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宁府倾覆 最近阴雨连绵,连着华盖满京的洛阳城也变了有几分灰暗。大街上扣押着一队带着铁链子哭哭啼啼的姑娘往兵部去。 “哟!这这这,一个个细皮能肉的,这都是宁家的人?” “可不是!据说宁妃娘娘因妒莲妃受宠,于宫中行巫蛊之术,被抓个正着,惹得龙颜震怒,这可是大忌啊!如今连带着宁家也倒了霉!” “宁家真是连个排不上号的管家女儿都长这么好看,去冲了军妓可惜了,要是皇上能送我个做媳妇儿,多好。” “去去去!滚犊子一边去!这些人就是个个都给送进官家刷马桶也轮不上你!” 路上行人议论纷纷,对着这队姑娘指指点点。其中一个小姑娘衣着甚是精美,只是现在其上沾满泥水,有些凌乱。她光在脚走在路上,带着脚铐镣铐,面容苍白憔悴,凄凄然,好不让人心生怜悯。 行人身后幽深的巷口停着辆不大的马车,楠木的门梁,暗花织锦的素色帘子,铜制的车轴,看起来贵重又不张扬,窗沿上搓金银线用绿松石欠着条飞蟒,远远一望便无人敢靠近了。 车内衣少年手握玉笛挑帘,冷眼看着窗外的熙熙攘攘,静静听着路上行人的议论纷纷。 他低垂眼睑,暗暗思忖,自从事发,宁妃被杖弊,二哥被贬为庶人,卫家连同王家、张家一派的人便连着上本弹劾宁国公,真真是墙倒众人推啊。 那少年暗暗叹口气,心想宁妃娘娘本是个敦厚淳朴之人,别说嫉妒,即便是真的嫉妒,也不会糊涂到行什么巫蛊之术,莲妃娘娘他见过几次,终日于莲池宫的佛堂送佛念经,对父皇也冷淡得很,这次的事情莫非是....... 顿时他心下一惊,脑海里想起母妃的笑来,只是稍稍这么一念,眼波又是一转,他放下帘子,手指轻轻捻着玉笛,心道:宁国公平时就对父皇坚持封四哥为亲王的事颇有微词,以至于他战功卓著却到现在还是个郡王,这次怕是父皇的意思也说不定。 想到这儿,少年轻咳一声,跺了脚踏,道:“李长生,调头,先去一趟兵部,从后门进去。” 马车旁端坐马上的一个侍卫应了一声,随即让车夫调了头,不过心生疑惑:“殿下,不去给贵妃娘娘请安了么?” 坐在车内的少年垂眼摩挲着手里的玉笛,轻轻道:“有些事情,怕是母妃也不会告诉我。对了,过一会你叫人去观月楼买只烧鹅,还有燕芝斋的枣泥麻饼。不用太快,等会儿母妃问起来,你就说本王亲自去排队买的,所以晚了。今日十九,菲菲应当在母妃那里学棋,也不知道长进一点没有。” “是。”李长生微笑颔首应道。 大渝武帝皇子众多,个个风流潇洒,太子元昊为皇后所出,最为年长,满腹经纶,儒雅博学;四皇子元霖为莲妃所出,最为骁勇善战,战功卓著,素有战神之称;五皇子元沛自小跟在舅父严司马身边做事,虽才华不出挑,但行事老练沉稳,对朝中事务非常熟悉,也是令武帝颇为倚重。 可要李长生说众皇子中谁最为聪慧剔透,他当然会答必定是他家七殿下。 元钺殿下十三岁那年,随武帝元安进行开春祭天时,中过一次箭,那箭本是要射向武帝的,钺王殿下抢步上前挡下箭来。 没想那箭竟还是毒箭,好在御医抢救及时,元钺殿下活下了下来。虽然他因此未既冠便被封了亲王,却是自此落下病根,常年在离洛阳城外二十里的法门寺静心休养,不问朝事。 车行不久,便到了兵部后门,此时车中传出几声轻咳,李长生下马,替元钺撩起车帘,那面如玉的偏偏少年低首慢慢走了出来。 之前李长生便派人快马事先跟兵部通报过了,所以兵部主事王大人早早在门口候着了。 兵部的四位主事中两人是宁家的,一位是严家的,还有一位是崔家的。这个掌管兵器库房的库部王主事,原便是他们严家的门生。 宁国公相倒台,篓子就是从原兵部尚书这里捅出来的,如今位置空缺,两位非宁家的主事都巴巴地盯着呢。 王主事把元钺让到库部内屋,拿出最好的茶叶给他泡上,还未等元钺喝上一口便急急道:“殿下,请您为下官在严贵妃面前美言两句啊!” 元钺瞧他急不可耐的样子,放慢了呷口茶,玩味地看着他的面部表情,笑道:“王大人是我舅父的得意门生,之前常听舅父夸你能干,如今局势明朗,你怎么倒有些沉不住气了?” 王主事略略一顿,似犹豫着开口,道:“就是局势明朗,学生才着急的呀。学生……学生前些日子收到严司马的信,说是兵部尚书的人选尚未有定论,让学生坐好自己的位置,莫要激进躁动。您说,这是何意?” 元钺微微一皱眉,握着玉笛的手藏在宽大的袖子里又轻轻捻了起来。 “王主事,舅父可还交代你别的事了?” “这……这倒没有。” 元钺目光一凛,面色登时冷了下来。李长生站在边上心领神会,横眉倒竖,右手按上了腰间的佩剑,叱道:“大胆,敢对我们殿下撒谎,也不看看我们殿下是谁,你等瞒得了天下也瞒不过我家殿下,还不从实招来!” 王主事吓得立刻就跪下了,头顶冒汗。外头的人也许不知,可他们严家的人可知道这位看似清风霁月的殿下发起怒来有多狠厉。 “李长生,不得无礼。”元钺见王主事吓的都冒汗了,挥了挥手,面色温和下来,“起来说话。” “一五一十,老实说!”李长生又补了一句。 “是……是,殿下!”王主事看了眼门外,元钺下面的人不等他吩咐便纷纷跟着李长生退了出去,守在门口,如此一来,王主事便把严相交代他的事情一五一十全说了,说完脸看着元钺有些泛青的脸色,头顶的汗冒得更甚。 元钺叹了口气,没有立刻出声,思量着怎么应对,王主事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一时房间里静得好似能听见王主事的心跳声似的。 片刻,元钺开口道:“这件事,我母妃可有向你传信过?” “回殿下,这倒没有。” “那就好。”元钺像是松了口气,道:“次品兵器,万不可送上战场去。国若不安,民何以为家?再说四哥向来谨慎,送去的兵器辎重若是稍有偏差,想要瞒过他定是不容易的。难保到时候四哥那边好好的,倒把你挖出来。” “殿下说的是!只是,如今想要锻造合格的兵器,只怕这原材料的量不够啊……还有严司马那里,怕是也不好交代。” 元钺又思量了片刻道:“铁矿的开采一直由穆家的人在监管,你上书父皇,就说这次矿石的质量不高,请他再拨些银两从商贾那里再购进一些填补不足。到时候大皇兄定会先自查慕容家是否有贪墨,他们慕容家定不会是清清白白的。” “可是殿下,只怕也会查到下官头上来啊!” 元钺正喝着茶,听王主事这么一说,手中一顿,抬眸看他一眼,慢悠悠说道:“你要是被查出什么来了,也便不必呆在我严家了。” 王主事张了张嘴,没再敢再说半个字。 元钺又道:“舅父那边,我自会替你做主。兵部尚书的位置大概也不会这么快就定下来,你坐不坐得上那个位置,就看王大人你的表现了。” 说完他放下茶杯,咳嗽两声,紧了紧披风。外头开始下起毛毛细雨,李长生为元钺撑起一柄巨大油布伞,伞面上头绣着兰花,湘竹的伞柄上也雕着精细的纹样,只隔着一人的距离便看不清那繁复的花纹了。 王主事目送他离去,眨了眨眼,方才莫不是钺王殿下在拉拢他?早听闻五殿下元沛不喜他这个同母七弟弟,沛王自小是严司马教导出来的,说严司马会更向着哪位殿下,那肯定是老五。 难不成是钺王和严相之间有了什么嫌隙? 可是转念又一想,元钺那个还未既冠的臭小子,方才分明是要他把这次吞下的银两再吐出来啊!不过,这次虽然没捞着什么好处,倒是有希望能坐上兵部尚书的位置。之前这兵部是宁家手里的,他被安插在这里便憋屈得很,如今终于有机会出头了,却要他割肉花钱,真是鱼与熊掌不能兼得,人生艰难啊! 王主事越想头痛,虽然心疼财,却也不敢违拗钺王。之前他听其它几位严家的门生说过,严家的半壁江山是捏在这个小病秧子手里的,他只道是什么夸张些的谣言,现在看来是有几分真了! 第二章 白色曼陀沙 兵部正中大院里,宁家的女人们正排着队,被管事的喊着名字。她们都是将要被送去前线慰劳将士们的军妓,这些女人也都了解自己的处境,院子里一偏凄宛的哭声,好不悲惨。 元钺路过的时候脚步慢了慢,李长生道:“殿下,可要……” 没等他说完,元钺咳嗽着摆摆手,道:“不必了,现在军中主帅是四哥,他一向不许军妓的。别看他是我大魏的战神,他对待妇孺孩童向来不错,连俘虏来的女子都不许手下随便对待,何况是宁家的这些莺莺燕燕?放心,四哥定不会为难她们,咱们不必强出头。” 说着他正准备迈步走开,偏偏余光里瞥见一双脏兮兮似乎还沾着少许血污的小脚,让他心里咯噔一下,不由停住脚步,回头望向站在身边的她。 这一望,便迎上她的目光,似乎她方才一直也在看自己呢! 元钺觉得她面熟,却记不起是谁,没等他动作,那女子突然双腿一软,两眼一翻,就要倒下去。说时迟那时快,元钺也没多想,只是下意识地跨出一步,那姑娘便正正好好倒在他怀里。 “嫣儿!嫣儿你怎么了!” 没等元钺说什么,倒是边上有个丫头大声叫了起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扑过来,哭喊着:“嫣儿!嫣儿!公子,您大慈大悲救救我们家嫣儿姑娘!她前几日感了风寒,那帮当兵的便来抓了我们。这几日在牢中别说药了,连顿饱饭都没有,我们嫣儿……我们嫣儿姑娘这次怕是挺不过了……嘤嘤嘤!” 她嗓门太大了,吵得元钺耳畔子嗡嗡作响,那兵部那个管事的没见过元钺,可见他这身淡蓝色泛着丝绸光泽的披风,背后还跟着这么一群锦衣服侍卫也知道此少年来头不小,不敢怠慢,赶紧上前想把这几个无礼的丫头拉开。 不想此时元钺怀中那姑娘倒忽地睁开眼睛,伸手拉住元钺的衣袖,一字一句地说道:“钺王殿下,求殿下,帮帮我……”说完便又昏了过去。 元钺一皱眉,抬头制止了那兵部的官员,抬头看了眼李长生,李长生立刻蹲下来,帮这姑娘把了把脉,道:“殿下,这姑娘烧得厉害,方才淋了雨,风一吹怕是受不住了。” 元钺望向兵部的官员道:“你都听到了吧,这下着雨呢,还让她们站在外面,找个地方先让她们休息,这位姑娘,本王先带去医馆给他看病,等她好了自会送回来。” 那官员显然一脸为难,不过没等他答应呢,元钺脱下身上披风给那姑娘裹上,交给李长生,让下人背了出去。 是日午夜,那姑娘醒了,只觉得身上一阵暖意,房间里散着淡淡的安息香的味道,月光伴着一阵似有似无的笛声透过朱户,洒在床头。 元钺刚从严贵妃那里回来,与母亲下了三盘棋,两负一胜,聊了点朝中无关痛痒的事情,之后便跟表妹严菲菲一起出了宫,将她送回了家,一路上,倒是从表妹菲菲那儿套得了不少消息。 回到家时已是宵禁时分,本来身子已经乏了,可脑中仍旧盘旋着好些事情,让他难以入眠,便披上衣服,在院中踱步。银色的月光自苍穹倾泻而下,院中的几颗白梅树已经含苞待放,他想起儿时在母妃身边的日子,想起母妃教他念书、教他下棋那充满暖意的时光。 可是他又想起六年前不小心听到母妃与舅父的计划暗自惊心的夜晚。他十三岁那年的春耕祭奠,那箭是由严家放的,也本应由她母妃去挡,只是他怎么忍心……母妃原来是那样的人啊,狠到连自己的命都可以拿出来去换严家的荣宠。 他自小跟在母亲身边,目睹宫里头的人来来去去,他深知那个华丽却深到不见底的地方藏着多少残酷、冷血和辛酸,从那时候起,元钺便暗暗发誓,要成长起来,强大到可以护住母亲、兄弟、家族以及所有他在意的人。 只是这次,舅父怕是要对四哥动手,他不能明里去阻止,兵器的事已被他悄悄按下,只怕舅父还有后手。再者宁家,表面上是被父皇严惩了,实则不过是削了皮,胫骨还保留得好好的。他严家,只怕成了父皇手里的刀,要是轻举妄动,自己也要卷了刃的。 他立在院中吹着玉笛,笛声悠扬致远,心中却是万般思绪。 “殿下。” 一曲罢,李长生轻轻唤了他一声,“那位姑娘醒了,您要不要去见见?” “好。”元钺收笛,迈步赶往那姑娘房中。 那姑娘如今换了身衣裳,脸也洗净了,元钺只觉得她如清水出芙蓉般的清丽脱俗,非一般女子可比。 她见元钺来了便要起身行礼,被元钺上前一步抬手按住:“姑娘还病着,不必多礼。” 姑娘道:“多谢钺王殿下照拂。” 元钺在床边蹲下身,盯着她苍白的小脸,轻轻皱起眉头,问:“姑娘如何知道我是谁?” “是因为,因为殿下手中拿着玉笛,玉树临风,小女想着,京城里能有此等风度的,只有钺王殿下了。” 元钺沉眸抿唇,沉默片刻,又问:“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小女名叫文嫣,被宁家二小姐买了去之后,就只唤作嫣儿了。” “文嫣?”元钺暗自思忖,这个小字他倒是听过,是哪里听过?忽然他眼中一亮,想起来,去年过年的时候宁家送来一盆极稀罕的白色曼陀沙。白色曼陀沙的花粉有清毒的功效,正是元钺需要的,花盆上有刻着“文嫣”,元钺当时猜,莫不就是栽花之人的小字。他还曾经去跟宁国公打听过花为何人所养,结果只说是一个叫嫣儿的小丫鬟。 “你是宁府的什么人?” “小女是宁家大小姐的一个陪读丫头,平时帮着打理打理花草。殿下府中可有一株白色曼陀沙?” “原来是你。” “正是小女,殿下,小女有一事相求……” 元钺抬手打断她,他猜得出她的心思,也看得出她眼中的恳切,微微一笑,道:“姑娘不用担心,等你病好了,我便和兵部的人说,要你在我府上帮我打理花草,定不会再将你送回去,你可愿意?” “不,殿下,小女不敢求殿下收留。” “哦?那你是不想留在本王府上?” 文嫣姑娘硬是从床上坐了起来,朝元钺拜一大礼:“素闻殿下在佛寺修习,便一定是个大慈大悲之人,以后殿下让小女做什么都成,小女万死不辞。只是小女有一事相求,还望殿下成全……” 元钺苦笑着摇摇头,答道:“你要求的事我办不到。宁家乃朝廷罪臣,旨意是父皇下的。非是我不肯帮你,而是我帮不了你。” “殿下!”文嫣姑娘声音大了起来,煞白的小脸有了一丝怒意,“小女自己无所求,只是苦了我的姐妹们,她们都只是下人,并无过错。殿下十三岁便被封王,说是皇上最宠爱的皇子也不为过,不过是一句话,殿下都不肯说么?难道殿下的明玉似水谦谦君子只是个虚名不成?小女愿与殿下打个赌,殿下可应?” 一旁的李长生看不下去叫道:“不得无礼!” 元钺摆摆手,似乎来了兴趣,轻轻偏着头,玩味地盯着这姑娘的眼睛道:“好啊,什么赌,说来听听。” “小女听闻殿下玉笛名满京华,除了法门寺的主持圆通法师便再无人能和,小女恰好对音律也略通一二,可否请殿下赐教?若是我赢得过殿下,嫣儿愿终身为殿下驱使。” “哈哈哈哈!” 元钺闻言笑了起来,这话听上去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不过他想着这姑娘能养得出胜雪的曼陀沙,倒也不算全然无用,若是琴技也了得,倒是用处更大了。 “本王问你,你可愿当众比试?” “只要殿下愿意,小女这点薄面,丢了便丢了。” “好!李长生,明日带她去挑一把好琴。” 第三章 心念所至 过了两日,一座方形的木台已经里立在了洛阳城最繁华的教坊街的正中央。两条锦联高挂在木台两边的柱子上,上书:“谁人一曲折杨柳,春风十里落梅花。”联子下端是梅花印,和环绕着梅花的一条青色飞蟒。 如今洛阳城最流行的两首曲子《折杨柳》和《梅花落》就是钺王谱的,加上这梅花飞蟒印,众人便知道,恐怕是钺王殿下今日要亲临此处。平头老百姓平时哪见得着这等人物,都只是听闻那钺王长得面如冠玉,目似桃花,是一等一的美男子,就算是平素没有闲钱来得了这歌舞坊的,也是早早挤在台前,指望能一睹传说中那小王爷的风采。 离着约定的时间还有半日功夫,一整条街就给挤得水泄不通了。 钺王此时正坐在木台边一家歌舞坊的厢房里喝着温酒,文嫣姑娘与李长生坐在窗边,嗑着瓜子儿,看着楼下的非凡热闹。拥挤的人群中有来看热闹的,自然就有来做生意的,瓜子儿糖果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正在这时,纷扰的人声中似乎出现了吵架的声音。文嫣好奇地探头望去,见是两家氏族公子正在为了抢一个包厢而吵起来。店家立刻出来拉架,给奉茶奉水,请二位消气之后,自然是谁出的价高谁得座。 没多久,又有好几家公子小姐赶来。不光是公子小姐,连带着那些想要巴结严家的官员也赶来捧场,于是两边的歌舞坊竟成了热闹的竞价场,这下就不光光是看热闹的事了,多少人是带着目的来的。钺王平素常深居庙中,好不容易有个巴结他的机会,自然不是爱惜钱财的时候。 多少人一掷千金在所不惜,而且还要那些歌舞坊的伙计把价喊得很大声,生怕谁听不见似的,喊得文嫣都快坐不住了。 李长生捧着茶杯笑着回头对元钺说:“殿下真是料事如神,如今那兵部的亏空也能就此补上了。” 元钺唇角微微一翘,拿着酒杯畅快地喝了一大口,倒是文嫣有些惊讶地转头看向李长生。李长生也不解释,而是看着时间差不多了,起身对元钺说:“殿下,请吧。” 元钺拿起手边的玉杯一口饮尽了剩下的一点,拿起玉笛,走下了楼,李长生跟在后面也不招呼文嫣。她虽然心有不满,也只能跟在后面,无言地下楼去。 本来吵吵嚷嚷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是正主来了。元钺一身银白的暗花锦袍,手执玉笛,仿佛周身上下泛着光晕似的,人群自然而然地分开一条道,让他走进去,无人敢造次,也无人想造次,这仙人一般的公子完美得让人不忍去破坏。 文嫣姑娘今日也是一身素色的丝绸衣裳,料峭春风一吹,美人更显冰肌玉骨,与钺王并排站在台上,不能不让人赞叹,真是好一对佳人。 于是此时台下又议论声起,李长生清清嗓子,气出丹田:“各位父老乡亲!今日钺王殿下应这位姑娘的邀约,在此处设台,与之斗乐。若是这位姑娘能和得上钺王殿下的笛音,便算这位姑娘赢……“ 话还没说完呢,底下又喧哗起来。 元钺也不理睬,他轻轻闭上眼睛,思绪飘至千里江山万里雪飘的北关,只恨自己这副身子骨不能在沙场为国尽忠,只恨那官场的勾心斗角,却少有人真正想着这家国,念着这天下的苍生。 玉笛声起,台下观众好似遇电击般立刻安静了,连文嫣姑娘一时间也愣住,指尖在琴弦上久久停留,一时间竟不知如何相和。 那笛声之幽远洪亮远比之前夜间听到的更加雄浑有气势,从低到高,从慢到快,是黄沙大漠,是金戈铁马。 她闭上眼睛,眼角渐渐随着元钺的笛声湿润,这笛声里有的是觥筹交错的无奈,是刀光剑影的果决,如今文嫣才算明白,非是无人能和得他的笛音,而是无人能懂他的胸怀。 忽地她四指一叩,四弦一声如裂帛,如天空的一道惊雷,引得一众惊骇,可此时元钺的双眼却在这一声后睁开了,毫无铺垫,毫无序章,宁文清十指如飞,应和着急急的笛声,似是万马铁蹄下的破石满地,快而不乱,急而有序。 一段过后,笛声渐低渐慢,如歌如泪,如泣如诉,这不是《折杨柳》的春思绵绵,更无《梅花落》的儿女情长,这样的笛声,若不是见过那边塞的滚滚黄沙,如何吹得?这样的曲子,若不是心有田间的望夫之泪,如何吹得? 此时的琴音却渐入佳境,好似在安抚笛音一般,柔而不娇,暖而不悲,如母亲的手,如妻子的笑。 那一悲一喜之间,是十里春风,是新柳初芽,是充满了希望的声音。 谁也没有注意到元钺手指渐渐停了下来,他望着身边那纤细的身躯,一时间竟然忘了吹奏。文嫣姑娘耳畔的笛音渐渐没了踪影,心里稍稍有了些许不安,转头望向元钺,没成想对上一双似是含雨的眸子,先是一惊,随即微微一笑,颔首闭眼,要将曲子收了。 忽地一声惊响,断了根弦,将她手指划破。 元钺随即收笛,一步跨过去,毫不避讳地拉起她的手,皱眉瞧着,然后什么话也不说,从怀中取出一块干净帕子替她包上,盯着她没什么血色的病容好一阵,方才觉得男女授受不亲,有些不妥,于是赶紧松了手。 接着他站起身,望着台下的众人,洪声道:“今日,是本王输了!“ 然后空留一群惊诧无比的吃瓜群众,嘴角含笑地走下了台子。 这事儿立马就在京中的官员里传开了,连皇帝也有所耳闻。次日朝堂上,元钺着一身金色织锦朝服,神采奕奕地站在太子身后,丝毫看不出有任何丢了面子的难堪来。 “钺儿,今日可是身子好些了?“ 武帝这么一问,元钺倒是咳了两声,出列施礼道:“回父皇,这几日天气转暖,儿臣已无大碍。“ 武帝问:“朕听闻你昨日在大庭广众之下输了斗乐,可有此事。“ 元钺答:“回父皇,确有此事。“ 武帝皱眉,又问:“何以你今日看着却有几分喜色?“ 元钺答:“回父皇,儿臣本就是略通音律,要说无人能敌,那都是民间的传闻罢了,儿臣实在不敢当。儿臣输了斗乐是小,如今边关局势紧张,大战一触即发,而兵部竟爆出贪污亏空的事情,儿臣听闻此事以后,甚是忧心,特地从法门寺赶回。如今军饷银两已有了着落,这才喜上眉梢。“ 武帝惊诧,道:“哦?哪里来的银子?“ 元钺答:“回禀父皇,正是昨日儿臣借与人斗乐之由,由众大臣们捐赠的。儿臣身体羸弱,不能与兄长上沙场杀敌,也只能尽这点绵薄之力。若是能帮到父皇、兄长,儿臣便是在天下人面前输十回也愿意。“ 这番话引得龙心大悦,拍案而笑,问元钺想要何赏赐。 元钺退一步,挥袍袖,大礼拜倒,道:“儿臣,想求父皇先恕罪。“ 武帝一愣,群臣也一愣。 “钺王,起来说话,你,何罪之有?” 元钺不起来,继续趴在地上,头也不抬地答道:“昨日,与儿臣斗乐的乃是……乃是宁国公家中的一个陪读丫头,名叫文嫣。” 此话一出,引得堂上一片哗然。 “儿臣在斗乐之前与她打了一个赌……” 武帝沉吟一声,没说话,等着元钺讲下去。 “儿臣与那丫头赌的是,若是儿臣输了,便来求请父皇饶恕了宁家那些要发配边关充当军妓的家仆们。”元钺趴在地上,听天帝又没说话,补充道:“昨日设台斗乐,请众臣捐款之事也是那这个小姑娘出的主意。儿臣恳求父皇,念文嫣姑娘有功,饶恕那些人。“ 武帝道:“真有此事?一个小小的陪读丫头,能有此心思?“ 元钺道:“儿臣不敢欺瞒父皇。父皇仁德,惠泽万民,儿臣斗胆,求父皇开恩,使圣名远扬。” 武帝听他如此一说,无奈一笑,挥挥袖子道:“罢了罢了,不过宁家罪孽深重,也不能就这么饶了,就将她们贬为官奴,终身不得赎身。” 元钺这才起身,拱手道:“谢父皇!” 天帝又加了一句:“如何安排她们,此事就交由你去办吧。” “是!”元钺这才嘴角微微翘起,再是一拜。 下朝后元钺又去母亲严贵妃处请安,这次没有耽搁久,只喝了一杯茶便带着李长生回了府。他看上去心情极好,换了件淡蓝色的便服,拿着剪子便呆在花房里折腾几盘从圆通法师那里请来的盆栽。 李长生端着个食盒从外头进来,脚步有些匆忙,道:“殿下,我们派去的人只查到这个文嫣姑娘是两年前被买入宁府的,当时签得是死契,不过再往前的是,属下还未查到。“ 元钺语气轻松,道:“不打紧,你倒是可以派人去查查北关那边被贬谪或者处决的将领家人,有没有被冲了官奴或者下落不明的。“ 李长生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听琴音可知人!” 元钺轻哼一声,打趣李长生道:“我当你不用我交代了呢。你都跟了我多久了。” 文嫣昨日在台上吹了风,回府后便又病倒了,昏昏沉沉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 醒来后偌大的房间里空无一人,不知从传出一阵提神醒脑的清香来。 她起身披上衣服,循着香气走过回廊,一路假山水池,竹林芭蕉,无不风雅别致,这钺王府真好似洛阳城里的一块世外桃源。行不远,一个转弯,颔首走过一道上书“谦恭”二字的低矮的小门,现于眼前的,是有些不合季节的花团景簇之盛况。 元钺正拿着剪子弯着腰专注地盯着一颗盆栽青松,听闻身后风铃一动,剪掉他看准的那根枝桠,才直起腰,缓缓转过身来。 一抹温和的阳光透进花房,清香袅袅,目光相遇的一刻,两人都有些愣住,随即微微颔首,梨涡浅笑。 “可感觉好些了?”元钺毫不避讳地盯着她的眼睛。 “多谢殿下,已经喝了药,想必是无大碍了。”文嫣感受到元钺带着些审视意味的目光,有些不自在把目光定在身前的花上。 元钺道:“那日,你可是故意晕在我面前的?” 文嫣愣住,她没想到此时元钺竟然会突然问起此事,一时间有些慌乱,心虚地回道:“殿下……小女不知道殿下在说何事。” 元钺寻着她躲闪的目光,轻笑一声道:“本王暂且不细究你怎知我身份的,我问你,你怎知我会帮你?“ 这倒让文嫣有些意外了,又是一愣,她怎么知道他会不会帮自己,只是绝境之中,拼死一搏罢了,她双睫低垂,回避了他的问题,倒是反问起元钺来:“殿下可是已经跟皇上提过了?“ 元钺背手,挺了挺胸脯,微微扬起下巴道:“父皇可是有些不乐意的!所以你们虽不必去北关,可却要冲了官奴,一辈子不得赎身。” 文嫣松了口气,躬身谢道:“如此便好,我们本就是奴婢,只是苦了几位小姐和夫人。多谢殿下,小女感激不尽!” 说着就要跪下一拜,被元钺扶住,他拉着她的臂弯,盯着她的眼睛,不依不饶道:“别急着谢,你还没回答我,你如何知道,本王会帮你?” 文嫣的目光依旧躲闪着,随口说了句:“心念所至吧……” 元钺嘴角一翘,松了手,指了指案上的餐盒。 “饿了吧,案上的食盒里有些清粥小菜,给你准备的。“ 文嫣此时倒是真饿了,忙到案前打开盒子,里头的粥还冒着热气,欣喜地问道:“殿下又怎知我这时候会醒?我醒了便会到这花房里来?” 元钺浅笑:“因为……心念所至。“ 这话里带着戏谑,她一抬头,又遇上他似水的目光,柔得如同春日里的阳光。 第四章 礼物 文嫣真是个淘气的小丫头,二月下了场春雪,漫山遍野白茫茫一片,也不知道这下雪天,她到山里乱跑什么。 元钺带着她到山里法门寺静修,谁知道有一天她竟然不见了。钺王府的侍卫,到处找到,却是元钺在一处密林了找到了迷路的小丫头,只她一身狼狈,一只鞋也跑丢了。 “终于找到你了!”元钺气得想揍她,可低头望见她那双可怜巴巴的大眼睛,心又软了,剧烈咳嗽了几声,才喘着气,生气地问道:“这个天气你跑出来作什么?” 文嫣低着头窘迫地道:“殿下才是,这个大冷天,您跑出来作什么!”说着她又低下头去,从怀里拿出几个奇形怪状的植物,道:“这东西是清毒的,下春雪的时候才会从地里冒出来,我想找它给你熬汤喝的。谁知道你竟然跑出来,这药算是白找了。” 元钺一怔,原来她是给他找药去了!低头,瞧见她冷得发抖的双腿,鞋还走掉了一只,怎么让她走回去? 他没好气地背对着她蹲下来,道:“上来吧,迷路还把鞋丢了,你真是我府里最笨的下属了!” 文嫣本来不欲让他背自己的,让堂堂钺王殿下背自己,这怎么使得?可是他说话这般气人,她也顾不上那许多,狠狠往他背上一趴,只想压死他! 元钺站起来颠了颠,说不上轻也说不上沉,只是她的身子暖暖的,往他背上一贴,心情莫名就愉悦起来。 三月一过,天气渐渐暖了,晨雾也不再浓重。 趁着西边月色还未褪尽,东边金光还未乍现,元钺着一件素色中衣于法门寺后山的院中练剑。没过半个时辰,便衣衫尽湿,不得不停下来喘粗气。 文嫣一身小厮打扮,在一旁候着,见他停下来赶忙上前为他披上披风,递上茶水毛巾,道:“殿下这才刚过了冬,方丈也说了早起不宜用力过猛,殿下就算心急,也该多注意自己的身体才是。” 元钺接过毛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朝东边望望,笑道:“这不是太阳已经出来了么。对了,昨日一天没见着你,可是忙什么去了?” “没什么,只是跟几个小和尚去山沟里玩去了。” “真的?” “真的!” 如今文嫣已经是钺王府上的一名花匠,不过元钺怕她宁府下人身份行事不方便,便让她跟着李长生姓,就叫李文嫣,对外就说是李长生的妹子。 斗乐后没几日,元钺便又回了法门寺。文嫣本来还想再打听打听宁家那些个下人都被安排去了何处,只是跟着元钺到了山上就像是与世隔绝了似的。寺庙内规矩多,人人清修宁静,不苟言笑,她整日无聊,佛经她是看不懂的,倒是常看那几个同来修习的官家子弟习武练剑,来了几分兴趣。 于是她便在尝尝在厨房偷偷给那些吃不了清淡的士族公子们偷偷开了小灶,用教她几招来交换。 元钺擦了汗把毛巾递回去的时候,顺势拉住她的手,朝上一翻,使掌心朝上,便隐隐约约地看见她掌心的几处新茧,他看看这又白又纤细的小手,又看看她被清晨的山风吹得红扑扑的脸蛋,知道她没说实话,并未没揭穿她,倒是嫣儿心虚起来,道:“殿下莫要误会,我们做下人的,洗衣做饭扫地,一天要做好多活呢!掌心谁没几个茧子才怪呢!” 元钺笑笑,松了手,带着点神秘地说:“一会李长生回来了,本王有几件礼物要送你。” “什么东西呀……嫣儿无功不受禄的!” “那自然不能让你白拿。” “那是……何事?” “以后陪本王习武。”元推钺说完笑里藏针式地盯着她,弄得她笑又不敢明笑,装着不情不愿地推脱道:“你不叫李长生,叫我作甚?” “莫非你不愿意?” “没有!只是……嫣儿觉得,李长生也许更合适罢了。” 元钺摇头:“非也非也!李长生功夫好,我又是他主子,练习的时候你说他是赢了我好,还是佯装放水?而你,那就不同啦!” 跟元钺相处了一段时间,嫣儿方才察觉这个表面的谦谦公子,实则小性子多得很,得空了给她使点小绊子,像是往煮好的粥里加颗老鼠屎,让她去重弄啦,还有没事捉弄捉弄她,趁她不注意往她头发里塞个蜘蛛什么的…… 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惹到他了,只能感叹到底是个未既冠的少年,回到这山里整日与严肃的老和尚谈些家国大道,于她这里便天性释放,早上他要自己陪他习武,分明是要欺负她呀! 可惜了!她可不好欺负,虽说是年代久远的事儿了,可她可是有扎实童子功的人,到时候谁欺负谁还未知呢! 中午,嫣儿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在厨房里拿着根木柴代替宝剑,有招有式地舞动着。 正舞得入神呢,突然有人从她身后跳出来,轻叫一身:“嫣儿!” 吓了她一跳,木柴一撒手,正好砸那人脑袋上。 那人抱头惨呼一声:“啊!” 嫣儿转身定睛一瞧,哟,想曹操,曹操便到了,于这清寡的山寺中还穿着掐银线刺绣的月白暗花袍子的,这不是那个尊贵风雅的钺王殿下么! “殿下来这里做什么?”嫣儿憋着笑,颠起脚要帮他看看头顶被砸着的地方,可元钺像是为难她一般,也跟着踮起脚,低头,居高临下地盯着她。 嫣儿不知他有要干嘛,只直愣愣地仰头看他,没成想,元钺渐渐将脚放平了,嫣儿只觉得他的脸越凑越近,越凑越近,也不知道为啥自己紧张得心砰砰直跳,就在她脸都被他盯红了的时候,元钺突然砰地一下,用自己的额头,狠狠撞了一下嫣儿的。 嫣儿顿时被撞得头昏眼花,也是“啊!”地惨叫一声。 然后就见元钺转过身去,一手背着手,一手捂着头,往厨房院门口走去,恨恨道:“臭丫头,敢砸本王!亏得我还给你准备了好东西,还不跟过来!” 嫣儿晕晕乎乎地跟在他身后,使劲冲他的背影翻着白眼。二人穿过几到院落,便到了元钺住的大院,进了厅堂,他突然一转身,还在翻白眼的嫣儿差点撞上去。 她刚要说什么,便见李长生双手托着个长长的黑漆木盒子站在元钺身边,那木盒的漆色打磨得十分平滑光亮,一瞧就是好东西。 “自己打开看吧。” 元钺说罢,在正位的红木榻上端端正正坐下,端起茶杯,斯文地用杯盖拨了拨浮叶,甚是端庄地抿了一口。 打开盒子,嫣儿暗自一惊,只见盒低躺着一柄轻巧的灵剑,为了减轻剑身重量,除了打造得又薄又窄之外,剑身上还有好看的云纹镂空,剑柄末端用铜丝嵌了钺王府的梅花青蟒印,剑鞘上用樱桃小楷刻着“文嫣”二字,好不精致。 元钺清了清嗓子道:“方丈说你骨骼清奇,经络柔软,是个练武的材料,所以本王才特地让兵部王尚书找了个好匠人,打了这把剑。可还中意?” “多谢殿下!”嫣儿这下可乐坏了,顾不得女儿家的矜持,笑得露出好几颗大白牙来,当即把剑拿出来,握在手里于厅中就比划起来,吓得元钺下意识地以后一缩,这剑虽然轻巧,可到底是金属所造,她如今身量还小,他怕她没拿住又不小心撒了手。 第五章 孽缘也是缘 白鸽飞过街市居坊,飞过一条缓缓流浪的清河,飞过绵绵的青山,飞过寺庙袅袅的炉烟,停于山顶的一座藏经阁内。 元钺立于阁上,正吹着笛子,笛声在山林石壁见回荡,听起来格外幽远绵绵,余音不绝。 李长生站在他边上,接住飞来的鸽子,取下它脚上的小竹哨,交给元钺。元钺取出竹哨内的字条,看看了一眼,随即进屋去,在蜡烛上点燃了,放进香炉,盯着它燃成灰烬。 元钺道:“宁家那些女眷都安排妥了?“ 李长生答:“都安排妥了,六部官员家中皆有安排,此外待文嫣姑娘很好的宁家二小姐,似乎会点占星算卦之术,便安排她进了太常寺,跟在太常寺卿莫大人身边做女学生。” 元钺无摸了两下那白鸽,给它喂了两颗豆子,随即亲自将它送进了一只装了几十只鸽子的大鸽舍内,手拿出来的时候,不慎沾到些笼边的鸽子屎。李长生见了赶忙递上自己的帕子,道:“殿下这些事让下属来就好。” “不碍事的,洗洗就好。听说鸽子通人性,有些事可不能都让你们代劳,否则它们不认识我这个主人了该如何是好?”元钺笑道,看了一眼李长生。 李长生心里一惊,知道元钺话中有话,定是指的文嫣姑娘之事。 元钺道:“听说你前些日子派人偷偷查了大理寺的地下二层的卷宗?“ 大理寺的地下二层放得都是机密要案,只有拿着皇帝的手谕才得进入,李长生去查卷宗自然是偷偷去的,并未先得元钺的准许。不过元钺能知道此时,他倒是不吃惊,他家这位小王爷,行事诡谲,对谁都留着一手,大理寺还有什么人能直接通报消息与他知道的,他就无从知晓了。 元钺捻了捻手里的玉笛,问道:“可是跟泰安七年的大肃清有关?” 当今圣上元安乃是兄终弟即,年号改为泰安,登位之初就有很前朝旧部不服,坊间各种传闻都有。在泰安七年的时候,武帝更是借着要立前朝遗妃莲氏为妃一事为由头,肃清了一大批士族、宗亲中的政敌。 李长生有些为难地说道:“回殿下,属下正是那样想的。可是当年北部边防的大将前后以谋逆为名,换了一大批,平州霍家、河县陈家、北关贺家,光这三家被牵连其中的人数就有四千人,当年因为有人事先走漏的风声,那些家仆女眷逃走的甚多,要是连名字都没有的,更是无从查起。“ 元钺皱眉,背着手来回度了两步,道:“此事不用再查了,若是被父皇知道了,恐怕对我母妃不利,万万不可再去大理寺查那些卷宗,父皇最忌讳这个。“ 有什么法子让她自己说出来?文嫣识文断字,懂音会琴,还习得过一点剑术,于高台上众人前淡定异常,走起路来也不似女仆的唯唯怯怯,至少也是个上等官家的小姐,若她是当年逃走的罪臣家属,那便是死罪,她定然不肯说出来。 李长生道:“殿下,依属下看,此女如今只是个小小官奴,不查也罢,殿下何以对她如此上心?” 元钺的思绪被打断,望了望远处的青山,只顺水推舟道:“你说的对,不查也罢。” 李长生当年乃是一个猎户家的儿子,名叫李三。只因母亲被县令看上,父亲被杀,母亲被强抢,于县令家中自裁而死,为了报仇,于大堂上刺杀县令未遂,被下了通缉令。机缘巧合之下,被严家的门生所救,之后被安排到元钺身边当了他的侍卫。 在李长生的世界里,这个世上无非是两种人,一种好人,一种坏人,在他心里殷家便是恩人、好人,到了元钺这里,吃好的穿好的,腰间佩着带有梅花青蟒印的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有了底气,于是元钺便是好人,所以他死心塌地跟随元钺。 可元钺明白,这个世界哪有这样简单呢? 严家能有如今的这般显赫,便是踏着多少人的眼泪和森森白骨而来。当年大肃清之时,他虽年纪尚小,可如今回想起来,就算没人告诉他,很多事情也越来越明了清晰。 还在钺王府养病的时候,这个文嫣曾向其它下人打听过藏书阁的位置,这让元钺十分介意,因此回法门寺的时候特的将她带在身边,一来,怕她是有意接近自己,对严家不利,二来,也担心她独自留在钺王府惹上什么麻烦。 日落钟响,山色空蒙,元钺在方丈的禅房内,品茶对弈。 “钺儿,心中可是有事?” 法门寺的主持圆通方丈吃掉元钺一子,抬眼问他。 元钺低头一笑,道:“什么都逃不过师傅的眼睛。” “钺儿有何烦恼,不妨说与老衲听听。” 元钺略略犹豫,最终还是开口道:“有天小猫和窗台上的燕子交谈甚欢,互为知音,可没过几天,它发现自己的母亲老母猫曾经上梁捅过燕子一家的燕窝,您说,燕子和小猫可还做得成朋友?“ 方丈闻言默默呷了口茶,没直接回答元钺的问题,只微笑着问他:“钺儿今年十几岁了?“ 元钺疑惑道:“师傅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您看着钺儿长大,这还用得着问?还有两年便要既冠了。” 方丈笑着摇摇头,只悠悠念道:“万般红尘皆自惹,天道轮回终有时。贪嗔痴劫仙难渡,四大皆空不是空啊……” 元钺一脸疑惑地望着方丈,目光回到棋盘上,却没了继续的兴致,只见这黑白相间的棋盘渐渐化作一人的笑颜,让他暗自叹了口气,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最近如此这般心神不宁。 此时方丈又言:“有些事情能糊涂便糊涂,不必事事都弄个清清楚楚,风与花相遇是缘,水与月即使隔着千里,能相映也乃是缘,殿下,一切顺其自然如何?” 元钺笑两声,没应,只是转过头,望见窗外的倒映着圆月的塘中,又掠过一道白色的身影。 第六章 聚贤堂书生 又过了些时候,已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元钺住的院落正中是一片不大的荷塘,湖面上已经满是才露的尖尖角。塘边桃花树环绕,前几日还不觉得,才一夜春夜过后,便觉得这怒放的桃花竟也能艳得如此明目张胆,倒影在水光粼粼的塘中,只觉得是一片迷迷茫茫的粉烟在波动飘转。 好一个醉人的桃花斋。 文嫣站在院中,仰头眯眼望着院门上的“桃花斋”三个字,落款是圆通,只是这字儿写得甚是刚劲有力,倒显得与柔弱的桃花有些违和了。 这日李长生和元钺都下山去了,她倒是也想打听打听出了何事,只是那班公子少爷也都下山去了,想是京中有了什么大事,那元钺居然空留她一人在这空空荡荡的寺庙中,美其名曰是院中花草还需她照料,可谁人不知元钺殿下府里的花匠怕是比护卫还多,随便调几个上山也行,她一个人忒也无聊。 再说朝中,不如山间这般美妙闲散,倒是在朝堂上大家吵得不可开交。 南边四皇子元霖、五皇子元沛、还有最小的皇子,刚满十五岁的元吉,三人领兵二十万已与梁国开战,而西北的漠中部落也开始不安分,常有抢财扰民、骚扰商队的举动。 西北漠中亦有未归顺大渝的草原民族部落,众部落以力量最强大的赫连部落为首,建立了西夏,西夏有匈奴人,也有鲜卑和柔然的,他们还未曾汉化,大多善骑射,十分慓悍。西夏领地在漠南,并非全部都是植被稀少的隔壁,反而有大片水草肥美的草原,其上更有铜矿和宝石矿脉,制铜器的手艺极为高超,可以将铜片打得如纸片般薄,在刻上精细的花纹,欠上宝石,便成了在大渝极受欢迎的装饰品。因此这个部落也最为富足,实力最强。 可近几年西北大旱,惹的漠中各种大小部落频繁骚扰大渝边陲,先帝时期就被迫关闭了通商关卡。 今年春天更是滴雨未下,西夏蠢蠢欲动,大有举族东迁的意向。 于是大渝朝中立刻分为了主战派和主和派。以复王为首的宗亲和以慕容家、严家为首的外戚集团,好不容易逮到这么一个建功立业、大捞油水的机会,绝对不会放过,必然是主战。 而以崔太傅、掌管钱粮税收的户部刘尚书为首的文官集团则极力主和,两派以在朝堂上相争了两日。 本来严贵妃将元钺从山里急急招回便是想让他在朝上为严家争上一争,特别是如今兵部一把手王尚书乃是他们严家的门生,若是开战,这兵器制造、粮草供应、车马准备,这种的油水能捞多少? 可偏偏这元钺一回洛阳城就病倒了,据说还病得特别重,连床都下不了。 据回来的太医禀报,钺王殿下面如土色,脸肿成猪头般大小,眼睛都睁不开,气若游丝……吓得严贵妃以为元钺时日不多,差点就要一命呜呼了,她一急一气抄起手边的香炉便向太医砸去,怒吼:“无用的老东西!” 那太医一缩脖子,还好躲过去了,吓得一身冷汗,连忙大叫:“贵妃娘娘莫急!殿下乃是过敏之症,休息几天便能好,性命无忧啊!“ “当真性命无忧?” “老臣以项上人头担保!” 严贵妃这才作罢。 太医出贵妃所在的凤藻宫时一抹头上冷汗,心道:为了钺王殿下给的那点丝娟银钱,真差点搭上老命喽! 而元钺呢,定然是没有生病的,此时他正一身便服,做普通贵族公子打扮,带着李长生于聚贤堂内安坐喝茶呢。 聚贤堂乃是崔太傅年轻时在洛阳城西南角所建的一处书斋,本来是跟朋友聚会喝茶的所在,后来他官至太傅,这书斋里来往的人便也越来越多、越来越贵重。如今已经成了洛阳城里读书人交友下棋、评诗论道的所在。 朝堂上大员们吵得不可开交,如今这聚贤堂里的一帮年轻人也是为了西南之事争得面红耳赤。 元钺安静地坐在角落,看似对那些人所争之事漠不关心,拿着份棋谱,对着棋盘佯装在解一个残局。 此时一个着棉布衣裳,看上去甚为寒酸的年轻人,手里拿着几张纸,正挑那些看上去身份特别贵重的人一个一个作揖施礼,并且尝试着跟他们展示并解释些什么,可无一不被他们挥手赶开的。 不过元钺倒对他来了兴趣,也不看棋盘了,饶有兴致地盯着那人看。 李长生见状,低声问道:“殿下可要那人过来?” 元钺轻笑一声,道:“不急,再等会,让他再吃几次闭门羹,太快打退堂鼓的人,怎堪大用。” 元钺等了好久,那书生都没过来,却始终没放弃。其中有几家士族公子倒是停下来看了看他手里的几页纸,都是扫两眼,摇摇头,就打发他走了。 眼见那书生似乎往元钺的方向看了一眼,元钺还故意挺了挺腰板,怕他看不见自己,结果那哥们儿很快转过头去,又找别人去了。 元钺皱皱眉,低头看看今天的穿着,又看看李长生,纳闷儿道:“今日本王穿得太寒酸了?看起来不像是说得上话的。” 李长生无奈摊摊手,又问:“殿下,还是找他过来吧?” 元钺点点头,心里有点小小的不快,等李长生把那书生请来了,他正襟危坐,本想把那杆极贵重的玉笛拍桌上,震慑一下这有眼无珠的臭小子,可惜今日他今日本就想低调一点来着,玉笛没带在身上,手抬了抬,只好又放下。 元钺扬着下巴,对那书生道:“兄台,在下这厢有礼了,请坐请坐,敢问兄台今日来这聚贤堂,可是有何高见要发表?” 没成想对面这位仁兄没坐下,反而双膝一软朝元钺跪下,道:“学生不敢当,钺王殿下千岁……”说着扬起袖子就要拜,被李长生一把拉住,那书生一愣。 李长生凑到他跟前悄声道:“我们殿下今儿是微服私访,低调,低调!” 那书生一愣,一脸茫然地道:“可……可如今,洛阳城还有谁不认得殿下?” 元钺也是一愣,朝李长生眨巴眨巴眼睛,两人面面相觑。 书生不敢坐着,于是跪在元钺对面,道:“殿下还不知道?自从上次殿下于歌舞坊街在众人面前吹过一曲之后,洛阳城就开始流传各种各样的传闻故事,学生还看过一篇,说是那日弹琴的女子是殿下花房里的花仙子,本被王母娘娘看中,要被召回天上当贴身侍女,可被殿下的笛音感动,特地化为美人,与殿下和过一曲,才肯离去,写得那个凄婉!” 听得元钺和李长生一个傻两个愣。 那书生接着说:“洛阳城有名的画家吴子道还把那故事画成绘本,如今在洛阳城一本难求!今日学生一进聚贤堂就瞧见殿下了,和那绘本上的美男子一模一样,想必定是钺王殿下您了!” 他这么一说,元钺更奇怪了,道:“那你何以半天不过来?” “呵呵。”那书生干笑两声,道:“这等事情,恐怕殿下不感兴趣啊。” 元钺一皱眉,于是那书生接着说:“听闻殿下通晓音律,那日闻君一曲,果然名不虚传!还听闻殿下痴心花草盆栽,是个不喜朝政的致雅闲人。学生所论之事关乎西域战事,见殿下在此不言不语,又怎好拿这来打扰殿下的雅意呢。” 元钺心道,那日听了本王一曲还不知本王心中所想所愿,诶,果然天下知音难觅! 不过嘛……如此,甚好! 元钺于是乎顺水推舟,笑道:“本王虽不喜朝政,可如今西北战事一触即发,本王却也是想为父皇分忧的,若兄台有何高见,不如说与本王听听?” 那书生听闻,一想:也罢也罢,便把手里的那叠子纸给了元钺,却懒得解释。 元钺展开一瞧,非是什么高论,而是一张图纸,至于画得什么,他也看不明白。 可李长生是猎户出身,这图分明是个农田的示意图,貌似又不是农田,阡陌相交的,不只是何,于是疑惑道:“先生这画的可是引水的工程图?” 那书生一听来劲儿了,频频点头,没想到元钺身边竟有人能看懂,于是热情地解释给李长生听,这工程怎么能减少灌溉中的蒸发和浪费,把元钺凉在一旁。 元钺没有生气,他听得很认真,这些钻井灌溉之术他贵为皇子自然不懂,不过聪明如元钺,听不明白具体怎么个操作法,可却认清了这东西的价值,若是这薄薄几张纸可以解决赫连部的缺水问题,那可是价值千金的! 正在这时,从外头进来个穿着不错的家丁,朝元钺抱拳施礼。元钺看了眼聊得热火朝天的李长生和那书生,悄悄起身,要跟那家丁出去,李长生见了立刻也想起身要跟出去,被元钺按住肩头,并轻轻拍了两下,示意他继续坐着听,自己来到聚贤堂外头。 马车已经停在了门口,元钺钻进马车,方才打开竹筒,从内抽出一纸条,上面只写了八个字:“太子主和、慕容谏和亲”。 元钺微微一笑,将纸条在掌心握做一团,轻道一声:“好!” 南边战事吃紧,钱财、粮草消耗极大,若是陷入两线作战的境地定然对大渝大为不利,而所谓议和不过是花钱消灾,赠与赫连部一些粮食、钱财,安抚一下这群靠天吃饭的土匪罢了,这可有失大渝颜面。 是战是和,不过两害其中取其轻,元钺知道这一次,必须与赫连部议和! 太子为大行皇后慕容氏所生,非常忠厚耿直,元钺倒是不担心他会有什么私心,关键,要看太子的舅舅慕容司徒的态度。 若是慕容司徒能转为支持太子,那议和之事,便十拿九稳了。如今慕容司徒上柬,要与赫连部和亲,这和亲的对象,定然是太子,如此一来,虽是议和,却也顺便给太子加强了实力,于他慕容家倒是没什么损失。 元钺看着自己掌心的这团纸,又轻轻捻了捻,这个老狐狸! 第七章 西夏赫连部 元钺回府后,第一件事便是将手中的纸团烧了。路上已经吩咐随从去寻那书生口中的自己与花仙那段凄婉的故事绘本来。一向办事麻利的钺王府家人却迟迟未归,直到临近晚上,一本皱皱巴巴看似有些破损的《钺王花仙奇遇记》才摆上元钺书斋的桌案。 “殿下,新的一出来据说就被抢光了,属下好不容易才从一个小娘子手里买到的。” 看来还不止是二手货了……元钺心不在焉地翻着这绘本,目光不自觉停在图画上那抚琴的仙子身上,素衣随风展,飘飘然不似凡间之物。 他歪下身子,用手虚撑着脑袋,陷入沉思,只片刻,便又直起身子,指尖在那绘本上轻扣了三下,目光炯炯。 次日一早,严司马的府门前前突然多出一个吵吵闹闹的孩童来,一边手拉手传着圈圈,一边大声唱着儿歌:“太子贤,西南乱,要娶漂亮公主来。钺王美,花仙来,一曲销魂花仙去。一人喜,一人悲,月老月老不公平。” 严府的看门下人一早被吵醒了,不胜其扰,出门去大喝道:“去去去!一边玩去!再吵小心我揍你们的屁股!” 小孩子们被一吓,一哄而散,吵吵嚷嚷,闹闹哄哄跑远了。 那看门的下人骂骂咧咧:“哪家小孩子这么不长眼,跑到司徒府门口撒野。”正骂着,突然感觉脚下踩到个这么东西,低头一看——《钺王花仙奇遇记》? 嘿!这是何物?那无聊的下人顿时来了兴趣,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尘拿进门去。 不久,过半日功夫,这绘本就到了严家大小姐严菲菲手里。严菲菲与九皇子元吉年纪相仿,跟九殿下玩得相当好,可这半年来,九皇子一直在南方战场上,她都快被闷出病来了。今日得着这么一个有趣的玩意儿,一边翻一边听丫头侍女讲那外头小孩子唱的儿歌,笑得在闺房里直打滚。 晚餐时分大夫人见连日闷闷不乐的女儿竟然面有喜色,便问起来。严菲菲如是一说,听得大夫人也跟着笑起来,而严司马却沉了个脸,甚是不快。 这分明,就是太子压了那个无所事事的钺王一头,换句话说,就是慕容家压了他严家一头呀! 严菲菲可不管这些,她可不喜欢那个从小就小大人似的七哥,不与她打闹就算了,还老跟着长辈似的教训她的任性和不是,每次见着元钺她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躲开。 “一人喜,一人悲,月老月老不公平!哈哈哈哈!” 想想七哥苦闷的表情,她就开心。忽然她眼珠一转,计上心头:她还有法子让他更苦闷些! “阿爹,去赫连部提亲的使节,可有人选了?” “是不是要迎娶赫连部的公主,还未可知呢!”严司马有些不甘心地说道。 严菲菲没管她爹说了啥,继续道:“依女儿看啊,这差事就该让咱们京里那个大闲人去。他最近不是苦闷么,正好去西北散散心。” 严菲菲没管那故事是真是假,反正她是当真了,心里想的是偏要那失恋之人去给别人当月老,苦不苦?闷不闷? 不过却一语点真正破苦恼之人,严司马双眼一亮,对啊!咱们钺王生得这般俊美绝伦,说不准那大漠的公主一见倾心,到时候让那慕容老狐狸鸡没偷着失把米! 第二日严司马立刻去宫里跟他妹妹严贵妃商量。 三日后,慕容、严两位大员以及旗下门生官员都开始主和,武帝本就无心开战,顺水推舟,看似是终于下定决心与赫连部议和。 可是,派谁去提亲呢?要知道西北漠中那些蛮子们可都是不太讲理的,万一有什么地方惹怒了他们,小命保不保得住还是问题呢。 没成想,这时候严司马却主动提出来让钺王前去。武帝又是沉哼一声,背着手在龙台上度步,最后一转身,道了四字:“此时再议。” 严贵妃昨晚就向他吹过枕边风,早上严司马就提议让元钺当这个使节,定然是不想让慕容家抢了功劳去,这事好成全,可是,若是严家还有什么别的打算,那万万是不行的,不如先把元钺找来,探探他的态度。 下午,明媚的春光甚是暖和,御花园内的杜鹃也开了,甚是养眼,武帝与元钺坐于庭中对弈。 “钺儿半年不见,棋艺见长啊。” “儿臣不敢与父皇争锋,是儿臣输了。”说罢,元钺收了棋子,淡淡笑着,紧接着便轻轻咳了两声,面色似乎有些苍白。 武帝道:“听闻你前些日子病得甚是厉害,可是还未痊愈?” 元钺摇摇头,道:“不劳父皇忧心,儿臣只是偶然吃了点不洁得东西,养几日便好,不妨事。” 武帝道:“那就好。钺儿,你也听说了吧,你大哥要跟赫连部的公主和亲,此事,你如何看?” 元钺笑道:“此事甚好!若能与赫连部结盟,西边便暂时无忧,四哥五哥便也能在南线安心于战事。再者,太子一向宽厚仁慈,皇嫂出于大漠,必定心胸宽广,日后母仪天下,一对璧人,岂不妙哉!“ 元钺话里的欣喜发自内心,还把他未来的皇嫂定义为将要母仪天下之人,其对兄长的恭敬之心则不言而知。 武帝叹口气,只道这个七子元钺自小聪慧异常,两岁识字过千,五岁能吟诗作对,他喜好音律,十岁便能与宫中乐师不相上下。难得他少年得意,却还能如此沉稳恬淡,只是有时候,真觉得他沉稳恬淡过头了……显得跟严家有些格格不入。 此时元钺又咳嗽起来,旁边下人赶紧拿来披风给他披上。 武帝看在眼里,少许起了那么一丝怜爱之意,心道:也好也好,既然钺儿无异心,此次便放心让他去,以他得才智,定能应对自如。退一万步说,假设那公主真看上钺儿,不过到时候随便找个钺王未既冠,未到册妃之年之类的理由否了就是。 “钺儿,若父皇此次想派你去给你大哥提亲,你可愿意?” 元钺刚要说话,被武帝打断又补了一句:“此去路途遥远,艰险异常,你的身子骨,可受得了舟车劳顿?” 元钺闻言没有惊讶,也没有迟疑,一如既往地泰然自若,拱手道:“家国为大,君父为天,只要父皇需要我,儿臣定然万死不辞!只是,有一事不知当讲否。” 武帝道:“但说无妨。” 元钺从地席上起身,让了一步,又恭敬异常地跪下,挺直腰板,神情严肃:“当年漠中部落因为干旱缺粮而抢劫商贾,骚扰边陲,先帝先是关闭了通商口岸,又在平州附近另设北关,以防外敌。儿臣以为……此事不妥。” 此事关乎先帝政策,元钺有些小心翼翼也是难免的,不过这引起了武帝元安的兴趣,问:“如何不妥?” “西北民族以放牧为生,矿产丰富,土地却不适合根种。本来他们用马匹、牛羊、矿藏于我朝交换布匹、茶叶、粮食乃是互补的好事,若关了通商口岸,便是断了他们生路,岂非逼着他们变本加厉,骚扰我边陲?这次我们以粮食、布匹为聘礼,也要让他们以铜矿、马匹作为嫁妆交换,一来我们不是因为惧怕他赫连部的侵犯而花钱消灾,二来也可接着此次交换,作为开通经商关口的由头。既不白白送钱送粮,也不失我大渝颜面。” 元钺见武帝不做声,似乎还在犹豫,便道:“父皇若是不放心,咱们可以先设官市,往来商贾皆需要官方许可,方能互通有无,财务、货品、人员一律上报,如何?” 武帝点点头,道:“此事,其实先前太子也跟我提过,你多与太子商议,具体事宜还须仔细计议。给你们两日,两日之后,让你大哥奏表于朝廷。” 武帝说完,盯了元钺一眼,方才那句话乃是要把功劳放在太子身上,可元钺貌似没有任何不快,反而放了心似的,长舒一口气,神情坦荡,起身长揖一礼,语气轻快,道:“儿臣这就找皇兄商议去。” 第八章 议通商 元钺在东宫呆了一整夜的事很快在朝堂大员中传遍了,可这次奇怪的很,钺王与太子所议何事竟没漏出半点消息来。 直到太子将开通西北通商关口的奏表呈于早朝时,才举朝皆惊,特别在此次特设的北关税务司的官员选派上,大家算是争锋相对,都挤破了头地想把自己人安排上去。最后人选没定下来,元钺推荐给太子的人是全部被否了。 “这帮老不死的,真是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得知此事的李长生都忍不住在元钺的花房里骂了两句,不过骂完就又很快闭嘴俯首,背对着元钺,于花丛中站好。 元钺安坐于李长生身后,对着他的背影,拿着细毛笔细细描画,于是花还是那些花,叶还是那些叶,只是李长生的背影在一张长二尺的纸面上化作一个窈窕玲珑的仙子背影。 李长生见殿下如此淡定,忍不住转过身来好奇地问:“殿下可是已有了应对之策?” 元钺正描着那女子瀑布般倾泻的青丝呢,忽然看到李长生那张不算好看也不算难看的男人脸,笔尖一顿,甚为不满地道:“转过去!本王没让你转身呢!” 李长生嘴角抽了抽,极别扭地背对着自己的主子,捎带着急切地问:“殿下,现在不是画闲画的时候……” 元钺继续低头仔细描着女子修长的手指,轻笑两声,头也没抬地反问:“应对之策?