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时空跳跃 那是一台模样古怪的机器,不启动时人坐在上面仿佛陷入了某种优质太空按摩椅里。脊背得到完全放松,后仰头颅枕在舒适皮革靠垫上,似乎下一秒就能陷入沉睡里。 这多多少少缓解了席连的紧张感,让他得以在第一次真实‘跳跃’任务之前得到一丁点安慰--即便丁莉一直在旁边告诉他‘没关系,你不会有任何危险。即便你在另一个时空里死亡,跳跃机也会将你的思维拉回到这里来,不会有一点损伤。你就像做了一个梦,只不过比你平时做的梦更真实一点罢了。’ 一个梦。 席连再次重复了一遍,任由此刻穿着隔离服戴着面罩的同事将各种神经元连接器粘到他太阳穴和后脑勺上,然后举手透过摄像头对控制室内打出‘任务完成’的手势。 他有些不安地动了动身子,觉得连接原头盔似乎没有在模拟思维投射时那么贴近他的头皮。他不确定这是问题还是本就如此,毕竟在做模拟演习时经常会被勒得脑袋生疼。但考虑片刻后,他还是举起手示意他需要说话。 控制室的效率很快,他甫一举起手做出手势,其中一位原本已经准备走出跳跃室的同事便又走回来。这一次他将罩住他口鼻的气体输送面罩揭开示意他说话,席连告诉他似乎神经元头盔有些松。那戴着不透明面罩的人旋即开始检查他的头盔,却在片刻后向他做出‘OK’手势,席连这才放下心来重新陷入那个太空椅似的跳跃机里,等待跳跃。 室内的灯光暗了下来,席连似乎听见了气体输送带开启的声音。这有些不合常理,在任何一次模拟试验中都没有出现过。但他并没太在意这件事,一心一意注意着眼前虚拟投射到屏幕上的跳跃倒计时。 3…2…1… 思维投射跳跃开始,席连的神识大约只剩下几秒钟的清晰。就在他屁股底下形似太空椅的轻微晃动中,他仿佛看见了无垠宇宙就在他眼前。从未有哪一次的模拟试验令他见过如此绚烂璀璨的星河,那流淌数千亿年的时间于眼前这片浩瀚星海而言不过弹指一挥。 如此宏观的美正在他眼前铺展,让他忘记了所有… 控制室内黄钟看着眼前席连思维参数的变化,机器启动的一瞬间它将归于‘0’,然后这噩梦般的机器便会将这个‘0’弹射到他们设定好的区域范围--另一个时空。这之中不能出半点错误,从来没有人试过将这个参数拟定到大于‘0’会发生什么事。 他曾就此咨询过有‘平行宇宙之父’称谓的杨红杨教授,杨教授给他的回复则是,就现在的‘跳跃机’而言,实现‘思维跳跃’即是将无意识思维弹射到他们所指定的区域中某一个有着类似磁场的人身上。 这么做的结果有些像古人所说的‘借体还魂’,但必须保证这个思维进行跳跃时是陷入沉睡之中的,也就是参数为‘0’。如果跳跃时这个参数大于‘1’,也就是跳跃人保持清醒时,则跳跃机不会启动。这是时空管理局为机器设置的一种保护系统,但仅限于此。而若这个数字大于‘0’小于‘1’时,跳跃机有一定概率会发生参数错乱,将进行跳跃的人的思维留在某一个错乱时空之中导致任务失败。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种可能,但目前还没有确切的试验证据表明如此,以下言论仅仅是杨红教授的推论。即‘时空裂缝说’,也就是指在我们目前所探知的时空领域之中存在诸多裂缝,这有些像是一个山头到另一个山头之间的悬崖。思维一旦落入其中便会陷入某种类似‘永恒’的感受,在我们看来可能仅仅过去一分钟,但于进行跳跃任务的人而言可能已经过去了数百年甚至数千年。 这种变化会投射到他的身体上,而至于能不能将他的思绪再拉回来便不得而知了,这仍是现在时空科学领域的一个难题。至少在时空管理局研究协会把实验白鼠的思维放射出去在拉回来之前,他们不会在活人身上做类似的实验。 杨教授说得有些复杂,这或许是他们这一类人的通病。而在黄钟听来他问题的答案无非是若这个参数大于‘0’小于‘1’,则会发生很可怕的事情。 他而今便盯着一个数字从‘10’快速下滑,等待它停留在明红色的‘0’时,便代表思维跳跃成功,他今天的工作即将结束了。他们会把跳跃任务人留在跳跃室内24个小时执行他的任务,期间控制室只需要两个人值班,今天还没有轮到他。 0.653…0.43…0.211…0.1…0.02… 忽然,那数字停住了。 墨绿色字体闪烁着荧光卡在0.02上不再下滑,而另一头却响起了机器启动,思维跳跃开始的指令。 有形的恐惧在那瞬间骤然攥住他心脏,他自座椅上弹起身来向控制室另外几个人大喊“快停下!思维参数有问题!” 控制室那顶旋转的警报灯亮了起来,暗沉沉红色光芒阴郁照亮室内每一个角落,所有人都吓呆了一般愣在当场不知怎么是好。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进行跳跃,说明白一些类似任务而今已到了稀松平常阶段。只要前期检查关卡完备,类似这种跳跃任务一般不会出什么大问题。而这个检查一般不由他们部门负责,所以那天控制室内五个人大部分都是代班实习生,只除了黄钟。 “快下紧急停运指令!” 他向那负责守在机器运行控制面板前呆住的学生喊,那小伙子这才回过神来赶忙掀开罩在控制面板右侧的红色按钮上的保险罩。 ‘啪’地一声,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红色警报灯不再闪烁,整个控制室回到了死一般寂静的时刻。有那么一两秒钟,黄钟希望这寂静永恒保持下去,因为他实在没那个勇气去检查跳跃室内那个年轻小伙子的状况。 如果那个数字大于0会怎么样? 他的脑子里回荡着杨红教授的话,以及关于她提出的‘时空裂缝’理论。不禁便想到他和眼前这些年轻人一起站在某个悬崖上,将身穿厚实隔离服的年轻人推下悬崖的场景。 深渊之中是什么? 他与现在所有人一样一无所知,直到一声女孩的尖叫响彻控制室才将他自臆想中拽了回来,强迫视线移动到那跳跃室摄像头拍摄到的画面上去。 他不见了。 画面中那原本坐在太空椅般跳跃机上的年轻人不见了--不,确切来说不见的只有他的脑袋。 他原本应该带着半透明的头盔坐在那里陷入沉睡,在一场类似梦境的穿越感中执行上级委派给他的任务。而现在那半透明头盔下原本应该存在的头颅不见了,至少透过监控摄像头拍到的画面来看,那里面空荡荡没半点东西,只剩下一具躯体软绵绵瘫陷入椅子里… 这一场事故几乎摧毁了研究所所有人,尽管对外消息封锁得很好,他们还是不得不将这次事故如实上报当局。 具检查报道称,该名特种士兵姓名席连,26岁,有4年野外作战经验和3年以上思维投射实验经验。但真正执行控件管理局派给的任务,这是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黄钟看着报告样稿有些发懵,他不知道应不应该把当天进入跳跃室检查的情形如实上报。是直接写出‘该名士兵头颅融化’,还是‘该名士兵已确认死亡’? 他考虑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最终还是将‘头颅融化成脓血状态’几个字删除,让整篇报告看起来颇具有学术的冰冷陈述气息。最后再打上‘研究所二级监督员黄钟’与‘时空管理局研究所’全称,为报告画上句号。 他已经几天没吃饭了。 这不能怪他,任谁在看到那个画面之后也不可能在未来两三天内吃下一点东西。 他不记得当时是怎么通知质检部的人进入跳跃室检查的,只记得指令下达以后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已经换上了便装似乎准备下班了。但只有那么一分钟的时间,他们又快速穿上隔离装准备进入跳跃室。 他没办法忘记接下来的场景,那是这几天来一直困扰着他的噩梦。 质检部的人检查后通知军方,他们将那小伙子的身体从跳跃机上抬出来,那原本扣在他脑袋上的头盔应声落下来。 他听不见声音,但他知道那一定是一声小小的‘咚’--就像石子落入水中一样。 头盔里盛着他头颅融化后的脓汁,透过监控器看来是半透明的黄色,掺着丝丝红色类似血浆的东西。而他的脖子和头颅连接的地方也涌出大量类似的脓汁,将跳跃机精密内部构件毁了个干净。 那台机器报废了。 他听见同事感叹道,仿佛那价值不菲的机器比这个年轻士兵的命来得更重要。 而事实证明确实是如此。 军方并没有过多追究研究所这次失误责任,只是命令他们尽快修整跳跃机确保任务继续进行。 他没有看到关于那名士兵的尸检报告。 是军方不会向任何人透露他们不该知道的东西,还是他们根本就没有进行尸检? 他不确定,也不敢再去想。 第二章 江宁 手电的光亮在减弱,江宁却仍固执地将它叼在嘴里企图借着那一点点光线在一堆旧剪报和资料夹里寻找到她想要的东西。 这是一间处于完全黑暗中的阁楼,最初江宁问起楼下住户时被告知这里已经很久没人居住了。但当她和苍溪拿到钥匙躲进来的时候才发现,似乎从前住在这里聪明人瞒着所有住户仍生活在这间阁楼里… 怎么可能? 这里早就断了电,自来水也早被房东掐停了,到处散发着一股霉烂与尘螨的气味。怎么可能会有人在这里生活而不被发现? 但事实就是如此,至少在江宁手底下的资料堆来看。 那其中很多资料夹建立在上个月,也就是说至少在一个月之前住在这里的人还在更新这堆费事的东西。 她依稀能在剪报和资料夹的名称中找到一点线索--关于他所研究的东西。但还有一个更直观的,现在就徘徊在门外的线索。只不过那个更危险,也调查不出更多的资料来。 江宁屏住呼吸忙于手底下的工作,另一面也留心听着外头的动静。 她听见了苍溪的呼吸声和那东西的脚步声,苍溪说它是僵尸,而她更愿意称它未‘感染者’。只是那到底是不是她此行的目的还不能下定论,就目前她草草翻动的剪报日期来看情况或许并不如研究所那群人所说的那般乐观。 她似乎再次找错了地方,因为她此刻正翻到一本旧资料夹,那上面明确标注了时间为‘1889年6月’。她有些懊恼,将那堆资料掀去一旁另找到一张旧剪报,却没在上面找到日期。 那是一张泛黄的照片,被刊登在报纸上令那张照片显得更加模糊,衬着手电筒暗淡光线看起来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 照片下面是一段报道: 詹妮佛.玛丽,生于1862年5月。 报道中提到她曾患某种未知流行性感冒,却拒绝了当时医院提供的任何帮助。她认为只是普通的感冒,并觉得医院会因此勒索她的钱财。所以她从医院的监控下溜走,并迅速将这种感冒传播开来… ‘嘭’一声巨响打断了她的阅读。 那是门板被撞击的声音,她几乎都能听见那行将就木的老式门板发出的哀嚎声了。但实际上她知道,她还听见了苍溪的惨叫。 她没有尝试去呼唤苍溪的名字,只是顺手捡起刚才靠在墙边的棒球棍躲到了门后。面对即将被撞开的门板,她心里有种说不来的滋味。她听见苍溪在外面喊她的名字,让她快走。 这个笨蛋,现在她能走到哪里去? 她心下默念了一声,并没带上任何嘲讽神色。 苍溪是她在两个小时前刚认识的一个男人--或许算不上认识。只是睁开眼睛第一眼便看到了他,大高个的帅小伙,扛着摄像机关切问她‘没事吧?’ 她看见了手里拿着的话筒,立刻明白了她的身份。再用一些小伎俩从苍溪口中了解到他们今天晚上的‘特殊行动’。 原来他们正在做一个关于消防员的访谈,这即将成为他们的毕业论文题材。他们已经得到了消防大队的时批准,可以在今晚跟随消防员进行一次不太紧急的任务。当然,关于火警抢险一类的报道轮不到他们头上,他们需要记录的只是那些在这个城市里每一天都会发生好几件的小事。 “这只是一个开始。”苍溪告诉她,刚才消防队接到报案称他的邻居忽然发狂并发出类似野兽般的嘶吼声,目前声音持续了一分钟左右,他不敢贸然去开邻居家的门查看情况。 得到地址后消防队允许他们跟踪拍摄,现在他们正在等待消防员整装集合出发。 那是一栋老式三层楼房,夹了个小阁楼。江宁从老照片中看见过这这类建筑,大概在370年前非常流行。但是在她所生活动那个时间早已不再有人居住在这样的建筑里。 病毒原珠已经追述到这个时候来了么? 她为接下来的不确定性感到困惑,却也只得跟着消防员和那个自称苍溪的男人进入那栋建筑寻找所谓的‘发狂的邻居’。 这栋楼似乎已进入搬迁阶段,楼内住的总共只有六户人家。报案人称除了那位发狂的独居邻居以外,所有人都已经被警察聚集到了这里。据说是要彻底检查这栋楼的什么东西,控制现场的警察也还没有接到明确通知,而今只能等着消防员来先破门看看是什么情况再做打算。 事情便是在那时出现起色的,她尝试对着苍溪的镜头做此次事件介绍,这对她来说不太难,却有些煎熬。忽然,她背对的那扇消防员正在动手拆卸的防盗门内,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声。 没错,咆哮声。 类似某种可怕野兽声嘶力竭的哀嚎,震得在场包括消防员在内的所有人行动为之一顿。 找对地方了。 那一刻,江宁总算放下心来继续装模作样做她的报道,直到消防员拆开那扇门将那名感染者放出来。 后来的事情就比较曲折了,简而言之就是楼上消防员没有控制住那位‘发狂的邻居’,等到警察将它击毙之后发现它又一次站了起来,并企图攻击警察。江宁在一旁本不太想插手,却又念及任务需要可能会延长时间,便顺手从某一户洞开的门厅里摸出一根棒球棍来攻击了感染者的脑袋。 这次它才彻底安静了。 江宁告诉苍溪她很抱歉,因为她不想警察受到伤害。哪知那位摄影师模样的男孩儿冲她竖了大拇指,并告诉她比从前改变了许多。 那当然了。 她嘟囔一句,跟着警察一应人聚集到楼下采访了楼里的住户。