还以为年底才能把账给平了。 没想到只半个月,就把煤,交倒了惜薪司的仓储。 “再少,也不能少了万岁爷用的煤,光禄寺没煤用了,咱们吃两天凉饭不打紧,要是万岁爷乾清宫都开不了火,那咱家唯有溺死这一途了。倒是得谢谢赵公公给的柴,硬木多,撑起煤洞子不塌方,窑民也乐意去背煤。”徐应元现在可是戴罪之身,对谁都很客气。 赵旉算盘噼里啪啦打的足够响亮,良久才停下说道:“现在不到黍柴的季节,唯有到了冬日里,黍柴才会多。成,不耽误徐大珰的事,这边的账盘好了,不多不少,正好平了账。” 徐应元点了点头,西山煤田的账正在变得清晰起来,万岁爷用惜薪司的劳役派的柴役,倒腾到采烧厂做成框架,送到西山撑起了煤洞子,眼下西山煤洞上工者非常踊跃,窑洞撑得好,防水做得好,就会越安全。 他经过通传,等在乾清宫外,仔细的将手里需要汇报的事梳理了一遍,在心里又打了一次算盘,才算是肯定了自己这次办得差,万岁爷应当满意。 乾清宫太监陈德润看着徐应元满意的点了点头,这个人很上道,每次进宫,都知道孝敬。 “徐公公,万岁爷有请。”王承恩从殿里走了出来,让徐应元吊起的那颗心,总算是落下了几分。 徐应元从衣袖里拿出了五两银子,放在了王承恩手里问道:“万岁爷,心情如何?” 王承恩倒是没有拒绝,这叫趟道钱,打听消息都要给,朝里的明公们就不会给,也算是孝敬,魏珰走了,王承恩就是宫里的老祖爷爷。 王承恩小心的说道:“万岁爷心情不太好,这两天在盘辽东的账,一年六百六十万的辽饷,养着十一万的多的兵马,七年来斩首不到三百级,万岁爷已经踹了三次桌子了。” 徐应元连连颔首道谢,王承恩现在是老祖爷爷,徐应元是戴罪之身,他和魏珰的关系太近,本来就该在那二十一人的名单之内。 “拜见万岁爷,万岁安泰。”徐应元低着头整个身子如同当初一样匍匐在地上。 “坐。”朱由检放下了手中的笔,最近朝中大臣的调动极为频繁,有些阉党攀附的官员的确为恶多端,不调换掉不可。 但是远远没有到东林出的那份名单那么多,东林给的名单高达两百多人,他也在仔细梳理,争取朝中归任的官员里,多数都是干活的,不是夸夸其谈之辈。 “谢万岁!”徐应元心里打着小九九,这王承恩说陛下心情不好,可让自己坐下是何等道理? “以后奏禀不用趴在地上了,你越趴,朕就觉得朕越薄凉。”朱由检罕见的笑着对徐应元说话。 废话,谁看见自己的钱袋子不开心?!尤其是能赚钱的钱袋子! 徐应元眼角直抖!万岁爷做信王的时候,能正眼瞧他一眼就是好的,这含着笑说话,他真的是第一次见!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 某不是要杀某?! 徐应元小心翼翼的说道:“万岁,臣这次从西山来,带了三万三千零六十五两银子。这是小半个月的结余。” “刚接手事情多,修窑洞子花了不少的银子,砖料都花了三千多两银子做隔水,从重阳节,到月底这个数字能变成六万两。” “按照预期一个月十万两银子还是能赚到的,三百多窑洞子不体恤民力全力挖的话,一个月能有十一二万两,一年除了维护之外,能结余一百万两银子。” 朱由检刚抿了一口茶,好悬一口全喷出去! 他知道梳理西山煤田能赚钱,可是在徐应元报账之前,他心里压根就没个数,只知道京城百万之众,二十多万户人家都要用煤,可是没成想居然有这么多。 一年,一百万两! 朱由检瞬间觉得大明有救了! 当然他也问过毕自严,前宋时,偏居一偶的南宋一朝,一年盐课就是三千一百万贯,宋廷有钱,税务连零头都懒得统计。 折合到大明朝,铜银按江南白熟粳糯米的价格,进行换算,接近三分之二,大约就是两千两百万两白银的入账。 而大明朝的盐课一年约有六十六万两白银入账。 所以朱由检才会生气到又一次踹翻桌子,可是大明盐政几乎无药可救的地步。 但至少有了这笔钱,他手下的明陵项目和皮岛月饷辽饷化,都会有了着落。 徐应元看着万岁爷的脸色,小声的说道:“臣尽力了。” 甚至有些委屈。 “朕知道徐伴伴尽力了,听说都亲自跳到窑井里和泥填砖了?还请了人去工部请了很多的官匠请教这煤框撑的具体该怎么撑才安全,工部尚书薛凤翔已经在朕这里报备了。”朱由检笑容逾盛,笑着说道。 他对徐应元态度的转变,不光是钱的问题。 当然他承认徐应元的确解决了一部分他现在的财政危急,他不否认。 但是最主要的还是徐应元亲自下到井里,查看煤框撑和隔水砖之事,被东厂的番子报了上来。 当初魏良卿在宛平的名声是没良心,现在徐应元在宛平的名望可是徐大珰。 这人一脚踏实地踩在地上干活,人的精气神也就变了,煤田之事忙得他徐应元连去赌坊的机会都没有,的确是一头扑在了西山煤山之上。 徐应元再次听到徐伴伴这个称谓的时候,终于是长松了一口气。这条命终于算是保了下来。 内侍的厮杀远比朝臣们的厮杀要激烈数分,朝臣们顶多是身败名裂,内侍们一旦输了,那就是冢中枯骨了。 幸好,万岁爷给了他两次面圣的机会,这才算是勉强留下了一条命。 “万岁爷,这两天西山煤田不太平,有家仆背主投献,也有巧取豪夺。”徐应元眼神中罕见的带着一丝狠厉。 朱由检放下了手中的账本,看着徐应元说道:“具体说说。” 徐应元琢磨了一下说道:“万岁,惠安伯张庆臻,其七世祖为张升,是仁宗皇帝张皇后的兄弟,靖难有功,正统五年封的伯,有煤窑二十六座,皆数盗采侵占,未有地契,皆由家仆陈守训、于锋、孙杨等人管理,前几日投了宁国公府煤田,臣应了。” “阳武侯薛濂,其八世祖为薛禄,靖难有功,永乐十八年封伯,煤窑三十座,和张庆臻一样,家仆投献。” 朱由检点头,这是当初交待给徐应元的任务,他想了想说道:“尽管去做,都是侵占国产,既然无地契,他们也磨牙磨不出个所以然来。” 西山有地契的煤田就没几座,祖训凿山伐石之禁,虽然是一句空话了,但是依旧在制度上,卡住了他们的喉咙。 徐应元眼中狠厉再出说道:“驸马都尉侯拱宸,尚穆宗皇帝女寿阳公主,掌管宗人府事,驸马都尉巩永固,尚光宗皇帝女安乐公主,驸马都尉刘有福,尚光宗皇帝女宁德公主。” “三人也是五军都督府的都尉,要强占原来宁国公府的煤窑,说是当初有一百三十五座煤窑,魏良卿就卖给了他们,有文书,但是无地契,臣没应。” “宁国公府的账目上,没有这三人的买卖,西山的档案里也未有此事。西山煤田的账房说没有这笔买卖。他们就冲到了煤窑准备打砸抢,涂文辅让净军拔了剑,才算是压下这事。” 朱由检看着徐应元问道:“你是说,三个驸马都督空口白牙,想要强行吞占内监煤窑?!” “是。”徐应元赶忙说道:“此事千真万确,而且绝不止这三个驸马都尉寻衅滋事,这小半个月,勋戚前去有数十人,西山煤监三千净军皆看在眼里。” “臣等为天子家奴,本不应拔剑相向,但是窑民出窑,提锄钎与他们对峙,眼看着窑民与三驸马都尉就要打起来,才迫不得已让净军出鞘。西山煤田数万窑民也可作证。若此事臣有半句谎言,天诛地灭,千刀万剐,愿受磔刑,永不入土!” 是的,徐应元没有谎言。 但是他瞒下了一些实情。 窑民为什么敢和三驸马都尉对峙? 这里要是没有徐应元他们从中挑唆,三千净军给窑民壮胆,千户坐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窑民这些黑户一万个胆子,他们也不敢,毕竟窑民多数都是黑户。 徐应元也是察言观色,信王府的宫宦几近数百人,他也有一些人脉,知道万岁爷最近在为了银钱发愁,他看着万岁爷的关注点在强占内监煤田之事上,当堂告了三都尉一状。 虽然有点不懂,以前那个对银钱不是很上心的万岁爷,为何一直盘账,但是西山煤田是他活命的机会,他为了自己这条命,没有具体说细节。 朱由检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人,这一大段的话,他知道肯定另有隐情,百姓锄钎对峙驸马爷,本身就古怪的很。 但是事情的性质很清楚,三驸马都尉内监的面子都不给,就是准备硬抢! 在事件的性质上,绝对没错。 魏良卿死了,可是宁国公府的人都还活着。 朱由检考虑了良久说道:“朕让你梳理西山煤田,你大胆去做,给窑民涨价到两文,朕这事是知道的,王文政回来的时候,也曾告诉了朕。本就是侵占不法之事,他们没理。回西山,朕还是那句话,不得对百姓动手!也要正确的区分民和百姓。” 朱由检可不会只给他一句话,写了两副字,交给了徐应元。 第一幅字,是【西山煤局】,这代表着皇帝承认了那些煤田,给了西山煤局名分,让煤局和内署八局等同,这代表着以后煤局会出现一个新的掌印太监。以后再不长眼,他们勋戚欺占的煤窑,都是内署八局之一。 惜薪司的职责和煤局并不冲突,一个是矿局,一个是供给官署宫廷煤炭。 第二幅字,是【奉天养民】,这就是告诉净军们,下次碰到这种事,操起刀子就是干,这是万岁爷的产业!朱由检些这句话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总不能让两个内侍,总是在这种级别的冲突中,担责任。他们也担不起,索性自己直接给他们圣旨。 “臣领旨,肝脑涂地尽君之事。”徐应元揣着两幅字离开了乾清宫。 朱由检看着徐应元缓缓退出乾清宫的样子,连连摇头,至于这么大的反应吗? 肝脑涂地? PS:感谢“万颂之辰”、“逆天之者”的打赏,感谢支持。 第十九章 论时政疏 朱由检看着徐应元的背影,连连感慨,得亏是自己下手早,否则真的慢慢的下手对付魏忠贤,今天一廷议,明日一廷议,慢慢议论下去,魏忠贤的那些钱袋子,尽数都要落入明公之手。 他打开了手中未看完的奏章,这是王承恩从宫里翻箱倒柜,才找到的一封奏章,乃是张居正在进行万历新政时,写的一道奏章,紧接着他就开启了万历新政,可惜仅仅十年,张居正劳瘁而死,新政毁于一旦。 大明朝文渊阁有备份,南京有备份,内官监也有备份。 当初万历皇帝在张居正死后第四天,群臣弹劾张居正的继承者潘晟,代表着反对张居正的明公们,正式展开反攻倒算,最后在清算完成之后,张居正连谥号文忠都被褫夺。 张居正设立首辅,无疑于对着朱元璋隔空喊话,你废除的宰相制度!换了张皮,它又回来了! 《论时政疏》言简意赅的总结了大明朝的五件弊病,一曰宗室骄恣,二曰庶官疾旷,三曰吏治因循,四曰边备未修,五曰财用大亏。 宗室骄恣到了什么程度? 三千净军的众目睽睽之下,他们要借着皇帝新登基万事繁忙,侵占皇帝正在查封中的宁国公家产! 福王府在天启七年六月份,从山东库第一次支取了八万八千两银子,六万石白粮。 紧接着没过几天,福王府又从天津仓,支取了一万七千九百两银子,两万六千六百六十六石白粮。 这个数字就带着对大明皇帝的极限嘲讽。 又过了没几天,要从顺天府支取买马钱五万三千两银子,从天津仓支七万九千石新米。朱由校不允许,才作罢。 朱由检做信王的时候,一年支万石粮,最后三番五次才拿走了三千石! 张居正这五条时政疏里的内容,哪一条,不是直指问题的核心? 而张居正也用十年的时间,给出的解决办法。 在张居正死后,没多久就废的一干二净,仅仅留下了一个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一鞭法,勉强维持着明朝的财政。这个政策也随着时间的流逝疏于管理,慢慢的变成了懒政。 朱由检叹气的看着这份奏章,收了起来。 又拿起了徐应元献上的三本书,这代表了明公们和朝臣们,现在的主要集火目标依旧是魏忠贤。 他拿起《玉镜新谭》看了几页,随意的放下,整本书就是把魏忠贤往死里踩。将皇帝给的敕封写为冒封,将天启七年所有的罪责,都归咎到魏忠贤一人身上。 而且整本书一看就是仓促所作,没有任何的逻辑而言,都是辞藻的堆砌,没有实质性的内容,鸡蛋里挑骨头、牵强附会。 魏忠贤的死,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罢了。 田尔耕将北镇抚司一锁门,除了送粮食的人可以进去,其他人都被堵在了门外,不得寸进,魏忠贤的死讯还没有传出去。 朝堂上因为魏忠贤已经吵了将小半个月的时间,眼看着重阳节就要到了,现在明公们笃定皇帝在犹豫魏忠贤,到底该不该杀。 所以从朝堂的奏章,到民间的几社、复社的笔杆子们,正在用尽了全力的造势,已经将魏忠贤妖魔化了。 反而没人注意到皇帝的小动作,西山煤田已经慢慢被皇帝侵占了近半数。等到西山煤局正式挂牌成立的时候,估计才能反应过来。 既然西山煤局已经挂牌成立,那魏忠贤死的消息,自然没必要捂着。 党争,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他们对于对错、是非、正义与否已经不再关注,只希望对方立刻逝世才安心。 而且在党争马上就要胜利的那一刻,他们就会越紧张,越害怕输。 对自己的钱袋子也丝毫不在意,哪怕那两千户富户,提着银子已经找上门去,哪怕是勋戚已经急的火烧眉毛了,他们却毫不在意,捞钱的门路很多,但是魏忠贤必须死。 “万岁,懿安皇后求见。”乾清宫太监陈德润从门外跑过来,小声的说道。 朱由检点了点头,说道:“宣。” 张嫣穿着一身纯白色的纱衣,这是尚衣监统一做的署衣,本来一般不做纯白素色衣物,奈何朱由检的信王妃,也就是周婉言,喜欢纯白色的纱衣,称自己是白衣大士。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尚衣监就把宫眷裙衫都改了素色,里面有绯交裆和红袙腹做衬,里外掩映。 刚过了重阳节,后宫宫嫔的补子,都是菊花补子。腰间有刺绣的纱绫阔腹的主腰,倒是极为俏丽。 张嫣坐在了朱由检专门设的座位之上,问道:“皇叔,几个驸马都尉可是找到了我父亲告状,说内监占了他们的窑洞子,这事皇叔准备怎么处理?前段时间我就问过皇叔一次。” “朕给了徐应元一块牌匾,西山煤局。五口子抽分局三十抽六归国帑,西山煤局也在此列。”朱由检算是第一次正面回应了,对西山煤田以及五口子通分局矿科的处理方式。 朱由检笑着说道:“若是明公们不满意,循着旧例,那就不抽科了,直接归了内帑三库,朕也省心。” 张嫣看着朱由检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将西山煤田设为内署的架势,也叹气的说道:“那驸马都尉和伯侯府都要闹腾起来了,内监煤局不需要给孝敬,直接归内帑,驸马都尉和伯侯府们可没这么爽利。” 大明朝的外戚在参政、封爵、授官、恩荫、庄田、请乞、恩赏上始终受到阁臣、部臣、言官、地方官的的监督和裁抑。 本来从洪武年间册封勋贵都是惯例,目的是为了遏制文官。 外戚的存在,也多数都是这个原因,但是又因为大明的皇后,都是从民间选妻,家里都没什么势力,外戚初贵,都以敛财为主,富不过三代,勋戚凋零的速度和崛起的速度一样的迅速,最终勋戚都被朝臣们全面压制。 他们已经是依附在皇权这张皮上的不良资产,朱由检要是再下注到外戚身上,还不如下注到窑民身上更加可靠。 张嫣最近也发现了朱由检身上的那股锐气,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她想了想劝道:“这老话说得好,还有两字经儿,叫做帮衬,帮者,如鞋子有帮;衬者,如衣有衬。若是有点什么事,勋戚都可以帮着皇叔一些。皇叔这样直接把他们都给弃了,岂不是把他们彻底推给了明公们?” 朱由检看着张嫣还是摇头:“他们都是烂泥扶不上墙,见缝插针的捞点好处,帮衬?指望不上他们。移宫案时候,谁帮衬皇兄了?朕登基之前,都躲到南海子了,哪个勋戚帮到朕了?也就英国公帮衬了。” 这就是勋戚被抛弃的理由,一群废物点心,除了张维贤,在两次皇位交割,需要勋戚们稳定局势的时候,一个比一个跑得快。 王承恩当初选哪个破庙,而不是周奎家中躲避,显然是也看透了这一点。 勋戚做那骑墙派,两头都想讨点好处,从皇帝这里得一些田地,从朝臣们手里得一些营生,终日以享乐为主,既然已经无用,自然弃之。 他们不是朱由检团结的对象。 如果把大明朝简单的比喻成一个上市的公司,那朱由检就是大明第十六任董事长。 而他接手的大明,就是一个市盈率极高,并且持续了数年,资产不断膨胀、股权极度稀释的上市公司,那辽东战局失利,就是重大的利空消息,股价暴跌,资金链正在崩溃。 现在挽救大明的方案,有三种。 第一种方案是辽东战局大胜特胜,传出重大利好消息。这也是现在朝臣们的解决方案,疯狂的质押,征辽饷就是质押资产的一种方式,换取到的现金,投入辽东战场,想要获得辽东战场的胜利。 但是辽东一年六百六十万白银的投入,如同无底洞一样,填都填不满,历史也证明了,在爆仓的时候,辽东多年的建设和投资,都给了建奴。 第二种方案,董事长跳楼。历史上,他这个第十六任董事长,就是如此选择。 本来南直隶子公司谋求上市,结果在公司重组上市的过程中,董事会又起了矛盾,新成立就状态就处于异常的南明股份有限公司,在上市的过程中,还发生了董事长失联的利空消息,最终大明彻底摘帽退市。 第三种方案,并购重组,注入新的资产。让最广大的百姓,进入董事会,但是这不仅仅是明公们会反对,那些本不说话的人,听了也会跳起来,打他朱由检的膝盖。 本来最广大的百姓们,被明公、地方官、士林、缙绅、富户、勋戚们视为财富和工具的一部分,百姓们突然摆脱了财富、工具本身的定位,平步青云,野鸡飞上枝头,变成股东,既得利益者不反对才怪。 这也是朱由检现在阴搓搓的在做的事,这是不会被所有人同意的方案,但是他正在偷偷进行着,准备着手以代表最广大的百姓们的根本利益,为基本执政理念,对大明的股权进行改组,谋求恢复资金链。 而现在,就是第一步,将勋戚不良资产进行切割,分给大明的百姓,当然在这个过程中,朱由检这个董事长会得大头。 而现在以明公为代表的股东们,在股东大会上,吵闹的是上一任的首席执行官魏忠贤的罪责。 当然这只是一个简单的比喻,治国绝对不是操作上市公司一样那么的轻松。 “所以魏忠贤已经死了?”张嫣思虑了良久才愣愣的问道。 朱由检点头,魏忠贤已经死了,不管是阉党的营救活动,还是东林党的倒魏活动,都是做的无用功罢了。 张嫣看到了朱由检的点头,其实从朱由检登基第一天,就要驱逐客氏开始,他就知道了这个弟弟,并不是什么优柔寡断之人,没想到会如此的雷厉风行。 “其实皇嫂,万历皇帝当初在矿科之事上,没有斗得过明公,最终以停止煤监,改为煤科,还是拖得太久了。”朱由检十分确信的说道。 兵贵神速。 朱由检示意王承恩到北镇抚司去告诉田尔耕,打开北镇抚司的大门,将魏忠贤的死讯传给朝臣的时候,徐应元已经带着两幅字帖,回到了西山煤田。 “徐大珰,这是办妥了?”一个黝黑的窑民,看着骑马从山下上山的徐应元,风一样的跑了过去问道。 徐应元不由的点了点头,事情办妥了。 他通过信王府潜邸的那些宦官,探听到了万岁最近为了银钱发愁的时候,在万岁面前,参了勋戚一本,得到了两幅字帖之后,终归是松了一口气。 “万岁圣明!” 窑民闻讯,一溜烟的跑向了窑洞,将这个消息传到了窑洞之中,传来了阵阵的欢呼之声。 下井采煤最是辛苦,每斤从一文涨到两文钱,收入直接翻倍! 他们当然会赞同! 而且内侍们都是皇帝的人,近来皇帝体恤民情,内侍们不仅没有克扣他们的工钱,还整顿窑井,加了不少的煤框撑,下井反而安全了几分。 徐应元听着山间传来的阵阵欢呼声,将字帖交给了涂文辅,令其吩咐窑上的木工和石工们,立刻刻成匾额,挂在上山的牌坊之上。 正在挂着牌匾的徐应元和涂文辅,意外的看到了张维贤和田尔耕带着近千着甲军卒,联袂而来。 “张国公,田都督。”徐应元赶忙给两位见礼,将两位请到了山中。 而此时的北京城内,却如同过年一样热闹,本来就要到了重阳节,家中都备着过节的食酒,但是魏忠贤已经死在了北镇抚司的消息一经传出,整个北京城似乎沸腾了一样,四处都是响彻的鞭炮声和硝烟的味道。 五城兵马司和巡铺接连出动了几次,这场明显违反宵禁命令的喧嚣,才慢慢的平歇下来。 庆祝的鞭炮很容易失火,巡铺的火夫不够,通惠河年久失修,甚至连皇城根下的筒子护城河都水源已经几近枯竭。 在喧嚣之中,最鼎沸的莫属东城,崇文门内,东四牌楼之下的本司胡同富乐院热闹。 虽然旁边就是东城兵马司,但是没有人会来本司胡同查抄违反宵禁之人,因为这里也是大明朝的明公们,最喜欢光顾的地方。 本司胡同隶属于礼部的教坊司,是官妓最多的地方。 第二十章 饱狼饿狼 教坊司隶属的本司胡同共有两条,一条在东城,一条在西城。 东院以琴瑟闻名,西院以琵琶著称。 这东西两个福乐院,那可不是常人可以进的。进门前,先查验下信牌,若不是皇亲国戚自然是不能进。 最开始的时候,大明朝也是规定了官员和皇亲不可以进福乐院享乐,唯许了商贾,可以入院消费,声色犬马。 但是后来,这地方的规矩慢慢的就变了,地位不够尊贵,门前招呼的龟公们连声“请坐”都懒得招呼。 别说商贾,普通侯爵勋戚想进这两个福乐院,都得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是否能够压得住这气场。 时人常说,犹是唐宜春院遗意,借勋戚以避贵游之扰。 当然教坊司的规模极其庞大和臃肿,花籍的姑娘就有几千人之多,就大明朝京师的养猪规模和养猪人的数量及质量,完全无法满足花籍姑娘们的需求。 这胡同后,就有鹤鸣、醉仙、讴歌、鼓腹、来宾等十四个大酒楼,供花籍的姑娘们接客。 本来这些酒楼都是明成祖朱棣所创办,当时郑和七下西洋,往来的西洋商贾和别国来宾众多,比如这来宾楼,就是招待这些外国宾客的地方。 后来下西洋的活动也停了,海禁也有了,虽然隆庆开关之后,福建月港有了远洋的贸易,但是终究离大明京师太远,这来宾楼就没了营生。 皇帝们,就不断的将这些亏损的皇庄,赏给了勋戚,勋戚家道中落后,将这些皇庄扑买给了商贾,商贾们再投献给了需要批条子的明公,这些产业就成了养猪人们的营生。 负责养猪的明公们,自然也可以到教坊司里寻欢作乐,在隆庆年间之前,还假模假样的做个邀请的拜帖,后来连拜帖也免了。 黄立极满意的将一杯大内法酒,十分满意的说道:“这满殿香的味道,着实不错,比那凤泉酒都要绵柔几分,但是味道却更为浓烈,不错。钱侍郎倒是有心了。” 钱谦益打开了手中的折扇,笑容满面示意姑娘们吹拉弹唱,靡靡之音骤起,门前的宣铜宝鼎的清香袅袅中,几个姑娘踏着烟尘就走了进来,手里方帕一挥,随着音律在烟雾中舞动起来。 “不错,不错。”黄立极满意的点了点头,看中了一姑娘,老脸都笑开了花。 钱谦益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张银票,笑着说道:“黄大人,某这里有一件事相求,眼看着廷推阁员了,还要首辅大人上上心。” 这张银票可不是大明宝钞,而是浙商在京办得票号,到店可取的银票,薄薄的一张,就有一千两之多。 当然这可不是最终的成交价,大明朝的一个阁老,就一千两卖掉,黄立极还没那么大的本事,在阁老真的动荡之前,在交割权力的时候,才会真的成交,动辄万两,运作首辅少数得十万两。 黄立极却推开了这张银票笑着说道:“钱魁首,这钱给我不是打水漂了吗?魏珰都倒了,我还能蹦跶几天?该让位给你们了,钱魁首不计前嫌,找到我,我还能不识抬举?收起来,今天这顿酒就够了。” 黄立极摇头,哪怕他在倒魏活动中,抢了头功,但是依旧摆脱不了要退位的结果,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也不例外。 “黄首辅哪里话!收着!”钱谦益满意的笑着,将银票塞在了黄立极的袖子里,脸上却是满都是笑容,他眼巴巴的看着那个首辅的位置已经很久了。 “那我就收着?” 钱谦益笑着喝了一杯酒说道:“收着收着。” 黄立极将银票收到了怀里,拿了钱当然要办事,他笑着说道:“但是有一事我得告诉你,万岁招了徐光启回京,这要占了一个名额,估计是督办工部和钦天监。” “孙承宗回京了,要补兵部尚书的空,那袁可立是太子太保,已经定了,但是袁可立岁数大了,估计万岁就是做个垂询,所以王在晋入阁的几率也很大,处理兵部诸事。” “施凤来是户部尚书,现在户部的所有事,都交给了毕自严,他是从龙之功,大概率还是要留在文渊阁督查户部之事。” “这三个名额已经固定了。还剩下三个名额,而且韩爌也复了官,大概也要入阁,而且很可能要替了我做首辅,他本来就是首辅致仕。” 韩爌是孙承宗后的东林党魁,但是战斗力实在是太低,没几个月就被魏忠贤给斗跑了,才交给了钱谦益,这样一来,东林党就有了三个党魁。 钱谦益大惊失色,他一点都没有得到韩爌会回来的消息,只不过他没空管这个,皱眉的问道:“也就是说,还有两个名额对吧。” 黄立极抿了一杯酒,顺着七弦琴瑟打着节拍,高深莫测的不说话,钱谦益不在文渊阁,他对消息有极大的渴望。 “黄阁老,黄首辅!”钱谦益一看这架势,挥了挥手,将舞姬招到身边,示意舞姬伺候喝酒,又拿出一张银票塞到了黄立极的袖子里。 黄立极依旧是不说话,看着钱谦益,伸手推开了舞姬,让其回去,站起身来,说道:“天色不早了,某先走了。” 两千两想买大消息?他真是想得美。 钱谦益一看这个架势,赶忙上前拦住了黄立极,掏出了一把的银票,塞进了黄立极的袖子里说道:“这酒还没喝完,这姑娘们刚扭热了身子,再坐回。” 黄立极将银票从袖子里取出来,瞧了半天,确认无误后,笑着说道:“李国普你知道吧,就是魏珰的那个同乡,本事很大,脾气也很大,他和施凤来可是谋立信王的关键人物。这人比较有趣,前两天因为件小事,和万岁吵了一架。万岁估摸着要把他留下来了。” “何事吵架?”钱谦益满头是汗,这名额怎么越来越少了?这怎么吵架还有会被留下来呢? 黄立极侧着身子,小声的说道:“五口子通分局的事,李国普去和万岁理论,为何宁国公的煤炸、煤精不用抽分,其他商贾都要。万岁爷大发雷霆,听说都把桌子给踹了,吵得可凶了。” “那万岁如此生气,还会留下李国普?”钱谦益可是越听越糊涂了。 黄立极左右看了看说道:“李国普支持万岁收矿科,但是要一视同仁。万岁听明白后,就和李国普聊了很久,将矿科顶到了三十抽六,算是定下了西山矿科的税科。” “叛徒!”钱谦益怒声说道。 黄立极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钱谦益,自己可是阉党,这不就和钱谦益尿到了一个壶里吗? 他笑着说道:“我、李国普、施凤来都是阉党的人,万岁爷既然只杀了魏忠贤,可是那阉党的人可没杀几个。他们也有人支持。所以,你需要和几个人抢一个名额,而不是还有两个。你明白了吗?” “谁呀。”钱谦益下意识的说道,黄立极笑盈盈的看着他。 “拿去拿去,浑身的铜臭味。”钱谦益又心疼的掏出了两张银票,他要买消息,自然要舍得下本钱,想到当了阁老就能赚回来,他也就不计较那么多了。 “周延儒和温体仁。”黄立极说完,站起身来,出了暖阁,从紫衣衫的龟公面前走过,奔着东华门而去,敲开城门之后,他小跑着向着乾清殿而去。 “万岁爷,一共是七个人找了臣,一共七万两银票,都在这了。”黄立极擦着额头跑出来的汗。 黄立极在诈贿。 事实上剩下一个名额已经订好了,就是他本人。 朱由检让黄立极诈贿的目的,就是让黄立极与东林做彻底的切割,彻底站到东林的对立面。 而魏忠贤已经倒了,他现在只能依靠皇帝。 “办得不错。不过朕没有和李国普争吵,朕只是和李国普的讨论声音稍微大了一些。”朱由检甩了甩手中的银票递给了王承恩,示意他明日去浙商的钱庄里将银两取出,送到内帑三库中去。 李国普找到乾清宫请求觐见的时候,两个人就矿科的征收问题进行了长谈,这也是朱由检第一次对朝臣们改变了一点点固有印象。 这些从大明千万学子中脱颖而出的进士们,其本身的才智都是一等一的人杰。处理国政上,哪一个不是一等一的强人? 但是他们将这份才华统统浪费到了党争和为了自己代表的利益团体说话上。 这让朱由检极为的心痛。 文渊阁大学士,常设六人,与六部相对应,毫无疑问,文渊阁,就是大明的权力中心,里面任何一个名额都不可以轻易授予。 但是倒魏是政治正确的情况下,如何最大的保证大明的权力中心不被明公所窃取,就是朱由检心中的头等大事。 把明公们挨个拉倒午门剁了不就得了? 现在杀了这些明公,就相当于杀死了一头头的脑满肥肠的饱狼,而新换上来一批官员,就是一批批饿的眼睛里冒着绿光、饥肠辘辘的豺狼虎豹。 黄立极就是吃饱的饱狼,而钱谦益显然是已经饿坏了的饿狼。 而且还有个笑话,明末最大的人才库就在崇祯的诏狱之中。 闯王李自成进京的时候,从刑部大牢里一次释放了两百名官员,其中巡抚、督师级别的官员就有六员之多。 十七年换了十六位首辅,几乎一年一位首辅,更换了五十多人的阁员,六部的尚书如同走马观灯一般上任下任,各地巡抚督师更是还没捂热坐垫,政策还没开始实施,就被调任。 这么多的官员更换,这些新任的官僚,比前任贪腐更甚,政令朝令夕改,像是重力一脚,踹翻了大明朝这个摇摇欲坠的危阁。 杀人要是能救得了大明朝,现在就放出田尔耕去把那些明公撕的粉碎,还大明一个朗朗乾坤,朱由检极为乐意。 可惜。 朱由检盯着黄立极,严厉的说道:“以后好好办事,锦衣卫会重点盯着你,去吧。” 黄立极点头称是,慢慢的离开了乾清宫,转身出宫的时候,面色才变的轻松一些。 朝中大臣们被廷推内阁充足名单和魏忠贤的死吸引了注意力,而田尔耕和英国公两人已经前往了西山,做最后的收尾工作。 “万岁爷,锦衣卫送来的密报,西山有变。”朱由检接过了奏疏,看了很久,放下了奏疏,露出了胜券在握的信心。 张嫣从乾清宫的偏室匆匆的跑了出来,慌忙的说道:“皇叔!惠安伯张庆臻、阳武侯薛濂、驸马都尉侯拱宸、巩永固、刘有福,纠结了家奴、打手和无赖群小,准备到西山煤田闹事!” “而且我听陈德润说,安定关和德胜关的富户,也弄了一大批因为因为煤窑停工无处谋生的窑民,准备再复当初万历年间的旧事,至长安门外哭求。已经到了香山山道。” 朱由检扬了扬手里的锦衣卫密报,这锦衣卫的密报都是定制的奏疏,示意自己已经知道了,而且依旧是那个淡定的笑容。 “皇叔!我知道你瞒着魏忠贤的死讯和借着廷推阁老的事,吸引了京师之内几乎所有朝臣的目光,可是这是民乱,我是提醒过皇叔!这要是出什么乱子,可如何是好!”张嫣焦急的走来走去。 朱由检淡定的看着张嫣焦虑的模样,这半个月来,张嫣不论是廷议还是平日里,对他的任何决定,都没有任何一丝一毫干涉的意思,这让朱由检心中放下了一些戒心。 “皇嫂,别来回走了,眼都要被绕花了。田尔耕和张维贤已经各自带着一千甲兵,去了西山,窑民到不了长安门,西山煤田也不会继续停工了。”朱由检劝着担心的张嫣,手里拍动着密报。 张嫣还是有些疑惑的说道:“锦衣卫和金吾卫都出动了?可是窑民今日被拦下,明日还会到呀,解决他们的生计问题才是关键呀。” 不过张嫣很快就反应过来,眼睛越瞪越大的问道:“你难道打算……” 朱由检点头打断了张嫣的话,说道:“是的,彻底梳理西山侵占的煤窑洞,将其规划到西山煤局的管理中!西山煤局太乱了,按照从宁国公府查抄的一些账目,西山煤窑一年就要死三千人之多,朕不能再坐视不理了。” 第二十一章 民意代表 “可是朝臣们会说天子与民争利,皇室威严何在?”张嫣喃喃的问道。 朱由检摇头,与民争利,的确是一顶大帽子,这也是文人墨客最擅长之事,比如这几天,文人墨客,就给魏忠贤和客氏扣上了一顶吕不韦和李园再世的帽子。 并且非常骄傲的将这种方式,称之为引经据典。 朱由检略带几分苦笑的说道:“朕又不是不纳税,国帑和内帑是分开的,而且也是三十抽六的征科。西山本就是天子陵寝,早在永乐年间,太祖皇帝建西山陵寝的时候,这里就是皇庄,他们都是侵占,地契在乾清宫内。” “至于皇室威严,天子脸面……不要也罢。” 朱由检摇头,天子亲自下场逐利,这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但是大明五大弊政,张居正都写的明明白白,不尝试解决,他的结局,还是歪脖树下一条绳。 “祖训有凿山伐石之禁。”张嫣带着几分心疼,为了弄点银子,这个十七岁的少年,当是做尽了铜臭之事,连脸面都放下了。 朱由检正了正衣襟说道:“内臣不得干预政事,犯者斩!王振摘了太祖的三尺铁牌,有谁仗义执言了?那时谁在乎祖训了。” 不能革故鼎新,守着祖宗之法,无法过活。 王振就是导致朱祁镇被也先鞑靼俘虏的内宦,当然被俘和朱祁镇本身的愚蠢,也有很大的关系,诸葛亮挥泪斩马谡的故事,家喻户晓,但凡是读读三国,都知道安营扎寨,必须要有水源,他带主力到土木堡,就离谱。 “那几个驸马都尉和传了七八代的伯侯,你打算怎么办?”张嫣还是极为担心的问道。 朱由检的眼神中也是带着狠厉的说道:“不成事就抓起来,籍家褫夺封爵。朕一直提防着明公们,结果勋戚反而成为了明公的前驱,他们还能成为朕帮衬吗?” 王莽窃汉是汉代的外戚,杨坚代周是隋朝的外戚,武周代李是唐时的外戚,刘娥登极、宋朝皇太后临朝称制在历代最广!外戚在宋朝是一股不可忽视的政治力量。 而大明的外戚呢? 除了英国公这一系外,有明一代,外戚最为孱弱,就可以一言以蔽之。 他们已经不能成为皇帝的帮衬,甚至站到了皇帝的对立面,留之何用? 朱由检手里压着数个案子,比如安昌伯侵夺镇远侯地三百四十余顷,但是锦衣卫根据《大诰》八议之法,前往督办,结果发现他们争夺的这三百四十顷地,是采办赋役的官民“闲田”,不属于他们任何一家。 天下有田地还是闲置的田?! 怀宁侯孙维藩在道路上私自设卡,向来往行商收税,还贿赂内侍隐瞒此事。 这件事怎么东窗事发?闹到廷议上去的? 是怀宁侯孙维藩与其他勋戚争利,为了争那条路上的设卡权,构讼渎讦,互相攻讦闹到了顺天府,被刑部尚书胡应台报了上来,才被朱由检得知,按照《大诰》八议之法,勋戚都需要由锦衣卫督办,田尔耕查到了证据和口供回来,怀宁侯孙维藩不仅设卡,还强抢民女,民怨沸腾。 刚结案,流放两千里,杖一百。 倘若仅仅是发点财,朱由检或许还会看在亲戚的份上,理解他们一二,毕竟未被授勋之时,都是穷苦人家,敛财人之常情,他觉得自己已经足够的宽容了! 可是勋戚常常和无赖群小相关联,私自豢养家丁超过定制十倍百倍也就算了,还豢养了一大批的无赖群小。 什么是无赖群小? 群恶行凶,欺打良善,妄拿平人,强要财物是为无赖群小。 多数都是城中的社团形式出现,而这些社团的当家,多数都是徒流逃犯,聚拢游手好闲的群小,拉无籍光棍帮伙,或抢夺贫民田地土、或强占有禁山场、搁挡往来船只而指要银两、出入大小衙门嘱托公事、货卖九门钱钞、包揽内外钱粮、装载私盐、假称织造、私开牙行、擅搭桥梁、侵渔民利,所有收入都落到自己的口袋之中。 水陆司府州县、驲递巡司等衙门告状的奏疏,已经堆满了朱由检的案桌。 这些衙门不管是驻扎在当地,或者经过,这些人就如同寻到猎物的豺狼一样,需要酒食,勒索车辆船只,豪横恣纵,丝毫不畏惧公法衙役,不断的骚扰官府,侵害军民田地,他们围绕在勋戚手下,呼啸与城中小巷,城外山林。 勋戚为家长,而无赖群小为家仆,形成了一道厚重的保护伞,地方官对这些人根本没有任何办法,勋戚受到《大诰》保护,地方官慢慢的和勋戚转为合作,维持地方的稳定。 大明天子在民间的风评一直很差,宋朝时开封府的百姓在三节的时候,都会自己秀一些宫灯送到宫里,虽然非常简陋,但是皇帝收了别提多高兴,这就是代表民心。 可是大明的皇帝,却是辇毂之下,千里之外。 哪怕住在皇城根下的百姓,对内侍、勋戚、皇亲都是敬而远之。 不仅仅是读书人们往皇帝身上乱扣帽子,这些勋戚们代表的是他们皇帝的脸面,危害乡里,大明皇帝的名声能好了才怪。 而且田尔耕派出的督办顺天府的各个案子,居然都不是诬告,全都证据确凿,当然也有极少部分的假借勋戚之名为祸,但是极少数。 “倒是为难你了。”张嫣眼神中充斥着担忧,自从这个皇叔登基以来,日夜不辍,案牍劳形也就算了,事事都是糟心之事,也不知道这种励精图治,还能坚持到何时。 朱由检却一脸淡然的说道:“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问题多。” “俏皮话倒是挺多。”张嫣看朱由检已经信心在握,也就不再言语,扭头奔着侧室而去,既然皇帝有计较,她自然不用操这个心,皇帝张弛有度,她也放心。 无太后之名,有太后之实,显然朱由检这段时间的种种,得到了张嫣的认可。 张维贤坐于马上,堵在了香山的山道之上,窑民本来就面目黝黑,在月初月牙之中,更是不好分辨。得亏是山林被伐的七七八八,这山道也无可遁形之处,否则这窑民们,还不是要统统溜过去? 张维贤拿着一个铁皮的大喇叭,这是台基厂最近做的一批,扩声倒是极为好用,他将大喇叭举了起来大声的喊道:“我是英国公张维贤!你们静一静!听老子说!” “你说就是呀!谁知道你是不是假冒的!国公会来和我们窑民说话?”一个壮硕的汉子大声的喊着,甚至扔出了一个臭鸡蛋,砸在了张维贤的脸上。 张维贤用棉甲的袖子擦掉了臭鸡蛋,气急败坏的说道:“把那人抓起来,那人是个富户,窑民哪个不是佝偻着身子,面目黝黑,他们抹一把锅底黑,混在里面以为老子看不穿?也不看看老子是干什么的!” 另外一人站了出来,这人一看就是窑民,甚至是指甲因为常年采矿都显得黝黑无比,他怯生生的喊道:“好像是张国公呀,去年春耕的时候,我远远的看到过他一眼。” 小声议论越来越多,金吾卫的军卒们在窑民之间穿梭着,但凡是看到肩宽体阔之人,就伸手在脸上摸一把,若是在月牙下还泛着白的人,那自然是煽动窑民之人,慢慢的清理了数百人之后,山道里终于安静下来。 张维贤举着喇叭大声的喊道:“你们听好了!明天,明天你们就去上工!和宁国公府的窑洞子都一样,一斤煤两文钱!若是你们谁没拿到钱,就到英国公府找老子,老子要是不认账,就是你们孙子!” 军卒中也有几十个人,拿着大喇叭将张维贤的话齐声重复了一遍,山道上的窑民才算是安静了下来。 “张国公不是俺不信你!万一要是明天没法上工,这工钱你出吗?”一个窑民弱弱的喊着。 张维贤眼睛一亮,按着万岁爷的指示,他必须要找出这样一个挑头的人,万岁爷管这种人叫民意代表,虽然这词他没听过,但是他倒是能够理解。 当然寻找真正的民意代表,也是万岁爷耳提面命的嘱咐了很久。 张维贤倒是大大咧咧的从马上下来,举着大喇叭喊道:“想要老子出钱?老子天天穷的吃萝卜呢,你还指望老子出钱,做梦!” 张维贤的话引起了窑民的哄堂大笑,良久这笑声才算是安静了下来,张维贤挥了挥手,让军卒们把手中的武器放下,这些人是为了活命才下山,不是为了撞他们枪口。 万岁爷这招倒是蛮好使的,和窑民讲什么安居乐业方能兴家这种道理,窑民们能听得懂才怪。 这些窑民们现在已经没有那么严重的抵触情绪了,那就没必要剑拔弩张了。 这就打开沟通的第一步,万事开头难,只要迈出去第一步,后面才能继续。 张维贤走到了刚才发声的那个人面前,一把提起了对方,用力的在对面面皮上搓了搓,又仔细的查看了一下牙口上的黝黑,确信了这是个窑民,笑着问道:“叫啥名?” “徐四七。”窑民摸着脑门憨笑着说道,这个国公和别的不大一样。 四七,这是大明朝这些百姓的无奈的地方,明太祖朱元璋本名叫朱八八,就是父母年龄加起来,或者出生的日子,就是孩子的名字。 明熙祖皇帝,朱元璋的祖父,名叫朱初一。 明仁祖皇帝,朱元璋的父亲,名叫朱五四。 大明本来就是兴于微末,靠的就是天下的百姓,可是时过境迁,时至今日,皇帝都落到不得不依靠阉货治国,这是何等的不幸。 张维贤底气十足的喊道:“徐四七!某来问你!你们明天到了窑上,不能上工,是不是还能到长安门前去?” 徐四七点了点头说道:“是!” 张维贤鼓足了腰腹,激奋的喊道:“那就是了,今天,各位父老乡亲,听我一句劝,回去!明天去窑上看看,若是还是不能上工,明天你们再去长安门,我张维贤再拦着你们,天打雷劈!” “你说的!”徐四七鼓足勇气的喊道。 张维贤点头,也没顾徐四七身上都是窑灰拍了拍徐四七的肩膀,用力的握了握说道:“大明英国公张维贤说的!” 徐四七觉得自己的肩膀一阵生疼的说道:“好。” 窑民慢慢的散去了,但是徐四七被张维贤留了下来,叮嘱了几句,示意他和窑民们说一下抓的那些人,都是富户家奴、打手、宵小,并且让徐四七领着几个里正,挨个分辨了一下他们的牙口和脸色,并且说明了他们都是恶意挑唆。 徐四七等人,倒是没有多言,这都是他们乡间地头玩剩下的把戏,每次争水打斗,不都是有人挑事才会打起来? 他们是再不上工家里就要断粮了,若是明天就能上工,他们才不会管这群人的下场,给谁干活不是干活?给内侍们干活还能赚一倍的钱。 张维贤将窑民劝回去之后,策马奔着德胜关而去。 他不是要去抓德胜关的富户,而是去抓两位伯侯和三个驸马都尉,一共五家,都是证据确凿,煽动百姓进京,还是勋戚煽动,同样作为勋戚的张国公,不把他们处理了,他这个勋戚的位子就很难稳当了。 张维贤当初扛着朱由校从乾清宫出来,因为三大殿未曾修好,只能在文华殿登基,现在又扶着朱由检上位,他为了大明,将能做的事,都做了,而现在的他,需要代替锦衣卫抓捕勋戚。 这是因为锦衣卫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那就是西山查抄侵占皇庄的煤窑洞。 西山是从明太祖皇帝朱棣开始的陵寝,这片土地,没有任何皇帝胆敢放弃所有权,毕竟自己死后也要埋在那里。 历史再多的曲折故事,都阻拦不住大明皇帝收回他们的祖产,任何勋戚在面对金吾卫和锦衣卫的联合执法都需要问问自己的腚下,到底干不干净。 田尔耕带领着锦衣卫连夜踹开了这些关闭的煤窑的门。 第二十二章 潮起潮落 西山的喧嚣持续了一整夜,对于徐四七这样的人来说,这一夜他们极度惶恐和不安,他们不知道自己以后的日子是什么样。 只知道自己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妻子为了果腹,在山上刨了很多猪毛牙,是一种野菜,但是孩子们脸上的菜色,也让徐四七忧心忡忡。 徐四七在清晨的朝露中,站在破旧的土坯的家中,环视四周。 他家的围墙是新修补的,因为窑上停了工,他在家这几天,终于把已经坍塌的围墙重新用土坯给修整了一番。 院子里的水缸已经破了,他的妻子不得不选择每日挑水,一个水缸要十五文。 他不指望这刚修补好的土坯墙有多么的牢固,只要能给家里遮风挡雨就是。 院子里有一颗刚刚种下的桃树幼苗,他希望这棵桃树能够安全长大,在三年后结出果实的时候,能够顶替一些税科。 孩子们都很高兴,围着桃树转来转去,对着小桃树苗的嫩叶,讨论很久。 徐四七当然知道现在不是植树的季节,但是待在家里总要找一些事做才是,他耸了耸自己肩膀上的背篓,关上了家门的栅栏,在村子里的土坯路上,缓慢的前行着,一起出门的还有他们同一甲的窑民。 这一甲有十户,他们都是面目漆黑,背篓里装着劳作的锄钎,他们有的是力气,哪怕是吃不饱饭,他们也不愿意停下自己的双手,因为一旦停下,家中的幼子就会挨饿。 活着,本身就代表着艰难。 徐四七身后的人越来越多,在山道中逐渐汇聚成了一股合流,如同大潮向着西山煤田涌动而去,这一个个黝黑的面孔,眼神中充斥着绝望和麻木。 他们对皇帝与勋戚关于西山煤监的斗争并不感兴趣,他们只关心自己今天能不能拿到工钱,在集市上换到米面去,让等在家中的妻子开火做饭。 他们踏过了刻着西山煤局的牌坊,如同那放开了闸口的巨浪,奔腾着!翻滚着! 蓬勃于整个西山! 徐四七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已经带好了自己的铁钎,若是今天依旧领不到工钱,就到长安门去! 若是有任何人今天再阻拦他们,顺他者生,逆他者死! 因为徐四七的身后站着无数的和他一样的饿的皮包骨头的窑民,他们想要活着。 他们想要自己的家人活着。 田尔耕是天子鹰犬,他从来都是亲自督办朝臣、勋戚的大案,被皇帝派到西山查抄煤田这件事,他也从不以为意,对他来说简直是手到擒来。 杀鸡焉用牛刀? 他就是担心勋戚们会到万岁那里闹腾,让万岁爷忧心。 直到他看到了从山道涌动而来,若巨浪一般的窑民,这位鹰犬,督办了无数大案、提着三颗人头上殿搏命的锦衣卫左都督田尔耕,猛地向后退了一步,他从来没有这么的惶恐过! 这是他从未看到过恐惧。 他慌张的抽出了他手中的佩剑,这把剑从天启年间他从未抽出过,任何人听到锦衣卫的大名,都只会瑟瑟发抖,束手就擒,而今天他第一次抽出了他的佩剑,剑光凌冽如同匹练,他双手持剑大声的呵斥道:“你们要做什么!” 徐四七用力的挺起了自己的胸膛,大声的说道:“我们就是想问问,今天能不能下井!” 田尔耕伸手将忙碌了一夜的锦衣卫召集在了身边,响箭破空而起,无数的锦衣卫眼睛里泛着血丝的汇聚到了田尔耕的身后,他们将钩镰枪对准了手握铁钎的窑民。 “不能!今天不能下井!”田尔耕看到身后有了军卒,心中底气壮了几分,大声的回答着。 砰! 铁钎用力的顿到了地上。 徐四七愿意相信英国公张维贤的话,他以为今天可以上工,勋戚、富户、明公他们并不关心,那离他们太远了,他们只关心自己的肚子! “到长安门去!” 徐四七终于有些崩溃的怒吼了一声,澎湃的巨浪像是退潮,正准备退出山道。 