若是块肥肉,丢进饿狼群里哪还有能有什么应对之策?” 李长生道:“难道殿下有别的打算?” 元钺道:“咱们,不还有一张底牌未示人么。对了,我入东宫前让你联络的人,可有消息了?” 李长生道:“已经回了,一切准备妥当。” 元钺露出满意的笑容,又开始一笔一笔地描绘那女子身边的白色曼陀沙,良久,他笑着放下笔,对着纸面吹了两下,拿起来放远了,瞧了瞧,心满意足地笑起来。 待他把纸张卷好,用丝带扎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道:“李长生,你准备一下,明日一早咱们就出城,走之前再去一趟法门寺。” “殿下是要去……” “此去西北路远道艰,本王要再去见见师傅!” 殿下哪里是去见师父的,想见的恐怕另有其人啊!李长生如此腹诽,口中扑哧轻笑,笑得很轻,却足以让元钺听到。他正要拿着画卷出去呢,回头瞪李长生一眼,道:“不,明日你不必跟着我了!” “可是殿下!” 元钺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问道:“那个书生也要一同去西北,你去通知他一声,让他准备好,大概七日后启程。” 这一问可把李长生给问住了,惶恐道:“回……回殿下,他当时没在图纸上留名字,当天只顾着搞懂图纸,也忘记问了……” “那还不快找?” “是……” “等我从法门寺回来你必须要找到,还有,不许走漏有关此图的任何风声!” “殿下!” “何事!?” “属下……可以转过来了么?” “不许!你站一会!给本王反省着!” 元钺嘟着嘴,背手走出去,一低头,从“恭谦门”下快步走开。李长生这才转身跟出去,有些好笑,又有些懊恼和自责,不知殿下让他反省他笑了自己主子的事还是反省忘记问那书生的名字的事。只是……李长生忽然收起笑容,满是愁容了,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这次他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第九章 所谓桃源 说文嫣骨骼清奇,筋脉柔软适合练武,这本是元钺的一句无心的借口,可文嫣在剑术方面的悟性却真是高得连圆通法师也啧啧称奇了。 看得出这姑娘以前是有些内家功夫的,身体轻盈,柔韧性极好。可她偏偏一直说自己不曾学过一招半式,倒让圆通起了疑。于是圆通便只教她些脱身自保的轻功。 晌午文嫣正舞着那柄一直未开刃的灵剑,独自在院中琢磨从别院的官家公子哪儿偷来的招式,忽觉耳畔生风,本能地回身就是一掌,结果打了个空,突然右肩又被人从背后用什么东西轻点了一下,她背着身用剑柄朝后一捅,又捅了个空。 紧接着左腰侧又被点了一下,她想顺着那竿状的东西,急旋回身,出手便是一剑,可,又刺空了!只有一抹白色的衣角在她余光中一闪而过,随后右腰侧又被点了一下。 文嫣恼了,这人是在戏弄她呢!羞愤地红了脸,柳眉倒竖,急急向前迈了两步,撤开于那人的距离,接着脚尖踮地,轻巧跳起,正想逃开,没想身后那人却也跟着跳起,用什么东西横扫过堆满了桃花的枝桠,一大片桃花便纷纷扰扰,落在她头上、身上。 一时间,文嫣的眼前红红白白,春风里的花瓣如雨如雪,飘落又飞起,浮浮沉沉。她回身要看清那人是谁,直觉乱花迷眼,隐约里一人素衣玉冠,手执卷轴,在乱花中朝自己飞身而来,疾呼一声:“嫣儿小心!” 文嫣方才察觉所落之处乃是荷塘边缘,后脚一空,就要朝后倒进塘离去,突然手被人拉住,将自己朝前一扯,然后便结结实实撞击那人怀里。 惊魂未定的文嫣像是被定住般呆呆站立,脚后跟还半悬着,鼻尖擦着那锦袍的暗纹,嗅得那人身上一股淡淡的龙涎香味。 元钺见她一动不动,抬手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惹得文嫣“啊!”地惊叫一声回过神来。 元钺扑哧轻笑一声,突然松手转身。 文嫣赶忙朝前一步,不然又差点掉水里,捂着脑袋,嗔道:“殿下来了不说一声!我若不小心伤到殿下怎么办?” 元钺笑着反问:“你不小心伤到我?” 文嫣不服气地道:“殿下莫要小瞧了文嫣,吴下阿蒙别了三日还让人刮目相看呢,我怎么就不可能?” 元钺颔首一笑,道:“可能,可能!” 文嫣独自在山上待了许久,平时院落里只有几个扫洒收拾的小僧,因她是女子,也不曾与她多说话,孤单得要命,心中本就已经有些怨气了,没想元钺一回来便是戏弄她,于是话语里便带着几分酸气道:“殿下真是忙呀,怎么,终于得空想起山上还有一人了?” 元钺背着手走到树下,抬起一只手,轻抚低垂枝桠上的柔嫩花瓣的,道:“怎么,可想我了?” 这一句出口,又惹得文嫣面如桃花,还好他背对着自己,没看到自己的满脸通红的样子,咬唇道:“谁……谁想你了!我在这里待得好好的,自在着呢!” 元钺立于树下,抬首望着桃花,没动,淡淡道:“那便好,你就在这里再住一段时间。我这次离开恐怕要两三个月的时间,你若是有什么需要就直接跟方丈说,莫要独自下山。” 文嫣黛眉微蹴,问道:“殿下要去何处?” 元钺道:“西北,赫连部。” 文嫣闻言,心中一紧,急急道:“殿下要出征?” 元钺转身,见她这副着急的样子,不知为何竟有些小小的愉悦,淡淡一笑,安慰道:“议和而已。” “原来如此。”文嫣吐了口气,可欲言又止地想说什么,犹犹豫豫,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口,请求道:“若是议和,殿下可把文嫣带上?” “带上你?”元钺指尖藏于袖内捻了捻,想起文嫣迷般的身世,眉间蹴起,黑漆似的眸子突然直直看向文嫣,让她心里暗暗一惊。 文嫣有些促狭地笑起来,双眸躲避着他的目光道:“文嫣只是听闻大漠风光与中原不同,好奇,想去瞧瞧罢了。” 元钺继续盯着她,道:“你没去过西北?” 文嫣想起上次斗乐的事,心里隐隐也猜到钺王定是对她起了疑,可又不想承认,本能地回答:“没有。”只是声音小得像蚊子。 元钺面色沉下来,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心间兜兜转转,他朝文嫣迈了两步,逼近她,低头凝视着她,似乎是想从她眼中看出些什么一样,最后见她目中似乎有些横波淋淋,元钺心里一软,抬手拾起她发间的花瓣,柔柔道:“文嫣,你既能懂我笛中之意,须也知道,我也能知你琴音几分。你来自何处,曾经是何人,不愿说也罢,就让它过去,本王无意深究。但你也须知道,本王对你,豪无恶意。” 文嫣扬起脸来正视他的目光,惊异于他突然如此坦诚。 元钺与她对视了一瞬,突然偏过头去,看了满树盛开的桃花,转而目光又移向远处的青山,似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文嫣听,道:“若是能晨起诵经,夕阳采菊,在这桃花林间弹琴,与松涛和鸣,与花草相伴,远离山下的那些纷扰,不好么?” 文嫣道:“殿下……可是向往这样的生活?” 元钺略略思忖,笑而不答,将手里的卷轴往文嫣手里一塞,转身就朝院口走去,背对着文嫣挥挥手,那抹白色的背影,须臾间便隐没在桃花林后。 元钺迈步向前走着,沿着佛寺的红墙黛瓦,面色沉静,目光坚定。 向往这样的生活? 不,不会! 他明白,所谓的桃花源,所谓无烦恼的人间仙境是不存在的。他若退一寸,别人就会进一尺;他若真躲在这山间当个闲人,当他的母亲、他的亲族、他在意的人受到威胁、欺压时,他便无能为力。 他若只是个山野农夫,躲在这山间便只能终日为茶饭所忧;他若是王孙贵胄,那便要当得起那个责任;他若是个僧侣,也要在万千修行之后,方能悟得大道。 能随心之所愿,能达志之所至,能护心间所爱,这才是自由!真正的自由! 桃花源,非是他所向往的地方,而是他要缔造的地方。 第十章 出发西行 圆通法师出禅房之时,元钺还端坐在外室佛堂里,盘腿打坐,闭目养神,好一会功夫才察觉到圆通法师已经出来,方缓缓睁开双目。 圆通问:“钺儿可知为师方才所念何经?” 元钺答:“《金刚经》与《楞严经》” 圆通摸着胡须道:“此去西北,道阻且艰,做我大渝的使节,与战场上的将军无异,乃是保家定土,利国利民之事。为师定每日为殿下诵经祈福,盼殿下早日平安归来。” 元钺从席上起身,向后退了一步,然后朝圆通一拜。 圆通叹口气,伸手虚扶,道:“殿下,使不得!” 元钺道:“本王自小跟从师傅,学文习武,得益良多,却未尝一拜。今日,就让钺儿拜一下吧。” 圆通慈爱地点点头,从袖中拿出一方小乌木匣子,推到元钺跟前。 元钺打开一看,是一块半个手掌大小、温润洁白的美玉,一面正中中却有一点红,色泽鲜艳饱满,艳如心头之血,一面则有一道淡黄色的裂纹。要是此玉在没有雕凿之前,摆在货架上,大概买不出价钱。可它一面阳雕着长河落日之景,一面又阴刻着大漠孤烟之像,心思奇绝,巧夺造化,乃是一块绝妙的宝贝。 元钺捧在手心里,道:“妙哉!妙哉!真乃是块灵物!” 圆通道:“你将此物随身携带。西北蛮荒之地不比中原,戈壁峡谷亦于藏盗窝匪,若是你的车队受了袭,以此玉示人,或可得保全。” 元钺端详着这款玉佩,一瞬间又思绪万千,跟随师傅多年,却从未见他示人过,可知此物的份量。他小心将玉佩收入怀中,对圆通方丈再拜一次,才离开。 七日后,一切准备妥当,元钺带着部分丝绢布匹、茶叶粮食上了路,还有一部分从延路的各府衙抽调。 太子率领着一众皇弟给元钺送行。二皇子元济倒是胸中有几分丘壑,却因为母亲身份低微而不受天帝待见,年纪与太子相仿,却至今未封王。三皇子元湘、六皇子元沐资质平庸,看着元钺一身的华贵,风光无限,眼里满是羡慕。 至于与太子一母同胞的八皇子元旻,表情上有礼有节,实则眼神造就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地飘到远处的山峰上去了。他亦为皇后所出,从小自诩比一般皇子高贵,他出生不久后凤皇后便去了,他被武帝宠着惯着,性子相当狂傲骄纵,加上年纪与老七元钺实际上只差半岁,凡事总想与元钺争个高下出来。 这次武帝决定让元钺承当使节之后,他便跑去自荐,也要当出使的使节,武帝可知道去西北的危险与辛苦,一则元旻没那个才干,二则是心疼元旻,随便找个理由把他打发了。这让八皇子元旻对七皇子元钺憋了一肚子气。 太子元昊端着送行酒,道:“古书云,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七弟此去,若能稳住赫连部,与之结永世之好,功劳可比战场杀伐的四弟。” 元钺目不斜视,双手端起酒杯,退一步对太子行躬身礼道:“国若不强,何以外交?兵若不强,何以使人不战而屈。制衡、利诱乃是一时之策,国盛兵强才是根本。钺儿虽不会妄自菲薄,亦不敢居功自傲。请皇兄转告父皇,钺儿必定竭尽所能,给他一个满意的结果。” 元钺说罢,仰头一饮而尽,然后朝众皇兄弟再揖一礼,转身上车。 车行两百里,有一队人快马加鞭地赶上来,有人高喊:“钺王殿下请留步!钺王殿下请留步!” 元钺撩起车帘,问窗外的侍卫是何人,侍卫答:“好像是贵妃娘娘宫里的何公公。” “母妃?停车!”元钺喊道,然后赶忙下车。 何公公朝元钺行礼,道:“钺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公公不必多礼,母妃可是有什么事要交代?” “殿下聪慧,贵妃娘没什么要交代的,只是有样东西要交给殿下。” 说罢,何公公解开身后背着的布包,交给元钺。元钺打开一瞧,乃是一条腰带,上面用金丝和孔雀毛丝做的丝线秀着精美小巧的花瓶与鹌鹑,取意“平安”。 何公公道:“贵妃娘娘几宿没睡,为殿下赶制出来的。” 元钺点点头,眼睛微微湿润着,将腰带举过头顶,朝着大魏皇宫的方向距地跪下,拜一大礼,随后起身又对何公公拱手道:“母妃当初生我之时出现血崩,这么多年来身子一直不好,儿臣一则感恩,二则一直心有愧疚,这腰带是母妃的一片心意,本王定然每日穿在身上。至于母妃,就拜托公公照顾了。” 说着,元钺行一礼,是晚辈见了长辈时行的礼,何公公赶忙扶住元钺,推脱道:“殿下使不得,折煞老奴了!还有我那八十老母的寿诞,殿下怎好送将那样一份大礼,还未曾告诉老奴!” “公公,本王是您看着长大的,宫中人心多薄凉,本王亦是知道的。这么多年公公对母妃忠心耿耿,恪尽职守,本王亦是看在眼里。公公,钺儿非是凉薄之人,亦想对公公尽一份心意,仅此而已。” 何太监跟一帮手下立于路边目送元钺的车队远去,经历过多少风风雨雨的老人家,望着远处那推扬起的尘土,又朝天看了看,经历了那么多风风雨雨,他叹息一声,有些事不便说出口,却明明白白地在心里有了一句话:此子,乃帝王之材,却不知,可有帝王之命。 “干爹叹什么?”边上有小内监问。 何太监指指天道:“咱赶紧回去,要变天喽!” 第十一章 凉州命案 数日后,元钺一行的车马到达凉州。 凉州知府葛青峰是严家门生,州府衙门一早扫洒干净,焕然一新。只是这位钺王殿下平素就住在山间的寺庙里,鲜少露面,有的只是些乱七八糟的民间传闻,葛知府也不知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只打听到钺王平素爱花,可一时半会又找不着什么奇花异草,于是弄了两棵铁树放在府衙的厅堂两侧,看起来倒还和谐。 当日,元钺只带了少数几个心腹到了府衙,办理粮草丝绢的交接、清点的公务,车队里大部分的人都去了驿馆,因为人数众多,一些没品阶的士兵边就在驿馆周边安营扎寨。营内将士神情严肃,纪律严明,跟将要去打仗的无异。 原来是刚上路不久,就有两个有品阶的领头的和一个文官因为沿途骚扰百姓、调戏良家妇女,被钺王殿下当众给咔嚓了。 这三咔嚓吓坏了众人,再没敢随便惹是生非,两临近村庄里跑来看热闹的小娘子们也早被巡逻的赶得远远的。 其实元钺最初只是想找个由头把慕容家还有六皇叔元复派来跟着他的人给解决了,省的他们半途滋事,毕竟临到他出行,他六皇叔元复还在不甘心地向武帝请战。至于整顿军纪嘛,只是顺便的事情。 他人未到凉州,好名声却已经传到了凉州百姓耳中,车队进城的时候,好些百姓在城门口夹道欢迎——其实是夹道看热闹。 这不,元钺刚在州府衙门后堂坐下,屁股还没热呢,就有人在外击鼓鸣冤。 “青天大老爷!大慈大悲的王爷!请替民妇做主啊!” 一位穿着干净整洁的棉布衫的妇人在衙门前击鼓鸣冤。 知府一听脑仁都疼,想悄悄叫下人把人拉走,结果人家是有备而来,领着半村的人,带着锣、拿着鼓,绕着衙门敲敲打打,还喊着口号:“戴恒不仁!打死良民!青天有眼,请王爷做主!戴恒不仁!打死良民!青天有眼,请王爷做主!” 这么一来,就算元钺是坐在后堂,也听见了,葛知府一看压不住,头顶冒汗地巴巴望着元钺。 元钺年纪轻轻,相貌俊秀,脸上还带着少许稚色,神色温和,待人有礼,文质彬彬,若不是听闻他出了洛阳城没两天就咔嚓了两个百户长,一个文吏,葛青峰现在也不至于这般紧张。 “葛大人,民事就是国事,我这里的事就交给属下和陈大人去办吧,走,咱们去前厅瞧一瞧。” 陈大人是凉州府的二把手,名叫陈子瑜,为人比较爽直清高,也因此平时跟马屁精葛青峰大人不大对付。 入了公堂,元钺自然坐于正中主位,葛知府在一旁站立。 那妇人进了堂便开始哭得气若游丝,哀哀戚戚,好不可怜,请元钺给她做主。元钺打怀里掏一方帕子,让下人递给民妇,让她擦擦泪。这民妇接到手帕顿时像来了力气一样,将事情如是说。 元钺一听明白了,乃是当地的一个叫戴恒的商户开了个地下赌坊,这民妇的丈夫在那赌坊欠了钱,前些日子被那戴商户派人给打成重伤,结果没过一天便死了。 元钺听完没说话,只传头问葛知府:“大人,你看此事,当如何处理?” 葛知府暗自惊心,其实死了一个赌徒农夫事小,这凉州境内有人私开地下赌坊他却没有任何作为才问题严重了! 他只好硬着头皮,指着那民妇叱道:“大胆刁民!满口胡言!明明是你丈夫酗酒好色、不务正业,欠了戴商户的钱,长期不还,那天夜里他喝多了自己跌倒撞了头,怎么诬赖起借钱的人来?” 见元钺不说话,那妇人又开始嚎啕大哭,悲悲切切道:“王爷,您别听他胡说!他们诱惑我丈夫去赌坊,然后我丈夫欠了钱,又三番几次地来我家砸抢,如今民妇的家没了,连丈夫也没了!要不是奴家还有个儿子在京中读书,民妇,恨不能与拙夫一同去了!” 元钺此时神情凝重,目光聚焦在那民妇的身上,上下打量她。她穿得既不算破烂,也不算豪华,勉强算是个小康之家吧。至于她说的什么丈夫是赌徒,整天欠一屁股债,家里天天有人骚扰砸抢,却还有钱供着儿子在京里读书? 元钺的手放在腿上,于宽袍袖里捻着他的玉笛。这次带的这杆玉笛与之前他在舞坊街上吹奏的那根不同,那杆是白玉,而这一杆较那杆白的要长一些,两头是墨绿色,中间颜色浅些,显然玉料不如杆白色的好。 不过少有人注意到这些,只是那笛尾的流苏,随着他手里的动作,不住晃动着,也晃得葛知府心里七上八下的。 元钺道:“葛大人,你说这位夫人的丈夫欠了钱,可有证据?” “回殿下,这案子七日前就审过了,本乃是戴元外资助她丈夫做些小本买卖,欠款合同上白纸黑字写着呢,她丈夫的尸体上也只有头部一处致命伤,可你看看这刁妇!” 元钺抬手,制止他说出更多的难听的脏话来,又问村妇:“夫人,”夫人其实是贵族家的女人才用的尊称,这里元钺显然是在抬举这名村妇,“夫人可有地下赌坊的证据?” 那民妇为难了:“这……赌完了就撤,哪能有什么证据?不过王爷,您可要为民妇做主!民妇无依无靠,只能指望王爷您了!那欠条,确实是我丈夫的,可……可那是赌坊为了以防万一才那样让我家那天杀的那样写的!王爷,王爷您可一定要明查呀!” 堂上元钺一共说了三句话,都是问话,当时也没给个结论,只是命人好生安抚那村妇,便退了堂。 葛知府不知元钺何意,只一直在他跟前叨叨叨叨,控诉刁民,埋怨为官不易。 来到后堂,凉州府丞陈子瑜前来复命,奉上物资的册子,给元钺过目。 元钺拿起册子没看,只交给身边的一个名叫陈十三的心腹,然后于正坐坐下,下人奉茶,他便捧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喝起来,似乎有些疲倦的样子,道:“葛大人,说了这么多,口渴不?歇一会,来喝杯茶。” 元钺指指左边的侧席,示意一直聒噪不停的葛大人可以闭嘴了,又指了指右边的侧席,示意陈大人坐下,然后摈退左右下人,只留了心腹陈十三在旁,悠悠道:“陈大人,今日堂上那民妇的案子,你可有所耳闻?” 陈子瑜道:“回殿下,下官知道。” 元钺简短地道:“说说。” 陈子瑜看了看葛青峰,唇角微微翘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走到元钺跟前,跪下,打袖子里拿出一本册子,递上去,道:“殿下,此事,下官可知道的清清楚楚,这是乃是戴家的账册,还有一本……葛大人的秘密账册,在葛大人的卧室里,殿下一查便知。” 葛知府当即怒了,指着陈子瑜大骂:“陈子瑜,你出卖我?” 陈子瑜哼了一声,道:“葛大人,道不同不相为谋,何来出卖一说?” 葛青峰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大吼:“殿下,莫要听这陈疯子胡言乱语!陈子瑜,你捏造假账簿,想加害于我?” 元钺漫不经心地翻着账本,慢悠悠道:“让我猜猜,那民妇的丈夫,是这赌坊的护卫,或是干事的。在戴恒那里赚到钱,便想自己做生意,然后还问戴恒借了一笔钱,可是亏得血本无归,他要么真是喝醉了自己摔死了,要么是那民妇想赖帐把她丈夫给坑了,又因为戴恒不依不饶,要她夫债妇还,这才把地下赌坊的事捅出来。我说得可对?” 这番话说完,葛青峰浑身都如筛糠,想要下塌,却是跌到地上的,连滚带爬地跪行到元钺跟前。当下堂上坐着的这位的未既冠、面如玉的美少年,可是一出城,不禀明圣上,就杀了三个手下的小魔王,他能不怕么?而他边上的陈子瑜,心里更是咯噔一下,有了一丝惧意。 虽然陈子瑜投靠元钺有段时日了,可一直只是书信往来,并没真正见过。早上见着元钺的时候,吃了一惊,没想到元钺这么年轻,也稍许少了一些紧张。 之前元钺还在洛阳的时候,他只在信中提到葛知府与戴恒合开赌坊的事。 这农妇的事,乃是事发突然,他还未来得及向元钺报告,没成想这个面相温和,一副弱不经风样子的少年,居然穿瞬间把事情的始末看了个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可葛知府并没有就此罢休,他鼓起勇气,抬起头,大声而且结结巴巴声音带着颤儿道:“殿殿……殿下!您,您不能处置下官!” 元钺脸色阴沉下来,他没说话,只是盯着葛青峰,一双眸子墨浓似漆。 葛青峰觉得自己连呼吸都困难,在心里无数遍地骂着陈子瑜,这个黄雀在后的家伙,恐怕是谋划多时了! “殿殿殿下,请请……请让他们都出去,下官,下官,下官官官官有话对殿下说!”说完这话,葛青峰觉得自己快晕过去了…… 第十二章 拴恶狗 屋子里静得能听见水滴的声音,屋外此时下起了雨,而且越下越大,哗哗的水声,突然一声惊雷,打得跪在地上的葛青峰浑身一颤。 “说!” 屋内只有两人,一人面色铁青,端坐于榻上,一人颤抖着跪于榻前,又是一声惊雷,伴随着闪电,在一瞬间照得屋内雪亮。 “殿下,下官,下官乃是受了沛王殿下的意思才开的赌坊,这赌坊的钱,六成都是给沛王殿下的,我与戴恒二人加起来才不过拿四成,殿下若要治下官的罪,沛王殿下的罪岂不更重?” 葛青峰说完这段话,像是用尽了全身气力似的,就抖得趴在地上起不来了。 元钺咬着牙,其实他也猜到这个葛青峰恐怕与严家有些牵扯,可没想到牵扯的竟是与自己同母所出的亲兄长。 他突然站起身,从榻上下来,一步一步走到葛青峰面前,弯腰,用手中的长笛将葛青峰的下巴挑起来,勾起唇角笑道:“你用兄长威胁本王?” “下官不敢!”葛青峰也是一字一字咬着牙说话,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 “葛大人,开个赌坊而已,罪不致死,不过……”元钺说着,“噌!”地一声突然从玉笛中拔出一柄锋利无比的短剑来,突然架在葛青峰的脖子上,“若是杀人灭口呢?” 葛青峰打了寒战,想到那醉酒摔死的村妇男人,若是元钺有心栽脏于他,那他万万是罪无可恕了。 “殿……殿下,下官,不敢!下官真的不敢!殿殿殿殿下要小的做什么都可以,求求求……求求求殿殿下开恩!饶饶了我家人!” ~~~~~~~~~~~~~~~~~ 陈府,府丞陈子瑜,晚上拉着元钺的心腹陈十三回了家,说起来,这两人其实是亲兄弟。 陈子瑜是大夫人生的,家中长子,承袭父亲的府丞一职,十三则是小妾所生的庶子,他俩中间夹了二姐,陈十三其实排行老三,只不过为了显得家中人丁兴旺,才在中间加了一个十。 陈十三向大哥敬酒:“恭喜大哥,如今就要高升了!” 陈子瑜摆摆手,回敬酒道:“还不是托我们小十三的福。来来来,尝尝凉州春笋,过了惊蛰一过可是没得吃了。”陈子瑜给陈十三夹了一筷子腌制的凉州春笋,“怎么样,跟在钺王身边,可有什么轶闻趣事?我听说洛阳城有则钺王遇花仙的故事,弟弟知道些什么?” 陈十三笑着摇摇头道:“从没听说有什么花仙,不过都是民间传闻罢了。” 多年不见,陈子瑜只觉得好像兄弟二人之间有些生疏了,特别是如今陈十三跟着钺王,好像也沾染了些钺王明玉似水的气度,看他端杯、饮酒都十分端庄的样子,哪里还是当年那个小妾生的唯唯诺诺庶子了。 陈子瑜叹口气,道:“十三,现在出息啦,为兄替你高兴啊,来为兄敬你一杯!” 陈十三一皱眉,道:“哥,弟弟一直都不敢忘记当年是大哥偷偷送我去的武校场、资助我念的书。虽然好几年未见,不过小弟心里一直是念着大哥的。如今咱们能兄弟同心,跟随钺王殿下,小弟,心里也高兴!干!” 兄弟二人正絮话没几句呢,突然外面人急急来报:“报告老爷,钺王殿下找您过去!” 陈子瑜同陈十三相互看了一眼,异口同声道:“出了何事?” 下人结结巴巴道:“好好像是,知府大人畏罪自杀了!” “畏罪自杀?”两人又是异口同声。 “自自……自杀未遂!”那下人喘着粗气,貌似跑得很急。 “一次头不能讲完啊!”陈子瑜差点一脚踹上去,不过提到嗓子眼的心还是放下了,毕竟知府不算小官了,要是真自杀了,他这个凉州府二把手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他心里祈祷着:葛大人,千万撑住,小弟我平素虽然看不惯你,不过你现在可千万别死! 陈十三倒是比他哥哥沉稳,像是见惯了大场面似的一点都不惊慌,朝下人吩咐道:“快,去寻凉州最好的大夫来,多寻几个!” 下人答应一声又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陈十三对哥哥说:“大哥,咱们走,钺王殿下一定有事要吩咐咱们。” 这葛青峰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估计被吓傻了,居然自己往那剑刃上碰,想抹脖子,还好元钺反应快,及时抽了剑,只在葛青峰的肩膀上划出一道挺深的口来,顿时血溅出来,葛青峰大概以为自己要挂了,居然晕过去了,同时地上湿了一滩,一股子尿骚味散发出来…… 陈家二兄弟赶到的时候,葛青峰的肩膀已经被包扎好,脸上毫无血色地躺在床上,哼哼唧唧糊里糊涂地喊着疼,两眼半睁,绝望的像只死鱼。 元钺坐在一旁拿一方白色的丝绸帕子爱惜地擦着玉笛,面上没什么血色,仔细看的话,手似乎还有些微微的颤抖。 “子瑜,过来接本王手喻。” “手喻?”陈子瑜也没闹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时间有点摸不着头脑。 元钺道:“凉州府知府葛青峰,突患心病,不能任职,准回家养病,由凉州府丞,陈子瑜行为代知府,等候朝廷命书。” 旁边有人已经把写好的,盖了亲王大印的丝绢备好递给陈子瑜了。 陈子瑜有点懵,道:“代,代知府?” 元钺道:“委屈你了,陈大人。赌坊之事,暂不能揭发。” 陈子瑜急道:“这是为何啊,殿下!” 元钺叹口气道:“本王还要戴恒一用。不过,本王自会向户部举荐你。” 陈子瑜还是有些不甘心,揭露赌坊一事是大功一件,是可以记在政绩簿里的,要是钺王举荐,那他不成了关系户了?这可有违他陈大人的风骨! “殿下,请你讲清楚,为何不能?不然,陈某不答应!” 陈十三在一旁急了,道:“哥,不得对殿下无礼!” 这个陈子瑜倒是驴脾气上来了,倔道:“十三,这里轮不到你说话,我就是要向钺王殿下问清楚。当初是钺王殿下识我知我非是贪财庸官,见我是想为百姓做点事情、见我有骨气才收我于门下,如今又为了什么,要我收起一身骨头?” 元钺朝十三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端正了一下自己歪斜的身姿,正对陈子瑜道:“陈大人可知北关将要开通与西夏的通商关口之事?” “这,下官确实略有耳闻。” “本王问你,若是能开通,之后什么最重要?” “运输?” “掌握凉州一州之车马生意最大的商家,是何人?” “戴氏车马行?” 元钺点点头,接着道:“靠近北关附近的城池,我们肯定是插不上手了,你也知道我的几个皇叔在那里的势力,还有有慕容家,包括我严家也会去分食那里的资源,我们能做的,就是提前把内陆的运输线掌握在自己手里。” 元钺又用玉笛点了点身边的一箱子账簿,道:“至于这些账薄,我会交给你,就当是拴狗的绳子,给我看好了戴恒。告诉他,若是还想呆在我严家,唯有清清白白,不过,若是他不想听命于我,也可以让他立马消失。” 这个原因,陈子瑜还算可以接受,想来想去,与其大动干戈伤,到时候伤了凉州的经济,不如就像钺王所说,把恶狗栓好了,让他继续看家,又不让它出去伤人。 元钺又道:“这个葛青峰,本王觉得恐怕有些别的问题,陈大人,你去查查清楚。本王不便在凉州耽搁太久,明日就启程赶往通州。不过我会留十三下来,协助你。十三,尽快处理好,然后赶上来。” 元钺说完急急走了,一回到住处,还未来得及关上房门就一头载下去,陈十三跟在后面,见元钺突然倒了下去,急忙上前扶住。 “殿下!” 元钺一脸苍白,虚弱地靠在墙边,喘着粗气,话都讲不出。 “殿下,可要属下去熬药?” 元钺摆摆手,无奈苦笑:“没病的时候装病,不想病的时候偏偏要了命……呵呵。” 陈十三道:“殿下是怕药味浓重,不想让他们知道?” 元钺点点头,断断续续道:“扶我……上床休息。” 是夜,一只白鸽冒着雷雨急急飞往朝歌,洛阳也下雨了,李长生还未找那书生,他不知,那书生家里出了事,早在几日前就赶往凉州,早已经不再洛阳了。 李长生收到纸条,只看了一眼便立刻命人备了匹快马,连夜出城,赶往凉州。 雨下得这么大,不知殿下他,可还安好…… 第十三章 通州孟九 次日清早,一辆马车看上去很普通的马车,上坐一个胖墩墩的车夫,还有三个骑马的护卫一群人先后出了城门,速度之快,让路边的农妇都没看清就跑得没了影似的。 到了晌午,陈子瑜沐浴好,穿戴整齐,打算去送送元钺,结果只看见整队军队的骠骑将军左厚载,还有已经将货物清点完毕的弟弟陈十三,却不见元钺的影子。 于是他问老弟:“十三,殿下呢?” 陈十三答:“通州有点急事,一大早先走了。” 陈子瑜三年前去洛阳觐见复地方官课考的时候去逛过洛阳城的聚贤堂,在那里看到一篇名为《中论》的文章,署名是“梅珑”,内容是关于利用加强士族力量去平衡和限制宗亲、外戚、宦官权利,观点犀利而大胆,当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可这个叫梅珑的人却一直没出现。当时只有少数几个人敢站出来称赞的,当然中间就有他陈子瑜。回到凉州之后,这个梅珑便开始以书信的方式同他交谈往来,一年以后,他才知道梅珑真正的身份乃是当朝年纪最小的一位亲王。 如今看来,除了凉州,恐怕还有通州,这个钺王的网撒得不小啊! 钺王对下面是了如指掌,可三年了,陈子瑜对这个元钺还几乎一无所知! 陈子瑜假装不在意地相陈十三打听:“什么急事啊?这么早就走,也不让我送送。” 陈十三笑道:“跟我们殿下哥还要讲什么虚礼?该交代的也交代了,殿下是信得过大哥你才这样的!” 虽然陈十三这是避开了他的打探,不过这么一说陈子瑜心里还是蛮舒服的,罢了罢了,回去上班儿! ~~~~~~~~~~~~~~~~~~~~ 五日后,通州府平阳城西北角的一家店面相当大而阔气的玉器铺子悄无声息地提早关了门。宽敞的后院里堆蛮了大小不一各种形状的石头,都还只是削了石皮,见到点玉芯确不知里内是好是坏的毛料。再往里边走,又是一进院落,景致较前院要精致典雅很多。 从前厅左边的小门进去是里屋,屋内摆设讲究别致却无骄奢之气,透过冰裂纹的窗子往外望去去一片长满了绿萍的小塘子。 窗下放着一张黄梨木的床,床上躺着一人,面朝下,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背上、颈上、脚脖子上插满了大大小小的银针。床边不远处有张轮椅上坐着一人,面前的桌上正用小煤炉咕噜咕噜熬着汤药,一股浓郁的苦药味充满了整间屋子。 “九爷,闻着这药味,我倒想起从前了。”趴在床上身上扎得刺猬一样的,正是元钺。 之前匆匆忙忙从凉州走了不是为了什么急事,而是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病成一摊泥的样子。 元钺本来就又一下雨就浑身疼的毛病,凉州是个四面环山地低阴湿的地方,加上夜里的大雨,元钺觉得自己就跟刚去阴曹地府里走了一遭似的。 连着五日赶路,途中也没个像样点的地方休息,离着平阳城还有五十里的时候,元钺在车里痛昏了过去。 等赶到了平阳最大的玉器商人孟九爷家,让九爷给灌药、扎针,昏睡了半晌这才渐渐醒过来,整个人还是迷迷糊糊昏昏沉沉的。 “我给你的药,怕是没按我的嘱咐吃吧?”九爷在一旁,放了好些啥干的不知名的虫子进石罐子里用杵子捣成细细的粉末。 元钺叹口气,有气无力地道:“这个冬天感觉还好,还以为能不再当个药罐头了呢,结果老天爷立刻给我以颜色瞧瞧。” 九爷轻笑一声,又问:“凉州府的事没耽误了?” 元钺道:“误不了。” 九爷道:“来,起针了,放松啊!”说着一根根拔掉了元钺背上的银针。元钺坐起来缓了口气,下人赶紧给他披上衣服,那个胖胖的车夫端来一碗玉碗盛的人参鸡汤,汤里没有肉,只搁了几块胡萝卜和松菌,汤面上连一星半点的油花都看不见,瓢得干干净净。 这般清淡的东西元钺在山寺中早就吃惯了,只是今日是拿鸡肉熬的高汤。 元钺尝了一口,点点头,问那胖胖的车夫:“老田,这是什么鸡?好像格外香醇些?” 那胖胖的车夫姓田,其实原本是宫里的御厨,在药膳方面颇有造诣,在元钺小的时候就被天帝赐给元钺照顾他的饮食了。 因为元钺多数时间住在庙里跟着一班和尚整日清汤寡水,所以不管老田烧什么他都吃得很香,这让田大御厨很有成就感,便跟严贵妃提出想去钺王府照顾七殿下日常饮食,后来武帝也恩准了。 老田道:“这是山里散养的通州乌鸡!自然是最上等的。” “嗯——”元钺盯着手里的这清汤,用雕花的牛角筷子轻轻敲了两下玉碗的碗沿,忽然抬起头来道:“九爷,要不你试试联络联络凉州做车马生意的戴恒,让他把通州乌鸡运去洛阳,卖它十辆银子一只,你看怎样?” 九爷道:“我院子里还有拿药渣喂的乌鸡呢,要不你也拿去,卖上一百两如何?” 九爷明明是打趣元钺,元钺倒一本正经起来,道:“好主意啊!通州多山,在种不了庄稼的山上围块地,专门养鸡。老田,要不要出点银子,到时候分你一成?” 田大御厨回道:“殿下当个王爷真屈才了,殿下要是去经商,定然是咱大渝首富!”一句话逗得一屋子下人都笑了。 元钺喝完那碗热汤,脸色红润起来,他下榻站起来,立刻有下人过来帮他穿戴好衣服。今日穿的是件淡蓝素面的绸缎袍子,没有暗纹,也没有刺绣,只是腰间的白底金线刺绣腰带显得甚是华贵,腰带上挂着那块圆通方丈赠的玉佩,整个人看起来又是一副偏偏佳公子的模样,没了半点早上城外半死不活的迹象。 九爷眯眼打量了一阵元钺佩戴的那块玉佩,道:“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阿钺,你认识广威将军童闻瑾?” 元钺先是一怔,随后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腰间那温润的玉佩,略犹豫了一下,随后立刻明白了什么似的,道:“莫非这玉佩就是出自九爷的手笔?” 九爷点点头道:“此物是我亲手所刻赠予童将军的,难道他还活着?”不过他转念一想,既然童将军这么多年都无声无息没了踪迹,必然也是不想人找到他,便道:“罢了,不问也罢。” 元钺轻叹一声,看了看窗外的天空,太阳明媚,气温适宜,对九爷道:“走吧,带我出去转转。” 九爷灭了小煤炉,将药罐子里的药倒进一个莲花小玉碗里,然后洒了一把刚才捣碎的干虫粉,还有一点点白曼陀沙的花粉,拿个玉勺搅和搅和,递到元钺跟前,道:“别急,来,先把药喝了。” 元钺嘴角抽搐着盯着那碗巫婆汤似的鬼玩意儿,干笑两声道:“啊,九爷,别这么扫兴嘛。你看我,好好的,喝什么药……”说罢还在原地蹦哒了两下,表示自己好好的。 九爷哼了一声,把碗往边上一放,一转轮椅,打算出去,还加了一句:“你若再敢不听我的,以后死了都跟我无关。” 元钺连忙阻拦:“诶!九爷,别生气嘛!我喝还不成么。” 九爷道:“以后也要谨遵医嘱!” 元钺从善如流:“是是是,以后都听你的。” 九爷不依不饶:“不听怎样?” 元钺道:“你要怎样就怎样。” 九爷道:“好,我要你把洛阳城的舞坊街的落梅坊押给我。”九爷转头,对老田道:“田御厨,你可要帮我作证,大魏亲王元钺刚才亲口说的,你可要帮我看着他。” 元钺翻翻白眼,眉头揪得老高,捏着鼻子,把那碗巫婆汤灌了下去,一张俊脸扭曲成个包子样,还干呕了一下,差点把刚喝下去的又吐出来。他十分不怜惜地把玉碗重重往桌上一放,迈腿仰着下巴就往外走。 九爷好笑道:“砸坏了我的碗,我可要你赔的!” 元钺回眸瞄了眼孟九爷,义正词严地道:“本王不与你这奸商为伍!” 第十四章 木缘堂 “公子!公子你在哪儿?” 胖墩墩的田玉厨有点跟不上元钺的步子,加上通阳的街市实在是太拥挤了,一不留神就找不着元钺在哪儿了。 孟九爷坐在轮椅上,被一个下人推着,在后面慢慢走着,也不着急找元钺,于是沿街边逛到一家叫“木缘堂”的铺子时,见到了那个着了月白袍子的修长身影。 这是一家木器店,卖得都是些小物件,什么笔架子、檀香扇、佛珠等等,元钺站在一排精美绝伦的木簪子前,看得仔细。 店家瞄了他一眼,本来有点无精打采的,不过后来仔细一瞧他这腰带,就觉得心里一动,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就凑了上来,笑出一脸褶子,道:“这位公子,是给哪家姑娘挑簪子呢?” 元钺被他这么一说,也不知自己这是咋地,耳根一热,才反应过来,对呀,自己怎么就进了这家店呢? 他一个大小伙子看什么簪子呢! 元钺清清嗓子,下巴微扬:“咳咳,本……本公子就是看你家手艺不错,做得精致,欣赏一番。” 店家都是人精,一眼便识破了元钺,于是笑得一脸暧昧,道:“公子,那你可看错地方了,这里面摆得那都是什么货色,哪儿能入得您的法眼?不如您随我上二楼,二楼才是精品,一般人我不告诉!” 元钺瞧他那样,心里有数,上了二楼随便一块破木头估计都能翻上十翻地卖了吧? 不过,他还是跟着店家上了二楼,只是这二楼,却是出乎他意料的满是精品。 除了那些雕工精细到极致的百宝嵌、螺钿的漆器,关键是这些漆器木件上所安嵌的宝石,是连宫里都难见到的! 这店家小心翼翼地从一个上锁的柜子里捧出一只细长的黑漆嵌绿松石螺钿盒子,打开,里头躺着一只雕工精美的紫檀木簪,奇的是那木簪云头上的梅花,花瓣薄如蝉翼,层层叠叠,晶莹滋润,惟妙惟肖,用手一碰,竟然是用粉色的宝石雕成的! “公子,您看,可中意?这可是我的镇店之宝啊!” 元钺端详着那块雕刻成梅花的宝石,皱起眉头,问道:“这可是芙蓉蜜?” 店家双眼一亮,道:“公子识货呀!这可是上等的极品粉色蜜蜡,俗称芙蓉蜜。” 元钺环顾了一下四周,蜜蜡石其实不算太稀有,但水头足、有透明感,、是粉色的蜜蜡却是极品中的极品——只产自赫连部领地里的九溪寨一条溪渠下的河床下。大魏早与阿柴部断了商,自此芙蓉蜜也变得更加珍贵稀有,有价无市。 “店家,你真肯把这东西让给我?” 店家面有难色,道:“这位公子爷,您是不知道,最近生意不好做!南边打着仗呢,男丁都被抽调了冲军,加上军饷供给还不是要从咱农户、商家身上抽血?我这店里的东西都是精致物件儿,卖得比别处贵,大家都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谁还有闲钱上我这儿来?这不据说西北边也要闹事了么,我呀,估么着关了这家店,收拾收拾,迁到凉州或者别的朝歌附近的州府去。” 元钺轻笑一声,道:“好,你出个价吧。” 店家伸出两个手指道:“二百两文银。“ 元钺笑笑,这店家出的价还真不算贵,若是在洛阳,怕是二百两黄金也不一定能买到,可见这店家刚才说的大部分属实。 元钺见他还算是个良心商户,便道:“店主贵姓?” “小的姓沈,叫沈木。” 元钺道:“沈老板,本公子倒可以给你透露点消息,信不信由你。其一,西北不会开战,其二,数月之后西北会有大量的宝石原材料入大魏,不过,到时候,缺的可是手艺人。你若能上那儿占得一个先机,只怕你这木缘堂……” 元钺没把话说完,只将那方檀木盒子收入袖中,一边下楼一边道:“等会有人会把银两送来。” 这个沈姓老板本来还将信将疑,直到他发现来付账的乃是石舫大当家的孟九爷本人,才后知后觉地震惊于刚才那位少年公子的身份,越想越觉得他气度不凡,只怕是洛阳哪位大官世家的少爷也说不准,没准他的话可信? 平阳城再往西的地方便是连绵不绝的山脉,除了唯一的一条官修的驿道延绵于峡谷之中,做官用军需,其余的,便是翻山越岭极难走唯有步行方能通过的山路。 “通州不通,唯通背客。背客一家,都属石舫。” 元钺在通州城西边的一家客栈一楼的餐厅里一边拿筷子敲着碗边,一边唱着,采用了点通州民谣的调子,甚是通俗悦耳,朗朗上口。 这客栈算是通州城里规模最大的一家,但并不豪华,反而破破烂烂的,房间里都是通铺,餐厅里供着最基本的粗茶淡饭,价格便宜,是专门为往来的背客准备的,自然也属孟九爷的石舫。 唱不久,打外面走进来几个壮汉,为首的二人留着络腮胡子,身型有位高大。 孟九爷一瞧,立刻滚着轮椅迎了上去,拱手行礼道:“阿虎颜,阿鲍颜,二位兄台好久不见!” 两个络腮胡子操着不标准的汉话,道:“九爷,我们可想你呀!终于又见到了!” 九爷将他们引荐给元钺,道:“二位请坐,这就是我在信中跟你们提到过的钺王殿下。” 元钺站起身只微微点头,算了礼。二位为首的大汉见元钺虽瞧着年轻,且衣着普通,可气度不凡,一看就是常年身居高位的人物。 那二位赶忙抱拳行礼,一字一字地说。 “赫连部,九溪寨阿木,阿虎颜。” “这位是我的兄长,我是阿鲍颜。” 元钺微笑,朝他们点了点头。 此次会面暂且不细说,再说凉州,这几日一直阴雨连绵,大家都在说老天有眼,定是替冤死的人在流泪。 大家也都在说一个人的笑话,就是当日状告戴恒的妇人。 陈子瑜觉得她丈夫死得蹊跷,于是半夜让陈十三扮鬼,去那村妇家里,吓得那村妇一下子就招了。 这妇人本来娘家还算殷实,她自己偷了家里一笔钱财跟着个穷小子私奔出来,不过这男人并非什么一心一意的良人,还好色还贪财,本来跟着戴恒混小日子过得也也不错,不过他非要自己做生意,结果亏了,还欠了一屁股债,这妇人不想跟着一起苦哈哈地还,就找了个机会将这渣男人灌醉了,半夜砸死。 没想到戴恒不依不饶,要她夫债妇还。 原本她告戴恒一状,一为逃债,二为摆脱自己的嫌疑,结果葛知府没鸟她,戴恒该讨债讨债。 恰好名声在外的元钺又路过凉州,这妇人才想起来要再去倒打一耙,想着这戴恒要是倒了,钱也就不用还了,实在不行请这有钱王爷掏点银子济济贫也成。没成想,元钺表面上尊称她为夫人,非但一个铜板不掏,背过身去就让这姓陈的狗官清查她! 这村妇的儿子,名叫梁斯云,其实正就是李长生在洛阳找了一大圈没找着的那个书生。 他急急忙忙从洛阳赶到凉州的时候,这村妇已经被重责二十大鞭,被打得皮开肉绽、半死不活地关在了牢里。 “娘,娘!怎么会这样?儿子,儿子不孝!都怪儿子不孝!” 梁斯云和他奄奄一息的母亲隔着牢栏杆抱在一起抱头痛哭。 “儿啊,别听他们说的,你要相信娘!你一定要信娘啊!陈子瑜那个狗官,跟戴恒沆瀣一气,逼死你爹,又要害为娘,为娘,只怕是活不成了!” “娘,你别这样说,儿子给您去找大夫!儿子一定救您出来!” “儿啊,娘就算做鬼也不放过那群狗官!还有那个钺王,跟那姓陈的是一伙的,你记着,这都是咱家的仇人!” “娘,别说这样的话!都怪儿子无用,都怪儿子无用!” 说着梁斯云砰砰地跪在牢栏前给他母亲磕头,磕得额头都破了。 这村妇在牢中高烧不退,伤口化脓,梁斯云去府衙跪求见陈子瑜一面,想求他准个大夫去牢里瞧瞧,可陈子瑜只叫几个衙役把他轰了出去,连面都不给见。 这妇人就这样在牢中,没两日便死了。 梁斯云家中现在是家徒四壁,前些日子父亲的排位还在案上供着,如今有新添上了他母亲的。他一人披麻戴孝颓然坐着,眼神空洞,茫然得很。 说要报仇,他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如何报得? 那些官员狼狈为奸,后台又是洛阳的王爷,他一介平民百姓,就像一只小得不能再小的蝼蚁,如何撼动大树? 最可恶的是,这个姓陈的狗官还将他母亲的名声毁得千夫所指,万人唾骂,如今来个来吊唁的亲戚邻居都没有,空留他一人,要如何活下去!? 梁斯云浑浑噩噩了几日,人几乎一夜之间从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变得苍老了,头上竟然有了一缕白发,两眼窝深陷,整个人干瘪的像个干尸。 第十五章 遇山匪 原本平静的戴府,在元钺来过凉州之后便立刻乱成一锅粥,旦凡是之前以戴府名义伤过人、抢过人、放过高利贷的,有的是戴家家丁,有的则纯粹是些乡里的泼皮无赖,全部被陈子瑜给抓进了牢去。 一时间牢里被塞得满满登登,以至于都塞不下,一部分情况不那么严重的,只好打他们一顿放回去。 陈子瑜陈大人这是憋了两三年的气,一股脑地撒出来了。 戴恒虽心有不甘,可事到如今也什么都不敢说,人家上头也是王爷,他主子沛王还在南边打仗,哪里顾得上他这个乡间的小平头老百姓! 他戴大员外是大丈夫能屈能伸。罢了,暂且隐忍一段时间,等沛王殿下从南边立了军功,回来再说! 陈子瑜抓完了戴恒下面的苍蝇蚊子便开始查葛青峰,叫人把葛府翻了底朝天,除了从赌坊捞来的那点银子,这个葛大人还真算是两袖清风,没啥别的毛病。 这可把陈子瑜气坏了,把手下的衙役、差办骂个狗血喷头之后,亲自上阵,到葛府搜,结果还是啥都没找着。 于是陈子瑜转头便又开始找戴恒的茬,领着陈十三,拖着戴恒出门量地,要把之前戴恒放高利贷、开赌坊所侵占的债务人的田地给还回去。 一行人正好路过梁斯云家院门口,梁斯云眼见着陈子瑜跟戴恒走在一起,气血便往头顶涌,捡起院里砍柴用的斧头往外冲,对着陈子瑜便劈头盖脸劈下去。 只听“砰!”地一声,边上的陈十三抽中腰间的佩剑,一剑将梁斯云手中的斧头削去铁头,那斧头的脑袋在空中转了几个轱辘,才扑通一声掉就田边的水槽里。 陈十三淡定受剑,动作行云流水,不带一丝多余,而一边的陈子瑜和戴恒再被吓得脸都白了,梁斯云更不用说,跌坐在地上,浑身发抖地仰头盯着陈十三。 陈十三居高临下,看着坐在地上的梁斯云,想起第一次遇见元钺时的情景。于是他丢了一块银子给梁斯云,道:“别被仇恨蒙蔽的心智。要么站起来,要么坐着等死。” 之后,梁斯云便不知所踪了。 让陈子瑜意外的是,陈十三走后两天,葛青峰突然在家中上吊自杀,而且留了一封认罪书,书房内的一到暗门被打开,陈子瑜领着人沿暗门走下地下,来到地下室的时候,差点没把眼睛给闪瞎了,一屋子的金银珠宝、古董字画啥都有! 跟葛青峰相事多年,他还真不知道葛大知府竟然有如此超凡的敛财之能! 只是,葛青峰这死的未免太蹊跷,可又啥都查不出来,陈大人自己都不信葛青峰这么个贪财怕死的家伙胆量再自杀一次! 想起那日弟弟抽刀的动作,他便心生一股寒意,作为心腹的陈十三都这样了,那么真实的元钺又是什么样?如今看到葛青峰这般,直觉告诉他,这是钺王的手笔。 ~~~~~~~~~~~~~~~~ 陈十三单马急行,在元钺快要到达北关城的时候赶上了元钺。 “殿下,后面好像有人一直在跟着我们。” 元钺掀开车帘,沉静的脸上,一双黑眸暗流涌动,只稍稍思索,道:“暂且不去管他们,免得打草惊蛇。” 连日来的奔波让元钺看起来有些疲倦,可听到十三的报告,也立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警觉起来。 这跟来的人,可能是六皇叔元复的人,也有可能……是梁国或者西夏的人。 元钺坐在车里,放下手中的书籍,眉头微蹙,思索着每种情况的应对之策。 正在这时,马车一顿,车队前方发出警报的哨子声只吹了一下便没了,紧接着一声粗犷洪亮的号角声在山谷中回荡起来,山的两侧便千箭齐发,数十名骑兵应声倒地。 元钺坐在车中,双手立刻握在玉笛上,仔细听着车外的声响。 只听外面有一人喊着:“殿下,有山贼……”然后嗖地一声,被一箭穿吼。 元钺心中警铃大作,千算万算,算漏了山贼,在这狭长的山谷中,车队被拉成了一条长线,若是山贼从两侧攻击,队伍就会被截成几节,他还没想出应对之策的时候,有箭矢便带着风,从车窗窜了进来,“砰!”地一声闷响没进元钺手边的棉垫子里,差点在扎在元钺大腿上。 “着火了!粮草着火了!” 在外面的陈十三不断地舞动着手中的剑,帮车中的元钺挡去一些飞箭,可这时候有一车粮草居然被戴着火的飞箭射中,立刻燃烧起来。 陈十三心中想着:那可是用于跟西夏议和的粮草啊!可千万不能出事,不然殿下要如何交差?想也没多想就冲向粮草车。还没迈出几步,回头就见元钺马车两边的灌木丛中冲出两队蒙面黑衣人,急得大喊:“殿下小心!” 他话音未落,元钺从车中飞身而出,身体几乎是擦着几把刀的刀刃滑出包围圈,直直冲向山坡上的树林。 元钺脚步如飞,那杆墨绿色的玉笛闪着幽幽绿光,如同鬼魅,只在身侧经过的山贼咽喉处晃过,那些山贼便像定住一般,随后噗地一声,从咽喉处喷出一抹鲜红,颓然倒地。 陈十三平时再处变不惊,这时候也已经有些慌乱了,立马原地竟然不能动弹,前也不是,后也不是,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知道临走的时候,留在朝歌寻人的李麟交代他,务必要保护好殿下,自己怎么就这么没用? 陈十三神之际,他座下跨骑被一支箭射中,它嘶鸣一声,前蹄高高抬起,将毫无防备的陈十三重重甩在地上,此时他身边立刻出现了个蒙面汉,举起刀就要朝下砍去。 刀刃离着陈十三的胸口就还有一寸的时候,一声尖而细的笛音,像是从树丛中窜出来一半,直冲碧霄,山贼和官兵手里的动作不约而同顿了一下。 元钺右手掐住一个络腮胡子大汉的喉颈,左手持短剑抵在这人脖子上的动脉处,从树后站出来,朝坡下的人大吼:“都别动!” 而此时,元钺的身边也有两人,拿剑指着他,四人就这么僵持着站在山坡上。 那被元钺掐住的络腮胡子哈哈一笑,道:“小公子,你何必这样?您的命多精贵?不像俺,贱命一条,死了就死了,大不了脖子上留个碗大的疤,二十年后还是一条好汉!小的们,给我动手!” “谁敢!”元钺两眼圆睁,大喝一声,然后手一动,一抹绿光——“噗!”刀子迅速在那络腮胡子的肩胛骨上刺了一下,这络腮胡子刚欲大叫,却因为是在众兄弟的面前,不能丢了份,硬生生把这一声憋进肚里去,于是旁人听到的就只是不大一声闷哼。 他方才其实就是想吓唬一下元钺,没想到元钺非但没被被吓到,反而恐吓起他来,最让他感到害怕的时候,元钺手里的短剑上并不带一丝血迹,这是出剑速度快到何种程度才能做到的事情? 只怕今天他们是碰上硬的了! 元钺冷笑道:“本王倒是听闻草莽山匪最重义气,我说英雄,不如随本王走,兴趣还能许你的校尉当当?” 那络腮胡子闻言反倒怒了,大吼道:“王爷?哈哈哈哈哈!哪里来的小兔崽子俺告诉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不过大爷我就算在这山上饿死也不会去给朝廷当走狗!” 第十六章 山洞里的老将军 那络腮胡子听说元钺竟然是个王爷,见他面上还带着稚气,还是个小孩子呢,那必定是个皇子了,这样想,他反而变得无所畏惧起来,对山下的手下道:“士可杀,不可辱!今天这车我劫定了!小的们,别管我,给大爷我动手!不动手的,老子回去就砍了你们的手!劫不了就给老子烧干净!” 他说着便又有好几辆车开始冒烟。 元钺脸色铁青,银牙暗咬,眸沉如夜,他身形移动,绿光随之一闪,一眨眼的功夫未到,山下人还未看清楚,就见旁边举刀对着元钺的二人颈间一抹鲜红喷涌而出,然后话都没说一句,就倒了地。 鲜血喷在元钺的银白色袍子上,瘆人之致。 “老贼,本王警告你,你今天若敢烧了这车上的东西,本王定屠你满山,一个不留!” “你!” 络腮胡子欲张嘴说什么,却被元钺的眼神震慑住。 元钺身上带血的白袍还在山风里飘着,他站在那络腮胡子对面,发狠地盯着他,一字一句:“老贼,你听好,车里的东西乃是边疆数十万子民的性命,你若想要财,本王给你便是,我这杆玉笛够你山里的兄弟吃大半年了。你若想要命,只管来取!” 说着他将手里的半节笛子扔在地上。 络腮胡子不屑地哼了一声,一脸轻蔑,道:“小兔崽子,你此话当真?老夫问你,若是用你自己的性命保这些东西和你的手下,你可愿意?” 元钺没说话,咬了咬牙,将手中短剑也扔在了地上。 络腮胡子大笑,道:“好小子!”他嘴角抽起一丝得意的冷笑,不打招呼举刀就砍,元钺闪身避过,让他劈空。 那山贼头子急起来,嘴里咿呀呀呀呀怪叫一通,又加快了刀速,元钺双手背于身后,身若无形,只闪避不还手。 “兔崽子,你有本事说,没本事死,躲什么?” “老贼,你有本事喊,没本事取,不服么!” “兔崽子,老夫今日非取下你的项上人头煮汤喝!” 元钺躲闪中观察着他的刀法,觉得甚为熟悉,这明明就是大渝武校场所教招式啊! 他灵机一动,喊道:“老将军!人老要服老!” 这句话喊出,那络腮胡子便一晃神,元钺趁机飞身一脚,踢飞了他手中的刀。 络腮胡子气得满脸通红,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喘着粗气,说不出话来。 元钺站定,胸中有了打算,笑道:“老贼,不如本王与你打个赌,本王且让你一百招,百招之内,你若取不了本王性命,就让本王的手下通过这山谷如何?” “兔崽子忒也狂了!” “老匹夫,敢不敢?” 那络腮胡子现在倒有些冷静下来了,冷笑两声,道:“小娃娃,你还会用激将法?” 这时候官兵已经悄悄收拢,若真的打起来,这伙山贼也讨不着好,元钺手下的兵虽人数不算太多,可都是受过专门训练的,且全副武装。元钺瞄了一眼山坡下的情形,把握又大了几分,道:“你应是不应?” “小娃娃,打得过老夫有何难,你可有胆量与我们大当家的比试?” “可以,不过你先放人!我绝不逃跑!” 那山匪头子大概也察觉到情况有变,不宜再拖下去,便道:“好!小的们,让开!” 元钺也回头对山下的陈十三喊道:“十三,你们先走!” 陈十三看傻了,哪有这样的?