这个过程更是无聊透顶,但江宁必须知道刚才被她打死的那个‘人’的来历。 这其中有个韩国人用蹩脚的英语称呼那人为‘僵尸’,警察虽然并不愿意承认,却没再这个称呼上多做反驳。 那韩国人自称叫朴英贤,据她所说这位邻居前不久染上了感冒,曾经拜托她带过某种对感冒很有用的特效药来。但后来的几天她再没见过这位邻居,直到今天听见他的房子里传来叫声。 “起初我以为是遇到了什么意外,敲门却没见人有反应。门房拒绝就此开门,并称这种情况应该先报警,于是我们打了报警电话。” 那时正说话间,原本停放在楼下仓库里的消防员尸体骤然‘活’了过来。而后那楼梯口就此乱成了一锅粥,江宁趁机拽着苍溪往楼上跑,以‘找药’为线索从门房那里偷来了钥匙--其实没什么必要,因为江宁知道那门房最多再过一个小时就要死了。 但她还是喜欢按自己的‘规矩’来,即不论身处哪个时空皆需小心谨慎,避免惹上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既然门房现在还有知觉,那她就不能太乱来。况且还有苍溪跟在身边,尝试过几次后仍像狗皮膏药似的甩不掉。 他说他拍下了很多绝佳的镜头,用在他们的毕业作品上一定很棒。 当然很棒,但用不用得上去就不知道了。 江宁翻了个白眼后决定随他去,反正跟着她也造成不了多大的麻烦,到最后任务结束她还是要回去的。 哪知就只是这一个小小的举动,到现在却给她争取了多出好几分钟的时间来。 他们最后发现这栋大楼被封锁,楼下一众感染者将他们逼到这阁楼里时江宁才真正确定她找对地方了。 她的目标正是眼前这堆乱七八糟资料中的某一些,但现在看起来似乎已经没什么价值了。只要证明了这里出现的第一个感染者不是整个世界上出现的第一个感染者,她的任务就此宣告失败。 她需要尽快回去提交任务报告,但在这之前她还想做一件事。 苍溪就在门外,惨叫声听起来并不刺耳却令她难过。她很少有这种情绪,究其源头或许只是因为这个男孩硬把她塞进这座阁楼最安全的角落里,自己守着那扇终将失守的门。 “我们都会死在这里的。”她对那温柔大男孩儿说,用得是一种警告的姿态。 并不是她不想救他,而是她还有比他的命更重要的任务。她希望这个大男孩躲在某张床底下不要出声,一直到军方介入清理这栋大楼为止。最多明天,他只要在那里呆到明天就能获救了。 但男孩拒绝了,他说他得调查出真相,也看得出她能调查出真相。 聪明的男孩,也很愚蠢。 她嘟囔着并未再拒绝他的帮助,直至现在,她听见了他的惨叫声。 而不过十秒钟之后这扇摇摇欲坠的木门就会失守,凭借她现在的身体她可以保证干掉杀死苍溪那个感染者算作报仇。 但…最多三个,或者五个。 而楼下据他所知连同后期进来的消防员和警察在内,一共有二十四个人。 第三章 东区 江宁嗅到了感染者脓血的气味,那是一种类似于腐烂肉类的气味,阴沉沉以几乎肉眼可见的浓度充斥在这间小屋子里。晦暗不定的手电早在解决上一个感染者时被她丢到一边,而今她只能在黑暗之中凭借听觉和本能行动了。 一分钟前感染者撞开了这间阁楼里最后一扇木门,她看见一张面皮腐烂剥落裸露出泛黄牙床的脸向她扑过来,而后被她打得稀烂。 这是目前已知对付感染者最有效的方法--打烂它们的头。 但后期实验证明这个方法并不一定有效,据她所知病毒会在感染者体内发生变异,导致后期感染者就‘捕食能力’而言得到大幅度提升。 简而言之就是变得更难对付了。 但就目前的感染者而言这么做还算有效。这间阁楼里总共挤进了三个感染者,苍溪不知道被它们拖到什么地方去了。但江宁还有些庆幸她没看见一个满脸流脓腐烂的感染者苍溪站在她面前,否则她会可惜那张脸的。 她一路解决掉几个嗷呜乱喊的感染者冲出阁楼去,楼下更多的东西显然是听见了这里的动静纷纷嘶喊着冲上来。她探头往楼梯井下瞧一眼,那些映在墙壁上疯狂晃动的影子告诉她这次上来的感染者至少有十个。 她有些懊恼地回头又瞧了阁楼黑洞洞的门内一眼,似乎在于里面的人做最后告别。而后双手握紧棒球棍卡在狭窄楼梯口,等待着那群发了狂的感染者扑过来一个个捣碎它们的颅骨。 很快,楼道里堆积起了恶臭的尸体壁垒。她不得不稍后退一些以便避开翻阅过尸体俯冲扑到她身上的感染者。 她认出这其中有带着他们来这栋楼里的消防员,也有刚才那个韩国女人。只不过现在他们都被病毒侵蚀了大脑变成另一种东西。那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僵尸’或者‘丧尸’,虽然她记得最早研究所给出的报告里的确用‘丧尸’称呼过它们。可后续研究证明这群感染者脑袋里还保存着些许智慧,与大多数假象定义中凭借本能捕食的活死人都不相同。 它们还是活人,甚至脑子还没完全死亡。它们还记得自己吃了自己的亲人,邻居,朋友。它们会高兴,会难过。但它们无法控制病毒给出的基因本能--捕食。 那对它们来说是一种常人无法想象的煎熬,所以在江宁看来杀死它们毫无负罪感,甚至有那么一点为他们解脱的意味在内。但她总是尽量克制不那么去想,要知道勿论杀死它们时带着什么感情,在组织训练时都是不被允许的。这会在后期催眠训练中显露出脆弱本能来,再严重一点可能小命就没了。 正胡乱想着,江宁侧身避开自累积尸体上扑过来的感染者。棒球棍还卡在上一个感染者的颅腔里没来得及拔出来,她只得背靠尸堆单手箍着它脖子限制行动,另一边再次尝试拔出她的棒球棍。 忽然,她的动作停住了。紧接着一阵皮肉穿刺的剧烈疼痛自她胳膊上传来。 她被咬了,皮肉生生撕扯下来一大块,血流如注。 但她的注意力还在那站在阁楼门前的感染者身上。 那是苍溪,感染者。 他的眼睛亦如所有感染者般血红,侧脸上被啃净了皮肉留下森白骨头。 但他一定还认得她。 他站在阁楼门口与她在充斥着烂肉败血的空气中对视片刻没动,直至后头更多感染者嘶喊着扑向她从她身上扯下更多地皮肉来。 这太疼了。 她想着,但没有流下眼泪来。 或许那东西早就在训练时流干了,也或许现在这具躯体只不过是跳跃后其中一个。总之她没有哭,只是在最后的几十秒内与那个男孩儿对视,直到他如别的感染者般嘶声咆哮着向她冲过来。 她在思绪最后弥留之际看到那张狰狞脸孔在眼前放大,血红双目之中却还泛着点点水光。 那是眼泪? 她疑惑间,身体逐渐抽空了力气。意识跌入无尽黑暗之中持续了短短数秒,眼前骤然绽开那片熟悉的浩瀚星海,璀璨光芒盈盈向她扑来让她几乎都快忘记刚才给那群该死的感染者啃死有多疼了。 实验室红色警报灯响起,投射任务结束,冰冷机械女声炸响在她耳边说道“欢迎回来,江宁特工。” 她花了一秒钟时间适应骤然亮起来的灯光,而后在周遭围拢过来的质检员帮助下从那太空椅般的机器中拔出身来活动酸胀筋骨。AI女声在一旁提醒道“这次苏醒比上一次延迟三秒钟。” 江宁睨了那虚拟投影在墙面上的少女一眼并不作答,径自离开了跳跃室。 如她所料,萧楚河早早地等在跳跃室门口接她。见她甫一出来便忙挨上来笑“怎么样,这次找对了么?” 她回想起阁楼上的那堆破剪报和资料日期,皱眉摇了摇头“没有,我才那只不过是变异珠分支中的一个,还不是起源。” 这次的任务成果有些复杂,她需要花一些时间将它们整理出来一并提交给上级。 她的任务报告向来详细,这一次更是如此。她在报告中提到关于剪报上看到的所有报道,着重便是那个生活在1889年的叫做‘詹妮佛玛丽’的女人。她觉得那有些可疑,但具体下一步行动还需要看上级的命令。就目前而言她多少知道不太可能安排她去1889年找这位叫做玛丽的女人,但以后如何还是未知数。 即便对整个研究所来说,从浩瀚时空海洋里捞出病毒原珠来还是比较困难的。他们目前拟定了如同渔网般的猎捕计划,到刚才为止她们才进行了十分之一不到,剩下的只有她和萧楚河,以及两名神秘‘同志’全权负责。 那两个人她没有见过,听萧楚河说像是和她一样从乌特加德出来的女孩,具体代号却还不知道。 其实她对此并不关心,鬼知道那地方十年能训练出多少她这样的女孩子来。她和萧楚河之所以会认识也完全是一次系统错误,把他们两个投射到同一个时间点去,还差点导致那次任务节外生枝。 往后萧楚河用各种方法弄到了她的资料,上级对此批评过萧楚河却也并未多加惩罚。想来也似乎没那个必要,毕竟类似萧楚河这样的特工本来就不多,要是再箍得紧了难保不会出现第二个席子鲲来。所以她们的业余时间总是过得还算悠闲,除了萧楚河有些烦人之外。 他们计划今天一起去橡树餐厅吃饭,萧楚河告诉她同行的还有上一届特工丁莉,现在已经退休分配到质检部去了。没准儿今天把她从那台该死的按摩椅里拔出来的就是她呢。 说完他在驾驶座上哈哈大笑起来,仿佛这个笑话真的有那么好笑。江宁只得翻了个白眼不再理他,转而却又不自觉回想起苍溪来。 也不知道那男孩儿现在怎么样了。那栋楼已经被隔离,病毒却不会被那种程度的隔离禁锢,那座城市将会在未来一周彻底沦陷进入紧急状态。到那时军方会出动生化分队清扫感染者,正如她所见过的每一次感染扩散那样。 但苍溪或许等不到那天了,那栋楼里的感染者最多到晚上就会被彻底清扫,那样一来他就解脱了… 想到这里,她发觉自己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触动,便忙地坐直了身子不再回想那些事。 幸而萧楚河并没发现她的异常,驾驶着他那辆宝贝似的黑色GI6889型号梅赛德斯滑入路边找停车位。 他们来得有些晚了,此时地下停车场挂上了‘满员’的红色警示牌,就连路边用于临时停靠的黄线位也挤得满满当当,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位置停下两个人只能步行五百米回到刚才的餐厅去。 萧楚河有些感慨地叹了口气“放着东边那么大一块地方不用,要全城人挤在西区,真是个英明的决定。” 江宁不置可否地眨眨眼睛却并不接话。 其实把东区隔离出来已经是二十年前的决定了,那时江宁才三岁,依稀记得养母总是抱着她去东区一个小公园里玩。那时的阳光还没那么热,暖烘烘烤着公园沙池里的沙土有种说不出来的惬意。 可到后来城中筑起高墙将东区隔离开来,起初她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直到她被送到乌特加德根据地时才在训练之余听人说起过。东区蔓延开一种罕见病毒,潜伏期长达数年且变异速度极快。起初只以为是天然病毒,等到研究院特工局调查出那种病毒原珠可能与叛军有关时,城内代表投票决定以高墙将东西两区隔离开来。军队医院等公立机构撤离东区,西区修筑起更多摩天大楼以供‘合法居民’居住。 在这个编号为九点超级大都市里总共生活着一亿五千万居民,据后期统计其中只有七千万人生活在西区,可想而知被抛弃在东区的人似乎并不全是军方所谓的‘不法者’,但这一切于她而言似乎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军方救了她,将她从那个行将就木的老楼里抱到乌特加德,现在她所有的一切都是军方给她的,所以即便他们真的犯了一点小小的错误又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呢? 第四章 席子鲲 乌特加德是东国最早的情报特工组织,前期直跳过军方隶属东国最高领袖钱成川的。后来东国政坛改革,钱成川落选,新领袖蒙放下达‘解散’命令。乌特加德蹭一度面临解散危机,那一届学员遣散至各个部门重新分配。 但这样的情况过去不过一年,军方再次重新排序乌特加德。这一次这个特工组织得以听命于军方,虽说那层层关卡守护内部仍是蒙放本人。 江宁是2487届学员,入学代号529。在军方存放的资料之中是父母双亡的孤儿,养母在一次意外中身亡后被东区孤儿院收养。后被在一次歼灭叛军行动之中协助2467届学员,代号H的特工后得到破格所融,直接纳入该届特工训练计划。 如今她从乌特加德毕业已有五年之久,五年时间她一直不知道同一届毕业学员的去向,但就目前看来,被投入‘原珠跳跃’计划的只有她一个人,即便另外两个同事均由乌特加德毕业也应该不会是她同一届的,否则不可能没有半点风声。 正思索见,二人已走到橡树餐厅那标志性的像果装饰牌下。 那块装饰牌伫立在停车场外闪烁着棕色亮光,一个看来四十出头的女人站在那招牌地下,见到他们来了便笑着挥了挥手。 那正是萧楚河所说的丁莉,前中央军团特工,十五年前退役,现正在研究所质检部工作。今天见他们有时间便约到一起吃个饭,萧楚河总是叫她姐姐,关系看起来似乎还不错。 “车停满了,我以为你们还得再走一段。”见他们走进了些,她笑着说道“位置定好了,直接进去吧。” 现在时间正是饭点,橡树餐厅里人比较多。但于他们而言没什么差别,他们在这种时候自觉从来不谈工作上的事情。 丁莉说起自己住在沉羊小区,那里曾是属于东区最大规模的商业小区楼盘。后来东区修筑起高墙,小区开发商得到补助款项另在东面建起了相同规模的住宅楼,大部分高度在380-460楼之间,中区空中花园有商场和游乐园开放,邀请江宁有空的时候可以去那里坐一坐。 江宁笑着说道“好啊,我听说沉羊小区里的住户都是大款,丁姐你们什么时候能给我引荐一个。” 萧楚河听了笑她“就你这个样子还想找大款,大款不吓得原地起跳三米板就算抬举你了。” 丁莉忙在中间打圆场道“小萧你这就不对了,我看小江人好长得也漂亮。现在那些有钱人就喜欢她这样的姑娘,你要追她可得赶紧一些,等她哪天真的被什么大佬看上你可就没机会咯。” 正说话间,橡树餐厅正中央六面原本播放着无聊音乐剧的屏幕骤然中断了信号,重新插播入一则紧急新闻。 