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楔子 塞外守官的面颊干燥得近乎苍白,却仍然两眼灼灼有神。 “过关,你得拿钱。” 守官面前是一个身着灰衣的行人,腰间挎着一把破旧不堪的铁剑。 显然,他是一名剑客。 他身上没有一文钱,只有一个纹理斑驳的酒葫芦,里面的酒还是热乎的。他痛快地打开了葫芦塞子,递到了守官的跟前: “将军,你闻闻,这是好酒。戍边辛苦,饮它能睡上一个好觉。” 清远的酒香就钻进了守官的鼻孔里,他不禁留下两柱清水鼻涕。于是将自己皮囊里的水倒在沙土上,继而接过了剑客的酒葫芦,咕嘟咕嘟,将酒一滴不剩的灌了进去。 “你走吧。” 守官将空葫芦扔给他,挥了挥手就放他出关。 一名长着茂密的虬髯但秃顶的伍长从木舍里走出来,面色绯红,酒气熏人。 “站住!” 虬髯伍长大喝一声,剑客便回过头来。 “你去那里做什么?” 剑客走过来,将伍长牵到一旁,从袖间拿出了一个信筒。 伍长正想去打开这封信检阅,却望见这信筒的系带上飘下来一小片闪闪发光的金枫叶,登即面目紧然,不知所措。 “怎么着,不看了吗?”剑客说道。 “天下大大小小的道远不止九九八十一条,并且这些关卡上都能捞多多少少的油水,可一个人再么胆大,也不会妄到去拦金枫叶家的人。” 这时那位守官打着酒嗝正打算去后面的林子里小解,剑客看见虬髯伍长因为金枫叶对自己这般尊重,不由分说地跑了过去连砸守官两拳,守官脸上渐渐肿起两个大包,正想起身动手,却被剑客又一记狠拳打来,于是四脚朝天躺在地上打起了呼噜。 剑客拍了拍手,若无其事地对虬髯伍长说: “那便好,算你识趣,知道大爷我是金枫叶家的,不过我要问你出了关是不是有一条甲子河?” “对,这甲子河即国之疆界,出关就能看见。”虬髯伍长惊愕地回答道。 “过了甲子河望林路走三十里是不是有个客栈?” “没错,就是招徕两地商人的顺兴客栈!” 剑客甩了甩衣袖,转足就向塞关行去,这时候塞外林间却惊飞几只黄头大雁,伍长阴沉着脸: “搁往日,甲子河畔总有一些人在放牧牲畜,近来奇怪,野草已经冒了几茬,也不见牛羊来吃。” “这倒让我方便了不少,我是干杀人买卖的,担不得一点风吹草动。” “话虽如此,不过……这么说你此行是为了替金枫叶家杀人?” “我不是替金枫叶家杀人,我是替钱杀人。” “可金枫叶家在京都腹地,顺兴客栈也处在塞外,他们为何要越界取人家性命。” “我只管杀人,其余不愿得知。再多问就别怪我给你身上留下标记。” 话音刚落,又一阵麻雀惊飞,叫声凄厉,伍长摇了摇头回到木舍。 剑客却昂首抬望,凝目于雀群。 那一群麻雀应有四五十只,炸了锅般的四飞而散,个个通体绒黄,有如肉球,却只有一只是红色的,是那种鲜艳欲滴的红,在雀群中分外显眼。 剑客的眼神中顿时产生了疑惑,他心里想:“这是沾了牲畜的血吧,麻雀或许太饿了。” 若是伍长在身边,他肯定让伍长抬头去看,可伍长这时却已回到木舍内继续饮酒了。 他摇了摇头,便迈步出了关门。 出关便是塞外,秋风落叶,塞鸿枯木,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一张张诗中图画,袭入眼帘,他没有诗情,不会为自己壮行,只有一柄剑,孤零零地挎在腰间,为的是斩下那颗陌生的头颅,再将头颅别在身后,去找金枫叶家的人讨那些金石头。 此刻他面前的正是闻名遐迩的甲子河,甲子河有二十丈宽,平静如砥,映射着灼目耀眼的鳞辉,也蒸着徐徐而上的白气,但它并不温暖,剑客单单用指尖轻轻触碰了水面,便觉得钻心的寒冷。 突然间,一阵骤风袭来,有如摧枯拉朽之势,对岸枯木上的枝叶唰啦唰啦地齐飞罗落地。不过,最令他奇怪的是,这时却不见有几只鸟儿从林间扑翼,翙翙地飞,也不见有什么狼群、牛羊从某一处探出头来。 他找到了一艘老木船,船夫是个既聋又哑的老者。 他坐在船上抱紧着那柄破剑,不断地往嘴里哈着气,呼吸气紧。 一叶木舟在水中飘飘荡荡,四下里静谧无比,使得剑客不禁间打了个哈气,昏昏然地眯着眼,正待眼睑险些紧闭时,船却轻微地抖动了一下,正是这阵抖动让剑客清醒了不少,他于是挪身过去检查下船的底部。 “原来是一只死羊。” 他那只手遍布着交错纵横的剑瘢,这时却将它伸过去抚了抚那只羊的脊背。死尸浑身浮胀得有如球般,显然,这只羊已经死去了约有三四日。剑客将胸前的剑猛地抽了出来,有如一泓清泉般散着雪白的光芒,他在那羊尸上刺了一个铜板大的口子,里面的蛆虫就好像漏袋的黄豆,往外溢了出来。 剑客捂起了鼻子,只觉得一阵呛鼻的恶臭正绞杀着自己的五脏六腑。 “可惜一块好肉。” 嗟叹间船便靠了昂,黄叶铺地,踩上去直发出碎叶声。 他在江南杀人,他知道那里有小桥流水,贩夫走卒,一片自然融通之气,于是他趁着夜色已深,秉烛入室,快剑刺心,杀人于无声当中。 然而他从未到过塞外,却见这里寂静无声,沿路没有一员持刀的士卒。 他如此相信这柄剑,然而它只有锻造以来的寒冷,不曾能陪自己说一言片语。 他自忖:原来去一个陌生且安静的地方杀人,没有想得如此简单。 渐渐,入林已深,他终于见到了第一个人——一个死人,横躺在一块青石板上,双手僵直地抱在腹部,黝黑的血在指缝里干涸,并且衣衫褴褛,有着数不清的撕痕,由于胸部微微突起,剑客才断定这是个少女。 她没有头颅,任何地方都找不到她的头颅,颈部的血迹仍然浓稠湿润,顺着青石板流下,渗入干白的土地上。 剑客又断定这是一个受人凌辱至死的少女,唏嘘片刻,又继续向前行去。 到了一个村庄,他粗喘着气,豆大的冷汗从背上挤出,灰衣沾了湿汗便显得黑,他将那个酒葫芦从身上解下来,颤巍巍地舔了舔壶嘴,渴望从中再获取一滴酒液,然而他开始后悔为了减少麻烦而选择将那一葫芦酒当成买路钱送给守将。 你面向死尸的脸你总能看出死者生前的心情,然而你面对无数具无头尸体时,你内心产生的情感除了恐惧便是疑惑。 此刻,他的身前正起着瑟瑟的夜风,那里陈尸百列,每一具尸体都是身首异处,形态不一,扭曲地僵在地上。 青石板上的姑娘是这种死态,这里的村民们也是,他终止了焦虑、恐惧等任何影响他挥剑杀人的因素,他最终断定这是一次源于流寇叛乱的洗劫。 可是这一切仍然不足以说服自己,因为马匹们倒在了地上,三四只羊也零落在各个角落,尸体上遍布各种斑斓的血迹,如果是流寇洗劫,他们会带走一切可以用上的牲口,或许也会将这里烧为灰烬。 剑客的手紧握着腰下的剑,布鞋踩过了褐色的泥土,他为了纾解自己的疑虑,便小声地吹起了口哨。 顺兴客栈不远了,他知道那里有士卒镇守,在夜间也有精巧的灯笼挂在屋檐上,彻夜不熄,客栈所招待的商人常常用马匹运载着丝绸、盐糖、茶叶乃至仆人。这里是两国商贸往来的一个小枢纽,无论是风景迥异的塞外还是繁华兴盛的中原都对此地颇为重视,尽管商业是下九流,但所带来的利益却让忠义之士不肯因祖训而割舍。 金枫叶家的家臣在与剑客商谈时,就告诉了缘由。 “去塞外杀死一个手腕纹有牛首的商人。” “三个金石头,我不需要定钱,因为谁也不敢从阎王手上赊账。”剑客斩钉截铁地回道。 “那就这么定了。” 家臣呷了口茶,顿了顿,又去问: “受雇行刺之事在你们这些刽子手眼里看来如此平常么,就不愿意向我打听打听为什么要你远去塞外顺兴客栈杀人?” “言多必失,知多无益,干这行买卖的就不要打听与自己无关的事,那你知道我为何要你三个金石头。” “哈哈,果真有意思,我倒想知道为什么。” “杀人一枚,守秘一枚,出塞一枚。” “那我也告诉你为什么杀他,此人曾从我们府上盗走了冶铁冶铜的方子。你也有所耳闻,我国在榷场上往往得利丰厚,其中三之又一是茶叶,三之又一是丝绸,三之又一是盐糖铁铜品,而杀人者又不能是金枫叶家的人,否则引起更大的麻烦,素闻侠士向善此业,故遣你不辞千里去塞外杀人,三枚金石头不足挂齿,但人一定要杀掉。还有,将他的手腕割回来带给我们看。” 剑客边想边走到了顺兴客栈,顺兴客栈的寂静并没有带给他意外,阴森、不祥这时都是这么合理的存在,他将木门嘎吱一声推开,没有殷勤的小二出来迎接,只有几只老鼠从桌上向四处窜逃。 桌上陈列着未用尽的菜食,全都发了霉斑,酒杯里的酒也散了味,变得浑浊,几只苍蝇在里面嗡嗡的叫着。 他屏住了呼吸,混沌的脑子中产生了一个猜想,那就是纹牛首的人可能和他一路上所见的人遭到了同样的下场,他没有指望去杀活的。所以,他要去推开每一间客房。 顺兴客栈的走廊有着浅浅的几抹血迹,他推开一扇,一具无头的年迈者正躺在床上,他检查了手臂,雪白一片,只有一个金扳指,他取了下来又去了另一间。 这样剑客将顺兴客栈的所有客房全都检查结束,一共八具无头尸体,没有一具有着所谓的牛首纹身。他在一间空客房里正打算解衣睡下,却骤然间听见楼下嘶得一声马啼,连忙撑开窗户向下望去。 这楼下便是一个供客商歇马的马厩,剑客望见马厩前伏着着一具无首尸体,那只苍白如骨骼的手正极力的向前伸去,然而未在触碰马匹前的一瞬间却被人割下了头颅,留下了这一具令人遐想万分的尸首。 剑客连忙下楼,跑到马厩前将那具尸体的臂膊抽出来看,心中暗喜,正是金枫叶家所寻求的那位盗方子的夷人,他立刻从腰间抽出剑来,直向下用力砍去,却溅了几滴热血在脸上。 “没死……没死……多久。” 嘴唇颤动地一翕一开,齿篱就好像磨盘一样咯咯作响,残酷、倨傲乃至欣喜在他面颊上顷刻间烟消云散。他二话不说,就将那只断手塞入布袋,将那匹马迅速地从马厩里牵出来,准备策马至岸。 他坐在马上长叹了一口气,头发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他有好一阵都在数从发绺上滴落的汗水,一颗……两颗……十七颗,每一滴都在夜色下都显得黯淡无光,正如同他此时的恐惧。然而突然有一颗变得晶莹起来,越来越明亮,正聚集在发绺上待滴落。 他抬头向上望去,那是一阵迅猛的风,墨布上的浓云渐渐消散,如钩的月亮正悄然间显现光辉,万物的倒影渐渐明朗清晰起来,麻雀在林子里左一簇右一簇的惊飞。 骑上马匹,剑客自离了马厩就如箭一般的飞驰着,身后的顺兴客栈这时却如打鼓一般发出高亢而压抑的声音,整个木楼咚咚地响了起来,却不曾回头去看,仿佛大厦将倾,未几支离破碎。 剑客的咽喉好像被堵住一样,哑然无声,嘴唇也干涸得皲裂,他再次从腰间抽出剑来,月夜下只有那一束渺小且仓皇的白光。 他要越过村庄,回到岸上。 他飞赴的方向就是村庄的方向。 他望见,村庄的尸体全部从地上站了起来,每一个尸首的颈部都长出一个如肉球般血淋淋的头颅,它们有一双白色的眼睛,有一副如锯齿般的牙齿。 他这时莫名的毛骨悚然着,虽然他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剑客,曾经徒手杀死过四人,执剑取下三十名上等手持长戟的兵丁性命,金枫叶家的人为了请他杀人愿出三个金石头作为代价。这时却也在月夜中心神不宁。 这一刻他屏住呼吸,给马匹吃了一道劲鞭就向尸群中冲去,他握紧了铁剑,一咬牙就向第一个猛扑来的尸体胸口上划去,又一剑向身侧怒砍过去,连砍翻几具尸体,乌黑冰冷的血溅染着自己的灰衣,只见尸群们从身后聚集于此,愈来愈多,于是只顾纵马前去,再无他顾。 月亮渐渐明亮,虽然不是满月,但月辉仍然这么强烈,甚至比往日任何一个月夜都耀眼许多。整个枯木林子里出现接连不断的纷乱,嘶吼声盖过脚步声,脚步声又盖过嘶吼声,每一个尸体都张着血盆大口向前疾跑。 剑客骑过青石板,又飞驰了七八里来到岸边,那一艘用以救命的木船却被船家停靠在了对岸,他向木塔上的哨兵竭力呼救。 “来人!来人!” 他望着木塔上的撑起的篝火,如此绝望、愤怒。身后错杂的脚步声愈来愈近,最后一个突如其来的嘶吼声越过剑客耳畔,剑客登时将那柄滴着黑血的铁剑向那尸体肚子上刺去,又将它往一边用力推去。 黑血汩汩的流在河畔的野草上,风声也紧致了许多。 剑客的眼珠惊愕地睁着,那个尸体又渐渐从地上若无其事的爬了起来,再次扑向剑客,剑客连忙挥剑将尸体拦腰砍去,五脏六腑如流体一般淌了下来。 那半截尸体仍然在草上嘶吼着。 他仍然寄希望于对岸,歇斯底里地喊着:“来人!来人!” 不顾自己的嗓子变哑,口舌生烟。 突然间,剑客只觉得浑身僵硬,脖颈袭来一阵剧烈的刺痛,他的面色陡然间苍白了许多,嘴里冒出带着血泡的鲜血,从紧合的牙缝里挤出。 “来……来……” 扑地一声,剑客倒在自己红色的血泊当中,瞳孔渐渐变小,低声呢喃着。 他永远不知道将她头颅从脖颈上咬下的尸体正是方才那个躺在青石板上的少女。 他永远不会知道,尽管这里纷乱不堪,但甲子河对岸的夜晚是如此静谧,一切渴望血肉的嘶吼声在塞北的狂风中湮灭,木塔上抱着长枪的士兵正紧紧裹着斗篷在酣然一梦。 他也永远不会知道,城墙上有一个生来羊白头的孩子,在篝火架子的角落里目睹了一切。 第二章 朝廷上的双簧戏 六安十三年春,先帝将兵八万伐北夷孤竹。 次年,其颈受箭于孤竹,不治而山陵崩。 未几,卫三军干戈亦定,则监国太子登基,卒划甲子河分治。 此刻,是卫国元象四年,天下承平日久。 帝都明昌城巍峨瑰丽,东鳞门的持戟门军也个个挺拔魁梧,身着鱼纹银甲,帽簪青缨,矗立在两侧,注视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骤然间,一阵快马踏蹄声如快雷般传来,重鞭轻蹄,愈来愈近。马上骑者们手持免监金牌,用粗犷的声音喊着; “皇城司入殿!” 路两边的商人、渔民、农夫闻状,纷纷慌忙退让,市肆的铺子被来势汹汹的马匹撞得东倒西歪,撞伤者亦不计其数,或躺在泥地上抱腹挣扎,或晕厥。 皇宫外的杨柳树下,坐着一位落魄书生,他轻声细语地说道:“皇城司不受三衙约束,为皇帝直隶,享有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等权力,暗地负有小太子之名。” 于是便拂袖而去,而通传消息的老太监们这时有如公鸡啼晨般喊了起来: “皇城司入——殿!” “皇城司入——殿!” “皇城司入——殿!” 一个接着一个传递这句话,从宫门传至殿外,从殿外传至殿内,打断了圣听殿内激烈的讨论,群臣百官在下纷纷交耳私语,元象帝也撑着下巴等待皇城司入殿。 “启禀陛下,孤竹国使急书一封。”皇城司一员勾押官挺立地说道。 “爱卿,那快快呈上。” 只见一员皇城司步兵从护心镜内掏出一团褶皱不堪的纸来。 “大胆皇城司,国书岂可在尔等鹰爪下蹂躏!”位列百官之首的古稀老相余弼指着呈书的皇城司破口大骂,百官们恨不得将官帽遮住眼睛,不禁瞥眼看看圣上,又不禁瞥眼看看巍然站立的皇城司。 皇城司的曹司辜可义慢条斯理地说道:“并非我等莽撞,国书传之于我等时,便是这番模样,若无圣命,皇城司断不敢折弄,以免损污书信,或窥见两国之要。” 老相余弼看了看座上的元象帝,元象帝撇了撇嘴,他便甩甩袖子继续回到原位。 元象帝打了个哈欠,点了点头,命总管太监恩云下去取信,恩云是个素有洁好的宦官,平时常爱焚香熏衣、打理面容,就连洗一趟手,底下的小太监也得端着三个银盆子。 只是这时他抱着拂尘,面露苦色,瘦削鼻子一吸一呼,觉得这信上有阵阵的恶臭,他内心是有千百个不情愿,然而一个都不能在嘴上说出来。他只好伸起那个纤细而白润的兰花指,小心翼翼地将信团夹了过来,拆开念道: “臣使孤竹三年有余,自道深谙节物风流,以为开化。然今月夜食人之闻屡见,礼崩尚始,故遣书录之,以之告圣……以之告圣……以之告圣……” 恩云一边拆着一边读,越读越颤着音,就像抖筛子一般,元象帝登时愠怒道: “磨蹭什么,后面继续说来,孤竹使臣该说月夜食人者是什么模样的、怎么吃人的。恩云你放心,山野村夫的戏言而已,朕是断不会惊恐的。” 恩云双手哆嗦着,恨不得指甲缝里挤出汗来,慢慢地抬头:“圣上,这……” “不快朕心,朕这就给你定个罪来。”又接着道:“来人,将他那件皂袍脱下来,扔茅房里。” 恩云连连叩首,便将这纸的一面对着元象帝,“皇上,您……您看,这一定是孤竹使还没写完,就不小心打……打……打翻了朱墨了。” 元象帝顿时脸色惨白,虽然深居简出,但总知道血是什么模样的,去年他曾亲自担任一个连杀十三人罪犯的监斩官,为之题写了犯由牌,他坐在监斩官的位子上,从清晨一直到午时三刻一刻都未瞌睡,刽子手掐好了时间,便去他面前拱手请示。 他挽起袖子,一手挥下,刽子手得令行斩,唰一声便是人头滚地,殷红黏稠的鲜血从木板上流入湿土里。他故作镇定,心却不免悸动。 “恩云,若朕想拿你问罪,罪由俯拾即是,你这时候又犯了个欺君之罪,还不赶回我座下!”元象帝口气变得温和,又转向百官: “吏部尚书何在。” “微臣在。” “孤竹使为两国往来竭尽心血,三年来传书四百余封,实为鲜有。然不料捐躯于卫,亡命他乡,朕怜之不已、悔之不已。命你为其家室拨金百斤,绸缎二十匹。除此,追封靖贤郎。” “微臣得令。” 这时太尉沮渠檀玉执玉笏进言,元象帝令吏部尚书退下执令,又命沮渠檀玉上前。 “老臣曾随六安帝破敌北夷孤竹,八万将士忠义无比所向披靡,孤竹鼠辈哪一个不闻风丧胆。然而先帝中箭而致山陵崩,又三万白骨弃付寒鸦,最后五万疲旅于甲子河畔惨然归京,仓皇之态,恍如昨日。” “忆昔种种,朕亦神伤。” 须臾,沮渠檀玉又小步迈前,猛一声跪倒在地,将纱帽缓缓摘下。 “老臣恳请陛下授符,率兵北上,一雪前耻。” 元象帝并不否认这是一次出兵的机会,但他知道在稳重这块儿他远远胜过那个鲁莽粗暴的六安帝,于是好奇地问道: “怎么个一雪前耻法?” “翻过关西的雪山,直达孤竹的军马场,军马一旦死绝,那么北方的士兵恐怕都是无足之人了吧。”沮渠檀玉得意地说道。 “翻过雪山?” 元象帝欠了下腰,挠着小腿,分明是婉拒。 “陛下,恕老臣无礼,老臣春秋已高自知不比古之老将,而今两鬓染雪,银丝渐疏,三五年过去又不免填沟壑。”说完,热泪便夺眶而出,抽噎难已,全然失态。 孙弼看见,咳嗽一声,故作安慰地说道:“沮渠老将,近来可是常常梦见先帝。” 文武百官捂嘴窃笑,就连元象帝也不禁轻微扑哧一声,立刻又回到端庄,对沮渠檀玉说道: “前辈自然是卫国肱股之臣,现如今秋高气寒,朕望你有风寒迹象,早些回府休养,他日再详谈北伐一事。” 说罢,沮渠檀玉将自己的眼泪抹干,缓缓地退朝。 孙弼佝偻着背,慢步上前说道: “常言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这是千古来的规矩,现在孤竹使无故而死,而北国却无一封书信致圣,告诉圣上情由。对此,岂能不讨个说法。” 元象帝点了点头,回道: “孙爱卿所言极是,朕即刻起诏,飞书抵达孤竹,责问本国使臣一事。” 这时候殿外正有一声鹤啼传来,悦耳明快,孙弼连忙说道: “此是瑞相!”说罢,孙弼神光乍现,含喜而泣。 元象帝托起黄袍站了起来,在恩云的搀扶之下走到龙椅阶前,望着殿门: “鹤冲天,贺冲天!” 朝廷顿时一片寂静,部分手执玉笏的文武百官刻意地点头赞许。 元象帝这时了无退朝回宫的意思,单单看着两只白鹤飞在一旁的荷花缸上饮水,不时从里面衔出两条鱼来,他嘴角勾起了久违的笑意。 散漫不羁的通事舍人,矗立在百官之末,他鼓着嘴囊学着乌鸦的叫声,继而上前道:“微臣这肚子中装了一些话,就像一个个蚂蚱一样在里面跳着。” “无礼!” “陛下平时也喜欢听老臣讲一些陈年往事,那么老臣就从这鹤说起吧。” 元象帝的面目显然温和了许多,说:“那听你讲吧,正好也当退朝了。” 薛让微微一笑,又慢步徘徊了一下,老臣孙弼和总管恩云二人不约而同地怒目瞪着他,恩云方想在元象帝面前告他一状,却被元象帝伸手拦住。 “皇家园林,好生气派,不请文人题一篇赋恐怕是不行的。”薛让抬腔大喝。 “记得六安帝在位时,我那会儿还是个不知名的后生,一日,先帝携同我等书生于此林中喝酒赏玩、曲水流觞,此乃千古雅谈。猛然间群鹤升飞,落叶迷离,仿佛列宿仙境,众人正欲举杯答天,突然间鹤群中落掉了一只病鹤,其垂死之啼痛彻心扉,先帝与众书生们纷纷认为这是不祥之兆,于是缄默不语。” 薛让看了看元象帝,又继续说来: “可微臣当时却为取悦龙颜,干起了文人不齿的溜须拍马之事,那便是举起酒杯直大喊道善哉善哉。先帝自会满腹狐疑:病鹤离群,坠而凄啼,何以言善?微臣就回道:鹤本为鸟,鸟叫又为鸣,而今有一鹤离群此为剩也,以此看来此乃剩鸣,剩鸣圣明。先帝登时龙颜大悦,即刻封我为通事舍人。” 薛让说话时,常常看着孙弼,孙弼也知道这个溜须拍马所说的正是自己,然而他装作一副不了解的模样,慈眉善目地笑着。 元象帝忍俊不禁,憋着声音道: “朕还不曾得知你还这般迎合皇帝,直言之人竟然有小人作为,朕实在是猜不透你。” 这时薛让言归正传,冷峻地看着元象帝: “此后不久,先帝兴兵北上,崩于异国。我连夜去问巫祝,巫祝便说:病鹤力微,壮士不归。干戈若兴,宜平定不宜征伐。” 元象帝哑口无言,睁大眼珠看向薛让,他本想说:“你找死!”,却被怯意陡升的薛让夺了话口: “殿外乌首双鹤让微臣不禁想起陈年往事,所以与陛下说这一通,陛下不必放在心上,只是近来西南守官羽檄连连,皆是流寇烧杀掳掠之闻,臣以为宜当平定,若不剿灭恐怕民心涣散。” 元象帝看了看孙弼,孙弼默不作声,于是道: “你觉得朕派谁合适?太尉之子沮渠染,宁远将军翁连愈,还是定远将军魏昌。” “回陛下,恕老臣直言,沮渠染年少有为。” “翁连愈与魏昌可是久经沙场的老将,怎会不比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孙弼用笏指着薛让,破口大骂。 元象帝颇为不耐烦的看了看他,无奈地说:“孙相,恐怕你也须回府养养身子了。” 孙弼登时叩首谢罪,而他自知被狡猾的薛让将了一军,翁连愈与魏昌之所以有今天,都是自己一手提携,薛让的一句话让他们错失了掌兵的契机,他将愤怒潜藏于心,面上显示出一派忠厚之色。 “不过,孙相所言有理,沮渠染年轻气盛,并不适合统军。”薛让恭敬地看了看孙弼,又转向元象帝。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说派谁去?” “微臣以为唯有值束发之年的太子赵无凝方可胜任,一来太子原调西南可抚慰西南百姓,俯察民生;二来……” 未待薛让说完,被元象帝一口拦断:“好你个胆大包天的薛让,恩云,笔墨伺候。” 一旁的恩云打了个哆嗦,又连忙打开砚台,执笔候圣。 “妄臣萧让,恃才自傲,朕列举其罪有三:其一,辱先帝昏庸;其二,倨傲自居,失礼于朝堂;其三,欲置太子于西北。” “陛下,怎么处置呢。”恩云边念着边抄录。 元象帝思虑片刻,便道: “朕贬罪臣薛让为随军仆役,发配西南,侍奉太子赵无凝左右。” 这一句话却让孙弼大惊失色,他转过身去看着薛让,又抬头望向元象帝,他虽不做声,但他愤怒异常,他深知他被摁着头听了这二人的双簧戏。 两旁的侍卫出列,将薛让的绯色罗袍解下,薛让却表现的洁身自好,将侍卫推至一旁,道:“我自己动手,士大夫之节尚且自珍。”继而他将玉佩玉剑解下交到侍卫手里,又席地而坐解下了自己的白绫袜。 文官们素来痛恶薛让,但这番做法却让他们费解,不知是喜是忧,他们窃窃私语:“太子怎么能离宫?”“太子年方十五,不应远调。” 孙弼这时站了出来,颤巍巍地跪在元象帝面前,解下衣襟露出自己的棉衣,用恳请的语气说道: “陛下,望三思,太子乃国之储君,不可远调西南督战,哪怕是让老臣带刀杀敌,也不应让太子离宫。” “先帝年方十七时上阵杀敌,已为嘉谈,然而朕虽不勇,但在十三岁时也可代替先帝批阅朝廷奏章。今太子已是束发之年,与其在宫中蹉跎,倒不如为国立功,巩固根基。这是朕的圣断,你是要怀疑朕不成。” 孙弼俯首磕头,呜咽道:“老臣愚钝,老臣不敢。” 其余百官颇为无奈,纷纷搀扶起孙弼就此退下。这时朝堂上就只剩下了皇城司等。于是元象帝对皇城司的辜可义说道: “朕命你率三百众星夜驰往塞关,令他们增设守将哨兵,监视甲子河畔,哪怕是一丁点的风吹草动都得留意,若有疏漏者,朕许先斩后奏之权。” 元象帝思量了一阵,又继续补充: “封锁关隘,巩固防御。除朕特许信使除外,其余入关者不得入关,出关者不得出关。就此赶赴卫北吧,今日诸事已经让朕疲乏了许多。” 此时在千里之遥的塞关,士卒仍然是如往日一般的镇守。 这天夜里,穹月皎洁,甲子河上一具无首尸体漂至卫境,在月光的照耀下,它使草地发出了可怖且细碎的声响,一阵嘶吼声打破了寂静的夜晚,渐渐的,在草坪上站立起一个有如人一般的身影。 它的新头颅上遍布黑红色的血。 它的愤怒如同饥饿已久的困兽。 它张开那双如同白桦枝桠般的双手向城门前跑去,欲咬断脖颈来汲取温热的鲜血。 突然间,一抹寒光撕碎黑夜,穿过它的心脏,快如飞梭,它应声而倒。 ——那是一柄剑。 一位身着麻衣的男子将剑抽出,拉着尸体,缓缓走向黑夜深处。 第三章 卫北之关 当一摊乌黑的血渍染在卫北之关干白的泥土上,戍边者们猜忌是群狼的抵达,他们将牛羊收置在藩篱里,摆出了一只只竹签栅栏。 而关内稀疏的草地上竖着一支晃晃荡荡的酒旗,就像是一尾游鱼般,引起壮士们的向往。 风沙在此弥漫着,呼啸如海,人们裹着袄子挤在关内一处偏僻的酒馆里。 “他娘的,这酒比马尿还浑,可够划拉嗓子的,喝下去可算是吃了顿五谷杂粮熬的粥。”一位留着刷子胡须的大汉捏着木杯骂道,底下顿时一片附和,纷纷用木杯拍着桌子喧哗。 正欲倒酒的小二被其中一人踢翻在地,那大汉便迈步过去拎起了小二的衣领子,冲他笑了一笑,便将木杯里的酒往小二的衣领下灌了进去。 “怎么样,告诉爷爷们,你舒坦着呢!”大汉露出黄牙,嘴里冒着唾沫和热气。 “我……我舒……舒坦着……”小二两只手直哆嗦,眼睛闪着惊恐的泪花看着那大汉,又看着掌柜,掌柜摇摇头,找了个买菜的借口便离开酒馆。 “虎大哥,可真有你的!” “这下好了,虎大哥这是给他做了个自我介绍,咱在这也算是打下了名堂。” “哈哈,可不是嘛,什么东西都敢拿出来糊弄人,也不看看你我兄弟是什么来历。” 底下的张三李四们嘴里嚼着干如棉花的牛肉,不时灌下去一口浑酒,咕咚咽了下去,拍了拍裤腿子就站了起来,又掸了掸趴在地上小二的棉衣。 “你呐别害怕,我们兄弟知道你也不容易,虎大哥下手没轻没重,现在你不回去等什么呢?”其中一人龇牙咧嘴地说道,小二两只眼睛躲闪着,又不时点头称谢,正欲端起那个撒了的酒壶赶回房内,却又被那人猛一记摔在桌子底下,哎哟一声,店小二又吃个遍地着,紧接着补充道: “你看看你,你怎么这么不注意,你这样子是当不了店小二的。” 十几人欢快地笑道,慷慨地为彼此斟酒,牛肉干豆腐干没有油水,却个个吃得油光满面,酒未过三杯,却个个喝得面红耳赤。 这屋子不宽敞,进门往前走七八步就能撞墙,虽然有那么两团篝火,但还是暗淡如夜。 坐在角落里一个穿茶黄色布袄的人缓缓摘下了帽子,露出一头雪白的头发来,似掌了灯般通亮。 而就是这么一头雪白的头发披散出来,哪怕是在人身后都能感知到异样,众人停下酒杯,转过身去,看向那个白发人。 “姑娘家,这定是个姑娘家,长得还挺别致的。” “嘿嘿,你还别说,我可就喜欢这种长得别致的姑娘,黑头发白皮肤的姑娘多而去了,哪如这个有意思。” “可不是,这离了家跑这喝酒来了,这不是便宜哥几个了吗,你们瞧,这身子段儿就似那唱戏的一般。” 