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稳住!莫慌! “嘎——嘎——” 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伴大雁南归。 背对着一望无际的枯黄芦苇,白景源站在水边,仰头望着空中掠过的人字形雁阵,还有随风而动的晚霞,双手平展,头脑放空,浑身上下都透着股不想活的味儿。 夕阳为毛绒绒的芦花染上一层暖橘,湖中有鱼儿摆尾,溅起晶莹水花,不知躲在何处的野鸭也开始凑热闹:“嘎——嘎——” 晚风越来越大。 水面起了波澜,草木开始摇摆。 素白镶金边、遍布勾丝与破洞的真丝睡袍被风吹起,宽大的袖子连带着长长的下摆,全都鼓荡着飘在身后。 滑溜的腰带不知不觉松开,露出一身的细皮嫩肉。 真是透心的凉啊! 他也不在意。 反正都打算自我了断了,管他冷还是不冷? 也不怪他不够坚强,实在是对自己的能力有着无比清晰的认知,与其饿死冷死或者被野兽咬死,不如体面一点,没准儿还能早点回去呢! 冒着巨大的风险,在野地里走了一天,除了被野草割得火辣辣的皮肤,还有渗血的脚底,以及被枝叶纠缠得头痛的头发和勾得乱糟糟的衣裳,他什么也没有得到。 作为豪富人家的老来子,上有扛得住的父兄,下有奋进的侄儿,长辈对他唯一的要求就是,莫要坑爹太过以至于烂摊子不好收拾。 从小到大,不论吃的穿的用的玩的住的,只要他想,招招手就会有人替他弄来。 活到三十几,说他除了吃喝玩乐啥也不会,真是一点都不冤枉! 从来没有人教过他、他也从来没有想过,如果一觉醒来,穿着睡袍缩小成了七八岁,烫过的奶奶灰潮流短发变成了齐腰的光亮黑长直,夏天变成了深秋,卧室大床变成了荒郊野地……他该怎么办? 水里有鱼,空中有鸟,芦苇里有野鸭,树上偶尔还有野鸡在飞,此地物产实在丰富,勾得他哪怕不懂怎么生火做饭,饿得挠心挠肺的时候依然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去抓! 结果自然是累得半死、饿得更凶,除了在野地里捡到两根麻麻赖赖的野鸡毛,依然两手空空,啥也没落着! 秋日的野外满地都是可以饱腹的果子、种子,他却一样都不敢吃,因为他全都不认识!哪知道哪个有毒哪个没毒? 被毒死也太痛苦了,他没法接受。 至于埋在地里可以直接食用的植物根茎? 那玩意儿太高端,大概它们已经眼熟他,而他依然两眼一摸黑。 既然已经挣扎过了,算是对得起爹妈给的这条富贵命了,不赶紧自尽,还等什么? 活生生等死才惨呢! 结果他刚踮起脚跟,狠狠心准备往水里跳,就听身后一阵“哗哗”响。 回头一看,却见那密密匝匝的芦苇荡里,钻出来七八个衣衫褴褛的半大孩子。 他们全都好奇的看着白景源,白景源也一脸淡定的打量他们—— 他们看起来十分瘦弱,大概五六岁到十一二岁?具体多大实在不好判断。 晒得棕红的皮肤粗糙暗哑,一看就没有像他那样精心呵护过;披散的头发毛躁枯黄,一看就没有好好护理;泛黄的牙缝里还留有昨天或者前天甚至更往前的某一天吃过的叶子,至于指甲缝?黑漆漆的全是泥…… 含着金汤匙出生、长在福窝窝里的白少爷,一辈子都没有与这种毫无体面可言的人打过照面,本能的就想后退一步。 但他没有。 不是因为机智的察觉到后退会露怯,对初来乍到的他不利,只是单纯的因为他掌握了一门白氏祖传绝技。 往脸上贴金的说法,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通俗点说,就是——“稳住,莫慌!” 祖母与母亲皆出身名门,做慈善也不能天天做,打麻将、美容、买买买的空隙里,她俩就变着花样儿斗法,成天打肿脸充胖子,只为证明自己更具“名门气度”。 父兄机警,仗着工作繁忙躲了出去,侄儿更是小小年纪就主动滚去英伦留学,只有他,从小耳闻目染…… “雉!你真的看到他从天而降吗?为什么他那里和我们长得一样?” 如果真的是仙人,身子为何会像他们这些低贱之人一样? 个子最高的那个男孩儿伸出黑漆漆的手,指着白景源中段最突出的某个地方,拧眉看着身旁满脸怯意、抱着个尖底陶罐的小女孩儿。 “真的!日始之时阿姊叫我去打水,就在湖的对面……” 瘦小的雉指天发誓,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她不知道,为何明明只悄悄跟自家阿姊说过此事,凶狠的涂他们却会知道,还特意等她再来打水的时候,逼着她一起出来找人。 幸好小仙童没有走多远,要是找不见了,他们肯定要打她! 想到这,雉手一抖,手头的尖底陶罐就滚落在地,吓得她连忙扑过去捡。 白景源发现自己听不懂他们的话,心里慌得一比,还是摆出一副“不过如此”的表情,淡定的撩起衣带,在腰上缠了两圈,将那惨不忍睹的睡袍系了起来。 都被人指指点点的围观了,哪怕听不懂,他还是能猜到几分的。 体面人,不管何时,都得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好一些。 成年后的他一米八六,那会儿穿着合身的睡袍,这会儿穿在身上就跟女人的拖地长裙似的,他怕这里也讲究左衽右衽那一套,特意扯着衣襟在缩小后的身上缠了大半圈,假装这是一件穿得出门的正经衣裳。 可以说求生欲极强了。 现在他突然就没勇气去死了。 大概是这些人都黑发黑眼,让他看到了希望? 能活着,谁乐意去死呢? 他这一动,立刻有人指着他的睡袍,对涂道:“你看他长得那么白,还穿那么好的丝,就算不是仙人也是贵人!” “贵人?贵人怎么可能到大泽里来?” 年纪最大的涂嗤之以鼻! 他们这些逃到大泽里的野人最怕的就是遇到贵人,哪怕远远看到贵人的车马,为了不让孩子沦为贵人的奴隶,大人们都会带着他们躲起来,他若是贵人,怎么可能不惊动大泽外围的成年人就来到这里被他们这些孩子遇见? 再说了,哪有独自出行的贵人? “他、他真的是从天上来的……我看到了的……” 就那样慢慢的浮现在半空中,然后轻轻的落在地上。 如果不是仙人,怎么可能没有摔死呢? 上次荇从那么矮的树上掉下来都摔断了腿,他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呢…… 胆小的雉不敢大声说话,她的小声嘀咕,根本就没人在意,唯一在意的那个,却根本就听不懂。 这些孩子自顾自的说着话,谁都没有搭理他,大概是没吵出结果,那个头最大的两个男孩子竟然打了起来! 白景源想要跟他们搭话,都插不上嘴,只能继续保持他的名门气度,站在那里观战。 那俩人就跟狼崽子似的,不一会儿就打得对方鼻青脸肿、嘴角冒血,看得白景源心惊胆战,不知不觉就往远处挪了几步。 他虽然是个文不成武不就,干啥啥不行的纨绔,可他家里管的严,他从小就是个乖宝宝啊! 别说打架斗殴黄赌毒了,就是飙车都不敢明目张胆好吗! 正当他纠结要不要离这群野蛮人远点,找个清净地方重新酝酿勇气自裁的时候,就听一阵欢呼声过后,芦苇丛里再次钻出个猴儿一样的小男孩儿。 那猴儿与之前这群孩子不同,他既没有找人说话,又没有跟人打架,而是指着白景源扭头冲着身后激动道: “爹爹!就在这里!” 可怜白景源只隐隐约约听懂了个“爹”字,就见一虬髯大汉紧跟着撩开芦苇钻了出来! 那大汉什么都没说,哈哈大笑过后,用看烤乳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就毫不犹豫的扑了过来! 白景源眼尖,一眼就看到了他别在腰后犹在滴血的尖刀!不等那蒲扇般的大手抓住自己,就吓得腿一软,“咚”的一声掉进了水里! 第2章 仙童 “咳!咳咳!” “嘎——嘎——” 大雁还在继续南飞,白景源裹着葛布面儿芦花芯儿大袄,缩在金灿灿、软乎乎的干草窝里,咳得两眼泛泪。 这是一间芦苇杆混着干草搭成的棚子,形状有点像撮罗子,里头和他小时候喜欢的那种玩具帐篷差不多大。 自穿越那日冻了一天,又落了水,他就感冒了。 当时看到那虬髯大汉别着带血尖刀向他扑来,他还以为遇到了食人族,结果不但没有被吃,连顿打都没有挨!你说稀奇不稀奇? 那大汉把他从水里捞起来,就扛着他回了这个类似村子一般的所在。 之所以用“类似”这个词,是因为他也不确定这藏在芦苇荡深处、只有一堆低矮草棚的地方,到底算不算得上是个村。 那大汉把他带到这里,就把他塞进了最中间这个看起来最干净的棚里,之后就有人给他端来了水和饭。 水是温水,饭是用一种黑黄色、又细又长的米做的,煮的裂开,粒粒分明,并不黏,闻着有股清甜的香,有点像他祖母追捧过一段时间的菰米,但吃起来又不一样,也不知是不是他家厨子与这里人厨艺有差别的缘故? 反正他吃得很香,费了好大劲儿,才控制住狼吞虎咽的冲动,保住了摇摇欲坠的名门风度。 实在是穿越前一晚那家日料他不太喜欢,只吃了半饱。 吃过饭,他就钻进软乎乎的干草窝里睡了,结果当天半夜就发起了烧。 开始的时候烧得晕晕乎乎的,他都以为自己要死了,然后有人给他喂了水,还往他额头放了湿布。 之后高烧转成低烧,有个黑脸妇人给他送来一件厚厚的芦花袄,又喂他喝了水,还给他吃了一顿饱饱的饭。 之后每天两顿都有人给他送饭来。 除了那种有点像菰米的饭,他还吃过黑乎乎的咸菜以及掺了某种植物块茎的粥,滋味不想描述,反正都是为了活着。 他就这么缩在还算暖和的棚子里,太阳出来就挪到门口晒晒太阳,太阳下山就退回草窝里睡觉,一天天的,竟然就这么好了起来! 生命大部分时候都脆弱,少数时候却格外顽强。 若不是此番落了难,他都不知道自己的底线究竟在哪里! 刚开始那两天没精神,满脑子都是不想这么可怜的死,给饭就吃给水就喝,一天到晚就跟睡神一样睡不醒,也就没想那么多。 自从他一天天的好起来,试探着在棚子周围走动之后,就发现,这里的人全都衣不蔽体,只有他,里面裹着真丝睡袍,外面还穿着芦花袄,到了吃饭的时候更吓人,一群人蹲在附近看着他陶碗里煮熟的饭,“咯吱咯吱”的生嚼着手里五颜六色的粮食,眼里满是渴望,他就意识到了,他的待遇,真的好得离谱! 当他年纪还小的时候,就明白一个道理。 一个陌生人对他好得过分,任他予取予求的时候,多半指望着从他家长辈那里得到更多。 他是身穿到这世界里来的,无父无母,更别说给力的家族了,他们投资这么大,哪怕自己吃不饱穿不暖,也要让他吃好喝好,到底图啥? 他可不相信这些能养出狼崽子一样的孩子的人是圣人! 他想起当年叛逆期,老妈送他参加改造节目时,在乡下看到过的黑毛猪。 过了很多年,他都还记得,每当那些老农说起“等到年底就杀猪过年”时的期待表情,跟这些人看向他时…… “咳咳咳!” 光想一下,他就忍不住咳嗽加剧。 刚开始的时候无知无畏,他还打过主意与他们交流一番,打听打听这个世界的情况,现在哪怕看到那些貌似很好说话的妇人、孩童,他都不敢张嘴! 他怕啊! 怕得睡觉都睡不踏实! 若是他们发现他是个外来者,连这里的话都不会说,会怎样? 未知最是恐惧,到了今天,他都差点愁得吃不下饭了! 嗯,是“差点”,不是真的。 从来没有挨过饿的人,最是扛不住饿,现在一天就两顿,还每顿都只有那么一碗难吃的饭,他不想死,自是逼着自己硬塞。 其实配合着脑海中那些生猛海鲜烧烤锅子日料法餐鱼子酱等一系列乱七八糟的记忆,吃饱也没那么难。 再说了,这些人哪怕是比他这会儿还小的孩子,都不能吃上这么好的饭食,他一吃白饭的,哪来那么多意见? “仙童,可是要水?” 听到他咳嗽,专门负责照顾他的黑脸妇人立刻趴到低矮的棚子口,担心的问。 “否。” 强压下喉咙里的痒意,白景源红着脸,一本正经的拒绝了。 自从他发现只有和饭一起送来的水才是开水,其他时候的水都是湖里打回来的生水之后,他就不再喝其他的水了。 现在没有医生,也没有药,他不想死得太早,就得管住嘴。 见他拒绝,那妇人立刻走了。 她从来不会违背他的意思,就像一个只懂得服从的机器。 哪怕这么久,他只学会用“可”与“否”来表达自己的意愿,其他的,就算是他们对他的称呼,他都听不懂。 这里的语言实在难学,比起客家话怕是也不遑多让! 说起来他能学会可与否,还是刚开始那几天,不管那黑脸妇人送来什么,都会先问一句“可”或者“否”,当他试探着点头的时候,她就会把东西留下,若他摇头,她就会把东西拿走,几次之后,他就试探着开了口,发现果真如此,竟然有点小小的激动! 太阳慢慢西斜,无所事事又没有乐子可寻的芦苇荡里,日子过得特别慢,他怕感冒加重,只在阳光最盛的午时出去走走,此外,一直待在棚子里。 原本以为今天又会和之前的几天一样,傍晚时吃一碗粗糙的饭,喝一陶罐温开水,就可以钻到那软乎乎金灿灿的草窝里,听着晚秋最后的虫鸣结束漫长的一天。 结果天色转阴,竟然开始下起雨来! “哗啦啦~” 雨越下越大,到了天黑,几如瓢泼! 【棚哥!你要靠谱一点啊!撑住!别倒!也别侧漏啊!!】 一层秋雨一层凉,可不是开玩笑! 紧裹着身上的芦花袄,白景源蹲在拢成高高一堆的干草上头,耳听得芦苇荡中巨响的风声雨声,一会儿看看棚顶,一会儿看看拨开干草后,黑褐色的硬实地面,真是又惊又怕! 这简陋的草棚子会不会漏雨啊? 他感冒还没好全呢!要是淋了雨还得了? 没法洗澡都忍了,让他干干爽爽的养几天病不行吗? 还有这一堆既是被子又是床的干草,重要性不言而喻!要是打湿了泡坏了,明天睡哪儿啊? 这种草又细又软还不扎人,闻着有股好闻的清香,他在野地里走了一天都没见过,要是泡坏了,他上哪儿找替换的去? 那些人莫名其妙的养着他,鬼知道会不会注意到他这些生活中的尴尬小事,毕竟没有纸也没有智能马桶,怎么擦屁屁就没有人教他,这些日子,输出问题让他受了不少苦,不仅要躲着偷看的野人,还得自己想办法寻找咳咳…… 雨越下越大,往日里总喜欢待在外面的野人们全都躲进了小棚子里,偶尔打个雷,就会有小儿哭闹、大人安抚的声音。 其实他也好怕打雷啊! 这里又没有避雷针,也不知道会不会起雷火,要是这芦苇荡里起了火,这个季节怕是得烧死一片。 好想念爸爸妈妈哥哥奶奶,哪怕傲娇怪小侄子欠揍的嘲讽脸,如今回想起来也让他想哭! 明明家里头花不完的钱,享不完的福,干嘛让他穿越啊?! 那些日子过不下去了的,对生活极其不满的,浑身技能点点满了的,不是更适合穿越吗? 想他好好一富家公子哥儿…… 呜呜呜…… 这种被时空绑架,随时都有可能撕票,还不让他侄子来赎人的强盗行径,实在太可气了! 大雨如同瓢泼,简陋的草棚在风中飘摇,白景源又饿又冷的蹲在草堆上,捂着脸哭得极其投入,因而也就没有发现,白日里消失不见的那些壮汉,背着巨大的、染血的包袱回来了。 大雨冲过他们腰上的尖刀,鲜血退净,只余那丝细窄的锋锐,在闪电落下、天地如昼的间隙,散发着幽幽的、独属于金属的冷光。 第3章 ??? “嘶~” 昨晚的雨也不知什么时候停的,白景源如今不过七八岁大,自是熬不住,不知不觉就趴在草堆上睡着了,结果醒来的时候忘了下雨的事,一翻身就滚到了地上,毫无准备之下,摔了个结结实实! 大棚哥挺住了,没有倒也没有塌,但还是不幸的侧漏了。 【这些人怎么想的啊!搭棚子竟然不在周围挖一圈排水沟!】 白景源相当抓狂! 虽然下雨之前他也没想过这问题,但不耽误他马后炮啊! 不过这些话也只能在心里转转,对着那群养着他的金主爸爸,他还是得继续装鹌鹑。 “哎哟?卧槽!” 刚从地上爬起来,白景源就再也控制不住了! 雨水从地势高的一方流下来,穿过芦苇杆之间的缝隙,在棚子里积了一滩,待到天明,原本踩得硬实的泥地已经沤成了泥塘,他在那泥塘里结结实实的滚了大半圈,一头黑亮的长发沾上泥浆,就像在麻酱蘸料里结结实实滚了一回的油麦菜似的,可把他恶心坏了! 这还不算完! 他这一摔,愣是把好好儿的芦花袄给毁了! 这葛布织得稀疏,他平日里穿着都怕不小心给哪儿勾了磨了,导致里头的芦花跑了,结果!现在他也不用再操心这些了。 因为他在泥塘里翻滚的时候,泥水已经钻进去,直接把他里头的真丝睡袍都给打湿了! 丝绸滑溜,若是夏天穿,很舒服,这会儿湿了水,那滋味,啧啧! 至于那伤口刚刚愈合的脚底板,昨晚睡着了,脚丫子不小心滑到地上,被水给泡得又皱又白,这会儿也是惨不忍睹! 正又气又痛不知该怎么骂才能充分浓缩内心的一万句国骂,就听棚外有人说话,大嗓门儿中气十足,正是当日把他带回来的虬髯大汉。 他像是在问什么,然后那一直照顾他的黑脸妇人又回了句什么,紧接着就有踩着泥水的脚步声往他这边来了。 对于一个长期问家人要钱花的纨绔来讲,必要时刻装乖,简直就是本能! 基于内心深处对那虬髯大汉的恐惧,每次见他,白景源都会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好一点。 祖母曾说过,若你想要被陌生人高看一眼,哪怕真的朽木不可雕,也得装出个唬人的样儿来! 他深以为然,并将之奉为圭臬! 听得脚步声近了,白景源迅速整理好表情,撩起睡袍下摆,不顾凉飕飕的屁屁,强忍着不适,在那高高的干草堆上坐了下去。 因为害怕露鸟,又怕脚丫再泡在水里加重伤势,他特意选了跪坐,又因草堆堆得太高,地面上那层又泡过水不太稳当,为了保持平衡,他不得不挺直腰杆儿,再把双手规规矩矩的放到腿上。 于是,阴差阳错之下,他的姿势就成了这个世界贵族标配的正坐。 # 黄钩弯着腰,正要钻进棚里把那孩子抱出来,一抬头,就见白景源端端正正的坐在那里,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面上无悲无喜。 虽浑身狼狈,却不掩高贵。 这是底蕴深厚的贵族从小精心教养才能拥有的名门气度,寒门子弟哪怕发达了,也学不来! 他想,这孩子果然是个流落在外的贵族吗? 雉那丫头难道说了谎? 只有愚民才会相信,天上真的会往下掉人! 人但凡出现在世间,必定有他的来处! 那些大人物所谓的奇遇,不过是往脸上贴金,以显示自己高人一等,从而顺理成章的执掌权力! 初代楚王号称凤鸟所生,黄家祖先就是他的从人,对事实的真相了解得很! 这些日子以来,他早就发现了,白景源并不懂楚言。 难道是他国流亡的公子? 细细捋了一遍各国情况,貌似没听说哪国丢了公子。 要不然就是哪个落魄贵族? 不可能,落魄贵族穿不起那么好的丝。 难道是哪个世家公子出来游历? 年纪太小。 再说,他的从人呢? 按世家做派,就算轻车简从,至少也需要两个以上的从人,才能满足最基本的生活需求…… 【要是我会讲雅言就好了。】 黄钩遗憾的想。 若这孩子果真是贵族,那么他不论出自哪个国家,不论他是王族还是世家出身,不管他的母语是什么,都一定会讲贵族必学的雅言! 可惜黄家已经没落,到了他这一代,除了黄这个姓,以及父辈口口相传的某些秘闻,什么也没给他留下,他还从军中叛逃,如今就连姓氏都羞于对人提及,只能委屈自己与野地里的女人苟合,以延绵子嗣。 实乃奇耻大辱! 终有一日,他要恢复祖上的荣光! 这片楚郑之间藏满了野人的大泽,就是他的起点! 而这“仙童”,实乃上天眷顾! 想到这,黄钩眯了眯眼,压下了心底的退缩之意。 不管这孩子有什么来头,既然落到他手头,那么,就只能为他所用! 白景源并不知道,这满脸大胡子的家伙只看到他不得已之下的一个坐姿,就想了那么多。 见他盯着自己不放,眼神变了又变,白景源差点就要绷不住了! 正在这时,黄钩似是终于适应了棚里光线,眯了眯眼,轻笑了声,伸手一捞,就将他抱了起来。 随即弯腰低头,抱着他出了棚子。 这是……已经养肥了打算宰了? 白景源心里慌得要命,表面上依然淡定无比。 然后他就被丢进了雨后还未恢复清澈的河里。 好吧,说这是一条河,也是他猜的。 这里到处都是水,比人还高的芦苇遍地都是,中间偶尔会有几棵树,长得也不算高,也许这是一个大湖的边缘地带也说不定? 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被扔到了水里! 现在比他刚穿越的时候还要冷! 他感冒还没好彻底! 黄钩不顾他的抗拒,飞快的把他剥干净了,涮掉身上的泥,就跟拎小鸡似的把他拎回了棚户区。 正冻得头昏目眩,突然身上一暖! 白景源回过神来,就见自己已经被他扔进了一只装满热水的木桶里头。 这是?想干啥? 想到杀年猪的时候,也要起一锅热水,白景源鸡皮疙瘩瞬间冒起一大片!双手紧抓着桶沿,恨不能立马学会隐身术,好逃过这一劫! 瞅瞅他这一身细皮嫩肉! 要吃人了吗? 终于养肥了要开动了吗? 大哥、哦不!大叔!你看我不仅没有长胖,最近还掉了不少膘!您再考虑考虑? 也不怪他这样想,实在是身无长物,除了肉嫩,再没有别的优点了。 黄钩却是不知他的内心戏竟然这么多,只当他受了冷,也不理他,对边上的黑脸妇人交代了几句,就出去了。 然后那黑脸妇人就拿着把干草过来了。 等他浑身上下连趾甲缝儿都被细细的草丝刷洗干净,吓得差点晕过去的时候,那妇人将他捞起擦干,抱到了隔壁草棚。 草棚里有张粗陋的床,床上放着个巨大的、边角染血的包袱,包袱皮解开,里面有个四四方方的木箱子,木箱子打开,里面是一堆华美的衣裳…… 白景源看得眼晕:“???” 第4章 楚王薨 【真漂亮啊!】 白景源并不懂织布,他只懂得穿。 但哪怕以他那被世界顶级设计师惯出来的挑剔眼光来看,现在这身行头,也是属于神仙美衣那一挂的。 这是一件黑色镶赤边的曲裾深衣,面料细密紧实,泛着丝织物特有的柔光,很适合秋季。 一只只抽象的巴掌大赤色神鸟团团织在上头,有点像他曾经见过的缂丝工艺,又有着明显的区别。 前胸后背大概是絮了丝绵,虽然很薄,穿上却比穿着芦花袄窝在稻草堆里晒太阳还暖和。 就是只有里衣没有内裤,连大裤衩都没有,让他非常不习惯。 轻轻的摸着饰以金玉的腰封,白景源微微失神。 他一直以为自己穿越到了个非常原始的世界,还以为余生都得苦挨,没想到这里已经能生产这么精致的服饰了! 那么问题来了,这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犹如野人一般的人,是从哪儿弄来的这些贵重物品?还大方的给他穿? # “从哪儿来?” 就在距离白景源换衣裳的草棚不远处,已被太阳晒得半干的缓坡上,一群大汉正坐在草堆上撕扯着分食一只油汪汪的烤鹿。 黄钩咽下口中嚼碎的鹿腿,端起陶碗里的水,如饮酒一般豪迈的咕咚到底,畅快的大笑两声过后,重复一遍同伴的问话,像是反问,又像是嘲讽。 昨夜雨大,并不是每个人都听清了那肥羊临死前说的话,他不介意再说一次: “那商人来自齐水城附近的桑丘,本是带着新衣前往凤凰台,为王后祝寿的,哪知才走到宿城,竟得知七月里楚王就已薨逝,原本准备献给王后与公子的华服,自是没法再送,只得原路返回!” 从宿城回桑丘,若想抄近路,就得经过大泽边缘,知道大泽里有剪径强人,平日里是没有商人从这里过的,想来是楚王薨逝这个消息太过重要,让他急于回到家中面见家主,才会匆匆扩充护卫冒险。 得知背后竟还有这种原委,一汉子立刻乐了!不由拍着腿畅快笑道: “哈哈哈!倒是让我等捡了好大的便宜!可惜没有好酒!不然当浮一大白!” “不!是让咱的小仙童捡了个大便宜!可不是我等!没想到公子的华服正好配他!” 另一人酸溜溜的抖抖破旧的葛衣,挤着眼睛,示意众人看向坡下白景源换衣服的草棚。 这样唇红齿白的白嫩小童,可真是招人喜欢啊! “小仙童捡便宜,不也和咱们占便宜没差?哈哈!身穿华服的仙童,才有仙童的样子啊!穿着芦花袄,肿大如象,白费了一身气度,带出去别人也不信啊!前几天还琢磨着从哪儿给他弄套行头,现在不用愁了!有他在,何愁我等大事不成?” 此话一出,顿时引得一阵哄笑! 这片大泽位于郑楚两国之间,躲到这里的人,除了逃役的平民,就是逃兵、逃奴、罪犯,以及他们的家眷,大多不是郑人就是楚人。 听得楚王薨逝,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笑得出来。 那些个子高瘦,哪怕穿得一样破,依然比旁人气质高出一大截,一看就与其他人形貌不太一样的,多出自楚国。 闻听此等噩耗,顿时肉也顾不得吃了,纷纷趴到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不一会儿,鼻涕眼泪就与泥土一起粘到了须发之上,更有甚者,甚至抽出了腰间的短矛,毫不犹豫的扎到了自己大腿上。 顿时,鲜血直流! 见此,之前喧哗庆贺之人,猛然歇声,纷纷看向黄钩。 他们欲在此地起事,巴不得郑楚两国都乱起来才好呢! 郑王有雄心壮志,奈何郑国世家力量太强,死死压着,让他白白挣扎大半辈子,如今到了五十几岁,早就消停了,实在不足为虑。 原先还顾虑楚王正值壮年,且惯有仁善之名,若是起事,必不容于世,没想到他竟不声不响的没了! 岂不是天助我等? 现在这些楚人如此表现,什么意思? 黄钩眼神阴鸷,高高坐在草垛上,垂眸扫了这些趴在地上的人一眼,立刻换上哀痛的表情,安抚众人道: “同为楚人,乍闻此等噩耗,钩与诸君心情一样,只是吾等大事在即,切不可哀毁过甚!” 这片大泽里盘踞着好几股人马,想要一统此地,过无冕之王的逍遥日子,谈何容易?到时哪怕有仙童,也免不了械斗,这些蠢货却因几个月前的旧事自我减员,黄钩都要恨死了! 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要真是对楚王忠心耿耿,又岂会当了王的逃兵? 之前黄钩与那些郑人嘻哈大笑,这些楚人都看在眼里,哪可能听他这假惺惺的话? 黄钩话音刚落,就有人带着哭腔道:“吾王仁善,连肉糜都不舍多吃,从没听说他生病的消息,怎会突然薨逝?此中必有蹊跷!” 这世界对王就是这么宽容,哪怕他吃腻了肉糜不想再吃,旁人都会说他仁善,而不会管他不吃肉糜之后,是否吃了烤肉。 又有人接到:“公子鱼一贯悭吝狡诈,此事必与他脱不开干系!” 能被黄钩吸纳之人,大多是逃兵。 这年头,逃兵的名头很不好听,他们或因犯了军法被惩治,或因与上官发生龃龉,更有杀了人害怕抵命的罪人,使劲儿夸王的好话,说王弟公子鱼的坏话,不过是为了给自己脸上贴金,好像他们不得不逃亡,都是公子鱼逼迫一般。 见他们吃穿都得靠自己,却一个个都念着那见都没见过的楚王,黄钩绷不住,冷笑道: “此事又与诸君何干?” 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作为逃亡的野人,连楚人都不算了,还操的哪门子心? 管他楚王怎么死的! 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打跑或者收编其他几股势力才是正经! 到时坐拥一方,待到几十年后城池稳固,便是足以传承子孙的基业!楚郑两王都得好好跟他说话才成! 毕竟大泽之中地形复杂,草木繁盛,实在太适合猥琐发育了! 他这话一出,瞬间激怒一人! 只见他“噌”的站起,居高临下的指着黄钩,唾骂道:“黄钩!昔日将军说得没错!你果然是个无君无父的小人!大王薨逝,你却只知与郑人说笑!吾等楚人耻与你为伍!” 都是逃兵,原本在军中,他还比黄钩大半级,凭什么听他的? 就因为他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可以充当仙童的白嫩小儿? 那些大户人家不受重视的子弟多的是!随便抓一个都是嫩生生的,他不过是没想到这个法子罢了! 黄钩此人心中本就无君无父,满心想着自创基业恢复祖上荣光,自是容不得人当面指出他的短处! 心有君父之人,岂能生出这样的心来? 都是一样的黑乌鸦,你演你的我演我的就得了,非得掀了桌子才能交流? “噗……” 这世间大多数人都是死于话多,黄钩不像大多数楚人那样喜欢短矛,而是跟着一名来自荆山的刺客习得尖刀,因此出手飞快。 很快,那企图颠覆他统治、分裂团队的楚人,肚子上就多了几个对穿的透明窟窿,吭哧着吐了几口血,就软倒在地,顺着缓坡往下滚。 那群楚人顿时顾不得哭,也顾不得嘶嚎了。 能成功逃到大泽里,还活了下来的人,没有谁是傻的。 往脸上贴金可以,贴太多闪到某些人的眼了,可就不成了。 “我看这人必是公子鱼派来的奸人!诸君可别被他蛊惑!吾等大事在即,兄弟齐心,才能成事啊!来,为兄以水代酒,敬诸位一杯!” 黄钩给了个台阶,所有人都飞快的端起了自己的水碗,大声道:“兄弟齐心!大事可成!” 见他们如此,心知此番杀鸡儆猴已经收到成效,黄钩不由叹道: “某知诸君心有顾虑,毕竟自高阳帝分封诸侯,这世间除了楚、鲁、郑、燕、赵、金六国,以及荆山公主的封地荆山国,就再无诸侯,若不是楚王负我黄家在先,某也不会走到这一步,诸君若不是与某境遇相似,也走不到一起来。哎!” 顿时,众人哪怕明知他在做戏,依旧齐齐点头,再次以水代酒,此事就算过去了。 # 白景源听得外面喧闹,见黑脸妇人替自己穿好衣服鞋袜梳好头,就不再管他,干脆从草棚里出来,想要看看热闹。 毕竟这些人每天都只知道闷头干活,一点意思都没有,难得有热闹可瞧,他可不能错过! 因为脚丫子差点泡烂了,鞋也很不习惯,他走路很轻,也很慢。 转过两间草棚,来到那缓坡之下,不等他搞清楚状况,就见一人好似滚木,从坡上滚了下来。 “嘭!” 携滚落之势,此人腿骨撞到他高高翘起的木质鞋头,发出低低的一声闷响! 白景源脚尖顿时就像踢到了鹅卵石,疼得他眼里瞬间就聚满了泪! 正在这时,他看到了那人胸腹间的大窟窿,以及露在外面的一截肠子,抬头一看,地上的血好似红毯,从坡顶一直延伸到他身前…… 颈椎就像一百年没有上油的机器,他仿佛能听到自己扭头时的“咔咔”声。 艰难的把视线从那犹如车祸现场一般的地方挪开,他看到了一张死不瞑目的脸! 这是他第一次见识到这野蛮的世界,露出的獠牙! 满脑子现代思想的他,想要在这里活下去,唯有走上这条别人替他铺好的血毯。 一步,又一步。 足够幸运,方可寿终正寝。 第5章 积极的改变 白景源觉得,长辈们以前之所以总说他朽木不可雕,绝对是因为他们舍不得对他动真格的! 想想吧! 一出生就位于无数人努力一辈子都达不到的终点,他哪儿来奋进的动力? 脑子再聪明也没地儿使啊!净用来吃喝玩乐了,真是屈才呀! 看吧! 现在认识到身边有一窝随时都有可能让他横死刀下的凶人,学习能力不就瞬间变强了吗? 能在短短一天之内掌握好几十句日常用语,还能搞明白周围各种物品的名称,哪还是什么朽木? 简直外语小天才好吗! 之前偷偷摸摸学了那么久的楚言,一会儿怕这,一会儿怕那,费尽千辛万苦才学会个“可”与“否”,其实仔细一想就知道,这些野人早就看出来他不会说这里的话了,没准儿都在私底下偷笑呢! 看他今天大大方方的学,有不懂的,随便逮个人就问,不也没人把他怎样? 好多人还一改往日疏离,对他笑了呢! 以前安全顾问就曾教过他,如果被绑架,想要增加生还几率,首先就得了解对方的意图。 到底是寻仇?还是单纯想要钱?或者只是仇富,随便逮个有钱人发泄一番? 不怪他用绑架来形容现在的处境。 别看他在棚户区行动自如,之前他也有试着离开这里,结果刚走没多远,芦苇荡里立刻跳出个大汉来,示意他赶紧回去,否则就别怪他不客气! 所以他现在的处境和被绑架了,从本质上来讲,根本就没有区别! 更让人绝望的是,以前被绑架了还有可能等人来赎,现在却只能想法子自救! 他决定积极一点,而不是真的像只猪一样,住在草窝里,吃着粗糙的饭食,懵懵的等待未知的明天。 哪怕他人小力微,哪怕知道这些人对他有何图谋,也什么都不能改变,至少死也要做个明白鬼! # 白景源刚走出草棚的时候,山坡上的大汉们就发现了,只是谁都没有出声,毕竟刚刚的事,对他们多少都有点冲击。 见他小心翼翼的擦着草棚往这边摸,众人不知他脚痛,只当他心怀鬼胎。 这可真是有意思得很! 顿时,山坡上气氛就松懈下来,无缝切换到了看戏模式。 甚至有个站在外围的荆山国逃奴为了讨好这群恶汉,特意瞅准白景源的行进路线,做了个滑稽的表情引起众人注意,随即动作夸张的将不远处被石头拦住的尸体踢下了坡! 那人刚死,血还是热的,往下滚的时候,就像涂墙那种滚筒似的,把血滚了一地。 戏台搭好,众人就等着白景源的表演。 大泽里生活实在无聊,除了打劫肥羊,也就吓唬小孩子比较好玩了。 白景源见到尸体那一瞬间,眼里立刻包上了泪,那呆愣的小表情看得众人大乐! 结果大伙儿刚笑到一半,就见他一脸淡定,转身沿着原路,继续迈着之前那种小心翼翼的步子往回走。 这种感觉,就像吃梨的时候不小心卡在喉咙里,真是憋死个人! 当下就有人“呸”了口浓痰,不忿道:“娘的!不愧是贵族!这么小!见到死人都不怕!” 这群人都是被家国所厌弃之人,活在世上犹如漂萍,最是愤世嫉俗,有人开了头,立刻有人跟上:“贵族何曾把我等贱民当人看?哪怕死在他眼前,也与土鸡瓦狗无异!” 且不说王宫里的贵人,就说世家大族,哪家哪户不是蓄养着成千上万的奴隶,就为了伺候那么几十上百号人? 想明白这一点,众人立刻变了脸色,纷纷骂起为富不仁的贵族来,好似他们祖上不是贵族,世世代代都是奴仆一般。 # 黄钩之所以能成为这一支野人的头领,不是因为他最勇武,而是因为他脑子最够用。 其他人在那大骂解恨的时候,他已经放下陶碗,撩起衣摆擦干净手上的油,从山坡后面离开了。 在他看来,无谓的唾骂是这世界上最没有价值的事,这样聚在一起大骂是很开心,可一旦人群散去,你就会发现,心里除了无尽的怒火,只有一片空虚。 他开始对这个贵族小童感到好奇。 就像他之前好奇他的来处一样。 倒不是对白景源有了其他的安排,只是单纯觉得,哦,随手捡回来的孩子,原来还有这一面? 生活无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黄钩来到草棚附近的时候,恰好遇到黑脸妇人拦着白景源,想要劝他换到那个有张床、稍微大些的草棚去,他就站在不远处,静静的观察。 若是以前,白景源肯定会努力猜测黑脸妇人的意思,然后摆出一副“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不想那么容易就听你安排”的贵族姿态,今天他却没有这么做,而是毫不掩饰的表示自己听不懂她的话,然后艰难的,用单个单个的词,尝试着与她交流。 黑脸妇人突然发现,原本很好伺候的小仙童,今天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变得连前后左右这些简单的词都听不懂! 这个世界的贱民习惯了贵族的傲慢,之前白景源总是一副“我不屑与你说话”的高冷样子,反而更让她容易接受。 正当她急得满头大汗,生怕白景源乱走,把那一身华贵衣衫弄脏的时候,她听到一声如同般的吩咐—— “荠!去摘果吧!” 见是黄钩,这个以荠这种春日里最最甘甜的野菜为名的黑脸妇人,立刻扔下白景源,抱起不远处的筐子就往野地里走,竟是一丝儿犹豫都不带的! 白景源微微瞪大了眼,眼里闪过不敢置信!明明刚刚她拦着他,死活不让她走的! 黄钩见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荠貌丑,在他看来,却是这里最好的妇人。 因为她听话,尤其听他的话,让她干嘛就干嘛,一丝儿折扣都不会打! 他走到白景源面前,像逗猫儿似的,抄着手弯着腰,戏谑一笑,随意道:“你想学楚言?” 白景源毫不掩饰对黄钩的忌惮,见他走来,立刻收起心底的疑惑,小心翼翼的猜测起黄钩的来意。 这么久了,他总共见过他四回,还每回都没跟他说过话,这次却主动靠近,到底有何图谋? 闲置几十年的脑子突然用起来,其实还挺好用? 白景源无师自通的想到了这些,一时竟有点小骄傲。 可惜他听不懂黄钩这句话。 黄钩也不气馁,或许他也没有指望过白景源能听懂。 他伸出手,将白景源抱了起来,指着身边的草棚道:“芦棚。” 刚开始白景源还没意识到他在教自己说话,直到他指着那草棚又重复一回“芦棚”这词,他才试探着跟着学。 “芦棚,芦棚……” 见他只是念过两遍就能记住发音,黄钩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喜意,抱着他继续在棚户区里转,不时指着陶罐或者木桶之类的教他认,又掺着一些简单的日常用语让他学。 为了活命,白景源动力爆棚,学得极快!往往只需黄钩重复两遍,他就能学得七七八八。 黄钩不由感叹,果然血统不同,哪怕本来不懂,不得不从零开始学,速度也不是贱民能比的。 想到他那由大泽贱民生出来、哪怕带着黄氏血脉,依然不论怎么学都学不会写字的儿子,黄钩心情突然就变得很不好了! 被黄钩随手放到地上的白景源并不关心他为何心情不好,见他走了,立刻笑眯眯的揪着路过的雉,也不管她乐不乐意,愣是跟在她屁股后头,用刚学到的蹩脚楚言与她说话。 雉躲了两回,见实在躲不过,又无人说不可理他,也就开始纠正他的发音,说他刚刚说得不对。 白景源大喜! 没想到这年头的小女孩这么淳朴,不过是跟着她走几步,就让他达成了目的! 于是,接下来他就一直跟着雉,缠着她说话。 直到雉往草丛里钻,怎么撵他他都不走,然后雉气得哭了起来,雉的姐姐粟过来凶他,他才意识到什么,红着脸接着去纠缠别的人。 不管什么时候,当一个人手头有事可做的时候,各种负面情绪都会暂时撤退。 他喜欢这种感觉,并希望这种感觉能保持得长一点。 可惜,当天半夜他从噩梦中惊醒,就发现自己又发起了烧。 他不可能对活生生的人命毫不在乎。 哪怕那只是个没有家国的贱民。 所谓的淡定,不过是花了三十多年才塑造出来的假象! 这种对所有人的性命同样珍视的态度,是他与这个世界的贵族,最本质的不同。 第6章 原来还能这样? 对于白景源的感冒加重,以黄钩为首的本地土著都觉得他果真是贵人身子,一点苦都吃不了! 显然,他们并不认为白景源是因为惊吓过度才病倒的,只当他在冷水里涮了一下身上的泥,就给冻病了。 这一日,黄钩手下几位小头目相约而来,一见到他,就纷纷开口抱怨: “咱可耽误不起了,再过一月不发动,可就得等明年了!” 楚地冬日多雨雪,到了那会儿哪怕正规军都得停战,何况他们这些野路子? “是啊!反正华服也有了,就不用等他养好了吧?趁着他还能动,早点行动才是!万一他这病就好不了了呢?鸡飞蛋打,可不得空欢喜一场?” “这计策最重要的就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万一其他几伙人得知此事,提前找来别的仙童占了先机,到时我等该当如何?” “是极是极!某家祖上会造船,我们造个小船,到时候把他放到船上,让那些人远远看一眼,知道我们真有仙童就好了!” 以这小童通身气度,又有华服加持,一般的童儿可比不上! 只要他们占得先机,必定能成! 到时候万事既定,趁着冬日窝在棚里,正好开枝散叶! 属下一顿鼓噪,黄钩故作勉强的答应了。 反正仙童对他们来讲,也只是个道具,等到大泽统一,就是他魂断之时! 到时只需对外宣称仙童回到仙人身边去了即可,哪用得着管他病好没好? 之前不过是怕他在人前露出病容,让人怀疑。 毕竟仙人可不该生病! “既然你小子会造船?怎不早说?” 想明白这点,黄钩眯眯眼,似笑非笑的对着那出主意之人。 那人也不怕他猜忌,只挠挠头,憨笑着说了句“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众人就都理解了。 这年头,知识与技术永远只掌握在世家贵族手里,作为一名逃亡之人竟然会造船,说明不是他祖上是匠奴,就是他本人是。 匠人比起那些能伺候主人的奴仆还要低贱,的确不是什么光彩事。 若是从前,习惯了奴颜婢膝,可能不觉得有什么,自从来到大泽里,虽然物资匮乏,精神方面却是有了极大的长进。 在黄钩这个眼里没有君父、满脑子造反称雄的人长期熏陶下,这些人比起大泽里其他几股人马,自尊心格外强些。 之前不愿说出黑历史,实在正常。 简单商议过后,黄钩就同意了“速战速决”,这些人就开始造起船来。 在这个做什么都很慢,连王死了的消息,都要好几个月才能传遍国内的时代,哪怕只是一艘简陋的木板船,也要很久才能做好。 他们所谓的“立刻行动”,能在半个月内开始,就算得上快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野人大汉忙着备战,女人孩子忙着做入冬前的准备,白景源忙着学说话。 有一天醒来,他发现河里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嘘嘘的时候,冰面被热水一激,“咔咔”的碎。 这时,那艘船,依然没有完工。 平日里胆子很小,话也不多的雉,因为他天天缠着,也变得熟悉起来。 雉已经对他小声抱怨过两回了,说马上河里就要上冻,再不采集多点食物,冬天就有很多人要挨饿,这时候大人们却抛下一堆活儿不干,跑去造船,真的好过分啊! 她只是个满脑子吃饱穿暖的小女孩,不懂那些大男人的雄心壮志,白景源也搞不懂,干脆不发一言,安静听着。 楚地多水,楚人善水,夏日里根本就用不上船,到了冬日里,这样只能坐两三个人的木板船也行不了多远,实在鸡肋得很。 听雉零零碎碎的抱怨了很多回,白景源才勉强搞明白她之所以怨气这么大的原因。 反正他一贯看不透这些人的迷惑行为,也就不再多想,只当这是一件打发时间的趣事,有时听得兴起,甚至还会嘲笑这群冬日造船的铁憨憨。 但日子一天天过,随着他对楚言的掌握程度越来越高,他从那些大汉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了一个消息——他们将要做一件大事! 旁敲侧击的问过荠,也问过雉和其他认识的孩子,他发现这些妇女儿童都不知晓那所谓的大事到底是什么! 或许是从来没做过这种事,行事不够周密,或者那些人根本就不信任他,他刚问完,眨眼就有人把他说了什么转告给了黄钩。 没两天黄钩就似笑非笑的找到他,让他不要再到处问了。 “你想知道,为何不问我呢?我又没说不告诉你!” 他像对待自家儿子一般,温柔的摸着他的头,好似在摸什么大宝贝。 白景源顿时顾不得羞耻,只觉头皮都炸了! 他要杀我! 莫名的直觉袭上心头! 他感觉,随着那件大事发生,他就会迎来危险! 该怎么办? “你是不是在想,该怎么办?” 见他眼里藏不住的恐慌,黄钩很好奇,当他知道自己的计划之后,会是什么反应。 于是,他就跟他说了。 怕白景源听不懂,他还故意缓慢的说了两遍! 根本不在意他是否会反抗。 因为白景源对他来讲,不过是一只随手就能摁死的蚂蚁。 初冬的早晨,草木挂满了白霜,被懒洋洋的太阳一晒,霜化了就变得湿漉漉的。 就像此刻,他的额头与后背。 “他们不会信的。” 过了许久,他才听到自己干涩的回答。 黄钩听了这话,就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笑话,叉着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最后只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就走了,只留白景源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他想不明白,谁会因为有可能得罪他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仙童”,就不敢忤逆“他的法旨”归顺黄钩,把自己的自由与权力葬送掉呢? 事实证明,他们真的会信。 