播报员用一种慷慨激昂的嗓音念诵着新闻稿,说是昨夜东西区间的高墙西北角遭到叛军袭击,目前已经平定,但死亡人数尚未查明。据悉应是东区匪徒趁夜欲强闯哨点引起争端,驻守哨点士兵开枪击毙匪徒后十分钟叛军援军赶到,警报拉响。 报道结束后,主持人立刻换上一副高傲神色似能跃过电视荧幕对着叛军首领斥责般说道“我们不会主动攻击西区,也绝不会软弱惧怕任何一次进攻。”而后闪烁出江宁已见过很多次的席子鲲那张像是被监控抓拍到的截图照来。 或许是照片放大缘故,他看起来有些不太像是叛军首领。因为那张脸实在没什么可圈可点的地方,高高地前额,大鼻头和薄嘴唇的组合瞧着有些刻薄。但据江宁所知,他可是实实在在的恐怖杀人魔。但就这场针对城市管理者的叛乱来看,死在他手里的人不计其数。高管,平民甚至妇女儿童。东区也是因此被从地图上删除,就此成为大部分城市都有的‘红色地带’。 橡树餐厅响起一片叫骂声,江宁仔细听来无疑都是在咒骂叛军首领席子鲲的。 她注意到丁莉的脸色一时变得有些难看,苍白着一张脸忙别过视线去不再看电视屏幕里的新闻播报。直到那则紧急通知结束,画面又转回到音乐剧上她看起来才稍好了一些。 萧楚河忙问道“丁姐,你没事吧?” 丁莉勉强摇了摇头,苦笑着“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一看到他那张脸还是有些后怕。” 江宁同丁莉并不太熟悉,听他们如此这般一说便有了些好奇问道“丁姐见过席子鲲?” 丁莉点点头“那个时候他还不是现在的席子鲲。” 正说话间,服务员终于推上菜来。丁莉也似乎想借此换掉话题不再说起那些陈年往事,江宁也识趣地没了兴趣追问。三个人继而又聊了些有的没的,说起别的话题丁莉到又像换了个人似的活泼,到最后江宁甚至有些羡慕起她的豁达来。 “丁姐和席子鲲的事我也知道的不太多。”回来的路上萧楚河向她说道“大致应该是在二十年前,那个时候席子鲲还是中央军团指挥官。” 江宁对这个答案有些意外,不禁看萧楚河的眼光都有些变了“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多。” 那男人扭头冲着江宁自以为神秘兮兮其实看得挺欠揍一笑“我可是萧楚河。” 原来席子鲲正是二十年前在研究所那次跳跃意外中身亡的席连的哥哥,那时的他还是中央集团总指挥官,而且是前首相钱成川破格提拔出来的指挥官。具体因为什么就不得而知了,总之他那个时候也还很年轻。 他的弟弟叫席连,说起来江宁应该也听过这个名字,他和丁莉一样是从中央军团特工培训毕业的学员。和乌特加德的性质不一样,中央军团培训他们主要用于敌军侦查。但在那一年里恰逢钱成川首相失利时,乌特加德大批遣散学院导致研究院任务执行人才匮乏,这才申请从中央军团临时增派可执行跳跃任务特工。 席连便是在那段时间加入到研究院项目中来的,起初席子鲲得知后并不同意,怎奈何或许天意如此,席连在第一次试验跳跃中表现优异且对这项任务极具兴趣。 “可惜…”萧楚河没说下去,但接下来的故事江宁差不多已经知道且听过很多遍了。 研究所中几乎每一处都张贴着‘小心谨慎’的金属牌,想来也正是因为如此。 一场意外夺去了年轻特工的生命,哥哥因此悲愤仇视上级也不是不能理解的事。但如席子鲲这般彻底的仍是有些奇怪,不过这与她江宁关系不大,她也就懒得去思索那么多了。 她让萧楚河送她回研究院职工宿舍,在任务期间她对外一直以研究院普通员工的身份公式,化名陈红。 萧楚河笑她这个名字老土,她颇有些不服气地自兜里翻出手机来搜索出数百年前一个叫陈红的女人图片给他看。 只见那确实是个难得的美人,鹅蛋脸,一双大眼睛含情脉脉盯着屏幕外的萧楚河瞧,到真有几分端庄淡雅古典美人风范。 萧楚河盯着屏幕里的女人看了半晌,又抬头看着江宁,忽然笑道“你和她有些像,但我觉得你比她好看。” 江宁白了他一眼正欲收回手机,忽见那薄薄屏幕震成一片暗红色,赫然跳跃出‘加密’两个黑体字来。她草草瞥过萧楚河一眼示意他靠边停车戴上绝缘,萧楚河默契地照做了。她这才自后项摸出精神连接元链接手机接听这个加密电话。 电话那头是她的军团直属上司,代号H,声音经过加密机械化处理听起来没什么感情起伏,只是简单通知她下一次任务大概时空坐标与内容。 这一次她似乎需要去到247年前一次城市大爆炸之后的世界,具体时间点需要看跳跃机所承受得了的范围和当时存在之人的磁场感应。她一一答应过,最后H让她到指定地点休假两天之后立刻回研究所报道,在这期间掐断手机信号,关闭神经元链接装置拒接一切电话。两天之后在研究所会送她去到新任务地点。 她有些奇怪于这次任务的前提条件,却也没太多问。H补充道随后会将休假地址发送到她的内部邮箱里,第二天中午之前务必过去报道。 挂断电话之后她将扣在萧楚河脖子上神经元隔离器取下来,萧楚河这才回过神来问她。她摇摇头笑得有些无奈“恐怕我得失联个几天了,别太想我。” 萧楚河心领神会的点点头,当即也没再多说什么径直开车将她送到研究所宿舍楼下。 两个人沉默地道别,她目送着萧楚河的车消失在视线里,一时不知道这算不算在谈恋爱。想到这里,她忽然又想起了苍溪--这是她今天第二次想起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男孩,于她而言实在有些诡异。因而她赶忙摇摇头回身登上高区电梯,径自回宿舍收拾东西去了。 手机收到的消息显示度假地址在一个海岛,离这里大约有600公里路程。 她想不起这个海岛在什么地方见过,不过既然H指派那定然也是不能拒绝的,现在想那么多反而没用。 第五章 人体改造 那海岛属于私人地界,因此并未在地图上显示出坐标来。虽说江宁此行不必她自己费心,但出于职业习惯还是忍不住在电子地图上一遍又一遍的寻找它的身影,直到直升机缓慢降落在海岛空地上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有多可笑。 这是一个人工岛屿。面积并不大,从飞机上瞧来仅仅只是一圈厚厚绿植三面环绕着一座白色建筑,只是这栋建筑比大多数大佬的品位要好些,仿古式的屋顶搭配别出心裁的框架设计让它看上去艺术气息浓厚。近年来东国的有钱人总喜欢这么干。其目的或出于远离人群,或出于不得公之于众的秘密皆有。 总之,在这个超级大都市持续膨胀,数据信息和监控遍布全球的时代,似乎只有在这里才能找到他们需要的‘隐私’。 出来迎接她的是一个约莫五十岁左右的女人,穿着一件医用白大褂,脸上施了淡妆,看上去分外端庄。她身后跟着两个黑西装保镖,她下意识扫过他们一眼,确认这两个人都不是什么花架子。 那女人热情地拥抱了她,并自我介绍叫做陈欣。 她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转念想来一般在军方提供保护下的人都不是什么简单人物,H并未给出此行的真正目的想来也是为了给这个叫陈欣的人保密。 陈欣似乎看出了她的疑虑,微笑道“不用想那么多,之所以安排你过来是因为我看了你的资料之后认定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她点点头却并未答话,想来H也不可能那么好心给她特意安排两天假期嘛。 他们初始降落的位置在建筑背后圈成草坪的大片空地上,想来也是为了给直升机专用做的停机坪。跟在陈欣和保镖后头出来另一个女人,瞧上去像是这里的管家。她恭恭敬敬称呼陈欣为‘博士’,而后上前接过了江宁手中的行李。 “安排好房间之后带江小姐去熟悉一下环境,她会在这里住两天。晚饭过后请领她到会议室找我,我要和她单独谈一些事情。”陈欣吩咐好后对着江宁露出礼貌地微笑“H告诉我你喜欢游泳,这里有一个还算不错的室内游泳池。好好放松一下,晚饭过后我们再谈。” 江宁点头答应,旋即也不再多做停留便跟和管家模样的女人走了。 这栋建筑的装潢风格也如它外表般用了白色为主色调,搭配闪烁着蓝色荧光灯玻璃和晃得眼睛生疼的白灯,看起来颇有些冷冰冰的实验室气息。或许就陈欣的表现来看,这里正是什么秘密实验基地吧。不过她可不想操心那么多,应该让她知道的事情H和陈欣自然会告诉她,其他的还是遵循特工之间的‘眼不见’更好。 那女人领她穿过肃穆白色的大厅左转进入一个走廊,挑选了其中一间较靠内的房间。她苦笑的看着房间内同样白森森的墙壁和明晃晃大灯,想着这两天晚上恐怕不那么容易睡着了。 “游泳池离这里不远,需要我现在带您过去么?”女人放下她的行李,礼貌退回到门口的位置向她问道。 她不太喜欢这个女人刻意做出来的热情模样,因此拒绝了她的提议,只是略问了问游泳池的位置便打发她离开了。女人走之前仍旧是那副礼貌模样,却霎时间有了奇特的疏离感,这样子比她刚才刻意装出来的热情让江宁觉得舒服很多,只听她说道“您可以在四处随意转转,晚饭过后我到游泳池找您。” 等待江宁点头的瞬间,那女人却已经关上门走了,她这才稍微放松下来。 本想先检查一下这间屋子里有没有什么隐藏监控装置。旋即又想起自己并非在执行任务,而是H委派的‘渡假’。所以勿论在这里发生什么都是上级给出的命令,自己只要照做就好。便放弃了这个念头,只将行李箱往衣柜里一搁便出门去了。 这里的架构其实并不如她想象那般复杂,或许只是因为她没有去探究更多地缘故。游泳池在临近后院停机坪的地方,有块硕大不透明的升降玻璃横亘在那所以初到时并没察觉。 一个女人躺在泳池边的白色躺椅上,似乎正在享受下午悠闲的时光,她走进了一些,那女人像是没察觉到她到来般并不给出什么反应。 她身材很好,晒成健康匀称小麦色的皮肤令她看起来有些像是杂志封面模特。江宁尝试着打了一声招呼,她这才取下厚厚黑色墨镜来瞧了她一眼,礼貌而疏离地回应道“你好。” 江宁注意到她说话方式很独特却有些生硬,似乎对而今所用的语言非常生疏。 在那之后,两个人停止了交流。江宁换上泳装在池水里挥洒疑虑带来的憋闷感,那女人则仍旧安静地躺在泳池边。江宁知道,此刻她那双漂亮的黑眼睛正透过那副墨镜观察着自己,正如自己观察她那样。 半晌后那女人忽然没来由地问道“你刚从实验室过来吗?” 江宁摇头道“我还没有去过实验室。” 女人听后似乎有些讶异,支起身子来重新打量着江宁,仿佛在看什么怪物“你没有去过实验室?”她重复道“那么你是从外面来的?” 江宁有些奇怪“没错,我刚从外面来。” 女人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叹,旋即从躺椅上起身向江宁喊道“那请你到这里来,我想好好看看你。” 江宁抿唇犹豫片刻,心中疑虑更甚。却还是缓慢向她游过去上岸湿漉漉站在她身前,任由那女人像是见了什么新奇玩意儿一般围着她转,眼神中带着女童才有的天真。 “你和他们都不一样。”最后,那女人得出结论般说了一句。 “他们?”江宁捕捉到她话中的信息,旋即问道“他们是谁?” “也是从外面来的人,不过很少。”女人答应道“通常他们都穿着衣服。” 这回答更令人疑惑,江宁正还欲问什么,便忽又听那女人说道“妈妈叫我呢我不能陪你玩了,再见。” 她说完,竟不再理会江宁任何问题径自走向泳池后走廊,消失在拐角处。 江宁在原地愣了片刻,女管家的声音忽自身后响起,仍旧是那副冷漠疏离的模样,语气竟与方才那女人有几分相似“陈教授找你。”她回过头,正看见那女人捧着一套浴袍站在那里--那意思非常明显,她已经不需要回房间换衣服的时间了。 她不太喜欢这里的诡异氛围,却别无选择。时间仿佛又回到了在乌特加德的日子,她近乎本能地服从着一切命令,沉默披上浴袍跟着女管家来到陈博士所谓的‘会议室’。 这里有一张白色长桌,尽头是一面硕大的落地窗,恰好可以看见海上落日的绚丽景色。陈博士站在那落地窗前似乎正欣赏着此刻的落日,身后两名保镖已不见了踪影。 女管家通报了一句,她回过头来向江宁微笑道“抱歉,提前叫你过来。”江宁摇摇头,随意拉开一张扶椅坐下。陈博士看出了她的拘谨和不快,终于开门见山说起了让她来到这里的目的。 原来这里确实隶属军方不假,陈博士让她过来的目的是要往她身体里植入一块新近研究成果芯片。 她没做出什么表示,心想反正不论是什么东西她都没法拒绝。但陈博士仍旧补充道“放心,这不是什么用于跟踪检视一类的东西。相反的它能帮助你激发身体潜能,在后续任务中削减疲惫感。” 人体改造。 她脑海里忽然冒出这个词来,旋即皱起了眉头。却听陈博士笑道“别这么敏感,这种程度还没到人体改造级别。只是针对我方特工一些优质帮助,提高他们的任务效率。” 她犹豫着点点头,下意识伸手摸向后项。陈博士拍肩安慰道“既然H肯放心让你过来,就已经证明我所说的话不假了。别担心,你当然也可以拒绝我。” 我当然不可以。 江宁嘟囔了一句,却被陈博士听见了,露出爽朗微笑来“放心吧,我不是弗兰肯斯坦。只是在你的后项神经元连接器里加入一块芯片,连手术都算不上。” 她想起两天后还需执行任务,这才开口问道“需要时间修整吗?” 陈博士摇头“不,我对H说过,只是在他最优秀的特工后颈上加入一个小装置,并且也向他保证过不会影响你的任务时间。” 她这才点头同意,起身来将手伸向陈博士道“如果是这样,我没什么好拒绝的。但是…”她犹豫片刻,陈博士握着她的手耐心微笑着等待,便听她问道“我只是想知道,我是第一个植入这种芯片的吗?” 陈博士摇头道“H身上也有一块,不过那是第一代芯片,只能在他疲惫和疼痛时麻痹他的某些神经元连接使他失去部分知觉。这对某些行动来说有好处,却不能长时间使用。所以我在第二代--也就是即将植入你身体里的这一块做了些改良。”