有几人如此说道,虎大哥便动了情,他踢了踢店小二,就迈步走过去,伸出那个和扇子般大的手掌轻轻地撩开了他那鬓边的白发,想看看这底下究竟藏了张什么皎洁面容。 却发现竖鼻棱角分明,白雪剑眉也暗显英气,更是这一对明目中夹藏了许些少年的傲慢。 这是个清俊男子。 虎大哥悻悻地转过头来,骂道: “他娘的,你们个个都瞎了眼了,这不是姑娘家。” 他用手指指了指底下几个兄弟。接着又说: “罢了,我去撒个尿。” 正欲掀开门帘出去小解时,那个白发少年却拦住了他: “去外面可够费事的,虎大哥不如就尿杯子里,你看看地上趴着的那位,他恐怕也口渴了。” 虎大哥一听,深为赞同,于是解开裤带热气腾腾地尿了一大木杯,险些溢出来,他小心朝小二那边端去。 “小东西,你看看这可比你家的酒清爽不少,别客气,我再去倒一杯,咱弟兄俩干一个。” 虎大哥正欲回过身去为自己斟酒,那白发少年却站了起来,二话不说,飞身过去就往虎大哥鼻梁骨上重重打了一拳,虎大哥连捂着鼻子,直觉得口腔里有着酸辣苦辣咸的滋味。 满座俱惊,不知所措,正欲一拥而上时,白发少年登即从腰间抽出剑来,直指虎大哥的喉结,对两侧蠢蠢欲动的人说道: “有爹找爹,有妈找妈,要知道我账本子大,非得着急去找阎王叙旧,那尽管来。”这么一说,两旁的人手里捏着的拳头松了,按着的斧子也不按了,各自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又相继一点头,便向门外飞跑出去。 “你等会再走!”白发少年对方才诓店小二回去的那人说道,那人只好佝偻着腰笑嘻嘻地折了回来: “小兄弟,您看……我就开个玩笑,我也不知道他是您弟弟还是您外甥,否则,就是给我五脏六腑都换成了胆,我也不敢了。” “五脏六腑换成胆?我不得留你个肠胃出来。你也别跟我客气,喝下去。”白发少年用眼神转向店小二手里那杯尿来。 “大爷,您这……” 他晃了晃剑,雪白的光就照在那人脸上,这人一看商量不得,便哆哆嗦嗦地走到了店小二跟前,拿起来这个盛着热尿的杯子,眼睛一闭,一只手捏着鼻子就咕咚咕咚地灌了进去,于是吐着舌头跑出门外。 “你站起来,哭唧唧有什么模样?”他对着地上的店小二说道,店小二颤巍巍地站了起身,白发少年接着又说:“随我到后面去。” 酒馆后面,杂草林立,赛过人头,虎大哥被白发少年的剑推到了后门,浑身哆嗦,却故作镇定。 “它很快就来了。”白发少年冷冷地说。 “它是谁?你要知道只有别人来认识爷,没有爷自己去认识别人的。” “你很快就会知道它是谁了,但是你既然这么健忘,恐怕连卢婶婶也不认识了吧?” “卢婶婶,哪他娘冒出来个卢婶婶?你让我想想……你让我想想……噢!我记得了,是有这么一个,闺女长得不错,让十一个北夷人快活。” 白发少年望着天穹,已经有秃鹫在盘旋。 这时西风吹过,白毛有如火团般灼烧,虎大哥望着他皙白而愤怒的面孔,面含轻蔑却内心抖擞,他知道白发男子会继续向下说关于自己和卢婶婶的恩怨,会让自己忏悔,而他也正准备着将接下来的话说得委婉些,因为他不相信,这地方有人敢杀人。 “它来了……它比你还聪明,因为它闻到了死亡的味道。” 剑似电闪,血淋淋人头从肩上飞落下来,身躯还矗立在沙地上,稍等片刻,才跪倒于地。这时店小二才反应过来,倒吸一口冷气后就双腿一软,直倒在地上,瞠目结舌,嘴唇颤抖着。 白发少年将剑用尸体的衣服擦了擦,回过头说道: “真希望把他扔到北方。”他话音开始颤抖着,从方才的愤怒又转为悲伤。 “我记得撕扯衣服的声音,我记得他们的笑声,在树林深处一个女子的哭声直穿人心。” “秋天,我游过寒冷刺骨的甲子河,只为了告诉她:请不要死去。” 店小二仍然蜷缩在地上,直勾勾地看着那一摊血迹,又转向那具淌血的尸体,说: “你……你做的……对,让……让他……他这么……痛快的……死去……是……便宜他了。” 白发少年顿了顿,收起了剑,将店小二搀起来,便对他说道: “快去南方吧,天下没有比孤竹更大的坟墓了。” “你说什么?”店小二满腹狐疑,又摇了摇脑袋。 白发少年争执道: “众鸟惊飞,枯林作声,在月夜下,被鬼咬断头颅的尸体将再次复活。” “我不……不明白,那他……?他没有头了,岂不是也会重新站立起来?”店小二指着地上的尸体对白发少年说道。 “他不会……我不清楚……总之他不会。”白发少年遏制了自己的情绪,他知道他对无头尸体的秘密所知甚乏,他也知道一个拥有自己智识的人很难去相信这样的天方夜谭。 “如果他不会,又何来无头尸体复活的说法呢。我与你将这尸体埋下,咱们就各自散了吧,我往边关西面走一百里地,再寻个酒家谋生,你也快离开这里,毕竟是一条性命,摊上了挨不起罪的话咱就得远走高飞。” 所以,店小二仍然不相信白发少年所说的,认为这是个荒诞无根据的故事,他在一旁叹气,只是自认为依旧没有逃脱被戏弄的命运。 在一片土地上,有人注定生而为弱者,在拳头的羞辱下他们只须俯首贴地,他们用不惹麻烦这四个字作为至上圭臬,因而弱者的生命仍然存在韧性,有如一棵折不断的芦苇。至此于今,也有不少人也相信,求生而产生的懦弱无异于坚强的另一种表达,生存与尊严仍然是天平两侧等重的砝码。 两个时辰不到,店小二便与白发少年将这具尸体连头颅一同埋入草地里,他们将草又插在土上面,然后在上面又铺了一层干白的边关土。 白发少年相信很难有人会发现,这里埋了这么一具尸体。 就这样,白发少年将自己的头发束了起来,从衣服后面盖上了帽子便离去。 他到了边关,望向那个自己先前在夜间目睹月夜食人的城楼。这时西风渐紧,木塔上的哨兵披上兽皮,正打着长长的哈欠,而木舍里喝酒的将军们还在大声喧哗,追忆往日。 距离上一次望日已经过了七八天,黑夜将维持一段日子,他无法站在城楼上望向对岸,但他明白无数具尸体正在林间、在石下、在房子内进行短暂的休眠,一些苍蝇不畏惧寒冷,仍然在腥臭的尸体上贪婪的飞着。 遐思须臾,身后一个手掌按在了他的肩膀上,他还尚未回头,那人就说: “你杀人了。” “我没有!” “你刚才杀人了,你的手指在紧张的按着剑,你的剑有一股血腥味,不要告诉我你用剑去杀了一只鸡。” 白发少年立刻转头过去,就看见一个高出自己一头多的中年男子,穿着黑色的丧服,背着一个木箩筐,面颊黝黑,有许多如蚯蚓般的刀疤,这会儿他正用死亡般的眼睛注视着他。 “你是谁,什么人。” “你看见它们了。” “看见谁,你先告诉我,你是谁,穿着个黑麻服,真的以为自己是黑无常了吗!” 白发少年正欲抽出腰下的剑时,却被那位麻衣男子抢先一步将剑抽出。他把剑放在鼻子前闻了闻便道: “在它们面前,我确实是黑无常;在月夜降临时,我要乘舟过岸;在那片寂静的土壤上,我要使它们安息。” 白发少年猛然一惊,用疑惑的目光去看着面前这个魁梧的男子,他以为这天下只有他一个人是目睹了月夜食人者且仍然存活的人,并且只有他一个人肯深切相信它们存在。麻衣男子接着又说: “为什么杀人?” “他将卢婶婶的女儿送给了孤竹人。” “那么有谁看见你杀人了?” “亲眼目睹的就只有店小二了。” 麻衣男子笑了笑,不禁意间用手抚了抚他的脑袋,又一会儿便将身后的箩筐解了下来,小心地打开了盖子。 白衣少年凑上去一看,不由地惊从心起、怒火中烧。 “你为什么要去杀他?” “他要去向守关通报,到时候你将无处匿身。当然,你可以选择相信,也可以选择不相信。” 白衣少年听见这番话,满怀失望地看了看箩筐里的那颗头颅,说:“我明明替他……替他出了一口恶气。” “他或许害怕,生怕事情败露和你一同担罪;他或许想得到好处,通过你赚那么几十两银子。” 麻衣男子将箩筐合起来后又背在身后,接着问道:“你叫什么?” “白琅……不是白眼狼的白狼,虽然我自小就喜欢拳脚功夫,但不是生性如狼。”他讨厌这个名字,每当别人问起他都会编出来别的,但面前这个男人让他无比信任,白琅愿意将一切都告诉与他。 “那么你又是谁?”白琅追问道。 这时几阵狼啸传来,天空开始变得阴郁沉闷,太阳躲在浓云背后,冷风便从西面呼啸吹来。 麻衣男子看了看天,用手指接下来一小片雪花,静静看着它指尖缓缓融化,他对着白琅说: “名字已经不重要了。” “那你的麻衣?” “只是来不及去祭奠死去的人。” 第四章 侍读 元象四年,初冬,御书房。 正在研墨的侍读鸠望对着火盆子发呆,元象帝咳嗽了一声,鸠望才回过神来。 “鸠望,昨天又去烟月作坊了?”元象帝一边习书一边对他说。 “回圣上,微臣不曾去过。” “那是吃了什么好吃的了,让你这般失魂落魄,连墨滴到了朕的绫袜上都不曾察觉。” 鸠望往元象帝的袜子上一看,果真洇染了墨渍,立刻跪地磕头。 “微臣罪该万死,微臣罪该万死!” 元象帝伸手过去将他扶了起来,掸了掸他的膝盖,笑呵呵地说道: “御膳房的菜虽好,但朕的确是吃腻了,朕可有几次坐在轿子里,看见你吃那个重阳糕、糖蜜酥皮烧饼,在那吃得不亦乐乎,朕却在轿子里直咽口水。”元象帝将毛笔放在笔海里,转过身对鸠望郑重其事的说: “朕告诉你多少次了,朕想吃宫外那些个小吃,下次你瞒着小太监偷偷带点过来。” 鸠望连连点头,接着元象帝的话说来:“下次,微臣一定带!”继而又说:“陛下圣明,微臣确实是神游了,却不是因为风月、食欲之事。陛下既然察觉,微臣应当直明回复。” “那朕倒是要听听,究竟是什么事。” “不瞒陛下,微臣平素喜好玩乐,读书之余,常去城南的瓦子里逛逛,瓦子可热闹,侏儒、傀儡、戏曲、杂技、蹴鞠样样全,但这些东西,对微臣来说那逛得尽,时间长了就生厌。” “你可真是快活,瓦子这等有趣地方,朕素有耳闻,只可惜是想去也不能去。” “陛下,那微臣改日请几个耍杂的到宫里为你展示点绝活?” “圣听殿顶破了天也就是轻歌曼舞,你要是请一帮街头耍杂的进来,朕不得被百官笑破肚皮。罢了,你继续说说,你在瓦子里最喜欢逛什么?” “回陛下,微臣最喜欢坐石头堆上、傍书阴子底下和那群孩子们在一块儿听麻子们说书说故事,人家可留了个心眼,每一段结束都得给人留下个悬念来,你如果下段不听总觉得空落落,感觉这天白过。” “真这么邪门?你听的什么,讲给朕听听。” “微臣听的叫《夜食》,太祖皇帝那会儿南征北战,百姓不得已闹了饥荒,这时就有个强盗,常常伺夜食人,一户人家有母子俩,这天晚上正过着中秋节,突然间那砚台般大的窗户破了个窟窿,伸进来只血淋淋的手,母子俩顿时惊骇着。” “朕给你倒壶茶,你继续讲。”元象帝猛然间提起了精神。 “好,那么微臣可不客气了。”鸠望接过茶碗又继续说: “窗户一破,风就嗖嗖往里灌来,那手的臭味也就涌了进屋,就像是屠宰铺上时间搁久了的肉,闻着难受。所以儿子一闻这味登即明白不妙,这决计不是好来客,可他母亲这会儿已经去开门了。” 元象帝在一旁瞪大眼珠端着茶碗,一刻都不肯走神,鸠望见状,便加上了肢体语言渲染。 “那儿子叫定哥儿,定哥儿正想去拦他的老母亲:娘,可别开门,那不是善茬。可他娘还是开了,那肯定得开,不开能有这段书?”鸠望自问自答道:“没有。” “却听见扑得一声,那窗户里的手登时缩了回去,跑到门前,门闩还没拿开,那人就撞开了木门,老母亲这会儿躲门后面,啪一下子给撞倒在地,那人是个光头、血淋淋的脑袋,一直没言语,抱着他老娘就咬了起来,直接生吃。这定哥儿也是个血性汉子,这种事怎么忍得,于是抄起了锄头,就往那东西身上砸。” “这强盗真是属王八的,没觉着疼,只是缓缓回过头来望着定哥,张起来他那个血盆大口,两个眼珠子白得跟面粉似的。定哥突然腿一软,这种人可没见到过,而这时这个食人者可就转移了对象。” “定哥儿觉得自己即将要死,看着自己母亲那半耷拉着的脑袋,是又恨又惧,正接受死亡的来临时,突然嗖一声,一支箭飞射过来,给那人脑袋上可就戴了个簪子。那射箭人是谁,谁也不知道,他走前最后一句话就是:快把你娘快给烧了。” 元象帝在一旁意犹未尽,正想继续追问时,却见总管恩云进了御书房内,将太子抵达西南的来信递给元象帝,鸠望见道是父读子信,在一旁杵着多有不便,于是向元象帝行礼告退。 “陛下,那微臣先行告退了。” “好的,朕说的话你可不要忘记了。” “微臣定然不忘。” “慢着,通事舍人薛让此前曾向朕多方举荐你,说你好读诗书,有拾遗之才。朕因为公务繁多,常常忘记,这会想起来了,那么朕就安排你去崇文院,整理当代典籍,不过侍读之职不改,你看如何?” 崇文院乃大卫第一藏书之所,经史子集、诗书礼乐、甚至奇闻志异,尽在这宏大的院中林立,只有进了翰林院的人才有资格在这里翻阅典籍。 鸠望平素虽好玩乐,然而在读书学问上却兢兢业业,这一刻他深深察觉到陛下的倚重,顿然稽首行礼,感激涕零。 “感谢陛下赏识,微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圣望。” 鸠望方才在御书房的火盆子旁还觉得闷热难当,这时一步迈出门外,便是扑面来的冷风,他裹了裹身上的白绸棉袍,出了宫正欲折回家去,却见沮渠檀玉之子沮渠染在宫外等候。 鸠望与沮渠染两人方及弱冠之年,二人常有往来。 沮渠染长相一般,但好衣装,平素习武善使一柄蛇头银枪,这时候却挎了一把装饰用的银鞘宝剑,骑在一匹乌黑如墨的马上,冲着前来的鸠望便策马迎前。 “随我去翠蛟楼饮上两盅热酒。” “染子,翠蛟楼离这皇宫可不近,难不成让我走过去?” “那难不成让你坐我后面,这走在街上让人看见像什么样子。”沮渠染故作严肃,鸠望这时正欲将他拽下马来,沮渠染连连喊道: “好兄弟,我自然是带了两匹马过来找你喝酒。” 说罢,沮渠染吹了个哨子,砖墙尽头的门外就传来一声马嘶,随后踏啼奔来一匹枣红色的骏马。 这二人骑着马就向翠蛟楼的方向策去。 明昌城大大小小的街道都有着各式的商铺食铺,一张木板摊子伸在店门口,上面的小玩意琳琅满目,有一群小孩子们围在一处玩耍,看见鸠望大人骑马过来,于是拥了过去: “鸠——鸠鸠!” “鸠——鸠鸠!” 衣衫褴褛的孩子们蹦蹦跳跳地冲着鸠望喊道,鸠望勒住马缰,从马上翻身而下,蹲下了身子就去摸着那一个个脏兮兮的孩子们的脑袋。 “今晚还去麻子们那儿听故事不,鸠鸠。” “今晚不去,这几天鸠鸠可有事要忙。” “鸠鸠,你去了你会给我带好的吃什,是不是?” “对对,以后我去了我给你们带甜糕。” 孩子们笑着,淌着鼻涕,又恨不得伸出小手去摸向鸠望的面颊,鸠望于是从玉带上解下了个彩囊,拿出了二两银子,递给了当中一个年岁最大的孩子: “你将这银子保管好,不许被什么泼皮无赖看见,买的肉包子糖烧饼要分好,不许让他们吵起来,知道不?” 这个孩子常常受到鸠望这般的嘱托,这次给了二两银子,可不是个小数目,他想去为鸠望磕头,但他知道鸠望向来不允许他们这样做,鸠望最常告诉他们的一句话是: “我和你们一样,没有阿爹阿娘。” 鸠望离开时仍然是这么对他们说的,沮渠染在马上见他们这般墨迹,已经是颇为不耐烦了,在路上更是对鸠望百般怨怼: “你可耽误了好一阵!” “我知道,我知道。” “你是菩萨派到卫国来的吗,慈悲得在这里给这些小丐们掷银两?” “或许,或许。” 沮渠染喋喋不休,鸠望也敷衍应对,一路嬉戏怒骂间,便走到了翠蛟楼,那里绿漆淡抹门楣,红漆浓涂雕栏,外面虽是初冬死寂,而这儿可别有一番绝处逢春的韵味来,沮渠染和鸠望下马后,便有热情的店小二将马匹牵入马厩,用上好的大豆将其喂上,对这二位贵客说: “二位爷,里面请!”又转向门内,冲里面的人喊道:“沮渠公子与鸠公子赏光,雅间该打扫了!” 翠蛟楼已是处于明昌城城墙处,掌柜老板会做生意,便利用了这里的僻静将酒楼装饰得分外典雅,所以不乏贵客来此喝酒听琴,或者坐在楼上,远眺明昌城外的皑皑白草、阵阵惊风。 小二将酒菜呈上,沮渠染便端起了一杯酒来,对着鸠望说道: “兄弟敬你一杯,敬你不辞辛苦来这里陪我喝酒。” 二人就这么一来二去喝了几杯,鸠望这时抹抹嘴巴,用筷子间挑着杯子中的酒,若无其事地说道: “说吧,最近有了什么烦心事。” “呦,鸠弟弟果然是读书人,哥哥这么点心思可就被你给瞧出来了。”沮渠染憨然一笑,便为了自己斟了一杯酒,仰起脖子一饮而尽,一本正经的回答: “我呐,确实是遇上了一些不顺心的事情。你要知道,我沮渠染乃将门之后,除了拿枪提刀这些事,我还能干什么?” “我明白了,你是要说关于镇压西南流寇一事。” “鸠弟弟,说得没错!家父虽然已经高龄,但仍有老当益壮之怀,就算圣上怜惜他年事已高,那也远不至于派遣那个方过了十五岁的太子!”沮渠染看见鸠望在旁边一言不发,便继续夺过话头,慷慨地说道: “北伐孤竹时,我还跟在父亲身后,虽不曾带兵打仗,但对干戈来往早已耳濡目染,杀敌越阵也算是见怪不怪。除此以外,府上的大大小小将军都曾对我有过指点,我这一杆蛇头银枪,明昌城内几人能与我匹敌。” “染子,陛下自有主张,元象帝和先帝不一样,元象帝每做一件事都会考虑很远,你可不能逾越了做臣子的本分,我问你,武将最需要什么?” “那还用问,自然是忠与勇。” 这忠与勇的话尾音刚落下去,门外就传出了一个老者粗犷的讪笑: “忠与勇,哈哈,好一个忠与勇!” 二人却见那门缓缓推开,走来了一个身着素袄的人,沮渠染大惊失色,连忙跪地磕头: “父亲……父亲,孩儿知错,孩儿不应离家到此来喝酒,孩儿不应该愤愤不平,望父亲宽恕孩儿,孩儿日后……” “你给我跪一边去!”沮渠檀玉面含愠色地冲着沮渠染,又转向鸠望: “降臣之子,也配与染儿一桌共饮?” 跪在一边的沮渠染凑到父亲腿边,便说: “父亲,是孩儿忘却了父亲的教训,是孩儿硬拉着鸠望来这里喝酒的,这件事与鸠望无关,是孩儿的错,孩儿愿意受杖责,孩儿愿意三日面壁,不食一米,不饮一水。” “你知道卫国流了多少血吗,你知道先帝殒命于孤竹吗?鸠升他……他率兵投诚,他是罪臣,而与你一桌饮酒的却是罪臣之子,我沮渠家的忠烈名望在你手里毁于一旦了。”沮渠檀玉瞪着地上磕头认错的沮渠染。 鸠望沉寂了许久,缓缓回道: “沮渠太尉,后生鸠望在此向您与令公子赔罪了。家父是降臣,而我是降臣之子,作为臣节理当以自尽挽回鸠家颜面。” “你倒像是读过圣贤书的模样!” “在孤竹弯刀岭,家父投笔从戎率领三千死士,阻挡孤竹援兵,吃光最后一粒米,放尽最后一支箭,米吃完了吃战死的士兵,箭射尽了就扔石头,万般不得已下才率领剩下的六百士投降孤竹,不才以为,家父该做的都做到了,他虽作为降臣,可他对卫国的贡献仍然大于你这位紧追穷寇而受埋伏的将军。” 鸠望本不莽撞,谈话时常常有薛让的三分稳重,只是伤及父母之时,的确让做子女的难能平复心境。不过,这话恐怕连他也不相信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余音回响在耳畔。 除此,他不禁望了望了沮渠染,沮渠染猩红的眼睛正怒视着他,让鸠望心中陡然一颤。 沮渠檀玉的愤怒自不必多言,他顿时火冒三丈,冲着地上的沮渠染说道: “听见了吗?这下你可知道鸠望是什么人,巧言善辩,把他父亲说为卫国死士,我等却皆为尸位素餐之人。”沮渠染跪在旁边一声不吭,擦干了眼泪,又冷冷地看着鸠望。 鸠望见此颇为无奈,万念俱灰,弯身下去,将沮渠染腰下的刀抽了出来,送在他手上: “既然如此,沮渠公子那便请你用此剑将我杀死……卫士当洁身自好,我为降臣之子,当死;我玷污友人家望,亦当死。”鸠望说这话时有咄咄逼人之势,他确实厌倦了这个不齿的别号——降臣之子。 沮渠染看了看手中的刀,自己的泪水一颗颗往剑面上滴散,他看见模糊的自己,眼里含着杀气,沮渠檀玉在一旁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沮渠染。 他没有杀过人,可这件事比要他去杀人还难受。 渐渐,啜泣声停止,他缓缓割下了自己绸袍的一角,又割下了鸠望的袖子,若痴若醉地说: “京都的雪还迟迟不来,到那日我酒盏寂寥,空对冷风……然则,毋须闲游了。” 第五章 北方的狼腹 三百皇城司由曹司辜可义指挥,从田园直至草原,一刻不息。 最终一千二百只马蹄相继踩进深雪中,三百双眼睛目睹雪白。 ——这便是卫北之关。 辜可义自到了边关后,便将元象帝的指令通知给守关将军,戍边将士们登即一改往日的懒散,将饮酒的木舍再次改成士卒用餐的地方,所有人一时间都按部就班、各司其职。 而他本人,常常挎着一把刀,站在城楼上眺望对岸。 甲子河在寒风的撕扯下渐渐变为黑色,水面上氤氲着一层朦胧的雾气。 “去孤竹责问使臣一事的信使还没回来?”辜可义对身后的守关说道: “应有一个月了,杳无音信。” “等他回来,我定要责问他因何事延误了。” 守关一惊,吞吞吐吐地对辜可义说道: “孤竹国一定是在筹备战事,很长时间都不曾见到有人从对岸过来,而我们所去往孤竹的人也不曾回来。这太怪异了,莫非孤竹真的打算兴兵南下,攻我们于不备。”守备这句话结束以后,就望向对岸,接着意味深长地说:“在那片树林后面,兴许有百万孤竹士兵在蛰伏着,一旦我们松懈下来,他们便如饿狼扑食般涌了过来。” 辜可义对此话深为理解,因为元象帝已经派遣了三百皇城司进行督关,就已经表明了事态的复杂性,他也深信这其中一定是存在什么问题的,或许是叛乱、或许是瘟疫在那片密林之后诡异地酿造着。 他点了点头,表面上默许了守备的话,继而凝视着对岸,而对那个以死寂笼罩的孤竹却满怀疑惑。 此刻,白琅栖居在塞关以东的木屋内,皇城司的到来封锁了甲子河,他和刀疤脸(即身着黑色麻衣的男子)常常坐在内地的土丘上,他们对皇城司的驻守感到意外,但他们也绝不会相信朝廷是为了月夜食人者一事而来。 他们有时转向目光望向城楼上那鼎巨钟,巨钟两侧分别立了两只号角,自此东西延伸开来,有着如繁星般多的烽火台。 只有敌人准备入侵到关内时,巨钟才会被敲响,号角才开始哀号,烽火台才会相继点燃。 刀疤脸突然转过头去,对着白琅说道: “等你有一天因为北方尸体的借口,去敲响巨钟,那么戍边的士兵就会用乱枪将你刺死。” “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在真相还没成为真相以前,真相即为谎言;在真相成为真相以后,却已有了无数人为之祭奠。” 白琅沉默不语,将腿底下的一根白桦树枝抽了出来,静静剥它的皮。 稍顷,塞关上突然传来一阵喊声,人们嘈杂地喊着,既不像是吵架又不像是喝彩,白琅和刀疤脸从静默回到现实,不约而同的站了起来,向前跑去。走到军营那边,一位守关将他们拦住: “站住,我告诉你们,皇上已经派皇城司来了,这里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让你们这些人自由出入了。” “那你告诉我们,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守官对这种越界的询问感到愤怒,他不屑地看了看白琅,对这个孩子说: “告诉你个白毛怪胎有屁用,滚一边玩去,你他娘……” 还未待下一句说出口,却被白琅伸手掐住脖颈,白琅说道: “也许你马上会死,也许不会。”故作严肃后,又笑嘻嘻地冲着刀疤脸说道:“你看看我这说话的语气,像不像你?不,或许我的语速应该再缓和些,有那种临危不惧之态。” 刀疤脸沉默不语,这时候身边已经围上了十几名皇城司与三十几名守关,城楼上的辜可义这时回过头来,用手撑着垛口向下望去: “身手不错,但你在这里撒不了野,把手放下来吧,这里不是惹麻烦的地方。” 白琅听见这人说话沉稳自如,温文尔雅,不似其他人那般野蛮霸道,就松手了放了那个守关。 辜可义看见白琅松手后,便对底下的士兵们说道:“将他们二人带到城楼上来,你们想看的话,就过来看吧,如果有一匹狼想越过此境,我都会在这里将它射杀,而关内有一个人企图在此闹事,那么下场就会和这匹狼一样。” 白琅第一步迈了上去,望见白雪覆盖的长城不禁心生嗟叹,白雪铺了一层又一层。 “孩子对不住了。”辜可义笑嘻嘻地说了一声,就拽住了白琅的衣领子望地上摔去,小声地对他说:“我得给弟兄们一个交代。” 白琅正想起身报复,却被一旁来的刀疤脸阻了下来,他气哼哼地趴在垛口上。 辜可义为自己灌了一口酒后,就从一旁的守军身上拿下了一张槭木复合的巨弓,因为长年使用,让它上了一层光亮的浆,有如结实的铜器一般,如果不是力能扛鼎的勇士绝对拉不开它的弦,他抽出一支箭来,就向着对岸的狼瞄准。 “将军,看来这是一只将要死去的狼。”刀疤脸用淡淡的口吻对已经将弓拉满的辜可义说道。 “不,它要死在我的箭下,我的箭才是它的墓碑,请原谅我没有为它勒铭。” “不,将军,你慢慢看,这只垂死之狼正步履不正往水边走去,企图饮水。”刀疤脸温柔地说。 “那它为什么不去吃地上的雪?” “要么是红色的血,要么是无色的水,它们是狼,它们就喝这个。” 辜可义将弓放下,好像动了恻隐之心一样,看着那匹狼,果真如刀疤脸所说的一般,仿佛即将要倒在地上死去。 刀疤脸这时候又说: “它的牙齿上蘸了血,是刚刚吃过肉的,可现在它却不像其它的狼在饱餐一顿后充满生机,它很快就要死了,就在甲子河对岸,你目光所及之处,它哪都走不到了。” 辜可义听到这里,就朝天射了一支空箭,于是又将弓还给守军,拍了拍白琅的肩膀,看着刀疤脸说道: “那就由它去吧,毕竟猎杀一只垂死之狼和打那位白毛兄弟一样令人不齿,武官嘛,应当秉持荣誉。”他说话时,不禁瞧瞧那个眼怀杀意的白毛孩子。 城楼上的守军们全都向那只灰身的狼望去,果真如这个身着黑色麻衣的刀疤脸那般说的,它爬向了甲子河边,探出白绒绒的头,将那条干得和棉布一样的舌头缓缓浸在水里。 它就以这样的姿态倒在岸边。 “它死了!”一位守关突然说道。 “是的,它死了,孤竹真正的猎人。”刀疤脸补充道,一旁的辜可义这时却觉得有些悲悯,若有所思地望着那匹死狼。 什么东西可以使一匹成年的孤竹野狼毙命,南方来的辜可义断然不能得知,年轻气盛的白琅也绝不会明白。而唯有在这边关生活已久的刀疤脸最为清楚,他的面目变得严峻。 “将军,你知道什么东西能让一匹孤竹野狼毙命。” “我长居南方,对此一无所知。” “猎户们尊敬狼群,虽然他们的弩箭可以穿破铠甲,可你明白,它们对狼群无比尊敬,有如尊敬帝王。” “那是什么?” “它们吃了不该吃的东西。”他对辜可义说道,却见辜可义踌躇许久不曾回答,继而又说: “将军,请允许我乘船将那匹狼带回至此。” “你如此渴望对岸,你让我如何不相信你是孤竹的密探?”辜可义嘿嘿笑道,望了望面无表情的刀疤脸,“随便说说,毕竟这北方太过寂寥……事实上是圣上已经下了封锁边关的指令,入关者不得入关,出关者不得出关,除非得到圣上特许的人,你要知道,违令者斩这四个字的分量。” “那么是否有着那个得到圣上特许的人。” 这一句话让辜可义顿时失惊打怪,在朝廷上,他还见过那位年轻的信使,骑马北上时有如出一趟近门般自在,没有比他更为活泼乐观的信使了,辜可义慢慢地道: “是有一位前去孤竹递交国书的信使。” “他仍然没有回来?” “没有。” “它会永远留在孤竹,以你所不知道方式复活……将军,请让我将死狼带过来。” 刀疤脸拍了拍身上的浮雪,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辜可义没有明白这句话,心存疑惑,望向那张刀疤纵横的面目。 