徐应元从西山煤监的房舍里冲了出来,他同样忙活了一夜,大声的喊道:“回来呀!你们都给我回来。” 徐应元站到了一块石头上,让自己显得更加高大了几分,他近乎于咆哮的喊道:“今天的确不下井!但是今天有活干!你们回来!” “你叫徐四七对吧,你们将你们的里正和甲首叫过来,我有话要说!” 巨浪为之一顿,徐四七这才木然的扭过头来,疑惑的问道:“你是说有活干吗?” 徐应元用力的点头说道:“是的今天有活干。” 大明朝最开始时,每一百一十户为一里,乡里称之为里,近城的地方称厢,城中称坊,推丁粮多者十户为里长,其余百户分为十甲,每甲又以一户为甲首。 后来慢慢形成了,十户一甲为甲首,百户一里为里正。 徐四七什么都不是,但是乡里乡亲的,他都认识,他很快的就将十多个里正和近百名甲首叫到了一起。 徐应元终于松了一口气,这要是放了窑民出山,他只能让涂文辅带着自己的脑袋回京城了。 他喘匀了气息才对着徐应元说道:“你们听我说,今天是有活干的!徐四七,你一会儿不干活,去山下的牌坊那,等着下一波的窑民入山,然后你把他们的里正和甲首叫过来。” “给工钱吗?”徐四七听到自己要做这个事,不由得问道。 徐应元倒是没有理会徐四七的疑惑,大声的说道:“今天劳作每人三分银,我知道平日里你们背二十斤煤就是三分银,看起来是有些低。” “但是万岁爷说了,没有整饬好煤窑洞的煤构撑和井砖,不能下井!去年整个西山死了三千多窑民,今年到现在也有一千多了,不堵好水,不做好煤构撑,不能下井。” 徐应元说完摸了摸鼻子,看着里正和甲首默默地不说话,焦虑的问道:“你们倒是说话呀!” “徐大珰,什么时候开始干活?都是啥活?不下井也给钱吗?”徐四七和徐应元两个徐家人的关注点,压根就不一致。 徐应元无意识的挥着手,他还以为窑民会讨价还价,平日里他们背煤一天怎么说也有一钱银子入账,这三分银的确是少了些,他还担心他们不同意。 徐应元仔细想了想说道:“等整饬好了煤洞子,整个西山煤局都是一个价,一斤煤两文钱!若是没有,你们到顺天府告状去,我保证一告一个准,那群朝臣们恨不得我们都去死。” 这才是关键,他们可以忍受较为短暂的低价,整饬好煤窑之后,才是收获。 徐应元带着里正和甲首们挨个分配着这些煤窑洞的活儿。 一个里正听到自己刨坑挖厕所,惊异的说道:“呀!徐大珰,咋这还修上茅厕呀,一拉裤子,这天大地大,哪里还不是茅坑,你们城里人真是矫作。” 徐应元歪着头说道:“别,这可都是粪!撒到地里不养田吗?” 徐应元没有解释刨茅坑的原因,因为去年光在册,死在矿上,死于痢疾的人,就有一百多,还有很多不在册的人,都是回到家拉肚子拉死的,他们回了家,就再也没上工。 徐应元不信那些人,是找到了比下井更赚钱的行当,稍一打探,果然是死在了家里。 他是跑到了太医院求爷爷告奶奶,才从太医院请了个太医,到西山煤田给长眼,才知道这没有茅厕,才导致不够卫生。 太医院的吴又可到了煤山,没费多大事,就开始咬文嚼字,从《孔子家语·五仪解第七》里,寻了个典故。 鲁哀公问孔子,有聪明的人长寿吗? 孔子说:然。人有三死而非命也者,人自取之。从夫寝处不时,饮食不节,佚劳过度者,疾共杀之。 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吴又可又以此为引申,讲了一大堆的道理,数了一大堆的儒道释三家,对卫生之道的阐述,徐应元不喜欢听道理,窑民也不喜欢听,云里雾里的让人听得一头雾水。 不过他倒是对卫生之道上了心,知道了这窑上没有茅厕是个大隐患。 另外一个里正看着手里的图纸,他也需要刨坑,但是他这个坑上建的不是茅坑,而是浴室,他十分疑惑的问道:“徐大珰,这还修盥洗房呀?俺们又不是你们这些金贵人。” 徐应元嘿嘿一笑的说道:“你回家不也要洗吗?回到家中,不洗干净,婆娘让你上炕?” 人群中爆发出了哄笑之声,徐应元带着里正们继续往前走,他去工部可不仅仅是请教煤窑构撑。 开煤窑,肯定需要本钱,因为要雇用人夫石匠,开砍成井,掏水日久,才能下井掏煤。 直开水井要九天,腾开掏水要七天,路开下井要八天,而开了井之后,也要日夜掏水,否则就会有塌方的危险,这些水过去都随意的撒了,上了水合煤、选煤精之后,还剩下不少的水,徐应元仔细琢磨之后,就弄了个盥洗房。 这是他的一个小心思,日后万一万岁爷来视察,这煤工一个比一个黑,拍一拍都一身灰,万岁爷看了不雅致。 整饬煤窑需要十几日的时间,才能正式开始掏煤,但是每日三分银足够养活家里人了。 田尔耕在砍树,确切的说他拿着自己手里的剑,一边骂骂咧咧的一边砍在了木桩之上。 “田都督,你做甚呢?”徐应元终于分派完了这一批人,涂文辅拍了净军去盯着各工地的活,他看着田尔耕怪异的动作不由的轻声问道。 田尔耕狠狠的啐了一口,忿忿的说道:“你说,我跟他们一伙的吧,我忙了一晚上把煤窑都给查封了,给你们规划整饬煤窑,他们倒好,戳着铁钎子,这是要我的命不成?” 田尔耕依旧心有余悸,他没有见过这种让他骨子里发抖的力量,他也无处宣泄这种恐惧,等回过神来,他就更加疑惑了,明明是一伙儿的,他为什么要怕? “辛苦田都督了,给军爷们买点酒水。”徐应元心疼的拿出了一张票子,上面是一百两。 田尔耕将银票递给了副官说道:“拿去取了钱分了,一人一钱银。” “田都督不自己留点?”徐应元疑惑的问道。 田尔耕点头说道:“杀右都督侯国兴可不是小事,你忙你的吧,我等张国公那边的信儿,一会儿天大亮,我就回京。” 田尔耕和张维贤是一起回的京,走到长安门的时候,看到长安门还没有打开,只不过让两人哭笑不得的是,他们看到了跪在长安门外的假窑民。 田尔耕指着那群不到百人的假窑民,对着张维贤笑着说道:“我就没见过这种上杆子送来门来的力役,哈,一会儿都抓起来,扔到西山煤田,先真的钻一个月的煤洞子再出来。” 这些显然是假窑民,因为这些人,扔到卢沟里一洗,都是干净人,窑民面黝黑,指甲里都是黑灰,想冒充那简直是太难了。 当然有十多个的确是真的窑民,都被田尔耕给驱逐了,万岁爷的明旨是不得对百姓动手。 长安门缓缓打开,张维贤和田尔耕踩着第一缕的朝阳,进了长安门内。 阳光缓缓的扫过了整个紫禁城阳光如同一条线一样将整个紫禁城点亮,寺庙的钟声响彻了整个京师,乾清宫的琉璃瓦泛着光,金光闪闪,透着窗栏洒在了廊道和宫廷之内。乾清宫的宫宦们正在忙碌的伺候着乾清宫的两位主子起床,大珰陈德润催促着宫人们抓紧时间传膳。 朱由检啃着八宝馒头,看着手里的小玩具,不停的按着,卡塔卡塔的声音伴随着他的动作此起彼伏。 他手里的玩具名字叫计数器,就是后世绑在跳绳上的那种机械计数器,纯机械的玩具,只是他没想到能做的这么精巧。 稍微一打探,他才知道这是失蜡法铸造的工艺,打造些小齿轮不在话下。 “西山陵寝上有个大的计数器,给民夫计工用的,到时候户部的人,也好去核账目。右侍郎王徵设计的,倒算是个比较机巧的玩意儿。”工部尚书薛凤翔赶在廷议之前,汇报了西山陵寝的施工情况。 这计数器他觉得有趣,知道万岁爷喜欢中极殿堆得那些木工,就把这计数器给拿到了乾清宫。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朱由检将计数器放下,他吃了三个馒头,抬起头说道:“让右侍郎跑一趟西山煤田,看能不能把这东西用到窑民身上,过年的时候,户部要过去盘账。徐伴伴可以贪一点,但是他要是敢拿着窑民的钱,朕饶不了他。” 这个计数器做的极为简陋,并非那种可逆的计数器,带有复位键,这个简陋的计数器,只有正计,没有减计。 这个计数器,绝对是个好东西。 第二十三章 希望失望 大明朝的科技、文化,并未落后于世界。 法兰西的笛卡尔喊着我思故我在,和王明阳的心外无物,心即理;知行合一,致良知的核心观念都是唯心主义。甚至王明阳的唯心主义也更加接近唯物主义。 即便是在天地倾覆的大变局时代,大明朝也有徐光启、李之藻这样的官员在历法、数学、物理上追逐着大道前行。 在大厦将倾的时候,依旧有孙运秋的一部《镜史》千古流传,证明了大明朝鼎盛的磨镜工艺,万花镜、鸳鸯镜、放大镜、幻容镜、夜明镜、千里镜七十余件光学仪器,实践和理论的结合也从未离开过中国人。 大明朝的一副眼镜,只用五六钱银就可以买到。 在全球都蒙昧的时代里,全世界名为科技的种子都在萌发,中国这枚种子萌发艰难,最后胎死腹中是因为改朝换代。 欧罗巴的科技种子的萌发,先行者伽利略现在正在接受训诫,被保皇五世严令,让他完全放弃:不论是口头上还是书面形式,对日心说的探索。 科技最终在欧洲萌发,茁壮生长起来,并且开枝散叶,逐渐的结出了一颗颗硕果,而这些硕果落地生根之后,再次孕育出新的幼苗,茁壮成长。 名曰科技的森林,变成郁郁葱葱。 为什么没有近代科学没有出现在中国呢? 一些人从最开始的源头追溯,认定中国的文字是表意文字,它的书写和发音是相互独立的,你的文字都是错误的,你的一切当然也都是错的。【注1】 一些人从毕达哥拉斯主义的公元前开始算起,认为中国人缺少了产生哲学思辨、自然科学争论,所需要的思想积淀、人才储备、社会环境。 一些人从儒释道身上开始寻找起了麻烦,觉得是因为封建迷信,礼教束缚,这也很容易理解,觉得中国的皇帝崇信天人合一的理念,并且这对皇权的集中和统治,有着巨大的帮助。 丝毫不顾及,开普勒这会儿,在鲁道夫二世(已退位,开普勒并非放弃追随)身边的身份是占星师,他正在向雷根斯堡,申请拖欠了几个月的薪俸。 朱由检也不会将这近代科技未曾在中国孕育的帽子一头扣在鞑清的头上,是他自己没有保护好这份祖宗的基业。 他将这丢失的四百年,全部都归罪到自己的身上。 朱由检之所以愣愣的出神想了这么多,不务正业,不去文华殿点卯上班,例行公事的进行廷议,完全是手里拿着一张表和两本书。 《远镜说》天启二年作品,它第一作者是汤若望,而第二作者是钦天监的五官灵台郎,李祖白,一个从七品的官员,写的内容是伽利略的望远镜,和李祖白关于观测月亮的一些总结。 另外一本书名为《天文略》,万历四十三年在北京刊印,这本书很难啃,是一个名叫阳玛诺的传教士独立完成,阅读时,需要摒弃这本书关于神学的一些执着,才能读懂他对日心说的观望和对地心说的执念。 还有一张表,名字叫《鲁道夫星表》,乃是开普勒在雷根斯堡的最新成果,邓玉函曾经在登船之前,向开普勒进行求助。 而开普勒在天启七年正月,也就是八个月前,将这份最新的行星表,远渡重洋送到了大明朝的澳门卜弥格的手中,而卜弥格在三个月前,将他邮寄到了京城金尼阁的手中。 朱由检由衷的感谢现在还没有被取缔的大明驿站! 将这份表格如期的寄到了北京城,并且金尼阁将其翻译,送到了自己的御案之上。 这是传教士们和工部一些官员的试探,他们在试探大明朝的皇帝是否开明和包容,他们不得不如此的小心翼翼。 开普勒在德意志正在申请俸禄,伽利略正在意呆利被训诫不得研究日心说,《天问略》刊印之初就遭到了士大夫的集体攻讦,大明朝的朝堂上,明公们,显然不喜欢这种能够打破天人合一政治格局的歪理学说。 工部官员和传教士们,试探的用这封翻译出来的图表,来试探新的大明皇帝对于学术的倾向。 而朱由检招了招手,对王承恩说道:“廷议完了,你去取一千金,给金尼阁送去,就说这表,朕买了。让他们大胆的翻译,不用束手束脚。要是能把伽利略、笛卡尔、伽开普勒三个人弄到大明来,一个人十万金,三个人都到了,奖励百万金。” 一千金,就是一千两白银,百万金,就是一百万两白银。 千金买马骨。 这份表还不是马骨,是一封记录着一千零五颗恒星的位置的图标,这个星表制作的极为精确,一直到百年后,一直是航海家们的家传至宝,因为他可以让航海家们,不在茫茫的大海中,迷失方向。 “皇叔。”张嫣等在乾清宫门外,她没有提前到文华殿,而是跟着朱由检一起去,这让朱由检由衷的有些怀疑。 两个人在宫里可没客氏那么大的阵仗,搞一大堆轿辇,宫里最近在节省开支,从内三库掏出的五十万两白银的陵寝费用,已经将皇宫掏干了。 张嫣心事重重的说道:“从今天起,你出了乾清宫,就不能离开我的视线。” 朱由检猛地后仰了一下身子,这个要求实在有些过分,虽然朱由校临死交代,没有太后之名,但是有太后之实。 可是对他的自由进行限制,这也太过分了吧! 还不能离开你的视线! 这样朱由检心里一阵的光火,快走了几步,想要甩开张嫣。 张嫣显然看到了朱由检的恼怒,脸色变得略微有些尴尬,不过她还是疾走了几步,追上了朱由检。 她带着几分焦急,快速的说道:“天启五年,五月十八日,先帝祭方泽坛回宫,当时我回来的早一些,回到了乾清宫,魏珰和客氏,留在桥北浅水处大舟上饮酒做乐,他们一向如此,喜欢享乐。先帝未曾回到乾清宫,就往西苑太液池泛舟。” 朱由检目光骤然变得凌冽起来!他一直在追查皇兄朱由校的用药、病情恶化,却没有发现任何的可以怀疑的地方。 张嫣一边走一边说道:“二小珰高永寿、刘思源伴着先帝一起游玩,然后先帝就落了水,这刘思源是魏珰的人不假,可是这高永寿可不是。” “紧随其后,先帝赐予了魏忠贤一枚名叫【顾命元臣忠贤印】的金印,一方金印就两百多两重,万历年间,皇后的印玺不过是一枚梨木雕刻的印玺而已。” “顾命,出自《尚书·顾命》,成王将崩,命召公、毕公率诸侯相康王,作《顾命》。你明白了吗?那时先帝就已经在准备着身后事了,他当时就是落水伤风,为何要准备后事?” “东林党支持你,扶着你登基,是为了让你对阉党进行肃清,让大明朝堂,再次众正盈朝,可是你现在倒是把魏忠贤杀了,反手就把所有的阉党重新聚拢在了自己的手下,从今以后,离开乾清宫我得都跟着你。” 朱由检皱着眉头思虑了良久说道:“皇嫂多虑了吧,他们有这个胆子吗?一群胆怯的官僚罢了。” 官僚都是反应缓慢的,在西山煤田之事上,朱由检也发觉了他们的弱点。 张嫣猛地一停顿,用力的剁脚的说道:“正德九年正月,武宗皇帝在乾清宫滥接受宁王的新年贺礼,是挂壁的鞭炮,最后乾清宫失火,武宗皇帝在去豹房路上,回顾宫中火光冲天,他竟然戏笑着说,好一栅大焰火。” “而武宗皇帝在死之前两次落水,落水一次还不够,第二次还会落水吗?当时刘瑾已经死了!陪着刘瑾一起死的,还有负责京察的吏部尚书张彩!” 朱由检皱着眉头,用力的晃了晃脑袋,他疑惑的问道:“明武宗不是一个昏君吗?他在位设立豹房,多次离京,在宣府闹的民怨沸腾,搜刮母女享乐?” 张嫣看着朱由检还是这个模样,略带几分气氛的说道:“玩女人是私德!和公德有什么关系,那前唐文皇帝还差点把齐王妃立了皇后呢!评论一个皇帝的时候,就要评论他的私德吗?他首先是一个皇帝才对!” “我在跟你说的是,武宗皇帝的死!继任者嘉靖皇帝整日里寻仙问道,服用贡丸,都活到了六十岁,武宗皇帝庙号武,他可是亲自御驾亲征的皇帝!武宗皇帝和先帝同样都是重用宫宦,同样都是无后!同样都是落水!同样都是大珰不在身边!” 朱由检脑中灵光乍现! 他忽然想到了后世看到的一个类似于《走近科学》的节目,上面是两位嘉宾,对鞑清皇帝光绪死因进行了探讨。 一个文史专家,反复出具了很多的史料证明,光绪是病死的,还嘲讽对手是阴谋论、历史发明家、不读书,拎着一把洛阳铲,美名考古实则盗墓,那么多的史料摆在那,却置若罔闻。 而另一方是考古系的教授,他拿出了一份十三位专家联名签署的论文,秒杀了文史专家。 那篇论文在朱由检心中从来没有如此的清晰过! 名字叫《清载湉死因研究工作报告》!【注2】 而后那个节目就变成了考古教授的秀场。 那份报告,是国家清史纂修工程,对被盗挖的清崇陵,进行抢救性修复工作,随后将被盗挖的光绪和隆裕皇后的崇陵,重新封土。 但是取了若干光绪和隆裕皇后的头发、遗骨和指甲,进行了中子活化法研究,给光绪的死盖棺定论。 为了确凿光绪的死因的可靠性,研究人员还对隆裕皇后、清末不知名草料官、棺椁内壁和粉末、墓内上土、被盗遗迹土、墓室墙根土、墓内渗水,在陵区内的环境土、河水、井水,甚至两个研究人员把自己的头发和指甲,统统拿去了检测。 光绪的遗物,砷的含量四位数,而其他的都是个位数,甚至个位数不到,确定光绪乃是服用过量砒霜而亡。 朱由检如遭雷殛一样的愣在原地,他木然的看着张嫣,嘴角略微有些抽搐。 在他从轿子里醒来之后,他开始用两种视角审视大明朝,他以为他对大明朝理解已经很深入很深刻,但是他还是低估了大明朝在这最后的十七年时光里的诡异。 这大明,果然是大明! 够味儿! 劲儿大! 而且这也恰好应征了,他苦苦调查为何天启皇帝的用药、病情恶化,完全没有线索,为什么他的皇兄,在临死前的几个月,宁愿喝几个月魏忠贤熬的米汤,也不愿意让太医用药! 他面色如土的看着地面,他还猜到了嘉靖皇帝为何活的那么久,因为他的太医院里有一名五大三粗的湖北乡村郎中出身,官至太医院判的草根医生,名字叫李时珍! 朱由检不由的苦笑,自己有李时珍吗? 现在去歪脖树上栓根绳,还来得及吗? 张嫣已经急的满头是汗,她怒目圆瞪的呵斥的说道:“皇叔,你醒醒!” “张居正他就是再弄权!也是我大明的架海紫金梁、擎天白玉柱!为何他现在的名声如此的恶臭?但凡是当初弹劾的他的都是明公,反对他的清田策的都是众正!” “你最近在看《权谋残卷》,也翻箱倒柜的找出了张居正的奏疏,这件事我都知道,朝臣们能不知道吗!” “醒醒吧,皇叔!” “你既然选择了要跟他们斗,不愿意做一个应声虫!这条路就是一条不归路!梃击案、红丸案,两次落水案,你还一点都不改悔吗?哪怕是我们不知道真相,但是这不值得警惕吗?” 朱由检忽然站直了身子,嘴角也不再抽搐,眼神里恢复了神采,他眨了眨眼,大步向着文华殿走去,笑着说道:“不知道皇嫂听没有听过这么一句话?” 张嫣看着朱由检神态的变化,奇怪的问道:“什么话?” 朱由检满面春风的说道:“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 注1:出自一本名叫《量子大唠叨》附原文:【因为汉字是表意文字,它的书写和发音是相互独立的,很难学。识字的文化人都去考试做官了,而那些社会底层的手工业者,基本都是不识字的。他们虽然有技术,但很难记录传承下来,没办法形成稳定的积累。】 注2:读者群里有相关论文,大家可以前往下载,很权威。书友群名字为:一锅红烧肉,群号:575634617 第二十四章 与民争利 朱由检当然与人斗其乐无穷。 但是在与人斗的时候,一定要保证好自己的安全,如何保护好自己的安全?在他不停的追查天启皇帝死因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一定预感。 他看着朝阳下紧张万分的张嫣,笑意盎然的说道:“走吧。” 最差不也就是,天启七年九月初八,崇祯皇帝朱由检病大渐,崩? “皇帝诏:朕闻坤顺承干,两仪乃以奠位,议信王妃周氏立为皇后,母仪天下。”王承恩高声喊出了,廷议的第一个议题。 王文政这次不用打小抄,直接说道:“信王妃周氏,受命先帝,配万岁与潜邸,含章体顺,贤名远播,万岁圣明。” “万岁圣明。”二十七个席位的廷议大夫对此没有异议。 王承恩在听到钟声响起的时候,再度喊道:“皇帝诏:朕惟恩深鞠育,孝大尊亲,追封光宗皇帝刘淑女,为孝纯渊静、慈顺肃恭、毗天钟圣皇后。” 这一议题也是惯例册封,追封生母为皇后,是每一个皇帝都要做的事。 “万岁圣明。”钱谦益率先开口,抢在了王文政之前,首先说出了这句,虽然他的腚还没全好,但是既然已经能够游玩福乐院,自然是无大碍。 再不点卯,朝里这唯一一个阁员,哪里还有他的份儿? 王承恩左右看无人反对,只有一片圣明之声后,刚准备喊出下一个议题,就被礼部右侍郎孟绍虞伸手打断。 孟绍虞皱着眉头问道:“万岁,按制,在册封中宫和追封皇后之际,应该同时恩荫授官,周铉按制度授指挥佥事,正千户俸,周镒按制加署都督同知的虚衔,支指挥佥事俸,周镜、周铭授散骑舍人,正千户俸。国丈周奎进嘉定伯,两百顷田和太子太师。” “万岁只议中宫追封,是不是漏掉了些?” 这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信号,再联系到早上长安门外无窑民叩首,三驸马都尉两伯侯被捕之案来看,与几家勋戚往来甚是密集的官员们,终于品出一些不对味来。 王承恩看着第三个议题也是为之一乐,万岁爷是真的对这群明公们了解至深, 他高声说道:“皇帝诏:设西山煤局,设掌印太监一名,督办西山煤田诸事。自青龙桥迤北高儿山、破头山、杨家顶一带,煤洞子肆意生长,已惊扰龙脉,昨日锦衣卫已经所有侵占皇陵山之窑洞查封,归西山煤局督办。” “议。” 朱由检为什么要议? 因为大明的朝堂里,并非全都是假明公,也有真明公。 比如坐在第二十七个席位的顺天府丞孙传庭,就是他要争取的对象。 团结一大批,打击一小批是朱由检对党争的一个初步的想法。 孙传庭比这些明公们,更加明白这件事的始末,事实上,昨日张维贤和田尔耕两人带兵出城,他就派了几个捕快,对西山之事了解一些。 他也同样以为今天特招廷议,是为此事。 他当仁不让的站了出来,大声的说道:“万岁,今京师军民百万之家,皆以石煤代薪。臣听闻内署惜薪司已改薪为煤,百姓原疲于劳役,每日步行近百里取柴,月摊柴役二百斤,劳民伤财,此策一出,京师民心大振!人人皆言朱家天子仁善体恤民情,实乃良善之政。” 朱由检在重重帷幕之后,露出了讶异的神情。 崇祯十五年,孙传庭接到了皇帝的命令,出潼关,以五千敌五十万之众,战死殉国。 在朱由检心中,那道出关作战的诏书,就是运输大队长机枪往前挪十米的电话。 但是孙传庭在军备未整就匆忙出战,实属迂腐愚忠,没想到这第一次在廷议露面,就先是一顿马屁狂拍。 这一点都不符合他心目中迂腐的形象。 孙传庭没让朱由检高兴多久,就紧接着说道:“但是,万岁,西山煤务,事关顺天府整府,柴米油盐,以柴为先,坊间乡里往往只够一日用度。但凡阴雨、大雪封山,则京师煤价逾百倍不止。” “臣有三虑,一曰:无煤则饥,百姓不能开火做饭,民生大计。二曰:无煤则寒,冬日寒风凛冽刺骨,若无煤,路必有冻死骨。三曰:无煤无工,数万窑民恐有大乱,必纠集呼啸于山林!” “万岁,臣前日探访宛平,一百一七户有近两日,已经揭不开锅了。剩余两千余户,勉力维持。顺义、昌平亦是如此。” “若仅以龙脉为由,臣以为,君当以民生大计为先!” 东林党们对于皇帝特招入廷议的这个人,本来持有观望态度。 这一上殿,直接语出惊人,三两句话,就将皇帝打到了昏君之侧! 甚至连民乱的潜在对象都扣好了,数万窑民! 不仅如此,还给出了调查的数字。 那路有冻死骨乃是诗圣杜甫所作,在天宝十五年所写,那年发生了什么? 安禄山、史思明高举清君侧,发动了叛乱! 这战斗力,顶上十个为了求官拍马屁的钱谦益了! 孙传庭这一手先抑后扬,拐着弯就把皇帝骂的狗血淋头,实在是高明! 朱由检按下了手中的小钟槌,这个孙传庭果然是一点都不讨喜。好听话谁都愿意听,高帽子谁都愿意带。 不过他还是脸上露出了一些笑容,孙传庭果然是在就事论事,那他开始那一段马屁,就是民间实情。 改薪为煤,果然是良政。 朱由检这次没有敲钟槌,玩什么圣心不可度的把戏,他大声的说道:“孙府丞担忧,实乃多虑。朕未曾将西山煤田停工,孙府丞去宛平、顺义探查走访,朕甚欣慰!触动龙脉,只不过是一个借口罢了。” 朱由检大大方方的承认了,自己就是寻一个借口整饬西山煤田,他改薪为煤,若是没有后续政策支持,京师煤价必然疯涨,这三斤折一斤,官署就要六百多万斤的煤精。 他会给朝臣们这么一个机会攻讦自己? 他信心十足的说道:“孙府丞,西山窑民也在今日黎明就上了工,这第三虑怕只是顾虑了,窑民现在挺忙的,没空呼啸山林。” “至于这前两虑,不知道有没有到正西坊和崇北坊的煤市口转一转?一斤煤炸三分矸,不耐用还灭火,但是两个煤市口,已经没有了煤炸入京,只有煤精,而煤精的价格只有八文一斤。” “想来孙府丞,应当是能想明白,其中的奥妙。” 孙传庭猛地一愣,西山的煤,涉及到了整个顺天府的民生大计,连他都被西山给吸引了目光,更别说京师其他朝臣。 所以他对城里最近的煤还真的忽略了。 朱由检没有听到外廷的回话,继续说道:“过去的民夫运到京师一斤煤炸就只有七分煤,西山煤堆积如山,无法清运,如今,煤精入京,朕的孙府丞,你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西山煤田现在将近一半的煤田都在停工,处理库存做成水合煤,能够满足京师需求的原因,完全是这三分矸不用驮入京所致。 内署宫宦养着两万余人,内官监也不是没有打算盘的人,稍微打两下算盘,也就算出来了。 孙传庭在心里琢磨了一下,俯首说道:“待臣查明西山煤田上工、煤市口煤精之后,再向万岁请罪。” “不必,京中明公,公务繁忙,你一力督办顺天府事,尽心极力、无愧于心即是。”朱由检大声的说道。 他不掩饰对孙传庭的喜欢,对于皇帝来说,这应该叫圣眷,这个传庭死,则明亡矣的孙传庭,是他寄予厚望的一员干将! 孙传庭还没有被朝廷的那种靡靡腐朽,他还在做事,还在关注民生大计,这就是一个好臣子。 对于实干的人,大明天子都不会吝惜他的圣眷。 他不在乎孙传庭骂他昏君,孙传庭的意思非常明白,就是在骂人。 骂两声又不掉肉,但凡是有点名望的人,哪个不是毁誉参半? 骂的人越多,夸的人也就越多。 若都是斤斤计较,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还要不要做千古名君了? 若是孙传庭能靠骂皇帝!骂出个鼎盛大明来!能把建奴骂的不敢进关,他朱由检愿被孙传庭骂的狗血淋头! 钱谦益眼睛一亮,看着孙传庭居然无碍,变的大胆了起来说道:“臣闻进言者,皆望陛下以尧、舜,而不闻责辅臣以皋、夔。” “臣愿做万岁皋夔之臣,臣以为,改薪为煤,有失天子礼仪,西山煤田多为民窑,陛下强纳,祖训亦有凿山伐石之禁,祖宗之法若是乎?尚且有与民争利之嫌,更损天子威严。” 朱由检一听这个钱谦益说话眼睛一亮,翻开《大诰》找到了一套罪状。 感谢明太祖、明太宗皇帝发明的廷杖吧! “黄首辅,钱侍郎这话,是不是不太对?皋夔之臣不应该是黄首辅吗?而且指斥乘舆,应该属于非刑之正吧,该怎么办?”朱由检笑着合上了大诰。 黄立极幸灾乐祸的看了一眼钱谦益,说道:“口出狂言,指斥乘舆,廷杖十。” 指斥乘舆,就是对皇帝不尊敬。大明朝的朝臣们,经常骑在皇帝的脸上骂皇帝。 骂皇帝,不是不可以,孙传庭这不是刚骂完。 但是作为一个读书人,骂人不带脏字是基本操作,拐着弯骂可以,当着面说皇帝不好,那皇帝揍你自然是没得商量。 钱谦益不管想表达什么看法,都需要如同孙传庭那样,拐弯抹角的骂才可以。 直接指着皇帝的脸说与民争利,这不是讨打吗? 而且祖宗之法还不让设丞相,那首辅颜面何在? 还臣愿做万岁皋夔之臣,黄立极是首辅,还是你是首辅? 哪怕都知道黄立极必然离开那个首辅的位置,但是把黄立极不当首辅,就如同拿豆包不当干粮一样愚蠢。 “王伴伴,你叫个小黄门去监刑,按常例。”朱由检肯定了黄立极的提议,示意带下去,揍一顿再说。 关于西山煤田的争论还在继续,这一次又是司礼监和朝臣们吵作了一团,朱由检知道问题的根子在哪里,敲了两下铜钟说道:“朕,就是在与民争利。”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整个早晨的廷议,他就再也没有说出过一句话。 亲口承认在与民争利,这对一个皇帝来说,完全是跌份的话,皇帝是什么?是天子,是九五之尊,高高在上活在天上的人,而他却在一文钱,一文钱的从明公和勋戚手里扣钱。 上一个承认自己与民争利的是汉哀帝刘欣,放任内宦与民争利与朝臣争执,说自己就是在与民争利。在位仅仅六年,二十五岁纵情声色病逝、无子,拥有典故断袖之癖。 他死后第七年,外戚王莽篡汉。 但是朱由检不能再放任内监和愿意做事的朝臣们继续背锅了,内监在面对朝臣的时候,有天然的劣势。 这十几天的廷议,他已经完全看明白了,这廷议哪里是辩论会,分明就是一场表决会。 内阁写好廷议内容,由皇帝审批,次日的廷议,早就在桌面下做好了利益交换。 皇帝可以夹杂一两条自己的想法,但是多数都会被封驳。 司礼监的几个秉笔太监,也算是咬人能手,咬文嚼字的功夫可能稍弱,可是论面皮,比朝臣们厚的多,次次吵架都能赢,但是有什么用呢? 他们手里根本没有利益可以交换。 继续让做事的朝臣和内监背锅,过几天,就没人干活了。 三声钟鸣响起之后,今天的廷议结束,廷议并不会做出决定,阁臣们写上自己的意见,送到司礼监批红。 “皇叔,这廷议如此已经十数天了,莫要沮丧。”张嫣从珠帘后走出,脸上挂着宽慰的笑容问道。 朱由检淡定的笑着说道:“沮丧?那倒没有。” “从今天起,朕不会对他们一丝一毫的让步!只要朕退一步,他们就会进一尺!只要我让一文利,他们就会吃下十两的肉!朕不说话,他们就会压榨朕的百姓!再不行动,他们就会把朕当成豕(猪)一样囫囵吞下!” “筚路蓝缕起于微末,先辈之基业,不能尽丧我手。”朱由检站了起来,魏忠贤死讯公布,剩下的路他将直面任何的困难,不会有任何的怯懦。 第二十五章 茶汤有毒 朱由检直接回到了乾清宫,这是张嫣的安排,乾清宫太监陈德润从文华殿将奏疏拿到乾清宫,这不是一件麻烦的事,朱由检当然明白张嫣的担心,他有勇气面对一切的危险,但是并不打算直接献上自己的大好头颅。 “西虏都令色俾、乃蛮部黄把都等,以数万人东投建奴,建奴酋疑忌西虏、乃蛮两部,令其不得渡河,西虏部众已大半西投虎墩兔憨,乃蛮黄把都部落,男、妇共五千七百三十人,来降锦州,臣令总兵杜文焕、尤世禄、侯世禄、朱梅、副总兵王牧民、祖大寿受之。督师辽东王之臣上。”朱由检将奏疏放在了御案之上,进行了批红。 所有的朝臣们都同意这次的纳降,并且安置到关外的宁远和锦州两城。阁臣们的意见并没有太大的问题。朱由检也同意如此。 但是这份奏疏代表了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 这证明了建奴对关外已经有了实质上的统治! 西虏是蒙兀,也就是之前的元朝旧部,有七十二部,在元朝被朱八八和朱老四打的溃不成军之后,虽然还维持着表面上的统一,其实已经心怀鬼胎。 乃蛮部是成吉思汗征伐大路上的一个背景板,被成吉思汗一战而灭,乃蛮部成为蒙兀七十二部之一,也是蒙兀七十二部比较早的一支部族。 虎墩兔憨,就是林丹汗,是所有蒙兀诸部的可汗。 万历四十七年,萨尔浒之战中,林丹汗率领一万余人,配合大明兵部尚书杨镐,对后金发动了进攻,不幸败北。 天启二年,广宁之战中,努尔哈赤再次攻打广宁,林丹汗率三万兵马驰援广宁。 王化贞在广宁城外,将十四万大军驻扎在了三岔河,摆出了让努尔哈赤都惊叹不已,名曰【等死】扎营方式! 努尔哈赤犹豫不决,觉得是诱敌之计,准备撤退,范文程劝努尔哈赤试试。 试试就逝世。 王化贞十三骑狼狈逃窜,广宁落入后金之手。 广宁之战发生在天启二年,最后的结果是手握四千兵马的熊廷弼,被魏忠贤所杀,传首九边。 熊廷弼在广宁之战中,是驻守山海关的防务军队,他极力的督促王化贞不要出城,坚守广宁城,待援军赶到再做打算。这在兵部都有备案,户部也有熊廷弼四千人的饷银的发放记录。 王化贞是当时的首辅叶向高的弟子,叶向高当然要保王化贞! 那总要有人为广宁之战败北负责,那辽东经略熊廷弼,就是最好的背锅侠! 王化贞可不是坐以待毙的糊涂虫,在看清楚天启皇帝对东林党,已经完全不信任的情况下,见缝插针的转投了魏忠贤,一举坐实了熊廷弼的罪名。 熊廷弼慷慨赴市被斩首,传首九边,军心大乱! 不断有军卒投奔林丹汗西进,而东侧四镇也有军卒投降后金。 朱由检手边也有一封熊廷弼的遗书(已亡佚但有旁人引用),这份遗书上,熊廷弼认罪,他认为广宁之战的失利,广宁城的丢失,他自己本人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同样也预见了广宁之战后,大明将会丧失对关外的所有控制权。 广宁是战略重镇,同样也是大明和蒙兀诸部的贡市所在。 而林丹汗每年都要拿四万两白银,调动兵马保护这一贡市,然后广宁没了,贡市不存在了,林丹汗迫不得已,仿照匈奴、突厥、鲜卑、契丹的做法,开始西进,奔着西边去了,也是一去不返。 而且西进途中,林丹汗和土默特部、鄂尔多斯部和喀喇沁部三部联军,在大同和宣府的关外,大战了一场,林丹大胜特胜,但是土默特部、鄂尔多斯部和喀喇沁部,三部联军转身投降了后金。 辽东督师王之臣写的这份奏疏,其实就是这次发生在三个月前的那场大战的最后结果,连一直跟随这林丹汗的乃蛮部都投了后金,三尊佛之一的黄台吉,看不太上乃蛮部这群人,就不让他们渡河。 最后乃蛮的首领一看没办法,带着五千多人投了大明。 王之臣在辽东,就收了这些人。 林丹汗的西进,土默特部、鄂尔多斯部和喀喇沁部投降后金,乃蛮部分裂成两部分,一部分跟着林丹汗继续西进,一部分入了关宁锦防线,这代表着的大同、宣府、居庸关、古北口、龙井关、马兰峪、大安口、喜峰口彻底暴露在了后金的铁蹄之下。 己巳之变,是后金第一次破九边,进入关内,发生在崇祯二年的十一月份。 崇祯二年十一月距离天启七年九月,仅仅只有二十六个月的时间。 而关外的游骑已经在长城沿线奔走、侦查大明关防。 并且有一些汉儿,就是投靠了后金的辽东汉人,已经开始了对长城沿线的大明军队劝降。 任何一件在历史的长河中,足够沉重的磐石,都是由无数小小的石块堆叠出的重量,这些让历史长河分流的磐石,也不是无缘无故、毫无征兆的出现,王之臣的这封奏疏将之前所有的线索串联在了一起。 后金在萨尔浒和广宁两次大胜特胜之后,已然做大。 萨尔浒之战杨镐的十二万兵马、广宁之战的王化贞十四万兵马,这些人,努尔哈赤也好,黄台吉也罢,并未全部杀死他们,毕竟二十六万头猪,杀起来也要三天三夜。 在范文程的帮助下,努尔哈赤和黄台吉,都在努力组建汗八旗,训练这些被俘的军卒。 “轰!” 雷雨将至,漫天的银蛇在空中一次次的撕裂着天穹,带着爆鸣声,响彻在整个紫禁城中。 天黑压压,连夕阳都无法穿透这些黑厚的积雨云,唯有那闪电,将地面打的一片惨白,乾清宫前的宫宦们,将一个个大缸里的水倾倒,洗刷干净,等待着暴雨至,再将这些水缸装满。 大风呼啸的吹过了乾清宫的罗幕和窗阁,吹动着纸张哗啦啦的翻动着。 一道金黄色的天雷,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似乎要将空气点燃一般,从天而降,砸在了紫禁城的上空,却陡然分成了无数的金色细叉,落在了宫顶的钩镰枪之上,将整个紫禁城的轮廓勾勒,随后大地再次陷入黑暗之中。 朱由检站在乾清宫的凭栏上,仰望着天穹,也不知道是否是错觉,总觉得这一道道的雷光是奔着自己而来,要将自己这个变数抹去一样。 天下大势已定,后金已经足够的强盛,连大明朝犁庭扫穴了数十次,都顽强生存下来的蒙兀部,都开始了西进。 大明已经足够的腐朽,从上到下,都在忙着权斗、忙着党争、忙着争利、忙着侵吞、忙着花天酒地、忙着窃国为私。 他朱由检何德何能逆天而行。 朱由检仰着脸,伸处了手,试探着外面是否暴雨已至,他喃喃自语的说道:“与天斗呀,又有何惧。贼老天,你就这点本事?!” “得亏有这御雷之术,否则这道雷下来,指不定几个殿要烧起来。”王承恩将乾清宫的窗栏关上,只留下了朱由检站着的凭栏,他当然听到了万岁爷的喃喃自语。 “艹!” 朱由检爆了一声粗口,直接猛地关上了窗户!后退了几步,惊疑不定的看着窗外,他紧蹙着眉头,难不成真的冲着自己而来? 因为一个俗称滚地雷的球形闪电,在空中不断的酝酿着,然后不规则的跳跃着越滚越大,闪烁着亮红色的分叉,如同一个顽童踢出的足球一样,已然奔着乾清宫而来! 直到听到那密集的电流声在乾清宫顶上响起,朱由检才打开了窗格的一个缝隙,偷偷观察了一番。 才安心的打开了窗,没有起火,钩镰枪做的避雷针依旧有效。而且大雨已至,那天雷开始在积雨云层间蔓延。 只不过窗外有一宫女被吓到了,手中端着的茶汤撒了一地,捂着耳朵,蹲在地上,瑟瑟发抖不已,身下的裙摆已经浸湿。 显然是被吓得不轻。 至于吗?不就是雷吗? 王承恩却目光一凝,想起了懿安皇后张嫣的叮嘱,慢慢走到了宫女之旁,将只剩半个的茶盏端了起来,仔细的嗅了嗅茶盏底部的茶汤,端在了手中仔细观察着。 “怎么了?王伴伴?”朱由检疑惑的问道。 王承恩忽然面目狰狞的掐着宫女的脖子,将宫女整个提了起来,砰的一声推到了乾清宫的红木柱之上,暴怒的喊着:“谁让你送的茶汤!” “光禄寺卿郝东,王大珰,这茶汤有问题吗?我什么都不知道呀!”宫女被掐的满脸涨红的喊着。 “喝了它!”王承恩并没有听信狡辩,而是端着只剩半个的茶盏,就要将茶汤灌倒她的嘴里。 宫女下意识的张开了嘴,抖动着闭上了眼,她很害怕,也很恐惧,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平日里和善的王伴伴要如此对她。 她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茶汤,才怯生生的睁开了眼,发现是万岁爷抓着暴怒的王承恩的手,阻止了王承恩灌下这半碗茶汤。 朱由检安抚着暴怒的王承恩,说道:“王伴伴,你太紧张了。这宫女是从信王府来的人,当初还是跟着你一起到朕的身边侍候,你忘记了吗?她要是知道茶汤有问题,还会张嘴吗?” 乾清宫的宫女很多都是信王府的人,也有张嫣的人,但是这个宫女的确是他的人。 王承恩才慢慢的松开了手,说道:“万岁爷,茶汤有毒,牵机药,是蜀中毒物,味苦属温,马钱子种,剧毒无比。” 翰林院的文章,光禄寺的茶汤,都不靠谱。 乾清宫的膳食都是自己开小灶做的,而光禄寺负责茶水供应,现在看来,张嫣的担心,并非无的放矢。 但万一这件事张嫣安排的呢?朱由检摇头,将这个可怕的念头甩出了脑海。 “盘问一下,她是不是有问题,还有那个光禄寺卿郝东是魏珰的人,还是东林的人。”朱由检当然没有放弃怀疑,他让王承恩去调查。 王承恩盘问了几遍这个自信王潜邸而出的宫女之后,也放下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净军、番子、厂卫赶到光禄寺的时候,光禄寺卿郝东已经吊死在了悬梁之上,还留下了一封遗书,说是要为魏忠贤报仇。 “你安排个信得过的人,去做光禄寺卿。”朱由检放下了手里的遗书,对着身侧的张嫣说道。 张嫣闻讯就跑到了正殿,满是担忧的问东问西,问的朱由检都有些烦了,才停下。 张嫣点了点头,说道:“皇叔,我有个人举荐,叫诸允修,万历二十九年辛丑科第三甲一百二十四名的进士,先后历任襄城县知县、福建布政使司右参政、四川按察使、贵州左布政使、云南左布政使,此人在云南任职时间最长,对毒物极为了解。” 光禄寺卿是正三品,可不仅仅是为皇帝做饭那么简单,有小九卿的称呼,通常也只是一个跳板,为九卿做储备。 “皇嫂安排即是。”朱由检举起了手中的奏疏,继续梳理辽东战事,孙承宗、袁可立、袁崇焕都在进京的途中,他需要了解透彻辽东战局才能确定战略。 朱由检捏了捏袖子里的信,那是登基之前,张嫣给他的书信,勿服宫中水食。 那道水桶粗细的金黄色闪电,那枚球形闪电,是巧合,还是上天示警,有奸人要害他? 随后朱由检自己就笑了,明明是个巧合,自己居然要强行附和所谓的天人感应。 这思维倒是越来越古人化了。 倒是那光禄寺卿郝东,的确是魏忠贤的人,但是田尔耕放过了郝东,那封留下的亲笔遗书,就是真的? 王化贞可是首辅叶向高的弟子,不照样偷偷摸摸的投了魏忠贤? 郝东难道就不能明面上是魏忠贤的人,背地里是东林人吗? 亦或者懿安皇后为了让自己不离开她的视线,故意设的局,然后抬上自己要抬的人? 做皇帝,好难,尤其是末代皇帝。 王承恩匆匆进殿,低头说道:“郝东家人已经不知所踪,早沉开城门时,从左安门而出不知所踪,缇骑尽出,却寻不到任何的线索。” 第二十六章 阴阳怪气 “田都督将光禄寺众全部缉拿,也上了刑,亲自审问,都说郝东平时为人谨慎,不喜言谈。郝东当初的同窗及家人,也都带到了左镇抚司,从天启三年,郝东投了魏忠贤后,他们就再无来往。” “田都督又抓了一批在郝东家中为仆的人,盘查审问刑讯,一无所获。田都督在殿外候着。”王承恩说完就退到了一边。 “早有准备,你说是不是皇嫂?”朱由检笑着问道。 张嫣闻言,冷哼了一声,一撩衣裙别过了身子说道:“阴阳怪气。” “宣左都督。”朱由检没有理会张嫣的矫作,大声的说道。 田尔耕低着头,匆匆的趴在御案之前,低声怒吼道:“臣有罪,罪该万死,请君父治罪。” “站起来。”朱由检没有说平身,问道:“这才过了半天,你有何罪?盘查魏珰余孽你放过了郝东之罪?还是郝东自杀,你没有拦下?亦或者是没有追到他的家人你有罪?进了左镇抚司诏狱还没查出线索,所以你就有了办事不利的罪名?还是你在怀疑王伴伴不会发现茶汤有问题?” 田尔耕被一顿数落,面色有些难看,俯首说道:“数罪并罚,臣理当罪该万死。” 朱由检摇头,田尔耕还是没听明白自己的话,他厉声说道:“死死死!就会这么一句,查不到,那就去追查!说一句罪该万死,就能把责任推卸到了吗?把你杀了,朕就能找到谁要谋害朕了吗?!去查,一查到底!找出罪魁祸首来!” 田尔耕一时间五味陈杂,过去干不好活,哪里只有这么一顿数落?他拱手说道:“臣领命。” 朱由检点了点头,看着田尔耕准备离开,也是无奈的说道:“你等会儿,回来。” “西山那边事办得如何了?那些侵占的富户,可有动作?朕让你安插在西山的缇骑,你安排了没有?但凡是富户有纠集动向,立刻严惩不贷,还要探访民情,看看徐应元,涂文辅在西山有没有欺压百姓,这些事都办了吗?” “都办了。”田尔耕赶紧说道,还将孙传庭在西山周围探查民情的事说了个清楚,尤其是那一百多户揭不开锅的百姓,孙传庭的派粮救济,每户三斛米。 “这个孙传庭在廷议的时候为何不说他去救济了?”朱由检回想起早上廷议,摇头说道。 田尔耕想了想说道:“臣也去查过了,养济院、饭堂、粥厂都无顺天府支粮的账目,臣去问了孙府丞,是从自己家里拿的。还被孙府丞一顿臭骂,等到三处支粮人都饿死了,他已经申请了赈抚,大约十天左右,这笔粮的账就平了。” 朱由检点头,挥了挥手让田尔耕办差,这件事都查了这么多人,居然毫无线索,那大约是不会有结果了。 倒是孙传庭,让他有些意外,孙传庭在历史上的风评,最大的一项污点,就是在陕西剿灭叛乱时,杀了很多的人,叛军、百姓、乡绅。 每每说起孙传庭时,总会博得一声冷哼,勤政爱民孙传庭。 在时代的巨浪面前,个人做出一些选择,何尝不是被逼无奈。 朱由检看着张嫣一声不吭的走了,还有些奇怪,只是看她两个肩膀在不规则的抖动着。 这是哭了? 没停多久,周婉言就匆匆的赶到了正殿,惊慌的问道:“万岁,这是怎么惹了皇嫂了?她回到偏殿闭门不出,我好不容易才敲开了门,皇嫂就一直哭个不停,也不说话,这是怎么了?” “没事婉儿。”朱由检却没有详说,他甚至还怀疑了张嫣在演戏。 一个和魏、客在宫里缠斗了七年之久;在皇帝死时,在传位事上有巨大声浪;提督宫禁,垂帘听政的张嫣,会被自己一句阴阳怪气给弄哭? 晚饭时,乾清宫的小厨房回禀,懿安皇后并未用膳的时候,朱由检并未放在心上。 次日清晨,朱由检再次前往文华殿主持廷议的时候,看着哭的两个眼睛都肿了起来,而眼睛中充斥着血丝,面容憔悴,甚至是平日的乌黑的秀发都有些黯淡,脚步也有几分虚浮的张嫣,才确认了自己那一句阴阳怪气,的确伤害到了她。 “你把我的奏疏批复了,我今天就出宫去。”张嫣别着脑袋,用力的梗着修长的脖颈,声音有些颤抖的把话说完,说着说着又留下了两行清泪。 朱由检不由的挠了挠头,女人,有的时候真的很麻烦。 “那朕呢?你出宫去了,谁护着乾清宫?今天是一碗茶汤,明天就是一尺白绫,后天埋在西山?”朱由检摇头说道,向前走去。 张嫣忽然有些歇斯底里的喊道:“你们朱家天子,都是薄凉寡恩!先帝都走了,还让我给你们朱家人当牛做马!他也是!你也是!谁都不信,就信自己!天下人都欠你们的吗!” 朱由检脚步未停,继续向着文华殿而去,他没走出多远,就听到了身后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传来,他知道那是谁。 张嫣最终还是跟了上来。 “皇嫂莫气,我昨日也没说皇嫂,说的是郝东背后的人早有准备,皇嫂误会了。”朱由检反而驻足,算是表达了自己的歉意。 如果这也算是道歉的话。 既然都跟上来了,就没必要表现的那么刻薄不是? 朱由检给张嫣的演技打了满分,在田尔耕尚未调查出结果时,他不会放下心中的怀疑。若不是没钱,定会做一个小金人来,将奥斯卡影后奖,搬给张嫣。 田尔耕将自己能想到的办法,统统都想到了,却没有丝毫的线索,能寻到郝东背后之人。 这让他无比恼火。 今天是九月初九重阳节,重阳节是吃蟹的季节,这在明时,就已经风行起来。 田尔耕连黄蟹都看的面目可憎,推开了盘子,向着锦衣卫的北镇抚司走去。 他应卯之后,会忙到晚上才回家,这锦衣卫的饭堂,自然没有蟹,他的夫人起了个大早,给他做的重阳节的饭,他也没有多少胃口。 