最后,她有开玩笑般补充道“从今以后,你再也不需要连接神经元接听加密电话了。” 第六章 意外的重逢 正如陈博士所言,在芯片植入的过程中她没有感到任何不适,只是后期实验过程中偶尔有脱力和眩晕感。陈博士解释这只是她的身体在适应芯片,没什么大碍的。H之所以要给她两天假期便是要她在这里尽快适应芯片的功能,下一次任务之前就能投入使用。 她本想对陈博士说起跳跃后这种芯片没有什么作用,旋即又想起研究院秘密任务似乎陈博士并未参与其中因而作罢。 往后两天她的感官恢复得很好,那块芯片似乎真的可以提高行动机能强化肌肉组织,而今即便她在游泳池里呆一整天也不会有半点疲惫感了。甚至困扰她多时的浅眠多梦问题也得到了解决,为此她有些担心在睡梦之中感官屏蔽太过导致反应迟钝。旋即在陈博士安排的一次睡眠突袭中打消了疑虑,真正相信就目前看来这块芯片对她的帮助很大。 第三天,H如约恢复了她的神经元连接。直升机已经停在背面草坪上等她,她与陈博士告别时意外看见游泳池那块不透明的升降玻璃已然放下来,第一天在游泳池见到的那个奇怪女人正站在那里向外张望,女管家守在她身边。 陈博士随着她的视线回望一眼,笑道“那是我的女儿,自小没离开过这个海岛,所以对外来的人都有些好奇。” 江宁这才恍然那女人在游泳池那番话,旋即与陈博士告别登上直升机。 陈博士再一次尝试用芯片与她进行神经元连接对话是在直升机上,这一次她真的再不需要有线连接器,甚至可以在周围人没有戴屏蔽器也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连接通话。陈博士最后嘱咐她回研究所便可以直接投入工作,三个月后H会通知她回到这里来检查芯片使用情况。 待她回到研究所时已接近下午两点,萧楚河并没在研究所等她。想来他或许接到比她更早点任务提前进入了跳跃,到也并没什么稀奇的。 她将行李寄存在员工休息区便径直往质检部去,果然见里面四人应人皆穿戴整齐正在等着她。 时空管理局研究所并不只如她所见般架构,她知道除却明面上服务与她的质检部外其实还有更多藏在暗处的人员操作。所以即便这一个小小的部门,人员也是施行轮换制,这也导致了每次执行任务时见到的总是生面孔,今天自然也不例外。 其中一个女孩子见她进来,向着其余三个略一点头,继而与她握手却相互并不言语。只是沉默地帮助她换上跳跃隔离服,那衣服沉重且厚实,有一股淡淡的汗液气味。她不确定是不是芯片植入后嗅觉灵敏的关系,这股味道今天变得更重了一些。 她们穿过研究所冗长一道走廊来到跳跃室前,仍旧按照以往流程准备进入跳跃。 她将身子嵌进跳跃机逼仄却舒适的太空椅内,质检员们围在她四周做最后检查。约莫过了十分钟之后,质检员向控制室做出了‘OK’手势示意检查完毕,跳跃即将开始。 还是那片熟悉的浩瀚星海,江宁在思绪逐渐模糊之际得见那比之银河更为广阔的璀璨,即便已经很多次了心下仍旧难免感叹宇宙之间的宏大辽阔。只是这一次,那片星海似乎比之以往更为贴近她的视线。 芯片的原因么? 她来不及细想,思维旋即堕入一片广袤黑暗深渊离那片星海愈发遥远,最后终于如以往般坠落再陡然清醒,眼前已是另一番景象。 她的茫然只持续了一秒钟时间,继而猛然翻身观察着周围景象。眼前竟是一片萧条颓败之色,自己似乎正身处在一个已被严重破坏的城市里,黄昏衬着沥青街道崩裂坍塌沉入地面,两旁建筑黑乎乎被烧了个干净。 她想起H提醒过她这次投射范围在一个被烈火烧尽的时空,继而也不再惊异起身顺着大路往前走去。 这次任务尚才开始她便知道已经失败了,但凡有这种风貌的地界通常已是被感染者扫荡过的城市。病毒初时蔓延至整个区域且极难控制,军方最后不得不出动重型武器摧毁城市并加以隔离,以免病毒蔓延至别的地方。但后期证明这个办法显然行不通,即便到现在而言,那种病毒的传播途径和最初宿主仍然是个谜。 为什么跳跃机会把她送到这么一个地方来,参数故障?不对,H提醒过她此行的目的。但为什么呢? 她正警惕于四周的惨败与任务内容时,一声刺耳广播嗡鸣声骤然炸响耳边击退了她所有的想法,她停下脚步仔细去听,发现那内容竟是如此直白清晰。 “如果你现在还活着,请到沃尔顿街口,我会为你提供食物和住所。” 往后的广播里具是重复着这句话,是个男人的声音。她低头确认过自己而今的身体--看上去是个一米六左右的女性,体型略显丰满。她不太确定能不能以这样的身体保证自身安全,却还是决定前往那广播扩散到地方查看情况。 毕竟再往前看去也不像是有活人的样子,倘或运气不好摸到一个感染者难保不会节外生枝引来更多。在摸清跳跃机参数选定这里之前,最好还是顺着眼所见的生存地点靠近比较好。 确定这一点后,她虽不知道广播中的沃尔顿接口在哪里,却能听出来那广播声离她并不远。通常情况下跳跃机不会把她投射到一个渺无人烟的地方,这次显然也不意外。她循声往路的另一头走过去,远远便见一排摆开的桌子等杂物横在路口阻挡住来往方向,一个人正背对着她埋首在那堆杂物地下倒腾着什么。在那人身边放着一个旧式扩音器,刚才她听见的广播声正是来自这里。 她尝试着再靠近了一些,看出那是个男人便在三步外停住,以确保他能听到的声音怯怯开口问道“那个…请问你可以提供食物和住所是吗?” 那男人听见她的声音猛然起身回头,一见她便像是不可思议般瞪大了眼睛。而她亦是如此,原本正飞速运转的大脑卡壳般停顿片刻,然后听见了自己的感叹。 天呐。 那男人不是别人,竟正是苍溪。 怎么可能,苍溪不是在另一个时空之中吗? 说不上来是欣喜还是恐惧,她定定站在那里看着眼前这个高大英俊的男孩。直到男孩先开口激动喊道“你是真的,你还活着。” 这一声喊将她拽回现实,有那么一刻钟内心还处在惊愕与狂喜交织的状态下难以自拔,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却仍是听起来怯生生小心回应“是的,我听见你的广播一路找回来。” 那男孩显然比她更激动,想来或许是这座城市摧毁之后便再难见到活人。却又因她是个女孩而怕吓着了她,手足无措地在原地踌躇数秒之后才点头忙说道“你跟我来,天一黑它们就要出来了。” 天黑? 她皱了皱眉头,敏锐意识到这里的感染者或许和她以往接触过的有些不同,当即点头再不多说什么。只剩下他关掉扩音器仍旧欣喜地喋喋不休“你如果晚来五分钟就碰不到我了,现在正赶上在天黑之前到家。” 她注意到他用了‘家’而不是‘庇护所’,心底那股欣喜般感触涟漪似的越发扩大了些,近乎无意识地信任眼前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且听他一路上说说笑笑一点也不嫌烦闷。 如她所料,他再次自我介绍叫苍溪,曾是一名医生,那种无名病毒扩散开的时候他躲在地下室里逃过了一劫。而当她问起军方清洗这片区域的时候,他有些差异地看了她一眼,旋即说道“没有什么军方清洗,从它们出现开始,这里就一直处于与外界失联状态。我曾经尝试过通过电报等手段与外界取得联系,但从来没有得到过回应。” 她愣了愣,旋即意识到苍溪并没有在骗她。那么这里的情况似乎就比她去过的所有时空节点都要特殊了,或许这正是跳跃机把她送到这里来的原因?她问道“既然如此,你没有尝试过出去吗?” 苍溪摇头“我比较谨慎,在确认另一个地方有活人之前不想贸然行动。毕竟我只有一个白天的时间可以活动,还得小心避免进入照不见阳光的建筑里。其实从它们出现开始我就已经发现有一种特殊病毒出现在医院的诊断书里。只是当时所有人都认为是流行性感冒,甚至以谣言传播罪名控告过我。我只得承认自己诊断错误,暗自却在地下室里储备物资,加固住所,这才能活到现在。” 在她抿唇思虑间,他们已经到了苍溪所说的‘家’。那看起来只是一座再正常不过的普通房子,只是门窗都被铁板之类的东西加固过,房顶和门前草坪上装上了照明大灯。苍溪解释道“它们比较怕光,所以一旦发觉有东西企图攻击这里我就会打开这些灯把它们吓走。” 她跟着他进门走下他口中的地下室,近乎在刹那间便明白了为什么跳跃机要送她到这里来--那座地下室几乎成了某个医院实验室的翻版,各种大大小小的兽笼并排整齐排列,每一个都有详细的编号和记录。 苍溪回头笑着向她说道“别害怕,我正在尝试找出那个能把人变成那些怪物的东西。” 第七章 如释负重 这次所遇到的感染者与以往都有差别。待江宁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苍溪早将房子内所有门窗上的光线挡板放下,带着她下到地下室里过夜。她欣喜地发现这里甚至有储备电量,苍溪有些腼腆地笑起来告诉她。在城市被感染者摧毁之后,他会在每个白天开车在市内搜寻物资。类似小型柴油发电机和蓄电池之类的东西在这里并不难找,只是… 他略显落寞地笑了笑,话语间有些故作的轻松“只是两年来,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活人。原本还有一只狗陪伴着我,但是在两天前它去世了。” 江宁沉默片刻,显然并未感触到两年隔绝世界后又失去伙伴的孤独与痛苦--这是乌特加德训练的必经之路,切断共情。 她记得在那所完全封闭的训练营内,她被迫观看着一系列残忍杀戮与死亡的影片。导师冰冷的声音在她身后讲解每一个受害者一生的故事,从出生,到死亡。 那个女孩今年十四岁,被养父囚禁了五年。 她听见导师毫无感情的叙述死亡女孩的一生,父母离异,母亲带着她改嫁给养父。但非常不幸,那个男人毁了她。他虐待她的母亲,奸污了只有九岁的她。并自那以后拒绝让她外出,甚至不让她与外界联系。 ‘坐到爸爸怀里来。’这是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他喜欢抚摸女孩尚未发育完全的身体,就像摆弄一个小玩具… 他该死,他不是人! 起初她能感觉到悲伤和愤怒,在导师的叙述与女孩被继父折磨至死的画面交叠中掉下眼泪来。但旋即针筒便如期落到了身上,一支又一支冰冷液体被推入她的血管之中。 ‘你还不能毕业。’ 她听见导师一日又一日的重复这句话,到底过了多久连她自己都不能确定。直到她也能如导师一般盯着那影片中的女孩,语调毫无起伏地叙述她的一生。 从出生,到死亡。 十四岁与她只留下一个数字,仅此而已。 她看着苍溪继续低声讲述他两年来的遭遇,想起在上一个时空遇到他时内心的触动。那感觉仿佛又回到了乌特加德的训练室,好像针筒下一秒又会往她血管里推入那该死的不知名药物。 一次就够了。 她想着,脸上却装出一副同情的模样来。 她能够理解苍溪的孤独,却不能为他感到难过。这就是乌特加德切断共情训练后的最终成果,对如她这般的特工而言也是一道保命符。 “不过幸好我遇到了你。”苍溪最后总结道“你的出现给了我很大的鼓励,要知道我都快要放弃研究这种病毒的治疗性疫苗了。”他站在地下室两排满满当当的实验老鼠笼子之间展开双臂,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喜悦“到那个时候,它们就又能变成正常人。” 她沉默地看着他,觉得有些好笑。但她并未把那句话说出口,只是仍旧装出那副无辜好奇宝宝的语气,问他能不能把最初他接触到这种病毒患者的病历给她看。 苍溪对此毫无保留,正是一个孤独了两年的人对忽然出现的同类那种可笑的信任。他向她展示重建后的病历,有些复杂,但足以证明一件事--这并不是她所期待中的零号病人。 没有失望,或许是已经习惯了。 “你知道吗,为了这份病历,我还被他们关过一段时间。”苍溪笑着说道“那会儿是我发现他分泌物里不寻常的病毒,并将这一点上报给了院方,但他们认为那只是普通的感冒所以并未重视。”他说道这里停顿片刻,继而很快又从那沉浸在过去的落寞中抽身出来。 “后来我发现了这种病毒极强的传染性,院方又过于谨慎将这种病毒列入流行性感冒中的一种,并不对外公布。我有些害怕,便在朋友之间题了一句…”他第二次停顿下来,低下头似乎陷入了对回忆的感触中,直到江宁侧头瞧着他问道“然后他们把你关起来了?” 他对她笑了笑,点点头“我被关进了监狱三个月,以造谣煽动公众危害社会秩序的罪名。” 她叹息一声不再多问,起身踱步到右侧整齐排列的实验笼子前。 那里面的老鼠皮毛正如苍溪所描述的那般完全脱落了,裸露着光秃秃丑陋皮肤的它正隔着透明的玻璃笼冲她龇牙咧嘴,用感染后泛红的门牙威胁,仿佛恨不得撕裂她的喉咙。她以指尖隔着那层玻璃逗弄老鼠,看着它凶神恶煞却毫无办法地隔着玻璃叫嚣。又听苍溪在身后又无所谓似的笑开了“不过都是过去的事了,后来他们意识到我是对的,但那个时候已经晚了。” 她不自觉努力想象着他当时的处境与心情,而后漫不经心地扣着玻璃笼壁说道“其实你大可以尝试离开这里到另一个城市去,那里说不定会有幸存者。” 在她的观念之中,如果真如苍溪所说那般,这个城市也就没有什么呆下去的必要了。 苍溪摇头“我不想离开这里。实不相瞒,两年来我的研究已经有了一点成果,现在离开就功亏一篑了。” “即便你要在这里忍受孤独,也不去寻找希望?”她有些不解,他想救他们,那群因为他说了实话而伤害过他的人。 “希望?”苍溪愣了愣,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般。继而又将目光投到她正在逗玩的那只感染老鼠身上,半晌后才缓慢说道“我不确定你说的是哪一种希望,但与我而言我的希望在这里。