就算有头脑清醒的头领,下面的人都信了,他也只能顺着民意。 多么愚昧的人啊! 他们相信这世界有神仙,相信他们的王是神鸟托生,相信那不知在何处的大纪王是太阳的化身,相信生病了可以把病从身上抓走,相信一旦忤逆他这个仙童,就会真的遭遇疾病与饥寒! 这些可怜的野人时刻准备着躲避贵族的捕奴队,还有来自凤凰台的猎人,他们没法定居下来开垦土地,自然就没有庄稼。 他们靠水里的鱼、天上的鸟、地上的野兽还有野菜野果充饥,若是运气够好,遇到一片成熟的菰米,哪怕水里有猪婆龙摆尾,也会冒着生命危险去采集…… 白景源并不知道这些。 所以当他穿着一身华服,被人像雕像似的安放在船头,跟着船在没有猪婆龙出没的水域来回游,同时有人在岸上喊着那些不靠谱的话,随后半月,黄钩手下的人,就扩充了三倍之多,他整个人都是懵的。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啊? 原来还能这样? 想要实现野心,这么容易的吗? 这是个多么明显的骗局啊!怎么也有人信? 事实证明,它就是这么容易。 等到冬天过半,他已经能熟练使用楚言,甚至还跟着来自郑国的人,学会了大半郑言,以及几句其他国家的话,黄钩终于凭借着他这个从天而降的仙童,将这片大泽里所有的人都聚集在了一起。 他们开始听从黄钩的命令,冒着风雪伐木、打桩、夯土,打算在大泽深处,那片长着树木的缓坡上,趁着冬日里王庭注意不到这里,造出一个城来。 若是操作得当,要不了多少年,他就能凭借手头的人马守住这个城,逼迫郑楚两国默许他在这片两国交界的大泽里,当个山大王! 白景源知道,黄钩所说的送他回天上的日子,就快来了…… 他没想到,他穿越那日的情景,竟然被雉这个小丫头看个正着。 他也不知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因为她的话,哪怕是涂这些年龄稍大的孩子都不信。 所有人都知道他从天而降这件事,但所有人都把这当做笑话来看。 现在他们都以为他是这个世界某个国家或世家流落到此的贵公子。 多可笑啊!这些相信世间有神灵的人,真的看到了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外来者,却不相信他真的来自另一个时空! 他感觉那根勒住他脖子的绳子越来越紧,却毫无办法可想! 第7章 要不,你逃吧! 宽敞的木棚里,泥土夯得硬实平整,冒着热气的陶鬲站在火塘里,三只胖乎乎的尖脚,被火舌舔得漆黑。 小小的雉缩着肩膀蹲在火塘边,两眼紧盯着陶鬲中翻滚的粮食,用力掰断手里的枯枝。 “啪!” 掰成一段段的枯枝被她塞进火塘,火舌立刻肿了一圈,陶鬲里的粮食翻滚的更厉害了! 见差不多了,她就一边递柴维持火势,一边拿着烧火棍往外刨灰,偶尔还会拿起一根剥掉皮的淡黄树枝,在陶鬲里面搅一搅。 自从白景源告诉她,煮饭的时候经常搅一搅就不会烧糊,而火势变化又与饭食的口感有直接关系后,雉煮饭的时候都会这样做了。 如今上千人的聚集地里,不论是老婆婆还是小媳妇,谁煮的饭都没有她的口感好! 在白景源开始学说话,荠越来越嫌他难伺候的时候,雉就在黄钩的安排下替换了荠,成了照顾他的人。 雉巴掌大的小脸儿映着火光微微泛红,橘红的火舌在她眸中跳跃,就像他明天能否继续存活的希望一般,摇摆不定。 这是个聪明又勤劳的孩子,不过听他笼统的说了下怎么做饭更好吃,就能摸索着做得很好,就是话太少,还跟她姐姐学得有点腹黑,时常说话噎死个人。 本来白景源还觉得她好可怜,若是生在二十一世纪的地球,一定会有好多人爱她,被她气得半死之后,就不那么想了。 在这世界,有谁会比他更可怜? 她从一出生就在受苦,现在不过是穿上了比破旧葛衣更保暖的芦花袄,不过是跟着他蹭了几口饭,就一脸满足,他这个从来没有受过丁点儿罪的富家公子哥儿到了这,几乎每时每刻都在煎熬!不是更可怜吗? 讲真的,有时候他都会想,要是从小就吃不饱穿不暖就好了,至少那样,他肯定会学会很多技能,不至于到了这里只能抓瞎,连怎么做饭都说不清楚,还得人小姑娘自个儿发挥能动性。 哎~ 白景源趴在厚厚的毛皮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晃着脚,底下苇席露出来的三角席花被他抠得“哗哗”直响。 他对刨完灰、把火调小后,缩在芦花袄里烤着火等待饭熟的雉道: “我是仙童啊!你再不理我,就不怕我不高兴了,让你生病吗?” 雉扭过头认真看他。 他看起来很惬意,像往常那样死皮赖脸的逗她,不像在大人们面前那样,总是端正的坐着,浑身都透着疏离的贵气。 雉羡慕他好运,明明比她还可怜,孤孤单单的流落到大泽里,却可以穿华服,可以睡木屋,有苇席、毛皮可以用,还可以用木桶洗热水澡、用最漂亮的陶碗吃煮熟的饭,就连想要一天吃三顿,首领都允了他。 但她其实也很可怜他。 若是让她选的话,她宁愿穿透风的破葛衣,睡稻草堆,生嚼随手捡来的植物种子,也不要当仙童。 阿姊昨夜跟她讲,让她离仙童远些,今天就别来给他做饭了,甚至还教了她怎么装病把这事儿推给别人。 因为首领统一大泽之后,就不会再需要仙童了,这时候在他身边,会很危险…… 但幼小的雉又舍不得他。 当年阿娘因为织坏了献给大王的布,被太守斩断双手吊死在城头,她和阿姊就跟着爹爹逃入了大泽。 来到这里的头一年冬天,爹爹就病死了,之后她和阿姊总是被人欺负,除了阿姊,没有旁人会与她说那些有趣的事,也没有人会教她做人的道理,自然也没有别人,需要她来教他说话…… 所以会像姐姐一样待她,又总是需要她帮助的仙童,对她来讲是不一样的。 白景源见她还是不说话,从早上过来,就一直藏在眼里的不舍越发明显,就知道,黄钩所谓的“送他回天上”的日子应该就在最近了。 这个估摸着也就五六岁的小女孩儿,因为属于这个团体,还有个智慧的姐姐,她总能知道比他多得多的消息。 可惜她小小年纪就特别嘴严,否则他一定能通过她得知更多的事。 当然,若她话多,黄钩肯定也不会让她来照顾他。 心中有点悲凉,他却不知该怎么办。 这两天刚下了一场大雪,野地里已经看不到飞鸟,之前挂着果子的树,也都被人和鸟吃光了,所以哪怕他现在已经认得许多野地里的食物了,依然不敢逃。 再说,自其他几股人归附而来,黄钩就不许他见外人了。 他现在住的木屋,被一堆草棚围在中间,周围都是原本黄钩手下的人,他们知道仙童到底是怎么回事,也知道仙童给他们带来了什么,所以他们总是双目炯炯,死死的盯着周围,哪怕陌生的虫子路过,都不会放过! 他们对外宣称,这些人是他的仙仆,事实上,哎…… 焦虑了好长一段时间,现在他也看开了。 人死鸟朝天,没准儿还能回去呢! 到时候祖母肯定会一边抱着他哭,一边叫着:“奶奶的乖孙,你受苦了,这两亿先拿去花着,不够再让你爸给你转点……” 想想甚至有点想笑呢! 心底揣着这不切实际的期待,日子也就不再那么难捱,至少他现在总是食欲很棒,睡得也很香。 “真不理我呀!那我真的要咒你了哟!” 白景源逗着这可爱的小萝莉,只觉心情又好了几分。 幸好老黄把那机器人一样的荠弄走了,不然这日子该有多难熬啊! 雉还是不说话,自顾自的端起陶碗,从陶鬲里盛饭。 “好吧!本仙童决定了!就咒你健康快乐的活到七十岁!嫁个好郎君!生一堆白胖的孩子!” 闻到饭熟的味道,白景源立刻跳了起来! 小萝莉再有意思,也比不上热乎乎的饭啊! 如今他这一天天的,也就这点盼头了! 雉盛饭的手顿了顿,低头眨眨眼,转过身,用手背擦干眼角,拿起白景源的木勺放到碗里,再笑着转身递给他: “嘻嘻,你自己生病那么久都不好,我还好好的哩!你才不是仙童!” 她笑起来嘴边会浮起俩甜甜的小酒窝,特别可爱。 但她哭的时候,总是哭得让人看不出来。 因为一旦涂他们发现她哭了,就会欺负得更厉害。 听了这话,白景源郁闷了,只觉膝盖中了无数箭,不由接过饭碗,一边吃,一边吐槽: “是啊!你也知道我不是仙童啊!可你为什么只当着我的面说这样的话呢?” 在面对外人的时候,怎么就一个比一个虔诚,哪怕往泥地里跪都不犹豫呢? 不都说古人淳朴(sha)吗? 真的相处过才知道,他们比他想象中精明得多,且比他更懂得利用这个时代的规则。 雉只看着他,抿嘴一笑,并不说话,好像他说了什么傻话一样。 可不就是傻话嘛,谁会把这种要命的话说出来呢? “哎~我觉得,我大概就要死了。雉,我想认真的跟你告别。” 今晚不知怎么回事,白景源特别想说话,好像再不多说几句,就没有机会了似的。 “告别?什么是告别?” 从来没有人欢喜与她相遇,也不曾有人不舍与她别离,雉并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瘦小的姑娘有一双灵动的眼睛,在白景源看来,是个妥妥的美人胚子,可惜实在太小了,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一点。 这段日子,有她相伴,他觉得日子也没有那么难捱,现在他心里的感觉,大概就和那种死了老公之后,与一只猫咪相伴十几年,即将死去的时候对着那只猫的感觉差不多。 他感觉自己有很多话想跟她说,不过是因为他只能对她讲。 “哎,告别啊,就是以后再也见不到了,跟你说一声啊!” 他若懂得一些能改善生活的技术,肯定会毫不保留的交给她,他运气不好,没法在这个世界好好的活下去,那就让她活得好一些吧! 可惜他除了享乐,什么也不懂,而她显然不具备享乐的条件。 所以他憋了许久,就只干巴巴的说出这么一句来。 或许,明天她就不会再来见他了,说不定,今夜就是他的死期…… 曾经那些珍视他的人,他都没能与他们告别呢! 谁知道不过是打开卧室门,躺到床上,一觉醒来,就再也见不到了呢? 现在他能与雉认真的告别,总觉得人生突然都圆满起来了一样。 他觉得有点高兴,脸上甚至浮出个真诚的笑来,结果一低头,泪珠就滚到了装满菰米饭的碗里。 黄钩这人太毒了,他对贵族有着极深的怨恨,在杀死他的身体之前,已经先对他的心下了手,这些日子,他真的太怕了! 他的感冒拖了大半个月才好,又因黄钩这番骚操作日日悬心,自然瘦得不成人形。 比起刚来时的珠圆玉润,如今的他看起来苍白又单薄,若是风雪大些,怕是能把他卷到天上去! 见他坐在灰黑色的毛皮上,闷着头大口扒饭,雉眨眨眼,突然抿嘴握拳,颤抖着凑到他耳边,咬牙道:“要不,你逃跑吧!” 第8章 风雪夜 夜深了,天上飘起鹅毛大雪,不一会儿,就在帐顶积了厚厚一层。 绿衣侍者见再耽搁下去,帐子极有可能被雪压塌,只得踮起脚尖,举着刷子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将雪扫下,结果轻微的“沙沙”声还是惊动了帐中之人。 “什么时辰了?” 沙哑的女声如梦初醒,好似没有一丝感情。 侍者不等旁人回话,忙伏到雪地里,一动不动,竖着耳朵听帐中动静。 于是他听到那位王后自郑宫带来的宫女阿瑟回答道:“公主,鸡该打鸣了。” 之后又等了许久,没听到其他动静,侍者正准备爬起来继续扫雪,就听那女声叹了口气,吩咐道: “把那凤鸟纹衣箱搬来,委屈我儿……再将那些鼎簋随葬……命任毅领兵入大泽,捉一千野人殉了……阿瑟,让后殳给我滚!要跪就去王陵跪个够!先王尸骨未寒,大半夜的,非要见我,有毛病!” 侍者吓得肝胆俱裂,顾不得掩饰动静,重重的趴回雪地里,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相爷想见的哪是您啊?明明是公子好吗! 要不是公子在此,大冬天的,年迈的相爷何不在凤凰台待着?非要来野外受罪? 同一时间,大帐周围响起一连串人体压着积雪的“嘎吱”声,显然与他一般惊骇之人相当不少! 王后怕不是疯了! 原以为先王薨逝,王后携独子公子白归郑,不过是故作姿态,只为威胁楚国世家支持她垂帘听政,携鼎簋同行,也不过是做好了与公子鱼打持久战、割地自治的准备,没想到…… 没想到公子白竟一病不起!没了! 更没想到的是!王后竟打算将这象征楚国祭祀的礼器,随随便便跟着公子白葬在这野地里!没有陵墓,也没有符合公子身份的棺椁,就这么用一个衣箱! 虽公子白没了,楚国国将不国,这些礼器也没有再用的机会,可这样,也太……太荒唐了吧? 哪怕楚国去国,芈氏宗庙还有旁支祭祀,这些东西合该置于宗祠! 她一定是疯了!疯了! 侍者只觉头昏目眩,几欲昏厥! 是啊,公子白没了,那她就是楚国的罪人!她才不会管旁支的事! 大纪不会承认兄终弟及这回事! 自古王位都只能承自于父,公子鱼若想登位,除非他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其兄、刚葬入王陵的先王拖出来,往他身上泼脏水,再由楚相上表上国,说先王不堪为王,恳请上国为了楚国社稷着想,允公子鱼补上…… 且不说纪帝会不会同意,就说楚相后殳,也与公子鱼不是一伙儿的,再者,先王仁善之名遍布列国,想要往他身上泼脏水,根本就没人会信!这事儿从根本上就不可能! 所以公子鱼才会在先王薨后,与王后争夺年幼的公子。 结果现在公子没了!本该接任楚国王位的公子白,他死了! 对诸侯国早就失去掌控,如今就跟吉祥物差不多的纪帝怕不是睡着了都要笑醒! 她怎能不慌?怎能不疯? 王没了,公子没了,国也将要没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她这个王后,也就不再是王后了。 没有公子在手,无利可图之下,女儿多得数不清的郑王不会接纳早就闹掰的她,而公子白病亡的消息传出去,她也将遭到楚国世家的集体讨伐!史书也绝对会将她记成罄竹难书的恶妇! 但这些都不是他们这些侍者最怕的。 作为近侍,他们最怕的是——殉葬! 虽然王后吩咐任将军捉野人充数,可大泽何其广袤?天又下着大雪,这些野人惯会躲藏,岂是想抓就能抓到? 到时候还不是要他们凑数? 几乎是王后话音落下的瞬间,大帐中就传出了压抑的哭声,和小声的劝解: “公主,天冷,公子身份尊贵,岂可用野人殉葬?又怎能屈于衣箱之中?不如……” 说话的人名为支离,长得极其俊美,声音也悦耳极了,近侍们一听,就认了出来。 原以为王后宠信此人,必会听劝,收回盛怒之下明显就不合理的命令,哪知他话没说完,就听王后冷冷呵斥:“闭嘴!” 显然,她并不赞同支离的话。 支离是她出嫁前的恋人,本也是世家子。 年幼时,她甚至以为一向宠爱她的父王会允许她嫁给俊美温柔,且深爱着的支离,事实证明,王对公主的宠爱,与父亲对女儿的宠爱,根本就是两码事! 郑王宠她,不过是为了替她在诸国扬名,好提高她的价值,吸引他国求娶,从而结盟帮他与国内世家对抗! 最终,他选了与她年纪相当的楚王,不顾她的意愿,强行将她嫁了过来。 楚国强盛,地广兵强,与郑国接壤的同时,楚王还仁弱,真是天赐的联姻对象!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楚国有极擅军事,素有悭吝之名的公子鱼,一点亏也不肯吃,再加上她心生怨恨不愿帮忙,十年过去,郑王一点力都不曾借到。 她之所以怨恨郑王,不仅因为长达十几年错付的亲情,还因为嫁入凤凰台的时候,带着自愿净身入宫的支离。 活到十几岁,她才知道,她一直为之自傲的幸福都是幻影,她以为唾手可及的,也永远得不到。 她不过是权势这盘棋上,微不足道的一颗小棋子,为了父王的野心,她必须献上自己珍视的一切,远走他乡,过上她并不喜欢的生活…… 见支离低头不语,只暗暗看着她怀里的孩子垂泪,任袖忍住心底的抽痛,淡淡道:“我心里有数,支离!” 支离点点头,背过身去擦干眼泪,将阿瑟清空的大衣箱搬了过来,轻轻放到她身前。 任袖叹了口气。 在她幼时,郑王曾不止一次将她抱在怀里,感慨“可惜吾儿错生女儿身”,不仅是因为她聪慧,还因为,她拥有一个卓越的王,最该拥有的大局观。 显然,从小接受士大夫教育的支离,并不具备这一点。 大帐内种种,跪在账外的侍者只能猜个大概。 原来王后并没有那么重视她唯一的孩子,也没有那么在乎楚国社稷,至于老迈的楚相后殳,在她眼里,甚至不如奴仆。 正这么想着,侍者就听得拒马之外传来兵戈相击之声,随即楚相后殳手握配剑,带着从人闯了进来,刚到大帐门口,就须发皆张、目眦欲裂,怒吼道: “郑姬!任袖!你这恶妇!楚国的罪人!老夫今日必手刃汝于剑下!” 帐中香炉早已冷透,怀中雉子也早就僵硬,楚王后低头看着他青白的眉眼,擦掉他脸上沾着的泪滴,像抱着最珍视的宝贝,不舍的将他抱起,放进了身边那只漆了凤鸟纹的衣箱里,随即“嘭”的一声,干脆的盖上了盖子。 既然已经去了,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就不用那么讲究了。 大纪崇尚的纪礼,私底下她一向嗤之以鼻。 吾儿命短,吾便替他活! 该是他的,永远都是他的! 谁也夺不走! 摸着光滑的衣箱盖子,任袖抬起袖子擦擦眼角,伸手摸起胭脂盒,飞快的沾了胭脂抹了嘴,又往红肿的眼皮上薄薄的抹了一层,这才挥手招来跪在塌下的健奴,让他坐在自己身后。 见他迅速摆好姿势,任袖飞快扯开领口,斜倚到他胸前,冷笑一声,对着帐外,一改之前冷硬,柔媚中带着戏谑,朗声道: “先王尸骨未寒,叔叔仗剑夜闯本宫寝帐,莫非,是欺我孤儿寡母无依无靠?” 第9章 皮厚心黑 大纪不许诸侯蓄兵,却不能剥夺世家自卫的权利,因而各路诸侯都心照不宣的把兵养在最信任的臣子家里。 后氏飞黄腾达,成为楚国四姓之一,靠得就是这个。 为了延续家族辉煌,后氏对子孙的教育从未松懈,不论从军还是入仕,嫡支子弟冠礼之后都必须入伍历练。 先王继位时尚且年幼,那时后殳刚二十出头,正是年轻气盛锋芒毕露、成天幻想着干一番大事业的时候,祖父为了磨他的性子,就压着他为王看守宫门。 接触得多了,他与先王熟悉起来,每当先王被聪颖勇武的弟弟公子鱼比成了渣渣,就会拽着他的手哭诉。 刚开始他很是看不上先王,觉得他有失王族风范,楚国摊上他,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 他曾私下里与祖父抱怨,说上代先王选了这样软弱的王,而不是与他同母所出,各方面都更适合为王的公子鱼,实在是糊涂! 祖父就跟他讲,为人臣子,最幸运的,莫过于遇到的大王仁善。 软弱何尝不是仁善的一种? 上代先王又何尝不想选公子鱼呢? 可事实是,先王继位了。 这就是这个世界不可言说的真相之一。 这种事情,对世家子来讲,是很容易理解的事。 对世家来讲,王不需要能干,他只需要仁慈。 等后殳上了年纪,渐渐咂摸出味儿来,与先王的感情也就越来越好了。 这时候先王也成年了,他开始拥有大王的威严,不再像儿时那般叫后殳叔叔,只有某些彰显君臣情分的场合,才会玩笑般的提一嘴。 不过那时这个称呼已经不再象征情分,而是变成了王赐予臣子的荣耀,传到外面,也不是楚王仁弱,而是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 这样的称呼,内心刚强的任袖是从来不叫的。 在她看来,为君者混到需要讨好臣子才能过上好日子的地步,真是愧对列祖列宗!她又没有坐到那位子上,何必委屈自己? 她唯一一次这样叫他,还是先王薨逝之后。 她在从王陵回宫的路上,一手拽着公子白,一手拽着他的袖子,声泪俱下,口口声声喊着:“叔叔助我!鱼要杀我!” 然后他就在她的算计之下,一步步陷入了如今进退两难的局面,真是悔不当初! 一声“叔叔”喊得后殳怒火更炽!当下顾不得许多,握紧腰间宝剑,撩开帐帘,一步就跨了进去! 帐中侍从皆是王后心腹,见后殳无理,近侍剑已出鞘,任袖却伸出素白的手轻轻挥了挥,示意他们退下。 她也没料到儿子的病来得这么急,短短几天就药石无救。 今天要闯过这一关,靠武力可不行。 凤凰台下四大家族,数后氏人最为勇武。 现在随后殳闯进来的从人皆是他庶出的兄弟,个个武艺高强忠心耿耿,仅凭她手下这些,哪怕攻其不备出其不意,也不可能毫发无损,何况他敢闯进来,他那些从人必定早就做好了厮杀的准备,何必自取其辱? 卧榻边,仙鹤衔鱼鎏金青铜灯里,灯花“噼啪”炸响,帐中光线猛然变暗,后殳还是一眼就看清了帐中情形! 任袖的荒唐行径自是气人,但最让他接受不了的是,公子白果真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早知任袖皮厚心黑,行事也疯狂,没想到她果真做得出这种事来!不由按剑怒道: “闲话莫提!公子何在?!你这恶妇!把他藏到哪里去了?快快让他出来!” 这话真是丝毫情面都不留。 他想先把她钉在耻辱柱上,然后脱身? 也是,刚他就在外头,当着这么多侍从的面直呼她的名字,还扬言要杀了她,多半早就得了确切的消息。 【没准儿吾儿刚去,便有人为他通风报信!现在跟我装什么装?】 这么一想,任袖大怒,却未露出一丝怒容。 只见她拔下发间金簪,一手撑着塌,半个身子压在那精美的凤鸟纹漆箱之上,一手不紧不慢的挑了挑灯芯。 帐中猛然变亮,后殳看到她脸上无所谓的表情,手握长剑,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许久都下不了决心。 任袖斜睨他一眼,嘲讽道:“你们后家人优柔寡断的行事风范,在你这儿真是传承得好!啧,怕是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公子尸身都硬了,明明早就得了消息,他竟能磨磨蹭蹭在外头表演跪求的戏码挣美名,想给她罪加一等?这让她分外看不上他! 想要好处的时候,不管是跟在妇人后头,还是听从孩童吩咐,都应得干脆,到了这会儿,真是一点面皮都不要了! “公子何在?!” 后殳“噌”的一下抽出佩剑,上前一步,红着眼,并未被她岔开话题。 前几日就知道公子病了,可他每日前来求见,王后都不允,王后新寡,又正值花信之年,他想早日拥立公子即位,若不想撕破脸皮,自是不敢擅闯未来太后的寝帐! 后来没法,他就用出了长跪不起这一招,料想王后绝对扛不住士人口诛笔伐,结果没跪多久,他就听到里面传出了压抑的哭声,虽然很短暂,他还是听到了,这才毫不犹豫的带着从人闯了进来。 没想到到她这儿,就成了“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要不是如今情况如此,就为了她这句话,他就能与她不死不休! “吾儿一去,我就将他沉了水,赤条条的来,也赤条条的去,说起来他比我命好多了,如今这样清清白白的走了,也省得年幼失怙,跟着无能的母后,处处受人欺辱!” 任袖大袖一甩,白生生的胳膊露出半截,竟是撑着下巴,撑着衣箱靠在了健奴怀里! 这指桑骂槐的爽脆劲儿!还有这说谎不眨眼的不要脸功夫!不愧是郑姬! 见她油盐不进、放浪形骸,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后殳心底莫名升起一股压不下去的恐慌! 他之所以闯进来,不过是不相信这个噩耗!他认为那传话的侍者一定说了谎! 任袖如此聪慧,又怎能不知公子的重要性?怎会任由这种事情发生? 后殳就跟疯了一样,握着寒光闪闪的剑满帐子钻,最后一无所获,竟来到任袖面前,用剑指着她的鼻尖,怒吼道: “王后莫要戏耍老夫!还不快快让公子出来见我!” 还给我装?! 任袖大怒,跳起来就要伸手去抓他手里的剑! 刚经历丧子之痛,她可没有那么多精神,来陪他做戏! 后殳连忙后跳,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可不敢真的杀她! 威胁她,可以说是士人气节,也可以说他对王太过衷心,若是杀了她,那可就不一样了! “叔叔可要想好了!我这条命不值什么,谋杀楚王遗孤、害楚国去国的名头,你!还有你们后家!可!担!待!不!起!” 后殳被她逼得步步后退。 辗转腾挪间,花白的须发飘飞,额头冷汗一滴又一滴的往下…… 他知道,她这是在逼他! 她竟想将公子之死栽到后氏头上! 身为王后,行事疯狂,做了错事,竟不愿承担责任,反而逼着他给她解决麻烦! 真是无耻!无耻之尤! 但……却很有效。 因为她只需抹了自个儿脖子,那他与整个后氏,都将沦为天下共诛的对象! 她现在这疯狂的样子,连往利剑之上撞都不怕,他相信她若是下定决心自裁,肯定不会犹豫! “你给我装什么无辜?装什么蠢?若你后家不图谋兵权,又岂会随我母子离开凤凰台?” 一个个的,不过是把她儿子当做香饽饽! 谁都想来啃一口! 雉子为王,谁得雉子谁为王,端的是好打算! 既然你们可以,本宫为何不可? 就因为生成了女儿身? 现在这个香饽饽突然没了,后家与公子鱼斗得你死我活,想回头都回不去了,就想起她这个“弱女子”了? 想让她遗臭万年,换后氏回头上岸? 我呸! 做梦去吧! 都来给老娘好好背锅! 后殳不知不觉退到了炭盆面前,关键时刻被从人抱开,节奏被打断,竟不等站稳,就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见此,任袖哈哈大笑,直到眼角泛泪,这才一屁股坐回榻上,一把掀开了那只衣箱,面无表情的看向后殳,指着箱内,冷冷道: “吾儿在此,你不是要见吗?来吧!本宫成全你!” 看清箱中面目青白的公子,后殳面若死灰,再次喷血,竟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没想到有朝一日,以他心计,竟比不上一个窝在凤凰台,十年都不曾吭过声的小妇人! 当日为先王求娶此女,还当郑王那句“可惜吾儿生来不是男儿身”,只是郑王为了往她脸上贴金! 祖父!殳不如您甚多! 当日为王求娶此女,您就摇头,说此女并非吾王良配,其心刚强,且小小年纪就懂得韬光养晦,比男儿也不遑多让,有朝一日尝到权势的味道…… 难道后氏就要亡在老夫手里吗? 第10章 祭蠹 “今晚好像很热闹,他们在做什么?” 火塘里的火星慢慢暗了下来,天也彻底黑了,若是往日到了这时辰,聚居地里大部分人都睡了,今日却依旧人声鼎沸。 白景源眉眼带笑,看着雉脸上不知何时蹭上的烟灰,随口岔开了话题。 作为一个习惯等价交换的现代人,身无长物的穿越到这凶残世界,他自认就算有人愿意为他做事,他也付不起代价,所以这么久了,他并没有试图收服这里的任何一人。 强者他没法收服,弱者却会受他连累丢了性命,何苦来哉? 因而明知雉说那话是真心,他听了也觉得很高兴,还是没有接茬。 他已经好多天都没出过这个木屋了。 这片已经开始建城的山坡,外来者实在太多了,黄钩不许他与他们见面。 所以他是真的挺好奇外头发生了什么事。 雉却瞬间哭了出来,一把将他推开,捂着脸跑了出去。 她觉得很受伤。 她真心想要帮他逃跑,甚至已经做好了失去性命的准备! 结果他却完全不当真! 白景源叹了口气,站在门口,目送她一路沿着缓坡跑远。 他对这个世界还不够了解,所以他并不知道,在这里,士为知己者死,是上到三公九卿下到百姓奴隶都追捧的时尚,他习以为常的平等与尊重,对雉来讲,却比命还要贵重! 她与阿姊在这里生活得并不好,因为她们总是受欺负。 阿姊成天不是害怕肚子大起来,就是害怕那些汉子棚里的妇人打她,她也成天害怕挨揍,害怕吃不饱半夜冻死,她们都曾想过逃走,可天下之大,她们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连为了自己,雉都不曾鼓起这样的勇气,结果却遭到白景源的冷处理,小姑娘顿时就受不了了! “雉还小呢!还得再等等哟!” “嘻嘻!小仙童就是不一样!” 果不其然,木屋外面早有人守着,见雉哭着跑了,又不知他俩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往奇奇怪怪的方向想了。 白景源皮厚,无视他俩猥/琐的目光,只当啥也没发生,淡定自若的问道: “今夜有何事发生?为何如此喧闹?” 虽然不一定会得到回答,他还是问出了口。 哪知今日这些看着他的汉子格外好说话,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看了一场好戏,心情好? 其中一个笑嘻嘻道:“祭蠹啊!公子家乡没有这个吗?” 这些人总是自以为隐蔽的打听他的家乡,白景源再次无视,只问自己感兴趣的:“什么是祭蠹?” 楚言他已学得差不多,可一些本地习俗,还是不太了解。 如今连死都不怕了,他才不怕他们猜疑。 “地已平好,就要建屋,当然要先祭祀蠹娘娘,让她莫要啃坏屋子啊!” 那人像看什么稀奇似的,瞪着眼睛看着白景源。 城主府自是要用好木头来造的,不像那些简陋的草棚,不怕虫蠹,当然得好好祭祀一番才行! 白景源也不在意他们的目光,只站在门口,远远的望着城址那边的火光,问:“我能过去看看吗?” 两个守卫对视一眼,竟然答应了。 不过,他们给了他一件麻衣,让他换上。 摸着身上厚实保暖的锦缎华服,白景源看着天上飘落的雪,犹豫不决。 “快些穿在外头就是!磨蹭什么?” 竟是比他还要着急! 白景源立刻裹好麻衣,被这两人夹在中间,蹭着树丛,从黑漆漆的荒地里摸了过去。 刚开始他还有点不明白这是为何,到了地头,见到那篝火周围放着的酒坛子,还有汉子们脸上的垂涎之色,白景源这才意识到,原来,留下来看着他的这俩大汉,是馋酒了! 大泽里酒水难得,他们想要喝酒,又怕他逃了,干脆带着他一块儿过来。 只是他的华服太过显眼,这才让他穿上麻衣。 远离篝火的地方光线并不好,几乎所有的人都来了这里看热闹,他们仨混进人群里,眨眼就找不到了。 倒是打的好主意! 白景源也不拆穿,他的日子实在难捱,难得有热闹可以看,怎么愿意错过? 和他一样钻在人群里看热闹的小孩子有很多,他除了皮肤特别白,一点也不显眼。 发现这一点的第一时间,他就把头发扯散遮住了大半头脸,之后乖乖躲在人群里,只从人缝里往前瞄,倒是没有被人发现。 他们来的时候,正有一群光着膀子、脸上用锅底灰画着奇怪图案的大汉在绕着篝火跳祭祀舞,一边跳,还一边高声的唱着歌。 不知过了多久,有个脸上用朱砂绘了凤鸟纹,大氅上缀满鲜艳羽毛的老者抱起一坛酒,一把拍开泥封,然后用一种白景源听不懂的语言说了几句话,随即整个人群都沸腾起来了! 见周围的人一边欢呼一边跪下,白景源连忙蹲下,好让自己不那么显眼。 就在他缩在人群里,偷偷打量周围的时候,夜风带来一股酸涩的酒味,一时间,他竟有点怀疑那是身边大汉太久没有洗澡的馊味! 但很快他就见到了大汉们吸鼻子、咽唾沫的样子,那声音,就像一群小蟾蜍似的。 “咕哇~咕哇~” 要不要这么夸张! 不过这也说明,这真的是酒。 这个时代的酒。 饭都吃不饱的时候,用珍贵的粮食酿出来的劣酒。 这些人有的或许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喝一口这种金贵玩意,自是把它看得无比珍贵。 白景源叹了口气,对这世界又多了一点了解。 跪下,站起,跪下,站起,也不知跪了多少次,那老者的歌声终于歇了,人群的忍耐也差不多到了极限。 随着第一坛酒开封,那俩一直留只眼睛盯着他的汉子就不管他了,眼里只剩下那麻麻赖赖的粗陋酒坛! 人群跪拜的时候,白景源趁着混乱,不知不觉就挪到了人群边缘。 因为他哪怕不打算逃跑,也怕被激动过度的人群给踩死。 刚开始他还以为那老者开了酒,就是要喝了,结果第一碗却是对着天空泼了出去,随后又往地上泼了一碗。 接下来,光膀子大汉息了声,换了那打扮夸张的老者独唱。 之前的汉子唱得人热血沸腾,这老者的歌却悠远而又苍凉,莫名给人一种古老的感觉。 周围的人听得如痴如醉,不一会儿,甚至有人低声啜泣,白景源只隐隐听出了一句“蠹兮蠹兮,予尔美妻”,然后,就有一眼熟的妙龄女子,被一大汉抓在手里,不顾她挣扎,一把按在那刚刚平整好,打算建成城主府的地方,一刀斩了下去…… “啊!!!” 幸好他反应快,及时把手塞进了嘴里! 圆滚滚的头上,发丝少见的顺滑柔亮,滚到白景源一米外时,红艳的嘴唇还在翕动。 白景源双腿发抖,看着她瞪大的不甘双眸,不知不觉就退到了夜色之中! 周围有汉子说着可惜的话,也有人不顾祭祀正在进行,抓起身边的女人就打。 直到那老者长吁一声,吩咐分酒,那群汉子立刻什么都顾不上了,一个个俩眼死盯着酒坛,恨不得抡起拳头打跑周围的人,好挤到最前面! 见那些小孩子也纷纷往前凑,已经没有人管他了,白景源这才握紧拳头,压住心底的恐惧,往雉的草棚跑! 因为那女子,是雉的姐姐粟! 第11章 嘘! 白景源躲躲藏藏,眼看着就要跑到雉姐妹俩住的草棚,就见一熟悉的小小身影抽泣着从那边冲了过来! 见周围无人,白景源忙跳出去,一把将她扯进了树林。 雉吓了一跳,却未挣扎,哪怕哭得打嗝,还不忘低声祈求:“奴奴会游戏,奴奴愿意陪你们玩,奴奴不要挨打……” 明明才几岁大,竟像那些十几岁的大姑娘一般,被抓住的第一时间,就扭腰摆臀,企图摆出个诱惑一点的姿势。 显然这种情况她不止遇到过一回,看得白景源眼眶发热,嗓子发堵,一巴掌拍在她干瘦的背上! 怒道:“是我!别说话!跟我走!” 白景源只觉一口气憋在胸口,快把他撑炸了!紧紧的抓着雉柔软冰凉的小手,就想往聚居地外走! 之前他贪图安逸,觉得与其冒死逃亡还要连累她们,不如好好待在这里,至少有吃有喝,风吹不着雨淋不着。 但他看到粟死不瞑目的时候,满脑子都是雉捂着脸哭着跑远的背影。 她还那么小,若是赶过去看到那一幕,此生怕是都过不好了! 以后没有粟护着,只剩她小小一个,等那些人回过神来,鬼知道她会遭遇什么! 粟是做了祭品,他听到那些人说,要把她埋在城主府地基下,就算雉过去,也没法给她收尸,何不趁着他们喝酒欢庆的时候逃跑? 所以,我们一起走吧!你不是要我逃跑吗?现在我打算逃了!你还跟不跟我走? 这么一想,他竟久违的寻回了年少时不顾一切的劲头! 这疯狂的、吃人的鬼地方! 他再也待不下去了! 再待下去,不被杀死他也会发疯的! 雉听到他的声音认出他来,忙将袖中磨得锋利的竹管收起,惊慌道:“你怎么跑这里来了?要是被首领发现……快跟我走!” 话语里再没有之前故意装出来的娇柔,开始变得大大方方起来。 随后竟是哭都顾不得了,反过来抓着他,七弯八拐的钻进了芦苇荡,提都没提去祭祀现场的话! 当她看到白景源满脸惊惶出现在她家附近,死死拉着她不让她去祭祀那边的时候,就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她现在就算赶过去,肯定也见不到阿姊最后一面了。 之前她从白景源的木屋跑出来,不一会儿就想明白了他为何装没听到。 没想到他比她想象的还要更善良一些!竟会因为担心她,在好不容易摆脱看守之后,没有趁着今夜守卫稀松逃跑,而是跑来拦住她,不让她去那边…… 他竟觉得她会害怕! 想到这,雉眼里又泛起了泪。 原本她与阿姊已经约好,一旦阿姊遭遇不测,她就要尽快自我了结,现在她却决定让阿姊等等她了。 因为她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既然他因为她耽误了时间,那她就要助他一臂之力! 不管他能走多远,她至少要把他送出这片大泽! 白景源一直被关着不清楚,她却通过自家阿姊得知,自从黄钩将大泽里的人聚集到了一起,又搬到了大泽深处这片山林里住,芦苇荡那边的岗哨到了夜间就没有了。 因为芦苇荡里到处都是水,还有吃人的沼泽,对这里不熟悉的人,根本没法摸黑通过那里。 她和阿姊过得太苦了,这些年来,她俩不止一次想过要逃,最后都没勇气行动,其实附近的地形早就印在脑海中了。 这也是她小小年纪,却敢提出帮白景源逃跑的原因。 一直没有人追,雉没有问起她姐,白景源也说不出口,只闷头跟着她跑。 他甚至幻想着雉永远都不知道她阿姊没了这件事。 毕竟所有人都去看热闹了,应该没人告诉她。 两人跑到天边泛白,从大泽侧面钻了出来,只见前头重峦叠嶂,一条土色大道好似飘带,沿着山脚迤逦向前! 浑身汗出如浆,俩人吐气如牛!两腿就跟灌了铅似的,再也迈不动了。 “到了这里,我就不认得路了。” 雉双手撑着膝盖,小巧的鼻尖冻得通红,清鼻涕流下来,被她抬起手背粗鲁的抹了。 白景源见了,犹豫一下,还是撩起衣袖给她擦干净了。 后半夜果然下起了鹅毛大雪,到了这会儿,雪依然下得很大。 天地间一片白茫茫,两人不过站了一小会儿,身后小小的脚印就已经看不清了。 身上的热汗凉下来,白景源打了个哆嗦,却见雉已冻得小脸儿泛青! 到了这会儿,情绪平复他才觉得自己太过冲动。 雉留在聚居地里,以她的勤劳和聪慧,肯定能活下去的…… 现在却跟着他在这野地里挨饿受冻,说不定他俩都得死在这里! 他不该,也没有权利替她选择…… 想到这,白景源咬咬牙,飞快的剥下衣裳,往雉身上裹! 就算要死,也让他先死吧! 事已至此,作为一个大老爷们儿,他还是很有原则的。 见他解下外面的麻衣给了自己,又要去解里头的深衣与丝袄,雉流着泪按住了他的手,哽咽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你肯定没有穿过这么漂亮的丝,试试吧,很暖和的!” 她的手像冰一样,白景源嗓音干涩,竟不知该怎么面对她。 他总是这样,有时候明明是好心,结果却常把事情弄得更糟,事后只能徒劳的补救。 以前他是这样,穿越后还是这样。 “我知道、我阿姊、我……呜……我都知道……你不要这样……你不要这样……我知道你其实不想逃的……都是为了我……” 雉感动得崩溃大哭! 要不是因为她,他现在肯定还在木屋里,坐在皮毛上烤火。 除了阿娘,不论是爹爹还是阿姊,在他们饿到要死的时候,都会把最后的粮食留给自己吃,而不是给她。 现在他们要冻死了,白景源却把衣裳脱给她穿! 她不懂现代人尊老爱幼那一套,也不懂东北大老爷们儿超强的自尊心,她不明白白景源这么做只是为了让自己良心好过一点,她满心满眼,都是满满的感动! 白景源的笑容僵住了,他想跟她说,你阿姊好着呢!你们只是暂时分开而已! 但他说不出口。 “也许……我们都会死在这里了。原本,你可以活着的……” 最终他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我早就想逃了!不过是胆子太小,一直不敢!真是奇怪,为何与你待一块儿,我就变得胆子大了呢?” 说这话的时候,雉笑得很开心! 大概每个人觉得自己是个人的时候,都会如她一般勇气倍增。 俩人匆忙出逃毫无准备,这会儿是又饿又困又累,聊天很大程度是为了缓解冻死前的痛苦。 突然! 白景源耳朵一动!立刻疯了一样拉着她跑回大泽,扒开人高的草丛,将她塞进了雪窝里! “嘘!” 正在这时,雉也感觉到了那种大地震颤的感觉。 那是大军过境! 还全是骑兵! 雉立刻乖乖的缩进雪窝子,一声不吭的躲了起来。 见状,白景源终于放心了,也在靠外一些的地方,找了丛枯草,躲了起来。 第12章 女将军 蹄声隆隆,如山呼,如海啸,眨眼就近了。 白景源缩在雪窝子里,隔着大片枯草往外偷瞄。 穿越前他是很喜欢骑马的,听到马蹄声,他还有点小期待! 在他印象中,马儿总是优中选优匹匹神骏,骑士们总是穿着优雅整洁的骑装,挺腰直背,自信的坐在高高的马背上。 像他们白家这样的大户人家,家家都有马场,节假日约着亲朋好友酣畅淋漓的跑上几圈,洗去一身热汗,换上舒适的衣裳,在花园里吃着美食喝着小酒,大人们聊聊生意经,孩子们顶着大人的笑骂满院子疯跑,最是惬意不过…… 现在这些……都是什么鬼? 一水儿的黑马,怕不是有上千匹?整齐跑动,如黑云压城,看得人喘不过气! 一坨积雪落下,掉进衣领里,白景源瞬间缩成鹌鹑,俩眼依旧瞪得好似铜铃,盯着黄土路眼都不眨! 打头那人映入眼帘,紧接着后续几百号人也能看清了,初时的震撼过后,白景源颇为失望。 这些马又矮又小,看起来就跟骡子似的,马具更是简陋至极,没有马鞍,也没有马镫,控马飞奔肯定极难。 再看马上之人,全都脏污得看不清面容,油腻板结的长发在风中乱舞,就像湖底沾满淤泥随波摇荡的海草,至于衣裳,更是大部分都破破烂烂连屁股都遮不住! 可若说他们穷吧?这支几百人的队伍,愣是一人双马甚至三马! 那马上的人,也个个精悍,浑身都透着股凶悍的匪气! 白景源对挣钱不在行,可他花钱是个行家啊! 在生产力相当发达的现代,拥有一匹马,对绝大多数人来讲都是很奢侈的事情,在这个落后的年代,这些人养得起这么多马,应该很有钱才对…… 既然骑得起马,穿好点很难吗? 这矛盾的组合,让他想破了脑袋也猜不透。 “吁~” “将军!此处有脚印!” 正当他好奇的偷看这支队伍的时候,一人突然翻身下马,趴到雪地上细细查看。 白景源的心立刻提了起来! 雪下得这么大,他和雉脚印本就浅,过了这么久,早就不明显了,结果这人冒雪控马疾驰,还能看到这个! 简直了!什么眼神啊?!老铁!你该不会是带着侦查系统穿越的吧? “哦?” 最前头那人闻言勒马停下,侧头看向趴在地上的人,声音微哑,却明显能听出来,竟是个女人! 队伍里的人却没有因为她是个女人就轻视她,见她停下,身边掌旗那人打出旗语,后面的人也停了下来。 好几百人的队伍,却跟一个人似的。 这治军的本事,啧!倒是让他开了眼界。 “雪太大,脚印实在模糊……” 那人语中带愧,趴在雪地里不敢抬头。 雉和白景源走到这里的时候,已经筋疲力尽,脚步本就凌乱,又在这绕着圈犹豫了会儿,经过风吹雪埋之后,的确很难辨认。 将军也不为难,举起手来,刚说了个“搜!”,就见芦苇荡前人高的枯草中钻出一身着华服、浑身贵气的白净小公子来。 乱发下丹凤眼微微一眯,将军调转马头,挥停属下,定定的看着他走近。 白景源抖抖身上积雪,高举着空空的双手,咬着牙跑了过来,不等那将军发问,就大声道:“将军!大泽有匪!吾可引路!” 却见那女将军对他所言丝毫不感兴趣,只一言不发盯着他看了许久,随后竟驱马上前,一甩长鞭将他卷到了马上! 将军貌似是个面瘫,那眼神实在复杂,白景源看得心里发慌,不由满脑子奇怪念头乱窜: 【这么高冷的吗?】 【行不行好歹说句话啊?】 【这时代的将军难道不剿匪的吗?】 【黄钩都打算建城当山大王了哎!你们都不管的吗?】 心里吐槽得欢,白景源趴在马背上,一边担心他们继续搜人,一边害怕雉傻乎乎的跑出来。 马毛扎着头脸,又被马儿身上的味儿熏着,白景源控制不住打了好几个喷嚏。 那将军大概也发现他这样趴着不舒服,竟提着他的衣领,让他坐了起来! 刚坐稳,白景源就见右侧扛旗那人挥了挥手上的黑色镶红边三角形令旗,随即蹄声滚滚,所有人不带一丝犹豫就跟了上来。 第一次见识到这时代的军队,白景源小心翼翼,不敢吭声。 之前在野人聚居地里,他不止一次听人说,幸好今年凤凰台没有派兵来剿,否则还不知道能否活到冬天。 他想,野人这种弃国弃家的存在,肯定很害怕军队吧? 所以他也没有与雉商量,发现暴露之后就站了出来,想把这些人引走。 也不知做得对不对? 现在他被这些人带走,接下来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雉一个人留在野地里,也不知能否熬到雪停? 他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江,想这些于事无补,不如放过自己。 他也心大,窝在那将军暖呼呼的怀里,看会儿左边掠过的芦苇荡,看会儿右边退下的小山,再加上马儿一颠一颠的,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雉窝在凉得透骨的积雪里,泪眼朦胧的看着乌云一般的骑兵远去,许久才松开牙关。 