而其余皇城司等已经将手放在了刀上,预防不测,城楼上的氛围渐渐凝重,辜可义这时笑了笑: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况且,就凭你这张脸,我也能明白你能在此闹出不小的动静来……去吧,丑夜叉,不过……。” “大人放心,若有差池,甘愿受责。” “来人,拿绳索!”辜可义冲身后的守军喊道,又对刀疤脸说道:“那么就请你从这下去,对你来说应该不难。” 于是,守关将绳子系在城垛上,刀疤脸就顺着绳子下了城楼,他将搁浅的船只推进了河里,伶仃地划向对岸。 辜可义静静地看着划江渡岸的刀疤脸,又去吩咐守军拿一壶烫过的酒上来,他斟了两杯酒,一杯递给了白琅,用手拍了拍白琅那头如雪的白发。 “孩子,天寒。” “谢谢将军……”白琅一口灌下,面目狰狞地冲辜可义说道“那里确实不太平,人吃人。” 辜可义知道白琅仍未解开怨气,用一些鬼怪邪说去威胁他。 “在我很小的时候,有些人便对我讲过一些故事,地狱的鬼差,河间的妖精……” “那你相信吗?” “我不相信。” “我也不会相信……但我知道一种感觉,那就是你所不相信的事情发生在你眼前,你的惊愕会让你日夜不安。” 这个白发少年这般说来,辜可义又不禁为他斟了杯热酒,道了一声: “呦,孩子!” 初冬已经感受到了寒冷,风雪一阵接过一阵,浑身负着白雪的刀疤脸将死狼从船上拖了上岸,他走到城楼下用绳子将狼头系住,冲楼上的守军打了个收拾,守军便将这个冻僵了的死狼拉了上楼,继而刀疤刘又攀了上去。 “来来来,都来看看,这是多么大的一匹狼,它能一口吃下一个十岁的孩子。”守军的一员对着周围的人说道。 刀疤刘嘴里哈着热气,头顶上的雪也都化成了大大小小的水珠,单膝跪在狼尸的旁边,从腰间解下一个匕首,就顺着狼的腹部剖了开来。 “但愿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对狼下手,每看见一匹死狼,我心里便多了一只狼皮风筝,从梦里飞到梦醒。” 所有人都看见,艳红色的肉和米白色的脂肪冻成了石头,一滴血都不曾流下,而刀疤刘又一刀下去直刺破了那个胃囊,淌出来了暗青色的流体,周围一群人直捂着鼻子。 “你们看看,这是什么!”刀疤刘从胃囊里拿出了个湿乎乎的东西,站了起来冲着周围的人喊道:“来看看,别背过去,仔细看看,你们身上是不是也有?”他们都在惊异,但刀疤刘明白,他们惊异的只是一只狼的胃里有人的手指。 “狼吃人,并不新鲜,新鲜的是狼吃了人以后,狼死了,如果说猎户的弩箭与陷阱不能够以杀死一匹成年狼,那么杀死成年狼的唯有毒药。” “这截指头是有毒的!”一个守关骇然失色地喊道。 “没错,还没化成粪便已经折磨死了那匹狼……你们应该难以相信,指头的主人并不是活人,在狼吞下这只手以后,尸体已经死去了很久。”刀疤脸说完,包括辜可义在内的所有人都颇为震惊。 刀疤刘将身子转过去,用手直指着甲子河畔的那片树林。 “但在一个月夜,它又会继续站起来。”刀疤刘从未如此激动地说过话,他冲着辜可义说道:“它是成千上万的无头尸体中的一员,总有一个地方隐藏着它们的头颅,而它们的尸身渐渐长出新的面孔,它们战斗起来比死士更无畏,就连我脚下的这匹狼都比不过。” “但你们……你们只需要用剑刺向它们的头颅,它们就会获得真正的死亡,这就是杀它们的手段,那样它们的头颅渐渐会化成一滩乌血,尸体不消十日便干瘪得如同纸片一般。” “我应该承认,曾经为了取暖躲在城楼的篝火旁,在夜晚我看见了一名揣着酒葫芦的剑客,将一具尸体拦腰砍去都不曾砍死,而最后却被身后的一具尸体咬下了头颅。”白琅接道,这时一个虬髯伍长从人群中站出来说: “的确有这么一个带酒葫芦的剑客,我与他攀谈过,他是受了金枫叶家的人的嘱托……那河畔……的确寂静的骇人,你不觉得吗,皇城司的辜大人?” “天方夜谭……真是天方夜谭!”辜可义在一旁故作镇定地说道。 “将军,我知道你已经暗暗相信了,但你无法接受,甚至出现了一个可以将我们反驳的理由,你也会毫不犹豫地再次站立到我和这位大叔的对立面。”这时一旁的白琅为他斟了一杯酒,给辜可义敬上。 辜可义不再说话,怅然的望向对岸:“孤竹国在觊觎着南方……若是这样……它们……它们又何尝不是一支军队,一支将卫国送入坟冢的军队。” 突然间,辜可义脸色一沉,对刀疤刘说: “下一个月夜,请你们带我和五十名士卒渡河,如果所言为真,我立刻派人星夜驰往明昌城,告知给圣上,让他命令太尉率领二十万精兵北上,以镇守关隘。” 第六章 兵临魁羽道 西南魁羽道,四野阒然。 一支如长蛇般的军队穿过蜿蜒的山丘,有着几杆镶着金龙的军旗。 身着龙鳞银甲肩戴白袍的是太子赵无凝,他的身后有着交耳闲谈、饮酒嬉戏的两千骑兵,三千步兵。 当然他的身侧还有一位毕恭毕敬的奴仆薛让,薛让正替太子牵着那匹雪花骏马。 他站在山崖,四季如春的气候让这里依旧杂草丛生,而从这里往前是个长达二十里的下坡,太子往前望去,便是漆压压的一片,有如一大缸子浓墨铺散了开来。 ——那便是流寇们的营帐。 “两万匪徒……然而不过是一群揭竿而起的乌合之众罢了。”赵无凝说道。 “从这里往南,鱼林、永凌、太和三县已经落入贼手,面前是两万之众,而其后又有三座县城的守军,我们不可鲁莽。”薛让在一旁对太子说道,又看了看此前负责战况的团练使武安世:“我听闻你与皇城司辜可义为同乡? “大人,的确这样,末将与辜大人皆为代州人。” “辜可义位居皇城司曹司,侍奉皇帝左右,你可差远了,仅仅是个州团练使,日日在这西南边境操兵演练,你服气吗?” “大人何必这般说来,天底下人自然是参差不齐,末将自会服气,论谋略,我俩虽皆为武夫,相差无毫,但辜可义比我稳重许多;论武力,他自小在村里是打架出了名堂的,凭一对铁拳,一个人打趴下十几个泼皮无赖,惊骇一县。” “果然爽快,常言道: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怨人者穷,怨天者无志。就凭你这点,我也能断定你在此并非是无能而连丢三县。” “薛大人果真错爱了,在下身为卫国守将,却让一群山野流寇连连得胜,这大大辱没了朝廷名望,陛下不下旨将我斩首,已是万幸,却仍然让我做这个团练使。” 薛让看看太子,又冲着武团练笑了笑: “我在为皇上处理大小事务时,得知你和辜可义是从监牢中被举荐为北伐军中的百夫长的,而辜可义以无名之辈的身份将孤竹四虎之一的列哥保保斩于马下,闻名两国,你又率领七十人冲破了连连挫败我军的铁鹞子营,按理来说本应提拔你为翊卫大夫,只可惜你当时救驾未及,先帝命付孤竹,因而你被安排到此处。” “山河为大,我武安世到此唯有感恩圣德而无他憾。” “戴罪立功,犹为不晚。” 太子赵无凝冲着薛让戏谑道:“薛大人胸襟博大,从拿笏的改成牵马的,还大言不惭地给人家指点。”但过了会儿这位年轻的太子便收拾了笑容,一脸严峻地对后面的将士们说道: “虽为太子,不免有年幼莽撞之传闻,自知难以服众,而行军打仗我虽不懂多少谋略,但明白有一支如一盘散沙样的军队,再怎么聪明的军师也会无济于事,故而本王立下约法三章。” 三军将士们立刻持枪挺立,有如一座座雕塑般,静静听候太子的发言。 “其一,下令而不从、辱本王威严者,斩立决;其二,擅自离营者,斩立决;其三,待本王将这面前的两万流寇的解决,再做商议。” 这时军队中有一个喝了酒的伍长不禁低声地笑了起来,两鬓微雪,却强壮结实,约有四十来岁。 “我们解决两万人。”伍长对两侧的士兵们说道,都不禁开始笑了起来。 “是的,本王打算解决这两万人。”太子看向伍长说道。 “怎么解决?” “剿灭、抚顺、或者其他更好的方式。” 伍长等人便又笑了起来,回道: “知道打仗吗,殿下,那种尸横遍野的场面,可以让你几夜睡不好觉,最终你发现死尸的面孔千奇百怪,却都是那么的狰狞可怕,打扫战场的士兵有时踩到肠子而滑倒,一只手又不小心伸到那开膛了的胸口里,水是那么稀缺,他们只好用唾沫或者土壤来洗手。殿下,在下觉得你可能不知道打仗。” “本王确实是不知道,但本王也是服从父皇的命令,前来此地,本王或许凯旋,本王或许和你们一同死在这里。”赵无凝的语气越来越重,他望见伍长脸上仍然有一种不屑的表情,最终他从腰下抽出来了一把剑。 “这是六安帝北伐时的佩剑。” 太子满怀深情地看着这柄宝剑,它依然光润,在众目之下,他将此剑用壶里的水冲刷了一遍。 “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我会以战死者的身份安葬你,你的家人将获得一份抚恤,这是我最后的仁慈。” 伍长突然间大惊失色,又转而愤怒:“在我北伐时,你恐怕还在和宫里和太监丫鬟们嬉戏。你不能杀我,我曾经是太尉沮渠檀玉帐下的士兵,随他冲锋陷阵,这里每个人都尊敬我……” 薛让在太子身后默不作声,一旁的武安世这时跑过去用一记重拳将伍长打翻在地,又凑到了太子跟前,跪下求情: “太子望三思,伍长是乡下人不识礼数,他确实有冒犯之处,饮酒之后口无遮拦,微臣以为将他放逐便可,不应处置。” “武团练,本王方才说过的第一条约定,你可忘记了?” 太子瞪着跪下的武安世,这时武安世猛一摇头,将眼紧闭,直作无奈痛苦之情。 “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他冲伍长喊道。 “你他娘……小王八羔子,你以为你们赵家一家独大了吗,赵家真的是要绝种了,派了你这么一个毛头小子前来做指挥,大卫完了,大卫毁了,大卫从你爷爷手上就毁了!” “你叫什么,哪里人!”太子提剑走了过去。 “怎么,杀了我就能解决西南两万人吗,杀了我大卫就不会继续走向灭亡吗!”伍长喷着唾沫星子,见太子走来,又啐了口黄痰在太子的黄袍上。 “来人,给我拿下!”太子愤怒地说道,这时走来四名魁梧的太子贴身守卫,便将正在唾骂的伍长摁倒在地。 伍长挣扎地抬起头,看着太子: “我们一家……四个兄弟……三个为你爷爷北伐而死……看看你手上的这把剑……它让多少人埋葬他乡……卫国不久远了……镇压流寇都开始派上你这种人……小王八羔子……黄口小儿……你知道你要有多少个晚上会梦见我吗……我的脑袋……会在你的枕边……” “这里是什么地方。”太子只是轻声地对他说了一句。 “魁……魁羽……道……” “你的头颅只会留在魁羽道。” 伍长突然间骇然失色,颤抖的话音方落下,太子便将宝剑举至头顶,霎时间,他看了看每个人的目光,他们都怀着恐惧、愤怒、怀疑,而他甚至有点后悔方才提了这么一个约法三章。 但他还是将剑猛地挥下了,只听见地上啊的一声,围观士兵们紧闭着的眼睛相继睁了开来,却看见太子只砍到伍长的颈骨处,淌出来殷红的血。 伍长这时还没有毙命,痛苦地转着眼珠子,两只手在身后紧紧挠着、抓着,太子正欲拔起剑来再砍一记,却发现剑被死死的嵌在骨头里,他用一只脚踩着伍长的肩膀,想用力地拔却仍然没有拔出来,伍长的脖颈流出的鲜血直接染在他那雪白的袍子上。 一旁的武安世见状,颇为惊恐,如果太子将剑拔出来,凭他的力气,几剑之内是绝对无法斩杀伍长的。 这种处置在士兵们看来,会变成一种虐杀,一种对士兵性命的轻蔑,继而整个军队将陷入惶恐之中,背叛也许会立刻发生。 武安世连忙站起身来,一把将太子的剑夺了过去,又一用力直拔出来,汩汩流淌的鲜血洇染布靴。 赵无凝也从愤怒中回过神来,连连惊愕。 “呀……嗨……” 他接过来剑,一蓄力望颈骨砍去,这时痛苦的伍长方身首异处,武安世将把剑望自己的裤腿上擦了擦,又从腰下解下了一个水囊,将它冲了一遍,最后单膝跪地,双手将剑奉给赵无凝。 围观的士兵们不知道是惊骇还是为伍长松了一口气,每个人的表情都可以读出许多情感来,但更或许他们一个个内心都变得复杂,这些人中不乏是久经沙场的老兵,对生死之事早已习以为常,但见到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为了履行诺言将营中的一员老兵的头颅砍下,他们很难怨恨太子,又很难去服从太子。 赵无凝冲武安世点了点头,却不知所言。 而武安世仿佛将眼睛已经种在了地上那颗头颅上,一刻也不肯转去。 “我不知道这么做正确与否,但有的时候有些事我必须得做,威信永远是一个统治者所必备的因素。”太子对武安世如此说来。 “太子……英……明……”武安世仍然处于惶恐之中,这时缓缓下拜。 三军将士看见此前的指挥——武团练已经伏地叩首,于是也各自跪倒在地,太子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荣耀,在众人跪拜之下,他是多么的高大,但这种荣耀又带给他了数不清的惶恐。 “权力也许不会随着生命的诞生而出现,但生命必然会随着权力一起倒下,从此刻起,你将步履薄冰。” 唯独薛让没有跪下,他望着西沉的落日这般说来,又满怀尊敬地转过身去看着这个年方十五的太子。 “先帝所做的一切是不是错的?”太子突然间问道。 “他是征服者,征服者没有对与错,只有成功与失败,以及数不清的代价。” *** 鱼林、永凌、太和三县已定,流寇如果贪图富庶的中原,那么必定会攻下太子镇守的魁羽道。 魁羽道就好比一道铁闸,一旦被打开,洪流就会被冲入进来,中原仍然有不少的兵力,但面对无纪律四处作乱的流寇,却很难找到根除的办法,就像是拿着棍子去田里打野兔一般难。 一天夜里,太子、薛让、武安世三人在房内正在商讨军事。 “薛让、武团练,你们虽然教了我很多关于治军打仗的东西,但我仍然有一件事不明白。” 薛让和武团练相互看了看又看向太子,太子便继续说: “两万流寇,击退素有战争经验的官兵,又能够安然地驻扎三县而不倒,这是那些揭竿而起的人吗?” “这也正是末将所不明白的地方。”武安世红着脸接道。 “此前薛让和本王说的不错,本王再三考虑了,的确不能低估对方的出身,如此这般的攻城略地,本王不禁开始揣测他们首领的野心。” 薛让点了点头: “太子所言极是,可是我们却无从得知这伙流寇的头目是谁,不过,可别说我们,就连流寇自个儿也不知道他们的顶头上司,有人说是张三有人说是李四,没一个准。” “那这伙儿人是怎么打过来的,我实在是不明白。” “所有人都不会明白,所以元象帝派你来而不派其他人。” 太子对此话却更为疑惑了,然而这时门外突然有一群在魁羽道外巡逻的哨兵在喧哗,太子等人便打开帘帐向外看去。 其中一个士兵捆着一个打扮和普通老百姓一样的流寇,踢了他两脚,他望见太子来了,便拱手行礼,道: “太子请看,我等去道外巡视,逮到了一个勘察地形的,这小子在树林子里鬼鬼祟祟,我一瞧见就知道不是个好鸟,于是骑马跑过去用绳套给逮了过来,您看这怎么处置?” “武团练,你去安排人去询问他,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因何目的……” “末将领命。” 武安世正欲牵着此人前往牢房,却被薛让拦下: “团练使,请替我们看看,这人身上挎着的这把刀能值多少钱?” 武安世便将这把刀抽出来看,只道是雪白锃亮,不禁称赞: “这把啊,手艺不错,能值五两银子!用的和我官家的差不多!” “好的,带他下去吧。”薛让说完便凑到太子耳根前,轻声低语: “这样算下来,就一把刀得开销十万两银子,这伙儿人来历可不简单。” 第七章 试探者 卫北甲子河,冬日,雪止。 农历每月十五日为望日,十六日则为既望,这两天的月亮在一月当中是最圆满、最皎洁的。 由于寒冷的西北风吹拂,天上浓厚的乌云已经被吹散,显出一派清朗之色。而自此向西有一座千年雪山,它在冬日渐渐沿伸开来,河水虽然在向东流淌,但十分冰冷刺骨。 这天夜里,月明星稀,又有几层轻云摇曳,让人看来格外幽静。这在中原以及江南的文人墨客眼里看来是十分雅致的景色,值得为此吟诗作赋。 而以辜可义为首的一干人在这天晚上打开了沉重的城门,五十几匹马走在甲子河南岸,各自瑟瑟地望着天上的明月,又望向仍处于寂静的孤竹国。 城中的两百名守军受到辜可义的命令出了城门,他们将两艘搁浅的木商船垫了几十根圆木,用力地向水边推去,随着两阵巨大的涟漪荡开,两艘商船相继进入水中。 五十几匹马与五十几名士兵便上了商船,除此商船底下还有划船的人和临时卫队,这些人都是训练有素的弓箭手,约有二三十人,他们在辜可义等五十几名骑兵北上时上回到船面,负责探北者的撤退掩护以及长夜的警戒。 “你们将城门关上,今夜的哨兵要比往日增设三倍,守备从此刻开始,直至我们回来,这期间一刻都不能懈怠。”辜可义冲城楼上的士兵们说道,又对两艘商船上的人说:“今夜没有一个人能够安眠,此行不是面对孤竹的士兵就是面对所谓的尸体。” 这是越境之举,他的手扶在船栏杆上,微微地颤抖着。他深深明白武装越境即意味着侵略,而侵略的后果,必然是引来两国的战争。 辜可义的脑海瞬间又回到五年前的北伐,成百上千艘木船从甲子河下流处悄然夜渡,出其不意的连攻孤竹国数百里,最终却仓皇南退。 现在他面对的是连自己都将信将疑的月下食人者。 辜可义活动了活动那快被寒风吹僵了双手,将它们放在嘴边哈着气,又仍然不时向天上那论明月望去,这是无数人此刻的举止,而白琅单单对着水中的月亮发呆,不时搔弄着自己雪亮的白发。 一旁正在用小砂石磨剑的刀疤脸看见辜可义这样子就放下了手中的活,走了过来拍了拍辜可义的肩膀,将自己还没喝的热酒递给了他。 “怕了?”刀疤脸说。 辜可义一句话都不说,他心想在北伐时连孤竹四虎之一的列哥保保都死在自己手上,还有谁可以有资格评价自己的胆略。撇了撇嘴,夺过了刀疤脸的酒囊大口地喝了起来,这时才说: “下次可不许带酒,行军打仗,喝酒容易误事。” 刀疤脸又一把夺过酒囊,望自己嘴里灌了下去,抹了抹嘴巴,冲着辜可义笑着说: “末将领命。” 咚一声传来,两艘商船相继靠岸,船下的人这时又分别负责给船抛锚及打桩子,让船固定在岸。 “我知道你们每一个人的名字,于朋、苟勋、李为……”上岸的辜可义指了指他身后的随从,列举了他们的名字。 “如果丧命于此,我不会夺回你们的尸首,你们会永远在甲子河北岸,甚至在一个月夜里与所有亡者一同苏醒,但我能做的就是将你们的名字写在军旗上,送到明昌城兵部尚书那里,让你们的家人受到一份抚恤。”辜可义将马骑在最前面,又转过身来: “但你们的家人或许不会因为你们的牺牲而自豪,他们是黎民百姓,他们只知道他们失去了传宗接代的儿子。所以,请诸位务必以勇自御,竭尽全力回到关内,我等将策马南归。” 辜可义说完,便率先垂范,纵马北上,身后五十余人顿时提起了精神,也纷纷扬鞭而起。 这是马蹄声第一次撕裂孤竹的寂静。 他们去往的方向是孤竹的衡雁镇,当年北伐的卫军曾驻扎在那里,是孤竹诸镇中常住民最为稀少的一个镇。 白琅骑马靠近刀疤脸,问道: “为什么连一个影子都没有。” “它门似乎讨厌甲子河那样的活水,有的甚至深居内陆,不过一旦被它们嗅到活人的气息,它们会赶来。” 过了些许时间,马脖子处变得潮湿烫热,仿佛有一股浅浅的热浪在冲击着士兵们那紧握马缰的双手。 ——他们走了有一会儿时间了。 “吁——”辜可义突然勒住马缰,停了下来,他抽出刀指了指马身子旁的青石,那上面有隶书题写的衡雁镇。 “这便是衡雁镇了。”辜可义对身后的人说道。 于是众人纷纷抽刀拔剑,小心地穿过一小片树林望去,果真是一座死气沉沉的镇落。 人们不禁对眼前的诡异现象感到惊骇,就连辜可义也开始屏住呼吸,静静观察眼前的一切。 这座杂糅着江南建筑风格的衡雁镇,让卫人也颇为欣赏,古色古香的木楼上有着薄如蝉翼般的窗纱,就连朴素的土坯房也学着中原人张挂着各种门神,总之,眼前的房屋仍然高高低低错落有致。 但寂静的妙处就是能让一切美丽变得诡谲。 疑虑重重之间,辜可义一干人按辔徐行踩着深雪走到了街道上,两侧的房子古拙沉郁,有些窗子仍是半耷拉着的,一阵风吹过去,便有咚——咚的声音,让众人背后冒出一层层冷汗。 白琅突然止住,眉头一皱,对街边的一扇木门揣摩起来,暗暗说了声: “血!” 在他神游间,刀疤脸接过他的马缰将白琅往前拉,将酒囊又递给了白琅: “寂静得可怕,你喝几口罢壮壮胆。” 白琅这时毫无喝酒的心思,又把酒囊推了回去,伸手从怀里拿出个红绸系带,脖子后仰甩了甩头发,就绾了起来。 刀疤脸冲他笑了笑: “雪眉两抹,银丝一束,那天我见到你这个孩子,我就知道了人们嘴里传的羊白头是什么样子了。” 刀疤脸想借此缓和下白琅紧绷的神经,此刻白琅颇为冷峻,没有任何言语上的回答。 别人提起他的白发时他总是很反感,尽管人们称赞他长得娇嫩细腻,一头白发也让自己具备书中所言的阴柔气,但他还是对提起他白发的人怒言回击,不过现在白琅连驳斥的愤怒也丝毫没有,只是冲刀疤脸苦笑了一下。 咚——咚咚。 咚——咚咚。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捶打着木墙。 辜可义将马停下,伸手作止,一干人又默不作声听着这个响动,连马匹也几乎处于静止状态,两颗如黑曜石般的眼睛紧盯着眼前。 这是一座三丈高的大粮仓,屹立在街肆的尽头,恨不得与四周的杉树比肩。 它的周围用木板加固了起来,两扇木门上被钉了数不胜数的木板,一道道黝黑而扭曲的印记印在门上,而两侧却有着用红漆涂写的“瘟”字,赫然在目。 捶打木门的声音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轻微而阴森。 突然间,人群中有一匹马长嘶一声。 那粮仓里有如突然炸了锅般的沸腾起来,整座屋子都在发出强烈的声音,而透过去又能听见成百上千的挣扎嘶吼。 辜可义这时却下了马,用火折子点燃了随身带着的火把,走到粮仓封锁的木门前,缓缓地冲门缝里望去。 咚一声,那里面有几阵猛撞的声音,一只白色的眼睛刹那间从漆黑的仓内闪烁了起来,遍布着如针线般重重叠叠的血丝,那个长着锯齿般的牙齿的嘴正在流着殷红色的涎,染红了地上的白雪。 “撤!”辜可义猛然间觉得情势不对劲,对身后喊一声,立即回到马上。 五十几人纷纷掉转马头,群马长嘶冲破了孤竹的长夜。 阴风怒号,枯白色的草丛如浪花般攒动着,四面而来的是寂静中的咆哮。刀疤脸也喊道: “回到南方!” 这时归路一侧的丛林间霎时间钻出来了一个被开膛破肚挂着肠子的尸体和一个没有双臂的尸体,朝着辜可义等五十几骑奔去,无臂尸体猛地撞在了马头前,让那匹马登蹄一惊,骑兵就这样坠下马来。 于是随后而来的破膛者双手紧抱住骑兵的那颗头颅咬了起来,似饿狼扑食,大开饕餮之口。 所有人都能听见,他发出痛苦的哀号,从颈部溢出的热血可以盛满两个茶碗,可是那名士兵到最后都没来得及抽出刀做反抗。 一旁的人都不知所措,他们的脸色全部变为惨白,看着它将那位年轻的士兵以这样的方式杀死。 而渐渐,两侧又跑来三四个尸体,尸体们比任何一名士兵都要凶猛,嘶吼声打破他们的疑虑。 又有两名骑兵被尸体扑倒在路边。 “不要让它们咬到你们!”骑兵后面的刀疤脸和白琅策马而来。 两人同时使着剑将那两个正欲开口撕咬的尸体登即斩首,那掉落的头颅滚在雪地上,渐渐涌出一滩漆黑的血水,两侧的骑兵见状赶来又将他俩拉到自己的马上。 “不可坐以待毙,朝他们的脑袋砍去,不然今夜谁也回不到南方!”辜可义这时抽出刀冲所有骑兵命令道。 于是前面的四十九名骑兵哗一声从腰间抽出刀来,黑夜之中五十二束寒光在此刻耀眼起来。 两侧的尸体越聚越多,渐渐形成尸群。 十几具、二十几具、三十几具,谁也数不清。 辜可义伸刀横挥,斩杀了三具正向自己迎来的尸体,骑兵们也有的开始挣脱了内心的恐惧,将刀砍在尸体们的脖颈上。而有的被冲落下马,十几具尸体就扑在那个落队的人的身上,那个被群尸拥围的士兵竭尽全力地喊着: “辜大人!辜大人!” 辜可义回头看见此状,惊悸不已,又只得无奈的继续朝南方赶去。 “他们在月夜里无穷无尽,孤竹百余万人,就有百余万这样的尸体。”辜可义暗暗自忖。 方将阻挡的尸体抛于路后,前方零零星星的尸体又聚集在一处,白琅一扬马缰立刻冲在骑兵的最前方,对四个跑过来的尸体就像串糖葫芦一般串在剑上,又猛地一抽出来向另一侧赶来的尸体挥砍过去。 他雪白的束发在月霜的映照下好似温润的白玉,但几抹黑色的血迹染在了松散的发梢上。 刀疤脸不由得一惊,对这个少年如此凶猛的身手感到意外,但严峻的形势并不会给他如此多的时间去抒发欣赏与惊叹之情,他明白他们必须得冲在最前面开路,身后的人或许是身经百战的士兵,但面对如此凶残的怪物,他们的确不能娴熟的应对。 于是他一把剑朝最前面的约有三百来斤的肥胖尸体掷去,那尸体登即倒在地上,这时刀疤脸的马也赶来,他瞬间从尸体上抽出剑来朝周围砍去。 他们的周围纷纷倒下了十几具,而身后也已经厮杀为一片,辜可义在砍倒迎向自己的尸体外还不断为身边的骑兵解围。 不过远水救不了近火,自己虽为皇城司曹司却难以统筹兼顾,他的面颊上污血一片,眼睛的余光却总能扫到周围被扑倒围食的士兵,他们临死之前在竭尽全力的用手往上伸,这种既知注定要死,而仍为生命不断挣扎的现象,是多么令人感到可怖而无奈。 最终白琅和刀疤脸看到前面一泊月光乍现——映照明月的甲子河。 “收锚——弓箭手掩护——”辜可义赶了过来,冲那里待定的二三十名人喊道。 那守卫的二三十人登即从岸边摆出半圆形的阵势,将弓箭拉如满月,引而不发。 嗖—— 一名底角的弓箭手射出了第一箭,人们忽然明白尸体已经从东西两面围堵过来,再加上骑兵身后的尸体,形成了背水一战的局况,于是几十支箭在没有得到命令的同时一齐向四周射去。 足有几百、几千甚至几万,那个森林就好比蜂巢一般,骑兵的冒犯,使之涌出了铺天盖地的血影。 “上船——弃马——”辜可义对即将抵达岸边的骑兵们说道。 众人得令以后纷纷下马,有人仓促失神,从马上一跃而倒,便被身后赶来的它们蜂拥作堵,死于自己的哀号声之中,那放逐的几十匹马一时惊然便误冲进尸群,成为它们的夜宴。 辜可义等逐一地涌上商船,来不及的便跳入水中紧握住从船栏杆上顺下的绳子,忍受着冰澈透骨的寒水,再尽力地向船上爬去。两船的士兵看见活人已经陆续上船后,这才纷纷砍断系着木桩的粗绳,船彻底离岸,驶向南方。 “溃不成军,五年前的北伐也是这样退回关内的。”辜可义心有余悸地说道。 “只剩下二十几名骑兵了,剩下的都在对岸,它们……”白琅将红绸系带解了下来,散开白发默默说。 “我会将他们的名字写在军旗上,递交给朝廷,明日,我就会派人向朝廷致书通报。” 辜可义一干人上岸后迅速回到城楼上,立刻命令两名士兵用木杵敲响铜钟,发出浑厚而可怕的哀声,四支号角也压抑而呜咽地吹来,烽火台如明星般被点亮,卫北之关东西线的城楼上渐渐连接为一条冒着青烟的火蛇。 一千名守关士兵在冷风中矗立,怵目惊心地望向岸北那些数以万计的尸体。 第八章 京都薄雪 明昌城,鸠望宅院,薄雪。 鸠望身居侍读,虽在皇帝左右,但囿于官职,只得落住于京城中的一户小院落,不得享用丫鬟下人的服侍,单单有着一个负责研墨或通传消息的稚气门童。 这天,鸠望正在自家的小亭台上煎雪烹茶,不时张望着周遭景色,颇感寂寥,于是就随便地谈起了话。 “在榷场,一匹丝绸能换一匹马。”鸠望冲一位正在为自己斟茶的女子说道。 “如果是我,那定然不舍得用一匹可以游历四方的马去换一匹精致的丝绸。”