军中主帅,不是最该保护好自己么? “殿下!” “十三,你若不再不走,本王现在就按军法处置了你!” 陈十三犹豫着,心里乱成一团火,灼得他的心生疼,可是,这是殿下的命令。 那山上的少年是谁?那可是钺王呀! 大魏最聪慧的少年,他何时错过? 陈十三,你信殿下!你要信殿下!必须要信! 陈十三在心里这么对自己重复说着,一咬牙,喊道:“众军听令,出发!” 元钺望着烧到只剩下一半的粮草、货物缓缓向远处移动,心中又怒又愤又后悔,没估计到这项损失,是他之过! 那络腮胡子也不含糊,随即下令让人把元钺身上值钱的都扒拉下来,只是小山匪们刚才都被元钺吓到了,离着元钺还有好几丈远,就纷纷停住,不敢上前。 那络腮胡子骂了一句:“妈的,一帮胆小鬼!”然后上前大大咧咧把一脸认杀认剐的元钺剥得只剩一件裤衩,一来怕他身上还有别的暗器,二来,那些可都值钱啊! 除了正儿八经的军队他们不敢劫,他们劫过的官家车队也不在少数,可像元钺这种从外豪到里的真还头一次见。 不用说那嵌着宝石、掐着金线的腰带,就算外衫上那些织进锦缎里的金丝银线,全抽出来捏成团也够买好些东西了。 里头的几件中衣都是极品丝帛,摸着就细腻柔软至致,那泛着光彩仿佛画一样的刺绣他们连见都没见过,连袜子他奶奶的都是双层加了绣纹的。 “妈的,小兔崽子,里头也穿这么好,给谁看!” 那络腮胡子手里握着元钺拿块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玉佩,掂着份量,偷偷藏进自己衣袖中。 他们连没拿武器的元钺也怕得要死,于是元钺被五花大绑,手脚捆着倒吊在一根树杆上被人抬着,活像一头待宰的猪。 元钺脸色臭极,一张白玉似的俊脸如今狰狞地望着天。 他平日里就算再风轻云淡、风度翩翩,也没受过如此奇耻大辱! 心里暗骂着络腮胡子:若非本王想探探你这伙人的虚实,待十三领着人来将你们的老巢一窝端了,本王必将你这老贼扒得连裤衩都不剩,绑在菜市口游街示众! 走着走着,元钺发现自己被抬进了一个巨大的山洞内,这山洞大得有些可怕,顶上还有一个圆洞,一柱天光自上而下,立在洞中央。洞内建着房子,都只用泥巴糊了个墙,没顶。 这样的屋舍大概有十几个,这时候已经接近旁晚,从家家户户的屋内升起炊烟。若不是被他们劫了,像头畜生般被抬进来,还以为只是个普通村庄呢。 “哟!刘四,今天打了什么东西?”边上有个老头满脸病疮,坐在屋前跟路过的络腮胡子打招呼。 络腮胡子道:“好东西!一头值钱的猪!” 这话可把元钺气坏了,要不是刚才见那几个小山贼怕他怕得发抖,他自愿被困上手脚,何以至此? 而且这洞里凉飕飕的,现在夕阳西下,这洞内更显寒气逼人,被扒得光溜溜的元钺觉得自己浑身的骨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他心道不妙! 九爷给的药丸子在陈十三那里,从平阳城出发前他叮嘱自己要连续服上九九八十一天,这两年方能平安度过,这才不过只服了十天的功夫,还差得远呢! 这络腮胡子将元钺随地放下,就走了,大概是去报告山匪头子去了。 元钺的背触碰的冰凉光滑的石头的瞬间,便是一阵刺痛,然后这刺痛从脊梁开始蔓延到身体的每一处,尽管他极力忍耐了,可还是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微微发起抖来。 不久,那络腮胡子又返回来,让人将他抬到那天光柱的附近。 此时有位胡子花白,头顶零星而倔强地竖着几根毛,右眼罩着黑色皮罩,脸上一道长疤、面目可怖的老头走来,站在元钺身边,低头端详他。 “就这细皮嫩肉的小娃娃,一人杀了我们二十几人,没还手的情况下,刘老四你都打不过?” 那络腮胡子貌似还想辩解一下,被边上一群小山匪的七嘴八舌淹没了,他们一个个争先恐后地跟这个花白胡子道疤脸描述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幕。 花白胡子哼了一声,两手扒掉自己的上衣,露出布满伤疤的坚实肌肉,洪声道:“给他松绑!老夫来请教一二!” 然后有人来给元钺松了绑,元钺挣扎着站起来,强忍痛楚,道:“给我件衣服。” 他的声音不大,气势也较刚才收敛了许多,众人道叫他是见了他们老大被吓住了。 “给他件衣服。”花白胡子道。 于是旁边立刻有小山匪丢了自己臭烘烘的粗布衣裳给了元钺,欢天喜地地穿上元钺的一件还带着淡香的丝绸袍子,左摸右摸,左闻右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自己高、朝。 元钺闻见那衣服上气味稍稍皱皱眉,好在那衣裳还留着那人的体温,元钺也来不及嫌弃,赶紧披上,好止住他不住颤抖的手。 那花白胡子丢了把刀在元钺脚边,道:“娃娃,来吧,让老夫领教领教!” 元钺的疼痛虽不及刚才,可依旧是常人难以忍受的程度,他慢慢弯腰捡起刀来,盯住眼前之人,看得出此人与方才那刘老四的半瓶子醋不同,是个真正的练家子,他深吸一口气,狠狠咬了咬牙,像是给自己打气一般,破了音地大吼一声:“承让!” 说着不带留情地先发制人,那花白胡子果然不凡,让了元钺三招方才出手。 这老头的招式极阳刚,行云流水,大开大合,看着貌似不用力,但虚中带实,实中有虚,虚虚实实里若是不甚于他刀砰刀,估计全身的骨头都会被震碎。 元钺则胜在快,脚步如飞,身轻如燕,剑法诡谲,如同鬼魅,看似在攻,实则在守,伺机而动,一招制胜。 那花白胡子的面色,从狂傲到严肃,几乎秃掉的头顶,也渐渐有了一丝汗意,就在这时,元钺突然一跃而起,在空中一个旋身,跳了开去,那花白胡子也突然收招,二人停住,相顾而立,而元钺此时已到极限,身子一晃,便倒在地上。 众吃瓜的立刻欢呼起来:“老叔!老叔!老叔……” “都给我闭嘴!”花白胡子立在人群中,大吼一声,众吃瓜的立刻停下,可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一个个面面相觑。 刘老四更是急切地道:“老叔,怎么回事?” 那花白胡子道:“若非他方才用的是剑而不是刀,老夫现在已命丧黄泉。这小娃娃,对老夫用的是刀背而非刀刃。” 众吃瓜的哗然,花白胡子走过去把晕倒元钺抱起来,环顾了一下人群,叫道:“吴大夫!去把吴大夫请来!” 第十七章 血洗山匪窝 元钺被放于铺了张草蒲的床上,吴大夫先是把了脉,眉头一皱,又是扒开元钺的眼嘴瞧了瞧,眉头揪得更紧了,然后他脱了元钺的衣服让他背过身去,摸了摸他背后的骨头,摇摇头,又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看得众山匪都晕了。 “怎么了?” “怎么样啦?” “这小子到底啥病啊?” 吴大夫是个斯文人,与这些山匪有些不相同,衣着虽然破旧,可仍旧坚持着儒衫,他朝花白胡子拱拱手道:“老叔,这少年,甚是奇特,身上竟然有三种剧毒,其实每种剧毒若是单中都不会还有命活着,可若是同时身中这三种毒,倒是保持了一种奇迹般的平衡” 花白胡子道:“吴大夫,可知是哪三种?” 吴大夫道:“一是我大渝有种极少人知道的严家一位神医所制奇毒,一是梁国的楚门寒毒,这两种毒本都是至阴至寒之物,且根除不得。可他身上偏偏又多了北燕的火毒,乃是北燕雪地里的一种毒虫,火性极大,可正好平衡了那两味寒毒。这少年方才恐怕是因为这山洞中的阴气引得两味寒毒发作,火毒不能压制,才晕过去。” “怎会这样?” 花白胡子瞧着元钺苍白的面孔,猜想这少年的身世,严家要害他,梁国人也想害他,连二十多年前被灭的北燕也有人要害他? “刘老四,这娃娃到底什么人?” 花白胡子问络腮胡子,络腮胡子抓抓头,道:“好像是个王爷。” 花白胡子道:“这小娃娃是个王爷?看他的样子还未既冠?” “那就是钺王了。”下头有个要饭花子打扮的小女孩叫道。 花白胡子道:“花蛋,你怎知道?” 小女孩腰上绕了两圈元钺那根腰带,一手还拿着馒头满手湿哒哒的口水,答:“大家都这么说呀,会吹笛子,人也好看,还有特别钱,不是他是谁呀!” 花白胡子一听,仅剩的一只豹眼圆睁,看着元钺那张苍白的小脸,杀心顿起,钺王的话,是殷氏那个毒妇的儿子,死不足惜! 当年贺将军领着他们一万玄甲军把西北的河合部落打了场恶仗,回来竟然遇到了严司马的五万伏击,当年的一万人竟然只逃掉两百人不到,而家中亲属也大多被抓的抓,被杀的杀,一场如火如荼的大肃清,腥风血雨中一些人平步青云,一些人尸骨无存,这是不共戴天之仇! 可是,老头转念一想,既然是严氏之子,怎会中严家才会有的奇毒? “花蛋儿,一边玩去,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 小丫头撅着嘴一边去了。 花白胡子背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又问刘老四:“他押送的何物?” 底下立刻有小山匪插嘴道:“吃的用的!除了他身上的,都没啥值钱玩意儿!” 粮草?挺说朝廷要跟西夏开战,难道是真的? “先把这小子绑起来!” 正在花白胡子纠结之时,有几个小山匪得意洋洋地绑着个个头矮小的男人走进来,高声道:“报!老叔!山下有个鬼鬼祟祟的家伙在附近转来转去的,我们几个看他可疑,就绑上山来啦!” 刘老四一听紧张起来,问:“可是平州的官兵?” 那人立刻跪下道:“几位爷行行好,小的只是路过迷了路,可不是什么官兵呀!” 几个小山匪叽叽喳喳,道:“我们搜了他的身,没看到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这个小铜片貌似还值点钱。” 小山匪说着把铜片递给刘老四,刘老四惊道:“老叔,这好像是梁人的通碟吧?” “梁人?!” “宰了宰了!”小山匪们又喊起来,喊得那矮小的男人一脸紧张。 花白胡子凶神恶煞地盯着那人,道:“说!来我山上做甚?!” 矮小的男人磕头如捣蒜:“小的,小的只是梁国商旅,确实只是迷了路呀!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呀!” 花白胡子哼了一声,道:“贼眉鼠眼,我看你就是梁国的细作!来人,拖下去,宰了!” “宰了宰了宰了!”几个小山匪叽叽喳喳拖着那人下去了。 那人见事情败露,竟然跳起来,一脚一个踢翻两人,身上还绑着绳子呢,竟然像条泥鳅似的,边跑边扭,居然就这么挣脱了绳子,从绳套里滑溜出来,直奔洞口。 “追回来!” 花白胡子急得大叫。 没想到那人轻功甚好,在四面被困的情况下还能左突右冲,从山洞里逃了出来,拼命地往前狂奔,既然已经亲眼瞧见元钺被绑在山洞里,就要赶紧回去复命。 后面一片喊杀声回荡在山谷里,格外恐怖。 那人腿脚极灵便,在逃出山谷后,立刻吹了声响亮的口哨,竟招来一只白鸽。 他甩掉后面追杀的山贼,躲在灌木丛里,手指沾着泥,在白纸上迅速写了三个字:“钺遇难”,慌乱间卷起来,还未来得及塞进小竹筒内,就觉头顶有片阴影,然后颈子上一阵子刺痛,温热的东西从自己的脖子里喷出来,眼前一黑朝后倒去。 站在他身后的人双手各持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剑,一身黑衣,眼神极冷。 他蹲下身子,捡起地上的纸片,看到之后手一颤,又抬头看了看前方正在寻人的山贼,眼神又冷了几分。 山洞内,元钺又被五花大绑,不过移到了温暖的灶头边上,渐渐苏醒了过来。 花白胡子顿在他面前,用一只眼睛细细端详着他。 “娃娃,你叫什么名字?” 元钺发现自己被绑住,甚是不满,道:“我说老先生,哪你这样的待客之道?先给本王松了绑,我再告诉你!” 花白胡子怒道:“哼,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夫现在一刀就能结果了你!” 元钺道:“你不能!” 花白胡子问:“为何?” 元钺道:“老先生的刀法乃是大渝武校场里所授,外加鬼门三杰之一的原北关太守贺潍所创的鬼步法。看你一身伤疤,还失了一只眼,想必之前也是为了大渝子民在沙场拼过命的,不知何原因到了这山里当起匪盗,不过,你也定不会杀我这个将要去西夏议和的人吧?” 花白胡子似是被他说中的一般,有些恼怒,脖子上的青筋暴起,道:“老夫早已不问世事,大魏怎样,与我何干?小娃娃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可是元钺?” 元钺听他竟然直呼自己的名讳,厉声道:“本王的名字也是你随便叫的!” “哈哈哈哈哈哈!”那花白胡子仰天大笑,“好!好啊!严氏你着毒妇,想不到你儿子竟也有落到我手里的一天!” 元钺一听心头不禁一紧,其实他也料到这些人与当年肃清有关,可没想到也没敢去想,这些人居然跟自己母亲有关,连忙道:“老将军!过去的事……” 可那花白胡子根本不听他说什么,居然像发了疯一样,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严氏!严氏你这毒妇!今天我就手刃这孽子,以祭为我北关一万玄甲军的冤魂!让你也尝尝痛彻心扉的滋味!” “老将军且慢!你既然是贺老将军的手下,必然也认识平州太守穆旭手下的大将,广威将军童闻瑾?” “童将军?鬼门三杰的鬼剑?你!你刚才所使就是鬼剑法?” “正是!” “不可能!童老将军怎么可能收严氏的儿子为徒!胡说!满口胡言!”花白胡子癫狂举刀剁向元钺,可落刀处是他身下的草垛,惊得元钺一身冷汗。 “老将军若不信,我有玉佩为证!” “哪有什么玉佩!满口胡言!童将军他,不可能!绝不可能!” 说着他举刀又要砍,正在这时,忽然有个浑身带血的小山贼连滚带爬地冲进来,道:“老叔,不好了!山下有个人,不,是鬼!简直就是鬼,小六死了,刘老四也死了……” 花白胡子闻言大惊失色:“刘四也?“ “老叔,您快去看看,他一人已经杀了我们七十多人了,再这样下去……”话没说完,他哇地喷了一口血,倒在地上,死了。 这是山洞里响起了无数女人孩子的尖叫声、兵器碰撞声,那花白胡子两眼通红望了一眼元钺,用颤抖声音问他:“可是你的属下?亏得老夫方才还念你对老夫手下留情。” “老将军,定不是这样的,其中定有误会!” “误会?钺王殿下,你真真好计谋,先让人回去报信,再找人来屠我的寨子。哈哈哈哈哈哈!你们严家,就不怕遭报应么?” 他说完就要朝外冲,元钺大叫:“老将军且慢!你打不过他!” “你说什么?” “快,将我松绑!我要出去!” “松绑?让你二人一起杀我寨中妇孺么?” 花白胡子冷笑,提刀朝外走。 “蠢货!”元钺恨得骂出声,站起来,蹦到门口,大叫:“李长生!住手!长生!长生!住手!” 在外面早已杀红了眼的李长生根本停不见,之前陈十三也向他传信,说是主子被山贼抓了,他只看到那梁国的细作所写“钺遇难”,杀了刘四之后又从他怀里掉出了元钺的玉佩,以为元钺已亡。 他握着双剑,站在一片血泊之中,喘着粗气,双眼通红,眼中带泪定者眼前这个满身是伤疤的老者。 “你就是元钺的手下?” 花白胡子光着上身提刀站他对面,面对着满山洞的尸体,独眼里也有了浊泪。 “你竟敢……直呼我家殿下的名讳!”李长生吼着便冲了上去。 “好一对鬼剑!” 花白胡子大概也知道今日自己怕是凶多吉少了,只是,心里还有一口恶气他咽不下。 这血海深仇,叫他怎么能忘? 二人一个举刀,一个举剑。 一个为了十几年前的一万冤魂,一个为了他效忠多年的主人,使出了全力…… 刀起,剑落,光寒,血涌。 “长生……” 元钺被捆着连爬带滚地来到李长生面前的时候,那花白胡子已经倒在了血泊里。 “殿……殿下!” 李长生突然看到元钺一身粗布衣被捆得结结实实,爬在地上的时候也呆住了,“殿下!” 一时没忍住,这个方才还似厉鬼一般的汉子居然瞬间泪如泉涌,手上的双剑掉落在地上,双膝一软跪在元钺面前,掩面哭泣起来。 元钺挣扎着站起来,环顾四周,满山洞的死人,满眼的血腥 从洞边的死人堆里传来女孩子的哭声,正是那个还围着他的腰带的女孩。 元钺颓然跪在那花白胡子的尸体面前,仰天长叹。 “罪过啊,罪过!”他歇斯底里地吼了出来。 第十八章 赫连部的少将军 山洞中还有一位吴大夫躲在自己那泥巴糊的家中逃过一劫,李长生欲和元钺离开的时候,他哆哆嗦嗦走出来,问元钺能不能稍上他。 这个吴大夫名叫吴玄,也算是奇人一个,他本人没什么济世救民的大情怀,无妻无子,孑然一身,只是醉心医术。 两年前游历天下时,在此处不幸被这伙山贼给劫了,被迫呆在这山上当了两年的“压寨大夫”,如今终于可以下山。 因为对元钺的身体状况产生了极强烈的好奇,所以在李长生冷峻怀疑加随时准备干掉他的目光中,这位仁兄还是死缠烂打着要元钺收他当个随侍医官。 元钺对这个胡子一把的江湖郎中没啥同情心,倒是想带着那个可怜的小女孩走,可这小女孩满眼是泪,一副很害怕的样子,元钺也就不勉强于她,让李长生给了些银子便离开了,半道遇上陈十三率领的平州兵马,顺利汇合。 一路上元钺情绪低落,命人安葬了那花白胡子,在山里给立了碑牌。 从吴玄口中得知,这个花白胡子乃是十几年前的玄甲军将领,名叫胡伯,可因为胡伯还属于朝庭逃犯,因而只在碑上写了简简单单的胡氏二字。 上了柱香、拱了点馒头果子,望他的亡魂早日超生。 到达与赫连部瑶城相邻的平州之后,元钺命手下将士整顿两日,再行出发。 而此时九溪寨的阿虎颜突然飞鸽传书报信说是赫连部的大阿木遇刺。因为信的内容只有寥寥数字,并不详细,在此敏感时期,元钺也觉得应当谨慎行事。 “殿下,李长生愿现行前往查探。” “太凶险了。”元钺摇摇头。 平州城再往外走便是草原和戈壁,视野开阔一望无际。 元钺站在平州城楼上朝远处的夕阳眺望,西边火红的晚霞已退去大半,东边一轮皓月已斜挂在宝蓝色的天空中。 李长生看着元钺沉静如水的眸子,也知道他还在想着山里那些飘零的亡魂,他忽然单膝跪下,道:“殿下,属下自知已是罪孽深重之人,还请殿下给属下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依旧望着远处的地平线,拍了拍城跺,颔首,忽然轻笑道:“是我大渝门阀之过,又岂是你一人能承担得了的?” 李长生不解,道:“殿下何意?” 元钺悠悠道:“门阀士族乃是我大渝立国之本,皇帝需要维持平衡,避免一家独大,党阀就争斗不会停止,来来去去,冤死的又何止一万玄甲军,今年是削宁扶崔,来年又要轮到哪家……” 李长生依旧一副心情沉重的样子。 元钺叹口气,笑道:“李长生,你一心为我,不必自责,错不在你。” 再说平州太守顾禹祖听闻元钺的车队被劫时就大惊失色,忙不迭地给朝廷送警报,边关战事曾一触即发,好在元钺有惊无险,平安到达,只是要送往赫连部的粮草烧得只剩一半了,可愁煞顾太守。 他本来还想请元钺多在平州停歇几日,好容他从北关、河县郡抽调。 元钺只风轻云淡地说了声:“不必。” 顾太守有些干着急,望着还是个弱冠娃娃的元钺道:“殿下,此乃国事,不能儿戏啊!你以为仅仅凭着现在着点东西,就能安抚了赫连部么?” 元钺道:“我大渝之事,自然不能儿戏。” 顾太守道:“殿下,自信过头了吧!” 元钺笑答:“太守若是不信本王,存着粮草,做好战前准备便是。至于本王,若是赫连族有心与我们开战,此次必然有去无回。” 顾太守无言以对,只能按照元钺所说,加强戒备,做好随时开战的准备。 两日后,在元钺再三斟酌下,只带着几十名将士和十几名泥瓦工匠,总人数不到一百,从平州出发,押送着为数不多的聘礼前往赫连部的中心瑶城请婚议和。 瑶城没有像中原一样的官用驿馆,他们只找了家阿虎颜安排好的民居住下。 是夜,不出元钺所料,这家民居的周围,早埋伏好了赫连部的军队,可来的并非赫连部的王族军队,而是赫连部的大将沙克钦的私兵。 这个沙克钦是西夏另一个部落首领的儿子,因为他骁勇善战,天生神力,被赫连部大阿木封为少将军。 沙克钦与赫连部的大公主月华一起长大,毛发浓密,身高八尺,高大魁梧,也算是赫连部年轻一辈里的杰出人物。 他自小便是立志要娶漠中第一美人月华公主为妻的,不想半路竟然杀出个大渝太子。 渝国他妈的是什么玩意儿? 一群去了中原便只会念书的娘炮民族的太子,想娶我大漠明珠,门都没有! 沙克钦正带兵埋伏在门外,犹豫着要不要往里冲的时候,突然一个清悦沉稳的声音道:“大渝国亲王元钺,携国书前来拜访赫连部大阿木,敢问门外来的是哪位将军?“ 沙克钦一听这分明就是挑衅,得了,还埋伏啥,一群人拿着圆月弯刀从四周冲出来,包围了这家民居的土墙,他提刀亲自带头冲进了院落。结果院落里除了店家伙计居然没见着一个渝兵! “报告将军,这个房间没有。” “这个房间也没有!” “没有!” “空的!” 沙克钦心头一紧,觉得不妙。 此时头顶又传来刚才那个声音啊:“将军,在找何人呢?” 沙克钦抬头一瞧,鼻子差点气歪了,只见屋顶有一白衣少年,正安坐其上,悠然自得地捧着杯茶,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笑盈盈地瞧着他。 他正要冲上与他理论,从这少年背后突然钻出一个黑衣男人,手持两节厨房烧火的木柴飞身而下,沙克钦的手下一拥而上,这么多人,却与这个手持木柴的家伙打了个难解难分,而那白衣少年竟然捧着茶看戏似的,居高临下望着他们。 沙克钦气极,两脚一用力,正要飞身上去揍一顿这个气人的家伙,快到这跟前的时候,这少年突然朝他举起茶杯,沙克钦躲闪不及,鼻尖撞上杯子,被杯中滚烫的茶水泼个正着,烫得一下子跌了一下去。 楼顶少年轻笑一声,道:“将军,还想请你喝杯茶,你怎么摔下去了?” 沙克钦吾着眼睛大叫:“你,简直岂有此理!这就是你们渝国人的待客之道么?” 元钺道:“将军何出此言?以茶待客,乃是我大渝之礼呀!”元钺飞身下了房顶,站在沙克钦跟前,指着院中的士兵道:“请问将军,你这又是哪门子的待客之道?” 此时元钺手下不多的渝国士兵从门外一拥而入,制服了被李长生打得七倒八歪的赫连部士兵。 被五花大绑的沙克钦叫道:“怎么可能,我分明在外面守了一夜,没有见你们的人出去!你们……你们……” 元钺背手站在他跟前,微微扬起下巴,态度甚是和善地耐心解释道:“这民居下本就有站时逃命的暗道啊。为了找这么一个地方,本王可没少花心思。” 沙克钦不服,大叫:“渝人狡诈!有本事把我放开,咱们重新比过!” 元钺不理睬他,命令道:“将军饿了,给他块馒头,请他到厢房休息吧。” 这时立刻有小兵上来,朝乱喊乱叫的沙克钦嘴里狠狠塞了一块硬邦邦的大馒头,然后把他“请”去厢房歇息了。 第十九章 大漠明珠 元钺本以为木颏沙被擒之后,赫连部会上门找他麻烦,结果等了两天,只等来一封宴会的请帖。 赫连部的的公主月华在自己的闺房里照着镜子,今天她拿出了最华丽的一套衣服头饰来,主要是不想在渝国的皇子面前丢了面子。 侍女一边给月华戴着繁复的头饰,一边夸赞道:“公主,您今天真美,那个渝国的皇子肯定一眼就会迷上公主您。” “一边去!说什么呢!” 月华虽然嘴上这么说,可也止不住地得意。 侍女又道:“那个木颏沙,您真的不去救他?” 月华道:“他是我什么人?我为何要去救他!那个莽撞的家伙,让他受点教训也好,就让他再在渝国人那里呆一阵子。省得他老来缠着我,烦得很。” 她看看镜子满意以后,回头看了眼那侍女,皱眉道:“别说我啦,倒是你呀,到现在衣服不换!赶紧的赶紧的!” 那侍女犹犹豫豫道:“公主,您真要那样么?” “当然了!” “可是万一得罪那渝国皇子怎么办?” “得罪就得罪,谁怕谁。他们跟梁国打着仗呢,就怕我们给他们添麻烦,现在是谁求着谁呀!哼。” 宴会在赫连部皇宫的大厅中举行,这圆顶的大厅承两年来十几代阿木的修缮,内部精雕细琢镶嵌无数宝石,夜晚掌灯之后之后只让人觉得满眼闪亮,美轮美奂。 今日大阿木为了迎接元钺特地宰了最好的牛仔和羊羔,放在皇宫的院中,刷上薄油,用炭火整只烤着,香味直传宫门外。 大阿木坐在厅中主位等着,只有大王子夸吕站在宫门处迎接元钺,以示赫连部和渝国的平等地位。 月华躲在宫殿的门楼上看着,其实她长这么大,出了草原和大漠上的其它几个部落也没去过几个地方,自她出生以后赫连部和大渝便断了联系,也没怎么见过中原男子。 这大漠上的男人都以英武雄壮、高大威猛为美,编着繁杂的小辫子然后束在头顶,狼牙耳坠,一个个能骑善射,爱读书的却没几个。 月华听说这次来的这个渝国皇子会吹笛子,且吹得很好,她以为他是个绘本上那种中原乐师的模样,躬身跪着,体态纤细柔弱,神情谦卑。 前几天又听闻渝国来的那个皇子居然把木颏沙那个大个子给捉住了,她不禁又浮想联翩,也听说过渝国皇室元氏原先姓拓跋也是草原上骑马游牧为生的民族,说不准是个比木颏沙还高大威猛的男人? 元钺的马车一到,不仅月华好奇地趴在窗台上看,宫中多数侍女也都好奇地趴在不同的窗口偷偷看着。 只见马车前头并排两个身着深蓝色锦袍的侍卫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型高大却不算特别壮实,面容严肃,给人甚是威严的感觉,的确给人感觉太不同了。 这时从马车里钻出一个清秀的年轻男孩,着淡蓝色的暗花锦袍,身型有些单薄,跟赫连部的大王子行礼、交谈,从容不迫,笑容淡然,步履平稳,说不出的天家气派。 月华觉得他像是突然在沙漠开出的一朵雪莲花,柔而不娇,美得大气。 她摇摇头,翻翻眼,望着镂空的雕花窗户心道:怎么能用一朵花形容一个男人呢?可是......多贴切呀!不知道为何,心里居然对他起了一丝丝小小的嫉妒? 元钺知道大阿木前几日遇刺受伤,且伤得不轻,今日竟然就能泰然坐于堂上接见他,心里多了几分敬意。 之前他也担心过自己的住处被包围是赫连部怀疑行刺之人是他们渝国,不过这两日大阿木没有找他的麻烦就说明那恐怕是那个五大三粗的家伙的个人行为。 大阿木本人明白行刺之人不会是渝国所,更要摆出姿态来告诉梁国人,赫连部是有意跟渝国和谈的。 如此一来,元钺心里便又多了几分把握来。 月华躲在门廊后头一直瞧着他给父王行礼、递国书,然后落座,面对满堂带着弯刀的侍卫居然没有一丝胆怯,对待父王的态度里还带着几分傲然,俨然是觉得她西夏好欺负。 月华撅着嘴有些不服气,觉得定要给这渝国来的皇子些难堪不可。 “月华给父王行礼!见过渝国钺王殿下。” 人未到,倒是先闻其声,豪爽清亮的女声让人听着也有种极好的印象。 只见一个面似桃花,笑容满面的女孩子迈着轻快的步伐,踏着细碎的金玲之声,走进皇宫,身上的宝蓝色的大摆裙,头上的金制发冠上镶嵌五颜六色宝石,华丽又大气。 “钺王殿下,小女子这厢有礼了!”月华来到元钺面前,特地给他行了一个中原女子行的礼,眨着俏皮漂亮的大眼睛瞧着元钺。 “见过公主,果如传说的那样,大漠明珠。”元钺风度翩翩地站起身来,右手握拳扶于左胸,回了一个赫连族男子的礼。 月华在心里暗自轻笑一声,同样是男人,没见过己族的礼也能行得这么优雅的,不过,等会看看你还能不能再优雅下去了! “钺王殿下远道而来,月华特地准备了我们赫连族人接待高贵的客人时最好的礼物,来人,端上来。” 元钺看着如月牙儿似的笑眼,不禁眉头微皱。 这时一个年纪尚小的侍女端着一颗硕大、血淋淋且一动一动还在跳的鲜牛心上前,放在元钺面前,恭敬地道:“殿下请用,这是,刚取出来的鲜牛心。” 站在元钺身后的陈十三真没见过这般恶心野蛮的东西,一股子腥气,正欲干呕,却见到一旁的李长生风轻云淡面不改色,连钺王殿下也丝毫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悦的神情,于是硬生生忍住。 他低首,望见元钺紧握衣角的拳头,方知道原来殿下也在强忍不适。 月华见元钺脸上笑着,脖子上的青筋却暗暗凸起,又好笑又得意,这还没完呢,她蹭地一下从腰间抽出一把小巧精致的弯刀,一下子狠狠插入牛心,血噗地一声冒出来,连坐在正座的大阿木也皱起眉,担心地望着元钺,觉得女儿这做得有些过了。 没想到元钺微微颔首一笑,嘴角浅浅的酒窝好似草原的春雨一般,突然落进月华心里,她也不知怎么了,竟然就在他面前紧张起来。 元钺道:“公主的大礼,果然惊人,我泱泱大渝,还从未有公主这样豪爽大气的女子,本王佩服,这礼,定然要收!” 月华正想着要观赏一番元钺极勉强的吃相,没想到元钺这时竟然一回头,道一声:“老田!” 这是方才那个胖墩墩的车夫走上前来,大耳阔嘴,笑起来甚是慈祥,活像个弥勒佛。 只见他举起胖手,拔出公主的弯刀,聚精会神地盯着那颗牛心,丹田运气,然后“喳喳喳喳……”干净利落地几刀将牛心切成薄片,用筷子夹起来,竟是透明的! 只见那姓田的胖子动作奇快,他将那片牛心在酒杯中一涮,复又拿起桌上的盐碟,撒上椒盐,然后折成一口能吞的一小方,放在碟中,呈到元钺桌上,道:“殿下请。” 元钺拿起筷子,斯斯文文地将那一小方薄片牛心放入口中,吃得极享受的样子,一面咀嚼,一面朝月华竖起大拇哥道:“有嚼劲!果然是好东西!” 大王子赫连决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来,月华斜去一记眼刀,不过没完呢,一计不成,她还有一计! 月华道:“月华还有一个礼物要送给殿下。” 元钺暗暗在心里叹口气,心说不是又要他吃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吧? 若是鲜割下来的牛鞭,他可是绝对绝对不会往嘴里放的! 好在,那月华拍拍手,细碎的铜铃声从宫门外传进来,只见一个身姿曼妙的女孩身着艳丽的纱裙,脚上绑着铃铛,踩着小碎步跑进来,朝元钺一行人行礼,一个个眉眼如画,好生养眼,连李长生严肃的面色,在这几位姑娘面前也不面缓和了几分。 月华勾起嘴角道:“殿下,这些都是我的侍女,她们为了迎接殿下的到来,特意排练了我赫连族的舞蹈,想要献于殿下。可惜……” 可惜两字一出,大殿中人个个都竖起耳朵来,知道这才是重点。 “可惜我们那吹笛子的乐师今天病了,听闻殿下在吹笛上造诣颇高,不知月华,可有幸听到?”说着,她笑盈盈地双手奉上一杆竹笛,递于元钺面前。 闻言李长生和陈十三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这是在贬低钺王殿下,他是宾客,怎能使唤他当个乐师,给一群侍女奏乐呢!连大阿木赫连禾禾也欲要阻止月华的胡闹。 只见元钺捎带歉意地一笑,道:“本王这笛曲,只怕是一般娇媚的舞蹈所不能合。本王倒是听闻公主剑法如神,得九溪寨已故的老阿木,桑莫柏老前辈的真传,不如请公主合上本王的笛音,舞上一曲。月华公主,不知本王可有此幸?” 这时陈十三很适时地上前一步,双手奉上了自己腰间的佩剑。 说着不待月华拒绝,他拿起竹笛,放在唇边,看着月华,自顾自地吹了起来。 笛音较玉笛的声音更加有厚度,苍劲而悲怆,的确叫那些脚上系着铜铃的侍女们无法跳起来,月华站在殿中,破有些下不来台,只好硬着头皮抽剑,起舞! 这大漠的奇异剑法步伐沉稳,慢而不衰,柔中带刚,剑气逼人,这笛音和得刚刚好,好似这曲子就是专为这剑法而作,让月华心中不由一颤,好像这个大渝的皇子对她漠中剑法十分熟悉似的。 其实月华是个稳重有城府的公主,可她今日偏偏就要表现得莽撞、任性些,好让这大渝的皇子打了退堂鼓,不叫她远嫁去那陌生的地方。 她爱她的草原她的大漠,爱着这里的每一次日出日落,她更加知道身为公主的责任,可是……女儿家的心,美好的年华,又岂能让她不忧不愁不叹呢! 月华舞着舞着,突然察觉这笛声有些异样,似有鬼魅之意,能勾起她心中所想所思似的,一回头,见元钺立案前,那一双眸子似乎能洞悉一切似的盯着她,顿时心中大怒,这个元钺,非但没有着迷于她的美丽大气,反而当众戏弄于她,还看穿了她! 月华回身之时,忽然故意一松手,那剑便冲着元钺直飞而去,擦着他的耳边而过,殿中众人惊呼,着实凶险万分! 第二十章 公主的任性 那剑飞来得很突然,元钺正吹到一个悠长的音上。 那剑带着风擦着元钺的右耳廓而过,元钺的耳朵立刻趟下一线血来,顺着他的脖颈染了红了衣领,可笛音未断,曲未乱,他纹丝不动地盯着月华将曲子安安稳稳地收了,方才笑着对月华长揖一礼道:“公主好剑法,本王受教了。” 殿中气氛才从几乎凝滞的状态缓和了一些。 “月华,还不道歉!”大阿木赫连禾禾说话了。 月华咬着唇,怪嗔地盯着元钺,方才那曲乃是勾她心事,旁人大概不能知晓,她也无法解释,可这口气咽不下去,叫她怎么道歉? 元钺轻轻嗤笑出来,拱手道:“大阿木,方才是本王失礼了,不怪公主,还请公主息怒。” 月华睨了眼元钺,道:“哼,看你还算识点礼数,不过你既然是携婚书来我赫连部求亲,那点聘礼……也未免太不把我当回事了吧!” 而这句话也说道了大阿木的心里,对元钺道:“钺王殿下,赫连族也愿和你大渝缔结盟约,结永世之好,只是,月华乃我的掌上明珠,这婚事……” “我想月华公主误会了,这几车的辎重,并非是我大渝求娶公主的聘礼,而是希望用来和赫连部交换的物资。” 大阿木一听不高兴了,难道东西还不是白送,还要交换回去? 他道:“钺王殿下这是何意?” 元钺道:“大渝愿与赫连部开通通商之道。本王这里有一份详细的《往来易物纪要》,还请大阿木过目。” 李长生拿过去,双手献上。 元钺道:“此事,大阿木恐怕还要和你赫连部十八寨的阿木详议,大家可以从长计议,至于聘礼,本王另有安排。” 赫连部众人以及其他几个大部落的要员立刻来了兴趣,忙问:“是何安排?” 元钺冲月华一笑,道:“需不需要,还要看公主愿意不愿意了,我们大渝,绝不会强人所难。本王今日先告辞,等大阿木和几位阿木、还有月华公主有了决断,再来找本王不迟。” 元钺这话倒实在是出乎月华的意料,她眼看着元钺带着李长生、陈十三、老田等一行人准备走了,不知怎的,心里突然像是从空中极速坠落了一般,不要她嫁去大渝了? 她都准备好牺牲自己的幸福了,这个元钺就因为看清了自己的心思,突然改了主意? 他这是在帮着己国谋求最大的利益还是在帮她? 可是,他为什么要帮自己呢? 月华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大喝一声:“慢着!谁说我不愿意了?” 元钺回头,望着月华有些不解地摸了摸自己耳朵上的伤口,虽然没说话,可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见月华神色微赧,元钺浅笑,道:“那么公主,是愿来我大渝作太子妃的了?” 月华一皱眉,道:“太子妃?我们赫连族的女子向来婚姻自己做主,你大渝与我赫连族结亲……”她顿了顿,咬着唇,复又抬起下巴是,大声道:“未必非要是太子吧?” 元钺这就有些发懵了,有些疑惑地问道:“公主这是何意?” 老田看着元钺一脸不解的样子,摸了摸鼻梁,给陈十三和李长生使了个眼色,心说咱殿下一向聪明绝顶,唯独在这方面还真是不开窍呢!你看人家漂亮黄花大闺女在这么一大帮人面前把话说这么明白了,这小子是真傻还是装傻? 他上前使劲捏了一把元钺的胳膊,元钺不设防地被老田的胖手拧了一下,怪叫出来,可立刻又憋了回去,看起来像是要呕吐一般。 他脑门青筋暗爆地回头望了一眼背后何人如此大胆,却被李长生抢上一步,道:“大阿木,我们殿下想必是方才食了生牛心有些不适,现在属下们着就带他回去,公主的婚事,改日再议不迟。” 回去的路上,元钺捂着自己的胳膊,离老田远远的,尽管他努力维持风度了,可是脸看起来依旧很臭。 老田一边赶着车一边道:“殿下,不是老奴说你,那月华公主分明是喜欢上殿下您了,您怎么还这么不解风情呢!” 元钺惊道:“哈?她喜欢本王?” 老田叹道:“殿下,人家都已经把话说那么明白了!” 元钺不服气,掀开轿帘,问外面的李长生:“很明显么?” 李长生无语,像是看着一个傻子似的点点头。 “可是,摆着太子妃不做,要嫁给本王,不是很荒谬么?”元钺再次不解了,“再说了,本王方才在宴会之上,那么拆她的台,她会喜欢我?” 陈十三再也忍不住了,道:“殿下,儿女情事,非能用常理可讲!” 元钺双眸微沉,道:“糟糕透顶!她若是这么想,让父皇如何看我,让皇兄如何看我!”他哀叹一声,撑着头思索起来。 而此时,赫连部的皇宫乱作一团,元钺那份《往来易物纪要》里有一条写得明白,大渝会在河县与平州城设易物司,而赫连部也需要一个专门的负责人来负责一切货物的往来,只有经过这个负责人的同意,方能与大渝的易物司交涉。 而这个负责人,元钺道明,由他来安排人选。 这可就是真是霸王条款了!等于是要把赫连部的经济命脉握在他手里! 十八部的代表中有几个反对意见强烈,气愤道:“渝人狡诈,真是岂有此理!” 可也有不同意见的,比如盛产宝石的九溪寨的阿虎颜:“不过,渝人能与我们开通互商渠道已是不易,渝人不与我们通商可以照样过日子的,可我们若是不能与渝人通商,那些布匹、粮食、盐、茶可都是生活必须品啊!要搞到可太艰难了!” “那也不能这样!阿虎颜,你那儿有宝石,可我们寨子只有些牛羊马匹,水草不好的时候,若是渝人提价,你让我们喝西北风去?!” “诶,阿达兄,话不能这么说,那渝国的元钺是个讲道理的人!” “阿虎颜,我看你是被元钺许了什么好处了吧?” 大阿木本来就受了伤,再被这么多人一吵吵,头皮都发麻了。 月华见父王不适,赶紧道:“几位叔叔伯伯,莫要吵了,月华觉得阿虎颜大哥说的对,那个元钺看起来不像是不讲理之人。不如,我明日去元钺处探探他的口风,此事,或许可以商量。” 一晚上月华几乎没怎么睡着,一早起来就开始打扮,想着那个元钺的事情,也不知道怎么了,她觉得自己失了理智。 以前她被漠中其它部落、村寨里那些小阿木们追求的时候,都权衡利弊着部落之间的得失,评价着他们的相貌人品,是不是符合自己心里的标准,怎么到了元钺这里什么都不需要了? 她只觉得自己的心砰砰乱跳,一向自信无比的她,在他面前似乎也自信不起来了。 “娶个赫连族的公主于他也是极好的,不是么?”月华对着镜子快打扮了三个时辰了。 “公主这是怎么了?”侍女又拿出了两套裙子来给月华挑。 “诶,你不懂!”月华撑着脑袋,想到昨日他听闻自己的话居然一点表示、一点反应都没有!要是别的那些小阿木们,早就跪下来感谢天神了! “你说,他们渝人喜欢的女孩子,是不是跟我们赫连族不同?” “公主,您确实是最漂亮的!” “你别安慰我!” 几人一直折腾到了傍晚,才从赫连部的皇宫出发,到了元钺处已经月亮东上,深蓝的天空好似格外纯净,无数星星点缀其上,如月华缀满了宝石的裙子那般美丽。 月华没带大阵仗,而是坐着一辆轻便的马车,悄声到了元钺住处的门口,她想瞧瞧私底下的元钺是何样子的。 可是!一进院子就让月华大跌眼镜,只见元钺把床榻拖进院中,仰八叉地躺在院子里,光着上身,那个胖胖的老田正往他脸上、身上贴着黄瓜片。 “你……你们……这是在作甚?”月华看见眼前的情景有些语无伦次。 “诶哟!公主来了!你们怎么也不通禀!”元钺慌忙起身,斥责了一句下属,掉了一地黄瓜片。 “殿下这是……”望着元玥那消瘦苍白、隐约可见肌肉线条的上半身,赫连月华的声音有些发颤。 一旁的老田解释道:“啊!公主,您有所不知,你们赫连部这阳光太烈,空气干燥,我们殿下来这几日,皮肤都有些晒黑了,这不是夜里了么,到这院子里敷上黄瓜片,美容养颜。” 月华看元钺居然光着上半身,当着她面就无所顾忌地穿起衣服来,不禁羞红了脸,道:“可,为何要躺到这院子里来?” 元钺道:“为了晒太阴啊!” 月华道:“太……太阴?” 元钺道:“日为太阳,月为太阴。勇为阳,谋为阴,到了这赫连部的地界,有些阳气过剩了,本王得补补阴。” 元钺这一通胡说八道,实则也带有奚落赫连族人有勇无谋的意思,可惜月华汉语有限,没太明白,于是也就没有生气。 月华被元钺弄得有些措手不及,晕头转向,本想来商讨通商一事,可现在她脑子根本转不动了,着元钺私底下的样子和昨日风度翩翩优雅之致的样子反差也忒大了些! 所以她只道:“我今日来,是想问问,殿下可见着我们沙克钦将军了?” 第二十一章 达成协议 元钺终于穿好衣服,让下人撤了床榻,端上桌椅,奉上茶水,元钺又变回了那个公子如玉的钺王殿下。 他摆了三个杯子,指了指自己对面的座位,示意月华公主坐下,对下属道:“来人,去请沙克钦将军。“ 渝国士兵这时从一旁的厢房里扛出一个绑得跟粽子一般的人,月华正喝着茶呢,眼见沙克钦那惨状,差点没笑喷出来。 “嗯!唔!哼哼!“沙克钦嘴里还塞着馒头呢,终于被人取出来了,他吼道:”公主!你,你怎么来了?快给老子松绑!让老子杀了那个贱人!“ 他骂得太不堪了,月华皱了皱眉,叱道:“沙克钦,不得无礼!” “公主,你千万离这个狡诈的家伙远一点!他不是什么好人!”沙克钦继续吼叫道。 元钺风轻云淡地喝了口茶,征求月华的意见:“公主,今日我们怕是谈不成了,你看,还是改日再谈?” 月华立刻回道:“不必!今日就谈!你们,把沙克钦将军请回去吧,我要在这里跟钺王殿下谈些事情。“ 就这样,大粽子沙克钦又被月华的部下扛到院外去了。 这时院子里终于安静下来,元钺收起一只茶杯,又给月华添了点茶道:“公主请尝尝,这是我大渝产的今年的新茶。” “果然是香远益清,回甘悠长。”月华又仔细尝了尝,不禁感叹道,“这样的茶,我漠上自然是没有的,要是以后能跟大渝通商,我们赫连部愿把漠上最好的马匹用作交换。” 她把愿意通商的意愿讲得很清楚了,元钺点点头。月华又道:“只是,殿下在交给我父王的《往来易物纪要》里,要求我赫连部的易物负责人是你安排的人,这未免有点……” 元钺端着茶,微微笑起来,道:“公主,可是没有看完?那本《纪要》里头还夹着一封给你父皇的私信,《往来易物纪要补充》这里面还写着一条,我大渝,只与你赫连部一个部落通商。” 月华一听,手中的茶杯微微一颤。 元钺继续道:“漠上十大部落,虽说目前都暂时听命于你赫连部,可毕竟是不同的部落,也只是勉强维持平衡而已,一到风水不好之时,你们跟其它部落也时有冲突发生,不是么?我想你父王,也不是没有统一大漠的想法吧?” 这话可直重要害,月华微微一皱眉,道:“可还有什么别的条件?“ 元钺微微一笑,心里对这个聪明的月华公主多了几分好感,道:“自然是有的。还记得,本王说过,公主的聘礼,本王自有别的安排么?“ 月华此时低下头,略带愁容地道:“这……我还不确定,要不要嫁去你们大渝呢。“ 元钺道:“身为皇子王孙,享尽天下之富贵,难道不也要担得起万民之责么?“ 月华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道:“我明白的……殿下请先说说看,这聘礼是何物?“ 元钺道:“保你赫连部受旱无忧之物。“ 月华当即震惊,道:“那是什么?“ 元钺道:“西夏的十八部中,九溪部、月亮部、恒冲部、胡佳部是有常年不枯的河流、湖泊与地下水相连的,而我可以帮你们把这些湖泊、河流的水调去其它寨子。“ 月华摇摇头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是漠上,绝不可能像中原一样开凿河渠,把水调去那么远的地方!“ 元钺道:“公主别急,我这么说,自然是有方法的。一者调水时把水耗降到最低,二者,浇灌时也可以把水耗降到最低,工程量是有些大,至于钱财,本王替你们出。” 月华再次糊涂了,道:“殿下的私银?可是,我不是……要去做你们的太子妃么?钺王殿下自己有何好处?“ 元钺怕她误会,连忙摆手,道:“公主不必担心,这银两,本王是借你赫连族,而非白给。“ 月华道:“以何为条件?“ 元钺一字一字道:“以赫连部与大渝通商每年纳贡的两成,用二十年的时间,慢慢还我便是。” 月华听完,倒吸一口凉气,久久说不出话来。 元钺接着道:“至于是否与我大渝联姻,还看公主自己的意思。你不妨以赫连部使者的身份去大渝看一看,若是能与我大渝太子情投意合,于你是可喜可贺之事,大渝与赫连部的百姓来说,也是大幸之事。” 月华喝了口茶,缓缓道:“殿下,谋略布局如此之大,就没有屈居太子之下的不甘?” 她抬起头,一双入水的眸子,盯着元钺,想要看看清楚这个让人摸不着猜不透的少年。 可元钺非但没有一丝惊慌,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地答道:“皇兄与本王同心同德,我哪有什么屈居之不甘?本王所追所求,非个人权利与欲望的满足,而是这天下得大治,苍生得安康,如此而已。“ 月华轻哼了一声,又道:“那钺王何必以个人名义做这些事情呢?“ 元钺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给月华又添了些茶水,反问她:“那你呢?赫连部,于公主来说,是什么?” 月华昂起头,道:“自然是我要保护的地方,是我要保护的人。” 元钺追问:“那漠上其它的部落呢?他们也是西夏的人,他们于你,又是什么呢?” 月华这下有些答不出来了,她大概也从未想过这些事情。 元钺看着月华迷茫的双眼微微笑起来。 等月华走后,元钺立在房顶上又看了会月亮,陈十三拿来披风给他披上,陈十三犹豫了一下,开口道:“殿下,真的没有夺位之想?” 元钺道:“十三,这不是该你问。” 陈十三道:“属下鲁莽了,只是……属下不明白,殿下做这么多,到底所谓何?” 元钺抬头看着苍穹中的圆月,道:“月满则亏,盛极必衰。”他停了停,叹了一声,道:“本王只想,要当得严家的退路。“ 陈十三闻言心中惶恐起来,他陈家跟了钺王,实则也就是跟了严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殿下这句话,可是从皇帝口中探知了什么? 他心中所想被元钺看出来了,对他道:“十三,你若是心中还想着你陈家的荣辱,也便不必跟着本王。“他指着东方地平线处,戈壁上悬崖上一座小小的孤城,道:”你看,那是我们的北关,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可是,这样就当真不会被攻陷么?“ 陈十三道:“自然也是可以被攻下的。“ 元钺道:“险易无常处,得人为本。” 陈十三道:“殿下是说,得民心者得天下,所以心中所想的,乃不是区区一个位置,而是天下苍生?” “世道难料,唯有顺天意,行天道,方能得始终。“他回头看着陈十三的眼睛,指了指天,淡然一笑。 两个月之后,北关商税司的长官赵源,正式与赫连部的通商的使者见面。 出乎他意料的是,来的人乃是一个汉人打扮的人,看起来虽然上了些年纪,但面容清秀,看得出来,年轻的时候也是极俊美的一个人,他似乎身体残疾,坐着轮椅,平时拿着一杆白玉的玉笛。 他的气质、眼神、谈吐,倒能让人想起他们大渝的钺王殿下。 这人名叫阿布那赫,他还有个汉名,叫孟九,人称九爷。 第二十二章 法门寺的小活菩萨 元钺一走就是四个月,这四个月中,洛阳城经历了一系列的山雨欲来。 先是传说元钺遇难,兵部甚至开始了开战准备,后来又听说元钺大难不死,大家又放松下来。 可又听说,元钺负责押运的货物损失过半,则又是举朝皆惊,而此时南方战事吃紧,就算是天帝也在洛阳坐立不安,狠狠捏了一把汗。 当听说元钺带着不到原先计划一半物资就安抚了赫连部时,除了依旧主站的元复,举朝皆欢,虽然元钺未能按照原计划求娶到赫连部的公主,可却是实打实地运送了一大批宝石、兽皮、良驹陆陆续续回了洛阳。 至于元钺本人,据说是留在赫连部督造什么水利工程,和监督往来通商之事了。 严贵妃在洛阳经历了大悲大喜,当得知元钺遇难时,她三日悲伤得也不成寐,哭晕在佛堂前。悲愤之下悄悄给另一个儿子,五皇子元沛,八百里加急传了一道秘信,钺儿若是不在了,就必须对有战神之称的老四霖王下手了。 若是战时不下手,等他回了洛阳,沛儿绝没有与之能抗衡的能力。 这四个月,文嫣呆在山上闲极无聊,除了习武练剑,就是对着钺王府每半月差人送来的生活费发愁。不是愁不够用,而是愁用不掉!她想呀,钺王啊钺王,你给我这么多银子又不让我下山,我上哪里用去? 正巧有次在寺庙里溜达,发现寺庙里有个药园子,有些专门的药僧在负责。 文嫣在入宁府之前其实一直跟着一个叫吴玄的江湖郎中游行天下,结果在去西北的路上,这家伙清早上山采药就无故失踪了,文嫣只好独自一人讨生活,结果碰上人贩子,莫名其妙就给拐进宁府。 一开始就是个烧火丫头,主人见她识文断字,又让她做了宁府二小姐的陪读丫头,二小姐的母亲待她十分好,将她当干女儿那般。 原本以为可以安安稳稳过点小日子,可惜好景不长,每两年宁家居然遭了大难,她差点就要被送去南边当军妓! 诶!真是命运多舛啊! 现在文嫣就是个有钱又有闲的人,于是乎,她拾起老本行,找圆通方丈在大雄宝殿后给自己劈了一进院落,免费给穷苦的百姓医病、抓药。 元钺的进城时候还奇怪呢,怎么许多老百姓看到他的马车当街就跪下,给他扣头,口中说什么观音在世,大慈大悲,弄得元钺一头雾水,怎么他造福赫连部的事迹回传到洛阳? 现在的百姓都这么有情怀了?打听之下才得知,原来是文嫣在法门寺打着他的名号开了个免费医馆,不禁失笑。 还未去宫中复命么,突然改变主意,道:“李长生,掉头,先去法门寺。” 李长生一愣,道:“殿下……不先去宫中复命么?” 元钺也不解释,只道:“先去法门寺。” 他心想:去宫里那得多久?母妃这么多日未见着我大概也要担心坏了,倒时候必然有很多话要说,还要给我做好吃的。父皇和群臣那里恐怕还有庆功宴,还要应付太子帮的那群老狐狸的责难……还是先去法门寺清静两天! 元钺的马车停在寺庙正门的阶梯之下,他仰头望着寺院,那山林之声便随着风儿传来,心中诸多繁杂也好像在一瞬间都沉淀了下去,内心一片安宁澄澈。 只见阶梯上几个破衣烂衫的人,正相互扶持着走往寺中,元钺着一件淡蓝色的素丝袍跟在他们身后,默默无言地走上阶梯。 此时正值盛夏,山中一片蝉鸣蛙叫,烈日当空,中暑的人颇多,大雄宝殿前的院落里几口大罐子正咕噜咕噜煮着解暑的凉茶,免费发放给来寺中上香的香客。 元钺随那几个乞丐来到后园,只见西侧厢房上书:“钺王府医馆”几个字,字写得极隽秀,元钺于是一言不发地站在排队等着瞧病的队伍的最后,排起队来,站在一堆穷苦百姓中看起来颇为扎眼。 可他自己似乎毫无自觉,李长生见了背过身去偷笑,默默拉着陈十三一起退出院子,站在院门口拦下更多前来寻医的百姓。 “老伯,可是吃什么不好的东西了?您呀,去找两颗大蒜,全部捣碎了一口气吃下去。” 文嫣一边瞧病,一边开方子,传给边上的药僧拿药,忙得很。 那满脸痛苦的老伯按照她的话,接过药僧给的一大碗蒜泥一口闷,没过多久,竟然哇哇地在院里吐,直到吐出许些一尺长的虫子来,甚是可怖。 文嫣见他如此,毫不嫌他脏地帮他擦了嘴边的秽物,又给了一些后续调理的药,才让他走。 她一袭素白的纱衣,三千青丝简单在头顶挽了一个发髻,只插了根毫无装饰的银簪,看起来纯净自然。 院中人议论纷纷:“诶哟!这小姑娘医术高明,真是活菩萨!活菩萨啊!” 元钺目不转睛地看着,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原来站了那么久。终于轮到他了,文嫣正低头写着给上一个病人的方子,右手笔还没放下,左手就已经搭在了元钺手腕的脉搏处。 摸着摸着,似觉得有些不妥,她皱了皱眉,摸着他的脉搏的左手指尖又挪了挪位置,闭目思索,然后她倒吸一口凉气,道:“这位施主,你中了……” 她抬起头,望见元钺那张纯净无瑕的脸庞,只见他梨涡浅笑,一双琥珀似晶莹的眸子,满是笑意地瞧着她。 “殿下!”她惊叫着掉了手中的笔,脸也不知为何涨红了,身子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似乎有些说不出话来,最后只结结巴巴小声怪嗔道,“回……回来了也不说一声……” 元钺笑意更浓,不知怎的,见到她便觉得心情大好起来。他指指手腕处,道:“我怎么了,说下去。” 文嫣这才察觉手还搭在人家腕子上,急忙缩回手去,咬着下唇,眼中似横波淋淋。 元钺柔声道:“文嫣?怎么了?” 文嫣鼻子一酸,缓了半天,情绪才安稳下来,缓缓道:“听到一些消息,还以为,还以为,你回不来了。” 元钺释然一笑,来了兴致似的盯着她道:“这么说来,我要是真死了,你会难过?” 文嫣立刻嗔道:“说什么死不死的!嫣儿又不是什么薄情寡义之人,受殿下诸多照拂,怎么着也会有些难过的!” 元钺笑着摇摇头,收回自己放在小方枕上的手道:“怎么样?可断出些什么没?” 文嫣一皱眉,语气不太确定,道:“殿下的脉象,冰火两重天,若是常人,恐怕……恐怕早不在人世了才对。不知为何……” 元钺点点头,评价道:“有两下子,不是庸医。” “殿下什么时候说话可以好听些!我可是跟着个世外高人学过些真本事的!”文嫣撅嘴道。 元钺站起身,回头看了看后面居然没什么人了,心情大好,道:“今日就歇息吧,陪我在寺中走走,如何?” 文嫣探头张望了一下,果真后面没了人,还觉得奇怪怎么今日人突然变少了呢,不过好得钺王殿下回来了,那就陪他走走呗。 二人无言步行到元钺住的桃花斋,此时院中的桃花已经全败了,荷花倒是开了满池,袅袅婷婷,一池清香。 文嫣见元钺不说话,有些尴尬地开口道:“你走的时候,桃花还开得正好呢。” 元钺抬头看了看一树绿叶,附和:“是啊,都没了。” 忽然他想起什么似的,往怀里掏了掏,道:“不过我这里倒还有一朵梅花。” 文嫣笑道:“不可能,这都什么季节了。” 话音刚落,只见元钺打怀里掏出方木盒,打开,里头赫然躺着一朵梅花。 元钺以为文嫣会很惊喜呢,没想到文嫣见到那只梅花簪竟然似呆住了,笑容凝滞,小脸瞬间 变得惨白,站不住似的往后退了几步,几乎要昏倒,好在被元钺及时扶住后腰 “文嫣,怎么了?” 