而在这一天还有个规矩,那就是嫁出女儿的父母家,必迎女儿回家吃花糕。 如果女儿得不到欢迎,母亲就会被诟病,女儿则会怨诧,家中未出嫁的小妹则会哭泣,从家门中偷偷的溜出去,找到姑姑婶婶诉苦,这一天在大明,亦曰女儿节。 后来逐渐变成了夫妇去老丈人家做客,当然不能空着手,慢慢的就变成了送礼。 昨夜里下了雨,风尘暂时起不来,京城的空气也格外的清新,街上人影憧憧。 有佩戴长剑的豪侠剑客,行千里路至京师讨生活,在酒家喝一杯菊花酒,叹一句生活之大不易的哀怨,化在酒里,一口饮尽,再望去,又是一脸的峥嵘,生活怎么也要继续。 金水河旁的烟雨楼,在十六楼中最为有名,有小秦淮之称,楼下画舫无数,美人们撑着伞,舟上载着书画茶酒,茗炉相对,别有几分雅致,偶尔有恩客在桥头招呼,这美人们多数不应,女儿节的日子,平日里蛮横的鸨母们,也不会让她们接客。 三五好友,两三文人,挽着衣袖,谈天说地的向着城外走去,他们今日要登高望远赋诗,城外聚宝山东麓的碧云寺,就是他们的去处,那地方也算是清净,唯一遗憾的是大行之地,不可招一些歌姬助兴。 有三姑六婆扎着堆儿,上街采买菊花酒,凑在一起,话东家长,说西家短,她们的话,总是说不完,也道不尽,然后三人成虎,是非就慢慢的多了起来,一些姑娘和公子就凭白受到了牵连,变成了旷女怨夫。 尼姑、道姑、卦姑称为三姑,而六婆则为牙婆、媒婆、师婆、虔婆、药婆、稳婆。有些地方这三姑则是尸娘、看香娘、看水碗娘。 但是不管称呼如何,都逃脱不了一个觋字,大约解一下这个字,就是走街串巷,随处可见的巫。 “收生有年,五更半夜,不得安眠,手高惯走深宅院,几辈流传。看脉知时辰远近,安胎保子母完全。搧镘的心不善。刚才则分娩,先指望洗三钱,这位官老爷,您找我有什么事?”一个稳婆唱着曲笑嘻嘻的问道。 三姑六婆在大明朝并不受人待见,从觋一字可看出,三姑六婆这些女子,周旋于富户高门或小户低檐的人家,有一张利辩之嘴,从事买卖,说事传言,总能探听到些奇怪的消息。 有诗云:老妪专能说短长,致令灾祸起萧墙。闺中若听三姑语,贞烈能叫变不良。 说的就是这些三姑六婆的嘴皮子,谁家还没点秘密事?这些姑婆的嘴,就是祸根。 大户人家平日里总是对她们避之如蛇蝎,但是用到的时候,又不得不求上门去。三姑六婆这个时候,往往都会不客气的很,弄得人更是不痛快。 张嫣出宫就是要做这道姑,三姑之一,她没什么营生的手段,读了半辈子书,性子又孤高,出了宫,难活。 “锦衣卫缇骑。”拦住稳婆的人是一个锦衣卫,名叫郭尚礼,他出示了自己的信牌。 他是田尔耕手下的一员干将,追查和光禄寺卿郝东勾连之人,因为办案得力,刚刚从阳和卫百户调到锦衣卫。 “呀!缇骑大人。”稳婆难掩自己的惊慌,提着脚,准备脚底抹油,开溜。 郭尚礼一把把稳婆抓住问道:“回来,八月十五那天,北城灵春坊,光禄寺卿徐家,你去接生的对吧。” 稳婆摇着大蒲扇,眼看着走不掉,也不再想着走,听到发问,眉头一颦,说道:“是,那天可是流了不少的血,那徐家这洗三也是我办的,扣扣索索的就给了三厘银子,还大户人家,就这?” “你在他家可见到什么生人没有,或者比较奇怪的事?”郭尚礼点头,找对人了就行。 稳婆手里的大蒲扇一停,顺手一举遮挡住了面庞,低声说道:“缇骑大人可是调查,郝东在光禄寺弄毒茶暗害天子的事?诶,大明好不容易盼来个差不多的官家,做了点差不多的事,这还没怎么滴,就西山煤田折腾了一番,这差不多,又该落水了?” “别废话,知道什么赶紧说!”郭尚礼一听这话,眼角直跳,大明的百姓民风彪悍,也就是大明的皇帝不在乎这些个,否则真的打入非刑之正,少说得挨顿打。 稳婆手指头一撮,笑着说道:“缇骑大人,我还真知道些什么。” “七月初的时候,我去烟雨阁给一姑娘打胎,就瞅见过这郝东在门外走来走去,郝东家是悍妇,那要是被徐家那婆娘知道了郝东在外面有了儿,那还不得把烟雨楼给掀了?那姑娘我进去打听了,虽然不说,但是我能确定,她就是郝东的姘头。” “那姑娘叫喜儿,缇骑大人去问问,老婆子我呢,就去徐家接了趟生,知道的不多,但是这喜儿,必然知道些什么。” 郭尚礼眼神透着惊喜,这喜儿可是漏网之鱼! 他抛出三钱银子,说道:“谢了,口风严点,你知道的,有人知道了,可能会要的命。” 稳婆将手中的蒲扇放下,满脸谄媚的笑道:“缇骑大人安心,谁问我都不会说的。靠嘴皮子吃饭的人,都懂规矩。” 稳婆笑呵呵咬了咬银子,这锦衣卫办事以前都是直接抓人进诏狱,这今天办案换了个风格了,便衣上街了。 没过多久,北镇抚司的缇骑就鱼贯而出,奔着烟雨楼而去,田尔耕什么话都没说,带着人往烟雨楼里冲! 对于锦衣卫来说,办案并不困难,困难的是找不到突破口! 那郝东以为自己前后脚处理的一干二净,唯独漏了这喜儿! 显然是郝东没有来得及安排,亦或者是没法安排喜儿出逃,寄希望于喜儿不会自己暴露,或者寄希望于喜儿不会被锦衣卫们发现。 郝东觉得他做事已经很严密,平日出入烟雨楼都是走的水路,很少有人看到他,烟花楼这地方,如果连这点保密都做不好,还怎么自称小秦淮? 他平日里为了躲避自己的婆娘发现喜儿,下的功夫可不少。 第二十七章 抄家与反抄家 妒妇,在大明可不少见,可谓是鬼见愁般的存在,存在之普遍,不能枚举。 民间百姓家的妒妇不说,即使是一些明公、名士、悍将,也往往惧内。 王阳明内谈性命,人人都得称一声明公,一手致良知,谁人不得信服? 申时行、王锡爵两位内阁大学士,官至极品,个顶个,都是首辅。 戚继光南平北讨,威震四方,倭寇、蒙兀无不闻其名,则丧胆而逃。 萧如薰,也是矫矫虎臣,守边大将,汪道昆锦心绣口,旗鼓中原,也算是仕林名仕。 甭管多么位高权重,碰到这妒妇,都得哑火,都是令不行于阃内,胆常落于女戎,甘心以百炼之钢化作绕指也。 惧内之病,有惧,其实更多的是回护。 郝东都已经吊死在了梁上,不照样把自己的家人安排出城,至今杳无踪迹? 田尔耕冲上了楼,一脚踹开了喜儿的房间,满心欢喜的准备抓捕喜儿。 廷议之后的朱由检,再次回到了乾清宫,脸上挂着几分笑意,今天的朝政还算顺利,王化贞,就是那个丢了广宁的辽东巡抚王化贞,他的审理再次进入了议程。 熊廷弼死了,王化贞还活着。 魏忠贤一死,王化贞作为一个背弃东林的人,东林人没人愿意保他,本来属于阉党的朝臣们,看皇帝提议再审,也就没说话。 对于再审王化贞一事,朝臣们出奇的达成了一致。 东林党恨的他牙痒痒。 广宁之战,王化贞是东林党动用了大量的人脉和力量,才一力促成其当上了辽东巡抚,结果王化贞丢了广宁也就算了,回朝之后,看东林保不住,就直接投了魏忠贤,直接导致了东林首辅叶向高连上六十七道奏疏乞骸骨请辞,最终在天启四年在党争中,输给了魏忠贤致仕。 王化贞也开了一个很不好的头,他是第一个投了阉党的人,之后大量的东林党投靠魏忠贤,就是王化贞起的带头作用。 尤其是现在的户部尚书毕自严,盘查账目,查出了王化贞在任户部右参议时,多次利用蒙兀炒花部做文章,天启元年一年,花费国帑近百万,来安抚炒花等部,说服林丹汗驰援广宁。 结果呢?这十七笔钱,户部并没有林丹汗和炒花等部首领的回函。 毕自严动用部议议程,让刑部尚书胡应台提审王化贞。这符合流程,因为没有回函,这笔账就是烂账,他毕自严无法完成度支,自然有权审问王化贞。 王化贞也交代了,他一共给了林丹汗四万两白银的定金,说是看到军队才会付剩下的钱,这九十六万白银,都堆在广宁府的府库里,他一文钱都没花! 广宁府丢了,这钱他没带回来。 兜兜转转,这百万国帑,都给了建奴。 那原来还想用王化贞交换利益的人,也都闭嘴不吭声了,太仓一共两座,新旧仓一年收全国一鞭法折银,也就两百多万两。 张居正的时候,这个数字也不高,只有六百万两左右,张居正死后这个数字一直在下降。 重启调查王化贞一案,全票通过。能混到朝堂上没有任何人帮他说话,也算是独一份。 朱由检反复翻动着手中的奏疏,叹了一口气,田尔耕写的,刚送来。 “也就是说,你到烟雨楼的时候,喜儿已经死在了房间里,而杀死喜儿的是个豪侠剑客,见到缇骑冲了进去,立刻自杀了?没有任何的腰牌身份证明?”朱由检皱着眉头问道。 田尔耕俯首说道:“臣去了五城兵马司,抽调了五城兵马司入城的记录,并未找到人,另外一队从一家酒楼追查询问,找到了长安门,随后值守承认了,这个无名豪侠,花了一文钱,就未报备入了城。” “此人入了城之后,径直去了顺天酒楼,点了一壶酒,饮完就在直接去了烟雨楼。顺天府居百万之家,约有六成是不在籍的流民,值守也习惯了这种约定俗称的法子。他用的都是银裸子,看不出哪里产的。” 朱由检点头说道:“行吧,也算是一个交待,锦衣卫并未让朕失望。一天半追查到这个程度,朕已经很满意了。” 他本来以为锦衣卫已经烂成一锅粥了,全大明已经烂成何等模样?朱由检自然心里有数。 能有这么迅速的执行速度,已经非常对得起锦衣卫的名头了。 “继续追查。”朱由检非常肯定的说道,他不会放过这个郝东背后的任何一个人,他想了想说道:“你去把王化贞家抄了吧,看能不能找出点线索来。” 田尔耕叹气的说道:“万岁,可能抄不钱来。之前抓魏珰走狗抄家的账,倒是快盘查明白了。” “朕知道,查点证据也好。魏珰走狗抄出来多少?”朱由检无奈的说道。这就是大明的奸臣,抄家都抄不出钱来。 魏忠贤捞钱手段中,除了西山煤田搞得煤窑以外,还有别的门路,那就是抄家。 督办修三大殿的工程,自然要盘一下大明的山场,这一盘账,就发现了供给大明皇宫的黄山山场,被工部营缮司主事吕下问,私自卖给了一个叫吴阳春的徽商。 他就开始查案,籍家,最后折银六十万两银子。后来,魏忠贤就拿着山场发难,办了好几桩侵吞山场的大案,办到第五次之后,魏忠贤放弃了继续办案。 因为最后一次,籍家之后,就只能查出住的宅子,在当地还卖不掉,无法折银。 他们的家中既没有现银、也没有田契、更无任何商铺买卖、甚至连人影都没有一个。 更别提其他的资产,当地的地方官,任何人协助办案都是投献嫌疑,魏忠贤的走狗进到当地,查账可以,什么账目都在,就是什么都没有,一穷二白,连这个人都不存在。 宅子还在当地卖不掉。 李自成进京折腾了七千万两白银出来,朱由检靠着缇骑,连一毛钱都翻不出来。 京师大抵是另外一套玩法,很多的朝臣为了自己出事以后不被翻箱倒柜,转移资产玩的极为纯熟,魏忠贤在京中制造三大冤案,结果就弄了不到十万的银子。 大明是一个半个脖子埋在了土里的腐朽老人,朱由检是让查王化贞其他犯罪证据,他要把王化贞彻底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不为什么,解气。 田尔耕看着皇帝的面色不是很愉快,小声的说道:“宁国公府折银一共三十二万两,大珰李永贞抄家,超出了二十六万两银子,其余的加起来不过十数万。” “魏珰和客氏挥霍无定数,张国公盘点的慈宁宫的客氏的财货,不过一万两左右,魏珰那边也差不多,万岁。” “有一事臣请万岁决断。”田尔耕有些犹豫的继续说道:“魏珰进宫前,有一原配,还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已经嫁人了,需不需要牵连?” “具体情况说一说。他们在魏珰权倾朝野时候的表现。”朱由检详细的询问着。 最后朱由检在听完了田尔耕的汇报之后,决定不再牵连,都是些普通的人家,魏忠贤也并没有多么的照拂原配家中的人。 魏忠贤最大的靠山是客氏,客氏又是他的对食夫妻,这要是对原配和原来的儿子女儿照拂有加,大明妒妇的传统技能一发动,魏忠贤怕是要遭。 魏忠贤没钱,这早就在朱由检的预料之中,做一个权臣,很花钱,进项无数,支出更是无度,再加上陵墓工程、宫殿工程、边功的奖赏,他揽下的这三个最大的差事,不管哪一个出了岔子,他这个大珰都算是当到头了。 朱由检示意田尔耕下去,他记忆里可是有崇祯抄家的片段,闹得很难看。 是在崇祯十二年的时候,国帑内帑都是空荡荡的一片,为了弄点钱,就瞄准了武清侯李国瑞。 李国瑞是武清侯府的次子,他的哥哥是个庶出,他想要继承家产,就找到了崇祯帮忙,希望弄到诏书,承认其合法性。一共是四十万的遗产,一人一半,崇祯二十万,李国瑞二十万。 这件事本身是违反大明的惯例,才会有李国瑞献家财二十万,来争遗产的戏码。 因为大明朝曾经因为立嫡还是立长,闹出过争国本的政治斗争来。 朱由检的父亲朱常洛,是万历皇帝的长子,朱常洛的母亲是个宫女,是典型的庶出。 朱常洵是郑贵妃所生,乃是嫡出,万历皇帝想要立朱常洵为皇太子,朝臣们就和万历皇帝吵起来,整整吵了十五年,才算是定下来,朱常洛为太子,朱常洵为福王就藩。 崇祯一琢磨,李国瑞继承家产这事不符合大明朝的惯例,就准备把这四十万都拿了。 李国瑞当然要反抗,把钱都藏在了老家的猪圈里,把房产变卖一空,珍宝古玩统统拉去卖了。摆出一副无赖的样子,你能把我怎么着。 崇祯一气之下就削了李国瑞的爵,李国瑞那是又气又怕,直接给吓死了。 朝臣,勋戚一片哗然,自然要想法子反抗,就买通了宫里的宦官和侍女,流传万历皇帝的母亲,孝定太后死后成了九莲菩萨,在天上指责崇祯对外戚家太过苛刻! 扬言要杀死崇祯的所有皇子,先从皇五子开始。 然后过了几天,崇祯的五皇子就死了。 崇祯吓得人都没了,又把这四十万送给了李国瑞的儿子,并且封了爵。 这一出【天人示警】玩的不要太过火。【出自——明史第一百五十六卷】 田尔耕走后,朱由检发呆了很久,才继续处理公文,他将懿安皇后的嫌疑排除了。 这个杀了喜儿的豪侠剑客,需要极大的势力,可不是轻轻松松都能寻到,倘若是懿安皇后所为,朝臣们早就吵嚷着让懿安皇后移宫了,还能让张嫣在乾清宫里住着?移宫案又不是没有闹过,朝臣们有致胜的法门。 “万岁爷,午膳准备好了。”王承恩低声说道。 朱由检收起了公文,往侧殿而去,只见桌上摆的都是淮扬蟹,好几日前就开始筹备,从淮扬运来的蟹膏脂饱满,都是选好了的雌蟹,养在缸里,撒上盐,换水五次,吐脏一日之后,捞出来用刷子刷干净,在铺上姜丝、段葱等辅材的蒸笼里,从早上开始蒸。 为了吃的方便,大珰们从早上就开始忙碌揭盅的事,就是去壳摘肉取黄。 但是又维持着原来的二鳌八腿模样,淡黄色的蟹汁里,夹杂着由蟹身渗出团团如芙蓉般的蟹肉,衬着桔黄色的蟹膏,色香味可谓是俱全。 而从去岁就开始准备的菊花酒,由菊花、生地黄、当归、枸杞泡酒,精心酿了一年,每日都派人守着,这可是酒能祛百病,菊解制颓龄的长寿酒。 再佐以刚蒸好,撒上炸熟的芝麻和蜜饯丝的重阳糕。 朱由检在水盆里洗手,用了点胰子,只是看着饭桌上的人,疑惑的问道:“懿安皇后这是准备饿死自己吗?她今天中午还不吃饭,是吧。” 王承恩沉默了片刻低头说道:“是。” 天家的事,他不愿多掺和,万岁问什么他说什么。 “胡闹!”朱由检一甩自己的手上搭的方巾,略微有些生气的说道:“叫她来吃饭。” 这桌上的美食,它不香吗? 正在准备餐具的王承恩放下手中的活儿,去了偏室,将张嫣叫了出来。 大明皇宫的内帑其实并不充裕,只有逢年过年的时候,才会大动干戈的准备这么一场,过了这日子就是八宝馒头果腹了。 “万岁,皇嫂说她不饿,臣妾劝了她一早上了,还在那哭。”周婉言叹气的说道,她不懂为何皇帝和皇嫂闹到了这个局面。 朱由检挠了挠头,对着周婉言笑着说道:“没事,就是国事上出了点意见。” 懿安皇后终归是没有违反大明天子的圣旨,委屈巴巴的来到了饭桌前。 食不言,寝不语。 朱由检快速的消灭了几块插着小旗子的重阳糕,啃了一个蟹,吃了一碗江米饭之后,前往正殿,继续处理公文。 “万岁爷,椅子不舒服?”王承恩看着万岁爷在椅子不停的扭动着,奇怪的问道。 朱由检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说道:“别扭。” 第二十八章 大明地板砖 朱由检拿起手中的奏疏,看了两行就准备放下。 奏疏的内容还是反对内署西山煤局的成立,讽刺、挖苦、影射、揶揄、阴阳怪气,让朱由检深深的感觉到了,什么叫做叫做读书人的刻薄。 【先帝庸懦,致妇寺窃柄,滥赏淫刑,忠良惨祸盈朝,亿兆臣民离心,汉哀帝在前,前唐宪宗、敬宗寺人屡弑,穆宗、文宗、武宗、宣宗、懿宗、僖宗又为寺人所立,虽欲不亡,何可得哉!】 妇为客氏,寺人就是指的太监。 假借汉哀帝与民争利讽刺现在的皇帝,又将唐朝几个被宦官所杀的皇帝和被宦官所立的宦官,影射魏忠贤谋立太子位,揶揄大明朝的未来,虽然不想灭亡,但是还有其他结果吗? “自己腚上的粑粑都擦不干净!”朱由检将这份奏疏扔到了垃圾框里,让王承恩明天烧了还能省点引火纸。 朱由检用力的捏了捏额头,打开了第二份奏疏。 这第二份奏疏是朝政。 【请求并免南京守备太监杨朝、浙直织造太监李宝、承天守备太监李希哲、提督太和山太监冯玉、天寿山太监孟进。】 南京守备太监负责督促南直隶、浙江、福建、湖广等地的漕运,这一职位一撤,后果就是京通粮仓一千座仓储,存粮不会超过二十万。 织造太监负责官营的织造局,魏忠贤钱袋子之一。撤掉这一职位,织造局彻底瘫痪,被南直隶浙商瓜分几乎成为定局。 钱不钱的无所谓,但是对浙江织造,将会是毁灭性的打击。 承天守备太监掌承天荆襄地方,征收籽粒,护卫显陵,为司礼监外差。荆襄乃是要害之地,也是历朝历代的粮仓。 天寿山守备太监负责的就是京师西山陵寝群,也是司礼监的外差。除了守陵以外,他还负责一帮人晾晒松花、黄连、茶、核桃、榛、粟这些干果,撤了之后,大明皇宫连个干果都吃不上了。 原来的自己会怎么选择? 但是现在为了保住自己的干果,他把奏疏扔到了垃圾框里,和第一份奏疏一个命运。 干果可以抵消一部分的劳役和税赋,而劳役,多数由工部和户部负责,但是你皇帝或者其他营建,想办个啥事,就得掏钱,一个人一天最低三分银,还有盐粮补贴。 比如天启皇帝的德陵,就是内帑全包负责建造,户部连劳役都不派,兵部打算派点兵,工部尚书薛凤翔去看了一圈,宁愿雇觅,也不要这些兵部塞进来的老弱,至于本来属于工部的劳役,因为六部之末的缘故,早已变成了一纸空文。 薛凤翔现在手里捏着银子,他自然不怕。 朱由检算是彻底的见识到了朝臣们这奏疏里面的一个个坑,稍有不慎,就是被坑的体无完肤,还要被百姓骂成一头猪。 显然钱谦益的这个党魁,压根就是个水货,在魏珰气焰滔天的时候,钱谦益这个四海宗盟的魁首,根本就是东林党推出的背锅的人。 要能力没能力,要奏对没奏对,为了个阁老的职位,上蹿下跳。 “懿安皇后求见。”陈德润从殿外,匆匆的跑进了乾清宫,小声的说道。 “宣。” 朱由检正襟危坐,却看到了一个不太正经的懿安皇后,确切的说是喝醉了。 菊花酒度数这么低的酒都能喝醉,这是心里有多大的怨怼! “皇叔,心里可是在怨我?”张嫣坐在了侧坐上,脸上带着一股三分讥讽、三分薄凉、四分漫不经心,十分不满的笑容,挑着眉头眯着眼,偶尔还会晃晃脑袋,驱赶醉意朦胧。 像是半醉半醒,又像是半梦半呓,声音在挤捏造作和俏皮之间徘徊,像风像雾又像雨,捉摸不透。 她手里拿着本奏疏,就像是拿着酒杯,一不小心就会掉下来。 朱由检将手中的奏疏一拍,厉声说道:“成何体统!” “哈哈哈!皇叔说体统?我大明还有什么体统可言!”张嫣放声狂笑着,眉间点着血红色的朱砂,在幔布打散的光中,随着眉色不断跳动,显得妖艳无比,光满四射,魅力无限。 张嫣忽然停住了笑意,将手中的奏疏指着朱由检,眼神直勾勾的盯着他喝问道:“是京通两仓一千座仓储只有二百九十三万石粮食,有体统可言?!” “还是太仓不到二十万的银两,内帑三库仅剩下的七万两诈贿而来的存银,有体统可言?” “还是堂堂大明皇宫,连重阳节都摆不出桂、甲、白、鳗、水虾、黄蟹湖中八宝六珍!皇叔,本宫问你,这样的大明朝,什么是体统!” “你说话!” 张嫣的眼神极为的凌厉,还带着一股锐利,眼神逼迫着朱由检表态。 京通两仓在万历十年的时候,有三千万石的储粮,目的就是防止建奴、西虏有变,京中无粮,无法让城外百姓入城,进而无法完成顺天府的坚壁清野。 蒙兀一共三次攻破大明九边,袭扰京畿地区,京通两仓就是保障坚壁清野的最重要的仓储。 张居正变革,留下十年可用之粮,并非笑话,那时京中一石米,作价只需一两三钱。而现在一石米需银四两二钱。 太仓是户部收揽全国银税所在,万历十年储银八百万两,全国十一布政司储银近三百万两,内帑三百万两,总计一千四百万两。 现在太仓只有二十万两,内帑只有七万两,得亏是抄了宁国公府和大珰李永贞的钱,否则德陵都有可能会停下。 重阳节都是摆阳澄湖八宝六珍,朱由检这第一顿重阳宫宴,就如同平常人家一般准备了黄蟹和重阳糕。 这特么什么皇帝日子!过成这样?! 朱由检深吸了一口气,张嫣的眼神足够的锐利,对大明朝的弊病足够的了解,她当初抱着一本《赵高传》把客魏两人打的人仰马翻,智力和对政治的理解能力,绝对都是顶级。 朱由检从来没认为魏忠贤是自己斗倒的,那是天启皇帝要杀魏忠贤和客氏罢了。 他只是摘下了胜利果实。 他眼神坚定,丝毫没有避让,非常严肃的说道:“米粱会有的,银子也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问题,一定会解决。” 张嫣修长而白皙的脖颈往后缩了缩,眼神变得略微有些迷离,脸上挂着似是而非的笑容,轻笑两声说道:“俏皮话还挺多,本宫信你。” 她表现出了与平日里端庄典雅的完全不同,反而有几分妖娆鬼魅。 “我信皇叔,皇叔为何不信我?”张嫣的指头放在嘴边,又像是孩童般,瞪着晶莹的眼睛问着朱由检,轻声问道。 朱由检摇了摇头:“皇嫂我没有不信你,你喝多了。” “咯咯,呵呵。”张嫣晃着身子将手里的奏疏递给了王承恩,掩着嘴角轻笑道:“打开看看。” 王承恩递上了奏疏,连滚带爬的用最快的速度跑出了正殿,跑到了门外,将大汉将军和侯在门外的陈德润,拉出了三丈的距离,又有点不太放心的又拉出了三丈远,才用力的锤了几下胸膛,将那颗蹦到嗓子眼上的心,给用力的拍了回去。 王承恩心有余悸的回头看了一眼乾清宫,这天家的事,他掺和不得,随意掺和明天就是乱坟岗上的一尸首。 “怎么了?王大珰。”大汉将军当然不知道正殿发生了什么,人都会有好奇心,他们自然问这个明白人。 王承恩用力的在这个大汉将军的脑门上戳了两下,呵斥道:“问什么问,不该知道的事情不要问!改明掉了脑袋,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是是是,大珰言之有理。”大汉将军脑袋一缩,大珰都不敢知道的事,他自然更不敢知道,宫里当差,那就是伴君如伴虎,这他家里老娘反复叮嘱的话。 陈德润倒是好奇的看着乾清宫正殿的方向,眼神里有几分好奇,还有几分淫邪。 而此时的乾清宫内,朱由检才打开了奏疏,他还以为是一封天子不德,禅让福王的懿旨。 懿旨的威力,朱由检见识过,以他现在的实力和刚刚摆开阵仗,准备跟明公们斗智斗勇的局势,废立天子,真的就是张嫣一句话的事。 后宫不得干政,大明祖训? 凿山伐石之禁,内宦不得干政,哪一样祖训,明末的时候,这些祖训还在? 明公们讨厌他,因为他没有完全消灭阉党,只诛首恶,未曾大肆牵连,那份名单上可有两百多人,他就杀了二十一个人。 西山煤局更是直接把勋戚一股脑给得罪了。 锦衣卫? 锦衣卫都快被勋戚们渗透成筛子了,当然这些勋戚们不是上赶着当兵,他们就是为了那点正千户俸。 四万编制的锦衣卫,满打满算不到一万人参加日常的操练,连盘踞在德胜关的富户光家奴就有万人之多。 连五个奴仆、书僮都养不起,好意思称自己富户? 更别说通惠河上一条地龙王,五城五府十八帮,城内城外近十万余的群小了。 京城二十六卫? 二十五卫差不多只剩下班史了,也就张维贤领着的金吾卫,还有四千个大头兵,哼哧哼哧的跟着张维贤等着匡扶大明,经常被人称为蠢货。 张维贤六十多岁的人了,朱由检要是玩出了让英国公殉国的把戏,他不和那扣门天子朱祁镇,并列成为大明皇帝的地板砖了吗? 一阵狂风呼啸进入了乾清宫内,打着旋带着几片落叶,吹动着殿上的熏香和红黄色的幔布,几本书哗啦啦的翻动了几页,笔架上的毛笔,发出了极为清脆的响声。 他合上了奏疏,扶住了笔架上摆动的毛笔,笑着说道:“还以为皇嫂要废了朕。” 张嫣似乎被这冷风吹醒了几分,晃了晃肿胀的脑袋,摇头说道:“换上福王那头猪,大明朝就有救了?你批红了送往司礼监,我明日出宫。” 这本奏疏是张嫣的另一本投名状,交出了提督宫禁的权力。 算是正式交了权。 朱由检将奏疏放到了袖子里,轻轻拍了下,坐直了身子说道:“皇嫂,宫禁还得皇嫂费心,毕竟锦衣卫的勋戚们,也需要安抚,朕折了他们的西山财源,若是皇嫂此时出宫,人心惶惶,恐有不测,你说是不是皇嫂。” 张嫣脸色忽变,指着此时的朱由检,愤怒的说道:“薄凉寡恩!果然如此,不信我!还要我给你朱家人做事!” 朱由检勃然大怒拍桌而起,一步步紧逼的走到了张嫣的面前,厉声说道:“我信皇嫂!提督宫禁就是信任!” “在皇嫂对朝政一声不吭的时候!朕,哄骗明公十几日,前日左镇抚司开衙,魏忠贤死于八月二十六日就会传遍京城!” “前日朕设了西山煤局,就是在勋戚、富户手中扣钱!这是不是信任!那什么是信任!” “皇嫂难道忘了天启六年五月戊申,王恭厂灾,地中霹雳声不绝,火药自焚,烟尘障空蔽日,白昼晦冥暗无天日,宫中大乱,朱慈炅,皇兄三子,是日受惊后遂薨逝,夭折之事?” “朕没忘!朕,梃击案未曾亲身经历,但红丸案、移宫案、落水案,哪怕是东城丁字巷那个内侍,朕都是亲生经历,皇权交替何其凶险,朕若不信皇嫂,为何要听皇嫂的吩咐,在这乾清宫处理奏疏!” 张嫣后退了一步,眼神里有些疑惑,表情越来越奇怪,最后越想越糊涂,在宫里来回踱步,转来转去,偶尔还打量着朱由检的表情,看到他怒目而视,再次低头。 “难不成真的是我想错了?”张嫣猛地抬起头,疑惑的看着朱由检。 朱由检点头,跟哄孩子一样,温和的笑道:“皇嫂多虑了,朕怎么不信皇嫂呢,这喝的酩酊大醉,让宫宦们看到多不好,都这么久没睡了,身子也乏了,快去歇息。” “此诚我大明危急存亡之秋,一家人都不能同心协力,岂不是让外人看了笑话去?” 朱由检招了招手把躲在侧室殿门的周婉言叫了过来,送到侧室休息。 直到张嫣进了侧室的门之后,朱由检才将温和的笑容收了起来,长舒了一口气。总算是混过去了。 哄女人,他真的一点都不擅长。 但是现在还需要用到张嫣,去安定人心。 锦衣卫的小旗、百户、千户、都指挥使、都督大多都是勋戚,张嫣真的出了宫,锦衣卫还能不能指挥的动,就是一个未知数了。 而且一想到周婉言那个水灵灵的大眼睛,这紫禁城两万余宫宦,周婉言挑得起这个担子吗? 他拍了拍袖子里的奏疏,笑意盎然的拿起了第三本奏疏。 “万岁爷,臣跟万岁爷说个事,也不知道当讲不当讲。”王承恩看着吵完了,探头探脑的走到了正殿。 朱由检此时心情不错,笑着说道:“说。” 王承恩略微有些犹豫的说道:“提督宫禁的事,懿安皇后都是吩咐臣在做。” 嗯?! 第二十九章 深海卤水 “你为什么不早说?!”朱由检看着王承恩吞吞吐吐的模样,就是火气不打一处来。 王承恩擦了擦额头的汗,小心翼翼的说道:“万岁爷也没问呀,我一直以为万岁爷知道此事,臣去广平府接王徵,回来就督办这提督宫禁的事,臣以为懿安皇后跟万岁爷商量好了。还有几次,臣给了万岁城门戍卫调动、巡防和火夫的奏疏,万岁爷也是批了红。” 朱由检是想起来了,他的确是批复过几分司礼监送来的宫廷戍卫的奏疏,当时他还奇怪,为何没有张嫣的落款。 “王伴伴,明天给懿安皇后做点好吃的,再去吩咐采买的内侍,把那个什么阳澄湖八宝六珍弄一桌。”朱由检打开了手中的奏疏,面不改色的批阅着手中的奏疏,连朝臣们的阴阳怪气都顺眼了几分。 有一说一,文采是真的好。 当然,这本奏疏毫无意外,又被朱由检扔到了垃圾框里。 他之所以没有弄八宝六珍也不完全是为了省点钱,御膳就他朱由检,周婉言、张嫣三个人,弄那么多都是铺张浪费。 自乾清宫前,掀开轿帘的时候,他就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信王了,对于铺张浪费,他觉得甚是可耻。 但既然要皇家体面,给她体面就是,又费不了几两银子。 王承恩将装满的垃圾筐拿到别处,换了个新的筐说道:“今天懿安皇后没动黄蟹,额头点着朱砂,应该是天葵来了,这等发物,多半是吃不得。臣准备点红糖姜水吧。” “天葵?点朱砂是天葵。朕忘了这茬。”朱由检点了点头,随即愣了一下,她要皇家体面,是给她自己要的吗?还是内心对自己出身清贫的一种忌讳莫深? 次日的清晨,休息了一晚上的张嫣再次恢复到了往日的神采飞扬,鲜红色的朱砂在张嫣的眉间飞舞,似乎是想到了昨日醉酒的窘态,她甚至有一些不安和躲闪。 “你昨天在正殿可不是这样,要是有把刀,似乎是要把朕一刀捅了一样。”朱由检心情极佳,尤其是袖子里的奏疏,让他极为安心。 张嫣低着头看着脚尖,不安的搓动着脚,像极了犯错的小学生在老师面前的模样,她不安的说道:“我昨日失态了,万岁莫要怪罪。” 朱由检摇了摇头,往前走了两步,忽然狂笑起来,昨天那个强势到令人侧目的懿安皇后,和今天这个如同受了气的小媳妇一样的张嫣,是一个人吗? “你还笑!”张嫣一跺脚跟了上去,朱由检的笑声越大,她的耳根子就越红,昨日虽然酗酒,但是零零散散的记忆片段还在脑海里不断的浮现着,她当然知道自己昨日有多失态。 朱由检停下了狂笑,打开文华殿的大门之前,低声说道:“多喝点热水,朕让王承恩给你熬了红糖姜茶。” 王承恩立刻闻琴而雅意,满面春风的说道:“万岁爷,昨天特意吩咐过的,乾清宫小厨都已经熬好了,下了朝就可以用了。” 张嫣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这个大明天子,虽然看起来薄凉寡恩,终究不是无情无义。 九月初十,来自塞外的风,会趁着暖风不注意的时候,陡然出现在关内,带着凌厉的寒气,吹掉了挂在枝头的枯叶,人们终于意识到寒冬将近。 大明的西山,已经被枫树林染成了一片红色的海洋,而在这片红色的海洋之中,西山煤局早就在五更时,就开始了一天的繁忙,涂文辅和徐应元擦着额头的汗,将肩上的木构撑放在了煤窑之前。 “待会儿孙传庭要过来,你跟窑民们说了没有?不好的话不要说,捡能说的说。”徐应元拍了拍手里的灰,随意的抿在衣服之上。 涂文辅点了点头说道:“叔,我可都交待了,不过孙传庭的民望,比咱俩可高太多了,窑民们不见的听咱的,听天由命吧,希望东林党的明公们少上点弹劾我们的奏疏。” “可能吗?”徐应元一听这话,摇头苦笑的说道:“咱们可是断了人家一大笔财路,断人财路,杀人父母呀。勋戚、明公、富户恨不得吃了咱们俩。” 涂文辅一听乐呵呵的说道:“一斤肉七两膘,他们要是不嫌腻歪,尽管拿去好了。其实叔,咱们也没啥好怕的不是?这几座山的窑一眼望去都这个样子,咱们不怕窑民说,净军都干活了,孙传庭能挑到多少理来?” 涂文辅虽然嘴上说得轻松,但是依旧止不住的担心,只不过比孙传庭来的更早一些的是工部的特进右侍郎王徵,这两天不仅仅是升官,还得到了他的教父宋玉函的谅解。 要知道他娶了那房小妾生的两个孩子,可是让两人很久都没有在一起有过任何的学术交流,得益于大明皇帝赐下的工部座卿,宋玉函等人终于是谅解了大明朝臣纳妾的行径。 这违反了他们教会的十诫,按理说是应该驱逐出教,但是既然大明皇帝都已经从中调和,这些传教士也都是些很务实的人。 “王侍郎,一早就听到喜鹊叫,咱家都猜到了有贵人临门,没想到来的这么快。”徐应元乐呵呵的迎上去了,这位可是王承恩亲自前往广平府接来的特进右侍郎,他的手已经伸到了王徵的袖子,准备把准备好的银票送上。 王徵推开了徐应元递过来的银票摇头说道:“咱们都是万岁的人,不来这套,万岁知道了,咱们都没什么好果子吃。” “你们这个记工,也就这十多天,以后就会以斤论薪对不对?万岁说年底的时候,户部尚书毕自严就会来盘账,让我用这个给百姓们生点法子。省的咱大明的百姓被你们给坑了。” “你看这是什么?”王徵摁了两下手里的计数器,笑眯眯的说道。 徐应元一脸尴尬的收起了手中的银票,他塞了好几次,王徵死活不收。他也没办法。听到王徵说话,徐应元脸色就一拉,略带几分忿忿的说道:“看王侍郎这话说的,咱家就是有一万个胆子,还敢糊弄万岁不成?这脑袋要不要了?” “你脑袋要不要,是你的事,不过我倒是寻了个法子,能解了万岁的心病,抬上来。”王徵一挥手让人抬上来一台称。 半人高的秤,多数都是木质,只有里面的长短杠杆,是铸造件,其余的都不需要多少铁料的消耗。 王徵把计数器塞进了秤头,往称上一站,笑着说道:“你瞧这里,最多可以称两百斤,只需要把计数器往里一插,多少斤两都会如实计数。” 计数器咔咔的响了几声,就锁在了九十三斤七两三钱的位置。王徵下了秤,又站在了上面,变成了一百八十七斤四两六钱。 徐应元嘴角抽搐的看着这计数器和称,说道:“这煤石记到斤两也就算了,咋还计算到钱这地步了?这平日里都算到两,你这算到钱过分了呀,年底万岁来查账,一个人缺上两斤,咱家这脑袋不得让万岁爷给摘了?王侍郎这不是明摆着坑内监吗?” 徐应元拍着手,一脸焦急的说道:“王侍郎高抬贵手呀,这不是咱家存心贪点钱啊。” 其实真的算,这西山煤田日常上工也就是一万八千余人,算满两万人,一人缺两斤,也就四万斤,八万铜板,也就一百二十三两银子。 但是短了四万斤,这账报上去,万岁爷把他们这一山的净军砍了的心都有。 王徵可不是坐在翰林院的学子,他可是在广平府做了近五年的推官,主持水利和桥梁,对于实际和理论的差距,他当然一清二楚,听到徐应元这么说,他也能够理解,回去之后把计数器改改就可以。 王徵点头说道:“每个甲首手里一个计数器,等下个月都给你送来两千个,咱们两个多沟通,九月中下旬,都是给西山煤局调试和分派秤和计数器的时间,十月份正式开始,十月、十一月、十二月,每三个月收回甲首手中的计数器,拿到户部盘账。” “我可提醒你,以前的施凤来好糊弄,现在的毕自严可不好糊弄,那算盘打的,我都头疼,台基厂的阮修看到户部的员外郎都绕着道走。” 王徵禁不住打了个寒战,户部的确没掏钱,但是西山澹峪岭的陵寝,户部有人盯着账,他总觉得户部的那群人,跟饿狼差不多,眼里冒着绿光。 都是读书人,一身的铜臭味。也不知道毕自严从万岁哪里得到了什么样的圣喻。 “他把账算的那么明白,朝里的明公们还不他给吃了呀。”徐应元小声的嘀咕着。 王徵笑着摇了摇头,张居正的时候,就有户部尚书王国光与侍郎李幼滋,把账算得很通透,还写成了《万历会计录》,当时弄的朝臣们相当的狼狈。 张居正一倒,王国光就被赶出了京城。继任的户部尚书张学颜,居然搞出了清田的戏码,也是三年不到,连续上书八次乞骸骨归乡,才终于致使。 王徵将手里的计数器递给了徐应元,放在了他手里拍了拍说道:“王国光、张学颜、毕自严都算是算学博士嘛,对数字都比较在乎。咱们不偷不抢,让他们查就是了。东西收好,平日琢磨琢磨,有什么问题可以到澹峪岭找我们,这也是万岁交待的。” 王徵可没放下秤就走,而是带着几个工部的杂造局在窑上转悠起来,偶尔还会和徐应元涂文辅交流一番。总体上分为还是比较融洽。 但是孙传庭可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他进山压根就没人招呼他。 孙传庭策马在西山山道上狂奔,直到跑到了人多的地方,才勒住了马匹,他昨日在京中去了煤市口,好好调查了一番这煤炸和煤精的区别,甚至还亲自在炉子边盯了半天,走访了人家,今日廷议又廷议了一次。 而今天他主要就是来查看一下西山煤局,他也没有找到徐应元和涂文辅的人,直接去了煤洞子,找到了窑民询问。 孙传庭可不喜欢阉党,徐应元和涂文辅也没有特意去,阉党和东林在朝里,那就是生死之敌,他们俩内侍,才懒得热脸贴人家的冷腚,弄的两方都比较尴尬。 朱由检带着一帮宦官正在赶回乾清宫,只是行至宫门的时候,朱由检忽然说道:“皇嫂,既然要在文华殿听政,为何从来不到乾清宫的正殿审阅下奏疏?” 张嫣讶异的看着朱由检问道:“皇叔的意思是让我到正殿?我就是在文华殿做做样子,安定下人心,也未曾对皇叔的任何政令有过意见。” “那从今天开始?”朱由检笑着伸手一引,把张嫣引到了正殿,在正殿一侧放了一套新的桌椅文房四宝,朱由检笑着说道:“哪怕就是提提意见也好。” “我?”张嫣惊讶的看着朱由检,奇怪的问道:“为什么?” 朱由检坐在御案之上,挪动了一下说道:“就是对一些朝政发表一些意见就好,朕找不到人问了。帮朕兜兜底,朕怕有时候犯糊涂。” 朱由检之所以做这个决定,是因为他想到了教员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曰:阶级属性,决定了思维和行动。 用更加通俗易懂的话来说,就是屁股决定了脑袋。 张嫣的父亲张国纪,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人,本就是河南开封府祥符县的一个监生。而且这个监生,还是凭着张国纪的学业得来的。 提学行选贡之法,选学行俱优者充贡,张家里可谓是一穷二白。张嫣入宫,张家发达了之后,还被几个舅舅逼债,弄的天启皇帝又有些难堪。 而张嫣本人,也是从五千名秀女中,过了整整八关,才做到了皇后得位子上。 张嫣从小的生活就是贫苦人家,从她和周婉言两个人,做的那些女红纺织到集市上售卖,就看得出她们并没有因为加入了皇室而忘记了自己的根儿。 这就是阶级属性。 也是张嫣要阳澄湖八宝六珍的原因,根子是个贫苦人家,觉得嫁到了皇家,大富大贵,可是没想到皇帝家也穷的叮当响。 朱由检处理国政发现了自己的一个致命缺陷,那就是他的记忆里,信王的阶级可从来都不普通,而后世记忆里的清贫的阶级,和大明朝的清贫阶级,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盛世犬再狗,那也是盛世的狗,都有人抻着立法保护,明末的人,可没人保护他们。 他是皇帝不假,但是他两辈子的岁数加起来,离不惑之年还差六岁之多,他在后世也不是“前浪”里的一员,地地道道的深海卤水,哪来的提前不惑? 对于拿不定主意的事,他自然要找人商量。 找谁? 第三十章 辽东局势 找人问政。 文渊阁的那群大学士吗? 朱由检对他们一万个不信任!找他们商量还不如自己独断朝纲来的可靠。真的听明公们的话,哪天被明公们卖了都还在给他们数钱。 司礼监那些秉笔太监们? 做内侍是要去男人根的,但凡是有立锥之地的男人,会进宫做内侍?魏忠贤可是赌的把自己蛋赌没的人,能从这些秉笔太监们口里问出什么策来? 朱由检想来想去,还是决定让张嫣到了正殿问策。 “倒是皇嫂要受些委屈了。”朱由检满脸的担忧说道。 对于张嫣本人来说,她参与政事,要面临极多的压力。好处却没多少,天启七年二月,七个月前,她的父亲张国纪被赶回河南开封老家,至今未曾召回。 “万岁,太子太保袁可立、兵部尚书孙承宗、辽东巡抚袁崇焕、总兵满桂在殿外候着。”小黄门匆匆的跑了进来,有些奇怪的看了一眼懿安皇后的位置。 朱由检点头说道:“宣。” 张嫣刚刚坐下,还没回过神来,就听到了这几个人的名字,吓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这一看就是要商量辽东大事!她带着惶恐,就准备起身前往偏室。 大明皇宫可从来没有后妃干政直面朝臣,她露了怯。 朱由检挥了挥手示意张嫣坐稳,笑着说道:“莫慌,若经历此事,皇嫂还是不肯,朕当不强迫皇嫂参与政事。” “臣袁可立、臣孙承宗、末将袁崇焕、末将满桂,参见万岁。”几个大臣上殿之后,先是拱手行礼,随即看到了张嫣坐在旁侧,惊疑不定的互相看了看,再次俯首说道:“见过懿安皇后。” “诸位爱卿坐,王伴伴,把织造局织好的辽东堪舆图抬过来。”朱由检示意王承恩把辽东地图抬了过来。 堪舆图正好挡住了朝臣看到懿安皇后的御案,而朱由检也走下了三阶月台,坐到了堪舆图之前,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说道:“朕先说,太保可有异议?” 白发苍苍的袁可立看着精神抖擞的万岁,摇头说道:“臣不敢。” “太保辛苦了。”朱由检客气的说道,看着略显老态的袁可立,一时间有些五味陈杂。 在鞑清刚入关那会儿,袁可立的地位和岳飞等同,遭到了鞑清的封杀! 甚至袁可立这位四朝元老,五世恩荣的大明肱股之臣,在鞑清无骨文臣编写的《明史》中,未曾留下只言片语。 顺治、康熙、乾隆三代百年时光,文字狱的大规模的封杀,任何有关袁可立的记载,都有被凌迟的危险,鞑清这么做的目的,就是抹去袁可立的存在。直到清末民初的时候,这种封杀的效力依旧存在。 但是袁可立这块磐石足够的坚毅和沉重,哪怕是动用再多的人力物力,想要彻底抹去这样的历史印记,都是痴人说梦一样的存在。 就像是秦桧在岳飞死后,做了十三年的宰相,和他的义子大肆篡改史料,大兴诏狱,想要把岳飞的罪名彻底坐实,到秦桧死的时候,岳飞的罪名依旧是莫须,有。 然后岳飞一朝平反,那些秦桧苦苦寻觅而毁不掉的功绩记录,又浮出了水面。 他们璀璨的功绩,历史并不会被遗忘,可能会短暂的蒙尘,时间有长有短。但是总会有人追溯真相,寻找这些脊梁。 当历史的印记,和面前这个带着几分和蔼、慈祥的老人,合二为一的时候,朱由检不禁有些恍惚。 “万岁?”袁崇焕跃跃欲试的问道。 朱由检才猛地回过神来,笑着说道:“朕无碍。” 朱由检指着地图上沈阳说道:“年初,蒙兀可汗虎墩兔憨(林丹汗),率领蒙兀诸部开始筹备西进,派出了喇嘛前往沈阳和黄台吉谈判,谈判过程中,奈曼、敖汉诸部通款建奴败露,虎墩兔憨率兵讨伐消息刚出,两鄂托克四部投靠建奴。” “五月初,蒙兀开始西进,西进途中,林丹汗和土默特部、鄂尔多斯部和喀喇沁部三部联军大战,大获全胜,三部却投了后金。前几日,乃蛮部投了大明,督师王之臣收留乃蛮部众人。” “现在,我大明已经尽失关外之地,甚至连蒙兀这一左膀,都已经名存实亡了。太保你可有异议?” 袁可立摇了摇头,其实在路上他就已经看了战报,才知道蒙兀已经西进的消息。 “孙帝师以为如何?”朱由检转头问着孙承宗,面色极为严肃。 孙承宗叹气的说道:“自此以后,我大同、宣府、燕山长城,皆在建奴的兵峰之下,而对方随时可以破关而入。” 袁崇焕皱着眉头看着堪舆图问道:“万岁,建奴没有火炮,如何破关?他们未有攻破宣府,才有入关之忧虑。” “他们有。”朱由检斩钉截铁的说道:“建奴此时已经装备了火炮,并且随时有可能破关。” “消息来源呢?”袁崇焕奇怪的问道。 朱由检总不能说二十六个月后,建奴就会破关而入了,他摇头说道:“朕说他们有,就是有确切的情报来源,袁都督是在质疑朕?” “臣不敢。”袁崇焕赶紧噤声,不再言语。 都说是崇祯五年毛文龙三大将叛逃后金,后金抓了大明火器之王孙元化之后,才有了火炮。 那怎么解释建奴在崇祯二年就破了长城防线? 建奴直接攻破了大安口、龙井关、洪山口三处,接连攻破遵化、三屯营、通州、张家湾、永平、迁安、滦州这些城池。 建奴难不成骑着马带着人飞过的长城,飞过了三丈高的城墙,飞进了城里不成? 还是在破口入关之时,建奴还带着大量的攻城器械?他们不到二十五天,十万大军跑了四百多里,带着辎重是怎么跑出这样的速度? 还是在崇祯二年,大明的军卒就已经知道了大明必亡,直接投降?开城门给鞑子杀个痛快? “说完了左膀,我们再来说说右臂。” 朱由检手里的深栗色的桃木杆,再次戳了一下朝鲜的位置叹气的说道:“万历四十六年,在萨尔浒之战中,我大明的龙虎将军老奴酋,在举七大恨正式反叛之前,至少四次致书给朝鲜王光海君,离间朝鲜与我大明的关系。这方面,朝鲜在朕登基这半个月多的时间里,送来一些国书咨文,都在这里。” 王承恩将一封封奏疏递给了四位重臣,待他们打开看完之后,继续指着朝鲜说道:“万历四十六年辽东巡抚李维藩、镇江游击将军丘坦、蓟辽总督汪可受,将我大明要求朝鲜出兵助明的咨文、票文和檄文就接连送到了朝鲜,光海君依旧不肯出兵。” “直到朝鲜陈奏使尹晖进京,向万历皇帝请到了出兵的圣旨,光海君才迫不得已的出兵助明。” “天启三年春,绫阳君李倧逼迫光海君离任,他自己在朝鲜自立为王。绫阳君上书光海君不侍君父,请求我大明册立其为新的朝鲜王,皇兄迟迟没有回复他,朕登基之后,他又多次请封朝鲜王,给予大义。朕准了。” 朱由检看着朝鲜地图,在原来的历史上,崇祯五年的时候,绫阳君才等到了崇祯皇帝的册封诏书,承认了他在朝鲜的地位。 袁可立的脸上和蔼的笑容,终于变得严肃起来,说到了右臂朝鲜,他显然知道的更多,刚要说话,朱由检伸手打断了袁可立开口的打算。 朱由检怅然的说道:“对于朝鲜而言,我大明就是君父,恩同父子、义则君臣。” “万历十六年,倭国太阁丰臣秀吉,开始攻打朝鲜。