女子恹恹地回答。 “其实,我想说的仅仅是丝绸昂贵。”鸠望缓缓呷了一口茶。 “马可以用来通传消息、运输东西,也像我说的,可以用来游历四方,可以用来行军打仗,当然也可以用来败北后的逃亡。” 女子名叫琼蕊,年方二八,若逢人问起,鸠望便说她是江南姑苏人士,随父亲来到京都落脚,而父亲身染恶疾,不治而亡,他便将她收留下来。 她的面庞凝如膏脂,又有着两道黛色小山眉,容貌足以媲美历朝历代的红粉佳人。 本朝秦楼楚馆中的著名艳妓,若在她面前招摇也不禁自惭形秽,然而鸠望将她束之高阁。 在京都明昌城,人们可以知道任何风流韵色,但却无人得知琼蕊模样。 自待冬日来临后,鸠望就像这样常常坐在小亭内,穿着棉衣素袜,盘腿坐在布衾垫着的簟子上,小口咂摸着元象帝赏赐御用银针茶,旁边点着一个炉子,炉子上又盛着一个香气扑鼻的茶壶,一旁的琼蕊执着小芭蕉,轻微微地扇着温火,又时而抚摸身旁蜷缩着的黄猫。 亭外薄雪一片,有如纱衣。 鸠望将茶杯小心地放在茶几上,走到院心处,拿起一根竹竿,恬静而惬意地在雪层上画了起来,安静地写着心里所想的一笔一画,用上门牙轻轻地咬着下嘴唇。 “前代书圣担山和尚的草书《清心帖》,后人奉此书为逸品,而鸠公子的骨力欠缺,结势单一,好不似担山的游龙戏凤,你这是货真价实的死蛇挂树。”琼蕊戏谑地说道。 “这天底下的耐捉摸的手艺,有能耐的人就不断把它带上一个高度,而后世人只得仰之弥高、钻之弥坚,恐怕就是这么一个道理。我这两笔草书确实搬不上台面,自己闷在房子里比划比划就行了。”鸠望停下了手中的竹竿为自己开脱。 “可人总得有所偏好,偏好也不得马虎应付,不然诸事太过乏味,比如说抄录是件苦差事,但突然有个人在字上加了各种笔法结构,这让自己写时也觉得顺心,觉得有意思。” “你知道我想起谁来了吗?” “想起谁?” “太尉之子沮渠染,他在京都是一个出了名的纨绔子弟,整日在城南城北策马浪游,要么躲进花柳之所、不问天地,要么饮酒放歌、嘲弄古今。他的天命正事是成为沮渠家的家主,然而他的偏好就是诸多纨绔子弟的偏好,而在我们旁人看来,这两样的主次顺序就好像颠倒了一般。” “你少拿这种例子来拆我台……对了,可我不是听你说,他为陛下没能派遣他去镇压西南流寇而感到愤懑不平吗,这种无所拘束整日游街窜巷的浪荡儿又怎么能有这种壮志难酬的感慨?” “其实这还是给太尉沮渠檀玉逼的,他有一门子纵横京城的好枪法,这是老天给他的,然而却不愿意上阵杀敌,在北伐时沮渠檀玉就是因为他不肯上阵打仗,父子俩才产生了隔阂。前几天沮渠太尉得知元象帝派遣了他那十五岁的不谙世事的太子,而不曾考虑到沮渠染,太尉就又把所有恨发泄到自己儿子身上了。” “难怪他总要做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原来是给别人看的。” “他是我在这所城中的挚友,我读过几本书却不愿与书生为伍,我更觉得这种人倒是有几分趣味的,可到后来我又逼他与我割袍断义……” “鸠公子不必自责,你这般做来是为他好,也是为自己好。”琼蕊凑过去与他说道,在寒风中她话语中的温暖气儿让鸠望觉得分外舒适。 这时院外一个门童突然跑进屋内,一不留神,扑通一声摔倒在雪地上,鸠望连忙过去将它搀扶了起来,又拍了拍他沾满了薄雪的上衣。 “怎么了。” “鸠大人,公公来了!”门童大声地喊道。 鸠望听见这个消息,就将火炉旁温烤着的绸袍拿了过来,连忙为琼蕊披了起来,吩咐她快进里屋。 鸠望望见推门而入的公公们,正欲跪下接诏,一名拿包袱的公公立刻伸手作止: “不必了,圣上没有下布诏敕,鸠侍读不必行跪接之礼,这是一套特用于出入崇文苑的服饰,陛下托付老奴递交到鸠侍读手上,你今后若去里面整理典籍,穿上便是。” 未待鸠望谢恩,那公公们便又离院而去,其中最末尾的一个公公在出门时,便挥了挥衣袖,从里面甩出个锦囊来丢在地上,鸠望一看这是有意为之,就走过去将锦囊拿了起来。 那锦囊有着轻沉之感,鸠望颇为好奇,心想这并不是书信之类的密函,于是就将里面的东西倾倒了出来,顿时面色苍白,他万万不曾想到,那里装着的正是二两碎银子,又见到里面又一方小纸片,盖着的却是沮渠染的篆刻印。 他登即回想那日,他与沮渠染相约驰往翠蛟楼,在途中他看见在一旁嬉戏玩闹的几个孩子,便将这二两银子递给其中一个年长的孩童手上,留与他们做果腹之用。 这时,琼蕊听见外面的动静小了,便明白公公们已经离开了。她便抱着一只用以暖手的黄猫出了门,看见鸠望面色苍白的矗立在那里,不由地心生疑惑: “鸠公子,这是怎么了,冻僵了不成。” 鸠望缓缓地转过头去,将那方盖着沮渠染姓名章的方纸拿给了她看,琼蕊放下了手中的猫,便走过去看: “沮渠染的姓名印,一封白纸黑字的信笺都没有,这是什么意思?” “你看看,这是二两银子,那日我随他去翠蛟楼时,我曾下马递给那些与我交好的小丐们二两银子,银子的模样我都仍记得,和这一样。”说罢,鸠望便将手里的那二两银子拿出来给琼蕊看。 琼蕊踟蹰了一阵,心中已有了不好的预料,回道: “沮渠染真的要下这等狠手?” “恐怕是沮渠太尉说服的……但是,既然割袍断义,又非要这般追究不成?那日我确实是言语过激了,沮渠家所有人都不得想将我千刀万剐。” “这并不怪你,圣上都留与你作为侍读,又将你安排至崇文苑,行编撰整理之务,凭此诸事看来虽然令尊迫于形势降服于孤竹,但天子不曾以此怪罪与你,常人说天子施仁政,可我明白这并非天子单单的宅心仁厚,而是天子圣名公断。可即便如此,你是一介书生,沮渠檀玉都要这般折辱你,换做旁人又焉能忍气吞声?” 鸠望听琼蕊这般说来,也觉得她说的颇有几分道理,心中的怒气便消了几分。然而他仍然在顾及那几个素与他交好的小丐们的性命,沮渠染若真的派手下将他们捕到牢里,那些孩子们又怎能少得了皮肉之苦。此地牢头们狠毒的伎俩,他也是早有耳闻,不会因为来者是幼儿或老人就下以仁慈。 细雪悠扬,鸠望正思虑着,琼蕊凑近来便拍了拍鸠望身上的雪来,一旁的黄猫这时抓着琼蕊的下腿部,想狠狠地向上爬,琼蕊冲着那猫说道: “黄梨,我待会再来抱你,先去炉子那边趴着吧。” 虽然猫不如狗那般通人性,但这只黄猫自生来就受到琼蕊的悉心照顾,算作琼蕊在这内院中的一位老友,琼蕊平时的简单吩咐它似乎也是能懂得的,常常像个孩子般依偎在琼蕊脚边。 喵——喵喵 黄梨越叫越大声,唇内的一小排如白芝麻般的牙齿张了开来,不断地舔着舌头,鸠望若有所思地看着这只异常的猫。 “那张盖章的方纸!”鸠望惊愕地喊了出来,用手指着琼蕊那只拿纸片子的手来,接着又说:“把纸给我 !” 琼蕊还没来得及将纸给他时,鸠望便早已一把夺了过来。他将那纸凑在鼻子前边闻了闻,一皱眉头: “这哪里是印泥,这是血,散着腥气!” 琼蕊在一旁也跟着感到怪异,将猫轻轻地向房屋那个方向踢去,向鸠望问道: “当真是血?” 鸠望二话不说,将那纸铺在了地面的薄雪层上,只见那雪不多一会儿便化了开来,变成小滩水,渐渐浸湿了那张方纸,鸠望说: “如果是印泥,那么盖上去就会有一层油脂,即使是将纸放入水中都不会洇散开来。” 果不其然,而那方纸上的印却不如盖了印泥那般强固,不多一会儿将纸染为一片浅红,就连旁边的薄雪都沾上了一层淡淡的粉来。 “这……”琼蕊又惊又疑。 而那只名为黄梨的猫这时又轻步扑来,对着地上的血迹舔舐了起来。 “备马,我要去一趟沮渠府!”鸠望大声喝道。 于是门外的门童连忙赶回后院为鸠望牵来了一匹白马,鸠望没来得及听琼蕊在身后的嘱托,就快马加鞭的赶到沮渠府。 这时碰巧沮渠檀玉乘轿前去破玉湖畔的破玉酒楼上赏雪,他在轿内听到了这么莽撞的马蹄声来,便叫停了轿夫,打开帘子,就向外看来,才发现是鸠望。 “沮渠太尉,你我虽然水火不容……”鸠望还没说尽,沮渠檀玉一声喝断: “哈哈,原来是你,你我的确水火不容!” “由于当日在翠蛟楼上所言,令公子现在也对我恨之入骨,这一切我都明白,你我又为何不堂而皇之的谈论,何必下这等伎俩。” “家子自翠蛟楼回来以后不言不语,老夫知道他想杀了你,他当日也是顾及情面没能一剑刺穿你,但老夫那时很迫切看见家子将你开膛破肚的模样!不过,听你这么说来,家子已经对你下了手了,老夫也颇为欣慰。”沮渠檀玉笑着说完,继而又道:“你听,寒舍内有什么声音?” 鸠望就将马骑到沮渠府正门前,恰望见一个使蛇头银枪的少年,在一片细雪幽舞之中正怒气冲冲对着五名京城高手比试,他的枪破风有音,五人齐上也不能与他匹敌,鸠望好像也能明白,在沮渠染眼中看来,那五个京城高手就好比五个自己。 “这么说来,是有意要冲我这个降臣之子下手了吗?”鸠望将马头调转,骑倒沮渠檀玉轿旁。 “凡事,得从长计议,得慢慢来。”沮渠檀玉笑呵呵地说道,便吩咐了轿夫前往破玉湖。 这一天,鸠望将马骑回到自己院内,推门便看见浑身是雪的琼蕊,正伶仃地伫立在院内,等着他回来。 两人相视无言,京都的薄雪若一层纱衣,将他们笼罩于此。 第九章 荆离 西南,魁羽道。 如果站在这样一处平原上,四处荆榛密布,虫鸣刺耳,而一个人身后即便有一支强大的军队,也会因为毫无遮拦的地域而感到四面楚歌。 几日前,一位士兵在道外的林地上得到一封信时便已经大惊失色,再赶到太子房内面目已然愈显苍白,太子给了他一壶酒便吩咐他下去休息。 太子坐在椅上,许久不曾言语。 就这样太子得到了第一封流寇所致的信函,与一般的信函不同的是,信纸是人皮所制作的。 人皮的恶臭充斥在帐内,太子熏了一个香炉,捂着鼻子去展开那封所谓的信,上面只有显而易见的几个大字:魁羽道外,三十余里,吾辈慕名,赠礼太子。 “去,还是不去?” 等到薛让和武安世看见此信时,太子就这般问道。 武安世久经沙场,虽然看惯了血肉模糊的画面,但面对眼前这场景也颇觉得震惊: “太子殿下,这可绝对不能去,这般贼寇下手没轻没重,会谈时也不会讲究什么光明正大。” 太子一声不吭,又去看看薛让,薛让正用手搓捻着他那小撮山羊胡须,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看来该叫你薛大人了。”太子对薛让说道。 “不敢不敢。”说完薛让就把这桌上人皮用手卷了起来,走出房外,扔在了门侧的火盆子里,稍顷,就听见噼里啪啦,一阵脆响。 太子和武安世两人睁着眼睛直发愣。 而守门的两个士兵嗅着鼻子,闻着那火盆子渐渐透出来的味道,不禁咽了两口唾沫。 薛让将手在一位守门士兵的衣服上擦了擦,又笑着道: “我是作孽!” “薛大人何出此言。”太子仍然戏谑调侃式的回应。 “其一,我向元象帝举荐束发太子去偏远的西南镇压流寇。”薛让又陷入停顿中,看着太子。 “有其一就有其二,卖他娘的什么关子!” “这其二便是我如今又要建议太子前去受礼。” 太子顿时哑然无声,一旁的武团练这时争了起来: “我说老薛,这可不成,太子可是块肥肉,你这么做……你这叫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你在怎么搞也不能将太子送过去!” 太子听到武团练这番话,颇为无奈,但也只怪武团练为一介武夫,不会说话,自己莫名其妙地做了肥肉和肉包子。 薛让慢条斯理地问道: “烦请问武团练,西南流寇可曾有过食言之举。” “这……似乎不曾有过。” “又烦请问武团练,我等五千余众,可否以武斗来平定流寇。” “目前来看……似乎……似乎不大可能。” “再烦请问武团练,太子斩杀了伍长以后,在这营中是否是稳当了。” “末将斗胆直言……似乎是不太稳当。” 薛让这时将太子和武安世请进屋内,小声地说: “如此一来,若两万人压至魁羽道,魁羽道失守便是指日可待之事了。” 太子踌躇了一阵,便说: “本王在宫中可谓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也亏是薛让在朝中曾用圣贤书对本王多番指教,本王才能丢掉娇太子这顶帽子。” 太子看见薛让点了点头,便又说: “如果不去,这五千人看本王笑话,认为本王只能在这小军营中驰骋跋扈,而碰到流寇所谓的邀请,便畏畏缩缩躲在此中,这像什么。” 武安世欲言又止,薛让便冲着太子说: “太子所言过重了。” “本王要在这营中立足,就需要他们两个字,一个敬和一个畏,而斩首了伍长本王只得了他们的畏,这个敬字看来本王要从这里赚到。” 在此之后,太子前去军中,在武安世和薛让的陪同下点齐了五百名誓死随从,翌日便前往流寇所约定道外三十余里的一处平原上。 五百名随从骑着马便跟随在太子身后,缓缓前进,四面风声有如四面楚歌,个个噤若寒蝉,连盔甲碰击的声音都十分微弱。 “便在此处停下吧,他们会有侦察兵在某一处草丛里看见我们的。” 武安世向太子禀报,太子便伸手作止。 过了半个时辰,才子正感觉到闷热得发昏,他打开水囊为自己灌了一口水,又仰起了头,将水往脸上倾倒。 “他们来了。”薛让紧紧拿住缰绳对太子说道。 太子用手抹了一把脸,便向前方望去,一片浑浊的黯淡在平原前方形成一道洪流。 这时,对面开始吹来压抑的号角,呜呜作声,有如鬼魅般的吟唱。 他身下的马匹正踩着蹄子好似小步后腿,身侧武安世与薛让的马也是如此,再往回头看,五百匹马纷纷踩着那种有扰军心的蹄子,所有人的脸上都开始冒出了黄豆般大的汗珠,睁着眼睛就像那一片浩瀚的烟尘中望去,他们自然明白脚下这边土地正发出那种缓慢而可怕的震动。 “快看!”一名士兵喊道,手中的长枪险些丢在地上。 就在前方如蒸汽般的烟尘中走来一匹灰黑色的水牛,两弯犄角就好似两只伸开的手臂,就好似北方天穹上盘旋着的展翼秃鹫。 一头、三头、十头、一百头、一千头…… 一千余头水牛,来自流寇的赠礼,就这样缓缓走向卫国的阵营,不曾有一个人为此高兴,而是无以言表的恐惧,堕入深渊的恐惧,数不胜数的恐惧。 他们看见,一千余头灰黑色的水牛,它们的犄角上吊着两颗心脏,它们的宽阔的背上各自安放着三颗卫国军人的头颅,它们身子的两侧每一侧都挂着三只手臂。它们的眼睛仿佛与皮毛连为一体,各自缓缓前行,有如阴曹的厉鬼。 卫军全然乱了阵脚,他们盯着愈来愈近的水牛群,以及水牛群上那些枣一般大小的苍蝇,嗡嗡的噪声有如怒风,马蹄声在地上顿时变得急促而慌张。 太子虽然冷汗迭出,但依旧遏制着颤抖,怒然地抽出剑来,对后面的人命令道: “三军不得慌乱,将所有残余躯体带回军营,为他们安葬!” 这时候前方又显现出一束金光,有如神临,太子转过头去,凝神而视,他回忆起曾经在宫中所看的万兽白描图册,心下明白这是一头巨象,只不过这头象的身上披戴着金光灿烂的铠甲,如烈日般灼人眼目。 象身上固定着一个黑木站台,而站台上正站着一名皮肤黝黑、面容俊俏的女子,她的手臂、双腿有如涂抹了油脂一般明亮,只不过她的五官却不曾显些出任何内心情感,有如一谭死水般沉寂。 “太子殿下,这是要你前去应会,这可万万不行!”武安世将马骑在太子身侧,喷着唾沫星子地建议道。 “她是谁?” “他应该是流寇头目之一苗黎大王的女儿——荆离……” 未待武安世反应过来,太子已经冲出营去,越过牛群,在荆离的战象前抽缰勒马,仰视着这位黑女子。 “荆离公主,身材窈窕,五官清秀,放在中原是不可多得的美人。” 太子看见荆离仍然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便继续说: “女儿家又何必掺和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来,况且又要下这么狠的毒手,这让人看来你这姑娘可不够稳重,当然自然会有一位身材魁梧、茹毛饮血的壮士愿意将你拥入怀中,在夜间,你们撑起篝火,炙烤鲜肉又饮下浊酒,但你却要日日夜夜闻他身上那刺鼻的体臭。” 话音刚落,木台上的荆离就从身后抽出一条蟒皮鞭子来,望象身上啪一声抽来,那象立刻抬足长啸,震彻八方。 太子的马不由地向后退了几步,他便用手顺着鬃毛抚摸着马脖子,如同安慰孩子般安慰身下这匹马,讥诮地说: “我听闻有两类人不会说话,一类是天生的哑巴,可他们仍然会呜哇呜哇地尽力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想,还有一类是畏惧权势力量而噤声不言的。” 荆离将蟒皮鞭束在腰后,身躯乌亮宛若一匹黑色的丝绸,她望着身下那位胯下白马身着白袍的中原子弟,发出轻蔑地微笑: “本应还有一类,那就是不屑于这些将死的狂言,你们用语言包裹自己,让自己伟岸、高尚甚至英勇,在那些狂言背后你们却拥有着如麻雀般的恐惧的内心,你向那些牛群望去,这里的苍蝇都会比你们勇敢,它们冲入了你们的阵营。” 太子莞尔一笑: “谢谢荆离公主的千牛之礼,同时将战死者的头颅归还与我们,本王没齿难忘。” 说完太子便骑马走到战象的一侧,用手轻轻抚摸那粗糙的皮肤,不断发出赞赏的唏嘘声,荆离便对身下的太子说道: “如果我从身后再次抽出这道鞭子,鞭策这头成年的巨象,它会将你踩进土里,你连垂死的挣扎都做不出来。” “那倒好,死了以后还能够入土为安,来年这下面又能长出花来,不过本王希望你能像一个普通的少女般将花采撷回去,放在床边,日日夜夜嗅着它的芬芳,你沾了太多血,你想想你的寝室内是不是都是你所说的苍蝇勇士?” 荆离这时无言以对,便仍旧摆出先前那副表情,太子这时言归正传,对荆离说: “卫国曾有这样两则故事:一名身居高爵的年迈老爷天天对一户穷苦人家施与钱财,那位穷苦人家不善思索,也天生贪婪,便对这种莫名的赠礼感到习以为常,而渐渐那位老爷便显露出真实面目,强迫老穷苦人家将自己家的三个女儿,纳为他的十一房、十二房、十三房妾。”太子接着又说: “另外一则就是:有一个连杀十名武士且浑身伤痕累累的剑客,他却要面对第十一名武士的少年挑战,剑客百般无奈以重金劝降,那个武士便放下了手中的剑缓缓走到虚弱的剑客面前,可这时剑客便抽出剑来用最后的气力进行一刺。” 太子抚摸战象轻轻地说:“所以天上是不会掉馅饼的,你我双方本已树敌,又何必资牛赠送本王,古时圣人也不会做出这种举止的。” 荆离的面目突然显现出一股严肃之情,郑重其事地答道: “苗黎大王让我前来告知卫国太子,希望卫国太子可以识时务,相让魁羽道自此以后我军就以魁羽道为最后境域,定不染指中原,否则我等越道攻关,你们将尸横遍野,而我的战象会用长鼻卷起太子白嫩的头颅。” “魁羽道有山丘作为天然屏障,易守难攻,除此以外,卫国仍有雄兵百万等待圣上再计议时的决定。” “卫国诸侯兵马是否对元象帝效忠这很难说,我等虽孤陋寡闻,但也知道卫国自北伐后就有如一盘散沙。” 太子怦然一惊,觉得荆离这位流寇之女所言也是一针见血,可是面目上还是要装出一副祥和之色: “卫国的男子不如姑娘,荆离这般见解确实是高人一筹,不过常言道:兵不在广而在精、将不在勇而在谋。” “太子如人所说的一般,空余年轻气盛,以致于只有螳臂当车之勇,而无审时度势之谋。” “公主抬爱了,公主也是如别人所说的一般,貌美端庄,生性残忍。” 此言说罢,荆离便气冲冲地准备策象而反,而太子却骑马赶在前面拦住了她: “请代本王谢谢苗黎大王的厚礼,本王无以为答,愿解下先帝曾经北伐时所佩的宝剑,将它送与苗黎大王的千金,以此表示对苗黎大王的尊敬。还有,在卫国,送宝剑与女人,也是对女人姿色以及胆略的肯定。” 荆离是西南的女儿,她不知道拒绝,更不知道婉拒,在太子将此剑掷与她时,她做的仅仅是一把接住,继而又回到苗黎大王的营帐里。 不过,在途中却不禁回头看一眼那个策马离去的人。 回到卫国五百余众那里,这其中不乏有通晓牛脾气的人,在抚顺内心的恐慌时,他们便鼓起勇气下了马,他们唱着在父母亲那里哄牲畜的歌谣来,又拍拍牛身,一千余头牛就这样安置妥当。 太子等人回到魁羽道内的第一件事就是挖十个巨坑,将残肢、头颅埋入坑中,继而用号角悲鸣来为这些死去的卫人送行,他们个个身着白衣,对着面前这境况自然感到惊愕而无奈。 但所有人也明白,站在面前的这位太子正以过人的胆略在证明自己,他们开始信服身前的这个少年统帅。 第十章 奔赴明昌的骑兵 在探清孤竹的实情后,辜可义彻夜不眠,将刀疤脸与白琅安排一个住处后,自己提着一坛子米酒便走出了卧房,整夜望着天上的明月。 翌日,在卫北之关的城楼下,三百名皇城司秩序井然地排列成伍,曹司辜可义拿着一个信筒在队伍前迁思回虑,终于他在一个倒扣着的水缸上坐了下来。 “我要派一个人前去明昌城报信,我会从马厩里亲自为他安排最健壮的马匹,并且从这里到明昌城所经过的所有驿站他都拥有选择马匹的权力,除此以外,他将得到一次探亲的机会。”辜可义接着说: “他必须要日夜不息,马不停蹄。” 皇城司是训练有素的皇帝卫队,此刻他们仍保持着一种庄严静默的氛围。 他们当中有的父母位居高官,声名远播,而大多数是黎元黔首,整日在家前家后的庄稼地里忙活。 但不管家内境况如何,他们的内心已经被“探亲”二字搅动了起来。所以他们睁着眼睛一直向辜可义的脸上望去,用对视换取注意,他们迫切地希望能得到这次送信的机会。 “你多大了,孩子?”辜可义指了指尾队一个偏瘦的士兵,他在卫北的冷风中瑟瑟发抖,两行鼻涕淌到了下巴尖处。 那个士兵以为叫的不是他,眼神四处张望着。 “说你呢,摇头晃脑的那个!” 这时他从队列中开始高声应答: “回曹司大人,十九岁!” “家在哪,家里有什么人,是做什么的?” “家在客州诸晏县羊尾村,家里有我爹我娘和我两个妹妹,我们家世代种地!” 皇城司中有几人不免轻蔑地笑道,又回头望向那个被曹司辜可义点名的孩子,却见他被鼻涕糊着的脸是满面晶亮,又各自感到厌烦、鄙夷。 辜可义又指了一个年愈三十而健壮的士兵:“你出来!”那位士兵得令后便从队伍中缓缓走来。 “你们俩个比试一下。” 孩子正对此万分困惑时,而身旁的士兵二话不说就扔过来一记重拳,将他打翻在雪地里。 “站起来!继续,继续!”辜可义拍着手喊道。 趴在地上的孩子这时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做出对垒的姿势,嘴唇已经裂了开来,他往旁边地上吐了一口含血的痰以后,便冲那位健壮者一拳迎去,那人将他的手一格,又是一拳挥过去,他挨了一记炽热的拳头,但他刹住了脚,地上划出两排黑印。 健壮者冲他戏谑了一番,做了一个鬼脸,又像唱戏的姑娘般扭捏着身子。 孩子擦了擦嘴,将两个拳头紧握,这时他又冲上去做一拳直撞的姿势,健壮者的手好比蒲扇,正想一掌扇他个空翻,这孩子却登时如闪电般蹲了下来将他的小腿猛抱住,咬着牙使了个釜底抽薪,咚一声狠狠摔在雪地上,他又扑过去打算乘胜追击,健壮者便迈出了一条腿将他绊倒,立刻从地上站了起来,将那孩子的脖领子从地上拎了起来,正欲挥拳打去,辜可义便咳嗽了一声。 “到此为止吧。”辜可义对两人同时命令道,待那健壮者回队伍中后,又转向了那个面容肿胀的孩子: “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愿不愿意奔赴明昌,将我手中信件送往那里?” “辜大人,在下愿……愿意。” *** 卫北的马厩是分散开来的,但数量谁也不曾摸准,辜可义的马与所有士兵的马放置在一处,他将马厩里所有的马都看了一遍,直摇了摇头,最终他还是退回到了自己常骑的那匹马身边,将面颊凑在马脖子上又用手顺了顺马毛,对那孩子说: “就骑它吧,请尽快。” 离开卫北即意味着离开严寒,卫北的天是灰黑的,地是雪白的,而陡然间你望见了一抹可怜的寒翠,这时才说明你已经离开了北方。 这位骑兵,在三天以内越过几十甚至近百个的驿站,然而他没有进一个驿站休息,去吃热菜喝热酒,在棉被里舒舒服服的睡上一夜,单单是催驿站的人员将好马换上。他这一路上风餐露宿,怀里只揣着肉干冷酒,面颊被利刀般的风吹拂得皲裂,手指冻得有如腌萝卜般肥肿。 在最后一个距离明昌城不足十里地的驿站,他未能忍住困意,一头栽在门口前,一名赶去喂马的驿卒看见了一个倒在驿站口而身着皇城司制服的人,猛然间丢下了手中的草料,前去将他扶进站内。 “这是谁?”驿站里的一名驿长正搂着一个香艳的姑娘问向驿卒。 “大人,皇城司的人。” “皇城司的人又怎么了。” “皇城司是皇帝身边的护卫。” “皇帝身边的护卫又怎么了,不用将他扶进那个干净的屋子,你看那边不还有一间还没打扫的,就将他搁在那儿,这也算是客气的了。” “可是……” “可是什么,这里你是官还是我是官?” 驿卒连忙点头答应,就将骑兵搀扶进了那个潦草的屋内,他在那里连睡了两日,在此期间,驿长没有派一个用人去为他擦拭身子,只有两员驿卒不时端着热水小口地去喂他,有时是猪骨汤,有时是白菜汤。 两天过去以后,在一个临近黄昏的傍晚,他微弱地睁开了眼睛,有气无力地对身旁一员驿卒问道: “这位哥哥,这里是城内还是城外。” “官大人,小将军,这可是城外的驿站,你倒在我们驿站门口,可把我们给吓坏了,我们知道你是皇城司的人,连忙将你搀进屋内。你是累坏了,你看看这里还有一盆子羊肉,快些吃几口吧。” 驿卒说完就把那用黄铜盆子盛着的羊肉递给了骑兵,骑兵多日没有吃过热乎的菜了,望见那羊肉溢着透明晶亮的油脂,立刻将盆子夺过来用手抓着望嘴里海塞。 “谢谢你,这里是二两银子,虽说我是皇城司的人,在驿站不须缴费,但托哥哥的福分,我在这里得到招待。” 说罢,骑兵用衣袖抹抹嘴巴正打算出去找马匹进宫,这时候驿长和一名身着便衣的人迈步走了进来,驿长给驿卒使了眼色,驿卒心知肚明后便告退,这时驿长说道: “别着急走,宫里派人来了,您是皇城司,面子大,得亲自迎。” 骑兵虽是鲁莽的青年但这句话中绵里藏针,他还是能明白的,但也只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我得去宫里觐见圣上,这里有急书,本已经耽搁了一阵,不能再拖延了,谢谢诸位款待,但我得告辞了。” 说罢,骑兵正欲向门外走去,而驿长这时候掐腰堵住门,气哄哄地向身边的人说: “孙大人您看见没,皇城司的人得这脾气。” 便衣男子捻着须髯笑了笑,便掏出了一块金灿灿的腰牌,对那位骑兵说道: “你看看这是什么。” 骑兵望着便衣男子手中的御赐金牌,不知所言,便衣男子便将骑兵又请到了床边坐下,拍着他的肩膀,和蔼地说: “昨天为兄就来看望过你了,兄弟星夜奔驰,人困马乏,理应在此好好修养,对了,小兄弟应该是姓付名泉吧,是不是付泉兄弟?”便衣男子冲着他微微笑道。 “你是谁,你怎么知道的。” “你家在客州诸晏县羊尾村,家里有双亲,还有两个年轻的妹妹,你放心,因为你送信有功,我已经通知当地的县衙给他们一点资助了。” “你说什么……你他娘别阴阳怪气的,你把他们给怎么了,混账……!”骑兵从床上站了起来,怒气冲冲地对他说道。 “贤弟何必恼火,我给了他们银钱让他们过上好的日子,恐怕他们在当地算是上等人家了,贤弟不要误会为兄这番赤忱的谢意。”便衣男子安抚着骑兵说道。 骑兵仍旧怒目望着他,道:“皇上给你腰牌,又不让我进宫,这是什么意思。” “元象帝近来诸事繁多,重任之下便犯起了头痛病,太医等人劝谏陛下让陛下好生修养着,这朝中诸多事务便托付给了别人。” “这是火烧眉毛的事!