我曾尝试过与外界联系但从未得到回应,还曾一度觉得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出于这种心理我开始研制那种毫无希望可言的疫苗,但现在不一样了。” 他定了定神,又露出那种落寞的笑来“见到你我才明白,或许外面确实还有幸存者,他们或许和你我一样孤独。我若丢下这里去寻找他们,即便找到了又能怎么样?孤独与孤独相遇会变成更为悲观的感慨和抱怨,我暂时还不想要那种情绪。如果我有幸真的能找到这种治疗性疫苗把被感染者变回和我们一样的人,那样的世界才算是真的找到了希望。” 他真幼稚到以为自己是救世主,就为了一群毫不相干且愚蠢的人? 江宁正欲开口劝慰他放弃,却忽听得门外哐一声巨响,似是门外钢板给什么东西猛烈撞击导致的。苍溪忙抢至地下室门边,按下门后一枚毫不起眼的红色按钮。只听门外轰隆隆一阵炸裂声响,江宁想起苍溪曾说过在门外院落内埋设过炸药。此刻外头必定已成一片火海,到了明天必定如她初到这里所见那般满目疮痍。 她忽然明白过来,那时的不被信任与这两年的孤独于他而言是多么沉重的打击,现在他终于见到了另一个活人,他所想的不是终于得到了陪伴,而是终于可以解脱了。 “它们知道我们在这里就会一直攻击,一定是晚些带你回来的时候被它们跟踪了。”苍溪拽过一架椅子抵住门板回身向她说道,神情却并未看出多少慌乱来。他指向地下室某个墙角,又将一个数据储存卡般的东西塞到她手里补充道“那里有一个夹层可以藏人,不过只能一个人进去。你拿着这东西,趁它们来之前躲进去。” 大门坍塌声传入地下室,苍溪忙将她拽至那所谓的夹层暗门间不顾她反映将她塞进去。就在他临离开时,她忽地抓住他手腕抬眸看着他,那一刻间她目光恢复了江宁该有的了然平静神色。 “你是故意的对吗?”她问。 苍溪愣了愣,而后欣慰般笑了。 地下室门板传来撞击声,眼瞧着那虽然被加固过却依旧难以抵挡感染者怪力的门板快要被撞变形,江宁忽地起身自试验台上取下纸笔快速写下一句话握在手心里,苍溪以为是要给他的却见她并未做出递过来的动作。 轰隆一声,地下室的门锁应声被撞坏。一只腐烂的胳膊自那被椅子卡住的门缝间伸进来。苍溪来不及再想什么纸条的问题,忙又将江宁按回那扇小门内。 江宁窝身在那狭窄黑暗的空间里,听见那地下室门板轰然倒下和实验老鼠们骤然炸响的吵杂。 苍溪在笑,那是一种她从未听见过的,如释负重的大笑。 她握着手中的纸条和储存卡,随着门外愈发激烈的嘶嚎声盖过苍溪的惨叫越捏越紧。她能理解苍溪这么做的原因,也能理解其中的动机,只是不能体会到他的感情。但她不介意将这当作他两年长久孤独之后发泄出来的,要命的任性。 这是这个世界中的一场接力赛,她愿意帮着苍溪完成。 只是她心底又升起那种她并不熟悉也不喜欢的异样感触,在意识逐渐模糊跌入沉睡的黑暗之前,她听见门外终于只剩下了感染者的嘶嚎与老鼠的嘈杂声。 她闭上眼睛用力攥着手心里的纸条,在意识终于即将沉浮于跳跃机之前回想起纸条上留给这个身体原本拥有者的话。 ‘带着储存卡去别的城市,它能拯救这个世界。’ 第八章 惊魂 实验室的警报响彻整栋大楼,江宁在跳跃机上清醒过来的时候身旁只有两个质检员。他们沉默地帮助江宁起身后离开跳跃室,换下隔离服。 那是两个很年轻的女孩子,脸色都有些苍白。 此时的明黄色警报灯闪烁在楼道尽头,拉长的三声警报持续轰炸着江宁敏感的耳朵。她不记得什么时候研究所里响起过黄色警报灯,那两个姑娘告诉她,她的跳跃任务进行了六个小时。在这六个小时之中研究所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但她们是实习人员并不清楚。楼道里的黄色警报灯是着急研究所正式组员到各层会议室集合的,剩下的继续留守工作岗位不能离开。 江宁点头谢过她们后快步离开了质检部,准备前往该层的会议室。但在穿过走廊时后项忽感一阵刺痛,继而腕间接受器提醒加密来电--是H。那经过机械修饰的声音旋即通过神经元连接器传入大脑,似乎就炸响在耳边。 江宁开始有些后悔装那块该死的芯片了。 H终止了她正要提出的实验报告和关于苍溪的疑问,告诉她接受紧急任务之前她有五分钟时间准备。她忽而反应过来这个任务恐怕和研究所的异常有关,旋即正色报上代号位置准备接收任务内容。 其实非常简单,她需要协助即将赶到研究所的特工029前往沉羊小区,解救被困家中的前中央军团特工丁莉。 沉羊小区出什么事了? 她并未将这疑虑向H问出口,想来既然是协作任务,关于沉羊小区目前的情况应该会从特工029手中获悉。所以挂断电话的五分钟后她已全副武装站在了研究所大门前,看着一辆未上拍照的银色世爵轿车停在她身边。 一个男人降下车窗看她一眼,她会意点头旋即转过副驾驶位上车,整个过程快速而沉默。 029与丁莉一样毕业于中央军团特工局,但年纪看起来比丁莉稍小一些。他告诉江宁,中央军团于三个小时前接到消息,称沉羊小区有人报案在地下车库内发现新型感染者。二十分钟之内市警察赶到那里并进行了小区和道路封锁,通知中央军团处理。 江宁皱了皱眉头有些意外,要知道自东西两区隔离墙建立起来之后,东区已有五年未出现过新感染者了。不知是否出于某种不能言喻的直觉,她总认为这件事与她两次在跳跃机投射时空中遇到两个苍溪有关联。 029见她不说话,只道是她还没了解其中状况,便又补充道“中央军团方面得到消息,这件事在一定程度上与前特工局特工代号011丁莉有关。” 江宁这才点点头,旋即又觉不对。三个小时前她还在跳跃机上,若事态真如此紧急H会将这个任务交给应该已从跳跃机上下来的萧楚河处理,而不是等到现在她从跳跃机上下来。 029似看穿了她的疑虑却并未给出更多解释,一路上二人沉默不语直至车行过隔离带缓慢停在了沉羊小区门外。 这是一所高档小区,江宁曾听萧楚河描述过。只是而今一见才不得不感慨,东区的有钱人生活或许比两区隔离之前更算得上纸醉金迷了。便见漆成恢宏暗金色的小区大门上而今贴上了明黄封条,一队穿着白色生化服的正聚集在小区门前,见他们来了立刻上前查看证件。 江宁认出那是研究院的人,而后便见其中一个男人取下隔离头盔对他们说道“这里的住户都听话地呆在家里没出来,有几个闹事的意见扣回所里隔离了。你们要找的人在三单元5栋276层-3室。我不建议你们进去的时候穿上隔离服,因为这么做会吓到该层其他住户。这些有钱的都脾气挺大的,万一闹出个什么来更麻烦。” 029会意点头,旋即回身示意过江宁,二人正欲穿过隔离带入内,却又听那男人嘱咐道“虽然我知道是你们的任务,但还是得提醒一句。‘那玩意儿’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闲逛,不穿隔离服有一定风险受到感染。” 二人闻言相视一秒钟,旋即向那男人沉沉点头道谢后未做停留径直穿过隔离带往三单元赶去。 这里小区的分布并不太复杂,只是层数较高使用的跳跃电梯幅度更大,江宁一向不太喜欢。她与029很快找到5栋,发现这里楼盘地下开发成了商业区,几栋楼门而今虽然紧闭着但内在确实联通的。 想来这一类建筑从内部也有入口进入地下停车场,这么一来… 二人抿唇各自心中有数却并未多言语,与驻守楼门外的警察沟通过后得到批准进入5栋弹跳电梯可直达276层。 高中层弹跳电梯井位于楼道最内侧,照平常会有电梯员专门负责操作陪同,但此时整个大厅被清理得空荡荡哪来半个人影。 江宁不禁想起多年前她曾协助过的一件类似任务,确是在间隔西区不远被称之为‘牛圈’的矮楼区。病毒在那里曾有小幅度蔓延,幸而被中央军团及研究院强制隔离封锁才得以遏制。后究其原因,不过是住在那里的地痞流氓无赖居多,一听说那里处于隔离状态便不管平日出不出门的纷纷出现拉横幅抗议军方软禁。 说来那件事也颇有些好笑,竟是直到后期感染者出现才得以抑制住这些人嚣张气焰的。与而今这里的状况一对比,江宁在一瞬间竟还觉得有些幸运。只是她自然知道,经过漫长几年异变后的病毒已经没那么好对付了,更勿论它的感染者。 二人勘察过四周确认没半个人影后顺利滑入电梯里,在控制面板上输入276后电梯成功运行带着二人快速升至该楼层。 这里的电梯做过一些小改良,因此即便速度如此之快的弹跳也没让江宁有什么不适感。只是自电梯中出来的那一刹那,不适感很快便自胃部涌了上来--走廊里充斥着浓重的尸体腐臭气味,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向当局汇报情况以至于他们事先完全不得而知。 029抬头看向监控探头的位置,发现那里已被人破坏只剩下短短一截电线裸露在外。他暗叫不好,拉着江宁后撤至电梯井外背贴墙面打算先撤回再做打算。正等待电梯门重新打开的一刹那,震耳欲聋的咆哮声响彻整栋大楼,楼道明亮白灯在咆哮声中嗞嗞闪动后很快沉入一片黑暗。 断电了。 江宁靠在墙角做出防御姿势,特工029就在她身边以如出一辙的姿势等待着彼此眼睛适应黑暗。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掺杂着间或感染者才有的标志性嘶哑喘息,自离电梯井不远的消防楼梯通道安全门外传来,二人在黑暗中调节着呼吸尽量将最精确的判断力集中在那脚步声上等待它冲出消防门的那一刻。 只是…它停住了。 二人安静地等待片刻,判断出它正停在275层到276层之间。更奇怪的是那喘息声也像被什么东西生生剪断一般停止了。 好在此时二人的眼睛已能适应这种黑暗,借着走廊尽头窗外投入到暗淡光线,江宁看见029向她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原地不动,他到楼梯口处侦查。 她没理由阻止,只是隐约的心下不安让她不自觉又往墙角后撤了一些。029缓慢且悄无声息地移动向安全门处,拐个弯消失在了江宁的视线里。江宁此刻借着暗淡光线轮廓扫视着楼道走廊上的一切。 那些紧闭的房门,吊在楼道中央的尸体… 忽然,那尸体的影子轻轻晃动了一下。 楼道两侧窗户紧闭着,没有东西会去晃动吊在那里的尸体,江宁在黑暗中发现那尸体动了一下,旋即不安感笼住她的心门。她开口制止029再向消防门靠近,但已经晚了。 她听见消防门被推开的吱呀声,接着吊在走廊中央的尸体飞快移动向了消防门的方向。 太快了,江宁甚至不确定那是不是她的幻觉。只见那尸体背光轮廓一闪便不见了,江宁在乌特加德曾接受过侦查训练,其中一项便是与此有关的。但仍旧没法在黑暗中切实看清那尸体的动向,却只听见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接着又是一声。 在她视线外的消防门方向同时传来至少两个感染者嘶哑的咆哮声,接踵而至是男人--特工029的惨叫。 江宁来不及多想其他,握紧了手中的枪抢上两步背抵墙壁滑至消防通道口方向,却只见那里空荡荡洞开着消防门,哪里来的029和感染者的影子。 刚才的一切过程不过两秒,然后沉羊小区强大的供电保护系统起了作用。楼道灯在一阵炫目的白光闪烁下重新亮了起来,但而今这条走廊里只剩下了江宁和掉落在消防通道口的一把特工专用小口径手枪。 她冷静下来通过芯片向H做了简要汇报,并没有冒险尝试进入消防通道查看029情况。因为她刚才并没听到向下或者向上去的脚步声,两个感染者要拽着029从消防楼梯逃走并逃过她的耳朵显然不太可能。而如果没有,那么摆在她眼前的就只有一个答案--它们带着特工凭空消失了。 第九章 回到正轨 走廊里回荡着细细的哭声,一丝丝鬼魅般渗入心魄。 江宁从不相信自古流传下来的鬼神论,但此刻在这刚经历过突变的楼道里乍一听见它,仍有些毛骨悚然。 她镇下心神没再去管空荡荡的消防梯口,转而将目光快速锁定在了哭声传出的地方---3室。 刚才的尸体正悬挂在这个位置,但由于其肿胀变形程度,加之事出突然,一时没法看出尸体本来面貌。但是现在,一种强烈的预料攥住了江宁的心,让她本能迫切地想敲开-3的门证实。 室内溢出轻微门铃声,江宁警惕注意着周遭等待开门却迟迟未见-3室有什么动静,反倒是对面-5传来门闩喀嚓声。江宁快速托枪回身,却见那门缝里伸出个乱蓬蓬头发的小脑瓜来,便忙重将枪往身后一藏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小孩。 那小女孩看上去约莫八岁,神色瞧来却比年龄要大一些。或许受益于出色的家庭教育,她显然看见了江宁手里的枪,却一点也没有害怕的样子,只是以稚嫩声线批判般向江宁说道“你太吵了。” 江宁向她露出抱歉微笑问道“吓到你了么?” 小女孩儿摇摇头,片刻后似乎又忍不住补充一句“刚才好像不是你的声音。” 江宁猛然惊觉,刚才楼道中的动静即便短却很骇人,这层楼五间住户没道理只有一个小女孩儿开门查看。“我到这里找个朋友,没听见什么声音。”她撒了个谎。 “刚才走廊里有人在哭,我一开门就看见你了。”小女孩儿略有些疑惑地看着她“但那不是你的声音。” “只有哭声,没有其他的声音了么?”江宁问道。 小女孩摇摇头,继而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往回缩了一些“算了,你安静一些吧。晚安。”说完她也不管江宁反应如何径自关上了门。 江宁在-3门口又站了一会儿,回忆起前一刻走廊中029放出的两声枪响以及他最后的惨叫,感染者那标志性嘶哑的喘息声,确定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但是为什么小女孩说只有哭声? 