万历二十年三月,丰臣秀吉以朝鲜不助倭国攻打大明为由,纠集十四万倭寇登岛,开始对朝鲜进行大肆进攻,四月倭寇攻破了朝鲜都城汉城,次日便攻破了开城,几个月的时间辗转接连攻破、谷山、元山、永兴、咸兴、会宁等地。” “我大明集结四万军队,由宋应昌、李如松统领,在碧蹄馆之战中,我大明大获全胜,双方开始议和。” “万历二十五年,倭国太阁丰臣秀吉,再次集十四万兵力,攻打朝鲜,我大明以麻贵为总兵官,杨镐为佥都御史,兵部侍郎邢玠晋尚书,开始第二次助朝,总共约有七万兵力。” “此次大战,一直到万历二十五年十月份才出现了转机,倭国太阁丰臣秀吉死于倭国,在朝倭寇士气大跌,我大明大举反攻,将倭国全部逐出朝鲜,才算是彻底终结此次大战。” “此恩等同于再造之恩,诸位,朕说的对吗?” 万历二十五年这次平倭,是大明最后的落日余晖中的一道亮光。 诸位朝臣只是点头,这都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了,此时朝鲜与大明朝,已经与过去大不一样了。 “今岁正月,建奴书四大理由,大举攻打朝鲜,攻破义州之后,开始攻打皮岛(鸭绿江入海口),毛文龙不敌,退入云从岛,建奴之后大举进攻定州、郭山、安州、平壤、黄州、平山诸城,绫阳君李倧与建奴三尊佛之一的阿敏签《平壤之盟》,四月份建奴撤军。” “现在建奴建立的伪金和朝鲜王的绫阳君,乃是兄弟之国,不书我大明年号,双方以揭帖形势交流,朝鲜世子昭显和弟弟凤林大君夫妇,必须到建奴的都城沈阳充作人质。而且建奴留在义州近万兵马,和毛文龙接连几次大战,直到重阳节前两日,建奴才从义州撤军,今天我们才收到了建奴从义州撤兵的消息。” 朱由检看着诸多臣子,带着一丝苦笑说道:“也就是说,其实现在我们的左膀林丹汗已经西进,而我们的右臂朝鲜也成了建奴的兄弟之国。” “万岁,建奴大举攻打朝鲜,毛文龙坐视不理,其罪当诛!”袁崇焕忿忿的说道。 朱由检看着袁崇焕,对王承恩说道:“拿上来。” “此乃毛文龙亲自授予朝鲜龙川府龙骨城守将郑凤寿的令牌,当然是令牌涂墨的拓本,还有毛文龙送去的白银三百两,米四百石入城的记录,这都是朕在登基这几日,由朝鲜绫阳君进献。” “袁都督,毛文龙两万正军在皮岛坐视不理,袁都督在辽东可是十一万正军,不是也一样坐视不理,带着人在锦州修了旧城吗?” 奏疏里是龙骨城的战报,以及朝鲜义兵郑凤寿与绫阳君的相关往来文书。 “怎么袁都督还是一脸的不服气,这是要看看朕和朝鲜绫阳君的国书吗?”朱由检看着袁崇焕的模样,抿了一杯茶汤笑着问道。 “臣不敢。”袁崇焕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这就是朕看到的辽东局势,不知道诸位爱卿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朱由检放下了茶杯,带着迷茫的看着袁可立和孙承宗。 袁可立脸上的严肃神情,慢慢的浮现出了一股笑意,慢慢的咧开了嘴角哈哈笑了两声说道:“臣肝脑涂地,愿继续督师山东,继续主持海角互犄角,牵扯山东辽东都司。” 广宁丢掉之后,大明就失去了关外所有的地盘,这也包括隶属于山东的辽东都司,也就是后世所说的辽东半岛。 伸入黄海、渤海的辽东半岛,已经皆数落入建奴手中。 毛文龙死,大明就没有了任何钳制这半岛的能力,建奴就可以随心所欲的在大明九边展开征伐。 “臣有五年平辽之策献上。”袁崇焕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本奏疏,递给了王承恩,朱由检摇头示意王承恩给张嫣先看看,回头再说。 五年平辽? 现在的朱由检哪里敢信这个? 五年平辽,痴人说梦罢了,哄一下原来的信王,那是一个糊弄一个准,但是现在要糊弄他朱由检,还是有些欠妥了。 “孙帝师,你可有什么话要说?”朱由检看向了孙承宗。 他希望孙承宗给出个具体的章程来,燕山防线破绽百出,他需要朝臣们给出意见。 孙承宗看着硕大的辽东局势图,起身点在了蓟门的位置上,说道:“万岁,臣以为蓟门防务乃是重中之重,臣愿意前往蓟门,重整军备,随时防止建奴扣关。” 蓟门,京师防御重中之重。 第三十一章 把狗骗进来杀 蓟门就是蓟州,之所以叫做蓟门,乃是当初的平倭大将戚继光的说法。 倭寇平了,蒙兀就成了大明的心腹大患,而从浙江、福建平倭进京的戚继光,开始了主持蓟门防务,善战者无赫赫之名。 戚继光在蓟门的十几年时间里,蒙兀没有一次胆敢寇边。 后来大明朝的文武皆沿用这一说法,蓟门,蓟州乃是大明京师的命门。 建奴想要破开长城,必过蓟府四城。 “那就拜托孙帝师了。”朱由检由衷的说道。 蓟门栓条狗,崇祯二年的己巳之变,就不会满盘皆输! 己巳之变,直接让大明这个接近腐朽的王朝,彻底病入膏肓。 而现在蓟门去了孙承宗,终于让朱由检由衷的松了口气。 孙承宗这个东林的党魁,是魏忠贤给逼得,他从来不掺和到党争之中。叶向高致仕以后,东林将孙承宗推到风口浪尖之上,最后被魏忠贤逼迫,被迫致仕。 孙承宗同样是袁崇焕的坐师,但是魏忠贤逼迫孙承宗致仕的时候,袁崇焕给魏忠贤在辽东修了座生祠。 “那么袁都督,你官复原职,继续任辽东经略,满总兵,继续前往了辽东担任总兵一职。王之臣继为督师,不知道袁都督意下如何?”朱由检笑着说道。 “臣领旨。”袁崇焕心有不甘,他寄希望于五年平辽的暴论,能够满足年轻天子心中对收复失地、大胜特胜的野望,进而换取皇帝的支持,但是皇帝却对他的五年平辽置之不理。 但是这个天子成熟的有些过分了。 对于辽东战局的理解,和他这个常年征战在关外的大将,不遑多让。 朱由检对袁崇焕的印象并不算太坏,他是以文官转为武将,他是万历四十七年的进士,现在却做了督师,也多次率领了关宁军打败建奴的入侵。 宋朝重文轻武,大明朝是以文制武,转为武将,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袁崇焕这个人用好了,是一个极好用的人才。 朱由检用力的拍了一下袁崇焕的肩膀,继而说道:“朕知道袁都督的内心想法,王之臣督师辽东,与你有些冲突,而且你也瞧不上毛文龙,但是不要将这种个人情绪,带到抵御建奴之事上来。以国事为重,皇兄罢你的官,就是让你记住此事。” “袁都督当为我大明蕲王!朕对你抱有厚望!” 朱由检所说的蕲王,是南宋的七名异姓王之一,韩世忠。 北宋末年时,金国二太子完颜宗望破了开封府,劫走了宋徽宗和宋钦宗和大宋数千皇室北狩,宗泽任东京留守,阻止了近两百万的义军,组织收复失地。 宗泽三声疾呼“渡河”病逝之后,杜充任了东京留守,烧毁了所有宗泽留下了的决胜战车,解散了义军,随后完颜宗望再次南下,杜充掘开黄河口望风而逃。 南宋开国皇帝完颜构,不仅没有追究杜充失土之责,还给了杜充宰执和江淮防线的指挥权,杜充任江淮宣抚使,镇守建康(今南京)。 完颜宗望绕开黄泛区,继续南下,杜充投降完颜宗望,江淮防线彻底崩溃,完颜宗望兵逼临安,搜山检海抓赵构。 此时坐镇镇江的韩世忠,直接溜了,坐看赵构被搜山检海无动于衷。 而后韩世忠在江阴兵分三路,阻击由金兀术,也就是完颜宗弼率领的十万金军,以八千兵马围困十万金兵在黄天荡整整四十八天,韩世忠打下的黄天荡之战,乃是宋金之战的转折点,彻底打破了金人主力不可战的神话。 再配合上岳飞收拢建康残兵败将,接连拿下牛头山大捷、收复建康,才让完颜构从海上漂的尴尬局面中缓过神来。 此时的大明也面对这样的窘境。 萨尔浒之战中,杨镐十二万兵马围剿努尔哈赤,惨败。沈阳、辽阳尽失,就在刚刚拿下沈阳那一年,努尔哈赤就在沈阳定都,骑在大明的脸上羞辱大明。 广宁之战中,王化贞十四万兵马,被努尔哈赤一个冲锋,给灭的七七八八,惨败。广宁丢失,蒙兀诸部只能西进,辽东半岛尽丧敌手。 天启五年,努尔哈赤攻打宁远城,时任辽东经略的高第,要袁崇焕弃守宁远城入山海关,彻底放弃关外之地,袁崇焕不应,在宁远城炮轰努尔哈赤,拿下了宁远大捷。 天启七年,努尔哈赤已死,黄台吉继三尊佛之首,大肆入侵朝鲜之后,觉得上了袁崇焕的当,就转头攻打正在修缮的锦州城,袁崇焕再次击退了黄台吉的进攻,拿下了宁锦大捷。 和韩世忠的黄天荡之战一样,袁崇焕的两次胜利,一次导致了努尔哈赤的病逝,一次导致了建奴兵峰受挫,打破了建奴不可战的神话。 所以朱由检对袁崇焕的期望,就是袁崇焕能做大明朝的蕲王。 “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臣定不辱君命!以死尽忠!”袁崇焕一听大明蕲王慷锵有力的说道。 朱由检挥了挥手,让王承恩拿来了火盆,从袖子里掏出了几封书信,笑着说道:“袁都督,你看这是什么?黄台吉送来的,说是你袁都督写给他的信。” 袁崇焕面色大变! 朱由检拿起了几封书信笑着说道:“黄台吉说,你在书信中称其为皇帝,还有议和贩卖火炮等事,朕万万不信。否则袁都督怎么能不知道建奴有了火炮之事呢?还有呀,黄台吉还说,毛文龙与他们勾勾搭搭说不清楚,又是降表又是书信,啧啧。” “看把他黄台吉能的,感情天下所有人都通金了不成?朕要不要念几段给袁都督听一下?” 袁崇焕猛地摇头,他派出了悼念团去查看努尔哈赤是否真的死了,书信里的内容,但凡是公之于众,那他袁崇焕有没有命活着走出北京城都是个问题。 朱由检看着袁崇焕的模样笑着说道:“黄台吉一蠢儿!几封书信就想把我大明左膀右臂给尽数摘了,以为朕和他一样吗?今天,当着袁都督的面,把这几封书信,尽数烧去,袁都督竭尽所能,为我大明尽忠就是。” 朱由检将书信投入了火盆之中,在水合炭的烟火之中,化成了灰烬。 烟尘起,众人仿若是看到了当初曹操当众烧毁部下暗通袁绍的书信。 官渡之战中,袁绍攻打许都,曹操手下文臣武将皆数与从袁绍暗通曲款。曹操打败袁绍后,发现了书信,荀攸说:可逐一点对姓名,收而杀之。 曹操并没有逐一点名,杀死所有暗通曲款的人,而是将书信当众焚毁。 曹操的理由是当绍之强,孤亦不能自保,况他人乎? 萨尔浒大战十二万,广宁之战十四万,皆数败北,人心惶惶不可终日,朱由检要是真的按着黄台吉恭贺新帝登基送来的国书中的名单,一一点名尽数杀之,黄台吉做梦怕是都要笑死了。 “满总兵留一下,其他人散了吧。”朱由检挥手,让满桂留在了殿内,让其余人离开了乾清宫。 袁可立、孙承宗、袁崇焕俯首齐声说道:“臣领命。” 朱由检从王承恩手里拿来了一把宝剑,和一封敕诏低声说道:“满总兵朕赐你尚方宝剑,倘若袁崇焕再有任何叛明之举动,证据确凿,则摘其项上人头前来见朕!朕赐你密诏,宫中、文渊阁皆由备案。” “密诏之内,还有别的交待,除了今日在殿上任何一人,不得让其余人等知晓。” “臣遵旨!”满桂本来非常不满袁崇焕官复原职,但是听到朱由检如此命令,大喜过望俯首说道。 满桂是个总兵,冲锋陷阵不在话下,忠贞之心,更不必说。 天启七年五月,锦州城下,满桂冲锋陷阵,身中数矢而死战不退,身受重伤,这过了四个月在京中身子骨才见好。 崇祯二年的己巳之变,满桂在德胜门外与黄台吉厮杀,城头火炮齐鸣,满桂也被炮火击伤。 十二月十五日,满桂战死与永定门外,为大明流干了最后一滴血。 朱由检信任满桂,因为满桂的身世极为简单,性格也简单,想法很少。 “这里有纹银一万两的银票,你我都知道,大明皇室窘迫,连皇兄的陵寝都用的石料都为了省钱,未用到青白石料。”朱由检从王承恩的托盘上又拿了一张银票递给了满桂。 满桂开始还以为是大明宝钞,带看到是浙江票号的私钞之后,满头大汗就要跪下说道:“臣不敢要。” 朱由检一把拉住了满桂,耳提面命的说道:“你以总兵之职,监督督师行径,本身就很困难,上下打点,收买人心都需要钱,拿着,办事用的。” “待到有人问你今日朕留你殿内何事之事,你就说朕询问你了宁锦之战的细节,龙颜大悦,赐下宝剑一柄防身。知道了吗?” 满桂一琢磨,的确如此,他就接过了银票,匆匆离开了乾清宫。 朱由检扭过头去看着辽东的堪舆图,闭目良久,嘴角略微有些抽搐的点着沈阳城的位置,平静的说道:“黄台吉,三尊佛!终有一日,朕要把你们统统抓到紫禁城来!” “万岁莫要气了,气大伤身。”王承恩自然知道万岁爷现在怒火冲天,但是辽东战事复杂,岂是用几个人,送点钱过去就可以解决问题的? “朕无事,饭会一口口吃,路会一步一步走。但是朕相信,朕会是笑到最后的那一个。”朱由检笑着示意王承恩不必太担心自己。 气,必然有。 但是生气解决不了大明朝内忧外患之困局。 朱由检挥手,让人将辽东堪舆图抬走,他已经盯着这个堪舆图研究了十几天的军报、奏疏和锦衣卫缇骑的一些消息,虽然依旧是盲人摸象,管中窥豹。 但是就战略方向上,朱由检已经不再当建奴之害是癣疥之疾,无关痛痒了,但也没有辽东想的那么的可怕,把建奴想的不可战胜。 在战略上藐视敌人,在战术上重视敌人。 “黄台吉真的把袁崇焕和毛文龙的书信给皇叔了?”张嫣紧蹙着眉头问道。 朱由检摇头说道:“那没有,黄台吉视大明为生死大敌,朕登基,他恨不得朕明日就暴毙呢。哪里还会送来书信?只不过是上了封奏疏,想让朕答应他贡市一事,朕还在思量。” 他看了一眼火盆,笑着说道:“这些灰烬,朕诈袁崇焕罢了。朕说黄台吉书信之时,你看袁崇焕那个反应,你敢说他没有?” “既然皇叔心里有了定夺,皇叔应该当殿斩了他才是!”张嫣恨恨的看着殿外,对于叛逆这件事上,其实全天下人都差不多,否则钱谦益就不会被骂的那么惨了。 朱由检看着张嫣恨恨的模样,伸手护住了张嫣,宫人们抬着堪舆图的架子正在经过,他摇头说道:“朕当时看他那个表情,哪里不知道肯定有内情?朕不想杀他?” “杀容易,大汉将军一绑,午门外一推,刽子手手起刀落,袁崇焕人就没了。可善后呢?” “那孙帝师、袁崇焕一手组建的关宁军的军心,还要不要了?天下军卒的军心还要不要了?袁崇焕怎么说刚刚拿下了宁远大捷、宁锦大捷,大明士气大振!当殿杀了袁崇焕,不是和魏珰杀熊廷弼一样,自毁长城吗?” “非不能,实不愿。” 张嫣看着宫外三个人的背影,狠狠的说道:“便宜他了。” 张嫣的立场毫无疑问是大明皇室,这一点和朱由检的立场完全相同。 她当然会恨袁崇焕与黄台吉暗通曲款,朱由检怎么会不恨? 毛文龙也经常买卖货物给建奴,据缇骑的报告,皮岛船帆如云。 “皇叔,我有一事不明。”张嫣有些疑惑的问道:“皇叔为何让孙帝师前往蓟门督师蓟府防务,而不是直接负责长城呢?” “孙帝师和朕的判断是一样的,认为长城在鞑子有了火炮之后,已经失去了本身的防御作用,只剩下了警戒作用,所以才会在蓟门布防。” “黄台吉要是有胆子,在皮岛两万正军的虎视眈眈之下破口而去,孙承宗不言胜,只言不败,把黄台吉主力悍在蓟门三个月,袁可立和毛文龙就敢把辽东镇司给他破了。” “把建奴骗进来关内?”张嫣疑惑的问道。 朱由检点头,忽然想到了一个比喻,实在是有趣至极。 他满脸笑意的说道:“把狗骗进来杀。” “也不算是,兵事多变,今天所议,就是战略进攻到战略防守,一个思路上的转变。” “倒是皇嫂参政这件事,你怎么想的?”朱由检笑意盎然的问道。 第三十二章 朱由检必死循环 张嫣的脸色从疑惑变成了严肃,最后还带着几分无奈,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脸色有些悲苦。 “若是皇叔出了些大纰漏,正好把我推出去当挡箭牌,对不对?例如这蓟辽防守战略,孙承宗不敌黄台吉,或者干脆闭城不出,放行黄台吉,黄台吉打到北京城下,皇叔将袖子里的奏疏一批,皆为女人误国。” “亦或是京察、考成、清田、再造黄册。鱼鳞册?任何一策招致大祸之时,如妹喜爱听裂帛、妲己妖狐魅主、褒姒烽火戏诸侯、西施红颜祸水、吕雉祸盈滔天、贾南风善妒招致八王之乱、则天皇后龙漦易貌、杨贵妃至盛唐再败女子之手?” “骂完了宦官骂女人,骂完了女人骂皇帝,总归是朝臣们都是忠骨日月可鉴,女子寺人擅权为祸天下,对吧。呵呵,那骂完了魏珰,再骂张嫣,骂完了张嫣之后,他们再骂皇叔,最后呢?他们不骂骂自己吗?” “那我是什么?有趣,有趣!” 张嫣笑的有些悲苦,王承恩在张嫣还没开口的时候,就偷偷的溜走了。 朱由检看着王承恩溜走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这厮,连个和事佬都不愿意做吗?用到他的时候跑的飞快。 他摇头说道:“那哪能呀,这还不是有朕的吗?朕才是最后一块遮羞布。” “那皇嫂意欲何为?” “俏皮话挺多,我给你兜底,不就是做牛做马吗?”张嫣苦笑着说道:“我还能怎样?皇叔锐意改革,图大明再起,我也愿看到大明再鼎盛于天下,建万世之功业。我,认了。一入宫廷,身不由己罢了。” 朱由检长笑数声,袖子一展,肆意的说道:“皇嫂以为朕就是如此懦夫吗?” “朕未让田尔耕坐实魏珰谋反之罪名,因为他魏珰没做。皇嫂以为朕也是庸人一般,把这些罪责推给寺人妇人?朕于廷议之时,就言明西山煤局乃是朕所立,并未让涂文辅或者徐应元背责。” “在皇嫂眼中,朕就是一个胆怯之人吗?朕让皇嫂辅政,只是单纯的听取些意见罢了,一人计短,二人计长,若是皇嫂不愿,那就不辅政便是。” 张嫣捂住了耳朵说道:“皇叔这嘴皮子的功夫极是厉害,我到现在还没想明白,皇叔到底是信我还是不信我呢。我不听,我不听。皇叔擅长强词夺理。” 朱由检举了举手中五年平辽的奏疏,晃了晃说道:“干活了。皇嫂没说明白的时候,朕还没想到这最后一块遮羞布的用法,还是皇嫂提醒了朕,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你!”张嫣指着朱由检,目瞪口呆的看着他,这天下哪里有这般厚颜无耻之人,平生仅见! 朱由检打开了袁崇焕的五年平辽的奏疏,看了半天,又放下了奏疏,扔进了垃圾筐里。 “好大喜功之言,聊慰上意之语,皆是谗言。”朱由检将奏疏扔进了垃圾筐里。 张嫣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之人,她当然知道这垃圾筐到底何用,她将奏疏拿了出来,笑着说道:“皇叔对袁崇焕有偏见呀,可是这奏疏里,有一条,可降低辽饷,不知道皇叔为何视若罔闻呢?” “他承诺一年之内,将辽东饷银从六百六十万两,降低至四百八十万两,若是做不到提头来见。难不成他还真的可以?不外乎砍了毛文龙,那边饷银,腾笼换鸟罢了。”朱由检摇头,在他心里,袁崇焕杀毛文龙,就是为了完成他所谓的五年平辽。 吹出去的牛总要实现才是,五年平辽就是袁崇焕吹的大牛,没法实现之后,不砍毛文龙如何完成? 张嫣拍了拍手中的奏疏,止不住的笑,抿着嘴角轻笑道:“皮岛饷银仅仅二十余万,他这可是一百八十万两的度支,皇叔,单纯抹了皮岛银粮,就能把这一百八十万两省出来?这账,他袁崇焕怎么平?不能这么算。” 朱由检心头终于犯了疑,好像袁崇焕真的完成了吹下的这个牛,辽东饷银,崇祯元年和崇祯二年的确只有五百万两左右的支出。【毕自严《度支奏议》新饷司五卷——覆户科题覆新饷出数疏。】 “皇叔可知,这饷作何解释?”张嫣将袁崇焕的奏疏重新放在案桌之上。 “军粮及军队的俸给,就是给军卒的钱嘛。”朱由检好奇的问道:“难不成还有隐情?” 张嫣点头打开了奏疏说道:“饷,饟也,最主要的是军粮,而非单纯的银两,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其实只要给够吃的,军卒很少会哗变,都是贫苦人家,有的吃就不错了。立些战功,拿一个人头就五十两银子。” “袁崇焕奏疏里要在辽西开发军屯,这是他当初哄着黄台吉打朝鲜,也要拿下锦州城的缘故,辟土是一方面。还是为了这军屯,军屯半数交于督府,自然可以省一些银两。” “皇叔对辽东每年都需要六百六十万两饷银,但是辽东局势却每况日下,以为如何?一年就能修一个三大殿的银钱,却如同一个深潭,扔进去不见个水花。” 朱由检终于放下了自己的一些偏见,疑惑的问道:“无外乎克扣粮饷,层层剥盘之下,军卒手中无银,才导致军卒士气不振。” 张嫣看着朱由检认真的样子,惊讶的说道:“军卒士气不振,能接连打退老奴酋和黄台吉的进攻吗?辽饷乃是专款专用,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仅仅在山海关就有王之臣、满桂、袁崇焕盯着,三方节制,克扣饷银能克扣多少?” “魏忠贤督办三大殿缺钱缺到两个眼睛冒绿光,都不敢动这笔银子,动了就是死,难不成皇叔以为军官比魏忠贤还要凶焰滔天,没有任何忌讳可言吗?” “那辽东困局在哪里?”朱由检疑惑的问道。 张嫣撩起了衣袖漏出了葱白的手腕,拿了一张纸,刷刷几笔,写了很多的字,说道:“皇叔请看,每年征辽饷为六百六十万到六百八十万两。全部投入山海关、宁远、锦州,银多粮少,会导致粮价上涨。” 六百六十万有一个箭头指向了粮价上涨。 “老奴酋反明,占了广宁、辽阳、沈阳,辽东半岛尽在敌手,地少粮自然少,奇货可居,粮价会涨。” 失地有一个箭头指向了粮价上涨。 “发放的饷银无法购买到足够的粮食,军食不足,就会逃营,进而会哗营或者投敌。军心不振,军队战斗力不足,辽东的战事会进一步的吃紧,人心惶惶。就得加派军队,人丁增多,会导致粮价飞涨。” 加派军卒有一个箭头指向了粮价上涨。 朱由检看着张嫣画的这个图,也补上了几个字,由衷的说道:“原发的军饷无法满足军食,就需要加派军饷,加重劳役去运粮。百姓苦不堪言。” 加重劳役有一个箭头指向了百姓困苦。 “加派军饷必然导致大明朝堂负担加重,但是饷银无处开源,只得继续加派辽饷,百姓苦不堪言。” 加派军饷有一个箭头指向了百姓困苦。 “因为军食不足导致的战斗力下降,不得不征兵拉丁入伍,无丁可以种田,导致田地进一步的荒废,田地贱卖,更加集中在缙绅、富户、勋戚手中,百姓更加困苦不堪。” 加派军队有一个箭头指向了百姓困苦。 “粮价飞涨导致了军队战斗力下降,建奴只会一步步的做大做强,现在已经占据了关外的建奴进一步做大,最后入关,来到京师,砍了朕的大好头颅。” “百姓困苦不堪,就会揭竿而起,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然后有一人举旗,必是成千数万人影从!进而带着所有人揭竿而起,来到京师,砍掉朕的大好头颅。” 朱由检将自己的毛笔挂在了笔架之上,他第一次如此全面了解了这六百六十万两征辽饷,对大明朝有如此深刻的影响。 而且最后的结局,大明朝死在建奴手中,或者死在百姓手中,他朱由检都是一个必死的局面。 他之前的分析不错,辽东战事不顺的困局,已经不是重大利空消息,而是危急江山社稷的大危机,而这个危机最后的指向,都是到京城砍了他的脑袋。 “还有我,还有婉儿。”张嫣叹气的说道:“别人都能逃得过,唯独我们逃不过。” “宿命呀!”朱由检用力的靠在了椅背上,用双手捧在后脑勺上,盯着面前的纸张上,建奴入关和百姓起义进京两条线,指向朱由检必死,就觉得一阵的头大! 这是一个朱由检必死循环。 天启七年九月十一日,大明皇帝朱由检尚未改元,崩? 张嫣看着一脸愁苦的朱由检,脸上逐渐浮现了那天醉酒时的笑容,她轻笑着说道:“皇叔不是有很多的俏皮话吗?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问题多嘛?这会儿也发起愁了?哎哟,这可不多见。” “皇嫂又取笑朕,你还笑!”朱由检看着张嫣的笑就是三分无奈,七分惆怅,十分怅然若失。 张嫣呵呵的笑了两声,终于止住了笑容,拿起了袁崇焕的奏疏说道:“袁崇焕的法子是再辟军屯,这也是当初孙帝师的主意,不辟辽东故土,无田可屯。老奴酋和黄台吉刚在辽西走廊碰了满头包,短时间内,不会再打辽西走廊的主意。辟土军屯,是为一策。” “这第二策,就是去辽镇买粮。和三尊佛做交易,从建奴手中买粮。辽镇一石辽米仅仅五钱到一石,可是你知道东江米多少吗?四两五钱一石!宁远、锦州、山海关粮价稍缓也有四两左右。” 朱由检目露骇然,眼神带着几分凌厉的说道:“这岂不是暗通曲款建奴吗?他何时开始这么做的?” 张嫣看着朱由检带着凶狠的目光,下意识的退了一步说道:“毛文龙也从辽镇买粮,甚至有些粮商还通过朝鲜商路,去辽镇买粮。你忘了他那五大不平事之一,就是东江米贵,朝廷不运粮给他吗?” 朱由检不由得点了点头,毛文龙也从辽东镇司走私粮食,普遍现象嘛,那没事了。 他首先是一个人,然后才是一个皇帝,对于袁崇焕擅杀毛文龙,朱由检一直耿耿于怀,他也绝不否认自己的偏见。 “那黄台吉占了辽东都司,手握辽东半岛,征粮都是按半数军屯征收。他手里粮食极多,所以才会卖一点,打通关系,购买火炮、铁料甚至工匠吗?”朱由检敲着桌子,试图分析辽东局势。 张嫣点头:“范文程的建议吧。这个贰臣很有几分脑子。但是据我所知,其实袁崇焕应该是和三尊佛做交易。不是代善,就是阿敏,或者是莽古尔泰。” 努尔哈赤整合八旗之时,定下了四大贝勒,大贝勒是代善,掌管正红旗和镶红旗,二贝勒是阿敏,掌管镶蓝旗。三贝勒是莽古尔泰,掌管正蓝旗,而黄台吉是四贝勒,掌管正白旗。 所以才有了一可汗三尊佛的说法。 “朕知道一汗三佛的局面,可能会有些契机,甚至朕觉得有离间的可能,皇嫂以为如何?”朱由检笑着问道。 张嫣的手在御案上来回抚动,出神的说道:“我觉得黄台吉另有所图,但是我没有证据,不好胡乱猜测。待我好好想想明白。” “那就不想了,朕有意诏张国丈回京,不知皇嫂意下如何?”朱由检说的是张国纪,就是张嫣的父亲。 张嫣用力的摇了摇头说道:“试探还是真心实意?” 朱由检闻言,用力的点头说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张嫣思考了一番说道:“他就是一个读书读的痴傻的人,即使为国丈,别人总是接着他的名头纳地、设卡,他却无能为力,因为这事,我也没少说他,这朝堂的是个大漩涡,他回来之后,也是随波逐流,无法形成助力。若是你想要找勋戚,英国公才是上上之选。” 张维贤,英国公。 “他岁数有些大了,老是折腾他,朕有些于心不忍。”朱由检摇头说道。 张嫣目瞪口呆的看着朱由检,折腾英国公于心不忍,折腾他张皇后,也没见朱由检客气过!她气鼓鼓的说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我认为张国公有大用,哪怕张国公薨落,那不是还有张国公的儿子吗?” 朱由检不由的轻笑,果然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用起人来,真是往死里用的朱家人。 抓着一只羊,往死里薅羊毛,非要把国公府榨干才算罢休。 朱由检又拿了几本拿不定主意的奏疏,递给了张嫣,示意她麻溜干活去。 第三十三章 亡国三兆 鞑清有三祖一宗的说法。 黄台吉的父亲努尔哈赤被尊称为清太祖。 黄台吉的儿子福临(顺治)被称之为清世祖。 黄台吉的孙子玄烨(康熙)被尊称为清圣祖。 黄台吉搁中间,爹是祖,儿子是祖,孙子是祖,唯独他是清太宗,尴尬无比。 鞑清朝的无骨文臣们非常擅舔臭脚,但凡是不擅长舔臭脚的人,都被打倒了文字狱那一侧,不是活剐就是砍头、腰斩。 哪怕是如此,鞑清朝的文臣们也没把黄台吉舔上祖这一级别,只能上个宗聊以慰藉。 天启七年正月,袁崇焕和黄台吉书信往来密切,黄台吉打朝鲜,袁崇焕修锦州城,这个锦州城,一直到崇祯十三年到十五年的松锦之战中,黄台吉冒着鼻血驰援锦州,才彻底破掉锦州城。 崇祯十六年八月黄台吉猝死。 所以鞑清一朝,也曾经讨论过黄台吉是不是上祖的问题,都会被问一句:兜兜转转十五年,临死前,伐明战略,才恢复到了努尔哈赤走的时候的局面,如何上祖?! 努尔哈赤走的时候已经兵逼宁远城,结果黄台吉这刚上位的第一年,战线却回到了锦州沿线。 “等一下,为什么京师粮价也是四两一石?”朱由检忽然回过神来,非常的疑惑。 辽东走廊、皮岛、东江都是战区,粮价高可以理解,为何京师也是一石米四两银! “你知道通州一石米几何吗?一两三钱到一两四钱左右。”张嫣看着朱由检目光炯炯的说道。 柴米油盐,民生大计。 通州在北京城东侧,离朱由检腚下龙椅,只有四十四里零二百四十步。(一里三百步。) “通惠河?”朱由检试探的问道。 张嫣点了点头,轻笑着说道:“既然你已经发现了问题,就着手准备吧。通惠河难办。” 朱由检再次打开了袁崇焕的奏疏,从辽镇三尊佛购买粮食,是他对辽东困局的解法。 辽东战局,如同一个附着在大明背脊上一个吸血虫一样,不断的蚕食着大明的血脉,朱由检却没有根治辽东困局的妥善方法。 辽饷,是始征于万历皇帝万历四十六年。 辽事紧急,加派辽饷,亩加银三厘五毫,第二年再加三厘五毫,第三年又加二厘,前后三加,即每亩加征银九厘,每年辽饷银五百二十万两。 袁崇焕死后,崇祯三年,辽饷再次加征,亩加征银三厘。每亩地为银一分二厘。 多吗? 很多。 层层加派之下,到了每亩地的头上,何止是每亩一分二厘?!远超五倍有余,而且在经过一些小手段,小技巧处理之后,这个数字只会更过分。 宛平、大兴两县都已经高达四分银之多,这还是在天子脚下,其他地方呢?朱由检想都不敢想。 张嫣看着焦虑而有些迷茫的朱由检,继续处理这手里的几本奏疏,附上自己的意见或者直接丢进垃圾框里。 她刚刚将手里的奏疏处理干净,忽然开口问道:“皇叔,你想过没有,放弃辽西走廊,将锦州、宁远两城放弃,这六百六十万两的辽饷不派,仅仅以山东海角互为犄角为战略,只要黄台吉有任何的异动,可由山东发舟登辽东半岛牵制。” 朱由检猛地一抬头,眼神凌厉的看着张嫣厉声说道:“皇嫂切记,此话不得再任何地方说起。今日今时,朕听了,就当皇嫂未曾提起。” 张嫣丝毫没有任何的躲闪,反而迎着朱由检的眼神,铿锵有力的说道:“王在晋就这个主意,他能说,我为什么不能说?” “辽饷本就是临时加派,放弃辽西走廊,只守山海关,将关宁军调入关内,驻扎蓟门防守。此乃上上之策,一可解辽饷困局,二可解蓟门防务空虚困局,三可防关宁军尾大不掉。” 两人互相对视了良久,朱由检拿起了茶盏,茶杯中已经没有了任何的茶汤,就剩下了几片茶叶子,他放下茶盏说道:“朕想过。如同这茶盏一样,没有茶汤,这茶盏无用。” “失去了辽东都司,辽东半岛、沈阳、辽阳、广宁,尽在建奴之手,这宁远、锦州,一字长蛇的摆在辽西走廊之上,其实无用。防建奴入关,一个山海关足矣。辽西走廊如同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但是就因为没有茶汤,朕就要把这茶盏给扔掉吗?那朕以后还喝不喝茶了?” 张嫣站起身来,走到了朱由检的面前,坚持的说道:“当初曹操可以退,为什么你不能退呢?” “黄台吉坐看袁崇焕建锦州城,未尝没有用辽西走廊诸城的防务、军力耗死我大明的想法!他黄台吉就是再蠢,那范文程也蠢吗?!三尊佛货粮于袁崇焕和毛文龙,有没有趁机鼓动关宁军、东江军?用粮食收买人心,最是妥当。” “老奴酋当初萨尔浒之战中,放掉了朝鲜五千军卒,是种下的因,今岁元月攻打朝鲜,朝鲜胁从建奴与毛文龙在义州作战,就是收获的果!今日黄台吉货粮与辽西走廊和东江皮岛诸岛,明日,就有可能得到意想不到的收获。” “若是只有老奴酋,我大明当真可当建奴还是过去劫掠的强匪,但是时至今日,还要这样小看建奴,明日我们就要自食恶果!” 诸葛亮智取汉中,曹操兵退斜谷中,曹操正在进退两难之际,适庖官进鸡汤。操见碗中有鸡肋,因而有感于怀。正沉吟间,夏侯惇入帐,禀请夜间口号。曹操随口曰:“鸡肋!” 杨修解夜间口号,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现在广宁已丢、辽东半岛尽丧、蒙兀西进势在必行,大明依旧死咬着辽西走廊,的确是如同张嫣所言。 辽西走廊和关宁军正在拖死大明! 黄台吉比较糙,想不到。 但是范文程绝对可以想到。 货粮与你,饿不死你,吊着你,鼓动你,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 崇祯五年,毛文龙手下三大将,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在毛文龙死后,无人压制之下,悍然叛明降于建奴。 十七年的经营,吴三桂最后在一片石倒向建奴之时,仅仅是他自己出了问题,还是整个关宁军都出了问题? 军队改旗易帜可不是闹着玩的,主帅一句话就可哗营,这天底下的武将岂不是过于简单了? 还有让朱由检反复思考了数日,百思不得其解的汉八旗。 广州大难,死十数万广州百姓,可是尚可喜造下的杀孽! 朱由检的食指不停的敲动着御案,整个乾清宫安静至极,王承恩探头探脑的看了一眼,溜到小膳房做饭去了。 敲击声陡然一停,朱由检脸上挂上了笑意,笑着问道:“皇嫂,鸡肋可以果腹吗?” “何意?”张嫣奇怪的问道。 她很讨厌朱由检这个笑容,每次这个笑容之后,都憋着一大堆坏主意。 “就是我大明只吃辽西走廊这个鸡肋,吃得饱吗?吃不饱。”朱由检摇头说道:“大明病入膏肓,岂是切掉辽西就能治愈?若是真的切掉辽西走廊,大明军卒士气,立刻崩解,不用货粮收买人心,边军自己就投奔建奴了。” “哪怕是关宁军入关,乡绅、富户、豪商、勋戚,难道就会放弃加派辽饷吗?朝廷不要,他们只会全部吃下,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辽饷既然已经开始征缴,停下之后,这些都只会落到别人手中。” “一如父亲停了矿科,那些豪商可曾就山西诸多煤田,让利给百姓分毫?没有。” 张嫣闻之,也是展颜一笑说道:“今日之议,我只说一次,皇叔是大明皇帝,我又不是。你说了算。” “但是我知道,魏忠贤是豪赌,输掉了半个蛋才进了宫。”张嫣第二句,同样是喜笑颜颜的说着。 但是朱由检觉得一股冷风入了乾清宫正殿,吹得他浑身颤抖。 又是试探! 张嫣拍了拍自己的御案说道:“皇叔交代我的事,我都做完了。我去小膳房看看,你慢慢批阅奏疏。” 朱由检看着张嫣婀娜多姿的背影,忽然朗声说道:“无论如何,朕不会将皇嫂推出去当挡箭牌,朕说到做到。” 张嫣的身影为之一顿,扭过头将发梢撩到了耳后,笑的极其灿烂的说道:“这乱世烘炉之内,谁的保证也不能信。到时候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每个人在这洪流之中,谁又不是身不由己。” “朕是大明天子!朕一言九鼎。”朱由检傲然的说道,他是皇帝,天下九五至尊!他有资格身由己。 选择的权力,对于后世的深海卤水而言,并不太容易得到,但是对于大明皇帝而言,却很轻松。 张嫣看着朱由检这个模样,扭过头去说道:“那到时候我就自己跳出去,因为皇叔是大明皇帝,所以你才不能出错。大明等着明君中兴大明。” “朕绝不会让那一天来临。”朱由检在张嫣走出乾清宫前,补了一句。 空荡荡的乾清宫正殿内,只有秋风吹动着窗格和罗幕的呼啸声,朱由检站在张嫣的案几之前,翻阅着几分奏疏,倒是有几分真知灼见的补充,他叹气的说道:“这小妮子,还挺不好糊弄啊。” 朱由检没有什么筹码让张嫣为自己卖命。 张嫣不贪恋富贵,在朱由检进宫的第一天,直言自己不愿在这宫里带着,要出宫为三姑六婆之一,做道姑去。 而现在朱由检召张国纪归京,试探也好,真心实意也罢,张嫣都不愿她的父亲卷到朝堂的恶臭争斗之中来。 朱由检对大明的朝堂只能用恶臭来形容! 自乾清宫前撩开轿帘的那一刻,他怀着两种视角不断的审视融合着,耳闻不说,仅仅亲眼所见,真的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一个人、一个家庭、一个团体、一个地方、一个国家,一个朝代,大约都逃脱不了朱由检必死循环。 大凡初期之时,都会聚精会神,没有一事不用心,没有一人不卖力,也许是时局困难,艰苦,只有从万死中,才能寻觅到一条生路,向死而生。一如大明朝开国之初,政通人和,文治武功赫赫。 随着环境渐渐的好转,精神也逐渐放下了,问题就开始慢慢浮现。 有的因为历史悠久,自然而然的惰性发作,由少数慢慢的变成了大多数。 例如大明这田制,军田的侵占的腐败,朝政的败坏等等,又因为风气已成,虽然有大力,依然无法扭转,无法补救,例如张居正实行的万历新政,仅仅十年,无疾而终。 官吏也好,百姓也罢,亦或者皇帝也是如此,在懈怠之时,都会说一句:都这样呀,我也不过是随波逐流罢了。 有的因为病症的区域越来越大,积重难返,病症的扩大,有自然趋势,也有为功业所驱使。 求之不得,则迫之。 例如大明的盐政,到现在大明朝廷欠着浙江六十多万两的盐引钱,盐政败坏如斯,是积重难返,也是自然所驱。 随着时间的发展,环境变得越来越复杂,风气变得越来越恶劣,病症的面积也越来越大,朝堂也逐渐失去了对各种事的掌控,也开始随它去了。 浩瀚的历史长河里,看人、家、团体、地方、国家、朝代,皆莫过于此,谁也无法逃脱这宿命一样的轮回。 政怠宦成,阉党规模越来越大,最终连锦衣卫都落到了魏忠贤手中,是魏忠贤一人罪责吗? 人亡政息,不管是于谦还是张居正,都在谋求着大明的出路到底在何方,人走了,政策随之消亡。 求荣取辱,于谦力挽狂澜于既倒,扣门天子夺门之变之后,曹吉祥污蔑于谦意欲迎立外藩,属于大逆不道,于谦被押往刑场之时,阴云蔽天,百姓夹道痛哭流涕,被斩于午门之外。 张居正锐意革新,意图再复大明万世之功业,最后连谥号都被褫夺,死后就被抄家,钉在权臣之位上,不是求荣取辱,又是什么? 政怠宦成、人亡政息、求荣取辱无一不是亡国征兆,亡国之时的朝堂,自是恶臭无比。 “万岁,饭菜准备好了。该用膳了。”王承恩匆匆的赶到了殿内,轻声说道。 朱由检点头说道:“知道了。” 他看了看那张死循环的纸张,脸上却带着几分轻松的笑容,拿起笔在朱由检必死之上,划了一道说道:“朕死就死了,但是大明会走出一条全新的路来。” 朱由检还未走出正殿,乾清宫太监陈德润急匆匆的跑到了正殿说道:“万岁,徐光启回京了。” “快请!”朱由检停住了自己的脚步,来到了乾清宫门前,看着一抬二人抬的不断上下摇晃的软轿,露出了笑容。 他要找一条路出来,这条路,不在天边,而在脚下。 第三十四章 红夷大炮旧账目 北京的黎明,总是循规蹈矩。 自从明太宗皇帝朱棣,决议迁都的那一天起,这座城池开始了它的繁华。 自从后晋天福三年,石敬瑭做了儿皇帝,将燕云十六州割让给了契丹之后,燕云十六州经历了约四百三十年,不在中原王朝的控制之内。 而北宋末年的靖康之耻之后,整个河北,有将近二百五十年的时间都在夷族之手,永乐年间的迁都,北京及其周边成为明朝的核心统治地域。 中原王朝的都城从长安到洛阳,再从洛阳到开封,再到南京城,最后定都到了北京,都城不断迁移的背后,代表着中原的心腹大患的不断转移。 大明朝哪里最是富硕?毫无疑问是南直隶、浙江、湖广,自衣冠南渡之后,天下的格局逐渐转变为了,湖广熟,天下足,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朱棣的迁都只是因为他是燕王吗? 显然不是,他的迁都更多的是军事考虑,中原王朝的心腹大患始终都在北方,而燕云十六州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所以大明朝虽然以文制武,但是从来没有形成过重文轻武的风气。 黎明的第一缕阳光洒在了日晷仪的针尖,影子拖出了老长,打在了圭表之上。 明艳的曙光,打在谯楼层层叠叠的重檐飞角上,将黛青色的天空,勾勒出无数道剪影。 更夫在谯楼中,仔细着查看着铜壶滴漏,用力的撞动着谯楼上挂着的铜钟,北京城三十三坊的胡同、街道,谯楼之上的钟,伴着城内大小寺庙的铜钟,将北京从睡梦中唤醒。 持更人手持一个大红色的纸灯笼,只不过黎明已至,灯笼中的煤油灯已经熄灭,他将手放在了脸前,大声的喊道:“天欲曙,淡银河;耿珠露,平旦寅;辟凤阙,集朝绅;日出卯,伏群阴;光四表,食时辰;开坊门!” 打更人左手拿着一个竹筒,手里还提着一个锣,左手拿着一杆桃木钟槌,轻轻敲在了锣鼓上,在梆子上敲打了两三下,大声的喊道:“凡我甲户,致奉圣谕;谨守律法,各保身家;严禁盗赌,有犯连坐;鸣锣通知,开门开业!” 北京城正在醒来。 仿佛一头巨兽,在钟声、锣声、叫喊声和马嘶鸣之声中抖擞着身子。 百姓们带着今日上工的背篓,腰间别着一杆小秤,他们用力的伸着懒腰,出现在了大明的街道之上。 宵禁了一夜,牌坊下人影憧憧,二十五条大道,也重新出现了车马行人,豆腐脑的早食店比比皆是,他们从昨日深夜就开始忙碌,那热情洋溢的叫卖声和热气蒸腾的炉灶,都是京师的一片缩影。 人间烟火。 正阳门内,东长安街南,东江米巷,户科给事中程凤元的家中,刘氏正在给要点卯的丈夫,准备早食,她提着一壶煮沸的惠泉水,泼在峒山庙后茶岕片之上,冲泡着早茶,一股清香从茶叶上缓缓飘起。 兰溪猪脊肉三片在灶上用小火煎着,蒸笼里有两根太仓笋片,乃是六月薰片味道最鲜,还有半碗松江米饭。 这些都是程凤元的早食,等到程凤元在皇极殿前应卯、廷议之后,一整日无法归家。 刘氏微笑着抚摸着自己日益隆起的腹部,他的丈夫是万历四十一年癸丑科第二甲二十四名进士,虽然给事中只是一个七品官,可是廷议有六科给事中职位,也能说明丈夫职位的重要性,掌管稽核财赋,注销户部文卷。 只是天已经蒙蒙亮,他的丈夫还未从书房中出来,让刘氏有些奇怪。 这几日户部尚书毕自严,一直在追查天启年间的种种账目,他的丈夫深夜归家之后,依旧忙碌异常,偶尔就睡在了书房之内。 不过刘氏从来没有抱怨过自己丈夫的忙碌,比过去每日在烟柳巷徘徊喝酒,回来带着刺鼻的酗酒和胭脂味,要强上数分。 刘氏推开了丈夫书房的门,轻声喊道:“官人,起来吃…” 刘氏面色陡然失去了血色,她颤抖的走到了长桌之前,轻轻推了推丈夫,一颗头颅如同滚动的蹴鞠,从长桌上滚落在地上。 “杀人了!” 刘氏悲号一声,踉跄的跑出了门,跌在了书房门前的横梁之上,她奋力的大声喊叫着,她的丈夫被人杀死在了书房之内,而且整个书房都是铁锈的味道,已经死了许久,书房的罗幕上,用血液写着几个大字:“继续追查者,死!” 鲜红色的死字在清晨的风中,随意的摆动着。 孙传庭正在应卯,一个大汉将军匆匆的跑到了他的耳边耳语了几声,孙传庭面色大变,嘱咐着大汉将军,随后出列奔着午门而去。 刚走到社稷坛时候,孙传庭将大红色朝服下摆,挽在了腰封之上,疾走了几步,田尔耕带着几名大汉将军,等在承天门,还有从顺天府丞而来的几名捕快牵着马等在城门之外,田尔耕和孙传庭翻身上马,直奔东江米巷而去。 “死于昨日子时,刺客翻墙而入,从打开的窗栏进入了书房,致命伤在喉部,一刀毙命,随后被割首。死者死时应该并没有察觉到背后有人,直接被抹了脖子。”仵作合上了簿册,这伤势一目了然。 田尔耕从门外走到了书房,小声在孙传庭的耳边说道:“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的人都来了,有人弹劾程凤元贪腐,收受浙商孝敬,说要搜查。” 孙传庭点头,事实清楚而且简单,有人不愿意程凤元继续做事,所以才如此显而易见的进行威慑。 他驻足在罗幕之前,看着血红色的死字,面色狰狞的可怕。 等到清晨的风变得有了几分燥热之后,他才回过神来,用力的锤了一下窗沿,示意仵作、衙役、捕快收殓尸体,他还赶往了文华殿。 “这里就拜托田都督了,我还要去廷议。”孙传庭拱了拱手,离开了程凤元的家中,驱马直奔午门,随后匆匆的走进了文华殿内,坐在了属于他的位置上。 “户科给事中程凤元,收受浙商陈忠的孝敬,被乡贤所举,证据确凿,臣请革职查办。”礼部右侍郎孟绍虞,站起来朗声将自己手里的证据说的清楚。 人证物证具在,甚至连烟雨楼的某个女子,所写的账目放到桌上,随后被王承恩收走。 程凤元在烟雨楼养了个女子,这个女子并不是贱籍,而是来自江南陈家的大家闺秀,但是由于刘氏怀了孩子,程凤元一直不敢跟家里夫人提起此事。 这烟雨楼的暖阁,就成了程凤元收受贿赂的场所,而这名女子,是陈忠的侄女,所写的账目就是证据。 户部尚书毕自严看了一眼身边户科给事中的位置,再看着孙传庭鞋子边的血迹,猛的一拍桌子,忿忿的说道:“禀万岁!户科给事中程凤元,前几日已经将之前收受的所有孝敬,都送到了太仓,所有银两都已经送到,臣已经在查办此事了,这是户部之事,和礼部有何关系?” 礼部右侍郎孟绍虞惊讶的说道:“哦?毕尚书的意思是,他将所有贪腐都交到了太仓就可以免去刑罚了?” “你可知这正阳门内,一处宅子需要多少银子吗?午门外大街,都督府在左,其后为西江米巷,六部在右其后为东江米巷,东、西江米巷,可是真正的辇毂之下,这两处的宅子,可不是几万两银子就能拿下!据我所知,程凤元这处宅子可是十七万两银子才购买而来。” 毕自严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说道:“东江米巷第一百九十七户宅的地契,也在我的手中。这就是我要说的,阉党为祸之时,人人自危,那名浙商陈忠借着阉党气势滔天,更别说他程凤元,包括我在内,在座的二十员朝臣,谁腚底下干净!” 王文政掏出一块方巾,擦着额头的汗水,万岁爷给他的小抄里,没有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定了定神说道:“孙府丞刚才去了东江米巷,我们为何不问问他?” 