北面什么样子,我们已经见识到了,如果你扣下文书,导致边境在月下被食人者攻破,那么卫国社稷恐怕不能幸免。” “贤弟,稍安勿躁,你看这信件已然在我手中,我就不会忘却圣命的嘱托,我不知道北方如何,但信件在我手中,这事情就得走流程,兵者,国之大事也,怎么会因为一纸空文而莽撞行事?” “它们……北方的守官为此战死了二十余人,对了,我胸口里有一面旗帜,旗帜上写的是他们的名字,他们全都死了,被活活给咬了、吃了!” 骑兵边说边从胸口里掏出那面折叠均匀的旗帜来,果真有二十个用朱墨所填写的姓名,骑兵将旗帜小心地捧在便衣男子面前,想让他看清每一个名字,想让他看见辜可义在最后所写的八个大字:马革裹尸,死得其所。 便衣男子看着那面旗帜,沉默片刻,便命令一旁的驿将这东西收下,并吩咐道:“将它放到该放的地方。”驿长点了点头,带着旗帜便离开了屋内。 “信件你拿走了,旗帜你也拿走了,我的任务在此应该算是完成了,辜大人曾经答应我,若将信成功送到明昌城,那么可以回一趟老家,现在我要去看看我的家人。” 便衣男子这时就从腰下面解下来一个锦囊,摇了摇,晃出金属撞击的声音: “这里有五两黄金作为盘缠,还有一纸密函,我相信皇城司各位大人即便是乡下来的,那也都是识字的,密函你留在路上看吧,在此地看对于你不利……对了,有关你所说的什么食人者的事情,你不要声张,以免卫国上下惶恐不安。” 骑兵满腹狐疑地接下了锦囊,这时便要推门出去寻找马匹,因为对于他来说见家人这件事或许比送信更为重要,他迟早要回到北方,他在城楼上看见过食人者的模样,他心里明白这次探望之后很有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从床上到门口,骑兵一直在想着父母妹妹如何,可当他推开驿站大门的一刹那,他所有的思绪全部被打没了,面前有三十名红衣卫兵正在虎视眈眈地看着他,骑兵明白,如果屋内有什么动静,这三十名卫兵必然会提刀而入。 他装作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从门侧离开,牵上了马匹便奔赴客州。 在回到客州前,他要去一趟明昌城,他有五两金子,一辈子都没摸过这么多钱,繁华的明昌城比穷困的客州自然令人神往,为此,他在明昌城任皇城司时从来不对朋友谈起自己是来自客州的。 他找了商人,将五两黄金换成一小包碎银子,然后牵马走进明昌城的市肆,买了丝绸布匹、牛羊鸡肉、翡翠银环,去自己从没去过市肆上挥霍一番,甚至去红楼里找了一个漂亮的姑娘,云雨一番。不过他最迫切的,便是要将这手上拿着的京都吃穿首饰带给他那生在乡下的亲人们。 从明昌城到客州不足百里,而这距离在他心里看来,却比从卫北到明昌城还要遥远,他从城池从向田野,从繁华走向贫瘠,但他的心却越跳越厉害。 他走过了一座流着碧水的木桥,又穿过重重小径,最后在尽头他迈过碎石,发现了一小片荒凉的庄稼地,他将货物扛在肩上,用手扶着篱笆便进了那破院子来。 “爹,娘!” “付青,付红!” 他喊了一声,杳无回应,他又喊了一声,屋内仍然一片寂静。 他将货物从肩上扔了下来,咣一声,他一下子撞开那个木门,却见里面狼藉不堪、遍地混乱。 疑惑,悲伤,以及如海水般涌来的愤怒积聚在他的内心,他想起了便衣男子给他的锦囊,这时他连忙将那封信拿出来看。 是的,这是一封没有落款的信,他不惊讶,也不恼火,一屁股坐在地上陷入沉思中。 最后他又乘上了马,奔赴北方。 第十一章 烧酒铺子 “北伐回来后,沮渠檀玉便在刚登基的元象帝面前建议,将鸠家株连三族,以示威严。”鸠望淡淡地说。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沮渠家的人对你怀有偏见。你的父亲为了让你们俩家联袂,便替你与沮渠檀玉的小女儿商姑牵了红线,商姑身子羸弱,还没待拜堂成亲,在破玉湖畔挑花灯时,就不小心跌入了冷湖水里。”琼蕊的说话时总是压着嗓子,幽然道:“她是那么的纯质可人,沮渠太尉也最怜惜这女儿,视她为掌上明珠……” 鸠望向琼蕊红扑扑的脸上望了过去,他觉得琼蕊这种病娇娇的模样很惹人喜爱,又很惹人怜惜,便将他的被褥又盖紧实了。 “你不必说了,最近天凉,你染了风寒,打我进屋就听见了你的咳嗽声,喝一些热水,歇息一会儿吧。” “你要去哪里,鸠公子。”琼蕊望着欲推门离去的鸠望说道。 “出去散散心吧,这么多事,我不知道从哪里抓起,我仅仅是个侍读,他人认为我在皇帝身边侍奉是个热差,但仅仅是个陪圣上解闷的人罢了,过了冬我还要常去崇文院,还有……还有那几个孩子,琐事总是这么的千丝万缕。” 没待琼蕊继续追问,鸠望已经踏出了门,将门好生地关上了。 他骑马去了瓦子,瓦子的烧酒铺子是几乎是露天的,仅仅是在客人桌案上顶上支了个挡雪的篷子,一个烧酒铺子大概有四五个这样的篷子,在白雪霏霏之中总暗显着那么一股子清淡之雅来。 “这位大人,您要什么酒,吃什么菜。” “半壶黄粱梦,一碟酱羊肚,就这些吧。” “好嘞,您稍等!” 酒菜上齐后,鸠望从衣袖里伸出手来为自己斟了杯热气腾腾的烧酒,他喝了一杯便觉得酒液就好像通过舌头渗到五脏六腑里一般舒坦,于是他又斟了杯,在这个时候一个骨瘦如柴穿着简陋的老者从旁边经过,望了望这个饮酒的官人说道: “官大人,小人可以在这里坐上片刻吗,人老了,这两条腿就跟刷了胶一般犟……大人,您行个好。” 鸠望端着酒杯子揣摩了一阵,便点了点头,那老人缓缓地坐在了椅子上,用两个枯瘦的手轻轻地捶打着自己的双腿,用以活络一下血脉,鸠望本想饮酒抒发愁闷,这时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坐在面前,又不禁激发了他的好奇: “老人家,这城内城外都飘着这冷冷的白雪,您为什么还在这街肆上徘徊,冒昧地说一句,我也觉得您不像是那种在瓦子里闲逛的人,您身着简陋,连饭食都成问题。” 那老人头顶上铺着一层白雪,这时又摇过头去,那两颗还算有光芒的眼睛盯在鸠望身上。 “大官人,您穿的是丝、吃的是肉、住的是宅、行的是马,您在这瓦子逛一圈,这花的钱也不过是你钱囊里的皮毛罢了,哪像我们这些穷苦人家,一条腿迈进瓦子的栅栏里,别人就得向我们看来,他们都知道像我们这种人的吃穿住行全都得在地里面一点点刨出来,怎么可能把一文钱丢在这遍布着酒肉气的瓦子里?”“ 鸠望点头称是,吩咐小二再拿了一个酒杯、一个筷子,熟牛肉也要了一盘,还有就是一盆子暖身的白菜豆腐汤。 那老人家看见鸠望这般款待,不由地感激涕零,正想拱手致谢,却被鸠望伸手拦住: “这大可不必,不瞒您说,我是遇到了些烦心事,才跑到这里来喝闷酒的,听老人家您说您自己明白瓦子这地方像你们这些人不该来,要么是实在不能谋生的乞丐才到这里垫着个蒲团跪下,身前放了个破木钵,您又不是这类人,所以我想听您往下继续说下去。” 鸠望边说边为老人家斟起了酒,又夹了些许牛肉到他的碗里,老人面含羞色,连声道谢。 “大人有所不知,小人我只有一个单传的儿子,有了这么一个儿子后,我们家就对他百般的照顾,吃什么要什么我都尽心尽力的去答应他,谁知道这样一来这孩子脾气便越来越怪,他走了出门便沾了赌瘾,一天到晚泡在街巷子的赌馆里,家也不回,可一旦回家那就是来要钱的,就好比我和他娘欠他的一样,若是没钱了,他还得撇凳子摔碗,在家里乒乒乓乓闹一通才肯离去。” “可怜,可怜,这都怪您老人家对他太过溺爱了。” “是,我每每想起也怨怼自己,更对不起我那老婆子,由这个不成气候的孩子把家掏空以后,我们的日子便一日不如一日,这有一天我们得知他要回来,便去邻居家借了点米打算招待一下他,他推门第一句话就是:钱呢,钱呢。我和他娘束手无措,他一望见这情形,两眼珠子便瞪得滴流圆……” 说到这里,那老人便捶胸顿足的哀怨了起来,不一会儿又开始哭哭嚷嚷,头顶上的雪这时化为了水珠,有几滴便堕进了酒杯里。 “哎呦!我对不起孩子他娘,我对不起孩子他娘!” 鸠望从衣袖里掏出个丝帕递给了老人,让他自己为自己抹抹眼泪,又问道: “老人家,这是怎么了?” “您可不知道这小王八羔子是真做的出来,他娘还在灶旁边添柴禾,这孩子便登即把他娘从灶边拉了出来,从灶肚子里就抽出来这么一根还烧着火的木条来,冲我们俩说:拿钱!拿钱!不然我全给烧了,都别活!他娘正欲抱过去夺过来那藤条,却被这天杀的一巴掌给扇到了一旁,我那老婆子就瘫在地上昏死了过去,他一看知道自己干了丧天良的事,就跑了出门,一口气就跑到了这明昌城内。” 鸠望听到这里,怒火中烧,然而还是强压着火,不断抚慰那泣涕涟涟的老人家。 “他娘就在床上躺了几天后便撒手了……他是改不了了!他这一辈子也改不了!所以他就死在这上面了!” “您是说,他死了?” “是啊,他去明昌城痞子开的赌馆里赌钱,被人吊上了钩,最后没钱还债便被剁下只左手来,可是这左手仍然不能让他找回记性,他又去扑了人家设的渔网,然后又把右手给了人家!”老人说道这里又是一阵伤心难过,然而他又嗫嚅地说道: “最后在明昌城外的林子里官家找到了他的尸体,他的脖子上被抹了一刀,身子上到处是拳脚所致的淤青,也不知道是自杀的还是他杀的,但我明白这一切都不重要了,自杀他杀反正都死了,他作恶太多,归根结底是天杀的……我来明昌城本想去劝他回去种田,便去官家四处打听,最后得知这个消息……我本想带他回家的,本想带他回家的,本想带他回家的……”那老人满心悔恨地重复着这句话,鸠望的双目也暗自湿润了。 “老人家,这种悲恸是无法用言语来安慰的,我知道,我除了看你呼天抢地的举止外,我没有任何可以帮助你的地方。”鸠望说,本以为老人的话语将尽,那老人却用那丝帕擦了双目之后便继续说道。 “老天爷总归是可怜我的,他让我遭了罪,又给了我点希望。” 鸠望平静地饮下了一小杯酒,老人也将自己翻江倒海的心给平复了下来,满怀希望地说: “我这个杀千刀的孩子,在到了明昌城后,用尽心思的坑蒙拐骗,但只为换来个吃喝嫖赌,明昌城是天下群城之首,繁华富丽,在乡下,一些人可以用一句“我曾去过明昌城”来换取他人惊羡的目光,它总是被我们乡下人用来哄孩子,孩子听见明昌城这三个字,那就好比是天上的琼楼玉宇,可他就死在这里了。” 老人越说越激动,最后不小心打翻了手底下的酒杯,这才让他又重新回到了方才的平和当中。 “这白眼狼最初在明昌城内是有一点闲钱,他就在这成百上千所的红楼里认识了一个勾栏美人,这个姑娘姓甚名谁所来何方,我是一概不知,但是在我去找寻他的时候,曾认识了一个常和他一起吃酒赌钱的狐朋狗友,那人在告诉我他被赌馆子里的人私自安排了以后,又告诉我他曾在这明昌城中曾与妓女共度一阵日子,那姑娘家曾为他生下了一个孩子,对了,官大人我还没告诉您,草民姓曹,他给我们老曹家留下了这么一个种!” “那这孩子在哪里,老人家您可找到没?” “那妓女替他生下男婴后,恰巧我这孩子也死了,不过这红楼里的妓女也算心善,常常为这孩子盛米粥肉汁来喂养,可这姑娘命薄,在这孩子到了五六岁年纪时,生了一场恶病没熬过来。老鸨埋了她后便看见这个男孩,老鸨明白这种孩子待在红楼是影响这些眠花宿柳的客人的,于是就将他扔到外面,自生自灭。” “这孩子应该还好生活着的吧。”鸠望平平地说道。 “那肯定活着啊,我这把老骨头就是为了找他的,他如果死在那条街上我也得把他带回去给埋了。我思量道他被红楼的老鸨扔出了门那么肯定在和一帮小丐们天天讨钱,我就由这个线索在城里面翻来覆去地找,不过官大人,你看我也成了讨饭的了。”老人说时,便指了指自己破烂的衣裳,接着又说: “我好几天前就在那么一个犄角旮旯打听到,有这么一伙子小丐常常挤在瓦子那边听麻子们讲故事说书,麻子们在那边张罗并不是要向每一个人都讨钱的,没钱可以捧个场,所以小丐们有时就聚集在那里,不过,那边有个心善的官大人,可怜他们,又常常给他们吃什和碎银子。” 鸠望听到这里,顿然一惊,心中仿佛打了个晴天霹雳,他明白,原来那老人家所寻找的亲孙子就是先前常和自己在这瓦子里听故事的小丐,但他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敷衍地回答了句: “现在找到没,这瓦子上上下下就这么点地方。” 那老人伤心的摇了摇头,很长时间一声不吭,咂摸了口酒,才颤颤巍巍地回答: “那一伙子小丐们七八来人,全都不见了,我从商铺店铺问到这瓦子,一连几天,天天在两地盘桓,曾经对这伙孩子有印象的人也纳罕,怎么这伙人凭空消失了?明昌城偌大,但总能找到个穷尽,我方才就在瓦子里走了一遭,什么都没瞧见,我打算明天再去别的地方找寻找寻,如果实在没找到,那么估计被那些做人口买卖的痞子笼走了吧。” “也罢也罢,那样他还能活着,也许在一个大户人家府邸里正做着书童用人,那也算是有了处安身的地方,这也比跟在我这个穷老汉身边天天吃糠咽菜强,总之,他活着,活着就行了,我一生没积德,老天爷空让我活到六十六岁的高龄,我知道老天爷这是在折磨我,让我这一生过去前看尽人世间的生离死别。我已经没多少日子了,不怨天尤人了,只求我这个孙子活着就行……” 这时已经过了好些时候,鸠望从自家宅院出去时还在辰时,而现在浑浊的太阳已经升至正空,天上沸沸扬扬的细雪变得稀疏了,他望向老人,老人的面颊上还流着两行湿泪,他什么都不说,去小二那里结了账后就掏出来五两银子给那老人: “老人家,这些给你,你能应付些日子,你去城南城北再找找吧,孩子肯定活着的,这光天化日之下,谁还敢对手无寸铁的孩子下手。不过,你说的也对,他兴许被人拐跑了,但他还在这人世上,你找不到,那么我去找,也许几月也许几年,到时候您若春秋有变,那么我就将这孩子添做我宅中的书童,这样如何?” “官大人,您可真是长了副炽热心肠,您允许我入座,又给我倒酒夹菜,还肯耐心地听我说这些糟心事,您可真是个善人,我谢谢您。” 在与烧酒铺子的老人分手以后,鸠望便披上袍子骑着马赶到了药房里,进了药铺抓了几副治风寒的药,又出了门,这时候却看见两个沮渠家的士兵正在拦着一个痛哭流涕的孩子,而那两个士兵的身后正是一个满脸血迹的中年人,躺在地上呻吟着。 行人匆匆,没有一个人敢围观。 只是那个孩子拼命地哭着挣扎着,他想竭力突破那两个满怀恶意的笑声,但他没有力量,腥咸的泪水渗进嘴里,含糊而又悲恸地喊着: “爹爹,爹爹。” 第十二章 平戎策就,虎豹当关(一) 太阳渐渐坠落,两个年迈的老者把荆棘栅栏抬到一边,将巨门上的一根足有一百斤重的门闩缓缓抬了下来。太子轻甲快刀,率先走出道外,一千名黑衣步兵秩序井然地穿过虫鸟纷杂的丛林。 在离开魁羽道城门的那一刻,不少人仰头向城楼上望去,一个拴在垛口上的麻绳下面正系着一个血肉模糊的脑袋,却依稀地只能看见一只惨睁着的眼睛,上面还斜向上立着几个火把,火星子像水滴一般滴落,砸在那个断头上面。 “大爷我给拿下的流寇!”一位曾经在外巡逻的哨兵自信地说道,又用手轻轻拍着身边的朋友。 在此之前,这一名被捕的流寇被太子安排至监牢当中,由团练使武安世进行审问。 夜色已深,军营中的监牢总是这么阴森而不失喧闹,血与酒的味道在尘土之中交织媾和。而五百年前,先祖们在筑建魁羽道关卡的同时,也筑建了这样一座由青石垒起的监牢,这里散堆着东一团西一团的柴草,柴草底下又有细微而嘈杂的耗子啮齿声,有的地方坑坑洼洼,聚积着散发恶臭的积水。 长居此处的狱卒解下了上衣,他活络一下筋骨后,就挥着噼啪作响的皮鞭向面前这个令人憎恶的流寇身上抽去,十几道鞭子下来,流寇的身上便已皮开肉绽,不迭地喊叫着,又时时紧咬着牙。狱卒便将赤红色的铁片从炉子里夹起来,悠然地说道: “说,还是不说?” 狱卒望见他这副倔强的模样,便将铁片向他胸前缓缓推去,两只眼又冲他诡谲的笑来,这时狱卒便又将铁片望上抬去,在嘴唇前停了停,将流寇的胡须炙烤成灰烬,他又往上挪去,最终将炽热的铁片靠近在他那个紧睁着的眼睛前。 “我说!” 流寇惊悚地喊了起来,而狱卒将铁片与眼睛保持距离的同时,吩咐他身边的一员年轻狱卒将他所言的全数记录。 流寇拼命将自己所知道一切通通吐露出来,在说尽尽最后一个字后,长生叹气,算是舒了心。 狱卒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脸颊,继续咧嘴冲他笑着,就将铁片送至他眼前一粒米的距离,却望见流寇的眉毛、睫毛如落叶般哗啦啦脱落,眼皮子也渐渐鼓成一个肉包,两只被束缚的手紧紧抓在那个木扶手上,他有生以来,面目从未如此狰狞。 “粮食,马匹,盐,都在那里,那里只有一百名负责运输物资的士兵。”这是流寇最后的一句话。 太子得知后,便秘密地组织了一群夜行兵,在一个与往常无异的黄昏里,如游蛇般潜入距离魁羽道四十里的钺狭坡。 “你要知道,薛让绝对不会允许本王这么做的。”太子冲着身边的武安世说道。 “太子殿下,兵家常言: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不摧毁他们的后勤,我们是打不赢这一场硬战的,况且我们仅仅调动了五千人马驻扎在魁羽道,沙场点兵,不战而见胜负,薛大人也毕竟是读惯圣贤之书的,在用兵这块儿,过于中庸不敢冒险。” 太子点头称是,于是命令一千人加快步伐火速前往钺狭坡,他们悄无声息地穿过了荆榛密布的丛林,双足踩在了泥泞的土地上。 这一千人如同是长夜的亲生子般,如此受到眷顾,太子第一步迈过水流纤细的泥沟,而十名身手敏捷的士兵便在这时快步冲到前处,他们匍匐前行,在一个坡顶上缓缓探头,正望见八个手持火把的流寇正昏昏欲睡地来回徘徊着。 十个人将长刀卸下,越过坡顶,又翻身滚去,他们踩着轻步不断向面前这八个巡逻兵靠近,最终同一时间的将他们的嘴捂住,从腰间快速地掏出一把雪光锃亮的匕首,登即刎杀。 这时其中两人风驰电掣般地跑回去向太子复命,太子得知这一步计划成功后不由地信心倍增,于是吩咐底下人依旧保持静默,用了一炷香的时间在周围巡视了一圈后,便潜入流寇的后勤之所。 而方才那十名士兵当中的一位已经潜入这错综的营帐当中,他将耳朵凑近帐布,可以显然地听到里面重重叠叠的鼾声,这时他指着营帐做了一个点火的手势,太子便点头匀肯。 火焰慢慢点缀黑夜,一干黑衣夜行者又去将牲畜栅栏全部打开,牲畜们四处窜逃。 在此刻,太子又率领一百士卒跑向流寇的马厩,他们将筑栏全部打开,这一百多人便冲入马厩,最后纷纷跳上马来,以奔流入海之势冲向外面,那一百流寇此时从帐篷里持刀杀出,有条不紊地摆出阵势。 太子命令三百步兵将他们解决,自己则摇转缰绳率领其余人走向用木梁架起的粮仓。由于西南之地多潮湿雨水,所以粮仓需要腾空建造,免得在一片潮气中霉坏腐败。他微微一笑,心下觉得这粮仓底下正好可以放一把火。 他正欲令人放火烧仓时,却从坡顶传来嗖得一声箭响,太子还未明白,座下的这匹马痛苦地长嘶一声便将太子摔了下来,蹬蹄向四处窜逃。 武安世和周围的士卒连忙将太子扶起身来,在一阵眩晕中,他缓缓听见钺狭坡四周正传来一阵震天的杀喊声,也看见此时坡顶的火把越聚越多,包围着自己身边这九百多人。 太子渐渐从惊慌中回过神来,正欲令部下原路返回时,这时却从来路上传来一阵高亢的象啸,他的眉宇间透出来一股悲恨,他知道今日是他第一次率兵征战,却很难说不是最后一次。 前几日他仍在三军阵前侃侃而谈,甚至单骑赴会,那种皇族子弟的自信那时在他稚嫩的面颊上不言而喻。 “我说过,我战象的长鼻会将你的头颅卷起。”荆离在象上冷酷地说道,望见张皇失措的太子赵无凝,又不禁冷笑: “在魁羽道内,你是不是还已经搬上了好酒,你还期待这些窝囊的将官们举起酒杯赞美你的少年睿智,没想到,现在却落了个性命堪忧,不过我实在是不明白,你的父皇为什么会派遣你这么一个毛头小子来做这个统帅,难道卫国无人了吗?” 荆离很惬意地看着面前这个又恼又愧的少年,她从娘腹中呱呱坠地时,便饱受她父上的轻慢。 苗黎大王没有男丁,只拥有这么一个女儿,而她黝黑的肤色已成为军中常见的笑谈,她的倔强傲慢也让位居高层的苗黎大王颇觉厌恶,幼稚的她曾想一次次在父亲面前证明自己,所以在已逝的某一天中,她幡然醒悟,选择把残酷、凶狠、谋略作为自己珍贵的首饰。 太子这时知道已经身入虎穴,唯有尽困兽之斗才能有一线生机,一名士兵将马匹让于太子,周围的骑兵又将太子包合在内部。 “如果不突围出去,那么当日水牛上的亡魂就是明日的尔等。”太子大声喝道。 这时荆离将蟒皮鞭在空中狠狠一挥,发出噼啪的响声,冲太子说: “你觉得你可以和我争个你死我活,这钺狭坡周围已经有了一千弓箭手,你冲杀过来或许有一线生机,可我从不会给人任何一点希望,你将明白你会有多悔恨。” “你少废话。” 太子正欲号令三军时粮仓啪一声被冲撞开来,这时约有五百号人一齐呐喊杀出,太子身边的随从方才还欲做困兽之斗祈求一线生机,而此刻这九百余众左顾右盼,知道自己已然腹背受敌白白上钩,双手已经有了微微的颤意。 太子见状,剑眉怒皱,对身侧的士兵喊道: “今日不是被杀便是被俘,被俘不过是晚死几天,倒不如随本王杀去,在阎王面前也能豪言今日殉国壮举。” 太子吩咐两侧骑兵毋须照看他,于是策马上前,众人望见太子身先士卒,也各自持刀前进,队尾又有二百余人以阻隔粮仓流寇。 荆离这时略有悔恨此前的一项安排,她内心明白让五百名流寇士兵掩藏在粮仓之中实在是多此一举,若他们继续掩藏其中,那么她虽然可以号令弓箭手放箭射杀,却不能幸免粮仓这五百人在其中被焚烧;若让他们出来,虽然可以使太子等人腹背受敌而军心涣散,但已不能号令弓箭手放箭,否则自家人虽然也得受箭身亡。 荆离象下站出来一个士兵,他对荆离建议道: “荆小姐,号令放箭吧,已经死了一百多辎重兵,又何必在乎粮仓里这些人呢,你抓到了卫国太子这比死上万人还值得。” “我自有打算,我不愿意做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方才这一百辎重兵作为钓鱼的诱饵死则死矣,而自家人被自家人射杀这叫什么。” 荆离用鞭子猛一策象,于是也前去迎战。她身后有一千名步兵,粮仓内也有五百名,纷纷向卫军拥杀过去。 一个冲在最前的流寇正欲将太子的马前蹄砍断,却被太子挥刀剖腹,又有一员流寇持长矛向太子刺来,被一旁冲来的武安世握住矛头,又用快刀砍断他的手腕,卫军见状相互点头,一鼓作气。 “太子殿下,末将渎职,弃太子性命于不顾,已是罄竹难书,如今末将唯愿以贱命换太子一线生机。” 于是双马并驱,驰向正赶来的荆离,太子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在距离战象三丈远时,就向荆离身上掷去,却被荆离用蟒皮鞭一挥,卷落一旁。 这时荆离与太子只剩咫尺之遥,荆离再一次鞭策战象,战象顿时双足一抬,太子还未觉悟时连人带马已经在象足之下,顿时面色惨白有如枯骨,却从一旁传来声: “骑兵护太子周全!” 太子便被武安世的马撞至一旁,委落于地,继而被赶来的骑兵随从拉上马来,他慌忙地瞥见一人倒在地上一声不吭,连挣扎之状都不曾显露,仅仅是双腿从膝盖部开始扭曲,鲜血从里面汩汩流出。 “围住卫太子!”荆离冲身后的人命令道,他们持刀做刺状来包围太子等一百余骑兵,太子身前的骑兵连忙勒马作休,众人如陷汤镬,已然乱了阵脚,太子在马后也长吁一声,以为葬身于此。 而偏在这时,钺狭坡顶的弓箭手相继杂乱,丢盔弃甲,滚落坡下者不计其数,其中有人大喊: “卫军来了,卫军来了!”继而马蹄声从从坡顶四周闭合,不一会儿山坡上的弓箭手纷纷败退于坡下。 太子回头望去,薛让正骑着太子的白马,手持弓箭地伫立在坡顶上,大声斥道: “荆离姑娘,我家殿下对你慕名已久,你何必下这等毒手,还不让你手下投降,换一条性命!” 荆离呵呵一笑,便调转象头,赶回去冲太子的方向跑来。坡顶的薛让见状,登时便号令三军下坡,竭力为太子解围,而他从箭筒里抽出一支乌头毒箭,将弓拉至满月,箭头直指驭象的荆离,嘴里却念叨着: “她长得太黑了,这在白天我还能射准。” 薛让无奈地转过箭头,射向了另一名流寇,于是策马下坡。 为太子驾马的士兵这时将太子放下马来,看着前面一排排持刀阻隔的流寇,就对身后的士兵们说: “我们为太子开路!”于是他持刀冲入流寇群中,最前排的两名流寇将他的马蹄砍断后,几十名流寇一齐围上来对他进行戳刺,周围的卫国骑兵心中明白他想用命来使流寇乱阵势,这时又有几人纷纷效仿,而其余骑兵趁他们乱杀之时,便冲入此中。 太子惊魂甫定,身后的荆离也正朝着自己赶来,他便回过身去,从地上拿起一杆长矛,直朝荆离奔去,荆离故技重施,又鞭策战象抬起双足,而太子此刻不愿再吃这亏,便从象肚子底下窜跃过去,直至象尾,用手抓住了那根细如麻绳的尾巴直跳到象背的木台上,荆离方一回头,鼻尖上正刮过一阵慑人的寒风,仔细望去才发现是太子所持的长矛。 “如何?”太子桀骜地说道。 荆离往前慢走,将喉咙抵至矛尖,流出鲜血,仅仅是苦笑着。 “还不收手,荆离小姐已经被我家太子拿下!”薛让看见太子持矛对峙荆离,于是冲着厮杀的士兵流寇们喊道,杀声才渐渐平息,流寇们也接二连三的丢下手中的武器。 不足一千名狼狈的流寇,以及一个仍旧保持傲慢的姑娘,被四千名卫军俘虏,太子骑在马上不时看向身后马车上的伤兵,伤兵当中有一名是武安世。 “他只是昏死过去了。”薛让对太子说道。 “他再也不能打仗了。”太子哀声说。 “他的腿被压碎了,士兵直接将他的小腿切下。” 太子听到这番话,不由一颤,薛让便又继续说: “但也好,他以后不会再背叛你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守卫鱼林城时,流寇兵分两路,分别攻打西门与东门,但事实上西门是真攻,而东门是佯攻,武团练当时误判两路实力,将守兵颠倒安排在东西两城楼,不过武团练带兵勇猛,敌我伤亡人数均等,看来并不是溃败。” “胜败乃兵家常事,这是武团练用兵之误。” “这的确是武团练的用兵之误,而此后永凌太和的守城之战,无非是在不同的台子上唱同样的戏。我知道这件事以后,便去私下里查询他家小的信息,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别卖关子!” “他的家人住在鱼林城。” 太子沉思片刻,便说: “那他为什么会替本王挡荆离的象足,本王死了以后他不是可以回到鱼林?” “保证殿下的性命,可能是他与流寇签订的私约的条件。” “这么说来,武团练还是对本王有些许情分的,不过那个哨兵所抓的那个流寇……” “武团练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太子殿下,你见过那个打探情报的腰里还别着刀,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说罢薛让从袖里掏出一封信函,太子不禁面红耳赤,这是一封道北巡察的任命书,钤着太子的私印,薛让戏谑道: “殿下让小人去道北巡察,小人当时心领神会,知道这是太子设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计,今日却姗姗来迟,险些误了殿下的性命,还望殿下饶小人一条贱命。” “好你个老东西,臭牵马的,不用你给本王圆场。” 