文嫣软在元钺怀中,极力掩饰着自己的情绪,努力说出话来,道:“殿下,是从何处找到的这朵芙蓉梅的?” 第二十三章 舍身三日 元钺抱住软在怀中的文嫣,也有些措手不及。 “在通州的一个家木器店里偶然买到的。看到它不知怎的就想到你了,正好店主生意不济,有意想让,所以就得到了。怎么,你认得它?它可是,跟你有什么渊源?” 文嫣只就是摇头,什么都不愿意说。 元钺叹了口气,不再逼迫她,扶她回房休息,坐在她床边,看着她睡熟才离开。 李长生来到院子里,问仰头看着月亮的元钺:“可要属下,去查查那芙蓉石的来历?“ 元钺摇摇头,道:“算了,不知道也好。文嫣大概是在保护我。“ 李长生不解,问道:“这个文嫣,能有这等心思?“ 元钺道:“她的身世说不得,一旦知道了就必须要供出去,不供出去,就是同罪。你想想,能有什么罪是这样的?“ 李长生道:“自然是谋反……不过,不是殿下早就料到了?“ 李长生说到一半,看了一眼元钺便不说下去了,元钺伸出食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笑而不言。 次日清晨,文嫣醒来,闻见屋内淡淡的龙华香香气,想起昨天看到那朵芙蓉石雕的梅花未免反应太大了,正在懊恼之时,一扭头,见那方小木匣子正安安静静躺在她枕边。 她头疼的厉害,昨晚做了一夜的噩梦,多少年了,那些事情,深埋在心底,从未忘掉,也忘不掉。 那年她七岁,早晨起床下人让她沐浴更衣,替她仔仔细细将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然后在她的发顶插上镶嵌着这朵芙蓉石的梅花的银梳,来道书堂,跟着父亲念书。 父亲念:“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她跟着念:“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然后挠挠头,问父亲:”父亲,君王,也能是个美人么?“ 他父亲笑问她:“你怎么知道,这里的美人指君王?“ 她答:“只就觉得是这样。“ 他父亲开心地笑起来,把她抱在怀里,问道:“我们二妹,今年几岁了?” 她道:“七岁。” 她父亲道:“才七岁啊……” 这时她母亲一脸泪地闯进来,从她父亲怀中抢走了她,两人大吵。 “你想死,女儿有什么错?那狗皇帝就是狡兔死走狗烹,你为什么要这么傻” “夫人!不得无礼!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你要死,你自己死!我要带着二妹走!“ 他们还没吵完,院门已经被官兵一脚踹开,大喊:“逆贼穆旭,图谋不轨,我等奉皇命前来诛杀叛臣……“ 她娘抱着她跳进了井里,在井中呆了三天,上来之时,人都已经不在了,空留院子的血迹。 而她和娘亲也因为在井中呆了太久,得了风寒,没多久便去世了。 奄奄一息的她被一个叫吴玄的游方郎中救了一命,自此浪迹天涯……她回想起这一切,眼中竟又是一片雾霭蒙蒙,如今又见着这朵芙蓉石雕的梅花,物是人非,悲伤不能自已。 “你醒了?“ 元钺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位侍女,手中的木盘中是清粥小菜。 文嫣要下床请安,被元钺按住,道:“没什么事非要你做的,就再睡一会吧。” “多谢殿下。” 这是从门外进来一个人,元钺刚才算介绍一下吴玄呢,倒是文嫣见了先叫起来:“师傅!” 吴玄见了文嫣也叫起来:“你是,你是二、二妹?” 文嫣惊叫:“师傅怎么会在这儿?” 吴玄道:“我上山采药被山匪劫了,恰好这位殿下也被劫了,然后他手下救了我们,嚯嚯哈哈!就是他!”吴玄比划着指指李长生,“他他他,他可厉害了!” 然后吴玄走近文嫣的床榻,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地打量,感叹道:“居然没死,女大十八变还是人靠衣装马靠鞍呐,二妹你竟然出落得这么水灵了,相当娘瘦得跟个干巴猴一样。话说,你跟这位钺王殿下已经……那啥?” “什么呀!别瞎说!”文嫣叱道。 元钺也不好意思地摆摆手道:“咳咳!本王只是请姑娘在我府上侍弄花草而已。” 吴玄恍然大悟似的,夸张地笑起来:“啊!哈哈哈哈哈!原来是这样!”说完他上前给文嫣把脉,恢复了斯文模样,一脸正经严肃,丝毫看不出方才轻浮的样子。 元钺道:“吴大夫,怎样?” 吴玄对文嫣道:“忧思过甚,损肝伤心。我给你开个方子,不过,只能助你调理气血,解铃还需系铃人,心病唯有你自己能救自己。” 文嫣闻言,抿唇点点头,继而又展开一个笑脸,道:“殿下既然如此,那就让文嫣起来吧,做做好事,积德行善,也好过躺在床上,空对着床外胡思乱想。” 元钺见她没有一丝消沉,反而很积极,放心地笑起来,道:“如此甚好,佛家有舍身之说,本王便舍三日身,给你使唤三日!” “啊?” 文嫣、吴玄、李长生包裹陈十三在内众人齐喊了出来。 不过元钺想做的事情谁拦得住他,当即兴致高昂地浑身上下换了最普通的僧侣穿的粗布僧衣,撸起袖子,从最没技术含量的扫洒开始,一边帮文嫣招呼着上山来寻医的穷苦人家,一边洒水扫着院子里的落叶。 李长生、陈十三作为下属也不能干看着呀,得了,陪佛陪到西天吧,这俩也脱下侍卫锦袍,穿上僧侣的粗布衣裳,砍柴、熬药。 吴玄坐主位,文嫣在一旁帮着抓药、写方子,老田在厨房帮几位准备茶点、素斋。 元钺到底没干过这些粗活,连地都扫不好,树叶子被他的扫帚扬得满天飞。 他扫了半天,也没见着院子干净多少,停下来,撑着大竹扫帚,想打怀里摸出帕子来擦擦汗,结果摸了空,看看袖子,欲用袖口抹汗,可他又嫌弃袖子碰了尘土,太脏,于是举了举袖子又放下来,咸津津的汗水滴在他眼睛里,疼得他站在院子中央挤眉弄眼,一只手悬着,举也不是,放也不是。 文嫣写完一张方子,抬头见他这般,忍俊不禁起来。 李长生取了帕子来,正要上去递给元钺,被陈十三一把抓住,扯了回来。 这时就见嫣儿姑娘走过去,举起手里的丝巾帮元钺轻轻拭掉了眼皮上的汗滴。 两人相视一笑,初雪稍融,暖如旭阳,坦坦荡荡。 只是边上的小和尚,看了一眼,赶忙回过身去,嘴里念叨:“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一旁的大娘见了忍不住了,上前来道:“小伙子啊,你这样笨手笨脚的可不行!以后怎么能养活你如花似玉的好媳妇儿呢!来来来,你呀,像那边那位小伙子一样!”大娘指着院角里砍柴的陈十三,道:“是个男人就要像他那样!要孔武有力!” 说着用厚实的大掌使劲拍了拍元钺的后背,拍的元钺直咳嗽,然后大娘把他往柴堆一推,元钺一个踉跄,跑到李长生边上去了。 他清清嗓子,耳根微红,扬着下巴,悄声问李长生:“李长生,本王,向你请教件事。” 李长生赶紧拱手道:“殿下请说。” “额……地,如何扫?” 文嫣捂着嘴憋笑,想起自己最初逃难的那些日子,也是什么都不会,还被吴大夫嫌弃了呢! 她附到那位大娘耳边,悄声道:“大娘,刚才您拍的那位,可是咱们大渝的七皇子,钺王殿下!” 大娘闻言,可被吓到了,慌张不知所措地望着文嫣:“诶哟!那那那那……那可真是活菩萨在世,您帮我说点好话,让他大人不记小人过,可千万……” 文嫣斜眼瞧着角落里的元钺,谑道:“大娘放心,让他砍点柴,他呀,重活都让别人干,还口口声声说什么舍身。” 大娘把钺王殿下亲自穿粗布衣裳干粗活的事迹在人群里一说,一传十,十传百,最后闹到全洛阳都知道了。 同在寺里进行短期修习的士族子弟也纷纷脱了锦袍在寺庙里扫起地来,就连洛阳城那些个大人们也纷纷把自家儿子送上山,舍身来了。 就这么几天,其实元钺也就是想在跟着年纪相仿的文嫣闹闹玩玩,清闲自在两日,李长生、陈十三、老田也根本没让他们的主子真的累着,结果弄的百姓称颂,士族效仿。 这惊动了两人,一是慕容司司徒,二是武帝。 慕容老狐狸的不爽自不必说。 武帝呢,听说元钺没把月华公主请来就已经有些不满了,加上听说他回了洛阳居然还不马上复命,而是寺庙作秀,元钺这小子,他这是想干嘛?! 第二十四章 通州乌鸡 “儿臣,自西北赫连部回来,向父皇复命。“ 这日,元钺穿了件深的朝服,神色收敛,不敢有半分得意之色,知道此次没把月华公主请来,就是没有完成使命。 武帝坐在龙案后头,面无表情地抬起眼睛看了眼台下恭顺跪着的元钺,看起来心情并不好。 武帝还未开口,倒是慕容司徒先开口,道:“殿下,钺王此去西北,负责押运货物,却看管不利,在中途丢失过半,实属是失责!再者,未能奉旨求娶到赫连部公主,也乃是失职。“ 这时,一旁的严司马有些听不下去了,正要出列揍表,被武帝抬手制止。 他看着从赫连部运回货物的清单,提都没提元钺的功绩,只道:“钺儿,你可知罪?“ 元钺不多做解释,拜倒道:“儿臣知罪。“ 慕容司徒慕容衍见武帝对此事也颇为不满,得意地瞟了一眼一旁的严司马,又看了一眼复王殿下,可元复没理他的茬。 元复可是在与赫连部的通商中最大的获益者,吃得盆满钵满,他自然也是想巴结太子,不过要是在此事上责难元钺,未免太不近人情,自然就不做声了。 倒是太子不管他外公是何立场,耿直地站出来,禀奏道:“父皇,此事,不能怪七弟。七弟为我大渝出入险境,九死一生,应该……“ “太子,此事你不必多言。“武帝不留情地打断了太子,又对元钺道:“钺儿,朕听闻,你三日前就到了洛阳,为何不立刻前来复命?“ 元钺趴在地上神色一紧,没想到武帝会提这件事,道:“儿臣……儿臣……“这事情他还真没想到要如何解释,头一次在朝堂上卡了壳,只好实话实说:“儿臣贪玩了两日,还请父皇息怒。” 武帝将那财货的清单往桌上一拍,厉声道:“贪玩?我看你是居功自傲了吧!你眼里可还有你父皇?” “儿臣……知罪!”元钺的脸都要贴在地上了,这件事,他真的没有什么可以解释的。 “穿了僧衣去扫地?不成体统!“武帝怒道,又环视大臣,道:”朕听闻还有人效仿的!“ 这句话一出,许多大臣吓得所起脖子,低下头去。 “简直胡闹!“ 太子见武帝因此事,震怒,再次出列,下跪求情道:“父皇,儿臣倒觉得……“ 这次又被武帝打断,道:“太子,此事不必再提起。你就说说西北通商税务司之事吧。这件事,朕是交由你全权负责,你详细说给大臣们听听。“ 太子回禀的时候,元钺一直跪着,武帝不叫他起来他也不敢起来,一直跪到退了朝,大臣们都走了,只留他一个人跪在那里,武帝才道:“钺儿,起来吧。你可明白,今日父皇为何让你跪着?“ 元钺道:“儿臣明白。“ 武帝站起来,道:“洛阳得事情你先别管,你母妃那儿,也暂时不用去了,回去闭门思过吧。” 元钺道:“是。” 直到武帝转身走出大殿,他却还跪着,没敢起身。 半个时辰后后太监去禀报说钺王殿下还在朝堂前跪着呢,武帝才觉得气消了些,差人传口谕,准他起来。 “殿下这是何必?”李长生搀着腿跪麻了走路一拐一拐的元钺出了宫门。 元钺面无忧色,反而笑着考李长生道:“你可明白今日父皇为何罚我?“ 李长生道:“因为殿下贪玩?” 元钺轻哼一声道:“本王要是真的贪玩,父皇就不会发怒了。走吧,咱们现在回去接着玩!” 李长生心里还是有些不太服气、不太明白,不过他跟在元钺身边的日子久了,也习惯了。 武帝对他家殿下也是一阵一阵的,时而亲近,时而疏远,明明是有功的事情到最后变成了责罚也不止这一回了。 元钺心里却非常清楚,武帝要他从西北地区的事物上完全抽手交给太子,就很明确地在表明态度,渝柴通商之后让六皇叔元复多捞些好处也有给太子拉拢他的意思。 所以这次错就错在被百姓称颂,被士族效仿上了! 他又想,舅舅严司马结党营私之事也不是一两天了,父皇肯定有所耳闻,此次父皇就是想摆个态度给文武百官瞧瞧,提醒他们一下,谁才是东宫之主。 元钺坐在马车里,拿起自己的白玉笛,用丝巾习惯性地擦了起来,摇摇头,叹口气,轻道一声:“大意了。” ~~~~~~~~~~~~~~~~~~~~~~~~~~~~~~~~~~~~~~~~ 晚上月明星稀,月光皎洁,透过花窗透进花房里,元钺晚膳也没用,从宫里出来就一直呆在花房里修剪他的盆栽,文嫣端着老田刚炖好的热汤进来,放在桌案上。 “听说,今日当着朝臣的面,你被皇上斥责了?” 元钺也没看她,只就盯着自己那几盘宝贝盆栽仔细考量着,漫不经心地答道:“是啊,没按父皇的意思把事情办妥了,月华公主没请来,理应要受责罚。” 文嫣正色道:“我是说,你在山寺里舍身三日之事。” “那倒没有。那是好事情,父皇何以要斥责我?” “还说没有,我都听李长生说了,说你失了体统,简直胡闹。“ “长生多嘴!“ 元钺放下剪子,坐下来端起热汤,慢条斯理地尝了一口,神情大悦,点点头道:”到底是通州乌鸡,味道就是好。嫣儿你可也尝过了?“ 文嫣道:“这么精贵的东西,哪里轮得到小女尝……“ 元钺不甚在意似的朝文嫣招招手,示意她坐在自己对面,对外面喊道:“来人再拿几个碗来,把李长生、十三和老田都叫来,一人一碗!” 文嫣笑道:“不够的!” 元钺盛好汤,递到文嫣跟前,道:“不够再叫老田炖一只好了。” 文嫣拿起汤,笑起来,道:“说起来,这一碗就值三两银子呢!” 元钺闻言差点喷出来,道:“你说几两?” 文嫣道:“一只乌鸡卖十五量,炖一锅,大概也就五六碗,这一碗可不就是五两银子嘛!” 元钺用筷子夹起汤里被切成细细的鸡丝,混着少量火腿丝跟笋丝,悠悠道:“在通州一只乌一两都不到,让九爷给喂了点药渣,不要钱,运过来倒是艰难,十只里能死了三只去,加上车马费,成本顶多一两,你说老田他买十五两一只?” 这时老田端了点小菜进来,道:“嘿嘿,这价可是李侍卫定的。“ 李长生猎户出身,小时候在山上打猎结束,就是在市场里跟人讨价还价,此时固然已经锦袍加身,当了元钺的贴身侍卫兼大秘书之后,对钱财的敏感度可没有降低,这乌鸡专供洛阳城里最豪华的酒楼,自然要抬一抬身价才能显出精贵和不同来。 老田又道:“卖得可好了,供不应求!” 一句话,这让当时在通州没有加入老田和李长生养鸡事业的读书人陈十三后悔不迭。 十三说自己曾经尝试问李长生,是否还需要扩大生产,李长生神情严肃而神圣地拒绝了他,拒绝理由是“养太多就不卖不出价钱了!“ 元钺点头赞同:“是这个理。” 众人汤喝到一半,说着笑呢,李长生进来了,鬓角还带着些汗珠子,显然是急着赶回来的,一进花房,见这么多人围坐在一起喝鸡汤,先是一愣。 然后元钺招呼他过来一起喝汤时,才有些不自在地坐了过来,捧过文嫣给他盛的汤,低头轻声笑了一下。 元钺微微皱眉道:“李长生,你笑什么?“ 李长生道:“属下是笑,咱们今日咱们都沾了嫣儿姑娘的光。“ 文嫣闻言手中一顿,抬起头望着李长生有些不解。 李长生道:“自从倾城姑娘来到府上,咱们殿下笑也多了,人也活泼了。今日都被圣上斥责了,心情也没坏到哪里去……” 说道一半元钺斜来一击眼神杀,意思是:“闭嘴!” 李长生心领神会,立刻闭了嘴,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元钺道:“殿下,属下接到报告,说是有人瞧见香君姑娘,昨天晚上和八殿下有过一次私会,谁也没告诉。婉娘觉得有些不妥,今日特地告知了属下,殿下,您看……“ 元钺此时收住笑容开始思考起什么,文嫣则有些不明不白地望着大家。 “嫣儿,本王想拜托你一件事,你可愿意?“元钺忽然张口。 文嫣抬起头点点头道:“能为殿下做点事,嫣儿求之不得。“ 元钺还是有些犹豫,缓缓道:“本王,想请你去落梅坊弹琴。” 文嫣眨眨眼睛,显然有些糊涂。 李长生解释道:“姑娘还记得几个月之前,你与殿下在舞坊街斗乐之事么?那高台一侧得落梅坊的大东家便是咱们殿下。既然姑娘弹得一手好琴,殿下想请姑娘前去坐镇几日。等我们把事情查清了……” 他话没说完,被元钺打断了,看着文嫣道:“嫣儿,本王将落梅坊交给你打理了,你担得了?“ 文嫣一惊,手中的筷子落了地,一旁的李长生也是一惊,老田笑呵呵的,十三则是貌似有些羡慕嫉妒。 文嫣低下头,道:“嫣儿,没经验的。“ 元钺见她似乎有些不自信,便笑着柔声道:“先只弹弹琴就好,别的事不用管,经营之事可以慢慢跟婉娘学,不用太紧张。” 等汤喝完,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元钺独把十三留下,道:“十三,本王将落梅坊托付给嫣儿之事,你可是觉得有不妥?“ 十三跟着元钺的时间不算太长,他虽是世家子弟,读得书也多些,可也知道自己不如李长生那般得力,不能被托付重要的事情也是情理之中得。 可那文嫣,一个来路不明的奴婢,进府不过半年,就被元钺托以这么重大的事情,自然心里不平衡,方才那表情便是有些消沉。 他想说:怕是殿下喜欢那姑娘,昏了头了吧!不过最终还是没敢说出口,只拱手道:“属下,并未觉得有任何不妥。“ 元站颔首笑了一下,即使十三这样说,他也还是向他解释道:“落梅坊和折柳坊乃是我们收集情报得要地。很多时候曲子的好坏不在于技法,而在于曲子是否能挑动人心。嫣儿姑娘心思细腻,人又通透,再适合不过了。” 十三担心地看着元钺,道:“那殿下呢,可也被嫣儿姑娘的曲子挑动了心弦?” 元钺一脸坦然地点点头,非常诚恳地道:“她倒是能懂我曲中意。” 十三有些急了,道:“我是问,殿下,对嫣儿姑娘,可有心思?还是,纯粹只觉得她可用?” 元钺似乎被这一问给问住了,看着十三,似乎自己也也有些迷糊,语气不似平常那般肯定,反问道:“不是觉得她可用,还能是什么……心思?“ 十三比元钺大六岁,看着元钺一脸天真的样子,又想起这位在赫连部的那般不解风情的事,叹口气,放弃追问下去,只顺从地道:“殿下的用意,属下明白了。” 元钺似乎还在迷糊中,他自己还没明白呢,怎么陈十三就明白了? 不过他还是顺水推舟地点点头道:“本王是想拜托你暗中保护文嫣。那等是非之地难免有些不三不四的人闹事。不到万不得已不必亲自出面,就是看着点就好。“ 十三抱拳,道:“属下遵命。“ 第二十五章 鬼曲残篇 这日八皇子元旻和六皇子元宏殿下正坐在舞坊街另一家有名的歌舞坊,宜春院中找些歌舞姬寻欢作乐。 六殿下出身低微,他母妃不愿他参与朝堂斗争,只愿他做个闲散王爷,因而被养得甚是纨绔。这是最近闲极无聊,恰巧在宫里遇上烦闷的老八,就被八弟招待到这儿了。 “八弟,听说,落梅坊近日出了位名动洛阳的嫣儿姑娘,极善琴道,曲风古朴典雅,非一般的靡靡之音可比,我本来是想去听听她的曲子的,你怎么把我招呼到这里来了?” 元宏让侍女抛着小青豆子,他用嘴接着,玩得不亦乐乎,对那些个弹琴的提不起丝毫兴致。 元旻哼了一声,道:“你又不懂音律,再好的曲子,弹给你听也是白搭。不过,你瞧着吧,落梅坊那个头牌香君姑娘都捏在我手里了。” 元宏摆摆手道:“香君算什么,都过气了,现在洛阳的人都只知嫣儿,不知香君是谁了。” 元旻不屑地道:“跟风!” 元宏道:“八弟可不能这么说,文清姑娘的曲子不是每日都能听到的,每七日才出琴两天,连七哥都去捧场。你总不能说,连七哥也是不懂音律的跟屁虫吧?” 元旻更加不屑了:“当初香君就是被他这样捧出来的。” 元宏不解道:“七哥去捧个歌女是何意?非亲非故的,难道歌女还能给他银子不成?” 元旻哼了一声,故作惊讶地道:“十二弟不知道?那落梅坊的东家就是老七!” 元宏道:“不会吧!只知严氏商贾遍天下,没想到七哥自己还有那个闲心思!可是九哥你又是怎样知晓的?” 元旻媚眼一挑,仰脖喝了口酒,道:“香君姑娘亲口告诉我的。” 隔日,洛阳城下过一场暴雨后,连日的燥热被一浇而灭,空气凉爽得不行,舞坊街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元钺身体不适,浑身发寒,裹着薄被,慵懒地靠在塌上看着古书竹简,一边拿着毛笔在纸做些摘抄。 这时有人来报:“殿下,十三大人来报,今日文嫣姑娘出琴,八殿下突然来了。赶走了坊中所有客人,包了场子。” 元钺手中的笔顿了顿,笔尖于是在纸上留下一个黑色的团点,他想了想,继续把这个字写完才放下笔道:“有十三就行了,出不了什么乱子。她若是连这点事都应付不过来……” 说道这里他忽然住了口,想起十三问他的话,自己对儿嫣,是纯粹觉得她可用,还是别的? 思量片刻,他改口,吩咐道:“来人,更衣。” 下人赶紧去找了件刺绣的丝质月白袍子来,元钺看了一眼,摇摇头,打量了一下这个府丁,道:“就你身上的衣服,脱下来。” “啊?殿下?” 元钺道:“脱下来,本王今日就穿你那件。” 那府丁会意,笑道:“小的这就给殿下拿件差不多干净的来。” 这时老田端着刚熬好的药进来,把元钺最讨厌的火虫粉做在糯米团子的芝麻馅里哄他吃下去。没想到今日元钺倒是痛快,十分豪爽地干掉了碗里的药汤,然后拿起糯米团子一口吃了下去道:“以后别再费这么多心思了,九爷说虫粉要撒在药汤里一齐喝下去才行。” 这时下人端来一件干净的素色棉布衣裳,元钺一边穿戴一边道:“一会咱们从后门进去。” 文嫣今日穿了件淡蓝色的丝裙,走起路来裙摆飘飘摇摇的,清新仙然,她走着走着,不知不觉驻足于荷花塘前,望着满池带露珠的荷叶出神。 “妹妹怎么了?姐姐见你好似面有忧色?”婉娘在她身后帮她抱着琴,关切地问道。 文嫣回过神来,伸手接住回廊顶沿上滴下来的雨水,道:“今日,雨下得好大。” 婉娘道:“是啊,雨下得这么大,恐怕殿下是不会来了。” 文嫣轻叹一声。 婉娘又道:“姑娘不用等了,直接开始吧。” 文嫣道:“姐姐,我没在等殿下,只是担心他今日怕是又不得好过了。” 婉娘抱着琴朝回廊的另一端走去,文嫣连忙跟上去。 婉娘边走边说:“有句话,姐姐不知当讲不当讲。” 文嫣连忙道:“姐姐请说。” 婉娘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直直看向文嫣的眼睛道:“殿下,乃是万金之躯,他虽然好音律,也待我们这些下人温柔,可是……主子毕竟是主子,你可明白?” 文嫣闻言反而抿嘴一笑,继续往前走,道:“姐姐这么严肃做什么,我当然明白他是主子。” 这倒让婉娘有些惊讶了,但凡是见过钺王殿下,在音律之事上受过他点播一二的姑娘,还没见过不动一点点非份之心的,见这个李文嫣如此坦荡,婉娘可有些不信,要么是这李文嫣藏得太好,要么……还能是什么? 此时文嫣已经走到她前头去了,婉娘无奈摇摇头,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嘱咐道:“对了,今日旻王殿下来了,他可不是什么善茬,你可要上些心。” 文嫣反而不甚在意,道:“怎么,洛阳城皇子王孙们都是妖魔鬼怪不成?我哪次出琴不上心了?就跟平时似的不就成了。” 婉娘想起现在被关在暗牢中生不如死的香君,皱了皱眉,殿下吩咐过不可让文嫣知道此事。 可这小丫头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样子,很是让人担心,怕她也着了八皇子的道,不得善终。 婉娘有心再提点她两句,可突然看见门边十三安排的扮成扫洒帮佣的暗卫就没再多嘴。 在此门中,言多必失。 文嫣来到厅中,见着偌大的厅中居然就坐了一个人,十分张狂地侧卧在塌上。文嫣隔着丝帘仔细瞧了瞧他,面容妖治,眼角眉梢待着邪媚,他要是个女人,那定然是个尤物。 关于这个八殿下,方才婉娘倒也告诉了她不少,只是这些大贵人的心思难测得很,不如就从中规中矩的古曲开始好了。 打定主意后,文嫣袅袅施一礼,然后轻巧落座,手指尖刚碰上琴弦,那旻王便开口道:“怎么,本王来了,也不能见姑娘真容一面,还要,隔着个帘子?” 他玩弄着一杆短小的竹笛,在手里不住地转动着。 文嫣笑道:“国有国的王法,我这儿,有我这儿的规矩。”然后轻轻拨弄了一下琴弦,弹了首闲散的《梅花三弄》。 旻王直直盯着台上帘后的文嫣,目光如炬,于是文嫣手中的调子也变得清淡起来,不柔媚,不讨好,不畏惧。 旻王嘴角一勾,眼中透出一抹阴狠,拿起手中的竹笛吹和着文嫣的调子吹了起来。 那笛子的音色尖而利,一点也不悦耳,却似带着魔意能直刺人心,文嫣闻出其中的不对劲,没有着了他的道,反而用力拨弦,音色变得极犀利,与旻王手中的短笛针锋相对,毫不示弱。 可旻王曲中的寒意越来越浓,越来越劲,文嫣渐渐额头起汗,指尖发颤,心也越跳越快,正在这时,外头突然有只白鸽闯入,急急冲向旻王,旻王停笛,闪身避过,顺势一掌,将那小白鸽劈撞在墙上,那小家伙张开喙儿吐了些血出来,抽搐两下便不动了。 文嫣面前的琴,琴弦则应声而断,她身子一歪,用手捂着心口,眉头紧蹙,大口地喘粗气。 旻王看了眼那被他拍死的小畜生,曲子被打断,计不能得逞,心生不快,目光凌厉地睨了台上的文嫣一眼,袍袖一扫桌上的杯盘,就要走。 文嫣叫住他,喘着气,断断续续道:“殿下且慢!” 元旻道:“怎么?” 文嫣强忍眩晕之感,缓缓道:“殿下,可是习得过一些鬼门三杰之一穆旭作的鬼曲?” 旻王眉头一皱,背对着文嫣,道:“你说的什么,本王怎么听不懂?” 文嫣没接他的茬,继续道:“殿下手中的乃是阴否残篇,若单习此篇则会伤身,有损心性,还是莫要再继续下去。” 旻王紧紧捏着那笛子,忽然嘭地一声将它拦腰捏碎,突然转身,快步走上台,用断笛狠狠掀开纱帘,只见台上坐着一个姑娘,以纱蒙面,眼中却透着胆怯,仰头惶惶看着他, 元旻居高临下瞧了她片刻,道:“不是你!” 那姑娘发着抖道:“回,回殿下!嫣儿姑娘已经走了,奴婢……奴婢是来收琴的。” 元旻斜瞥了眼一旁的屏风,没好气地转身块步离开。 文嫣突然被人拽到屏风后也是一吓,那人将她压在木屏上,她看不见那人的脸,只看得到素白布布衣领中那人锁骨处的一颗小小的朱砂痣,可她渐渐平复下来,闻见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的香味,才确定,该是元钺了。 等旻王殿下一走,元钺方才松了口气,将文嫣松开,上下打量她一番,一边咳嗽一边问道:“你无事吧?” 文嫣瞧他身上一身衣服,想笑来着,不过忍住了,抿着嘴朝他欠身一礼,道:“今日下着大雨呢,倒是想问殿下可无事?” 元钺此时与文嫣站得极近,文嫣的头顶只到到他下巴的位置,他低着头,能瞧见她乌黑发亮的头发顶,突然生出想伸手摸一摸那柔顺青丝的欲望。 文嫣见他伸手,本能地朝后一退,脚跟抵上沉重的木屏,发出咚的一声,把望着她头发走神的元钺惊回过神来,讪讪收手,神色倒还坦然。 他道:“没事就好。不过……你识得鬼曲?” 文嫣心中一紧,突然抬起头,直面他的目光,惊道:“怎么,殿下难倒也……”她停了一停,突然反应过来似的,又立刻底下头去,小声道:“小女,识得一些。” 元钺道:“不只一些吧?” 文嫣低着头不答话,元钺转身,出了厅堂和侧厢房,穿过长廊,将她带到湖心的亭子,屏退左右,煮了茶,给她盛了一杯,轻轻咳了两声,柔声问道:“平州穆氏,除了你,可还有别人了?” 文嫣双手接过茶杯,睡眼瞧着杯中碧清的茶汤,无言地摇摇头。 第二十六章 北府军主帅 元钺见文嫣又是这副不说、不问、不表态的态度,只好换了方式,道:“关于鬼曲,本王在偶然间也习得一二,文嫣你要是懂的话,本王倒也还想请你指点。” 文嫣貌似也不惊讶于元钺的话,问他:“敢问殿下习的是哪几篇?” 元钺于是问:“总共有多少篇?“ 文嫣没有回答,坚持问他:“文嫣也不甚清楚,不过殿下手中若是有残篇,不如拿给文嫣看看?“ 元钺道:“实不相瞒,本王并未真正看过什么曲谱,只是跟随圆通师傅多年,从他平时的弹奏里觉出不寻常,默默记下,自己悟出的一二,问了师傅才知道原来是前平州太守穆旭将军所创。又听闻穆旭也乃是鬼门三杰之一,才推想,那恐怕就是传说中能杀敌于无形的鬼曲了。” 文嫣闻言暗自吸了一口凉气,面前这个少年亲王,未曾看谱,未曾学习,只凭圆通方丈平时弹奏那些个修身养性的断章残篇就能悟得些东西出来。 她记得儿时爹爹一直念叨无通灵之心性,难悟此间之道,母亲也曾央求他教给哥哥,而爹爹却始终不肯,说哥哥不是那个材料,还不止一次地感叹后继无人。 可眼前之人,说不定,就是命里注定的那个人? 她刚想说什么,又想起爹爹还说,若非是明白大是大非,心纯质洁之人也断不可修习鬼曲全篇,走火入魔,定然万劫不复,祸害苍生。 若是找不着那个命定的后继之人,他宁愿这鬼曲就此在世间消失。 浪迹天涯那么久,人间的冷暖,事态之炎凉她早有深入骨髓的体会,这个元钺,她顶多就是感激罢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到此为止刚刚好,绝不能更进一步,她心里清清楚楚。 于是,文嫣闭口不言,又是什么都没说。 元钺道:“文嫣,你心里装了太多事情,若是说不得,就全部忘个干净吧。活起来也轻松一些。” 元钺离开之时,婉娘送来一封书信,说是方才在八殿下赏给文嫣姑娘的缠头里发现的。 元钺接过书信来,没有打开,只是面无表情地凝视着这封书信的封皮半晌,墨色的眸子翻涌着什么,让人猜不透,摸不着。 最后他轻轻闭上眼睛,悄声喃喃:“水自西来朝东去,来既随缘,去也随愿,留不住的,不必强留。” “殿下,这是何意?”婉娘不解。 元钺把信还给婉娘,吩咐道:“这信是文嫣的,你何故拿给本王?去给她吧,谁也不许看。“ 婉娘面有惊色,躬身道:“婉娘知错。“ 元钺淡笑,虚扶婉娘,道:“不怪你。还有,若是日后文嫣想要离开,你便把她在这里得的缠头尽数给她,放她走。“ 婉娘闻言更加震惊,道:“殿下,这是……“ “去吧。“元钺言简意赅地吩咐了两字,咳嗽两声,凄然而笑,带着随从离去。 婉娘强压着自己的担心,没有拆封,把信原封不动交给文嫣。 文嫣听说是八殿下给自己的,倒很是惊讶:“这是八殿下殿下给我的?什么事?” 婉娘笑道:“我哪里知道是什么,你自己看去。” 说罢,她转身就离开,生怕看到信里的内容,虽然不知道是什么,隐隐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文嫣坐在房中一面吃着点心,一面漫不经心开启了信封,只拆到一半,就有个叫美牙的小丫头欢欢喜喜地进来,叫道:“姐姐,姐姐,嫣儿姐姐,咱们街尾的折柳坊来了一个西域术士,会变戏法呢,你可要去看看?“ 文嫣喜道:“变的什么戏法?随随便便的我可不看。” 美牙道:“可神奇呢!凭空能变出个大活人来!那术士的名字也奇怪,叫什么摩什么罗的,长得可俊了!” 文嫣道:“真的假的?那得去瞧瞧去。” 她看看手中的信,想起八殿下那傲慢无礼的样子,自己方才还顶撞了他,看他刚才气鼓鼓离开的,用脚趾头想也觉得不是什么好话,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于是这信是看也没看,将它撕成碎片,直接给扔掉了。 元钺回去得路上只觉得心神不宁,他猜到元旻一定是知道了文嫣是平州穆氏的余孽。 不过老八既然得到过一些鬼曲残篇,自然想要得到完整的全篇,也因此,元钺断定元溟没有对文嫣不利的心思,反而就是想要拉拢她,而最直接的方式,就是告诉她关于当年穆氏与严氏在肃清过程中的恩恩怨怨。 穆家最大的仇家,不正是母亲的母家,严氏一族么? 其实元钺早就有这方面的隐忧,不过事已至此,虽然有些难过,留不住的人,他不想勉强。 是夜,元钺不顾庭中的湿凉,穿着素衣便在立在荷塘边就着月色,吹奏曾经从圆通师傅哪里听来的为河边捣衣妇女谱的曲子,用于平心静气,平复他起了波澜的心绪。 这时李长生突然进来,也不顾元钺还在吹奏,直接打断他道:“殿下,南方战事前线急报!” 元钺立刻停止了吹奏,打开李长生递来的小竹筒,里头的字条上密密麻麻挤着好些芝麻大的小子,看来是有紧急又复杂的情况了。 元钺越往下看,眉头锁得越深,李长生急切地道:“殿下?“ 元钺身体一晃,差点倒地,被李长生扶住,元钺道:“五哥,出事了……” 李长生文言也是一惊,道:“怎么回事?” 元钺紧缩眉头,拼命思考着,似乎想从有限的文字里推测出实际发生的事情,可越想越觉得不安,只觉得跟严家和母妃又有了些关系,让他不想去想,却要逼着自己非想下去不可,于是捂着头,浑身颤抖起来。 “李长生,扶我进屋,不,我要进宫,我要进宫一趟!“ “可是殿下,现在这个时辰,恐怕不合礼制吧?“ 元钺发着颤道:“有些事,我要向母妃问个明白,我必须要向她问个明白!五哥通敌卖国,被四哥刺伤,现如今不省人事……这事拖不得!“ 李长生无言,只默默将他扶进了屋,又让人把老田叫来,让他赶紧熬药,唯恐一会殿下用得上。 回到屋中,元钺恢复了平静,一边等下人送衣服来,一边背着手在屋内踱步:“十六年前咱们战败割给梁国的琅琊州本已夺回,四哥却中了埋伏,身死未卜,这琅琊州又丢了,可现在梁国北府军主帅谢玄突然病逝,琅琊州的一半因此失而复得……“ 李长生都听糊涂了,赶紧拿过字条来看,这东边的琅琊州是得而失,失又复得,这一仗打了快大半年,终于梁军因主帅的突然病逝而退兵。 可是,沛王殿下,又怎么会出事呢? 元钺穿戴整齐,没有乘车,而是直接骑马,同李长生并排而行,行只两条街得距离,突然勒缰,停了下来,对李长生道:“不,咱们改道,去六皇叔家!“ 现在已是宵禁时分,路上没了行人,两人更是快马加鞭,只在跟负责夜禁巡查的金吾卫前停下,示出钺王令牌,复又快马加鞭,赶往复王府。 复王府的家丁打着哈欠开的门,本来心生不满呢,却骤然看见面色苍白的元钺居然骑着马到了门前,没等他通禀,直接就往复王府中走,于是这家丁不敢怠慢,赶紧进门通禀了正在房中与妻妾寻欢的复王殿下。 复王的好事被打搅,十分不满,可见家丁慌忙的样子,就知道事态严重,非同小可,赶忙穿戴整齐,出得正厅。 等他赶到正厅的时候,元钺已经端坐在侧席位了,他大儿子世子元清站在陪在一旁。元钺看见元复到了,赶紧起身施礼,道:“六皇叔,侄儿打扰了!” 元复从小不爱读书,在军旅中过了大半辈子,人到中年却突然激流勇退,以伤病为由,卸掉所有职务,回洛阳当个闲散王爷。他粗人一个,不讲什么礼数,大剌剌地坐在主位上,喝了口茶道:“钺儿深夜来此,为了何事?” 元钺此时已经相当镇定,他端起茶喝了一口,才道:“听说,十六年前,皇叔在战场上见过北府军主帅谢玄?侄儿回到洛阳听闻四哥南边中了埋伏,吃了亏,便想问问,这个谢玄,是何许人也。” 元复眉头一皱,问道:“钺儿深夜来此,只想问这个?可是又听到什么消息了?“ 元钺道:“正是,边关大捷,我琅琊州的一半,失而复得。“ 元复像是陷入了沉思,悠悠回忆道:“谢玄……当年还只是个毛头小子,当时的北府军主帅还是他二伯谢桓,北府军有此二人,行兵快如闪电,不寻章法,多变诡谲,难对付!而且……“ “而且什么?“ “谢玄和谢桓本该在十六年前便死了,这三年,梁国政局大变,可以说是翻云覆雨,我想,霖儿大概以为可以趁他们政局不稳,夺回琅琊州五城,可谢玄消失了十几年居然又出现了。想不到啊,想不到!“ 元复唏嘘感叹着,元钺却起了疑心,道:“皇叔觉得,梁国这三年的政局变换,可与这个谢玄有关?“ 元复摇摇头道:“谁又知道呢?不过我知道的谢玄那时候才十七,比你如今还小一岁,骄傲张扬、争强好胜,不像是能在朝堂里搅弄风云之人。“ 元钺捏着衣角思量着,道:“听说当年是因为梁国内部有人下黑手,他们自己人打起来,才让北府军全军覆灭的?“ 元复好面子,这话说得,把他当年的功劳全抹杀了,他清清嗓子,正色道:“你这小子,当时才几岁?怎么比我还清楚似的?“ 元钺叹口气道:“侄儿只是担心,梁人会把手伸进咱们大魏,搅弄风雨,往后只怕不得安宁。“ 第二十七章 母妃 元钺出了复王府,一路无话地骑在马慢慢走着,一边身体的疼痛在加剧,一边五哥被四哥一剑刺中而昏迷不醒的消息让他焦躁不安。 “李长生,你现在回去法门寺,把医馆的吴玄大夫请来,本王有事找他。“ 李长生离开后,元钺一面想着事,一面信马由缰,竟然不知不觉朝着落梅坊的后门走去,回过神来的时候,离着落梅坊不过几步路了。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楼上文嫣正要关窗歇息了,站在二楼一下子看到了不远处街上,骑着马的元钺。他一身白衣,骑在马上,凄清的月光之下,既萧索,又俊美,不似人间的凡夫俗子。 而他抬头,正巧也望见了窗口的她。 两人目光向对一碰,元钺却立刻微微蹙起眉来,于她凤家,元钺心中有愧,他不敢奢望她能不计前嫌与他互为知音好友,原也不打算日后与她多有瓜葛,可这心里却不是滋味,他调转马头就要回去。 “殿下。“却听她轻轻唤了一声。 元钺勒马,转头望了她一眼,忍不住咳了起来,文嫣见他面无血色,在月光下更显惨白,心中一紧,道:“殿下,夜露深重,要不要先进来休息片刻?” “你还在这儿呢。“元钺苦笑道。 “我在呀。“文嫣有些不解。 她随意披上一件外袍就匆匆走下楼来,吩咐落梅坊的下人去煮姜茶,然后自己去开了后门。 元钺下马的时候已是骨痛难忍,步履蹒跚,文嫣想去扶他,却被他避开了。 文嫣要去叫婉娘,被元钺拉住道:“不必了,我呆一会就走。“ “殿下,可是发生什么?“ 元钺无力摇摇头,笑得有些无奈,道:“嫣儿,可能陪我一会?“ 文嫣点点头,给他找来一条薄被披上,安然坐在他对面,默默瞧着炉火,拿扇子轻轻扇着。 元钺喝了点姜茶之后便闭目靠在软枕上,不久便呼吸匀长似乎睡着了。 文嫣又在他身上加盖了一条薄被。她想要离开的,却忍不住蹲在床边歪这头注视着一张俊美无双的面孔,今日的元钺看起来苍白的疲倦的面容。 她大着胆子伸手去拨了拨他长长的睫毛,然后悄声自言自语道:“还说叫我要将那些往事全部忘个干净,你自己心里装的事可比我多多了,你又何尝能放下?“ 然后她去找了本书来,坐在他对面,对着烛光看了两个时辰,到天蒙蒙亮的时候,元钺醒了,醒来见文嫣竟然还坐在他对面看着书,不曾睡去,惊讶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文嫣道:“寅时了。“ 元钺文:“你一直在这儿?“ 文嫣打了个哈欠点点头,简单地嗯了一声。 元钺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本来冰冷的心竟然觉得一下子化了似的,变得暖暖的。 文嫣服侍元钺净面漱口,又重新为他梳了头。待一切搭理停当,元钺恢复了神采,从后门出去的时候遇上还在打哈欠的婉娘,在她惊讶的目光里,元钺冲她一笑,出了门,十三已经将车马备好,停在了门口。 元钺坐进车,沉着脸吩咐陈十三道:“进宫。另外十三,你回去府上等着李长生回来,让他带着吴玄立刻出发,去往南边军营给我兄长治伤!” 此时严贵妃正坐在塘边的美人靠上拿着鱼食喂鱼,她看上去心情甚好,一袭蓝色的拖地长裙刺绣着金美绝伦的图案,极其雍容华贵。 “娘娘,钺王殿下来了。”有宫女禀报。 “钺儿来了?”贵妃娘娘心情似乎更好了,脸上立刻洋溢起笑容,吩咐道:“快!备茶,还有钺儿最爱的点心。” “不必了!”元钺已经站在亭下,面上带着淡漠而疏离的笑容,朝严贵妃一拜:“儿臣参见母妃。” 严贵妃站起来,小碎步走过去,将他扶起来道:“你我母子之间,还谈这些礼数。多少日不曾见你了,让母妃好好看看!” 她仰头望着这个已经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儿子,满心喜欢。 “今日,怎么得空到我这里来?母妃听说上个月你被你父皇责罚了?” “这点小事,母妃不必挂心。” 严贵妃看着元钺淡漠的脸,不觉笑了两声摇摇头道:“也是,钺儿都这么大了,何须我说这些。来,快坐下,跟母妃说说,近日可有什么趣事。” 元钺的脸色沉下来:“趣事没有,奇闻倒是有一桩,想要请教母妃。香儿、灵儿,你们退下。” 他喝退了母亲的贴身宫女,严贵妃此时方开始觉得有些不安,面上却还保持微笑,道:“钺儿,可是有什么羞于启齿之事?我们钺儿也大了,到年龄了……” “羞于启齿?的确是羞于启齿!”元钺的面色越发阴沉了。 严贵妃笑着喝了口茶,手却是不易察觉地微微发着颤。 “我哥他……我哥他在南边重伤,现在昏迷不醒,母妃可知道?” 严贵妃手中的茶杯应声掉地,她抬起眸子不可置信地看着元钺道:“你,你说什么?” 元钺的手紧紧攥着衣角,眼中突然发出凌厉的光来,直直刺向母亲,道:“南边的琅琊州几经得失去,母妃,可是在钺儿去西北生死未卜之时给哥传了什么密函?” “钺儿,你在说什么,军报还未到朝庭,你怎么……” “母妃知道儿子自有办法。” “那你刚才说,你哥哥他怎么了?他,伤了?被谁刺伤的?” 元钺闻言冷笑一声,质问道:“母妃,你怎知兄长他是被刺伤的?” 严贵妃心头一紧,掩饰道:“战场刀枪无言,不是被刺伤的,还能怎么伤着。” “母妃不必多言了!母妃做了什么,儿臣心中有数!” “钺儿,你,你以为母妃做了什么” 元钺咬着牙,一字一句:“通敌卖国,陷害四皇子。事情败露,便刺伤自己的儿子,反过头去栽赃四哥,我说得可有半点差错!” “钺儿,你不能这样对你母妃说话!”严贵妃色厉内荏地瞪着眼睛,攥紧了双拳。 元钺已经气得浑身都在发抖了,他咬着牙,眸中充满了悲愤与失望,颤声道:“母妃,你连自己都不放过,又怎会放过兄长?” “元钺,你住口!” “母妃没权力让我住口。儿子今日是来告诉母妃,不管你想做什么,这次儿子定会保两位兄长的性命!” 元钺说完强忍眼中之泪,站起来,转身就要朝外走,严贵妃也知道,有些事,定是骗不住这个玲珑剔透、智多近乎妖的儿子,她大步追上去一把拉住元钺的衣袖,咬着牙道:“钺儿,你要明白你母妃,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你!母妃最爱的儿子就是你,你,无论如何不能出事!” 元钺回头居高临下盯着自己的母亲,怒吼:“我元钺哪一点需要你来保全!” 他从未如此跟母亲说过话,严贵妃也是气极了,紧紧抓住儿子的手臂,很铁不成刚地说道:“钺儿!成大事者怎能不狠?你不狠,别人便对你狠,母妃的苦心,希望你能明白!” “母妃,儿臣,今天进宫来,只是要告诉母妃,也请母妃告诉舅舅一声,莫要再轻举妄动!否则,儿臣会对严家下手!”元钺说完,就地跪下拜一大礼,然后拂袖而去。 殷贵妃看着元钺离去的背影一阵眩晕,一下子栽倒在地,几个丫鬟太监一阵惊呼手忙脚乱。 ~~~~~~~~~~~~~~~~~ 南梁琅琊山,逍遥阁内,谢玄从房内缓缓睁开眼睛。 他醒来后动了动手脚,用手捏了捏自己的骨肉,确定自己还活着,一转头,逍遥阁阁主道心 一身道袍,正坐在廊下逗鸟,谢玄道:“道心,你又救了我一命!” 道心哼了一身,继续背着他逗着鸟,悠闲自在地问道:“怎么样?鬼门关看到是什么样了么?” 谢玄笑道:“不是早就见识过了。战事怎样?” 道心说:“结束啦。” 谢玄道:“我是问你结果怎样!” 道心瞥他一眼:“你现在已经死了,管得着么!” 谢玄像个毛头小子一般,耍赖道:“你若是不告诉我,现在就跳下山去!不如死了。” 道心一听,腾地站起来,疾言厉色道:“你敢!本公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你救活,信不信我把你绑在屋子里?” “不许!”一个道士打扮的少年突然从屋檐上冒出个头来,道:“不许你欺负我哥哥!” 道心指着小道士道:“我把你也一起绑起来!”那小道士立刻缩回脖子。 道心看看谢玄一脸的急迫,打袖子里抽出军报,扔在他面前,无奈地道:“你自己看吧。” 谢玄看完军报,神色便消沉了下去,他沉默了好一会,带着无尽的失望和落寞缓缓道:“北渝的元霖,竟然突出重围,又夺回五城去。” 道心夺走他手上的军报。 “你呀就别操心了!那个刘源真不及他爹万分之一,不堪大用,按照你临终留下的计策夺回琅琊郡之后,就摆庆功宴,谁知道他杀掉的那个元霖是人假扮的,那是大梁军营中到处喝得烂醉,被渝军夜袭,你勾结联络北渝五皇子的事情也被那元霖看破了。不过能被那个人看破,倒也不稀奇。” 谢玄低着头,悔不当初,虽然庐陵王箫续与当今陛下之间有嫌隙,但是他不该舍庐陵王而选择刘源的。他爹最然是当初自己父亲的副将,但是这个刘源,的确不堪大用。是自己识人不明阿! 良久,他问道:“那北渝的五皇子现在如何?” 道心其实已经不想回答他了,但扭不过这个谢玄,若是他不说,谢玄便能整夜整夜睡不着,于他的身体极为不利,只能认命地继续回答:“听说是被元霖一剑刺伤,本来快死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神医,又给救活了。你可知那神医是何人?那小子叫吴玄,那可是我师弟!当年因为违反阁规,喝酒闹事被师傅逐出逍遥阁,现在却跑到北渝去闹什么幺蛾子!真是师门不幸!” 谢玄没听他啰里八嗦讲那一大堆,只是手指捻动,已经思索起对策来。 道心看他那样子,无奈地摇摇头,去熬药了。 谢玄叫住道心道:“道心,你手上可有我梁国的西南山间一种毒蛇特有的楚门寒毒?” 道心警觉地道:“你要做什么?” 谢玄坦然一笑,启唇道:“给那个北渝的五皇子下毒。” 道心皱眉不解,问道:“你给那个废物下毒做什么?要毒也是毒那个四皇子元霖啊!” 谢玄虚弱地咳嗽两声,高深莫测地眯了眯眼,无奈道:“那个凌王不好下手。不过,我目标是的确是他,还有北渝的太子,元昊。” 道心对这种阴招几位排斥,听谢玄这么一说,眉头立刻皱了起来,问道:“你是想,借这次机会,一举搞乱北渝?” 谢玄眸色一暗,阴沉地说道:“两国相争,一比兵力,二比内政。论兵力,北渝起源于马上民族,我大梁只能勉强自保,却无力夺回中原大地。现如今,唯有使其自乱阵脚。内政亦乱,大强大的敌人,也会不攻自破。” 第二十八章 霖王还朝 五皇子元沛的病情在吴玄的救治下渐渐好转,约有十万兵马回到洛阳,在洛阳城三十里外安营扎寨。 李长生单独回来复命,这一路上两人八马,换马不换人地带着吴玄赶到军营,稳住五皇子元沛病情。李长生则急去急回,人看起来都瘦了一大圈,胡子拉碴,眼下一片乌青,真是铁打的汉子也经不住这样的折腾。 “回去休息吧,辛苦了。”元钺拍了拍李长生的肩头 陈十三匆匆进来书房,报告说严贵妃坐着轿子,带着五皇子的王妃和才半岁还在襁褓中的孙子亲自出了城门,前去迎接霖王和五皇子凯旋。元钺捏了捏拳,吩咐道:“备马!” 李长生刚要去休息,闻言也忙要跟着走,被元钺拦住:“李长生,今日有十三跟着我,你放心歇息去吧。” 陈十三也道:“李长生,还是休息去吧,在洛阳附近,在洛阳附近,出不了什么岔子的。 李长生点点头,抱拳退下。 元钺带的随从不多,亲自骑马,先严贵妃的车一步到达车门口,拦在车前。 严贵妃见是元钺,掀开车帘,冷冷地道:“怎么,母亲要出门去迎接自己受伤的儿子,也不行么?” 元钺看着这么多随从,不能声张,只抱拳道:“母妃出宫,在这乡野抛头露面已是不合礼法,何况还带着皇嫂!儿子劝母妃还是回宫去,这边儿臣自会处理妥当!” 这时坐在车内的五皇子元沛妃哭着掀起车帘,对元钺道:“钺王殿下,妾也知道这不合立法,只是,思君心切,听他在边疆受了重伤,人事不省,妾身……妾身这心里面,就怎么也安不了。七弟,算嫂嫂求求你,让妾身早些看到我家殿下可好?” 她提袖抹泪,啜泣不止,哭得十分凄惨。严贵妃在她身侧,拉着她的手,好生安慰,襁褓中的婴儿似乎发现母亲在垂泣,也跟着哭嚎起来。 元钺夹马肚将马停在贵妃的车辇前,铁青着脸色就是不让。 严贵妃被何公公搀扶着走出车来,道:“元钺,你这小侄子出生还没见过他父亲,就是想早点见到它父亲,你都不让么?” 元钺望着襁褓中的婴儿,听见他的哭声,他要紧牙关,却无奈于嫂嫂哀求的目光,最后值得默默扯扯了缰绳,把道让开,让母亲的车马通过。 他骑马行在母亲和嫂子的马车边,远远见一人玄甲骑黑马,在队伍的最前,背后几百着黑甲士兵,伤的伤,残的残,却是依旧步伐整齐地朝城门行来,队中树立十来杆战旗,上书“霖”字,其威严竟比皇帝身边的金甲卫还要更甚。 这正是霖王亲自从校武场挑选、教练并带领的玄甲军,不多不少,正好一万,而这次还朝的,竟然只剩下这几百。 远远望着四哥冰冷的面色,元钺的内心狠狠揪着,不想去面对,也不得不面对! 而此时,元霖也看到严贵妃了,目光没有丝毫闪避,虎眸中戾气更甚,他径直骑到贵妃的马车前才翻身下马,朝贵妃只是一抱拳,并没跪拜,冷声道:“给娘娘请安,恕儿臣甲胄在身,无法行礼!” 刚才还好好的贵妃此时已经泪流不止,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沛儿!我的沛儿呢?让我见见!” 凌王面色再次一沉,朝旁一闪,几百玄甲军将士也整齐地朝两边一闪,让出一条道来。 元钺也下了马,朝四哥抱拳,又朝跟在一旁的九弟元吉微微点头,跟在母妃身后,前去查看五哥的情况。 令他担心的一幕出现了,只见五皇子元沛并未下车相见,而是仍在在车中,而一旁的吴玄面色极其难看地在一旁站着,见到元钺,慌忙低下头去。 “沛儿!沛儿!母妃来看你来了,我的儿啊!”严贵妃掀开车帘,看见昏迷躺在车内的五皇子元沛,痛呼起来。 一旁的元钺死死捏着拳,悄声质问吴玄道:“怎么回事?” 吴玄低着头心虚,道:“老夫无能!方才在路上,不知怎的,突然吐血,我用针暂时护住了殿下的心脉。” 元钺道:“怎么回事?带的解药难道不够么?” 吴玄道:“非也,这次五皇子元沛殿下所中的毒,貌似有些蹊跷。” 元钺见他神色不定,似有隐瞒,道:“有话直说。” 吴玄皱眉不得其解地道:“老夫不敢确定,觉得是梁国特有的楚门寒毒,只是又跟以前我见过的不甚相同。” 严贵妃看到元沛如此,内心不禁又悲又喜,悲他伤得重,喜他没有死,只是她面上哭得更加悲痛欲绝,几欲昏厥,歇斯底里地回头朝霖王吼着:“沛儿!我的沛儿!霖王殿下,本宫倒想问问你,你是如何带你弟弟的?你说他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霖王面不改色,冷冷道:“是我一剑刺伤的。” 严贵妃伸出手指,指着他,颤抖着叫道:“你怎么忍心!” 霖王一脸冷漠,站得笔直,十分冷静地叙述道:“五弟通敌叛国,泄露军情,害我一万玄甲战士只剩三百。死不足惜!” “那也轮不到你先斩后凑!”严贵妃歇斯底里地叫起来。 元钺扶着母亲,回头看了眼身后抱着婴儿哭得泣不成声的五皇子元沛妃,面色沉重地道:“四哥,当着五嫂的面,说话请慎重,通敌叛国,这个罪名不小,我们担不起!” 元霖挺挺地执剑而立,下巴微扬,声音更冷了:“事有紧急,本王,也是不得以而为之!” 严贵妃几乎要发狂,她用指甲涂了丹蔻的手指,指着霖王的鼻子,吼叫:“你分明,你分明就是要我儿死,是你,你是杀了我儿!你这个凶手!” 这时才十五岁的九皇子元吉,心中早已愤怒委屈地憋不住了,在一旁忍不住插嘴,叫道:“贵妃娘娘,你休要往四个身上泼脏水!身为三军主帅,怎能容得下通敌叛国之人?五哥他咎由自取。今日若不是他躺在这里,躺在这里的便是四哥和我!再说,四哥刺得并非要害,五哥究竟如何会变成这般,还请贵妃娘娘明察!” “你给我闭嘴!何时轮到你插嘴!”严贵妃一巴掌甩上元吉的脸,“一个贱婢生的,还轮不到你在这对本宫大吼大叫!什么通敌叛国?分明就是莫须有的罪名,你们不想与沛儿分享功劳,也用不着这么狠!” 元钺见母亲如此,他的心在滴血,可他也没有办法,就算真的做了,也不能认下这个罪名,不然嫂嫂和小侄子都得死。他低着头,悄然点了母妃的穴道,让她暂时昏了过去,他抱住母亲,在她耳边低声道:“母妃早些回去歇息吧,儿臣定会护着五哥的。” 而后他抬起头对元霖道:“四哥,事情没有查清之前,还请四哥不要妄下定论,于你,于五哥,都不好。” 霖王阴狠地瞧着元钺,冷冷哼了一声,一转身,下令:“我们走!” “回——朝!” 队伍浩浩荡荡回了城,元钺又看了昏迷中的五哥一眼,心止不住地往下沉。 ~~~~~~~~~~~~~~~~~~~~~ 沛王府内,众太医聚集在此,几位老先生皱着眉头,议论来议论去,似乎始终没个定论。 武帝在沛王府的大厅里坐着,面色沉沉。 霖王和小九儿元吉一齐跪在武帝面前。 元霖时年二十三,比元钺大五岁,身型威猛,面容极英俊,长期受行军的风吹日晒,肤色黝黑,周身上下笼罩着一层桀骜冷峻之气。 他虽然跪着,神情语气却丝毫不是请罪的模样,傲然道:“在折子里,儿臣已经讲得明白。元沛通敌叛国,泄露军情,致使我一万玄甲军几乎全军覆没!儿臣事急从权,为稳军心,需要给三军一个交代!” “父皇!”元钺在一旁立刻跪下,又转向元凌,道:“四哥还是不要早下定论,免得中了梁人的离间之计!” 武帝此时也气得拍桌:“你要给三军交代?那让朕怎么给天下一个交代?说朕的儿子通敌叛国,你让朕的脸面往哪里搁!” “儿臣只是诉说事实而已!”霖王红着眼,心中的愤怒让他无法低头。 “你……逆子!” 元钺眼见着武帝抄起案上的香炉要砸,连忙上去阻拦,道:“父皇息怒!父皇,玄甲军损失惨重,四哥心中悲痛,口不择言,还请父皇息怒!” 他回头看了一眼门口,说道:“太医,还是先叫太医来问问如何了。” 太医院院判事被请来,须发皆白的老人颤颤巍巍在武帝面前跪下。 武帝胸口起伏着,沉声问道:“说说,他如何了?” 父皇没有说沛儿如何了,而是问“他”如何了,元钺闭了闭眼,这代表父皇其实是相信四哥所说,五哥的确通敌叛国了。 老太医拜倒磕头道:“老臣罪该万死,还,拿不定主意。” 武帝怒道:“拿不定主意?” 见父皇又抄起了香炉,元钺赶紧给太医打圆场道:“宋太医,有什么说什么,不确定,也先说来!” 宋太医抖豁豁地说道:“五殿下,恐怕是中了梁国一种毒蛇外加一个毒草特制的毒,名为楚门寒毒,当初,钺王殿下帮陛下挡箭时,也曾中过此毒,可……可……” 武帝不耐烦地大吼:“可是什么!说话不要吞吞吐吐!” 宋太医的头又低了几分,道:“可此毒,虽然与楚门寒毒相似,又有所不同,老臣不确定是毒草不对,还是加了别的东西,暂无定论。” 