司礼监、阁员、六部尚书、六科给事中等人的目光,看向了坐在末尾的孙传庭。 孙传庭慢慢的站了起来,闭目良久,陡然睁开了眼,他的心情很复杂,他已经站在满是血的书房里想了很久,在这文华殿内,他也想了很久很久,他面色逐渐从犹豫变得坚定。 孙传庭缓缓摘下了自己的官帽,走到了文华殿的大长案之前,放在了长案之上,俯首朗声说道:“禀万岁。” 孙传庭俯首之后一言不发的等待着,清风吹拂着文华殿的重重罗幕,罗幕在长廊上翻卷着。 朱由检从青铜小钟旁,站起身来,看着珠帘之后的张嫣低声说道:“皇嫂,大明的朝臣需要大明天子。” 张嫣撩开了珠帘,从珠帘后探出了绝美的面庞,露出一个笑容说道:“去吧,不管你要做什么。” 朱由检从重重罗幕中一步步穿过,来到了大长案之前,坐在了御座之上,说道:“孙府丞大胆直言。” “臣请彻查户科给事中程凤元被杀一案,还程家一份公道。”孙传庭站直了身子,一个字一个字咬着将自己的态度表明。 朱由检丝毫没有避讳任何人的目光,点头说道:“朕会让田尔耕的缇骑配合你,但凡有人挡着,皆送入北镇抚司。” “上至王侯公卿勋戚,下至黎民百姓走卒,任何一人都不可放过。” 孙传庭再次长揖大声的说道:“臣领命。” “万岁,程凤元夫人刘氏,早就知晓烟雨楼女子之事。程凤元在交出东江米巷的宅邸之后,刘氏说他们一家准备明日搬出东江米巷,昨日程凤元的小妾,跳进了金水河,留下一封遗书。” “程凤元一直在追查一笔账目,天启二年七月,兵部从户部支银一十七万两,从小弗朗吉购买红夷大炮,共计十五门。当时的兵部尚书应当是孙承宗孙帝师。正好孙帝师还未赴蓟门,这笔钱都用于购买小弗朗吉的红夷大炮了吗?” “是。”孙承宗点头说道:“这笔账目度支没有问题,昨日程凤元也找到了臣了解详情。当时我在山海关,天启四年,一十五门红夷大炮皆运抵宁远城,现在有三门在锦州。不知道孙府丞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孙传庭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本还未写完的奏疏,大声的说道:“此乃程凤元的绝笔奏疏。小弗朗吉的红夷商贩给出的报价为每门一千两银子,若是到岸,门红夷大炮的报价为每门两千两,至月港交货。从月港到天津卫,福建商人的报价为每门一百七十五两银子。” “所以每门红夷大炮的报价,为两千一百七十五两银子,算上损耗,至少应该购买七十五门以上。不知道孙帝师如何解释?” 孙承宗点头又摇头说道:“这件事我知道,这些报价是我告诉程凤元的。他本不知,乃是我昨夜傍晚时,将此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某督师蓟辽,但是负责购买的并不是我本人,我只是跟一个负责从福建月港承运至天津卫的浙商交割,户部告诉我就是十五门。” “我心中的起疑,才告诉了程凤元,当时程凤元还带着几个户部的官员,都可以作证。” 孙传庭本就不是为了为难孙承宗才如此发问,当时一起去的还有程家的师爷和伴读,刘氏也可以作证,他只是想把这件事引出来,他在借势,借万岁的势,逼迫孙承宗借势给他。 万岁肯借势给他,他不知道孙承宗肯不肯。 幸好,孙承宗并没有多为难孙传庭的意思。 孙传庭点头说道:“那倒是某冤枉了孙帝师,改日有空,必然登门谢罪。” “不必,天启二年到天启四年,一十七万两白银购买红夷大炮之事,乃是国事,何来冤枉之说。”孙承宗哪里不晓得这些小的路数,摇头说道。 因为这笔钱是从内帑支出,天启二年时的首辅是叶向高,孙承宗山海关办事,他也不清楚红夷大炮的价格。 辞官回乡之后,偶尔得知红夷商的价格,才得知此事,这也是为何万岁在说建奴有火炮时,他未曾反驳的原因。 其中必有蹊跷。 第三十五章 常规操作 孙传庭叹气的说道:“程凤元在追查过程中,发现当时户部将此事扑买给了浙商陈忠,陈忠购买了七十五门火炮,却没有送到天津,而是送到了辽东都司盖州卫,而后浙商陈忠从建奴手中得到了五十万两白银。” “天启三年,陈忠又用五十万两白银,购买了两百门红夷大炮,天启四年,这两百门红衣大炮十五门运至天津卫,剩余一百八十五门都送到了辽东盖州卫。” “浙商陈忠得银一百五十万两,这笔买卖就没法做了。因为建奴已经直接和红夷商取得了联系。” “而当初扑买购炮的正是程凤元本人,而这一十七万两白银,是从内三库支取。”孙传庭将带着血的奏疏递给了朱由检。 用大明皇帝的钱购买火炮,然后把大明买来的火炮卖给建奴,再用建奴的钱购买新的火炮,生生不息。账目不仅平了,还赚了一大笔钱。 军械多为管制,弓弩、甲胄、鸟铳、火炮,在月港都是违禁。这批火炮是在小琉球交货,直接运到了盖州卫。 月港的市舶司的账目,只有十五门火炮备案。 程凤元在没有了解清楚价格之后,听信小妾的叔叔的话,按着万历年间红夷大炮的价格,进行了扑买。 人都会长大,刚从学舍里走出来的程凤元,犯了致命的错误,他听信了自己小妾的话,将购炮的买卖交给了陈忠,这种错误也是大明朝的常态。 万历九年张居正清田,河南直接将旧的鱼鳞册和黄册,交到了万历皇帝手中,万历皇帝震怒追查,张居正死后,此事最后不了了之。【十六世纪明代中国之财政与税收与明神宗实录】 他在官场摸爬滚打了数载,在毕自严开始彻查账目的时候,他敏锐的感觉到了这是最后的活命机会,所以他将所有的贪腐皆数上交,甚至连住了七年的宅邸都交了出去。 当今圣上在潜邸的时候,表现的是极好糊弄,但是刚一登基,就表现出了与潜邸完全不同的决绝,他必须做出选择,否则购买火炮之事案发,他也是必死无疑。 没想到他在调查接近尾声的时候,就被人杀了。 “程凤元现在督办西山澹峪岭德陵陵寝之事!有人向其疏通关系,但是程凤元比较犹豫,他没答应。罗幕上留下追查者死的字样,万岁,这就是臣查到的所有消息。”孙传庭俯首说道,拿起了自己的官帽扣在了脑袋上,不再言语。 文华殿上,出奇的安静。 朱由检将所有的奏疏看完,又合上奏疏,看着一言不发的朝臣,忽然问道:“这件事查到最后,最后的结果是什么?浙商陈忠泄愤买凶杀人吗?” “这样的话,各方都可以接受对吗?” “他陈忠一介商贾!乃是贱籍!何来如此大的胆量,何来如此大的能量,于家中杀死我大明朝廷命官,然后扬长而去!凶焰滔天呀,陈忠有家有口有宗族,还有商铺,他怎么就如此的丧心病狂!” “罗幕上留下的几个字,是在震慑户部的诸位侍郎给事中,还是在震慑朕呢?” “所以,程凤元死于投献?还是死于碍事呢?那朕哪一天也碍事了,是不是也把朕给除掉?” 朱由检的问题将孙传庭遮遮掩掩没有挑明的事,挑的明明白白。 大明朝危如累卵,如同一个灶上大火烹煮的一个高压锅,若是再不揭开盖子,而是虚掩着,这个锅炸了的时候,只会炸死他这个皇帝吗? “万岁,澹峪岭德陵陵寝臣定当不辱君命。任何人都不会在德陵之事上,有任何徇私舞弊。若是有人认定臣也碍事了,把臣也杀了就是。”薛凤翔张口说道。 他是六部之末,诗会、朋党、社局、书社、仙会都与他这个工部尚书没什么关系,他只是觉得有几分可笑。 程凤元属于典型的自曝其短,并且自己亲自追查当年的错误,按照新皇登基大赦天下的传统,这等贪腐,最多弄个革职归乡。结果追查途中就死了。 户部尚书毕自严的脸色,终于从激奋变得平静了几分。 程凤元能力极强! 他本来打算让其建功赎罪之后,再跟万岁求情,放他一码,结果还没求情人就走了。他同样严肃的说道:“万岁,臣不会放弃追查,臣定将天启元年至今,七年来的账目查的干干净净。若是有人认定臣也碍事了,把臣也杀了就是。” 孙承宗左右看了看,站起身来说道:“臣一直不愿意牵扯党争之事,天启四年,叶向高致仕,臣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臣完成了火炮交接之后,也就躲了起来。” “但大明不该如此模样,臣只是疑心火炮价格,并不知道有人在其中货与建奴,此等叛逆大罪!这不是大明的样子,若万岁有用到臣的地方,臣愿为万岁效死,不过和其他两位尚书不同,若是有人认定臣也碍事,臣只会把他们杀了,再到万岁这里请罪。” 孙承宗这句话就是明摆着的威胁。 党争,是客观存在的,孙承宗将党争划了一条线。他是东林党的党魁,桃李满天下,门生无数,袁崇焕都是他的弟子。 钱谦益能当上东林党魁,还是死皮懒脸的靠上了孙承宗的这颗大树,坚称孙承宗是他的老师,当然孙承宗从来没有承认过这一点。 朱由检看着群臣默不作声,将奏疏放在长案之上,问道:“大明的火炮,造不如买,买不如租吗?为何我们要将如此重要的火器,假手于人,非要购买西洋火炮,我们自己就不能自己造吗?” “能!”孙承宗未曾坐下,直接说道:“臣有一人举荐,可为兵部职方主事,督办火炮营建,此人乃是孙元化,乃是天启二年的举人,后来随着徐光启徐阁老,学习了一段时间西洋火器营造之法。” “天启三年,宁远修缮城防,此人跟臣一起筑台制炮,颇有见地,天启五年老奴酋进犯大明宁远,就是此人与城头亲自指挥十一门大炮,炮轰老奴酋。孙元化,此人识慧两精,今年年初被魏忠贤矫诏罢官。臣以为此人可用。” 孙元化,大明火炮专家。 他督办营建宁远火炮阵,而那门传说炸伤努尔哈赤的大炮,有个御赐的名字叫安边靖虏镇国大将军。 孙承宗看皇帝有所意动,继续说道:“其实万岁,我大明军先失河套,再失辽东,现在连蒙兀诸部也开始西迁,想得到马匹开始变得困难。我大明军兵因为马匹数量不足,不利野战,祗有凭坚城用大炮一策可御敌。” “王阁老以为如何?”朱由检看着王在晋问道,他是新晋的文渊阁大学士,虚衔是礼部尚书。 王在晋看着孙承宗极力鼓动的模样摇头说道:“臣以为孙帝师私心过重,臣一向不喜欢辽西走廊筑城防守,认为守边守住山海关即是。极力推崇火炮营造,其实就是孙帝师实现辽西步步为营战略的想法。这个花费实在太大了,说白了就是用银子砸死建奴的做法。” “但是臣不反对让孙元化主持火炮营建,即是守山海关,九边城池,也需要火炮,扑买之策,假人与手,实属不智,臣附议。” “徐阁老以为如何?”朱由检又看向了徐光启,昨日朱由检一直和徐光启谈到了深夜,也曾谈到了火炮营造,孙元化朱由检也了解一些,但是此人请命雇用大弗朗机炮手,而且还招募了红夷四百人,在宁远做雇佣兵。 徐光启自然知道万岁在担心什么,由孙承宗和袁崇焕一手打造的关宁军,有了尾大不掉的倾向,皇帝心里没有疑惑才怪。 他想了想说道:“中西兵各异习,将各异心,其间经营联络,剂量分配,齐众若一者,非孙元化不可也。而熟谙西器郭士奇,可为孙元化赞画,分理经营,成效必速。这样两个人,一起督办此事,孙元化为正,郭士奇为赞画,臣以为最为妥当。” “太保以为呢?”朱由检有看向了袁可立,他想听听袁可立的意见。 袁可立想来是早就琢磨通透了,笑着说道:“不瞒万岁,臣辞官之后,其实也没闲着,毛文龙的母亲出自杭州首富之家沈家,他的舅舅是沈光祚,臣和沈光祚的书信往来,得知营造一门红夷大炮其实不足百两之资,若是我大明可自己造红夷大炮,那必然是上上之策。” “但是臣以为这火炮营造不应设在关外或者沿海,若是能够设在京师周围,才算安全。也方便看护,万一被攻破了,工匠图纸皆被掳掠而去,岂不是不妙?孙帝师不日前往蓟门,臣以为,以蓟门为火炮新营最为合适。” 朱由检点头,站起身来,将带血的奏疏拿了起来,说道:“那就以孙元化为兵部职方主事,郭士奇为主事赞画,内监兵仗局出一名内侍为提督太监,在蓟门蓟州专设新式火炮局,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散朝。” 朱由检站起身来,将今天的廷议散去,他让王承恩跑去把孙传庭和田尔耕喊到了乾清宫。 “臣田尔耕、臣孙传庭,参见万岁。”田尔耕和孙传庭互相看了一眼,又长揖说道:“拜见懿安皇后千岁。” 朱由检示意他们平身,正襟危坐严肃的说道:“程凤元一案,非同小可,两位爱卿,定要通力合作。将此事查的水落石出。不要怕牵连,不放过一人,不放过一事。正如廷议所言,我们需要给程家一个交待。” 程凤元之事,是历史长河里的一个小小的浪花,大浪裹挟之下,都是身不由己,七年前的错误,他朱由检当然没有准备抓着不放,既然将所有赃款充公,而且改过自新,朱由检作为大明皇帝,当然愿意让程凤元如同王化贞投靠魏忠贤那般,树立一个榜样。 但是程凤元死了,户部查账、工部营造、兵部调动军户前往蓟门,都会或多或少让那些中立的人观望,若是没有严查,本来新帝登基,想要一展手脚,或者想要改过自新之人,会再次观望。 人心是什么?人心就是源源不断的粮草,人心就是源源不断的预备役,人心就是一双双布满老茧的双手,这些双手,就是大明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力量。 而朱由检甚至对光禄寺卿郝东的死都漠不关心,但是程凤元显然不可如此。孰轻孰重,他掂量的很清楚。 “还有,今日起,锦衣卫派出两名千户,配合东城兵马司,对官员进行保护。还有那个宅子,让刘氏母子暂且住着,待到程家收敛尸首之后,再做打算吧。”朱由检思考了一番,交待了宽待程家孤儿寡母的决策。 这宅子,若是由户部拿出去扑买,最后的价格绝对达不到十七万,很有可能十万不到,被人买下。 对于大明朝的明公们而言,程凤元的家宅,就是死宅,对于封建迷信的大明来说,这宅子,风水坏了。 估计到数年之后,没人记得程凤元此人,才会以正常的价格扑买。 “臣领命。”田尔耕俯首说道。 孙传庭正了正自己的帽子,他只是一个四品府丞,在廷议之时,长揖不起,请朱由检从罗幕之后走出来,本身就是一种要挟。 但是他自己有没有那么大的能力,督办程凤元被杀一事,思前想后,唯有赌上官帽子,请万岁从罗幕之后走出。 “孙府丞,通惠河上那个陆龙王你了解多少?”朱由检坐正了身子,探着身子问道。 孙传庭俯首说道:“万岁,臣了解他们,陆龙王这群人分为主社局四宫和客社局六调,主社主要集中在通州至京城的通惠河附近,第一宫名正宫,三万余众,黄钟宫约有两万余人,其余两宫一万余人,共计八万群小。” “客社六调,越调诸社,为杭州、苏州、扬州三地,最为富裕,共有七万余人。扬州至徐州段,属于商角调诸社,共有三万余人。徐州至东昌段,为大石调诸社,东昌至沧州为小石调诸社,沧州至天津卫为高平调诸社,天津至通州为双调诸社。共有十四万群小。” “正宫、黄钟宫、越调、商角调、大石调、小石调、高平调、双调这都是什么?”朱由检想了想问道:“曲牌名?” 第三十六章 无为老母 孙传庭点头说道:“是,本来都是江湖走卒三教九流戏班子,以曲牌名定社名,信无为教,单纯虔敬,行善积德,反对一切的礼拜方式,因为所有的礼拜都是有为法,就是因缘和合而生一切事物,无为教不烧香不拜佛,教徒众多,与白莲教分庭抗礼,无为教本身也都是白莲教的分支。” “陆龙王号源静道士,颇为神秘,不知其真面目,人称无为老母。” 勋戚、信徒、社局、帮派、地方官盘根纠错,真的想肃清这条大明大动脉上的血栓,何其复杂?这又来了一个无为教? 朱由检看着自己手头的力量,锦衣卫一万人,都督府四千人操练中的军卒,只有一万四千人左右,这怎么疏通? “田都督,你那边有关于这个无为老母的消息吗?”朱由检问着田尔耕。 田尔耕挠头说道:“魏珰曾经见过这个无为老母一面,之后杳无音讯,魏珰对此也是三缄其口,忌讳莫深,从来不谈。” “万历六年,万历四十六年的时候,漕运黑眚(sheng)肆虐,神宗皇帝震怒,全面查禁无为教,不许私习无为教,自取死罪,并严令销毁《无为五部经》,白莲社、明尊、白云宗,以及巫觋扶鸾祷圣、书符咒水诸术,皆为邪异。” “我大明律有严规:凡师巫假降邪神、书符咒水、扶鸾祷圣、自号端公、太保、师婆,及妄称弥勒、白莲社、明尊、白云宗等会,一应左道乱正之术,或隐藏图相、烧香聚众,夜聚晓散,佯修善事,煽惑人民,为首者绞,为从者各杖一百、流三千里。” “彻查之后,无为教就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可惜很快就死灰复燃。” 朱由检疑惑的问道:“他们在朝中是有支持者吗?” 田尔耕和孙传庭对看了一眼,略有不甘的说道:“是,万历六年疏通了通惠河,万历十二年又堵了,可万历四十六年刚刚开始清查,就发生了老奴酋反叛之事,最后不了了之。” “你们先去办案,饭一口一口吃,才能吃成胖子。”朱由检挥了挥手,通惠河之事,从长计议就是。 陈德润急匆匆的跑了进来,急匆匆的说道:“首辅黄立极在殿外候着,说是急事。” “宣。” “万岁,万岁,礼部右侍郎孟绍虞,吊死在了户部,留下遗书。”黄立极的衣服上都是脏,想来得到消息,从文渊阁跑过来的时候,被朝服下摆给绊倒了。 朱由检打开手中遗书,这封遗书并不长,在遗书中,礼部右侍郎孟绍虞揽下了所有的罪责。 光禄寺卿郝东,户科给事中程凤元的死,都被他一人揽下。 “拿去查查吧,然后给朕一个答复就是。散了吧。”朱由检有些无力的将遗书递给了王承恩,让他交给田尔耕。 “臣等领命。” 乾清宫里格外的静谧,只剩下了呼啸的秋风。 “无法追查下去了?”张嫣看着朱由检那个瘫软的模样,就知道这个年轻天子要追查的事,无疾而终。 朱由检点了点头,一脸感慨的说道:“孟绍虞畏罪自杀了。将所有的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朕在文华殿问他们,最后追查的结果是什么,这就是他们给朕的答案。在做事之前,前后手脚怕是清理干净了。” 张嫣点头说道:“一如当年武宗皇帝的两次落水,梃击案、红丸案这些无头的案子一样,查着查着,就有人主动站了出来,揽下所有的责任,继续追查,一无所获。” 张嫣在王承恩耳边低声吩咐着,不一会王承恩端上两盘芝麻酥糕,还端来了红糖姜茶,张嫣将芝麻酥糕掰成了数截,说道:“给万岁端一份过去,早饭还没吃呢,看这断成数截的芝麻酥糕,像不像大明朝堂?” “他们将大明分成了无数份,你一份、我一份、他一份,如同蚂蚁一样,霸占着着这些利益,生怕皇帝或者其他朝臣篡夺了这些利益,但凡是哪一块出现了差错,他们就会群起而攻之,将出了错的酥糕夺走。” 朱由检吃酥糕可没张嫣那么娇贵,直接一口吃下,说道:“当朕要吃的时候,他们就会一致的针对朕?” 张嫣看着满嘴若塞的大明天子,嗤笑一声说道:“你慢点吃,别噎着。” “其实通惠河已经反反复复了许多年,自金国窃了中原之后,就开始在通州到北京开始修这条河,名曰闸河,但是没修完就被蒙兀人给杀的干净。” “后来就成了蒙兀人来修膳自秦时的大运河,当时郭守敬定出了通惠河的图纸,通惠河的修凿成功,长约一百六十四里,便有了西苑太液池、金水河、筒子护城河和白浮泉到昆明湖的金河。通惠河的尾巴在香山,而后转入永定河,奔向大海。” 朱由检一听也是一愣,说道:“京杭大运河从秦时就开始修了吗?” 张嫣理所应当的点了点头,只是有些奇怪朱由检的关注点,奇怪的说道:“秦始皇治陵水道,从嘉兴到钱塘越地,再通浙江,慢慢的打通了从杭州到开封的河段,后来隋朝时,修出了从开封到北京这段,元时,从徐州不再转向开封,而是直接奔东昌而去,也就是现在的京杭大运河了。” “这通惠河太祖皇帝要修,没修成,太宗皇帝准备迁都,营建北京城,那必然要修缮通惠河。” “太宗皇帝调拨了水脚夫四百六十人,永乐六年,太宗皇帝又设立通惠河官六员,永乐十年,又征闸夫二千三百余人,终于把通惠河打通了。” “然后闸夫没过三五年就跑得一干二净,有人用黑夜妖眚吓唬他们,把人都吓跑了,河道也就堵塞了。” “宣德六年修澄清闸,通惠河通了,后来又堵了;宣德七年,重建平津闸、流闸,通惠河通了,后来又堵了;正统三年,修大通桥、普济闸、越河土坝、复用庆丰闸官。通惠河通了,然后又堵了。” “成化七年,宪宗皇帝朱见深调动中军都督府九万军卒,锦衣卫三千余人,七个千户坐镇,要彻底打通上游三里河,就发生了彗见天田,光芒西指!朝中大震,就是和之前的把戏差不多,上天示警。通惠河的修缮又搁置了。” “直到嘉靖七年,再次启动了疏浚工程,从三月到六月底,用了三个半月的时间,花费了七千两银子,把这条一百多里的通惠河疏通,南来粮船直到城中积水潭,以前在皇城城墙上,就能看到东面太液池船帆如云。” 朱由检不由的瞪大了眼睛问道:“漕船以前要过皇城的吗?嘉靖年间?” 张嫣吃了一小块酥糕,点头说道:“是呀,那时候嘉靖皇帝就拿着你敲的那口钟,晚上跑到西苑的广寒殿居住,过来一条粮船,他就会敲一下钟,民夫开始不知道,后来知道了那个钟声响,就是皇帝站在广寒殿看他们,都会大老远的喊万岁见礼。” “嘉靖年间不断有人上书,要通惠河改道,不得从苑池、太液池、什刹海、到积水潭,有损皇室的体面,嘉靖皇帝可不管,坚决不纳这奏疏,每天晚上,都会到广寒殿住着,广寒殿就在太液池正中央。” “后来因为都知道嘉靖皇帝在广寒殿住着,还发生了闸夫刺杀皇帝的事,不过嘉靖皇帝没有计较,日日如此,直到宴去。” 朱由检不由得看向了万岁山的方向,广寒殿在内城,却不在紫禁城之内,他像是听到那个清脆的响声,不由的笑道:“朕还以为嘉靖皇帝,只会寻仙问道呢。” “与民同乐也是修道的一部分呀,嘉靖皇帝很信这个。”张嫣继续说道:“改了道,从城外直接到德胜门,然后入积水潭,就在也看不到粮船的平底船了。嘉靖皇帝宴去,通惠河又堵了,张居正就开始修通惠河,万历年间又堵了几次,修了几次。” “天启二年通惠河又堵了,先帝就疏通河道,是魏珰办的第一件差事。天启五年,王恭厂炸了之后,那条河就一直堵到了现在,城中粮价就涨到了一石四两。可是到通州买粮就是一石一两四钱。京中百姓都去通州买粮。” 朱由检忽然疑惑的问道:“就是王恭厂炸了之后,魏珰就的气焰就已经开始逐渐被东林打压了下去吗?” 张嫣点头说道:“其实是先帝落水后,谁都不信,魏珰失去了皇帝的信任,那还能有好?田尔耕等人,人心惶惶,涂文辅甚至和钱谦益去当了几次嫖友献媚,阉党也是艰难支撑着,乾清宫外先帝宴去,魏珰封锁乾清宫,只不过是最后一搏罢了。” 朱由检不由的感慨,对于魏珰、东林他还是了解的太少了,其实魏忠贤凶焰滔天,也就是天启四年那一年,天启五年,朱由校落水之后,魏珰就已经开始失去了势力。 张嫣梳理的通惠河的历史,让他也再次领略到了皇权和臣权争锋的不易。 “皇嫂对这通惠河倒是了解的很深,长见识了。只是涂文辅一个太监怎么和钱谦益做…”朱由检不由摇头说道,说了一半,戛然而止。这事他好奇很久了,只是讨论对象不太合适。 张嫣忽然邪魅的一笑说道:“其实我就是无为老母呀,要不然魏珰能怕我?” 朱由检不由的后仰着身子,目瞪口呆的看着张嫣,这话说的他浑身冒冷汗! 这无为教可是邪异!他怎么能不恐惧? 似乎是天启皇帝临终前关于传皇位更替的斗争,如同重重迷雾一样,慢慢揭开了面纱一般。 朱由检如同雷殛一般愣在原地,张嫣一直请旨出宫为道姑,难道是这个原因?!将这些线索串联起来,他仿若是恍然大悟一般! “骗你的。”张嫣轻轻抿了一口红糖姜茶,心情更是好了几分,看着朱由检的模样,哈哈大笑起来。 她是大明皇后,母仪天下,哪里来的邪异纠缠? 张嫣看着朱由检依旧面色恍惚的样子,眨了眨眼睛问道:“你不会真的信了吧,我真是骗你的,是昨天你问为何京中粮贵,我临时抱佛脚翻看内起居注翻出来的,看把你吓的,我要是无为老母,魏珰只要把这个风放给朝臣,那我还能在宫里待着?早就被赶出去了。” “田尔耕说魏珰可是见过无为老母的。” 朱由检心里松了一口气,忽然眉头一挑说道:“那要是魏珰见的是个假的呢?皇嫂才是真的呢?” “你真的信了?”张嫣瞪着眼睛上下打量着朱由检气鼓鼓的问道。 “皇嫂骗朕,朕就不能骗一下皇嫂了吗?”朱由检哈哈大笑两声,看着张嫣气恼的样子,有些开心。 张嫣端起了酥糕和姜茶,忿忿的说道:“孩子气!你自己在这里处理朝政吧,我休息去。” 随后,张嫣便扬长而去,去了偏殿,昨夜翻了一晚上的资料,她困乏的不行,皇帝这头让他自己忙吧。 黑眚,在朱由检的视角看来,就是有人装神弄鬼,吓唬那些闸夫,通惠河需要定时疏通,只要把闸夫吓跑了,河道自然而然就堵了。 但是明朝的皇帝和朝臣们,却可不是信仰唯物主义,他们自然对这种事心里泛着疑惑。 其实朱由检前几天不也对着那个球形闪电,心里泛着疑惑吗? 人都一个样,在所了解到的知识,解释不通某种现象的时候,都喜欢把这些位置,推给鬼神,一切都变得可以解释,求个心安罢了。 朱由检俯案梳理着奏疏,忽然抬头问道:“王伴伴,你说皇嫂她会不会真的是无为老母?” “啊?”王承恩眼睛珠子滴溜滴溜转的很快,长揖说道:“万岁爷说是,那大约就是,万岁爷说不是,那就不是。” 朱由检无奈的摇了摇头,这个回答还真是滴水不漏,其实王承恩这一句也表达了他的意见,那就是张嫣不是无为老母,但是皇帝要说是,是可以定性的。 “王伴伴呀,你也学会读书人那套了,阴阳怪气夹枪带棍的本事,见长不少呀。”朱由检笑呵呵的打开了奏疏,继续批阅着奏疏。 其实王承恩一句话,朱由检反而心里没了疑惑,他捏了捏袖子里的奏疏,那是张嫣的两封交出权力的奏疏。 王承恩轻笑了一声,继续着他搬运奏疏的活,他不是不愿意做和事佬,小事他当然能和事佬,可是涉及到懿旨、提督宫禁这些事,他哪里敢当和事佬。 “万岁有个事,乾清宫总管太监陈德润,早上懿安皇后还未起身准备盥洗的时候,陈德润就要往偏殿里闯。被宫人们赶了出来。”王承恩似乎是不经意间说道。 朱由检讶异的看了一眼王承恩,这个老好人,现在开始清除异己了? 不过他马上面色大变! “以前也是如此吗?”朱由检眯着眼问道。 王承恩非常肯定的摇了摇头说道:“先帝在的时候,给陈德润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而且宫里有些闲言碎语,不大好听。” 作为宫里的老祖宗,王承恩一五一十的将宫里的传闻,说的明明白白,他既然敢说,自然是有些真凭实据。 第三十七章 大明皇帝的愤怒 大明朝的宦官可不是鞑清那种听墙根的宦官,晨钟之前,暮鼓之后,宦官连乾清宫门都不能踏进来,陈德润的这个行为,显然违制了。 而且最主要的是陈德润在通过践踏皇权,提高他自己的威信。 “万岁爷忧心国事,懿安皇后吩咐臣不要声张,他也没有闯进去,说不要让万岁爷费神。”王承恩看着万岁的脸色都变了,说的更加小心。 朱由检手中的奏疏已经被握成了一团一团,他抬头冷漠的看了一眼王承恩说道:“所以,乾清宫的安全,一直是陈德润负责。所以,她不让你说,怕乾清宫不够安全是吧。” “所以,那天,朕随意的说了她一句,她就哭了一整天。” “她觉得委屈,但是新帝刚登基,也不想朕陷入一团的麻烦当中,她是大明的皇后,母仪天下,本来是那天上的凤凰,却就要忍受着陈德润这种无耻之尤,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行为。还嘱咐你不要说。” “是。”王承恩小心翼翼的说道:“魏珰被抓的那天,陈德润就放出话来,要让张嫣做他的对食夫妻。” 朱由检盯着王承恩说道:“王伴伴,我家皇嫂长得很漂亮,对吧,现在又寡居了。而朕现在内外交困,朝臣们如同貔貅一样只进不出,还有光禄寺卿送毒茶汤进献,朝中万事千头万绪。” “是。”王承恩从来没见过朱由检这种冰冷的神情,小心的回答了一句。他感觉从尾椎骨升起了一股彻骨的寒意,那是何等的冰冷。 “现在乾清宫的宫宦是不是都换成了信王府的旧人?”朱由检歪着头问道。 “是。”王承恩想了想说道:“万岁爷,除了懿安皇后身边的几个近侍的宫女以外,其余宫宦皆为信王府之人。臣既然跟万岁爷说这件事,就是有万全的准备。万岁爷知道,臣虽然不是很能干,但是还算谨慎。” “皇嫂对他怎么看?这个陈德润?不堪其辱?”朱由检眼角一挑问道,张嫣毕竟寡居,她若是有心,朱由检作为皇帝,其实并不太好说什么。 “是。”王承恩琢磨了一下说道:“确切的说,不胜其烦。” “把他给我叫来。”朱由检将奏疏放在了桌上,眼角在乾清宫巡视了一遍,瞥见了雁鱼长信鹤宫灯。 朱由检站起身来,看着长揖的陈德润,冷冰冰的问道:“魏忠贤死后,你放出话来,说要让懿安皇后做你的对食夫妻?” 陈德润显然没有听出皇帝的这话的冰冷,谄媚的笑道:“万岁爷这说的哪里话?臣万万没有说过这句话,都是谣传罢了。以讹传讹,传的久了,就是真的了。” “张皇后是天上的人,臣不敢奢求,嘿嘿,不敢奢求。但是万岁爷若是肯,臣肯定会伺候张皇后的。” “你是魏珰的人?”朱由检让陈德润抬起头来,眼神中带着看死人的神情。 陈德润点头说道:“承蒙万岁不弃,现在臣是万岁的人了。” “你今天早上是不是擅闯宫闱,懿安皇后还未起床,你就径直往里面闯,若不是宫女拦住了你,你就闯进去了?”朱由检活动了下身子骨,将配在腰上的佩剑拔了出来。 这是当初午门入宫的时候,他挂在身上的佩剑,当时田尔耕未解掉他的佩剑,他才入的宫门。 一直剑不离身,除了登基大典以外一直带着。 “臣罪该万死。”陈德润瞬间听明白了,恶毒的看了一眼王承恩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说道:“臣罪该万死,请陛下赎罪。” “站起来,把你的腰剑拔出来。”朱由检终于活动好了身子骨,冷笑着把陈德润拽了起来,用力一个头槌,碰在了陈德润的脑门上。 朱由检厉声的说道:“把腰剑拔出来。” “臣不敢。”陈德润低着头,颤抖的说道,门口就是两个大汉将军,王承恩就站大明天子的身后,他要是拔出佩剑,那死就是眼前的事。 朱由检眉头一挑,冷笑着说道:“是不敢,不是没有?带着腰剑是吧,懿安皇后懿旨,八月二十三日,宫中翻找兵戈,把所有的佩剑都收了,你还带着腰剑,不简单呀,陈德润,朕怎么早没看出来呢?” “求万岁开恩,求万岁开恩。”陈德润如丧考妣一样的又要跪下。 朱由检拽着他就是一拳轰在了他的眼眶上,砰砰又是两拳,砸在了陈德润的鼻梁上。 他这副身子骨可不是弱不禁风,张维贤时常入宫教朱由检些拳脚刀剑的功夫,张维贤是个粗人,总觉得的大明的天子、王爷,只会死读书,那成不了大器。 朱由检骑马就是张维贤教的,能把马起的稳当,长途跋涉的人,下盘都稳。 陈德润并不是没有反抗,被重锤几下之后,开始还手,朱由检躲了几下,也挨了几下,瞅准陈德润的破绽,一个膝撞顶在了陈德润的腹腔,用力之大,受力的陈德润如同一只受惊的虾一样,蜷缩成了一团,瑟瑟发抖的趴在地上。 朱由检抬起了自己的脚,用尽了力气,一脚踩在了陈德润的后脑勺之上。 “咚!” 一声巨响传来。 朱由检晃动着脖颈,看着瘫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陈德润,抄起了刚才看好的雁鱼长信鹤宫灯,举得极高,又猛的落下,砸在了陈德润的后脑勺上。 陈德润如同西瓜被砸开了一般裂了一地。 朱由检大声的喊道:“大汉将军何在!将这人拖出去,埋了吧。王伴伴,搜下他的身,剑履及殿,他陈德润,想做什么!” 王承恩带着几个宫宦将陈德润拖了出去,随后宫人们带着水盆和布绢,将地面擦的极为干净。又散了些香精,让血腥味不那么浓重。 张嫣听到了动静,已经从偏殿,穿着薄薄的纱衣飘了出来,刚好看到了朱由检高举着青铜宫灯砸死陈德润的一幕。 王承恩瞥见了张嫣的一袭纱衣的裙角,用最快的速度低下了头,处理着地上血迹,陈德润刚死,他可不想被万岁爷提着宫灯给砸爆脑袋。 刚把正殿弄干净,他人就溜的无影无踪。 “去拿点红花油和云南白药去,取干净方巾和热水来。”张嫣摇头对着身边的宫女说道。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只要一个物体对另一个物体施加了力,受力物体反过来,也肯定会给施力物体施加一个力。朱由检发了疯一样揍了陈德润,激动之下,整个手都在抖,还滴着血。 那几拳砸在了骨头上,肯定要破了皮。 “一个内侍,你至于亲自动手吗?让王承恩把他抓了,拉出去砍了就是。你看这弄的满手是血。”张嫣三分抱怨七分心疼的说道,将方巾在热水里烫好之后,小心的擦拭着血迹。 “康麻子他…我…没…他十六…有什么…”朱由检说话突然有点不利索,宫宦都走了只剩下张嫣一个人,他歇了一口气,就开始嘴瓢了。 他这属于典型的气急攻心。 人在动手的时候,会万分的激动。 全神贯注在搏斗的时候,甚至都会忘记疼痛,他虽然干净利索的解决掉了陈德润,但是他依旧感觉到了十七岁的心脏,在蓬勃的跳动着,血液在血管之中轰隆的咆哮,以至于说话都不利索。 只有那些常年征战的百战老兵,才会在动手之后,用最快的速度平静下来。 “什么你呀,我呀,康麻子的,先坐下,缓缓神。”张嫣搀着朱由检坐到了椅子上,继续擦拭着血迹,将肿胀的地方涂上了红花油,在伤口撒上白药。才算是叹了口气。 张嫣看着朱由检的上臂内侧又沁出了血,叹气的说道:“把袖子捋起来。” “啊?”朱由检这才看到,当初在丁字巷的伤口又崩裂开来,沁出了血。 伤口不深,的确是皮外伤,打理的也不错,结了痂,但是剧烈活动还是把沁出了血。 朱由检深深的吸了几口气,又吐了几口浊气,说道:“朕自己来吧,或者让婉儿来吧,之前就是她处理。” 说话利索了,朱由检依旧是面色涨红,但激动的情绪总算是平复了几分。 周婉言深谙药性,之前伤口都是周婉言在打理。 “信不过我?”张嫣猛地一愣,瞪着丹凤眼看着朱由检问道。 朱由检撇了一眼张嫣的轻薄的纱衣,摇头说道:“不是,让婉儿,算了,朕自己来吧。” “皇嫂这是在补觉吗?”他自己捋起了袖子,将血迹擦拭干净,咧着嘴又冲洗了一番,才撒上了云南白药,用布绢缠上了伤口。 周婉言知道了正殿的事,也是无能为力,那个白的像一张纸的姑娘,面对这一切,只会惊慌失措。 “昨日查通惠河的事,熬得有些晚,这刚睡着,你就在正殿打起来,就醒了。一个内侍,犯不着,赶出宫就是了。”张嫣还是一脸埋怨的说道。 朱由检扎好了伤口,情绪总算是归于平静,笑着说道:“杀了陈德润,皇嫂心疼了?一脸忿怨。” 张嫣一把掐住了朱由检的伤口,恨恨的说道:“你再说一次!” “放手,放手,疼。”朱由检可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做女人的脸,六月的天,这真是说变就变。 张嫣看着朱由检的表情不似作伪,赶紧将手松开,还有些担心的说道:“防祸于先,而不致于后伤情。知而慎行,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焉可等闲视之?你为什么要亲自动手呢?我不是说了吗?你让王承恩抓了,砍掉就是。” 朱由检笑着将袖子放下,活动了有些酸痛的手腕和手掌,才说道:“他冒犯了你,假人于手,朕不解恨。” “现在这样就解恨了?”张嫣差点被气笑了,忿忿的说道。 朱由检十分肯定的点头说道:“嗯,解气。” “孩子气。”张嫣摇头,男人估计都是如此,长不大,她站起身来,说道:“我乏了,还要回去补觉,下次在遇到这样的事,让王承恩去,成什么体统。” 朱由检灵机一动说道:“这不是皇嫂说的吗?大明没什么体统可言。” 张嫣回头撇了朱由检一眼,眉毛一挑,摇了摇头,便不再言语。 康麻子杀个鳌拜,还用了十六个布库的少年侍卫一拥而上,被无骨文臣捧了臭脚,称其有惊人的魄力和才智! 但是大明朝九岁的神宗皇帝,收拾两代帝师的高拱的时候,只用了一纸诏书,就是不顾师恩。 朱由检不管是收拾魏忠贤,还是收拾陈德润都没费多少劲儿。杀陈德润,他朱由检也是干净利落。但是在以后的史书中,这就是他暴戾无道的佐证。 朱由检才不在乎那么多青史留名是何等模样,陈德润敢踩着皇权这张皮,他朱由检就得用最暴烈的手段予以回击,否则别人只会轻贱皇权这张皮。 皇权、皇威都需要皇帝本人去维护。 朱由检带着审视的目光看着陈德润死的地方,这个人的确是属于阉党,但是从天启五年开始魏珰都自顾不暇,陈德润真的单纯是魏忠贤的人吗? 这种可笑的试探,越来越没有底线,朱由检打开了奏疏,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妥协退让。 张嫣并不如她表现的那么冷静,人生总是有很多不愿意揭开的记忆,比如她的孩子。 她维持大明皇后该有的尊贵,踩着红梅步,淡然的回到偏殿,屏退左右之后,她将头深深的埋进了被褥之中,轻微的啜泣声被薄褥和床幔给掩盖的丝毫没有声息。 陈德润的肆意妄为,只不过是这宫廷里的一个缩影罢了。 在这大明的皇宫里,只要稍微露出点怯懦,就会被吞的渣都不剩,尤其是天启皇帝大渐之后,她就从来没有好好休息过一天。 而新帝登基,从开始就表现出了鲜明的敌意,这种敌意来自皇帝的天性,对一切的掌控。 她一直不知道何时才能睡个安稳觉,交待给王承恩不要胡说,是连她自己都不确定,陈德润无状之事,到了皇帝面前,到底会是何等模样,那个年轻天子,会不会趁机将陈德润控制在手中。 直到今天,她看到了那个年轻的天子,高高举起的宫灯,终于放下了心防,安心的睡去。 言行合一,致良知。 “万岁爷,他们开始了。”王承恩眼瞅着殿内没了声响,远远的瞅了一眼,懿安皇后已经离开,他匆匆走了进来,手里握着一本锦衣卫的密报。 朱由检笑着说道:“什么形式的反击?” 王承恩低声说道:“山魈黑眚。” 第三十八章 以迷信消灭迷信 当太阳逐渐的落下了地平线之后,北京城里,除了官署,富贵人家、酒楼、妓馆有比较多的灯火以外,大明京师变得一片漆黑。 大部分的百姓家中,只有莹莹灯火,离开城两三里,都是笼罩在了漫天星斗的星光之中。 正是这种黑暗,给了人们无限的遐想和恐惧。 夜晚属于妖魔鬼怪,是现在的泰西,也就是欧罗巴的一句俗语。 伴随着这句谚语的是那些经久不息的传说,恶魔、幽灵、女巫、狼人、吸血鬼、魔法、巫术、炼金术、占星学、灵知主义、赫尔墨斯主义等等。 神秘学在泰西与理性、信仰紧紧的联合在了一起,奠定了泰西的科学、技术、宗教、文学、艺术。用先知去命名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用占星师去解释开普勒对天文学的探索,用炼金术和巫术来定义斯帕德·鲍欣对于人体的探索,将未知推给神秘和奇异故事,也并非中原王朝的传统。 十七世纪初的这段时间,整个世界到了夜晚,都是乌漆墨黑。 关于黑眚,最早的记载可见唐末时,龙门寺的僧人法长记叙黑眚,乃是一团黑气,六、七尺高,腥味十足,比鲍肆(鱼店)还要腥臭,声若牛叫,喜欢十岁以下的孩子。 北宋时,元丰末年、元符末年、大观末年、政和元年、宣和七年,黑眚开始出现在了开封府的大宋皇宫之内,这个时候的黑眚,在特征上,就加上了有毛如漆,有声如雷。 到了大明,这黑眚愈发不得了,已经不是单个出现,就通惠河上的黑眚,就是十数只一起出现,呼啸于河岸。刀枪不入、凶悍异常,还会袭扰村落。 自建文元年山东出现第一次的黑眚之后,大明朝的黑眚越来越恐怖,就王承恩送来的这些黑眚的记载,就有一百八十多次。 南直隶和北直隶以三十次和二十一次高居三甲。 这些黑眚每次出现,活动的范围有大有小,小的范围就是一县之地,而大的范围就是一府。 但是也有不寻常的时候,正德七年,北京城、北直隶、山东、河南延着大运河的航线上,出现了几千黑眚,甚至十几个村寨,在黑眚潮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而嘉靖年间修通惠河和疏通大运河的时候,可不得了,从北京到福建月港,那黑眚潮,差点让人以为是要造反! 当然北方是黑眚,浙江嘉兴府、杭州府、绍兴府、宁波府,南直隶的松江府、苏州府,甚至出现了狐鸣鱼书! 当然嘉靖皇帝寻仙问道,那是得道高仙,还能被这小小妖狐或者鱼鬼给吓到? 他当场在北京和南直隶,办了场法事,超度了十七名亡魂,这件事就算是了结了,毕竟上天有好生之德,嘉靖皇帝也没有施展他的神通,妖邪自匿。 嘉靖皇帝得道成仙的证据简直不要太多。 例如嘉靖二十一年,后嫔端妃曹氏、王宁嫔,宫人杨金英带着数十名宫女,闯进了乾清宫内。 宫女趁着嘉靖皇帝睡的正香,用黄绫布把嘉靖帝的脖子死死的勒住,十数名女子一起用手拉扯,企图杀死嘉靖皇帝。 嘉靖皇帝毕竟得道成仙,那是金刚不坏之躯,宫女们,眼看着杀不死嘉靖皇帝,遂又用钗、簪等物刺向嘉靖皇帝,那自然是刀枪不入。 方皇后闻讯,带着大汉将军赶到,将这些宫女们凌迟处死,首犯三人,诛了九族。 负责给嘉靖皇帝医治的太医许绅,被嘉靖皇帝赏赐了很多金银财宝,但不久许绅便得了重病,称之为惊悸之症,死在了家中。 而后京师周围起了大雾,冤魂哀嚎嘶鸣,被诛了九族的曹氏还变成了厉鬼,端是恐怖异常。 “王伴伴,你去内官监,让内侍把所有插在房顶之上的钩镰枪取下,换上新的,吩咐田尔耕带一千锦衣卫,在午门外候着,把枪赐予田尔耕。”朱由检合上了手中的内起居注,他也在研读,总是能够品出不一样的味道来。 “万岁爷,咱们要作甚?”王承恩吩咐这几个乾清宫的内侍去拔下钩镰枪。 朱由检挂着止不住的笑意说道:“王伴伴,天雷,乃是至阳至纯之物,天雷淬炼的钩镰枪,已非凡器可言,乃是灵器也,可诛邪异。让田尔耕带着人,去西山和通惠河,手持朕赐下的灵器诛邪就是。” “啊?”王承恩摸不到丈二头脑的说道:“臣知道了。” 朱由检十分确信的点头说道:“还有一事,你告诉我大明锦衣卫,火药之中撒一些朱砂,火铳也可诛邪,此乃道法,但凡是领取钩镰枪之人,都归到诛邪队之中。” 用魔法对付魔法,用封建对付封建。 既然有人出招邪魅,朱由检当然见招拆招,建立诛邪队来诛杀这些邪魅,他可是拥有奇异故事,御雷之术。 山魈常常出没在西山山道之间,而黑眚水鬼,出没在通惠河几近干涸的河道沿线。 郭尚礼,大明锦衣卫百户,拿到御赐天雷淬炼的钩镰枪时,除了感觉这钩镰枪上锈迹比较明显以外,不论是重量还是质感,都与其余制式的钩镰枪,并无不同。 但毕竟是御赐之物又经过了天雷淬炼,这钩镰枪握在手中,如同一股暖流遍布全身。 “十人一队,旗正领取行营火器!”田尔耕咆哮着喊道。 锦衣卫乃是大明京师二十六卫上十二卫之首,武备当然十分充分,当然这次的任务比较奇怪,乃是杀鬼,只领取火器就是。 郭尚礼熟练的提起了刻着四条红龙、十二朵红云、六枚龙珠的一窝蜂,打开了后置盖板,拿出了刷子将正六边形的一窝蜂筒壁刷干净,又扣上了盖板,将一点点朱砂洒在了火药之上。 他用小木铲装足火药倒入一窝蜂的筒内,凸心铁杆轻轻凿了几下,又推入了一枚大铅弹,重二两,又塞进去约一百多枚重一钱五分的小铅弹,用凹心铁杆小心的将铅弹推实。 他拿起准备好的药捻子,塞进了火门之内。 这一窝蜂算是填装完毕,他将连接头尾的牛皮袋,背在身上,将铁尖架卡在筒壁的卡扣上。 铁尖架是用来固定一窝蜂,后置盖板上有一铳尾,在发射时,用一个木桩子钉在地上,防止后坐跳起。他又将照门、照星调试了一番,开始给长短铳填制弹药,大明的皇帝,可以御雷的万岁爷说,添了朱砂的火药,也可以破邪。 长铳又名边铳,与一窝蜂铳管长二尺六寸不同,长铳约有五尺,需要一人抬铳,一人瞄准射击。 “整队!出发!” 五百人带着长短铳、一窝蜂奔着西山山道和通惠河而去。 九月十三日的夜晚注定不平静,月光洒在大地上,将大地照的一片雪白,西山山道上的红色枫林在月光下显得有几分妖艳,烈风阵阵吹拂,在山间森林之中,变得凄厉万分,似是小儿哭泣不止,又像是怨女啼鸣。 半山腰上有一村落名曰后营,只有一百户左右,里正手里拿着一把鸟铳,看着村口那十几只山魈,慌慌张张的放了一枪之后,结果鸟铳内的铁弹击中这些山魈,没入他们的如漆长毛之内,再无异动。 而山魈们发出了诡异的叫喊声,奔着里正而去,里正哀嚎一声,钻入了家中,将家门插好,又关闭了房门。 矮小的土坯院墙,根本无法阻挡这些面目五彩斑斓的山魈,他只希望这些山魈们能够尽快离去。 夫人和两个孩子,瑟瑟发抖的蜷缩在床侧,桌上的煤油灯被破旧纸窗的一阵狂风吹灭,院门和屋门并没有破开,那些破旧的纸窗压根拦不住这些山魈。 一只山魈三两下戳毁了纸窗翻身而入。 “桀桀!”山魈怒吼一声,扑向了手里拿着铁钎,但是已经被吓破胆的里正,三下五除二夺过乱刺的铁钎,一钎戳死了里正,里正嘴角反刍了汩汩鲜血,没一会儿就没了声响。 山魈又狞笑着将里正的妻子,仍在了床榻之上,抱起两个已经吓傻的孩子,就准备翻窗而去。 传说中,山魈们会将孩子掳走,然后这些孩子吃住跟着山魈,慢慢就变成了新的山魈。而那些丢了孩子的妇人,若是进山寻找,多数再见不到其踪影。 “我的儿!”妇人被扔到了床上,看到孩子被抱走,拔下刺在丈夫身上的铁钎,刺向了山魈。 山魈又是一阵古怪的笑声,将两个孩子提在手上,若是妇人刺实,没命的将是孩子。 妇人恸哭不已,但是却丝毫没有办法,丈夫已经死了,她一个妇道人家又能如何,仿若是妇人越是恸哭,山魈五彩斑斓的脸就越笑意越浓。 “唔吼。”山魈咧着嘴,提这俩孩子晃动着,似乎甚是得意。 郭尚礼带着百人队乘快马,奔着西山而来,马蹄踏碎了落叶,扬起了阵阵的沙尘,赶到后营村时,后营村已经处处都是大火,郭尚礼勒马驻足,站在一片火光之内的后营村之前。 