却见冻得发青的手背上,深深的牙印缓缓沁出血来。 她也不在意,只趴在雪地里无声的哭。 她对军队有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又本是个胆小的性子,活到这么大,大概带着白景源逃出大泽,就是她做过最大胆的事。 在看到那支骑兵过来的瞬间,她就吓得软倒在地,以至于白景源跑了出去,她都没能及时跟上。 那将军决断力实在太强,一切发生得太快,不等她想出对策,白茫茫的野地里,就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一日之内先是失去了相依为命的阿姊,接下来又失去了认可的伙伴,雉除了伤心,满心里都是迷茫。 这条道是桑丘与宿城之间最近的路。 到了冬日里大雪封路的日子里,贵族们不再喜欢出门,待在家里自然免不了宴饮取乐。 楚人好华服,桑丘有楚国最好的丝,这个时候桑丘的商人往外贩丝自能获利颇丰。 而宿城交通便利商业发达,桑丘多桑田,历来缺粮,缺粮也就缺酒,卖掉手头的丝,往回运酒,总能赚的盆满钵满。 毕竟桑丘以及毗邻的齐水城里,也有不少贵人,他们冬日里宴饮也很频繁。 大泽里有剪径野人,若是平时,大部分商人都不敢走这条道,但到了大雪封路前这段桑丘世家争着抢钱的日子,商人们背后的主家都会派出大量私兵随行,这条道反而更加方便快捷。 因而有那喜欢访友,或者归家的世家子,这会儿也会与商队同行。 如此一来,商人、货物,再加上侍卫、从人以及干杂活的奴隶,车马混杂,队伍往往庞大到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 骑兵过去没多久,耳听得车辚辚,马萧萧,全无之前骑兵纪律严明,雉知道这是桑丘世家的贩丝队路过,咬咬牙,狠狠抓了一把身前的积雪,猛的钻出草丛,跑到路边跪了下去。 待到队伍缓慢靠近,她便伏地磕头,高声喊道:“奴奴会养蚕!奴奴会采桑!” 桑丘世家,永远不会嫌弃桑女太多。 耳听得一声含笑的“抬起头来”,雉憋下眼里的泪,压下心底的恐惧,勇敢的抬起了头! 那纷飞大雪中小小的背影,仿佛刻在她心上一般,只是想想,就让她充满了力量! 这一刻,在她的心底,一颗名为野心的种子,开始发芽! 以前白景源闲着无聊的时候,曾对她说起他来的世界,他说那里男女平等,女人也可以比男人能干。 她根本就不信! 哪怕她亲眼看到他落到这个世界,知道他并不像其他人传言的那样,是什么贵族公子,依然不信! 直到她看到那将他掳走的女将军,突然就信了。 第13章 此子生于大泽 白景源是被一声怒吼吵醒的。 醒来的时候不知今夕何夕,身子一晃,差点掉下马,还是女将军伸手扶了他一把,他这才搓着眼睛避过并不灼热的阳光,打着哈欠,扶着马脖子坐稳了。 她没有半路扔了他,也没有一刀把他宰了,实在难得。 搓掉眼屎,看清马前被绑之人,白景源俩眼不由瞪成了铜铃! 【这是咋回事?】 看看日头,他也就睡了仨小时不到,咋就回到这野人聚居地来了呢? 昨晚还雄心勃勃策划着建城、花巨资采买酒水祭祀蠹虫的黄钩,这会儿怎么被绑成粽子跪在了马前? 再看周围,草棚大多被刀削成两截,断掉的芦苇杆和破碎的陶器满地都是! 聚居地的野人如同猪狗一般被骑马挎刀的军士撵到一起,男的一堆,小孩儿与妇人一堆。 见他看去,有认得他的,忙跪倒在地,哭得涕泗横流,哭求着:“仙童饶命!仙童饶命!” 听得人喊仙童,黄钩也挣扎着仰头看到了窝在女将军怀里的白景源,只当他与家里取得了联络,然后他家里要么联系了这个煞神替他报仇,要么跟凤凰台告了状。 虽早就想过这个可能,事情真的发生了,他还是接受不了! 明明一切顺利,他的城就要建成了,竟被这小儿破坏了! 心里一时既恨那几个负责看守仙童的汉子,又恨这小童狡猾,不由咬牙大骂: “不曾想大事竟坏到你这黄口小儿手里!某家昨夜就该先把你料理干净!” 他早就猜到这小童来历不凡,没想到竟招来了任毅手下的骑兵! 任毅原名任沂,本是王后任袖庶出的姐姐,因其母本是沂水渔女,为了争宠,就给她起了这个名字。 在任袖嫁到楚国之时,任沂就是她的陪媵,当时任袖还未到凤凰台,就先把陪媵撵了出去,然后谎称她死了,事后楚王知道,也只当她拈酸吃醋,并未与她计较。 哪知过了两年,后殳才发现,她之所以撵走任沂,不过是因为任沂极擅兵事,且像男儿一般渴慕建功立业,对生儿育女不感兴趣。 短短两年,任沂就靠着王后的侍卫和嫁妆,吸纳流民匪盗游侠,剿匪的时候顺便练兵、扩张,练出了一支足有两千人的骑兵。 后殳几经犹豫,到底还是没有跳出来当那根出头的椽子。 毕竟任袖是明媒正娶的王后,她的儿子将会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她再怎么养私兵,也不过是为儿子做嫁,断没有自己造自己的反的道理。 等到公子继位,按照传统,王的军队都该交给后家掌管,后家躺着等天上掉馅儿饼,多好! 于是就这样又过了两年,等各大世家发现的时候,王后已经生出了嫡长子公子白,还哄着心软的楚王给公子白封了封地,然后作为公子白的母亲,任袖理直气壮的帮他把钱收了起来。 至于这钱用来养兵还是用来买买买,只要她没大张旗鼓的养男宠,给大王织绿帽,那就谁都管不着! 于是,靠着封地,两千骑兵,两年后就变成了五千,其中,最精锐的一千甚至还配了甲! 各大世家再想解决,已经啃不动了。 何况谁家还没点私兵?凭啥王后就不能养兵呢?本朝还有王后亲自领兵作战的呢! 这才哪儿到哪儿? 至于任毅,连改个名字都这么敷衍这么侮辱人智商,原本以楚国四姓为首的世家集团很是不满,结果没几天,王后又哄得楚王给任沂封了个将军! 直接把她从私底下转到了台面上! 世家不满,找到楚王闹,楚王笑着摊手,一句“反正肉烂了都在锅里,他大姨闲着也是闲着,如此甚好”反复说,闹得世家没有脾气,只得认了。 只是从那以后,他们都默契的把任沂手下这支军队当成太子爷私兵,对任沂很是不客气。 为了掌兵,任沂手段越发狠辣,以前黄钩还在军中,自是对她了解得很! 白景源不知以上种种,见他误会,相当无语。 他倒是想给人引路!可惜人家没让啊! 显然这些人早就清楚这里的情况啊!你个憨憨! 说不定你干了些啥,全都在人家眼皮子底下,人就等着你把人聚集起来,好一锅端呢! 想到黄钩前阵子还在他面前沾沾自喜,说着他的伟大计划,白景源不由哈哈大笑,只觉心里端的是畅快至极!全然忘了前阵子他被黄钩吓得夜不能寐的时候了。 “哦?仙童?” 女将军饶有趣味的低头看了白景源一眼,看都不看跪在地上的黄钩,挥挥手,就有属下斩下了他的头。 她早就说过,这黄氏余孽是个无君无父的混账,早就该杀了的好,现在落到她手里,自是不再姑息。 斩了他的头,省得听他骂那些有的没的脏了耳朵。 虽然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见识到这世界的粗蛮,白景源还是条件反射的扭头。 第一次看到尸体吓得半夜发烧,第二次看到惨死的粟,吓得他连夜奔逃,现在他干脆不看了。 见他扭头撞到自己怀里,女将军也不生气,反而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似的,伸出手掌,推着他转回去。 白景源死活不肯,她也不怒,反而由着他。 不一会儿,就有从人摸清来龙去脉,过来回话:“回将军,这些野人说,此子生于大泽,是仙童。” “生于大泽?” 这话在楚言之中,可不是在这大泽里出生的意思,而是指的由大泽孕育。 就像“大帝生于日”,“楚王生于凤鸟”之类的传说一样。 若是某一个人这样说也就罢了,这里大大小小近两千人,都这么说,那就有意思了。 女将军挑挑眉,却未多问,只吩咐属下驱赶野人,又拎着白景源换了匹马,往野人聚居地外走。 她怕王后那边撑不住后氏施压,只想早点办完抓野人殉葬的事赶回去。 白景源内心忐忑,以为她要问点什么,结果接下来两天,她都再没与他说过话,只在休息之时,将自己的饭食分他一份。 直到第三天晚上,他终于跟着任毅,来到了任袖面前。 任袖正坐在榻上拿着一卷竹简在看,见任沂领着他进来,盯着他看了许久,胸口鼓荡多次,这才稳住情绪开口:“汝为何氏子?” 她这一开口,却是说的大纪雅言。 原以为辛苦几个月,终于能听懂人话的白景源,顿时一脸懵逼满头问号! 第14章 谁在算计 这是个看重血脉的时代。 人人生而不平等。 或许很多很多年以后,这个世界也会有人高呼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造反,但现在,贵人就是贵人,奴隶就是奴隶! 祖上牛逼,那么你在世人眼里,天生就高人一等! 如果祖上出身不好?那么不好意思了,龙生龙,凤生凤,耗儿生的儿子,你得接着打地洞。 现代人可能难以想象,但这个时代规则就是这样。 出身高贵的人哪怕十分无能,只凭着血脉,就能得到数不尽的夸赞。 好战之人,可以称其勇武;怯懦之人,可以赞其仁善;哪怕好美色,换一个角度解读,也可以夸他繁衍子嗣有功…… 白家耗费金山银山养了三十多年的孩子,突然穿越时空,流落到这生产力极度低下、还未完全从奴隶制转变为封建制的时代,不提他精致讨喜的样貌,他就只是简简单单的站在那里,凭着这透骨的贵气,也没有人会把他当成平民,更别说把他认作命如草芥一般的奴隶或者野人了。 能养出这种孩子的家族,必是底蕴深厚的名门望族,所以王后初见他,就问他是哪家的孩子。 可惜白景源根本听不懂雅言。 对于这一点,他很能接受。 那些一穿越就能对着陌生人侃侃而谈的优秀穿越者,怕是只活在小说里。 哪怕二十一世纪还存在十里不同音的现象呢!跨越时空还能跟古人无障碍交流的,他只能说一声牛逼! 或许穿越这种事,冥冥之中是需要达成某种条件才能发生的。 若不是自家儿子一直养在身边,又是在她怀中咽的气,任袖肯定会把白景源错认为她的儿子。 因为白景源与死去的公子白,样貌至少九分像! 再加上年纪和身高差不多,就连胖瘦也一致,他又身着黄钩抢来的、桑丘商人特意为公子白制作的华服,若是公子白还在,俩人站在一块儿,怕是连她这个亲娘都会把他们错认成孪生兄弟!更不要说旁人! 白景源前阵子被黄钩吓得吃不香睡不好,以至于瘦得不成人形,这几天想开了才养回来一点,他现在连这姐妹俩具体是谁都不清楚,哪儿能猜到公子白是患了痢疾病亡的啊! 事情就是这么凑巧,他现在和死前拉得虚脱的公子白,竟连胖瘦都差不多! 所以,杀人如麻的任沂见了他,不仅没有顺手剁了,还大老远的把他带了回来。 发现白景源不会说雅言,王后压下心底的急切,正要换楚言再问,任沂一屁股坐到地上,端起侍者刚送上来的香饮子一饮而尽,指着白景源笑道: “这孩子也不知跟谁学了一嘴土话!你还是莫要问了,省得笑破肚皮!” 任袖被她一笑,也察觉到自己有点失态,忙笑着吩咐愣在一边的阿瑟,让她带白景源下去安顿,顺便摸清他的情况。 幸亏白景源听不懂雅言,否则听了这话怕不是要尴尬死! 他哪儿知道这时代,哪怕是楚言,贵族说的也与贱民说的有区别? 阿瑟会说楚国土话,心情复杂的叫了声“公子”,就请他跟她下去安顿。 这会儿天色已晚,虽然他现在只有七八岁,但他那颗大老爷们儿的心还是让他觉得,这个点儿留在女人帐篷里很不合适,听得阿瑟招呼,白景源立刻就从了。 离开前,想起这是在别人地盘上,他又特意学着黄钩他们,对着上首的任袖还有任沂作了个江湖气十足,不伦不类的揖,口称“那便打扰主人家了”,就跟着阿瑟退了出去。 “嘶~此子,竟像是不通礼仪?” 平日里惯会装模作样的任袖,这会儿都忍不住露出惊容来了! 实在是……白瞎了啊! 不懂雅言,满口土话,不通礼仪,却又满身贵气,感觉就跟个大美女叉着腿坐在大街上抠脚一样,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任沂听得她问,脸上的嬉笑立刻收起,坐姿也端正起来。 这是从姐妹状态,调整到主从姿态了。 知道她要说正事了,任袖放下手中漆盏,也换了坐姿,做倾听状。 “大泽野人言,此子生于大泽!” 任沂表情凝重。 “哦?” 任袖挑挑眉,一脸“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生于王族,岂能不懂其中道道?她们任家先祖还说自己是石头成精呢!除了那些愚民,谁会信这个? 严肃的气氛瞬间就变了。 任沂翻了个白眼,放过酸疼的腿,再次恢复随意的坐姿,没好气道:“起初我也怀疑这是有人设计,可接触几天下来,倒是发现许多细节。” “还不细细说来?阿姊,你当知此子落于吾手,到底意味着什么!” “这么心急作甚?你看我这一身?还有人样吗?辛苦大半月了,好歹让我吃顿饱饭,再好好洗漱一番可好?” 再说人都带回来了,这么着急干啥? 刚急着把人带给她看也就罢了,现在白景源都下去安顿了,她好歹是个手握实权的将军好吗?这么脏兮兮的,大半夜还饿着肚子,不难受吗? “那你快去!今晚我俩一起睡,待会儿你再细细跟我说!” 原本她是要带着孩子去齐水城的,结果现在停在半路进退两难,最近她和后殳僵在这野地里,都快成斗鸡了!现在总算看到事情有了转机,她怎能不急? 见任沂老大不乐意,一副“我想睡觉,不想和你开卧谈会”的样子,任袖高声呼唤宫人:“芦芦!还不快带你家将军下去洗洗!庖彘何在?快些整治些好饭食!把这贪吃鬼喂饱了吧!” 芦芦是个十来岁的女童,听得任袖唤她,便欢欢喜喜的跑了进来,拉着任沂蹭得油光发亮的袖子就往外扯: “将军再不洗洗,芦芦都要被熏晕过去了!将军回来,芦芦就让烧水的起来了!这会儿正好哩!” 任沂也不生气,摸一把芦芦的头,被她嫌弃的躲开,不由哈哈大笑,起身出去了。 任沂那一身,怕是没有一个时辰洗不干净,任袖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一时怀疑白景源的来历,一时期待着这是上天的怜悯…… 先王已去,独子又亡,她不打算改嫁,自是没法再生一个,白景源的出现,让她不得不收敛起来的野心瞬间膨胀! 正万分煎熬的捏着颗软糯的点心一点点的咬,就见阿瑟撩开帐门,跑到榻前跪下,眼带惊慌唤她:“公主!公主!” “为何如此慌张?” 阿瑟性格沉稳,见她如此,任袖瞬间翻身坐起,抓住了她的胳膊! “公主!他!公子他说他姓白!” “白?” 公子白因打小肤白胜雪得名,现在来了一个与他长得这么像,姓白的小童? 任袖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果真是有谁在算计她吗? 第15章 季家家将 见王后盯着昨日刚染好的指甲发呆,阿瑟知道她在思考,也不出声,默默寻来毛氅为她披上,又让侍者换了火盆,许久才听到她问: “他说他姓白?” 阿瑟肯定的应了:“是,他说他叫白景源。” 因为听着古怪,阿瑟还确认了两回,的确是叫这个。 寻思许久,任袖实在想不起来有哪个世家是出自白姓的。 若是以白为氏的,倒是有几家,像是祖上封地或者官职与白沾边的,祖上有人以白为名的,都有可能。 比如她死去的儿子,若是成年后没有继承王位,而是分封出去,待他死后,他的后人没法以芈为氏,说不定就会以他之名白为氏。 “可问清了是哪家的?” “他说他不知道,一醒来就在大泽之中,被黄钩捡了回去。” 任袖不动声色,阿瑟也不知她到底信还是没信,继续道:“奴奴替公子沐浴,初时他不习惯,想要自己来……奴奴为公子沐发,见头发极好,有意试探,他却不辨浴发香膏,对香料也不了解……之后穿衣,奴奴故意拿来侍者青衣,公子夸奖色美……” 女声沉稳低沉,说了好久才说完。 任袖听完,不由皱紧了眉。 贵族有数不尽的奴仆可以差遣,沐浴这种事,怎会习惯自己来?贵族从小耳闻目染,又有专人教导,怎会不辨香膏、香料?还有穿衣,青、绿乃贱色,他却夸其色美? 一件件一桩桩,都古怪极了。 可若说他不是贵族,那么细滑光亮的头发,还有那一身细嫩肌肤,普通人又怎能养得出? 这还是在大泽中生活了好几个月,不曾悉心呵护,若是好生将养一阵,怕是风仪更甚。 白景源身上的矛盾点实在太多了,任袖在那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盼着任沂快些回来,好把事情与她详细说说。 结果左等右等都等不来,任袖实在心焦,竟直冲任沂沐浴之处! 可想而知,当任沂舒服的泡在澡桶里,眯着眼等着宫人为她搓洗头发的时候,突然看到站到面前,眼巴巴望着她的王后,会有多么无语。 任袖一贯脸皮厚没节操,才不会在乎她的嫌弃,甚至还挽起袖子来了句:“阿姊,冬夜天凉,耽搁太久若是着凉就不好了!” 竟是打算过来给她搓澡! 任沂不理她,面无表情的换了个方向,宫人跟着嬉笑着绕了一圈。 任袖也不恼,立刻做解腰带状,作势要往澡桶里跳! 任沂气得脸都红了! 真是太不要脸了! “就这么一会儿都不能等吗?!” 见她着恼,任袖也不回话,只冲着她笑。 沂的母亲去得早,她是和任袖一块儿长大的,姐妹俩感情极好,见她这样,实在没办法,任沂只得催着奴儿动作快些。 白景源并不知道,他不过做了个简单的自我介绍,就引得任袖翻来覆去的猜。 他这会儿已经洗完澡换上了柔软舒适的厚衣裳,待在一顶舒适的皮毛帐篷里,就着香喷喷的肉酱吃小米粥。 等他吃完小米粥,边上绘着鱼纹的漆盘中,还有一粒挂着白霜的柿饼在等着他。 这么久终于痛痛快快的洗了个澡,脸上抹了润肤的脂,头发也在炭盆前烤干,抹上了淡香的发油。 这感觉,真是太美好了! 若是穿越前,他或许还会挑三拣四,嫌衣服旧,嫌饭食粗陋,但在大泽里过了几个月的苦日子之后,他觉得现在就像上了天堂! 说来也怪,生死看淡之后,跟着身份不明的任沂,大半夜穿过好几重岗哨,见到任袖这个被侍者包围着的陌生人,他却一点都不害怕。 想当初刚穿越那会儿,一个黄钩就让他成天心惊胆战,如今回想起来就跟另一个人似的! 管他呢!不过一死! ——这就是他现在的心态。 这种感觉很奇妙。 类似某种情绪达到极点之后的超脱感。 就像小时候他看到爷爷用火柴点雪茄,他觉得火柴一划就燃好有趣,很想学,却又怕得很,等他终于成功的划燃一根,只觉不过如此;就像他学骑马,第一次坐到家中特意为他准备的那匹小母马背上的时候,他吓得连哭都不敢太大声,到了后来,也就那样;就像开车、蹦极、潜水、开直升机…… 现在的他,有点像是在参加一个稀奇的旅行团。 用一种平淡的态度,来接受这陌生的一切。 别人问他来历,若是乐意,除了实在难以取信于人的穿越,其他的都实言以告,反正信不信不关他的事! 若是看到没见过的事物,他会多看几眼,却不会太过好奇。 别人待他好或者不好,他也不在意。 遇到不懂的事,也不会尴尬。 大大方方的,想学就学,不想学就装傻…… 大概每一个纨绔,都很擅长让自己过得舒坦一点。 他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 感觉每多活一天都像是赚到了! “公子!你要吃糖吗?” 小童儿很可爱,一点也不拘谨。 白景源穿越前总觉得古代的奴仆都是很卑微的,结果今日所见,真是让他开了眼界! 这些小童儿机灵的同时,往往很调皮,连主人的玩笑都敢开,他们很能干,有时候却会缠着主人要果子吃,会主动与主人闲聊,甚至还会对着主人耍脾气,看起来就像一家人似的! 见那童儿蹲在榻前厚厚的毛皮上,伸着脖子望着案上碟子里那块黄黄的糖,眼里全是渴望,白景源嘻嘻一笑,伸手捏起那块糖,就塞进了这个名叫鹿儿的童儿嘴里。 “啊~我要睡觉了,不吃糖,请你吃好不好?” 鹿儿嘴里包着糖块笑眯了眼,缺了两颗大门牙的嘴咧的老大,快乐几乎溢出来! 见他一个劲儿的点头,白景源立刻就喜欢上了这个可爱的小家伙。 “你家主人待你真好!” 有仆妇跪着进来,没发出丁点声音,收了空碗空盘,就又悄悄的退出去了。 鹿儿骄傲的挺挺胸膛:“那是自然!我家上数三十代都是季家家将!公主自是待我极好!” 家将与部曲、侍者、奴隶相比,地位更高,他们大部分都是本家旁系后裔,只比从人地位低,主人家自是信任。 之前白景源跟着任沂去见王后的时候,鹿儿就在大帐里头,见阿瑟带他出来安顿,立刻跟了过来。 实在是白景源长得太像公子白了!鹿儿是与公子白一起长大的,他对白景源自是好奇不已! 然后阿瑟给白景源洗澡洗头的时候,他就站在边上听他们说话,后来阿瑟说她还有事要忙,鹿儿知道她要去公主那里回话,就主动留下来给白景源擦头发。 “季家家将?” 听闻任袖是个公主,白景源并不感兴趣,反倒是季家家将这个词更让他感到好奇! 哪知他刚问了一句,鹿儿就生气的从榻上拖了条被子下去,窝在皮毛上躺了,气冲冲道:“我要睡了!你不要再跟我讲话了!” 白景源一头雾水,刚不还好好的吗? 第16章 齐水张 一大早,张元就披着大氅坐在屋檐下,就着园中雪景,惬意的喝着小酒。 精心筛过的酒温在小炭炉上,散发出浓浓的酒香,与那墙角传来的隐隐梅香纠缠在一起,甚是曼妙。 厚厚的炉沿上放了一圈金灿灿的黄豆,被那炉中小火烤得焦香,他就喝口酒捻颗豆,喝口酒,再捻颗豆,待到一圈豆子吃完,他又再放上一圈,像是做什么游戏,乐此不疲。 “噗~” 抬抬屁股,痛痛快快的放了个屁,张元面色自若,好似什么都没发生。 边上的童儿却是气得不得了!一把将手中剪子还有带雪的花枝摔在一边,也没插瓶的雅兴了,背对着张元坐下,就开始抱着胳膊发脾气: “爹爹你又吃豆!吃完豆就放屁!等下如何出得了门?我要被别人家的童儿笑死了!” 张元“哈哈”一笑,也不争辩此物甚香佐酒最妙,戳戳童儿后背,待他气鼓鼓的撅嘴回头,忙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摸出块米糕来: “看来爹爹得好好贿赂我家香莲儿一回,才好再吃两颗豆!” 恶狠狠的张嘴把米糕咬过来,香莲虽然吃人嘴软,还是咬牙坚持道: “爹爹你还是莫要再吃了!吃完再放屁,我就不要跟你出门了!” 实在是丢死人了! 提起齐水张,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偏偏老太爷放着好好的肉不吃,就爱吃这奴隶们吃的贱物! 在家偷偷吃也就罢了,关键他出门前还吃! 吃吃吃!大家都别做人了吧! 想起上次,明明一群童儿都在讨好他,结果爹爹一个屁,全给崩没了! 至今想起那群童儿捂嘴看他的样子,他就想哭! “哎,真想念我的阿坤啊~” 张元哀声一叹,一颗豆子扔进嘴,“嘎嘣”一下就被他嚼碎了。 真香! 阿坤是张元的从人,也是他庶出的兄弟,前几年郑楚交界处有匪盗聚啸山林,张元带兵剿匪,结果匪徒狡诈设伏,阿坤为了护他丢了命,他也因坠马断了腿,这些年就从齐水太守的位置上退下来,安心在家休养。 香莲是阿坤的独子,自阿坤死后,张元就把他收作养子了。 “要是爹爹在,他肯定也不许你吃豆!” 张元是张家最不正经的主子,他爹为他挑选从人的时候,全都挑的性子板正的,阿坤最是重规矩,若他还在,肯定会这也不许那也不能。 不过张元才不在乎呢! 他早就到了可以任性过活的年纪。 “哎~阿坤爱我,香莲儿心狠~” 这种不着调的话,也就他会说。 信口胡诌不过是欺负死人不能开口。 香莲翻了个白眼,并不拆穿。 见劝不住,也就不再理他,两下吃完米糕擦了手,他决定接着插花。 今日红梅开得极好,剪一些插到那新烧的陶瓶里,放到书房长案上,最是雅致。 结果捡起花枝,却见花枝上的雪已经融化,把木地板打湿一片,香莲皱皱眉,忙去找来抹布擦地。 张元“嘎嘣嘎嘣”的就着小酒吃烤豆子,见童儿眯着眼睛从地板上捻起一根根头发,那凶狠的眼神就像是发现了潜入家中的盗贼一般,无奈的叹了口气。 这孩子也不知像谁,总是跟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较劲。 “我都六十六了,还不能想干嘛就干嘛啊!” 见小童儿不理,他又哀叹起来:“为何小小年纪,就开始学阿坤,成天板着脸啊!明明是我养大的啊!为何不像我?” “家里谁像你啊!哥哥们亲生的都像太爷不像你!我又不是你生的!” “嘶~” 张元捂着胸口,作势欲倒,一副伤心样,小童儿却不理他,自顾自的干起活儿来。 齐水张以家风板正闻名,几百年了,张元这种都没有同款。 小童儿心里有气,擦干地上雪水,干脆又吭哧吭哧的把其他地方都擦了一遍。 等他擦完了,张元烤豆子也吃完了,摇摇酒瓶,一滴不剩,他便吩咐童儿:“去看你大兄起了没有,若是起了,让他过来一趟。” 童儿应了,换上木屐,就抄小路叫人去了。 张元看着阴沉沉的天色,轻轻叹了口气,回屋躺倒。 这样舒服的日子,也不知还能过上多久? 公子鱼与后家争兵权争得头破血流,凤凰台乱成一团,连王后与公子都避了出来,这都什么事儿啊! 张元再次叹了口气。 也不知公子白即位之后,情况会不会好些。 正当他似梦似醒之际,如今的齐水城太守张非在屋檐下脱掉木屐进了屋。 “爹爹,您叫儿子来,可是哪里不舒服?” 说着就要替他揉腿。 张元当年剿匪时摔断了腿,好了之后,除了有点跛,每逢天气不好,就会痛。 张非是个孝顺的儿子,也是个合格的太守,却不是个足够机敏的政治家,张元见他身上还透着酒气,显然是宿醉刚醒,肯定是见童儿去叫,以为他这里有什么急事,还没来得及更衣就过来了。 张元叹口气,拍开他的手,裹着被子坐起来,问他:“没有不舒服,叫你来,只是想问问最近可有什么新鲜事?” 他年纪大了,腿脚又不好,这两年每逢齐水贵族设宴他都懒得去,只有自家有宴才会出席,一些消息就会知道得迟一些。 见他没有不舒服,只是想听听外面的新鲜事,张非松了口气,细细说起这两日的事: “最近连日大雪,军中照旧操练,城中无事,只是各家宴饮都有增多,儿有时去,有时不去。王后与公子依然停留在宿城附近,宿城太守一直守在那里,想迎公子与王后进城,王后不允。后氏依然跟随,儿怕触怒后殳,也不敢派人窥探,昨日桑丘柳氏霁月公子来访,与儿饮酒畅谈,倒是说起前几日路过大泽时,遇到勇毅将军带兵进大泽抓野人,为了给将军让道,以至于耽搁了行程……” 勇毅将军是任毅的官职,虽各大世家都知道她的底细,却无人小看她。 张非说得细碎,张元却听得很认真。 “柳霁月?那孩子学问挺好,为人也不错,实乃嘉朋!” “是,儿子也是这样认为。昨夜霁月来访,本是想要先来拜见你,可你已经睡了,儿就自作主张替你回了。” “哈哈!入夜了才来的吗?此子一向不拘小节。反正他现在游历回来了,一个月不来十回也要来八回,昨日没见着,改天再见也是一样。” 张非呵呵一笑,点了点头。 若是常人,就算感情好,也断没有大晚上来好友家做客的,可霁月偏偏要来与他秉烛夜谈,虽然风雪夜看着雪景喝酒感觉很有意境,可这样是真的冷啊! “勇毅将军抓野人?抓了多少?是直接杀了,还是抓的活的?大冬天的,她为何入大泽抓人?这种时候,难道她不该陪在王后与公子身边吗?” 张非正一边回忆着昨夜与友人畅聊的畅快,突然听到张元问起这些,竟是一问三不知。 “这个……儿子倒是没有打听太多。” “后氏与公子鱼斗得厉害,王后与公子白之所以能平安离开凤凰台,其一,是因为后氏牵制,其二,是因为勇毅将军在外接应,这种时候,将军不该亲自带兵离开才对……” 王后不信任公子鱼,可不见得就信任后殳!任沂带着的军队,是她最坚固的铠甲,这种关键时刻,怎能不放在身边? 这就像陷入危险境地的人,若身边有利刃,谁会舍得将它放到自己够不着的地方呢? 齐水城位于楚郑交界处,自古就是军事重地,张氏守齐水城这一支,已经几百年了,现在外面说起他们,已经不再是张家旁系,而是齐水张! 张非不擅政治斗争,对军事却是极其了解的,听爹爹点出不正常之处,立刻拧紧了眉! 楚国冬日多雨雪,若非不得已,谁都不会这时候动兵!任沂可不是什么草包! 那她冒着大雪带兵入大泽,必是有不得已的缘由! 张非挠破了头都想不明白,张元已经叹气道:“赶紧派人打探情况吧!这时候也别怕得罪谁了!要是……直接派人求见后殳,也不是不行。” 王后带着公子离开凤凰台,是早就谋划好的,因而身边从人侍者极多,用惯的奴隶也都带着,不存在缺乏奴仆的情况,所以根本用不上野人,自然没有理由着急去抓! 可若是单纯为了清理野人,公子白的封地就在大泽北面一百多里外,任沂常年在那附近练兵,入冬之前就该这么做了,何必拖到冬日里? 若是王后出了意外,年幼的公子白根本不可能指挥得动任沂,任沂也不可能放心把公子白交给后殳,独自带兵离开。 排除各种选项,最有可能的就是,公子白出了事,需要大量野人,或者说,野人尸体。 涉及到王族,这种情况只有一个…… 张元被自己的猜测吓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连声催促儿子快些派心腹从人去把事情打听清楚! 若正如此,那这事就不是后氏一族能担得起的!得早早商量对策才行! 见父亲紧握着自己胳膊,手背上青筋暴起,张非忙跪到他面前,慌张道:“爹爹!你这是怎么了?你别吓我!” 张元一颗心跳得“嘭嘭”响,被儿子抱住膝盖好半晌,才舒口气把自己的猜测说了一遍。 “您是说,公子白很可能出了意外?王后打算用野人殉葬?” 张非嗓子都吓破了! “若楚国去国,我们齐水张到时候怕是会有覆灭之灾!” 如今大纪对诸侯国的掌控力越来越弱,到时候楚国去国,大纪却没有足够的实力,那么楚国会立刻陷入战争! 诸侯之间早就摩擦不断,只是谁都不敢扯下脸皮,大肆侵占别国地盘,可若是此国已经去国,不再是诸侯封地了呢? 那还不是谁占到了就是谁的? 大纪去年被燕王抢了公主,最后都只能咬牙认了这个女婿!若楚国真被其他诸侯瓜分,纪帝怕是屁都不敢放一个! 到时候仅凭楚国世家,不论是大义还是实力,都不可能敌得过! 尤其是他们这种固守边城的世家,绝对会是最先倒下的那一批! 退无可退,唯有死战! “镇定!听我安排!王后那里得派人去,还得派人回主家,跟家主通个气,让他们抓两个先王庶子在手,有备无患!” 见儿子脚步匆匆,眨眼就走到了门口,张元又道:“切记!此事绝对不可泄露出去!” “儿子知道了!刚下过雪,爹爹今日就别出门了,好好在家等儿子消息吧!” 张非跪在檐下磕头恳求。 这种时候,爹爹不在家,他就慌。 张元没好气道:“知道知道!还不赶紧去办!这种时候我哪有心情出门游玩!” 张非这才接过童儿递来的木屐穿了,匆匆离去。 第17章 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白景源醒的时候,闻到股淡淡的花香。 睁眼一看,就见鹿儿站在榻边,捧着身崭新的衣衫,失神的盯着他瞧。 那香味正是那衣服上的熏香。 “卧槽!你干嘛?人吓人要吓死人啊!” 白景源噌的一下坐起来!头皮都炸了! 虽然他本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说服自己随遇而安,但这样真的很诡异啊! 这一着急,竟冒出了普通话,他也不介意,只抓着被子捂着胸口,怒气冲冲的瞪着鹿儿,活像谁要把他怎么着似的。 鹿儿不甘示弱反瞪回去,最终还是抿抿嘴,什么也没说,把衣裳扔他怀里,就跑了出去。 这公子怕不是脑子有病! 昨晚他就睡在他榻下,今早一睁眼就看到他,有什么好惊讶的! 他也不想想自己刚刚怎么盯着人看的,等他跑到外头,被冷风一吹,回忆起刚刚白景源那句听不懂的话,立刻往王后大帐跑。 王后昨晚是与任沂一起睡的,两姐妹聊到快天亮才睡着,这会儿还没醒,阿瑟怕她们被人吵醒,一大早就在那守着门调染指甲的花汁。 待会儿将军醒来,王后肯定又要叫她们给将军好好打扮打扮,染指甲的花汁调起来复杂,她得早点准备起来。 见鹿儿一脸激动的跑过来,木屐踩在泥地里,动静大得不得了,阿瑟不由拧着眉,挥手示意他小声一点。 鹿儿见了,忙深吸口气,踮着脚摸过来,挨着阿瑟坐了,凑到她耳边,小声道:“阿瑟阿瑟,那位小公子刚说了句话,我从来没有听过!” “哦?是哪里的话?” 王后最纠结的一点,就是不知此子来历,不管将军怎么说,她都不信! 昨晚趁着白景源洗澡的时候,阿瑟就交代了鹿儿,让他仔细观察,务必要摸清白景源的来历。 没想到这么快就有收获了? “我也不知道!我学给你听!” 随即,竟是一字不差的把白景源惊吓之下脱口而出的那句话重复了一遍! 阿瑟从小就伺候任袖,哪怕任袖嫁到楚国为后,她依然能占据任袖身边的头号位子,自是有几把刷子的。 她能记住诸国所有能排得上号的世家,也会说各国上层流行的语言,就连一些比较冷门的区域性语言,虽然不会说,她也认得出来。 鹿儿连语气都学得一模一样,阿瑟听了,眉头却是拧得更深了。 普通话与这个世界的所有语言都不一样,她自是刮干净了脑海也找不到这种语言! 难道是哪个小地方流行的话? 心里琢磨来琢磨去,也没个结果,她也不纠结,摸摸鹿儿的头,温声道: “你快回去伺候公子吧!待会儿王后醒来,我再把这件事告诉她。” 私下里,郑宫老人喜欢叫任袖公主,平日里还是称她为王后的。 鹿儿眼里瞬间就包上了泪。 他不想去伺候那个动不动就一惊一乍的冒牌货! 跟高贵的公子白比起来,这个公子就是个驴粪蛋儿,表面光。 他的爷爷本是季家家将,季氏淑女嫁入郑宫为后的时候,他的爷爷成了郑后的陪嫁,等到公主嫁入楚国,他爹爹就成了公主的陪嫁,等他出生,正好赶上小公子降世,于是经过严苛的挑选,他就成了公子白的从人。 从小与公子白一起长大,鹿儿对公子发自内心的爱着,他实在不能接受公子被一个假货替代! 等到春暖花开,他的公子怕是骨肉都要烂在这野地里了,那冒牌货却会穿着公子的衣裳,住着公子的帐篷,用着公子的东西,成为楚国的大王…… 要不是王后不允,他都想为公子殉葬的! 他的爷爷还有爹爹,都能为主人死去,他也可以! 见他哭,阿瑟眼泪也涌了出来。 她不曾嫁人,公子小时候大部分时候都是她在带,公子夭折,她比谁都难过! 可她也明白,这个假公子对公主以及她们这些公主身边的人意味着什么。 有他在,或许他们就能活下去了! “鹿儿,你最是聪明,应该明白的,对么?王后可以信任你的,对么?” 鹿儿扑到阿瑟肩上,咬着拳头哭湿了她的衣裳,好半晌,才整理好情绪准备回去。 阿瑟再次摸摸他的头,交代道:“叫苹去为公子梳头吧!等会儿王后醒来,必会见他,披头散发,实在不像样子。” 鹿儿闷闷的应了,快步离开。 白景源挠挠头,想不透鹿儿为何又生气了,也就不再多想。 爬起来抖开鹿儿扔来的衣裳,见里头裹着好多衣带,又有一串白玉雕成小龟模样的饰品,捣鼓好一会儿,实在闹不清怎么穿戴,干脆保持原样,直接把昨夜脱下的丝袄不伦不类的穿在外面。 他也不好奇这个生产力低下,一件好衣裳动不动就要耗费好几个月才能做好的年代,为何这里会刚好有他能穿的衣裳。 正要找水洗漱,就见鹿儿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个捧着托盘的绿衣宫人。 那宫人看起来不过十来岁,带着肉窝窝的胖手就跟一根根水嫩嫩的小萝卜似的,脸蛋儿又圆又白,像个大馒头,笑起来带俩小酒窝,十分讨喜。 “公子!奴奴给你梳头!” 苹托着托盘走近,白景源好奇看去,就见里面放着一套齿子稀疏程度不等的梳子、篦子,还有发带头油若干。 真是大户人家啊!对他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家伙,都伺候得这么周到。 白景源也不深究那些,笑呵呵道:“你叫什么?” 那宫人笑得酒窝深深:“奴奴名苹。” “喔!苹!辛苦你了!” 现代人就是这调调,明明家里也请了保姆管家司机花匠厨子等一系列服务人员,享受着古人差不多的待遇,却从来不会忘记尊重他们。 小时候吃饭,若是保姆给他添饭,他不说谢谢,祖母就会狠狠的教训他,说他没有礼貌,这个时代的主人理所当然的奴役下人,才不会说这种照顾人自尊的话呢! 苹脸上的笑越发灿烂,白景源不过随口一说,她就高兴得想要跳起来! 但她还是抿着嘴道:“这是奴奴该做的,公子可别再说这种话了!” 若是被阿瑟她们听到,肯定会教训她的。 白景源瞅着自己乱蓬蓬的头发,不好意思的跪坐在雕着饕餮纹的木案前,微垂着头,任由苹为他梳头。 之前几个月在大泽里,他最多用热水洗头,再用手梳头,齐腰的头发一直都是披散着的,早就没法看了。 昨夜洗头之后,奴仆已经为他梳通过了,还抹了带着淡香的头油,今天梳起来很容易。 等了一会儿,苹梳好了头,白景源对着铜镜一看,只见左右两边各扎了个包包!上面还扎了颜色鲜艳,只有小女孩儿喜欢的发饰! 白景源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尤其当鹿儿打开个巴掌大的漆盒,用手指勾出一小块艳红口脂,轻轻抹到他嘴上之后。 第18章 白? 再次见到任袖的时候,她正在喝着小酒欣赏舞蹈。 舞女腰很细,大冬天的穿着轻薄的舞裙,在那大帐中央,踏着节拍甩着长袖不断折腰,看起来就像风中弱柳,每每看得人心惊不已,生怕她腰折了,她却不管折成什么样,都能柔韧的弹回去,跟个不倒翁似的,实在好看得紧! 贵人出行,一应用具都是带着的,世人都以为王后带着公子是仓惶出逃,其实她早就做好了准备,哪怕在野地里,依然过得十分滋润。 这个帐篷很大,骨架是用胳膊粗的木头搭起来的,外面一层层的裹着草帘、麻布、皮毛等物,哪怕外面银装素裹,里面依然温暖如春。 香炉中青烟袅袅,散发着让人心安的香味。 乐工坐在角落里,正在低头吹埙。 白景源盯着他手里的黑陶埙看了许久,心道果真是这个东西,也不知道跟后世的有何差别? 曲子苍凉朴拙,很是动听,白景源站在帐门边,默默在心中打谱。 作为一个优质的纨绔,他从小就很会玩乐器,埙这种有趣的小玩意,他也是会吹的。 在大泽里熬了好几个月,一点乐子都找不着,难得看到这个,竟有点心动。 要是他也有一只就好了。 就算没有这个,给他一支骨笛也可以…… “白?为何站在那里?快些进来吧!” 收回飘远的思绪,他听到任袖叫他,就像亲近的长辈。 可能是为了将就他,特意用的他能听懂的楚国下等人才会使用的土话。 白景源已经知道这是楚国的王后,而他之前穿越的大泽,一大半都属于楚国。 一下子从底层人中,跳到了这个国家金字塔最尖端,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了。 搞不清楚现在的状况,他却一点也不慌。 反正也不可能比落在黄钩手里更糟,至少现在他吃得好穿得好,哪怕在野外,依然能住得舒舒服服,虽不如穿越前万一,他还是满意了。 白景源笑着应了:“这就来!” 也不行礼,就大大方方的绕过舞女,往里走去。 大帐之中用绘着神鸟的斫木胎漆屏隔开,里间放着睡榻,外间的坐榻已经收起,这会儿只在地上铺了席放了案,任袖就坐在最上首。 任袖是个长相与气质都十分端庄的女人,皮肤很白,个子很高,眼里蕴着精明,唇间吻着凉薄,一看就不是个好糊弄的人。 白景源好奇的盯着她看了许久,看得任袖差点就绷不住发脾气了,坐在左手边的任沂猛的咳了一声。 白景源扭头,就见左侧坐着个攻气十足的御姐。 小麦色的皮肤,犀利的眼神,裹着布条的十指…… 个子没有王后高,胸也比王后平。 皮肤白净看着十分讨喜的小童儿正在给她喂酒。 之前脏兮兮的,现在洗得干干净净,白景源只觉她面熟,又不敢认。 反正与他也没啥交情,管她是谁呢! 见边上放着个坐垫,白景源眉头轻轻跳了跳,学着她们的样子端正的坐了,双手放在膝头,继续看舞女跳舞,竟是一言不发! 任袖与任沂对视一眼,任袖招手:“白,来!” 再次听她叫他白,白景源也不觉得有什么,反正他那些外国朋友也是这样叫他的,这些古代人也嫌他名字奇怪,这样叫也正常。 自来到这个世界,他就只与昨天给他洗澡的阿瑟说过他的名字,看来王后的地盘上不会有秘密。 这是一个强势而又细心的上位者,对于手下人,她有着绝对的掌控力。 就和他爸一样不好对付。 以后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还是得注意一些。 白景源默默下了结论,起身走到王后身前,好奇的看着她。 见他一脸“你叫我干啥?”,王后不知怎的,竟是压不住怒火,提起眉毛,理也不理他,恼火的喊:“阿瑟!带他下去!” 又是他听不懂的话。 见阿瑟过来,低声让他跟她走,白景源恋恋不舍的瞥了一眼乐工手中的埙,乖顺的跟着她走了,竟是对这里毫不留恋。 他才不在乎王后生气不生气。 他来自另一个时空,言行举止样样都不符合这个世界对贵族的要求,非要逼着自己假装本地贵族,到头来不过是邯郸学步,徒惹人笑话,不如痛痛快快的做自己。 “你看!真是!” 白天再见一次,任袖竟是比昨夜更加失望了。 经过梳洗打扮,再好好的睡了一觉,白景源状态极好,比起昨夜刚被任沂带回来那会儿,皮相更好几分,竟是与死去的公子白越发相像了! 想到自己精心教养好几年,冒着生命危险生下来的孩子,突然就没了,作为一个母亲,哪怕习惯了刚强,当她看到与自己儿子长得极像,却连礼仪都不懂的白景源时,她还是难过得无法呼吸! “王后,你太心急了!” 此子生于大泽,天生地养,什么都不会才正常啊! 若不是被黄钩捡回去,他怕是连楚国土话都不会讲! 从大泽回来的路上,那几天任沂虽然没有搭理白景源,却让属下把那些野人挨个审了一遍,与白景源相关的消息,她都打探清楚了的! 任袖昨夜已经听她详细说过这些,可心里明白与现实是两回事! “阿姊!我心痛极!” 任袖捂着胸口,眼泪扑簌簌的掉。 也只有在从小就护着她的姐姐面前,她才会像个孩子一样,把自己的软弱表现出来了。 之前被后殳逼得没法,任沂又不在身边,明明她都快难过得死了,还是强撑着一点没表现出来,若是白景源知道这些事,怕是要对着她摇头叹气。 这么活着,也不知有什么意思!累都累死了! 任沂举着手指头,叹口气道:“一大早就给我染指甲,不然我就可以抱抱你哄哄你了!” 任袖破涕为笑,随即又重重的叹了口气,心事重重的不想说话。 “此子几月之内就学会了楚言郑言,就连其他几个诸侯国的话也会说几句,虽然只是下等人说的土话,却能说明此子聪颖,若是王后下定决心,哪怕从头教起,也能教出来。” 反正,也不指望他以后有多大出息,平庸一些,反而更好呢! 虽然周围侍者都是绝对衷心的人,任沂还是没有把话说透。 “哎~” 任袖失落的叹了口气,还是有点不甘心。 可她不甘心也没有办法,谁让她就生了公子白一个儿子,还没养住? 与其忍气吞声扶那些凤凰台庶孽上去,不如把这不知从何而来的小童抓在手里。 “先按计划养着吧!现在最要紧的不是他的事,而是后殳那老匹夫!” 正咬着牙骂,就见支离进来,悄悄回报:“公主,后锏到了……还带着一小儿……” “呵!短短几日,后锏就能赶来,怕是日夜都在马上!” 此地距离后氏掌控的居昌城,快马加鞭也足有十日路程,自公子白没了,总共也没几天,他竟得到消息还带人赶来了,非日夜兼程、换人不换马不可行! 任沂似笑非笑,任袖大袖一甩,狠狠的拍了下身前几案,咬牙切齿道:“老匹夫!欺人太甚!” 第19章 谋划 “十三弟,你受苦了!” 今日天终于晴了,却比下雪还冷,后殳脸色蜡黄唇色苍白,裹着狐裘被从人背到后锏榻前,话音刚落,眼里已蓄满热泪。 自那日被王后气得吐血,他已经病了好多天了,心里揣着这一不小心就要捅破天的大事,吃不好睡不好,还能吊着一口气等到自家兄弟来,实在是运气好。 “阿催,弟这不是来了吗?你可莫要哭了!” 