武帝问:“可能救活?” 宋太医赶紧趴下,将头死死磕在地上,道:“老臣一定尽力!” 元钺皱着眉说道:“父皇,五哥既然身受的梁国的毒药,又何来通敌之说?定是梁人从中挑拨,还请父皇明察!”说完他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将额头都磕破了。 武帝见有人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便顺着元钺的话,说道:“钺儿说得甚是,此事就交由你清查,你,定要给朕查清楚了!给群臣一个交代,给天下一个交代!” 元钺再次重重扣头大声道:“是!” 武帝看了死倔着不肯低头的元霖,狠狠一甩袍袖,愤愤而去。 元霖红着双眸,狠狠盯着七弟,道:“是非曲直,人在做,天在看,还请七弟,定要给死去的将士一个交代!”说完他一甩裙襟,站起来,大步走出去。 元钺慢慢站起身,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眸中已然满是水光,只是他不能哭,也没资格哭,那些死去的将士,他对不起他们。 可是,他还是要保他的五哥,不得不保他。 第二十九章 大渝财神爷 元霖回府之后换上素衣,系上白色抹额,对王府的总管道:“备上银两,本王要亲自去慰问阵亡的玄甲军家属。” 总管额头冒汗道:“殿下,这,阵亡将士自有朝庭发的安抚银两,您这是何必?” 元霖摇头:“朝廷是朝庭,本王是本王。” 总管为难了:“殿下,可是您每次出征都这般照顾手下将士,这次的伤亡的人数又如此之多,咱们府上,早就捉襟见肘了啊!!” 元霖抬眼一瞪总管,吓得总管一缩脖子。 元霖想了想,道:“看看府了还有什么值钱的,能当的当了去。”他环顾了一下房间,看到案上摆的雕刻精美的香炉,“这个,拿去!”又见那边花纹繁复的铜制灯台,又道:“这个也拿走。” 总管禁不住啊了一声:“啊?这些都是御赐之物啊!您不能……” 忽然元霖站起来抬头看了看头顶极的粗木梁,指着,道:“还有这个!沉香木的吧?拆下来!” 总管嘴角在抽搐,只得说:“殿下万万使不得!老奴这就去再查查账,定然还有一些余钱的!” 翌日,元钺一早去宫里向武帝把查办五皇子元沛的事给推给了太子和大理寺。武天帝气消了一些,一夜冷静之后,大概也觉得不妥,立刻就顺着台阶下了。 元钺回到府里,立刻有人来禀报:“殿下,银庄的人来报说,看到霖王府的人在变卖家产、地契。” 元钺正用棉巾净面,一早上去得急,回来得也急,此时额上满是汗,听到属下报告,觉得事情也许因此会有转机,唇角微微勾起,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又道:“李长生,再随我跑一趟吧。” 此时陈十三已经连夜快马直奔平州请孟九爷去了,李长生休整一夜也恢复了一些,很快开始跟着元钺忙里忙外。 元钺先是去了一趟太医院,求宋太医让那些还没正式录入太医院的学子们出宫,为伤亡的将士诊治,也好跟民间的大夫做个交流,用药则一概由钺王府出银子。 接着又跑了一趟沛王府,据说五哥半夜醒了一醒,又昏睡过去。 元钺先亲自帮五哥擦了擦身子,让沛王妃大为感动,她抱着小元庭还是只是哭个不停。 元钺把吴玄拉到一旁,问他:“先生,为何不能用我用的那个北燕的火虫粉?” 吴玄摇摇头道:“已经给五皇子元沛殿下用过少量的,五皇子元沛殿下不像殿下自小跟随圆通大师修习过调理气息的内心功法,加之这次的毒非同寻常,用了火虫粉只会寒火交加,气血攻心。” 元钺忧心道:“那我哥他岂不是没救了?” 吴玄道:“老夫在用针灸、拔罐、蒸熏等法,慢慢将殿下体内的毒一点点引导出来,办法是慢一点,笨一点,不过,也是可以一试的。” 元钺点点头道:“我已经派人去请九爷了,这期间,就拜托先生了!” 他转身对五皇子元沛妃道:“嫂子还请放宽心,这位吴先生,医术不比太医差。” 沛王妃朝吴玄施礼,道:“拜托先生了!” 元钺又道:“本王,还有一事想与嫂嫂商量。” “何事?” 元钺道:“我听说,霖王想要花些银子抚慰亡故将士的家人,奈何,霖王府财力有限,所以想着,如果嫂子这里有些盈余,也许可以拿出来,若是没有,本王那里可以拿,不过,一定要以沛王妃的名义送去。外头的传闻不好听,想必嫂嫂也知道。” 五皇子元沛妃像是找到主心骨一般,连忙点头道:“银子自然是有的,不用七弟费心!一切听七弟安排!来人!把咱们王府的账簿拿来!” 次日,元钺代沛王妃抬着三大箱银子去了元霖府,管家见道元钺像见道财神爷一样,郁结于胸的一口浊气立时就通了。 元霖则冷着脸出来,见到元钺抬着三大箱银子进来,更是没好气,道:“你来做什么?四哥用不着你帮忙!拿出去!” 元霖之前封亲王之事多被朝中大臣阻拦,还是郡王。 元钺虽然是弟弟,却早早被封了亲王,身份倒是比四哥要高一等,所以元钺并未向元霖行礼,只道:“彻查五皇子元沛一事,我已经禀明父皇交由太子和大理寺彻查。这银子并非是我的,是而是五嫂托我拿来的。她的一番心意,望四哥你能明白。” 元霖一听,无话可说,道:“替我谢过弟妹一片心意。” 元钺点点头,就要离开,不过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转过身来,叮嘱一句:“五哥他中得乃是梁人的毒,现在我心里很不安,总觉得事情不会就这样结束。四哥还请行事说话多家甚重!” 元霖冷然道:“我做事向来钉是钉,卯是卯,不劳七弟忧心!” 元钺回到王府的时候已经是宵禁时分,文嫣今日不出琴,呆在钺王府侍弄花草,听闻元钺回来了,赶忙去厨房,把老田早就备好的晚餐又热了热,端去元钺房间。 元钺洗好澡,披散着头发,神清气爽地要坐下看会书。 见到文嫣端了晚膳来,很是高兴,道:“嫣儿,辛苦你了。” 文嫣道:“我又没做什么事,哪里有你辛苦。赶紧吃吧,李长生说你一整天就只在路上吃一个肉夹馍而已。” 元钺闻见菜饭香气,胃酸涌动,终于是察觉饿了,肚子咕咕叫了两声。在文嫣面前独自响,他怪不好意思的。 文嫣见殿下居然还有脸红的时候,用袖口掩了嘴,偷笑着说:“快吃吧。” 她站到他背后,自然而然地拿起梳子,帮他梳起头,关于银两之事,李长生原本还有事想跟元钺商量,结果一瞧书房内着情景,就没进去,只是眸中多了一丝忧色。 元钺吃到一半,突然放下筷子,转头看着文嫣道:“嫣儿,你可是有什么事求我?” 文嫣抿唇一笑,道:“也没什么大事。” “无事献殷勤,说吧。” “听说你让太医院的学生都去慰问将士了?”文嫣问道。 元钺点点头。 文嫣微微一笑,露出六个牙来,道:“我也想去。” 元钺沉吟不语,皱起眉头道:“你一个女孩子家,当兵的都是大粗老爷们儿,不方便。” 文嫣撅嘴起不满地反驳:“可是我小的时候,每次爹打完仗回来,我娘都带着我跟哥哥去看望……”说道一半,她忽然住了嘴,说漏嘴了!她什么时候可以在元钺面前这么放松了? 元钺却是笑道:“这还是你头一回跟我提起你家人的事情。” 文嫣沉默了,何止是头一次跟他,自从开始亡命天涯,她就再也没跟任何人提起过穆家的事。 元钺思量一番,见她眼中满是恳切,心一软,柔声道:“你想去就去吧,总归是好事。不过……”元钺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文嫣在轻罗纱裙中隐约可见的曼妙身段,道:“这身打扮可不行。” 次日一早,文嫣一身太医院学生的男装,背着药箱,心满意足地出了门,李长生也是一身同样的打扮,跟在她身后,背这个更大的药箱。 ~~~~~~~~~~~~~~~~~~~~~~~~~~~~~~~~~ 大梁境内,谢玄正和道心,还有叫无心的小道士一起在院中吃着荷叶蒸糕,忽然有白鸽飞至。谢玄接过白鸽,将它脚上绑的信件打开,浏览一遍,长叹一声道:“元沛没死成。沛王妃出了银子,那个元霖似乎也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既往不咎的意思。看来,北渝……有人啊!” 道心问:“有何人?” 谢玄道:“有你逍遥阁不知的能人。” 道心不服气了,道:“何人?我不信!” 谢玄呵呵笑,道:“你都不知道,我又怎会知道?” 道心道:“去查查沛王手下的谋士?” 谢玄摸着白鸽,然后送它飞到屋顶上的鸽格里去,道:“非也!那个元沛手底下若是有能人,就不会在琅琊郡与我联手了。” 道心道:“你还有后招?” 谢玄转身,看着院内的芍药,微微一笑道:“后招?好戏还没开始呢。” 第三十章 交换秘密 文嫣和李长生一大早背着药箱去太医院报道,李长生悄悄把钺王府的令牌拿给宋太医瞧,宋太医看过,二话不说,把他们分到前排的一组去,然后把需要慰问查看将士的名单和地址分发下去。 二人一家一家寻过去,到了下午时分,带在身上的药用得差不多了,李长生便骑马回城取药。 下家人家住在离洛阳城东市场后街的一处犄角旮旯里,十几户人家住在一片竹棚重,十分脏乱拥挤。 文嫣帮伤兵看完诊,顺便又帮邻里的几户人家把了把脉。 这时突然有人在院子里喊起来:“贼!有贼偷钱!天杀的!快来人呐!那可是我儿子用命换来的钱!” 文嫣闻言,眉头一皱,放下手中的写方子的笔,跑出来。 这户人家的儿子在战场上伤了一条腿,以后日子就要难过了,这些钱都不放过,实在太过分了! “在哪儿?”文嫣有些轻功,她自信追个小贼应是不在话下得。 “顺着东街跑了,那那!就是那个小矮子!”大娘着急上火地哭叫。 文嫣顺着她手指的方向飞身追出去,一边叫道:“别跑,做人要讲点良心!” 那小矮子一看就是极熟悉市场地形的,在小街小巷里七拐八绕,可文嫣也不是好惹的,自从被元钺戏弄之后,几个月待在山上苦练功夫,希望等他回来之后能让他刮目相看来着,脚程极快,紧追不舍。 这时前方突然出现一队骑兵马匹,那小矮,看到也不减速,反而朝骑兵队伍冲刺过去,然后刺溜一下,从码肚子下面钻了过去。文嫣则跟着他眼看着要撞上去,那骑兵也发觉了,正要勒马回避,没想到文嫣脚尖一点地,轻巧地从那骑兵的头上翻了过去,看得那当兵的都看傻了。 这队骑兵正是霖王的人马,霖王今日一身素衣,看到此情此景也是惊异了一下,看得出此人轻功上的有些道行,这样的人住在洛阳他居然不知道。 他一时好奇,也来不及跟下属交代,就下马跟了过去。 现在玄甲军损失惨重,需要重新组建起来,见到好苗子,元霖是绝对不会放过的。 “殿下!” 那下属也是一惊,赶忙跟过去,只是这么片刻功夫,元霖也是踪影全无了。 此时一处偏僻阴暗的小楼后面,文嫣终于捉住了这个矮个子小偷,她抓住他定睛一瞧,原来只是个小孩子,被文嫣抓住手臂背在身后,别得他生疼,大喊饶命:“大爷饶命!大爷饶命!我我我娘真的不行了!我妹妹快三天没吃东西了,大爷您行行好!”那小孩哭喊道 文嫣一听,心软了,稍稍放松了手,道:“你娘怎么了?” 那小贼一看有空子,一脚踹上文嫣后腰,然后又是没命地往前跑。 这可真把文嫣气到了,捂着腰追过去,结果跟着一个小贼绕了一圈,又回到这个小楼的后面,在墙根发现了一个比狗洞大一些的洞,里头竟然是一小间屋子,看样子像是废弃的贮藏室。 文嫣在此处发现了那小贼,里头还有个小丫头,一个躺在草席上骨瘦如柴的妇人,那小贼这时看到了文嫣竟然跟了进来,害怕地抱着银子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那躺着的妇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流着泪骂道:“阿丑,你是不是又去偷了?快把银子还给人家!” 小贼倔强地哭着,道:“不行!在这样下去娘就没命了!”然后他对着文嫣喊着:“你干脆打我一顿吧,银子不能还给你!” 文嫣叹口气道:“算你有点骨气,不过银子我这里有,那包你不能拿!”说着她解下腰间的荷包仍在地上。 那小贼眼中闪过一丝不敢置信,将信将疑地拿过荷包来翻了翻里头,抬起头来道:“真,真的给我?” 文嫣蹲下身来,伸出手,道:“那包还给我。那是朝庭发给边关将士的钱,那是是他们用命换来的。” 那小贼低下头,把之前的偷的包袱还给了文嫣,又怯生生地道:“你,你不会去报官吧?” 文嫣道:“只要你不再偷了。” 那小贼道:“那我怎么活?” 这下轮到文嫣说不出话来了,此时外头传来一个一个沉稳凌厉的男音,道:“那就跟着本王!” 文嫣与小贼同时朝外看了一眼,发现一高大的年轻男子,站立在这陋巷之中,一双眸子幽黑,虽然是白衣素缟,却又说不出的风度贵气,他声音厚重些,神情也请冷得很,文嫣一眼看过去,差点以为是元钺,只不过钺王殿下身材纤细一些,皮肤也白。她细细打量那年轻男子,心说还真与七殿下有几分相似呢。 “你,叫什么名字?”男人沉声问道。 文嫣听他这样问自己,心中有些不快,这人的语气怎么有些命令的口气似的,大概已经很久没人对她如此这般无礼了,于是回道:“小的无名无姓,一介有游方郎中而已。我要找的东西都找到了,告辞。” 她钻出小屋子,看了一眼这个一脸肃杀的人,就要走,不料猝不及防,被他一下子抓住手腕。 那人极霸道地问道:“本王在问你话,老实回答!” 文嫣一个女孩子家,一下子被人拉了手,不禁本能地要挣脱,然后突然想起今天是男儿身打扮,眨了眨眼睛,换了副口气道:“小人名叫……小人名叫李十三。” 文嫣灵机一动,把陈十三和李长生的名字合在一起了。 “家住何处?” 文嫣又动了动手,想把手从那大掌中抽出来,奈何他的掌十分有力,铁钳一般,根本挣脱不得。 文嫣忽闪了一下她的大眼睛,俏皮地说道,“家住洛阳!” 忽然腕上一痛,她闷哼一声,感觉骨头都要被这个无礼的男人捏碎了。 “本王问你在洛阳哪里!”他怒道。 “你管得着嘛!”文嫣有些着急了,嗓音忽然尖了起来。 那白衣素缟的男子似乎也察觉出什么,注视着文嫣的脸一阵,忽然松了手,道:“方才是本王失礼了。” 虽然不知道他是哪家王爷,可既然他公然自称本王,那必然是个王爷了。文嫣哼了一声,道:“算了,大人不记……小人之……告辞!” 文嫣走时,元霖的副官卫长征才赶到,刚才文嫣与元霖的对话他也听到了。 卫长征对元霖道:“殿下,可要属下去把他追回来?” 元霖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神色有些恍惚,道:“不必了。” 卫长征不明白:“殿下,可是,长征也觉得那人轻功不错,反应也够快,是个很不错的人选。” 元霖讪讪道:“是个女的。” 卫长征惊讶了,回头看了看,似乎还想确认一下那人的背影,可早就不见了文嫣的身影。 晚上回到钺王府,借着月色,文嫣一边在院中抚琴,一边脑子里却还想着在市场的陋巷里遇到的那人,自言自语:“什么人呀,真是的……” “心烦意乱,心不在焉。” 这时突然有个声音如此点评道,然后用什么东西轻点了一下文嫣的肩膀,她一回头,又是空无一人,于是无奈地喊道:“殿下!又来这套!” 元钺站定,看上去心情不错。 文嫣一瞧就知道了,他手里拿着一杆玛瑙制的笛子,显然是新得的宝贝。 文嫣问道:“殿下到底有多少杆笛子?光我见着的就三杆了。” 元钺笑:“你想看?” 文嫣点点头。 元钺故意卖了关子:“告诉我什么原因让你心神不定,我就带你去看我的宝贝。” 文嫣想了想,无奈道:“为什么殿下每次做什么都跟做交易一般呀!” 元钺被她这么一问,自己也怔了一下,摩挲了下手里的笛子,盯着文嫣的眼睛若有所思地道:“似乎,是嫣儿你最开始什么都不肯告诉本王,本王只好威逼利诱了!” 文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也什么时候能跟元钺这般嘻笑自若了,她低头揉搓着自己的手背,道:“也没什么,今日在外头遇上一个凶巴巴的人。” 元钺道:“什么人?” 文嫣摇摇头:“不知道。一身白衣素缟的,好像是个王爷。” 元钺立刻就明了了,是文嫣碰上四哥元霖了,关切地问道:“他可为难你了?” 文嫣摇摇头,稍稍带着点委屈地搓着手,道:“就是拉了我的手一下,怪疼的。” “我瞧瞧。”元钺闻言立刻上前拉住文嫣的手,上下左右检查了一下,然后又若无其事地撒了手,道:“啊!还好,没事。”然后嘴角扬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活像个顽皮还爱吃醋的小鬼。 文嫣心里恼他,可那一瞬间,元钺冰凉纤细的手,只是很轻柔地碰着她,又跟元霖那带着茧子的厚实大手很不同,像是初秋的露水,落在她心湖,漾起圈圈涟漪。 元钺带她来到书房,在书架上动了几下机关之后,书架子朝两边开去,露出一个地道入口,台阶有些高,元钺先跳下去,然后朝文嫣伸出手,文嫣没给,扶着墙,自己跳了下去,元钺笑笑收手,举着蜡烛朝下走去。 下面的地道似乎还有别的出口,不过黑黢黢的,也看不清,脚下的砖不平整,文嫣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踉跄着差点撞上元钺。 元钺笑着斜睨了她一眼,再次朝她伸出手,文嫣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把手轻轻搭在他手心上,这一搭上,元钺却立刻握紧了,拉着她往前走。 他的手很凉,原来元钺掌心也有薄薄的茧子,五指纤细却一样有力。 文嫣突然道:“殿下,今天喝药了没?” 元钺道:“还没,怎么了?” 文嫣便道:“手有些凉。” 元钺一愣,随即点点头,道:“等会出去就喝药去。”说完抓得更紧了,也感觉到文嫣的手似乎也轻轻回握住了他的手,心里啪嗒一声,似乎又有一块冰裂了似的,随即化成一汪清水。 放笛子的密室不大,不过点上蜡烛之后,却颇为壮观,三面墙的架子上摆得满满的,各式各样的,青玉的、白玉的、蜜蜡石的、各色水晶的、竹制的、还有各色花纹木料的,当然金属制的也有。 文嫣不敢去碰那些用名贵玉石制成的笛子,只敢拿起一杆竹制的笛子把玩,结果超出她想象的重,仔细观察,上头似乎还有细小的机关,正要凑过去看,元钺叫道:“那个不能动!” 文嫣一愣,不知道碰到了什么,从竹笛中射出一根针来,恰射向元钺,还好他躲得快,钢针一下子扎进石墙砖里,吓了文嫣一跳,一脸惊讶地瞧着元钺。 元钺长出一口气,从架子上取下一杆青玉和墨玉拼接而成的玉笛,递给文嫣道:“你看看这个吧,小心着些。” 文嫣接过来,放在手上小心掂了掂,依旧有些沉,疑神疑鬼地道:“不会又有什么机关吧?” 元钺道:“拔、出来看看。” 文嫣道:“拔、出来?” 元钺点点头。 文嫣两手握住玉笛两端,一用力,噌地一声,从玉笛中抽出一把短剑来,寒光闪闪,锋利无比,剑面上还有细小的花纹,手腕转了转,换了个方向看,那剑面上竟然闪出青色的光芒来。 元钺道:“这东西,在西北的时候救了我一命。” 文嫣把剑插、回去,道:“这是殿下的秘密吧,告诉我不要紧么?” 元钺道:“你身上那么大的秘密我都知道了,就这点告诉你也无妨。” 闻言,文嫣微张着嘴,望着元钺,半天没说出话来。 心里说不出的滋味,说是感动,其实不是,说是感念,好像也不是,只觉得心门似乎就此开了一条缝,什么东西钻进她心里去了,暖暖的,暖暖的,让她想要掉泪。 她朝天翻了翻眼睛,平复了一下心绪,悄声喃喃一句:“讨厌。”转身就往门外走。 元钺一脸懵地站在原地差点石化,怎么给她瞧了自己的秘密,就换来“讨厌”二字?虽然她讲得轻,可他明明白白听见了呀!确实是“讨厌”啊!绝对没听错! 元钺二丈摸不着头脑地从地道里钻出来,就看到李长生正焦急地站在书房里等着他,道:“殿下,出事了!” “何事如此惊慌?” “五殿下他突然就不行了,您快去看看吧……” 第三十一章 元沛之死 元钺听说元沛出事了,脸上倒还算淡定,不过再没跟文嫣说一句话就出去了,之后跟李麟二人快马加鞭,赶到沛王府。 见沛王府的下人都慌慌张张的,他愈加不安起来,没等人通报,直接赶往元沛的卧房。只见外头乌泱泱跪了一片下人,一个个的哭丧着脸,沛王妃带头跪在外面,泪流满面。 一见元钺来了,赶紧站起来,道:“七弟,快,只有你了!只有你能救我家殿下了!” 元钺强压住心头的不安,对沛王妃好言相劝,然后推门进去,一进去就听到有个疯子般的声音歇斯底里道:“不许进来!是都不许进来!谁进来,我就杀了谁!” 元钺一脚踩下去,只觉得鞋底粘哒哒一片,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他的心狠狠往下一缀,用一只手按住另一只开始发抖的手,清了清嗓子,用尽量平静的语气道:“哥?是我,阿钺。” “阿钺?呵呵……阿钺……” 元钺走进幽黑的屋子,黑色中地上隐约躺着一两个人。 “阿钺,你来了。”元沛坐在床上,一身朝服,亲王的金发冠也带上了,只是头发霖乱,面色惨白,手上还拿着剑,剑上沾着血迹,正往下滴血。 “哥,你怎么了?”元钺轻轻走过去。 元沛只就是笑,笑得癫狂,道:“阿钺,严家往后,要靠你了,靠你了……哈哈哈哈哈!” “哥,别这样。弟弟求你,别这样。”元钺走到床边,在他面前跪下,想要拿走他手上的剑,却发现那剑柄竟然用布条绑在他手上。元钺瞬间明白了,元沛是疼的,根本握不住剑,这样的痛楚,他也体会过。 “哥,有什么话,咱们兄弟好好说。” 沛王讽刺地笑道:“好好说?好好说你会明白么?嗯?不争不抢的闲人,可母妃偏偏选的你。哈哈哈哈!” “哥,你这是何意?” 沛王突然凶神恶煞地抓住元钺的领子,把剑架在他脖子上,道:“是不是杀了你,母妃就会选我了?不得不选我!” “哥!”元钺跪着,嘴唇发着颤道:“弟弟从来没想过要跟你抢什么!” “不,你要抢!你一定要去抢!”元沛颤抖着用手里的剑面拍了拍元钺的脸,笑得阴森森的,“你要是不去抢,我是白死了!” “哥,你什么意思?弟弟已经派人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地去请能救你的人来了。他治好过弟弟!一定,一定也能治好哥你的!” “治好做什么,我早已……”话没说完他哇地吐了口血出来,喷在元钺胸口,“我早已……罪无可恕……” “哥,别睡过去!千万别睡过去!大夫!大夫……唔!” 元沛有气无力地抬起沾满血浆的手,捂住元钺的嘴,他道:“我早说了,大夫,进来一个我杀一个。我得死于梁人的毒,母妃要我死,我必须死!你怎么就不明白!” “不会的!母妃,绝不会……” “不是母妃,难道真会是玄甲军?” “哥,你糊涂了!” “我没糊涂!我清醒的很!” “那嫂子她怎么办?还有刚出生的箫儿!”元钺再也忍不住泪水,跪在地上,用拳头拼命砸着床板。 “夫人,还有箫儿……就拜托你了……”元沛再次一口鲜血喷出来,然后先前栽倒下去,元钺赶忙迎上去,再将他扶起来时,元沛已经断了气。 “来人!来人!”元钺疯狂地在房中吼着,抱着元沛的尸体泪如泉涌。 这时一人大哭着破门而入,歇斯底里地喊着:“沛儿!我的沛儿!” 元钺回头,瞳孔骤然放大。 “母妃!母妃你怎么来了?” 严贵妇扑到元沛尸体上痛哭道:“我的沛儿就要死了,我不能来么?” “母妃节哀,母妃……” “你给我滚出去!滚出去!”严贵妃抱过元沛的尸体,抱在怀里已经哭不出声。 “母妃,您不能这样。” 严贵妃此时突然大喊:“来人,掌灯!给我查!给我查!查出害我沛儿的凶手!” 元钺再回头时,已经有一大批刑部官员带着府役举着灯冲了进来。 那些个被元沛杀掉的人中,一个是医大夫,还有两个明显是刺客,身上还带着梁人的毒药。 “报!贵妃娘娘!这……这好像是玄甲军的军牌!” 严贵妃颤抖着双手接过那两枚军牌,拿到元钺面前,道:“看到了吧?看到了吧?到底是谁要害我儿!” “母妃!莫要冲动!”元钺还在试图阻止严贵妃。 “钺儿,你也看到了吧,这是何物!你要替你兄长报仇!要替他报仇!” “母妃,儿臣……” “答应我!钺儿,答应我!你要替你哥报仇!” 元钺跪下拼命按住发狂的母亲:“母妃,儿臣求您冷静一点!” 严贵妃抬手一把掌打到元钺脸上:“好,钺儿,你不想管,你不想替你兄长报仇,就给我滚到一边去!我去!我这个母亲亲自去!” 元钺此时脑子已经乱了,周围不是哭声就是喊叫声,他闭上眼睛矗立在这个纷乱的院落中,努力理清思路,可事态似乎已经不是他能阻止。 天快亮的时候,院中终于恢复了一些平静,严贵妃终于也带着刑部的人走了。元钺把沛王妃叫到跟前,问她:“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沛王妃哭着道:“先是殿下用过晚膳之后,就突然吐血了,然后丫头在庭儿的卧房里发现有刺客,那两个刺客也不逃,直直就往殿下房里冲,也不知跟殿下说了什么,殿下突然就闭门不出,谁也不让进去,连大夫也不让,还……还杀了名太医。我,我又害怕又着急,就派人去通知了母妃和殿下您。” 元钺点点头,在心里重复喃喃着:哥,刺客不是母妃派的!不是母妃派的你怎么就不明白呀! 他带着一身的血污浑浑噩噩回了钺王府,一夜未眠,沐浴之后,还要去上朝。 朝上,天帝听闻沛王因中梁人之毒而死的消息,彻底震怒,严贵妃一身素缟地来到朝堂上,请天帝为沛王的死给个说法,并举着军牌,指着霖王的鼻子骂道:“通敌卖国的人是谁!我请朝上众位大臣看看清楚我们大渝战神的嘴脸!” 然后一把将玄甲军的军牌扔在霖王脸上。 “霖儿,你,有何说法?”武帝居高临下地冷冷瞧着他。 “儿臣,没做过那样的事!”元霖跪下,却依旧仰着下巴道:“于大渝,本王问心无愧!” 严贵妃红着眼道:“陛下!那两名玄甲军的家属已经逃往南边渝梁边境!刑部的人正在追拿!霖王,你还有何可说?” 元霖立刻呆住,他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种事发生。 灵州,谢玄手下第一高手上官玦带着两家人往南边赶,他们不敢走大路,而是穿山越岭,都走的是偏僻小道。 突然身后传来马嘶声,上官玦对其它几个护卫道:“你们先走,我去挡上一挡。” 其他几个护卫应声,拉着几个妇人孩子就往前狂奔。 其中有个年迈的老妇人实在不堪马上颠簸,喘着气道:“壮士,我儿……我儿他到底犯了什么过错!他回来说是打了胜仗才对啊!” “老夫人,你儿是烈士,通敌叛国的人得不到应有的惩罚,他这是为民除害,为他的战友讨公道!” 那老妇人眼含热泪道:“那我儿,可是还回得来?” 那护卫明知那两名玄甲军人是凶多吉少了,还是道:“回得来!他正往咱们这里赶呢!” “咱们……咱们这是要往何处去?” 那护卫道:“您老别管了,我们护您周全便是!驾!” 上官玦一身黑衣,压低了头上的斗笠,缓步下山,浑身的杀气让官兵的马匹都有所惊吓,几声嘶鸣之后竟然不肯向前了。 “来者何人?” 上官玦道:“山中无名一野夫。” 前来追捕的灵州官员道:“可看到有人呆着四个妇人,其中一个老的,还有三个三四岁的小孩路过此处?” 上官玦指了指旁边一条道,道:“看到了,朝那边去了。” 那官员立刻怒目而视,喊道:“就是他,抓住他!” 上官玦二话不说把拔剑而起,快如闪电,手起剑落将那领头的官员一剑劈死。 另一个带头的一挥手怒极,大喊:“一起上!将贼人拿下!” 上官玦与二十几名官兵厮打起来,最后似乎是寡不敌众,钻入山林逃走,很快不见踪迹。 其中一个已经受伤的官兵对带头的说:“报,小的,刚才在地上捡到了这个。” 那带头的拿起那人手上的碎布片瞧了瞧,顿时大惊失色。 “这……这是禁军军服的内饰啊!” 这时所有人都被吓到了。 “此事关系重大,你等不得伸张!待我回去禀报上面。” 带头的军官不敢耽搁,命人在此收拾上司的尸首,自己调转马头,快马回城向灵州知府直接禀报。 ~~~~~~~~~~~~ 大梁琅玡山,逍遥阁内。 谢玄喝完药,打开云南郡主的信又看了一遍,恋恋不舍地摸着这张已经发黄的纸。 道心道:“又在看那个郡主的信?为什么不干脆去找她,告诉她你还活着?” 谢玄小心翼翼地将信折叠好,重新塞回信封内,放回沉香木盒中。他神色凄然道:“我自知时日不多,如今勉侥幸续命,又怎么能再去打扰她呢。” “不说你的郡主了。上次的事,办得怎么样了?”道心问道。 谢玄脸上又恢复了淡然的微笑,道:“自然是不会有什么岔子。” 道心双手插进袖子里,一脸不解地道:“我就不明白了,那两个玄甲军士兵就真的回去刺杀沛王?” “沛王为了自己的权利不惜一切陷害元霖,本来就罪无可恕,侥幸逃得一死,他们内心肯定有不甘,这不会是什么需要费口舌就能说懂他们的事情。” “那你又为何要叫上官玦去偷禁军服的内衬?” 谢玄道:“渝国掌管皇宫禁军的一直是他们的太子。太子乃国本,国本乱,则国乱。加上沛王刚死,严家又怎么会放过元霖和太子?介时,太子沐族慕容家和严家必定争个你死我活,再加上霖王,我倒是很期待北渝的未来将会是个什么样的局面。” 他说着,眸中闪过异光,朝北方的天空看了看,道:“我不需要做太多,只要朝堂上有争斗,就可以最大化地利用,搅得他们不得安宁就足够了。这是我现今最擅长的,不是么?” 说完神色又是一片凄然。 第三十二章 风起云涌 禁军参与护送刺杀沛王的玄甲军家属逃往大梁的事情,惊动了整个朝野。 灵州本来就是元钺的封地,灵州知府更是不余遗力地将此事在灵州宣扬出来,严家人趁机继续在洛阳造势,弄得人尽皆知。 因为太子手下的禁军参与到此事中来,现在连拥戴太子的大理寺也不方便参与,只有刑部官员能参与调查。 而刑部尚书丁戎乃是严家派系的。 而从小跟着太子读书的太子伴读,东宫禁军统领张束,此次作为元霖的副将之一,成为重点被审查对象。 结果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丁戎居然在张束的家中活捉了送信的鸽子!那鸽子脚上绑的信里,盖着梁军大帅谢玄的大印! 这可是严家人的好机会,严家派系的大臣疯狂上本弹劾太子,严贵妃竟然亲自闹上了朝廷! 武帝不得已,下诏:“太子禁足东宫,霖王暂押刑部听候问审!” 小九儿元吉立刻跪下替四哥求情:“父皇不可!霖王殿下乃是我大渝的战神!为大渝几次出生入死,灭大燕,斩尉迟,父皇,难道这些还不足以证明其衷心么?” 元钺居然也下跪,道:“儿臣,亦不相信四哥会是通敌叛国之人。” 这让严贵妃震怒,叫道:“元钺你,你在做什么!” 元钺的脸色苍白如纸,双眸已经没了往日的光彩,仿佛一具没了心的行尸走肉,面无表情地对着自己的母亲说道:“母妃,这是朝堂。太祖早有祖训,后宫不得干政,还请母妃回宫!” 严贵妃道:“元钺,你不替你亲哥哥报仇就算了,你还帮着外人说话!?” “呵呵!”他的嗓音极其阴冷,眼神也变得狠厉,“什么亲哥哥、外人?儿臣姓元,乃是大渝亲王,四哥亦是本王亲兄长,请母妃在朝堂上谨言慎行!”他又转向武帝,道:“请父皇下令,让母妃回宫!” 严贵妃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千般万般为他谋划的儿子,眼睁睁看着元钺的背影被侍卫架了出去,末了,元钺回头瞧了她一眼,这一眼,让歇斯底里的严贵妃心中狠狠一冷,那如鹰一般锐利狠辣的眼神是她她从未从这个儿子的眼中看到过的。 那一眼,带着六亲不认的决绝和冰冷,她忽然冷静下来,自嘲地呵呵笑了出来,这不就是她想要的样子么? 严贵妃一走,朝堂上的人都觉得松了口气,武帝也觉得耳根终于清净了一些,瞧着跪在地上的老七,道:“钺儿,你说,此事,你如何看?” 元钺突然开始咳嗽,似乎是有病了,好半天才停下来,缓缓道:“此事,关系重大,还请父皇定夺,儿臣不敢妄言。” 武帝不知他是真病还是装病,可他既然如此,不好逼问。 这日下朝之后,元钺便开始称病辍朝。 严家人来访,元钺让人一一回绝,一概不见。 文嫣见元钺整日闭门不出,看着是在花房中修剪花草,却是夜不成寐,整个人都憔悴下来。 “殿下,这么晚了还不睡?” 半夜,文嫣来到花房,见元钺还坐在里面看着什么。 她站在门口不敢打扰他,站了一会,不知道要说什么,于是打算转身回去,被元钺喊住,道:“进来陪我坐会。” 文嫣朝他福了福,道:“殿下。” 元钺放下手中的东西,道:“怎么,你也睡不着?落梅坊那里可是出了什么事?” 文嫣摇摇头,道:“今日我没出琴。” 元钺道:“对了,我这日子都过糊涂了。” 文嫣道:“殿下,既然忧心,为何不去找贵妃娘娘或者司马大人?” 元钺摇摇头道:“没用的。五哥之死,对他们刺激太大了,就算我劝得住我母妃和舅舅,想要进一步的严家门生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文嫣道:“可是,这对殿下来说,明明是个机会,殿下为何这般忧心?” 元钺把手里的书册放在文嫣面前道:“这东西你可看得懂?” 文嫣拿起来瞧了瞧,道:“账簿?之前婉娘倒是教了我一些,可文嫣愚钝,依旧不是很精通。” 元钺道:“有时候,爬得多高,就摔得多惨。如今严家这般激进,拥立太子的朝臣不会坐以待毙。得在他们查到什么之前尽量把漏洞都补上。” 文嫣点点头,若有所思:“未雨绸缪?” 元钺苦笑了笑,摇摇头,道:“已经山雨欲来了。” 看着元钺没了光彩的双眸,文嫣忽然感觉到了什么,这时也不知道她自己这是哪里来的胆子,忽然坐下抓住元钺的手,道:“殿下,您若是想哭的话,就哭出来吧。哭一哭,心里会轻松一些的。您,您得打起精神来!您不会输的!” 元钺闻言浑身一颤,想把手从文嫣柔软的小掌中抽出来,不料她却执拗地抓得很紧,望着他,望着他,然后缓缓缓缓从她的眸中流出一行清泪来。 他半张着嘴望着她,整个人像是被定住似的。 文嫣流着泪,缓缓道:“这些天,只看见殿下忙里忙外,还未曾见你哭过。小女心里替殿下难过,嫣儿,心疼殿下!” 元钺失焦的双眸似乎被她的泪珠和话语一震,继而蒙上了一层水雾,他的睫毛轻颤,嘴唇也开始发抖了,半晌只说出三个字:“你先出去。” 文嫣立刻送了手,吸了吸鼻子,这才觉得自己刚才实在太鲁莽了,有些害怕地站起来朝元钺欠欠身,快步出去了。 元钺看着她离开,就再也忍不住眼里的泪水,竟然如泉水一般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滴滴答答掉在膝上的账册上。 似乎是从小一直积累到现在的所有悲伤、孤独和委屈一股脑地爆发出来,他独自一人这花房中,抱着自己蜷缩一起,失声痛哭着,嘴里不住低声压抑地喊着:“哥!娘!父皇!……娘!娘!儿臣……儿臣好难受……儿臣真的好难受!” 东宫。 太子元昊在书房里急得坐立不安,他外公慕容司徒此时已经跑得没了影子。没人知道这位老臣现在已经在八殿下元旻的宫里喝茶了。 敢去东宫的,只有是汉人血统的三朝老臣,太傅崔鸿,他曾经是太子的老师。 “老师,张束,张束不可能是通敌之人啊!我要去找父皇!我要去找父皇说清楚!” “殿下不可!陛下现在还在气头上,殿下保重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可是!丁戎,那丁尚书是什么样人?张束落在他手里还能活命?” 崔鸿道:“殿下,丁戎再厉害,也不会敢把东宫禁军统领真的打死。老臣已经派自己的儿子崔尚去嘱咐过张束,切莫屈打成招。” 元昊流着泪道:“老师,我与张卿一起长大,您是我的老师,也是他的老师,您一定想想办法救他呀!” 崔鸿郑重地点点头,道:“老臣再想想办法,殿下切记,此时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做就是最好的。” 元昊颓然坐回塌上点点头。 刑部天牢中,东宫禁军统领张束已经被打得浑身是血,昏厥过去几次,被丁戎用凉水浇醒。 边上站着严司马的远房侄子,刑部主事严岳舟,对丁戎道:“大人,不可再打了,再打下去,恐怕张统领扛不住啊!咱不能把人给打死了。” 丁戎哼了一声,挥挥手,让人把昏过去的张束拖下去,又道:“去把元霖带上来!” 下面的牢头听了都是一哆嗦,那可是大渝的战神啊!谁敢去碰那人啊! “带上来,没听见啊!”丁戎一拍桌子。 “是是是!小的这就去!” 那几个狱卒硬着头去把关在牢里的元霖提出来,元霖瞪了他们一眼,昂首道:“别碰本王!本王自己会走!” 几个狱卒点头哈腰,跟在他后面去了审讯室。 元霖见到丁戎笑道:“丁尚书,是你。” 丁戎阴笑这站起身,朝元霖施一礼:“正是下官,可是让王爷不满意了?” 元霖冷哼一声道:“是谁都一样,本王,问心无愧!” 丁戎道:“是不是问心无愧,得问过才知道。下官,斗胆请问王爷,那两名去沛王府中的刺客,可是你手下的玄甲军?” 元霖没有立刻回答,他冷冷盯着丁戎,顿了顿才道:“是。” 丁戎又问:“那两名刺客的手中如何会有梁国才有的毒药?” 元霖咬着牙道:“本王不知!” 丁戎嘲讽道:“哟,那两个小兵还能认识梁国人不成?说,是不是你指使的,又为何要指使他们刺杀沛王!” 元霖满眼讽刺地说道:“呵呵。在南边的时候,五弟还曾经在我的饮水中放毒,你可知?你要不要去也去查查那是何种慢性毒药?” 一旁的严岳舟闻言一拍桌子,怒道:“叛贼,你不必血口喷人,栽赃陷害!沛王殿下已经被你害死,你还要污蔑,良心何安!” 元霖怒道:“我良心何安?你应该问问你们严党的人,良心何安!” 丁戎拍了拍严岳舟的肩膀,发着狠劲道:“敬酒不吃吃罚酒,好!那下官得罪了!来人!给我打!” 边上的狱卒答应一声就要上来,元霖大喝一声:“不必!本王自己来!” 他死死盯着丁戎,把上衣脱了,然后自己站到架子上,双臂张开。狱卒也不敢绑上,拿着鞭子抖抖索索,一旁的严岳舟看得来气,一脚将那狱卒踹开,道:“我来!” 说完那鞭子沾了沾水,扬手狠狠一鞭抽在元霖身上,元霖的肩膀顿时皮开肉炸,鲜血一点点慢慢渗了出来,他咬紧牙关,居然一身未吭。 严岳舟见他如此这般倔强,扬起手又是“啪!啪!”两鞭子。 这时有狱卒突然从外头跑进来道:“大人!陛下来了!” 丁戎、严岳舟一听,立刻要出去相迎,结果武帝已经铁青着脸色急步走了进来,看到元霖身上的伤口,更是回头瞪了丁戎、严岳舟一眼。 “你们出去吧,今日,朕亲自审问!” 丁戎一听,苗头似乎有些不对,不敢多嘴,赶紧与严岳舟一起退了出去。严岳舟一出大牢就赶紧派人去通知严贵妃和严司马,说是审问霖王时,皇上亲自来了。 武帝是带着太医来的,看到元霖身上的伤,皱了眉,什么也没说,只回头看了一眼太医,太医赶紧上前给元霖伤口上撒上金创药。 元霖立刻跪下,给武帝磕头:“父皇。” 武帝道:“是你母妃方才亲自来求朕。” 元霖的神色依旧十分淡漠,面无表情地说道:“让父皇和母妃忧心了。” 第三十三章 弃车保帅 武帝道:“朕,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了,不想再失去第二个。” 元霖问:“那您是打算放儿臣一马?” 武帝道:“我想放你没用,你得自己说服群臣。” 元霖皱了皱眉,没吭声。 武帝又道:“朕,给你七日,想办法自证清白,不然,父皇想救你也救不了。” 元霖终于低下头去拜了一拜:“儿臣遵旨。” 又过三日,张统领因扛不过丁戎的严刑拷打,承认自己派人保护了叛军家人,但是因为与玄甲军军人的私交,而无关太子。 不过严家派系的人可不管,他们像是孤注一掷般地,那着张束的认罪书集体上奏,请求武帝废太子,武帝强忍怒火,只说再议。 元昊被禁足东宫,如坐针毡,寝食难安,听闻张束已认罪,更在痛心疾首,急得就要在东宫自缢以证清白,被赶来的崔太傅及时劝住。 老人家头发花白,朝太子一拜,道:“太子乃是我大渝国本,您千万要以一颗坚强的心坚持住!切莫自乱阵脚,让真正的贼人奸计得逞!” “老师!可是,如今,本宫该如何?” 崔鸿答:“弃车保帅!” 元昊泪如雨下,道:“老师是让本宫抛弃张束?本宫做不到!他是我从小的陪读,我若此时抛弃他,便是不仁不义,就算苟全性命也要被天下人耻笑!” 崔鸿却摇摇头,沉声道:“殿下,这车,乃是老臣!” 元昊一惊:“老师这是何意?” 崔太傅眼色一沉,也不解释,冲上前去,拿起桌案上的砚台狠狠往自己脑门上一砸,还抄起元昊身后墙上的宝剑,就地一划,厉声道:“自此你我师徒二人,恩断义绝!” 元昊吓得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已经年过花甲的苏鸿老太傅满脑袋是血,身形不稳,摇摇晃晃地又朝太子元昊一拜,涕泪俱下,道:“殿下,千万保重!老臣,就此拜别!” ~~~~~~~~~~~~~~~~~~~ 钺王府,这几日门庭若市,许多官员都过来想要拜访元钺。 这次大家都觉得太子是在劫难逃了。而现在后宫掌管凤印之人是严贵妃,若是太子真的被废,那么剩下的皇子中,元霖现在还在狱中,最有可能的就是八皇子元旻和七皇子元钺。 但慕容皇后早已故去,后宫之中无人帮衬,他本人至今也没什么令人眼前一亮的业绩。 而以少年天才著称的元钺,年幼时便救驾有功,十三岁就封了亲王,今年出使西夏商议通商之事,更加显示了他的才干,且背靠财力雄厚的严家,严贵妃亦是把持后宫多年,怎么看都是王者之像。 钺王殿下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这位殿下身子骨不太好,指不定哪天一命呜呼了,那他手底下的人可就白忙活一场了。 元钺让陈十三将来拜访过他的人一一记下名字,但一律谢客不见,陈十三忙得团团转。 这时,落梅坊中严家的亲属、门生正在喝酒听曲,大家大笑着畅饮,像是提前开庆祝会。 文嫣在台上隔着帘子弹着琴,也不免对台下这些人感到厌倦和鄙夷。 这群人中也不乏有懂音之人,比如说,刑部主事严岳舟,听出曲中的不悦情绪,突然把手里的酒杯往地上狠狠一砸,骂道:“怎么着!你刚才弹得是什么鬼东西?不会弹琴给我换人!婉娘!婉娘!!” 婉娘赶紧出来打圆场,道:“诶哟!严小官人,您这是怎么啦?谁惹您生气啦?” 严岳舟指着台上的文嫣道:“这就是你们的头牌?” 婉娘见状,知道是文嫣惹事了,赶紧给这严大爷赔罪,道:“小官爷!何必跟这小女子一般见识!不喜欢,婉娘给您换了就是!”说罢悄悄附道严岳舟耳边道:“官爷,这台上的姑娘,可是钺王殿下看上的。您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呀!” 那严岳舟闻言撇了台上帘后的女子一眼,歪嘴笑道:“那个半出家的小子也有动凡心的时候?到哪一步了?” 婉娘笑道:“这……婉娘什么身份,怎敢嚼舌根那位殿下的舌根呢!” 婉娘本想吓唬吓唬他,可严岳舟反而来劲了,他借着酒劲,道:“本大爷倒要看看,让咱们殿下看上的女人是什么样的!”说着,他站起来,晃晃悠悠地走过去,想要掀开帘子。 话说道一半,一群人冲进了,喊道:“刑部严岳舟严大人可在此?” 严岳舟收回手,一转身,道:“谁找我?” 一旁喝酒的丁戎看出来了,是大理寺卿崔尚,太傅崔鸿的儿子。 “嘿哟!崔大人什么风把您吹来了?你不回去跟你们家老头好好照看着太子殿下,跑到我们这儿来,想分杯酒吃?”丁戎拿着酒杯晃啊晃的,一脸轻蔑。 崔尚冷哼一声,不理睬丁戎的挑衅,指着严岳舟道:“严大人,御史台有人弹劾你贪赃枉法,请跟我去大理寺走一趟吧。” 严岳舟一听,怒道:“姓崔的,你嚣张什么!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盘,就敢来随便撒野。” 九殿下元吉突然从崔尚背后钻了出来,背着手,昂着头道:“你倒是说说看这里是谁的地盘?。” “九殿下!”丁戎笑道,“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元吉今年才十五岁,脸上还一团孩子气,他母亲是莲妃娘娘的侍女,身份十分低微,他就是个霖王殿下的跟屁虫,朝中也从没有人拿他当回事,如今霖王都下了大牢了,元吉就更加什么也不是了。 瞧见丁戎那个得瑟的样子,元吉翻了翻白眼,说道:“我懒得跟你废话。来人!把严大人拿下!” 文嫣冷眼旁观,趁大家不注意,溜了出去,然后赶紧乘车回了钺王府。元钺还在花房里伺候他新得的盆栽,文嫣风风火火冲进来,说道:“霖王和九殿下的人好像在查严家的官员。” 元钺放下手里的剪子,十分从容地笑道:“早料到会如此。随他们去查吧。” 站在一旁的陈十三道:“可是,严家官员这么多,我们这段时间,不可能把所有的漏都补上啊!” 元钺又拿起了剪子,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后后看了好一会眼前的盆栽,才一剪子下去,道:“总不能让他们什么都查不到吧?,严家也该是好好修剪修剪的时候了。” 陈十三这才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这时李长生进来,神色有些异常,像是有什么事没想明白一样,连元钺看到他这样也隐隐觉得事情不妙。 “殿下。”长生额头上冒着汗,还在喘着粗气。 元钺倒了杯茶,推到他跟前,道:“先喝口茶,再大的事,慢慢说。” 李长生依言喝了茶,道:“崔太傅昨日去了一趟东宫,不知怎么了,跟太子闹翻了,被太子用砚台砸伤。今日皇上派太医去崔太傅府上瞧病,结果……结果意外发现了梁人主帅谢玄的军印!” 元钺的面色顿时变的苍白起来,道:“伪造的?” 李长生道:“这个……属下不知!” 元钺又问:“父皇已经下令缉拿崔太傅了?那崔家大公子崔尚如何了?” 李长生道:“已经下令缉拿崔太傅了。皇上又命大理寺少卿王鸣之暂代崔尚之职,审理此案。” 元钺站起身,背着手在房中来回走了一步,思索着:王鸣之,汉族血统的世家之一,虽然说不上是什么崔家派系的,但跟崔家交好是必然的,再说崔鸿虽然是汉人,但他清河崔氏作为传承百年的世家大族,根基在北方。崔太傅还是大渝的三朝老臣,大力推行汉化改革,忠心耿耿,说是为大渝鞠躬精粹、死而后已也不为过,怎么会? 第三十四章 幼鹰折翼 朝堂上气氛异常紧张,武帝面色铁青,代大理寺卿的王鸣之跪在龙案前扣头,将崔鸿的调查结果上奏。 大太监下了阶梯取了奏表,诚惶诚恐地交给武帝。 武帝看罢狠狠砸在龙案上,朝堂之上文武群臣无补惊恐。 “胆大包天,简直胆大包天!严贵妃,好大的胆子!竟敢指使朝臣,陷害太子!来人!将那个毒妇给朕杖毙!” 此时,一匹快马从皇宫的偏门飞奔而出,直奔钺王府。 元钺正和严家派来的人商讨严岳舟以及其它各级严家官员被缉拿一事,他们希望元钺出手帮忙。 “严主事只是贪了钱?数额不大,罪不致死,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元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似乎没有要出手的意思。 那些严家官员急了,连忙对元钺道:“殿下,我臣等往后愿与殿下同进退,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是,此事望殿下万万三思啊!” 元钺叹口气,道:“你们都退下吧,我自会跟舅舅商议。” 众官松了口气,道:“多谢殿下!“ “等等!”元钺把正欲退出去的官员又叫住,到:“这段时间,请诸位收敛一些,好自为之!” “殿下教训的是!” 这群官员还没退干净呢,一匹快马直接冲进了王府,上头坐一个小内监,一直骑到了书房才下马,差点冲撞了各位大人。 “小安子!”李长生一下子就认出来,是严贵妃身边何公公的义子,跟着总管太监在御书房做事的。 “有,有急事禀报钺王殿下!” 李长生不敢怠慢,赶紧把他请进去。“快请!” 元钺看着手里一碟子严家官员被抓的情报,匆匆扫了一眼,直接丢进茶炉下面了,虽说他还在安安静静地喝茶,可握着茶杯的指关节却隐约泛着白。 “殿下!”小安子进来就跪下了。 “大事不好了!何公公让小的来禀报殿下,贵妃娘娘要被陛下杖毙!” 元钺一下子站了起来,脸上也是有了一丝惶恐,他握拳极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一些,问道:“怎么回事?” 小内监道:“崔太傅……崔太傅在狱中承认,梁军大印乃是他受严贵妃指使伪造想要陷害太子,连牢里的张束也改口,说护送那两个刺杀沛王殿下玄甲军的家人的禁军,也是受严贵妃指使,想要栽赃太子殿下!” 小内监讲完话没听到有啥动静,斗胆抬起头来,看了元钺一眼,就见元钺像个雕塑一般浑身紧绷着端坐塌上,然后只听“砰!”地一声,他手里的杯子应声而碎,滚烫的茶水流过他被茶杯刺破的手掌,他却巍然不动,紧闭双唇,面色惨白。 房中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只有文嫣见状想要上前查看一下元钺的手,可被极其沉重的氛围震住了,没敢轻举妄动,良久,元钺突然深吸一口气,然后长长地吐出来,语调低沉,却没有惊慌,对小安子说:“多谢公公!李长生,送公公回宫。” 小安子叹口气,也没让李长生送,直接上马又快速赶回宫中。 元钺用伤手撑着桌案站起来,文嫣赶紧上前来,查看了一下伤势,跑出去取药,回来时,就见元钺已经脱了锦袍,穿着白棉布衣,披散了头发,朝着皇宫的方向,跪在院子中,背上一道鲜红的血印,在雪白的衣服上显得甚是扎眼。 陈十三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马鞭,发着抖。 元钺吼道:“十三,别怕,打!” 十三下跪道:“殿下!臣,臣不能!” 元钺回头道:“难道你让李长生来么?” 十三低头不语,李长生的功夫他是知道的,刚才李长生那一鞭子下去几乎快见了骨,李长生干不下去,直接出去了,这才换了他。 他颤抖着闭上眼,手刚举起来又颓然放下了,跪在地上磕头道:“殿下,一鞭子已经够狠了,这样就足够了吧?” 元钺回头决然地瞪着他,忽然看到门口端着烫伤药和金创药的文嫣,拿起被十三丢在地上的鞭子,指着文嫣:“你来?” 文嫣双手一颤,差点把药打掉,看到元钺背上已有的鞭痕也被吓到了。 “殿下……” 元钺苦笑着拿着鞭子,额头上满是汗珠,道:“文嫣,拜托了!” 陈十三如释重负,赶紧附和道:“文嫣姑娘,你力气小,你来!” 文嫣此时明白了元钺心思,她把手里的药往十三手里一塞,接过鞭子,咬咬牙,扬手“啪!”一声抽在元钺身上。 又是一条严红的印子,连衣服都破了,元钺居然只是低低地闷哼一身,十三上前给他拭汗,元钺道:“再来!” 文嫣看着从破掉的衣缝里瞧见那已经开了花的血肉,也有些下不去手了。元钺用手撑着地,回过头来,眼里噙着泪花,颤抖着道:“文嫣,拜托了!快点结束吧!” 文嫣见状差点也快哭了,点点头,问十三:“一共,要多少下?” 陈十三道:“十下!” 元钺摇摇头,道:“二……二十!” “殿下!” 院子里几乎所有的下人一下都跪下了,只有文嫣点了点头,撇过脸去,咬着牙,扬手一下一下接一下地抽着元钺,二十下抽完,元钺已经满身是血地昏了过去。 文嫣打完,丢下鞭子,也不敢看元钺的样子,跑回自己的房间,躲在被子里哭,手还发着抖,耳侧似乎还有那鞭子打在他身上带血的湿哒哒的声响。可就算那么痛了,他竟然也还只是低低地闷哼而已,如此娇贵的天家皇子,到底是如何才能这么般能忍啊! 吴玄给元钺施了几针,将他弄醒,外面李长生已经准备好了进宫的马车。 元钺自宫门下车,跪着爬进宫去,一直跪行到大殿之下,涕泪俱下地大喊:“儿臣,元钺,愿替母受过!儿臣,元钺,愿替母受过!” 殿内的文物大臣一阵骚动,此时严贵妃已经被绑到内务司,查都没查,武帝直接下令杖毙,只是何公公给内务司塞了银子,一直让他们拖到元钺进宫还没行刑。 严贵妃在内务司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上!崔老贼明明是南梁的奸细!他污蔑本宫!他要害本宫!本宫要见陛下!带我去见陛下!” 可这些都没有用,武帝根本就没有要听她辩解的意思。 朝堂上,大太监李德喜看到元钺裸着上身浑身是血的样子也被吓到了,赶紧跑进去,朝武帝禀报。 “钺儿来了?让他进来!”武帝态度倒不似对严贵妃那般无情。 李公公为难地道:“陛下,恐怕……” 武帝皱眉:“怎么?” 李公公赶忙跪下,道:“陛下还是亲自出去看看吧!” 武帝领着大臣走出大殿,就见元钺披头散发,浑身是血地跪在殿前,一边哭一边还在拼命磕头,道:“儿臣元钺,愿替母受过!” 他额头也破了,膝盖也破了……武帝一瞧,下意识地别过头去,不想看到这血腥的场面。 元钺看到武帝终于出来,好像力气都被喊光了似的,哭着道:“儿臣,参见父皇。” 说完就晕了过去。 武帝大惊失色,顺手给了身边还在发愣的侍卫一个耳光,吼道:“还不去叫太医!” 元钺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武帝的寝宫里,武帝就床边,床下跪了一片内监宫女和太医。 见儿子醒了,武帝立刻关切地过来按住还想下床行礼的元钺,道:“钺儿!不必了!” 元钺看到武帝,眼圈一红,眼泪瞬间又如雨下,道:“父皇!难道父皇真的相信母妃会有能力指使崔太傅陷害太子么!” 武帝本来关切的目光瞬间又冷了下来,道:“没有么?” 元钺道:“儿臣,明白父皇的苦衷,已经带了朝中严家重臣家的账簿来。” 武帝眯了眯眼,道:“你想用严家人的命换你母妃的命?” 元钺低着头道:“他们是否有罪,就请让刑部的人去查吧。” 武帝哼了一声道:“钺儿,你那点心思和计量,别以为父皇不知道!“ 元钺道:“儿臣不敢!儿臣,亦愿前往封地,无召,则永不回洛阳!” 这句话分量十足,一旁的李德喜是听明白了,心里未免不是一颤。元钺真真是明白得很,武帝所虑者,无非是兄弟相残,外戚威胁太子的地位。他对严贵妃如此绝情是因为贵妃娘娘已经触碰到了陛下的底线,他已经不能容她了。