他们并未来迟,山魈还在村落的矮墙之间腾挪着,将孩子们聚集在村口。 锦衣卫的军卒看到这些山魈果然如同传闻一样,有毛如漆,面五彩斑斓,一时间有些生怯后退了一步,但是紧接着握紧了手中的钩镰枪。 郭尚礼将背上的一窝蜂摘下,将铁尖架的三角支架支开,将一窝蜂压在了支架之上,将铁钎勾注后置盖板上的铳尾,借着月光,瞄准了五只山魈。 郭尚礼手持火把,面色狰狞的怒吼道:“得胜!” 药捻滋滋作响,很快就没入了火门之内。 “轰!”的一声巨响之后,一窝蜂筒壁雕刻的火龙仿若被惊醒了,龙睛闪亮,大小铅弹化作了辉光向着几只山魈疾驰而入。 大铅弹重二两在经过了火药的推力之后,势若惊雷一样的砸在了一名山魈的额头之上,直接将其砸出了老远,而小铅弹们没有什么轨迹,但是因为数量过于密集,还是将剩余的山魈笼罩在了铅弹之内。 似乎是被这火器的威力所震慑,山魈们忽然响起了响亮的口哨声,随后山魈们腾挪着向村外跑去。 锦衣卫见火器有效,不由大喜!传闻里山魈黑眚都是刀枪不入,没想到被这火器给破了功! “上!”郭尚礼心中大定!既然是火器有用,那天雷淬炼的钩镰枪,自然无碍,他带着人冲向了冲入夜幕之中的山魈。 “去死吧!畜生!”郭尚礼心里还是有些怯,怒吼着给自己壮胆,钩镰枪砸在了山魈脖颈上,用力过猛,这只山魈直接没了脑袋。 锦衣卫诛邪队是个百人队,还骑着马,这些山魈哪里能跑得过诛邪队? “老大,抓了个活的,这山魈居然趴在那装死,被我们发现了。”一个锦衣卫的小旗,将一只山魈五花大绑的推到了郭尚礼的面前。 郭尚礼将火把一引,火光明灭着照在了山魈的脸上,郭尚礼疑惑的问道:“人?!” 的确是人,世间何来鬼魅?可是天倾地覆之际,人,比妖魔鬼怪还要可怕。 郭尚礼将此人押回了村寨,看着正在灭火的村民,借了一桶水,浇在了山魈的脸上,将他的脸冲洗干净,什么有毛如漆,就是一床烂被褥,撕扯的更烂而已。 至于鬼叫,只不过是衔着树枝还绑着哨罢了。 “王八蛋!艹你妈!”郭尚礼怒吼着一脚踹翻了这个装作是山魈的人,一拳一拳的锤在了对方的面门,用力之狠,连锦衣卫的几个旗正都下意识的退了一步。 郭尚礼直接掏出了腰间的绣春刀,一刀砍在了对方的脖颈之处,将对方枭首之后,郭尚礼才气喘吁吁的杵着刀,蹲在地上。 抓的山魈不止一个,没必要留着这群人渣,留几个活口问清来路就是。 “缇骑大人,我能跟着你们抓山魈吗?”一个黝黑的窑民,颤巍巍的走到了郭尚礼面前,大声的说道。 郭尚礼略微有几分气短的说道:“叫什么?” “徐四七!” “带着你的人跟我走。”郭尚礼站了起来。 西山火光冲天,不止缇骑,还有山民们,带着人奔向了山中流匪。 第三十九章 被人惦记的感觉 次日清晨阳光依旧明媚,等待午门外的官员,正在等着午门打开城门点卯,钟响了三声之后,午门并没有打开,朝臣们等待门外议论纷纷。 太仆寺署事御史梁梦环不断的擦着额头的汗,周围的人和他说话,他都不带理会。 停了约有小一刻钟的时间,午门才缓缓打开。 朝臣们穿过午门长长的门洞之后,赫然看到了甲胄鲜明的锦衣卫们,在皇极殿的广场上列队,与往日艳丽不同的是,对襟棉甲上都是血迹。 他们虽然站在阳光之下,却显得格外阴森,尤其是这些人摘了兜鍪,露出泛着血丝的眼睛,恶狠狠的盯着朝臣们,如同恶鬼。 大明天子朱由检站在风中,狂风吹动着他的衣襟,猎猎作响,张嫣站在华盖之下,带着担心的看着大明的天子,唯恐暴怒的天子,不管不顾的将所有的朝臣皆数拉倒午门外抄斩。 仍在御道之上的是一大堆的山魈和黑眚的尸体,郭尚礼负责西山山魈,田尔耕负责通惠河黑眚。 而这些尸体,显然符合传闻中的山魈黑眚,但是也有几只剥的干干净净的山魈黑眚,这些显然都是人。 朝臣们惊疑不定的站定在了自己的位置上,等待着御史点卯。 朱由检也一步步的走下了月台的长阶,缓缓的穿过了山魈和黑眚的尸首,踹了踹地上的尸体。 “这就是让通惠河堵了几十次的黑眚,是陆龙王的人,这是山魈,堵了西山山道运煤为生的百姓。诸位明公,这个结果可还满意?” “谁做下的事,也别玩自杀了,这个时候站出来,朕不诛九族,也不夷三族,家中女眷不用充教坊司为娼,男丁也不用做龟公。若是让朕查出来,朕答应你们,朕必诛其九族!以儆效尤!” 他的声音不大,但是整个午门外只有旌旗翻动的声音。 太仆寺署事御史梁梦环,颤巍巍的看了看左右,站了出来,跪在地上,颤抖的说道:“臣罪该万死。” “田尔耕!送北镇抚司诏狱。”朱由检看了一眼太仆寺御史,每天点卯的就是他,朱由检摇头说道:“还有人认吗?梁梦环已经招了。” 梁梦环其实是昨日就已经查出来的人。 田尔耕昨天夜里从通惠河进京之后,就踹了他家的门,传了圣旨,若是明天肯当殿认罪,就可以免去家中女眷充教坊司的悲剧。 梁梦环看着夫人和孩子,最终向邪恶的田尔耕低了头。 人证物证具在,容不得梁梦环有任何的狡辩。 “臣罪该万死。”吏部尚书周应秋猛地趴在了地上,一股骚臭味陡然传开。 朱由检看着周应秋就气不打一处来,这是魏忠贤十狗之一,魏忠贤倒了,跟着皇帝吃香的喝辣的,不好吗? 看看现在田尔耕抬着头做人,不比舔人脚底板活的快活? 但是向万岁爷低头就是投献的大明朝,周应秋并没有选择皇帝,旁人站错队也就罢了,吏部尚书应该是最擅长站队才是。 “还有吗?”朱由检踏着满是血迹的山魈黑眚,大声的喝问道。 陆续有几名官员出列,有东林党,也有阉党的人。直到再没有人承认之后,朱由检点头说道:“无人承认了吗?那就在这里候着,田尔耕已经去用刑了,什么时候审完,什么时候散朝。” “不许交头接耳,御史都盯着呢,朕也在看着,谁交头接耳都扔诏狱里去。” 王承恩从远处搬来了一张椅子,让万岁爷坐下,又吩咐几个宫人,带着华盖遮住了日头升起的太阳。 “臣有罪。” 陆续有两名顺天府的府判站了出来,趴在地上,万岁爷显然是不打算给他们处理后手的时间。 “西山的山民里正、甲首联保,若有山魈肆虐于林,共击之,通惠河沿岸闸夫也是一个道理。”朱由检就坐在一堆尸体的旁边,开始开始了今天的廷议。 天大的事,朝政不能歇。 直到日上三竿,连皇帝在内满脸都是汗的时候,田尔耕才从宫外跑了进来,跑到朱由检的面前长揖说道:“万岁,涉案之人都已经在诏狱了,莲台仙会在即,前几日他们几人,于金水河畔夙鸣楼商议,山魈黑眚,缇骑已经去抄家了。” 朱由检点了点头,不由的对朝臣们刮目相看,他点头说道:“朕还以为有人会心存侥幸,还不错,散朝。” 大明的确病入膏肓,但是大明朝还没到最后几年礼乐崩坏的程度,至少大明朝堂上,自己做下的恶,还有胆子认。 朱由检把本来在文华殿的廷议移到了皇极殿门前的广场,开了一上午,有些早上起得晚的朝臣们,饿的肚子都开始咕咕叫,两个眼睛只发昏,有些低血糖在烈日下站了两个时辰,再不吃早食,直接晕厥过去了。 他今天这么折腾朝臣,其实就是给朝臣们划一条道出来,党争归党争,但是不要拿百姓的命来党争。 这就是底线。 党争,历朝历代,都是无法避免之事,《过敏档四字经》有句话,也曾说:党内无派,千奇百怪。 派系政治在中国历史悠远,从最开始的商鞅变法到最后商鞅被车裂; 再到吕雉乱政和肃反,大汉天下外戚与豪强的党争斗出了王莽新政; 大唐鼎盛于天下,可是大唐朝光玄武门宫变就搞了四次,围绕在藩王对皇位的争夺,最后都闹出了皇帝被宦官擅立的局面; 大宋朝关于祖宗之法和革故鼎新的党争,弄得元祐党人碑,守旧和革新派斗起来,也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那大明朝呢? 大明朝到万历年间,文官体系和阉党斗了近一百六十年,官僚体系有细分为齐、楚、浙、西京、东林等等政治派系。 政治派系的斗争是必然存在的,而且眼下大明党争,会更加剧烈几分! 毕竟是明末。 而且坐师这种类似于亲情体系的大明政治派系,比之前的单纯以政治诉求为核心,或者以地域为核心组建的政治派系,更具有战斗力和攻击性。 这种攻击性和战斗力,对于大明朝从来都是一把双刃剑,用得好可披荆斩棘,用得不好,就是抹了自己脖子的利刃。 田尔耕小心翼翼的汇报着昨日一夜的战果,通惠河中的黑眚的危害,比朱由检想的更加复杂。 “所以,田都督的意思是,只要送了祭品,或者给黑眚娶亲,就可以避免黑眚的袭扰了吗?”朱由检五味杂陈的问道。 这封建的味儿太大了,有点冲。 “是。”田尔耕小心的说道:“无为教的人养了一大堆的假和尚假道士,也没有度牒,就是单纯的坑蒙拐骗,还贩售什么神符之类的东西,贴在家门上,黑眚不入。” “臣有个主意,通惠河两岸百姓众多,臣昨日杀了三四百的黑眚,还抓了两百多活口,臣打算在通惠河搭个戏台子,把这些打扮好的黑眚都洗干净,砍了头后,把尸首插在旗杆上,就立在通惠河两岸,告诉百姓们什么是黑眚。” 张嫣听到田尔耕要把人砍了,这她当然可以接受,但是听到了要把尸首查到旗杆上暴尸,直接让她面色有些难看,掩着嘴角,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朱由检点了点头说道:“还有那些假和尚、假道士,但凡是抓到,一个待遇,还有那些串联无为教的里正、甲首也莫要放过,你再督办一下通州知府衙门,看有没有和无为教勾结之人,一并挂到黑眚旗上。这事朕应了。” “你还有什么想法,大胆点说。” 通州是州,它的正官的确是知府,而不是知州。 知州在大明朝别的地方,和知县是一样的官员职位。 但是南直隶和北直隶的所有州都是直隶州,都是正四品的知府。 田尔耕看万岁准了这个主意,也是长松了一口气! 这把人插在旗杆上暴尸,实在是有辱斯文,但是想要震慑那群无为教之人,不下点狠心怎么可以? 而且万岁爷看起来比他狠得多,这一刀下去,连知府衙门都给连锅端了。比他只惩戒黑眚要狠厉的多了。 他想了想说道:“然后每天晚上派出锦衣卫…啊,不,是派出诛邪队,巡视通惠河两岸,防止黑眚作乱,其实万岁,百姓们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后,心里不怕这些黑眚了,黑眚也做不了多少孽。十一户一甲首,一百一十户一里正,把这些里正和甲首们用好了,其实黑眚进不了村。” 田尔耕心里还憋着一句话,那就是别说黑眚了,就是大明朝的衙役和捕快,能不能进村都是未知。 “二来也可以练练锦衣卫,这些年疏于操练,万岁要用人,这锦衣卫不能用,想来是要出大事,臣觉得还是练练好些。但是这一动弹,就是火药、铁器、甲胄还有些损耗。” “可能要用钱。” 朱由检点了点头,对田尔耕倒是有些刮目相看。不过想来也是,阉党不招人待见,想在阉党里混出头来,没两把刷子,那才是见了鬼。 田尔耕的脸上写满了打钱两个字,朱由检点头说道:“可以,若是国帑不支钱,就内帑支钱,统一到户部去结算,只要你能通过毕自严的盘账,朕就信你。对于火器的使用,田都督多和徐阁老沟通。昨日火器伤了自己人这种事,还是少发生点的好。” “好好把这一千人练出来,要熟练的使用火器,马匹不够就跟御马监要,御马监还是有些马匹,养在马厩里也是白养。” 田尔耕和郭尚礼带着两队人马分头出发,没有被山魈和黑眚伤到任何一人,但是有十几个人受伤,都是火器走火或者对火器用的不够熟练。 毕自严算账真的是算的门清,前段时间的户科给事中程凤元的死,并没有因为打消户部尚书的积极性,户部开了个部议会,给朱由检上了道奏疏,说部议决定,还是要继续查账。 吏户礼兵刑工,户部好说歹说,那也是大明朝的第二部,这被人骑在脸上输出,心里没有气性那才是奇了怪。 天下没有任何账目可以瞒天过海,只要去追查,就会出现蛛丝马迹,毕自严甚至因为程凤元的死,认定是对自己的羞辱,开始了更大规模的查账,越刺激越疯狂。 天下都是这样的道理,堵不如疏,你越是想堵,反而会弄的人凶性大发。 “谢万岁,臣告退。”田尔耕长揖继续说道:“懿安皇后万安,臣告退。” 田尔耕小心翼翼的低着头弓着身子,退到了乾清宫正殿的门槛,才缓缓转过身子,挺直了腰板,抻了抻肩膀,挺着胸走出了乾清宫的正殿。 “这田尔耕什么时候才能真的挺起腰板来做人呢?朕告诉他堂堂正正,他天天还是这个卑躬屈膝的样子,成什么样子。”朱由检看着田尔耕的模样,就是气恼,他当初在午门外交待田尔耕堂堂正正。 张嫣看外臣出了门,将发簪拽了下来,用力的甩了甩满头的长发,略带几分慵懒的说道:“皇叔觉得他现在还不够堂堂正正吗?当着皇叔的面给我行礼,走的时候也跟我行礼,皇叔觉得他还不够堂堂正正吗?” 田尔耕的命,确切来说,是张嫣派出了乾清宫太监陈德润,给了田尔耕一条命,给了他家人一条活路。现在张嫣在乾清宫坐堂,他自然要礼数周全。 的确是堂堂正正。 朱由检看了一眼张嫣披散着头发的模样,又看着张嫣的案几,点头说道:“他很聪明。” “其实皇叔也莫要担心,原来的阉党人物,他们现在,心心念念都是万岁所思所想,比那穷酸书生揣摩烟雨楼的姑娘都要上心的多,他们能猜出来皇叔的心思实属正常。咳咳。”张嫣掩着嘴角咳嗽了两声,拿起了方巾擦拭了下嘴角。 朱由检皱着眉头,他当然也谈过恋爱,知道那是种什么感觉。 只是被一群挺着大肚腩的朝臣和这么多男人,心心念念的惦记着,总觉得有些无法接受。 恋爱中的男女,彼此的眼中,对方就是这个世界本身。多巴胺这种东西不仅仅产生愉悦,还会让大脑宕机,失去理智,心里想的,手上做的,只有对方,没有旁人。 “皇嫂是不是病了?”朱由检刚才就在看,张嫣这个不符合平日端庄的摘掉发簪的动作。 第四十章 大明听诊器 “可能是吧,前日就有些头昏,还以为是天葵至惹得,又熬了夜,夜风一吹,就染了病,没事,过几天就会好了。”张嫣点头说道,抿了一杯姜茶,拿着朱由检批阅过的奏疏,再写上自己的意见。 当然扔垃圾桶也占了多数。 朱由检点头也拿起了奏疏说道:“今日就早些休息,一会儿让太医院的太医给皇嫂看看。” “他们不会来的。”张嫣歪了歪头,说了一句让人摸不到头脑的话。 “为何?”朱由检又放下了奏疏,讶异的问道。 大明皇室混的再跌份!也不至于混到连太医都请不动的份上…吧。 “天启三年,还有昨日晚上。”张嫣摇头说道:“其实我天生脉象比较乱,搭手诊脉诊不出毛病来。” 天启三年是张嫣肚子里的孩子被按掉的那一年,当时的他还是信王,住在宫里,他当然清楚一些细节,宫女、内侍、锦衣卫大汉将军,金吾卫禁军,都清楚是魏忠贤动的手,但是没人敢说。 这件事最诡异的地方,就是太医院的太医们,曾经给张嫣切过三次脉,都认为孩子无事,结果过了几日还是流产,为此天启皇帝大发雷霆,处理了太医,罢免了当时的院判吴万参。 这种事在大明上,简直不要太多。 洪武年间,朱元璋的外甥李文忠因医治无效逝世后,太医院诸医并妻、子皆斩。 医治武宗皇帝的刘文泰,是《本草品汇精要》的作者,启迪李时珍写出《本草纲目》的太医院院判,也是两次被罢免,两次差点被砍了。 大明太医院可不是世袭的医户可以担任,《职官》有明文规定,凡医家子弟,择师而教之。三年、五年一试、再试、三试,乃黜陟之。除了入院考试难,每年岁终,会察其功过而殿最之,以凭黜陟。 本来给皇帝和皇室后嫔看病,就是冒着误(误诊)则大不敬,要处斩;故(事故)直以谋大逆论,斩满门的风险。 如果冒着这个风险也就罢了,毕竟太医院院判,这也算是医学方士的最高位置了。 但是在嘉靖年间,壬寅宫变中,被勒的差点断了气的嘉靖皇帝,被太医许绅救活了,许绅不到半年,离奇的在惊悸中死亡,让太医院的工作压力又增加了几分,太医院的院判和太医们心里又蒙上了一层阴影。 雪上加霜也不为过。 李时珍当时做太医院院判,苦苦劝谏嘉靖皇帝,不要服用所谓的长生不老的丹药,可惜嘉靖不听,这么高的工作压力,皇帝还要服用丹药,大概也是李时珍直接放了没救了、等死吧、臣辞职三连的主要原因。 天启五年,朱由校落水之时,太医院连院判到太医,直接全数辞职致仕,导致魏忠贤不得不遍寻民间良医问诊。 再加上昨日朱由检在乾清宫正殿,亲自锤爆了陈德润的脑袋,太医院的太医心头可能会更加担忧。 “由不得他们不来。”朱由检一想到天启皇帝小病不治,天天喝米汤度日,最后把整个身子给拖垮的例子,坚决让太医院的医生们过来。 “王伴伴,你去传旨。”朱由检直接让王承恩去叫人,一个普通的风寒,小病拖成大病,如何是好? 王承恩匆匆的赶往了太医院,太医院就在东江米巷。 这条西起大明门,东至崇文门里大街的小巷,两旁种满了橡树,风一吹,落叶离开枝头,地上的落叶乘风而起,随风起舞,打在地上的影子被打的凌乱。 顽童在风中和落叶中,追逐着,倒是显得生机盎然,还有熊孩子将落叶聚在一起,拿起火折子就要点火。往往会被火夫怒斥,烧起来,还要他们火夫救火! 这些橡树,据说还是当初郑和下西洋,从大弗朗机海商购买来的种子和树苗,当然传闻只是传闻,粗壮的树干至少有三个人环抱,都是百年老树。 王承恩穿过了风卷起的落叶,他摘到了肩膀上的落叶,走进了太医院内,入门就是先医庙,供奉着太昊伏羲氏、炎帝神农氏和皇帝轩辕氏三名医祖。 左侧是药房,大老远就能闻到那股子中药味,而在右侧是值房,大明的百姓们有个三灾六病,有时候也会寻到太医院来,医者仁心,慢慢这个值房,代替了东城惠民药局,给皇帝看病,也给百姓看病。 太医院的院子都是三进三出,一共四院打通改建而来,御药房、生药库、安乐堂、典药局及王府良医所、医馆等等。 王承恩也没有废话,直接带着锦衣卫和内侍,站在了三进出的院子里,就打算宣旨。 而此时的御院房里,院判吴万参手里拿着两本书,名为《泰西人身说概》和《人身图说》,乃是毕拱辰和泰西传教士宋玉函共同创作,分为两卷,以巴塞尔大学的教授加斯帕德·鲍欣著的《人体解剖》为底本,翻译而来的书籍。 而这本书上卷分述骨骼、软骨、肌肉、皮肤、肌腱、淋巴、脂肪、血管、脉搏、细筋、外皮、肉、肉块以及血液。 下卷采用问答体,讨论了知觉,还包括利玛窦的记忆法数则,有关目、耳、鼻、舌、四肢感觉及言语的产生等等细节。【PS:本章末位。】 他有些犹豫的看着面前的两位太医,叹息的说道:“吴又可呀,你是我的本家,你说说你,拿着这抄本献上来,让我如何是好?朝里的明公们,知道我们打算解剖尸首,还不把你我的脑袋给摘了去?” “还有你,张大本,别以为你有了用药不拘一格,治好了几例顽疾,坐了这太医职位,就可以任性妄为,这是什么地方?太医院!给天子以及天眷看病,那是儿戏吗?你这什么循证法,万岁爷怎么会准呢?” 吴又可笑意盎然的说道:“诶,吴院判可不敢这么说,你说这解剖是大逆不道,那你攥的那么紧干什么?若是你不看,就还我,手抄本就这两本,要是弄丢了,我找谁说理去?你不愿呈上去,就还我,我自己个琢磨。” 张大本手里攥着一本奏疏,他看着吴万参说道:“若遇有皇帝生疾,医官要敬供其职,前往把脉诊视。这是我们太医院的职责所在,户部不查账,那还是户部?兵部不练兵,那还是兵部?太医不看病,那还是太医吗?” “可是咱们也是怕了呀,我这循证法,这一证,就是太医开具药方后,须与太监一起到药房取出药物,再联名签字包封。” “然后太医院太医,再另具奏疏,开载本方药剂性能和治疗之法,在文末日期之下,太医与太监再次联合署名后,再将药方、药剂和奏本一同进呈。此为第二证。” “太监收到后,还要立刻登记簿册,日期之下仍要由太医,第三次签名,并交太监收掌放入内官监,以凭查考。每逢煎调药剂,必要在太医和太监的共同监视之下,二服合为一服同煎,煎好后一分为二,先将其中一服按御医、院判、太监的次序分别品尝之后,再将另一服进呈,此为第三证!” “如此三证循证之后,如若发现所煎调药剂与药方不符、或封题有所错误的、或有暗害万岁者,皆要大不敬论。这样一来,也能循证出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吴院判你万事求稳,先帝落水,你直接病假回家了,新帝登基,你又回来了,可是万一天子或者天眷生了病,看你咋办!” 吴万参真的是满脸写满了不高兴,拍着桌子愤怒的说道:“你这人,怎么说理就压根就不懂,这龙驭上宾,总要有人负责,明公们负责?还是阉党们负责?” “你这直接三证循证法是好,某不清楚?某又不傻,你以为就你一个人精明?李时珍就做过这件事,可是呢?谁会同意?内宦,还是明公?只有我们太医院负责!晓得吗!” “这是个方法的问题吗?这压根就是个政治问题!你的奏疏,你的两本手抄书,连内阁都过不去!” “多吃两年饭,再吃十年盐,再来这里,跟某蹬鼻子上脸!惯的你!” 吴万参还要唠叨,张大本是个奇才,用药张弛有度,绝对是一个培养的对象,而吴又可已经是江浙地区的名医,这两位都是他的左膀右臂,除了性子轴了些,哪里都好。 有才的人大多如此桀骜,但是往往求荣得辱。 这大概就是人生吧。 吴万参还没开口,院外传来了阴阳顿挫的声音:“太医院院判吴万参接旨!” 吴万参面色惨白的点着张大本的肩膀,面目扭曲的说道:“让你乌鸦嘴!乌鸦嘴!乌鸦嘴!这可怎么办?” 王承恩给吴万参宣了旨意后,就等在原地,等着吴万参的回应。 王承恩是万岁手底下的头号大垱,这可是司礼监的提督太监,就这样干巴巴的站在院子里,连口水都不喝。 王承恩还将两只手揣在袖子里,就一个意思,今天这事,不接受贿赂。见状,吴万参满头大汗,觉得自己的脑阔就是个壳儿一样,头大。 吴万参回到御院房看着两个太医将两本手抄书塞到了吴又可手中,拍着桌子说道:“张大本你去还是吴又可你去?你们都去好了,到了宫里看看有没有递奏疏的机会!” “你们不是嫌某万事求稳,四平八稳,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性子怯懦,用药温和,剂量轻微,被顽童编成了段子,翰林院的文章、太医院的药方不靠谱吗?你们胆子大,就直接当着皇帝的面送上奏疏!” 王承恩猛地一愣,将两本书拿了过来,扫了两眼,又将奏疏直接塞进了袖子里说道:“那两位太医跟咱家走?” 吴又可和张大本那是桀骜不驯,时常有怀才不遇的感慨,可是真的让两人进宫,两人瞬间脸色惨白,这可是高危的事。 吴又可这差事被送到了头上,他擦了擦额头的汗说道:“吾此去自分不效,必先自尽。家中妻儿都拜托院判了。” 张大本偷偷回头看了一眼大红色蟒袍的王承恩,暗自吞了吞喉头说道:“吴院判,这懿安皇后的脉象比较弱,这望闻问切,这切脉切不准,如何是好?有什么避嫌的法子吗?” 若是在民间,切脉切不准,就手卷为筒状,附在病患的背脊听脉。 但是生病的是大明的懿安皇后,你让太医附在懿安皇后的身后听脉,这不是茅厕里打灯笼,找死吗? 真的轮到他们给老虎拔牙的时候,他们也都是心惊肉跳。 陈德润被天子亲手杖毙在了乾清宫的正殿懋德殿内,这消息早就传开了,罪名就是意图私闯宫闱,他张大本活得好好的,可一点都不想干出这等事卷手附耳听脉的手段来,那是要被万岁亲手杖毙的! “你平日里主意那么多,现在那些鬼点子都跑哪里去了!你自己琢磨!让你乌鸦嘴!”吴万参忿忿的说道,他要是有好法子,他自己就入宫了。 张大本转了两圈,忽然一拍有些稀疏的脑门,说道:“有了!” 张大本和吴又可两个人,背着医箱,恭恭敬敬的在先医庙里,上了三炷香,奔着皇城而去。到了乾清宫才知道在正殿问诊,两人都是互相惊惧的看了一眼,都是今天死定了的表情。 张大本围着已经又扎好头发的张嫣,看了半天,又让宫女翻着眼帘,仔细观察了眼白,还斗胆让懿安皇后吐了吐舌头,看了下舌苔。 吴又可仔细听了听张嫣说话的声调之后,又是询问了一大堆的病情和饮食,问的详细到了极致,在朱由检耳中,就差问房事是否不顺了,问的实在是太细了。 望闻问切,已经走过了望闻问的阶段,吴又可刚一搭脉,脸色变得惨白,当然不是切出懿安皇后有喜,而是切不出来病患,这脉象实在是太过轻微。 这病,没法看了。 吴又可擦着额头的冷汗,看着张大本用力的摇了摇头。 张大本打开了医箱,掏出一尺长的硬纸卷成的筒,挑了挑眉头说道:“吴兄莫慌。” 朱由检突然开口说道:“用这个。” 朱由检手里的硬质筒稍微短了些,只有半尺长,御医有心理负担,他当然知道,切脉、听脉在他记忆里也不在少数,王府良医所也给他看过病。 如何让太医安心诊断,就是一个难题,虽然不至于玩出鞑清悬丝诊脉的闹剧,但是有些事毕竟是禁忌。 朱由检想到了个折中的法子,只是看到张大本也拿出了硬质筒,才感慨,这些混在大明皇室周围的人,果然都不简单。 PS1:《泰西人身说概》只找到了崇祯元年的手抄本,已经放到了群文件中,群号:575634617 PS2:硬质筒的创意来源于中部站区总院发布在ESC《欧洲心脏病杂志》影响因子23的英文国际论文,这个因子几乎可以在实验室里可以横着走那种成果。是为了解决在疫情期间,医护人员因为防护服无法使用听诊器又没有蓝牙听诊器的一种应急手段。 第四十一章 后院着火 他朱由检是知道后世听诊器,所以才捣鼓出了这么一个硬质筒听诊器。 他这个创意,来源于乐事薯片的硬质筒。 确切的说,他在后世的记忆里,曾今看到过一个报道。 中部战区总院在庚子年,迎战****疫情期间,发布在ESC《欧洲心脏病杂志》影响因子23的英文国际论文,这个因子几乎可以在实验室里,可以横着走那种成果,甚至还能影响到本学校是否可以成为双一流的重大成果。 是为了解决在疫情期间,医护人员,因为防护服无法使用听诊器,又没有蓝牙听诊器的一种应急手段。 中国人从来不缺乏智慧和应变能力。 其实有很多奇异故事,我们不知道其真假,比如美利坚航天部门,首次准备将宇航员送上太空,但他们很快接到报告,宇航员在失重状态下用圆珠笔、钢笔根本写不出字来。 于是,他们用了十年时间,花费一百亿美圆,科学家们终于发明了一种新型圆珠笔。这种笔适用于失重状态、身体倒立、水中、任何平面物体,甚至在摄氏零下300度也能书写流利。 而俄罗斯人在太空中一直使用铅笔。 这个奇异故事的背后,是摄氏零下三百度是不存在的。 而且不管是哪个国家的宇航员在太空都是使用失重笔,因为铅笔的石墨具有很好的导电性,在太空,尤其是空间站的高精密电子设备环绕的密闭空间里,使用铅笔的后果,很容易放个谁都看不到的烟花。 而朱由检这个奇异故事,却是经过现实的毒打和考证,行之有效的方法。 在雷奈克未曾发明听诊器之前,医生们在听诊的时候,只能选择一种无奈的方式,就是将身体紧紧的贴在病患的背后,听一下病患肺部和心脏的声音是否正常。 为了听的更加清楚,医生们往往会选择一种极限贴近,甚至还有另外一只手搂着病患的腰身,才能听清楚心跳的声音。 如果是一个抠脚大汉,那搂着听自然是无碍,但是若是对方是一个贵妇呢? 这种趴在贵妇背后,一只手紧紧搂着腰的听诊,但凡是有些经历的人,都清楚这个姿势和动作,很容易就出现一些桃红色的故事。 这些桃红色的故事,结局有可能是私奔,也有可能是医生被贵妇们的丈夫,活活打死。 当然医学生直到贰零二零年,也没有原谅雷奈克发明听诊器,当然兽医除外,他们要给猪羊们听诊,当然不愿意搂着听。 张嫣拿过了朱由检卷起的硬质筒,上面还写着三个字“听诊器”,这个万岁爷倒是极为有趣,她回头对着朱由检展颜一笑。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这种带着病态中虚弱、迷离和一丝丝依靠的眼神与笑容,让朱由检一时不知道如何去应对。 朱由检拿起了桌上的手抄本,十分严肃的说道:“王伴伴,这是手抄本吗?写的字倒是极其的工整,朕非常喜欢,不错。这个毕拱辰的字,很是不错,你留意一下他。” 王承恩摸了摸鼻尖,略微有些尴尬的低声说道:“万岁爷,你拿颠倒了。” “是吗?”朱由检满是笑意的将手中颠倒的手抄本,不动声色的颠倒过来,毕拱辰的字,的确非常的周正。 朱由检翻动着书籍,不住的点头说道:“王伴伴,让张大本去问田尔耕要几具挂在黑眚旗上的尸首,将这些内容应征一遍,再校对好,挑几个胆子大的画师,将这些画,画的更加详细一些。” “最终修订后,让朕审阅下,让汉经厂、道经厂、番经厂将这两本书皇刻之后,送到太医院,命令太医院全国的惠民药局的书堂都要加上这本书,作为教材。” 汉经厂、道经厂、番经厂是司礼监下辖的三处专门负责刊印书籍的三处印刷厂,而国子监也有外三厂的印刷厂,国子监、司礼监内三厂的印刷厂,都是皇刻。 与皇刻区分的有大明藩王刻印,叫做翻刻。而以建阳(福建)书坊为首的大明书坊印刷业,叫做坊刻。 王承恩露出了了然的笑容,他在太医院御院房的时候,就知道万岁爷会喜欢这些。 他轻声说道:“万岁爷,臣以为还是暂时印一些,得让各州府县惠民药局的大使们先学会,等到最终修订稿子出来了,也好传授。” 朱由检点头说道:“主意不错,就这么办。还有这个张太医说的三证循证法,你让司礼监和太医院对接一下,张大本的主意很好。司礼监可以议一议,就照办。” 王承恩这才接过了奏疏,翻看了两眼,恶狠狠的盯了张大本一眼! 被大珰盯上的感觉哪里能好? 张大本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一样,猛然一抖。 他作为皇帝的大伴,但是随时时刻谨记自己的本分,自然是没有打开看过这本奏疏,没想到这张大本居然是旧事重提! 王承恩俯首说道:“臣以为司礼监不通药理,可拿药方到民间隐秘的征询,若是司礼监和太医院有异议,可召集京师名医来判断药方的真伪,由大理寺卿、司礼监、锦衣卫共同督办。” “让你拿去议一议,明天给朕个答复。”朱由检点头,倒是看到了王承恩的眼神,轻轻点了点桌子,看着王承恩不说话。 王承恩最懂皇帝,他长揖俯首说道:“臣失态了。” 朱由检不怪罪王承恩,他是内侍的大珰,整个内署都以他的命令而运转着,若是他不能够、不敢为了内侍们在皇帝面前争利,那他还做什么司礼监提督太监? 这种三征法,其实就是魏忠贤给天启皇帝落水后看病的法子是一样的,魏忠贤遍访名医垂询药方,内官监报备了药方,熬药有太医院和太监共同监管熬制。 但是熬出来的药,水汪汪的,天启皇帝不大愿意喝,而后就是兵部尚书霍维华献上了灵露饮,喝了几个月的米汤,不吃肉、不吃鸡子,哪里补充蛋白质? 小病拖成了大病,大病拖成了重危,撒手人寰。 霍维华何尝不是求荣得辱? 不解决大明朝太医院和皇室的紧张医患关系,他们就不会用自己的精湛医术治疗皇室,只会选择稳妥。 嘉靖皇帝被勒到断气的情况下,依旧治好了嘉靖皇帝的太医院,是绝对有实力,但是他们不肯效力。 朱由检放下了奏疏看了一眼张嫣,就猛地别过了头,他看向张嫣的时候,张嫣正好结束了听脉,也转过头在看着他,四目对视之下,他听到了自己蓬勃的心跳声。 因为在意,所以才会显得刻意。 朱由检又猛地回过头来,眼神丝毫没有怯懦的盯着张嫣,张嫣带着疑惑的看着朱由检,这是伏案久了,摇着头看来看去,在活动颈部吗? 张嫣再次露出了笑容,支着头,同样盯着朱由检。 在朱由检亲手杖毙陈德润之后,她放下了自己的心防,提心吊胆了七年之后,突然放下心防的那一瞬间,她自己都不知道人生的轨迹,将会滑向何方。 她也不在意会滑落到何方,因为她本就是那个相信宿命的女人。 这大厦将倾的时候,谁有选择的权力? 张嫣过去一直没有,而现在她也不愿去想的那么复杂,只是觉得这种对视的小游戏,极为有趣。 朱由检最终还是败下了阵,因为张大本和吴又可写好了药方。 “万岁爷,懿安皇后的身子没什么大碍,就是受了风寒罢了,臣开了方子。”张大本和吴又可递过来了方子,两人的方子一模一样。 朱由检将方子递给了王承恩,在王承恩耳边小声的嘱咐了几句,问着两位太医:“几日可好?” 张大本和吴又可对视了一眼,两个人眼神里都是绝望! 该来的问题果然还是来了。 几日能好?哪个太医敢下这个保证? “若是蒙上厚一些的被子,发发汗,明日可以好。”吴又可深吸了一口气,回答了万岁爷的这个致命问题。 朱由检点了点头说道:“成,退下吧。” “臣等告退。”张大本和吴又可离开乾清宫没多远就开始吵吵起来。 没过多久,王承恩端了一大一小两碗药汤进了正殿,放在了张嫣面前一大碗,又放在了朱由检面前一小碗。 朱由检举起了手中的小碗说道:“女人都喜欢疑神疑鬼,省的皇嫂说朕信不过你,这药都是一个锅里的,朕若有心加害,不用绕这么大的弯子。” 张嫣看了外臣走了,将头上的发簪又扯了下来,晃动着满头的秀发,听到了朱由检的说辞,也只是笑着摇了摇头:“说皇叔是孩子气,还真是孩子气。” 乾清宫的风和坤宁宫的风并无不同。 道德经有云: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而以为天下正。 所以皇帝是天,皇后就是地,皇帝是乾,皇后是坤,皇帝的寝宫为乾清,皇后的寝宫为坤宁。 而此时的坤宁宫的风却比往日更喧嚣了几分,宫里吵吵嚷嚷着,周婉言愁上心头,万岁前几日朝议了册封她为皇后,这册封的诏书,文渊阁已经送到了司礼监批红,而万岁爷在乾清宫也批复了这道诏书。 这道诏书已经送往了国子监刊印,不日则颁布天下。她已经从信王妃变成了皇后,这种身份上的转化,并没有让周婉言多么的喜上眉梢,反而忧心忡忡。 “王大珰,万岁今天来坤宁宫吗?”周婉言突然开口问道。 王永寿也是信王潜邸的宦官,只不过并非官家身边的大伴,就是后来天启皇帝赏赐下的宫人,眼下做了坤宁宫的太监,年岁已过不惑之年,听闻周婉言问话,他小心的说道:“回千岁娘娘的话,新朝初定,万象更新,万岁爷今日怕是来不了坤宁宫了。” 周婉言面色有些痛苦的说道:“万岁自登基以来,日夜操劳国事,我心甚是不安,但是又帮不上忙,这样吧,你去问问万岁,我今日是不是可以到乾清宫看望一下万岁。” 王永寿点头匆匆前往了乾清宫,没多久又回到了坤宁宫,长揖说道:“千岁娘娘,万岁爷国事繁忙,若是后宫安宁,就不必去了。” 周婉言看到王永寿折返,脸上带着些许的期盼,待听到不准她去乾清宫探看之时,面色又变得愁苦了起来,问道:“是谁说的?是懿安皇后说的?还是万岁说的?” “万岁说的。”王永寿老实的回答道:“臣过去的时候,正好碰到了太医院的两个太医,说是懿安皇后病了。” 周婉言闻讯颦着眉头思虑了片刻,带着试探的说道:“懿安皇后病了吗?那你再去问问,我是不是可以前往乾清宫探望一下懿安皇后,我还懂一些医理。” 王永寿极其为难的说道:“万岁说了,懿安皇后偶感风寒,不是什么大碍。若是无事…” 王永寿没敢把自己的话说完,低着头候在一旁,话说的满了,一个天、一个地,他哪个能得罪的起? 周婉言面色再次变化了几番,最终叹气的说道:“准备些宛平送来的瓜果,然后再去乾清宫的小膳房,取些皇庄送来的小羊肉,随我到慈宁宫看望下刘太妃吧。” 刘太妃,是万历年间神宗皇帝的昭妃,当初周婉言被选为信王妃,还是由刘太妃制定。当时张嫣觉得周婉言的身子有些单薄,是刘太妃一力做主,才被定为了信王妃。 而此时周婉言自觉受了委屈,左思右想之后,到慈宁宫找一下刘太妃乃是应有之意。 “老身虽然摄太后宝,但是当初客氏在的时候,这慈宁宫老身都说了不算,宫中之政悉禀呈于张皇后。时至今日,亦是如此。你说的这些事,我都清楚,可是老身也无能为力。”刘太妃已有六十有四,满头斑白,听闻周婉言的话,她也无能为力。 第四十二章 闲言碎语 客氏和张嫣在宫里斗的厉害的时候,刘太妃为了躲清静,从来不理会这些事,此时新帝登基,客氏出宫而后被下了狱,她哪里有夺权的机会? 宫宦们一水倒向了张皇后,她也没有太好的办法。 周婉言面色有些悲苦的说道:“皇祖母,此时先帝已经龙驭上宾,梓宫已经移送太庙了,只等待德陵修好,就要下葬,可是此时的张皇后还住在乾清宫里,与万岁朝夕相处,我也是怕宫宦、朝臣、坊间乱嚼舌头根,今日才扰了祖母的清净。” “万岁登基至今,从未到过坤宁宫一步,孩儿心里有怨气,还望太妃怜惜。” 刘太妃拍了拍手中的拐杖,思虑了片刻说道:“既然如此,老身等下午讲经结束,就让皇帝过来一趟,和他分说下此事。” “谢祖母怜惜。”周婉言欠了欠身子,擦了下眼角的泪,她也是越说这心里越苦。 新朝初定万事繁杂,万岁忙碌本是应该,可是再忙碌,连册封她为皇后,朱由检都未露面,对她而言,这心里的苦,也只能找刘太妃说道。 “王永寿,你去乾清宫再跑一趟。”刘太妃支开了等在一旁的宦官,转过头笑着宽慰着周婉言。 “皇后颜如玉,不事涂泽,也是倾国倾城之貌,何必如此哀怨?也不必嫉羡那张皇后,那毕竟是前朝皇后,再怎样,等到朝局稳定了,也是要住在这慈宁宫的。” “皇帝是天下之主,此时国朝动荡,西虏辽东女直,陕西民乱不止,哪怕是居于深宫,老身也听闻了朝中一二之事。张皇后久居乾清宫不出,那是皇帝要用她,维持朝政稳定,给朝里的明公们安心。你也不要多想。” 毕竟朱由检这个皇位乃是当初明公们抬上去的,而此时皇帝做的事,显然不打算听之任之,任由朝臣们左右。自然还是要安抚朝臣才是,否则这圣旨出不了国子监,也不是没有可能。 周婉言闻言哭的更是悲从中来,她左右看了看无人,才低声说道:“论颜色,孩儿不如那张皇后貌美体态婀娜;论才情,孩儿不如张皇后饱读诗书经义。” “论出身,张皇后父亲乃是贡学出身,而我父亲乃是江湖郎中,以算命为生;论胸怀,孩儿不如张皇后那般心胸宽阔,这还没怎么着,听到了宫宦们几句传闻,就顾影自怜。” “论功绩,张皇后乃是从龙之功,而孩儿当日只能躲在信王府里惶惶;论世情,孩儿也远不如张皇后圆滑和容忍,哪怕是陈德润在宫里散那些个欺上之话,为了不惹万岁担心,她也是能避就避。” “无论从哪一点上论断,孩儿都远不如张皇后,宫宦们都在传,孩儿这皇后之位,就是个假的,这越听就是越惶恐不安。” 刘太妃颔首,叹了一口气,六论不如她,这让周婉言这个新皇后说出这番话,可见这心里不知道已经打转了多久,她无奈的说道:“倒是难为你了。” “其实你说的这些,出身这是天定改不得,可是那张皇后入宫,老身可是看在眼里,刚开始还不如你呢,那也是一步一个脚印,慢慢走到了现在,才成了今天的懿安皇后,你年纪尚幼,稍待些年岁,自然也可以像张皇后一样,甚至比她更出色,知道吗?” 周婉言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带着几分惊喜说道:“祖母,孩儿真的可以吗?” 刘太妃看着周婉言那双眼眸,就知道她这辈子大概是追不上张嫣了。 周婉言可以成长,那张嫣就不会成长了吗? 但是刘太妃还是笑着宽慰道:“那是自然,婉儿一定可以的。” “还有呀,万岁让懿安皇后在乾清宫住着,肯定有万岁的打算,也是万岁给了懿安皇后一个偏案,看万岁所作所为,肯定要做大事,这新朝初定,用懿安皇后的势,去把持朝政,也是应有之意,你莫要想的太多。” “孩儿知道了。”周婉言依旧有些委屈的说道。 王永寿匆匆进了慈宁宫正殿,急促的说道:“太妃千岁,万岁听闻千岁召见,已经赶来了慈宁宫,特命臣先来通禀。” 周婉言有了几分慌张,猛地站起身来,慌忙的说道:“祖母,孩儿先躲一躲,要是让万岁知道了孩儿在祖母耳旁叨叨,怕是要在心里给孩儿落一个怨怼妒妇的印象,孩儿躲一躲。” “诶…”刘太妃伸手要拦,结果周婉言挽着裙角奔着偏殿而去,刘太妃看了一眼王永寿,这王永寿是坤宁宫太监,万岁看到王永寿的时候,怕是早就明白了,周婉言这不是自欺欺人吗? 朱由检带着张嫣一起来,他进了宫左右看了看,居然没看到周婉言,也是摇头苦笑,拱手说道:“见过皇祖母。” 张嫣俏生生的行了个蹲礼,眉开眼笑的看着偏殿露出的小脑袋瓜,对着周婉言招了招手,掩着嘴角笑道:“见过皇祖母。婉儿你过来吧,我都看到你了。” 刘太妃让朱由检和张嫣起身,只是她看着张嫣也到了慈宁宫,一时间不知道从何说起。 张嫣在宫里这七年可不是光吃饭,哪里还不知道刘太妃有私底下的话要说? 但是朱由检铁了心要锱铢必较,那就不能在这宫里离开她的视线。 张嫣拉着跑来的周婉言的手,笑着说道:“皇祖母和万岁有话要说,咱们呢,就到偏殿说说话。” 张嫣走的时候,拍了拍自己的袖子,看了一眼朱由检。 朱由检的袖子里装着她写的勿服宫中水食的书信,请求出宫为尼和转移提督宫禁的奏疏,她当然清楚。 张嫣看到朱由检颔首,她才嘴角挂着笑,拉着周婉言去了偏殿。 “今日老身寻了万岁来,是有要事要商量,这眼看着万岁已登大宝之位,册立婉儿为后的诏书也已经到了国子监刊印,老身就琢磨着,万岁要不要选秀女?这册立皇后都是一后二贵,乃是国朝之惯例,除了皇后还要有两个贵人。不知万岁意下如何?”刘太妃笑着问道。 她当然不是听了周婉言的抱怨才直接召皇帝,她是寻思着这宫里的规矩,一个皇后两个贵人,是自明太宗皇帝朱棣时候就定下的祖训,也是为了国本的延续。 “此事朝臣们已经上过奏疏,朕怕劳民伤财,大动干戈扰民,滋扰地方安宁,毕竟皇兄当初选秀女,江南都出现了拉郎配,甚至连寡居的寡妇都嫁了人,朕不愿再看到这种乱象了。”朱由检摇头说道。 每新君登极,就会有选秀女的谣言。 当初朱由校大婚之时,选秀女的诏书颁布天下,南直隶、浙江、湖广三地盛传,大明皇帝要从江南选秀女,一时间整个社会都动了起来,甚至连十岁的姑娘都许了人家,嘉庆的一个妓馆都空了。 事实上,大明的皇帝,开始的时候都是从南直隶选秀,迁都之后,都是从黄河以北选秀,从来没过黄河以南。江南选秀就是谣言。 选秀女入宫也是投献的一种方式,为世人所不齿。 天启皇帝的事,也并非孤例。 弘治十二年,浙江就出现了:讹言越中诏选女子,一时奔娶殆尽的事。 正德十年春正月丁亥,又开始传闻正德皇帝要选淑女进宫,哪怕是京师地区,凡有女之家未许者不择婿为配,及笄者不备礼而成,甚至藏于姻党之家,一时间天下惶恐。不选择夫婿结婚,不用备礼就可完婚,甚至藏到亲戚家的也有。 隆庆元年年底,选秀女,千里鼎沸,男女失配,长幼良贱,不以其偶,数千里之内的没结婚的女孩子,都被在一个月的时间里,迅速结婚。 万历九年,万历皇帝要选秀女,被张居正拦住了。 张居正以“选用宫女事体太轻,恐名门淑女不乐应选”为由,要求万历皇帝选秀女的时候,不要从民间选择,希望能以提升选女规格来尽量避免百姓争相嫁娶的混乱局面。 为了防止引起百姓恐慌性结婚,提高规格选择名门淑女而非百姓家中女子,万历皇帝准许了张居正的谏言。 张居正死后,这就成了他是大明权臣的理由之一。 “这…”刘太妃欲言又止,看了看偏殿的周婉言,叹气的说道:“万岁,太子乃是国本,万岁没有后嗣,做事处处都被掣肘。选秀之事,万岁是何打算?” 朱由检忽然想到了王恭厂大爆炸中死去的天启皇帝的第三个儿子,他摇头说道:“潜邸时,袁氏、田氏德行恭谦,可为贵人。” 选秀都是给朝臣们给后宫掺沙子的机会,朱由检现在对朝臣们没有一丁点的信任。而在《皇明祖训》中,朱元璋也曾经特意告诫后世子孙:“天子及亲王后妃宫人等,必须选择良家子女。勿受大臣进送,恐有奸计。 事实上,朱元璋的担心在土木堡之变后就形成了常例。 “那行,既然万岁心里对二贵人有计较,那自然是好。”刘太妃满意的点了点头,选秀之事,她就是一个试探,最重要的还是定下这二贵人的名头。 “婉儿呢,性子比较弱,今天到老身这宫里来哭诉,皇帝也不要太怪罪她。还有…”刘太妃撇了一眼偏殿的张嫣,低声说道:“客氏乃是妖蛤,那懿安皇后与其旗鼓相当,丝毫不落于下风,当时是客氏仍有魏忠贤助力,都奈何不得她,此时,懿安皇后常伴万岁左右,听闻还在乾清宫设了一偏案,老身没别的意思,就是提醒万岁对她应当多提防着点。” “老身最近听闻官家与朝臣们多有矛盾,想到了当年的移宫旧案,万岁还是多留心才是。” “皇祖母教训的是。”朱由检点头称是,他没有和长辈、老年人吵架的习惯,而且刘太妃显然是善意的提醒。 而且看起来,刘太妃有点怕张嫣。虽然张嫣不敢拿她如何,但是毕竟张嫣掌着权。 李选侍想要通过年幼的朱由校来控制朝政,不让朱由校登基,这件事刘太妃是亲历者。在她眼里,张嫣在行当年李选侍摄权之事,也是情有可原,雾里看花,终归都是雾蒙蒙一片。 刘太妃拍了拍自己的拐杖,满脸慈善的笑容说道:“要不说奇了怪呢,老身这地方一向清净,可是呢,最近几日就变了样,天天有人变着花样,求到老身这清净之地,多数都是些勋戚,说是万岁苛刻勋戚,要老身说,万岁登基之时,唯有张国公闻讯,前后奔走,他们倒是躲在自己家宅里,前怕魏珰,后怕朝臣。” “这会儿却哭着说万岁苛刻他们。老身就详细问了问,就西山煤窑子那点破事,他们倒是好意思舔着脸求到老身这里!平日吃着皇粮,不操心国事,就想着给自己家门捞一点是一点,西山煤窑子年年压死多少人?万岁行的是仁政,尽可大胆施为,老身也懒得听他们叨叨,万岁让宫禁都拦着点……” “万岁?”刘太妃说着说着略显有些讶异。 因为朱由检听着听着睡着了。这不能怪他,刘太妃礼佛,这殿里都是熏香,熏香本就安神,还有念经的宫女在后殿礼佛的声音。 登基至今,他每日看奏疏处理国政都要到二更天,早上不到五更天就得起来准备廷议之事。 本来呢,国事吊着,他还能够精神极度的亢奋,到了这慈宁宫却意外的安详,昏昏欲睡。 刘太妃也没大声打扰朱由检的小憩,满脸欣慰的扶着拐杖进来,嘱咐王永寿不要让人饶了万岁清梦,进了偏殿。 刘太妃打量着已经破涕为笑的周婉言,也不知道张嫣是怎么哄好的这小丫头,笑着说道:“懿安皇后,万岁睡下了,你住在乾清宫里,没事要多让内侍提醒着万岁时辰,虽然年轻,可是这身子骨熬垮了,可如何是好?