第十三章 平戎策就,虎豹当关(二) 武安世被押至地牢,太子为他安排了一名年逾花甲的方士,方士用炭火烘烤了武安世的伤口,又为他施了驱病的咒语,精神矍铄的老方士坐在草垫子上,挥舞着分叉的手指,待手缓缓落下时,武安世的腿部散出一阵淡淡而刺鼻的青烟来。 老方士摇了摇头: “象是异国的神物,在母象分娩之时,巫师常常用蚀心花铺在母象周围,十名巫丁在周围歌唱,等到幼象出生时,他们用主人的鲜血混合蚀心花的花液涂抹在幼象的平足上。” “武团练是不是中了蚀心花的毒?” “并非是毒,而是咒语,他要昏迷很久。” 太子这时稍有愠色,一侧监牢中的荆离看见这般状况,便笑着说道: “他永远也不会醒来了,他会做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梦里他会身处火海,四周都是奔涌而来的魑魅魍魉。” “你杀死卫国的降俘,将他们用残忍的方式安在水牛身上,你为了引本王上钩,让一百多名辎重兵去做诱饵……我想起来了,还有那个死在监牢里的人,本王的确听闻过坑杀百万的屠戮者,而他们不曾用这般恐怖的方式对待族亲。” “他们的死亡将换来宁静,而卫人将陷入永恒的梦魇!在某一个早晨,你们的晨鸡缄默不语,群树纷纷凋零,乌鸦弥漫天下,神圣的太阳将拥有着乌黑的颜色,汹涌的海水淹没山脉,可怕的天火焚烧一切!” 荆离抓着牢门冲太子喊道,脚下的镣铐发出硁硁的响声,太子顿时勃然大陆,他转头问一旁的狱卒: “俘虏了多少流寇?” “回太子殿下,凡九百三十二名。” “其中不跪者几何?” “一百六十七名。” “传本王令下去,将这一百六十七名流寇押至道南平野!” 狱卒得令以后,便将这些不跪者从监牢中拉出。 太子从道内抽出两千名官兵,押解他们至南,道南平野一片寂静,而鸷鹰仿佛能洞察凡人的举止,早早的在半空盘旋守候。 太子问向马下的薛让:“本王将斩首这群不跪者,不知薛大人有何见教。” “小人——惶恐!小人断不敢参与殿下之裁断!”薛让一边牵着马一边故作严谨的说道,继而又问: “绥靖降者之事,本就是要花费一番工夫的,只是殿下迫于斩首这一百六十七名流寇,恐怕为时尚早。” “杀我卫人,占我卫城,又觊觎中原。” 薛让陷入沉思,一声不吭,便继续牵马前行。 士兵们安置了十个断头台,一百六十七名流寇手戴镣铐,矗立风中,太子将荆离安排在自己身侧,手按宝刀,他渐渐走出人群,对这一百余名流寇说道: “尔曹为卫之疆民,不思卫恩,反行揭竿而起之事,实为大罪,本王知行斩之事颇为暴戾,常尊绥靖之策,尔曹若是面明昌城叩首呼圣,本王可既往不咎。” 这时人群中一个约有十二三岁且衣衫褴褛的少年,闲庭信步般地走到了断头台前,将头发缓缓挽起,又将头送至凹槽上。 身后的群寇见状各自慷慨激昂,破口大骂,当中又有九人走向那另外的九个断头台,这时行斩的士兵将上衣脱下,从腰间解下一个酒囊,将酒倒在一个大碗里,又大灌一口,继而向刀锋上刺啦一声喷去,双手按刀等待太子下令。 “荆离姑娘,你仍无动于衷?”太子对身后的荆离说道。 荆离面不改色,自豪地看着那一群安然待斩的勇士,太子怒转过身,将手霎时伸至正空,两千士兵突然间屏住呼吸,看着这十名将赴黄泉的士兵。这时薛让走过去用手抓住了太子的小臂,太子道: “你干什么?” “小人有个建议。” “什么建议?” “杀了武安世!” “为什么?” “武安世投敌叛国,罪不可赦,比起这一百六十七人更应该千刀万剐,杀了他可以肃整三军,让人知道投敌叛国的下场!” “可……”太子颇为不情愿地应道,薛让便一改先前的严肃,转为戏谑,将太子的手缓缓放下,道: “可武安世救了殿下一命,殿下感激他,而且殿下也明白,武安世投敌是无奈之举,殿下虽然表面不能说,但内心是理解他的。” 太子眼神踟蹰,陷入良久的思虑,继而稍稍地点了点头。 “所以,殿下可以将武安世的罪行一笔勾销,甚至对武安世更加照看,可因此你有没有考虑过武安世一旦醒来,他最先想到的是什么?” “是……是他的家人!” 薛让高兴地拍了拍太子的肩膀,道:“太子殿下英明,如果他发现他的家人被流寇们相继杀戮,那么他会痛不欲生。正因如此,我们不能对他们进行滥杀。流寇们将自己士兵的性命当做草芥,以此看来一换一他们觉得是个亏本买卖,可是用这将近一千人连带一个荆离去换几个家眷,这恐怕不会不让他们动心吧?” 太子点头称是,然而过了一会儿,他又耷拉下了脸,严峻地说: “本王已经说了,除非他们跪朝明昌城的方向,俯首呼圣,本王才能既往不咎,常人尚且言出必行,而身为天子之子又岂能食言?” 薛让诡谲地大笑了声,对太子说:“俯首呼圣,这有何难,山人自有妙计!” 于是薛让离开太子身边,走向了法场那里,用手弹了弹的行斩官的刀,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这时行斩官和流寇不约而同地向薛让看去,薛让皱着眉头说道: “这个断头台的朝向不对,你先把这几个等不及送死的流寇拉一边去!”薛让冲那几位行斩官说道,行斩官得令后就将这十名流寇押至路旁,薛让挽起了袖子,铆足了劲,将一个断头抬方向朝至东北,又一本正经地对他们说: “这样才对!知道为什么吗?” 行斩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相互摇了摇头,薛让怒气冲冲地说: “废物,都是废物!太子第一次表率行刑诸位可都听闻?” 行斩官们连连点头,薛让接着又说: “当时那人的头就是滚到了东北方向,对不对?” 这时行斩官们陷入疑惑,因为他们当时都在队尾,只是知道太子亲自行刑,而不曾看见太子如何行刑,但是这行斩官当中有二三子颇为机警,猛然间高声称是,于是其余的人便将疑虑抛诸脑后,不管三七二十一也纷纷肯定。 “那还不把所有断头台转到东北方向?”薛让命令道,行斩官们登时受命行事,不一会儿十座断头台整齐地朝向东北,方才待斩的流寇这时又被按至凹槽上。 卫军中的太子这时感到疑惑,就连准备赴死的荆离也颇为纳罕。 薛让这时又漫步徐行,将方才行斩官饮酒的碗给拿了一只出来,命令行斩官为自己斟一碗酒。他端起来朝着太子的方向敬去: “这一碗敬太子英明,储君睿智,乃卫国之幸!”说罢,薛让将此酒一饮而尽,荆离及诸流寇却对此嗤之以鼻,薛让又吩咐行斩官再为自己斟一杯酒,对着卫国三军将士说道: “这一碗敬三军所向披靡,杀得流寇仓皇溃败!”话音刚落,荆离一阵愠色直染面颊,而流寇也各自躁动,薛让的家亲族谱在他们口中不断复述,行斩官正欲上前动刀,薛让连忙阻止,众人以为他还要饮酒,正欲递酒上去,薛让摇了摇头。 他这时清了清嗓子,轻蔑地向流寇们说道: “我本想敬诸位壮士一碗酒的,好让诸位慷慨上路,我反复揣摩,深觉不妥,因为我不能断定这酒诸位配受用?” 其中一位壮硕魁梧的流寇啐了一口浓痰,大笑了一阵后,便对薛让说道: “我等都是不畏死的壮士,虽起于平民,但胆量上又何逊色于卫军,既然你端这酒有意敬我等,那么我便要告诉你,卫军能受用的话我们也能受用!”此人说完以后,流寇们便大声赞同。 “那好,我想告知诸位,我对西南人的豪迈勇猛素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真如此……但无论是紫宸之高还是江湖之远都传言西南之人在言语方面颇多不足,粗言烂语无关大碍,但有时却连话都说不齐全,这是真的吗?” “放你娘的屁!”壮硕魁梧的流寇斥责道,薛让不急不慢地继续说: “那好,如果能用两个字概括接下来发生的这件事,那么便是我的过错,我应向诸位致歉。” 三军将士们于是又屏住呼吸地看向薛让,连流寇们也似乎将生死置之度外,为的是争这一口气。 啪—— 一声传来,薛让将碗狠狠摔在地上,片刻沉寂后便是一阵山呼般的回答声。 “碗碎——碗碎!” “碗——碎——碗——碗——碎——” 就连济济跄跄的持枪卫军当中,也有不少人私底下回答的,以显示自己的睿智,在回答之后面颊上又洋溢着自信的喜悦,冲着一旁还陷入思考的同伴蔑笑。 再一阵过后,群寇以及卫兵们也纷纷意识到这是薛让设的一个局。 群寇们污言秽语如乱石般扑向薛让,方才私下回答的卫军这时也趁乱附和,一口一个老东西。 这时候薛让对群寇做出了拱手之礼表示愧歉,然后又神采飞扬地走向了太子面前,再次拱手行礼。 “殿下,您看我将断头台调至京都的方向,这便算是俯首,然后他们又山呼万岁,这便算是呼圣,这两样一来岂不是让他们做了该做的。” 荆离这时咬着嘴唇,怒不堪言。太子忍俊不禁,不由地拍了拍荆离的肩膀,荆离已是怒火中烧,这时看见伸过来的手臂,便猛地一口咬上去。 太子紧紧咬着牙,不声不吭,直到鲜血溢出衣袖,滴落于地,他也钳口不言。荆离渐渐地将牙齿松了下来,白袖上开出大朵大朵的红花,她疑惑地道: “巫师的咒语,让你不会感到疼痛?” “疼痛是公平的,平民到君主他们都会拥有疼痛,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伤口永远是最公正的神明。” “是的,我看见你的疼痛了,你额上的汗珠就是疼痛的证明,你要伪装成一副神明的模样,对凡人的痛苦感到无畏,使卫国闻名遐迩的不是它高傲的君主,不是它瑰丽的城池,而是它虚伪与奸诈,它看似辉煌的殿堂,实则已经藏污纳垢。” 太子拿出丝帕,将伤口系了一圈以后,淡然地说: “或许你说的都是对的,但你的所思所虑已经使本王的善意一文不值,如果本王因为疼痛而喊出来,你身后的士兵会将你砍得面目全非,本王知道你并不畏惧死亡,可是……” 薛让大咳一声,太子缓过神来,道:“可是本王要用你来换取武团练的家眷。” 日西时分,太子并没有决定班师,他命令部下从道内牲畜笼里牵出了十五头水牛以及两百坛子酒,在夜幕降临时,他要在这里燃起篝火,支起一个个令人垂涎的铜镬,八角、桂皮的味道弥漫四野,然而野兽断不敢侵入这众人的聚居之地。 “犒赏三军,这是一个让人享受的过程,我并不对此自豪,因为是你弥补了我所犯的错误。”太子对薛让说道,薛让单单微笑,回答道: “殿下思念京都吗?” “怎么了……好像并不是十分怀念京都……那种锦衣玉食的日子……我体会不了一种快乐……但如果我生来贫穷生来一无所有……那么我会更热爱丝绸黄金……” 太子望着锅内热气腾腾的肉汤,用树枝搅拌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香囊,往里面撒了几粒肉桂的茶叶子,亲自舀了一碗肉汤递给薛让,薛让受宠若惊,推却道: “殿下不可——” “不可什么,又不是给你的,你把这碗端给荆离,既然是俘虏也不能在这里吃糠咽菜,还有那些流寇们,也让他们吃点吧。” 薛让憨然一笑,脸上的皱纹里都有一丝尴尬的绯红,于是捧着碗就端到荆离那里,荆离戴着镣铐愁坐在那里,看见薛让来,又瞪了他几眼: “你来干什么?” “荆离姑娘,今天这事是我对不住你们了,可是不这么来,那一百六十七颗人头哗啦啦地砍落不是太残忍了么,你看,我家太子对你感到愧疚,就为你端了一碗肉汤来,这可是他亲自舀的,你要知道太子是什么地位,怎么可能为别人盛汤?” 薛让刚刚说完,就将肉汤端给她,荆离说: “这杀的不还是我们的牛,来我这里装什么好,要吃你吃吧,我是不稀罕。” “这是命令,违抗命令会受到处置的,太子来这里督军的第一条约定就是我们都得服从他的命令!” “别逼我打翻这碗汤,你知道我是可以逼着他将我杀死,这样武安世的家眷你们也别想换到了。” 薛让万分无奈,只好回过身去走向太子那边,太子看他端着碗汤回来,垂丧地问: “怎么了,她不喝?” “回太子,她喝了!你是没看见,那里面的肉她用手拿起来就吃,肯定饿坏了!” “那这碗汤……” “她感激殿下恩德,又吩咐我为你打一碗汤过来,她说她虽然是阶下囚,还是想表明一下她的谢意的,这个你可别和她明说,她说这话时是旁敲侧击的,你知道人家也好面子……” 太子端详着手里这碗汤,稍顷,端起碗来大口咕嘟灌下,喝完之后也学着薛让所叙说的一样,用手抓起肉来就啃。 一旁的薛让看见了,抹了好几次汗。 第十四章 崩坏伊始 这天早晨,白琅从梦中惊醒,发绺黏在苍白的脸上。 “怎么了?”一旁的刀疤脸说道。 “我梦见我赤身置身于雪原,雪蟒用他的蛇信子刺穿我的心脏,我倒在雪地当中,又被风雪覆盖。”白琅慌张地说。 刀疤脸给火塘里加了把柴以后,就伸手去摸白琅的手,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冷。 白琅面色与往常一样,不似是生了病,刀疤脸疑惑道:“你感觉到冷么?” 白琅摇了摇头,从被褥里起来穿上衣裳,漫不经心地说道:“我觉得自己很好。” “雪蟒……你要知道雪国是没有蛇的,哪怕是筷子般大的。” “我方才梦见了,它有如柱子一般粗,蛇信子就好比是枪头……对了,它是蓝白相间的。” 火塘上正盛着一个铜壶,里面烧的热水噗噗滚沸,刀疤脸走过去为白琅倒了一碗。 “在这里,热的水、热的酒、热的食物就是一切,以及棉被、房屋……” “还有同伴。”白琅插嘴道,让刀疤脸颇为一悦,拍着他的肩膀,点着头说: “是,我的小兄弟,还有同伴。” 咚——咚—— 两声粗犷的敲门声传过来,仿佛要将门斫碎一般。 “是谁?”刀疤脸道。 “辜大人有要事请二位前去城楼。” 传完消息,门外的脚步声便离开了,白琅离开床铺,又为自己添了一件狼皮背心(河岸那匹死狼的皮),便和刀疤脸快速赶到城楼上。 此前几日,边关的方士在龟甲兽骨上占了三日的卜,他们预测未来一月当中都将风雪弥漫。这对于他们来说是个好消息,在风雪天,月亮将匿藏于浓云之后,群尸将继续蛰伏,每个人都坚信在塞关可以撑到春日来临。 “我们还有城楼……卫国的军队即将集结……”辜可义自言自语地说道。 “怎么了,辜大人。”刀疤脸嘴里哈着雪白的雾气,急切地问向他。 辜可义沉默不语,从衣内拿出了一两银子,猛一蓄力,又向前掷去,银子不偏不倚地落在甲子河上,二人只是听见扑腾一声砸入,没有看到没有溅起的水花,却有几片和纸一般薄的冰层鳞裂。 “要结冰了……”辜可义惨然地说。 刀疤脸和白琅惊愕地向水面望去,他们长居北方,知道风雪一旦弥漫开来,必然铺在甲子河的冻层上,那么甲子河的冰面将与陆地一般厚实。 “在北方的冬日,人们会在腌菜缸里加盐、会在水盆里放酒,来阻止它们冰冻,但……我们无法阻止河流结冰!”白琅喊道。 刀疤脸点了点头,暗暗地说:“我们需要城墙……要更结实的……” “这一个月内再让我筑起高两三尺城墙……你要知道这比我去北面杀那些东西还要难……”辜可义叹道,继而又说:“从这里到入海口四千里……我脚下的城楼、我身前的垛口……连绵不断,整整四千里!哪怕聚集百万徭役,若筑起两三尺高的城墙,也并非朝夕之事。” “可是风雪之夜不会出现明月,漫天都是混沌的冷雾、刺人的冰霰,这里没有关于冬月的诗句,也没有冬月的童谣。”白琅说。 “但愿……但愿如此吧,这是最后一道防线……我知道它们的可怕,在小时候我听过乡民们讲述关于野鬼、恶妖之类的传说,可是我从来没想到自己会亲眼目睹嗜血的孤竹尸体,这一切就在昨夜。” “辜大人,等到兵临城下那日,我们做的就只有……只有挣扎。”白琅用手拂开了垛口上的白雪。 “孩子,我听闻乡下人常说生来羊白头的人都是畏惧夏日暖阳的,我不相信这些,但我看见你……看见你在马上将那些尸体砍杀,我便相信了……或者说,你是北国之子,你或许不畏惧温暖,但你的生命一定是关于雪的。”辜可义拍了拍白琅的肩膀,语重心长道。 “我是更愿意冻死在这鬼地方,而不是被那些浑身散着臭气的食人者撕咬,不久我又抱着肠子从地上站了起来。”白琅笑道,看了看辜可义又看了看刀疤脸,刀疤脸故作沉声: “那我想看看,你的肠子是白的还是红的。” 辜可义又接来:“我更想知道你如厕时那坠下之物是什么颜色的。” “他娘的,屎就是屎,哪须这么多隐晦,文质彬彬的辜将军自南而来,还杜撰了一个坠下之物。”白琅颇为愤怒,随即走下城楼,去木舍里要了碗酒独自喝了起来。 戍边将士饮酒的木舍已经被辜可义整顿,他命令所有将士三日之内只得去木舍饮一次酒,若贪口舌之欲,那么便军法处置。而刀疤脸与白琅并非隶属于皇城司辜大人,他们仍然是闲来闲往的平民,所以木舍便成了单独为他俩供应酒食的场所。 三杯两盏之后,白琅酒力渐盛,再加上昨夜梦见雪蟒袭击的噩梦,脑中一片昏沉,渐渐滋生了困意。 这时从门外突然传来两三声噼啪的声响,让白琅猛一抖擞,他登即愤然拍案,大步流星地走到木舍门口,正欲破口大骂,又传来噼啪一声。 一个红纸包裹着的小鞭炮抛在脚前,在雪地上炸出了个拳头大的窟窿,白琅向前望去,一个垂髫的孩子伸出舌头冲白琅做了个鬼脸,又用舌头舔了舔上唇的鼻涕,露出几个零星的牙齿冲着白琅笑道: “小白花花,快吃瓜瓜。” 身后又有两个年岁稍微小于他的稚童,也跟着他学来,一声方尽,一声又起,三个孩子笑得合不拢嘴,白琅一看是个孩子,便不再计较,毕竟这世上有不少人对白发白眉的少年感到稀奇,他正欲合上木门去桌案上趴一觉,这时脚后跟又传来一阵噼啪响,吓得白琅踮起脚跳了起来。 “小白花花,快吃瓜瓜!”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喊道,那个年纪最大的孩子又脱下裤子,给他来了个小鸟吐水。 白琅将心情平复下来以后,缓缓回头,冲那个孩子做了个恐怖而阴森的微笑,又用红绸系带将白发绾了起来。 垂髫望着正从容走过来的白琅,不由内心一颤,用袖子抹了抹鼻涕,意识到大事不妙,于是大声命令身侧两个孩子: “三军听令,火炮应敌!” 白琅仍然笑着看向他,垂髫稚童这时向两侧看去,空空如也,再一回头,雪地上只剩四行仓促的脚印,还有一个孩子模糊的人印。 “你别……我告诉你……”垂髫哆嗦地说道,又用火折子点了两个炮向白琅扔去,白琅视而不见,只是微笑地冲他走去。 垂髫明白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斗,他被自己的部下所抛弃了,所以他也不愿意再负隅顽抗,正欲转身迈腿跑去,却被白琅来了个釜底抽薪,未待垂髫倒地吃雪,他便将垂髫的脚踝死死扣住,自然而然地又来了个倒挂金钩,像拎一条鱼般拎了起来,那个孩子手忙脚乱,大哭大闹。 白琅将他像抖筛子一般抖了一阵,宝贝口袋里的鞭炮纷纷落了下来,粗一看去,约有二三十支小鞭炮,除此以外还有从额头上滴落的鼻涕。 “鼻涕将军,怎么样?你人不大,你胆子大,什么人面前都敢撒野?” 白琅本想将他扔个几步远,却见他只是呜呜哭喊,便不忍心了,于是将他轻放在一旁的雪地上。 “这些东西不能落在你手上,鼻涕将军。”白琅将地上的鞭炮踩了个稀烂,得意地冲垂髫说道。 “孩子不要和孩子过不去。”辜可义从城楼上缓缓走了下来。 “刀疤脸呢?”白琅若无其事地问道。 “他要去河岸勘察……虽然并非所有孩子都是驯顺的……”辜可义俯下身来,拿起一根被踩烂的鞭炮端详了起来,又从胸口里掏出一根火折子,在引子上点了起来。 噗—— 一阵轻微而孱弱地爆炸声在雪地里释放,辜可义用身手去摸了摸那个垂髫的脑袋。 “明昌城这会儿应该张灯结彩了,大小市肆都有孩子们的鞭炮声,一年三百六十日,新年这天最为热闹……文书传到之后,回信也在这几日当中,想必我是长在此地督关了。”辜可义唏嘘道,又对白琅说: “你是否想在我身边从事。” “我是个无所事事的浪子,我做这一切仅仅是看见了令我恐惧的东西,我想尽可能的消除恐惧……” “那需要的是一支强大的军队,军队可以荡平孤竹,也能消灭食人者。” “但愿如此,辜大人。” “所以你要留在这地方,你与刀疤脸的身手皆在此中前茅。” “那你呢?” “我不知天高地厚。”辜可义咧嘴笑着说。 白琅听见这话,霎时间一拳向辜可义的脸上勾去,辜可义身子一侧,提脚望白琅的足部踢去,白琅的双足有如被人连根拔起般,使身子平铺在半空中,摔了个四面朝天。 “了得!”白琅惬意地躺在地上,大口呼着气:“果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辜可义正欲回应时,却感觉裆前一阵寒气,向下一瞧,才发现是白琅正用剑指着他的命根子。 “皇宫里的公公们看你这么弄,又是几夜睡不好觉。”辜可义面显无奈之色。 “在你沉浸于撂倒我的喜悦时,我悄悄又迅速地抽起了剑。”白琅将另一只手抚在额头上,志得意满地看着他。 “我在你这般岁数时,和你一样喜欢打拳踢脚来解决问题,到成为曹司以后才明白,拳脚滋生的问题比解决的问题要多得多。” “和刀疤脸一样,是喜欢谈经论道的私塾先生。” “是的,先生在北方督关,先生在北方拥有军队,先生不能干扰北方的人民。并且我要告诉你,这个孩子回去以后告知父母是守官等人欺辱他,那么他的父母就会把这个消息传开,质疑是一粒种子,一旦产生,便会野蛮生长,所以现在,先生决定让你赔给这个满脸鼻涕的孩子那些鞭炮,守卫此地是我们的使命。”辜可义一本正经地说道。 “小题大做!” “我曾看见过因为一碗酒的浑浊而大打出手,闹出性命,也看见过有人因为一句冒昧之言被砍掉头颅……这世上,不少人死于鸡毛蒜皮的事,你不觉得可惜吗?” 白琅收下剑,从雪地里爬了起来,掸了掸身上的雪。 “我是流浪北方的孤儿,因为你们的败退,卢婶婶的女儿才会被恶人送至孤竹,一个连自己子民都无法保护的国度,又怎么值得我去守卫?” “孩子,对于你所说的卢婶婶之女,我很抱歉。”辜可义的语气开始缓和,又慈眉善目般的看向了白琅: “正是因为它虚弱才需要你的守护……你可以选择去也可以选择不去,你不是我帐下的士兵,我不想用权力来强迫你,……孩子,你的酒喝了不少,我闻见了。” 白琅什么也不说,只是问了孩子哪里有卖鞭炮爆竹的地方就转身离去。 辜可义目送他离开后,便走上了城楼,看见两侧的士兵在寒风中抱紧双臂抖擞不已,他便大发仁慈让他们下城楼去喝完热的肉汤。他向四野望去,流水在冰层下奔涌,瘦削的群书有如利刀在割破迎面而来的朔风,无声无息不等同于寂静,寒风呼啸之下亦有伶仃之苦。 “辜大人,明昌城的书信。”被派遣致函的骑兵这时已经带了回信赶回来,这一声打破了辜可义的沉思。 “去看望家人了吗?” “看……看望了……” “付泉,你叫付泉,客州诸晏县羊尾村的付泉,你和我一样都是十九岁成为了皇城司的一员,除此以外我没有见过比我们俩更为年轻的皇城司。”辜可义骄傲地用拳头轻轻锤了锤付泉的胸甲。 “谢谢辜大人厚爱。” “明昌城最近怎么样了?”辜可义一边说,一边打开信筒。 “与往常一样。” 辜可义将信筒交给付泉,自己转过身去,将双肘靠在城楼的垛口上,把一封金丝绢帛的信缓缓拆开,他揉了揉眼睛,丝毫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的现象,甚至用手拂了拂绢帛表面,以为是覆盖上去的雪花。 可是没有,绢帛一片白净。 “这……”辜可义正疑惑地说道,却猛然间感到脖子很沉重,他想说话,却只有腥咸的血从咽喉里涌出,他的脑海浸入浑浊的海,想不出来究竟发生什么了。 猛然间,身子变轻,他从城楼上如巨石般坠落。 第十五章 小萨莱村 垂髫所指的方向是小萨莱村,西域的旅商和草原的儿女杂居在此处,更有不乏医士、铁匠、农夫、香女,当然也有穷困潦倒的方士,小萨莱村在三四百年前就是这种生活状态,到如今一成不变。 白琅挎着一把剑便从塞关步行到那座村庄,一路上对辜可义却仍然心存五味,不知是恨是敬,但他却不会知道就在他前往小萨莱村的路途中,曹司辜可义已经被昔日派遣南方的骑兵给刎杀,尸体从城楼上沉沉坠落。 白琅的血液之中夹杂着的是阴柔与暴戾,一个中年人很容易从他的眼神中看出这些看似复杂的情感。 他踩着一条遍布冰碴子的小径,裹起棉袍穿过高耸的冷杉树林,终于抵达目的地。 ——小萨莱村 肮脏、泥泞、堕落以及神秘,身处村门之外的白琅内心油然而生这些词汇,白琅继续往前行走。 他用手轻轻抚摸那扇开着的村门,它是用灼烤的荆条编织而成的,四周的围墙也仅仅是一些简单的篱笆,可是白琅深深相信这个破落的地方至少有两千户人家,放眼望去,它星罗棋布的房屋扎于四处,宛若一座已经被卫国废弃了的城池。 街道的雪被人们踩成乌黑色的泥水,而两侧的店肆依旧热闹,客栈里有喝酒的喧哗声,也有脂粉帘帐中的云雨之声,赌馆里掷骰子的声音也充斥着整条街道。粪便、酒肉、脂粉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扑来,走过的香女向白琅抛去含情的媚眼,浓妆艳抹的男子坐在街边嚼着瘾草(消遣疲劳使人上瘾、堕落的物品)冲白琅微笑。 小萨莱村也有和京都的瓦子一样供人消遣的场所,我们姑且将其纳入为瓦子。 在一座小木台上有两头人正在变戏法,底下有一个无耳侏儒拿着一个麻袋向观众们索取钱银两,若是有人不愿意掏钱,那么侏儒就会微微一笑,从身上拿出条乳白色的毒蝎子悄悄放入他的口袋中,几日后他便因皮肤溃烂而痛苦不堪,只能请求村庄的巫师进行驱魔治疗,而巫师正是侏儒。还有身形如游蛇般的女子常在一旁翩舞,几十上百的观众们恨不得将脸帖在台子上,最终往往会被女子诱入自己昂价的红楼。不过,游人最爱聚集的地方还是摔跤台,两个身形魁梧的男子对垒摔打,胜利者往往拥有处置失败者的权力,看见自己喜欢的摔跤手将对方毙命后底下的观众会碰杯喝彩,呐喊如雷。 白琅很好奇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场所,白琅也很厌恶这些沉迷此中的众人。 他顺着爆竹壳儿去了一座老茶馆,叫做狱卒茶馆,他颇为好奇,于是驻足在了店门口揣摩许久,年轻的茶房看见白琅,连忙将引进屋内,将桌椅擦了擦。 “客官,您要什么,我们这儿茶水糕点、干鲜果品样样齐全!”茶房殷勤地说道。 “白水一碗罢,我不喜欢喝茶,再来一碟子松仁、一碟子盐梅。”白琅看着那个结了蜘蛛网的木牌菜单,又点了点头:“就这些。” 茶房一鞠躬,连忙退下,不一会儿就端来了这些菜品。 “茶博士,店家可都是中原卫人?” “正是,我们这儿四个茶房一个掌柜,都是卫南的人。” 白琅将两粒盐梅放入茶水中,又捏起一粒含了起来,嘟囔地说:“那为什么来到这么一个偏僻邋遢的地方,这地方可真的算是什么鸟都有,村不像村城不像城。” “谁让这里是小萨莱村,三教九流见怪不怪……如果你要问我们为什么把店安在这里,那就和我们这店名有点关系了。” “狱卒茶馆的狱卒?” “是的,客官……我们店掌柜的曾经可是个牢子里的狱头,有一次上面下了个发配边疆的囚犯,命他看押,当天晚上就有朝廷的人给他金银财宝,条件是让他折磨死这个囚犯,我家掌柜不曾乐意,但他也心知肚明人家这是威逼利诱,所以未待拂晓就骑马赶来了这里——小萨莱村!” 