而元钺这句话,等于是表明自己无心争储,只要他去往封地,不再回洛阳,那些大臣连闹都闹不起来。 武帝沉吟一声,道:“钺儿,你真的愿意,现在就前往封地?” 元钺哭道:“只愿父皇,能饶恕母妃。” ~~~~~~~~~~~~~~~~~~~~ 刑部大牢中,崔尚提着饭盒来见老爹崔鸿。 崔鸿本有免死铁卷,不过他把铁卷给了儿子崔尚,请求武帝饶儿子一命,他自己但求一死。 崔尚被削去官职,大理寺卿由原来的副手王鸣之暂代。 “爹,儿子来看您了。” 崔尚给崔鸿倒了一杯酒。 崔鸿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问:“太子,如何了?” 崔尚道:“太子很好,霖王和张束也被放了。” 崔鸿叹了口气道:“好啊!好得很,哈哈哈哈!” “可是!”崔尚用衣袖掩面,轻轻地啜泣起来,道:“严贵妃只是被打入冷宫而已。” 崔鸿面色一瞬间沉下来,眸中怒色乍起:“怎会?” 崔尚用拳头狠狠砸在墙上,手关节都被他砸出了血,他恨恨道:“是元钺!元钺使了苦肉计,打了自己几鞭子,说是替母受过,又交了一大批严氏官员的罪证给陛下。现在还自请去封地,说是日后不得诏便不回京。如此一来,不仅严贵妃被保住,连严司马也丝毫没受牵连。爹,您这样用性命去搏……” 崔鸿仰天长叹一声,心何其痛! 良久,他才平复了自己的情绪,一字一句地对崔尚道:“你回去,转告太子殿下,此子,定不能留!” 崔尚惊恐万分:“父亲这是何意?” 崔鸿愤恨道:“元钺若留,日后必成大患!” 之后崔尚被武帝又召见了一次,他虽然被削了官,可却被皇帝派去变成了太子伴读,看样子武帝也是有心栽培崔尚,有了机会就委以重任的。 武帝道:“崔卿,节哀!朕准你在家为你父亲设牌位,偷偷祭奠就是。” 崔尚跪谢。 武帝又道:“还有一事,朕想问问崔卿你的意思。老七的封地,你以为,设在何处合适?” 崔鸿对此事其实早就有所交代,崔尚本来还想找人奏表武帝,没想到武帝竟然主动问起来,便道:“我们失而复得的琅琊半州,现在暂无长官管理,刚遭受战火,生灵涂炭,钺王殿下自小修习佛法,致仁致义,臣觉得,那半个琅琊州不失为一个不错的选择。” 武帝点点头,道:“不错,慕容卿也是如此建议。” 大家都是一个心思,琅琊州地处东南,冬季冷而潮湿,元钺的身体状况是众所周知的,他这样过去,基本上就是死路一条。加上南边还有梁人,时刻觊觎着城池,日后开战也是在所难免,若是元钺能在战中侥幸不死,若可要是不住那琅琊半州,大概也是要以死谢罪的。 武帝何尝不知此中厉害,不过……元钺此次的弃车保帅、进退得宜缺让他看到了元钺身上隐约闪现的锋芒。元钺自小便有慧根,武帝亦是惜才之人。 死地,亦是机会。 如今的元钺,便是幼鹰折翼,凤凰涅槃。 严家如今是墙倒众人推,元钺回去后变开始发烧,昏睡了三天三夜。 文嫣在旁守了三天三夜,好不容易元钺终于是醒了。文嫣见他醒过来,烧也退下去,她一颗吊着的心终于放下来。 他的睫毛微颤,缓缓掀起眼睑,一睁眼便瞧见了文嫣的小脸,一双又大又圆的杏眼又红又肿,她脸色发白,发鬓微乱,就那样趴在床沿边,深深地瞧着自己。这糟得不能再糟的境地之下,元钺竟觉得暖意从内心源源不断帝流淌出来,什么人间冷暖,这便是了。 此刻的他甚至脸勾起嘴角都觉得费力,但他依旧努力地抬起手,抚摸她的面颊,擦去她未干的泪珠。 他气若游丝地低语道:“嫣儿,别哭。” 文嫣点点头,朝他展开一个笑颜:“好,我不哭!” 一旁的李长生看着觉得心酸,可如今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清清嗓子,不适时宜地禀告了他家一件不太好的事情:“吴玄跑了。” 元钺闭了眼,静默了好一会,才十分平静地问李长生:“府里还有谁在?” 陈十三也在一旁,鼻子嗡嗡地,声音像是刚哭过,抢着答道:“大家都在呢!” 元钺转头看了一眼陈十三,笑道:“你也还在呢!” 陈十三跪下,鼻子一酸,眼泪又掉了下来:“殿下的知遇之恩,十三没齿难忘。如何有能在殿下有难之时,离殿下而去?” 元钺又笑,他喘了一阵,才慢慢说道:“人都道……世态炎凉。哪有?”他又喘了一会,换了一副命令的口吻,缓缓道:“李长生。” 李长生跪下听令:“殿下。” 元钺道:“去,告诉账房,琅琊州不比洛阳,若是有想走的,就给他们银子,让他们自谋生路去吧。” 李长生道一声是,便出去了。 元钺又向十三道:“十三,你去取我的令牌,去一趟吏部。” 陈十三不解其意。 元钺道:“丁戎和严岳舟被抓了,刑部的空,你顶上。拿着令牌,去找吏部尚书,就说是我的意思,让他推荐你。” 陈十三立刻跪下,道:“殿下!十三愿跟在殿下身边!” 元钺摆摆手,道:“我需要有人留在洛阳。” 陈十三皱眉道:“可是,现在严家墙倒众人推,刘尚书……” 元钺道:“你去吧。他会照办的。” 陈十三接过玉佩,想起元钺的手段,一向恩威并施,想必是那吏部尚书必然有什么把柄落在元钺手里,便不再多言,退去出按照元钺的话照办。 现在房中就剩文嫣跟元钺二人,元钺没看文嫣,默默叹了口气,道:“你去落梅坊吧。婉娘会照顾好你的。” 文嫣吸吸鼻子,道:“不要!我要跟着殿下!” 元钺无奈笑笑,道:“琅琊州现在是什么样子,你可能想象得出?” 文嫣道:“跟我没关系。文嫣只知道,殿下去哪儿,文嫣就去哪儿。” 元钺没吭声,只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合上眼,再次睡了过去。 第三十五章 人间冷暖 元钺因为需要养伤的缘故,暂时未能立刻启程。 文嫣呆在落梅坊,对着落梅坊的快败了的荷塘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琴弦。炎热的夏季已经过去,秋雨连绵,元钺也不见她了,只把她打发到这里来,她想不明白。指尖下流淌出的曲调清远悠长,却透着淡淡的愁思。 霖王出狱,也在家修养的了一段时间。还朝交还兵符之后,又被武帝委了好些差事,这日终于得着空子,被九弟拉到落梅坊放松娱乐。 落梅坊如今冷清了好些,没什么人,却甚合元霖心意。 隔着雨帘,他远远瞧见湖对面的庭中一人抚琴。 湖面上褐色的荷叶已经惨败而沉如湖底,枯萎的莲蓬头耷拉着脑袋,竖竖斜斜地插在湖面上。秋水打在湖面上漾开无数涟漪,像是如今被清洗过的朝堂,风波渐去,却依旧人人自危。 沛王惨死,至今真相未能查明,崔太傅尸骨未寒,为了太傅之位朝堂上又是一番你来我往的恶斗,元霖觉得有些心寒。这曲子带着淡淡哀愁,他虽不懂音律之事,可那调子却无不知不觉流淌进他心里。 他的步子渐缓,最后竟然停住,出神地瞧那弹琴女子,真是美人如斯,让人如痴如醉。 婉娘听说钺王殿下要离开洛阳,本来担心她们的头牌琴师文嫣姑娘要跟着一起走的,但是殿下竟然派人告诉她,他安排文嫣留下了,而且还要把落梅花坊给她,还让她等到一个月之后再告知文嫣姑娘。所以,以后文嫣姑娘就是落梅坊的新东家了。 如此看来,这个文嫣姑娘在殿下心中的确是有份量的,可既然如此,他为何不将她带在身边呢?真是搞不懂她们这位殿下心里头是怎么想的。 婉娘心里头是替文嫣姑娘高兴的,可是她瞧文嫣这几日的神情,跟之前思慕殿下的香君姑娘有几分相似,婉娘猜她心里已然有了殿下,不禁怜惜起文嫣来,只道又是一个命苦的孩子。 今日她眼瞧着今日霖王来了,竟然在走廊上望着文嫣出神,不经感叹,头牌果然就是头牌,连这位尊大佛都能为她驻足,还是留下来好! 文嫣弹到一半,忽然感到有人在盯着自己看,一抬头,瞧见湖对面站着两人正瞧着自己。她眉头一皱,停下来,抱着琴走了。 元霖见她的面容觉得有些眼熟,想叫住她,却不知道名字,刚要回头问人,婉娘很是时候地出现了,笑道:“殿下可是有什么吩咐?” 元霖道:“方才弹琴的姑娘是何人?” 婉娘道:“那是嫣儿姑娘。” 元霖背着手,点点头,道:“就她了!本王今日要她弹琴!” 婉娘向一旁的元吉小殿下福了福身,道:“九殿下,咱们文嫣姑娘,今日不出琴。硬要她出的话,价格就……” 元吉不耐烦地挥挥手道:“知道知道,今日是我请客!” 文嫣抱着琴走进房间的时候,看见元霖下了一跳,这不就是那个凶巴巴的人么!元霖今日话不多,讲话的都是一旁那个年纪看上去小一些的公子,婉娘交代她了,那个身形高大魁梧的是四殿下元霖,边上那个瘦削一些的是九殿下,元吉。 文嫣对元霖印象不好,弹完一曲就想赶紧开溜走人,抱着琴匆匆就想走,没成想元霖居然一下子像是顺移一般,拦住她。 “姑娘,就这一首,要价也太高了吧?” 文嫣被他吓了一跳,抬起头望着他,元霖一瞧她那双眸子,瞬间想起之前在东市遇到的那个轻功极好、女扮男装的年轻人来。 元霖歪嘴一笑,道:“是你!” 文嫣赶紧背过身去,心慌意乱地辩解道:“殿下,婉娘没告诉您我这儿的规矩么?” 元霖哼了一声,摸了摸一旁垂下的纱帘,一把将它扯下来,道:“本王还没被别人立过规矩!” 文嫣背着身不理睬他,还是要走,元霖一把抓住,道:“慢着!本王问你!” 她挣脱着急急道:“君子动口不动手!男女授受不亲,请殿下自重!” 元霖冷哼,抓得更紧,略带戏谑地说道:“本王向来能动手的,绝不动口。男女授受不亲?本王还没搞清楚,你到底是男是女呢!” 婉娘一见这情形,赶紧带着下人进来端菜端酒,元霖见有人进来,只好放手,文嫣琴也没拿琴,趁机赶紧逃跑。 她捂着自己的手腕,看到上面都被那个家伙给抓红了,不免心里有些委屈,也没换衣服,穿着落梅坊出琴时飘逸的丝裙,骑着马便赶往钺王府。 她已经快大半个月没见着元钺了,不知道元钺的打算,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今日非要问个清楚不可。 可到了钺王可傻眼了,钺王府早已人去楼空! 文嫣顿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也不知道他已经走了几天了,竟然真的把她一个人丢在洛阳! 她想也没想,骑着马飞奔出南城门,沿着官道追过去。 元钺的身体还没好利索,车队不可能走得太快,就这样沿着官道追,一定能追上他! 文嫣想得很好,只是她出门的时候连行礼都没拿,没有蓑衣,钱也未带,只有一匹马追了一天也没看到元钺车队的影子。此时她肚子已经很饿了,加上天色夜晚了,这荒郊野外的,马也跑不动了。 文嫣只好找个破庙休息,马儿在破土地庙的院子里吃草吃得开心,她肚子咕咕乱叫,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文嫣被饿醒了,她犹豫着是要回洛阳城还是追下去,最后决定再追几里路,好在,十几里后便瞧见了驿站。 驿站的人说元钺的车队一天前刚路过,这让文嫣有了信心,吃了驿站的杂役好心给的一个馒头,撕了早被山间草木刮坏的裙摆,继续没命地往前追,又追了一天,还是没追上,这次连土地庙都没有,要不是以前她跟着吴玄风餐露宿习惯了,真要是个千金大小姐,一个人呆在荒郊野外,夜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各种虫子、小动物出没,恐怕吓都要被吓死。 第三天的中午,文嫣终于见到了立马横在半路的李长生,他似乎正在等自己。 李长生道:“婉娘来信说你不见了,殿下让我在这里等姑娘。” 此时的文嫣蓬头垢面,面色憔悴,娇柔的丝织裙裤经不起骑马这般长期拉扯摩擦,已经破了。李长生上下打量一番已经不成样子的文嫣,心中一动,可还是坚持完成元钺的命令,从肩上取下一个包裹,交给文嫣,道:“殿下,让我把这个交给姑娘,还让姑娘回去。” 说完没等文嫣说话,掉头飞奔而去。 她心有不甘地摸了摸那包袱,包袱里头有些银票、有吃的穿的、似乎还有一封信。 文嫣拆开信一瞧,是一份地契转让书,元钺居然把整个落梅坊送了她! 瞬间,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再摸了摸,信封里还有东西,字迹潦草无力:“钺自知严家罪孽深重,倾一生之力恐难赎罪。对你穆家,本王亦心中有愧……” 没看完,文嫣便把信给撕了个粉碎,擦擦眼泪,双腿用力夹了夹马肚,立即又追了过去。 终于在那天天色将黑之前,赶到了元钺的车队边。 元钺的车很大,吃住都在车里。夜间山野风凉,加上连日的劳顿,半夜混身疼得无法入眠,便在车里点了灯,看书。 文嫣来的时候,大家都已经安营扎寨地睡了,只有老田还蹲在帐外煎着药,见到文嫣先是一惊,然后再是眉开眼笑,打趣道:“殿下的药终于到了!” 文嫣刹时间又泪如泉涌,一边哭一边笑道:“他把你们都带上了,偏偏要撇下我!” 老田赶紧安慰道:“殿下对姑娘的好,姑娘心里还不清楚么?殿下的车在那儿呢,赶紧去吧。” 文嫣两眼通红,脸上挂着大颗泪珠子,一身邋遢地一把掀开车帘,对着元钺怒目而视的时候,一向淡然的元钺,手肿的书竟然惊掉了。 “你……” 两人相顾无言,元钺就这么愣在那里,望着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有些脏兮兮的脸上滑落下来,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哼!” 文嫣撅起嘴,气呼呼地一放车帘,掉头就走。问老田附近哪里有溪水,梳洗一番,换了身衣服,好歹不能这么邋遢地出现在他面前。 老田的药正好熬出来,让文嫣给端过去,进车,发现元钺还在望着半空一个点出神。 他见文嫣进来,像是心中有愧一般,低着头大口喝药,药都喝完了,还在佯装吞咽,直到耳边传来文嫣低声的呜咽,才放下碗。 元钺面色惨白,看着因为委屈而哭泣的文嫣,一时间手足无措,低头咳嗽了几声。最后还是文嫣先开的口,道:“殿下背上的伤,今日可换过药了?” 元钺明明换过了,鬼使神差地摇摇头,然后背过身去。 文嫣帮他脱下上衣,替他上了药,望着他白皙的背上纵横交错深痕,禁不住又开始落泪。 她轻抚着元钺的肩头,问他:“还痛么?” 元钺道:“痛。” 文嫣帮着小心翼翼地穿好上衣,元钺转过身来,眸色幽深地望着眼前的姑娘,眸底似有一团火,烧得他生疼。他伸手,怜惜地抚上她的憔悴面庞,用拇指为她拭去眼泪,那双明亮的、倔强的、狡黠的、触动过他的眼睛,如今为他流过多少泪,他已经记不清了。 他生在冷血无情的天家,他以为他的心也会像他母亲那般又冷又硬,可是面前这个小姑娘却让他心软,让他心热,让他感觉得到自己在呼吸,他喉头动了动,嗓音低沉,道:“身上痛,心更痛。” 说完,他轻轻将文嫣拉进怀里,拥住她。这一刻,他只觉得怀里的小姑娘比自己的父皇母妃更像是自己的亲人。 第三十六章 彰山水潭 自从文嫣来了之后,元钺脸上的笑也多了起来。明明是被罚出了洛阳,却明目张胆地变成了游山玩水。 元钺也不着急去琅琊州,而是听说哪里有好吃的好看的就绕道去那里看看,一路走走停停,居然一晃两个月过去还没到琅琊州。 某日路过灵州彰县,在驿馆中,文嫣突然想起什么来,道:“殿下,我跟师傅之前游历的时候,就是在这个彰县,我跟师傅去山里采药,山顶有个湖,特别深,湖水也特别冷,那水里有宝贝!” 元钺来了兴趣,老田和李长生也来了兴趣。 文嫣道:“冷水鱼!” 李长生顿时泄了气,还以为有什么玉石玛瑙铁矿之类的呢。吃的就算了,他没兴趣。老田倒是兴致勃勃,道:“味道怎样?” 文嫣挑了个大拇指,道:“骨头软的,特别嫩特别鲜,捞出来现烤,那滋味……” 元钺在一旁把玩着手里的玉笛,当即决定去彰山玩一玩。 彰县的知县听说此事,顿时愁眉苦脸起来,这么多人要吃要住,光这些就得花不少钱。虽然钺王是有名的财神爷,但这位财神爷并不乱撒钱,比如车队路过驿馆,按照规定是由县免费提供吃住,这位爷也绝对不会多掏一个子儿。 可元钺要去可怎么办?人家再落魄也还是个亲王,知县大人无奈啊! 彰山竹林茂密,虽然道了初秋依旧是一山的郁郁葱葱。元钺跟文嫣走在前头,李长生在后头拉扯体态丰腴却因为不想错过冷水鱼而硬要跟来的老田,所以二人走得极慢。 元钺的伤在文嫣的精心照料下,基本上已经痊愈了,他很自然地拉着文嫣,两个人都有轻功,远远看上去像是山石间飞来飞去的一对白蝴蝶。 老田仰头看着,嘴角微微一翘,然后找了块光滑的石头,一屁股坐下去,对着李长生大叫:“诶哟!歇会歇会!累死老夫了!” 李长生回头瞧了瞧,元钺和文嫣已经没了影子,焦急地道:“田大人!我就说您别跟过来啊!” 老田不服气地道:“那怎么行!少了老夫,殿下怎能品赏到最美味的冷水鱼呢!老夫一定要去的!” 李长生道:“那你在这里休息,我先上去!” 老田急忙拉住李长生道:“诶诶诶诶诶!那不行!万一老夫被野兽袭击怎么办?你得在老夫身边保护老夫。” 李长生道:“那殿下呢?” 老田道:“文嫣姑娘不是带剑了么!” 李长生哼哼了一声,只好坐下。 山顶上元钺拉着文嫣已经到了山顶的冷水湖边。湖面宽阔,清澈见底的湖水泛着悠悠蓝光,鱼儿畅游其间,好不欢快。 湖边竹林茂密,山风吹来,发出阵阵竹涛声,此情此景,感觉整个人都开阔了,所有的烦恼都被洗净了似的。 文嫣今日穿了一身适宜行路的胡服裙装,白色的底子,外头是一层淡蓝色的薄纱罩衫。现在没有别人,她干脆脱了鞋袜,提着裙裾下到浅滩踩水玩。 双脚一碰到水,被水的凉意刺激到,一边跳一边叫起来。 元钺站在岸边看到勾起唇角笑起来,文嫣一回头,看他笑自己,撅起小嘴,弯下腰,伸手用力一划,把水泼到元钺身上。 元钺赶紧求饶道:“女侠饶命!此等冷水可是能要本王命的!” 文嫣这才作罢,道:“好啊,今日饶你一命。不过你要用什么交换?” 元钺想想,举了举手里的笛子,道:“小生也只有这个了,为女侠吹一曲?” 文嫣笑道:“好啊,吹得好才饶了你。” 元钺着了块较高的石头,跳上去,环顾了一圈四周的景色,深吸一口气,清泉般美妙的乐曲就这样回荡在山石间。 文嫣站在这湖水上,感受着水的凉意,听着元钺的曲子,回想起许些小时候的事情,一时间心里被回忆塞得满满的,她想起在落梅坊见过舞姬们跳的舞,兴起,抽出那把元钺送她的灵剑,和着笛声、踏着水花,舞起剑起来。 元钺站在山石上看着湖中白色的仙子舞着剑,柔中带刚,刚中带柔,天下之间,潋滟的湖光渐渐化做柔柔的一团,灵剑映射着阳光一闪一闪,闪进他心里。 文嫣听见笛声渐渐停了,回身看元钺,仰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他:“我偷着学的。” 元钺颔首,垂下眼睑,收敛住满眼的柔意,缓缓道:“以后,别在别人面前跳了。” 文嫣一瞬间有些失落,道:“跳得不好?” 元钺摇摇头,自嘲地笑了一笑,低声喃喃道:“很美……美得不想让别人看到。” 文嫣没听清,道:“殿下说什么?” 两朵红晕浮上元钺的耳朵,他无所适从地环视了一圈周围的景色,扬声道:“本王方才说想在这里建个亭子,以后要是心烦了就来住上两天。” 文嫣道:“干脆就在这儿隐居好了。” 元钺转头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你想这样?” 文嫣耸耸肩道:“不知道,大概久了也会厌倦无聊?” 然后二人相视会心一笑。 等到老田扭着肥硕的屁股,吭哧吭哧终于爬上山顶的时候,太阳都快下山了,文嫣已经拿着她的剑站在湖里扎了好几条冷水鱼等在那里了。老田于是去看了些竹子,生起火来烤鱼吃。李长生在湖边干净平整的地方搭帐篷。 老田还背了一口小锅上来,他突然从包袱里掏出一团晒干的面来,就着鱼汤,下了碗面,然后推到文嫣面前。 文嫣有些奇怪,道:“给我的?” 老田笑眯眯地道:“寿星当然要吃。” 元钺笑道:“之前无意间听吴大夫提到一次,今日是你的生辰。” 文嫣霎时红了眼圈,点点头,然后吃了一口,火光笑得甜甜的,一颗豆大的泪珠子从她眼里滚落。元钺看了忍不住伸出一指,轻轻帮她抹去,道:“傻丫头,哭什么?” 文嫣吃着面,吸着鼻子,双眸湿漉漉的,可她却转头给了元钺一个灿烂的笑,道:“因为开心啊。”她吃了两口,突然开始说起一些陈年旧事:“我娘是灵州人。每到家人的生辰她就请自下厨做鱼汤面给我们吃,可好吃了,可是……我如今连她长什么样子都快要记不得了,我只记得,她长得特别美,很美很美的一个大美人,还会跳剑舞,跳得特别好看,每次我父亲都会痴痴地看着她跳,可是后来……” 后来他竟然让他深爱的女人陪着他在家里等死。 文嫣尤记得那日,一早她被嬷嬷拉起来梳洗打扮,还穿上了一身新衣裙。父亲教她念诗,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还夸她聪明,夸她乖。然后她母亲冲进来,与父亲大吵一架,她从未见过温婉的母亲如此凶悍过。 之后,便是无尽的漂泊和流浪…… 回想起来,她所能记起的面貌,便是枯萎了的母亲,和冷血决绝的父亲。 元钺见她神色迷蒙,似乎陷入了苦涩的回忆,叹了口气,仰头望了望头顶的星星。每到这时候他总是不太敢面对文嫣,不太敢直视她的双眸,他到现在都不知道文嫣到底清楚不清楚当年害了她穆家的就是严家,但他不敢轻易开口问她。 老田和李长生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一瞬间气氛有些尴尬,元钺又伸手轻轻拭了拭文嫣脸上未干的泪痕,轻道一声,早些休息吧,明早我们就下山。” 文嫣忽然伸手拉住元钺,低着头,微微有些发着抖道:“文嫣这里,有样东西想交给殿下。” 元钺拍了拍文嫣的肩膀,道:“有什么东西,等明日下了山再说。休息吧。” 文嫣还想说什么,元钺已经离开了。 另一边老田硬拉着李长生要去找什么传说中“竹菌”,李长生就纳闷儿了,只听说过松菌的,哪里有什么“竹菌”?再说了,白天你不找,非要大晚上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找,不是有毛病么? 老田道:“这你就不懂了,松菌鲜香浓郁,竹菌清甜悠长,集太阴之精华,夜长而日败,为世间难道的绝世美味!” 这通胡说八道的说辞怎么感觉跟谁很像来着? 黑暗中李长生举着火把斜眼瞧这浮在半空的田御厨的胖脸,结合他今早的一系列表现,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大声道:“田大人!你不厚道!” “李侍卫,你怎么这么说?” 李长生没好气地道:“田大人可是要撮合殿下和文嫣姑娘。” 老田胖脸一笑,道:“李侍卫,话不是这么说的。殿下与文嫣姑娘本来就合,何须老夫去撮?” 李长生皱着眉头道:“田大人,殿下乃是万金之躯,凭殿下的身份,与殿下相合之女不是王公贵女,至少也应是二品大员的女儿。若是殿下宠幸一个来历不明的花匠……” 老田笑道:“咱们殿下也到这个年纪了,哪个皇子过了十六还没一两个侍妾的,咱们殿下……” 李长生直摇头:“不行不行!” 说到这里李长生不说了,因为老田还不知道文嫣真正的身世,文嫣是平州穆家的余孽这件事,连陈十三也不知道。若是她本本分分只做个花匠,大概也不会有人会注意到她。可文嫣姑娘偏偏各方面都如此出众,一看便不是普通的乡野丫头,她的身世会成为殿下的死穴!从前他觉得殿下还小,于情、事上还未开窍,可如今看来,却是他错了,但似乎已经悔之晚矣。 李长生不再理会老田的胡搅蛮缠,快步走回去,看到文嫣已经一个人在小帐篷里睡了。元钺一个人呆在火堆边上,望着火光出神。 “殿下!” “李长生,你回来了。你和老田去哪里了,怎么这么长时间?” 李长生在元钺身边坐下,道:“没什么,去方便了一下。” 元钺点点头,忽然面色沉了下来,语气里也多了分严肃,道:“离琅琊州不远了。” 李长生道:“是,走得慢也还有两日就到了。” 元钺随手捡了跟细竹条在地上画了个地图,指着地图中横着的一条河,道:“隔着灵水,就是琅琊州的另一半。” 李长生道:“是,现在琅琊南郡有五万兵马驻扎着。” 元钺道:“梁国西南与云贵接壤战事不断,西北还有几个匈奴势力在闹事。南梁朝中这十几年经历两次大清洗,云南王与他姐姐云南郡主镇守西南动弹不得,北府军主帅谢玄病死,曾经善于率兵打仗的五皇子又当了皇帝,除非梁帝御驾亲征,不然,有用的将领已然很有限了。” 李长生问:“殿下可是担心梁国再次出兵?” 元钺道:“五万人马,他们耗不起。三年之内,必烽烟再起。再者,这次我兄长之薨逝,太过蹊跷,必然有梁人从中做梗。” 李长生道:“殿下可是有了打算?” 元钺看了看满山的竹子,没说话,似乎在思索什么。 李长生朝文嫣的方向看了两眼,犹豫着要不是提醒两句,可方才钺王殿下分明还在想着朝政之事,大概,是他想错了? 元钺瞧出他神色中的不安,道:“李长生,可是有什么话想说?” 李长生垂眼道:“属下不敢多嘴。” 元钺却道:“说吧,知道你心思细密,本王也是人,难免有疏漏的时候。有什么想说的便说,在本王面前不必瞻前顾后。” 李长生于是开口说:“属下只是担心,此非常时期,非是赏花的时候。” 元钺一听便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笑了笑道:“我明白的,本王自有分寸。” “那殿下,是如何看待文嫣姑娘的呢?” 元钺盯着火光缓缓道:“本王只是觉得愧对国家忠良,她既是忠良之后,本王自有义务照顾好她,保她平安无忧罢了。” 李长生不放心地追问:“殿下就一点私心也没有?” 元钺笑笑,故作轻松地拍了拍李长生的肩膀道:“休息吧,不必多虑。” 第三十七章 百废待兴的琅玡州 琅琊州比想象中的还要糟糕,十六年前被梁国夺了去,现在又经历梁渝之间的拉锯战,百姓早已死的死,逃得逃,人烟稀少,只见百废,不见一点点将兴的样子。 琅琊州济城荒凉得像个废城,如今也只有元霖留下的两万驻兵把守在这里。 琅琊州在梁国的时候被称为琅琊郡,郡守衙门院子里的草都长了半人高了。 驻军将领姜道成早早接到诏书被任命为琅琊州的廷尉兼左长史,元钺进来的时候这时这位仁兄正撸起袖管在府衙后的院子里种菜呢。 听说元钺来了,脚也没洗,一步一个泥印地跑进府堂,朝新来的长官大人钺亲王行礼。 元钺五指飞快地转着手里的玉笛,冷眼看着下面跪着的姜廷尉,脸色并不好看。 姜廷尉本来以为元钺看到他这样会很感动呢,结果堂上这位年纪不大的还细皮嫩肉的俊美小兄弟似乎满脸写着不高兴啊! 元钺道:“姜廷尉,琅琊州夺回来已经半年有余了吧?” 姜廷尉道:“回殿下,是。” 元钺道:“说说,你都做了些什么?” 姜廷尉道:“下官,下官一直在后院种菜。” 元钺道:“哦?种菜?” 姜廷尉道:“是!下官以为经历战乱之后,最重要的就是休生养息,无为而治。” 元钺点点头,道:“无为而治?不错!那你继续回去种菜吧!” “殿下……” 元钺低头玩着手里的玉笛,道:“把长史印交给李长生,你回去继续种菜吧。” 这是突然要剥夺他的权利啊!这这这这!姜道成冤枉地道:“殿下,这是何意?” 元钺道:“三个月后你就知道了,回去带你的兵吧。” 三日后,王府相继贴出要修建水渠和佛寺的昭告,他游山玩水路过的那些州府县也出现了这样的公告,给的工钱虽说不比别处高,可据说可以根据家庭人数送耕地。 另外元钺还亲自去把灵州有名的高僧智益给请来了,随之而来的大批弟子和信徒也在新建的佛寺中落户。 不出一个月,各地一些无地的拥农都纷纷携家带口往琅琊州聚拢,连还在梁国的南琅琊郡也有百姓携家带口北上谋生。 这些工人的家人种田的种田,其中还有一部分开始做起小买卖。老田带头在济城开起了饭店,文嫣则开她的医馆,取了个雅致的名字“木缘堂”。 城边原本堵塞荒废的水渠被下令挖开来,挖上来臭气熏天的陈年老淤泥是个问题,李长生算了一笔账,请挑夫还得再花一大笔银子。 正当元钺烦恼之时,济城附近的一个叫临县的地方有一大堆农民推着小车过来抢陈年老淤泥当肥料。 如今济城的府衙已经被修缮成钺王府了,原本的府衙大堂也变成了王府议事厅,虽然不说多豪华,却大气庄严,里里外外焕然一新。 有了姜廷尉的前车之鉴,之前所有无所作为的官员都开始绞尽脑汁地找事做,深怕坐在议事厅正中主位的那位面带微笑的小王爷一言不合摘了自个儿的乌纱帽。 李长生把解决淤泥运输问题的事情说给议事厅里的各位听的时候,元钺觉得甚为有意思。 李长生,如今的左长史大人,道:“这样挑夫的钱就省下来了。” 元钺点点头,道:“果然有些事情要问问乡间老伯,事情自然能得解决。” 李长生摇头道:“殿下,非也。是临县的县令下头的御典告诉临县百姓这么做的。” “临县的御典……”元钺手里捻着笛子,道:“姓叶?” 李长生,现在在李长史立刻称是。“是!叫叶白。” 站在议事厅里的大小官员立刻大眼瞪小眼,元钺居然把一个小小御典的姓氏一口报了出来! 元钺立刻道:“陈典薄,拟奏折,把叶御典调任继城从事官督户。” 一语下去,厅里又是一阵骚动,从一个不入流的御典,直接提到从事官的位置,这他妈是连升多少级?长史下头就是从事官,光能分到的职田就有十顷! 在现在的琅琊州,虽然经费不足,不过有的就是荒地,所以元钺以田代俸,分给官员,这个田就是职田,除了不给买卖以外,做什么都可以。 过不久,这位新任叶督户从事官就被人参了! 因着叶从事官被别的琅琊州官员妒忌,负责分地的官员给这了这位新人一块土壤稀薄、全是乱石的地,根本就无法耕种。 于是这位有些离经叛道的叶从事官不负众望地在自己地盘上盖了座小楼,稍微修整了一下前后院,收留了几个无家可归的女人,办起ji院! 更让人下巴都惊掉的是,看起来风流儒雅、端庄高贵的钺亲王去叶大人家的破ji院溜达了一圈,居然向朝廷奏请了官ji经营许可证,又砸了些银子,帮着修缮了一下,把简单的院落修成亭台楼阁雅意横生的地方,名字却还是叫个俗不可耐的“翠香楼”。 本来元钺想给改个名儿的,结果叶从事官说了,现在琅琊州没什么真正的雅人,都是些乡绅土财主,太高大上的名字不免令人生畏,得要够接地气才行! 元钺欣然从善如流,亲笔题写了“翠香楼”三个大字,拓成块大匾额,被叶从事官放着鞭炮吹着唢呐大张旗鼓地挂上正门了。 从这座ji院延伸开来,这块地方圆三里很快成了热闹的街市! 另外还在济州城的正中修了座不太大的孔庙,边上就是免费的学堂,元钺派人把在南琅琊郡,落魄穷苦的梁国大儒,张传儒老先生,连骗带哄给弄来了济城。 本来张老先生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宁为汉梁饿死鬼,不要胡渝一碗饭的,结果元钺把人孙子绑到北山新修的大智度寺强制修习佛法,实际上跟绑架没有区别,还许了张老先生的大儿子张孝全一个审理正的官职,然后去张老先生住所门前扫了三日地,才把这位老先生劝动,请到学堂当校长。一有空他还亲自还跑去旁听。 忙忙碌碌中到了大雪纷飞的季节。元钺依旧是老习惯,在大智度寺建了个王府别院,没事就住到寺里去。有文嫣在旁悉心照料着,一天药都没落下,虽然是在这湿冷的琅琊州,可元钺的身体状况却比往年都要好。 这日他裹着毛茸茸的狐裘,抱着暖炉,站在寺院的藏经阁上瞧着下面的小和尚嬉笑打闹着,放下手炉,拿起最喜欢的那杆羊脂白玉笛,吹起一首清亮的小调,跳跃的音符如同天空落下的片片雪花,又像小和尚们银铃般的笑声。 文嫣在他身后一听便明白了,拿起元钺就往楼下跑。 “文嫣!你要做什么?” 文嫣也不回答他,直直把元钺拉到藏经阁楼下的院子里,蹲下身,用手握出一个雪球就往元钺身上砸去。 “啊!文嫣!” 元钺躲开叫起来,习惯性地害怕着雪。 文嫣只就是笑,然后握了两个雪球,左右开弓接连砸过去。元钺不设防,被砸个满脸花。 元钺感到似乎身体也没什么太大的异样感觉,胆子大起来,大喊:“好呀,你敢砸本王,看我怎么收拾你!” 元钺也蹲下握起雪球砸回去。 文嫣轻巧一跳躲了过去,朝元钺吐了吐舌头,道:“有本事就来啊!” “看招!” 两人一路嬉笑打闹着,像极了两个幼稚的小鬼。他大概从小到大都没有玩得这么开心过,文嫣也是,这样的开怀大笑,大概是第一次。 这天地间,原来能开心打一场雪仗也是如此美妙、值得珍藏在心里一辈子的时光。 最后文嫣耍诈,元钺又被弄了个满脸花,他气起来,整个人扑过去,把文嫣扑倒在厚厚的雪地里。 元钺趴在文嫣身上,按着她的肩头,看着她白得剔透的脸蛋,忽然觉得自己心跳得极快,两个冻得红彤彤的鼻头几乎就要碰上。 两人着么倒在雪地里,元钺愣愣地盯着文嫣的脸,躺在雪地里的文嫣看着他少有的傻乎乎的样子,咯咯地笑起来。 元钺看她笑,自己也傻笑起来,朝旁边一翻,顺势躺在一旁的雪地里,面朝天看着雪片慢慢飘落。 文嫣躺在边上轻轻哼起了方才元钺用玉笛吹奏出来的小调。柔软优美的声线,如晶莹的雪花,轻盈地飘落在他心头。 不行了…… 我好像…… 喜欢她…… 嫣儿、嫣儿、嫣儿…… 元钺躺在雪地里,如同酩酊的醉汉,什么都想不起来,什么都无法思考,脑海里满满的都是那一个人,那两个字:文嫣。 第三十八章 济仁馆轶事 一转眼,很快就要过年了。 元钺来到琅琊州这小半年的光景,整个琅琊州已经大变样,虽然很多工程都还在进行中,但至少琅琊州的人数在这半年中飞涨,连一开始就被元钺夺了长史印的姜道成也心服口服。 姜道成当初可是郁闷了很久的,他代表朝廷,是皇帝亲自委任的封地监察。 按照道理说,渝国的亲王在封地是享有军政双权的,可这次武帝却并未给元钺兵权,兵符还在姜道远的手里。他一开始对元钺可是爱理不理的,议事也不去参加,反正他只要带好兵就行了,可眼看着跟着元钺将一个破烂不堪的琅琊半州在短时间内变得如此人丁兴旺,人人信佛尊儒,长幼有序,他打心眼里开始佩服和尊重元钺。 现在元钺召集群臣议事的时候,姜廷尉也开始主动参加。 这日,叶督户从事官提议在上元节这天举办盛大一些的灯会和放河灯活动,顺便让剧团排演剧目,以宣传琅琊州的各项新政策、以及百姓的幸福生活,以达到吸引更多人口的目的。 李长生这日还在监督另一条水渠的清淤工程,好为来年开春的播种做准备,所以未能参与。 倒是元钺新提拔的另一个从事官督槽,徐梓良,捧出本账册来,清清嗓子道:“殿下,臣与叶大人计算过,这项计划,一共得花三万钱,预算主要有这么几项开支……” 说到最后,徐督槽道:“这是更为详细的账目,请点下过目。”他双手捧着账目册半天也没见元钺接过去。 此时的元钺,坐在主位上两眼直愣愣地看着半空,嘴角挂着微妙的微笑,神情诡异。 元钺呢,听完方才叶督户说完上元节的各种美妙情景,就开始神游,想象着跟文嫣手拉手一起逛灯会、猜灯谜,吃好吃的,然后去佛寺拜佛,祈祷父母健康、国家长治久安…… “殿下?殿下!” “啊!” 徐梓良提高嗓门连喊两声,才把开小差的钺王殿下给拉回来。 元钺眨眨眼睛,看清了眼前的东西,伸手接过来,然后偷偷瞧了眼议事厅里群臣的反应,个个面面相觑,两朵红云飘上耳根,他清咳两声,应付道:“好,本王一定会好好看看这本,这本……额……这本预算的!”元钺一边翻着册子一边努力搞清楚这是个啥,最后终于弄清楚是庙会的预算了,这才把话说完。 之后,姜道成又主动提出了一些过年慰劳将士们的事情,元钺是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可没一会,眼前出现雪地里文嫣白皙透亮的脸蛋,吐着热气的樱桃小唇,又开始神游。他藏在大袖中的手,使劲掐了掐自己的大腿,把自己拉回议事厅,如此反复几次,总算是把议事给熬完。 姜道成讲完一大通,元钺只给了一句:“不错不错,就那么办吧!”然后就急急忙忙走了。 空留姜道成呆立在原地——那么办?光批准不批银子怎么办?难道不该讨论一下花费和谁出钱的问题么?这他妈是糊弄他呢? 再说元钺,精疲力竭地回到书房,一下子瘫坐在塌上。 他拿起预算薄,只看了两眼就开始不耐烦,正好老田端着鱼汤进来,元钺瞧见他,立刻跳下塌来高兴道:“老田,你现在做生意很有心得吧?饭店也开了不止一家了,这个账册你帮本王瞧瞧,可有不妥的,本王……本王有事出去一趟!” 说完匆匆地走了。 现在元钺经常微服私访,没事就化名“梅珑”到琅琊州各城、县去巡检,还规定每个县衙、府衙门前放个木盒子,名为“谤木函”,只要百姓、官员有任何问题、批评、建议都可以往盒子里放,王府门前也有。 总之,他现在锦袍穿得少了,反而棉袍穿得更多。他把预算薄丢给老田,就回房换了身衣服,然后骑着马来到济仁馆街对面的面馆,要了杯清茶喝了两个时辰,弄得老板娘都快有意见了。 “我说,这位公子!您这茶喝够了没有呀!”老板娘实在憋不住了,过来敲了敲元钺的桌子,不成想元钺突然拍案而起。 元钺是瞧见有个身穿军服的男子,瞧他的装竖似乎是个校尉,看起来健健康康的,跑到济仁馆来瞧病,文嫣明明摇了头,意思是他没病,这位还赖着不走,硬要文嫣再给他把脉,然后还得寸进尺地抓着文嫣的手不放。 这可把盯梢的某人给气着了,一拍桌子,抓起桌上放醋的小碟子,一抬手狠狠丢过去,正中那校尉的脑袋,那校尉也大叫一声,捂着脑袋站起来,大喊:“谁?” 元钺背着手,一脸高傲地走过去,道:“本公子!” 血顺着校尉的脑袋淌下来,他气急败坏地叫道:“你你你,你敢砸我?你可知道我是谁?” 元钺不屑地道:“一个校尉,嚣张什么。” 那校尉指着元钺的鼻子,发抖道:“你知道我是朝廷武将你还敢如此对本官!来人啊!” “是!” 那校尉喊,突然从元钺身后传来一声整齐的答应,元钺回头一瞧,整整一排官兵站起来。 文嫣还想打圆场道:“这位军爷,别动气,还是先让文嫣瞧瞧您的伤吧。” 元钺拦住文嫣道:“不!文大夫,这种败类,不值得你给他瞧病!” 文嫣站在元钺身后,扯扯元钺的袖子,悄声道:“殿下!别闹!” 她不劝还好,一劝元钺反而愈发盛气凌人起来,道:“我说这位兄台,方才你占文大夫便宜本公子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哼,老子喜欢文嫣姑娘,要你管!怎么着,小白脸,你跟文姑娘是什么关系,难道你跟她有私情?” “休要毁文嫣大夫清誉!大夫是做好事,某些人利用别人的心善,本公子今日还不能管了!” 那校尉翘起大拇哥指指后头的下属,道:“我说,小白脸,给爷看清楚喽,少管闲事,立马给老子滚蛋!” 元钺沉哼一声:“猪狗不如的东西!” 那校尉听了,立刻跳起来就朝元钺扑过来,元钺闪身躲开,跨一步,一转身,一脚踹上他的屁股,把那校尉直接踹到了马路上,摔了个狗吃屎。校尉的几个下属,一瞧自己老大吃亏了,纷纷围拢上前,眼见着就要开打,元钺只觉得自己的腰带被人狠狠一扯,然后硬是被文嫣抓着腰带拖出济仁馆。 眼瞧着那群官兵就要追上来,文嫣扯着元钺的腰带就狂奔,一直跑出老远,她把元钺一把塞进个拐角,才松了口气。她贴着元钺站着,丝毫没有防备地自觉,让元钺的心脏砰砰乱跳,她探出脑袋,瞧了半天,确认那群人没跟过来才松了口。 一回头,见元钺正低着头红着脸瞧自己。 “殿下?” “嫣……嫣儿,本本王的裤子快掉了……” 文嫣这才惊觉自己的手还放在元钺松垮垮的腰带上,把人怼在墙角,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对这个小白脸图谋不轨呢。 “你……你转过去一下。” “嗯!” 文嫣红着脸转过身去,元钺低头整理好衣物。文嫣又探头瞧了瞧外头,确认那群人没追来,才转过身来,一个小粉拳砸在元钺胸膛上,不满地道:“殿下来做什么呀!” “本王……额……本王今日巡检恰好路过。” 文嫣飞过来一个白眼,道:“殿下在我济仁馆对面的面馆里鬼鬼祟祟呆了两个时辰当文嫣瞎呢!” 元钺被文嫣一句就给怼得说不出话来,想了半天才道:“本王是找你有事,看济仁馆人多不好打搅罢了。帮你赶走不怀好意的人,你还不谢谢本王!” 文嫣无奈福了福身不情不愿地道:“文嫣谢过殿下!行了吧?对了,找我什么事?” 今日之事,让元钺十分不痛快,别说是有这种不三不四的校尉,就算是普通病人,特别是男子,他瞧着文嫣要给他们把脉,到处查看就难受,他甚至不想让文嫣再在济仁馆看诊了,便临时起意,道:“上元节祭祀的舞蹈,想让你帮忙。” 文嫣道:“我?可是我没有学过呀!” 元钺点点头,柔声道:“上次……见你在湖畔跳的很美,就,自然而然……想到你了。” 见文嫣依旧为难和犹豫,元钺又道:“你瞧,整个琅琊州,现在除了你我还能找谁?” 文嫣又道:“可是济仁馆……” “济仁馆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大夫!”元钺立刻打断她,“放心吧,我叫人盯着,出不了乱子。” 文嫣微微撅起嘴顺从地点点头,这可人的样子,元钺看着心脏又是一阵狂跳,差点想抱住她亲上去。这时候他的脑海里突然闪过李长生的影子,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样是简直是疯掉了!他又掐了自己一下,突然转头,招呼也没打往王府狂奔。 年关将至,琅琊州的每个人都忙起来,钺王府上上下下的下人跟着扎灯笼的师傅学做灯笼,文嫣带着十几个侍女排练剑舞,老田忙着准备节日的食品,戏班的人赶出戏文谱出曲子也在排练,李长生抓紧年关最后的时间将灌溉用的水渠疏通,叶督户和徐督槽忙在济城的东西市给前来登记的商贩安排摊位,连姜廷尉都忙着准备犒劳三军的事情,元钺没批银子,他就自己想办法搞点不花钱或者花钱少的花样来。 全琅琊州大概只有元钺一个人没在忙,这位已经好几日不露面了,闭关大智度寺整日年经诵佛,清修中。那次济仁馆闹事回去之后,晚上竟然做了个春/梦。 半夜惊醒的元钺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个样子是有多荒唐! 他坐在空无一人的佛堂前,嘴里诵着经,脑袋里却想着来年的计划,以及关于文嫣的种种,想着李长生的告诫,想着当时自己说的“分寸”,想着这个“分寸”,他却又糊涂了。若是他是个普通人家的公子哥,大概会毫不犹豫地去求娶文嫣,可他是个皇子,一个亲王,能给文嫣的又是什么? 收她委屈做个侍妾?然后娶别的女人做正妻?若是他强要娶文嫣为王妃,一定会有人调查文嫣的底细,一旦她的身份暴露,那就是万劫不复。 元钺甚至在自责,为什么自己要喜欢她?不说原本就打算让她安安静静当个花匠,一辈子不愁吃穿,保她一世平安就好的么? 何时又对她生出贪念来? 不该的,不该生出贪念的。 元钺不住地叹息。 “阿弥陀佛,殿下何故叹息?” 元钺一惊,圆通师傅突然出现在他身后,站起施礼道:“师傅!” 圆通坐下,脸上挂着和蔼的笑容,关切地道:“殿下,可是有什么解不开的苦恼?” 元钺无奈地苦笑道:“钺儿曾经,暗暗发誓,要保护好家人,造福天下百姓,可如今却发现,连心仪之人都求不得,护不住,故而叹息。” 圆通反问:“殿下怎知护不住?” 元钺摇摇头道:“如今连自身都难保……我既知道有缘无份,就该,及时而止!” 圆通道:“殿下,缘分之事,又怎能知晓?” 元钺苦笑道:“钺儿自然知道。” 圆通道:“殿下,既然心动,便是缘起,果出现之前,不做努力,又怎么能知道呢?在贫僧看来,殿下雄才大略,英姿勃发,想不到,这世间,竟然还有殿下还没开始就放弃之事。放弃,却又放不下,妄自烦恼。” 元钺道:“不是正在放下么……” 圆通道:“殿下现在如同面对险峻的高山就转身逃跑的人。虽不知可能一世平安,却是会因为看不到山顶的景色而遗憾终身!” 元钺一皱眉,突然提高音量道:“本王并非胆怯!” 圆通一听,只微笑,不再说话。 “师傅!” 元钺突然睁眼,惊醒过来,方才他在佛堂里睡着。他木然坐起,神情还有些恍惚,突然反问自己,这不是胆怯是什么? 第三十九章 此情此爱,如何掩埋 可是,胆怯有错么? 有些事,他就算赌上全部也无能为力。 比如,他是严贵妃的儿子,武帝就是会防着他。 比如,他不是太子,有心想要做点什么却只能偏缩在小小一方土地上做些琐碎的事情。 比如,他明明知道现在渝国朝政的很多弊端,却说不得,做不得。 比如,他明明知道当年为国尽忠的忠良蒙冤,却只能不声不响,装聋作哑。 于是他把理想缩小为家人的退路,可是如今母妃被关在冷宫,他兄长身死却入不了太庙。 朝堂上宗亲、士族依旧在争权夺利,大部分官员在踢着农民交税的米框,朝堂上却没人能提出个合理的解决办法,有的就是些巧言令色中饱私囊的门阀势力。 …… 除夕,钺府上下所有人都喜气洋洋领了元钺发的红包,老田煮了不知道多少锅饺子。自从来了琅琊州,钺王府不比之前,一切从简,连元钺都开始食素、提倡节俭起来,节日里这顿来之不易的饺子,让大家都很开心。 李长生在院子里放鞭炮,所有人都笑得很开心,只有元钺裹着裘袄,抱着手炉,站着不动,看了很久的天空。 他想起钦天监的莫不平善观星象,难道人真的会有天命么? “逆天改命……” 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这么一个词。 皇位、权利,他心里如何没有渴望,可这渴望被他自己一直压抑着,现在却越来越能感觉到内心里这股欲望的存在。 可这小小火苗一出现就立刻被他自己掐灭了。 喧闹的炮仗烟花声里,杂乱的人群中,元钺转头看到了文嫣正盯着自己看的双眼,他一下就回避了,然后转身就走。 “殿下。” 文嫣跟上来,拉住元钺,“殿下,您是不是身体有些不舒服,脸色不太好……” 说着,她踮起脚,伸手要摸元钺的额头,元钺低头瞧着她的面孔,心里百般想要拥住她的欲望,却一抬手,抓住了文嫣的手腕,冷冷道:“本王无事。” 他抓着文嫣的手强制她放下,然后松开,朝后撤了一步,拉开些他与文嫣的距离,道:“祭祀的舞蹈可排演好了?” 文嫣点点头,道:“殿下可要先瞧瞧。” 元钺道:“不必了,让李长生瞧过便好。” 他转身又想匆匆逃开,文嫣好些日子没见着元钺,本来已经心存疑虑,就算是再笨的人也会明白自己是被躲着了,何况文嫣是个如此通透之人。 她看着元钺的背影,心里没落着,却没再多说,有些事期问得,有些事情问不得,有时候可以任性一些,可该收敛的时候就要收着。 年初一,直到晌午元钺都还未起身,去探看的内监小应子,轻声叫了两遍元钺都没反应,于是斗着胆子,撩开床帘,一瞧可吓坏了。元钺脸色苍白,嘴唇干裂,他伸手一摸,额头竟然烫得要命,小应子撒丫子就跑到文嫣院子里大呼小叫起来:“姑娘姑娘,不好啦!殿下病了!殿下病了!您给快去瞧瞧!” 文嫣一边犹豫,一边还是不由自主地朝元钺的寝殿跑去。到了元钺的寝殿,里头已经有好些下人了,李长生、老田已经到了,见到文嫣的就像看到救命稻草一般。 文嫣什么也不说,上前就给元钺把脉,想到昨日元钺的面色,她暗自后悔没仔细些查看。 她转身对李长生道:“李大人,殿下这病,大概已经积了有一段日子了,您可知道出了什么事?” 可她抬眼一瞧李长生的模样,面色憔悴,胡须霖乱,大概也是忙得脚不沾地,不会知道连忙道:“要不,大人也坐下,让文嫣把把脉?” 李长生内疚地点点头,道:“是我大意了!” 文嫣一边给李长生把了脉,一边道:“李大人不必自责,您日理万机,是在帮殿下分忧,如此非常时期,何人又能面面俱到呢?这两日,大人就请多休息吧,田大人,就麻烦您做些安神补气的药膳的。” 老田欣然答应。 文嫣又转过身问小应子,道:“应公公,殿下一直服用抑制寒毒的药物,别的药,文嫣暂时不敢乱下。不过,殿下最近,可有什么不同寻常?” 小应答:“姑娘,殿下最近常常看书到深夜,有时半夜起床,去佛堂念经,胃口……似乎也不太好。” “你可知是什么事?” 小应子忧心忡忡地摇摇头道:“这不年关了么,咱家觉得政务繁忙也是正常的……” 文嫣又问他:“以前殿下忙起来的时候,可有这样的状况?” 小应子摇摇头,道:“这倒没有。” 众人正一筹莫展之时,元钺忽然动了动,嘴里糊里糊涂叫唤了两句,小应子一瞧,喜上眉梢,赶紧上前,侧耳倾听:“殿下,您说什么?” “嫣……儿……”元钺紧闭双眼,从干裂的双唇里断断续续吐出二字。 小应子听清了,说道:“姑娘,殿下是叫您呢!” 一句话出口,一屋子人什么表情的都有,李长生是震惊,又惊又忧,老田是也是惊,又惊又喜,下头一些年纪大了的婆子是一脸高深莫测的了然,年纪小一些的丫鬟脸上则是微微羡慕的猜测,连站在门外的侍卫也忍不住一腔八卦的热血,张着耳朵,屏息听着。 文嫣瞧着众人的反应,脸白一阵红一阵,似乎很想辩解一下,可有张不开口。这时候还是小应子机灵,站起来对众人道:“都挤在殿下寝殿成何体统!去去去,都散了散了!” 李长生有些怒意地瞪着文嫣,文嫣一脸无辜地瞪回去,他还想开口说什么,被老田一把拖了出去,嘴里吆喝着:“走走走!李大人,老夫那里还有些事情要你帮忙!” 小应子去打了盆热水来,对文嫣愈发恭敬起来,道:“姑娘医术高明,殿下就交给姑娘了!”说完躬身退出去。 文嫣心里五味杂陈,脑子乱乱的,元钺对她的好,她心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是——他可是高高在上的钺王啊! 在这士族掌权的乱世,门阀的盘根错节犹如一张编织的密密麻麻的网,横在中间,将平民与贵族清清楚楚地划分开来。 她与元钺,一个天,一个地,文嫣又怎会不知? 文嫣叹口气,整理好心情,收拾起不该有的杂念,将棉巾浸在热水中,拧干,然后擦了擦元钺的脸和手,然后喂了元钺些热水,让他继续睡着。 一阵夹着雪花的寒风忽然吹进屋来,吹开了窗户,吹掉了元钺书案上的几张纸,文嫣赶紧过去,把窗子关了,从地上捡起那几张字迹极工整的纸页来,定睛一瞧,上面写着《在家受菩萨戒》,再仔细看,尽是些衣食住行的准则、戒律,大概是做教化训民之用,听闻元钺前些日子一直在大智度寺闭关来着,原来竟然是写这个! 文嫣释然地松了口,元钺定是因着琅琊州复兴的诸事忧心劳力太久了……她拾起纸页,待要帮他稍稍整理一下桌案,却兀地瞧见夹在《在家受菩萨戒》里一张画着什么东西的纸,她小心抽出来,赫然发现,那画上画得竟然是她自己! 那是来琅琊州之前,她在彰山山顶湖边踏水舞剑的情景…… 文嫣当即一阵眩晕,被她用来堵住心头一切杂念的理由和借口,一下子都便得如此牵强和无力,这画轻轻落在地上,却重重砸在她心头,压垮了那道脆弱的堤坝,压抑了许久的感情,如洪水决堤,一泻千里。 “嫣儿……” 元钺躺在床上闭着眼又叫了起来,文嫣快步走到床边,轻声应着:“殿下,我在呢。”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弯下腰去,帮他盖好掉落的被子,不想被他一把抓住手,他握得极紧极紧,像是有什么过不去的执念那般,紧得让文嫣有些吃痛。 “殿下……殿下心里的难,文嫣都明白。”文嫣轻轻抚摸着元钺的头发,在他耳边低声呢喃,“安心睡吧,睡一阵就好了,睡一觉,把什么都忘了……” 她的言语仿佛咒语般,让元钺满满松开手,眉头舒展开来,安稳下来,沉沉睡去。 上元节从正月十五,一直到三十,持续了十五日,这十五日,没有宵禁,只有夜夜的彩灯,街上人头攒动,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太庙的正门设了高台,文嫣领着钺王府的十几个侍女跳着祭祀的剑舞,而在太庙的后门,则设了戏台,戏班唱着琅琊州这半年来的好事,周围设了各种小吃小玩意儿的摊贩。街上悬着彩色纸灯,灯上一句一句写着《在家受菩萨戒》的戒律条文。 最后一日了,舞蹈的侍女们和文嫣早已累得腰酸背痛,可文嫣在木台上努力坚持着,最后一日也要尽善尽美,有始有终。台下人山人海,平常百姓哪里见过这样仙子一般的可人儿,大家都喜气洋洋的,小孩子坐在父亲肩头举着糖葫芦,开心地拍着手。 可在她眼里却慢慢化成一段模糊,只剩下,远处的一个白点。 殿下…… 文嫣想着,转了身,可面却始终朝着那个远处的白点看着,手中的灵剑舞动地越发苍劲有力起来,那与生俱来的高贵一直延伸到指尖,那满满的情与思在眼波中流转…… 茫茫人海里,文嫣只想跳给殿下一人呀! 这止不住的情绪要怎样才能掩饰? 这化不开的情意要怎样才能深埋? 元钺拖着病体,披着银狐裘,远远地看着文嫣。再怎样,这最后一日,却也还是怎么也忍不住想来看上一眼。 旁晚,夕阳西下,这日夜交替之际,是传中可将心意传达至天的时刻。依照当地习俗,百姓们会在这时来到城外的灵水河边,将自己的愿望写在荷灯里,点上香,让它漂向天际。 文嫣完成舞蹈,换回常服,跟着姐妹们跑去河边放河灯,却在河边发现了站在那些成双成对的有情人愣愣发怔的元钺,他打扮成普通贵族公子的模样,手里捧着盏河灯,上头却什么都没写。 文嫣走过去,像是什么都不知道地朝元钺袅袅施了个礼:“公子。” 元钺也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朝普通好友打招呼那般,朝她微微点了点头道:“原来是文嫣姑娘。” 他瞧了一眼文嫣手里的荷灯,亦是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元钺道:“姑娘也什么都不写么?” 文嫣笑道:“没什么可写的。” 元钺道:“我也是。“ 然后两人一起蹲下,朝河里放下空空如也的荷灯。 河边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两人并排站着,直到天色渐暗,河面上橙光点点,缓缓移动着,耳边是各种嬉笑和情侣间的呢喃。这火树银花的最后一夜,情侣们也放下了矜持和害羞,暗处一对一对,到处都是相拥的情人。 文嫣叹了口气,似是自言自语道:“爱上一个人,到底什么感觉啊……” 元钺看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轻哼一声,道:“不是什么好感觉。胆怯、焦躁、难受、煎熬……” 元钺的话,一字一字砸在文嫣心头,她低着头,咬着唇,用指甲抠着自己的手心,一颗心越沉越深,却又听元钺缓缓叹息一声:“可就算那样,却时时刻刻都想呆在她身边。” 