这年轻的时候,怎么都好,落了病根,临到了,都是麻烦事。” 刘太妃的眉头一颦,似乎是不经意的说道:“而且呀,这少年多不知道节制,初识这鱼水之欢,总是个索求无度,懿安皇后平日里还是让万岁克制些。” “是。”张嫣笑吟吟的答应了,一转身面色却出奇的凝重,住在乾清宫,闲言碎语还是来了。 第四十三章 怨怼抵触 刘太妃顿了顿手中的拐杖说道:“还有呀,老身听说呢,宫里缺少用度,我这宫里也不需要太多,每个月支银七百七十两,实在是有点太多了。” “老身这里攒了不少的银子,要是宫里缺了用度,记得跟老身说,老身不视事,对多数的事,也是无能为力,但是还是愿意为国朝出点力。” “这里有两千一百三十五两银子,待会儿走的时候,让王大珰送去内官监。” 张嫣讶异的望了一眼慈宁宫正殿上,靠在椅子上睡着的朱由检,她当然知道朱由检每天处理奏疏到深夜,但是能在祖母训话的时候睡着,可见其疲惫。 她摇头说道:“皇祖母,万岁查抄阉党,查抄了不少的银子,勉强够用,这钱要不得,万万要不得。还有一事,陈德润被万岁亲手杖毙了,乾清宫太监空了,我让王永寿把这乾清宫太监兼了起来。” 刘太妃非常满意的点了点头,王永寿做乾清宫、坤宁宫两宫太监,而王永寿却是周婉言的人,信王潜邸里的内侍,这就打消了周婉言心里那些有的没的的猜忌。 周婉言不信任王承恩,王承恩在安排朱由检南海子躲着的时候,他压根就没有安排信王妃。 周婉言怎么会信任王承恩? 张嫣牵着周婉言的手,笑着继续说道:“乾清宫凡九简,有上有下,上下共置牀二十七张,天子随时居寝,妃、嫔得以次进御,这本就是规矩,婉儿不清楚这是宫里的规矩,以为她除了用膳的时候能进乾清宫,其余时候都不许,其实并非如此。皇后母仪天下,自然是什么时候想去,就什么时候去。” 乾清宫是寝宫,现在因为特殊时间,临时把正殿变成了批阅奏疏的地方罢了。 “那就好,那就好。”刘太妃笑眯眯的说道,心情大好 。这张嫣处事圆滑,只是几步路,就知道了周婉言的心结所在,这等小女孩,整日里见不到夫君,那心情能好了才是怪事。 张嫣笑着拍了拍周婉言的手腕,这个岁数的小妮子,心思正是最繁杂的时候,她当然知道症结在哪里,三人在偏殿里聊着宫里的琐事,只是张嫣时不时回头看一眼正殿里,眼神里有些担忧。 朱由检再醒来的时候,晕乎乎的出了慈宁宫,周婉言留下来陪着老太太说贴己的话,张嫣跟着朱由检回到了乾清宫内。 刘太妃牵着周婉言,在慈宁宫的小院子的散着步,宫里几颗老树,都开始落叶,几个内侍端着瓜果,其中就有承乾宫的梨子。 奇异故事很多,比如紫禁城为了防止刺客藏于树冠之内刺杀,所以宫中无树。 其实承乾宫里的梨花,可是紫禁城里的一景,每年秋天的时候,承乾宫都会将成熟的梨,送到各个宫中。 刘太妃笑着说道:“这下不担心了吧,你呀,防着点袁氏、田氏才是关键,懿安皇后是遗孀,万岁既然留在身边,就知道如何处理和皇嫂的关系。” “老身可听说,袁氏、田氏她们在信王潜邸的时候,就与你不对付。你这个性子,少不了要吃她们的亏,那俩丫头可比你精明的多,像今日这样,冒冒失失的来到慈宁宫告状,你觉得那两个丫头会这么做吗?懿安皇后是不跟你计较,跟你计较,你可是要吃苦头的。” “懿安皇后会为难我吗?”周婉言掩着嘴角惊讶的问道,说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满是担忧。 刘太妃看着周婉言的神情,连连摇头,这小丫头这个时候知道害怕了。 朱由检回到乾清宫的时候,看着张嫣说道:“婉儿还小,你不要跟她一般见识,她没那么多的心机,就是年纪小罢了。” “十七岁了,还是个孩子吗?”张嫣有些不满的说道。 她圆滑归圆滑,将此事不动声色的处理了,结果还被说什么索求无度的话,她心情肯定不好,这头给朱由检的朝政兜底,那头还要受小媳妇的气。 朱由检拿起了奏疏,歪着头说道:“你瞧瞧婉儿的模样,不是孩子又是什么?” “万岁也才十七岁,少年天子,万岁可一点都不像是孩子。”张嫣叹气的说道:“婉儿是个孩子,刘太妃也是个孩子吗?” “刘太妃说什么难听话了吗?”朱由检疑惑的问道,他也没有料到自己会在慈宁宫睡着,也不太清楚,刘太妃具体交待了什么。 “没有。”张嫣平静的摇头说道。 抵触情绪,怨怼之意。 朱由检听出了张嫣话里的怨气,但是他连张嫣为何生怨都不清楚。 他手里拿着的奏疏名曰《拟上安边御虏疏》、《辽左陷危已甚疏》,乃是徐光启所做,这本奏疏虽然很短,但是字字精炼无比。 在军备上,主要写的就是齐国管仲“八无敌”和西汉晁错的“四预敌”。 八无敌,就是从材料、工艺、武器、选兵、军队的政教素质、练兵、情报、指挥八个方面去练兵。 四预敌,器械不利、选兵不当、将不知兵、君不择将,对四个方面进行警惕。 而为这八无敌、四预敌的军备思想背书的是,徐光启早些时候,《选练百字诀》、《选练条格》、《练艺条格》、《束伍条格》、《形名条格》、《火攻要略》、《制火药法》等军事“条格”,这些条格就是徐光启在戚继光军法的基础上,制定的军规。 在战略上,【极遣使臣监护朝鲜以联外势】联合朝鲜、西虏对女直人进行牵制,加强对朝鲜和西虏的控制,而非过去仅仅敕封和贡市进行牵制,同时也提到了要让朱由检纳高丽王女和西虏林丹汗最年幼的女儿为嫔的要求。 在战术上,同时崇尚西学火炮营建和火铳的研发,同时对女直人的高机动性,也有以防守为主,广练骑卒。 万历四十七年,萨尔浒之战中,杨镐兵败,边军精锐尽丧,而徐光启也奉诏开始在京师昌平县,通州两地,招募百姓,训练新军。 最后徐光启训练出的三千精兵,都送到了辽东,孙承宗和袁崇焕组建的关宁铁骑,这三千人和八千蒙兀蛮骑兵,是最开始的底子。 天启元年,徐光启托病请辞,回到上海老家,开始编纂《农政全书》,推广番薯,而且在上海地区推而广之,成效极好。 天启七年,朱由校大渐,徐光启知道自己可能会被启用,就开始收拾行囊,待到圣旨一到,立刻乘船北上,进京面圣。 和袁可立被威逼利诱归京、孙承宗见缝插针不太一样,徐光启的归京,可以说就日夜盼着、等着圣旨到了,立刻动身。 要说徐光启身上可能存在的污点,就是疑似信仰天主教。 朱由检将两本奏疏和数本军格递给了张嫣,有些担忧的问道:“皇嫂以为徐光启此人如何?朕打算委以重任,那日他蓬头垢面归京,朕与他详谈了半宿,可是此人坚拒了首辅、次辅之位,入文渊阁只管理工部和部分兵部之事,是朕给他的待遇不够吗?所以他心里有怨怼吗?” 张嫣打开了两本奏疏和数本军格,以及放在手边的《农政要书》的初稿,看了很久,才摇头说道:“那是他不愿深陷党争之事罢了,你看看施凤来、黄立极,哪个不是周旋于朝臣之间,长袖善舞,出没于青楼瓦舍之间,他是不稀罕你这首辅、次辅的位置,他只是想做事罢了。” “你看看这徐阁老的字里行间,句句透着我要为国效力,我要为国尽忠的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官迷呢。” 朱由检深以为意的点了点头,这么一说,也就能够理解了。 “翻译、会通、超胜,我倒是觉得他对泰西诸学的态度值得肯定。”张嫣合上了奏疏,对徐光启这个人有了更清楚的认识。 欲求超胜,必先会通。会通之前,必先翻译。 翻译七千卷书,对那七千卷书进行融汇贯通,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再这种会通的基础上,谋求超越西学,就是徐光启对眼下西学的认知。 同样,他还对泰西神学进行了预警,在书中明确提出,夷狄,人面兽心,不愿万岁对泰西神学过多的研究,还提了一个啼笑皆非的理由,因为邓玉函、金尼阁等人是红毛番,长得丑,怕吓到皇帝,应该减少他们面圣的机会,防止惊扰圣驾。 朱由检点头说道:“首辅之才啊,希望朕可以用好他吧。” “皇叔只要给他钱,他就什么都能办到了,可是皇叔很穷。”张嫣轻笑着说道。 “好吧,朕的确很穷。”朱由检颇为无奈的说道。 徐光启的奏疏里面,有一条很有趣,那就是雇用葡萄牙人,也就是大弗朗机人,为孙元化蓟门火炮局的教习。 而且还具体给出了举荐的名单,西劳、陆若汗、而中书舍人姜云龙负责督办监察此事。 这三个人的名字,让朱由检一阵恍惚,崇祯二年,己巳之变之中,有一支极为特殊的勤王军。 当时黄台吉包围了北京城,而在城外作战的有一队人,是居住在澳门的大、小弗朗机人组成的勤王军。 当时两广大吏李逢节、王尊德两人,等奉命转托澳门大弗朗机人商人采购火炮。 大弗朗机人为了得到这笔订单,立即捐献大炮十门,步枪数支。 以大弗朗机人西劳为领队,传教士陆若汗为翻译,带领数名炮手,于崇祯二年北上。 然而,当该炮队抵达涿州时,黄台吉围困京师,火炮一时难以运进京城。情急之下,西劳和陆若汗两人,将炮队的火器置于涿州城墙之上,昼夜防御,参与抵御代善对涿州的进犯,并在战斗中击伤七十余人,击毙三十八人,这三十八人经过勘验,每个人头五十两白银有户部拨款,收录在毕自严的度支奏议之上。 而之后,西劳和陆若汗两人,问皇帝要了两千卷的线装书,送回了大弗朗机。 葡萄牙国王最先拥有线装书,那在泰西可是第一次,葡萄牙国王那叫一个趾高气昂,法兰西国王路易十三羡慕得不得了,提出了火枪手换线装书,一人换一本的要求,葡萄牙国王欣然应允。 路易十三拿到线装书后很骄傲,展示给公爵、侯爵们看,得到了葡萄牙的友谊的同时,还拿到了线装书,这也称之为“线装书外交”。 为了感谢大明皇帝的两千卷线装书,大弗朗机人国王送给了大明皇帝四十门红夷大炮,作为谢礼。 这四十门大炮行至江西之时,礼科给事中卢兆龙连上四疏,力言不可让葡兵跃马扬刀,拥弓挟矢于京城。 况目前广东人已会造西洋火炮,大明京营火炮使用良久,用不着再请泰西人教导。 甚至弹劾中书舍人姜云龙与小弗朗机人勾结侵吞款项,以及谎称小弗朗机人要挟朝廷,欲在澳门复筑城台,要求朝廷开海禁,并裁撤香山参将(制约澳门)等事宜。 在强大压力下,崇祯只得下令小弗朗机人由江西返回澳门,仅有陆若汉等人允许护送军械继续北上,以中书舍人姜云龙被革职回籍、四十门火炮被捣毁而告终。 人撤职也就罢了,火炮也捣毁了,这就是神奇的大明末年。 而后西劳上奏陈情,说他们从未要求筑城、撤销香山参将,只是想要得到朝廷的友谊,和大明进一步的商贸。 但是一个泰西人的奏疏,连文渊阁都没进,就被按下了。字太难看了,也没找人润笔。 而大弗朗机传教士曾德昭,曾经在大明灭亡之际,对此事进行了极为精准的评价, 【在广州中国人之与葡人贸易及作经济人的中国商人,他们曾从贸易中获得巨大利益。毫无疑问,如果葡萄牙人得到进入中国特许的便利,由葡萄牙人直接经营时,他们的利益将会丧失。于是他们在葡人成形前,就呈文极力阻止。并揭露广东地方利益集团,通过贿赂朝臣以达到这一目的。】 朱由检准了徐光启的这个提议。至于反对的奏疏,都被朱由检扔到了垃圾筐里,烧了便是。 张嫣手里拿着一本奏疏,扔进了框子里,又是一本问安的奏疏,也不嫌浪费纸张,她叹气的说道:“皇叔,训练新军之事,朝臣们可能会不太同意。” 朱由检将手中的奏疏仍在了桌上,说道:“朕又不指望着明公们尽心极力,谁拦着朕做事,朕就砍了他。” 抵触情绪。 张嫣清楚的感觉到了,朱由检身上的这股情绪,她见过,在朱由校的身上。 先帝就是如此抵触,最后和朝臣们弄的越来越割裂,直到落水后,朝臣们和皇帝已经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 她在朱由检身上又看到了这样的情绪,朱由检得知了明公们的真面目之后,他对这些满口仁义道德,却不干人事的明公们,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好感。 这对大明朝的局势不利,张嫣清楚的知道,也见过皇帝和臣子水火不相容的下场,但是她却不知道应该如何疏导朱由检这种抵触情绪。 宫里宫外,大明这盘棋,在张嫣眼里已经是一局死棋了。 第四十四章 上游下游 “皇叔,张太师的时候,朝臣也是这个模样,张太师也未曾弃之不用。皇叔如此这般厌恶他们,不利于国朝。”张嫣语重心长的劝说着。 她见过天启皇帝这种抵触、厌恶的情绪越来越严重的后果。 “而且皇叔,若是万事撇开朝臣们做,我以为,明公们反倒是没了什么约束,最后肆意生长,变得更加混沌不堪。他们做错了,皇叔就应该训斥;他们做的过分了,就应该以雷霆手段震慑;他们违背了国法国规,就应该明正典刑,唯有此才能天下归心。万事甩开他们做,到时候这显得有些凌乱的朝政,更加零散了。” 朱由检手里握着奏疏,盯着张嫣看了很久很久,都把张嫣逼视到了低下了头之后,他才冷冷的说道:“皇嫂要朕怎么做?对他们点头哈腰,卑躬屈膝才可以吗?成为他们想的那样,变成大明朝最胖的那一头猪吗?” 张嫣眉头一颦,猛地抬起了头,看着朱由检,愤然的说道:“我在皇叔心里就是这样的人吗?” 朱由检一看张嫣这个模样,就知道要遭,他一脸无奈的说道:“皇嫂,朕没说你呀,朕就是生气这朝局。今天皇极殿前,朕不就是在做你说的这样吗?以雷霆手段震慑吗?作恶的朝臣,进了北镇抚司的朝臣们,不就是朕在明正典刑吗?” “诶,诶,诶,你别哭呀。”朱由检看着张嫣这委屈的样子又是要哭,就赶忙说道,这女人咋就这么麻烦,动不动就哭呢? 张嫣别过头擦拭了下眼角的泪,挤了挤眼睛,平复了下心情,也没看朱由检才说道:“梳理朝政,任用贤良,都是些麻烦的事,抽丝剥茧,如同一团乱麻之中找出线头来,这开始的时候,还新鲜,不用几个月就会变得厌烦,再过几个月就会觉得这些事无趣,推到司礼监去,我就是在提醒皇叔,防微杜渐。没有要做明公们传声筒的意思。” “我知道,在皇叔心里,我呢,一个妇道人家,和魏珰在宫里斗来斗去,最后还要谋立皇叔为太子,这事,最后还做成了。皇叔心里有疑,认定了我要么和阉党有染,要么就是和东林党有勾结。可是,这些事都是借势而为做的罢了。” “皇祖母的确厌恶客氏,何尝不厌恶我呢?她稍微说几句,皇叔心里的疑惑,就被勾了起来。我也解释不了太多。” 朱由检看着张嫣梨花带雨的模样,琢磨了老半天,才知道这张嫣的委屈从何而来。 感情这张嫣压根就不是跟他朱由检生气,而是跟刘太妃生气,显然是刘太妃交待的话,被张嫣厌恶。 但是她又没办法拿刘太妃怎样,只能跟朱由检这里生闷气! 这女人的心思,实在是太复杂了!! 朱由检忽然计上心头,笑着说道:“皇嫂在生刘太妃的气啊,原来不是生朕的气。” 张嫣闻言,总算是止住了眼泪,也没点头也没有摇头,就是愣在原地,她终于品出了一些不对味来,什么时候,自己变得如此的怯懦了?动不动就哭? 朱由检也算是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张嫣这趟去慈庆宫,心里窝着对周婉言的火气,也窝着对刘太妃的火气,他笑着说道:“皇嫂,朕倒是有个主意,不如这样,你不是生刘太妃的气吗?你把她宫里的内侍宫女都给裁撤了,再把慈庆宫的用度减一减,对半还不解气,就直接一成,反正宫女内侍都没了,鸿胪寺传膳就是。若是还不解气,那就把宫门给砌了。反正这后宫这事,都是你说了算,还不是想怎么办怎么办?” 张嫣直接破涕为笑,摇头说道:“净说些糊涂话,要真的这么做,明天朝臣们就该高喊妖妇媚上了!落人口实。” “笑了?”朱由检看着张嫣总算是不再哭了,也是擦了擦额头的汗,这当皇帝,不仅仅要宫外把朝政处理明白,宫里还要会哄人,真的是太难了。 “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学的这么油嘴滑舌了,以前没发现呀。哄女孩子的本事挺大的呀,婉儿晚膳来的时候,你可得好好哄。”张嫣也就是心气不顺,被朱由检这一逗,这情绪也算是过去了。 一个基本无害的刘太妃,她张嫣犯不着跟刘太妃大动干戈。 宫里,是一个皇帝一言而决的地方,刘太妃的要求,朱由检应允了,那些勋戚扰了老人家的清净,张嫣欣然同意了上下整顿的要求,这种递话的风气为之一顿。 锦衣卫缇骑郭尚礼因为诛邪过程中表现优异,得到了一定的报酬,每个山魈的人头是二两银子,而这二两银子,经过仔细的勘合之后,以酒、肉、米的方式兑现,这已经让郭尚礼喜出望外了。 显然,在四类功劳之中,山魈和黑眚被归为了民贼。 而此时的郭尚礼,正带着缇骑们和一个道士、一个法师,出长安门,走过香山山道,奔波在妙峯山之间,他接到了田尔耕的一项任务,那就是勘测通惠河的上游,月牙泉至妙峯山山道再至香山山道的金河山道。 田尔耕敏锐的察觉到了万岁要再次疏通通惠河,而通惠河的问题,不仅仅是奸豪射利之人所阻、势要奸徒罔利所阻、无为老母的教兵,其实还有一定的自然原因,那就是西山的龙脉。 为了不破坏西山龙脉的风水,白浮泉,这个通惠河最主要的水源,会被沙河和南沙河截流,这两个河流有自己的泉眼,在西山这叫做夺水,是为了维护大明皇陵的风水修建的两座河堤,将水导向了沙河。 疏通通惠河第一件事,就是凿了这两处河堤,让月牙泉水改道通惠河,所以郭尚礼,带着缇骑勘测地形的同时,还让道士和法师来给勘测下风水之事。 在大明,拿着罗盘,替人看风水,卜葬地的人都被人称之为形家、葬士、地师。 郭尚礼出身贫苦,他对这等地师压根不了解,田尔耕倒是认识几个名人,但是这类的人多是明公们的“家人”,属于社会顶流人物,他田尔耕有时候不见得能够请得动。 所以,随便找两个小道士、法师冒充,写一篇谁都听不懂的蘸言也就糊弄过去了。 “万物归于土,生于土者,在土为气,在地为理,气之所在,理即宫焉。葬乘生气,一言而蔽,神不可知,吾知有气而已。”小道士手里拿着一块罗盘,大声的唱着号子。 道士手里指着两处堤坝继续唱道:“指西山为发源,指妙峯山为过峡,至东龙山而凝结为穴,西山为龙,妙峯山为虎,龙昂而虎伏,香山为牚,白浮为案,牚欲有力,案欲有情,必如是乃延福泽,不然则否。妙惠大师以为然否?” 妙惠大师是香山碧云寺的主持,他连连点头,附和的说道:“妙哉,妙哉。” 郭尚礼满脸疑惑的问道:“两位地师,敢问说的是何意?” “天机不可泄露。” “佛曰不可说也。” 郭尚礼满脸尴尬,这就是在欺负自己读书少吗? 其实郭尚礼有些误会了,朝里的明公们读书读得很多,他们对经史子集研究的那叫一个通透,可是让他们研究这龙葬经,那也是两眼一抓瞎,比郭尚礼好不到哪里去。 说的不是那么云里雾绕的,怎么赚钱? 妙惠大师指着两处堤坝,笑着说道:“我们二人的意思就是,把这两条河堤给凿了,然后让白浮泉顺着金水至积水潭,可成大明福脉,温养大明龙脉,护佑我大明万世永昌。最主要的是这堵不如疏,把水都堵在白浮泉,长陵陵寝有进水的可能。” “敢问两位大师,何时凿开堤坝,导引白浮泉水?”郭尚礼这话听明白了,俯首问道。 妙惠大师看了一眼旁边的道士笑着说道:“某以为,越快越好。” “在凿开河堤之前,须先梳理金水河道,腐叶、淤泥、河堤都需要梳理,否则这白浮泉水溢也是会让福脉变成灾脉,缇骑大人应该知晓此等道理。” 用迷信对付迷信,可不是大明皇帝的专利。 田尔耕、锦衣卫也深谙此道,和三教九流打成一片,把三教九流变成了自己的耳目,也是缇骑办案中的老手艺了。 郭尚礼眨了眨眼,这么说不就明白了? 他立刻上山,让涂文辅和徐应元安排些还在修缮窑洞的窑民对金水河的河道,进行了整理。 而妙惠大师也没闲着,通惠河上游处理的停当,通惠河下游也需要处理,显然从东便门而出至通州的通惠河下游,远比上游要麻烦的多。 感情就像是院子里的草,它会肆意的生长,割了一茬,下一茬涨的更快,但是这草丛必须得修剪,否则肆意生长,很容易就变成了杂草丛,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发乎情,止乎于礼,是为,乐而不淫。 在这里的止,并不是直接棒打鸳鸯,而是不逾越礼法的界限,在中原王朝两千年的时间里,这一句从来都是从勋贵层面的精神约束去解读,具体到了法律阶层,就是不得强抢民女。 何止感情,人类几乎所有的情感都是如此,包括信仰。 人类在迷茫的时候总是想找到依托,而这种寻找依托的时候,儒释道三教往往鞭长莫及。 迷信同样是信仰的一种,没有经过打理的草丛,乱象平生,最容易将触角伸到正教无法笼罩的地方,进而肆意的生长,蒙昧,蛊惑和欺骗百姓。 利用奇异故事的传说,最是动人。 连读书读的通透的读书人,有时候都不能幸免,比如牛顿在晚年的时候,就以研究神学著称。 黑眚显然是一种奇异故事,而这种奇异故事,就是利用黑夜的恐惧,去不断的奠定和激发人类内心的恐惧,进而完成对信仰的收割。 香火钱、保护符、教兵、车脚行长短工、起粮经纪、歇家、牙行、车户、包揽、光棍都是无为教在通惠河上谋求的利益。 而现在大明的皇帝,以雷霆手段灭掉了数百只黑眚之后,大明的百姓终于算是回过点味儿来,他们习以为常,从来都是如此的日子,似乎有些不对。 妙惠大师挽着袈裟,骑着快马,匆匆赶往了通惠河,途径庆丰上下闸、平津上下闸、普济闸,才在通流闸翻身下马,看了身后的抬轿子的地师道士一眼,哈哈大笑起来,他骑马速度要比抬轿子的轿夫要快无数倍。 今天要超度黑眚,这可是大功德,这通惠河下游的布道场,归了他大和尚了,那个地师道士,不会骑马,浪费了这天赐良机。 这可是道场之争,可不是金河上游的通惠河那样的风水之争,显然跑得快的赢了这次的道场之争。 而且妙惠大师的弟子们早就准备好了水陆法会的仪式,随时可以超度。 田尔耕用力的将旗杆插进了坑洞之中,埋了近两丈,这倒是不会倒的,就怕有人会伐了它。 所以田尔耕派了六个百户带着近六百锦衣卫,蹲在六个闸口的位置,随时准备驱赶黑眚,当然用万岁的话来说,就是诛邪。 除此以外,诛邪队还有负责训练闸夫的职责,这都是诛邪队的本分。 旗杆之上,吊着一个铁环,铁环上穿着粗壮的麻绳,这些麻绳中间穿着铁丝,这都是万岁的要求。 几个锦衣卫将黑眚身上套着的蓑衣褪掉洗干净之后,将粗壮的麻绳套在了黑眚的脖颈。 随着齐喝之声,黑眚们应声而起,被锦衣卫们用力的吊在了天上,偶尔有几只没有死透的黑眚,还会在旗杆之上拼命的挣扎,但是没有人会在意这些黑眚们的想法,他们手上早就不知道染了多少性命。 等到暴雨天气的时候,万岁爷说天雷会打在这些黑眚之上,至阳之雷,会将这些黑眚们打的魂飞魄散,无法入六道轮回之内。 随着妙惠大师带着弟子的礼佛的声音和不断的敲着铜钟之声,伴随着诛邪队之威名,逐渐在通惠河上飘荡而起。 第四十五章 人类的联想能力 “通惠河上无为教众,教兵和各个香堂的香主,其实他们本来就是勋戚、富户和明公们的家奴,但是他们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的脱离了勋戚、富户、明公们的控制,因为他们发现百姓被他们全部蛊惑后,他们就拥有了和权贵谈判的资本。”张嫣合上了手中的奏疏,喜笑颜颜的看着朱由检。 朱由检眯着眼思虑了片刻,意味深长的说道:“这就意味着,当朕要处理通惠河上的无为教,会被勋戚、富户、明公们共同支持。” 张嫣确信的点了点头,又摇头说道:“无为教会投降,他们会投降给勋戚、富户和明公们,重新变成家奴。但是他们不会投降皇叔,因为那是投献。” 朱由检眉头一皱,摇头说道:“宁愿为勋戚、富户和明公的家奴,也不愿意做天子爪牙吗?这是何等道理?” 张嫣靠在椅背上,活动了下修长白皙的天鹅颈,叹气的说道:“因为勋戚富不过三代,富户也会有变动,明公们也会被皇帝问责,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一介草民,若是变成天子爪牙,就只能是天子爪牙,他们就没有从家奴再次变成教主、香主、教兵、教众的可能了。” 勋戚,自从嘉靖年间开始,所有的勋贵除了几个国公府外,都不再是世袭制度,随着和皇帝关系的关系而变化,这也是大明的勋戚,战斗力如同渣渣一样的主要原因。 富户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家族因为繁衍的强大,而逐渐变得强大。 但是多数,财富的增长速度,无法与家族人口增长相匹配,随着分家,如同汉时推恩令一样,这个家族变得越来越虚弱。 而明公们,更不必说,朝内东林阉党斗的你死我活,今天还是三公九卿,明天就贬黜出京也不稀奇。 勋戚、富户、明公们,对他们的家仆的掌控能力,更多的是一种家长和家仆利益捆绑的关系。 勋戚、富户、明公都是既得利益者,但是他们同样是依附于皇权存在,这群人在大明也好,还是在历朝历代也罢,相对于整个大明世界将近两亿人口而言,都是很小的一部分。 他们依附于皇权又行使着皇帝的权力,这个过程,必不可少的出现了摄权的现象。 而这种摄权,连百分之一的人口占比都达不到的既得利益者,必须要再次将权力下放,通过掌控家仆,行使权力。 朱由检通过通惠河上盘踞的无为教,终于对后世不间断的扫黄、打非、打黑政策,有了进一步的明悟。 只有不断的剪掉这些既得利益者的爪牙,才能将既得利益者的破坏力降到最低。 “除非他们胆敢造反,否则这次只能向朕投降。”朱由检确信的说道。 “哦?”张嫣好奇的看着朱由检,笑着问道:“皇叔可是有了计较?” “山人自有妙计也。”朱由检卖了个关子,神秘兮兮的说道。拿起了毛笔写了几个字,让张嫣看了看。 明初之时,《大明律》规定,即除功臣和官员之家外一般人家不得蓄奴,且公侯之家仆从不过二十人,一品不过十二人,二品不过十人,三品不过八人。 但是到了成化、弘治年间,在京各驸马、皇亲及天下王府、并王亲仪宾之家,畜养奴婢、家人之类,比之旧制或多逾十倍。 到了天启七年的时候,福王自己一个王府养着三千歌姬,号称福王府后宫佳丽三千。 可是嘉靖时候,到底是怎么做到梳理河道四十余年没有堵塞? 其实就是两个招数,第一个招数就是以身示范,崇信道家,挤压无为、白莲这些教派的生存空间。 而第二个招数,名为密谕。 想要彻底压制无为、白莲教派,自然是严查勋戚、富户和明公们,家人的数量,否则就会查时为奴仆,不查之时为祸四方。 密谕的具体操作,发动京师五城的百姓,风闻言事是为密谕,而这种密谕风闻的手段,让既得利益者陷入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 这密谕二字,自然是让勋戚、富户、明公们蓄养家奴,无处遁形。腚上的粑粑实在是太多了,逾制十倍蓄养家奴,动静太大了些。 朱由检笑着说道:“百姓就是很容易被人擅动,百姓就是盲从的,他们追寻的只是一种感觉,他们需要依赖,当他们无法依赖正教的时候,也无法依赖皇帝的时候,他们只能依赖邪异教派,这就是无为教屡禁不绝的原因。” “所以,为什么朕为什么不能站出来,让百姓们信任呢?” 他将手中写好的字帖递给了张嫣,告诉她自己的方法。 密谕,百姓们不仅仅可以被动的接受缇骑的盘问,也可以直接将自己所知的情报,传递给锦衣卫,而这个权力可以绕过言官谏台、给事中、御史、内阁、司礼监,直达天听。 当然这需要锦衣卫进行筛选、侦查。 这在嘉靖朝就用了四十多年,锦衣卫有一套自己成熟的方案,名字就叫密谕。 密谕的政策,在万历十一年正式被废除。 而后万历皇帝屡次想要启用,都被盘踞在锦衣卫上的恩荫勋戚激烈反对,天启皇帝,在天启五年曾经启用了大约十多日的密谕,结果十天后,皇帝落水了。 朱由检想要重启密谕政策,只需要自己这边抗住落水、红丸、太监和宫女谋反等等压力即可。 “皇叔这是又要用到我了呀。”张嫣结果了字帖看着密谕两个字,也终于轻轻一笑,算是明白了朱由检的谋划。 密谕。 锦衣卫的缇骑威震天下,就是要的这种扎根百姓的能力,但是反对的人更多。 这就需要用到张嫣一直借用的外力,勋戚。 如何让勋戚吃下这颗带毒的药丸? 朱由检看着张嫣似是而非的笑容说道:“非也,这次不用皇嫂出手,朕和英国公说这事,把巡铺给重新捯饬一下,立起来,金吾卫的战力堪忧,索性就让他们负责城中的巡查,反正五城兵马司形同虚设了。就以巡铺为基本单位,所有的密谕统一送到南镇抚司去。” 张嫣略有几分讶异的看着朱由检,本来以为朱由检打算让自己出面安抚勋戚,结果是直接强行贯彻下去,她略微有些担心的说道:“这样似乎不妥。” “除非他们敢造反,否则这密谕之事,他们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张国公不会拒绝的。”朱由检摇头说道。 任何的绥靖的后果,都会被朝臣们视为软弱的表现。 而且皇帝一旦绥靖,大明朝也只能绥靖,哪怕是弄的千疮百孔,朱由检也在所不惜,左右不过是一个崇祯卒的下场罢了。 “那就一切依皇叔所言。”张嫣不再此事上过多的言语,大明的皇帝是朱由检,一切的决定以皇帝的意志为先。 清晨的阳光洒在了通惠河两岸的杨柳枝丫之上,打出了片片的金黄。已经进入了秋天,可是这秋老虎依旧厉害的紧,秋风依旧带着闷热带着落叶在空中打着旋,而更多的是聚集在河道之上的蚊子,嗡嗡嗡的一团又一团,如同黑云一样飘在通惠河上。 通惠河的堵塞,并非没有一点水没有,而是淤泥杂物堵塞河道,平底船无法通行,整个通惠河上的闸口处,聚集了无数的垃圾,因为闸夫出逃无人打理。 整个河水通着一股子油绿的颜色,还有刺鼻的恶臭味伴着秋风,在风中随意的洒在了诛邪队的六个营地之内。 田尔耕有些焦虑的将圣旨摆在了案上,他今天早上突然收到了皇帝的密旨,让他暂缓回京,主持通惠河岸堤的诛邪事宜。 田尔耕混迹官场数年,这样的圣旨让他满头大汗,豆大的汗珠不断的滴落在了书桌之上,他双拳紧握,紧张的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四九城,心中五味陈杂。 他品到了危险的讯息,这份暂缓回京的圣旨让他思绪万千,而这千丝万缕的信息,都指向了一个方向,那就是他田尔耕命不久矣。 诛邪之事,他是皇帝的刀子,一刀扎在了最要命的黑眚的身上,不仅如此,常备的六闸口诛邪队,千人驻扎诛邪事宜,也是他一力在操办,办这件事的后果,必然要被御史和给事中弹劾,而万岁这份圣旨,他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去品读,依旧不知道自己活路到底在何方。 “田都督,锦衣卫缇骑一千二百人集结完毕,等待晨训。”郭尚礼在诛杀山魈这件事上立了功,他这个百户算是彻底站稳了,经过申请,他来到了平津闸参加诛邪集训。 过了时辰,田尔耕依旧待在主帐内不出,他就悄悄摸了过来,通传之后,进了主帐。 田尔耕擦了擦额头的虚汗,扶着硬木桌子,挥了挥手,让左右退下,拿出了万岁刚发下的圣旨,缓缓打开说道:“今晨收到了密旨,某不堪其深意,郭百户帮某品一品深意。” 郭尚礼猛然退了两步,密旨这东西是什么?除了天知地知,只有皇帝和收到诏书的人知道,其余人都不可以知道,才叫密旨。 这田尔耕莫非要杀自己?! 田尔耕哭笑不得看着郭尚礼的样子,一脸嫌弃的说道:“怂样!” 田尔耕是关陇人,这个怂在他们那读作sui,意思和尿兜子等同。 郭尚礼是陇右人,当然知道这句话是在骂人,这田尔耕客客气气的他郭尚礼当然害怕,但是突然骂人,他却是不怕了。 田尔耕用力一巴掌呼在了郭尚礼的后脑勺上,拉他过来说道:“这密旨上有你的名字,你怕个球,我是锦衣卫左都督,这密诏事关重大,我能分不清楚轻重吗?年轻人,你也太小瞧我田某人了。” 郭尚礼看了半天密旨,疑惑的看着田尔耕又疑惑的看了半天密旨,脸上的疑惑越来越重。 “你瞅啥?”田尔耕疑惑的问道。 郭尚礼仔细看了田尔耕额头豆大的汗珠,不解的说道:“这密旨没什么问题,不就是让我们暂缓回京吗?” “圣旨上写的明明白白,督办黑眚作妖之事,除恶务尽。这眼下疏通通惠河,乃是万岁继西山煤局之后,又一桩大事,旨在解决民生之事,由都督亲自督办,也在情理之中呀,有什么问题吗?” 田尔耕叹气的摇了摇头,这郭尚礼倒是十分聪慧,但是还是欠缺了一些官场上的嗅觉,这等关键时刻不让回京,他心里怎么能不惶恐? 朱家天子天性薄凉,做出卸磨杀驴,过河拆桥的举动来也不为过。 “田都督,某有一句话,万岁爷眼下不让田都督归京,田都督就是干着急也没办法,能做的只有把万岁爷交待的事办好了,不管出什么事,也只有如此了。”郭尚礼是旁观者,他就是站在干岸上,眼下田尔耕就是真的要被卸磨杀驴,他田尔耕也没什么反抗的余地。 田尔耕仔细想了想,点头说道:“言之有理。” 他在宫中的眼线就是乾清宫太监陈德润,眼下陈德润被万岁爷亲手被杖毙了,王承恩说是陈德润言辞不得体触怒了皇帝。 但是田尔耕害怕是自己和陈德润的一些私人关系,被皇帝追查了下来。 打探消息他的最深的一根线已经断了。 至于寻人到万岁爷面前说情,保住自己,那更加难上加难,朝臣们和他的关系势同水火,不落井下石已经烧高香了,还指望人雪中送炭不成? 宫里宫外,他只能自求多福。 做臣子做到这种独臣,不是他田尔耕有多么的品德高尚,只是环境所逼。 “都把腰给我挺直了,挺胸抬头收腹,手臂自然下垂,目视前方,身体微微前倾,脚后跟靠拢,前脚掌分开,今天训练,站军姿,但凡是有不标准的军法伺候!”田尔耕在操练场上,跟着一名千户,十名百户在沙场上不断的巡视着。 “老子说话听不懂吗!唰!” 马鞭撕裂空气的破空声,重重的落在了稚嫩的、年轻的军卒的背脊之上,没有打破衣物但是依旧极快的沁出了血迹。军卒吃痛的龇牙哦咧嘴又不敢大声说话。 田尔耕拿着马鞭,眼神冷冽的巡视全场,愤怒的吼道:“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晓得吗!这是万岁爷亲自下的指示!” “昨日锦衣卫出营!围剿黑眚山魈,没被山魈黑眚打伤,反倒是被自己手里的火器和兵器伤了十几个人!你们不嫌丢人!老子还要脸呢!” 田尔耕最大的恐惧就是来源于此。 作为皇帝手中的一把刀,这把刀不够锋利,就有被弃之不用的可能。 显然,锦衣卫这把刀有点钝了,所以田尔耕怕了。 第四十六章 水可覆舟 朱由检用力的揉着额头,巡铺让金吾卫的军卒重新填补,将城中治安交给巡铺去完成,是他对后世公安体系的一种变通,这个变通的过程中,出现了一些麻烦。 张维贤手里仅有的四千余人的金吾卫的战力堪忧,但是巡铺的职能几乎等同于与衙役,金吾卫的军卒就是战斗力再拉跨,这点事还是可以办的。 张国公也没有拒绝万岁的圣旨,还请了一些军费,收拾巡铺旧址。这些钱,朱由检也批了,最近一段时间,朝臣们被查抄了不少,作为大明提款机的大明明公,多少还是有点油水,之前抄阉党的家,也弄了不少的银子。 朝臣们看皇帝一意孤行,甚至连勋戚之首的张国公都摆平了,他们上了几分奏疏,就如同往大海里扔了几颗石子一样波澜不惊,他们也懒得再上,万岁爷铁了心要办得事,他们其实也拦不太住。 问题反而出现在了密谕这个政策之上,巡铺是第一次筛选,王大妈家丢了一只鸡,刘大娘家烧了一只鞋,张大爷家里的外孙跌粪坑了,这等鸡毛蒜皮的事,就要被筛选掉。 但是军汉们都不识字,这这一次筛选就变的极为困难,百姓们叨叨的事都是家长里短,朱由检看了数十份密谕就直挠头,这些事,没有什么价值。 张嫣一只手笼罩衣袖,一只手提着茶壶,给茶杯续了一碗茶汤,她端起来细细的闻了闻,笑着说道:“清明节前的峨眉雪芽,茶香四溢,沁透心脾,皇叔要不要试试?” 朱由检嫌弃的撇了一眼,都没搭理张嫣,这张嫣的茶艺和他朱由检的茶艺,都是一丘之貉,两眼一抹黑,都是俗人,冲什么大尾巴狼。 “皇后娘娘,这是日铸雪芽。”王承恩用蚊子叫的声音说道,他倒是想看破不说破,但是万岁爷一直在挤眉弄眼,他只好硬着头皮的说。 张嫣有几分无奈,摇头说道:“从今天起,它就叫峨眉雪芽了!” “田都督差人进宫打探消息,为什么不让他回京,打探到了王祖寿那里,王祖寿也知之不详,所以没有过多的言语,万岁爷,这事怎么办?”王承恩说起了正事。 朱由检眉头一皱,川字眉紧绷。他下意识的以为田尔耕要脱离自己的控制,不过稍一换位思考之后,眉头的皱纹才舒展开来,要是他朱由检是田尔耕,他也害怕。 田尔耕有这样的举动,也不例外。 朱由检有些犹豫的说道:“你再传一道安抚的圣旨,算了,还是传一道督办诛邪之事的圣旨,安抚的圣旨对田尔耕没用,只有让他知道朕让他在通惠河真的是为了办事才行。” 安抚属下,不仅仅靠的是安抚的诏书,让其明白圣意,才能够彻底让其安心,把差事办好。 “是。”王承恩点头称是。 张嫣眨了眨泛着光的眼眸,看着张弛有度的朱由检,一时间有些迷惑,朱由检的性情登基之前和登基之后,完全两个模样,处理朝政,笼络人心之事上,可以说是,游刃有余。 “皇叔,通惠河上,随便派一个千户就可以了,为何要田都督亲自督办?”张嫣忽然开口问道。 朱由检下意识的敲着书桌,笑着说道:“皇嫂问的就是田尔耕要问的话,为什么通惠河上一千两百锦衣卫的诛邪队,要让他左都督亲自督办。” “诛邪队是疏通通惠河重要的胜负手,田都督亲自督办,可示朕的决心。” “其次,锦衣卫疏于战阵已久,正好拿黑眚试试手,同样在西山也有五处诛邪队,同样有一千人在拿山魈练手。” “徐光启,徐老师父的新军操练之法,也可以在这两千锦衣卫中小范围试验一下,尤其是增大火器比例这件事上,这是未来几年大明朝军政的主要方向,小范围试点朕才能安心。” 大明朝的皇帝对阁老的称呼都是以老师父尊称。 张嫣歪了歪头,依旧笑着问道:“没有别的吗?” 朱由检敲着御案的手指头突然停下,也是笑着回答道:“没有。” “你撒谎,你撒谎的时候最喜欢敲桌子。”张嫣指着朱由检的手说道。 王承恩一听这话,立刻抱着批好的奏疏,脚下生风,看似是踱步,但是速度比别人跑的还要快! 皇帝和懿安皇后接下来的谈话他万万听不得。尤其是这句万岁爷撒谎的时候喜欢敲桌子的习惯,他都不知道!懿安皇后如何得知? 在宫里,保护好自己的最好方法,就是不该知道的不要知道,不该听到的不要听到,他还要保护好自己的小命,为皇帝尽忠。 张嫣等到宫人都褪去才站起身来,端了一盏热茶放在了御案之上,问道:“我思前想后很久很久,皇叔的这些理由我都想到了,但是不够充分,而且事情不是这么简单,否则不会让田尔耕亲自督办,皇叔,到底意欲何为?” 朱由检叹了口气,不愿意多谈这个问题。 “皇叔不信我?”张嫣盯着朱由检问道。 又来!这女人的脑回路,真的有些奇怪。 朱由检思虑了良久,既然张嫣能够看出来事情不对,别人也能看出来,田尔耕身为锦衣卫左都督,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那就是通惠河之事,要比查办勋戚明公更加重要。 他最后还是点头说道:“其实整件事,通惠河的黑眚、无为老母、勋戚、明公,都不是朕的目标,朕的目标是百姓。” “要彻底消灭黑眚,疏通通惠河,让京中粮价平抑,一千人的诛邪队完全不够看。通惠河正宫教兵就有三万之众,朕的诛邪队就是装备再精良,训练有序,也不能一千敌三万,但是如果加上百姓的话,就完全可以了。” “其实可以,皇叔还是太小瞧锦衣卫的实力了。”张嫣摇头说道,一千锦衣卫精锐对上三万教兵,还真的说不好谁输谁赢。 张嫣有些疑惑在乾清宫里来回踱步,思忖了良久,眼睛越瞪越大,猛地一拍桌子,大声的喊道:“皇叔!这样做太危险了!” “皇叔自己都说了,自古乱亡之祸,不起于四夷,而起于斗升小民起义!这是皇叔朝议时候亲口对明公所言,此时皇叔所作所为,岂不是授之以柄?!” 张嫣想明白了,要依靠百姓,就势必解开一层枷锁!那就是民间武备控制,尤其是甲胄、弓箭、火器的控制,一旦解开这层枷锁,百姓们会做什么?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朱由检点头,也不断侧目的看着张嫣,她对自己的政策的理解,仅仅凭借着田尔耕不按时归京,就品出了这么多的深层的含义。 “为什么?”张嫣不断的看着朱由检脸上的表情,似乎想从他的脸上得到答案, 可惜朱由检不会给张嫣这个机会。 “这是大名府知府卢象升上给朕的一道奏疏,他说天下有变,应当早日防备。”朱由检从御案之上,寻找到了一份奏疏,递给了张嫣。 《天下安危陈条疏》,卢象升已经用了他最大的恶意去揣测这天下的格局,就关陇地区的民变做出了最坏的预测,同样对建奴破关而入,做了最坏的打算,但即使如此,卢象升并不认为天下必亡。 此时此刻的朱由检,已经知道了大明的必然命运,自然是无所畏惧。 “皇嫂还记得前几日那个朱由检必死循环吗?不论怎么样,朕都是要死的。不是百姓,就是建奴。那朕索性把这条命交给百姓去抉择,他们让朕生,朕就生,他们让朕死,朕就死。”朱由检极度平静的说道,甚至抿了一口日铸雪芽,唇齿留香。 “茶不错。”朱由检满意的点了点头。 张嫣手里拿着奏疏的手都在颤抖,她本来猜到了一些,结果完全没想到朱由检的决心如此之大! “此法不可取。”张嫣还是摇头说道。 朱由检叹了口气,失神的望着乾清宫的红木柱说道:“大明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建奴虎视眈眈,商贾、农桑征税皆为五成起步,民不聊生,全民皆兵,可是大明呢?大明歌舞升平,明公日夜纸醉迷金,百姓们艰难过活但是依旧没有备战,即使如此,放到朕面前的奏疏,依旧是大明天下,四海升平,锦绣山河,花团锦簇。” “建奴使出了十二分的力气,大明只能用一分的力气应对,如何能得胜?” “朕心意已决。” 让大明百姓入股大明集团,就是朱由检的救国之策,而这个策略伴随着极大的不确定性,他不清楚这股力量在成长的过程中,会不会直接将他朱由检碾成历史车轮的车辙,但是他的首要目标是保证文明的延续。 他的第一要务是保证,中国这片土地,不丢失那失去的两百年,这就够了。 “你太悲观了。”张嫣略微有几分心疼的说道,这个少年天子,远比朱由校还要成熟数分,并且目标更加明确。 朱由检却摇头说道:“朕一点都不悲观,恰恰相反,朕很明白朕到底在做什么。” “让田尔耕督办通惠河黑眚之事,完全是为了让民情变得可控,如果真的失控,那就是洪水滔天,淹死的首当其冲就是朕。田尔耕明白也好,不明白也罢,他都会去做,收束民力。但是这股民力,谁都控制不了。尽人事,听天命就是。” 张嫣忽然喜笑颜开,不再纠结此事,既然朱由检都不怕,她一个遗孀,为何要怕? 她放下了心中的疑惑,大明的这艘巨舶的掌舵人是朱由检,而不是她,她只能给出一些自己的意见。最终决定走向和未来的还是大明皇帝。 “晋商黄家少主黄云发进京了。”张嫣略微有些担心的说道。她不知道为何朱由检对晋商八大家如此在意。 晋商八大家,范、王、靳、王、梁、田、翟、黄家,是活跃在关陇、陕西、宣府和大同的八大豪商,他们和浙商、徽商相比,有巨大的区别。 那就是在鞑清入关之前,在明朝政治日趋腐败和社会动荡的关头,八大家,这些商人凭借着其特有的灵敏嗅觉,他们看到了鞑清的崛起和统一天下的野心。 在正常贸易之外,暗中为清军输送军需物资,提供关内各种情报,搞起军火的买卖。 火药和粮食都是大宗商品,他们通过走私的手段,资助鞑清。赚取大量的金钱的同时,还获得了足够的政治资本。 鞑清入关之后,顺治没忘为己入主中原建立过赫赫功业的八大家,在紫禁城便殿设宴,亲自召见了他们,并赐给服饰黄马褂。 在宴上,顺治要给他们封官赏爵,八大家受宠若惊,竭力推辞。 于是,顺治顺水推舟,便将他们封为“皇商”,籍隶内务府。 八大家之首范永斗被命主持贸易事务,并赐产张家口为世业。其余七家,亦各有封赏。 仅仅拿范家举例,范家为皇家采买货物,广开财路,垄断河东长芦盐场,关外人参等名贵药材,借机操作市场,将人参营销成为了可以起死回生之神药,比后世的钻石营销不遑多让。 晋商黄家少主黄云发,也是八大家之一,早就在朱由检的黑名单之上,这些人一旦进京,就会第一时间通报入宫。 “派锦衣卫盯着他们,看他们接下来的举动。千万不要打草惊蛇。”朱由检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此事。 张嫣皱着眉头说道:“锦衣卫已经跟丢了。” 大明的背后其实有一个看不见的帝国,这个帝国没有君王、没有城堡、没有疆土、甚至没有单一的权力的宝座。 实际上是一个流动的、无限扩张的、拥有高度组织化、以地方财阀为核心的金融帝国。 而这个高度组织化的帝国的背后,别说晋商八大家,哪怕是全部的晋商,都只是是其版图上的一个分支罢了。 朱由检正在小心翼翼的试图触碰这个无冕之王的冰山一角。 “跟丢了?有意思。”朱由检点头,事情变得有趣起来。 第四十七章 白浮泉抢水 “阿嚏!阿嚏!阿嚏!” 黄少发不停的打着喷嚏,他掏出了苏绣手帕,轻掩着口鼻,这一进京师地界,这漫天的黄沙就让他喷嚏不断,山西虽然也是黄土漫漫,但是哪里有京师这么离谱? 掌柜黄石笑着说道:“京中天气干燥,多风多沙,少东家,在京城有些水土不服也是正常,我刚来京城办事的时候,也是如此,习惯了就好。” “就这,还大明京师风一吹哪里都是土,若不是西山煤窑之事出了乱子,打死我也不来,这鬼地方,阿嚏!这是谁在念叨我吗?”黄少发奇怪的打着喷嚏,他也不是没有进过京,这一次的喷嚏尤其的严重,让他有些奇怪。 