她皱了皱眉头,回身看向-3室的门,想来这一切原由也只有找到丁莉才能解开了。但-3室内的人显然已经出了状况或出于某种原因不愿开门,她只得向H提交申请后强制开锁。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精妙的指纹密码锁,但要破解它与她而言却并不太难,只是在面对门后浓烈尸体腐烂气味的时候,她才有些后悔刚才为什么不让H自己来开这扇门。 该死的。 她咬牙单手掩住口鼻顶着近乎熏眼睛的气味往里看。 屋内并没有开灯,窗外明亮灯光透过窗帘缝隙映出玄关轮廓和隐约可见空无一人的客厅。她仔细尝试在屋内一片死亡般的沉寂中寻找刚才那丝哭声,却终究一无所获。 难道刚才的情况正如小女孩所说,门一旦被打开便是另一个空间了? 空间。 这个词骤然蹦到她脑海里令她一阵反胃,联系到这一天经历的种种她不得不将那个猜测般到台面上来--有人打破了空间和时间的间隔领域。 或许是席子鲲,或许是别的什么人。总之在以往感染者不可能伪装成尸体欺骗过特工的眼睛,感染者也不可能带着一个大活人刹那间遁形无踪,更不可能让仅隔着一扇门板的人毫无察觉。 还有那哭声。 一团团疑问乱麻般缠着江宁的心,以至于让她在-3浴室找到三具高度腐烂的尸体时毫无意外之感。 那是丁莉和她的女儿以及仅有一岁大的小外孙,发现时三具尸体皆呈蜷缩状挤在浴缸里。初步判断死亡时间为三个月以前,更多的线索还需要等待法医尸检报告出来才能下定论。 H已经赶到了现场。 他还是老样子,穿着一身考究的黑西装,金发剪得利落而整洁,大晚上也要戴一副墨镜。 到不是他装逼,实在他的眼睛在一次任务中受不明强光袭击,一直以来也未彻底治好,导致而今即便强烈些的灯光对他而言都是无法忍受的。 他在仔细勘查过现场之后对江宁摇摇头,示意两个人以神经元进行交流。后告诉她这件事暂时到此为止,关于尸体和现场的线索交由警方处理,至于029的失踪则会移交中央军团特工局。江宁趁此机会将这楼道里发生的一切向他说明,且提出了关于空间领域的想法。他在沉默片刻之后告诉她自己会令研究院细查这件事,但就目前而言任务还未分配到军方头上,不能太过声张。 江宁对此有些厌倦,草草答应之后便依照命令下楼离开。 此时的沉羊小区已被警用车围得水泄不通,江宁挤开那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又看见堵在封锁路口的围观群众之后,终于决定给萧楚河打电话让他开车过来接她。 然而他的电话仍处于无人接听状态,这让江宁有些担心。 难道还在跳跃机上? 她存下不安沿着永宁路向外走,终于在路口叫到一辆车返回研究所。 此时的会议时间显然已经结束了,研究所内只剩下了当天值班人员。她没有权利在里头瞎逛,也不太想这么做。便只在研究所大门口站了一会儿,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期望等待萧楚河开车他的宝贝小车从地下车库溜出来。 她回想起第一次见到萧楚河的样子有些滑稽,同H一般大晚上戴着一副宽墨镜遮去半边脸,让人严重怀疑是不是视力障碍。 但他纯粹只是为了装逼而已。 如此回忆起来,萧楚河大概是她所见过的最不像特工的特工--特工?她犹豫片刻,忽然觉得不太喜欢用这个称呼来指代萧楚河。她甚至忘记了萧楚河特工局的编号,只记得这人略有些魔性的自我介绍。 我姓萧,琴棋书画小唢呐的萧。 说这句话的时候,萧楚河脸上欠打两个字都快溢出墨镜了。 这么想着,一阵窒息感忽然攥紧了江宁的心。她终于拨通了H的私人电话,第一次以近似友人的身份询问H萧楚河的下落。若按照任务时间,萧楚河应该早就从跳跃机上下来了。 电话那头的H沉默了很久,就在江宁几乎要放弃时他却忽然说道 “萧楚河失踪了。” 就像029那样,凭空消失了。 江宁在原地愣了好久,直到一阵风掠过街面扬得树叶沙沙响动才将她的神识拉回来。她沉默地挂断电话,沿着那条被路灯照得明晃晃的街道往上走。 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凭借着本能想在外面呆一会儿,直到情绪平静下来。这对她来说其实不难,就连她自己也是时刻准备着那一刻的到来。世界上每天都会死那么多人,多一个少一个,有什么要紧的?即便死的那个人是她自己,那也是她早就选择好的命运怨不得任何人。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又想起苍溪来。 久违的泪意涌上眼睑,她赶忙仰面向天看着漆黑如魔夜空。 这里的夜晚灯光太明亮了,她想。光污染导致这个城市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见过星星的模样了,只剩下一轮惨白残月孤零零悬挂在那里,给云半遮半掩的,颜色像死人的骨头。 一辆闪烁着耀眼彩色强光灯机车从路口飞似的开她身旁,车上开着震天响的重金属音乐,吵闹而活力。经过她身旁时驾车的隔着头盔冲她吹口了个口哨,用极其浮夸的语气喊一声“喂!小妞!”然后冲入街道下方拐个弯消失在她视线里。 她冲着那快速远去的引擎轰鸣与鼓噪音乐挥手告别,忽然又觉得轻松了起来。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悲伤的情绪有多么不妥,对她来说更有可能是致命的。或许是目睹苍溪的死与变成感染者的他目中眼泪,令她心中有了些许震撼之感,而今才变得如此多愁善感开始忧伤起自己的命运来。 其实说到底,萧楚河不过是她的同事,最多算是半个朋友。苍溪呢?意外而已,就像是一组数字中的两个符号,即便消失了,死去了,也自然有别的符号代替有什么值得难过的? 想到这里,她为刚才的情绪低落感到有些好笑,继而再次拨通了H的电话道歉。说明了刚才的激动与不妥,并请求下一次跳跃任务的指派。 H似乎早料到如此,未经过处理的声音听来有了些欢快。他要求她在明天之内提交上一次任务报告,并到警局为今晚沉羊小区案件做下笔录,而后可以休息三天,第四天直接到研究所报道,他们会告知下一步跳跃计划的目标参数。 他沉默片刻,补充道“关于空间紊乱的事情暂时不要头透露,待我查清再向军方提交报道。” 挂断电话之后身体仿佛轻盈了起来,好像一切对于死亡与生存的烦恼都扔给了电话那头的H。 他活该。 她想着,嘴里哼起了小曲儿继续往市中心走去。时间还早,她可以独自以普通人的身份度过一个晚上。 第十章 东区 特工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清晨了,他花了片刻时间适应太阳穴的胀痛,继而发现了头顶上霉菌斑驳的天花板是如此陌生。 “要喝水么?”稚嫩童声自房间另一个角落响起,他警惕本能想要起身去看,却发现手臂腰腹乃至脚踝都被缚带捆在床上动弹不得。 那男孩走了过来,看来不到十岁却一脸老成模样,盯着特工的神色有些嘲讽“老大说你半个小时之前就应该醒了,睡到现在是你们西区人的烂习惯吗?”他说。 特工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带到了东区。 他犹记得昨晚发生的事,沉羊小区,走廊,感染者。 他想起自己是被两个感染者夹击后拖入一片深渊--像是跳跃机制造的深渊,于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下浮起一片璀璨星海,渗着隐隐诱惑。而后后颈一阵剧痛,再醒来时便已到了这里。 他尝试着动了动脖子,发现那里蒙着数层绷带且隐有痛感。 他们取走了我的芯片,这是当然的。 特工想,或许东区这帮人并不如他所想的那般愚蠢。 男孩走了出去,不多时他带着一个女人回来,站在特工的床边以某种看肮脏动物的眼神俯视着他“西区人就是会睡,老大都已经等得不耐烦先出去了。” 特工聪明地在此刻选择沉默,并不去问她们口中的‘老大’是谁。如果他的预料没错,不超过半个小时他就能见到她们所谓的‘老大’,而后这里他理解不了的事情就都能够解决了。 他像一只待宰的羊羔般被五花大绑连人带床推了出去,脸上蒙着厚厚黑布,后颈随着颠簸刮蹭粗糙垫枕磕得生疼。 但他思维还是清晰的,敏锐听觉告诉他他们推着这张碍事的铁架床,叮当乱想着经过一个回音清晰冗长的空间。像是一道长走廊,而后铁架床被推着拐弯进到另一个走廊里,前行了约莫有一百米距离,之后再拐弯。这一次进入到空间稍小一些,应该是一个房间,里面有人类的呼吸声。 黑布果然被揭开,一个男人的身影旋即引入眼帘。 他背光坐在窗前,身形瞧来颀长精壮正是现在女孩子会喜欢的类型。但令人不安的是,他身旁站着一个感染者。 一个全身皮肤剥落裸露着粉红色肌腱的感染者正盯着特工瞧,特工愕然发现它比普通感染者块头要大出很多。目测大约有两米半的高度,但就他佝偻着的身子看起来可能还不止这这么高。 特工听见了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那男人似乎看出了他的紧张,温和笑道“不用害怕,它不会随意攻击人的。除非你现在挣扎扯断捆住你的绳子。” 这是句安慰,也是一句威胁,但男人说得异常温和。仿佛只要他那句话一说出来,整个世界都和平下来了。 但特工知道那根本只是一个幻象,藏在话语后面的是东区久无人管辖的黑暗散乱。这屋子里算上刚才开口说话的男人在内总共有九个人,各个身上都带着武器,更勿论还有一个巨人般的感染者在内了。所以现在最聪明的做法就是按兵不动,等待着男人将抓他回来的理由一一说明。 果然,那男人停顿片刻自那片瞧不见脸的背光中靠近他“我叫席子鲲,幸会。”他轻描淡写说出一个令特工目瞪口呆的名字,脸上仍蕴着温柔笑意,配合那张颇有些混血儿特征的面孔瞧来帅气非常,一点也没法让人联想到长久以来电视上播报出的那张平凡中年人的脸来。 “怎么会…”特工不禁低语惊叹,显然只堪堪吐出口去便被席子鲲听见了,失笑道“很正常不是么,对于我这种随时都有可能遭到枪杀的人,这点保命手段是最基本的。” 我回不去了。 特工下意识想着,面对这个叫席子鲲的人,他竟吓得有些冒汗。一时间他分不清是那感染者更可怕,还是席子鲲更可怕一些。 席子鲲瞧出了他的心思,又回头看了那感染者一眼,挥手示意它往后退一些。素来被当局定义为‘存在一定感知能力却无法控制自身行动’的感染者竟听话地往后退去,更离谱的是居然还如那大狗般发出一声撒娇委屈的鼻音来。 “那是我的弟弟,病毒让他活下来了。”席子鲲温柔笑道“当时东西两区分开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比我矮不少。你看他现在长这么高了。”特工皱了皱眉头没有接话,便听席子鲲继续说下去“如果当初我不让他进你们特工局的话,他现在应该还和我一样健康。” 特工想起来了,席子鲲的弟弟席连。当初在研究所跳跃任务刚露苗头时进入计划,由于跳跃机神经元连接器故障导致意识麻痹不到位而死的那个特工。那时他并未被分配到研究所执行任务过,对这段往事只是略听过一些风声也不知是真是假,而今看来确是真的了。 “我记得他。”特工终于开口道,声音听来确有一整晚干渴的沙哑“原来这就是你研制病毒的初衷。” 席子鲲听见这话,忙回头讶异看着他“你们欺骗西区众人说那病毒是我研制的,欺骗得自己都信了么?”特工愣了愣,没法接话。却听席子鲲继续说道“倘若你们的人民能动那么一丁点脑子,就不会想不到在东区这么物资匮乏流氓蛇虫满地爬的地方,研制出这种等级的病毒来无异于天方夜谭。” “如果他们有脑子,也不至于有这种病毒了。” 忽然,那起初便保镖般排列站在那里的几个人中有一个开了口,声音粗噶难听且毫不掩饰其中嘲讽愤怒,但内容却听得特工满头问道却不知怎么答复。只听得席子鲲笑过后轻声提醒那人道“不要这么说,常东。这类病毒虽是由西区人引导出来,却也不失为自然的一员。”说完,他转头看着特工“你听明白了吗?” 特工当然不会明白,言下之意席子鲲将他带到这里来只是为了告诉他病毒出自西区。是想控告军方秘密研究,还是单纯想扰乱他的心智让他转为他卖命? 席子鲲摇头道“都不是。” 特工心下悠地一惊,忍不住问道“你能看穿我的想法?” 席子鲲只笑不答,转而说道“你们西区的军方也没有能力培养出这么厉害的病毒来,不要把人类看得太强大了。历史上或许真的有人类运用病毒异变攻克生物学难关的案例,但这类等级的病毒只能出自自然。至于它的变异珠…”他停顿片刻,目光旋即望向自己称之为‘弟弟’的感染体“也是自然变异体,并不存在认为因素。即便比较初时已强壮到这般田地。” 特工安静地听着,也尝试尽量腾空头脑中的想法适应席子鲲缓慢语速“而扰乱你的心智则更没有必要了,你看。”特工顺着他的动作看向站在一旁男人手中的针管和那人狰狞的表情,忽觉后脊一阵恶寒。 “你们西区的人一点也不了解这种病毒,它能帮你们做很多事情。例如像我这样能看穿你脑子里的想法。或者--”他凑得近了一些,指尖逗弄般温柔敲了敲特工的太阳穴“控制你的心智。”他补充道。 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特工在那一瞬间只觉头皮发麻咽声问道“那你把我带到这里来的目的是什么?”他终于忍不住问道。 席子鲲无所谓般后撤重新与他保持距离“很简单,我是想告诉你这个城市即将迎来一场毁灭性的灾难,我希望你能配合我--我们,将灾难的危害降低至最小。” 