白琅点了点头,翘起了腿,便又问道:“你家掌柜人呢?” “这个我们也不明白,虽然说是这一方掌柜,可常常不料理账簿,掌柜也没个掌柜的样子,不穿丝反穿麻,一年三百六十日,有三百五十日在外面游荡,这不,他今天就在外面闲逛,也不知道去的是南还是北。” “有点意思……随便打听打听,毕竟喝茶就得杂谈……对了,北方可没多少爆竹鞭炮这玩意,在明昌城逢年过节时才能见得,怎么这也兴起了?” “嗐……我们这来了个方士……您也瞧明白了,小萨莱村没有文人雅士,来的可都是些三教九流,什么变戏法的,什么卖膏药的,比比皆是。” “那这个卖爆竹的方士他住在哪家?” “您出门望左走,走到尽头再望涂黄泥的巷子里走去,找里面那最破的一家。” 白琅将水一饮而尽,又把松子盐梅揽一块儿放进自己的口袋里,边走边吃,朝着茶房说的地方快步走去。 那个巷子一片寂静,有如死地,甚至他听不见任何一个居民的闲语。屋檐上结着臂膀长的冰柱,房顶上都是被子厚的雪,烟囱一处接着一处,却不曾有过升烟的迹象,因为烟囱顶上也都是雪。 “小孤竹。”白琅讽道。 不一会儿走到了那间破屋子边,门口对着的墙有一大片灼烧的痕迹,房门却也被炸的七零八落,白琅确定这就是那位方士的居所。 于是他便走上前去,打算推门而入,未待手碰到门上,却从门窟窿里面飞出个石丸来,打在白琅的胸骨上,那个石丸弹到地上时却听见嘣得一声炸了开来,威力却是两三个鞭炮的大小。 “谁在门外。”里面一个头戴斗笠坐在草席子上的人喊道。 “我!”白琅将门踹破,直接进了屋,闻到一股刺鼻的硝石味。 “你是谁?”他道。 “我他妈是你亲爷爷。” “不,你不是。” 方士将斗笠一摘下来,露出他稀缺的头发,以及满脸狰狞的灼伤,鼻子已经彻底变形。这一副面貌让白琅大为一惊,顿时打散了他所有的愤怒,白琅心下明白,这比月下食人者还为恐怖。 “吓坏了吧,白毛孩子……请坐请坐,来者是客。”方士指着门边的一个小马扎,示意白琅坐下,白琅望着这个乌烟瘴气的小屋,四周是各种各样的土坛子,有一些爆竹,也有一些是方才砸在白琅胸口的石丸。 “这些是我的宝贝,它们有的不够好,就像是生来有缺陷的孩子,和刚才不小打在你身上的那枚一样……还不如一声屁响。” “你这里有没有鞭炮,我要五十支!”白琅不耐烦的回答道。 “有是有,你一个年近弱冠的孩子也喜欢光着屁股蛋放炮吗?” “你废话真多!”白琅拔出剑向方士指了过去。 方士摇了摇头,脖子上条状的灼痕扭曲得如一团死面。 “请收下剑,年轻并不是你肆意动怒的理由。” 白琅看见方士从身后拿出一个指甲盖般大的石丸,颇为轻蔑,却见方士将它点燃引线,再端了起来朝自己的剑上掷去。 砰一声,白琅手中的剑就如冰锥一般碎成几片,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剑柄。 “这个是破甲火丸,打你身上,恐怕能打出一个空心窟窿。”方士一边说一边挫着手上的泥条。 “火术方士。”白琅愣住好一阵子,丢下了手中的剑柄,又不禁询问道:“甲子河的冰层你能不能炸破?” “一百匹载人的马都能安然踩过去……你高估我了。” “毕竟我的剑……剑都被你炸碎了……” “你那是一把下乘之剑,一两银子都值不上。” 白琅羞愧无言,方士看了看殷切的白琅,追问道:“你要去炸甲子河做什么……近几月来,不知道孤竹在密谋什么,杳无声息。” “孤竹已经沦为死地了……你是方士,你相信这种瘟疫吗,他们的头颅被癫狂的食人者咬下,又长出新的头颅成为他们的一员……方士……” 方士惊疑地注视着白琅,白琅走到方士身前将五十皇城司深入衡雁镇的经历前前后后向他诉说了一遍。 “虽然塞关的方士曾扬言一月之内不会有月亮出现,可……” “可只能将信将疑,我明白,我是个火术方士,我的火药有多少是次品我深深明白,一个谦虚的方士是不敢断定一切即将发生的事物的……” “你相信北方所发生的事情吗?” 白琅对方士说道,方士看着屋内所陈列的炸药,轻轻地点了点头:“我早就相信噩运是会降临的,我曾经是个秀才,后来读了有关火术的典籍后,便将科举一事抛之脑后……我的弟弟因为误食我的火药而死,我被赶出了家门,四处流浪,最后被自己的火药灼伤面目,这是报应……卫国又比这区区的小萨莱村好到哪里,小兄弟,我告诉你若孤竹食人者真的存在,那么一定会奔向塞关,到时候这就是惩罚。” “请去卫北之关吧,曹司辜大人会起用你的,到时候你建功立业,你的家人仍旧会容纳你的。” 白琅说罢,方士便开始整理包袱,将成品的火药纷纷纳入不同的囊袋之中,时而说:“小萨莱村太不适合人住了,去他妈的!” “请随我走吧!”方士戴上斗笠对他说道。 “随你走?去哪里?” “去铁匠铺,你需要一把剑。” 天渐渐暗淡下来,暴雪又开始降临,方士带着白琅走到了一个偏僻的铁匠铺,铺内的热气仿佛能涌到外面来,不断的融化着地上的积雪。 铿铿锵锵,锤打铁器的声音清脆悦耳,正进门去,看见火星子灼人眼目,一股热浪奔袭而来。 “热人!”白琅喊道,正在铸剑的汉子笑了笑,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 “暖和!”铁匠回道。 “卞秀才,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这里来了?” “是孤竹的妖风……小兄弟把你对我所讲的事再和他说一遍。” 白琅坐在一旁的石头上解下了狼皮背心,将孤竹的境况再与他说一遍,铁匠点了点头,似乎不曾感到意外。 “有关孤竹国的消息已经有了许多传闻,人们都说是孤竹要和我们开战……不过听你这么一说,确实是要打仗了,只不过和是和这种东西……我不感到意外……”还没说完铁匠的鼻子上便留下了两柱褐血,铁匠铺用手抹了抹。 “说句真的,我快死了,卞镜兄弟!”铁匠铺平淡地说道,拿起了铁锤继续铸剑。 白琅疑惑地看向方士,方士点了点头,又示意他不要说话。 “我知道,你希望自己能铸剑而死,而不是病恹恹地躺在床上,无可奈何地撒手而去。”方士安慰道。 “秀才到底是秀才。” “你十年来卖出多少把剑?” “一把没有!” 两人陷入死寂,不一会儿又各自捧腹大笑,越笑越大声,连白琅也不禁嘲弄这个潦倒的铁匠,问道:“是因为铁匠师傅和那些诗文中出现的铁匠一样,十年磨一剑吗?” 铁匠喝了口水,对白琅说:“不不不,是老子的剑太他妈的难看了。” 白琅又笑道,本想问有多难看时,铁匠却把他拉进了自己的卧室,卧室的墙壁上挂着很多剑,有的是三叉戟一样的剑,有的是夸张的巨阙剑,形态各异,就好比是剑中的妖魔鬼怪。 “这把好看!”白琅指着一把没有剑尖的剑说道。 这时方士朝铁匠看去,铁匠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小兄弟,那你拿走吧,别看我这些剑难看,但都是下了工夫的,我可不比明昌城的铁匠差。” 白琅将剑从墙上取下,他和方士向铁匠告谢后便望塞关的地方走去了,在穿过阴森的冷杉林时,他不禁和身边的方士搭起了话。 “我看他还算好,仅仅是鼻子流血……可他说他要死,你也没有震惊,那我问问你,他还有多少日子?” “可能今夜就会死在自己的床榻上。”方士低声地回答。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刚刚用一包毒药为你换来了这把剑,这样的离去让他不必遭受太多痛苦,生离死别已经让人苦不堪言了,为什么还要让人带着肉体的痛楚去离开这个世界。” 白琅看着激动的方士,又将腰下的剑抽出来,用指腹轻轻滑过冰冷的剑身,吹起一股股缥缈的寒气。 “不过,他的确铸造了一把好剑!” 第十六章 哗变 “是那个刀疤脸将辜大人杀死的!”付泉对守官以及所有皇城司说道。 “除了刀疤脸和小白毛这两个打起架来不要命的,谁有这个本事将辜大人毙命……你们看,他们俩现在谁也不在这里……这不是作案心虚么!” 饮酒的木舍重新对守官等人开放,他们在这里一边饮酒一边如此议论,戍边者紧绷的神经在辜可义的遇害后再次获得放松,就这样一直维持了五六日,直到东长城的微生豹奴率领五路兵马都监奔赴卫北。 “五千人马……区区五千人马!”卫北的一员老兵在一侧窃窃说道。 微生豹奴骑着踢雪乌骓马缓缓骑过去,肆虐的北风将他的披风吹得呼呼作响,他在老兵身前停下,掸了掸老兵身上的积雪,说:“本将率领五千人马越过雪原穿过树林,星夜驰骋不敢怠慢,你说区区五千人?老前辈想让我们派五万人来使你们不会对对岸的麻雀感到可怕,让你们在这里能够安然入睡?我所看见的甲子河对岸是一片平静,不曾有战端之兆,你们就凭疑虑而擅自点燃烽火台?” 他看见那老兵惶恐不言,又继续说:“是谁敲响楼钟点燃烽火台的!” “是曹司辜大人,元象帝命他来此督关。”虬髯伍长对微生豹奴说道。 “那敢问曹司辜大人在哪里,为何不出来检阅检阅我这些老弱病残之旅!”微生豹奴向四处喊道,有意喊给所有人听。 “辜大人……辜大人他被此间暴民给刎杀了……”虬髯伍长咬牙低声地说。 微生豹奴颇为一惊,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伍长又抬起头看着微生豹奴,用手向一侧覆盖黑布的石案上指去。 “那……那里!” “你这是开玩笑……绝不可能的……”微生豹奴将马缰递给虬髯伍长后就向石案上走去,黑布已经被冻硬,只是隐隐约约有一个人形。 “为什么将他放在这里?”微生豹奴怒斥道。 “因为……因为放在内室里……总有人来来往往……这不太好。”虬髯伍长期期艾艾地作答,看着微生豹奴朝遗体走去。 那块包裹尸体的黑布非常的厚实,或许让人感觉到稍许暖和,但微生豹奴掀开它时有如掀开一块沉重的石板。 微生豹奴用力不当,便让辜可义的头发面皮都粘在黑布上,在掀开后,人们可以清晰地看见粘在黑布上的肉。 他将手掌缓缓贴在辜可义的脖颈上,又看着他半张因坠落而摔毁的面颊,他将自己白色的棉袍解下,小心地铺在辜可义的尸体上,内心一颤,说:“可惜可惜……将他埋了吧,就埋在这里吧……毕竟他在这大卫之中是个有名号的人物。” 微生豹奴话音落尽,付泉就从队列中走出,拔出匕首将尸体从石案上割离。 “小付兄弟,你这么做可有损职务。”付泉丢下手中的活,回过头去,才发现正是那名昔日与自己对垒摔打的健壮者。 “孟哥,曝尸于此,恐怕对辜大人英灵有损……我知道,我上次与你在阵前打架挑你便宜,你对我有怨言,但毕竟都是为辜大人做事,如今辜大人惨遭贼人之手,还是早些入土为安罢!” 付泉命令四名守官拿起铁锹前往关西的土丘上,又命令两名士兵将辜可义的尸体抬往那里。三百皇城司,七百名守官,以及五千名东长城的援军,都敛声屏息望着辜可义的尸体被人缓缓抬起。 “有失严谨!”这个人称孟哥的健壮者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去,历声喝止,继而昂起头又说:“我等皇城司……” “好你个皇城司!”微生豹奴平素对皇城司这三字颇为不满,每当有人趾高气昂地提起这一类人,他恨不得火冒三丈,将他碎尸万段。 孟哥听见微生豹奴这般轻蔑地打断他说话,便对他施了一个拱手之礼,说:“微生大人,在下乃一介乡野村夫,出言不逊,还望海涵,我等也只是博皇厚爱,得以成为皇城司一员。”微生豹奴侧身对着他,只顾着拍自己头上的白雪,一个正眼也不曾给他。 “皇城司办事讲求严谨,一个人死了,受何人何物致死,因何事何故而死,我们须上穷碧落下黄泉,探个究竟,如果这尸体就这么被草率地埋了,恐怕死因难寻。” “什么死因难寻,辜可义不是被那些暴民残害了吗!现在微生大人率领五路兵马,千里迢迢赶至此地,他才是这时真正的督关,我们要做的就是将辜大人埋葬,然后将辜大人的名字写在旗帜上送回明昌!”付泉对孟哥喊道。 “我们更相信微生大人的决定,而不是你们这些在南方娇生惯养的小太子!”一名守官愤怒地回应。 “皇城司的兄弟们,我知道南方的姑娘很漂亮,不像这边的冻萝卜冻白菜……不过老子是真的想去南方爽一次那种细皮嫩肉的。”紧接着又一名守官戏谑地朝皇城司们说来。 这两人都是此前在卫北长久驻守的守官,他们在营中素来对皇城司的行头不满,此刻他们趁微生大人来此,便鼓起胆子大吐不快。 不久,七百人名卫北守官相继喧哗,不约而同地站在微生豹奴这一侧。这时两名守官将辜可义的尸体丢到地上,在付泉的暗令之下跑到仓内,搬出了一桶火油,拔出塞子,将里面黑色的浓油浇灌在包裹尸体的白袍之上,又从袖子中拿出一根火折子扔到上面,顿时熊熊燃烧,浓烟滚滚。 付泉望见火已烧起,便跑到微生豹奴地身侧,细声软语对他说道:“皇城司并非是这副模样,大人海涵,我等的确有失礼之处,不过也是按照分内之事来做。” “皇城司的人,我怎么敢动他们,动他们就是动当今圣上!”微生豹奴愠色布满脸颊,又赞赏地看了看付泉:“小兄弟,你倒是不错,识大体!” 孟哥及其余皇城司等看见这副现象,又望了望辜可义的遗体,神情开始变得严峻,但孟哥仍然在故作镇定,对着微生豹奴严峻地说道:“微生大人,北方有什么东西在窜动,你可能还不知道,它们在月夜之中出现,以人为食,我们不应该内讧,因为它们……” 话还不曾说尽,嗖一声,自天际而来的一支快箭便射在了孟哥的喉管上,孟哥紧紧抓着脖子倒在雪地上,睁着鸽蛋大的眼睛,双腿不断在地上抽搐。 三百名皇城司见状,便立刻从腰间拔出利刃,微生豹奴不由地对此骇然,但哗变近在咫尺,他只得上马按剑,以备暴动。 这时城楼上一个守官将弓箭收下,对底下嘲喊道: “去他.妈的,我再也不想去那个地方了,我们这里有河流作为屏障,还有城楼!为什么还要去孤竹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死了以后尸体都他.妈的带不回来!”守官们颇为赞同,纷纷相视呐喊,甚至有人向正在燃烧的遗体上吐痰。 他们开始怨恨是辜可义将他们的人带入虎穴,是他的无能才让士兵白白送命,于是又是一阵不迭地骂声: “皇城司不过是一群吃皇粮软饭的怂包,趾高气昂,看不起朝堂任何一个文臣无相!” “凭什么辜可义能够埋在地下,入土为安?” 听到这话,守官当中有一个嗜酒如命的老兵大为愤怒地站了出列:“是啊,是啊,凭什么他可以……木舍三天喝一次酒,去他.妈的,他自己天天揣个酒囊没啥事就喝一口,老子最受不了这一条!” 于是他解下自己的酒囊大灌一口,对着辜可义燃烧的遗体说:“在下愧对辜大人教诲,请求辜大人军法处置!” 说话之间他解下裤带,漏出两条汗毛浓密的腿,杵在辜可义的遗体前小解:“辜……辜……嗝……辜大人……您也……喝点……去那……别忘了……让那些鬼差……也三天……喝一次酒!”七百名守官以及五千名援军笑声如雷,有的甚至倒在雪地上捧腹打滚。 “不可!”微生豹奴正欲大声制止这一切,从皇城司的队列中嗖一声,飞过来一支箭,不偏不倚地射在了老兵的命根子上,血就好比流水般淌了下来,他剧痛难忍,捂着命根子在地上叫苦不迭。 “你们他.妈的欺人太甚,不看看这是谁地方,谁是爷爷,谁是孙子,你们心里得有本谱!”一名守关朝着众皇城司斥责,又对身后的收官们说: “我们有五千七百人,赤手空拳都能忙活了他们!”t这名守官转过头去,虎视眈眈看着皇城司等,猛然间从腰间抽出刀来。 这七百名守官在他的鼓动之下,唰一阵抽出利刀,二话不说便杀向皇城司列中。 “不可,不可……”微生豹奴暗暗说道,这时两阵已经铿铿锵锵地摆开阵势杀了开来。 “微生大人,请制止……卫北不可哗变!”付泉恳求道,一旁的虬髯伍长忧心有忡地望着对面厮杀的场面,说道:“完了,完了……死罪,我们这下都是死罪!”他将盔甲腰刀解下,六神无主地向南方走去,付泉看见这般现象就从夺走身边一名士兵地长枪,向虬髯伍长的背上用力掷去,射了个对穿,虬髯伍长倒在地上,付泉便对微生豹奴说道:“大人,可不能让南面的人知道此地发生哗变!” 微生豹奴揣摩许久,眼看那七百名守官越杀越少,仓皇而逃者不计其数,他只得抽出佩剑,向身后五千名官兵挥剑命令,悉数剿灭皇城司。 于是三军杀向前去,围拢在皇城司周围,他们手持长枪长槊不断向垂死挣扎地皇城司靠去。 “只有杀了他们才能太平,可杀了他们之后怎么办……”微生豹奴自忖道,突然猛惊:“不,我应该将此地守官悉数剿灭……然后和皇城司的人说:我与他们一同平定叛军。”“然而这三百人都知道是我允肯埋葬辜可义的尸体。” 他正不断犹豫着,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巨响,嘣——,嘣——,紧接着一阵接着一阵爆炸声,微生豹奴的最外侧的士兵马匹被炸倒一片,十几人倒在地上不做声,马腿也零星搁置,他连将马一摇缰转向远处望去,正看见一个白发少年和一个戴斗笠的方士骑马向这里赶来,而在距离微生军队十丈远的地方停下了马。 “想必因为我的离去,已经让诸位以为是我杀了辜可义,而现在我又回来了,我和我身边的火术方士,面对你们五千余人。”白琅执剑喊道。 微生豹奴望着他那个没有剑尖的剑便嘲笑道:“它叫什么,你手中的玩意!” “或许可以叫它无首剑。”白琅骄傲地看着微生豹奴,继而又说:“面对五千人的追杀,毫无生还的希望,可我还是来了,我不是为了证明我的勇敢,我是为了证明和我头发一样的清白。”白琅边说边笑道。 “你的清白一文不值!你只是个北方的劣种,怎么会考虑到自己的清白。”微生豹奴刻意地擤了一下鼻涕,用手擦在一旁士兵的身上,冲周围的人大笑。 白琅一手执剑,一手按琣徐行,无动于衷地对微生豹奴说道:“辜大人教会了我一件事,人与人之间拳头滋生的问题比拳头的解决的问题要多,我呐渐渐明白,辜大人的意思并不是为了让我放弃用拳头解决问题的机会,而是告诉我拳头解决问题的可能性小,但不代表不能解决。” “你是要动手了吗,白屁股孩子!”微生豹奴用舌头舔着上门牙。 白琅回过身去冲着身后的方士大笑,又转过来对微生豹奴捧腹大笑:“不不不,这位将军,你看看我羸弱不堪,怎么是那种杀人越货的匪徒,我能问下尊姓大名吗?” “东长城的微生豹奴!” “那好微生将军,我斗胆列举你几条罪状,其一对烽火台的警报不予重视,其二任由哗变发生,其三你对杀死曹司大人的凶手武断判定,这三条罪状足以将你连斩三族,而现在面对所发生的一切你仍然有机会去弥补。” “捏造是非!” “那么你可以杀皇城司灭口,也可以杀我灭口。不过,你靠不近我身后的人,他是火术方士,火药的威力你们方才也见识到了,你们是明白的,谁也靠不近我身后这个丑八怪,他会安然跑到南方,告诉人们这里发生的一切。” “方士之言,半真半假。” “可这个方士毕竟是与金枫叶家有往来的云海卞家人。” 微生豹奴听到这里沉默不语,白琅便趁机将话继续往前推去:“其实五日之前我便已经回来了,在外得知辜大人遭贼人遇害后便打算一走了之,管你们认为谁是杀害他的刺客……但是我怕北面的那些东西,在河流冰冻以后的月夜里大举进攻卫北,一旦突破关隘,中原任何的城池都不足以称为屏障,微生大人,甲子河才是最后一道防线。” “它们……” “继任卫北督关的第一条准则就是相信它们的存在。” 白琅冲身后的方士点头以后,二人便骑马走到微生豹奴跟前,白琅望着仅剩两百名的皇城司,他们一个个身上都浸染着鲜血,胡须上都是镶嵌的都是细碎的小冰晶,握着一把凿痕明晰的快刀,大口呼着热气,怒目圆睁地向守官看去。 “辜大人他……不是我杀的。”白琅对他们说道,继而又说:“我相信,也不是刀疤脸所杀的。” 白琅将衣服脱下,露出牛.乳般的身躯,在呼啸的北风中,他似乎不会感到寒冷,他的语言也不曾因为厚雪而颤抖,他对着面前的皇城司们说:“如果你们不相信,那么我不会怨恨你们向我刺的每一刀,如果你们相信,那么就从我的身边走过,现在,微生大人不会杀你们的。” 白琅展开双臂趴在雪地之中,酣战已尽的皇城司相视无言,过了半炷香的时间,终于有了一个断手的皇城司颤颤巍巍地走过去,继而两个……五个……直至所有人。 一旁的付泉小步过去将匍匐在雪地中的白琅搀扶起来,用衣服将他紧紧裹上,白琅小声地对他说:“我理解你……谢谢你……我的朋友。” “小兄弟,辜大人死得冤枉,他爱兵如子,我也是……” “不必再说了……”白琅冲付泉微笑道。 微生豹奴看见干戈已息,内心大为一悦,而此时卫北守官也只剩下五百人,他们全都从方才一阵热血中恢复冷静,微生豹奴骑马到守官列中,来回徘徊,最终命令部下将率先射杀孟哥的守官与率先拔刀的守官从列中揪出,对他们说: “你们的名字不会写在旗帜上,但我可以从我的私囊中为你的家人安排一份抚恤,希望你们来世可以做个平民。” “微生大人……我们听从于你……我们听从于你……这也只是不得已……” “请将我营中的存银寄给我的家小,希望微生……微生大人允肯。” 微生豹奴从地上抓取一团雪抹了抹自己的佩剑,他们的头颅被士兵并在一排,微生豹奴对剑哈了一口气就横剑砍去,两颗冻疮密布的人头全部委落于地,他在雪上蹭了蹭剑,便骑马回营,只剩下矗立在雪中的白琅与骑在马上的方士凝视着四周斗杀的狼藉。 “这里并不太平。”卞镜方士走到白琅跟前,对他说道。 “是的,北面的群尸伺机而动,它们有着毁灭一切的威力。” “我是说这里的人们,这里的一切,老实说,我有点想念小萨莱村。” 第十七章 金锤营 南海异国——鸿庞,在那里栖息着巨翼的赤瞳兀鹫,在电闪雷鸣之夜飞行,去过所有人不曾去过地方,而在卫域以南的人们自古而今便崇信着巫师的祷告: 雄翼兮弥月 游四海兮食薇蕨 卫南的子民俯首于南山的青铜鹫首,苗黎大王从木阁之中缓缓走出。 被树叶筛过的金色阳光斑斑点点地照了他黝黑的皮肤上,他在侍女的搀扶之下走到了铜像之前,那里摆放着牛羊豕三头牲口,他不是卫天子,但他坚持以太牢之礼为这位名叫喻喃的勇士壮行。 一丝不挂的喻喃跪倒于泥泞之地,年迈的巫师用蝉翼金绸覆盖在他伟岸的身躯上。便是这两百斤的体格让他与身侧的水牛无异,西南的勇士他们也崇拜力量,他们相信英雄的力量是兀鹫赐予的。 苗黎大王用麝香草在他头顶上挥舞盘旋,念念有词,喻喃猛然叩地,稍顷又一起身,额头上出现一抹赫然的血桃花。 “西南的父神,我们在凡间看见你以兀鹫作为依托,我们便信服赤瞳兀鹫。我们曾以虎豹譬喻英雄,而虎豹死于你的巨爪之下;我们曾误入歧途,相信卫人的指引,而你将宽恕再次施予我们。至高至圣的父神,卫人也必将被你的羽翼遮盖在永恒的黑夜之下。” 喻喃祷告已尽,苗黎大王便抽出匕首将一旁的牛羊豕刺心毙命,三牲的热血汇聚到一只木碗内,融合为一碗圣浆。苗黎大王用匕首划破了手指,往木碗里滴了一滴鲜血,说: “亲爱的孩子,我不需要你带回我的女儿,她必将被卫人侮辱,她使我族蒙羞,她的生死将与我族无关,做你应该做的,喻喃。” “大王,金锤营便是兀鹫的巨爪。” 喻喃一饮而今,便拿起火上炙烤的玄铁长锤,挥舞了一番之后冲身后的足有八百众的金锤营鼓舞呐喊,他用宽厚的手掌拍打自己结实的胸脯。 “去魁羽道!” 他一声喊尽,金锤营所有士卒拿起手中的金瓜跟随在喻喃身后,金锤营中也有五十名卫国的子民,他们一路噤声徐行,有如觅食的野蚺。 太子与薛让站在城楼之上,看着往这里来的金锤营。 “金光闪闪……薛让你看这个在最前骑马的黑汉子,谁能揍得过他?” 薛让摇了摇脑袋,静默看着这金锤营八百众。 “本王问你话呢,臭牵马的!” “谁也打不过。” “那我们怎么办?” “他们虽然不是为了攻城而来……但城门仍然需要紧闭不开,将所有弓箭手安排在城楼之上,对他们放箭,这样就可以退兵了。” “大卫五千士卒如果因为这八百人而城门紧闭,最终用城楼放箭这种下三滥的计俩退敌,这不是为天下人所不齿吗?” “面子里子都只是无人问津的过程。” 二人谈论时,金锤营已经抵达在魁羽道百丈前,持锤的喻喃匹马离营,来到城楼之下。 他信马由缰,在城楼前缓缓徘徊,又唱起了西南人编写的讽刺卫人的歌谣。喻喃用手指了指太子,又指了指自己的老二,最后摇了摇食指,戏谑地朝太子微笑,太子怒不可遏,却被薛让紧紧掐住手腕: “殿下,恕小人直言,你不是沮渠染,你能凭武力对付的人寥寥,你当日抓到的只不过是一个和你年纪相仿的姑娘,而城楼下这种身经百战的西南人,你是无法收拾他的。” 太子大为不悦,回头看去,城楼上所有将士望着那个耀武扬威的喻喃,个个摩拳擦掌、心里毛躁。 “你知道什么叫做懦弱吗,你让卫国的军队在野蛮人肮脏的口舌下忍耐!”太子冲薛让怒斥道。 “太子殿下,兀鹫盘旋在空际,不是捕食便是等待捕食!我们等到他们人困马乏,等到他们粮饷耗尽……” “够了,你看看他们,谁不想将底下这个黑不溜秋的西南人斩杀。”太子指着身后的人说道。 这是城楼下的喻喃挥锤呐喊:“城楼上的孩子是在商量如何将城池交让与我等吗!”喻喃说完,用冲着身后的金锤营士兵们笑道,他用一只手不断往上抬,他在号令金锤营的士兵们去唾弃懦夫。 “看来今晚可以在城楼下席地而眠了,我希望魁羽道内的孩子愿意给我们送来一些漂亮的女子……毕竟,毕竟荆离在你舒适的床榻上不知捱过了多少夜晚。”喻喃对着金锤营说道,事实上他将话音刻意抬高,说给城楼上的太子听。 “你是什么人!”太子推开薛让,跑到垛口上对喻喃喊道。 “金锤营的首领——喻喃,孩子,我的名字足以记载于卫国的史册上了……若有幸俘获你,我要将你送给我的部将由奈,老实说,由奈很喜欢你这种白净的孩子。”他用手指了指身后一个留着鼠须的男子,他手里拿着一对金瓜铁锤,不怀好意地冲着太子笑道,仿佛夹杂着垂涎之情。 “谢谢喻喃将军的好意,今夜不妨在城楼下安营扎寨。”薛让跑过去对着喻喃说道。 “那我在今晚有幸见识卫人的雄火与弩箭了。”喻喃嘲讽地说。 “敢问将军,金锤营来魁羽道所为何事?” 喻喃拍了拍马脖,将锤头贴合在自己血印累累的额头上,闭眼祷告,继而说:“苗黎大王的巫师受到了铜首兀鹫的旨意,祂说魁羽道的城门是一道蕴藏芬芳的珠帘,里面藏着五千名浓妆艳抹的女子,此中的女子往往喜欢用暗箭的方式对西南的勇士表达爱慕之意,所以我想见见这些人,我的长锤比任何一位男子都要渴望女子。” 太子顿时冲冠眦裂,怒瞪着意气洋洋的喻喃,薛让按着太子的手,微微地冲喻喃笑道:“那么请问喻喃将军,您可入这珠帘之内,一解心头之闷,大丈夫得亲自进来?” 喻喃闷不做声,揣摩着这个说话不急不慢的穷措大,道:“你是谁?” “在下薛让。” “我会让你做我的马夫,由奈不喜欢老东西。” “喻喃将军,您有所不知,在下本就是替太子牵马的一个奴仆。”喻喃惊愕地看着他,薛让便继续说:“鄙人才疏学浅,不能够在这个兵多将广的边境立足,蒙太子厚爱,捡了个替太子牵马的职务……哎,我真是不行,你看这个拿枪的卫兵。”薛让随便指了个城楼上的卫兵,说: “他曾经在战争中匹马入贼营,你再看他身边那个拿弓箭的,这小兄弟有百步穿杨的本事。” 薛让仅仅是信口胡说,而喻喃不免心存疑惑,他实在不能想到,一个牵马的奴仆说话这般绵里藏针。 喻喃突然狡黠地说:“你可比这个小孩子有能耐,听说他险些连个姑娘都不能摆平。” 薛让本想用‘这一切是殿下的计策’来为太子开脱,却见太子这时怒气冲冲地走下了楼,用刀鞘拍了拍烧火的铁镬,并且叫了四名先锋官,分别是吴诺、刘婴、太史愈、曲错,太子发号命令,让士卒打开城门,去迎战金锤营,而薛让只得一手在下紧紧握着槭木弓,愁眉苦脸地看着太子。 金锤营的由奈策马至前,跃跃欲试,对着喻喃说道:“我上,我上!”于是喻喃调转马头,回到营前。 太子冲身后四名先锋官说道:“你们谁愿意为本王拿下这个流寇?” “末将愿往!” 