他说完转身往城门的方向慢慢走去,文嫣跟在他身后,两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就这样慢慢走着,穿过热闹的街市,穿过满街的花灯。 第四十章 琅琊王氏的大小姐 琅琊州北部是半岛,沿海地区盛产海鲜、珍珠,中部是平原,适宜种植小麦。 此时正值夏末,第一茬小麦已经成熟,第二轮播种开始,而南边则是丘陵地带,因为长期的战乱,导致人迹罕至,山中各种动植物丰富,可做药材的也极多,还有些地方以有了人,就种些苹果茶叶。 自钺王三年前秋天来到琅琊州,只仅仅三年的光景,整个琅琊州便脱胎换骨一般。 不过要说钺王殿下,可没多少人提起,人都知道这是个菩萨王爷,整日在大智度寺吃斋念佛,不喜跟人打交道,更不喜外出,除了琅琊州几位能入王府议事厅的大员之外,没几个人见过。 倒是有个人越发有了名气,梅珑,两年之内,成了大渝最大的珍珠海产商和灵州、琅琊州地区最大的药材商。 梅庄的珍珠、鲍鱼已经是朝廷贡品,其品质自然是不用说的,供不应求;而药材则是主要由这梅珑的夫人李氏在打理着。 梅珑在灵州彰县附近的彰山顶冷水湖边,盖了座小庄园,全部都是就地取材,用竹子制成,结构精巧,雅致大气,梅珑又移来几株梅树,给园子取名梅亭。 此时正值盛夏,天气炎热,梅珑公子在此避暑,顺便发了请帖给渝国南方各名士大家,前来梅园避暑雅聚,没收到请帖的亦可来参加饮宴,在此流觞曲水、吟诗作赋,当然,最重要的自然是梅珑公子作为这片地区的新贵,需要广结善缘。 这位梅珑公子,自然就是元钺本人。 此时,一群士族名流正吃着鲜香的现钓现烤的鱼肉,行着酒令,乐不可支。边上竹帘后,一女子姿态优美,身着素纱衣,正抚琴。 元钺喝了些冰镇的梅子酒,有些微醺地斜靠在塌上,闭目听琴假寐。 这时有下人进来,走到元钺跟前,在他耳边悄声说了两句。元钺的双目立刻睁开,道:“琅琊王氏?” 下人道:“是,那人自称是琅琊王氏长房嫡系的大公子。” 元钺嘴角一翘,似乎来了些兴趣,道:“琅琊王氏不在梁国老实做个落魄贵族,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请他进来吧。” 这时从门外走进来一个玉面朱唇极清秀的贵公子来,他摇着象牙小扇,架子挺足,可这身段……如此婀娜,元钺清哼了一声,原来是个调皮的千金小姐,不然好端端的,王氏家族的公子会跑到北琅琊这么个“穷乡僻壤”来? 这位假扮的王氏公子,一进门便看到堂中主位上侧卧着的年轻人,面如冠玉,相貌着实不凡。 他走上前来,利落地一收象牙扇,朝元钺略施一礼,道:“阁下就是梅公子了吧?” 元钺懒洋洋地直起身子,只超这位王公子点了点头,抬手指了指边上的塌,道:“王公子,来了便是客,请随意。” 这姓王的公子立刻有些不愉悦了,因着他是士族,是贵族,而梅珑再本事,也只是个商人,一个暴发户而已,一个贵族朝他行礼,他居然只对自己点点头?瞧他神情温和恭谦,行的事倒是何等傲慢无礼! “梅公子,你我初次见面,还真是不讲规矩。” 元钺笑道道:“不讲规矩就是我这儿的规矩,不过,到我这里,即饮三杯,王公子,请!” 下人给王公子端来三杯酒,那王公子貌似要在众人面前显示自己的豪爽,居然拿起酒杯来一饮而尽,喝到嘴里才惊觉不对劲,这分明是水啊! 他抬头再看梅珑,他正面带微笑,饶有兴致地瞧着自己的……手!这王公子方觉自己没注意竟然微微翘起了兰花指,立刻收回去,梅珑目光里的那淡淡的揶揄什么意思?那王公子忽然明白,人家从一开始他进门就看出他是个女的,不戳穿也不为难他罢了。 梅珑收起目光,低头笑了笑,道:“王公子远道而来,是有事相商呢,还是纯粹玩乐?” 那王公子哼了一声,心道这个梅珑倒是开门见山,来的直接,知道他来此必有目的,便道:“自然是有事。” 梅珑道:“正好,我对南边的丝绸也很感兴趣,公子里屋请。” 元钺把王公子请到里面的一间房,相对,端坐,倒上茶水,彬彬有礼,道:“姑娘请。” 王氏顿了一顿,拿起茶杯抿了一口,道:“公子好眼力。” 元钺道:“要是这点眼力都没有,梅某还如何做生意?” 王姑娘道:“听闻梅公子与钺王私交不错?你的生意,可是托了他的福?” 元钺谦虚道:“说不上什么私交,只是同好音律,又共同信奉佛教,有过几面之缘罢了。啊,对了,在下还没问过姑娘芳名?” “单名一个蓉字。” “原来是王蓉姑娘,在下梅珑,方才多有失礼,还请见谅。” “小女此次前来拜会,是有事想请公子帮忙。” “姑娘先说说是什么事吧?” “我想见见钺王殿下,公子可否帮忙引荐?” 元钺皱了皱眉,道:“姑娘乃是琅琊王氏之后,三百年汉室的名臣世家,何以要见我渝国一个落魄亲王?” 王蓉不以为然,道:“谁说他落魄了,以本姑娘看,就不是。” 元钺笑道:“哦?姑娘有何见解?不妨说来听听。” 王蓉盯着元钺,狡黠一笑,道:“这——公子您不应比我更清楚?我大梁的淮阴苏三郎您可听过?他曾经是当今大梁皇帝还是个落魄皇子时的谋士。现在大渝出了个琅琊梅郎,才一年就把个风雨飘摇中的琅琊州,治理得欣欣向荣,公子有惊世之才,却愿意效命于钺王、当他的谋士,必是这个钺王,也有惊人之处吧?” 元钺哈哈大笑起来,道:“姑娘说笑了。我哪里当的了钺王的谋士,琅琊州能吏干臣多罢了,又岂能是一人的功劳?我是钺王的谋士?呵呵,笑话,都是外头的传闻罢了。不过,姑娘何以要见殿下?” 王蓉道:“自然是为了我王氏一族。实不相瞒,我琅琊王氏,现今也不过是名气大一些罢了,实力早已大不如前。” 元钺道:“那对钺王殿下有什么好处呢?” 王蓉道:“虽说是如此,可王氏毕竟在琅琊地区有百年的根基,钺王殿下若想拉拢更多的士族,我们王氏,可以帮忙!” 元钺给王蓉道了杯茶:“可是……何以要选一个被赶出京城的王爷?” 王蓉没有喝,举头傲然道:“王氏如今若是继续待在梁国,也不过就是继续走下坡路罢了,乱世才能出英雄不是么?再说了,我们也没说,一定要选择钺王。” 元钺道:“好,找机会我会替姑娘转达的。” 王蓉站起身,不再行礼,只道:“那就多谢梅公子了,我会在济城的大智度寺等候公子的好消息。”她一打象牙扇,转身便离开。 元钺站起身,背着手目送她远去,这时一旁的珠帘里响起一阵如夜莺啼叫般婉转又带着几分调侃的琴声,元钺笑着摇摇头,撩起珠帘,道:“夫人何故弹此曲调?” 文嫣边弹边揶揄道:“南方有佳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夫君方才的笑容,分明是对那王氏大小姐十分欣赏。” 元钺噗嗤笑出来,道:“好啦,嫣儿,别闹。” 文嫣道:“明明是殿下先闹的。人家明明还是黄花大闺女呢,偏要在这儿装成什么人妇……” 元钺道:“这不是给梅公子说媒的人太多了,不胜其扰么!文嫣姑娘大人大量,本王今晚让老田上山来了,给你做顿灌汤炸鱼,可好?” 文嫣不屑地道:“又拿吃的收买我!话说回来,殿下真的准备见这个王蓉?” 元钺摇摇头,道:“琅琊王氏,狼子野心,还做着要与君王共分天下的美梦。贪一时之便利,便无异于引狼入室。再说了,他们现在在北琅琊的基业已经快被两场战争抹杀殆尽了,我用不着他们的帮助来站稳脚跟。” 文嫣道:“可影响力还在呢,若是琅琊王氏国顺殿下,天下士族会如何,再说,南琅琊呢?” 元钺依旧摇摇头,道:“不臣之人,焉能臣之?” 文嫣道:“但是……人家大小姐,已经胸有成竹地去了大智度寺呀!” 元钺摇摇头,笑道:“找个理由打发了便是。你去。” 文嫣复又弹起琴,悠悠道:“文嫣才管不着呢!” 第四十一章 王蓉下药 王蓉在大智度寺呆得很不习惯,每日素食,厢房也极简陋,可要她就这么回去,却是不甘心的。 自从她父亲去世之后,现在的王家是她二叔掌权,她母亲性子软弱,本是自己的家,可如今她跟她哥哥却有寄人篱下的感觉。 她打听过了,元钺不在大智度寺,具体去了哪里也没有人告知。 她一个梁人,独自一人来到渝国边陲地区本身就是极危险的事情,她又不会武功,独自前来,纯粹凭着一股胆量而已。住到第四日,王蓉大小姐实在受不了这山中的清心寡欲的生活,打算下山去转转。她想只是逛逛街市而已,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 王大小姐走着走着,来到西市,见着西市的入口处的饭店,两层的小楼,院落被设计得极其雅致大气,朝院子里瞧,一边的拴马桩上栓满了马匹,这饭店的名字也起得极雅,叫:“菊田”。她不曾想过在渝国这等民风彪悍,还是经历战乱的琅琊州能有此等雅致的饭店。 “这位公子,以前没见过您呀。”门口的迎客仆从笑容可掬,口音竟然是江南口音,让王蓉有了几分亲切感。 她道:“我是游经此处。” 那仆从道:“原来如此。公子可能有所不知,咱们这个饭店可是宫里头的御厨大人开的。” 王蓉道:“御厨?怎会来此地?” 仆从道:“是钺亲王带来的。” 王蓉捂嘴笑起来,道:“你们御厨可真有意思,不在王府里伺候王爷,反而跑出来开饭庄!” 那仆人没跟着笑,反而朝王蓉鞠了一躬道:“公子有所不知,钺王府里里外外的下人,在琅琊州都是有产业的。这琅琊州要花钱的地方太多了,王爷说,就不给府里下人发例银了,大家各凭本事住赚钱罢了。” 王蓉嘴角僵了僵,尴尬地笑了两声,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做事的,她道:“我问你,你可知道梅珑公子?” 那仆从道:“小的听说过。” 王蓉道:“他也是王府出来的下人?” 那仆从恭敬地道:“那等公子,自然不是下人。再具体的,小的也不清楚了。公子,里边请吧。” 王蓉入了小楼,给她安排了一个靠里的座。她点了三道菜,一瓶“菊田”自酿的荷香米酒,悠然自得地自斟自饮起来。 一旁坐着的是一群军爷,其中一个唉声叹气的,其他几个劝慰着。 “我就说!我就说李姑娘跟那个小白脸有私情!你们看到了吧!” “周兄,你就别介怀了,人家梅公子,咱们上哪里比去。” 做戏要做全套,元钺在烟县的海边建了个梅庄,还一本正经地办了婚礼,用大红轿子把李文嫣从济仁馆风风光光接走了。 这都大半年了,校尉大人对仙女似的文嫣大夫依旧未能释怀。这日挨了上头的批评,于是又郁闷上了,新愁合着旧愁一起郁闷。 王蓉在不远的桌子一个人喝着酒,忽然听到这群当兵的说着这样的话,突然响起那天在梅亭遇上的梅珑。看上去年纪不大,原来他已经有夫人了?这样的人物,夫人又会是什么样子?她喝着酒有些微醺了,脑子里居然全是梅珑的音容相貌,不知怎的,虽然只跟他见过一面,可他给人的印象,竟是如此之深,那双桃花眼摄人心魄,简直能看穿一切似的,智慧而有魄力,说不出的感觉。 一旁的校尉喝了两坛子米酒下去了,有些糊涂了,话都讲不清楚,眼泪还下来了,道:“你们,你们都不懂!那种看上去一表人才的小白脸最是薄情!文嫣姑娘还指不定受什么委屈呢!只有我,我这种大老粗,看着粗,可心实诚啊!老子对文嫣姑娘那是真心实意的!” 他的话让一旁的王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校尉发现了,立刻转过头来,道:“诶!我说,小白脸!你笑什么!” 王蓉瞥了他一眼,没理会。 “嗨!你还敢不理老子!妈的,哪来的小白脸,以前没见过!” 王蓉哼了一声,继续自己吃自己的。这可惹怒了校尉,这校尉是北方人,在路上被盯着瞅都能打起来的,别说王蓉这副唇红齿白的俏公子模样,加上她斜去的不屑的一眼,简直就是在他的心窝子上扎刀。 这校尉一拍桌子,站起来,叫道:“妈的,你还瞟我!老子今天要让你知道知道厉害!” 这校尉周围的军人赶紧拉住他。王蓉是南方人,吵架就算都骂到祖宗十八代,脸贴着脸了,都不带动手的。见他这般鲁莽冲动,心里满是鄙夷,哼了一声,道:“莽夫!难怪人家姑娘不要跟你呢。自己没本事,倒有本事在别人背后说三道四,乱传谣言。我看你呀,也就那一张嘴厉害了!” 这一说真把那校尉惹火了,一掀桌子,站起来,像头熊似的扑过来,拉都拉不住。周围的人以及店里的伙计似乎都是非常有经验的,晓得驻扎此地的军爷们都是惹不起的主,竟然没个拉架劝架的,呼啦一片,站起来躲得远远的,也不走,贴着墙看热闹呢。 这时看似有个跟这个军官同等级的人,倒是冷静,拉住那要大人的校尉道:“老周,别闹事了!回去又要挨大人骂!算了算!” “不!老子咽不下这口气!” “咱们别在济城闹事,这里又是钺王的人开的店!” 这句话戳中了发怒的校尉,一年前钺亲王刚到琅琊州的时候,治安非常混乱,因此下重刑,但凡作奸犯科者,就算偷点小东西,抓进牢里就是一顿鞭子,打得人一个月下不了床。特别是那个李长史,下手极狠,之前他们军营有个千户长,吃了酒一时忘形,在城郊强j了一个农家姑娘,那李长史连他们姜廷尉都没报告,当即拔剑就把那千户长给咔嚓了。 想到这里,这校尉不免一阵发寒,强压怒火,道:“你什么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以前没见过你!” 王蓉瞥了他一眼,道:“本公子叫什么、姓什么要你管!” “不是本地人吧?路引拿出来瞧瞧!” 王蓉做梦都没想到,只是在城里转转,吃个饭而已,会遇上这等事!一时慌了手脚,强装镇定地说:“本公子还轮不到你这匹夫来查!哼!小二,不用找了!我要回去了!” 说完她丢下一定银子,起身就往外走,结果那校尉根本就没被他吓住,跟上来一把抓住她。王大小姐哪里受过这样的粗鲁对待,本能地回身就送上一耳光。她柔柔弱弱一女子,能把人怎么样,那校尉疼是有些疼,可手没松,另一只手攒好了拳头,就要打上来。王蓉心想,完了……闭着眼准备挨打。 可是,这一拳并未挨着,她睁眼一瞧,那带着风的一拳正被人牢牢挡下,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突然出现在这里。 “周校尉,这位是李长史的朋友,您大人大量,就不要计较了吧?” 那校尉一听,瞪起一对虎眸,却敢怒不敢言,收了手。那男人带着王蓉出了菊田饭店。 王蓉一脸狐疑地瞧着他,那男人是普通百姓打扮,相貌也普普通通,不太会引人注意,之前,貌似在大智度寺见过他?王蓉心里顿时一惊。 那男人,恭顺地朝王蓉施礼,道:“王姑娘,方才受惊了吧?” 王蓉狐疑地摇摇头。 那男人继续说道:“我是梅公子的家仆,他怕你一人在此地遇上什么危险,因此特叫小的暗中保护,如果让姑娘受惊了,还请恕罪。” 王蓉哼了一声,道:“是保护还是监视?算了……替我谢过梅公子的好意。对了,为何你刚才说李长史?” 那男人微微一笑道:“不想多惹事端,李长史镇得住这群军官。” 王蓉道:“你们公子,可是跟李长史也是朋友?” 那男人道:“小的只知道李长史的确与我们公子喝过几次酒,其余的,就不清楚了。” 王蓉腹诽:这些下人的嘴可真够严的,什么都问不出来。她又怕那个钺亲王,真的不见自己,那她这趟可真是白跑了! 当夜,因为天色已晚,不便出城,王蓉就在济城的一个旅店住下了,次日一早回到大智度寺,梅珑已经等候在某处会客室了。 “王姑娘。” 王蓉这次是对元钺行了女子礼,她福了福身道:“昨夜,多谢公子帮忙。” 元钺笑道:“姑娘的身份若是被人知道了,梅某落个通敌的罪名,那也是吃不消的。姑娘,还是不要在此多做停留了。” 王蓉坐下,见这次居然连茶都没有,道:“看来梅公子,是不愿替本姑娘引荐了?” 元钺道:“非也,梅某去见过殿下。殿下说,姑娘打得好算盘,进可攻,退可守。若是殿下见你,你们以后便可拿自己梁人的身份要挟殿下,要他帮听从你王家的安排;可殿下却不能拿你来渝的事情说什么,你王家大可说是大小姐的私人原因……”他说道这里笑了笑,继续道:“殿下说了,要谈,便要你兄长或者叔父来,不然,他是不会单独见你的。” 王蓉闻言,不禁脸一红,这个元钺确实精明,她咬了咬唇,还是不甘心就这么回去,道:“你告诉殿下,若是王氏大小姐愿意拿婚姻做注,本小姐亲自做他的人质,如何?” 元钺心中暗笑,这位大小姐忒也大胆,倒是像极了他的母妃,为了家族利益,什么都做得出来,他表面上还是风轻云淡的,道:“好,在下,再去问问。” 王蓉一番精心打扮,不管元钺见不见她,总要准备好才是,她知道,元钺一定没去别的地方,而是就在这寺中! 傍晚,精心打扮的王大小姐在会客室等着梅珑的消息,不想这次连梅珑都没来,来了个姑娘。这姑娘与她年纪相仿,一身素纱衣,头上插着个木簪,上面却是用极名贵的芙蓉石雕刻的梅花,面容恬淡如水,那聘婷的步伐,优雅的施礼,女人看了也要心折。 那女子开口道:“王姑娘。” 王蓉站起身,也行一礼,道:“姑娘好。” 女子道:“妾身是梅公子内人,李文嫣。姑娘不必多礼。” 王蓉心里暗暗赞叹,难怪了,梅珑那等男子,得是这样的女子才配得。 “夫人来,可是要说什么事?” 文嫣道:“我家生意庞杂,夫君今日又走了,特叫妾身来告诉姑娘,殿下,恐怕是不会见姑娘了。姑娘还是请回吧。” 王蓉叹了口气,她料到是这样的结局,可心里还是忍不住失落,不知怎的,冥冥中,她已经将梅珑的样子,安在了现象中元钺的身上。她道:“不打紧,咱们来日方长。”说着,她从带来的行囊中,拿出一小瓶用竹筒装的酒来,道:“这是我们那儿的青梅酒,本想宴会的时候,献与殿下尝一尝的,如此,姑娘便帮我交与殿下。咱们后会有期!” 文嫣本想推辞,可那王蓉根本就没给她机会,直接就出了佛堂。文嫣无奈,只好拿着酒回了元钺的梅园。 “那,人家姑娘给你留的酒!” 梅园里,元钺正坐在房中的踏上看着琅琊州各地来的公文、还有从全国其他地方来的情报。 文嫣走到他对面,坐下,帮他整理谤木函里官员、书生、百姓的来信,什么自家男人在外偷/腥、自家白菜被隔壁猪拱了的家长里短就交给下头官员去处理,一些关于政策的意见建议就留下。 元钺打了个哈欠,文嫣道:“殿下,要不今日就到此为止,尝尝那王姑娘特地留给你的青梅酒?” 元钺飞快地扫着那堆公文、情报,连眼睛都没抬一下,道:“扔了吧,万一那王姑娘给本王下毒。” 文嫣撅起嘴,走到元钺背后,帮他捏了捏肩,道:“你是没见着今晚王姑娘女儿装的样子,要是你见着了,大概就不会疑心了。再说了,人家可是亲口说想嫁给殿下的,人家还说了,来日方长,后会有期呢。” 元钺道:“像王蓉这种门阀出生的漂亮女人,手段不是你能想象的。”元钺想到的是自己的母妃。 文嫣听了,注意力却在别的字眼上,她嗯了一声,悠悠道:“王姑娘,确实漂亮……”说着,她又道:“殿下不喝,我可想尝尝。” 元钺道:“小心些,还是先让猫狗尝了你再尝。” 自从来了琅琊州,元钺变得格外小心,一防洛阳,二防南梁。 文嫣滴了些在手里,拿去给窗外送信的鸽子尝。见鸽子喝了没事,变放心斟了杯,尝一口,酸酸甜甜的,味道还真好!有点像她小时候在西域的时候,家里常喝的葡萄酒,不觉多喝了一些。她本来就是不太能喝,这青梅酒尝着酸酸甜甜,可度数也是有一些的,没多久就蜷缩在元钺对面的塌上打起瞌睡。 元钺抬眼瞧了瞧,她微红着双颊,睫毛在烛光中似乎微微颤着,看上去格外迷人。忍不住过去,想把她抱去往床上好好躺着。 没想到刚刚将她抱起,这小女人便蛇一样缠上他的脖子,嘴里呼着热气,鼻子在他脖子上乱蹭乱嗅。 “好香啊……”她嘟哝着,然后一张口,咬上元钺的耳朵,又舔又咬,弄得元钺浑身一阵颤栗,拍了拍文嫣,让她别乱来。 可文嫣不管,折腾了他的耳朵又折腾起他的脖子,然后趴在他耳边喃喃:“夫君……”一边娇声喘着气。 元钺喉头动了动,手都抖了,赶紧把这只醉了酒乱来的小猫放下。可文嫣不罢休,躺在床上,就开始叫热:“夫君,人家热嘛!”一边叫着一边自己脱自己衣服,元钺才发现——不对劲!这不仅仅是醉酒的问题了,恐怕是这酒不干净,里头确实没放什么要命的东西,可里头恐怕有别的…… 情迷意乱之中,文嫣半露香肩,又起身贴上来,抱住元钺,趴在他肩头就开始低低啜泣,讲话断断续续没有章法:“殿下……在文嫣心里就是真的……文嫣的命是殿下的、心是殿下的,身子……也是殿下的……” 说着她在元钺耳边呵了口气,元钺此时握紧了拳头,浑身僵硬,额头冒汗,长叹一声,冷冷道:“文嫣,你再这样,本王真的……”他突然欺身上去,将柔若无骨的文嫣压在床上,盯着她的脸,道:“来真的也可以么?” 这时文嫣娇/喘了两声,突然睁开眼睛,笑道:“哟!这是谁啊,这不是那么大变态元钺么?” 元钺的脸立刻一沉。 文嫣继续疯疯傻傻地笑道:“把个大美女放身边就看看,我是摆设么?啊?”说着她突然双手揪起元钺的耳朵,极用力,弄的元钺双耳一阵刺痛,拧完耳朵,文嫣笑两声,又挂下脸,两眼泪水盈盈的,道:“可是……文嫣喜欢您呀……”说完她摸着元钺的脸,有摸上他胸膛,元钺的喉头一阵发紧,结果关键时刻,文嫣一歪头,又睡过去。 元钺听她说完,先是无奈,又变得又喜又惊,俯面看着身下这个可爱的人儿,心中千种柔情,万般怜爱,他慢慢低下头,想轻轻吻一下她的面颊,唇离着还有一半寸,突然下/身传来一阵剧痛,疼得他几乎晕过去。 文嫣一脚踹上元钺的要命的地方,然后又开始傻笑,讲着:“本姑娘告诉你!你要看你看一辈子别想吃到嘴里!呵呵,哈哈哈哈……”说完她又开始脱自己衣服。 捂着某处的元钺,咬着牙恨恨看着床上这个要命的女人,简直让他有爱又恨,他深吸一口气,道:“嫣儿,难不成,你故意的?你个小东西!”说完用被单把文嫣一骨碌卷成个寿司,用文嫣撤下的腰带,把她绑起来。 文嫣难受得蠕动着,在床上扭来扭去,一边扭一边骂:“哪个混蛋,本姑娘出来一定要宰了你!” 元钺在一帮冷笑一声道:“踢本王的代价!” 文嫣扭了半天,终于消停下来,扭头改成娇滴滴的语气地对元钺道:“你放了人家嘛,文嫣求你……” 那魅惑的模样,已经让元钺简直要疯了,他再也受不了了,冲出房门,直接跳进屋外的荷花池中。 王蓉估计元钺就在梅园,想着他晚上喝了酒,一定思维混乱,见着美女还不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要知道那可是梁国秘方情丝绕啊!她想趁夜色,直接混进梅园,可梅园看着没有把守,实际上,她刚一靠近,就有小和尚过来提醒她不要靠近,边上树林掩映,风一吹,沙沙直响,似乎有好些暗卫藏身其中,叹口气,没再尝试。 想那元钺喝了酒,找个侍妾发泄一下,第二天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应该不打紧。 第二日早上,王蓉匆匆就走了,文嫣糊里糊涂地醒来,一身的汗,躺在元钺的床上,下人来报,元钺昨晚上就在后山练剑,现在还没回来。 文嫣眨巴眨巴眼睛,觉得昨晚似乎有不寻常的事发生,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她耸耸肩,不管了,沐浴一番,今日送药的车马队要回来了,新的一批药要送出去,她还有好些事要忙呢。 第四十二章 钦差到访 再半年,秋收已过,冬至就快到了,靳钦差带着武帝赏赐给亲王金冠从洛阳出发,前往琅琊州。 先前作为需要朝廷拨款救济的地方,短时间内竟然已经开始上缴税负,亦有珊瑚、珍珠、苹果、人参等贡品送至洛阳,甚至之前上表参过元钺的姜道成也对这个钺王赞不绝口。 武帝甚为高兴,却引起了朝中某些人的恐慌。原本送元钺去琅琊州是去送死的,结果这位如今不但健健康康活着,还把个琅琊州治理得欣欣向荣,若是这样的元钺,一旦回朝,则必成大患。 特别是太子陪读,崔尚,已经官至侍中侍郎,其妹也成为太子的侧妃。 崔尚还记着他爹崔鸿临死前的遗言:“元钺若留,日后必成大患。” 原本武帝将元钺赶出洛阳,却并未按照旧制给元钺封地相应的兵权的时候,苏尚还觉得可以稍稍放心,但现在看来连凌王旧部姜道成都对元钺赞不绝口,免不了日后若是元钺势力壮大,姜道成不会跟着他。 太子却不以为然,道:“爱卿多虑啦!琅琊州如今才多少兵?才两万!加上灵州的两万,加起来不过才四万,这么一点点人,有何惧哉?再说了,七弟非是有不臣之心的人呐!” 靳钦差带去琅琊州的其实不止亲王金冠,还有驻扎在琅琊州两万官军的粮草、过冬的物资等等。 这个靳钦差名叫靳玮,是慕容家的门生,职位是给事门下侍郎,其实就是个皇帝的陪玩和陪聊,很得慕容司徒的的重用,这次他负责督运粮草、物资之事,也是慕容司徒授意的。 兵部王尚书这个原本的严家门生,在严家败落之后也没改换门庭,奇怪得很。原本是最容易做手脚的部门,却老老实实把物资分毫不差地交到靳玮手上的时候,连靳玮都觉得诧异。他哪里知道这位王尚书早成了元钺的人,元钺手里还捏着王尚书的把柄,送往琅琊州的东西,他怎敢乱来? 倒是慕容司徒很明确地授意靳钦差,可以在路上做点手脚。靳玮虽然心里不痛快,却不敢违背。到达琅琊州的时候,原本的双层营帐,硬是变成了单层,木炭也少了好些。这琅琊州的冬天虽然温度没有北方冷,却空气潮湿,那冷气是钻入骨髓的,好些官兵手脚都生了冻疮。 姜道成没办法,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去找元钺帮忙。 这日,元钺设酒款待靳玮。元钺知道洛阳的人忌讳他,所以他并不想讨好靳玮,也不想让他回去为自己的美言什么的,所以酒宴实在是有些寒酸。 他笑道:“靳大人,我琅琊州如今还在恢复中,实在没什么好的招待大人,一点薄酒不成敬意!” 靳玮拿起一尝,还真是薄酒!兑过水的,一点酒味都没有好么!冬至这天,按照琅琊州的习俗,是要喝羊肉汤、吃饺子的,结果非但没有羊肉汤,连饺子里都没几颗肉。元钺本人的态度也很耐人寻味,懒洋洋地斜躺在塌上,裹着个大棉被,烤着火,一边招待着靳玮,却还一边看着谤木函里的东西,完全没把钦差大人当回事。 可是让元钺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位靳玮大人却因此深受感动,他早就对慕容家厌恶至极了,见元钺如此为民,生活如此朴素,感动得差点热泪盈眶。当即对元钺跪下,对他讲了慕容司徒授意他贪墨军用物资之事。 元钺听到靳玮如此说话,不免眉头一皱,这出乎了他的意料,一个凤家门生,一个成天安排些皇家娱乐活动的家伙,突然讲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元钺道:“靳大人,请起。今日这些话,本王就当没听见,靳大人以后也莫要再提起。” 靳玮道:“殿下,下官,下官实在是看不惯,所以才……” 元钺冷笑,道:“你手上可有证据?” 靳玮道:“没……没有。” 元钺道:“没有证据,就敢诬陷你的恩师?靳大人,以后在本王面前,说话可要小心着!本王,只负责琅琊州,出了琅琊州的事情,本王可管不着。” 元钺的态度让靳玮很是吃惊,他没想到元钺尽然是个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的主,想想也是,他手上拿着证据,自己不敢去揭发饿,却让元钺去当那个冤大头,元钺又不傻,自然不高兴,不觉羞愧地满面通红。 这时有下人来报,说是姜厅尉到,姜道成进来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看。 “姜廷尉来了,来人,看座!”元钺吩咐 姜道成看了一眼堂内的靳玮,摆摆手道:“算了,既然钦差大人在此,下官还是改日再来。” 元钺立刻制止,道:“不用,姜廷尉,有什么事,当然要当着钦差大人的面讲。” 姜道成是带着气来的,当然生得是靳玮的气,他狠狠斜了一眼靳玮,军爷气大,他想,说就说,不就是个皇帝身边陪吃陪玩的么,怕他个鸟!于是把物资不全,官兵手脚生冻疮的事讲了出来,末了还不忘指桑骂槐地加句:“晋官用蜡烛当柴烧饭,富可敌国却是靠打劫打出来的,你们说说,什么世道?” 这讲得让靳玮更加无地自容。 可元钺的态度不仅让靳玮吃惊,连姜道成也大为困惑,他又是冷笑,道:“姜廷尉,军中之事我可管不着,这得跟靳大人商量,说与我是何意?” “钺王殿下,这些官兵可关系着我大渝的安危,您怎能不管?” “那依姜大人的意思,是要本王拨琅琊州的库银喽?可是大人,您要知道我琅琊州可是还在负债中,哪有什么多余的存银。” “那钺王殿下总得想想办法吧?” “难道姜大人的意思是让本王掏自己的私银?” “这……”姜道成无言以对,只好道:“那就当我姜某借殿下的银子,总可以了吧?我这就向朝廷再申请一批物资,等朝廷一拨款,姜某就还于殿下。” 元钺更加冷漠了,道:“借?暂且不说朝廷会不会批,不过借钱有借钱的规矩,姜廷尉准备拿什么抵押?” “元钺,你!”姜道成指着元钺鼻子直呼其名,骂道:“臣为其主,民为其国。倾巢之下,焉有完卵,这是连三岁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殿下却不明白,算我姜某看错了你!殿下就守着您那堆银子睡觉吧!” 说完姜道成拂袖而去,靳玮也是呆立堂中,对元钺愤怒至极。 等众人走了之后,元钺抱着羊肉汤在书房里喝着,然后吩咐文嫣道:“文嫣,备些冻疮膏,要是江道成去来找你,你就低价卖给他吧。” 文嫣叹口气,道:“殿下这是何必……”她大概也知道元钺的良苦用心,可这么做未免太委屈,连她都替元钺委屈。 “做事但求无愧于心,别人怎么想怎么看,与我无关。” 文嫣笑道:“那你倒是也不在乎皇上的看法呀!” 元钺摇摇头,笑而不答。 文嫣想了想,又道:“不如,我再做个人情,号召百姓家里有旧衣服都捐出来,给军营送回去。” 元钺笑道:“你让那些军人穿旧衣服?” 文嫣想想,似乎也有些不合适。 元钺道:“你先试试看吧,他们收就收,不收就算了,能做一点是一点。” 过了几日,文嫣发动她在琅琊州、灵州所有济仁馆的人员,赶制冻疮膏,还没完全准备好,果然姜道成就来了。文嫣报了一个几乎不赚钱的价格给姜道成。可棉衣的事情,如元钺所料,一是百姓本来就没什么富余,二是军队的人也不愿意收。 之前王蓉来的时候,她就感到过一次无力,她没有世家,没有靠山,在政治方面丝毫帮不了元钺;这次,文嫣再次感到了自己的无力。 向姜道成交了货之后,她就跑去元钺的房间,这次连门都没敲,破门而入,元钺似乎才回来,小应子正在帮他换衣服,于是文嫣便不太避讳地坐在边上等。 元钺换好衣服,让小应子出去,也不看文嫣,坐下就低头看书,也不知道他看没看进去,反正文嫣觉得他是没怎么看进去,而且他似乎有些恼意地道:“找我什么事?” 文嫣撑着下巴瞧着元钺,看得元钺脸一阵发红,躲避着文嫣的目光道:“做什么?” “军需物资之事,你还有别的打算吧?还有,为什么从夏天开始你就老躲着我?” 元钺心里发着虚,干笑,只回答了第一个问题:“这几日出去正为此事。到时候我会让琅琊州境内的大小寺庙以寺庙的名义拿些善银出来置办物资。” 文嫣知道元钺又避而不谈,哼了一声,朝他伸出手道:“手拿给我,我把把脉。忙得好几日没见着你了。” 元钺耳根红着道:“不必了,府里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大夫。” 文嫣忽然一脸的失落,她低着头在元钺对面的塌上默默无言地坐了好久,让元钺也觉得有些不自在,抬头问她:“还有什么事么?没别的事,就早些回去休息吧。” 文嫣却突然抬起头,眸光盈盈地瞧着元钺的脸问道:“殿下,是不是已经知道文嫣对殿下的心意了?” 元钺装傻道:“什么心意?” “我喜欢殿下呀。” 元钺的笑僵在脸上。 第四十三章 夫妻之实 文嫣又道:“我让殿下为难了?”元钺抿唇不语,眸色晦暗,他说不出话来,世间万般难事于他而言似乎都能找到解决的法子,唯独此事,让他心里乱糟糟的,理不出头绪。 她瞧着他漠然的脸,眼中的光彩也淡了下去,片刻之后,她低声道:“我知道,文嫣的身份卑微,力量有限,早在洛阳的时候就有人告诫过文嫣不要对殿下抱有丝毫的爱慕之心。可是文嫣还是忍不住喜欢上殿下了。” 她说到此处,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不过很快被她用手背擦干了,她抬起头来,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一般,直视着元钺道:“不过殿下放心,以后不会了。以后文嫣会更注意的,文嫣会收拾好自己的心,不会再对殿下有非分之想了。奴婢告退。” 她说完站起来,对元钺跪下行了一个很标准的奴婢对主人行的礼,站起来就往屋外跑,却是一瞬被大力一扯,朝后倒去。 元钺伸手拉住了她腰带拉住,一把将她扯进自己怀里,紧紧抱住她,紧得让文嫣有些喘不气来。 是殿下先撩拨了文嫣的心弦的! 是殿下先对文嫣那般好的! 是殿下画了文嫣的画,不然文嫣心里有怎会有殿下? 如今有的时候拿来用一用,没用的时候就冷冷把人家推开,知道文嫣对殿下的心意,所以放心地当作心腹,用车马把人家风风光光娶过府,又没有一丝情意地不曾动文嫣分毫……殿下怎么能这么狠呀! 她心里的委屈也憋得太久太久了,她甚至觉得自己好傻,为这个男人卖命至此,倒不如随便找个乡绅土豪嫁了,兴许还好受一些! 文嫣拼命捶打着元钺的肩头,无声地哭泣,发泄心里的委屈和郁闷,元钺却越抱越紧,什么话都不说,直就是抱着她。 “殿下……为何……”为何要这样?她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激动得浑身颤抖,胸口憋闷着一口气,却苦苦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元钺抱着她,紧紧抱着她不愿意撒手,更加不愿意她就这么远离自己。 “殿下……”文嫣抓着他的衣领,脸贴在他胸前的衣服上,哭,哭湿了一片。 他抱着她,心脏剧烈地撞击着他的胸腔,脑子是乱的,说不出话来。 他低头吻她的发顶,她哭得那么可怜,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她娇软的小身子让他无法撒手。 他知道自己正在干蠢事,可是他不想嫣儿疏远自己,不想她真的像个下人一般对自己毕恭毕敬,她是自己的……亲人。 “嫣儿,我……“ 文嫣扬起小脸来,深深地看着他,看着他,她的殿下长得真好看,怎么看也看不够,她仰慕他,敬重他明知他不是自己可以奢求的人,却在心底想要占有他。 元钺低头瞧着她的眼,她的眉,她娇柔饱满的双唇,抬手抚上她的面颊,拇指轻轻扫过她的唇珠,埋首,吻了下去。 开始的轻碰,到后来的辗转吮吸,他从头到尾都温柔极了,温柔得令她沉醉,令她想要融化在他怀里,只是泪,却流得更甚,止也止不住。 “嫣儿,莫要哭了,莫要哭了……” 他的嗓音比她刚刚认识他的时候更加低沉而有磁性,她听他这般柔声地哄自己,更加想哭了,握紧了拳头,砸他的胸膛。 元钺低头看她,觉得嫣儿哭的样子也是美的,甚至他喜欢她这般任性地对自己,搂她搂得更紧了,他不止仅仅是喜欢她,他是爱她,爱她爱得一直都在干蠢事。 文嫣哭了一阵,终是缓缓平复下来,轻声问道:“殿下,怎么想我的?” “我……我……” 这一刻他很绝望,平生头一次感到如此无力,他无法请至旨让她做自己的王妃,更加不愿她做个通房丫头,那太过辱没于她了。 他把头埋在她颈窝里,闷声低语:“嫣儿,我真的,爱你爱到快要疯了!” 明明知道不能碰你,却自私地将你绑在身边;明明知道给不了你名分,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占有你;明明知道严家于你有血海深仇,还期盼着你心里能有我……我元钺,就是这么一个无耻又自私的男人啊! 这些无法言说的心事压得他喘不上气来,一双桃花目里也满是泪水了。 文嫣感到脖颈处那微微的凉意,心中大动,她却是不知,殿下竟然为了自己在哭? “殿下!” 她挣扎着推开他一些,扬起脸来看他红了眼。 “殿下……” “对不起,嫣儿,我元钺对不起你。” “您别这么说。我心里其实是高兴的。殿下心里有我,我是高兴的。“ 她垂下眸子,睫羽轻颤,红透的面颊,还有那白皙纤细的脖子,都让他喜欢,一股燥热从身下传至胸腔,他吞咽了一下,松开了她。 “喜儿,我叫喜儿。穆喜儿是我的真名。“她低着头,手里还攥着他的衣角,微微发颤。 “嗯,喜儿。“他唤她的真名,伸手抚摸她白里透红的面颊。她是他心尖上的珍宝,唤着她的名字,好似她就是真的属于自己了一样。 文嫣笑了笑,好久好久,没有听到有人这么叫自己了,心间被填得满满的,那种喜悦和充盈,好似找到了失散已久的家人,漂泊了那么多年,她好似今日终于找到了家。 她想了想,忽然道:“殿下,不是问过文嫣《鬼曲》一共多少篇么?当时我说不知道,是骗您的。” “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文嫣依旧低着头不敢直视他的双眸,脸也似乎更红了,她道“鬼曲,其实是一个军阵,阴阳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生六十四道,一共是八篇六十四章。” 元钺不明白她为何脸红,为何这般娇羞,似乎于她说得事情完全不相干,皱了皱眉,问:“你学过?” 她摇摇头道:“只是小时候断断续续听过一些罢了,真正的全篇,连我自己都没见过。” 元钺更加不解了。 她接着道:“其实,我早就想给殿下了,只是,这东西……殿下答应我,用心默记,不可抄写下来,或是传与别人。” 元钺虽然不知她葫芦里买得什么药,却点点头,道:“我答应你。” 文嫣低下头,耳朵红得能滴血,把元钺推开,背过身去,自己把衣服解开,元钺看着她一件一件脱了,当最后一件从她身上滑落的时候,她背上密密麻麻的谱曲、阵型赫然展现在元钺面前。 文嫣害羞地把衣服拥在胸前,低着头一言不发。 元钺震惊地望着,愣在那里,好一阵亦是一言不发。 “殿下快些记吧!”文嫣没听见有什么动静,催促起来,“喜儿……喜儿冷得很!” “嗯!”元钺应着,喉头动了动,拳头捏得更紧了,凑过去仔细一行行看过去。 良久,元钺见文嫣大概冷得吃不消了,过去将她拥住,道:“今日,先记下了一篇。” 她低着头抓着衣服的手,微微有些发颤,心里发酸,突然觉得好生委屈,不免落下泪来,元钺从背后抱着她,见她又哭,还得如此委屈,心疼得都快疯了,他伸手扳过她的下巴,侧头吻了她一下。 她抬起的双眸,瞧了他一眼,眼波含情,泪光点点,元钺又侧头吻了上去,不是蜻蜓点水,吻得很用力,然后吻着她,慢慢将她推倒在榻上。 他又轻轻吻了一下文嫣湿润的眼睛,轻道:“你怎知道这是个军阵?你要是不说,我还真没发现。” 她道:“不记不得了,可是是父亲说过吧。” 元钺又道:“你父亲可告诉过你,这曲子得是两个人合音而揍?” 她摇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他道:“得两个人一起才行。” 她目光微楞,元钺勾起唇角,低头吻下去再没给她张口说话的机会,双手将她托起,让她双腿盘在自己腰上,抱她到了床榻边,一阵翻云覆雨,折腾得床单尽湿,她忍着疼,全程没敢大声叫出来,现在一点力气也没有,泪盈盈地摊在元钺怀里。 两人相拥无言了好久,她终是喘着气问道:“殿下方才说,要两个人一起,什么意思?” 元钺的手指玩弄着她的发梢,闻言便是眉头一皱,问道:“你刚才,不会一直在想着这个事吧?” 文嫣脸一红,把头埋进他怀里道:“刚……刚才太痛了,脑袋都是空的,自然不会想什么。” 元钺吻了一下她的额头,道:“还痛么?”说着掀开杯子就要去瞧,被她一把拉住,难为情地说:“后,后来……还好。” 元钺搂住她,又吻了好几下她的眼,她的脸,她的唇,欢喜地唤道:“喜儿,喜儿,你是我的了。” 她嗯了一身,抱住元钺的腰,把脸贴在他胸膛上,听着他的心跳。 元钺换了语气,言语里竟又一丝惶恐,沉声缓缓道:“喜儿,我从来没把你当作卑贱的奴婢看待过。可是,本王暂时给不了你王妃的名份,你可明白?” 她笑了笑,摇摇头,抱紧了他的腰身,带着丝任性地说道:“李文嫣已经是梅珑的夫人了,夫君八抬大轿把文嫣娶进门的,不记得了?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夫君。” 元钺叹口气,再次紧了紧抱住她的臂弯。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再说靳玮,当时姜道成一番话把这位靳三陪的读书人心气给激起来了,对元钺冷漠的态度,他当时是相当愤怒的,可当晚躺在床上,看着房梁他,扪心自问,元钺的行为,与他自己有何区别?明知有人做恶却不闻不问,装聋作哑。他甚至比元钺还不如,他是为虎作伥。 靳玮是个聪明人,冷静下来也明白了一些为何元钺的态度、表现会以自己的预期大相径庭。 按理说,以之前琅琊州的状况来说,元钺不可能在不动用私银的情况下把一个破落穷困几乎全是难民的琅琊州变成如今这个样子,在这里砸下去的银子绝对不是一笔小数目,可他却会纠结于姜廷尉要求的那些,实在不合理。 唯一的解释就是,元钺是想跟掌军权的姜道成划清界线。 从钺王府走出来之后,他又在琅琊州呆了些时日,四处看看。见到元钺建立的孔庙、免费提供食宿的学校,看着家家户户安居乐业的样子,看着官员对百姓的态度,他似乎对元钺的了解又深了一些。 果不其然,一些时日之后,寺庙向军队的军人免费提供了一些双层军账、加厚的衣物、还有木炭、柴火。如此大规模的集体捐赠,绝对是有人在背后授意,这个人,除了元钺,还会是谁呢? 证实了自己的猜想之后,靳玮便打定主意,再次去找元钺,这次,元钺不在钺王府,却没人愿意透露元钺去哪里了。 靳玮无奈,留了一封信给元钺,里面道明,自己已下定决心,亲自向武帝告罪,像武帝揭发慕容司徒的所作所为。 他自知这次大概自己是凶多吉少了,但家里还有个老母和一个未出阁的妹妹。要是他死了,希望元钺能帮他照顾自己的妹妹和老母。 元钺呢,自那晚与文嫣有了夫妻之实之后,第二日边迫不及待地便带着文嫣去了琅琊州北边的梅庄。 白天炼曲,晚上双修……他这二十年人生里,头一次如此放纵自在地活着,浑浑噩噩度过了不知道几天,终于在李长生揣着堆成小山的公文找上门来的时候,回归了正常状态…… 第四十四章 秘密造船 元钺看到靳玮所留书信的时候,靳玮已经走了多时,他长叹声,烧了那封信,然后写了一封信给陈十三,加急送往洛阳。 他要现任刑部主事陈十三,从旁协助靳玮,帮他拿到证据,然后还叮嘱陈十三不要亲自出头,一定把证据交给大理寺卿王鸣之处理。 王鸣之是汉人士族出身,是崔太傅的学生,忠于太子却不是慕容一派,与靳玮的出身相似,定不会为难靳玮。元钺在信中告诉陈十三,一是保护好自己,避免和慕容派系的直接冲突,二才是力保靳玮,能保则保,不能保就弃。 慕容司徒大人家的大女儿慕容香此时已年满十八,生得清丽脱俗,倾国倾城,且能歌善舞,在宫廷宴会的时候表演过一段,深得圣心,颇有想让慕容香当自己儿媳的意思。 慕容司徒大人自然是想让慕容香成为太子妃的。 可惜正当慕容司徒大人做着当国公爷的春秋大梦的时候,来日朝上,太子竟然公然职责他在军用物资上动手脚的事。 武帝沉着脸,在龙台之上来回度步,道:“太子,你可有证据?” 太子拱手道:“是,督运此次军资的给事门下侍郎靳玮已经自绑,来朝请罪!” 武帝道:“人在何处?” 太子道:“就来了。” 可文武大臣等了半天也没等来靳玮。原本靳玮已经准备好了,可是崔尚听王鸣之一说便觉得此事大大滴不妥,上朝前拼命劝太子万万不要在朝上针对慕容司徒,可太子不听劝,认为应该秉公处理,还是在朝上公开说出此事。而靳玮的车却半道被崔尚给截住。 朝上,慕容老狐狸正涕泪俱下地大喊冤枉,望圣上明察。 太子还劝道:“舅舅,您也是老臣了,这么多年乃是我朝中栋梁,有功于朝,可若是有错,认错便是,万万做不得误国之事啊!” 这一说,误国这么一顶大帽子扣慕容司徒脑袋上,他更不能承认了! 慕容司徒心里那个恨啊!这个外甥真不愧是六岁即被立为太子,一帮老儒教出来的圣君苗子!正直、无私、不知变通! 好在慕容老狐狸做事向来谨慎,不留把柄,可靳玮那个白眼狼!将他养大竟是咬主子的!一定要杀了!杀了这条不忠之狗! 崔尚在大理寺大发雷霆,大骂王鸣之没脑子:“王鸣之,你知不知道,刑部已经有人开始暗中调查此事,而且,你不觉得奇怪么?靳玮乃是慕容司徒的门生,怎么好端端的,去琅琊州的时候不说,偏偏回来了告上一状!” 王鸣之现在虽然职位比崔尚高,可崔尚是他的旧上司,是他老师的儿子,所以对崔尚还是恭敬无比的,他拱手对崔尚道:“鸣之……鸣之也想不通,还请大人明示。” 崔尚道:“这是钺王要离间慕容司徒与太子啊!你想想,自从我父亲过逝之后,朝中除了慕容司徒,还有哪位大员是真心向着太子的?元钺狼子野心,严家贼心不死啊!” 王鸣之傻住,他对元钺的印象还是不错的,加上琅琊州现在的状况,对其是更加欣赏,可从来没想过一个去了封地、没有兵权的王爷还会再有能力夺位?再说,元钺其人他见过,眉宇间说不尽的温和恭谦,又是个忠实的佛教徒,现在严家在朝廷上的势力又一蹶不振,他会有野心?要是自己是元钺,在他的境遇下,恐怕也难再有野心了吧! 王鸣之心存疑惑,却没有说出来,只道:“那大人打算如何?” 崔尚自然是打算让太子去给慕容老司徒道个歉,至于靳玮,那好办,反正除了他自己也再找不出什么其它证据来,地方上找几个替罪羊,这个事情就可以掩盖下去。 可对于慕容司徒来说,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至少太子在态度上就告诉他,就算日后继位,他也绝不会偏袒他慕容家——这是位不听话的主子啊!既然太子如此待他慕容家,那他慕容家也只好另择他人了。 慕容司徒知道八殿下元旻自小就喜欢这个表妹,找了个机会同元旻一说,元旻喜出望外,亲自跑去向殿下要了纤舞。本来武帝也打算将纤舞许给太子的,不过因为他实在是很疼元旻,扭不过他那样胡搅蛮缠,也就点头答应了。正好,他想元旻也该封王了,干脆两件喜事一起办了。 至于靳玮,在陈十三的帮助下,一回洛阳,就把老母和妹子火速往琅琊州送,崔尚想起要去找靳玮的家人威胁靳玮改口的时候,已经晚了。 在离洛阳五十里的时候,陈十三不能再往走了,他把准备好的路引交给靳玮的妹妹靳慧,上头盖了陈十三自己的官印,叮嘱她:“到了驿站的时候就说是刑部主事陈十三的家人,平时说话的时候千万别说漏嘴了,尤其不能提你哥哥,到了灵州就去找一个叫木缘堂的药店,自会有人接应。” 靳慧也才十七,一个女孩子家,带着一个体弱多病的老母亲,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忍不住忧心忡忡,可还是强打精神,朝陈十三施礼道:“陈大人,多谢了!” 老母亲却忍不住在叫起来:“慧儿啊,你哥哥他,怎么还没来呢?” 靳慧安慰母亲道:“兄长他还要处理些事物,去别的地方任职哪里能这么简单呢!” 那夫人还是不放心道:“慧儿,你可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你哥,你哥他是不是犯什么事了?我儿若是有个什么好得,老身可也就不活了,” 陈十三赶忙说道:“老夫人,您就放宽心吧!靳大人还要有一阵呢。去琅琊州那是升官了!是好事啊!” 二人好不容易把老夫人给哄住了,靳慧双目含泪地朝洛阳的方向看了一眼,一回头,钻进马车,车夫扬鞭,驰骋而去。 几日后,也就是太子在朝上公开怼慕容司徒那天,下朝之后,刑部尚书廖审言被崔尚骂了一顿,说有刑部的人居然几日前就在暗中调查靳玮一案,要他严加管束属下,不要乱来。结果陈十三等几个主事就又被廖尚书叫过去,骂了一顿,陈十三当然是怂着肩膀,低着头,死不承认,可廖尚书可料定就是陈十三干的,因为只有陈十三这个空降兵的后台到底是谁到现在还不清不楚。 当晚,陈十三在洛阳的府邸半夜着火,火着得很蹊跷,而且着在十三的卧房,还好十三醒过来,并及时逃了出来,只是受了点小伤,真是有惊无险。不查也知道,这是有人在警告他,因此陈十三没敢再去管靳玮一案。 靳玮作为一个皇帝身边的弄臣,平常是被士大夫所不齿的那种人,可在大理寺供出一串洛阳附近州府官员的名单,被折磨一通后,浑身是血的他依旧不改口,坚持说是慕容司徒授意他跟这些地方官狼狈为奸,贪墨军资。 王鸣之已经有些不忍了,趁崔尚不在,走到靳玮的牢房,给了他点稀粥和肉菜,悄声道:“靳大人,你这是何必呢……” 靳玮抬起有些浮肿的脸,笑道:“我们家本也是不错的士族世家,到我爷爷那辈就没落了。我当了一辈子弄臣,死的时候能死得像个真正士族就好了。” 王鸣之唏嘘着,不料这时有个狱卒匆匆来报:“大人,皇上来了!” “啊!”王鸣之一愣,赶忙迎了出去。 武帝来了以后,直奔靳玮牢房,这个小伙子平时挺乖巧,能唱赋,能弹琴,懂得也多,靳玮还有个绝招,就是装扮成女人,唱歌舞戏,逗武帝开心。 “靳玮啊,你怎么成这样了!” 武帝看到靳玮被鞭子所伤的脸,不禁叹息。 “陛下……万岁!”靳玮挣扎着爬起来,朝武帝跪拜。 “啧啧啧,几日未见,怎么人不人狗不狗了?” 靳玮道:“臣本就是天家的狗,说人是人,说狗……也是狗!” “哈哈哈哈哈!”武帝听闻大笑起来,不错不错,这才是那个能言善辩的靳玮啊!他道:“朕问你,慕容司徒是你的老师,你何以要反咬他一口?你这是欺主啊!可犯了大忌!” 靳玮道:“臣之主只有陛下一人,慕容司徒乃是天家之盗贼,臣这条狗,怎么能不咬呢?” “哈哈!”武帝大笑,道:“说得好!说得好啊!这样,靳玮,你不是说自己是狗么?”武帝指着牢房角落的马桶道:“去,去把你自己的拉的屎吃了,朕就放了你,如何?” 凭着靳玮这种出身这种家庭,能混到他如今的位置,定然不是吃素的,毫不犹豫地转过头去,爬到马桶边,抓起里面的秽物张口边吃,看得周围人一阵作呕,武帝也有些看不下去,摆摆手走了出去,之后下令斩了几个地方官,慕容衍安然无恙,又借着元旻封王和大婚之事,赦免了靳玮,将他官复原职,算是给慕容衍一个提醒。 陈十三在家修宅子,知道靳玮居然大难不死,算是长舒一口气,他妹妹靳婉婷和母亲也到安全达了琅琊州。 元钺接到飞鸽传书,上书:“靳复职。”勾起唇角,摇头笑了几声,道:“这个靳玮,好本事!” 文嫣在边上给元钺添了热茶,道:“怎么?靳大人保住了?” 元钺点点头,道:“嗯,不仅没死,还官复原职。” 文嫣道:“你怎么不说是十三大人好本事?” 元钺道:“十三家的房子都被人烧了,我让他自保是第一位的,他必然不会再插手这件事。这次是靳玮自己救的自己。” 文嫣道:“那你打算拿他的妹妹和母亲怎么办?” 元钺道:“不是在你那儿住得好好的么?” 文嫣哼了一声道:“靳大人可是把他妹子母亲托付给殿下的,与我何干?” 元钺四下看了看没人,便把文嫣揽到怀中,亲呢地蹭了蹭她的脖子,弄得她直痒痒,然后柔声在她耳边道:“我的事不就是你的事么?是不是夫人,嗯?” 文嫣脸一红,把他推开道:“殿下别这样!这是在王府呢!” 元钺把头埋在她颈窝里,懒洋洋地道:“我叫他们都出去了。” 文嫣看了眼书房侧面的小佛堂,推拒着他的胸膛,害羞地道:“有佛祖看着呢!” 元钺又亲了文嫣的面颊一下,才把她放开,拉起她的手道:“过几日,我带你去江里钓鱼怎么样?” 文嫣一脸不解:“钓鱼?这么冷的天去江里钓鱼?” 元钺撑着脑袋,双眸温柔似水地盯着文嫣,瞧也瞧不够似的,唇角勾起一丝戏谑,道:“到了江心才没人打扰啊。” 又来!文嫣轻轻啐了他一下,半信半疑地瞧着元钺——肯定不止是钓鱼!殿下做事一向有其一必有其二,不过至于他到底是什么打算,文嫣却猜不透,于是她道:“好,到时候殿下穿暖一些。” 元钺点点头,笑得暖暖的。 到了大寒这天,大雪纷飞,江边更是透着一层额外的凉意,绝对没有哪个疯子会想要出江的!除了元钺。 到了江边,走近了,文嫣惊奇地发现,岸边的树上都挂着一条绳子通到水里,文嫣拽了拽绳子,发现根本扯不动,回头好奇地问元钺,道:“这都是些什么呀?” 元钺抱着暖炉,咳嗽着走近了,对身边的人道:“捞一个上来。” 这时有三四个身材健硕的渔夫立刻过来,喊着口号把用麻绳拴着的东西拉上来,文嫣一瞧,是一大块奇怪形状的模板,也不是木板,而是……是船的一部分! 她立刻意识到什么,回过头去看着元钺,道:“这些,都是船?”她沿江岸看过去,一条条麻绳埋在土里,一眼望不到尽头,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得有多少啊!能运上万人渡江去!这是——她惊讶地望着元钺,压低声音道:“殿下准备要和梁人开战?” 元钺咳嗽了两声,又裹了裹狐裘,道:“最近还不会,不过……至少要在他们的地界上开战,我绝不会让梁人踏上我辛辛苦苦经营起来的琅琊州分毫!到时候一夜之间变出上千艘船来,你说他们会是个什么样的反应?” 元钺少有地露出了得意之色。江边飘来一艘看起来很普通的渔船,元钺伸手把文嫣扶上船,一个随从都没带,亲自把船划离岸边一点点的地方停住。 船蓬内本来就不大,有个小暖炉,元钺拥着文嫣,闭着眼睛,随波微微摇摆,安安静静,真是好不惬意。 文嫣道:“那些船……殿下从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 元钺道:“自打来了琅琊州就开始了。” 文嫣道:“可是,现在只有区区的两万人。” 元钺道:“灵州还有两万,另外……琅琊州大小寺庙里练武的僧人,起来也已有三万了。” 文嫣张口结舌,这些,她居然全都不知道! 元钺道:“今日让你过来知道这些,是要你做好准备。”他把文嫣的手攥进自己的手掌心里,用拇指摩挲着她光滑纤细的手背道:“军阵已经在寺僧开始训练,到时候,还需要夫人帮忙。” 文嫣歪着脑袋,跟元钺脸贴着脸躺在他怀中,笑道:“一定。