果然… 特工还未将想法形成在脑海中,却马上又听席子鲲打断道“你先听我说完再下定论,我相信你作为中央军团特工局最优秀的特工,这一点分辨能力还是有的。” 特工因而便抿紧嘴唇不再想什么了,只听他终于拉长了声线叹息一声道“你应该有印象,你们的‘思维跳跃机’从什么时候开始投入使用的。20年前对吧?那时候的东西两区实际上还没有确定分区。后来跳跃计划开始,病毒原珠初露苗头…” “不对。”特工打断了席子鲲的叙述道“东西两区分区在20年前不假,但分区是因为东区病毒已经肆虐而西区还是一片净土。而东区人又根本不听当局安排,整日想过封锁栏往西区跑,这才斥资由军方监督修筑东西两区隔绝高墙。” “是吗?”席子鲲并不急着反驳,只是微眯了双眼瞧着特工笑道“你不再仔细想一想看?” 特工愣了一下,明显被他的态度震慑到了,但席子鲲而今并不管那许多,继而又说道“军方给出的报告公布到电视台时,高墙已经建立了一半了。但是那个时候西区有谁真正见过那些感染者?而且我相信你也记得,当时的报道说过西区尚无一例感染症状,但到了后来不是也赶了大批所谓‘感染者’到东区来?这不是前后矛盾么?” 特工愣愣听着,一时竟不知如何辩驳。 十一章 疑似末日 大片大片的蝴蝶死在草坪上引起了群众及媒体的注意,记者们纷纷带着摄影师前往西区建设中心湿地公园录制现场节目。一个家庭主妇模样的夫人被拽到镜头面前,面对着屏幕有些羞怯。 记者将话筒递到她跟前询问对此次蝴蝶大规模死亡的看法,她犹豫了一会儿说道“蝴蝶这东西本来就脆弱,天气一冷就死了。”镜头再转到下一个老师模样的长者身上,他被问到同样的问题时却说“这就是环境调查局的问题,我们的城市污染太严重了不适合蝴蝶居住。” 这是直播的晨间新闻,江宁盯着那在镜头下挣扎的蓝色蝴蝶看了良久,继而起身关掉电视径直往中央湿地公园去。 那里的确如新闻上那般聚集了很多人,记者,摄影师,环境调查局以及普通路人。他们脚下有破碎的蝴蝶尸体,但更多地还在草坪上。他们围着草坪站在那里,一双双眼睛或平静,或担忧,更有甚者幸灾乐祸地看着蝴蝶痛苦死去。 江宁属于前者,她没有跟着人群一起挤进去,只是后退到围草坪而建的木质廊道上隔着人群去看。 她不太确定跑到这里来是不是正确的选择,因为跳跃计划定在今天中午。这一次可能会去比较长一段时间,或许…她看着人群中有一个女孩,眼泪汪汪捧着一只蝴蝶僵硬的尸体。 或许她竟还有些期待再遇到苍溪,但更多的是害怕。 倒不是因为在不同时空遇到同一个人且是不同身份的问题,更多的是她隐约觉得这其中秘密必然带来什么不可估量的灾难。 这是一个很没来由的预感,她很难将这个写进报告里上交给H。何况H方面让她暂时保密她便也不会再多提什么,只是这预感仍旧牢牢缠着她无法释怀。特别是在今天早上看到这群死去的蝴蝶之后,她愈发笃定了这种预感。 有什么灾难要来了。 但那到底是什么? 一只死鸟从天上掉下来,正砸入人群里。女人的尖叫声传来,紧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一只接着一只的雀鸟直直坠落,而天空浓云密布。摄影师和记者们忙把镜头对准了天空。刹那间,全城早间新闻频道画面都能看见一群麻雀乌泱泱朝着公园聚集,又一只只死去落在地上。 人群散开了,因为死去的鸟儿正落在他们身上,他们不得不后退进江宁站着的那道廊桥里躲避。有人开始哭泣起来,而有的人则愤怒冲与他们一道进来避难的环境监督局的人斥责,更有甚者直接跪倒在地痛呼末日即将来临,愿主宽恕罪人的灵魂。 江宁沉默地退出拥挤人群,回到研究所的时候时间已临任务期限了。 她换上全新的隔离服等待跳跃,脑海中却仍是早晨公园里发生的那一幕--蝴蝶成片死在地上,围观人的鞋底碾碎了它们的翅膀。成千上万的小型鸟雀聚集在浓云脚下,直直坠向地面死去。 那真是世界末日的场景,但到底不过仅此而已。最多不到下午,便会有环境监督部门发布通告称此次事件无关乎空气质量。或者可能是东区人投放的什么东西影响了这些可怜动物,毕竟在这个囤积了一亿五千万人的超级大都市里,每栋摩天高楼下都隐藏着一颗急需安抚已久的心。 熟悉的星河深渊再一次在她眼前铺展开来,只是不知是否由于她心理缘故,总觉得这星河深处多了一丝脓血色泽。就沉在那璀璨光芒之后,等待着她靠近便会渗入她骨血之后纠缠着融为一体。 但好在她不必真的靠近那片星空。 神识在片刻恍惚之后她发现自己身处阴暗室内,看起来像一间办公室,眼前都是办公设备与文件夹。她随手翻开其中一个,看见一篇抽血检验报告单,细细一读下来却是属于一只黑猩猩的。 这房间里再没了别人,她起身往外走去。甫一进走廊便听见回荡在那狭窄过道之间聒噪的动物叫声,听起来正是那份血样检测报告中的黑猩猩。 声音来自走廊尽头改装过的硕大房间,应该是一个什么秘密实验基地的样子。里面摆放着一排玻璃笼,有些像是在上一个时空之中苍溪关老鼠的那种笼子,顶上开着一排透气孔。只不过这里的笼子大了许多,里面关着的正是几只黑猩猩。 江宁对动物没太多研究,看不出它们的品种,只是曾记在儿时动物园里见过这种原始感极强的灵长动物。当然,它们在那个时候表现得没有那么强的攻击性。 江宁靠近其中一个笼子检查,里面的猩猩整张嘴脸紧贴玻璃壁的样子看起来有些滑稽,但也可怕。它的暴躁程度很像上一次在苍溪地下室里看见的老鼠,但毛发又并不如它们那般脱落地光秃秃的。 正待江宁观察时,走廊里嘈杂的脚步声突兀穿过猩猩们的叫声钻入她耳朵里。那声音听来似乎不止一个人,且行色匆匆又刻意放轻脚步像是潜入的样子。她便因此而退身至房间码放杂物的角落,借着晦暗不明灯光造成的阴影隐去身形。 几个年轻人自走廊里溜了进来,没有穿如她身上这般的白大褂,一看便是偷偷溜进来的。她的目光在那三男两女之中搜寻,并未发现苍溪的影子。 不知是失望还是应该松一口气,她屏住呼吸安静地观察到那几个年轻人的动作。只见他们贴在透明笼壁上看了里头的猩猩一会儿,立时低声咒骂道“一帮畜生,这么虐待动物。” 其中一个长发姑娘当即附和,旋即在玻璃笼上翻找似在寻找开关将那暴躁的小东西放出来。 蠢货。 江宁不禁这么想着,刚想上前阻止便见外头走进一个高大身影,身穿白大褂手里拿着资料夹--是苍溪。 她呼吸一窒,还未来得及现身便听苍溪怒斥道“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贴着猩猩笼子最近的那女孩儿显然已在这时摸到了笼子开关,苍溪忙欲上前制止却被另三个男孩合力挡住。虽说这三个人不如苍溪那般精健,但以肉身挡住他走向女孩子的步伐也不太困难。仅见苍溪的脚步只停留了那么片刻,女孩便已然将那猩猩笼打开了。 接下来的一切江宁便早已预料到了。 笼子的猩猩冲出来一口咬住女孩的脖子,其余几个人慌忙上前拽开猩猩却已经完了。女孩躺在地上,血浸透了衣裳淌出一团不祥的图案。苍溪气得之咬牙,却也眼疾手快按下嵌在门口的红色警报按钮。 霎时间,一股强烈白光照亮了整个实验室,江宁自然也在这样的灯光下无所遁形。苍溪皱着眉头看她一眼,旋即指责地上的女孩向她说道“杀了她。” 江宁点点头,下意识去摸口袋里的枪却才反应过来这是另一个人的身体。或许是一位研究员,因为那白大褂口袋里只有一支原子笔。 几个年轻人听见苍溪这么说纷纷起身抗议,任由那刚咬过人的猩猩掉在地上一口咬上另一个女生的脚踝。 女孩的尖叫回荡在整个实验室里,笼子里的猩猩纷纷兴奋地嚎叫起来。那声音一时间听来骇人又嘈杂,另江宁想起了今早公园里死亡的麻雀。 忽然,那第一个被咬的女生动了。 江宁心下一惊,骤然上前欲杀死那已陷入抽搐状态的女孩--这类病毒他见过,通过啃咬等体液接触等传染,速度奇快。但此时那猩猩已然放弃了被咬伤脚踝的女孩向她冲过来,苍溪显然也已看到这一幕,忙上前想要阻止时那躺在地上的女孩却已经起来了。 她的脸色惨白双眼变得通红可怖,伤口还淌着血。其余三个男生显然被这一幕吓得愣在原地毫无反应。只听那女孩一声嘶嚎向那几个男生扑过去,速度之快甚至比那咬伤她的猩猩更甚。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眨眼之间猩猩已迫近面门。江宁眼疾手快扼住它脖子将口袋里那支笔捅入猩猩双眼之间。 猩猩不动了,软趴趴挂在一堆杂物之上像是死了。江宁这才忙抽身去帮苍溪,但旋即而来的突变打乱了她的步伐。 只见那被女孩咬住脖子的男孩惊慌后撤撞到了猩猩笼,另一只猩猩尖叫被放出来尖叫着向走廊跑去。 江宁听见苍溪暗骂一声抄起铁锹桶进了那变异女孩的脑袋,又解决掉另一个已感抽搐的女孩。江宁则配合地去追那只逃跑的猩猩,她相信这个苍溪能够应付里头的状况。却不料外头那只猩猩已然跑没了影,迎面而来的是另一队保安模样的人,明逛逛灯柱直打到了她脸上问道“周博士,刚才是你们在实验室里吗?” 他话音刚落,实验室里传来了男孩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几个人这才忙撇下江宁冲向实验室去。江宁可顾不得那么多继续往外去找猩猩,但当她穿过空荡荡走廊发现敞开大门外空无一人的街道时,她才知道已经太晚了。 第十二章 疫情 “所以你们大半夜跑到这里来放猩猩,就是因为AA论坛上说我们非法囚禁并用猩猩做生物实验?” 苍溪浑身是血地站在那男孩跟前,愤怒显而易见。江宁放弃了在夜色下行道树掩护中寻找一只猩猩的危险举动,反正安保部门在得知事件经过后也会迅速行动起来,所以她转而回来听他们这场略显滑稽的审问。 原来这几个年轻人都是在校大学生,在他们的校内论坛上流传着这样一个都市传说。便是说在室内某一个科研实内隐藏着惊天秘密--他们在猩猩身上做活体实验研究病毒,所用的猩猩都是盗猎者非法贩卖到城市里来的。 苍溪明显给这故事气笑了,他纠正了男孩的说法。首先这里不是什么科研项目实验室,只是一个宠物医院。虽然对于他们这些学生而言这里的服务对象多少有些特殊保密性,但并不存在什么所谓‘科研’之类的玩意儿。 第二,这些猩猩确实来自偷猎者的非法贩卖,却是海关警察从南非入境货船中救出来的可怜动物。之所以送到这里来,是因为它们有着比普通猩猩更暴躁的脾性,经由检查发现它们体内含有某种人畜共患的病毒。所以海关决定先把它们寄放到这里来,等待中央生物研究院内部纠纷解决再把它们送过去。 至于为什么会杀死你的朋友。 苍溪冷冷看着男孩发抖的身子,良久后妥协般叹息一声蹲下身子去拍拍他肩膀道“这种人畜共患病传染极快,根据人体免疫力差异可在3-10秒内传遍全身侵蚀大脑。而患病者会变得比那群猩猩更暴躁见活物就扑,而且这种病毒目前尚无疫苗,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在被咬住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亡了。刚才我如果不制止他们的行为,我们两个今天都得死在这里。” 男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继而又看了那几个同伴的尸体一眼。苍溪这才抬头叫几个姗姗来迟的安保人员把男孩扶到办公室休息,等他稍微稳定了些再打电话通知他学校。当然,还需要提醒他注意接下来几天警察可能会找到他,到时他便将这里发生的一切如实笔录就可以了。 江宁微笑着自他身侧走近了些“你看起来需要洗个澡。” 苍溪闻言这才低下头看自己手上身上的血渍,不禁唉一声“幸好这东西不能钻透皮肤感染,否则我就完了。”他旋即借着立在墙边的洗手池洗了手,喊过仍守在走廊里的两个安保人员“他们出去了多少人?” 安保答道“刚通知军方,联我们这里出去的算在内有十五个。” 苍溪皱了皱眉头“十五个,他们当这是闹着玩的吗?” 安保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只得嗫嚅道“现在是下班时间,我们这里总共只有五个人值班。军方又觉得一只猩猩用不了太多人手,再说人一多起来就会引起群众恐慌,到时候报道…” “恐慌。”苍溪打断他的话,颇有些怒意斥道“恐慌和人命哪个比起来重要,你也看到刚才那些小孩的样子了吧?”他甫一说完,见那安保有些为难神色当即又叹一口气说道“算了,我知道你也身不由己。这样吧,防护服还剩下几套?” “两套。”安保答道。 “那麻烦你帮我去取一套过来,我比较了解猩猩的习性给他们帮忙也抓得快点。必须赶在它伤人之前抓到。”苍溪说。 安保转身之前,江宁忽然叫住了他“麻烦帮我也拿一套吧,这东西能跑出去我也有责任。” 苍溪似这才想起才进来时看见江宁站在墙角却没有阻止那群大学生把猩猩放出来“你刚才…”他话未问出口,江宁已然给自己编好了谎言回应道“我刚才本来在这里观察这些小家伙的情况,他们进来的时候我有些好奇他们来做什么,就先躲起来了。结果等我发现他们的目的要上去阻止的时候你已经到了。” 苍溪犹豫着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江宁继而又问道“我桌子上的那份血检报告你看了吗?” “看了,最新研制的疫苗对它们没有作用。”苍溪叹息一声“生物管理处的人在踢皮球不肯把这群小东西接走。” 江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想到这莫非便是而今在她时空肆虐病毒的起源?但苍溪的出现又令她有些不确定这个时空是否真实存在,还是真如同她所想的那般是另一个‘宇宙’中的时空?