后殳是嫡支大哥,打一生下来就是要做家主的,他不仅深爱着他的家族,还总是像父亲一样管着弟弟们,偏他年少时性子急,不管做什么都喜欢催,弟弟们不耐烦,就给他起了个绰号叫“阿催”。 后锏一开口就这样叫他,一来缓解他的情绪,二来也是想知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他急得连派八道信使到居昌。 居昌城本是后氏采邑所在,经后氏几百年经营,又长期替王养兵,已是楚国数得着的大城,后锏平日里坐镇居昌,除了能力出众,还因为他是后殳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嫡亲的兄弟之间,说话自是没那么多顾忌。 听了弟弟的调侃,后殳以袖掩面,眼泪瞬间就滚下来。 他真是太难了! 作为后氏家主,他每天都过得胆战心惊,生怕一不小心,后氏这辆庞大的战车,就会被他开到悬崖下去。 最近几天他真是被王后逼到了悬崖边上!也不知她怎么就那么不要脸!一点贵族操守都不讲!动不动就要掀开盖子撒泼,一副生怕旁人不知她儿子没了一样,真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被从人抱到榻上坐了,又掏出丝绢擦干眼泪,他这才拉着弟弟的手,凑到他耳边小声道:“十三弟,公子白,没了!” “什么?!” 后锏刚醒,又饿又渴,后殳来的时候他正捧着一盏开水在喝,听了这话,一口水喷到床上,好好一床丝绵被,就被打湿了一大滩。 后殳派去居昌的八道信使足足跑死一半,只说叫他立刻带公子槊前来,并未说其他。 后锏接到消息就带着人星夜兼程赶来,一路换马不换人,到达营地外面的时候,累得直接从马背上滚下来,怎么被人抬上榻的都不知道。 没想到一觉醒来,竟听到这么劲爆的消息! “为兄亲眼所见!” 后殳握紧弟弟的手,十分肯定! 刚听到这个消息,他只觉天都塌了,吐完血拧眉一想,他却从中找到了另一条出路。 这条路若是走得好,必是一条金光大道,怕是比公子白仍在,还要好! “槊儿可好?” 显然,后锏瞬间就明白了兄长的打算。 “放心,只是疲累,巫已看过,没有问题。” 见大兄终于露了一丝笑,后锏这才舒了口气。 只要槊足够健康,他们就能说服王后,以槊为子。 王后生子之时难产,之后再未有孕,她却不说这是自己的问题,反而把锅甩给先王,称先王体弱。 既然先王体弱,那他没有别的儿子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 其实各大世家对先王后宫之事隐隐有所猜测,但王后乃郑姬,精明狡诈做事漂亮让人抓不住把柄,手头又有兵,并不是任人宰割的深宫妇人,各大世家只得一边装瞎,一边为先王送美人。 那些美人进了凤凰台,就任由王后揉圆捏扁,谁都不曾生下一儿半女不说,有不少还不明不白的没了。 各大世家没法,就趁着先王外出游玩或者巡视封地的机会,献上族中淑女供先王宠幸,待得有孕,就生下来由各世家养大。 槊就是这样来的。 除了他,先王还有其他庶子,只是一直不得王后承认。 以前是没办法,只把这当做有备无患的举措,没想到竟让他们逮着了机会! 现在王后无子,她若想活,就得认这有着后氏血脉的公子!并与后氏一起,推槊即位! 如此一来,岂不是比公子白更好? “这就好。” 后锏长舒口气,随即笑了出来:“大哥,消息没有传出去吧?” “放心,该闭嘴的都已经闭嘴了,剩下的只有你我,以及阿瓦阿旺,还有王后亲信。” 阿瓦阿旺都是他的从人,阿瓦是他的庶出兄长,阿旺则是他庶出的小叔,都是对后家绝对忠诚之人,至于王后身边的人,别看她动不动就跟滚刀肉似的,一副无所谓消息传不传出去的样子,其实后殳明白,这不过是她求存之法,她身边的人若真敢往外传,她必是第一个下手之人。 这女人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后殳又把之前的事简单的说了一遍,后锏点点头,表示大哥办事他放心,又道: “你已经说服王后了吗?以前只当她善妒不容人,没想到除了做事疯狂,竟还如此皮厚心黑!” “还不曾,等槊养两天再说。” 后殳眯了眯眼,这次他必须小心谋划,让王后无话可说。 暂且先让她得意些日子,等槊掌权,而她老迈,便是她的死期! 今日之辱,他日必加倍奉还! “是极!” 后锏拍拍手,掀开被子站起来,任由从人为他更衣。 公子白就是病逝的,想要找个新的公子替代他,就必须健康皮实。 槊在后家长大,从小就勤练筋骨,最是身强体壮不过,不然不可能跟着他平安赶到这里。 兄弟俩凑到一起,小声商议好半天。 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与其捶胸顿足的气,不如积极一点想法子,或许还能因祸得福呢! 显然,比起自家大哥,后锏是个乐观的人。 白景源也很乐观。 现在他感觉不到生命危险,就没了当初在大泽里学说话时的效率了。 发现他对雅言与纪礼都不太上心,阿瑟抓耳挠腮,第二天就给他送来一只青玉雕成的玉埙。 玉埙雕成龟状,虽雕工不够精巧,却朴拙可爱,白景源打一见到,就爱不释手。 因为拿人手短,阿瑟又说尽了好话,装尽了可怜,实在没法,白景源也就端正了态度,好好跟她学。 其实他并不笨,只是不想努力而已。 发现他学得很快,阿瑟生怕他三分钟热度,连续两天都跟在他身边,哪怕睡觉,也与鹿儿一起睡他榻前。 就这么着,到了第三天早上,白景源再次见到任袖的时候,按阿瑟教的行了礼,任袖挑剔的扫了几眼,点了点头,没再发火不说,还招手让他坐到她身边,亲手给他剥橘子! 白景源真是受宠若惊! 第20章 橘子 刚开始白景源并不知道任袖那只橘子是给他剥的。 任袖的手很好看,染过的指甲红艳艳的,微微透着点橘色调,火红的橘子被她剥开,老大一股橘子味儿。 看着她掰下一瓣瓣橘子,细细的撕掉上面的白色经络,白景源默默咽了口口水。 穿越前全球水果随便吃,他还挑三拣四,如今就连这样一颗小小的、一看就有很多籽的红橘他都馋! 实在是太难为情了! 任袖一直在默默观察他,见他低下头,很快就压下了眼中的垂涎之意,不由暗暗点头,说话也温和两分: “白,吃橘。” 见她把剥好的橘子推了过来,白景源盯着那黑底描金漆盘底部抽象的花纹愣了愣,这才遵从纪礼谢过。 任袖点点头,脸色和缓许多。 心知自己做对了,白景源不由松了口气。 这女人可真难伺候! 幸好他有三十多年的哄长辈经验,虽然现在这王后与他没啥关系,可她供他吃供他穿,也算是衣食父母了。 恰饭嘛,把金主麻麻哄好点,没毛病! 白景源吃相文雅,哪怕酸到了,不由自主的眯了眯眼,依然不显狼狈。 任袖靠着矮几,手托着下巴,盯着他看,看着看着就走神了。 她的阿白,小时候第一次吃橘子,酸得哭了呢…… 小小一瓣橘子,竟然有六颗种子! 白景源刚要摸手绢把那红橘种子吐出来,就见一只白嫩小手伸到他胸前晃了晃,扭头就见鹿儿跪坐在他侧后方,一脸恭敬。 全无私底下的轻慢与别扭。 连着几天看鹿儿脸色,怎么哄都哄不好,白景源生怕他又生气,结果他刚把手绢摸出来,就见阿瑟死死盯着他! 这几天学规矩,每当他做错了,阿瑟就这样,不骂他不说他,只这样静静的看着他,然后不断重复教他,直到他做对了为止。 白景源叹了口气。 这就是个不把下人当人看的时代啊! 阿瑟不止一次跟他讲,当属下不能发挥作用,那他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哪怕鹿儿是家将后代,并不是下贱的奴隶,依然要这样伺候他。 这些日子,虽然从来没人跟他提起过死去的公子白,白景源还是察觉到了异样。 这个时代,制作精良的衣裳动不动就要好几个月才能做好,他却在来的第一天,就有合身的衣服换。 这里这么多人,只有他和王后,以及那位女将军,才可以吃鱼吃肉,也只有他们,才能享用新鲜的水果,还有柿饼、桃脯、杏脯之类的零食,以及最重要的蜂蜜和糖块。 还有,明明他才来这里,除了王后身边有限的几个人,其他侍者以及下人,都像是早就认识他似的,每当他走过他们身边,他们就会立刻匍匐在地,看都不敢看他,只有敬畏,没有好奇。 刚开始不在意,后来发现这些人貌似没有要弄死他的意思,求生欲望一上来,自然什么都注意到了。 他们在不知不觉的培养他的贵族习惯,或者说,想让他与某个人看起来像一点。 真的只是要求他看起来像,那些私底下的小爱好,就从来没人管过他。 比如他不爱鱼脍,也不喜醯醢就汤饭,在这个缺医少药的时代里,他更喜欢吃熟透的东西…… 原本他也不知道这些原主的生活习惯,都是鹿儿,有一次见他跑去找庖彘,让庖彘用鸡子和了面粉在石头上烙饼,私下里就对他发牢骚,说什么“鱼脍那么好吃,你怎么不喜欢呢?”,还说“醯醢配汤饭多好吃!你怎么可能不喜欢!”。 他有所猜测,却不敢肯定,因为在他看来,哪怕是王后,也不可能胆大到混淆王族血脉。 鹿儿等得不耐烦,一只手依然举着,另一只手却在宽大的袖子遮掩下戳他屁股! 白景源觉得好笑,摊开丝帕把那橘子籽儿接了,这才把丝帕轻轻放他手里。 他习惯了人人平等,把人当工具用,总觉得不习惯,但现在形势如此,王后需要他扮演一个贵族,那他就必须有贵族的样子。 作为作威作福的那一方,其实没什么好矫情的,但他不想改变这一点。 继续保持这样的精神内核,或许他才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说服自己,他真的曾经在那个繁华的世界里活过三十多年。 王后默默的看着,并未阻止。 今日没有舞女,也没有乐工,白景源只觉帐中所有人的视线都若有若无的拴在他身上,随着沉默的时间越久,他就越难受! 福至心灵,他从果盘里拿起一只擦得干干净净的橘子,像任袖那样小心的剥成一瓣瓣,撕干净上面的网状经络,又拿出前几日吃肉时阿瑟给他的铜削,将那一瓣瓣橘子剖开,小心翼翼的把里面的籽清理干净,这才放到那黑底描金的漆盘中,推到任袖面前。 任袖一直看着他剥橘子,见他辛苦好半天,却拿给自己,不由笑问:“白不喜食橘么?” 自从他开始学雅言,她就习惯用雅言与他交流,她总是说得很慢,白景源也能听懂个大概。 他自是不好说这橘子酸得要命,斟酌一番,这才道:”白年幼,橘凉,贪多不好。“ 他的生活习惯,任袖也知道,听了这话,顿时没了说话的兴趣。 要是从凤凰台出来,她没有全副身心都用来算计后氏与公子鱼,早注意到自家儿子最近喜欢吃鱼脍,是不是他就不会腹泻,以至于药石无救呢? 见她闷不吭声的吃橘子,白景源突然觉得她挺可怜的。 他已经猜到了,她的儿子没了,他以后要给她当儿子。 以后他想过得滋润,王后最好长命百岁的好! 这个道理很容易明白,就像他穿越之前,想要一辈子吃喝不愁,就得祈祷家里永远日进斗金。 白景源起身,出了大帐,去了大帐边的小棚子,叫看着炉子的宫人给他一罐热乎乎的香饮子。 能为王后掌管饮食之人,都是心腹,见此,那人笑盈盈的应了,取了王后平日里最爱的那种,装了半罐子,放到托盘上,任由他捧进了大帐之中。 知道以前学会的话难登大雅之堂,白景源再未说过那些土话,雅言还学得不太好,他还是努力表达自己的意思:“天凉,多喝热汤。” 支离一直候在一边,往日里总是对他不理不睬,现在见他亲手端来热乎乎的香饮子,却主动拿出了王后的漆盏,配合他倒了一盏。 那罐子约莫足球那么大,白景源如今变小了,捧着那罐子,姿势很是笨拙,却没人帮他。 王后依然默不作声的看着,等他倒好捧到他面前,平静的接过喝了。 许久,她才开口,像是问白景源,又像是自言自语: “树橘柚者,食之则甘,嗅之则香;树枳棘者,成而刺人。白,你是橘柚呢?还是枳棘呢?” 白景源刚学会一点日常用语,哪听得懂这个?便微微仰头,只看着她笑。 这一招百试不爽。 甭管遇到什么情况,只要发自真心的微笑,让人感受到你的友好,那么不管什么情况,都不会太过糟糕。 白景源硬核知识懂得不够多,生存智慧却是满满的。 毕竟白家一家子人精,他想过得舒坦,就得用心。 只不过他技能点点歪了而已。 见他傻乎乎的对自己笑,明显就没听懂,任袖不由觉得好笑,正要逗他再说几件话,就听侍者来传,说是后殳求见。 他还带了他的兄弟后锏,以及一名面生的小公子。 任袖挑挑眉,看看身边的白景源,本不想见的,突然改了主意:“让他们进来吧!” 第21章 女公子 白景源还以为终于要解锁新人物了,结果不等人进来,王后就吩咐阿瑟带他出去。 他想试探王后的底线,脸上刚露出一丝不乐意,就见王后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白景源只得选择从心。 阿瑟与鹿儿见他走了,忙脚步匆匆的跟上。 耳听得身后传来王后的轻笑,白景源走得更快了! 他感觉王后像是在训狗。 她只需要他听话,若是偶尔能乖巧的讨好主人,她会更爱他一些。 心里很难受,但他还是忍了下来。 毕竟不是真正的八岁。 这两天雪化了,小寒风吹得呜呜的,地上满是泥泞,白景源穿着木屐,踩着木板铺成的小道,只想快些回到他的小帐篷。 听着“咚咚”的脚步声,他突然想起了小时候。 那也是一个雪化的日子,他趁着大人不注意,溜到院子里玩雪。 积雪好似沙冰,抓起来“沙沙”作响,他玩儿得入迷,不一会儿就弄得浑身都湿透了。 大哥下班回来看到,气得半道下车抓他,乐得他做着鬼脸往树林里跑,大哥气得不管不顾,皮鞋都跑掉了才把他抓住。 大哥抓住他,并没有当着司机的面儿收拾他,而是不顾他乱踢乱蹬,一手箍着他手,一手夹着他腿,穿着袜子踩着积雪把他带回家,刚进门就一边打他屁股,一边骂着给他脱衣裳裹毯子。 那时候爷爷依然健在,他坐在壁炉前的摇椅上,腿上搭着一条墨绿色的条纹羊绒毯,大哥骂一句,他就笑一声。 后来他被大哥物理说服,抹着眼泪裹着毯子缩在沙发里谁都不想理会,爷爷就笑着问他:“你知道你大哥为何生气吗?” 好半晌他才抽抽噎噎的答:“因为我调皮,不听话。” 爷爷哼了一声,像是掌握了什么内幕消息:“才不是这样呢!” 他就顾不上哭了,问爷爷:“那是为嘛?” 爷爷狡诈一笑,跟他讲:“那是因为,你的利益,与你大哥的利益没有达成一致啊!” 他那会儿年纪小,想不明白这和利益有什么关系,不由瘪嘴:“爷爷,我就知道!在你眼里,什么都和利益有关系!” 爷爷又说:“这世间的道理就是这样啊!行得通的理论,套用到哪里都是合适的。爷爷我一辈子做买卖,掌握的就是这一套咯~有的人把人卖了,别人还能替他数钱,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他想不明白,只得摇头。 然后爷爷就跟他讲:“人啊!不管在什么时候,你都要记住,你想要获得什么,都得从别人的利益当中去寻,这样才能安稳长久。只管自己得利,却不管别人,那是不会长久滴~做生意,这叫大家一起发财,做弟弟,这叫听哥哥的话,你得在不违背哥哥意愿的前提下,做自己喜欢的事,才会你好他也好……” 当时他不懂爷爷的话,也不明白明明在说哥哥为何揍他,为何会扯到这莫名其妙的大道理上,只当爷爷跟哥哥是一伙的,气得他“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 正好奶奶回家,听到他哭,就把他抱在怀里一顿哄,哄完就把爷爷一顿臭骂…… 现在,他该怎么从王后的利益当中,去寻找他想要的东西呢? 白景源想得眼酸,只想快些回到自个儿的小帐篷去,脚步越来越快,鹿儿与阿瑟没有资格走木板,害怕失礼也不敢喊他慢些,只能踩着泥泞一路猛追。 鹿儿今年也不过九岁,跑着跑着就摔了一身泥,惊吓之下,不由短促的“啊!”了一声! 若是谨守礼仪也更年长的阿瑟摔了跤,她肯定不会出声的。 白景源听到身后动静,这才停下脚步。 鹿儿摔得满身都是泥,想到今日刚换上的新衣沾了泥水,就算洗干净,褪色的新衣也与旧衣无异,不由眼泪滚滚。 白景源不知他是心疼衣裳,只当他摔疼了,忙担忧的跑回来。 泥水透过足衣打湿双脚,白景源冷得缩了缩脚趾,却见鹿儿坐在泥地里看着他愣愣出神,忙弯下腰去牵他的手:“可是哪里摔疼了?你别乱动!我叫人来抬你!” 小孩子骨头细,别看只是摔了一跤,哪里摔折了都不一定。 这时代缺医少药的,万一真摔到哪里可就惨了! 这些日子以来,虽然阿瑟总是贴心的教导他,但白景源内心里却与鹿儿更为亲近。 因为他待他更加真实。 他不像其他人那样,虽对他恭敬,不过只是表面恭敬,其实内心里满是防备与疏离。 鹿儿虽然脾气有点别扭,可他生气的时候就是生气,伺候他的时候,就是真心实意,从来没有暗地里给他穿过小鞋。 初来乍到,他的日子之所以过得这样滋润,很大程度都得归功于鹿儿。 他享受了鹿儿的服务,却身无长物,什么都不能给他,其实还蛮难为情的。 大概就和明明不是白嫖党,却不得不白嫖的感觉一样吧! 愣了好久,鹿儿才避过他的手,抿着嘴站起来,闷闷道了句“没事”。 阿瑟在木板路另一边,原本是和鹿儿一人一边,好保护白景源的,见鹿儿摔倒,绕了好大一圈才绕过来。 这时候,明明白景源也在泥地里跑,她也不管。 显然,她已经顾不得装样子了。 “没事吧?” 见鹿儿神情怔忪,阿瑟忙拉着他上下看了一遍,鹿儿再次闷声回了句“没事”,三人这才接着往回走。 三人这一耽搁,后殳与后锏带着槊,刚好远远的看到他们。 “那不是王后身边的阿瑟吗?那位女公子是谁?” 后锏以为自家大哥知道,结果后殳比他还惊讶! “近日不曾有贵人来啊!” 天寒地冻的,又正值新王继位前的动乱时期,谁会带着家中女公子跑到这里来啊! 虽然王后的营地与后家的营地并不在一块儿,病中的后殳依然没忘了盯着这里。 他哪猜得到,任沂会把白景源藏在大氅之下,大半夜把他带进王后的营地呢? “难不成是宿城齐氏之女?这也太心急了吧!公子才八岁!” 公子就算不娶上国公主,怎么着也轮不到齐氏淑女为后!后、张、蒋、梁四家可不是吃白饭的! 若只想抢一个夫人的位子,齐氏再怎么发癫,也不至于这种时候伸手啊! 宿城乃交通要道,是大王的城,可不是齐家采邑! 后殳拧眉:“罢了!待会儿打探一番就是。先办正事要紧。” 说罢,带着两人就往王后大帐去了。 白景源自是不知,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他已作女儿家打扮许久了。 这个时代衣物颜色就那么些,小童衣物样式本就相似,他又是在男装女装随便穿的年代长大的,哪里猜得到,衣服上的刺绣样式,以及身上的配饰还有发型之类的细节,就能区分男女呢? 第22章 出去! 得知后殳与后锏携一小童前来拜见,任袖冷哼一声,立刻叫来健奴温酒,叫来舞女起舞,又叫来乐师奏乐,宽敞的大帐之中,瞬间变了模样。 乐师止是个很聪明的人,在他年少时,就因经常出入凤凰台,怕自己看到不该看的东西,特意把双眼刺瞎了,刚听说后相前来拜见的消息,王后就叫他去帐中奏乐,止忙放下手头的埙,抱起了瑟。 于是后殳三人刚靠近这里,就听大帐之中传出一阵阵欢快的、好似春日里桃花臌胀着即将开放、满是跳动春心的欢快乐音。 待到侍者撩开门帘,三人进了大帐,就见任袖倚在健奴怀里,仰着脖子让俊美的支离给她喂酒! 至于那群面若春花的漂亮宫女,则一边欣赏着舞女优美的舞姿,一边笑嘻嘻的替她剥着松子说闲话。 这些天来,本就吐血吐掉了半条命的后殳,既要把分内的政务处理完,又要挖空心思替她擦屁股,还得兼顾后氏与公子鱼的争斗,天天都累得堪比死狗,明知道她故意激怒自己,真要跟她计较这些,怕是早就要遂她的意气死了! 后殳已经免疫了,后锏却忍不住:“先王尸骨未寒,王后倒是好雅兴!” 一个没有了丈夫与儿子,从他国嫁来楚国的女人,如今还能过上这样奢靡浪荡的生活,不过是苟延残喘,强撑着罢了! 后锏打心眼儿里轻视她! 别说她手下有兵,那些兵在后锏眼里,不过是后氏囊中之物,没了儿子的她,就如漂萍! 若是运作得当,郑王派人接她归家另嫁,到时候一个任沂还能翻出花来? 任袖其实很明白自己的处境,也很了解他们的想法,见后锏一进来就冷嘲热讽,其实她不仅没生气,还因后氏有个这样莽撞的铁憨憨而感到开怀,表面上却眉毛一提!瞬间大怒!抓起嘴边的青铜爵就扔到了他脸上! 郑人大多身材矮小行动敏捷,这一代郑王因长得高大魁梧,一直被诸国八卦,说他不是先代郑王亲子,当初他争王位干掉几个兄弟,也被人说成是为了掩盖出身,特意把与他长得不像的兄弟都干死。 任袖长得像爹,个子高大健美,年少时又自比男儿,不论学文还是学武,都不输家中兄弟,哪怕这十来年没有练得那么勤,想要百步穿杨有点难度,隔着一米多,把个青铜爵扔到后锏那张大饼脸上,却是一点难度都没有! 在后锏印象当中,王后虽不似楚女纤弱多情,总是端庄有礼、温文浅笑,不论在郑国还是在楚国,她的风评都极好,这种泼妇行径,吓了他一大跳! 青铜爵砸到鼻梁上,瞬间鲜血直流! “出去!” 任袖冷冷呵斥,猛的甩袖坐起。 刚剥好的一碟松子仁儿,连带着装松子的漆盘,全都被她扫落在地,落在那细密的竹席上,“哗啦”作响! 明明她坐着,后氏三人都站着,她的眼里却带着居高临下的聛睨! 见气氛凝重,宫人伏地跪下,舞女让道,乐声却未停,只是乐曲已经从欢快小曲,变成了杀气腾腾的战曲! 瞬间,任袖就成了个自带背景音的女王! 王后心里爽得不要不要的,下定决心待会儿就要重赏乐师止,后锏却气得脸皮直抖,手握佩剑,脖子上青筋暴起,就要抽剑剁了她! 士可杀!不可辱! 高傲的后氏子孙!岂能容这么个落魄妇人欺辱! 都落到这地步了,还不懂得夹着尾巴做人,不如弄死她,直接扶公子槊上位! 后殳却按住了他的手:“十三,出去吧!” 后殳选择了忍耐。 因为现在他们有求于任袖。 且不说她会不会发疯,眼睁睁的看着楚国去国,就算她打算认养庶子,她可以选槊,也可以选其他人家的孩子。 据他所知,手握先王庶子的世家,可不止后氏一个! 现在且任由她猖狂!等到新王即位,她就没有用处了…… 后殳努力说服自己。 王后只是发了疯,失了理智,才会不顾礼仪,试问,有哪个女人陷入如此境地,会不发疯呢? 后锏不把任袖放在眼里,却极其敬重他的大兄。 被后殳按住手,后锏重重哼了一声,以示“我看在大兄面上不与你这小妇人一般见识”,果真转身出去了。 任袖只当没看到,低头看指甲,好似手指头上开了花儿似的。 “槊,来见过你的母亲。” 见弟弟走了,后殳叹了口气。 锏足够聪慧,能力也够,就是性子高傲不够圆滑,总是得罪人,所以才会让他待在封邑管理家族事务,这次实在是其他人抽不开身…… 所幸得罪的也只是王后。 后殳暗暗庆幸,语气轻松的拍了拍身旁小童的背。 槊一直站在后锏身旁,青铜爵扔过来的时候,里面温热的酒正好洒到他脸上,明明任袖表情并不狰狞,他却觉得她像只吃人的母老虎! 平日里跟着后氏子孙打熬筋骨,明明只有九岁,却已弓马娴熟的公子槊,竟被她一个眼神扫得发起抖来! 任袖见了,施施然坐回榻上,微笑道:“叔叔再这么败坏袖的名声,袖今日便自缢在此!” 诸国皆知,她只生了一个孩子,突然多了一个,岂不是说她不贞吗? 虽然这年头,真正手握实权的女人根本就不在乎这个,可她愣是皮厚如墙,前一刻还在与健奴装放荡,这一刻却装起了贞洁烈女! 后殳都要气笑了! “你知道我的意思。” 公子白没了,他们这些世家要遭难,难道她这个王后又能好过不成? 反正最后都要合作的,痛痛快快的不好吗? 大冷天的,围着火炉喝热汤不好吗? 有时间扯这些有的没的,何不趁着诸国还未察觉、各大世家还未发难,早点把危机扼杀在摇篮里? 若她别无选择,肯定会顺了后殳的意,可现在,她不是又有了个公子白吗? 任袖可不是个能受气的性子。 不过被后锏讽了一句,她都能把他砸得一脸血,何况后殳还想把她儿子捏在手里当个傀儡王? 就算儿子软弱无能,需要旁人辅助,也该是她这个母亲! “昔日先王春蒐于野,偶遇我后氏淑女,春风一度生下此子,槊的确是先王血脉!这一点,大司徒也可为证。” 早知王后不会轻易承认槊的血脉,他们这些世家早有准备。 若是换了大司徒蒋良在此,他肯定会说“这一点,大司马也可为证。” 闻听此言,王后嗤笑一声,轻蔑的吹了下指甲:“大司徒为证又如何?除非你让先王活过来,否则,本宫说他不是,他便不是!” 何况,先王活着的时候都不敢认这孩子,就算他活过来又能怎样? 他已经死了!她说他只有白一个儿子,那他就只有一个! 这便是正妻的权利! 后殳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面现怒容:“那你到底意欲何为?!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好的办法吗?别以为这样就能威胁老夫!” 任袖冷哼出声:“此子非吾血脉,待他即位之时,便是吾命丧之日!你倒好面皮!问吾意欲何为?” 闻听此言,后殳却未惊慌,反而笑了出来,看着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不懂事的孩子:“此子身负后氏血脉,又由后氏养大,等他即位,老夫何须为难你一介妇人?” 呵呵! 任袖温和一笑,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他。 若她只是个可怜巴巴的小妇人,自是没人把她看在眼里。 可她现在手握重兵,还是极擅机动作战的骑兵! 若她退后一步,这些人就能立刻动手脚,让公子白封地上的收益落不到她手上,到时候这支骑兵怎么办? 刚开始的时候不过一两千人,可以靠抢劫度日,现在足有近万,除非侵略邻国,否则哪里养得活? 楚国西临她的母国郑国,东临礼仪兴国的鲁国,北边直接就是上国大纪的地盘,她就算心够野,她能抢谁? 抢不了外面的,抢自家的吗? 她又不是真的疯了! 楚国是她的!她的!她的! “据我所知,此子时年九岁。” 也就是说,槊是她刚嫁入凤凰台的那一年生下的。 怀胎十月,往前一推,呵呵。 没准儿还是蜜月期跟那贱人有一腿。 虽然她并不爱先王,但这对她来讲,也算得上是一种羞辱了吧? 果然,用这来做借口,后殳立马就噎住了。 男人看女人,总习惯把女人普遍都有的小心眼儿强加到每一个女人身上。 后殳涨红了脸,竟不知该说什么。 人新婚燕尔,叫自家女儿勾引人丈夫,还不止一回,原以为她不知道,其实什么都知道,一时间,面皮上就有点挂不住。 毕竟这些士大夫,一向很在乎面皮。 于是,当任袖以袖遮面,假装哀伤让他“出去!”的时候,后殳一边庆幸她没有直接让他滚,一边带着槊出去了。 他想,他得给她一点时间。 毕竟丈夫刚死,又死了儿子,不得不扶庶子上位,对她来讲,的确很难。 等他走远,任袖立刻招手叫来仆从,吩咐道:“派人去凤凰台,告知蒋、梁、张三家,就说后氏欲以庶子代白!” 从人应声出去了,任袖立刻挥退舞女与健奴,吩咐乐师止:“奏乐!” 止就像她肚子里的蛔虫,一曲节日里才会奏起的喜乐立刻响了起来。 可不是么? 任袖都要高兴坏了! 手头筹码有限没法与公子鱼硬碰硬,当初离开凤凰台时,楚国四姓竟只有野心勃勃的后氏愿意跟着她们娘俩赌一把,其他三个都缩在公子鱼脚下装鹌鹑! 每每想起,就让她胸闷气短! 现在,可由不得你们! 第23章 世家子 “嘶——” 后锏鼻梁被任袖砸断了,碰一下就疼得泪花乱蹦,见后殳带着槊灰头土脸的回来,一个面无表情,一个垂着头羞愧难当,就知他们肯定没有说服王后,心情烦躁之下,感觉自己这顿砸白挨了!竟是一脚踢开躬身为他擦洗污血的婢女,翻身从榻上坐了起来。 婢女不过十二三岁,还未长成的身子很是单薄,被他含怒一踢,竟直接飞到了墙上,撞得帐篷顿时就是一抖! 见那婢女软软的滑到地上,口鼻流血仍挣扎着翻身跪下,多半不死也要去掉半条命,后殳挥袖扫开眼前的灰,冷着脸让阿瓦把她弄走,又吩咐羞愧难当的槊退下。 等到阿旺守了门,帐篷里只剩下他们兄弟俩,后殳这才呵斥幼弟:“从小父亲就教导我们,君子之德重若千斤,你又何必拿奴仆撒气?” 奴仆草芥之命,与君子仁德之名,孰轻?孰重? 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该怎么选! 偏偏锏易怒,总是犯这种低级错误,让他又恨又恼,回回见了,都忍不住训斥一番! 后锏早就习惯了大哥的啰嗦,若是往日,他必不敢忤逆兄长,可他今日不是受伤了吗? 受伤的幼弟总是可以享受特权的,于是他捂着鼻子没好气道:“这种小事何足挂齿?大兄,我且问你,那贱婢又拿了什么借口来打发你?” 后殳了解自己的弟弟,后锏又何尝不了解自己的哥哥? 明明私底下什么龌龊事都做得出来,表面上却愣是绷着那张士大夫的礼仪假皮不放,何苦来哉? 大概就像女汉子与心机婊总是没法统一三观一样。 兄弟俩一个久居凤凰台,官场里打滚几十年,早就成了虚伪的政客,一个长期待在封邑当土大王,从小到大什么苦都没吃过,被乡里士绅捧得五迷三道,总以为天老大地老二他老三,整个大纪都要装他不下了,不管干啥都习惯一力降十会,两人磨合了大半辈子,谁也没法改变谁。 之前训斥不过是因为早就养成了习惯,一时改不掉,既然后锏不想再提,后殳也不想为个微不足道的婢女揪着他不放,闷声坐下,深吸口气,端起案上温水,眨眼就喝了个精光! 其实刚离开王后的大帐,他就有点后悔了,只不过是拉不下脸回去罢了,见幼弟非要问个明白,不由没好气道: “贱婢!贱婢!你真当她是你可以随意打杀的人?刚吃了亏都不长记性!莫非你不知祸从口出的道理?她再怎么窘迫也是君!我等做臣子的,岂可无礼?” 见大哥为了转移话题,故意踩自己痛脚,后锏气得跳了起来,也顾不得追究大哥转移话题了:“若不是你非要让我离开,一顿老拳下去,她早就从了!” 好不容易趁着任沂那母老虎不在,王后不过一介女流,还不是任由他们揉圆搓扁?偏要磨磨蹭蹭白费功夫! 趁着后殳气得脸红脖子粗说不出话,后锏又连珠炮似的辩解: “再说这不过是你我兄弟私话,算什么无礼?真正无礼的事到处都是!你真要事事计较,怕是早就要气死了! “不说别人,就说前几年先燕王薨逝,不就明目张胆的陪葬九鼎八簋? “当时金、赵结盟,欲以僭越为由代纪伐燕,燕王蛮横,抢先陈兵于大纪边境,不过十日,竟迫得纪帝下诏,赐先燕王加等下葬,事后列国皆以燕王无礼为由,不愿与之结亲,害得燕王连个体面的王后都娶不到,最后怎么着? “人燕王直接抢了大纪公主,纪帝还得认他为婿!所为何来?” 不过是因为燕军强大还不讲道理! 遇到这种肌肉鼓鼓的流氓,没做好头破血流的准备,诸国乃至上国,就只能认怂! 如今礼乐崩坏,诸侯都敢逼迫纪王至此,作为公卿子,骂一个蛮横而又无夫无子的王后两句算什么? 如果她不这么多事,安心待在凤凰台,难道谁还能真的杀了公子白吗? 不过是野心太大,脑子又太小,目光短浅才酿成此祸! 要不是后氏还需要她承认公子槊的出身,真是一剑戳个对穿也不为过! 这话几乎是扒掉了后殳一直坚定披在身上的礼仪假皮,气得他拂袖便走! “大兄!难道弟弟说得不对吗?” 都这种时候了,不早点解决那女人,扶槊上位,还等什么?等蒋、梁、张三家闻到味儿跑来争抢吗? 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公子白夭折的消息,迟早会传扬出去!此时扶槊上位,稳住局势,事后也可以逃避去国为由来说服三家!到时王位在手,他们就算有想法,也不敢明目张胆的搞事情! 这可不是后氏狼子野心,而是天不佑芈氏!合该后氏代楚! 在他看来,大丈夫生于世,行事当仿效燕王! 一句话,不要逼逼就是莽!不服就干!有什么意见先做过一场再说!成天满嘴道德文章,又有什么用? 见锏还要来拽自己袖子,后殳竟气得拔剑斩袖! 他想,要不是锏一见面就把王后激怒,她定不敢如此与他为难!没想到自己委曲求全,锏不仅毫无愧疚之意,还想鼓动他行那无君无父的小人之事!不由大怒! 真当窃国贼好当啊?! 想骂几句吧,又知道自家弟弟到底是个什么性子,想想后氏也不是他说了算,也就懒得多说,见他松了手,便抖抖袖子,大步出门。 走到门口,还是气不过,压着怒气扭头吩咐弟弟:“槊既已送到,明日你便回居昌去吧!” 竟是只把他当个人肉快递员,不再与他商议大事了! 见大哥拔剑,后锏吓得连忙松手后跳,一时间竟不知该说啥,等他意识到今日忤逆大兄太过,想要认错的时候,后殳已经走得没影儿了。 一时不由恼得捶头,可惜力气太大,不小心碰到鼻子,不由大吼:“微!微何在?” 从人听得他喊,站在门外哼道:“喊她作甚?微已经被你踢死了!” 知道从人不喜,后锏顿时呐呐不敢言。 # 阿瓦把那婢女抱出来,还没走到奴仆栖身的矮棚,就发现她已经断气了。 鲜红的血流了一路,牛马奴隶来回走动,不一会儿就溶进泥水里看不到了。 阿瓦叹息一声,叫来不远处一直偷看的隶妾,把那婢女还给她,让她挖个坑埋了。 隶妾抱着死去的婢女,呜咽着走远,阿瓦回头就见槊像条小奶狗似的跟在身后,不由蹲下身来,望着他的眼睛道:“公子何故跟着某?” 阿瓦是他的武艺师父,但从不以师父自居,槊见他担忧的看着自己,眼里瞬间就涌起了眼泪:“瓦叔,槊今日怯懦,恐为外祖不喜……” 从刚记事开始,他就知道,他之所以能在后氏族中享受到高人一等的优待,不过是因为他是大王的血脉,后氏指望着有朝一日,他能入主凤凰台。 结果先王在世之时一直推脱,不敢让他认祖归宗,他的母亲哪怕是后殳庶女,又生了他,这么多年依然只能无名无分的生活在居昌城中,忍受族人的嘲笑。 等到先王去世,他连光明正大为他服丧都不敢,没想到万念俱灰、浑浑噩噩的过了几个月,突然被带到此地,竟是因为他那嫡出的弟弟,一病不起,没了! 天知道他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是多么欣喜如狂!哪怕连日赶路累得起不来,也瞬间恢复了精神! 可他没想到,不过与王后见了一面,竟被她吓得瑟瑟发抖! 他现在特别恐慌。 若是因此,外祖父就不再疼他了,他该怎么办? 后氏子弟皆把他当做芈氏子孙,可他内心深处,其实更希望自己出自后氏…… “你还小呢!” 阿瓦眼睛酸涩,犹豫了下,还是伸出了手,一手揽着他的肩,一手摸着他的头。 槊的母亲并非明媒正娶,哪怕出自公卿世族,哪怕她为王生下庶长子,但她连个美人都不是。 这都是为了家族的强大啊! 就像他,明明也是后氏子孙,却连姓氏都不能拥有,能战胜一干兄弟爬到嫡出弟弟身边,给他做从人,一辈子也就到顶了。 谁说他年少时没有野心呢? 但他内心里,比野心更多的,还是被家族所弃的恐慌啊! 这些话,他都没法说。 尤其是不能与夹缝中求存的槊讲。 槊扑在瓦的怀里,一边哭,一边混沌不清的说着害怕的话,阿瓦就一下又一下的抚摸他的头、他的背。 寒风吹过,阿瓦看着眼前飘动的花白须发,恍然发现,自己已经不再年轻了。 一辈子,那么长,又这么短。 第24章 一罐热汤 虽然能力方面相当不足,让白景源看起来就像个绣花枕头,但他身上的“绣花”无疑是大师级别的。 在长辈精心教养下,他懂得尊重与平等,习惯赞美,也能体谅旁人的难处,却总是润物细无声,从不夸耀做作,与他相处,绝大多数人都会觉得如沐春风。 事实上,这样的思想内核,才是他那所谓的名门气度的真正来源,他却因从小就是这样长大的,对此毫无察觉,只当自己特会装模作样,才能唬住这些土著,让他们把他误认成贵族。 晚饭的鱼放多了酱,想到昨日苹为王后梳头,不过是扯断两根头发就挨了罚,躲在角落里哭泣,被他撞见还求他不要跟人说,他怕做鱼的庖彘也因此受难,故而一声不吭,愣是硬着头皮把那咸得发齁的鱼给吃完了。 所以夜半时分,他顺理成章的渴醒了。 他想,等到天明,一定要委婉的提醒庖彘,他新做的酱好咸啊!给王后做饭的时候,可别再放多了啊! 大冬天的,他不想麻烦人,打算偷偷下地找水喝,结果翻身没注意,刚一动作,就听木质床榻“嘎吱”一响,随即鹿儿立刻掩耳盗铃般缩进了被窝,显然他刚才根本就没有睡着! 灯奴缩成一团正在打瞌睡,听到声音以为主人要起夜,立刻强撑着瞪大双眼,坐直身子,挪挪麻木的双腿,推开那毫无烟气的仙鹤衔鱼错银灯灯罩,挑了挑灯芯。 豆大的灯火立刻胖了一圈,大大的帐篷里,瞬间明亮许多。 地上铺了竹席,竹席上铺了草席,草席上又铺了皮子,阿瑟睡在榻尾,背对着这边一动不动,鹿儿睡在榻前,整个人都缩进了被子里,白景源总怕自己哪天睡迷糊了半夜起来嘘嘘踩到他。 火光明灭间,白景源趴在榻沿上,看着那好似揣了只田鼠,不时小心翼翼动一下的被窝,知道鹿儿又趁自己睡着了在那偷看,这会儿肯定是怕他发现,想要装睡蒙骗过关,过了许久,估摸着他在被窝里憋得难受了,这才忍不住低笑出声。 人的适应力是多么的强大啊! 这才多久?当发现这里的人根本不会在乎他的想法之后,他就习惯了睡觉的时候有仆从睡在榻下,有灯奴彻夜掌灯,有隶臣守门,哪怕鹿儿大半夜神叨叨的盯着他看,他也不会再一惊一乍的喊“卧槽”了! 在他看来,鹿儿真是个可爱极了的乖小孩,不论是出于自保的目的,还是单纯的不想让他难过,白景源一直都对他很好。 明明心里放不下原来的主人,却又因他时不时的友善而感动,于是白景源就一天天的看着鹿儿在那纠结个没完,想开导一番都无从下嘴,只能逮着机会就与他玩笑几句。 “这么裹着,你就不觉得闷吗?” 王后应该很有钱,手下的奴仆日子都过得还不错,鹿儿作为公子白的从人,也有一床不错的丝被可以盖。 本还想问一句“大半夜不睡觉,你又偷看我做什么?”,怕他难为情,又怕牵扯到之前那位公子的敏感话题,还是咽了下去。 鹿儿被他戳破,恼羞成怒红着脸钻出来,先是大大的喘了两口气,紧接着就趴到榻沿上,凑到他身前恶人先告状: “大半夜的不睡觉!想要到处跑!明日我就告诉公主!说你又不听话!” 王后自郑宫带来的仆从,连带着这些仆从的后代,私底下都喜欢管她叫公主,白景源已经习惯了,知道鹿儿说的是谁,不由笑道:“哈哈!我才不怕!” 任袖此人很有心计,也很有野心,只要顺了她的意,那她就会让他过得很舒服。 比如之前,他努力学习雅言、纪礼,成绩让她满意,她就默认了他可以吃他喜欢的食物,换衣服的时候,也会让他挑选自己喜欢的服饰。 像这种小事情,她才不会管呢! 白景源觉得鹿儿表情很有意思,也不着急喝水了,用手托着下巴趴着,找了个台阶给他下:“你要是睡不着,陪我聊天吧!” “我们……有什么好聊的?” 果然,鹿儿瞬间就把刚刚的羞恼抛到了脑后,有点意动,却又有点防备,怕白景源从他这里套话。 一动不动的阿瑟听到这,瞬间睁开了眼,但她依然连头发丝都没有动一下,只竖着耳朵听。 她怕鹿儿年纪小,应付不了这位行事总是出人意料的假公子,再者,也是想听听白景源打算说什么。 “哎,问你个事啊!为何祭祀蠹娘娘,要给她献上美妻?而不是夫婿?” 大概是聪慧的粟给他印象太深,这个问题他想了好久了,还是想不明白。 难道那蠹娘娘,竟是个百合? 这些古代人这么会玩儿的吗? 原本严阵以待的鹿儿,听了这话,顿时笑岔了气,抱着被子来回打滚!就连阿瑟都差点绷不住! “哎!我是真的好奇啊!” 冬日夜长,哪怕他现在成了小孩子瞌睡多,可天刚黑就开始睡,怎么着也没法睡满十几个小时,半夜醒了,吃吃零食喝喝水,或者缠着鹿儿说说话,都挺有意思的。 这种无关紧要的闲话鹿儿也喜欢,因而他很快就给出了答案:“祭祀蠹娘娘当然要用女子啊!” “为何不用男儿?” 这个时代生育率低下,人力是最宝贵的资源,一个女孩儿平平安安长到十几岁,是多么不容易啊!哪怕为了人口着想,也不该随随便便杀害适婚女性啊! “反正祭祀蠹娘娘都是用美丽的女子,自古就是,公子你好奇心怎么就这么多?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你!就算是凤凰台的国巫,肯定也没法回答这种问题!” 鹿儿也不过才九岁,平日里哪会想这些奇怪的问题? 楚人祭祀的神灵那么多,他哪知道不同的祭祀有什么区别?能知道个大概就不错了好吧! 问他为何祭祀蠹娘娘不用男儿,就像在问他为何吃饭非得用嘴一样,简直可笑极了! “哎~” 穿越前总觉得自己犹如朽木,穿越后却发现,他已经算是机灵的了。 因为他有思考的习惯,而这里的人,普遍不动脑子。 哪怕是众人眼中非常机灵的鹿儿,也只是比较勤快,会做事,而不是想得多。 轻轻的叹口气,白景源翻身坐起。 反正已经把人吵醒了,他也不再小心翼翼。 见他起了,阿瑟也不好继续装睡,她本就穿着衣服睡的,掀开被子坐起来,立马就能干活。 见白景源坐着发呆,犹豫了下,阿瑟还是开了口:“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说罢,就像生怕冒犯什么神灵似的,闭口不言。 这话很直白,白景源听了,立刻意会过来。 女子平安长大不容易,男儿长大也不容易,祭祀代表着对天地、神灵还有祖先的敬畏,虽然重要,可种种名目实在太多,怎么可能都拿男儿来祭?好男儿当然应该用来打仗啊! 如今这时代礼乐越发崩坏,各路诸侯摩擦不断,没有军队在手,谁能睡得安稳? 不说别的,就说任袖,要是手下没有这支强大的骑兵,怕早就被后氏料理得明明白白了,作为后氏家主的后殳,哪还能一次次的在她这里受气? 见隶臣听到动静撩起帐篷往里看,知道他这是在询问是否需要恭桶,白景源正要让他退下,就见庖彘红着眼睛捧着个大陶罐,从那撩起的门帘下膝行而入,跪在门口垫子上,恭敬道: “公子,奴奴熬了果子汤,您要尝尝吗?” 大半夜的,熬果子汤? 不等白景源发话,阿瑟瞬间转身,双目如电看向庖彘,庖彘却只是抱着罐子低着头,并不看她。 第25章 明日带白同去 庖彘的厨艺是祖传的,为了保密,他做饭的时候从不让人看,就连做完菜的鼎,都是自己洗。 作为身份低贱的奴仆,哪怕是主人的剩饭,主人没有赏赐他都不能碰,更别说在上菜之前先尝一尝了。 为了提高厨艺,他洗锅的时候,总会放一点点水先洗一遍,然后趁人不注意,两口喝掉。 因而那条鱼刚送到白景源桌上,他就发现不对了。 今日使用的酱是新做的,比以前的咸,用的时候估摸不准,一不小心就放多了,他一尝就尝出来了。 苹的事已经在奴仆当中传开了,往日里王后还算宽厚,并不会为了两根头发,就打骂宠爱的奴仆,庖彘觉得她这两天可能心情很坏,做事一直都小心翼翼。 没想到还是犯了错! 虽然这个公子是个仁慈的人,可王后冷酷起来,哪怕是阿瑟与支离,也会受罚! 他不过是个低贱的庖厨!若是撞到主人怒火中烧的时候,直接处死都有可能! 他就这么缩在柴堆里,一直忐忑的等着,直到天黑,依然没有等来公子不满的消息,只等来隶妾带回的鱼骨。 公子为了替他遮掩,把他做坏了的鱼,全都吃了! 抱着那碟鱼骨,疱彘哭得眼都肿了! 虽公子白去世的事上面封锁了消息,知情的侍者全都被杀,与公子白长得极其相似的白景源也很快就顶了上来,以至于底下人都没有发现异常,但作为伺候主子们饮食的庖彘,还是发现了端倪。 白景源与原来的公子白,虽然看起来就像一个人,但他们的口味完全不一样。 以前的公子白口味很重。 他是芈氏子孙,是天生的贵人,他懂诗书礼仪,也懂治国之道,但他骨子里并不认为低贱的奴仆也是人。 他的傲气是血脉中带来的,他赏罚分明,却在赏的时候吝啬,罚的时候格外严苛,哪怕庖彘是王后的奴仆,并不属于他,也曾因为炖的肉太淡,被他责罚过。 现在这个公子就不一样了。 他的口味很淡,他喜欢清甜、新鲜的食材,不喜欢吃生的、油腻的,不乐意喝生水,还特别不喜欢腌制的东西! 庖彘能感觉到王后对他学问以及礼仪方面的挑剔和鄙夷,也能感觉到王后心腹从人掩藏在顺从下的排斥,但在庖彘看来,这个公子比以前的公子好一万倍! 前几天,公子大概是嘴馋,想吃放了蜜枣的米饭,特意跑来找他,跟他说:“彘,如果可以的话,我的米饭里能放一颗小小的蜜枣吗?” 