曲错话音刚落便手持红缨长枪,骑马奔前,他将枪横来挥舞一圈,正欲往由奈腹中刺去,却听见铿锵一声,被由奈用金瓜抵住,曲错调转马头,望回去打算刺向由奈的马匹,这时由奈将手中一只金瓜望曲错的马头砸去,让他落了个人仰马翻,又趁机快马上前,将另一只金瓜举在空中蓄力,朝曲错的腹部狠狠掷下,曲错吐了一大口血后不久便呜呼而去。 由奈捡起了双锤,朝他尸体上吐了口痰,便对太子营说道:“领教了!” 太子身后的吴诺与太史愈见状,一齐策马至前,双枪双马,一左一右,两人私语约定,吴诺须刺向由奈的身躯,太史愈须刺向由奈的马匹,这样使这个西南怪人不得面面俱到地应对。 而由奈这时猛然下马,左手持双锤,右手从腰间抽出匕首,飞刀砸向太史愈,太史愈大腿受刀,只得狼狈坠马;越过由奈的吴诺本想使一个回马枪,扎向他的后背,却被正策马而来的喻喃用长锤击破头颅,浓血渗入土地。 “卫人素善以多欺少!”喻喃挥锤大喝,金锤营纷纷振作,高声呼喊。 由奈望着正欲爬回卫营的太史愈,嬉笑道:“干什么,走不了了,卫将军?”他快步流星走上前去,踢了踢太史愈,又俯下腰将他腿上的刀拔出。太史愈抱着自己汩汩流血的大腿唉声怒号,脸上挤出满含的痛苦的汗珠,卫营的士兵们个个皱褶眉头,有的仿佛感同身受,不禁摸摸自己的腿。 “长得白净!”由奈望着面容清秀的太史愈说道,用刀将他的裤子划开,拍了拍太史愈的臀部,啧啧称赞。 “杀了他,杀了他!”金锤营的士兵们喊道。 由奈回头看了看喻喃,喻喃点了点头,由奈面显愠色,他想与喻喃理论一番,征求拥有这个男子的权力,却望见喻喃的面目突然狰狞起来,方才在马上呐喊助威的金锤营这时全部静默。 他仿佛意识到了异样,痛苦哀嚎的太史愈变得越来越安静,他本以为太史愈是因疼痛而昏死过去,却不知道太史愈正从身侧悄悄拿起长枪。 回头是迟的,有时意识危机可能就是生命的最后的思考。 一根长枪就这样穿过由奈的后颈从嘴冲刺出,黄白的牙齿随着牙龈落在地上,枪头变得红白相间,殷红的鲜血从枪锋划落再次回到由奈的舌上,由奈睁着死白的眼睛,仍看着喻喃将军。 “不!”金锤营的婓丹嘶吼道。 婓丹没有毛发,也没有眉毛,他的眉毛是用墨漆烫印的,让人觉得妩媚而诡异,而他似乎与由奈有着难以解释的关系。 婓丹的泪水涔涔落下,手持的双金瓜的沟壑里仿佛有着未洗净的血垢,锤锋指向拄枪回营的太史愈。 从方才狼狈坠马到现在所至的距离,可以用血印进行计算,足有五丈远,太子回头看了看城楼上的薛让,薛让摇了摇头。 “他已经杀死了由奈,这就够了,他不应该再死了!”太子心里想着。 “他是武官,在沙场上被人羞辱,这让他在营中会遭受歧视。”薛让纠结着。 “殿下!”薛让猛然间呐喊,他怅然望着已经前去迎战的太子,大为无奈。 婓丹这时停下马来,看着面前这个身着白袍的少年,他想到中原人常形容俊男子的一个词汇——面如冠玉,他便知道由奈为什么这么注意这个孩子,一抹束发,一匹白马,一副皎洁面容,所有的一切都让他们如此着迷、觊觎,恨不得将其占有。 太子将白袍解下,递给太史愈,和蔼地道:“太史将军,不必难过,方士会为你疗伤。”太史愈双眼迷离,将白袍裹在下身,他的眉毛微微颤抖,仿佛自怨自艾,他看着骑在马上正昂着头的刘婴,刘婴的眼中透露着不屑,士兵们的眼神中也没有丝毫的敬意,他又回头望向迎敌的太子——太子纤瘦的身影,他喊道:“末将无能。” 那是生命的最后一声宣泄,他打内心明白太子的白袍不是遮羞布,遮羞布永远是浅层次的,他恍悟一个道理:即便封缄了人们那不知疲倦的嘴唇,也封缄不了人们蔑视你的心语。 他跪在地上,用手握住枪身,闭着眼,刺入自己的腹中。 这时卫三军肃穆,对他投以崇高且真诚的目光,城楼上的薛让不知所言,只是望向太子——太子瘦削的身影,瘦削的刀。 望向金锤营——金锤营安静地观赏,安静地等待胜利的结果。 薛让将一支箭头蘸了些毒药,将弓缓缓拿起、再张开,箭头瞄准着放松警惕的婓丹,他在痛苦与无可奈何之中松弦,而他的面目确实如此的坚定而不悔。 这一箭射在了婓丹的肩胛骨上,婓丹咬牙将箭折断,回首望向魁羽道的城楼,于是又是一箭射来,射到婓丹的左眼之上,继而是最后一箭,射入他柔软的腹部,婓丹仰身倒在地上,婓丹的马不知所向。 “救护太子,速回城内!”薛让立刻在城楼上命令三军,三军从城楼下一齐冲出将太子救回。 金锤营在喻喃的指挥下望太子方向冲杀,薛让将箭对准喻喃,这一箭却被喻喃用长锤扫落。喻喃停马作止,望向狼狈回城的太子,呼道: “久居深宫,宛若病娥。” 太子气哄哄地回到城上,他将铠甲脱下,扔在地上,头上的系带也解开,飘着一头若痴若狂的散发。 “薛让!” “殿下……小人很欣慰你有这种怜惜部下的仁慈与不畏死的勇气……” “你要用兵不厌诈来教导本王了吗?” “不……小人不敢……我们失去三员先锋官,但不能失去殿下。” “你怎么知道本王打不过他。” “殿下……” 太子二话不说,转头看向身侧的刘婴,命令道:“将薛让托人好生照看吧!” 刘婴得令后便将薛让手中的弓箭夺了过来,扔在城楼的火盆上,又派遣了两名士兵将其看押在地牢之中。 这天夜里,城楼下的金锤营升起了如繁星般的篝火,太子看着他们在火堆旁手舞足蹈,又将由奈与婓丹的尸体埋入城楼之前。 还有五十个随军卫人,他们站在一起,纷纷裸衣。喻喃命令他们跳舞,跳可以使他们开心的舞蹈,他们绞尽脑汁、搜索枯肠,想尽一切可以取悦他们的滑稽戏。 而那些生来呆滞的人,身上却有着一条条荆条的抽痕。 “殿下,回房休息吧。”刘婴对太子说道。 “刘婴将军,你能击败他么,那个名叫喻喃的野蛮人,我希望我能看着他死去。” 刘婴低下头,不作声,忽然目光闪烁,望向愁肠百结的太子:“在下知道一个人,可以处置这个狷介狂傲的喻喃!” “他是谁,在哪里?” “他叫印奚子……” “在哪里!” “在……兽牢……” 第十八章 印奚子 幽黑,潮湿。 刘婴第一步迈入那个满是臭水堆积的兽牢,群鼠吱一声纷纷涌进如碎末般的墙缝内。 他拊膺大呼了一口气,又将火把小心地点起,直至黑暗中出现了一抹黄晕。 哐啷一声,锈迹斑斑的铁笼子里有一对镣铐在相互碰击。 火把悄悄地凑到了牢笼前,地上满是老鼠细小的骨头,骨头上嵌着深深的牙印,还有几条干瘪收缩的蛇皮,褶皱交错地摆在湿泥地上。 最里面盘坐着一个人,背对着刘婴,他的头发有如干枯的藤蔓铺在双腿四周,刘婴仿佛能明白,他正在用手摩挲着脚踝的镣铐,窸窣窸窣。 “今天为什么不从天井往下送饭了?”印奚子疲倦地说道,又转过头,当着刘婴的面将一只老鼠的头咬了下来,连皮剥下,挤出内脏,送到嘴里,大口嚼着。 刘婴不由得一皱眉头,兀自觉着反胃,天井虽然是闭合的,但有一束斜光正从缝里倾泻下来,照在印奚子脏兮兮的面颊上,他除了两双眼睛仍在发光以外,其余一切几乎都是暗淡粗糙的。 “印前辈……别来无恙……”刘婴并不自在,“卫国的牢笼向来如此,只要不是秋后问斩或者其他可怕的死刑,那么囚犯总有出来的那一天,你不是叛军首领,也不是夺嫡的失利者,没有人会在意你出来的影响,毕竟你仍在大卫之内。” 印奚子突然间痛哭流涕,他一首撑着地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抖落许些鼠骨,他向前迈去,握着铁笼杆,将脸凑在火把前,那双眼睛盯在刘婴身上,刘婴下意识地退却几步。 “我真不想继续住在这里了,一时一刻也不想如牲畜般被豢养……我已经算不清日子了,请你告诉我,我被关了多久了。” “我想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兽牢内,时辰已经无关重要了,你被关了恐怕也有了十年九年。” 印奚子不由地满面伤怀:“瘸老汉真的故去了吗?” 刘婴点了点头,一声不语。 在此之前印奚子被囚禁此处,一个在伙房里当差的瘸老汉常常拄着罗汉竹迈下兽牢为他带饭,又给他端热水擦拭,笼子底下的粪便也都是瘸老汉一点点收拾打扫的,他常常坐在一侧的草垫子上,望着狼吞虎咽的印奚子便会慈眉善目地笑道: “我的独苗就如你一般大。”印奚子这时便会静下心去看他,老汉便唉声道:“他去打仗了,怎么现在还没有回来,北伐要那么久吗?” 其实就连久居囚牢的印奚子也知道,卫军早在两年前就宣布败北,除了昔日北伐至此的官兵会说被朝廷调遣至此以外,他和魁羽道的每一位士兵说同样的话:“他们打到了孤竹老家——兀拔,正在极寒之中与孤竹人进行鏖战。” 现在印奚子望向刘婴,如此痛楚,刘婴将火把举至胸前,故作哀伤地告诉他:“是消渴症,这是伤及经脉的疾病,杏林间最好的方士也没有法子去把他从阎王那里拉回来。” 话音刚落,刘婴面露疑色,凑上去看印奚子被泪水划过的泥脸:“我不敢相信,你这个北方人如今有这般心肠。” “你要知道,我生来是弃子没有亲人,十岁便入了城里丐子们组织的偷儿军,当过白日闯也做过跑灯花,再到后来凭一身本事干起了杀人买卖,我这种人见不得光……却也只有瘸老汉……” 刘婴根本不曾听印奚子的只言片语,他从身后解下来了一把大铜匙,警告他说:“你要知道你苦日子到头了,但别想着乱来,脚底下和手腕上的镣铐就是搁在典当铺也能卖个价钱出来……还有,太子要见你。” 话虽如此说来,但刘婴背脊上还是不迭冒着冷汗,他将两个火盆子点燃,便把这把铜匙掷了过去。 然而他早早地转过头去,并不知道方才扔到了兽牢底下的排遗物上。 印奚子推开石门,猛然间一束刺眼的光照在脸上,让他睁不开眼睛,他磕磕绊绊地走到军营那里,而那些士兵们大多不知道他,好奇地看着这个浑身都是毛疙瘩、布疙瘩的野人,有个别雪鬓老兵不住地用手指了指他,又凑到小兵耳朵旁窃窃私语地说着一些东西,只见那些小兵顿时噤声瞠目。 突然一声铜锣敲响,士兵们向别处集结,而这时来了两位奴仆,微弯着腰将他牵引至溪水畔,那里盛着一个玉盘子,盘子上是两块沐浴用的香猪苓和一把修发用的燕尾剪子,还有一套丝绸衣裳,印奚子抖了抖手上的镣铐,做出无奈的表情。 这时刘婴从一棵两抱粗的楠树后走了出来,他将将军的傲慢装饰在脸庞上,印奚子故作不认识,朝他冷笑道: “这是给我搓泥的仆人吗,卫朝真乃上国,连搓泥奴都穿着一身像模像样的衣裳,不过,我已经忘记了女人的滋味,如果有个姑娘家来这里搓泥那真是再好不过。” 刘婴的傲慢顿时泄了个干净,将两把钥匙递给服侍的奴仆,轻声地对印奚子说:“印前辈想吃些什么喝些什么尽管吩咐下人,我会打理好一切的。”于是又快步地赶回营帐。 一个时辰后,太子坐在府衙之内,两员卫率分别站于一侧,印奚子走马观花般地进了府中,左右打量了一番,便端详着坐在高堂之上的太子。 太子也同样在关注着印奚子的一举一动,他看着这个相貌平平的男子,即便穿上丝绸也让人觉得是沐猴而冠,不由地嘟了嘟嘴,仿佛非常反感这个不知礼节的偷儿军。 “你来过这地方?”太子突然问。 “殿下,我就是在这外面被人捕获的。”印奚子虽然羞愧,但还是大声说了出来。 “守密军会因你而脸面扫地。” “恐怕不会!”印奚子桀骜地说道,“角色永远是角色。” “角色死在监牢,而你被囚禁在了兽牢,多蠢。” “可殿下有没有想过兽牢里的吊睛巨虎去了哪里?”他揉了揉肚子,一脸坏笑的说:“这算不算是鸠占鹊巢。” “可你为什么要进兽牢!” “那恐怕是我最愚蠢的地方。”印奚子神情恍惚,开始忧伤了起来:“十两悬赏金便把我骗进去了……不过角色也会被骗。” “你们守密军有多少人?” “在下也不知道,不过殿下你要明白守密军甚至不能被称之为军队,都是一些做生死买卖的刺客,他们四处分散,好比散兵游勇,有人在北国,有人在东岛,也有人在南海鸿庞国,拿钱办事,干净利落。” 太子厌恶地看向那一张洋溢自信的面孔,在他面前大肆夸赞刺客,但他撅起嘴,讥诮地说道: “因为他们四处分散,所以关那么多年也不曾有人来救你出去。” “在下无亲无友。” 印奚子故作无奈地说道,然而他习惯孑然一身,这也是所有刺客共同的特点。 他们不需要家庭、友人,他们只需要一位出价合理的雇主。 “所以殿下,恕我冒昧,您究竟是为了什么事肯将我放出来……不过我的疑虑并不代表我不渴望自由,我太享受地上的一切了,哪怕是让我看你一天,我也十分乐意。” “本王愿意出一百两黄金让你杀死一个名叫印奚子的人。”太子对他的闲话已经感到深深厌恶,“如果你能将他阉割,那么本王勉强付五十两黄金。” “言归正传吧,太子殿下,我方才从军营间赶来,他们当中有不少人身上挂着彩……我猜想是打仗了吧!”印奚子盘腿坐在地上,用手撑着脑袋看着太子。 “的确。” “果然,西南还是打仗了。” “为什么这么说?” “你们家的阉宦大多数都来自西南,真是神道无知,彼受其福……西南的儿子怎么忍受这样的屈辱,你的爷爷管这个叫借孪,但我明白你的父亲也在贯彻借孪,到以后还有无数个子孙后代依旧执行借孪。” “借孪要孪我不知道,你别和我说。” “一枚种子埋在地上,经历发芽开花结果。战争就是这样,多么庞大,多么残酷,可一开始就好比一枚种子。” “呦,你还是有些许聪明的……” “尽管承认我的聪明吧……因为这个,你放我出来了?” “呃……嗯……” 太子很反感有人猜到他心中的打算,所以薛让才会被软禁在监牢中。 他看见印奚子正注目着他案前的荔枝葡萄,于是灵机一动,大口地吃了起来,故意将汁液溢出嘴角,他对着两旁地卫率说: “西南的水果总是令人满意,本王在宫中吃不到这般新鲜的。”他将嘴凑到一名卫率的衣角上擦拭了起来。 印奚子看着那紫色的珍珠,水果的香气仿佛钻入了他的鼻孔,他缓缓起身走了前去。 两名卫率立即将手按刀。 “殿下,西南的水果总是令人满意……”印奚子似癫狂了一般,他走到了太子的桌案前,正想伸手去拿一串葡萄,一名卫率将他踢了回去,连翻两个跟头。 “哎呦……”印奚子抱着肚子痛苦地哀嚎。 这一声哀嚎让太子大失所望,他不敢相信守密军的刺客已经沦为一个废人,冷不防地一脚便将他踢得半死。 “废物!”太子怒斥道,“刘婴竟为本王找这种人,真是罪该万死!” 印奚子缓缓抬起头,声音细微孱弱:“丢人……真是丢人……” 太子的内心更为难受,因为金锤营明日将再次约战,他失去了吴诺、曲错、太史愈等部将,已经让士气大大受挫,而由奈、婓丹都是死于冷枪暗箭,这颇为旁人不齿。 “如果不行,请将他关回去吧。”太子绝望地对身侧的卫率说道,“本王要见见刘婴,商讨一下明日如何与金锤营的喻喃交锋。” 一名卫率受令后便去军营中寻找刘婴。 而太子望见印奚子仍然在注视着那一串葡萄,气哼哼地拿了起来掷在了他跟前,他望着他大口嚼着,连籽也来不及吐出来,竟然让太子心生怜悯,于是又将荔枝扔了过去,印奚子便是连皮都来不及剥,生生吞下。 “在下……在下……尿急……”印奚子捂着裆连蹦带跳地说道。 太子冷笑应允,望见印奚子快步跑出去,又不禁自忖: “守密军都这样吗,守密军如果都是这些废物,朝廷又怎么抓不了他们?不过,他不一样,被关了那么多年,恐怕早就痴癫了。” 稍顷,门外传来一阵喧哗,方才受令的卫率正急忙地跑过来,手里拎着一个头顶插着大铜匙的头颅,脖颈处还流着丝线般的血 “这是谁……”太子惊愕地问向卫率。 “回太子……这是刘婴将军。” “这怎么会……谁干的……” “小人不知……刚刚死的……刚刚死的……”卫率用手指戳了戳那个仍然有弹性的面颊。 刘婴是最后一员可以调遣的部将,太子为此怊怅不已,失去刘婴即意味着明日只能自己亲自迎敌,他昨夜一整晚都是梦见喻喃持锤的模样,一次又一次惊醒。 “输了……”他的嘴唇已然煞白,两眼失神。 他不禁想起来在宫里常常躲在珠连的模样,甚至潜伏在丫鬟太监的幔帐之内,这么一瞬间,他忽然开始怀恋这种可以逃避世人目光的行为。 “眼睛凝视地面可以逃避祖先的责问,因为神祇永在长天。”他内心安慰道。 可这时却慢慢地,悄悄地,他脖颈后面滑来一阵凉意,从他的颚骨掠过到颧骨,最后如细砂般的剑锋抵在眼角。 这是一把沾了血的匕首。 而从他耳根后也缓缓冒出一张面容。 ——印奚子 冰冷而优雅地说道:“我即将离开这里,如果可以,不才愿意为太子殿下无偿效劳一次。” 第十九章 西南之雨 卫国的太祖皇帝名为赵勋,在威加海内之时,将异姓王以莫须有的罪名处以极刑,直到年逾五十,青丝渐渐稀疏,天下才算河清海晏,而此时他也因年迈而内心向善,于是信奉儒学的文臣们联名上疏祈求赵勋废除肉刑。 “山河既定,极刑当废。”赵勋对着文武百官揣摩良久,又捻着须髯说,“然而髡刑不可废,朕知道,髡刑虽不伤肌肤血肉,无皮肉之苦,却关乎士族荣辱,若是平民见到髡者,也定知晓其犯下重罪。” 这是崇文院典籍中的一段叙述。 当然朝廷难以捕获潜藏于街巷之中的守密军,而他们却为了行刺便捷,往往将长发剪至寸长,又为了不让人起疑心,便为自己戴上假发,这些假发的来源却颇为骇人。 守密军没有集会,身手不凡、杀人谋生那自然就是守密军的一员,成员们习惯将名氏掩藏,那些能为人得知的自然是威名远播、出类拔萃的杀手。而那个将刘婴斩杀,却又悄无声息的在太子身后用刀威胁的印奚子,让坐在高堂上的太子惊喜交加,对有名讳的守密军更是心悦诚服。 “血是臭的。”太子对着印奚子说道,印奚子擦干刀刃,又坐到了他旁边,太子又说,“你将头发剪光了,给自己处了髡刑吗,还是染了癞痢……不过本王记得,就算是孤竹的男子们也学着卫人蓄发。” “头发太长做事不方便。”印奚子说话时,将太子的头转到插着铜钥匙的头颅那边,温柔地说,“的确如此,殿下。” 话音罢了,就下去将刘婴的头皮割了下来,不时称赞:“挺不错的一头黑发。”最后将血淋淋的假发扣在了自己的脑袋上,又对那个惊恐万状的太子说:“殿下想戴着试试吗?” “那不用!”太子说。 “也罢,这种脏东西我们也是迫不得已才戴的,记得我曾经将一个人的头皮生割下来,鲜血让他双眼不能睁开,到最后因为疼痛而昏厥了,半年之后我回到他的门外,却发现他安然活着。”印奚子说,“那副模样真的太恶心了,相信殿下看见了也是心悸。” “你为什么要对他那样做?” “什么事都是有理由的,就像我没有要任何一个兵丁的性命,却单单要了刘婴的。” “理由是什么?” “喔,如果我真的对你说这些理由,那让我自己感到恶心!有如向人们歌颂我的事迹。” 太子将刘婴埋葬后,又将印奚子安置在刘婴的住处。 这天晚上西南开始下雨,即便是太阳眷顾之地,冬雨也是冰冷的。营中的火盆逐一熄灭,只有营房与帐篷之中还透出暗弱的灯光。西南的雨夜却为游蛇所喜好,有一个帐篷内的士兵已经抓住了三条草蛇,他们各自分享,生吞大嚼,呼声好像在雨声之中挣扎。 过了很久,房中徘徊的太子才明白夜幕降临,他将烛台上的所有蜡烛点燃,尽力营造出一些生机,毕竟在以前这里有武安世,也有薛让,武安世的背叛让他不能痛苦不已,而薛让的自以为是更让他仇恨嫉妒。不过这些情感对于一个尚未成熟的孩子来说,似乎是可以被理解容纳的。 现在,他谁也不能见,屋内的灯光浑浊不堪,雨声淅淅沥沥,他裹紧斗篷,似乎有些怀念京都,怀念那些可以为自己斟酒的丫鬟太监,不时可以说一些话解闷。 当然在那段日子中,最令他痛苦的却是关于一个熏衣宫女的事情,在她将太子的衣物拿去熏香时,太子却没有按耐住心中的躁动,而是将一只手贴在她粉扑扑的脸上,宫女的脸从凉到热、从白到红,都被太子渐渐感知到,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 不过宫女后来却因为七窍流血而死于东宫阶前,最后是由负责杂物的太监们将她埋入城外的荒林之中,太子对此沉痛不已,却无能为力,只能在东宫郁郁寡欢,他明白这一切是他的父皇所为。 在他的心目中,父皇是仁慈的,但也是注重祖宗训诫的。因为元象帝一向认为;皇家的尊严一旦被侵辱,那么王朝的形象也会崩塌。所以往昔的君主即便是偏妃都是出自各地名门望族,而决不会是卑贱平民家的女子,譬如太子的母上正是宰相孙弼的女儿——孙睦斋。 他吹灭了火烛,将黑色的蓑衣披挂在身,头上顶了个斗笠,这些东西他早早地摆放在了门口,而卫率们在得到太子命令后就回去休息了。 城外的金锤营也避入深林,撑起牛皮帐篷,明日或许仍是大雨滂沱,他因此明白:今夜不必守卫。 “不能去!”元象帝仿佛在雨间的水雾中缥缈成型,厉声呵斥太子。 “儿臣欲往!”太子的心也聚成一股力量。 这两个念头在他心间不断的你争我斗,然而太子还是前去了,决定有时在于内心的愿望而不是外在的约束,军营中如此寂寥,他说:荆离是鬼。 “她会害了你!”水雾中的元象帝抓住了太子心中掠过的一丝戒备,有如乘胜追击般地制止。 “她不会害了我!”太子咬着牙,满脸雨水。 在监牢之前他矗立良久,像一只野犬般抖干了身上的雨水,他面目痛楚,元象帝的指责已经在他心中渐渐聚积,身心的疲惫令他迫不得已前往监牢深处。 这里看押着逃兵、匪寇、杀人者,每一个人都缱绻在潮湿、昏暗的角落中,雨水从墙缝间一丝一线的挤入,“好冷!”一个囚犯压抑地说道。 其余囚犯们望见了有人来临,便冲到牢门后,发出笃笃的冲撞之声。 “甲南、甲北、乙南、乙北……”他默默地数着过道两侧的牢房,囚犯们睁着血眼望着慢步行走地他。 走到监牢深处,那里格外安静。 “本王……本王来看你了……”太子语气孱弱,疲倦、羞涩之情于唇齿间反复杂糅。 荆离如其他囚犯一般,蜷缩在角落之中,将所有柴草揽在自己身前。 “可以陪本王……可以陪我一会儿吗?”太子继续说道,荆离缓缓转过身去看他,她脸上黑泥遍布,身上也有着些许臭味,却对此浑然不知。 “我——我不想和你说话!”荆离喊道,方才喧哗的监牢囚犯这时猛然安静,或许是荆离也觉得不好意思了,又将声音变得轻微而温柔:“抱歉,请回去吧。” “你想家了!” “不。” “你想念你的父亲了!” 荆离抱膝摇了摇头,太子望见他眉目中的伤感之情,于是掏出钥匙缓缓地打开了牢门,又迈步进去,荆离惊恐而愤怒地望向他: “你干什么?” “你不要误会,我带了酒……还有一些肉——你曾给的水牛。” “不必……” 荆离没有将话说完,太子已经进来,将枯叶子包着的牛肉摊了开来,还有两小坛子泥封的陈酒也被解封,香气弥漫在荆离周围。 “饿了的话……不,你肯定饿了,过来吧。” “没有!” “我告诉你一件事,监牢里给囚犯吃的是喂马的麦子,我曾吃过,似乎不太可口,新入狱的囚犯,第一天吃的麦子还会剩半碗,次日会剩少许,五日之后可以说是一粒不剩,而你……” 太子边说边饮酒,端起坛子来饮时,荆离跑了过去,给了太子一记清脆的巴掌,太子大为震怒,却看着她可怜兮兮的模样,又顿时浇灭了怒火,扯开话题若无其事地说: “来谈谈你的父亲吧。” 荆离又欲用另一只手去扇他耳光,却被太子一手拦住,讥诮道:“似乎不是一个好父亲。” “我是个女儿,或许现在是独生女了。”荆离说,“我曾以为他是个好父亲,我与兄长曾经分别坐在他的左肩与右肩,在父亲肩上我观赏了十里河流的风景,部族的子民若是见到我们,也都屈膝祝福。” “你的兄长?” “他被你们捉去了。”荆离悲伤地说,但悲伤似乎不是因为兄长的失去,她暗暗怨恨,“自此,我明白,他爱我,是因为兄长的存在,兄长被掳走的同时也掳走了他对我的关怀。” “恕我冒犯,我并不是想让你与我聊这些悲伤的事情,饮酒吃肉吧。” 太子用手扯下来一块肉,他望了望荆离那与黑夜一样黑的手心,只好将肉塞进她的嘴里。 她太饿了,没有抵抗,食物在口中化为一股甘流,滋润着她。 “请饮酒吧。” 荆离双手捧起酒坛,畅快作饮,西南的女儿向来如此,慷慨豪爽,没有那种云遮雾障地拘束,没有那种凭眉眼瞥转去俘获男子的伎俩。 “在明昌,你也处于待嫁的年龄……” 荆离疑惑地看向他,他又说:“请别误会,我想说那些女子本应居于闺阁,而不是沾染人血,这对你来说确实太早太早了。” “你们掳走西南的儿子,却让我们称其为皇恩盛大。” “莫非是借孪?” “借走了兄长的弟弟,借走了父母的儿子,借走了祖上的传承。” “本王是储君,将来决不会允许此类事情的发生。” “储君又有何用!”荆离口无遮拦,这一句话有如利刃刺在了太子的心头。 “没有。”太子的语气空前垂丧,荆离察觉到了他的难过。 “其实那些卫人不是我杀的。” “那是苗黎大王——你的父亲。” “也不是,他是最后一个参与进来的部族领袖,因此你可以知道,他的谨慎与懦弱。” “懦弱真不应该从女儿口中说出。”她对父亲的评价令太子颇为不满,“谨慎就够了。” “是倥偬大王派人将他们杀害的,而三王一心,一王所建的功是三王共建的功,一王所杀的人是三王共杀的人。” “这可真是令人无奈的结盟。” “或许吧。”荆离面上出现了一丝笑意。 太子一直在监牢中待到后半夜,他们谈到童年,谈到快乐,最后太子对他说关于斩首伍长的那件事,这让他多日以来不能好睡,常常闭眼就是伍长苍白的面孔,荆离对他说她也杀过一个年轻的卫国士兵,死时到模样她现在还历历在目,这给了太子莫大的安慰。 后来荆离因酒醉而倒头睡下,太子替她在监牢中受苦感到悲悯,他将柴草松了松继而铺在荆离身上,剩下的牛肉也重新用枯叶子裹好放在一侧。他冒着大雨赶回屋内,来西南的这段日子中从未如此好眠。 翌日,城楼守卫传来了消息,魁羽道外除了淅沥的雨声外一片寂静,有如永夜。那些丛林树林之间披上了一层烟雾,让人觉得危机重重。 “今日应当对决了。”太子披甲站在城楼上,对身后的士兵说,“印奚子呢?” 另一名士兵哆哆嗦嗦地望向他,惶恐地说:“殿下,印奚子已经不见了。” “什么!”太子震怒道,然而战期已至,他没有闲暇之情去埋怨这个失信的守密军。 他率领士兵自清晨就在城楼上等待,然而令他们困惑的是,这支野蛮好战的军队直到正午来临也不曾兵临城下。 卫军上下共同思量着这个问题:他们是消失了,还是布下了什么陷阱。 “开门!”太子命令城下的士兵。 “备马!” 两百名身手矫健的骑兵准备冲入前方一探究竟,城前泥泞不堪,奔跑的马蹄将泥水溅在骑兵的上身,每一蹄都如陷入胶漆中难以挣脱。 泥土的颜色渐渐变深,黄土地,黑土地,灌木丛中有青有枯,雨水的气味也很淡,骑兵们在迅疾地奔驰中仍不忘顾及路上的一切,这是由恐惧而产生的一种细心。 “吁!”太子勒马。 面前突现一座巍然的尸山,血已经被冲淡,太子绕尸山骑了一圈,望着那些眼睑还未合上的金锤营士兵,垂死之状好像是被能工巧匠给刻上去的一般,永远不会改变。 “一百人。”这语气似乎是褒扬屠戮者的本领,渐渐,太子回去对随从们说,“看来今日战事已经解决了,守密军的印奚子果真名不虚传!” 骑兵们如释重负般地大呼了一口气,毕竟昨夜的雨声过于刺耳,总能让人在深夜中去感慨生死无常,这一切都源于金锤营那些亡命之徒的嗜血的习性,让每一个卫国士兵都为之避让。 “殿下!”一名骑兵绕过尸山,看见了一颗被刮皮的老树,太子骑马前去。 这是一颗足有两百年的榕树,树冠有如巨伞撑开来,叶子也是抹了油一般明亮,使人很容易忽视树干那一块被刮皮的部位,骑兵起初望见它时也仅仅是被这个奇形怪状的树所吸引,相比那堆积起来的巨大尸山,花草树木更能让人放松。 其余骑兵仍然在尸山周围守卫,太子走到那里时,望见了地上那一块如被虎爪削过的树皮,树皮上仍然带着微微的青液,这是刚刮下不久的。 太子缓缓骑到了榕树树干前,树干上那被刮下的部位有一只眼睛,一只被弓箭刺上去的眼睛。 还有坑坑洼洼的一行字,像蚯蚓一般趴在上面: “悲夫,技短不足杀喻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