殿下想什么时候开战?” 元钺道:“秋天。” 文嫣笑道:“因为秋天雨水少?” 元钺嗯了一声道:“夫人聪明!” 两人沉默了好一阵,文嫣以为元钺睡着了呢,轻声唤道:“殿下?殿下?” “嗯?”元钺眼都没睁,偏头又在文嫣颊上吻了一下。 “殿下想这样待到什么时候?” “待到地老天荒地老……” 他话音还未落,嗖地一声,一只利箭透过船帘,一下子射进来,扎在元钺手边的木板上,元钺的瞳孔骤然一缩,本能地一翻身把文嫣压在身下,将她护住。 紧接着“嗖嗖嗖……” 接连无数支利箭从邻近的岸边如雨般射过来,其中一只,扎在元钺肩上,他闷哼一声,血从他领口滴出来。两人对望一眼,第一反应就是跳江!可是……文嫣犹豫了,这个季节,这个天气,让元钺跳江简直就是让他送死!可是待在这船中也是送死,箭是从他琅琊州的岸边射过来! “自己人。” 元钺忍痛简短地做了一句判断,他的意思是,箭是自己人的箭,是大渝的箭,是自家有人要他的命!他看了一眼他的喜儿,苦笑道:“我的命交给你了。” 说完拉起文嫣,迅速跑到船尾,一头扎进江里。 第四十五章 死里逃生 元钺拼着最后一口气把文嫣拉上岸,然后瘫在地上,看着她道:“接下来交给你了。” 文嫣摇着头,喊道:“不行!不能昏过去!昏过去就完了!元钺!”她脱掉元钺的湿外衣,双手拼命搓着元钺的四肢和身体,好不叫他冻死在这冰天雪地里。 “元钺!元钺!睁眼!千万不能昏过去,给我把眼睛睁开!睁开!” 因为不想被要害自己的人发现,元钺带着文嫣顺流而下漂了一段,才拉着文嫣上了对岸。文嫣此时一边拖着元钺在树林里盲目地走着,一边走一边喊叫。 没有药、没有针、没有火,什么都没有,让我如何救! 元钺,我不是天神,拜托你千万撑住! 元钺被文嫣拖着,嘴里默默背着她背上的谱子,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是在真的醒着,只记得无数树枝从自己头顶飘过,从骨头里钻出来的剧痛正在渐渐远去,眼前渐渐变得一片模糊,只有耳边还不住回荡着文嫣的喊声,连那喊声也渐渐远去…… 再醒来的时候,只看到文嫣的一双熬红了的眼睛。 “夫君!” 元钺只笑了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这是另外一个穿着白衣、长发飘飘,脸侧荡着不羁的刘海的男人双手插在袖口里进了房间,道:“哟!什么命数啊!居然没死!” 文嫣用手背迅速摸了摸脸上的泪水,回身对着这个有些不正经的道士福了福身道:“多谢阁主相救。” 那男人哼了一声道:“只是醒过来,也有可能是回光返照,最后来见见你这位倾国倾城的夫人哟!” “道心!你什么时候说话能好听点!” 这时一个清雅疏淡的男声在门外响起,这人并未进门,只是在门外,元钺闻声过头去看了看,只看到一只木轮子的半边。 那人又道:“道心师兄还是不要打扰他们了吧。” 于是这位一身狂狷气的白衣公子又饶有兴致地看了文嫣一眼,对元钺道一声:“梅公子好好修养,在下明日再来打扰。” 等人都走了出去,文嫣才长舒一口气,摸着元钺的面颊不慎凄凉又欣慰地笑了笑。元钺朝床里头挪了挪,拍拍身边空出来的位置,文嫣脱了鞋,躺过去,拥住元钺依旧发凉的身体。 “……” 元钺压低声音道:“迷迷糊糊的时候,听见你知乎本王名讳了。” 文嫣把脸贴在他脖颈处,道:“那是急的!要是你真的昏过去,可能就真的……你当时怎么就能这么果断地跳下去呢!” 元钺道:“难道在船上等着被扎成刺猬?” 文嫣急起来,仰面看着元钺嗔道:“可是……” 话音未落,元钺冰凉的手尖轻轻搭在她唇上,四目对望了好一会,元钺慢慢地下头去,柔柔地吻了她,在她唇上轻轻辗转。 我知道有你在,所以没有一丝犹豫地跳下去;我知道你一路上必然担惊受怕了好久;我知道你大概历经了千般辛苦、万般委屈,才把我就活……千言万语化作作一个无声的吻,深而又深地传进她心里。 文嫣再次抱紧浑身无力的元钺,将这一路的事,几句话开玩笑一般地道出:“我这一路算是什么都做了,打了盗墓的贼,抢了送信的马,偷了医馆的药和针……” “对了!”她讲着突然想起来什么,羞红了脸道,压低声音道:“相公,我们现在在大梁的泰州城,这里是琅玡山的逍遥阁。这些人……居然知道,知道相公是梅珑。而且,刚才那个白衣公子医术不凡,似乎是我师傅吴玄的师兄。说起来,我好像要叫他师伯呢。还有,我们现在要如何回去?” 梁人叫丈夫是相公,北边叫夫君,不过这相公叫起来怪嗲声嗲气的,所以文嫣越说脸越红,元钺看着不能自已,使了些起力将她拥入怀中,闭上眼道:“这些事明日再说,行到山前必有路,知道我是梅珑不是好事么?” 那就是不知道他是元钺了,所以是好事。 文嫣又道:“那,行刺相公的,又是何人,相公可有主意?” 元钺嗯了一声,似是而非地道:“怎么?娘子要替为夫报仇?” 文嫣道:“要知道是谁,说不定我会去,能宰一个是一个!忒也气人了!” 见她握着拳头,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实在可爱得紧,元钺轻笑一声,再次抱紧她,吻了吻她的额头,道:“那我还真不知是谁。我只要你好好的。” 至于行刺之人,元钺当真不知么?非也,只是他不愿意去想罢了。 其实元钺脑中第一个想到的可能性便是东宫派来的,因为他已经知道八弟封王娶慕容香为旻王妃之事,说起来,靳玮虽然只是想揭发慕容老狐狸的罪恶,但客观上促成了慕容老狐狸与太子之间的嫌隙,而这一切是靳玮从琅琊州回到洛阳才做的,很难不让人产生什么不好的联想。 加上之前严家差点让皇帝废了太子,而元钺本人在琅琊州的赫赫政绩,一定会让太子派的人忌惮,所以要说元钺在洛阳想要杀了自己的仇家,除了东宫,他还真想不出别人来。 但是依照大皇兄的性子,不大可能,那便极有可能是东宫那帮詹事背着他做的。 至于这个人,极有可能就是崔尚。那些个杀手少说有三十个,又用了那么多箭矢,这次可杀可谓是兴师动众、志在必得了,恨他恨到如此地步的,除了崔尚,他还真想不出第二个人来。 可若是太子当真不知此事,手下人居然背着他行刺亲王,这个太子未免太过御下无能了。 元钺不愿意这样想,因为一旦这样想了,他心中便有一团不能言明的火苗冒出来,他是绝不想去争权夺位、残害手足的,他到目前为止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自保而已。 元钺真就还猜对了,人就是崔尚派去的。可惜钺王府内暗卫众多,那元钺似乎知道会有人来行刺一般,整个钺王府被保卫得如同铁桶一般,根本就下不了手。可这元钺偏偏就不喜欢出门,这群人在钺王府呆了足足大半个月才看到元钺出过两趟门,还都是简车轻随地从后门出去,好不容易那天瞧见元钺出门,还没带几个随从,悄悄带着个女人去了湖边,正是下手的好机会,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几个打扮成渔夫的暗卫乱箭处理掉或是逼到远离元钺的地方,再是一通乱射,看到元钺带着女人跳了河,想着他必然活不成了,便回去复命了。 可错就错在他们用了箭。这样好的箭头,一看便能认出是大渝官制,能调用到如此多官制军用箭矢的,在琅琊州,除了姜道成,还没别人,可姜道成就算跟元钺有些小磨小擦,却绝不会想杀元钺,所以,这个理由只能来自洛阳。 元钺心中如此思量着,语气却很轻松,他问文嫣道:“说说你怎么救你相公的?” 文嫣在他锁骨处咬了一口,道:“你醒了就好。都不重要了!” 元钺在她发顶亲了一下,道:“你相公想听。” 文嫣便把她如何把一伙半道想劫财劫色的盗墓贼给爆揍一顿,然后如何抢了他们的被褥、火把、吃食、衣服什么的,接着遇到送信的,抢了人家的马等等细细讲着。文嫣把元钺绑在身上,骑着马顺管道飞快来了泰州,本想去医馆偷银针的,结果被人给发现、捉住,文嫣不得已告诉这群人自己是急着救相公才如此。 于是医馆主人好心地来到城郊乞丐聚集的土地庙查看元钺的伤势,却发现只能治得了他肩上的箭伤,根本治不了他的内伤。这家医馆是逍遥阁的,这医馆的主人乃是阁中弟子,自然是修书,请阁主道心帮忙,正好那时道心正与淮阴帮的苏三郎在不远的盐湖县游玩,于是赶到泰州,发现这受伤的男子居然是整个江左地区的新晋大名人,梅珑,不禁起了兴趣。 虽然道心也不知道元钺体内的三味剧毒是如何奇妙地达到某种平衡的,不过用尽他之所学,帮着元钺调理气息,他还是会的,因此元钺此时也只能说是半死不活的状态。 第四十六章 逍遥阁养伤 这隶属逍遥阁的药庄倒是大得很,不在乎多了个他跟文嫣两人。 过了几日,元钺终于可以下床走动了,可依旧虚弱得厉害。 跟在谢玄身边的小道士是他的幺弟,谢羽,他天生心智不全,被谢家送来逍遥阁治疗,脑子没治好,倒是学了一身好武艺。 谢羽这几日来了泰州城之后便喜欢有些原因不明地闷闷不乐,以至于吃饭的时候都走神。 谢玄见着他这样,开始还不解,不过后来一次偶然间看见谢羽躲在树上,盯着院脚里熬药的文嫣傻看,便明白了。 他虽然心智不全,喜欢人的心却是跟常人一样的。 那李文嫣与谢羽年纪相仿,长得清丽脱俗,美若天仙,就算是在江南,也是少有的绝色,想不到谢羽的审美观道也与常人是相似的嘛!谢羽也到了这个年纪呀! 谢玄不禁感叹,心中喜忧参半。 这日,谢羽又躲在房顶上偷瞧文嫣,谢玄便拄着竹杖慢慢走到堂下,仰头唤他:“阿羽!阿羽!” 这时文嫣听见响动,回过头来瞧了一眼,谢羽立刻害羞地藏了起来。 谢玄废了好大劲才又找着他,道:“阿羽,你既然喜欢那位漂亮妹妹,何不上前跟她说说话,带她去城里看看?” “嗯……”谢羽蹲在墙角,撅着嘴,摇摇头。 谢玄无奈地道:“阿羽,这样光是看着也无用啊!” 这时刚帮元钺针灸过的道心两手插在袖口中,不知何时站到了谢羽身后,坏笑道:“小怂蛋,你若自己不去,我就去告诉那位漂亮妹妹,你喜欢她!” “不要不要不要!”谢羽立刻急得满脸通红,嚷起来。 “道心,你别欺负他啦!”谢玄笑起来,蹲下身去对谢羽道:“去吧,你带块点心,去跟她说说话,带她出去转转。那妹妹心里难受,你带她出去散散心,她会很开心的。” 谢羽眼睛亮起来,道:“真的?” 谢玄道:“你大哥何时骗过你。” 谢羽点点头,站起身从桌子上拿了块杏仁酥,然后飞身走了。 谢玄笑着摇摇头,费劲地站起身,眸色如墨,平静的脸上带着只有道心才能看懂的忧色。 道心道:“你要我救这梅珑,可是有何打算?” 谢玄仰头看了看天,悠悠道:“你说,让梅珑来我大梁可是上天的安排?” 道心笑道:“你什么时候信天了?” 谢玄不答,手指捻着衣角,在火盆前默然思量,这少年身中三种剧毒却大难不死,一个之前听都没听说过的人,在短短一年之内称为琅琊州最大的商贾,帮着一个被排挤的落魄亲王将一个风雨飘摇里破败不堪的琅琊州发展成如今的样貌,这个少年与自己何其相似啊! 他肯定不叫梅珑。可他是谁?背负了什么? 谢玄不自觉将自己的身世带入到梅珑身上,想这些想得入了神,没注意到有人走到门口。 这人在院内望了望,出声打断了谢玄的思绪,那少年明明还虚弱着,却对他行了南朝晚辈见长辈时的礼,道:“先生,打扰了,请问,先生可见着我夫人去了何处?” 谢玄转头,望见元钺立于廊下的腊梅树下,好似一幅画。他笑道:“我的手下陪着姑娘出去散心了,院中风寒,公子不如进屋来坐?” 元钺又朝谢玄行了谢礼,象征性地掸了掸身上的尘,脱了鞋,缓步走近谢玄温暖的房中。元钺道:“先生是?” 谢玄笑道:“在下苏三郎。” 元钺一愣,随即笑道:“淮阴槽帮苏三郎的大名早有耳闻,晚辈梅珑,有礼了。” 两人相视一望,便是有了某种默契似的,颔首淡笑,疑而不猜,猜也无用,两人的身份都是假的,此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公子请。”谢玄给元钺倒了杯茶,案上还摆着一盘残局,元钺看了看,起了兴致,道:“先生对棋感兴趣?” 长苏道:“在下不擅棋道,只是闲极无聊,玩玩罢了。公子瞧瞧,此局可有解法?” 元钺一瞧,此棋局,白子守,黑子攻,且已把白子逼致退无可退的境地,可却不是绝无生路,只要敢于破釜沉舟,绝地反击,也还是有一线生机的。元钺心中一颤,这白子不就是他现在的境地么?谢玄这是在暗示什么? 元钺转念,觉得多思无益,双指夹起一粒白玉子,轻轻落下,可落得地方却有些意味不明,守不能算守,攻也不能算攻。可元钺紧接着又落一白子,则情况大为转变,白子反守为攻,杀出重围。只是……连下两子并不合规矩啊! “呵呵……哈哈哈哈”谢玄摇摇头,先是领会其意地轻笑,接着又再是想到元钺还有别的意思,便是大笑,又给元钺倒了一杯茶。 元钺在母亲严贵妃的调教下极精棋道,谢玄设此局并不算难,好解,可元钺知他意不在解棋,而是问元钺面对当下自己的处境打算如何应对,元钺下两子破了处境,一是回答了谢玄的问题,对逼迫他之人,他定会还以颜色,二则是尊谢玄年长,不何规矩地破了棋局,便不算真的破了谢玄的棋局。 真是会以意,尊以礼,实在是个妙人! 第四十七章 谢玄的杀心 李长生、叶白等元钺亲信得知元钺被刺杀、行踪不明之后,也断定是洛阳那边的动作,集体决定密而不报,对外之宣称元钺在寺庙闭关念佛,私下派人去南梁查探。 而洛阳的崔尚连丧服都悄悄备好了,准备随时拿出来穿上庆贺一番,却迟迟未听得消息,不免焦急起来。听到元钺在寺庙闭关的消息,就知道其中有诈,便绞尽脑汁要把此事揭露出来,顺便把元钺的在琅琊州的党羽一网打尽。 此时在元钺南梁与名为苏三郎的淮阴槽帮帮主(实为谢玄)已称兄道弟了,苏三郎想邀他去淮阴一游,元钺也很想去看看,可身体状况实在不允许,只是与谢玄聊着,一次聊到兴头上,竟然是彻夜长谈,直到第二日清晨,在两位大夫面色极臭的注视下,才去休息。 又过了几日,谢玄竟然叫来淮阴才帮的几位干事要员来介绍给元钺认识,元钺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在只有两个人的时候,于话里话外,谢玄又时不时透露出一些他自感时日无多,槽帮之位后继无人的烦恼来。元钺是个明白人,能猜得八、九分他的意思了。 元钺虽与苏三郎投缘,可依旧保留着十二分的警觉,梅珑这个假身份被编排得滴水不漏,而对于是否打算留在梁国的问题上也始终打着太极,是也非也,总也不给个确切的答案。 而元钺唯一不拒绝的,便是在南琅琊郡广交朋友,让梅珑这个大名传言出去,苏三郎的朋友,就是梅珑的朋友,当然,无立场,不效忠于谁。 一日,淮阴帮分舵住,帮内第一大高手上官荓与阿羽当着元钺的面在庭中练武,元钺只抱着暖炉看,而不置一词。 谢玄见他如此,便慢慢拄杖走到他身边,貌似不经心地问道:“梅贤弟,若是你有朝一日能有机会见着咱们梁王陛下,得陛下赏识,入得朝廷,若能位列三公,你可有信心佐上一个大治天下?” 这话已经问得相当露骨了,元钺只轻轻一笑,看似有些厌世地说:“苏三哥有治世平天下之狂心,我梅珑不过一介草民,还未露头角就被人追杀至此。位列三公?罢了罢了!小弟只以竹林七友为志,想做个终日饮酒的狷人足矣。” 谢玄笑道:“当日你我第一次见面的那局棋,梅贤弟可还记得?此仇难道不报了么?你叫我如何相信这是贤弟的真心话?” 元钺语塞,想蒙谢玄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他思量一番,不咸不淡地道:“不事二主,乃人臣之道。左右摇摆反复无常之人,不得善终啊。” 谢玄摇头劝道:“道分正道邪道,匡扶真主才乃是正道,梁汉才是中原正统。贤弟谈吐间如此尊儒崇儒,想必你也是北方汉家子弟,如今只是回归汉庭,是回正道,天下人又怎会以事二主之词不齿于你呢?” 元钺转过头去望着天,嘴角露出一抹讥色,他的祖母、曾祖母、曾曾祖母都是汉人,没错,就连他母亲也有大半汉族的血液,可他却是正儿八经的鲜卑拓跋嫡系血脉,他如此尊儒,不就是为了给北渝争个正统么? 几日相处下来,谢玄的病情似乎加重了些,有三日谢玄没来找他。再见之时,元钺却是在谢玄的病榻前见的他。 谢玄面容憔悴,唇无血色,年纪不过三十一二,鬓角却已生华发。 元钺来后,谢玄禀退左右,伸出枯瘦的手,紧紧拉住元钺,言语之间满是恳切:“贤弟,我不管你是何人,来自何处,兄长是真心待你。我本名,叫谢玄。” 听到谢玄这个名字,元钺心中狠狠一颤,他做梦也没想到,那个他猜想在梁庭中翻江倒海、在元凌手里手下琅琊全郡、害得他五哥叛国早亡的谢玄,竟然就是眼前这个随和、亲善、智慧、气度不凡的兄长。 谢玄感到元钺的手在发抖,他却更加紧地握住元钺的手,继续放着更重磅的炸弹:“我与当今圣上乃是结义兄弟,你若愿意,我可以让圣山来泰州与你相见!” 元钺脑海中第一个闪过的词,居然是“刺杀”。 这等好机会,怎能放过?梁帝萧道衍听说是地方守将出身,虽然对国家经济建设方面没有太大建树,可他本人生活作风简朴,严于律己,且任人唯贤,他如今膝下只有一个两岁的小儿子。此人一死,梁国必定内乱,到时候便是渝国乘虚而入的好时机。 至于他自己的结局,多半是一死……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 元钺当即又微微颤抖起来,是兴奋地颤抖,他强压心头这股冲动,虽未答应,却没有拒绝。 谢玄从他的眼神中似乎察觉了什么,眸底暗流涌动,却只是淡淡微笑着放开手,对元钺道:“贤弟既然不拒绝,那为兄就当你是答应了。” 南琅琊郡的冬天一样无比难熬,加上这里没有北燕的火虫粉供应,房中点了三个火盆可元钺还是觉得冷,从骨头中钻出来的疼痛时有时无,他裹着会被子蜷缩在床塌上,看书转移注意力。 文嫣脱了外衣钻进元钺的棉被,用自己的身子暖着他,搂着元钺的脖子亲了他几下。 元钺笑道:“怎的,今日这么不害羞?” 文嫣无所顾忌地搂着元钺低声道:“您不是忌讳之人,有话我就直说了,这日子过得提心吊胆的,过了今日还不知道有没有明日,夫君就没有害怕的时候么?” 元钺依旧看着他的书,似乎不为所动,淡淡道:“没有。” 文嫣怪嗔地睨了他一眼,背着手拍掉了他手上的书。元钺轻轻笑了一下,不似乎就是欢喜看她对着自己使小性子的模样,她撅着小嘴可怜巴巴又有些生气地依偎在自己怀里的样子让他觉得无比怜爱,故意逗她,道:“我出生的时候有人给我算过,命长着呢。” “你!”文嫣挺起腰杆张口咬了一下元钺的脖子,道:“命长也禁不起你这般折腾!” 元钺似乎甚为享受,笑道:“娘子再咬一下,怪舒服的。” 不待文嫣再说什么,他便低头压上她粉红的唇儿,眉间深深皱起,用力吻着,任由她发泄地咬着自己的舌。 外头又飘起了雨雪,寒风呼啸着,从窗户缝里钻入,摇曳着的烛光带着两人相拥的剪影也疯狂摇动着。 “喜儿……我从小便是徘徊在轮回度门口,阎罗见几回,也不过就是那样,没什么好怕的。”元钺捧住怀中姑娘的脸深深瞧着,似乎就算死了也想把对她的记忆带去下一世轮回一般。 文嫣搂着元钺的脖子,暖暖软软地贴着他,扬起来脸,明镜透亮的眸子竟然那般热烈地瞧着他,粉嫩的樱唇微微呼着热气,这般娇媚可人,她笑着对他道:“夫君无惧,喜儿便无惧。无论是生是死,喜儿都陪着您。” 腰间一紧,唇上一软,喘息间全是他滚烫的唇息,元钺抱紧了她似要将她的骨肉都揉进自己身体里一般。她是他的毒,他的药,这令人心醉神迷的深吻,让他骨头里的疼痛似乎也不是那样厉害了,比起身体上的疼痛,压在他心头的东西更多更沉。 害怕无用,命运留给他一条只能无畏前行的路。 他抱着她耳鬓厮磨着,轻轻摇晃着,仿佛要把时间摇慢一般,屋外的雪雨交加,屋内却暖意绵绵,六瓣莲灯在墙角静静地散着昏黄的光晕,灯油里参了些莲花精油,燃了一室淡香。 喜儿……对不起。 你大概是我唯一无法说服自己的坎,既望你平安无事,又无法让你远离自己,既望你喜乐无忧,又让你整日提心吊胆,既望你是我元钺的妻,却又不能公告于天下,既望与你天荒地老,却更放不大渝江山…… 元钺抱着文嫣,心里的亏欠,以前却一次也没能说出口。 钺,志以己度天下万民之劫,则何以求安,何以言惧。 此生唯卿无度,无法门。 若为此情堕地狱道,钺,绝无怨言。 只是…… “委屈你了,我的喜儿!”他抱着她,声音发颤,眸中似有泪光闪烁。 她将脸贴在他心上,听着他有力的声声心跳,亦是不能自拔。 她将声音压得很低很低,下巴架在他肩头,启唇在他耳边低语:“殿下,小女是穆家余孽,本来病死山野亦无人知。佛说权利、名份、钱财皆是空,人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小女以为,所能留人世间者,唯情而已。能与殿下共患难是上天的恩赐,能得殿下的真心一片已是旁人奢望不来的幸事,又何来的委屈?” 情深至不能言喻,元钺只能一遍遍地吻着文嫣,将她的每一寸都爱一遍也不够。 与谢玄一步步深入下去的接触,他对前途和自己的生死有了一番新的考量,心中有过无数种可能的预演。 元钺知道,谢玄如今能以真心待他,以真面目示于他,必也下了杀他的决心。 死门九道,生门只一扇,可喜儿呢? 身旁还有喜儿,那只一扇的生门,也要硬闯才行啊! 若有的女人会成为男人拖累,成为男人胆怯的牵绊,那文嫣便是让人变得更加无畏的女人。 他看着已经在身侧入梦的文嫣,藏于眸中得泪终是从眼角悄悄滑出:喜儿,自你入梦,我又何尝得一夜安眠? 第四十八章 生死相随 王蓉斜斜靠在美人榻上,望着庭中的泛着涟漪的湖水出神。 金陵的雪花总是不太能在地上积多厚的,只是树枝上积着一条条白色的轮廓,精致别有一番风味。 “又出神!”王蓉同父同母的亲哥哥王允走过来给她披上了一件绒衣,他站在她身边道:“你从渝国回来便常常这样。” “兄长说笑了,不过是无聊罢了。“王蓉淡淡笑道。 王允一身青色的袍子,身形高而挺拔,眉宇间尽是文雅疏淡,鼻子长而挺拔,鼻弓特别高,是琅琊王氏嫡系子孙的特征之一。 他往妹妹手里塞了一个暖炉,缓缓道:”北边那位梅公子来了,实在想见,就去见见吧。“ 王蓉立刻瞪了他一眼,道:”说什么呢!人家已有妻室的!“ 王允摇头笑道:”原来你是因为这个才不敢相见。“ ”我……“王蓉黛眉微颦,不再答话,她与兄长心意相通,自己的心思,如何瞒得了他。 王允道:“淮阴槽帮的苏帮主倒是给了我一封信。” 王蓉微带忧色地说道:“你何时与那个人结识了。那个人,兄长还是小心为妙。” 王允略带怜惜无奈地说道:“有些时候我真希望你可以活得更自在一些。你看看咱们堂兄弟过的多自在,你这是何必自寻烦恼呢?” 王蓉微愠道:“就因为那帮眼高手低、放纵狂傲的叔伯兄弟,我琅琊王氏才会落魄到如今这步田地!” 王允笑着摇摇头,道:“苏帮主要借我们在泰州城郊的庄园一用。正式宴请那个梅陇,听闻今上的养子竟陵王箫子良也会来。你的舞姿可是连谢家公子都很欣赏的,要不要跟为兄一同去?就算你在意那个梅珑了,去见见那个竟陵王也好。” 王蓉摇摇头,不感兴趣。竟陵王是军人,而军队也是寒门子弟往上爬唯一的阶梯,可以说,竟陵王非但帮不了王家,在立场上来说,他是站在王家的对立面上的。 现在梅陇被渝人追杀到梁国来,就是跟渝国皇族建立关系的纽带断了。而且梅陇,年纪轻轻风流倜傥的,这么早就已经有妻室了……真是没一件事顺人心啊! 王允大概是知道苏三郎就是谢玄的少数几个人之一,他与谢玄的渊源,自然是源于字画。 王允写得一手好字,在王氏子弟里面又算是一个比较勤于政事的进取派,与其它信奉玄学、道佛,纵情山水或是只知道敛财的纨绔弟子玩不到一起去,可正因为如此,得罪了不少人。 王允自己大概认为是小人蒙蔽圣听,可他妹妹王蓉的眼光可比这个兄长要开阔一些,也看得更清楚些:新君萧景琰,根本就是在打压士族,她兄长越是勤恳,君上就越是会疏远他。在大梁,不管是他们王家,还是谢家,亦或是沈家、柳家无一不在衰败,这种衰败,看似是族中某些纨绔子弟的放浪不羁、不思进取造成,实则根本就是新君的立国之策,在大梁,他们是没有未来的。 ~~~~~~~~~~~~~~ 泰州城内连日的雨雪算是终于停了,地上、树上都积着一层薄雪,层层叠叠,在阳光的照耀下如同白描的画作一般,跟北国天地白茫茫一片的情景比起来,别有一番滋味。 元钺被请去借住在王家的大庄园中,推开房门便是一大片半人高的茶树,上面覆着薄雪,一浪一浪的,煞是好看。 这日,泸州柳氏的一个旁系老爷带着自己的小女儿来庄园品茶,苏三郎不知哪里得来的极品普洱,配上梅花上收来的雪煮茶,那滋味定然是上上品了。 王允不在,只是王允的一个堂兄在主持着品茶会,谢玄坐在元钺边上,给这些士族友人介绍他。 柳氏的小女儿今年十六,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他跟着爹爹入得这华美的王氏庄园,说是来了一位贵客。穿过层层院落和回廊曲桥来到一处临水楼台,只见长廊尽头,一人一壶素布衣,修逸欣长,周身上下一股清苦药味,一张清清冷冷玉雕的面庞,彷佛是天下下凡的仙尊,只一眼便觉得目光黏在那人身上移不开了。 又听苏帮主道这位是北渝来的名士,极善棋道,便忍不住问他:“不知公子可愿切磋切磋?” 柳老爷见自己闺女居然这么主动,觉得失了女儿家的矜持,咳嗽两声,提醒一下她,可见那布衣公子彬彬有礼,眉眼如画的样子又不禁心生欢喜,也罢,就让女儿与他接触接触也无妨。 元钺本想柳老爷大概会拦着自己闺女,可那老爹居然同意了,他有心拒绝,看了一眼边上的苏三哥,没想到谢玄非但不帮他,还笑眯眯地道:“贤弟等会对这位妹妹可要手下留情。” 元钺抽搐一下嘴角,刚想说什么,结果那位妹妹道:“苏帮主,你这样可是小瞧我了!” 谢玄道:“柳妹妹莫要见怪,实在是我这位弟弟棋艺绝妙,我想大概就算是渝国、梁国加起来也没几个人能下得过他。”他说完笑笑,站起来走开。 众人一阵惊呼,这些连围观的人也多起来,别家小姐有善棋道的也跃跃欲试,而那些小姐的仰慕者也不用说,纷纷看过来,排着队要试试元钺是否真的如谢玄说的那般厉害,元钺听闻差点一口茶喷出来:这个谢玄,真是黑啊! 这次来的女眷似乎还特别多,一个个面如桃花,肤若凝脂,都是有色有才的大家闺秀,元钺也不知道,这南梁文人聚会原本就会有这么多女眷参加,还是谢玄故意的。他今日来是想结交结交南梁名士的,如今倒是被一圈女子给围上了,实在叫他为难。若非喜儿今日不在,这状况还真叫他为难。 今早她一身小厮打扮,在他耳边悄声说她想跟着道心去见识一下南郊山中的几种可以入药的虫蛇花草。 元钺是不同意她去的,道心那个道士看起来就不像是个正经人,这几日就常拉着喜儿一会去看草药,一会研究方子,一会又送她一套金针,弄不清那个假道士是看上他的喜儿了,还是想把她留下当自己的徒弟。总之两者,都不是元钺愿意看到的事情。 “你又要跟他去山里?不行!下了雪,山石滑,危险。” 可文嫣撅着小嘴跟他撒了下娇,元钺立刻就无原则地心软了。 面前这位柳小姐棋艺确实算上乘,不过跟元钺比起来,不值一提。他本来想客气一些的,可周围这么多莺莺燕燕围着,他满脑子却盼着喜儿早点回来,别在山里受伤或者着凉,多了份急切地想要结束的心思,不觉下手狠了,没几下把自诩高手的柳小姐打得落花流水,以惨败告终,让她极没面子,羞红了脸。 旁边还有说风凉话的:“柳妹妹,我说你这棋艺是吹出来的还是真的呀,怎么两三下就输了。” 柳家小姐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自尊心可是被元钺狠狠地伤害了。 元钺为难地道:“小姐,梅某,失礼了!” “不,是我太自得了,公子果然厉害。”柳小姐冷冷看了一眼刚才说风凉话的,朝元钺欠了欠身,走出去,心里的失落只有小部分来自于输给元钺,更多地则是来自于他的无情。从他的棋里,能感觉到他的心是何等地冰冷,这才是真正让她难过的事情。 远处湖中一舟中,谢玄与王允正暗暗朝这边看着,王允叹口气道:“果真如你说的,这个梅珑果真一表人才。谢大哥不会觉得可惜?” 谢玄波澜不惊地笑道:“怎么会觉得不可惜。可惜钱财、女色、名望似乎没有什么是令他感兴趣的,这样的人留不下,自然也不能留给别人。” 王允道:“可是,先让殿下见见他在下决定也不会过啊。从金陵过来不过几天时间而已。” 谢玄摇首道:“我不能让圣上冒险。这个梅珑有没有武功我不知道,可他那个夫人,轻功了得。如果我是他,心若还在北渝,必然不会放过能行刺陛下的机会,因此才叫贤弟来假扮圣上。让贤弟以身犯险,为兄实在是抱歉了!” 王允低头,想起自己妹妹望着湖水发愣的样子,如水的眸子莹莹闪着无法诉说的暗恋,他默默在心中叹口气,再过几天,那人便要葬身此地,不免唏嘘。“苏兄,实际上也还是杀心未决吧?” 谢玄道:“若他那天动手,我定然不会留他。” 又过了七日,茶树上的薄雪化了又结起来,接起来又化开,到第三日已经变成一层硬硬的壳子,在阳光下闪着宝石般的光芒,茶田的尽头有腊梅,幽香阵阵从远处飘来,旭日东升,满地金辉。 喜儿换好了歌舞妓的衣服从里屋走出来,脸上画着淡妆,唇红如樱桃在她优美身姿的衬托下,清雅无比,她练过武功的她,跳起剑舞来,似乎天生有种威仪,让人不由升起只可远观而绝不可亵玩的敬畏来。 元钺的身体在道心的调理下又好了一些,算是恢复了八、九成,今日阳光又如此暖和,他依在廊中的柱子上,吹着笛子,给喜儿的舞伴奏。 元钺几日前的夜里曾经问过喜儿要不要先走,逃回渝国去,谢玄要的是他的命,与她无关。喜儿摇摇头道:“我若是先走了,他还会留你性命至今么?你跟他是一类人,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他的想法。若你是他,在梅夫人逃走的情况下,你会怎么做?” 元钺眸光闪动着,拦过文嫣的腰,将她紧紧抱住,一行清泪从他眼中滑下,顺着精致的面庞,滴在无尽的月色里。 喜儿把头靠在他肩上,拍了拍他的后背,轻声在他耳边道:“殿下,喜儿绝对不后悔遇上您,也绝对不会责怪您在能选择逃走的时候为何不选择生。至今为止所有幸福的记忆,都是与殿下在一起的时光。殿下的泪,为喜儿流,就已经此生无憾了。” 阳光透过树枝映在屋廊的光滑的地板上,化作一遍斑驳的光影,文嫣玲珑可爱的小脚穿着白皙的棉袜一步步踩在斑驳之间,踏着乐点翩翩起舞。不知是笛声还是舞姿,吸引来了两只麻雀,一蹦一蹦地来到台阶上,仰着小脑袋看着这二位。 她望着阶上两只小东西,开心地蹲下身来,伸手让它们站到自己手指上,用手指轻抚了抚两只小家伙胸前的羽毛,它们似乎还挺享受地朝她的手上蹭了蹭脑袋。元钺停下笛子,从傍边的点心盘子里摆下一块碎膏,放在手心里,要去喂它们,结果两只小家伙却受了惊吓似的,一下子飞走了。 喜儿扑哧笑出来,道:“你轻点儿!” 元钺有些无奈,将手心里的碎点心抛道庭中的地上,道:“两个小家伙,一定是公的,居然还知道谁才是美人。” 喜儿被他说得脸红,拿起糕点来低头吃着,这么久了,每次在他温柔目光的注视下,她还是觉得心跳得厉害。 “干什么呀,盯着人家看。” 元钺撑着脑袋,歪头注视着她,笑道:“因为,好看啊。跳舞的时候、走路的时候、吃东西的时候,怎么看都看不够。” 喜儿的脸被他瞧得越来越红,放下吃到一半的糖酥,轻轻垂了元钺一下,却突然被元钺抓住手腕,放将她拉到身前,伸头凑到她面前,舔去她唇角的糖屑。 “你!”喜儿惊叫起来,私下看了看,还好没人,真想逃走,躲到被窝里,把自己滚烫的面颊埋起来。 元钺紧紧抓着文嫣不放,舔了一下唇,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白里透红的脸,一字一句道:“叫,夫,君!” “你今日怎么……” “就是想听你这么唤我。” “夫君……” 她低着头软软唤了一声,元钺顺势就把她压在地板上,喜儿双手抵在他胸前,红着脸道:“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不……不觉得冷么?” 元钺只笑道:“想试一次。” “殿下!” “叫夫君。” “……” 他低头吻下去,大手从她的手腕滑上她的手心,在缓缓与她十指相交。两人正吻得火热,文嫣已经迷乱地天旋地转了,元钺突然停下,警觉地看向廊前的茶田。 文嫣刚要说什么,被元钺捂住嘴,他面色沉沉,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这时候文嫣也听到了,身后的屋内,隐约有慌乱的脚步声。 元钺道:“你在这里别动,我去去就来。” 第四十九章 血溅鸿门宴 梁帝肯为了一介布衣微服私访,专程到泰州城宴请梅珑这件事居然真的发生了,可只是听说有这么一回事,却不见什么大阵仗。虽说梁帝萧道衍崇尚节俭,连负责皇帝安全的禁卫军大统领,公认的顶尖高手陈大统领都不曾见到,可就真真奇怪了。 这日的王家庄园十分安静,私底下的宴会而已。傍晚,梅珑踏出自己院落的时候就已经觉察出不对劲来,似乎私下有人盯着自己,但貌似又不是。 “夫君,我好像,被人盯着了。”喜儿悄悄凑到元钺耳边悄声说道。 元钺这才明白,原来他们以为自己不会武功,而更加忌惮喜儿的轻功! 他吩咐道:“等会不要轻举妄动。” “嗯。” 一会便有宫女打扮的下人过来,说要领文嫣去女眷用餐的地方。南梁的女人不似北渝那般豪放勇武,在宴会上一般是不能与男人同席的。她与元钺互看一眼,顺从地跟着那宫女走了。把无尽的留恋与哀愁小心藏在眼底,这是最后一面了也说不准。家国天下面前,这般小情小爱就是如此不值一提,如此轻于鸿毛,如一粒微尘,纷飞于她轻巧的转身和浅浅的微笑里。 此时内厅的暗格中已藏好十名淮阴槽帮的高手,就等他们的帮主摔杯为号,按剑待发。 “梅先生,这里请。” 太监模样的宫人领着元钺穿过曲径通幽的园子,最后到达一间较大的厅堂,厅堂边的墙前种着这一排腊梅,此时正清香四溢。墙边不远处是另一道圆形拱门,门中写着三个不大的字“心静堂”,边上是一圈莲花刻纹,有个光头僧人拿着扫帚在内洒扫,想来是间小佛堂。 元钺走过去,想里看了看,那宫人知道佛堂内藏了武士,正要劝阻,就见元钺只止步门口,不急不慢地双手合十朝内鞠了一躬,然后面如春风地重又跟着宫人进了大堂。 堂内已是灯火通明,有乐队在一旁揍着清雅庄重的宫廷音乐,元钺手持一卷轴,低眼地跟在那宫人身后。 此时有太监在旁高声宣读:“宣梅珑觐见!” 谢玄在旁半起身引荐道:“陛下,这位就是苏某的好友,梅珑贤弟。” 梅珑跪下,给堂上主位所坐之人行了一个梁国的礼:“在下梅珑,参见陛下!” 在主位上坐着得其实是王允,王氏嫡房长孙气宇轩昂,假扮起皇帝来一点不心虚的,中气十足地笑道:“梅先生不必拘礼,不过是私下的聚会,还请抬起头来。” 元钺举头,只一眼就断定眼前之人绝不是萧道衍!面太白,一个长期行军打仗遭了多少风吹日晒的将军怎可能如此面白如玉!高鼻梁,大眼睛,这不是王氏子弟又会是谁。 元钺的一颗心落入了湖底,这是谢玄杀心已决抑或是依旧在试探?可依着谢玄的性子,当年他扶持箫道衍这个落魄郡王在朝堂里翻江倒海的本事,没有些果断狠绝,怎可能成事? 元钺暗自苦笑,抬起头来冲着假梁帝道:“久仰梁帝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人中龙凤!” 他转头朝谢玄笑了笑,如今杀心已决的除了谢玄,还有他元钺,今日他若葬身于此,大梁智囊、梁帝的股肱之臣谢玄将会是那个陪葬之人! “贤弟,你手里的卷轴是何物?”谢玄问道。 元钺朝假梁帝做了个揖,道:“这乃是南北琅琊的原貌图,是我亲自画的,不知陛下可有兴致一看?” “地图?不过是地图而已,朕早就将琅琊郡的地图烂背于心,先生这图又有何特别?” 元钺没直接回答,而是略带挑衅意味地笑起来道:“陛下看了便知。” 这时那些宫人连带着堂外的侍卫面色紧张起来,谁不知道荆轲刺秦王的故事,元钺这是在试梁帝的胆子,真真是个笑里藏刀的勇士。 王允看了眼站在角落里的淮阴帮分舵住上官荓,握着酒杯的手不觉又攥紧了几分,实在不行摔杯就是了,看着梅珑这病怏怏的样子,想必也不是什么狠角色,他王允也不完全就是个只会舞文弄墨的窝囊废,就算图穷匕首现又怎样? “拿上来,给朕瞧瞧!” 元钺双手托着卷轴走上前去,几个看似壮硕的侍卫过来收了梁帝案桌上的点心茶水,收拾完了也没有要下去的意思,就那样端着盘子站在边上,虎视眈眈地瞧着梅珑。 元钺觉得好笑,因为卷轴里根本什么都没有,他将卷轴轻轻放在梁帝身前的梨花木桌案上,像是存心玩弄这帮侍卫似的,以极慢的速度打开。 不仅王允捏着杯子一头汗,边上宫人侍卫也是紧张得大气不敢喘。 随着地图的展开,王允吃惊地发现,这图上竟然标注了北琅琊州各城的军事布防,不,是连南琅琊郡的军力布防也标注出来了。 谢玄就坐在边上,也看到了那图,他腾地一下站起来,无视礼节地走到地图跟前,低头看了起来,手心里暗自发汗,居然大体正确。这个梅珑究竟是何人?他到泰州的日子不长,也基本足不出户地在他的院子里养病,怎么会连梁国南琅琊郡的军力部署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等到图穷没有匕首现之时,大家方才松出一口气。 不过那图,却让人胆寒。谢玄指着图,冷着脸问道:“贤弟,这是何意?” 元钺朝后腿了一步,用余光扫着周遭的一切,一切可能会有暗格、可以藏人的地方,预想着听令于谢玄的高手会从何处冲出来,保护这位特殊人物。 表面上,还还是继续他慢悠悠的作风,淡然笑着,答:“看陛下的表情,想必梁皇陛下您也在时时想着要攻占北琅琊才会将这布防图烂熟于心吧,而北边也觊觎这南琅琊许久,这南北之间流民甚多,想要派几个奸细搞清楚这些,并非难事。只不过……依在下看来,今年之内,必有一战。” “什么?” 堂内许多人都不由自主地惊呼出声。 王允赶忙问道:“梅先生何出此言?” 谢玄手里攥着杯子,又看了一眼地图,依旧沉稳,道:“北琅琊的兵力并不足以在今年发兵南下。” 元钺此时则沉默了,盯着王充手里紧握的酒杯,笑而不答。 “报!急报!” 此时突然有个信使闯入大堂,举着一个木盒,冲着堂内大叫:“阫城令史刘大人被杀!阫,阫城被攻陷了!” “什么!” 那信使哐地一下将木盒丢进厅堂正中,一颗还冒着热气的人头从里头滚出来,众宫女惊叫出声,大家一片慌乱。 谢玄也惊地指尖一颤,杯子从手中滑落,元钺顺手一捞,稳稳接住酒杯,此时的他,眼露凶光,平下总在微笑的嘴角,轻声道:“谢兄,已经开始了不是?” 剑拔弩张只在一瞬之间,没等王允摔杯,上官荓从暗处冲出,一下子将刀尖指向了元钺心脏,可他万万没想到,不止他没想到,是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想到,那个跟谢玄一样的病秧子像是从他眼前凭空消失一般,只在剑尖离着他只有毫厘之时,轻巧地侧过身子,像是无畏剑锋一般,他身体几乎是擦着剑身,迎刃而上,鬼魅般绕到了上官荓身后,一手拔下发簪,将那尖角,在一瞬划破入上官荓的左眼。 上官荓惨叫一声,用左手捂住鲜血淋漓的眼睛。 高手,这个梅珑竟然是个能与上官舵主一较高下的武学高手! 王允此时早已敏捷地逃向大堂后方的偏门躲了起来,众侍卫急忙退下,只留下淮阴槽帮的高手们,他们将武器用布条绑在手上,冲了出来——谢玄此前的交代:万一梅珑身怀绝技,或是他夫人冲进来,第一要务就是别让他们抢到兵器! 而此时,文嫣那边的厅堂也被士兵团团围住,女眷们一片惊叫,四散奔逃,只剩下文嫣一人被围在中间。 她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手边能拿到的只有蜡烛和摔碎的酒杯而已,她脑海里想的都是元钺,她现在只有一个想法:杀出去,然后跟元钺死在一起! 另一边的宴会大厅内已经战成一团,就在众高手要围攻梅珑之时,那信使从裤腿两侧抽出两把匕首,突然冲过去,瞬息之间割破了两位淮阴帮的喉咙,并将一把匕首抛给了元钺。 这信使正是李长生假扮的,自从元钺被苏尚的人刺杀,生死未卜,他便急令捞出淤泥中的船片,准备渡江,集结北琅琊的武僧,并传令潜伏在南琅琊的和尚们到处搜寻元钺的下落。 他坚信,他的殿下绝不会就这么轻易死了。不出所料,梅珑在南琅琊的消息很快传了回来。 元钺在院落中以笛声传信,宴客厅旁小佛堂内的扫地僧便是北边的细作,当日偷听元钺在茶田前与文嫣亲热的便是他,他将梁帝宴请元钺的日期传了回去。 阫城令史在睡梦中被李长生绑出了卧室,姜道成领着精兵部队,将令史府的人和军中要员一夜换了个干净,有的百姓甚至还不知道,一觉醒来阫城易了主,随后大部队才开始渡江。 兵贵神速,李长生带着武僧绕开途中所有的重要城池,挟持着阫城刘令史直捣黄龙,终于赶在今日天黑之前潜入泰州城,一进泰州城,他便找了个角落,把刘令史的头给咔嚓下来,然后装扮成信使的模样,找到王家庄园,带着刘令史的还冒着热乎气的头,冲进宴客厅。 淮阴帮的高手也不是吃素的,刚才是没有防备,这下有了防备,面对一个手上只有一把短匕首的李长生,可是占了上风。 厅堂内一片厮杀,现在的梅珑头发披散着,如同一只恶魔,招招狠戾,连不小心靠近的宫女也没放过,皆是直中要害、一击毙命。 殷红的鲜血溅得到处都是,厅内的侍女们边哭边叫地四散奔逃。元钺一边一刻不停地挥着剑,一边对护在身边的李长生叫道:“长生,别管我,谢玄!杀了那个谢玄!” 李长生心领神会,不顾身边的刀剑,直直冲向谢玄,此时阿羽冲出来,跟瞎了一只眼的上官荓一起护在谢玄身前。 上官荓只觉得此时眼前一片模糊,头疼得嗡嗡作响,半边身体开始变得麻木,他心里明白,梅珑那只簪是沾了毒的! “阿羽,保护好帮主!”上官荓死命地睁眼瞪着李长生,李长生一挥手,只一刹那,另一只眼睛一阵剧痛也什么都看不见了。他躲过的上官荓袭来的掌风,想要扯下他手里的剑,不料那剑用布条紧紧绑在上官荓手上,而两只眼都被戳瞎了的上官荓也拼尽最后的力气,与他死战。 阿羽扛着谢玄就往外逃,此时门窗打开,阴冷的寒风灌进堂内,嘈杂的人声中,李长生听见元钺咳嗽了两声。 只这一晃神,李长生立刻被上官荓的剑刺中腹部,他一脚将上官荓踹出三丈,而此时的上官荓也用完了最后的力气,吐血倒地不能起。 另外有三名高手冲过来,在行动迟缓手中只有一把匕首的李长生身上划出几个口子。 李长生不想与他们纠缠,一脚踢翻边上的酒壶,酒液浇在上官荓握着剑的手上,然后被李长生用烛火点燃,在上官荓的惨叫声中,缠在上官荓手上的布条被烧破,李长生终于把剑从他手里扯了下来。 满脸是血的他,此时竟然露出了笑容,仿佛是来自地狱的笑,看得人胆寒。其中一名高手因为些许的恐惧朝后退了一步,可没等他那一步落地,还什么都没看清,只觉脖颈处一阵刺痛,余光中李长生手里的剑依旧干干净净、滴血未沾、寒光闪闪,而后一股滚烫而鲜红的液体才从他的脖颈处喷涌而出。 这才是真正的魔鬼! 道心远远看着厅堂里的一切,见谢羽将谢玄扛了出来,眼里便复又成了一片冷漠。 梅陇和前来救他之人究竟是谁?为何会将传说早已失传的鬼门剑法演绎得如此出神入化?那个梅珑能在一招之内戳瞎上官荓的眼睛,就说明他的速度比上官荓要快,而那个信使,是比梅珑还要厉害的角色,恐是他自己对上那二位也未必能有胜算,世间竟还有如此高手,他逍遥阁竟然不知道! 带伤的李长生已成魔,身后的元钺也早已杀成了血人,他拼命想去追上谢玄,哪怕王允也好,可身边的对手太多,太难缠,好像一个个杀不完似的……他的气力有限,只宜速战速决而不能久拖。 此时,王允在厅外大喊一声:“退!” 厅内高手一哄而散,上百名名弓箭手在厅堂门口和后方将元钺和李长生夹在中央。 “射!”王允喊道。 可一声令下居然无人敢动,王允纳闷,气急败坏地吼道:“你们在等什么?射啊!” 带头的弓箭手为难地说道:“大公子,大小姐还在里面!” “蓉儿?!”王允这时也顾不上逃命了,冲进厅堂,就见李长生举着一张桌板挡灾元钺身前,而元钺手抱着他最爱的妹妹蓉儿,一手持剑,架在了她白皙的脖子上。 “蓉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第五十章 闯出生天 身姿曼妙的王蓉穿着舞衣,会恨交加,哭着道:“哥,是蓉儿不好,蓉儿任性了,你要放箭就放吧!蓉儿不怪你。” 听了王大小姐的话,有人欲将弓拉满,王允高声喝止:“住手!谁敢伤蓉儿,我头一个宰了他!” 李长生伤口的血顺着他的衣物滴在他脚下,元钺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可他心里还有一个更要紧的人:喜儿! “李长生……” 元钺话音未落,李长生便知道他想说什么,李长生道:“殿下放心,李长生知道要怎样做,请殿下先从密道走吧,其他的事交给属下!” “好。”元钺咬了咬牙,挟持着王蓉,按着她的指示,打开主位背后的密道门,从宴会厅的密道逃走。 密道的门一合上,顿时百剑齐发,可愣是让李长生挥舞着桌板给躲过了所有要害,正当他们要发起第二轮进攻,上千武僧和北渝骑兵冲进了院落,王允被生擒,泰州城令史府火光冲天,城内一片混乱。 谢玄拖着病体,带着无限的恨意,跟着道心退走逍遥阁,他现在终于明白了,梅珑便是元钺!除了元钺他不会是别人。这么简单的事,他如何没能想到?他要杀梅珑,决心下了好久,可元钺要杀他,大概只一瞬就决定了。 居然连佛家都利用,果真只有北渝蛮族才会这般无耻、不择手段! “阿羽……阿羽!阿羽人呢?”谢玄问道。 道心四下瞧瞧,也是不知:“阿羽不见了你问我!” 另一边,重伤的李长生被大渝的官兵抬了出去,众人寻遍了王氏府邸也没能找到李文嫣。 次日清晨,泰州城又下了一场小雪,城中的火悉数被扑灭,令史府的正大厅被烧成了一摊废墟,李长生被包得跟个粽子似的坐在轮椅上,坐在主位右侧,厅中主位上坐着只有手臂上有伤口的元钺,左侧则是廷尉姜道成。 此时的琅琊郡已经被攻陷南北两城,现在还剩下三城。 “强攻……死伤太过惨重,还未必能攻得下。”姜道成皱着眉头道。 “如今已有了准备的渠城、淮阴城和渎城下令灭佛,斩杀所有和尚,我们原先安排进去的人也损失惨重。”李长生忧心忡忡地讲道。 “此地河网密布,地下水丰富,想要完全切断他们的水源也很困难。”姜道成补充道。 元钺沉默良久,道:“那就暂且先围着他们。李长生你帮着其它地方准备好春耕,另外还要修书去朝廷请求支援,梁国的主力军来了,咱们这点人也是绝对吃不消的。” 其实泰州城以北地区的人民早就朝北逃难去了,现在荒无人烟的,想在当地征点粮食都困难。今早主要就是商议军力配置以及安抚受惊的百姓的问题,早晨议事速度很快,命令下来,下头人飞快就去执行了。 只是元钺忧色未改。 李长生神色凝重,他没找到文嫣,敢去女眷所在的宴会厅时,那里已经燃起熊熊大火,最后火被扑灭时,只从废墟里拖出几条已然看不清人形的尸体。 “再带我去看看那几具焦尸!”元钺道。 “殿下……”李长生惭愧得无地自容,先前他对文嫣确实多有嫌弃,可此次元钺遇险,若不是文嫣誓死跟随,他家殿下肯定早就不在人世。可以逃走的时候,文嫣没有走,如今她算是为了元钺而死,就是之前他对文嫣再有什么看法,如今也经不住伤心起来,“殿下,文嫣姑娘恐怕……” “不会的!”元钺斩钉截铁地打断他,迈着大步走向挺尸间。 “殿下,那景象惨不忍睹,您还是不要去了吧。”连小应子也在一旁劝。 元钺一宿未眠,此时血丝已布满了他的双眼,十来具难闻的焦尸他一具一具看过去。其中有几个身型较大的,便肯定不是文嫣,只是其中还有一具烧得不算太狠,可也已经体无完肤的娇小女尸,让元钺紧紧地锁起眉头。 要守住她背上的秘密,文嫣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会选择自焚也是在情理之中。 元钺伸手,想扒开她的嘴瞧瞧,被小应子拦下,道:“殿下,太脏了,使不得!还是小的来吧。” 他忍着恶心,小心扒开那女尸的嘴,顿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自告奋勇的小应子直接趴一旁吐去了。 元钺摇摇头,把手伸进了女尸嘴里。文嫣有一颗小虎牙,还有颗没完全长出来的智齿,其中一颗在左下角,才是长出一个小尖尖。他吻过她那么多次,她身上的每一处角落他都知道。 “不是,都不是她!李长生,这里没有她!她一定还活着!她还活着!”元钺欣喜若狂地瞧着李长生,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李长生坐在轮椅上被人推着,见元钺如此,亦是欲泣。 “她还在,李长生,找到她!” 元钺用帕子拭了拭手,简短地说完头也不回地迈着大步走出去。途径伤病士兵的医帐,济仁馆的人里里外外忙个不停,靳玮的妹妹靳也赶来南琅琊帮忙。 元钺停下脚步,问身边的李长生:“她怎么来了?” “她……她说想来帮忙,人都来了,我就只好同意了。”李长生为难地说。 “让她回去,大梁的军队不知何时要返攻,这里随时会变成战场前线,胡闹!” 这便有侍卫跑去跟靳婉婷说,靳婉婷听后立刻放下手中的东西,追上元钺,在他面前跪下,恳求道:“殿下!殿下!求殿下让小女子留在这里!” 元钺背手瞧着她,冷冷道:“起来。” “殿下!”靳婉婷眼里的恳切没让元钺动摇分毫。 她继续道:“殿下,家母时时刻刻没忘了提醒我靳家是真正的士族。所谓士者,为天下而活,小女子不愿苟且于安乐之地,望殿下成全!” 元钺的眼尽管还是冷的,他弯下腰,把靳婉婷扶起来,语气柔和下来,道:“既知你靳家有士之志,便知你兄长现如今在京中亦是行道艰难。他能无畏洛阳的汹涌暗潮,便是因为没有后顾之忧。” “可是……”靳婉婷听了知道有理,可依旧不甘心就那样做个闺中闲人。 于是元钺道:“你若实在想要做事,我便在北琅琊给你安排些事做。” 看着靳婉婷被带走,元钺转身对李长生道:“你也休息去吧,好好养伤。” “殿下,属下不要紧,都是小伤!” 元钺疑惑地扫了一眼便成木乃伊一样的李长生,轻轻摇摇头,嫌弃地挥了挥手,直接让人把李长生给推走了。他现在心情低落得连话都懒得多说。 晚上,姜道成用肉食犒劳了三军,武僧们散落在南琅琊的大小寺庙中,也是不忌讳酒肉的,姜道成虽然对元钺这种以佛之名藏私兵的做法多有意见,可如今大敌当前,他也知道那都是无奈之举。 夜幕降临,元钺登上山坡,眺望连片的军帐,他觉得自己的里内是空的,文嫣失踪了,他的心也跟着冰封在冬日里被战火反复蹂躏的大地上。 “殿下,夜里风凉,您还是早些回去吧!弄垮了身子,文嫣姑娘可是要怪罪小的的。” 还是小应子知道怎么劝人,元钺一听便立刻回了王氏府邸。按照文嫣的方子泡了个热乎乎的药浴,准备上床休息时,突然房外吵吵嚷嚷起来。 “让我进去!我进去见见那个元钺!” “王姑娘,夜深了,殿下已经要休息了,还请你先回去。” “元钺!你个王八蛋!我知道你在里面!给本姑娘滚出来!” “王姑娘,您在这样,下官可就毫不客气了!” 寝室内有侍卫点起炉火,小应子正帮元钺盖上被子,一听外头闹成这样,动作也是一僵。 元钺道:“是王大小姐吧?让她进来便是。”他重新坐起身,看着门外,又吩咐,“帮我穿衣,然后去倒两杯茶来。” 王蓉冲进元钺寝室的时候,看见元钺居然衣服还没穿好,正在太监的帮助下穿外裤呢,顿时脸变得姹红,惊叫一声,转过身去,怒道:“你,你怎么这样就敢见客!还有没有点廉耻!” 元钺道:“大姑娘家夜闯本王寝室,倒成了本王没有廉耻了。” “你!”王蓉气得跺脚,却又不愿就这么离开,质问道:“你为何不见我?” “这不是见了么?” “少在那里巧舌诡辩,我问你为何要囚禁我王氏一族!” 元钺冷笑:“你兄长下令要乱箭射杀本王的时候,本王可曾问这么蠢的问题了?” 王蓉背着身又急又气,却也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 小应子帮元钺整理好衣物便退下了,此时宫人端来茶壶火炉,元钺理了理衣服上的褶子,甚是悠闲地坐下亲自烹茶。 “王姑娘,您坐吧。”小应子提醒道。 “他,他穿好了?”王蓉红着脸,说话都结巴了。 元钺所在茶炉前擦拭着自己那杆藏着短剑的翡翠玉笛,他后悔带着喜儿出游,后悔出游的时候没带着自己这把鬼剑,后悔没有把全部的计划告诉文嫣,后悔没能护她周全…… “你,你!”王蓉缓缓转过身来,却见平时那个温和如春日暖阳的公子,此时居然面若冰霜地正用丝绢擦着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剑,顿时吓得腿都打颤。 以前她曾幻想过如果梅珑就是元钺就好了,可如今面对这样的真相,真实的梅珑,真实的元钺却又冷血残酷得令她恐惧与愤怒。 “坐下吧,王姑娘,你于本王有救命之恩,本王也不愿做忘恩负义之人。” “既然如此,你为何要将我族人全部囚禁?” 元钺见茶壶里的水开了,不急不慢地拿起竹勺给王蓉盛了杯茶,道:“王姑娘,你现在的样子可不像是你,先喝一杯吧。” 他用二指将茶杯推至她跟前,强大的压迫感让王蓉觉得呼吸都困难,可也让她冷静下来,至少,她王家还是有利用价值的,但如今这个局面下,他们已经没了谈条件的资格。 她苦涩地吞下元钺为她煮的茶,带着绝望,以极恭敬的语气问道:“殿下,希望我王氏一族怎样为殿下效劳?” 元钺听她这样说话,终于露出一点笑意,只是笑得极冷,只道:“王姑娘,喝茶。” 面前这个元钺,王蓉已经不认得了。他那双眸子里似乎连半丝温情都没留下,他见她根本不是来谈条件的,他要的也不是什么交易,他要的是她王氏的一个态度,一个绝对服从的态度。 她看错了,是她错了。 北渝那个被排挤出京的念佛小王爷根本不是当年的需要他人扶持的萧道衍,更不是供王氏复兴的阶梯,而是骨子里流淌着鲜卑血液,要将王氏碾踏的铁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