天知道,当他看到公子仰着头,眨着眼睛就这种小事征求他意见的时候,热血瞬间上涌,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像被煮熟了似的! 那一刻,哪怕公子要吃他的肉,他都能立刻割一块下来! 他已经活了很多年了,从刚会走路开始,就跟着阿爷还有爹爹学着处理食材,他都数不清自己做过多少饭食了,可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让他意识到,在这个小小的厨房里,有些小事,其实是他可以做主的! 生而为仆,他遵循着主人的命令与从长辈身上学来的经验做事,日复一日,一点不敢走样,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也可以像主人一样,去决定一些事情,哪怕只是蒸饭的时候放一颗蜜枣,熬粥的时候加两片青菜,炖肉的时候放一小块黄糖…… 这是一种奇妙的,意识觉醒。 他很少思考,所以他想不明白也不想去想,为何他会这么喜欢这个新的公子? 熬到半夜不睡,用王后赏给他他却舍不得吃的果子,精心熬一罐甜汤,一直竖着耳朵听这里动静,只盼着公子半夜醒来愿意喝一口,没有谁吩咐,全凭自愿。 当公子白还是公子白的时候,他怕犯错挨打,从来都没有做过这种出格事,哪怕他从公子白刚出生,就一直是王后的厨子,依然不敢。 阿瑟的眼神愤怒极了,就像她心爱的孩子被人摔到了泥地里一般! 她用看待叛徒的眼神死盯着他! 但疱彘一点也不害怕! 反正他又不是靠阿谀奉承上位!只要王后与公子还想吃他做的饭,他的命就能留下来。 再说了,阿瑟也不敢告诉他,这个公子,并非原来的公子。 那么他对主人忠诚,又有什么错呢? “果子汤吗?是用什么果子做的?” 他听到公子的声音裹着满溢的期待!不由低着头,高高举起手里的罐子,高兴的回答道: “公子!是甜甜脆脆的郑国梨!王后赏赐奴奴,奴奴一直舍不得吃哩!” 他相信公子一定会喜欢的!因为这是特意遵循他的口味做的! “送过来吧!我刚好渴了,多……咳,我多喝点,辛苦你了,把罐子放下,就快些回去睡觉吧!” 见阿瑟猛的转身,又用那种“您说错话了”的表情看着他,知道自己应该改掉跟奴仆道谢的毛病,白景源讪笑着坐回榻上,任由刚从帐篷角落里钻出来的婢女为他盛汤。 见疱彘放下汤罐,趴在地上退了出去,脸上竟带着心满意足的喜悦笑容,白景源心里就像塞满了猪毛一般! 他知道这样份例之外的东西,必定花了疱彘许多功夫,可他什么都没有,连丁点赏赐也不能给。这让他感觉很痛苦! 同样厨艺高超,疱彘不过得到了他一丝丝怜悯,就感激涕零,穿越前他家供着的那位牛逼哄哄的大厨,发现他挑食,就敢抓着他训,说什么“你的营养顾问发来报告,建议你多吃粗粮!”,“再不好好吃饭,下一顿就饿着吧!我要跟太太讲!”,活像个老祖宗! 自从来了这个把人当牛马使唤的地方,白景源觉得每天都很难熬! 勉强把汤喝了,又把剩下的赏赐给鹿儿他们,白景源被子一裹,强迫自己睡了,阿瑟却招来隶小臣,让他去看王后歇了没有。 有勇毅将军亲自盯着,又有大量大泽野人挖坑,公子白的坟墓即将建好,王后看似不在乎,阿瑟却知道她其实很难过,总是一宿一宿的睡不着,大半夜起来摸着为公子准备的发冠发呆。 隶小臣很快回来,说勇毅将军刚回来不久,王后正在与她说话,阿瑟就把他打发了,然后亲自抱着那罐还剩了一点的果子汤,去了王后那边。 听说大半夜的阿瑟过来了,王后让她进去,见她抱着汤罐,有点感动,不由开口关心: “阿瑟,我这里不缺这个,明日怕是又要下雪,你何不好好歇着?” 阿瑟却抱着罐子跪倒在她脚下,不一会儿,眼泪就“啪嗒啪嗒”的滚下来,落进汤罐之中,“咚咚”作响。 知道她不是来送汤的,王后觉得自己有点自作多情,忙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哎?这是怎么了?可是公子调皮,惹你生气了?” 阿瑟摇摇头,看看周围的人,涨红了脸,就是不开口。 “啊!阿瑟这是有什么难为情的话要说?那你们先出去一下吧!” 挥退诸多侍者宫人,只留下几个心腹。王后故意装出来的平和就消失了。 “说罢!大半夜的,有什么事?” 她现在身心俱疲,耐心并不算好。 “公子太有心计了!这是疱彘送他的汤……” 阿瑟越来越讨厌白景源了,于是她忍不住就来告状了。 任袖沉默的听着,当她听说白景源短短时间就得到了苹与疱彘的心,鹿儿也即将被他收服的时候,脸色很不好。 阿瑟还要再说,任袖却皱着眉呵斥道:“够了!公子仁善,这是好事!作为宫人,你该认清自己的身份!好了!退下吧!” 阿瑟微微一颤,低着头咬着牙,就是不动。 她也是好人家出来的女儿,并不是隶妾之流,在主人面前,可以拥有适当的固执。 见她的理智被感情左右,任袖大怒:“本宫将教养公子的大事交给你,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若你果真不堪重任,那便换了凫去!” “他……”明明就不是公子。 阿瑟话刚起了个头,见任袖脸色可怕极了,忙伏下身行了五体投地的大礼,将那惹祸的话吞了回去。 阿瑟抱着汤罐离开了,许久任袖才从发呆当中醒过神,吩咐道:“公子大了,该有自己的仆从,将疱彘与苹赐予公子。还有鹿儿,也要叮嘱他,若是不能对公子衷心,那便回来吧!” 庖彘与苹都是奴隶,鹿儿却是家将之后,若他不愿意,她也不好强迫他。 支离立刻应了,任沂却打了个哈欠,对她道:“王后,您这是在养虎!” 若真如阿瑟所言,白景源果真心机深沉,那等到他羽翼丰满之时,必会噬主! 任袖想了许久,才叹口气道:“若这虎足够聪明,待他好些,反而更好。” “明日还得早起,吾便先去歇着了!” 任沂不置可否,打着哈欠站起来,大步往外走。 结果她刚走到门口,就听王后叫她:“阿姊,明日带白同去!” 任沂挑挑眉,最终还是留下个“嗯”,算是答应了。 第26章 公子莫要生怨 一觉醒来,外面又在飘雪。 苹一大早就得知自己被赏给了公子,以后只需要伺候公子梳洗,不用伺候王后了,她也说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失落更多还是高兴更多。 王后这次出行,不算勇毅将军和她的部下,随行人员都有两千多。 整个营地以大帐为中心散开,从里到外依次是贵人的帐篷,侍者、宫人等宠奴的木棚,以及奴隶们的草棚,还有车马牲畜等,整整齐齐一圈又一圈,看起来就像个小村子。 苹是得宠的奴,与另外几个身份差不多的女奴挤在一间木棚里,一大早,得知自己换了主人,她不想给公子留下懒惰的印象,就早早的去管事那里拎了水罐,往庖屋这边来了。 庖屋腌臜,在距离贵人们的帐篷很远的地方,由木头搭成。 庖屋有门有窗,里面放着珍贵的食材还有上好的柴火与木炭,庖彘住在里面,平日里只负责给王后、公子做饭,每当他干活的时候,都会把门和窗关得严严实实,谁若偷看,被他抓住,就会一刀戳过来,保管刀刀见血。 偷师被抓,活该如此,主人是不会管的。 只是打一罐热水给公子洗漱,苹可不敢去麻烦他,甚至害怕被他误会,特意远远的绕着那里走。 打水的地方在庖屋后面,那里有一排土石堆砌而成的火灶,那些架着陶鬲的是用来给奴仆做饭的,那些架着青铜鼎的,则是用来给贵人烧水的。 灶上的圆腹三足带耳圆鼎带着盖子,烧水时盖上,才不会污了贵人的水。 公子的鼎上带着芈氏的凤鸟纹,王后的鼎则带着一圈任氏的连珠纹,从小就学习怎么为贵人梳洗的苹很容易就能分清每一只鼎的区别。 木屐踩着积雪,发出一阵阵让人牙酸的“嘎吱”声响,前两日刚挨过打的苹走路十分小心,待到终于走到庖屋附近,她搓了搓冻得通红的脸颊,喘口气正要对着不远处的草棚喝骂,让懒惰的奴隶赶紧起来为公子烧水,就见庖彘推开了庖屋的窗,笑着冲她招手。 显然,与她一起被赐给公子的疱彘,心情也有点激动,一大早就起来干活了。 # 冷风卷着风雪,刮过空荡荡的原野,路过白景源帐篷的时候,千方百计的寻找细小的缝隙钻进来,“呜呜”声好似鬼嚎,吓得他刚冒了个头,又搓着眼屎缩了回去,不管鹿儿怎么扯,愣是拽着被子不撒手。 这可怕的世界啊! 没有空调! 没有暖气! 就连棉的保暖内衣都没有!更别说各种黑科技面料了! 更可怕的是,现在还不是最冷的时候…… 【啊!冷死我算了吧!】 白景源恨不得嚎两声! “公子!快些起来吧!” 昨夜阿瑟去找王后哭诉,被王后训斥之后,后半夜就没有回来,现在只有鹿儿一个,公子非要耍赖,他毫无办法,气得都快哭了! “公子您今日该学骑马了!不然冬狩之时,难道要驾车去吗?” 楚地多水泽,野外并没有那么多适合驾车的大道,楚人一向喜欢骑马,若是驾车,根本就跟不上大部队! 一听骑马,白景源内心毫无波动,甚至还有点想哭。 这种鬼天气,让他穿着这么宽松的衣裳,吹着冷风去骑马? 杀了他吧! 被窝里窝着他不香吗? 他又不是八辈子没有骑过马,非得这时候逮着机会去作死! 最近他都快被逼疯了! 学礼仪学雅言还不够吗?竟然还得学骑马! 过阵子是不是就该让他弯弓射箭了? 给王后当假儿子,就非得什么都学吗?她就不怕他什么都学会了,不服她管吗? 白景源都快气死了! 穿越前活了三十几,都没有这么辛苦过,刚穿越的时候学楚言那么利索,不过是面临生命危险,现在好吃好喝的,有事逗逗小童儿,没事小童儿逗逗他,多有意思啊!干嘛还那么辛苦啊! 那王后看起来很能干的样子,治国平天下根本就轮不到他!他怕是学得越多死得越快吧? 鹿儿不知他脑子里装着的全是这些玩意儿,还在那忠诚的履行一名从人的职责,劝诫主人莫要懒惰。 正拉扯间,任沂撩起门帘进来了。 见白景源还在赖床,任沂挑挑眉毛,顺手就把那门帘挂在了勾子上! 顿时,门洞大开,寒风猛的挤了进来! 大泽之事犹在眼前,白景源瞬间就是一哆嗦! 这就是个杀人如麻的女魔头! “一刻钟后出发。” 任沂接过宫人递来的坐垫,在那草席上坐了,开口就催。 梳洗干净的她看起来少了几分匪气,一双丹凤眼淡淡的瞥过来,十足的冷漠。 白景源还以为这位把他送到这里就消失了的女将军,是特意来教他骑马的,虽然不想这么冷跑去学骑马,他还是听话的加快了穿衣速度。 苹不情不愿的领着疱彘进来的时候,白景源正愁着时间不够了,怕是吃不上早饭,看到疱彘就像看到了亲人! “彘!可有干粮?” 疱彘赖着苹,非要帮她端水罐,所为的不过就是到公子面前献殷勤! 他早就发现了!这个公子与原来的公子不一样,他是习惯吃三顿的! 以前主要是伺候王后,就算发现这一点,他也只能装看不见,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他是公子的奴! 公子年幼,好好照顾他,理所应当! 见公子一见他就问,疱彘忙把怀里的布包掏出来,一层层的解开,露出最里头的竹编匣子。 匣子里是四个小儿巴掌大的精巧烤饼,里面的馅儿是用腌菜和了肥肉沫沫做的,吃起来酥脆喷香! 他怕凉了,刚从炉子里拿出来,就用细密的麻布连饼带匣裹了,再贴肉放着! 就算冒着雪从疱屋走到这里,掏出来还热乎着呢! 见白景源眼冒精光,就要伸手,任沂瞥了一眼疱彘,一把抢过那小竹匣子,几口就把饼给吃光了。 饼的确很香很酥脆,是任沂从未吃过的味道。 她再次看了疱彘一眼,见他胸膛发红,显然烫得不轻,对阿瑟昨晚的话,有了直观的认识,看向白景源的眼里,不由多了点什么。 “等下你要骑马,现在吃了等会儿还得吐。” 任沂难得的解释一句,白景源却想翻白眼。 他又不是不会骑马的新手。 但他不敢,只能认怂。 疱彘见任沂抢了公子的饼,十分愤怒,却敢怒不敢言,白景源见了,忙走过来拍拍他的肩,安慰道: “将军说得对,等下我要骑马呢!彘,你改日再给我做这个饼好不好?” 疱彘低下头,顺从道:“公子想吃,奴奴随时都能做的。” 白景源肚子咕咕叫,任由苹为他净面梳头,见疱彘还跪着舍不得走,想着冷落他不好,好歹他名义上已经是自己人了,就道: “下次莫要把这么烫的东西贴身放了,会烫伤的!你可以先让隶臣过来看看,若是我要吃,你再送来就好。” 何必这样偷偷摸摸? 王后才不会管这样的小事。 疱彘应了,想问公子今日想吃什么,嘴巴又像是被漆黏住了一般,愣是张不开嘴。 白景源这会儿眼睛早落到苹手中的彩色宝石串上了,自是没有发现他的纠结。 “苹,这个发饰有什么讲究吗?” 他能认出绿松石红宝石还有玉,却大部分都认不出雕的什么,实在太抽象了。 “这是福禄寿喜宝石串,这是蝙蝠,这是葫芦,这是龟……” 苹简单的说了几个好认的,想想又道:“公子莫要生怨,王后吩咐为公子做女公子打扮,是盼着公子快快好起来呢!” 苹觉得公子慢慢好起来,多亏了这么做呢!病鬼肯定被蒙骗住了,才会离开公子去找别人了! 以前她是王后的奴婢,这种话不好说,现在她是公子的奴婢,自然盼着公子与王后感情好些。 公子还小呢! “啥?” 女公子打扮? 白景源相当震惊! 不等他问,任沂舔舔手心的碎沫沫,一把将他捞起: “走吧!时间到了!” 喂!到底怎么回事?这里竟然也流行女装大佬吗? 白小朋友有很多问号,但没人搭理他,因为他被任沂夹在胳膊下,直接上了马。 蹄声隆隆,大队人马一起离开营地,显然不是为了教他骑马。 第27章 人殉 且不论这么做人性与否,假如非要逼着你回忆一下此生遭遇过的最可怕的事,那么,会是什么呢? 是地震、洪水、泥石流、台风之类的自然灾害?还是打架、斗殴、枪击案之类的人为暴乱?又或者,只是周围出了个心理扭曲的变态? 事实上,对于和平年代成长起来的人来讲,目睹一次车祸现场,就要噩梦许久。 离开营地的时候,白景源就意识到了任沂并不是来教他骑马的,但他并没有多么害怕,因为他已经察觉到了王后的窘境,坚信她们一时半会儿不会要他的命! 可当他看到那巨大的殉葬坑旁,表情麻木的甲兵挥舞着长矛,将那哭声震天的大泽野人一排排的戳进坑里时,他还是害怕了。 人殉这种可怕的陋习,事实上在他原来的世界,直到辫子朝依然没有杜绝,只不过白景源并不知道。 在他记忆之中,华夏是了不起的文明古国,它一路灿烂,虽有战乱,却瑕不掩瑜,人殉这种事,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是只存在于蛮荒时代、早已被华夏人摒弃几千年的糟粕! 眼前的一幕幕,好似海啸般,将他过往的认知拍得粉碎! 任沂这些天来,一直在守着这群大泽里抓来的野人挖坑,现在终于挖好了,自然就要用起来。 没多会儿,所有的野人都被填进了坑里,有还未断气的,不顾身上还在淌血的伤口,徒劳的挣扎着,满脸狰狞的抓住滑溜的泥璧,企图往上爬! 积雪落在他们仍然温热的身躯上,化成了水,打湿了他们的头发,还有破旧的葛衣麻衣,与泪水一起,滚落到泥里。 土坑里本就渗了水,混着积得越来越深的血,被绝望的野人踩成了齐腰深的红褐色泥浆,已经没有意识的那些躯壳沉在里面,只露出一截泡得发白的脚,或者刨土刨得指甲都掉了的手…… 他们就像一缸泥鳅,在那泥浆里疯狂挣扎,同时,将自己的同类踩在脚下。 有不少白景源眼熟的人,嘴里喊着仙童,涕泗横流的祈求着,可惜没有丝毫作用。 因为他们的仙童,并不是真正的仙童。 他只是一个无能为力,只能看着这一幕幕,默默哭泣的可怜幼童。 甲兵开始回填泥土,积雪落在他们逐渐变冷的身上,已经不会再融化了。 洁白的雪花,落在犹如枯草般的头发上;落在清白色、失去生机的皮肤上;落在粗陋的衣服和新鲜的、带着草根的黄褐色泥土上,生命流逝的轨迹,立刻变得肉眼可见。 泥璧上的抓痕被掩埋,那熟悉的面容,也一张张的消失在了泥里,疯狂的喊叫声与求饶声不知何时已经没了,现场只有马儿不耐烦的走动声、响鼻声,伴随着甲士默默填土的声音,在怒吼的狂风里,沉重而又坚定。 雪越下越大,白景源裹着厚厚的皮裘,戴着暖和的帽子,呆呆的高坐在马背上,就像个精致的瓷娃娃。 他的后背、额头都在淌汗,脸上却一片冰凉。 他在颤抖,控制不住的颤抖,几乎抖得快要坠下马背! 他感觉自己脑海中一片混乱,像是想了很多,又像是什么都没有想…… 一直用大氅为他挡风,将他抱在怀中的任沂,就像个温柔的母亲。 她掏出丝绢,弯着腰,替他擦脸。 漂亮的胭脂沾了眼泪,糊成一团,被雪白的丝绢擦干,露出白瓷一般细腻洁白的皮肤,衬着耳边垂下的宝石串,美好得不像话。 见过他的人都会觉得,他生来就该享受最好的一切,无忧无虑活到老,不该见识这样的残酷场景! 任沂看着他无神的双眼,还有冻得通红的鼻尖,突然就烦躁起来! “继续填土!天黑之前,令铁骑为吾踏平此地!” 她大声的命令着!撩起大氅裹住怀中颤抖的孩子,随即抖动缰绳,催马前行! 她有点后悔,觉得不该听从王后的吩咐。 他还这么小,不该把他逼到这种地步。 但她理性的一面,却又明白,这样才是最好的。 此人小小年纪就这样好逸恶劳,逼得紧的时候,学什么都快,一旦对他放松一些,他的眼睛就只会盯着吃喝玩乐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明知道后殳又来了,他却宁愿躲到庖屋那边去,缠着庖彘在他的炖肉里放一小块黄糖!也不愿意继续躲在大帐里,了解一下她们现在到底处于什么境况! 虽然她们不希望他太有野心,但如此废物,也不可以! 因为,他会是未来的楚王! 任沂打马飞奔,只想快些把他扔给任袖。 在她选择了成全自己野心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允许自己软弱!哪怕心软一下,都不可以! 因为一个女人想要站到高位,必须比男人更冷酷、更果决、更无畏! 许久之后,此地只剩蹄声如雷! 暮色四合,高高的土堆已成平地,仿佛命丧于此的千多号人,都不曾在这世间存在过。 暗红的血经过挤压渗出地面,染红了马儿开裂的蹄甲,空中似有鸟鸣,又似幻听。 大军回到营地里,圉奴开始伺候疲惫的马儿,军司马拧着眉头巡视马厩,不断鞭打偷懒的圉奴,督促他们尽快为马儿修甲。 “希望冬狩之前,能够完成这件大事吧!” 望着大帐的方向,军司马轻轻叹了口气。 公子才八岁,就逼得这么急。 没有爹爹的孩子,总要辛苦一些。 希望经过鲜血的洗礼,公子能勇武一些吧! 同样面临年少即位的问题,希望公子莫要像他父王那样,被几大世家轮流拿捏。 白景源之前并不知道,有许多人身家性命都寄托在他身上,今夜之后,他就会明白。 从野外回来,他就愣愣的坐着,侍者为他倒了热汤,他就捧在手心里,直到变凉都没有喝一口。 之前从来不愿错过的午饭,他也没有吃。 王后来了,就坐在他对面,一边盯着他,一边心事重重的喝酒。 一杯又一杯。 从白天到黑夜。 “咚!” 她终于不耐烦了。 青铜爵被她扔到案上,发出重重的脆响。 白景源打了个哆嗦,终于如梦初醒般,抬起头,看着她冷冷的眉眼。 她的眼神不断出招,他却只能节节败退,最终慌乱的低下了头。 他那点装模作样的本事,在这样的刺激面前,不堪一击。 “谁不曾想过放弃?可现实它并不允许!白,从今夜开始,你便再学一遍《楚纪》吧!” 侍者弓着腰,抬上来一箱又一箱竹简,王后挺腰直背,甩袖离开。 王后离去的脚步十分沉稳,木屐踩在木板上,“哒哒”声极为规律。 他俩都不曾捅破那层窗户纸,就像齐齐失忆了一般,他仿佛一直就是她的儿子,而她的儿子,也一直都是他。 这一夜,白景源没有与鹿儿玩笑,也没有时间琢磨好吃的东西,他饿着肚子,正坐在案前,由王后身边八位最博学的心腹侍从,一字一句的教会了明明只是第一次见到,表面上却是再学一遍,集合了芈氏家谱、楚国历史大事件、以及楚国宪法总纲还有楚国世家概要的《楚纪》。 这部著作是芈氏自己写的,许多地方都有往自家脸上贴金的嫌疑,但里面却包含了芈氏世代为王,所积累下来的经验。 简单来讲,就是怎么在这个时代,当一个成功的王。 这对从另一个世界来的白景源来讲,真是太重要了! 他觉得,王后让人教他这些,就像是连着通过一面二面之后,和老板商量未来的工作内容与福利待遇。 当他熬得两眼通红,把这部巨著通读之后,该明白的,全都明白了。 她们需要的,并不是一个草包傀儡。 她们希望他聪明,也希望他成为一个合格的王。 当然,前提是,永远听她们的话。 没有任何人安慰他,王后只是让他看清了未来该走的路,他恐慌的心,立刻就安稳下来。 第28章 南边有贵人 托勇毅将军的福,今冬大泽没有野人为患,因而哪怕大雪断断续续的下了大半个月,从齐水到宿城这条道上,行人依然络绎不绝。 行人多了,宽阔的官道上存不住积雪,一片雪白的原野之中,这条蜿蜒的褐色土路,衬着野地里稀稀落落的枯树、野草,别有一番萧瑟的美。 一辆宽敞结实的辎车歪斜的停在雪地里,车夫汗如雨下,扶着备用的车轮,企图尽快替换掉损坏的那只,好早早上路,结果越急越不顺利,越不顺利越急,急得他都快哭了! 不远处有隶臣满脸烟灰,正在埋锅烧水,湿润的柴火呛得他不断咳嗽,婢女一边骂着,一边拿着扇子扇风,生怕浓烟飘到主人那边呛到主人。 四面通风的简陋木棚挂着轻薄的素白纱幔,棚中有席,席上铺了软垫,张元宽袍大袖,挺直腰板正坐在软垫上。 在他身前,摆了张雕花桃木案,案上躺了张华丽的髹漆描金梓木瑟,瑟旁又有一只青烟袅袅的青铜错银三足香炉。 此时,他正微眯着眼,欢快的拨弄着丝弦! 寒风吹来,纱幔与雪白须发齐舞,好一番仙人气度! 张元陶醉的享受着,就听香莲儿搓着脸跺着脚,在边上转来转去的念叨: “爹爹!都这种时候了!你怎么还有心情鼓瑟?!赶紧把我气死算啦!” 之前张非派了两回从人过来打探消息,结果什么都没打探到。 后来他又亲自出马,过来见了宿城太守齐珩,还有病得不轻的后殳。 前者一问三不知,只知道天天到王后营地报道,除了哭诉王后与公子不愿见他,就是大骂蒋、梁、后、张四家无德,不好好辅佐公子,以至于公子鱼把持朝政,独霸凤凰台。 后者成天顾左右而言他,装作立马就要断气的样子,一点消息都不透,反倒催他回去守好齐水。 冠冕堂皇的话说得好听极了,说什么如今先王已逝,公子还未即位,国内动荡,怕是还要许久才能安稳,此时边境必须严防死守,公子还仰仗张公云云。 政治手腕欠缺的张非实在没法,消息打探不到,王后又以孀居为名不见大臣,他不得不铩羽而归。 于是张元只得亲自来了。 从齐水过桑丘,又经过了好几处小城,一路上都安安稳稳,没想到眼看着就要到宿城了,他却开始整幺蛾子了。 非说这儿雪景甚美,要坐车去野地里鼓瑟,原本一路向东,天黑前就能抵达宿城,结果都半下午了,他愣是要往南去。 张元年近古稀,这些年越发任性妄为,打定了主意,从人侍者谁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只能听从。 去野地里也没啥,这一段本就是个狭长的小平原,就算是野地里也能行车,再说他们出来的时候带的奴隶很多,虽然天冷冻死了几个,余下的清理道路也够了。 原想着若是一边扫雪一边慢悠悠的走,也出不了大事,可老太爷非说扫了雪,雪景就不好看了,死活拦着不让扫! 于是马车就这样俩眼一抹黑的进了野地里,在那半尺高的积雪上趟,那叫一个刺激! 所幸一路慢悠悠的走了十几里地依然有惊无险…… 刚这么想,就听车轮“咔嚓”一声!竟是被积雪下藏着的土坑给磕坏了! 事情闹成这样,张元不但不着急,反而任由车夫自己慢悠悠的换车轮,他则摆开仪仗,在这野地里自娱自乐起来! 感觉就跟脑子有坑一样的! 本来今天抓紧一些,天黑之前就能到达宿城,这么一耽搁,怕是半夜都到不了! 眼看着今晚就能结束长途跋涉,睡上高床软枕,结果硬要拖拖拉拉的待在野外受罪,真是想想就够了! 而且,就算雅兴来了,非要在这野地里多待会儿,好欣赏一番雪景(虽然香莲并不觉得这里的雪景与之前几天的有何不同),至少也该把帐篷搭起来啊! 这夏日里的纱幔,除了好看,有什么用? “香莲儿,莫急!莫急!今早启程之前爹爹已经卜过一卦,今日南行必遇贵人!走得太快,万一早早进了城,与贵人错开了怎么办?” 张元老神在在,甚至觉得香莲儿恼火的神色十分有趣,又换了首欢快的曲子。 他还打算绕着宿城转两天呢! 若是直接进城,按照他儿子张非的法子来,结果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 后殳不卖张非的面子,不见得就把他张元看在眼里。 说起来他们不过是张家旁支罢了。 这事儿得另辟蹊径。 他这么想,却不告诉小童儿,任由香莲儿在那嘀咕: “除了您这样的,这种天气哪个贵人会跑到野地里来挨冻?谁都恨不得长对翅膀飞着赶路哩!您可行行好吧!万一冻病了,大兄非得拆了我的骨头!” 一大家子都板板正正的,就没个活泼人儿!连从小养大的小童儿都有长残的趋势了! 苦也! 张元苦着脸,立刻又换了首可怜巴巴的曲子。 这傻孩子哟~还真以为他这是在偶遇贵人。 殊不知,他只需要带着这么大一群人,打着齐水张的旗帜,绕着宿城转几圈,有心的贵人自会送上门来,哪需要什么偶遇? 非就是做事太古板,偷偷摸摸来,偷偷摸摸回,王后就算想见他,也见不着啊! 现在那楚国最尊贵的母子俩,情况还不知如何呢! 哎~ 这么一想,曲声便真切的哀伤起来。 香莲儿听得揪心,挠挠头,恼火道: “还有,您蓍(shī)草都数不对,卜的卦能准吗?上次您卜出第二天天晴,一大早就高高兴兴出门爬山,结果刚到半山腰就下了雨,害我也跟着淋成落汤鸡……” 眼看着天就要黑了,香莲儿越发没有好气,甚至开始掀他的老底了,张元忽的做了个“嘘”的动作,示意他听—— “你看吧?也有和老夫一般的雅人哩!” 张元满脸激动!没想到鱼儿这么快就上钩啦! 那声音虽未成调,却一听就是玉埙发出来的! 这可不是普通人用得起的! 香莲果真细细听去,结果那声音竟停了! 张元便又开始鼓瑟。 见那埙声久久不来,香莲又开始鄙视自己,张元急了,鼓瑟之时不由带了询问之意。 小老弟,你咋还不来呢?老夫等得心焦啊! 曲子时而激越时而幽怨,弹了两段,那埙声终于又响起来了! “铃奴,且去寻一寻!” 张元激动极了,手上不停,忙吩咐从人。 从人应声去了,张元也想跟去,走了两步,被风一吹,还是回到火盆边上,干咳两声吩咐婢女: “还不端汤来!” 香莲儿鄙视的看了他一眼:“水还没烧开呢!好好坐着等吧!我去看看怎么回事!说什么贵人,没准儿是哪家的逃奴呢!” “快去吧!万一真是哪家的乐师偷了主人的玉埙出来,咱把人捉了,改明儿我带着你上门蹭饭去!” 这话是越发不着调了!香莲儿忙捂着耳朵往外跑。 跑了没几步,就见铃奴抱着一冻得缩成一团的华服女公子过来了。 香莲儿撩起纱幔把人让进来,婢女立刻添了个炭盆。 张元见那小童还是冻得厉害,忙解下身上温热的毛皮大氅将她裹了,又吩咐侍者搭帐篷。 帐篷眨眼就搭好了,有那眼明心亮的婢女不消主人吩咐,就端了刚煮好的羊乳过来。 结果那女童接过杯子,却顾不得自己喝,而是哆嗦着手,掀开她自个儿的小斗篷,从怀里掏出只瘦骨嶙峋、比小奶狗大不了多少的白鹿来! 张元悚然一惊,竟是不顾仪态的站了起来! 铃奴忙跪下,解释道:“女公子一直缩成一团……” 他真没发现她怀里竟有这么一只白鹿! 张元轻轻挥手,示意他退下,又从婢女端着的托盘里拿起另一杯羊乳,一边喝,一边问:“女娃娃是哪家的啊?可是走丢了?跟爷爷说,爷爷等下就送你回去。” 他想,不管这是谁家的女公子,他都要为自家小孙孙提亲! 第29章 决心 匆忙搭成的帐篷里还没来得及装饰,只铺了席,放了坐垫、炭盆,还有一张腿上雕花的木案。 白景源抱着喝完羊乳就睡着了的小鹿,紧挨炭盆坐着,张元就坐在桃木案另一边,笑眯眯的看着他。 见白景源不答话,只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像是在衡量什么,他也不恼,自顾自的吩咐隶臣,在客位摆了张与白景源身量相当的木案。 案刚摆放停当,白景源也抱着小鹿换到客位坐下,婢女便托着托盘进来了。 婢女容貌姣好,气质温和,嘴角含笑,典型的世家婢。 她先是把一碗热乎乎的羊乳放到他面前,笑着哄他:“女公子,这是我家庖厨用秘法熬煮的羊乳,一点也不膻,您喝一碗暖暖身子吧!” 又放下一只盖子上绘了圈红色祥云的漆衣陶豆,盖子揭开,里面整齐的码着几块颜色不同的米糕条。 她也不解释这是什么,端起托盘就出去了。 显然,这只是普通的糕点,并不是他们家的秘方,实在不值得特意介绍。 王后手下的庖厨更擅做饼,各种酥脆的小馅儿饼吃完齿颊留香,这种口味清甜,用米做的小点心他还真没吃过。 白景源犹豫着,倒不是怕他们给的食物不安全,而是怕自己一开口,就暴露了性别。 一个男孩子做女孩儿打扮,在这敏感的时候,又是在宿城附近,这位老者一看就是贵族,万一他有歹心…… 香莲儿疾步进来,不看白景源,也不往他身边凑,只对张元行礼道: “爹爹,火刚烧起不久,饭食还未得,委屈客人先吃点糕点垫垫可好?” 他是张元养子,平日里伺候张元不过是尽孝,白景源做女儿家打扮,虽然头上的珍珠不知在哪掉了一串,两侧发髻也有点松散,那身素白的衣裳以及绣了兰草的白狐斗篷更是蹭了不少泥灰,看起来颇为狼狈,但他长得唇红齿白,实在好看得紧,在这十几岁就要成亲,人民普遍早熟的年代,香莲儿自是害羞不已,不自觉的就躲着他了。 张元看得好笑,却是一点不吝啬的夸他能干,说他安排得好。 香莲被他夸得脸都红了,偷偷看了白景源一眼,就跑了出去。 张元“哈哈”大笑,笑到一半,生怕那女公子着恼,正要再找个话题与她聊聊,就见她端起那装着羊乳的碗,抬起袖子遮了脸,正喝得“咕咚、咕咚”的,显然是渴得狠了。 白景源的确很饿很渴,今天倒了霉,他只早上就着芝麻馅儿小酥饼喝了一碗小米粥,担惊受怕的骑了半天马,又在雪地里躲了很久,要不是遇到那头被鹿群撵出来的白化小鹿,他怕是早就冻死了。 但她喝得这么急切,不过是因为香莲儿看他的眼神。 被迫女装只为保命,其实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但被个差不多大的小男孩儿羞涩的偷看来偷看去,也太羞耻了! 羊乳应该是煮的时候加了某种花茶,虽然不膻了,却多了一丝丝涩味,白景源心想,听说加杏仁儿煮效果很好,就是不知是哪种杏仁儿。 身边有火盆,帐篷也厚实,再这么热乎乎的喝了一碗热饮,没多会儿他就开始冒起汗来。 解下张元围在他身上的皮毛大氅,又用自个儿的白狐皮斗篷把那小鹿裹了,他这才掏出丝帕擦了擦汗。 见张元看着他笑,白景源觉得自己很失礼,又不好说自己的来历,估摸着王后手下的人很快就能找到这里,他便摸出阿瑟送他的玉埙,打算拖延时间,顺便也给找他的人指个路。 见他热得发汗,婢女悄悄进来把炭盆挪远了些,又悄悄的出去了。 天色暗了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奶香,还有柴炭的焦味,有庖厨捧着托盘送上来一些穿着树枝的肉串,香莲儿不知何时拿了壶酒,坐在角落里守着小火炉细细的筛酒、温酒。 帐篷里慢慢弥漫起烤肉与米酒的香,张元一边亲手烤肉,一边敲着膝盖唱着白景源听不懂的诗歌。 他没有特意招呼白景源,也没有冷落他。 除了酒没分给他,烤肉的小炭炉,还有可口的香饮子,以及各种穿好的肉、菜、酱,张元有的他都有。 看来这位老丈,是这时代少有的美食家啊! 受到盛情款待,白景源却不能满足他最基本的好奇心,心里颇为愧疚,见他一首长诗唱罢,笑着看了自己两眼,就开始往烤好的肉片上刷酱,这才把玉埙凑到嘴边,微眯着眼,吹奏起来。 他很庆幸自己上辈子玩过一阵子乐队,虽然没有填词作曲的本事,跟那些有真材实料的专业人士相处久了,一些名曲还是很熟的。 暮色中的旷野里,一个临时的营地矗立着,有炊烟直入云霄,最中间的大帐透着火光,清新悠扬的埙声传得极远。 一曲《故乡的原风景》刚吹到一半,他就想起了大学毕业那年。 那是夏日里的一个晚上,他抵不过奶奶念叨,勉强喝了杯鲜奶打算上楼睡觉,哥哥守在楼梯口,一脸严肃的拦住他,说要和他聊聊未来。 结果进了书房,才发现爸妈也在。 “呀!我最近没干啥坏事吧?这是要三堂会审?” 他一脸夸张的插科打诨,企图蒙混过去,以为他们要跟自己算账,下个月要缩减零花钱,爸爸却当没听见,连着问了三遍,问他未来有何打算? 他想溜,结果哥哥守着门,妈妈也少见的心狠,对他求救的眼光不闻不问,逼得他只能开口,说就想好吃好喝,当个快乐的米虫,还举起手大声发誓,说绝不为非作歹,让他们难做! 然后哥哥大怒,问他:“等我和爸爸妈妈都老了死了,你有了老婆孩子,你让她们喝风去吗?” 他很委屈,明明家里花不完的钱,养活他这么小小的一个,一点压力都没有,怎么突然就这么凶? 于是他就说:“不是还有家族基金会吗?” 爸爸就问他:“若是我们家垮了呢?到时候我们每个人都能养活自己,你能吗?” 他就说他不结婚不生孩子,老了就去啃国家,去敬老院! 然后听了这话,衣服都不等他换,哥哥和爸爸就一人一把扫帚,像打瘟神似的,一路赶着他穿过家中巨大的花园,说着“你可以无能!但你绝对不可以懒惰!”,把他扫出了白氏老宅大门外,说养不活自己之前,都别回来! 大门关上之前,只有妈妈心疼的扔出来三千块钱,平日里最疼他的奶奶,一言不发的站在一边抹眼泪。 然后他锤了半晚上的门,见实在没办法,就穿着睡衣拖鞋,只带着吃顿饭都不够的三千块,走得脚底都是泡,天都亮了才走到市区。 被赶出家门的怒火让他支撑着过了一周,亲朋好友都被家里打了招呼,不敢伸手帮他,眼看着就要弹尽粮绝,他终于找到个销售员的工作。 在那包吃包住的公司拼了命的坚持了一个月,终于拿到工资的时候,扣掉各种迟到早退,以及各种杂七杂八的,最后只拿到八百三,他拿着那八百三十块进了自家的超市,花了四百多块,买了盒最爱的4J智利车厘子,一边骂着家里的大奸商,一边坐在桥头哭着把那盒车厘子吃了个精光。 吃饱了他就爬到了桥上,作势要跳桥。 然后就有警察来了,再然后就是路过的吃瓜群众、媒体、还有家人,密密匝匝围了一圈。 奶奶哭着揍他爸,妈妈闹着要离婚,爸爸抽着烟不吭声,哥哥哭着伸手,让他往他怀里跳…… 他们说这辈子都不会逼他了…… 如今想来,突然好后悔。 其实哪怕为了家人高兴,他也该努力一些的。 眼泪不知何时就落了满腮,白景源收起玉埙,趁着张元满眼泪光愣神倾听的时候,抢了他手里刷好酱的烤肉,大口大口的吃,一边哭一边吃,一边吃一边哭,就像在嚼哪个仇人的肉! 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了不会逼他的人! 只要能让他发挥作用,他们不会顾及他的感受!永远不会! 【总有一天,我要弄死你!】 牙关紧咬,额头青筋暴跳,怀中小鹿“呦呦”叫着,拱了拱他的手。 白景源温柔的摸着小鹿的头,咽下口中的肉,第一次下了这样的决心。 第30章 大王与世家 白景源故意无礼的抢了张元的肉,见他不但没有发怒,反而俩眼冒光的问起刚刚那首曲子,显然不是个心胸狭隘之辈,顿时心下大定。 只见他连着后退两步,利落的整理好袖子,口称“长者恕罪,小子无礼”,随即恭敬的弯腰,对着张元行了个少年郎拜见长者的大礼。 哥哥刚进公司的时候,因为年轻,害怕做错事让老臣不服,行事总是谨慎得很,爷爷就总说他: “景恒啊!你做事不能总是这样瞻前顾后的,犹豫来犹豫去,等你纠结出结果来,最好的机会早就过啦!害怕冒险?呵!就算是自家院里的樱桃,想要摘到,也可能摔断腿,就算是自家锅里的肉,想要吃下,也有可能烫到嘴!你要记住,不管做什么事,虽然不能冒失,也不能太过保守。要知道,收益本就与风险相生相伴的啊!” 穿越前无忧无虑的过日子,这些话听到耳里,他也不当回事,现在回忆起来,每一句都是金玉良言。 若是爷爷在这,得知他现在的情况,肯定也会劝他:“景源啊!别因为害怕就缩起来当鸵鸟啊!小伙子就要勇敢一点,说不定机会就在眼前!要知道,最甜的果子往往在树梢上啊!不冒一点点险,怎么摘得到呢?” 原本他打算装哑巴装聋子,厚着脸皮赖在这里,等王后手下的人找来,再由她出面谢过老者的收留之恩,但经过观察,白景源突然就改了主意,决定相信自己的眼光,冒险赌一回。 在这孤立无援的世界里,他不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不靠谱的王后身上! 王后现在还用得上他,都有可能像今天这样,让他陷入危险当中,若是哪天她不再需要他了呢? 今日成功逃离,不过是没人知道他会骑马。 难得脱离王后的眼线,又遇到了这位看起来颇有权势的老者,他想,他应该趁机发展一下人脉。 王后因为是女人,哪怕有脑子有力量,也得树个傀儡才能实现权力的更替,那他现在的身份,就是他最大的本钱。 他得趁着王后还未彻底掌握楚国权柄,不敢戳破这个谎言之时,尽量在楚国权贵阶层面前露脸,并得到他们的承认。 距离人殉那天,已经过了小半月,那部《楚纪》被他背得滚瓜烂熟,半夜睡不着,还常常拿出来品味一番。 人们总说,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王后希望他从中学会规矩与勤奋,他却从中学会了,羽翼未丰的时候,怎么在这个时代当一个各大世家都喜欢的大王。 王后不得不带着公子白逃离凤凰台,不过是因为,公子鱼摄政,比王后摄政,更能满足各大世家的利益。 以前每次考试完,爸妈拿着成绩单对他发火,爷爷就会开口帮他:”知识那么多,哪怕不吃不喝不睡觉,也不可能学得完,文化成绩差不多就得啦!当爸妈的不要那么虚荣!成天跟别人家孩子比来比去,有什么意思?反正不管学得多好,考完试就忘了,有什么用?对我们家孩子来讲,好的眼光还有过硬的品行才是最重要的哩!” 只要眼光好,就能知道哪个项目好,哪个项目坏,就能知人善任,把工作分到合适的人手上;只要品行过硬,就能留住人才,让人心甘情愿帮他干活,哪怕被卖了,还开心的替他数钱,对一个老板来讲,这就足够啦! 若他没有好运的搭上王后这条船,没准儿这本书写到十章那会儿他就死了,既然他现在有机会成为大王,那他还是可以努力一下的。 经过阿瑟的悉心教导,如今白景源在礼仪方面已经挑不出错了。 他一开口,张元就觉声音不对,又见他行了男性的揖礼,脑海中顿时就琢磨开了! 这里距离王后的营地其实已经很近了,他又是跟着王后与阿瑟学的雅言,一说话就带了郑国口音,若是楚国腹地之人,可能听不出差别,可齐水位于郑楚边界,张元又哪会听不出来? 吩咐从人守好周围,张元立刻蹦到白景源面前,一脸激动的将他扶了起来! 自从跌伤了腿,张元就没再去过凤凰台了,之前公子白又一直养在深宫,就算他去,也是见不着的,因而他并不认得原本的公子白。 但白景源与公子白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啊! 这年代的人才不懂什么遗传学概率学,只要两个人长得像,那就肯定是一家的! 他没见过公子白,可他见过无数次先王啊! 如今人口流动性很低,人们往往通过一个人的口音还有外貌来判断他的出身。 楚人大多身材颀长气质出众,哪怕站在人群里,也很好分辨。 现在,一个典型的楚国贵族,长得像先王,又说着带郑国口音的雅言,哪怕落难在野地里,依然能吸引祥瑞白鹿入怀,整个楚国都找不出第二个来! 再看他做女孩子装扮,孤零零的差点冻死在野外,张元立刻跪倒在他脚下,捶胸顿足的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骂凤凰台四姓,就连公子鱼也被他毫不留情的骂得狗血淋头! 眼见他哭得泣不成声,嘴里喊着“元愧对吾王啊!”,就要抽腰间佩剑自戮,白景源心里一慌,忙扑过去抱住他,大声道:“老丈若是如此,置白于何地?” 早就通过《楚纪》明白了这个时代世家与大王的行事规则,虽明知他有做戏的成分,白景源还是选择了冒险拦住他。 若是让这样一个老臣自戮在他面前,那他这辈子就别想当个好大王了! 张元剑已出鞘,原以为从人会来制止自己,没想到公子竟不顾安危猛扑过来! 家族世代守卫齐水,张元手中宝剑极其锋利,白景源身上的白毛斗篷不过蹭了一下就削断了一大撮毛,细细的白毛被他猛扑的气流鼓起,瞬间飘散在帐篷里。 张元呛得直咳,忙把宝剑放下。 见公子竟毫不在乎的把背心对着自己的剑尖,原本张元只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名声,见此,不由真心实意的跪在他脚下,沉声道: “公子仁爱,老朽不才,食君之禄多矣,无功报德,愿为公子效犬马之劳!” 哪知白景源听了这话,竟像是脚底踩了火炭般,猛的跳开,躲开了他这一跪,惊惶的摆着手道: “老丈认错人了!我、我、我不是什么公子……” 都是老千层饼了,不多演几套,那算得上情深义重? 第31章 郑使 “主人,天就要黑了,雪天路滑,要不还是先回城里,明日再来寻张翁吧!” 冬日里天黑得早,感觉才出来没多久,夜色就笼罩了大地,车夫牵着牛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前面,从人握紧剑柄走在车旁,一脸忧心忡忡,生怕雪窝子里突然跳出个剪径强人。 七月楚王薨逝,八月楚国国书与楚王后祈求郑王同意她携子归郑的书信一前一后送达春山,正与美人嬉戏的郑王接到消息,乐得拍掌大笑!当下顾不得美人,忙召集六卿宫议,说要趁着楚国内乱,以楚王后忤逆不孝的名义伐楚。 这种疯话,以季家为首的郑国世家只当没听到,宫议之时,诸公无视坐在上首生闷气的郑王,自顾自的商议起使楚事宜来。 与顶着天下共诛的压力伐楚比起来,对他们来讲,当然是扶持流淌着季氏血脉的公子白登位,对郑国更好。 在他们看来,楚王后说要携子归郑不过是气话,且不说楚国世家是否会同意先王唯一的嫡子离楚,她那么要强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放得下楚国的权柄,带着儿子跑回娘家来寄人篱下? 她这么做,一来,是对娘家人说,“我死了丈夫,家里奴仆不听话,叔叔还想抢夺家产,你们管不管?”,二来也是为了逼迫公子鱼以及不安分的臣子——“看吧!你们的大王/哥哥刚死,你们就要逼着他的妻子无家可归!让天下人的唾沫淹死你们吧!” 所为的,不过是战胜楚国世家以及精明能干的公子鱼,达到垂帘听政的目的。 如今的郑后出自季家,任袖是郑后亲女,是季氏家主亲外孙女,不论是从亲情伦理,还是从利益方面来讲,这种时候自然都是要顺了她的意的。 见伐楚的主意被殿中诸公无视,有那稍微年轻些的,表情管理还做得不到位,时不时就鄙视的扫他一眼,又听到大臣们商议派使者前往楚国吊唁,顺便携带重礼求见王后,好与她商议扶公子白上位的事,郑王气得脸红脖子粗,猛的拍桌站起,怒道: “吾儿正值花信之年,孤不忍她可怜,要接她归家另嫁!” 后氏派来的谋士到底还是起了作用,这一刻,郑王脑海中突然冒出这个点子,且自认妙极! 女儿归家另嫁,公子白年幼,主弱臣强,楚国必乱!此为第一重好处! 女儿有楚王后的身份,又生了楚王独子,就算再嫁,也能再嫁个好夫婿。 人选他都选好了,听说燕王抢回去的曲阳公主近日病重,到时候正好给他续上!就算曲阳公主挺了过来,也可嫁与赵王当夫人。 赵王后出身鲁国世家,家世不显,以袖儿的本事,就算是夫人,只要生下儿子,凭着与公子白的兄弟身份,两国就是天生的盟友! 赵王此人看似毫无野心,实则…… 呵呵,野心家都是能闻到彼此身上那股味儿的! 由不得他不动心! 再说袖儿云英未嫁时,可是七国有名的美人儿。 