黄石陪着笑说道:“西山煤局之事,乃是当今万岁亲自主持的,以雷霆手段直接查封了窑洞,因为都是没有地契的西山煤田,也都是无头公案,万岁爷铁了心要办,朝臣们也没办法,这当今万岁,也是被穷内帑、国帑三库的储蓄逼急了眼。不过山西煤田都是有地契的,影响不到皇家的基业。” “京中煤炸价格作价几何?”黄少发手里有两枚保定铁球,乃是保定鼓楼南乾石桥的老师傅所铸造,价值不菲。 烘炉铁球的技艺乃是不传之秘,但是这玩两个铁球,乃是大明的风向。 最初这保定双铁球,只作为一种玩赏或护身器械在民间流传。 嘉靖年间,出现了专门制作铁球的烘炉。 铁球的流行,引起嘉靖宫廷的注意,开始向民间索取贡品,身怀绝技的铁匠艺人被召进宫内,专门制作铁球,以供皇室贵族、达官显贵们赏玩。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保定铁球就风行起来,就连晋商黄家少主也喜欢这个。 “京中不卖煤炸,只卖煤精,一斤煤炸三分矸,现在一斤煤精就八文钱。”黄石老实的回答着。 黄少发手中的转球一顿,疑惑的看着黄石,惊诧的问道:“一斤煤精八文钱,还有的赚吗?明公们、富户们、勋戚们,能不剥盘?” 黄石想了想,如实说道:“大赚特赚。” “哦?这当今万岁倒是很会做生意嘛。黄首辅那边安排好了吗?今天会春楼宴席,黄首辅是否赴宴?”黄少发点头,一斤煤精八文钱,哪怕是集散,万岁还能大赚特赚,可想而知,明公富户勋戚们不敢去剥盘皇帝的买卖。 黄石面色有些苦楚的说道:“煤市口集散八文,各商铺的价格九文到十文。等到秋雨至,连绵五日哄抬十倍即是。这钱跑不了,倒是无碍。” “不过黄首辅那里出了些问题,前段时间万岁清查阉党,黄立极为了自保,诈贿七万两,玩了钱谦益他们东林党一道,弄了七万两银子,这钱不是什么大数目,但是这首辅的位子怕是坐不稳了。” “黄立极这首辅的位子坐不稳,对我们极为不利。眼下请这黄首辅,恐怕会引火上身。” 黄少发转着手中的铁球,高深莫测的笑着说道:“请。” 黄立极虽然不再是首辅,但是黄立极依旧是阁老,这就值得请。 大明的阁老最少的时候只有两位,最多的时候也只有六位,这可是大明王朝的核心,别看黄立极在皇帝面前低三下四,可是在这大明朝,依旧处于权力的核心领域。 黄少发思虑片刻,忽然扯着嘴角说道:“哦,对了,明天,我们就把京师的煤市口的集散商贾叫到会春楼,有要事商量,万岁爷在西山煤田挣他的开采费,但是我们那一份可不能少,明公们还等着米下锅呢。” “应有之意。”黄石点头说道。 西山煤田的开井没有地契,万岁爷强行收回,明公勋戚们都罢手了,他们这些依附于明公的商贾们,明公的那一份孝敬又少不得,那就只能在集散这件事上下功夫。 具体的措施在黄少发进京前都已经想的差不多了,他明天约京城煤商,就是为了此事而来。 黄少发的车辆缓缓的驶向了会春楼,锦衣卫的缇骑们也没闲着,只不过他们并没有全城大肆搜索黄少发的打算,而是一窝蜂的冲出了北京城的长安门,奔着金河的上游白浮泉而去。 白浮泉就在昌平城下,明朝皇陵之侧,好山好水好风景,因为河堤的原因,这里逐渐变成了一个人工堰塞湖,倒算得上鸟语花香。 有山有水的地方必然有好宅子。 无数的富户和明公们,在休沐的时候的园林,就在此处聚集,逐渐在这昌平城下形成了一片大明的富人区。 而这白浮泉形成的堰塞湖,就是这些好宅园林的水源,这一旦挖开了堤坝,这通惠河的上游金河一旦贯通,这堰塞湖会变成一个小水洼。 那这些好宅的园林,就失去了那一份清净和优雅。这明公们怎么可能乐意自己的宅子没了清雅之意? 葬龙经是糊弄玄虚,可是明公们这装神弄鬼的功夫,可不见得比道士大师们差多少。葬龙经糊弄不了明公富户,他们差遣了家人和群小,阻拦这白浮泉两道堤坝的挖掘。 锦衣卫千户吴孟明策马奔驰到了白浮泉之时,才发现了事态比他想的更加严重。 在他来到这两道堤坝之前,他以为只有明公富户的家人和群小,这件事好办的很,全部如数抓捕,然后按照万岁爷刚提出的限制家人数量,法办一批,也算是锦衣卫积极响应万岁爷新政。 可是就在吴孟明赶到白浮泉的时候,他才知道为什么万岁爷得知白浮泉争水,派出了千户来督办此事。 因为吴孟明看到了不仅仅是家人和群小,还有一大堆衣不遮体的百姓,这些百姓穿着草鞋,衣服上打着无数的补丁,面黄肌瘦,一看就是附近吃不饱饭的贫苦百姓。 万岁爷反复下令,处理各种纠纷的时候,不许对百姓下手,吴孟明倒是能够分得清楚民和百姓的区别。 但是眼下家人群小和百姓们搅在了一起。 西山窑民手持铁钎在徐应元的带领下,正在和山民交涉,气氛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吴孟明带着近千锦衣卫赶到的时候,差点把这把火点起来。 “停!”吴孟明眼瞅着要打起来,拿起手铳就对着天空放了一枪,火药爆鸣的声响,终于让现场安静了几分,看到锦衣卫的飞鱼服还有手铳,所有人都下意识的退了一步。 “大明律,聚众呼啸斗殴者!杖二十,流放五百里!” 吴孟明高声怒吼着,身后的锦衣卫都是跟着吴孟明办过案子,这种案子,首先就得先立下下马威,如果震慑不了众人,现场失去了控制,很容易引起民变。 天子脚下民变,首先摘掉的就是他们这群锦衣卫千户百户的脑袋。 天子端坐明堂之上,忽闻白浮泉有民变之虑,就急匆匆的调遣了十个实权的百户和一个实权干练千户,再加上原来驻扎的锦衣卫,一千五百人的锦衣卫披甲带铳的威慑力,让现场终于稳定起来。 “聚众呼啸斗殴者!杖二十,流放五百里!”一千五百人的呼喝声在山林里不断的回荡着,窑民和裹挟而来的百姓,终于安静的待在原地。 直到锦衣卫的众人,穿过了人群,拦在了裹挟百姓和窑民之间,吴孟明终于是长舒了一口气,好在这次来的都是锦衣卫的干员,而非绣花枕头,还有五百人抓山魈的锦衣卫军卒,他们身上带着的杀伐之气精练之风,让吴孟明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吴孟明从人群中,找出了徐应元,气喘吁吁的问道:“徐大珰,这咋回事,怎么差点搞出民变了,万岁爷听闻消息,脸色铁青。你差点闯了大祸知道吗?” 徐应元依旧是一副红脖子杠脸的模样,愤怒的指着那群富户的走狗,气不打出去来的说道:“那群龟儿子,哄骗山民,说什么只要动了白浮泉的堤坝,不但惊扰龙脉,来年春耕的水都无法保证!山民才跟着他们一起来抢水的!” “抢水?”吴孟明听到这两个字,就是一阵头大,这几年天气反复无常,陕西、山西大旱,民变四起,这两年京师也非风调雨顺,这白浮泉的水,就是百姓活命的根儿。 山民是容易被鼓动的,尤其是涉及到水源这种大事,土地、粮食就是百姓的命根根,谁动了,就跟谁拼命。 吴孟明看着群情激昂的模样,连连摆手说道:“这堤坝今个不能掘了,白浮泉的水分到沙河和南沙河两处,保证数万亩良田灌溉,今天你要是挖这白浮泉的堤坝,明天万岁爷就差人摘你的脑袋!” 徐应元啐了一口说道:“万岁爷限定的日子就要到了,我下游都疏通的河道了,只要把这河堤给掘开,这金河就通了,一旦这金河通了,这西山的煤就可以夏日水路,冬日冰路直抵卢沟桥。” “那群城里的奸商们,见到阴雨绵绵和大雪的日子,就会哄抬煤价,百姓困苦,几个山寨的山民,万亩良田的粮食和京师百万之众的薪柴生火之事,孰轻孰重?” 吴孟明瞅了一眼依旧满脸不忿的百姓们,摇头说道:“你跟山民去讲这个道理去!让他们饿着自己的肚皮,就支持你所谓的百万京师百姓的薪柴去!你看他们听你的不!稍微处理不好,这群山民明天就是山魈!” “你今天掘了堤坝,他们今天就敢民变,这可是天子脚下,谁担得起这个责?万岁爷要是怪罪下来,是你受着?还是某受着?这个事,不是这么办的!” 徐应元气急败坏的坐在了石头上,满脸写满了官司,叹气的说道:“那你说怎么办?这堤坝也要掘,这通惠河的水源要疏通,这京师百姓要薪煤,这山民要水,要粮食,要灌溉,这压根就没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吴孟明皱着眉头看着这白浮泉的堰塞湖,叹气的说道:“掘开堤坝,这沙河和南沙河的万亩良田的灌溉,就没法满足了吗?” “水都去了金河,沙河自然水量大减,自然是无法满足了。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徐应元点头说道。这是经过仔细勘验的,而且还请了正在西山陵寝,忙着修陵寝的水利大师王徵过来看过。 要疏通通惠河,就要截断沙河的水源。 有一得必有一失。 吴孟明瞬间觉得自己牙根都是痒痒,通惠河时而疏通,时而堵塞,问题之复杂,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他摇了摇头,叹气的说道:“这事,待我禀明圣上再做打算吧。你先领着你的人回去,别一会儿再打起来。” 山民们见窑民们带着工具离开了山道,爆发出了阵阵的欢呼之声,也渐渐的撤出了山道,双方留了十几个人互相大眼瞪小眼盯着对方,这险些民变的场景才算是彻底安稳了下来。 朱由检听到了吴孟明的汇报之后,川字眉差点拧成了一个疙瘩,在乾清宫来回踱步的他,忽然用力一拍手掌说道:“为什么我们不能修个水坝呢?需要浇灌是蓄水,需要水运的时候放水,灌溉和漕运冲突的时间就几天。漕运可以给灌溉让路嘛,这不是一举两得吗?王徵怎么没想到呢?” 张嫣翻动奏疏的手为之一顿,摇头说道:“其实前几日王徵就上了一道奏疏,说的就是白浮泉水坝之事,但是需要五十万两银子。这道奏疏被压在了工部没有报上来。” “在给事中的摘纪要里,简单提了一句,皇叔没注意罢了。王徵不是没想到,可是眼下国帑无财可用,才是关键。工部尚书薛凤来和毕自严两个人商量了很久了。” 朱由检点了点头,这就对了,是中央财政的贫穷,限制了大明的发展。 懿安皇后放下一本奏疏笑着问道:“吴千户说的那件事,万岁爷打算怎么办?就是轮值西山山麓和通惠河诛邪队之事,这算是一件好事,让锦衣卫的缇骑拿山魈黑眚练练兵,算是个不错的主意。” “朕本来就有此意。”朱由检点头说道。 “砰!” 一声奇怪的响声忽然由远及近,朱由检眉头紧蹙的盯着西山的方向,那是奇怪响声的方向,这是出了什么事吗? 爆炸声? 第四十八章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朱由检对大明的火药一直有一种误解。这种误解就是大明的火药的威力不够强大。 但是他忽略了一个基本事实,那就是火药,就是火药。 就是威力较小的黑火药,只要数量多了,也会引起爆鸣也足够的威力。比如王恭厂大爆炸,就是火药起爆,威力如同陨石降落。 朱由检看着手中的奏疏,就是一阵的失神,大明的局势,比他想象的更加糟糕数分。 白浮泉的堤坝,被人为爆破了。 确切的说是在傍晚生火造饭后,有人携带了大量的火药,将两道堤坝给炸了。 这一炸,山民和西山煤局的窑民已经开始发生小规模冲突,吴孟明已经赶到了白浮泉,正在阻止群青激荡的百姓们和窑民进一步发生械斗,到那时才是覆水难收。 吴孟明并非是个绣花枕头,他在离开白浮泉现场的时候,也留下了足够的人手,看护这道堤坝,但是紧接着就是夜色降临的时候,就发生了数起山魈袭击山民的举动。 留在白浮泉的锦衣卫紧急前往平复山魈之事,中了某些有心人的调虎离山之计。 “百姓极其容易被煽动,立刻让英国公和田尔耕带着……”朱由检说了一半,就不再言语。 他想做的事情太多,步子太大,有点扯到蛋了。 西山有山魈,通惠河就没有黑眚了吗? 田尔耕还在通惠河段,清理黑眚整顿通惠河,也是眼下的当务之急,此时调动通惠河的诛邪队前往西山,等同于之前在通惠河下游,所有做的努力都白费了。 皇帝出尔反尔,天子仪态尽失,事小;民心丢了,这通惠河将彻底成为烂摊子,事大。 朱由检瘫坐在了座椅之上,直到此时,他终于感觉到了力不从心,手里掌控的力量,对于危如累卵的大明朝局势而言,还是太过渺小了一些。 诛邪队调离通惠河的结果,是民心尽失。 金吾卫调离出城的后果,城中必然大乱。 朱由检手中的牌还是太少了,但是他又太想做事了,以至于现在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抉择。尤其是眼下,他连调查白浮泉爆炸之事,都有心无力。 张嫣脸上的笑容,有三分理所应当,还有两分轻蔑,五分心疼。她原来趴在侧案上,身形如同鬼魅一样,从桌上抬起身来,飘出了乾清宫,找到了王承恩和王祖寿。 她对着王祖寿说道:“去把周皇后叫来侍寝,你跟她说,稍微尽点心,万岁心情不好。” 王祖寿稍一犹豫,才低头称是匆匆离开。 张嫣又让王承恩进殿,她笑着说道:“皇叔,何必如此忧愁?国事家事天下事,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今日朝政奏疏所剩无几,皇叔早些休息。剩下的事,我去处理就是。” 朱由检呆坐了良久,用力的摇了摇头,让自己清醒了几分,出了事就要面对,躲在床帏里,颠龙倒凤,把丑事和恶事,有损天子圣明之事,交给妇道人家去处理,这不是他的行事风格。 “还是朕来吧。”朱由检站起身来,大袖一展说道:“事已至此,唯有两个办法,一曰镇二曰抚。” “锦衣卫在西山有一千五百之众,完全足够应付,小规模的械斗能够阻止就阻止,不能阻止就镇压下来。” “命令工部彻夜赶工,朕明日要看到白浮泉水坝的图纸,征用当地山民参与其中,分而划之。” “国子监的太学生不是闲的没事干?天天写不靠谱的文章,还不如给他们找点事去做。让他们拿着官刻的图纸,去山里给山民讲义去,讲不明白这水坝的用途,安抚不了百姓们,就不需要回来了。” 张嫣脸上略带一些轻蔑和讥讽的笑容终于消失不见,她眨了眨眼经,盯着看了朱由检好久才说道:“三曰骗,百姓都好糊弄,三姑六婆九神道的一些讲经师傅,可以让金吾卫寻来,也都散到西山去。” “山民们不见得能够听得懂太学生的之乎者也,但是对这些讲经师傅倒是深信不疑。” 朱由检点头,这骗也是一种招数,只不过不那么光彩罢了。 一镇二抚三骗,镇和骗都不光彩。 张嫣想让朱由检的从政的经历更加完美无瑕一些,功业无瑕,是在维护皇权的威严和皇帝的绝对正确,这也是她脸上有讥讽和轻蔑的笑容的原因,她以为她这个兜底的侧案,终于要发挥作用了。 但是朱由检似乎还不准备动用她这枚棋子去兑掉非议。 张嫣不规则的晃动着手中的狼毫笔,笑着说道:“堤坝炸就炸了,眼下不是春耕,多数的百姓还在观望,这不是皇叔说的吗?沉默的是大多数人。” “眼下最紧要的还是白浮泉水坝的工期,若是能够在明年春耕灌溉之前,把白浮泉水坝建起来,那百姓为何还要民变?又不是活不下去了。但是哪怕是十月开工,也只有五个月的工期了,这才是重中之重。” 朱由检在乾清宫踱步了几圈之后,说道:“王伴伴,前往西山陵寝把王徵和几个红毛番叫到前殿议事。还有工部尚书薛凤来,让他把工部的人跩到工部去,台基厂那里,今天全力配合工部。” “是,臣领命。”王承恩将下摆扎在了腰间,跑去了御马监。 “万岁爷是要停了西山陵寝,先顾着白浮泉水坝吗?”张嫣看着王承恩的背影,声音有几分空洞的问道。 “是。”朱由检略微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点头,承认了他要做的事。给朱由校修陵寝,那是他这个皇弟应该做好的事,但是情势所逼,他没有那么多的人手,也没有那么多的银钱,支持两处大工程,同时开工。 张嫣的眼神直勾勾的盯着太庙的方向,看了好久,才平淡的说道:“也罢,我也能多贪恋这分虚荣几个月,此事还是以懿旨下旨为好,万岁爷要是下圣旨停了陵寝,又要议论纷纷了。” “皇嫂不恼怒吗?”朱由检面色一时间有些凝重,他想过很多张嫣的反应,唯独没想到是这个答案。 张嫣的眼神依旧看着太庙的方向,语气依旧是那股生人勿进的平淡:“人都死了,他难不成还能从梓宫里跳出来不成?活着的时候,先帝就没少遭罪,死了也不能清净。世人常说皇帝好,这好就好在身不由己。” 朱由检没有过多的言语,他让乾清宫的宫女和太监们,寻到了在文渊阁备案的文书,将白浮泉的初稿拿出来琢磨了半天,做了一个初步的工程预算之后,才发现为何文渊阁会压住这个奏疏了。 就是一个字,贵。 周婉言听到王祖寿说要她去乾清宫,整个人都是乐疯了一样,先去沐浴更衣,精心梳妆打扮了一番,这大明女子的妆容可以说是极为精致。 她先用茉莉花蕊儿搅酥油、淀粉调配的面油打了个底。又喜笑颜颜的打开了面脂匣,红蓝花粉染胡粉、山燕脂花汁染粉、山榴花汁、紫矿染棉四种宫廷御用的面脂,周婉言就选了山燕脂。 待打好了面脂,她有小心翼翼的打开扑粉匣子,一种是珍珠粉,另外一种玉簪粉。珍珠粉乃是由紫茉莉,也就是地雷花的果实所制,而玉簪粉则是提取了一种名为玉簪花的花仁所制。 周婉言看着有些少的玉簪粉,最终还是选择了玉簪粉,虽然这粉要比珍珠粉要贵上数分,但是既然是进宫后第一次侍寝,自然是要精心打扮。 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 她小心的拿着镊子和小刀将自己的眼眉妆,做成了吊梢眉,这吊梢眉又弯又细,民间都叫柳叶眉,但是宫廷自然有宫廷的修眉样式,这眉型简洁大方又足够的撩人。 修好眉之后,周婉言端着镜子在烛光前,仔细的打量了半天,又在额、鼻和下颚三个部分晕上一层珍珠粉,这叫三白法,还是周婉言进宫后学会的妆容,在铺上轻轻的腮红。 青雀头黛,乃是专门用来画睫毛的油墨,睫毛刷轻轻一卷,这眼睛扑闪扑闪的更加明亮几分。 玫瑰花和荷花做成的本宫不死、其余皆为妃嫔的正宫大红色胭脂纸,轻轻一抿,樱桃一点红。 周婉言就上好了唇妆,这宫女们忙前忙后,也将周婉言要侍寝的发样梳理好了。 “晴儿,我今天好看不?”周婉言在镜子前,欢快的转了一个圈,脸上的笑容,如同春天里绽开的花朵一样明艳,略显昏暗的坤宁宫,似乎被她的笑容点亮。 “好看,娘娘哪天都好看。”名叫晴儿的宫女,笑着连连点头说道,她笑的和周婉言一样的灿烂。 “那就去乾清宫!”周婉言挽着衣裙,上了四人抬的轿撵,奔着依旧灯火通明的乾清宫而去。 周婉言赶到乾清宫的时候,朱由检正好要前往文华殿。 乾清宫毕竟是个寝宫,平日召集几个人奏对没有问题,但是这种涉及到了一部之事,还要台基厂配合的工程,乾清宫就变的有些力不从心了。 出宫门的时候,朱由检正好看到了下轿撵的周婉言,这让朱由检为之一愣。 “王伴伴,朕记得朕登基的时候,不就是倡廉节俭,宫中奢华之物一律封存吗?这四人抬的千灯撵哪里来的?”朱由检脚步一顿,疑惑的问道。 王承恩小心的说道:“懿安皇后嘱咐的。” “万岁爷,周皇后奉命前来侍寝。”王祖寿眼看着皇帝要走,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的礼仪,疾走几步,俯首说道。 朱由检当然听到了张嫣在乾清宫正殿外对王祖寿的交待,只不过一忙碌起来,就把这茬给忘记了,他点头说道:“让婉儿进去吧,明日在乾清宫小膳房用早膳,朕去前殿有些公务要处理。” 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 朱由检和周婉言就在乾清宫前这样擦肩而过,对于朱由检来说,等在前殿的王徵和几个红毛番、白浮泉水坝、民乱、危如累卵的国事,才是他心中最重要的事。 这是他作为一个皇帝的执念,尤其是作为大明朝的末代皇帝心中的执念。 周婉言握着苏绣的帕子,站在灯火辉煌,华灯高悬的乾清宫前,她忽然猛地一扭头,看着匆匆赶往文华殿,已经行至文昭阁的朱由检一行人,两行清泪打湿了精心打理的妆容。 多少相思,多少离愁,终成一道水痕。 她手中轻握的绣帕,被秋风一吹,飘向了澄净的天穹,在月光下,化成了一道云朵随风而去。 飞蛾扑火,不计后果,也没有理由,华灯的周围有很多的飞蛾和蚊虫,奋不顾身的扑向了灯火,然后被烧成了灰烬。 “王大珰,明日在乾清宫收拾一间偏阁,本宫要住进来。”周婉言没有自怨自艾、也没有痛哭流涕、更没有歇斯底里。 已经这个时辰了,万岁还去了文华殿,那肯定是有国事要操劳。她虽然不懂国政,但是她能看明白,她心心念念的万岁脸上的疲惫。 “阿嚏!”朱由检用力的打了个喷嚏,周婉言这满脸的妆容都是花粉,而朱由检的两份记忆里,后世记忆里充斥着对花粉过敏。如今虽然这具身子骨已经不再过敏了,但是依旧心理上在暗示。 “大半夜,画的跟鬼一样,这是出来吓唬人吗?阿嚏!”朱由检回头看了一眼,自言自语的小声嘀咕着。 “鬼?”张嫣一脸不明所以的扭头看着等在乾清宫的婉儿,那么精致的妆容,少说捣鼓了一个时辰做出的全妆淡雅红妆,哪里跟鬼一样? 张嫣气不打一处来的说道:“女为悦己者容。” 任何的美,都是光影的艺术。 朱由检看到的是从阴暗走向乾清宫的周婉言,而且是擦肩而过,自然看到了印象最深的也是那额、鼻和下颚的三白法,可不是认为是鬼? 文华殿一整晚都在喧嚣中度过,万岁又熬了一个大夜,将白浮泉水坝的图纸最终确定了下来。 这个水坝最大的问题就是工期,眼下是夏秋汛期,白浮泉虽然名字为泉水,但是正如葬龙经所说,乃是山水汇集之处,山上的水也多在此聚拢。施工的难度很高。 但是这难不住大明朝的朝臣、百姓和工匠们。 兴修水利,在中原王朝这片土地上,已经进行了几千年,这片土地上的人民,也习惯了人必胜天的做事风格。 “万岁回来了。”周婉言没有休息,而是迎着清晨略带清凉的风,迎回了朱由检。 看清楚妆容的朱由检,只能用真香来形容自己,的确很漂亮。 晨光打在周婉言的脸上,波凌波凌的闪着光。 周婉言的面色有些红润,也不知道是打的腮红还是被朱由检看的脸红,她略带几分羞涩的问道:“万岁在看什么?婉儿今天漂亮吗?” 朱由检理所应当的点头,确信的说道:“好看,不过下次不用捯饬成这样,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婉儿不管怎样,都好看。” “真的吗?”周婉言喜上眉梢,她这个年纪的姑娘,心底就是有怨怼,随着几句不轻不重的情话,也就变的晕同转向起来。 张嫣一撇嘴一脸嫌弃的入了乾清宫,朱由检这张嘴,她今天算是见识到了,昨晚还说婉儿是个鬼,今天就变成了西施,得亏婉儿漂亮,这么比喻也不过分。 不过,张嫣更确信了,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第四十九章 大力推广马铃薯和番薯 深秋的风带着丝丝凉意和秋雨,落在了西山之时,西山的局势终于平复了少许,正如朱由检和张嫣想的那样。 大多数的百姓是沉默的,都在观望。他们在看到今上为了解决白浮泉水坝之时,将西山澹峪岭的先帝陵寝工程都停下来的时候,西山的喧嚣,终于安静了几分。 还有一大群的三姑六婆九道的讲经师傅和国子监的太学生进山讲义之后,这股西山的燥意,终于被安抚了下来。 朱由检合上了手中的奏疏,笑着对徐光启说道:“徐老师父,其实想想这白浮泉的堤坝,炸就炸了,也好,正好试探了一番大明的动员能力,至少目前为止,朕在百姓那里,还算是民心所向。” 徐光启正是为了白浮泉被炸一事而来,他在《农政全书》里,多次提倡大力种植耐旱的作物,马铃薯和番薯。虽然现在还未编纂完毕,但是徐光启被赶回上海老家之后,一直致力于农业研究。 沙河和南沙河万亩良田即使水坝修成,灌溉受到影响也是必然,如何解决肚皮问题,就用了他的农政要书里的土芋。 “土芋,一名土豆,一名黄独。蔓生叶如豆,根圆如鸡卵,内白皮黄,可煮食、亦可蒸食。又煮芋汁,洗腻衣,洁白如玉,耐旱。沙河和南沙河的万亩良田,可以改麦粟米粱为土芋,不仅可以饱腹,也可以减少灌溉。” “而且土芋的产量比麦粟米粱更高,这一两年倒是可以对付过去。而其中最需要解决的问题就是,土芋并非本色,若是种植土芋,需要将土芋改为本色折银才是。” 徐光启正在大力推崇他的土豆战略,朱由检原则上同意番薯和马铃薯的本色要求。 这也是自万历年间,一鞭法执行至今,大明朝一直在做的事。 但是这件事岂止三两句话可以说得清楚? 大明的一鞭法的执行,其本质上,就是为了行政便利。 其实很好理解,白银的征收,更多的是给百姓带来极为沉重的负担,因为农桑户实际上生产出来的大多数是粮食、丝货等实物,而不是直接生产出白银。 当官方征收白银的时候,百姓还不得不将手上的粮食等物,拿到市场上交换成白银。 这其中造成的粮价和银价波动,给百姓造成了极为沉重的经济负担,其中不乏惨烈之事。个别苛责的县州,哪怕是丰年时的农户,还要卖妻鬻子才能完纳,民间的高利贷盛行不止,称贷倍息,苦不堪言,百姓纷纷穷迫逃徙,无以为生。 这些百姓最后的结果,就是落草为寇,成为山魈,呼啸于山林之间。 那不折色,征缴实物呢? 最底层的农桑户,并不是直接就将荒银交给粮长,而是将粮食交给粮长。 粮长再将粮食出售获得荒银,最后把荒银交给银匠煎销,获得的金花银最后再解京。 也就是说,对于底层的农民、民户而言,实际上,他们仍然上交的是粮食,他们并不直接与市场联系。 一鞭法和折色的本质上,尤其对于县州及以下的征收过程中,依旧是实物财政。 朝廷征缴实物的后果就是张居正改革之前的乱象,那场面,更加糜烂不堪。 一鞭法的本质是自上而下的政策推动,这种源动力,并非自下而上。作为过来人的朱由检,太明白,自下而上的重要性,毕竟逼迫朱由检自挂歪脖树的乃是自下而上的力量。 折银,百姓亡则明亡,不折银,大明亡。 这就是摆在朱由检面前的问题,也是摆在自嘉靖初年,开始在杭州试点折色的之后,历任皇帝所遭遇的困境。 朱由检合上了奏疏,他盯着徐光启的眼睛,目光炯炯的问道:“徐老师父,对于一鞭法折银之政,徐老师父有什么想说的吗?” 徐光启抚摸着羊毛胡须,看着新皇帝的咄咄逼人,又觉得似曾相识,他摇头说道:“万岁,路是一步一步走的,万岁眼下还是着眼京师诸事为好,地方投献畏之如虎,此时此刻,万岁对四九城之外之事,还是力有未逮。” “眼下西山之事,万岁已经力不从心了。” 朱由检面色不变,依旧抿着茶水,而另外一只,放在案牍之下的手,用力的攥着,指甲已经攥出了深深的痕迹。 他们清楚的知道!皇帝就是一只纸老虎! 他们清楚的看到!皇帝的力量微乎其微! 朱由检的脑海里不断的回荡着这两句话,明公们清楚的知道他就是个银枪蜡头,他的政令甚至离开了乾清宫,就有被打折的可能,这就是大明的权力场。 明公们清楚的知道! 这对一直以来,励精图治的朱由检而言,让他内心惊恐到了极致。 不过朱由检很快的就想到了之前,张居正那句话:有隙则明示之,令其谗不得入。 徐光启在假装不经意间,说出的刺耳的事实进行试探,徐光启拒不接受首辅之位的理由,也是如此。皇帝压根保护不了他! 朱由检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不愿意直面朝臣的原因也是如此,这些老而弥坚的明公们,真的有点将他看得通透的感觉,这种感觉非常糟糕。 他点头说道:“那徐老师父以为眼下应当如何?” 徐光启满脸的笑意,他的眼睛笑成了一个月牙一样:“臣半截身子入了土,忽闻先帝宴去,就抓紧时间收拾行囊,等着万岁的圣旨,召某回朝。” “其实某清楚,这召臣回朝的诏书可能会到,也可能不会到,但是臣还是把行囊收拾好了,就盼着某这把老骨头还能为国朝效力。甚幸,万岁还是把臣召回了,臣不甚荣幸。” “既然半截身子入了土,臣这说话,自然没什么禁忌。” “忠言逆耳,臣想了很多种万岁的反应,拍桌而起与臣争辩是一种,拟诏罢了臣的官是一种,拂袖而去不理会臣忤逆之言又是一种。当然臣心中,最不敢想,也是最想的,就是万岁眼下的样子,巍然不动,继续问政。” “此乃大明中兴之主该有的气量,臣盼着明君,正如万岁盼着名臣一样。虚怀如谷,言易行难呀。” “至于万岁所问之事,若是时机到了,臣自然将奏疏献上,若是时机不到,臣已不幸离世,那臣自然会选择一伶俐人,择机献上奏疏。” 徐光启断断续续的说了一段话,朱由检紧握的手终于松开,有隙则明示之,令其谗不得入。既然徐光启敢当着面骂皇权渐微,自然是有所准备,这一顿马屁狂拍,朱由检这颗本来碎了一地的玻璃心居然有粘合的趋势。 啧啧,中兴之主。 一听就是给人打鸡血的话,但是朱由检非常受用。 高帽子人人都愿意带,好听话人人都愿意听,朱由检也是个人,他是第一次从朝臣的口中,听到了中兴之主这个词。 姜,还是老的辣。三两句话,就把炸毛的驴给捋顺了。 朱由检虽然听了好听话,但是他问的问题,徐光启居然打马虎眼,他依旧有些不满,他盯着徐光启,不说话,他需要一个答案,而不是鬼话糊弄他。 徐光启砸了咂嘴,大明现在的皇帝有点不好糊弄,他轻笑着说道:“万岁,天启五年除了先帝落水,还有个趣事。” “天启五年的时候,申时行申老师父,曾经意图进京一次,上书问先帝,为何他这个老师父,曾经的首辅还要服劳役,简直是有辱斯文。” “说的事,是天启五年时候,余杭地区的摊役入亩,杭州府提高了举人、进士、勋贵们的免税款待的地亩,但是将劳役按照黄册进行了摊役入亩,申老师父可是万历年间的首辅,知道立嗣事情结束,才自己乞骸骨归乡。哪里服过劳役?就闹了起来。” “杭州知府和申老师父可是针尖对锋芒,接连上书,闹得很凶,但是那一年那个知府,突然溺水死了。” 朱由检听到结果的时候,猛然一愣,又见溺水。 不过朱由检很快就听明白了徐光启讲的这件旧事,不是给他讲笑话听,而是告诉他,他想要的答案。 加优待,按照人丁,摊役入亩,不就是摊丁入亩的草稿版吗?! 中国财政史,总体来说是发展向上的,哪怕不同时代有这样或那样的开倒车,但是人身依附的逐渐松绑、税种的逐渐简化、税收方式的逐渐统一,这几根历史主线仍然是不断向前的。对此,朱由检有着清楚的认知。 而打开中国的历史长河,就可以清楚的看到中国财政史,“初税亩-租庸调-两税法-一条鞭法-摊丁入亩-完全废除农业税”这条历史脉络如此的清晰,发展的过程也是循序渐进。 一鞭法,也并非张居正一声令下,全国都跟着张居正的脚步一起行动,其实早在正统年间,就已经有南直隶和陕西进行类似的试点了,荒银、金花银的出现,比张居正爷爷的岁数还要大许多。 而鞑清的摊丁入亩,也并非鞑清的首创,早在万历年间、天启年间,朝臣们就已经开始了摊丁入亩的尝试和试点,只不过以杭州知府和大明皇帝,双双落水而告终。 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明末这味儿,太冲了。 朱由检破有深意的看了一眼徐光启,这个老师父在小心的提醒他,财税之事,不可操之过急,而且还隐隐的透露出了一个极为重要的信息,天启皇帝朱由校的落水原因之一,怕是这伤筋动骨的摊丁入亩。 徐光启看着大明的皇帝,显然这则趣闻,皇帝心中已经品出了三分味道,他笑着说道:“其实万岁,经过白浮泉堤坝之事,臣以为万岁的当务之急,是需要操练新军,万岁手里有仅有锦衣卫和金吾卫不太够用。至于那一万净军,实在是不够看,吓唬吓唬百姓,督察下内鬼还行。” “臣上次说的蓟门火炮局和聘请泰西教员之事,万岁批复了,户部和内帑,那边给了些银子,已经开始动了起来。兵部尚书蓟辽督师孙承宗负责训练新军,蓟门火炮局已经开始筹建,孙元化已经到了蓟门,这是具体的奏疏。” 徐光启是文渊阁大学士,阁老之一,负责督办工部逐项事宜,而此时此刻,新军和火炮局是工部和兵部共同承办,而最终奏报却由徐光启负责。 大明新阁老的位次和权力的划分,看来是在桌子底下达成了划分,徐光启更胜一筹。这道奏疏其实昨日已经送到了,朱由检已经看过了。徐光启拿着这份奏疏禀报的原因就是告诉大明皇帝,新军和火炮局,是他徐光启办得。 有功有过,都是他徐光启的。 “万岁若是无事,臣先告退了。”徐光启颤巍巍的站起身来,俯首跪安,朱由检站了起来,正色说道:“徐老师父慢行,王伴伴,去把前日婉儿给朕绣的护膝拿来。天气转凉,徐老师父还是要多注意才是。” 徐光启满是笑意的在乾清宫太监王祖寿的搀扶下,离开了乾清宫,出宫的时候,他手里拿着一对护膝,他回头看了一眼承天门五凤楼上琉璃瓦,略有几分浑浊的眼帘中,尽是白云和琉璃瓦的熠熠光辉。 “这大明的天呀,终究是要变了。”徐光启拄着拐杖上了轿撵,打道回府。 张嫣将所有打理好的奏疏放在了御案之上,之前积压的公文经过一个月的处理,总算是全部打理完了,朱由检也不用熬大夜批阅奏疏了。 “婉儿要是知道皇叔把护膝送给了徐老师父,她怕是又要生气了。”张嫣知道周婉言这个小丫头的脾气,这是入了秋之后,周婉言就开始亲自动手绣的护膝,绣了一个多月,这皇叔转手就送了人,周婉言不使小性子才奇怪。 朱由检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徐老师父在京一年就得八百多两的支出,一年俸禄就只有一百多两,朕原来打算赏赐些银钱,但是朕实在是穷呀,还得给皮岛准备军饷,反正明公们马上就有炭敬了,朕思来想去只能用这护膝充数了。” 张嫣活动了下颈椎,嘴角勾着笑:“这护膝可比赏赐千金还要珍贵,徐老师父是个明事理的人。” 朱由检看着周婉言住的偏阁说道:“婉儿心里有气,也是应该,毕竟绣了一个多月,但是她应该不至于闹腾,毕竟怎么说也是大明皇后,母仪天下才是……” 两人说着话,周婉言挽着衣裙就从偏阁走了出来,气鼓鼓的说道:“夫君!那对貂蓝护膝的图样是万岁才能用的,给了徐老师父,徐老师父就僭越了!” 张嫣掩着嘴角,奔着小膳房去了,关注下今天晚上吃什么,比这对小夫妻吵架更有意义。 朱由检看着周婉言,有些哭笑不得,这丫头还是太年轻了,被张嫣看的通透,在朱由检眼里,十七岁的她,真的还是个孩子。 放在后世,这也就是刚刚高中毕业,或者读高中的小丫头,不懂事才是正常。 周婉言依旧委屈巴巴的说道:“臣妾知道,万岁是为了笼络朝臣,臣妾也知道此时说这事有些小肚鸡肠,可是,若是旁的也就罢了,宫里的尚衣监那么多的物件,挑哪个赏赐都可以呀,可怎么就偏偏挑中了那一件貂蓝护膝。” 第五十章 田都督是内鬼 “倘若仅仅如此,臣妾还不会多想,可是田氏也绣了一对护膝,臣妾就不能不多想,而且……”周婉言欲言又止,朱由检却已经品出了三分味道。 朱由检摇头,笑着说道:“你呀,平日里就是想得太多,跟着懿安皇后要多学学这后宫之事,后宫前殿千丝万缕,母仪天下之凤姿,也应该多想想再做。” 大明的皇后出身都比较贫寒,这就代表着她的娘家没什么根基,外戚不足为虑。 尤其是这次册封皇后,朱由检并没有按制给周婉言的父亲进锦衣卫都督,更加让周婉言有了惶恐。 而且周婉言这个性子,要进化成张嫣那种,可以与妖蛤在宫中缠斗七年的主儿,还是难为她了。 “可是懿安皇后平日里和臣妾多说一句都嫌多,进了宫一个多月了,也就坤宁宫几个人听我的,其余人也就是面儿上尊敬,背地里指不定怎么嚼舌头根儿呢。万岁,能不能把懿安皇后移送慈宁宫啊。”周婉言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小声的说道。 朱由检目光一凝,略带几分冷淡的问道:“谁和你说的这事?刘太妃吗?还是周奎?” 后宫干政。 朱由检嗅到了一丝不一样的味道,而且已经渗透到了他的身边,这让他的感觉更加糟糕,犹如猛虎的固有领地被旁人所入侵,而且连身边人都被利用。 “没有旁人和我说,我自己想的。”周婉言略有几分头皮发麻的说道,平日里朱由检和周婉言说话都是轻声轻语哄着来,今天这一丝冷淡,可是吓的她不轻。 “这样,明日搬回坤宁宫吧,朕现在有些乏了,你先跪安吧。”朱由检皱着眉头思虑着,他这个皇帝当的实属憋屈。 不过很快,朱由检也就释然了,哪个末代皇帝当的不憋屈才奇怪咧。 朱由检有些失神的靠在龙椅之上,仔细思量着可能存在的敌人,以及他们接下来的手段。 大明的明公、富户、明公、乡绅等等,以及依附与他们的邪异、家人、群小、流寇,这些所谓的利益集团,就是朱由检要面临的敌人,而这些敌人,有的可以作为朋友,而有的绝对只能是敌人。 一个帝国末期,总是千奇百怪。 这不仅仅是对于大明而言,对于任何朝代、任何国家都是如此。 大明的最终的表现是财政危急。 大唐是府兵制度败坏,藩镇割据,中央指挥能力下降。 北宋是三冗一积,冗官、冗兵、冗费、积弱,百姓苦不堪言,最终导致民变四起。 后世的漂亮国在面对地球OL大灾变版本更新时,应对不力,其实也是财政危急的一部分。 任何政权,经过长时间的发展,在经历了残酷的小鱼吃虾米,大鱼吃小鱼,资产都会集中在少数大户手里。 因为资产集中,大户与政府的议价能力就会提高,这结果就是他们交的税变得越来越少。 以宛平县举例,宛平隶属于顺天府,真正的天子脚下,距离京师不足一百里,但是宛平县全县的赋税,不管是米粱还是折银,都在累年降低,直到天启七年,宛平县的税赋大多数,都以干果代替。 古今中外,收大户的税,从来都是难中之难。 而且最可怕的是,本来大明厂卫番子在手,抄家一等一的能手,收大户的税,应该不是问题。 但是不管是锦衣卫还是京师二十六卫,被大户们的渗透的厉害,就形成了一种【我抄我自己】的惊喜奇景。 大户们面对厂卫也并非没有还收之力,通过几次争锋,锦衣卫在抄家中的表现可以用被羞辱来形容,这些明公们既没有家财,也没有田亩,甚至连房舍都是租赁。 刚刚被查处的太仆寺署事御史梁梦环、吏部尚书周应秋两人,是黑眚山魈案中的最高职位的罪犯,梁梦环家中查出了一万三千两银子,而周应秋就厉害了,家贫如洗,查完之后,家中折银二百余两,连房舍都是租赁的! 这是何等的资产转移的能力,就从周应秋和梁梦环平日里的出行和消费标准去看,他们这两家每一家家财都是过百万才对,可是锦衣卫就是找不出他们的钱藏在了哪里。 这一次锦衣卫对他们老家的猪圈可是进行了清查,丝毫没有任何的发现。 而这个周应秋的儿子,锦衣卫们也没有找到,经过仔细的盘查审问之后,才知道周应秋的儿子,现在人在占城,正经的占城人。 这让朱由检不得不感慨,后世的明公们也都是以史为鉴。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益有余。 朱由检终于定下了心,自己要做的事,就是天子之事,自然行的是天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还没走?”朱由检皱着眉头看着跪在自己面前,泣不成声的周婉言,也是无奈摇头,这丫头。 周婉言掏出绣帕擦拭了下眼泪,断断续续的说道:“万岁要赶我回坤宁宫,我这一回去,又不知道何时才能见到万岁。” 朱由检看着哭诉的周婉言只能无奈摇头,他叹气的说道:“让你离开乾清宫,是让你远离这些是是非非,朕不愿意让你牵扯的过深,你明白吗?你完全没有任何的自保能力,指不定哪一天被人卖了,还帮着人数钱,听话。” “那懿安皇后呢?”周婉言忽然抬起了头,目光里带着几分怨毒。 朱由检奇怪的看着周婉言,虽然说当年选择信王妃的时候,周婉言的确不被张嫣看好,给否了,但是在刘太妃的一力主持下,周婉言才被定为了信王妃,但是这怨气,怎么看都不应该这么大才对。 朱由检看了一眼王承恩,他本来以为他这个善于明哲保身、乾清宫前罚站的王伴伴早就跑了,结果王承恩居然眼观鼻、鼻观心,如同老僧入定一样待在大红色的宫柱旁,站的极为安稳。 “王伴伴,送周皇后回宫。”朱由检挥了挥手,周婉言心思还是太过单纯,留在乾清宫,指不定哪一天情势发展到朱由检都控制不住。 让她离开乾清宫是为了保护她,希望她自己能够想明白吧。朱由检现在实在没有精力哄小朋友。 不过向来可笑,他朱由检何尝不是一个十七岁的小朋友呢? “臣,遵旨!”王承恩高声唱着,带着几名宫女,将周婉言搀了起来。 王承恩将周婉言送回坤宁宫之后,并没有马上回到乾清宫继续当值,而是在王祖寿的耳边耳语了几声,带着东厂的十多名番子,就直奔西苑而去,查到了月上柳梢头的时候,王承恩才回到了乾清宫。 “万岁,皇后千岁那边已经安置妥了。”王承恩小声的在大明皇帝耳边继续说道:“臣查到了,皇后千岁身边的晴儿,是递话的人,至于身后谁在递话,查到了西苑的掌灯太监那就断了,是在西苑老桐树下的石块下的书信,坊刻,查不清楚来路。” 朱由检看了一眼王承恩,这个大明第一忠仆,可不是有两把刷子那么简单,这一些事,万岁爷不方便说,他也办得极为妥帖。 “没有万岁的旨意,臣琢磨着是顺藤摸瓜,所以没有惊动太多的人,从晴儿到西苑掌灯太监,臣都没有盘问。”王承恩小声的说道:“但是万岁,其实根据前几朝的案子和本朝的案子,尤其是太仆寺卿徐东之事后,臣以为,即使顺藤摸瓜也摸不到几个枣来。” “那就抓起来都送到东厂吧。”朱由检点头说道。 对方既然赶往宫里送信,肯定是做了周密的部署,这种事一旦开始查,那最后和王承恩说的那样,摸不出枣来。 从明武宗,正德年间开始,大明的宫廷就被渗透的厉害,这种事正德年间,嘉靖年间,万历年间,天启年间,都是时有发生,查到最后都是无果而终。 “朕让你查的白浮泉爆炸一案,查的怎么样了?”朱由检问起了正事,张嫣和周婉言在的时候,这事都不宜讨论,唯有张嫣和周婉言都离开了,他才发问。 东厂和锦衣卫的职责不同,锦衣卫主要是对外,东厂主要是对内清查。 王承恩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大堆的文书和供词说道:“九月二十一日当晚,锦衣卫千户吴孟明回京述职,留下了一名百户和近百人的锦衣卫留守白浮泉。” “当夜亥时,人定人静的时候,蟠龙山突然传来了响箭示警,三名旗正带着三十名的锦衣卫,赶往蟠龙山支援,随后,留守的的百户,就接到了调遣文书,再次率领三十人驰援蟠龙山,在蟠龙山,西山锦衣卫共计出动了一千余人,共计绞杀山魈两千余人。” “子时,百户和百人队返回白浮泉营途中,白浮泉爆炸发生,而留在原地的二十名锦衣卫已经毙命,经过仵作勘验,并非被爆炸所杀,而是死于夜袭,多数伤口都是由上而下的劈砍,凶器是关外惯用的马刀,现场还有一些马蹄和车辙印,金河下游找到了三具马匹的尸体。” “夜袭突然,留守白浮泉的锦衣卫放了两枚响箭示警,但是当时蟠龙山激战,只有西山煤局的窑民和净军看到了响箭的示警烟火,徐应元率领净军赶到的时候,白浮泉已经炸了。” 朱由检疑惑的看着王承恩,冷冰冰的问道:“徐应元和涂文辅是不是有问题?为何净军看到了白浮泉示警,白浮泉还是被炸了?” “净军…”王承恩一脸一言难尽的说道:“其实怪不到徐应元和涂文辅两叔侄身上,净军反应本来就这么慢,而且他们就带着腰剑,连长兵都没带,更别说火器了。平日里仪仗还能看,让他们行军打仗,有点难为他们了,真的轮起来,京营二十六卫,净军四卫,每次春秋演练都是末流。” 朱由检挠了挠头,当初他忌惮魏忠贤,就是忌惮这一万的净军,现在看来,都是些绣花枕头,草包一堆。 “所以,这次是有计划的调虎离山吗?”朱由检继续询问白浮泉的案情。 王承恩低声说道:“留守白浮泉的百户,收到的调令文书是田尔耕田都督发的,而且还是田尔耕的亲卫亲自前去。而且还有田尔耕的信牌,这是白浮泉爆炸一案中的最大的疑点。拿去勘验之后,的确是田尔耕的信牌落得款,经过笔记勘验,初步认定了田尔耕,是调动白浮泉守备的人。” “田尔耕?”朱由检坐直了身子,心中思虑万千的问道:“王伴伴,你觉得田尔耕有问题吗?” 王承恩欲言又止,犹豫了片刻,才低头说道:“臣以为,田都督应该是没有问题,此次白浮泉守备被调动之事,是有人在诬陷田都督,信牌、笔记都可以伪造,田都督当夜在平津闸值守,没什么太大的异常。” “田都督的亲卫呢?你调查过他没有?他怎么说?”朱由检疑惑的问道。 王承恩摇头说道:“死了。绞杀山魈的时候,田都督的亲卫孤军深入,被山魈射杀了,但是可以确认的是此人的确是田都督的亲卫。若是此人不死,臣还对田都督是否被构陷有些怀疑,但是这人死了,臣就不得不多想了。” 朱由检点头说道:“铁证如山呀,田都督的亲卫、田都督的笔记、田都督的信牌,一根根线,都指向了田尔耕是调虎离山的内鬼,而且最重要的是,朕,十数日前,还给了田尔耕暂缓回京的诏书,他有理由,有动机如此行事。” 王承恩擦了擦额头的汗说道:“田都督乃是锦衣卫左都督,京师二十六卫,上十二卫之首的都督,臣以为,田都督之事,还待明察。” 朱由检脸上的冰冷尽去,笑着问道:“王伴伴什么时候和田都督关系这么融洽了,三番两次的给他求情?” 王承恩站直了身子,中气十足的说道:“臣是东厂提督,田都督是锦衣卫左都督;臣是番子,田都督是缇骑,本来就是水火不相容的。也就是个见面点头的交情,臣和田都督没什么私交,只是田都督是从龙之臣,仅此一条就够了。” 朱由检看着王承恩,自己这王伴伴说话,表个忠心都这么含蓄。 他笑着说道:“明日你亲自去一趟平津闸营,左右黑眚那头一时半会儿也无法结束,让田尔耕回来,亲自督办白浮泉爆炸案。东厂让王文政去,勋戚那边让张国公去,刑部、大理寺卿、都察院愿意掺和的也都掺和进来。” 信任,有时候就很奇怪。 朱由检不信田尔耕是内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