这次他可不会把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他只会在嫁女儿之前,就先与女婿商量好日后的好处…… 任袖对他有怨气,他对任袖这个女儿又何尝没有怨气? 在他看来,他是多么宠爱她啊!结果出嫁之后,明明楚王纵容她到让她养兵的地步,她却对父亲的处境不管不顾,只窝在凤凰台过她的小日子! 这十来年,他被国内世家欺负得有多惨,对这寄予厚望的女儿,就有多怨恨! 听了这话,正与同僚们商议如何安抚外孙女,好让她安安心心带着孩子继承王位的季相当场就仗着年纪大,又是郑王的岳父,脱下鞋子一边追着郑王打,一边大骂: “你的外孙白刚刚失去了父亲,你竟忍心让他再失去母亲吗?这是一个慈悲的外祖父该做的事吗?你的女儿如今失去了丈夫,难道你竟忍心让她离开自己的骨肉吗?这是一个慈爱的父亲该做的事吗?老夫既教你读书识字,又把心爱的女儿嫁给你,就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被诸国唾沫淹死!此话休提!否则便从老夫尸体上跨过去吧!” 郑王气得满脸紫涨,以袖遮面绕着柱子躲,还是被硬邦邦的鞋底板拍了两下,终于等到老迈的季相跑不动了,正要发火,就见那老不死的鼻涕眼泪齐飞,捂着心口往地上倒,活像他把他怎么着了一样! 顿时,原本站在一边看戏的众人纷纷上前,抢着去扶季相,倒像是他这个挨打的大王犯了多大的错一样,顿时气得他拂袖而去! 见他离去,以季氏宗主为首的郑国六卿很快就商量好出使事宜。 这便是季相的大儿子季孟出现在宿城的缘由。 季孟使楚之时,为了不让特殊时期的楚国多想,随行的仆从本就不多,今日得知齐水城张翁来了宿城,却故意绕着城走,他就带着车夫从人出了城。 没想到转了小半天,竟还未找到人在那。 牛车缓慢前行,季孟老神在在的坐在牛车上,车子晃一下,他就跟着晃一下,看起来好不悠哉。 实则他心里早就急得不成样子了! “自吾使楚,已逾三月,却连王后与公子的面都不曾见到,眼看着腊祭近在眼前,与父亲约好的归期将至,实在没法了,去寻张翁未尝不是个好主意。虽齐水张久居边境,对凤凰台之事影响有限,但张翁素有大智,或许他与其他世家翁不同,会支持王后摄政……” 天晚了算什么?最好半夜三更赶到,在张翁营门前站一会儿,落得满身积雪才好呢! 从人也知主人此次使楚肩负着怎样的重任,听了这话,顿时不吭声了。 牛车继续前行,今夜月色甚好,衬着地上积雪,走得慢些,倒也不至于摔到沟里。 就在从人怀疑是否走错了方向时,就听季孟拍了拍车厢,示意车夫停下来。 从人走在车轮边上,木质车轮一路“哐啷哐啷”的,自是没有高高坐在车上的季孟听得远。 见主人侧耳倾听,从人终于也听到了远处传来的悠扬乐音!顿时大喜! “主人,声音是从那边传来的!” “去看看吧!” 张元从齐水来,随行部曲足有好几百,加上从人与奴仆,足有上千,大队人马出行,为了方便调度,都会竖起家旗,只需要远远望一眼就能认出来了。 从人很快回来,喜色盈腮,季孟一见,便知要寻的人果真在此,不由大笑着吩咐车夫:“且驾车去吧!” 车夫也高兴,结果不等车走,又听主人叫停:“罢了!野地里积雪未化,你还是在这大路上等着吧!” 驾着车去,和徒步走过去,效果可不一样。 再说,为了安全,还是要充分保障牛车的完好,若是别了牛蹄,或者磕了车轮,又与张翁谈不拢,到时候难不成让他走回宿城去吗? 第32章 何事 “公子!到底发生了何事?你为何、为何……” 张元抹着眼泪,在香莲儿的搀扶下回到座位,一边心疼的看着白景源,一边抖着嗓子问。 他实在是想不通,公子为何会孤零零的出现在野地里? 万一公子没有好运的遇到他,而他也没有因为逗香莲儿玩儿,故意扯了个南边有贵人的谎,以至于听到埙声就让从人去寻,发生怎样不忍言之事都有可能! 一想到那个后果,张元背上猛的爬起来一层冷汗!一时只觉头皮发麻! 他都这么大年纪了,之所以这么冷的天还冒着大雪长途跋涉来一趟宿城,所为的不就是确认公子白的生死吗? 能在这里遇到公子,对公子来讲是运气好,对他来讲,又何尝不是运气好呢? 可庆幸过后,张元心里满满的都是担忧。 王后与公子,貌似处境不妙啊! 是公子鱼?还是后氏?或者其他几家? 他必须尽快弄清楚情况,才好决定接下来该如何做。 他们齐水张这一脉已经离开凤凰台好几百年,身处边疆,远离政治核心,与主家那边也早就生分了,若不自己想办法,在危险来临的时候,必是第一批倒下的。 之前他猜到公子或许情况不妙,特意遣人回凤凰台通知主支这个消息,想叫他们抓两个先王庶子在手里,结果从人跑了一趟,回到齐水却告诉他,主支那边早就秘密养育了两个先王的庶子,如今一个八岁,一个六岁半,如今那边正在撺掇公子鱼扶八岁那个上位!说什么公子白只顾着出来游玩,不为先王守陵,实在不孝! 这么重要的事情,主支那边都瞒着齐水这一脉,甚至在下定决心站队公子鱼之后,都不曾派人通知一声,张元得知这个消息,叹息半夜,第二天天不亮,就带着人往宿城而来。 原本他想着,先见上王后一面,再根据现实情况定计。 若是公子白果真出了意外,那齐水就要与主支一起,扶拥有张氏血脉的孩子上位,若是公子白仍在,那他们必会支持正统,以防大纪以混淆芈氏血脉为由,将楚国去国。 只要公子白继位,不管凤凰台到底谁说了算,齐水城都可以继续像从前一样,才不管他们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 经过好几轮的“你就是!”“我不是!”,终于搞明白这位老者的身份之后,白景源终于捂着脸,一边哭,一边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随即,他便将这小半月内发生的事,九真一假的告诉了张元。 自从王后让他学习《楚纪》,支离就开始把他们现在的处境告诉他,除了最后关头王后以他为饵他不知情,其他的事,哪怕是间人送来的秘密,他都知道。 却说那日后殳与后锏发生了争执,后殳让弟弟第二天就回居昌去,后锏在他床前跪了一夜,后殳终是心软,收回了之前的命令。 然后他们就开始查那日在王后营地里看到的女公子,结果一查不要紧,查出来这女公子竟然长得与公子白一样! 后殳大急,与弟弟商议一番,让后锏假装回居昌,实则去挖掘公子白的墓! 王后之前发疯,说要把楚王世传的鼎簋随葬,后殳拉着跟来的一些老臣死谏,最终以两箱金饼以及采邑税收提升一成换得王后退步,但那些殉葬的野人,却是一点折扣都没打,完全遵从王后的心意,给公子白殉了的。 后锏离开,任沂不可能不派人盯梢,结果发现他竟带人去掘那纵马踩实了的殉葬坑,想要把公子白尸骨刨出来,顿时大怒,直接带兵,与后锏在野外干了一架。 后氏之兵还是按照以前的法子练的,更擅车战,可他们这次出来名义上是为了回居昌,断没有把护卫公子与王后的战车带走的道理,何况他们为了掘墓,还带了大量奴隶,于是他们就被任沂的骑兵杀得七零八落,要不是从人拼死断后,后锏怕是都得被任沂弄死在野外! 想查的查不到,后殳干脆撕破脸直接带人去问王后,王后见了他,却只让白景源做婢女打扮,在一边为她斟酒,不管后殳怎么说,就是咬死他只是个奴隶,是她为了缓解丧子之痛,特意寻来养在身边的。 后锏刚被任沂打了一顿,当下就说,既然是个奴隶,那王后便将她赏给忠心耿耿的后氏子吧! 见他伸手去拽白景源,甚至还想去解白景源的腰带,任袖直接冲他泼酒,将白景源挡在身后,随即冷笑着轻轻拍手,支离便抓着瑟瑟发抖的槊进了大帐。 若是从前,她必定不会这样与后氏撕破脸,但后锏带人去掘公子白的墓,还是激怒了这个还未从丧子之痛中缓过来的母亲! 虽然公子白的尸骨早就烧成了灰,如今正装在小坛子里,放在她榻下,并未如后氏所想,放到了殉葬坑那边的墓中,但他们并不知道啊!他们是真的想去把公子白挖出来! 如今的人事死如事生,儿子还未成年就已丧命,连个可以祭祀他的后代都没留下来,去了地下也只能由野人以及少得可怜的侍者伺候,任袖每想一次便会痛一次! 于是她便冷着脸对后殳讲:“既然令尹如此狠心,连一点念想也不给本宫留,那本宫可就不管那么多了!反正都是见不得台面的庶孽,不论扶谁上位,事后本宫都不会有好下场,何不痛快一把选个看得顺眼的?” 令尹乃后殳官职,人们称他为相,不过是口头用语,任袖自称本宫,还用官职来称呼他,可见心中之怒! 反正密探来报,其余三家已经带着孩子在来的路上了。 之前没转换思路,死咬着非自家儿子继位不可,以至于只有后氏跟随她们母子,如今任袖开拓了思路,反而觉得这样更好。 只有她,才能给这些想要上位的庶子名分,这是公子鱼没法替代的。 她决定,先让他们四家狗咬狗,等他们斗累了,她再扶白景源轻松上位。 后氏兄弟终归还是对任袖不够了解,低估了她。 他们没想到,当他们带着得力从人,全副武装的跑来大帐与她对质的时候,她竟会把身边武力最强的人派去捉公子槊! 果然行事疯狂,且出人意料! 最终,王后还是靠着不要命的劲头,赢下了这一局。 为了公子槊的性命,他们只能退了出去。 而公子槊,则以“培养母子感情以便继位”为由,留在了王后身边。 后氏兄弟投鼠忌器,熬了两天,也得知了其余三家携先王庶子赶来的消息,知道再拖不得,于是商量出了个法子,让后锏带兵,假装回居昌,实则从大泽另一边,悄悄摸回来,打王后一个措手不及,把那长得像公子白的女公子偷走,借此威胁王后扶公子槊上位! 他们还是不信公子白死了,因为白景源长得实在太像公子白,他们这些并不经常见到他的外臣,直接把他当做了公子白! 他们觉得,公子白之所以做女公子打扮,不过是任袖幼稚的障眼法! 如今任袖与他们撕破了脸,必定不敢让任沂带兵离开自己,只要她不派大军跟随,只派几个眼线,或者一小股骑兵,后锏正好报仇。 到时候绕回来人不知鬼不觉,正好暗地里下手。 显然,他们很自信,并不认为王后有本事在他们身边放探子,甚至还认为,若不是因为之前王后身边的侍者都被杀了干净,那位女公子的事情,也不可能瞒得过他们。 他们觉得任袖现在只能眼巴巴的等着其他三家前来,事实上,任袖早就通过密探得知了他们的计划,且在察觉后锏绕回来之后有意拖延时间,直到蒋、梁、张三家的人都到了,才允许白景源离开她身边,为后锏制造机会。 于是,当其余三家的人终于赶到的时候,正好看到公子槊养在王后身边,而公子白哪怕屈辱的做女儿家装扮,还“被死亡”了,后氏依然不放过他,竟打算不顾去国风险,将公子白杀了! 其余三家顿时大怒!纷纷指挥部曲加入战团。 后氏真是黄泥巴进了裤裆,不是屎也是屎,想解释他们只想抓住公子白吧? 谁不想把公子白抓到手里,好胁迫王后扶自家孩子上位? 当下大打出手,防着其他几家的同时,又齐齐针对“领先好几步”的后氏。 场面一度混乱到了极点! 只是所有人都忽略了一点,此公子白,非彼公子白,他是会骑马的!且马术还不错! 然后白景源就趁着他们打成一团的时候,自个儿骑马跑了。 当时倒是有很多人追,可他们彼此扯后腿,又都料定了他一个小孩子骑术不佳,不一定能走多远,就任由他离开了营地。 至于怕他坠马? 除了王后的人真心怕他挂掉,其他几家巴不得呢! 至于王后的人为何没有追上去? 因为其他四家打起来的同时,还不忘同仇敌忾针对王后,怕她趁机各个击破。 以一敌四自是没法分心。 他们之前也是胆子不够大,虽也想过庶子代白的主意,可到底是不敢冒险,结果现在得知后氏已经胆子大得想要趁他们不在场的时候把事情办了,还被他们撞个正着! 那可就不行啦! 这种关键时刻,谁会留手啊! 他们打得狗脑子都出来了,王后仗着谁都需要她,谁都不敢弄死她,就坐在战场中央哈哈大笑着看戏,等到后殳捂着头登高一呼,让众人冷静下来再议大事时,王后才发现,咦?我那便宜儿子去哪啦? 问任沂,任沂说,不是在你身边吗?问侍者,侍者说刚还在那呢!最后还是庖彘捂着淌血的胳膊跪下来,说他见情况不妙,给公子牵了马,让他逃了。 顿时,王后就是眼前一黑! 她知道自己运气一向不好,但她没想到这么关键的时候,竟也会掉链子! 所幸她早就习惯了,当下一边应付凤凰台四家,一边吩咐庖彘带路,让任沂带人顺着公子逃跑的方向,去将他寻到。 她还特意吩咐了,等寻到公子,就将他带去齐水,交给齐水张家,同时通知郑国紧邻齐水的樊城太守任獒领兵震慑。 任獒是任袖亲弟弟,当年她出嫁,唯一的要求就是将樊城分封给他,有他在,一旦齐水张有了反意,任獒就可帅兵伐楚,为外甥报仇! 若是公子又死了,或者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就让任沂与任獒里外夹击占据齐水,然后以此为基,西占郑土东霸楚地,她们一家姐弟仨直接当土大王。 小鹿睡醒一觉,这会儿正满眼好奇绕着他走来走去,养马的圉童送来豆饼草料,跪在地上捧给它吃,白景源并不知道后续,隐去了自己是假货的事实,把故事说到自己骑马逃离营地就结束了。 知道他一天都没吃饭了,婢女给他端来了软乎的蜜豆粥,还有加了豆沙馅儿的黍米饼,白景源一边吃,一边听着张元叹息,正琢磨着他会怎么办,就听从人来报: “主人,有郑使路过此地,言其牛车坏了,欲来借宿,不知可否?” 第33章 舅姥爷 野地里积雪将将淹没小腿,灰蓝的夜空中孤月高悬,几点星子不时闪烁。 远处有树林,夜色笼罩下看起来影影绰绰。 有动物不时嚎一声,声音传得很远很远,及其凶戾,让人听了忍不住就心肝儿乱颤。 季孟说那肯定是狼,从人喜并不同意,他认为应该是野狗,所以很坚决的否定了主人的话,季孟便说:“那好吧!就依你。” 然后他们就到了营地外,被守卫的张氏家兵拦了下来。 他们因白景源的埙声得到指引,翻过临着官道那处遮挡视线的缓坡,就看到了飘着齐水张氏家旗的营地,一路走来,除了两条窄小的沟,几乎一片平坦。 虽然视野开阔让他们没有走错路,但雪地里实在难走,等他们到达的时候,白景源已经把最近发生的事跟张元说完了。 被人拦住,季孟便出示了郑使信物,通了姓名,扯了个谎,说他的车坏了,请主人家收留一夜。 因任袖为郑姬,且外家就是季氏,所以这些年郑楚两国感情还不错。 之前季孟使楚,就是从齐水入楚,齐水太守张非还曾派人护送他好长一段,遇到季孟求助,不论是出于何种考虑,张元断没有不理会的道理。 听闻张元有客人,白景源本打算带着白鹿避开,得知来人竟是郑使季孟,也就是他如今名义上的舅姥爷,楚后的亲大舅,郑后的亲大哥,因而在张元征求他意见,问他是否愿意见见此人的时候,他便顺水推舟的应了。 见他应下,张元立刻吩咐仆从把还未吃完的东西撤了,又换了帐中摆设,怕他不懂规矩,过来牵着他的手,让他独自抱着白鹿坐在上首,自己则在下首右侧坐了。 白景源觉得自己是客人,如此不可,张元却笑道:“虽季孟是公子长辈,但他既然报了郑使的身份,那这便事涉两国邦交,公子私下怜惜老夫老迈,屈居下首也不恼,这时正该上坐!” 之前得知公子身份的时候,两人已经落座许久,专门换一下显得做作,且白景源又说起了那些事,他还未找到机会,现在正好。 若是郑使来了,见公子坐在客座,说不定就要小瞧公子,顺带以为齐水张不讲礼仪哩! 白景源却是不知,之前他自以为的演戏,因为他年幼,已被张元当做真性情。 以身挡剑,不愿他自戮,是大王的仁爱;不愿承认身份,是大王的机敏;最终感动于臣子的真情,把最近发生的事如实告知,则是大王的信任。 如今的世家对大王真的很宽容,就凭这些,就足够张元爱他。 早就得知季孟这时也在宿城,张元想钓的鱼就包括他,这种时候礼仪最是不能乱,公子年幼,虽大体上不会失礼,细节处却还有缺失,张元自是要替他把关。 张元一片真心,白景源完全感受得到,只得一脸感动的听从他的安排。 那白鹿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之前在野外饿得快死了,吃了白景源给它的小点心,之后又被白景源抱在怀里互相取暖,现在特别黏他。 之前圉童给它喂豆饼草料喂得好好的,张元也大方的把那圉童送给他,专门伺候白鹿,白鹿却不乐意圉童抱。 帐中火盆很旺,暖和起来之后,白景源就有点嫌弃这小家伙身上味道难闻,但见自己刚要不顾它叫唤,把它塞给圉童,就见张元一脸不赞同的看着他,感觉让那小鹿不高兴,就像犯了什么大错一般,他只得叹着气抱回去。 他却是不知,在现代人看来,这只是一只白化后遭到种群排斥的可怜小鹿,在古人看来,这却是不折不扣的祥瑞,寄托了人类对长寿、丰收与健康等一系列美好事物的期待。 甚至,在得知他身份的第一时间,张元就下定决心坚定的支持他,未尝没有这只鹿的功劳。 白景源自是不知,自己不过是见这瘦骨嶙峋的小鹿孤零零的卧在雪坑里啃雪,想起如今自己也是一个人在这世界飘着,心一软就把荷包里最后一块点心给了它,之后为了取暖,又一直把它抱在怀里,竟会换来这样的收获。 进门之前,季孟与从人按照惯例缴了械,耳听得阵阵鹿鸣,正觉奇怪,在香莲儿带领下绕过门口的如意纹木胎漆屏,就见上首坐着位白衣女公子。 女公子唇红齿白,一双星眸直直的看了过来,竟似有千言万语要说。 在她怀中,有白鹿伸着脖子,在舔着身旁圉童捧着的炒豆。 张元笑眯眯的坐在下首右侧,见他进来,便热情的迎了上来:“不曾想竟在此地与先生重逢!吾已备下燕飨,还请先生赏光!” 他会在白景源面前毫无形象的烤肉,又会在得知他身份之后,怜惜他腹中空空,特意备了好克化的饭食,到了这会儿需要撑面子了,各种好看不好吃的就都摆出来了。 季孟正看着上首的白景源,寻思这是谁,见张元迎上来,忙遵从纪礼与他互相行礼,待到礼罢,又有婢女过来引他入座,随即隶臣搬来火盆,庖厨备好美食,由婢女一一奉上…… 等他把冻得发麻的腿脚烤暖,又把湿掉的鞋袜、衣裳烤干,肚中饥肠也得了一丝抚慰,看着上首的白景源,正要开口询问她的身份,就听她笑着冲自己开口:“舅姥爷,不知外祖母身体可还安好?” 然后张元便笑着介绍:“虽先生与我家公子实乃至亲,但公子年幼,想来先生还未见过,老朽便托大,为二位引荐一番。” 得知那竟是公子白,季孟心下大喜,忙站起来行了使者面见他国国君的大礼。 如今楚王已逝,明面上只有公子白一个儿子,他自是下一任大王,所缺的,不过是一个仪式。 之所以一直拖着仪式不办,从国内来讲,是各方争夺摄政权还未争出结果,从外来讲,是大纪还未批准楚国新君即位的文书。 纪礼在礼仪方面分得很清,男性的礼,女性的礼,同辈之礼,长辈之礼,面见地位高的人该行什么礼,与位卑者又该如何行礼,以至于不同国家的人之间的礼,等等,全都有详细的规定。 因而张元只见了季孟行的礼,就明白了,他也是支持公子继位的,不由高兴起来,吩咐从人,让庖厨再添一道齐水鱼。 齐水临江,江中有鱼,尖嘴白鳞红鳍,形如刀匕,肉质细嫩无比。 之前在王后那里,白景源都只吃过一次。 眼看着案上餐盘虽多,却大多都是冷盘,听得有热乎乎的鱼可以吃,哪怕刚刚吃了一碗蜜豆粥,还吃了一只豆沙馅儿黍米饼,白景源这会儿还是馋的不断流口水。 也不知张氏庖厨比之疱彘厨艺如何? 疱彘会做酱,他的酱用来烧鱼最是美味了。 想到这,他便想起疱彘来。 也不知那宁愿拼着自己受伤也要推他上马的汉子,如今情况如何了? 第34章 恰到好处的演 穿越前,作为白家嫡支的孩子,白景源从小就跟着家人参加各种大宴小宴,各种礼仪还有评判主办方功底的种种细节,他都了如指掌。 穿越后,这还是他第一次出席这种稍显正式的场合。 纪礼内容太多,阿瑟虽然用心教,他也用心学,但到底时日太短,比起从小就遵从这一套长大的孩子,言行举止间自是没有那么完美。 张元早就发现了这一点,也只当他年纪小,而王后又因只生了他一个,稍显溺爱。 白景源也明白自己的不足,但他见过太多大场面,自是不可能心虚。 那气场,真是拿捏得稳稳的。 他坦坦荡荡的观察季孟与张元,企图分辨出郑人与楚人在礼仪方面的不同,又认真观察婢女上菜,记下各种食器摆放的位置,还有上菜的次序等细节。 鲜活的齐水鱼用上好的鲁盐腌过,蒸的时候搭配张氏秘制酱汁,出锅后又滴了几滴麻椒油,刚端进帐篷,勾人的鲜香就扑鼻而来。 训练有素的婢女莲步轻移,轻手轻脚的把鱼端到客人案上,菜碟放下时,冬日里最为肥美的鱼肚子恰好朝着客人右手边,尽显润物细无声的体贴。 这就是世家的底蕴。 耳听得帐篷外仍在飘雪,摸摸仍然温热的碟子,白景源暗暗叹息。 在生产力极度不发达的现在,想要享受到这些,不知填了多少人力物力进去。 诚然,不管在哪里,贫富差距都是存在的。 上层的一小撮人,总是占有着大部分的财富,现代的时候因为科技与生产力的发展,哪怕剩下的那些,也勉强够普通人分。 那时候的普通人勉强能满足温饱,现在这个世界呢? 必定有很多人,吃不饱穿不暖,也没有房子住…… 见识过王后身边的宫人侍者,又见到了齐水张的婢女如何做事,哪怕穿越前就是个好享受的,各种高级场合都去过,白景源也不得不承认,在伺候人方面,古代人比现代人强得多。 毕竟现代人图钱,古代人却是为了活命。 也不知这样的情况,何时能改变? 穿越前虽然贫富差距也很大,可至少那些能力强的人,都有机会过上好日子,这个时代却是看出身。 被那热腾腾的水汽一扑,白景源唾液就开始控制不住的疯狂分泌,但他只是看了一眼,就狠狠的掐了把自个儿大腿,随即脸上露出食不知味的神情来,眼角也飞快冒出了晶莹的泪花。 这世界没什么好吃的,这种东西就已经极为难得,他还是挪开了目光。 人不狠站不稳,之前王后那里打成一团,他却招呼都没打一个就自顾自的跑了,现在不做点事,回头怕是不好交代。 如今王后就是他的衣食父母,他还得吃她赏的软饭,之前生死关头逃命为上,如今安全了,自然得想法子描补。 毕竟这女人有多凶残,他已经见识得够够的了。 打一进来,见到白景源的装扮,还有他怀里的白鹿,季孟脑脑袋里就塞满了问号。 来之前他不知公子在这里,只想见到张元,以图借他之力见到王后,如今公子就在眼前,他只需黏着公子就好,想法自然就变了。 偏张元不识趣,他刚与公子白寒暄完,就一直在那拉着他聊个不停。 毕竟是此间主人,他又不好不理,只得强打精神应付。 见白景源脸上露出这样的神情,季孟立刻抓住机会,关心道:“不知公子为何伤悲?” 白景源便适时的抬起右手,一边羞愧的以袖掩面,一边带着哭腔道:“白心忧母后安危,料想母后今日必定吃不好睡不好,自是食不下咽。” 张元在边上见了,不由感叹,果然啊!芈氏子,哪怕刚至总角之年,也天生就懂得许多政治手腕。 明明饿了一整天,之前一碗蜜豆粥吃得又香又甜,要不是季孟突然来了,他怕是还要再来一碗哩!现在却连美味的齐水鱼都能忍住不吃,只为寻求郑国的帮助。 先王七月已薨,八月国书就已送达春山,如今已至冬月,郑国却只派出个季孟使楚,显然态度并不明朗。 原本他还怕季孟前来,会说出一些让公子为难的话,因而一直拉着季孟说别的事,免得他开口,现在看来,倒是他自作主张,多虑了。 公子有这样的城府,想来就算季孟说了不合适的话,他也能挡回去。 季孟自是察觉到了张元的小动作,只不过他才不会在乎呢! 现在对他来讲,最要紧的就是打听楚国如今的情况,好早些把消息带回家去! 既然公子递了话茬,有意与他多说说话,那他怎能放过? 怕公子年幼,体会不了自己的急切,季孟猛的前倾上身,抵着长案,双手握拳,着急道: “王后出了何事?” 于是白景源又红着眼睛,把后氏企图逼迫王后扶庶子上位,他哪怕穿女装“被死亡”,后氏依然不放心,想要抓他,却被赶来的其他三家爆捶的事说了。 季孟顿时红着眼睛猛拍长案站了起来: “竖子非人哉!真乃不忠不义小人耳!枉先王爱他,许之以上卿之位!如今先王尸骨未寒,妻子竟落入如此境地!呜呼!呜呼!” 竟是哭着哭着,就骂了起来。 一边哭他爹,“父亲!您可知您最疼爱的小娇娇,竟在楚国受此欺辱啊!”,又一边喊着他妹妹的名字,“娇娘!娇娘!你可知你最疼爱的孩子!为了两国世代的友谊来到凤凰台,年纪轻轻没了夫君,还要受这样的罪啊!” 张元听得满脸涨红,一边扶他,一边斩钉截铁甩锅:“后氏狼子野心着实当诛!然我楚国其他世家都是大王忠实的臣子啊!” 蛋糕就这么大,凤凰台四姓别看总是同仇敌忾,内部矛盾可不少。 哪怕同为张氏,齐水张与主家都有这么多罅隙,何况是踩后氏? 怕是巴不得一脚把后殳踩进泥里呢! 季孟却是不听,一边哭得声嘶力竭,一边去摸腰间佩剑,摸了个空,便以头抢地,两下就额头见血! 白景源知道这时代的士人都这尿性,虽觉得他们个个都能入选迷惑大赏,同时又不得不入乡随俗,上前抱住季孟,泣不成声道: “您大可不必如此!大可不必如此啊!现在确保母后安危才最要紧!如今白与母后还指望着您,您老人家可一定要爱惜自己呀!” 季孟抖着花白的胡子,整得头上的发冠都歪了,拼命捶着胸口:“吾心痛极!痛极啊!” 场面一度混乱极了! 季孟哭给张元听,大概意思是——你们楚国对不起我们郑国!得赔! 张元使劲儿甩锅——这都是后殳那个眼里只有小家的恶心玩意儿搞出来的!你可别误伤良民呀!没看老夫跟公子相亲相爱吗? 白景源拼命强调自己的需求——其他的事咱先不提,你们先把我这事儿解决了成不?回头那母夜叉知道我不管她,我怕是就活不成了吖! 三人各自为了自身利益嚎个不休,自然没法达成一致。 那这场戏就得接着唱。 还是白景源灵机一动,先是抱着张元胳膊,来了句“孤知张氏忠心耿耿”,又扯着季孟的手,安抚道:“郑楚两国世代友好,是再亲不过的姻亲,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事是不能饶恕的呢?” 于是,张元默认公子白是暗示他——“后氏作死,我虽然恨死他们啦!但这事儿跟你们家没关系的啦~” 季孟则松了口气,公子既然表了态,那郑国在过去的几个月里诚意不足,也不再是不可饶恕的事了。 白景源以袖掩面,假装擦泪,实则擦汗。 他再次感觉到,爷爷真的是个智者。 想要什么,就得去别人利益中寻找啊! 果然爷爷没有欺我! 三人把臂释怀,正要趁着气氛正好,商量接下来怎么做,就听远处蹄声隆隆,不一会儿,就有从人急匆匆的顶着满头积雪进来跪下,禀报道: “勇毅将军带军路过,求见主人,不知主人允否?” 第35章 到底意欲何为? “咦?都这么晚了,诸位怎么还在呀?” 舒舒服服的睡了一觉起来,任袖神清气爽,甚至还化了个美美的妆,明知四大家族之人就隔着大屏风赖在她帐篷里,气鼓鼓的静坐了一下午,她却假装不知,说话间,右嘴角甚至浮出个深深的酒窝来,好一副大赢家做派! 虽然白景源如今不知所踪,但她早就做了多手准备,是一点也不虚,大不了夺了齐水,据江河之险,冒天下之大不韪,自个儿扯旗当大王。 讲真的,她从小就渴望着这世间能出现这么一个凭本事当大王的人,而不是靠血脉,或者性别。 如今她都活了二十多岁了,依然没有见到这种人出现,若儿子死了之后,冒牌儿子也命不好,被逼无奈之下,她不介意疯狂一把,试一试。 反正她现在也没什么好失去的了,不是么? 见她表情夸张的看了看天,就差没直接骂他们“一群大男人,大晚上了还要赖在寡妇帐篷里不走,实在无耻”了。 后殳如今对她装腔作势的本事早就体会得够够的了,之前要不是见她成日里荒淫无比,又贪敛财货,看起来就像个只知道享受的蠢妇,他也不会落到如今这地步。 见她故意晾了众人半天,又故意做出这副欠打模样,他也不发怒,按下身后想要暴起的弟弟,冷静道: “不知王后戏耍于某,到底意欲何为?” 稍微有点脑子的都知道,他不可能冒着去国的危险杀掉公子白,就为了扶槊上位,其他三家之所以罢手,也不过是在他提醒下,冷静下来想到了这一点。 他们这些世家养着这些庶子,不过是考虑到先王子嗣单薄,留个后手以免芈氏血脉断绝。 如今这世道就是如此,诸国都是这么玩儿的。 自高阳帝分封六国,高阳帝姬又在父亲死后割地自治,建立了荆山国,诸国格局自古以来就未变过,不论是纪王、诸侯,还是公卿世家,都已经习惯了这个格局,谁也没有勇气打破。 若说楚国是一棵大树的话,芈氏是主干,他们这些世家就是枝叶,若是主干倒下,他们这些世家就无从依附,必会零落尘泥,被其他大树当做养分吸收掉。 他实在不理解,为何王后各种阴私手段层出不穷,非要针对他,难道她真以为她可以摄政吗? 若她足够贤明,就该与后氏携手,为新王看护好后宫,由后氏为首的大臣协理国事——之前先王在的时候,不也是这样的吗? 连着几次交手,都被任袖阴得很惨,如今后殳已经不把她当女人看了,赖在她帐篷里不走算什么?没冲进内室,把她从榻上扯下来,而是安静的在这等着她耍完小性子,就算涵养好! 跟这种女流氓讲礼仪,她只会恶狗似的,便宜就不会有占尽的时候!奈何他们这些人,实在无法突破自己的底线,只能忍了。 后殳头上裹着染血的白布,双眼中满是血丝,正坐在左侧第一位,梁家的梁淑与张家的张甲,以及蒋家的蒋良坐在下首,在他们身后,又有各家兄弟、从人、家臣等,乌泱泱坐了一大堆,看起来倒是颇为安分。 任袖挑挑眉,接过侍从端来的莲子粥,翘着兰花指,轻轻的吹。 她只看一眼,就知道他们同仇敌忾的样子,不过是假象。 旁人或许不清楚,一直站在岸上看热闹的她却是瞧得明白,后殳脑袋上是真的被误伤了,头发被削了一大片,头皮也削掉一指宽,其他三家主事之人却是没有受伤的,此时都在胳膊或者其他显眼的地方包扎了带血的布条,不过是为了与后殳达成表面的平衡。 啧~真是虚伪呀! 粥吹凉,她也不管这些人饿了大半天,自顾自的拿起勺子,优雅的吃了起来。 后殳的话,直接被她无视了。 到底意欲何为?就像在座的谁不清楚一样。 她能直接说“我想摄政,以后你们都听我的”吗? 显然不能。 她知道他们想要啥,他们也清楚她想要什么,如今她占了上风,自然该他们来迎合她。 可惜她一碗粥都吃了一半了,这些人当中,愣是没有谁跳出来,说一句“公子年幼,于国事方面,恐怕还需要王后多多看顾”。 显然,她的试探,没有得到她希望的结果。 哪怕事实证明,只要她想,就能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他们依然不愿意妥协。 哪怕她并不是想像荆山国那样,以女子为尊,只是想坐在儿子身后,他们都不同意。 其实就算他们假装同意,等回到凤凰台之后,温水煮青蛙,将她慢慢架空,或者于政事方面同她唱反调,她也是很为难的,但他们就连这个机会都不给。 所以她才会带着儿子逃出来,逼迫他们啊! 可惜她运气一向不太好。 哎! 想想如今白景源还未寻到,后续的事也定不下来,任袖终于不耐烦了: “本宫如今连自己的儿子都护不住了,只想好好喝碗稀粥等死,难不成还要分给诸位一碗吗?我这里可没有多余的粮食养活白眼狼!带着你们的野种给我滚!” 粥碗被她一摔,半碗莲子粥立刻洒了一地! 这还不算,她又伸出青葱似的手,直指着后殳的鼻子,冷声骂道:“问我意欲何为?我倒要问问你!大王的好令尹,到底意欲何为!吾儿好生生活着,非得说他死了!本宫将他扮作女儿家拘在身边,你们都不放心!如今生死不知,还不知足吗?这是要逼我自戮吗?我怕痛!你们随便谁动手都行!来吧!来吧!” 见她一边骂,一边拔了侍从的剑,见谁戳谁,顿时,大伙儿一哄而散,待到退出了帐篷,全都涨红了脸! 见其他三家全都怀疑的看着自己,后殳气得站在帐篷外,指着里头破口大骂: “天地可鉴!老夫何曾动过以槊代白的心思?在坐诸公谁人不知?以庶子为王,楚国将会有去国的风险?若不是你哭着告诉老夫!说公子一病不起没了!我又何须如此?” 任袖只以袖掩面,站在帐篷门口不说话。 于是其他人立刻脑补。 明明之前就见到了女装的公子白!难不成王后会故意骗后殳,说自己的儿子死了吗? 以后殳的老奸巨猾,他岂是那种轻易相信的人? 想让他相信公子白真的没了,除非他见到了公子白的尸体…… 后殳等在这里,不过是为了洗白自己,防止被三家围攻,其他三家等在这里,不过是为了确认这一点。 到底公子白死了?还是活着? 到底公子白做女儿家打扮,是后殳逼的?还是王后的计谋? 如今王后一番试探,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立刻挑起矛盾,四家短暂的平衡瞬间告破! “后殳老匹夫!你到底做了什么?!你想害我楚国社稷吗?!” 一向与后殳不对付的大司马张甲立刻跳了起来,拔剑指着后殳,须发皆张,一副气得立马就要死掉的模样。 和惯了稀泥的大司徒蒋良忙抱住张甲胳膊,劝道:“张公莫怒,此事还需细细商讨,不如先找个地方,我们坐下来,边吃边谈?” 既然王后油盐不进,那就不理她好了。 如今郑国不也这样嘛?大王都能当摆设,何况是王后? 张甲尤自气怒,大司寇梁淑也凉飕飕道:“此事是得说明白,是吧?令尹大人?” 显然,又是个对后殳不太服气的。 后殳此人重家族胜过楚国,负责楚国王法的梁淑自是不喜他这种做派。 四人怒气冲冲的走了,任袖见了,甩下门帘,吩咐阿瑟:“本宫要吃齐水鱼!快快蒸来!” 第36章 气运之子 任沂来得很快,从人刚通报完没多会儿,她就顶着风雪进来了。 帐篷里很暖和,积雪很快就会化成水打湿衣裳,张家婢女见了,忙捧了干布巾过去伺候。 见她眼神总是不经意的往案上食物飘,知道她多半又饿又冻的在野地里找了自己很久,白景源心里发虚,不等开口,就局促的站了起来。 此时季孟与张元也顾不得与他多说了,见任沂抖干净了雪,又擦干了头脸,忙上前与她见礼。 任沂一进来就见到了白景源,心里一喜,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见张元带着季孟过来,忙上前回礼寒暄。 任沂本就是郑国人,自是认得季孟,没想到王后因为对郑国态度不满,故意吊着他不见他,他却能找到张元这里来,心里不由琢磨开了。 白景源原本还指望着能从他们这里得到帮助,以防王后翻脸不认人,自己却孤立无援,没想到之前酝酿了这么久,眼看着就要进入正题,任沂恰好来了。 也不知该说他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让他捞到个见到老臣的机会,顺带还附赠他国使臣一枚,结果任沂一来,全都白瞎了。 商量正事儿的时候,但凡有做得了主的大人在场,谁会听一个孩子的啊? 谁不知道任沂是王后最信任的人? 公子才八岁,他的事,但凡大事,他说了都不算,真正说了算的是王后,就算是任沂,因为她是任袖的姐姐,又手握重兵,对张元他们来讲,说的话也比年幼的公子有分量。 众多老臣如今烦躁,不正是因为王后把公子死死的攥在手里,他们没法绕过她,直接影响公子吗? 见此,白景源暗叹口气,也抱着白鹿来到任沂面前,仰着脸,软萌萌的喊了声“姨母”,又把手中白鹿举起,献宝一样高兴的对她道:“姨母,你看白今日在野外遇到了什么?” 之前张元与季孟对小鹿的态度,以及不经意间的只言片语,已经让他认识到了这只鹿的重要性,他怕这凶残的便宜姨母对他擅自逃跑感到不满,为了避免秋后算账,忙推小鹿出来当挡箭牌。 三观不同就是这么坑,很多事对这里的人来讲可能是常识,对他来讲却不是,除了心细一些,多多观察,大胆猜测,别无他法。 所幸他运气好,这次又猜对了! 见了白鹿,任沂果真特别高兴,不仅没有表现出丁点对他的愤怒,反而还摸了摸他的头,叹了句:“公子洪福齐天,便是一时落难,也自有天佑!” 张元二人忙笑着附和,说公子因祸得福的事传出去,必会有贤才来投。 耳听得他们商业互吹,白景源还得在一边卖萌装孩子,也是辛苦。 他现在的感觉,怎么说呢,就像在自家单元楼下跟小伙伴吹牛逼,说自己如何如何厉害,小伙伴全都用仰慕的眼神望着他,结果他妈突然下楼,一巴掌呼他头上:“还不回家吃饭!又在这瞎嘚逼嘚逼啥?” 一秒打回原形,高大形象瞬间碎成渣渣,有木有? 在野外大海捞针一般找了大半天,天都黑透了,毛都没找到一根,任沂正纠结到底是听王后的话带兵去齐水,还是回头去保护王后,就听探马来报,说前方发现了齐水张的家旗,想着过来问问,看看他们有没有见到过白景源,当时只想着尽人事听天命,没想到果真在这里,还在野外引得白鹿来投,倒是意外之喜! 白鹿很瘦,衬得一双眼睛越发的大,白白的睫毛下,一对琥珀色的眼睛水汪汪的,听到陌生的声音,扭头看了她一眼,大概是任沂气场太过凶悍,只看了一眼,就敏感的扭开了头。 任沂见此,难得的笑了笑,问他这么抱着沉不沉? 白景源重重的叹了口气,直说沉死了!就是这小鹿认人,死活不跟圉童走! 任沂不信,让她最信重的军司马秦辽过来接手。 说来也怪,那白鹿不让圉童接近,落到身材魁梧一身煞气的秦辽手里,立刻安静如鸡,引得众人又是一阵笑,说白鹿通灵,这么一点点大,就知道谁可以被它欺负,谁不可以。 从见面就一直夸个不停的季孟立刻接口,说公子仁慈,连小鹿都知道哩! 说话间,各人回到自己的座位,帐篷里实在空间有限,张元正为难,任沂就牵着白景源的手,回了上座。 任沂正准备在他侧后方坐下,问问他怎么抓的白鹿,就见他拉着她并排坐到案前,接过婢女送来的热帕子擦了手,把那碟齐水鱼捧到了她面前。 “白胆小,不顾母后与姨母,独自逃走,累得姨母顶风冒雪的出来寻我,心中有愧食不下咽,张公自齐水来,带来美味的齐水鱼,姨母定要尝尝。” 或许是因为这孩子是她从大泽里捡来的,她有时候甚至觉得,他对她,比对王后还更亲一些。 见张元的鱼还剩尾巴,季孟的只剩骨架,白景源这一条却连皮都还是完整的,明显就不曾动筷,想起他第一次吃到这个鱼,撒着娇跟王后讲,要是天天都能吃到这个,该多好呀!显然很是喜欢的。 又见他一脸孺慕的看着自己,不由心一软,再次摸了摸他的头: “你还小呢!当时情况混乱,逃跑未尝不是好法子,只是外面连日大雪,这样太过鲁莽,害你母后担忧害怕。日后可要沉稳一些!” 在野地里奔波半日的怨气,竟是一扫而空。 白景源行了晚辈礼,口称“白谨受教!”,此事便算是过去了。 郑后是任沂嫡母,季孟也算是她大舅,四个主子有三个都是亲戚,白景源这个身份最高的又主动做小儿态,依恋的挨着任沂坐了,张元立刻转变招待方案,让仆从换上家常热菜,营造出温馨的家宴氛围。 桌上的残羹剩饭,除了白景源特意留下的那条鱼,全都撤了下去,婢女很快端来煎得酥脆的饼,还有炖得软烂的鹿肉,以及各种新鲜菜蔬,甚至还上了一坛温热的米酒。 任沂饿得厉害,对张元的贴心大为满意,不由一改往日寡言少语,问了季孟郑都旧人旧事,又与张元说了许久剿匪事宜,最后才细细的问起白景源一路上都遇到了什么事。 白景源自是说了。 不过其中有不少经过了艺术加工。 说起骑马,他不知道原本的公子白骑术怎样,也不说自己半路为了躲追兵悄悄下了马,只说自己当时吓坏了,被庖彘抱到马上,就拉着缰绳任由马儿自己跑,等马儿停下来,他被颠得屁股痛,就滑到了雪地里休息,结果之后想骑马回营地,却因没人帮忙上不了马,马儿被他扯痛了,就自己跑了。 说起白鹿,他就隐去了点心诱惑互相取暖这一截,只说他在雪地里走了一会儿,就见到了这只白鹿,白鹿见到他也不害怕,反而径自往他这里来,他一个人太害怕,就抱着它一起走了。 等说到怎么遇到张元,只说自己抱着小鹿走不动了,就找了个雪窝子缩着,结果冻得都快晕过去了,突然听到有人鼓瑟,他听得乐音有趣,就掏出玉埙回了几声,没想到遇到心善的张公,将他救了回来,还给他吃饭…… 这么九真一假的一说,张元与季孟也总算是知道了更多细节,不由更加相信,公子果真是得上天护佑的气运之子,任沂却想,此子果真生于大泽,这种天气,一个人在野外晃了一天,竟还能好好的,不服都不行。 第37章 为何去齐水? 因为任沂的到来,张元吩咐重新上了家常菜,有一道炖鹿肉特别下饭,白景源吃多了燥得慌,半夜起来找水喝,结果迷迷糊糊间,刚翻身下榻,就差点踩到个人! 吓得他头皮一炸,瞬间清醒,随即猛的后跳! 结果这次运气有点不好,小腿骨正巧撞到榻沿儿,发出“嘭”的一声钝响,疼得他眼泪花儿都冒出来了! 这个时代,各路诸侯率先打破规则,礼器乱用,祭品逾矩,就连每年的朝贡,也在诸国心照不宣之下,连年减少,可以说,社会已处于礼乐崩坏的边缘,但人们生活中,或许是违背的收入与代价不成正比,或者是祖祖辈辈都这样过,早就习惯了,纪礼依旧无处不在。 比如张家的帐篷,不论是纹饰还是规格,都是符合士大夫阶层的,并没有任何违纪之处。 床上的被枕,看起来没有王后那里的好,睡起来却十分舒服,有种居家的温馨。 虽然有的织物是桑丘桑蚕世家上贡的,世家用了就是不合规矩,但齐水临近桑丘,本地世家特别懂得如何在规矩之内,让自己过得舒服。 帐篷里没有灯奴,因为齐水张并不像王后那么奢侈,晚上睡觉都要留盏灯。 外面月光晒着积雪亮如白昼,帐篷里很黑,那一丝丝从帐篷缝隙里透进来的光亮就特别明显。 白景源好不容易稳住心神,定睛一看,就见鹿儿揉着眼睛翻身坐起,含混的喊了声:“公子?” 显然也不清醒。 白日里累了一天,白景源睡得特别死,连张家童儿来守夜都不知,何况是后来的鹿儿? 任沂在这找到他之后,就派了属下回王后那里报信。 王后得知这个消息,立刻吩咐公子白的仆从连夜赶来伺候,至于他以及原本的公子白用惯了的东西,昨夜只带了轻便又必须的,诸如床榻屏风还有鼎鬲之类的笨重物件,得等到天明才运过来。 白景源在野地里跋涉许久,其实绕了不少圈圈,说起来这里距离王后营地,直线距离并不远。 仆从们坐马车从大路来,到了附近再拐到这里,前后不过一个多时辰就到了。 鹿儿来的时候见他睡得很沉就没吵醒他,只悄悄推醒张家值夜的小童,让他回自家去。 贵人讲究多,若非不得已,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 张家童儿原本一直悬着心,躺那儿也不敢睡,生怕睡迷糊了犯了公子白的忌讳性命不保。 被窝暖和,大冬夜里非得熬着,实在难受得很,见是公子的仆从来了,他也松了口气,顺从的退下了。 白天经历了惊心动魄的战斗,晚上又奔波许久,鹿儿也累得不行,之前张家童儿已经把草席捂热了,他掀了被子钻进去,不一会儿就睡着了,突然被踩醒也吓了一跳。 不过他训练有素,遇到这种情况并不吱声,见公子站在那里看着自己发愣,鹿儿就开口问他:“公子可是起夜?” 见鹿儿就要唤人进来伺候,白景源忙拦住他,只说自己口渴,想要喝水。 疱屋那边一直有火塘彻夜不熄,温热的水不一会儿就有人送上,白景源喝了,耐不住困,简单问了两句,得知是勇毅将军往回传了信儿,他们才赶来的,也就不再多问,很快就睡了。 第二天一觉醒来,眼见着空荡荡的帐篷里并没有鹿儿身影,他还以为昨晚睡迷糊了在做梦。 结果刚从榻上坐起,就见苹端着脸盆进来,熟悉的隶臣跟在后面,捧着装满热水的陶罐。 “咦?苹?你也来了?” 看到熟悉的人,白景源打心眼儿里感到高兴。 之前那场战斗杀得人头滚滚,他生怕混乱中那些熟悉的人丧命或者受伤,现在见苹还像往常一样,一见到他就抿嘴笑,笑得梨涡深深,让人觉得暖洋洋的,顿时就觉这一天都有了个美好的开头! “公子这是说什么傻话啊!苹若不在!谁来给公子梳头?” 小脸儿上的骄傲神情,逗得白景源哈哈大笑! 正笑着,就见鹿儿捧着套新衣裳进来,苹忙取了热水催着他净面。 白景源听话的洗了脸,眯着眼睛仰着脸,任由苹为他抹匀香膏,然后又有小童儿捧了铜镜与梳头的工具来,苹照例手脚麻利的为他总了两个角。 见样式与往日略有不同,又见她只是替他绑了两条丝带,并不像往常那样搭配珍珠串玉石串,不由指着耳朵上方的发包包好奇问她:“今日为何与往日不同?” 听他问起这个,苹又笑了,笑脸上藏不住的得意:“病鬼已经被奴奴骗过啦!公子如今已经大好,昨夜来之前,王后特意交代奴奴,以后公子就不用再做女儿家打扮了呢!” 这时代的人迷信,却又注重颜面,非常时刻穿女装也就罢了,平日里还那么穿,就不像话啦! 知道女装的原因并不是苹所说的那样,见她这样高兴,白景源还是笑着点头,夸赞道:“多亏了苹呢!真是个勤劳灵巧的好姑娘!” 苹听了这话,带着梳洗工具退下的时候,脚下控制不住的蹦,裙子里就跟钻进去两只兔子似的,好像心里的开心就要装不下了一样,白景源见了,不由笑得更开心了。 有时候守护一抹单纯的快乐,也是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见苹退下,鹿儿便拿着干净衣服过来给他换。 这又是一套新衣裳,照旧是素净的颜色,就算有绣花,也是用的不显眼的银线。 知道这是因为公子白今年刚死了父亲,他也不再嫌弃这颜色不好看,规规矩矩的穿了,这才问起王后以及他熟悉的人来。 “王后好好的哩!” 鹿儿没想那么多,只当他是单纯的关心。 白景源如今在他心里,在仁慈这一块儿,是拉满了的,他问这些,鹿儿根本就不会多想,反而觉得他有情有义。 听闻庖彘胳膊受了伤,白景源忙问鹿儿是否有药,可以给他用一点。 昨天庖彘把他抱到马上,胳膊上的伤口好大,他近距离看得好清楚,这年头治病都是看运气,若是没有药,随便感染一下都有可能送命,他也只是想着尽可能提高庖彘的康复几率。 鹿儿不太高兴,看起来很舍不得把珍贵的金疮药给低贱的奴隶用,最终白景源还是用“庖彘的饭食好吃,我一天也离不开!”说服了他。 翻箱倒柜的找了一小包药粉出来,叫来童儿,让他给庖彘送去,鹿儿心里不高兴,就想与他说说话,便随口起了个话题: “昨夜王后吃了齐水鱼,想起公子爱吃鱼,就让勇毅将军先带公子去齐水,说要去齐水住一阵子哩!” 鹿儿只是随便一说,语气就跟说起那只长得很好看的白翅膀母鸡今天也是生了一个蛋一样,白景源听了,却是一惊: “为何去齐水?” 这王后套路就是多,从让他女装一事就能看出来。 说什么他爱吃鱼,特意去齐水住一阵子,他可不信! 这个楚国的王宫不是在一个叫做凤凰台的地方吗?齐水不是一个边境城市吗?为何便宜老爹死了,他不赶紧回去继位,反而要跑到边境城市里去啊? 也没见有人来追杀他啊! 犯得着吗? 这女人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 不等他想明白,任沂就把他塞进一辆宽大的辎车里,然后带着军队与苦着脸的张元一道上路,往齐水去了。 他的意见并不重要,甚至连知情权,也得不到保障。 他只有服从,一个选择。 如果这样能让生活变得更容易,那暂时也就只能这样了。 希望那个齐水城里,生活会比较舒服吧! 说起来他到现在还没见过这个时代的城呢!想想还有点小期待。 这事情么,不都是这样普遍具有两面性么?凡事往好的一面看,其实未来还是蛮可期的。 第38章 远行 之前仅有的两回远行,白景源都是骑的马,现在的马具简陋,他年纪又小,身量还未长开,不论是任沂带着他,还是他自己骑,骑马的体验都很不好。 原本他还想着坐马车会舒服得多,结果车队刚上路不过半小时,他就撩开帘子,头晕目眩的冲着前方嘶吼:“牵马来!我要骑马!” 这是一辆单马双轮的辎车,车厢并不算大,木质拱顶,三面车璧,只有前面挂着道灰蓝色的麻布帘子,若是成人乘坐,只能一直规规矩矩的坐着,白景源与鹿儿待在里面,却能站能躺。 车厢里垫了厚厚的丝绵垫子,又有被子可以盖,按理说应该坐得很舒服才对,毕竟比起成年人,他可以盖着被子躺着睡觉,可他习惯了各种高级轿车,哪里受得住这几乎要把灵魂颠出窍的马车? 现在既没有高明的减震措施,又没有平坦的公路,大大的木轮子碾着尤带积雪的土路,间或还有石头、小坑硌一下,其颠簸程度,可想而知。 真是骨头都要散了!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了!早上吃的那点东西,都快颠吐了! 他这么一钻,吓得车夫反手就把他推回了车厢里! 如今几千人的大队伍,前后都有车,左右又有护卫骑着马,若是坠车,一个救援不及,绝对非死即残! 这年头驾车是技术活,能给公子白驾车,御满可以说是楚国最好的御者之一,脾气自是很大。 他不敢骂公子,骂鹿儿却是没有问题的:“鹿!你是死了吗?公子若是坠车,你该当何罪?!” 鹿儿本就是贴身伺候公子的从人,对公子有着护卫的职责,白景源若是坠车,不论是车夫还是鹿儿,肯定都会被打死! 车夫要驾车跟上队伍,自是没法分心,鹿儿却是在车厢里跟着公子,出现这种情况,车夫责备鹿儿也是合情合理! 都要被拖累死了,还不能骂一骂失职的同僚吗? 主人犯错,断没有责备主人的道理,仆从背锅,理所应当。 白景源坐车坐得难受,猛的窜出去,又被车夫毫不客气的推回来,一来一回说得复杂,其实不过片刻之间的事,躺着的鹿儿根本就没反应过来! 等他反应过来要去拽住公子,公子又被推了回来,正好砸他身上,砸得他眼冒金星,还没缓过劲,就听到车夫痛骂。 车夫骂得对,他没法还嘴,自是对白景源感到不高兴! 活了这么大,他还从未见过白景源这样的,明明之前一直懒洋洋的躺着,结果突然就跟疯了一样,直接爬起来往前冲! 鹿儿都要气炸了!可他不能责备主子。 哪怕他明知道白景源是假的。 因为王后承认了他的身份,那他现在就是主子。 鹿儿心里委屈,却又什么都不能说,自是不敢继续躺着了。 见鹿儿气鼓鼓的挪到车厢前头坐下,还特意横着伸腿拦着,一副时刻防备他作妖的样子,翻身坐起的白景源见了,相当尴尬,想要解释一下吧?车上实在太吵,说话就跟吵架一样的,不管说啥都像骂人。 大概是看出他的歉意,鹿儿神色缓和了些,但还是没有理他,也不管外面冷,撩开帘子看着外面。 白景源没有办法,只得乖乖躺回去,像条咸鱼似的,车子颠一下,他就往上弹一下。 其实刚刚他也只是冲动了一把。 在这样的大队伍里骑马是个技术活,如今他身量小,又没有合适的马具,想要单独骑马多半不可能,最后多半是任沂或者其他人带着他,到时候被人圈在马上动都动不了,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 如今这时代,远行真的很辛苦,不仅慢,还受罪,尤其是对来自现代的白景源来讲,更是痛苦万分! 若他没有穿越,去年定制的跑车,现在就该开上了,没准儿还能趁着心情好,换个胸小点儿的新鲜女友…… 满脑子都是现代的一切,白景源慢慢感觉到一种灵魂超脱于肉体外的轻松,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等他醒来,队伍已经停下了。 “公子,披上斗篷吧!刮风了。” 鹿儿举着斗篷,示意他坐起来,好像之前的事已经完全忘记了似的。 白景源依言坐起,撩开帘子,看看刚开始西斜的太阳,估摸着这会儿不过下午两点左右,知道受畜力所限,这会儿合该停下来让牲畜进食休息,对于这趟远行,也多了几分体会。 车夫已经去了马厩,盯着圉人刷马喂马,庖厨已经在做饭了,远处有袅袅炊烟…… 正好奇这车卸了马,为何还是这么平,低头一看,就见车下俩健奴,在那微微蹲着,肩上扛着马车的车辕。 两人衣着单薄,随着白景源走动,车子重心前移,他们开始打颤,白景源看得难受极了,忙让人将他抱下车去。 这车车轮都比他高,为了安全,自己不能往下跳。 俩奴隶如释重负,正要拉着车往规定的地方去,就听公子吩咐:“今日天冷,吩咐下去,为所有奴仆赐一碗热的肉汤。” 他能做的事很有限,但他总是不忘多做一些。 奴隶们感激涕零的退下,都觉得公子越发仁慈,不愧是先王的儿子。 因为发现奴隶代替牛马拉车,白景源心情越发不好了,见他不开心,鹿儿只当他累了,直接带着他去了刚扎好的帐篷。 今夜的帐篷,就是他自己的帐篷了。 从王后那里运送笨重行李的车队,说是天亮才来,其实天还没亮就出发了,到的时候将将赶上他们出发去齐水。 得知公子独自捕获了白鹿,王后又派来四个老练的圉人,替换了张氏送的圉童,全方位的伺候这只小小的白鹿。 王后还指望它快些长大,最好还能生一堆白白的小鹿呢! 等白景源进到帐篷的时候,白鹿已经由圉人打理干净抱来了。 鹿儿传话,说公子远行,心情不佳,下面的人立刻想方设法的取悦他。 也不知这些圉人是怎么训的鹿,明明已经一天没见了,这小鹿还记得他,见到他进来,就迈着小蹄子,优雅的走过来,在他腿上蹭了蹭。 白景源心里一软,弯腰将它抱起,看着它湿润的大眼睛,想起庖彘的伤,扭头去问鹿儿庖彘的情况,鹿儿哪知道这低贱的奴仆是好是坏? 想起那些金疮药,心里疼得很,十分不耐,还是恭敬的回了:“已经送过药了,若是公子不嫌腌臜,等下让他过来回话。” “那就见见吧!” 得了准话,立刻就有童儿前去跑腿传话了,白景源也不管那些,直接抱着白鹿去那熟悉的榻上坐了。 饭还在做,在车上颠了大半天,现在虽然已经脚踏实地,他还是有种木质车轮在脑海中碾过的幻觉。 抱着白鹿发了会儿呆,白景源有种茫然的感觉。 这么辛苦的去齐水,到底有什么目的呢?他实在想不通。 他与王后的段位差得太多,又有不同的三观,暂时脑电波还对不到一块儿去。 别说事情发生之前了,就算事情发生了,他都不一定想得明白。 就像之前让他穿女装一样,哪怕事后,他都得回想很久,才能理清楚来龙去脉。 这才第一天,接下来还不知要走多久。 想到这,白景源来了精神,问鹿儿:“我想看地图,可以吗?” “地图?哪里的地图?” 在雅言之中,地图指的是地契之类的东西,与白景源的认知不同。 虽说理论上来讲,整个楚国都是芈氏的土地,但有好多都分封给了士大夫,真正属于王族的地盘又多又碎,鹿儿还真不知道他说的是哪块地的地图。 鹿儿先是没听懂,白景源虚空比划一下,说他想看多久到齐水,若是能看看楚国地图,还有别的国家的地图,就更好了,然后鹿儿就纠正了他的用词,说那叫做舆图,不叫地图,地图是丈量耕地用的。 好吧,舆图地图,对白景源来讲都是一回事,他只想看看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这个世界又是什么样子,他甚至有点好奇,这里到底是只有历史与穿越前对不上,还是地理位置也对不上? 鹿儿也不知道他可不可以看这些,想想就去找了任沂,不一会儿,任沂就过来了,在她身后,跟着手拿托盘的军司马秦辽。 托盘里,正是卷起来的皮质舆图,高高一摞。 见他伸着脖子望,眼里满是好奇,任沂眉眼带笑:“难得你好学,趁着时间还早,今日就教你怎么看舆图吧!” 显然,她觉得他可以看,还鼓励他学会这个。 白景源笑着点点头。 现在他与她们已经有了默契,那就是尽可能的多学一些东西。 只要顺着她们的意,怎么都行。 这样的日子,其实也不赖。 解开皮卷上的绳子,将其放到案上展开,看着那一条条抽象的线条,白景源如是想。 第39章 谣言 “……高阳帝薨逝之后,次年,阳城有谣言称‘日没月升,牝鸡司晨’,恒阳帝闻听此事,大怒,命大司寇捉拿传谣之人,大宗伯却进言,称城中之所以有此谣言,皆因荆山公主干政,又道荆山公主年岁不小,若不将她嫁人,作为兄弟的他就会被世人唾弃。 “体弱多病的恒阳帝对精明勇武且性子强势的荆山公主本就心存怨妒,生怕她篡位夺权,闻听此言十分心动,决定为她选婿,正要与六卿相商,荆山公主却揪了大宗伯之子上殿,言其传谣中伤自己,随后当着大宗伯的面将他绞死。 “大宗伯自觉受辱,当场自刎而亡,恒阳帝惊惧之下,立刻下令将她逐出阳城,还对着太庙的方向发誓,说不到黄泉,与她永不相见,荆山公主一怒之下果真回到封地,次年,公主意欲回乡祭祖,恒阳帝不允,公主便以此为由割地自治,这就是荆山国的由来……” 任沂一手拿着毛笔,一手指着她刚画出来的简略世界地图,讲完各个国家的地理位置以及特产,又说起各种八卦来。 她对荆山公主推崇备至,讲起荆山国有关的事就眉飞色舞。 白景源听得津津有味,双手撑到案上,细细的盯着她随手画出的舆图瞧。 很遗憾,这个世界,并不是曾经那一个。 不管山河如何变迁,大陆板块的基本形状,在几千年内是不可能变化太大的。 曾经的国家好似一只雄鸡,大纪各国,却分布得好似一只坚果盘。 荆山与大纪位于正中,其他六个诸侯国,则围绕两国组成一个圈。从东北的燕国开始,按顺时针方向,依次是鲁、楚、郑、金、赵,荆山怀抱大纪,与燕、赵、金、郑接壤,大纪则与鲁、楚相连。 细细的抚摸着光滑的布帛,白景源有点难过,又有点轻松。 他也说不清到底是为何。 “那,这是多少年前的事呢?” 白景源随口一问,却把任沂问住了。 “几千年?上万年?或许上国太史会知道吧!” 实在太久了,诸国又没有统一的纪年,具体多少年,楚国的太史都不一定搞得清。 “哦。” 他只是随口一问,并不是非得问出个所以然来不可,也不追根究底,继续指着鲁国与楚国东面的大海问:“大纪之外,还有别的国家吗?海的那一边,还有别的大陆吗?” 任沂挠挠头,唤来童儿,让他快些去看看庖屋那边做好饭了没,竟是直接无视了这个问题。 显然,她又不知道。 见此,白景源很有眼色的闭嘴了,不过这次,却把这个问题记在了心里。 有的人一生都在同一个小地方生活,最远可能只去过镇上,自然不会对未知的地方感到好奇,说不定脑海中根本就没有世界这个概念。 白景源上辈子满世界跑惯了,穿越后发现这个世界与原来的世界不一样,自然会好奇外面是什么样子。 生怕他又问出什么奇怪问题,见童儿跑回来说饭食已经备好,任沂如蒙大赦,忙让婢女端上来。 庖彘跟着送饭的婢女过来求见,想起之前就说了要见他,现在应该是忙完了,白景源顾不得吃饭,忙让他进来。 得知庖彘伤口已经结痂,白景源很高兴,让他一定要好好休息,早点好起来,庖彘感激涕零的退下,他这才发现,今日除了常吃的淳熬(也就是稻米肉酱盖浇饭),还有一小碟开胃的菹菜之外,竟有一盘炒豆芽! 也不知这么冷的天,庖彘是怎么生出来的豆芽,又是怎么炒出来的。 一根根白白胖胖的豆芽,顶着嫩黄嫩黄的子叶,大概是用黄豆发的,看起来就超有食欲! 白景源激动极了,不住声的夸庖彘能干。 见他站起来到处寻摸,任沂看出他想赏赐庖彘,也没心思吃饭,就盯着他看。 见他摸着公孙氏献上的佩剑看向自己,任沂好笑的摇了摇头,见他又去拿案上时常把玩的玉璧,任沂叹口气,明白他对赏赐这种事并不擅长,便吩咐站在一边看着的鹿儿,让他给庖彘送块金子过去,说是公子赏的。 帐篷里仆从很多,她不好当着他们的面教他怎么赏赐才算合理,只能用行动让他自行体会。 白景源看明白了,知道一件东西不能只看价值,还要看被赏赐的人身份是否匹配,比如玉璧之类的东西,就不适合赏赐身份不够的奴隶,不由暗叹口气,对这世界的认知又多了一层。 他也不是小孩子了,想明白这些,也不纠结,笑着谢过了任沂指点之恩,就坐回去吃饭。 这里的贵族总是从骨子里看不起奴隶,觉得他们低贱的血脉注定了他们个个都蠢笨如猪,其实他们真的很聪明! 白景源不过吃厌了菹,提了一下想吃豆芽,又擦着口水形容了下豆芽的样子,短短十几天,庖彘就把炒好的豆芽送到了他案上。 冬日里能吃到一道鲜嫩的蔬菜,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任沂尝了一下,瞬间就被那脆嫩的口感征服。 她也不问这是怎么来的,大手一挥,吩咐明日朝食还要这个,庖彘自会照办。 贵人就是这样,她不需要知道怎么生豆芽,因为她一辈子都不会去从事这种贱役,她只需要掌控会生豆芽的人就行。 白景源也不敢提醒她,庖彘是他的人,说起来,他自己都是她们的人呢! 他们这边吃着脆嫩甘甜的炒豆芽,远在凤凰台,堆满简牍的公房里,精瘦严肃的公子鱼也刚吃完他的晚饭。 因为侍者多给他放了一条腌萝卜,他很不高兴,从人进来的时候,他还拉着脸。 “主人,城中今日有了谣言。” “什么谣言?” 公子鱼一边看简牍,一边头也不抬的问。 自从四大世家的人被王后使计勾走之后,他的公务就变得特别繁忙,已经住在公房里很多天了,还真不知道外面有什么谣言。 “有小儿传唱,其中有一句‘天佑公子白,白鹿入其怀’……” 见公子鱼面色不悦,以为他今日心情不好,从人斟酌一下,小心翼翼开了口。 公子鱼难得露出个笑,道:“这是好事,有什么好介意的?” 王后只是个外人,想要执掌芈氏的权柄,想都不要想,就算侄子年幼不能理政,他也不会同意让王后祸乱楚国。 女人就是喜欢弄这种小手段。 从人还要再说,公子鱼直接挥手制止。 除了夸耀公子白,她还能说什么呢?说他想要篡权? 真是懒得理会。 他又不是傻子,任由张甲上蹿下跳,他也不可能弃了公子白,选择这种偷摸出生的庶孽。 有那功夫,不如趁着四大世家家主不在凤凰台,早点完成料民之事。 世家蓄奴太多了,若是耕农持续流失,国库收入会越来越少的,这是芈氏的国!哪怕少收一石粟米入库,都会让他难受得没法呼吸! 父亲去世,叔父也是父,不管多么辛苦,都是应该的! 公子鱼叹了口气,重新拿起毛笔。 或许等王后想通了,带着公子白回来,公子即位,他就会改称共叔鱼了。 共山贫瘠,王后肯定会把这里分封给他,打发他离开凤凰台。 第40章 对弈 看完舆图,得知接下来就算一切顺利,也得在路上颠簸半月才能抵达齐水,哪怕仆从换着花样儿哄他高兴,白景源还是提不起劲儿来! 景色单调,交通工具原始,吃喝也简陋,他宁愿宅在家里。 可惜来到这个世界好几个月,他都还没见到哪怕一间正经房子,更别说拥有自己的家了。 由于携带的东西很多,又有很多奴隶需要徒步跟随,队伍行进极慢,再者畜力需要恢复,每天清晨吃过朝食出发,下午两三点就会停下扎营,一天下来,能顺顺利利的走个几十里路,就是烧高香了。 等到扎营之后,就是单调的吃饭休息,说什么养精蓄锐以备第二天继续前行,不过是往脸上贴金,事实上,这都是种种条件限制下的无奈行为。 季孟自从好运的撞到了白景源,又遇到任沂来寻人,经过一番传话,王后总算愿意见他了。 任沂的军队汇合了张元的队伍往齐水走,季孟就带着从人往王后那里去了。 季孟这人十分风雅,不论琴棋书画都十分在行,张元与他很聊得来,他这一走是为了公事,张元不好留他,只得遗憾的将他送走。 大概是王后让勇毅将军带公子前往齐水的用意让他琢磨不透,第一天上路,他老实待在自己马车里,期间以“通知家里准备庭院迎接公子”为由,派了人回齐水报信,见任沂并未阻拦,他放了一半心,然后心里的问号就更多了。 这一天,他一直躺在马车里琢磨来琢磨去,扎营之后,也只在饭后过来拜见白景源一回,说了几句诸如“今儿个路上还顺利吧?”、“若有什么需求,一定要告诉老臣啊!”之类的,就回去休息了。 白景源还以为接下来十几天都会各过各的,没想到第二天上路,张元就特自来熟的带着各种吃的玩的,跑到了他的马车上! 今天白景源已经换上了公子白的车架,比起昨日宽敞许多,车璧两侧有窗,可以看景,垫子也更厚,也不知是不是马车结构不同,相对来讲,没有昨日颠簸,坐在里头就像坐摇篮一样。 白景源正颠得昏昏欲睡,得知张公来了,忙坐起来搓搓脸,笑着撩开帘子,邀请他上车。 张元并非一个人来的,他还带了童儿。 香莲儿之前把白景源错认成了女孩子,这两天一直很别扭,总是躲着他,这个童儿还是第一次见,说是叫鲤,美心有颗红痣,好认得很。 上车之后,刚坐下,张元立刻吩咐童儿摆上矮矮的棋桌,随即两眼放光的看着白景源:“秋伯擅棋,公子师承秋伯,去岁秋伯来信,言公子棋艺已颇具火候,路途漫漫,公子不如与老夫手谈几局,打发时间?” 秋伯? 棋艺? 还颇具火候? 你们再是关系好,难得写回信,写点儿别的不好吗?写这个? 听着张元的话,白景源心里慌得一比! 他并不因为公子白学习好就自惭形秽,反而为公子白感到难过,小小年纪实在承受了太多! 你说你才八岁,学那么多文化课不算,还不落下这些东西!美好的童年都不要了吗?! 他本就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围棋这种费脑子还需要沉得下心来的活动,他根本就不喜欢! 琴棋书画,其他三样他都略知一二,棋之一道,却是一窍不通。 现在该怎么办? A.装头昏,扯起被子躺下就好。 B.坦言自己棋艺不行,秋伯不过是给他脸上贴金。 C.找借口,说车上颠簸,不宜对弈…… 选A的话,等下午扎营,他肯定还会拿着棋盘过来,长此以往总有一天会露馅;选B的话,万一秋伯是个人品过硬的,他这番话传到秋伯耳里,万一自觉人格受辱,一个不高兴自刎了,他这逼死老师的罪名就要命了;选C的话,与选A一样,车总会停下来的。若是连续推脱,说不定张元就会觉得他不给面子…… 这时代,对这些士大夫来讲,面子好像总是比天还大,鬼知道误认他不给面子,张元会做出什么事来。 真是天要亡我! 正这么想,不知如何是好,就听张元叹道: “公子陷入沉思,可是想起了秋伯?” 却是见他盯着棋盘不动,误会了。 白景源差点喜极而泣,面上却沉重无比的点了点头。 如今的人大多纯朴,且注重品格,见他如此,哪会知道他不过是在装模作样的套话?立刻唏嘘起来: “昔日秋伯与吾同游诸国,行至鲁地,幸得弈淑先生指点棋艺,可惜吾于棋之一道,不如秋伯远矣!” 说着说着,竟抹起了眼泪。 白景源满肚子问号,就因为棋艺比不上朋友,就难过的哭了? 正这么想,就听张元悲声道:“如今秋伯已逝,不止公子想起他难过,老朽忆起往昔,亦是悲从中来!哎!除了年岁,我是处处都不如秋伯啊!” 张元学识如何,白景源并不清楚,但能教导诸侯的独子,秋伯的本事肯定是过硬的。 听了这番话,白景源对他的评价不由更高几分。 不论什么时代,能真心实意夸奖别人,且承认别人比自己强的,都是心胸宽广之辈。 于是他也不纠结会不会下棋了。 他掏出怀中的玉埙,开始吹奏起来。 这是一曲应景的,表达思念的曲子。 他想,如果曲罢张元非要跟他下棋,那他就坦荡一点,承认自己并不擅长这个。 谎言与逃避从来就解决不了问题。 大不了日后用心学习就是。 至于秋伯的名声是否会被他连累?他连自己的名声都不曾在意过,才不会为这种无关痛痒的事强迫自己。 很遗憾,张元听完曲子之后,再也没了对弈的兴致,直接告辞回了他自己的马车。 不一会儿,白景源就听到后方传来鼓瑟的声音,正是他刚刚吹过的曲子。 尼玛!就这?还不如秋伯? 秋伯得是什么样? 能得秋伯夸赞的公子白,又得是什么样的神仙资质? 想起那夜八位侍从守着他学《楚纪》,白景源仿佛已经看到了被王后“望子成龙”的漆黑未来! 见他一脸淡定坐在那里,鹿儿自是不会误会他是在想念秋伯,不由偷偷翻了个白眼。 第41章 渠上 张元找他下棋,明明最终没有下成,当天扎营之后,鹿儿还是找出一副围棋,把棋桌放到屏风后面的卧榻上,又让苹守了门,这才悄悄招手叫他过去。 显然,就在他纠结以后再遇到这种事该怎么办的时候,细心的鹿儿已经发现了他棋艺不佳的事,且十分尽责的想出了解决办法。 见鹿儿一脸“你到底要不要学?不学我就不管你了”,白景源觉得很尴尬。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从心。 虽然他并不喜欢下棋。 形势比人强,不论是下棋还是什么,只要是公子白擅长的,他至少都要过得去。 之前他只是待在王后胳肢窝底下,这个问题还不明显,如今见到臣子,就必须正视这个问题了。 假如他棋艺还成,等日后旁人再想与他对弈的时候,发现他棋艺不好感到疑惑,他也可以说是因为秋伯去得早,没人教导就荒疏了。 若是一点都不会,怎么说都说不过去。 其实他之所以被年幼的鹿儿看出来,除了鹿儿聪慧,还有他自己太过纠结的原因。 他一边觉得谎言与逃避解决不了问题,想要坦坦荡荡的过日子,一面又害怕太过坦荡引起旁人怀疑,导致王后找他算账。 哎!假冒别人就是这点不好! 原本的公子白是个喜静的乖小孩,喜欢读书,喜欢写字,喜欢下棋……骨子里却是个冷酷果断的贵族。 他在乎自己的地位,很难原谅别人的冒犯,对人命缺乏最根本的尊重,活在世上最在乎的事就是怎么维护他这个阶级的利益与尊荣。 为了配得上自己的王位,公子白从小就十分自律,在王后的高标准严要求下,他总是竭尽所能的学习能助他为王的一切知识。 白景源却是个好动的性子。 他喜欢音乐,喜欢旅行,喜欢运动,还喜欢美食、美人、美景、八卦消息,只要是有意思的,他都很乐意掺和。 他看起来做什么都很积极,实则相当缺乏野心,看起来很高冷,其实却是个很容易相处的人。 总而言之,他只懂享受,并不懂得如何抓紧自己的权柄。 他们都出身很好,公子白坚信自己因血统而高贵,白景源却觉得,只有高贵的品格,才能让他成为高贵的人。 讲真的,除了外表,两个人真是一点相似度都没有,因为从本质上,两个人的追求就不一样。 鹿儿就是因为认识到了两人的区别,一面坚持着对公子白的忠诚,一面又抵抗不了白景源的人格魅力,总是控制不住的为他着想,所以他总是处于痛苦状态,时常控制不住的阴阳怪气。 见他坐过来,鹿儿撅着嘴,鼻子里“哼哼”两声,一开口,却是低声安慰:“每个人擅长的东西都不一样,公子莫要太过沮丧。” 白景源听了哭笑不得。 于是,在单纯、聪明、体贴、勤劳之外,又给他贴了个傲娇的标签。 还以为他又要鄙视自己来着,没想到竟会说出这种话来。 公子白三岁就开始接受秋伯的启蒙教育,记忆力超级好的鹿儿一直都是陪在一边的,事实上,他棋艺比公子白还要强些,只不过受身份所限,不敢表现出来罢了。 现在为了掩人耳目,他来教白景源正好。 再次感叹一回身边卧府藏龙,白景源端正态度,坐在鹿儿对面,等着他传授。 一开始,鹿儿摸不清他的水平,就先试探的来了一局。 结果两人只试探的落了几子,他就看出来了,这位公子是真的一点都不懂这个,于是只得小声给他说明规则。 明白规则,接下来就要学各种套路。 之后两人又下了几局,待到天黑的时候,白景源已经被他虐得不成人形了。 他于棋之一道,实在没什么天分。 眼看着天黑了,棋盘也收起来了,白景源如蒙大赦,感觉整个人都活过来了,结果睡下之后,鹿儿突然凑过来扒着榻沿,问他: “我走七路十二,然后你呢?” 白景源一脸懵逼的扯扯被子盖住脖子,侧头问他:“什么七路十二?” 鹿儿拧着秀气的眉毛,不满道:“之前那一局,还未分出胜负!” 竟是要接着下盲棋! 白景源都快疯了!扯过被子就把鹿儿脑袋裹了,怒道:“那么喜欢下棋!你怎么不自己跟自己下!” 鹿儿一边笑一边强调:“棋之一道,马虎不得!” 也是顽皮性子上来,竟与白景源玩闹起来。 当晚筋疲力竭的睡了,还以为第二天在车上会轻松一些,结果刚上车,鹿儿就又摆了张小些的,由磁石打造成的棋盘出来,敲着掺了铁砂的棋子,催着他快来快来。 如是三天,当听说队伍今日就要抵达渠上,终于不用露宿野外的时候,惨遭折磨的白景源都快激动疯了! 来到这个世界好几个月了,他就连一间正经的房子都没见过,如今就要见到这里的城池,虽然渠上只是一座小城,他还是激动极了! 根据有限的,陪着奶奶看电视得来的经验,渠上城在他心里,已经成了一个有着繁荣的集市、热闹的店铺、还有各种不可言说的娱乐场所的地方,若是运气好,没准儿还能遇到恶霸强抢良家妇女,或者美女卖身葬父! 然而当他跟着任沂与张元,带着大群仆从,在精悍的护卫陪同下,穿过低矮的夯土城墙,还有简陋的瓮城,进入到渠上城中,直到进了城中心的官衙,他所想的,一样都没见到! 别说那些令人向往的“大爷,进来玩儿呀”了,就是“客官,里面请”都没有!至于糖人儿冰糖葫芦这些,呵呵……只能说他没文化真可怕,明明鹿儿想吃块黄糖都得来他这里蹭,普通人又哪有糖来做这些呢? 一眼看去,城里只有低矮的土墙房子,房顶铺着茅草,檐下码着整齐的柴火,有衣衫单薄的孩子拖着鼻涕到处跑,有发须花白的老头在檐下编竹席,有妇人提着水罐往来汲水,也有壮汉光着胳膊,扛着东西来来回回…… 白景源高高坐在车上,失望的看着这一切。 之前已经路过了两个小城,城中官员只远远拜见一回,他们并未进城,因为那些城太小,公子的仪仗摆不开。 也就是说,渠上已经是个比较大的城了。 由此可见,以后他将统治怎样一片土地。 渠上建于渠水之滨,背山面水,地形险要,实乃兵家必争之地。 渠水是齐水的支流,因历史上经过人工挖掘扩宽得名,除了半年一次的集日,平日里渠上并不开市,因而当白景源偷偷询问鹿儿此地可有集市的时候,鹿儿眼神特别奇怪,感觉他就像问了多么不可理喻的问题似的。 白景源吃定他不敢乱说话,得知这里半年才赶一次集之后,也不掩饰,直接问出自己的问题:“为何城中没有酒楼?没有饭馆?” 至于颜色楼,想想他这会儿的年纪,还是没有问出口。 不过哪怕只是这样,鹿儿已经很接受不了了。 “你以前到底是哪里的人啊?那些下等人出入的场所,当然只有大城市里才有!” 不管吃的喝的玩的,外面的哪比得上贵族家中的呢? 除了下等人,诸如行商之类的,实在没办法才会去,稍微有点地位的,哪怕祖上是贵族的游侠儿,也宁愿去贵族家里当食客,也不会去那种地方吃饭住宿,而想要有足够的行商支撑起这样的行业,非大城不可。 白景源摊手一笑:“大泽就是我的母亲啊!” 鹿儿忙看看周围,跳过来捂他的嘴,低声喝道: “不管你来自哪里!以后你都只有一个母亲!” 白景源笑着看他跳脚,其实内心里对这个世界感到无比失望。 实在太落后了。 第42章 倒霉 就在白景源对这世界感到十分失望,以至于渠上县令设宴招待依然提不起兴致来的时候,王后也在默默的骂着贼老天,对这世界感到十分不满。 因为后殳,突然就死了! 这也是四家都未按照王后计划,追着公子白往齐水去的缘由。 自那日打得头破血流之后,梁、张、蒋三家步步紧逼,想从后殳这里套出话来,偏偏后殳没有找到公子白的尸身,没法证明公子白的的确确已经死了,其他三家不管他怎么赌咒发誓,说亲眼看到过公子白的尸身,都不相信。 因为那天他们都见到了白景源假扮的公子白,显然王后被后氏逼得不行,只能把儿子充作女儿养,假称他已经病逝的可能性更大。 后殳气得要命,又没有办法,见其他三家步步紧逼,想让后氏割肉求和,只能徒劳的找理由为自己开脱。 毕竟他真的没有必要杀死公子白,若不是公子白真的死了,他又怎么会想着趁着其他几家不在,逼着王后早点把他们家的公子槊定为太子? 也是他倒霉,之前被王后连着气了好几回,又是吐血又是食不下咽的,抵抗力本就很弱,恰好那天乱斗伤了脑袋,这年头可没有什么破伤风疫苗,伤口稍微深点,武器稍微生了一点点锈,没两天,四家再次聚在一起吵个没完的时候,后殳当场抽搐着倒下,没多久就浑身僵直、口吐白沫,最终面带苦笑猝死了。 这下子,后氏天都快塌了,后锏顾不得其他,带着后殳的尸身还有公子槊就回居昌去了。 死者为大,再加上楚国的兵除了公子鱼掌控的那些,都在后氏手里,这三家可不敢仗着手中那点私兵,就把后氏得罪死。 他们对后氏总是心存顾忌,再加上后锏非说是他们气死的后殳,实在没法,只得偃旗息鼓回凤凰台去。 他们倒是有心追到齐水,把公子迎回凤凰台,可他们不敢趁着后殳死亡的时候下手。 其实要不是任沂手头有兵,王后又是个行事疯狂的性子,他们真的想假装答应王后,把她们母子哄回凤凰台,等公子继位,再在政事上面拿捏她,可惜这就不是个任人拿捏的。 好不容易骗来的三家都撤了,一直跟在身边企图捡便宜的后氏也离开了,只留下王后孤零零的待在野地里,偏偏这种事还不能怪谁,只能怪自己倒霉。 毕竟当日受伤的人那么多,比后殳伤重的都还活得好好的,偏偏他死了! 宿城太守齐珩倒是依旧天天来报道,可这又有什么用呢? 他不过是个还算能干,企图趁着公子年幼扒上她,升官去凤凰台的官迷,平日里各种嘴炮,看起来忠心耿耿,其实根本就没什么卵用。 他还指望辅佐公子白,有朝一日得一处封邑呢! 季孟终于见到了王后,不等行礼,任袖就用袖子捂着脸,哭着趴在案上,冲着他悲呼:“舅父,为何你才来啊!” 季孟自是不好说家里还在观望,派他来,只为摸清情况,见她一见面就哭,只慌乱的劝她莫哭,随后又说了许多郑后的事。 见他并未提太多郑王,任袖知道他是害怕自己不快,心里也舒坦了一点。 其实易地而处,若是季家或者郑国发生了什么大的变故,突然寄信来,让她帮忙,她多半也会派人去摸清楚情况,再看情况押宝。 涉及到两国,可不是家事。 这年头,谁乐意吃亏呢? 不说别人,就说她父王,就因去岁年礼比起前年少了一对雁,特意写信过来骂她,问她“难道你忘了你爹最爱大雁下酒了吗?”,气得她把那帛书撕得粉碎,当下派人去抓一车大雁为他送去,让他好好吃个够!笑得先王直笑,说岳父肯定没有亲自点数,否则一定会发现多了两只大龟哩! “父亲得知王后近况,十分担忧,派我来就是想问问,你打算怎么做?知道你打算怎么做,我们才好帮忙啊!你知道的,你外祖父一向疼你,你外祖母还有你母后都十分想念你呢!” 季孟说着各种家长里短,打着温情牌,又把当日接到信,郑王的表现说了。 “你外祖当日气急,直接脱下鞋子想要打大王,大王心慈,见他气得倒地不起,最后只能放弃接你回国的想法……” 真要疼她,哪舍得她嫁到这么远的地方,终身都回不去故国? 这些话听听也就是了。 外祖父脱鞋打人的事,任袖早就通过密探得知了,见他说话坦诚,连这种忤逆不忠的事都敢讲,也决定说点真话。 “舅父,袖如今情况很不好啊!” 叹了口气,又抹了抹眼泪,任袖叫他近前,低声道:“若不是因为袖不愿内斗,公子鱼恐怕不会饶我!” 先王软弱成这样,芈氏都没有同任氏一般沦为世家的傀儡,多亏了精明强干的公子鱼。 虽然很羞耻,但她不得不承认,公子鱼自始至终,都不曾把她放在眼里。 她想染指楚国的权柄,公子鱼没有灭了她,不仅是因为她手中有兵,且后氏与她站在一起,还因为她没有掀起战争,引得生灵涂炭,公子鱼有心放她一马,不和她计较。 季孟犹豫了下,还是开口劝她:“公子年幼,你好好把他养大,遇到事情,他必会询问你的意见,又何必非要……” 非要光明正大的干政呢? 毕竟,她不是男儿啊! 除了荆山国自古就是女王当政,其他诸侯国,可没有这样的先例,且她又不是芈氏女,而是芈氏妇,若她非要争权,楚国公卿,是否会以为郑国在后面撺掇?以为真正想要染指楚国权利的,是郑王以及郑国世家,而非任袖呢? 作为世家,季家已经将郑王架空,他们觉得保持现有的格局最好,若是郑国与他国发生战争,不论是占了便宜还是吃了亏,对世家来讲,都是不好的。 他们觉得现在的郑王是最好的郑王,不希望换个王族侍奉,若真发生战争,楚国富庶,郑国多半打不过楚国。 所以对他们来讲,公子白顺顺利利继位就是最好的了。 他们倒也希望任袖摄政,可据他打听到的,这根本就不可能。 任袖早就知道他们的想法,也不多说,只说:“吾儿年幼,吾不忍他为世家所制,一辈子都不快活……” 这理由很好很强大,季孟当场后退两步,尴尬咳嗽两声行了一礼。 任袖见他不说话,直直的看着他:“若舅父易地而处,会怎么做呢?” 若你不是世家子,而是公子呢?你也觉得王的权力被世家瓜分是好事吗? 难道作为母亲,为孩子着想,不对吗? 她才不是为了自己呢! 季孟不能说她不对,也不能说她对,因为这话若是对的话,他们季家算什么呢?乱臣贼子吗? 是郑王不值得托付,世家有才干,替他治国而已,又有什么错呢? 僵持一会儿,任袖叹口气道:“我知季氏不好助我太多,袖只求舅父护送白前往阳城,觐见纪帝。” 诸侯军队无召不得入纪,只派张元,她不是很放心。 她不得不带着孩子离开凤凰台,不过是因为大宗伯站在公子鱼一边,在摄政的问题没有解决之前,卡着宗室之礼,强迫公子白守陵,不让他继位,若白能受纪帝封赏,带着爵位回来,那大宗伯就没有理由了。 等公子白继位,那她就能理直气壮的借着他料理政事。 听得任袖是这么打算的,季孟大惊失色! “楚国如今就这么一个公子,岂可置于危墙之下?” 被诸侯国压得喘不过气来,纪帝如今恨不得弄死所有诸侯的儿子,让他们无以为继呢! 诸国国君已经多年不去朝见纪帝,又何必冒这个险? 任袖挑挑眉:“最怕吾儿出事的,恐怕就是纪帝呢!” 说什么去国,不过是指望着其他诸侯前来瓜分,若公子白没了,公子鱼自立为王,不等其他诸侯反应,先弄死纪帝呢? 到时候就是一场狂欢,诸侯瓜分完大纪,再互殴,决出最强者统一天下! 纪帝根本就不敢冒险。 也只有那些迂腐的世家子,才会看不明白这一点。 像公子鱼,就根本不担心公子白的死活。 她们母子俩出了凤凰台,他根本就没有大肆派人弄她们回去,之所以和后氏掐架,不过是为了争夺权力。 第43章 狂生 虽然渠上并不符合他的期待,白景源还是克制不住好奇心,第二天一早,就带着鹿儿还有任沂强塞过来的护卫,走出了暂住的官衙。 他们将要在渠上休息几天,不管是张元还是任沂,谁都没有跟他说明缘由,白景源也不问,因为经验告诉他,不该他知道的事,就算他打听,也没人告诉他,该他知道的事,就算他不想知道,也会有人念经似的在他耳边讲,一定会确保他听到耳里记在心里才会作罢,若他听完不懂,甚至还会有人掰碎了揉烂了,细细的解释给他听。 所以他只需要操心如何过得开心一些就好。 毕竟现在也就只有开心,是真正属于他的了,他别无选择。 既然好奇这个时代的城市什么样,好奇现在的人都是怎么生活,好奇此地有何特产,好奇一切陌生的事物,何不光明正大的去了解呢? 反正,又没人拦着他。 其实除了一些自尊方面的事,相对来讲,他现在的生活已经很不错了。 楚国如今的行政规划并不精细,并没有现代的省市区县之类的细分,除了王都,就只有县,更下面的村都是村老自治,在村子里,村老就像帝王,村民们根本就不会听官府的话,上面有什么政策,都得先搞定村老,否则根本就推行不下去。 楚国大小城池上百,其中六成都已分封给世家大族,势力最大四家,几乎家家手头都有十来个县,每年大王只能从他们那里收到或多或少的上供,具体的政务,都是各大家族自家的家臣在处理,这些家臣,并不是大王的官员。 其实就算是那些属于大王的县,世家大族也可以通过正当程序,来把自己人塞过去。 郑王就是这样被架空的。 他的命令,根本就出不了春山,他想干什么还得看大臣脸色,若是提出个太离谱的意见,没准儿还会被老臣倚老卖老的抽鞋底。 理论上来讲,整个楚国,除了王都,就是一个个县拼成的,每个城市,以及城市周边一定范围都属于这个县的地盘,但这年代对大自然的开发太弱了,城市以及城市周边的村子以外,是满是荒草,无人耕种的茫茫野地, 之前在路上,一天都不一定遇到人烟,白景源对这个已经体会很深了。 究其原因,最根本的一点,还是人口太少,科技不够发达。 一路走来,总有人躲在草屋里偷看,白景源也不在意。 仔细看下来,他才发现,那日进城所见,已经算好的了。 那条路毕竟是渠上的中央主干道,住在那条街的人,都是达官显贵,其他偏僻角落,可就没那样好的条件了。 这个年代,有钱人必定是有权人,单纯有钱的人还不存在,因为商人如今都是贵族的奴仆,和庖厨、裁缝之类掌握了一技之长的人并没有多大区别。 渠上并不大,整体布局大致对称,渠水从城中横穿而过,有简单的竹筏漂在上面,大概是天冷,并没有渔人。 出了官衙,白景源就往右拐,沿着渠水往西去。 一路上,他看到了很多普通的国人。 国人从字面意思来讲,就很容易明白,就是这个国家除了贵族与奴仆之外的普通公民。 他们见白景源穿着华服,身边仆从如云,却饶有兴致的沿着小路慢慢走,既没有骑马,又没有坐车,只一脸好奇的到处看,实在太奇怪了,就都躲了起来。 白景源也不在意,只盯着他感兴趣的东西瞧,对各种异样的眼神视而不见。 见一小姑娘见到自己就跑,门口陶鬲中的水都快烧干了,明明躲在屋里急得直跺脚,生怕陶鬲中饭食煮糊了,却不敢出来,白景源笑着冲她招手,用楚国土话道: “你还不来,饭要糊了!” 不说普通国人了,哪怕是贵族,也少有一日三餐的,他是吃过朝食出来,大部分国人都才起床,正在门外烧火做饭,像这样的事情还不少。 白景源也不走了,见那小姑娘扒着门框,探头探脑的看,却不敢出来,白景源叹口气,凑过去看了看陶鬲里面的饭食,又用楚国土话喊那小姑娘:“真的要糊了啊!你不出来我就帮你搅和搅和?要不要把柴火掏出来?还是把陶鬲搬开?” 他只会吃,不会做,还真不知道这种情况怎么处理。 鹿儿只安静的站在一边看,听到他说楚国土话,轻轻挑了挑眉,很快就把眼中的不认同压了下去。 就算有不认同,他也从来不会在旁人面前指出来。 见白景源果真弯腰拿起她放在一边的木勺,想要帮她搅一搅,那小姑娘生怕这是个喜欢捉弄人的贵族少年,说什么帮忙,其实只是想要毁了她家的饭,想着父兄的毒打,大概是白景源看起来实在没有多大的危险性,那小姑娘涨红了脸跳出来,语带哭腔道: “别动我家的饭!” 白景源顺从的把木勺还给她,又凑过去问她:“你这是煮的什么啊?” 小姑娘见他没有问什么奇怪的,就低声道:“这是黍米。” 白景源好奇这些城里的人怎么维生,就问:“这是你们家自己种的吗?” 小姑娘点点头,白景源又问:“今年收成好不好?” 听到他问的这些话,鹿儿眼中的不赞同彻底消失,已经化作了敬佩。 他想,这样关心国人的生活,以后他一定会是一个慈爱的大王吧? 小姑娘年纪还太小,分不清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正纠结,有成年人见了好奇,也从屋里出来,搭话道:“今年风调雨顺哩!往年冬天到了这会儿,哪里还会有这么多黍米可以吃哩!” 白景源听了就笑:“那明年一定也会与今年一样。” 那人却摇了摇头:“肯定不会哩,今年我们的大王没了,明年春日没有大王祭祀,收成肯定不好哩!” 白景源想不清楚祭祀与收成有什么关系,就劝他:“你们很快就会有新的大王,春日里的祭祀肯定还会有的!” 那人听了这话,就开始摇头,像是不同意,又不敢说出自己的想法,白景源还要再说,忽听一声狂笑,随即就见前头拐角,突然跑出个披发的赤裸壮汉。 那壮汉一阵狂笑过后,却又笑中带泣,犹如疯魔,白景源身边的侍卫神经瞬间紧绷,眨眼就在他周围造出一道人墙。 那些普通国人见此,全都连滚带爬的躲回了屋里,那小姑娘心里担心自家的饭,急得过来端那陶鬲,却被烫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随即屋里又出来个妇人,连娃带陶鬲一块儿抱回了家里。 第44章 公孙去疾 这还是白景源第一次得到士人的投效。 一切发生得太快,直到那汉子跪在他面前,干脆利落的用指甲划破眉心,沾了血对天发誓效忠于他,他都没反应过来! 之前那汉子狂笑着往这边跑,就像疯了一般,侍卫怕他是刺客,全都利剑出鞘如临大敌,站成一堵人墙,将白景源围了起来。 那人跑到近前,似是被侍卫们的凶狠模样吓住,不由脚步越来越慢,最终停下来,目光定定的看着人群里锦帽貂裘的小公子,似是在衡量什么。 一时间,气氛相当紧张。 白景源见识过这个时代贵族不把人当人的样子,生怕侍卫们为了保护自己,就宁可错杀也不放过,想要开口阻止,又怕他们不听他的,毕竟这些人都是任沂的心腹,不是他的人。 见那汉子大冬天的不着片缕,白景源想着不管怎么着,本着人道主义精神,也得先把衣服穿好了再说吧?就吩咐仆从给他一件衣裳,想以此打破僵局,你好我好大家好。 结果那汉子闻听此言,不等仆从送上衣裳,立刻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不等白景源同意,又干脆利落的盟了血誓,说什么誓死效忠,看得白景源一愣一愣的。 这是个什么样的时代啊? 白景源第N次思考这个问题。 有人竟会因为一件衣裳,就干脆利落的付出自己的忠诚? 真的太不可思议了! 经过这么久的了解,他早就明白了这个时代的人对忠诚有多么看重,只要盟了血誓,哪怕帮着敌人对付故国都不带眨眼的,而且,这么做不仅不会被骂白眼儿狼,还会被人夸赞,说他品德高尚,讲信义,重诺言,是君子。 任何东西,得来得太容易,人们本能的,就是怀疑。 假的吧? 怎么可能? 开什么玩笑? 那人见白景源只站在人堆里,淡淡的看着自己不说话,以为他不接受自己的投效,立刻抽了身旁侍卫的剑,就要自刎。 所谓的誓死效忠,就是如此。 连死都不敢,主人怎么会相信你的忠诚呢? 若是主人阻拦,那说明你眼光好,若是主人任你自刎冷眼旁观,那你眼光不好看错了人,也怪不得别人,与其为那种主人效力,不如早些死了的好! 这么刚烈的吗? 和强买强卖有什么区别啊?不接受投效,就宁愿去死吗? 【我自个儿都还在吃软饭呢!怎么养活你啊!】 白景源不懂他们的逻辑,被他此举吓得不轻,猛的惊叫出声:“快些拦住他!” 结果不仅围观的国人不去拦,那些侍卫还有奴仆也不动,好像投效失败自刎是什么值得推崇的事情,若是阻拦,就要陷人于不义一样,白景源不再指望这群脑子有坑的,忙扒开侍卫,亲手过去阻拦: “好男儿怎可轻言生死!有什么好好说!快快住手!” 这人要是真的死在他面前,那他怕是要愧疚得过不好了! 那人见他要拦,轻笑一声,果真住手,坦然的跪在那里看着他。 哪怕一丝不挂的被人围观,依然面不改色。 侍卫怕他手中有剑,会对公子不利,忙过去把剑抢回,那人也很顺从。 见他放了剑,又接过仆从递过去的衣服穿上,白景源松了口气,随即恼火骂道:“你这人性子怎的这么急?话都没说清楚,就乱来!爹娘把你养到这么大,多么不容易啊!” 想起再也没法见到的家人,白景源越发恼火。 他这么辛苦,麻痹自己欺骗自己,狠狠的压下以往强烈极了的自尊心,强迫自己去学那些讨厌的东西,逼着自己顺从王后,不都是为了活着? 他倒不是什么圣父,非要管一个陌生人的死活,若这人自刎不是因为他,他管他怎么死? 至于送衣服,哪个现代人看到别人这样,在有条件的情况下,会不这么做呢? 这么冷的天,自己穿得暖暖的,他却冻得浑身发青,再说这里还有好多小女孩呢!这样裸着,不觉得辣眼睛吗? “臣有罪,公子仁慈。” 被他这么一骂,那人却整理好衣服,再次五体投地的拜了下去。 白景源知道只凭自己,是不可能改变他们的行为习惯的,只得叹口气,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啊?都会做什么啊?家中可有父母兄弟?若是跟我走了,他们同意吗?” 这人命都不要都要赖上自己,反正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白景源决定收下他,若待会儿带回去任沂不同意,就把他送走,或者为他找个工作安顿一下就是。 这人穿好衣服,随便拿了根烧剩下的树枝,磨掉有炭的那头,利落的把头发挽起来,露出脸庞,白景源就发现,他其实年纪不大,估摸着也就二十出头? 当然,不排除这人长得着急的可能。 国字脸,浓眉大眼,看起来倒是长得周正。 “臣名公孙去疾,父母已逝,随时可以跟公子走!” 见白景源并不问他之前为何裸着跑出家门,又是哭又是笑,反而问自己的名字,还有如果跟他走,家人可能舍得,公孙去疾不由暗叹,这位公子果真仁慈,看来捡到宝了。 听了他的话,白景源连连点头,随即又问了一次:“你都会做什么啊?我家中钱财不多,可不能养闲人啊!” 公子去疾听了这话,看了他身上的锦帽貂裘一眼,又看了他身边如云的仆从一眼,只当他说笑,不由笑出了声,随即捡了根烧到一半的木柴,指着他身边的侍卫,傲然道:“这样的侍从,我一个,能打十个!就用这根木柴!” 侍卫们都是任沂手下的精兵,哪能容他如此挑衅?顿时大怒,果真跳出十个来:“好胆狂徒!让爹爹来会会你!” 一副不弄死他就不是男人的样子! 涉及到尊严问题,白景源不敢开口阻拦,只能任由他们打一场。 眼见着一场大战近在眼前,鹿儿忙护着他退后,随即就见场中眼花缭乱的一通乱打,白景源眼睛根本就跟不上! 这里难道有武功? 这个认知,让白景源下巴都快惊掉了! 之前就觉得在这里生存很难了,结果还有武功存在吗?他什么都不会,以后该怎么办啊! 随即他又开始兴奋起来,没准儿今儿个果真狗屎运爆棚,让他捡个大侠了呢? 正这么想,就见一阵“嘭嘭嘭”过后,公孙去疾满脸是血,被那群大汉捶晕了过去。 这他妈就尴尬了。 第45章 竖子无德 半道遇到公孙去疾这档子事,白景源没了继续闲逛的兴致,干脆打道回府。 虽然公孙去疾被十个军汉围殴,下场十分凄惨,但那些军汉也被他撂倒三个,说起来就算不能一个打十个,比起普通人来,也是强得没边儿了! 白景源对他还挺感兴趣的,留了人在那附近打听情况,回到官衙住处,就吩咐医者为他处理伤势。 “还没醒吗?” 放下喝了一半的汤饮子,又吃了块松软清甜的米糕,让人给庖彘传了话,说他晚饭想吃烤鱼,白景源伸出手,任由婢女为他擦干净,这才问起公孙去疾的情况。 以白景源的性子,自是不可能任他人事不知的躺在大街上,回来的时候,就给抬回来了。 且不说他已经投效自己,毕竟是自己的人把他打伤的,于情于理,都不能不管。 “还没。” 鹿儿立刻回了。 既然打听消息的还没回来,公孙去疾也还没醒,白景源就想学习一会儿。 那些不爱学习的人,都是没被逼到这份儿上啊! 自从决定在这渠上城逗留几日,任沂就吩咐了心腹,开始教他认字。 六亲不认的暴力,专治一切顽固学渣,他敢不学吗? 毕竟是成年人,他不想连最后的自尊都失去,与其让人一边鄙视一边催,不如主动一些。 鹿儿回了话,见他没反应,犹豫下,低声道:“公子,那公孙去疾实在名不副实,这种人收来做什么呢?” 像他这样跟在公子身边的,哪个不是千里挑一的能人?这人本事不大口气倒是不小,鹿儿实在看不上眼。 白景源笑望着他,手指轻轻敲着膝盖:“你觉得他最大的本事是什么?” 莫名觉得他这样子看起来像个小老头,鹿儿翻了个白眼:“其他的不好说,吹牛的本事倒是大得没边儿!要不是公子仁慈,这会儿他没准儿还跟死狗一般躺在地上等死呢!” 他只看到公孙去疾吹牛说一个打十个,结果自己被打晕了,却没看到他就拿着一根烧剩下的木柴,就打翻了三个持剑的精兵,还是在配合默契的十人围攻之下。 这时代的人总是注重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而看不到实在的好处啊! 白景源暗叹一声,也不掩藏自己的想法:“此人最擅长的,一定不是武力,他不过是吃准了我心软,想要赖上我罢了!” 毕竟之前他也说了,身无余财,不养闲人。 他的能力要么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要么光靠说说不清楚,又认准了白景源,怕他不收,就故意挑衅军汉,适当展现自己的能力,同时又能确保被白景源带回,真的是对自己凶残,对别人也看得很准。 只要白景源把他带回来,他的目的就达成了。 看出了这一点,白景源还是遂了他的意,因为实在好奇,他到底最擅长干什么。 鹿儿听了这话,却更生气了! “公子还未收下他呢!就这样算计公子!这无德无才的狂徒!实在该杀!” 公子仁善,是他们这些追随者的福分,若有人因此而欺辱公子,他第一个不同意! 见他一张清秀的小脸儿气得通红,白景源“哈哈”一笑,轻轻摇头:“别恼别恼,等他醒了,先听听他怎么说,来,鹿儿,吃糖。” 这孩子还是太小了,想问题总是那么简单。 “唔唔唔……” 被他塞了好大一块糖,鹿儿红着脸,睁着水汪汪的眼睛,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气得转身就跑。 白景源生怕他气不过要去弄死公孙去疾,忙跟上去拉住他。 这会儿那位还晕着呢!鹿儿真要说他这个做主子的被算计了,玩儿主辱臣死那一套,公孙去疾就只有躺死的份儿! 能姓公孙的,祖上必是公子,没准儿这人五百年前还与公子白是一家呢!可不能让他不明不白的没了! “唔唔唔……” 嘴里含着一大块糖,说不清话,偏又舍不得吐,鹿儿被他抓着胳膊,急得直跺脚! 白景源还以为他想弄死公孙去疾的决心这么强,吓得更是不敢松手。 两人正在屋门口争执,就见派去打听消息的人回来了,大概以为他俩在玩儿,那人不远不近的站了,恭敬行礼,并不说话。 白景源见此,哪还顾得上与鹿儿拉扯?忙拉着他往屋里走,又招呼那人进来:“快来快来!等你好久了!” 鹿儿本打算过去看看公孙去疾醒了没,如果醒了,就要先审他一遍,以防他巧舌如簧欺骗善良的公子,见打探消息的回来了,也顾不得这事了,忙顺从的跟着白景源进了屋。 渠上官衙简陋,只是简单的夯土瓦房,白景源却觉得再好没有了,至少不用害怕半夜被风刮走。 他现在要求真的好低。 因为公子入住,屋里已经重新布置过了。 白景源拉着鹿儿进了屋,在主位坐了,想着这么冷的天在外面打听消息不容易,命人端来热汤赐给那人,这才笑着问他都打听到了什么。 一碗热汤端在手里,完全感觉不到贵族暗含不屑的那种做作,虽早就知道他家主子是个真正善良仁慈的,那人还是心里一暖,立刻把自己打探到的事情事无巨细的交代了一遍。 却说那公孙去疾果真出自六百年前的公子微一脉,是芈氏旁支,如今渠上早就不是他们家族的封地了,从他哥哥往上数,三代都靠着给世家当家臣,才得以保留士的身份,没有彻底从贵族沦落成平民。 公孙去疾打小父母双亡,被哥嫂当儿子一般养大,直到现在他都二十六了,还没把他撵出去,说实在的,这种兄嫂世间难寻。 今天之所以裸着跑出门,不过是因为他被嫂嫂骂了。 大概嫂嫂这回骂得实在难听,我们的去疾小哥怒火上涌,干脆就把衣服脱了个精光,放下豪言,原话不好在贵人面前讲,大意就是,不就嫌我吃得多还不干活吗?不就是穿了你一点衣服吗?都还给你!还给你!我就不信了,我堂堂七尺男儿,真心想要做一番事业的时候,会混不出个人样来!你瞧好了!老子一根丝都不带要你的!今天你看我不起,来日必让你高攀不起! 一言不合就脱光光,这谁受得住? 大概嫂嫂被他吓疯了,直接就骂他滚出去别回来,自尊心爆炸的去疾同志也是气得狠了,又哭又笑的跑出来,结果正好撞到白景源这个贵公子,于是就动了投效心思。 毕竟衣食父母刚被他给开了嘛,现在急需找个新的金主爸爸,公子白条件实在太符合了!简直就是瞌睡来了恰好遇到枕头好吗! 听了这些,鹿儿气得拍桌,咬牙切齿骂道:“竖子无德!脸皮更是厚似城墙!哥哥嫂嫂把他当儿子一样养到二十六,嫂子不过骂几句,怎么了?吃白饭的还有理了?” 二十六,在这个年代,要是运气够好,没准儿都快当上爷爷了!好意思呢? 他还真好意思。 因为他们话刚说到一半,童儿就来报了,说公孙去疾醒了,开口不提拜见主人,反而说要吃饭。 鹿儿气得抓起佩剑就要出去,白景源立刻拦住了他。 有本事的人都是有怪癖的,若无容人之量,凭什么得到他们的衷心呢? 反正大方一点,就算在这个人身上投资失败了,别的有志之士听说了这事,也会因为他的名声而心动,对白景源来讲,怎么都不亏。 这就像做生意,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客户,都要真诚。 这么做,若你遇到奸诈之徒或许更容易受骗,但得到的总会更多,这样的学费完全交得起。 不管是做人还是做事,目光都要放得长远一点才好! 他坚信爷爷教他的这个道理,在这里也行得通。 因此,白景源没当回事,吩咐童儿传话给庖彘,说不管此人要吃什么,都给他。 然后又问那打探消息的人:“我看他好脚好手的,看起来也不是愚笨之人,为何都二十六了,还不去找个工作呢?” 若他家里很有钱,那他当一辈子纨绔都无所谓,可他家里明明已经穷到他多吃碗饭都要挨骂的地步了啊! 到底咋想的啊? 第46章 奇葩 公孙去疾怎么想的,白景源已经不想知道了,就在童儿来报,说他这么一小会儿功夫,就喝完了一瓮肉粥,然后又让人把他抬到疱屋,一点不见外的让疱彘把所有的鱼都给他炖了,今晚的烤鱼就要泡汤之后,白景源只想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才会把这个脸皮巨厚的大胃王给弄回来。 见他面色纠结,想起他之前特意吩咐了晚上要吃烤鱼,鹿儿捂嘴暗笑,若不是那打听消息的还没走,他怕是要乐出声来。 “公子别恼,我再让人抓鱼去。” 幸灾乐祸完,鹿儿到底还是没忘记自己的职责,不想让公子希望落空。 “罢了罢了,天冷抓鱼太辛苦,不是还有一条鹿腿吗?回头让疱彘给我焖鹿腿吧!你接着说!” 白景源如今一大半的幸福都寄托在一日两餐(前两天教他读书的人给他讲了个先王心系黎民百姓,不愿吃肉糜的故事,他就自动把一日三餐改得与其他人一样了。)上了,他又爱吃鱼,昨日听庖彘回话,说城中商人献了几尾肥鱼,就一直记在心上,直到去城中走了半圈回来,吃米糕的时候觉得最近饮食太过清淡,才下定决心要把鱼烤了吃。 人无信不立,现在既然已经吩咐过了,不论公孙去疾想吃什么,都给他,那就不可以反悔。 楚宫奴仆做事早有成例,哪怕公子现在不在宫里,下面的人办事依然遵循那一套,不到采买食材的时候,特意遣人去买他喜欢的,会被士大夫口诛笔伐,说他重口腹之欲,没准儿还会给他扣上其他帽子,虽然冬日里鲜鱼难得,也犯不着不是? 打听消息的人名为羊叔,是王后派到公子身边的内廷官,虽然只负责处理公子身边的杂事,身上却是有士的爵位的,因而在他面前,也能跪坐。 听得童儿回话,他就借着喝热汤来掩饰自己的眼神,见公子闻听公孙去疾吃掉了所有的鱼,面有异色,再结合鹿儿的表情,他就猜出公子多半爱吃鱼,正感叹公子到底还是小孩子,还会贪嘴,就听他干脆利落的拒绝了鹿儿的提议,理由只是冬日天冷,不愿奴仆辛劳,眼神不由更软,对公子的印象更好了。 他本是王后心腹,前几日王后才把他派到公子身边,若是公子继位,他又不曾做错事,多半会成为王身边的仆大夫,为王做一些上传下达的杂事,若能侍奉这样仁慈的王,对他来讲,未尝不是一件幸运的事。 因而,当公子让他继续说的时候,他就决定把自己打听公孙去疾情况时,所想到的一些事,告知公子。 他想,公子年幼,正是需要成年人帮忙出谋划策的时候,他若一直不懂得表现自己,待到公子成年,身边就不会再有他的位置。 “回公子的话,公孙去疾之所以长到二十六,依然不愿意找个事情做,据臣打听到的消息推测,他多半是心怀大志,不愿屈就,只是他的能力是否能配得上他的心志,臣也不知。” 然后羊叔就讲了从公孙家邻人那里听来的一件事:“有一次公孙去疾的嫂嫂骂他是家中蠹虫,劝他快些找个家族投靠,然后早点娶妻另过,他却说自己看不上那些普通世家,不愿像哥哥与父亲一样碌碌一生,又说他胸有大才,非遇明主不卖……” 听完这话,白景源不由上下打量了自己一番,随即笑道:“我看起来像是明主?” 不等周围的人回答,他就摇了摇头。 就算是英雄,八岁的时候也显现不出来啊!何况他很有自知之明,自己就是个实打实的纨绔,还是个假公子,跟了他能讨得了什么好? 看着衣服上绣着的芈氏图腾,还有身上华贵的配饰,白景源心想,这人多半是猜到了他的身份,想要吃大户。 若公孙去疾真有本事,那他都在家中憋了二十六年了,没道理随便在路上撞到自己,突然就改了初衷。 何况…… “按你所述,往日里他嫂嫂没少趁着他哥哥不在家对他痛骂,为何之前都能忍,今天却忍不下了呢?” 白景源怀疑,没准儿这人早就发现他了,故意这样做戏,不过是想引起他的注意。毕竟他们进城的时候动静很大。 否则根本讲不通啊! 每道理一个擅长隐忍,对各种侮辱都不在意的人,突然就变得冲动玻璃心了。 羊叔摇摇头,沉吟片刻,又道:“也许只是心中激愤积累到了极限?” 见他不像往日,总是问一答一,从不掺杂自己的想法,白景源笑着点点头,夸了他几句办事细致之类的,就让他退下了。 这人是王后的心腹,他可以用,但绝对不能毫不设防。 “鹿儿,你觉得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羊叔走远,屋里只剩他俩,白景源就随意多了。 “谁?羊叔?还是公孙去疾?” 之前一直说公孙去疾,现在公子又用下巴指着门外,鹿儿摸不准他的意思。 白景源翻个白眼,拿起一只红橘,边剥边道:“当然是公孙去疾!” 羊叔已经在锅里了,不管大火小火,有的是功夫慢慢烹煮,现在最要紧的是那个还在锅沿儿上骑着的公孙去疾啊!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如把他叫来见见?” 白景源分给鹿儿一半橘子,忍着酸吃了两瓣,又把剩下的放到碟子里,这才拍拍手站起来:“叫过来回话,有了心理准备,万一说假话怎么办?我们偷偷过去,先看看他在干什么,然后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他只是基于现代人的正常思维,担心公孙去疾伤了腿走不了路,强行让他过来回话不人道,怕鹿儿又说他心太软,就找了个借口,鹿儿却没想太多,听了这话,立刻拍手叫好,说他这个主意妙极了!正该如此才能听到真话! 白景源揉揉腮帮子,一边吐槽自己为了补充维生素也是蛮拼,一边带着鹿儿往外走。 鹿儿刚吃过糖,又吃橘子,顿时酸得眼泪使劲儿飙!见白景源走得快,眼泪都顾不得擦,忙跟着跑了出来。 出来问了婢女,得知公孙去疾这会儿正在庖屋那边,两人忙轻手轻脚的摸到庖屋窗外。 刚站定,就听庖彘不满的声音:“你怎的吃这么多?肚子不痛吗?公子的鱼都被你吃了!待会儿我还得想法子去钓鱼!” 然后就听公孙去疾回答:“墙上不是还挂着条鹿腿嘛?你给公子做那个!我都饿了三天了,吃鹿腿消受不得!” 探头一瞧,就见公孙去疾满面红光,正据案大嚼,若不是身上还缠着带血的布条,光看那堆高高的鱼骨,肯定不会觉得他受了伤。 然后庖彘就气炸了,菜也顾不得切了,一把将刀甩到菜墩子上,叉着腰回头骂:“你倒是想吃鹿腿!公子都半月才吃一回!你这人真是、真是……” 正不知怎么说,突然见到站在窗外的白景源,正要行礼,就见白景源摆了摆手,示意他别出声,于是庖彘话锋一转: “公子仁慈,允许你想吃什么吃什么,你也不该这样欺负他啊!你都会做什么啊?公子待你这么好?” 可以说,经过这段日子的相处,疱彘对白景源已经十分了解了,知道他过来多半就是想知道这个,立刻帮他问了出来。 哪知公孙去疾听了这话,却没回答。 然后白景源就见他笃定的回了头,表情淡淡的看着窗外。 顿时,白景源尴尬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第47章 庖屋论政 这真的是个很敏锐的人呢! 白景源大大方方的笑了笑,并未心虚的躲避,反而扒着窗台,问公孙去疾:“你的伤怎么样?没伤到骨头吧?” 公孙去疾坐着没动,也笑了笑,不过更多的是不好意思:“不过是皮外伤,看着严重,几天就能好,倒是之前,让公子失望了。” 话里话外,未尝没有试探之意。 “你都饿了三天了,又冻得手脚僵硬,还能拿着一根柴火棍,在十人围攻下撂倒三人,已经很了不起了,又何必妄自菲薄?” 白景源摇摇头,有理有据的夸了他一通,又坦白自己已经来了许久,听到了他们之前的话。 公孙去疾听了这话,十分感动。 这世上有多少人能做到为别人着想呢?尤其是这样身处高位的贵公子? 他不嫌庖屋腌臜,不是叫自己过去问话,而是亲自前来;虽来了先不吱声,显得有点调皮,被发现却不羞愧;他开口不说其他,先问自己病情;被怠慢不气恼,言行举止也坦坦荡荡,毫无小人之态。 公孙去疾对这新认的主君真是再满意没有了! 这才站起来,郑重的行了个礼。 白景源忙绕道进屋,将他扶起:“先生切莫多礼!” 不知不觉,就已改了称呼。 他觉得公孙去疾应该是智慧型人才,武力不过随便练练的副职。 公孙去疾再拜,白景源再扶,如是三番,主从二人才算彻底见过。 “庖彘是我得用的庖厨,不知他的手艺是否合你口味?” 白景源再次开口,依然没提正事,反而提起了庖彘的厨艺。 庖屋有席,因白景源经常偷溜过来与庖彘说话,庖彘总是把这张席洗刷得干干净净,若是出太阳,还会拿出去晒。 见公子从角落里扯出他的垫子,在席上坐了,庖彘忙找出个黑底红花的漆盘,打开角落的陶瓮,夹了个柿饼出来,弯着腰恭敬的捧给白景源,然后又从角落的篓子里摸出两只新鲜的荸荠,动作飞快的削掉外面的黑皮,把白嫩的果肉放到另一只同样的漆盘里,再次弯着腰,恭敬的捧到了白景源面前。 吃掉甜腻的柿饼,再吃两个爽甜的荸荠,再好不过了。 庖彘一番熟悉的伺候,细致而又讲究,最关键的是,他做这些的时候,浑身都透着喜意,与之前炖鱼时的不耐完全不同,看得公孙去疾大开眼界,由衷的赞美道: “庖彘手艺极好!去疾谢过公子仁慈!” 他未提嫂嫂总趁着哥哥不在家,狠狠折辱他虐待他的事,也没提与兄长深厚的感情,肯定了庖彘的厨艺之后,话锋一转,却是拱手一礼,对白景源道:“公子危矣!您可知晓?” 白景源听了这话,想起《楚纪》里的谋略故事,还有现代看过的影视作品,觉得好笑的同时,面上却是又惊又怕:“吾不知!还请先生教我!” 然而公孙去疾却未被他装出来的样子骗到,听了这话,并未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而是摇摇头,喝了口鱼汤,叹道:“看来公子不以为然。” 白景源没想到他竟如此擅长察言观色,只得笑笑,假言承认自己果真不以为然:“吾有忠臣在侧,有强兵护卫,又有郑国为援,如今不过是在外游历,等回到凤凰台,吾将继位为王,又有何事能威胁到我呢?” 在他说话的时候,公孙去疾认真的盯着他的眼睛,待他话罢,便摇着头,犀利至极道:“这也不是真话。” 不等白景源再说,他便直言道:“公子心里藏着恐惧,之所以看起来乐观,要么是性格使然,要么是……对现在的情形,你也摸不透……” 见他夹起一块鱼肉,抿着嘴,连刺带肉的嚼碎咽下,白景源犹豫许久,最终不得不承认,他现在还没法在这人面前藏住自己的情绪。 他的确藏着恐惧,怕王后过河拆桥,想要弄死他,也的确不清楚状况,既不知道为何去齐水,也不知道为何在渠上逗留…… 感觉就像被人扒光了一般。 这种感觉,让他想起以前撩过一阵子的长腿心理医生,在她面前,就像没有秘密一样。。 “白年幼,许多事,母后并不与我讲。” 白景源叹了口气,肩膀一耷拉,便露出小儿之态来。 “咔嚓”两下吃完荸荠,心里有点烦,白景源扬着下巴叫疱彘:“我还要吃这个!” 疱彘正在剔除鹿腿上的筋膜,闻言头都没抬就拒绝了:“公子年幼,荸荠性凉,医者说了,不可多吃。” 白景源便气鼓鼓的双手环胸,狠狠的冲着疱彘瞪起眼睛来。 疱彘见了,忙讨好的哄:“公子莫要气恼,等下给你焖鹿腿,放两块糖进去,焖得甜甜的好不好?” 白景源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般,看向公孙去疾。 经过疱彘这一打岔,他的情绪已经恢复了。 疱彘以及鹿儿都不曾发现他的小心思,公孙去疾却是看在眼里,心底不由暗笑:果然还是个孩子哩!哪怕长在宫中,颇有心计,到底年幼,藏不住事,这么容易就被他看出来了。 这下,公孙去疾终于把白景源放到了小孩子的位置,为他详细的解说起来: “据我所知,公子之前应该是得了王后娘娘吩咐,要去齐水,这几日在渠上停留,则是准备顺着渠水前往大纪,朝见纪帝!” 白景源也不掩藏自己的惊讶:“去大纪?” 他的确不知道,王后已经改了主意,之所以停在渠上,一是为了准备给纪帝的礼物,二是为了准备随行车马随从,三是为了等季孟追上来,四也是为了处理后殳葬礼的事。 毕竟为卿,后殳的死一个处理不好,国内就会迎来动荡。 王后已经在骑兵的接应下,往公子白的封地去了,她将在那里,借着儿子的势,一边与公子鱼明争暗斗,一边与各大反对势力分分合合。 她将经营着这片封地,等白景源去阳城带着爵位回来继位。 如今公子白情况的确不妙啊!哪怕王后不起歹心,但凡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就算继位,日子也不好过。 公孙去疾小声的这么一分析,白景源心里的迷雾豁然开朗! 他比公孙去疾知道得更多,自是能辨别这话的真伪! 王后原来竟是这么打算的! 果然,想要与王后脑电波无缝对接,他还需要一个土著“翻译”啊! 公孙去疾显然足以胜任此职! 他得留下这个人! 白景源下定决心,便对着公孙去疾一礼:“还请先生助我!” 若真去大纪,想要弄死他的人,多半数都数不清! 纪帝太弱,就算纪帝日日祈祷他不出事,也帮不了多大的忙。 公孙去疾见他听完自己的分析,面露惧色,心底不由一软,安慰道:“公子放心!某将寸步不离公子左右!便是危险来临,也必将从某尸体上跨过!否则休想伤到公子一根毫毛!” 听了这话,白景源毫不犹豫解下来时挂在腰间的宝剑,郑重的赐给了公孙去疾:“大丈夫一诺千金,吾信先生!” 公孙去疾没想到公子竟如此爱重他!待价而沽直到二十六,才终于选定了公子白,原本还担心他太过年幼,在他成年之前,自己怕还有得熬,没想到…… 公孙去疾毫不犹豫的举剑跪下,随即一剑割破手指,就着鲜血在额头横着划了一道,行了五体投地的大礼:“某定不负公子!” 知道这是这个时代的特色,白景源郑重的应了,立刻掏出袖中手绢,递过去,让他快些给手指止血。 公孙去疾如何感动,疱彘如何羡慕不提,白景源与鹿儿回了居所,见周围没人,他这才低声问鹿儿:“他为何用鲜血在额头画一横?” 鹿儿没想到他神神秘秘的,却是为了问这种小孩子都知道的事,不由翻了个白眼,直接出去了。 第48章 果真 白景源不是个容易放弃的人,但凡他打定主意要做的事,谁也拦不住。 他不过是兴趣爱好与普通人不大一样,喜欢各种稀奇事罢了。 见鹿儿不理,他就愣是缠着他问,不管鹿儿去哪,他都像背后灵似的,一直粘着,直缠了整整一个时辰,鹿儿终于扛不住,照例叹了口气,崩溃的说了句“你到底哪儿来的啊!连这个都不知道!”,随即不等白景源再把大泽之子那一套拿出来说,就把答案说了出来: “这叫忠诚之誓!取指尖血,于眉心画横,意味着一往无前的血勇!连国人家的小孩子都明白的事,偏偏你不知道!” 然后他又把之前公孙去疾效忠时那一套讲了一遍: “以中指和食指沾取眉心血,对天盟誓,乃认主之礼,意味着肝脑涂地、至死方休的追随!” 白景源听得津津有味,待到鹿儿细细说完,发现每一种誓言都要见血,不由皱皱眉头,不认同道: “这些规矩是谁定的啊?实在不够人道!若因盟誓之时受伤死去,也太可惜了些!” 冷兵器时代,兵器上面但凡有锈,就可能带来破伤风,但凡伤口处理不及时,就会有生命危险。 现在生育率这么低,知识都掌握在少数人手里,一个人幸运的出生,好不容易长大,又历尽千辛万苦学了一肚子知识,结果却因这种陋习丢了性命,岂不是冤死了? 不管对人才还是对主公来讲,这都是一件很值得可惜的事。 哪知鹿儿听了这话,却像看怪物似的看着他,理直气壮道: “自古就是如此,此乃天定!可不是谁说了算的!若因盟誓而亡,肯定是老天爷看不过眼,此人必定有问题!有什么好可惜的?!” 这是一套完美自洽的理论,经过漫长时光的淘洗,早就成了这个时代人人皆知的道理,他的质疑,反而更像异端学说。 白景源叹口气,再次感受到了时代的鸿沟,知道只凭他自己,绝对没法撼动这个世界的固有规则,也不再争辩,自觉的去了榻上,坐在棋盘面前。 张元随时有可能找他下棋,他得争分夺秒的学。 之前鹿儿晚上与他下盲棋,他还觉得鹿儿变态,现在他都恨不得用下盲棋来代替睡觉了! 因为公孙去疾分析,王后很可能会派张元护送他去阳城。一路上至少要走一个月,两人肯定会有对弈之时,他必须在这之前,学个大概。 鹿儿见他不再说那些奇怪的话,松了口气,忙去把配套的棋子搬了出来。 整块木头雕成的棋盒放到棋盘两边,两人棋艺差距太大,鹿儿执白,按照习惯,让白景源执黑先行。 见公子认真下棋,鹿儿想了想,还是低声劝了白景源一句: “我知公子仁善,见不得人受苦,但这些话可不能跟别人说……” 要是被哪个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听到,就算是公子,也会挨骂的。 大纪虽弱,也还在,大纪在,纪礼就在,不守礼就是罪过,满世界的人都可以骂他。 这个年代的公卿士族连和大王打架的事都做得出来,吵个架就是毛毛雨。 他也是怕白景源一片好心,反而招来谩骂,会受不了。 白景源无力的点了点头,不再多说此事,只闷头与他下起棋来。 两人水平相差太大,哪怕鹿儿有意相让,白景源还是败得很快。 很快,一局下罢,两人正一边捡棋子,一边回忆之前的棋路,忽听侍卫来报,说季孟回来了,正在门外求见。 想着就要到饭点儿了,白景源来到外间坐下,立刻吩咐下去,让疱彘多准备一份饭菜,招待季孟。 季孟进来,就听白景源特意吩咐婢女为他筛壶酒,忙笑着上前行礼,顺便致谢。 “舅公,您去见过母后了吗?” 楚国并不管母亲的舅舅叫舅姥爷,而是叫舅公,白景源有点不习惯,还是入乡随俗,纠正了自己的称呼。 见他满脸笑容的迎上来行礼,季孟笑容更盛: “已经见过了!她现在应该正在去你封地的路上。” 白景源闻言,立刻做慌乱状,拉着他袖子,急切道:“母后为何丢下白一人?我也要回封地去!来呀!备车!” 见他急得不行,一副恨不能立刻启程去追他母后的样子,季孟忙按住他的手,劝他坐下: “公子且慢!王后另吩咐了要事,让我陪你去办,她在封地等你,等你办完,回程之时,正好可以接了她一起回凤凰台。” “哦?什么要事?为何母后不曾与我说来?” 见他一脸委屈,季孟心疼的摸摸他的头,以长辈的姿态哄道: “公子!原本王后也是准备与你一起去齐水的,她本是想着去齐水,借郑国之势,逼得四大家族即刻扶你上位,可惜,前几日令尹去世了!原有的计策,不得不变一下了!” 白景源装作第一次听说这个消息,惊讶道:“您是说后卿?他、他……” 季孟沉重的点了点头。 “哎~此人私心虽重,不失为我国肱骨,关于令尹后事,母后有让您带话给白吗?” 《楚纪》有记,地位高的大臣去世,大王需要赐予荣耀,让他厚葬,以示王的仁慈,先王没了,理论上这事就该他来做。 季孟挑挑眉,似笑非笑道:“你母后让你不用管这事,安心去阳城朝见纪帝就好。” 一直拦着公子白不让他继位的。除了公子鱼,最强力的一股力量,就来源于后氏。 他们都想用这个来做筹码,逼迫他们母子俩遵从他们的意志,王后都要被他气死了,哪还会给他加封? 现在正好理直气壮的拖着,让他没法体面下葬! 毕竟公子还未继位嘛,名不正言不顺。 王后就差没敲锣打鼓的宣告世人了:看吧!这就是和我对着干的下场! 这里的人事死如事生,对这些十分看重。 【这么搞,那后锏又要气得跳脚吧?那可不是个脾气好的。】 白景源想到这些,不由对王后的小心眼又多了一层认识。 若没有一击必杀的把握,以后还是尽量少得罪她吧。 “去阳城朝见纪帝?” 白景源一脸惊惶,看着季孟:“那么远,一定要去吗?” 季孟点了点头。 为了开解他,又道:“阳城风景极好,待到抵达,已是春暖花开,公子一定会喜欢的。” 白景源故作难过,任由季孟哄了半天,把大纪风物说了一遍,又把之所以要去大纪的缘由细细分析了,这才点点头,勉强道: “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季孟摇摇头:“不急,不急,还得冬狩之后。” “冬狩?” 陡然听到这个词,白景源不是很理解具体是什么意思,就重复了下。 正好奇,就见任沂进来,笑着冲他招手:“白,快来看看,姨母为你挑了一匹温顺的马儿,若是喜欢,回头冬狩正好骑呢!” 第49章 属于他的马 “真的吗?给我的马?” 显然任沂早就知道季孟回来了,看到他在白景源这,一点意外之色都没有,俩人礼罢,就见白景源已经欢呼着跑得没影儿了,季孟不由笑着摇头:“公子到底年少,还不够稳重啊!” 任沂只点点头,回了句“舅父说得是”,就跟了出去,此外并未多言。 她本就不是个话多的性子,与季孟也没什么共同语言,自是不会勉强尬聊。 这孩子的确好奇心很重,总喜欢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想快些看看他的马,不顾礼仪扔下客人,兴奋的跑出去很正常。 御满牵着自己选了好几年才选出来的小马等在台阶下,一边爱怜的喂它吃豆,一边凑到它耳朵边与它低语。 见公子满脸笑容,急匆匆的跑出来,木舄踩着石阶“啪啪”作响,御满不由献宝一般拍拍小马儿的头,昂首挺胸的等着。 显然他很自信,觉得这么优秀的小马驹,公子见了定会欢喜! 白景源的确很高兴!那小马驹只用温润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他就被它俘获了! 这是他的马! 他的! 眼神炽热无比,白景源的样子,不亚于看到刚刚送到的限量版跑车! 待到走近,他怕马儿怕生,便放缓脚步,从马驹侧面试探着靠近,见它没有生气,忙紧走两步站到御满身边,两眼冒光的上下打量起来! 御满本还怕他不懂马儿脾性,已经做好了安抚小马驹的准备,见他这样从侧面凑过来,不由松了口气。 这是一匹浑身漆黑,只有眉心有撮白毛的小马驹,长长的睫毛下是一双水润的大眼睛,眼神极为灵动,好似机灵的小孩,见白景源靠近,它也不躲,甚至还好奇的扭头看了他一眼! 显然,初次见面,一人一马都对对方印象很好! 御满不由更是高兴。 作为公子的御者,以后与这匹马打交道的时候还多着呢!现在公子喜欢它,它也喜欢公子,真是再好没有了! “马儿马儿,你叫什么名字啊?你以后就是我的啦!你不讨厌我的,对吧?” 听得公子小声讨好马儿,御满不由好笑的从腰间挎包里掏出一把草,递了过去: “公子不妨喂它吃点干草?至于名字,公子还未赐名,你问它,它怕是也不知道呢!” “赐名啊!” 白景源有点为难,感觉脑袋都要挠破了! 见鹿儿还有任沂他们都来了,忙笑着征求意见:“哎!你们觉得,它叫眉间雪好听,还是叫小白好听?” 鹿儿比他大一岁,去年总角之后就已经有了自己的小马,这会儿不仅不羡慕,还有开玩笑的心情:“你叫它小白,它叫你大白嘛?还有哦,之前的白鹿,公子不是已经叫它小白了吗?回头马儿见了它,怕是要争起来呢!到时候公子劝架,该帮谁啊?” 小孩子声音又脆又嫩,这话一出,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笑完了,任沂怕他脸上挂不住,忙称赞他:“眉间雪?这个名字就极好。” 白景源才不会像真正的小孩子那样着恼呢! 在他心里,也不存在什么上下尊卑,见他们发笑,一点被冒犯的感觉都没有,反而趁着给马儿喂草,摸了摸它的头,又在它耳边似模似样的商量了一番,这才点点头定下来:“那就叫眉间雪了。” 不过小小一把干草,小马两口就嚼了,它本就是吃饱了来的,也不贪多,只当吃了个小点心。 “这名字倒是贴切。” 御满又给它喂了几颗炒豆子,小马驹开心的打了个响鼻。 喂了草,眉间雪与他亲近许多,白景源见了,不由心痒的摸着它背上简陋的马具,想要骑一圈。 就跟提了新车,就想开出去遛遛弯一样,这种心情十分迫切,显然,与车马打了半辈子交道的御满非常理解他的心情,见此,适时的提出了建议:“公子不如骑上去走两圈?” 白景源忙点点头:“那便走两圈吧!” 这马没有马镫,只有缰绳,虽然不高,只凭他现在的小矮个,想要爬上去还是够呛,只得让御满将他抱了上去 现在也没有马鞍,马儿身上就绑了块垫子,白景源坐在上面,怎么都不得劲儿,不由询问御满:“何不装上马鞍?” 他又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并不知道这里有没有马鞍。 虽然他到现在都还没见过,可没见过不一定就没有。 这个世界还是很大的。 “马鞍?” 御满满脸问号,看着努力在马背上挺直腰杆的公子。 “现在还没有马鞍吗?就是这样,这样……” 见他一问三不知,意识到这个问题,白景源拧拧眉头,绞尽脑汁的比划起来。 他说不清楚马鞍怎么做,只能一边比划,一边描述它的形状还有构造。 御满是这方面的行家,立刻听得入了神,一边听着他描述,一边问着关键的细节。 都说好马配好鞍,以前他没马,虽然偶然骑了两回,可之后不一定啥时候才会再骑,自然想不到这些。 现在他有了自己的马,欢欢喜喜的围着马儿看了两圈,觉得美中不足,自然就要提出来了! 这些人大多很聪明,在王后的纵容下,白景源现在已经习惯了让这些仆从帮他解决这些无关紧要的小问题。 哪怕现在还没有那些东西,只要他想要,这些人就会给他弄出来! 既然大冬天都能吃上豆芽,想来马鞍也很快就会造出来吧? 白景源艰难的坐在马背上,期待的扭头看着御满。 虽然他不懂那些,但御满这样从小就与马儿打交道的人,只要愿意尝试,应该、大概,还是可以的吧? 白景源满心期待,御满却不敢夸口。 见他一直牵着马沉思着往前走,白景源也不催他,注意力重新放到马儿身上来,安心与小马儿培养起感情来。 这头小马驹虽然还小,但它十分聪明,想来长大了必定不会差!他对它很满意! 两人不知不觉就绕着官衙走了一圈,待到回到住处,季孟刚长途跋涉一番,很是疲惫,已经请了任沂替他告罪,就回去休息了。 白景源很不好意思,忙吩咐仆从把他照顾好,等到明日,再为他设宴。 仆从应下,下去办事了,白景源满意的点点头,扭头就见御满还未退下,正拉着任沂在那说着什么。 见他看过来,任沂目光很复杂,但她最终什么也没说,饭都没吃就走了。 白景源饿极了,也没管那么多,直接吩咐开饭了。 反正她总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他管不了她,也不敢管。 第50章 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新的马具很快就做好了,恰好赶在冬狩之前。 御满眼窝发青,满脸喜色的牵着穿戴一新的眉间雪前来拜见公子,白景源如蒙大赦,忙以此为借口,从吵成一团的屋里逃了出来。 最近几天,为了造出公子满意的新式马具,御满带着一干匠人累得堪比死狗,白景源也好不到哪里去,几乎天天都被任沂还有鹿儿他们摧残得不成人形。 不论是冬狩,还是去大纪朝见,都是足以影响他继位的大事,作为冒牌的公子,他有很多准备需要做,光是那数都数不清的礼仪就够他头痛的了,更别说还有各地世家之间的关系以及各家的主要人物需要他了解并记住。 要按他的意思的话,应该臣子争着冒头,想方设法让国君记住他们才对,作为一个国君,背地里还得这样拼命的去记住臣子的情况,实在是卑微!卑微至极! 奈何主弱臣强,且他还算不得主;奈何原主都知道这些事,他若不知,一不小心就要露馅儿…… 只能认怂。 唉! 原本他还以为冬狩只是贵人们的一场游猎,只需要学会骑马,到时候出去帅气的走个过场就够了,经过任沂教导,他才明白,这与游玩没有关系,而是一场十分严肃正经的活动。 事实上,不仅冬季有冬狩,春夏秋三季农闲之时,也有春蒐(sōu)、夏苗、秋狝(xiǎn)。 用通俗的话来讲,就是趁着农闲的时候,打点野兽打牙祭,顺便军事演习、祭祀祖宗。 对白景源来讲,如何与臣子们相处,如何分配猎物,如何进行祭祀与赏赐,都是不能出错的,对张元还有任沂他们这些臣子来讲,今年冬狩过后的祭祀流程,才是最值得关心的事情。 这些天,附近的贵族得知公子在此,今年的冬狩将在渠上进行,已经领着家中子侄,还有家中部曲赶来了。 因为祭祀的场所以及流程等,这群臣子已经吵了好几天了,现在又在继续。 偏偏都是文化人,个个引经据典,说大纪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做的,说其他诸侯国历史上怎么做的,说楚国历代又是怎么做的,这样无礼那样有礼的,白景源文化方面完全不够瞧,在哪儿就像个木桩子一样假笑着坐着,每当有人问他“公子以为然否?”,他就笑着扭头去问与之相对的人:“爱卿以为然否?” 几天下来,他感觉自己脸都快废了! 正觉度日如年,想吃颗果子都得偷偷摸摸躲在袖子后头,得知御满带着马鞍马镫求见,白景源简直就像个赶着和女神约会的毛头小伙一样!激动得都快哭了好吗? “这么快呀?” 摸着眉间雪身上包着皮革的马鞍,还有崭新的马镫,白景源十分激动,不等人抱,自己就踩着马镫上了马背,抖着缰绳催马就跑! 眉间雪蹄声“嘚嘚”,沿着官衙小跑一圈,就开始耍赖不动了,见它刚疾跑完,就站在大门口打着响鼻喘气,白景源抖抖缰绳,催它慢走一会儿,挺腰直背的坐在马上,只觉胸中闷气全消! 熟悉的掌控感,终于回来了! 御满之所以能为王驾车,不仅是因为他有着非同一般的车技,还因为他擅长牵马养马。 白景源骑着马跑的时候,他就跟着眉间雪一起跑,不管眉间雪如何提速,他都能与它保持齐平,这还是连续熬了好几天,体力不支,实在让人不服不行! 等马儿散步散得差不多了,白景源利落的下了马,不舍的吩咐御满把马牵下去。 马儿有圉人伺候,御满就可以休息了。 “这些天辛苦了,你回去好好休息吧!冬狩之时,你还得给我驾车呢!” 虽然楚国多水泽,贵族更喜欢骑马,但冬狩时,战车围猎是必不可少的环节,若没有这一步,就不符合纪礼。 御满感动的点点头,就要退下,忽见小马驹蹄甲有异,也不怕挨踢,忙拉住缰绳,弯腰去看。 “怎么了?” 白景源见他表情慎重,以为发生了什么事,也不走了,忙叫住他。 “没事没事,只是蹄甲有点开裂,大概是踩到硬石子了。回头修修就好。” 见公子听得认真,御满还以为公子不满,忙解释道:“眉间雪尚且年幼,需要更精心的呵护,长大以后,才能得力。好马四只蹄啊!” 若是小时候就把蹄子伤了,长大以后就毁了,所以他刚才才会那么紧张。 白景源这才注意到,马儿蹄子上少了点什么,不由拧眉问:“为何没有马蹄铁?” “马蹄铁?” 御满一脸懵逼,这又是什么? 白景源抬抬自己的脚:“吾脚上有舄,马儿为何没有?” 御满好笑回答:“马儿有蹄甲,天生就有自己的鞋子哩,哪里需要公子为它操心这种事?” 他只当公子仁慈,却不知公子开口就道:“何不用铁,为它做一个铁鞋?然后用钉子钉到它的蹄甲上面?这样岂不是就耐磨许多?” 御满从未听说过给马儿穿鞋的,听了他的解释,不由呆住了。 貌似、好像,还真行得通? 公子虽然年幼,又长了个充满天马行空想象力的脑子,但他偶尔一句话,常常能给人打开新思路啊! 御满想得入神,忽听有人问:“你说的马蹄铁,该用哪种铁?钉钉子,又该用什么钉?” 扭头一看,却是任沂见白景源出来这么久,一直不回去,出来寻人了。 她也不喜欢看那些臣子争来争去,之前白景源在,她还可以看着他的纠结样子来打发时间,他不在,她待在里面也觉得无趣,干脆借着找人出来透口气,结果刚走过来,就听到白景源在说马蹄铁的事,不由兴趣大增! 骑兵战力之所以不够持久,马儿的体力是一回事,马蹄的磨损情况也是一个原因! 以前怎么没想到呢? 白景源就知道马蹄上应该有马蹄铁,哪里知道该用什么铁什么钉? 就像现代的人习惯用手机用电脑,又有几个人说得清楚这些东西都是怎么做成的呢? 见他也是一头雾水,任沂忙吩咐仆从替她召集匠人,正兴致勃勃打算离开,想了想,她又回头问他:“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一句话问得白景源都要气笑了! 这是把他当叮当猫了吗? 他哪知道那么多啊!这都是看到什么想到什么,具体的他也不知道啊! 不管是谁,从现代穿越到古代,吃的用的什么都不一样,想起来了都会感叹两句“要是有XX”、“为何没有XX”吧? 见他摇头,任沂又确认了一遍:“真的没有?” 白景源只得保证:“等想到了再跟姨母说可好?” 任沂这才点点头,带着属下离开了。 白景源无语望天,眼看着那边貌似有人要来叫他,忙脚底抹油,往庖屋那边去了。 没地儿可去的时候,躲到一个大家都不愿意去的地方,吃点好吃的,喝点好喝的,这滋味,美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