如果真是如此,那这里的病毒就不可能会对她所在的年代造成影响,一切的一切都似乎变得乱成了一团麻。 苍溪见她发呆,因而与她耳边打个响指唤醒她神识“想什么呢?” 江宁这才意识到刚才的走神,有些抱歉的笑了笑。正巧这时那年轻的安保员拿来了两套潜水服似的明黄色防护服,头盔与脖颈处经过改良专门看似专门用于这一类生物事故的。她想起刚才苍溪说明这里服务对象的特殊性,想来那批猩猩的来历大约不如他所说那般简单。 街道上停了几辆车,外表瞧来和普通车辆没什么区别。她跟着苍溪走出门的时候正撞见一个穿休闲服的小伙子进来,一见苍溪便说道“他们往华融街那边去了,让我通知你也过去。” 华融街离这里不远,想来也是一只狂躁的猩猩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可以行走的距离。他们开着车无声滑过两个十字路口,江宁瞧着街边景象时闪过一个带日期的红色灯影广告牌,上面标注了今天时间2033年6月2日。 那时候的街道不如江宁所在的时空明亮,人们也似乎并不仰赖于夜生活。整个街道上除了偶或24小时营业的店铺广告招牌灯,便只剩下路灯明晃晃照着偶尔走过的行人车辆,显得寂寞又萧条。 “现在都害怕了。”苍溪忽然没来由的说了一声,江宁没太听清,因而回头再问过一次。苍溪便重复道“都害怕病毒待在家里了。” 江宁心下暗叹不好,难道那些猩猩身上的病毒不是唯一的?却碍着身份并不好问什么。好在开车的小伙子也跟着苍溪感叹道“是啊,为了控制疫情当局也大力号召不出门,各自待在家里。现在晚上出夜班连吃饭的地方也没有了,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过去。” 苍溪笑了笑“你相信当局说的‘过去’?” “不相信,但人嘛,总要有个希望在那里摆着才好继续走下去嘛。”小伙子换上一副刻意的老成口吻回应,继而让车左转滑入一个巷道内。那里正站着几个穿防护服的人,似乎在等着苍溪。 这条巷子左右都是居民楼,他们站在那里显得突兀异常。江宁在这一刻总算明白了,为什么那安保员会说军方派来十个人是‘以防民众受惊吓’。像这个样子穿着防护服的一群人出现在街道上,又是疫情期间,哪个老百姓见了心里能安生? “它跑到小区里去了,目前已经通知物业处提醒这里的居民关好门窗。”见到苍溪从车上下来,其中一个男人向他说道。 苍溪略一点头“用的什么理由?” “患病者出逃。” 隔着一层厚实的防护服头盔,江宁都能听见苍溪放心的叹息,心底不禁一片浓浓暖意升腾。果然不论到了什么时空里,他都有那种打心底里迸出来温柔情感。对人也好,对事也罢,仿佛世界在他眼中都是那么温柔。 江宁从未见过有什么人是如他这般的,想来若真生在同一时空相识相知,难保她这颗被乌特加德折磨得恹恹之心不会对苍溪动情。 只是可惜… 她不禁轻轻叹息一声,一行人便在这样诡谲沉默下前行。 这是一座老式小区,住宅楼还没有装过电梯和大门,几栋表皮皲裂的老楼围着一个花坛而建。那花坛里的花早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不知哪家种的一点蔬菜。或许由于特殊时期疏于打理,叶子有些枯黄了。 领头的男人打了个手势无声下令,一行人旋即三两个一组分散寻找那只藏匿的狂躁猩猩。小区每栋楼道,天井每个角落,甚至垃圾通道防风口都没有放过。整体动作自是军人该有的训练有素,安静且迅捷。 苍溪和江宁在一组,还有另一个男人护在他们身后一起滑入种着竹子和灌木的花坛里去,各自举着抓捕网和加长补蛇用的铁夹在树影间搜寻它的踪迹。 但它不在这里,几个人几乎翻遍了花坛绿化带也没找到它。正待要商议换个地方找时一声惨叫骤然划破了寂静夜空,惊得小区里几户亮起了灯光。 “过去看看!”苍溪喊了一声,旋即循声过去。 不一时,别在耳上的对讲机开始滋滋作响传来队长的声音“刚才是谁在叫,汇报情况!”继而有个男人惊魂未定般回应到“三栋302,申请紧急事件。” 第十三章 突变 浓烈的血腥气仿佛凝成了固体,悬在空气中灼得人难受。若不是他们此时身上均穿着防护服,仅是那气味便足以将他们击垮了。江宁跟在苍溪后面看见了屋里的情景,猛一眼便有一阵反胃欲望直涌喉头,队里的两个新兵蛋子更是难以忍受冲出门去对着楼道哇哇大吐,其余人也是各个脸色苍白难看。 原来在那队员上来时便见302的门大开着,黑洞洞的不见点什么灯具,再一进去就是这幅场景了。 苍溪上前检查伤口时江宁也欲跟上去,却被带队的军官一只手拦下来沉声斥道“女人不要在这里添乱,去外面把呕吐物扫了。” 江宁不悦的皱紧了眉头,却碍着现在的身份不好多说什么。但真叫她去扫呕吐物她可能会扫一块儿给这军官扣脸上去。好在苍溪冲那军官摇摇头稍微缓解了他的态度,但仍拽了江宁去一边站着不让她靠近尸体组织。理由是“女人本来就笨手笨脚的,毁坏了证据责任谁担待?” 江宁平时最讨厌这种性别种族歧视的说法,没想到还能在几百年前听见真是新奇。当即咬着牙驳了一句“我是个学者。” 那军官隔着厚厚防护服透明头盔罩瞥了她一眼,满脸的不屑神色“读了两年书的女人更没用,就知道吵闹不休。” 说话间有队员报告已通知警察到场,各人当即拉开警戒线隔离案发现场。动静吵醒了隔壁那户人家叫骂起来查看,一间这些人穿隔离服情景连忙吓得想退回去。却被队员拦着查问开了。 “今晚上听见隔壁什么动静没有?” 那隔壁住得是个看起来五大三粗留着络腮胡的男人,现在被问起来到一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样子仔细回忆“我们…也没听见什么特别的。”他想了一会儿,忽然说道“噢…就是早半个钟头前好像他们家有人捶墙壁吵着我们看电视,我给他捶回去骂了两句就没动静了。” 江宁沉默地看着墙上大片飞溅式血迹,想来那男人说的捶墙的声音就是有个什么东西按着人脑袋往墙上撞了。但如果是这样,怎么可能别的动静一点没有呢?不可能是那只猩猩干的吧? 她拉着苍溪往屋外头挤,掀开隔离头盔后顶着熏眼睛的恶臭腥味屏息向他说道“我看这个不像是猩猩能做出来的事,他们不打算继续找了么?” 苍溪摇摇头道“你没看到那人头上的啃食痕迹,那确实就是猩猩的齿痕。我们先等警察过来搜查完现场再做判断,现在不太好翻动案发现场的东西,那猩猩有可能就躲在里面。” 但实际上等待重案组刑警赶到这里的时候已过二十分钟了,他们没开警笛,但闪亮的红色灯灯光仍旧让那些醒来的居民知道发生了什么。 江宁知道某些人喜欢看热闹,但没想到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了。即便是在凌晨四点半,那些刚被尖叫声惊醒的人仍旧很快聚在了警戒线外伸着脑袋往里探看,大概有本栋楼十来个人,都穿着睡衣。有警察上前问话时,他们就会将这家人平日为人处世交际圈一类的全数奉上。 忽然,屋内又一声尖叫打破了外面尽然有序的排查流程。江宁正欲冲去那叫声的来源,却被队里几个大男人挤去了一边。队长更是隔着防护服透明面罩皱眉看她一眼,那眼神里的意思很明显--呆在这里。 江宁有些无语,这队长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从排查开始时就一直在拿她的性别说事,仿佛这个世界上只要是个女人就一定不能从事这行业一样。即便这个身体如今不是她的,但到底说来她自己也是一个女人,还是一个优秀地女人。 换了我本来的身体,不揍得你喊妈我跟你姓。 她咬着牙隐忍不想计较太多,跟在队伍最后进屋看看那里发生了什么,然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那洗手间里凌乱扑满了断肢残骸,一眼瞧去便是野兽啃咬的痕迹。再联想到那只逃跑的猩猩,即便是江宁也觉得浑身发冷毛骨悚然。 挤在警戒线外的居民看不到屋里的具体情况,好奇心驱使他们越发靠近尽量抻着身子往里看,气氛一时间诡谲非常。 那还惊魂未定的警员后撤到江宁所在的位置,便听领队的军官低声斥那重案组的“说了是大案带什么新人来,麻烦死了。” 刑警只得笑笑不再说话,几人正欲上前去查看那断肢,却听苍溪忽然叫道“等一下!” 他的声音隔着一层厚实面罩听来不太踏实,却足足显出了恐惧。江宁忙地挤开那些个挡在她身前的大男人上前去,却见苍溪的手有些发颤,压低了声音示意众人退后。 但那领队的军官哪里肯听,今晚的事件已令他不耐烦到了极点“一个断肢就怕成这样,亏你还是个男人。” “你站到我的位置来。”苍溪冷冷对他说道“看洗手间天花板。” 江宁循声抬头望那天花板上一瞧,顿时觉得恐惧令血液都快凝固了。 那洗手间天花板的位置很高,里面不开灯外头根本看不清天花板上有什么东西。但苍溪恰巧站在了正对洗手间两步外的距离,隐隐能借着外室内的灯光看见天花板上的影子。便只见在那灰蒙蒙墙体阴影之中闪着一双通红诡谲的眼睛,再一细看更有第二双,第三双… 难道刚才他们这些人毫无防备的站在外头讨论案情和保护现场的时候,那些东西就一直在这里? 冷汗顿时淋淋沾上江宁前额,屋里的人显然都已经看清了那天花板上有东西,一时敛声屏息僵在原地不敢再有动作。便连那最耀武扬威的队长也是此刻静悄悄往后撤,不知如何是好。只剩下外头围观群众细细簌簌交谈声,更是衬得气氛诡异非常。 刚才吐过的两个新兵蛋子吓得有些腿软,但似乎好在这个时空的军人该有的硬气在他们身上还是看得见的。众人悄无声息缓慢后退着,企图借此先稳住那盘踞在天花板上的东西再说。 ‘哐当--’ 不知是谁绊倒了垃圾桶,那声脆响在江宁心脏上无异于核弹爆炸的威力。 完了。她想。 尖利嘶叫震得在场所有人都为之一愣,包括在外头窃窃私语的居民。他们根本不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但听见这非人的叫喊本能地开始逃跑。而那队长沉声喊道“都散开!” 话音未落,数个骨瘦嶙峋的畸形怪物自那天花板上尖叫着冲将下来。江宁刻意留心看了一眼,发现那其中并没有他们要抓捕的猩猩,但那已经无所谓了。 霎时间,屋里的人乱作一团。隔离服的延展性本就不好,穿上它整个人显得笨重僵硬伸不开四肢。而未穿防护服的给它们咬上一口便全完了。 混乱之中,外头的围观群众终于散得无影无踪,整栋老楼的灯却在此刻都点亮了。人们听见动静却不敢出门来看,只得在室内煎熬着等待消息。 刑警拔枪射击,却因距离太近根本来不及反应,慌乱之中江宁估量着应有好几个人被咬伤了。而此刻两只半面腐烂的感染者缠住了队长的手臂,幸而他穿着隔离服感染者的牙齿暂时拿他没奈何,却也并不放过他。 军官哪里见过这东西,一时间又惧又惊只管蛮力欲甩脱感染者的纠缠。怎料这东西相对于它们瘦骨嶙峋的身子而言力气大得出奇,正待绝望时忽见一根钢管捅入其中一个感染者后脑勺。紧接着又是下一个,这次他终于看清动手的人,却正是江宁。 但江宁再不管他许多,仗着有隔离服一路尽力甩开膀子厮杀,前前后后约莫有四个感染者死在她手里。当她举着钢管冷眼看着一个已被咬却尚未变异在地上挣扎求饶的警员,正待结果他性命时却被一个人拦了下来--正是苍溪。 只见他也浑身是血看着那警员,微有吁喘却坚定说道“等他感染后再下手。” 噢,又是这种无用的仁慈。 江宁这么想着,却也听话地放下了手中的感光。但下一秒,那警员便两眼一翻继而再睁时已是通红一片,龇牙咧嘴地欲向江宁和苍溪二人扑过来。 一个子弹在瞬间打入它的大脑,它还未来得及起身便又躺下再不动弹了。 那是一把警用手枪,正握在苍溪手里,枪口黑洞洞对着已死的感染者。 那姿态,像天神降下的惩罚。 第十四章 无限可能性 “你是谁?” 面对着黑洞洞的枪口和苍溪冷漠面容,江宁没有一丝慌乱。她冷静地看着苍溪,几乎一字一句缓慢反问“为什么这么问?” “周静没那么厉害。”苍溪说完,目光向躺在地上的感染者一睨“从一开始我就在怀疑,那几个大学生放出猩猩的时候你在场却不阻止,加上你刚才的身手更让我确定了你不是周静。” 眼见隐瞒不下去了,江宁只得堪堪叹息一声“的确,我不是周静。”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苍溪将枪端得更高了些。那尚散发着死亡余温的枪管直抵在江宁的隔离服面罩上“所以你是谁,假扮成周静的目的是什么,这些东西是不是你带进来的?” 江宁有些诧异的看着他,难道这些病毒的来历他自己也不知道?“不,我并没有假扮周静。”她停顿片刻想了想说道“我是来自另一个时空的人--也就是未来人。我借助一台机器找到了周静的身体,借用一天的时间留在这个时空里。目的是为了调查这种病毒的起源以及最初感染上这种病毒原珠的‘零号病人’。” 苍溪显然被她这个答案冲击得有些愣神,那被两个感染者的尸体夹在中间的军官应该也听到了这番话,忙得在挣扎间厉声插嘴到“是个时空间谍,这病毒说不定就是她带来的。苍溪,把她控制住抓回局里。” 江宁并未搭理她,只是平静直视着苍溪的眼睛。 她知道苍溪不会这么做,果不其然下一刻他就放下了拿枪的手“我不确定你说得是不是真的,但你现在确实在周静的身体里,而且刚才救了卢队长的命。” “荒谬!”那被称为卢队长的军官终于自尸体夹层之中挣脱开身,踏过满地死尸走到苍溪身边“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时空穿梭机!” 江宁冷冷看着他说道“信不信由你,我只是来追查病毒原珠取回我的时空,五个小时之后我会脱离这具身体回到本来的时空,届时你们的周静就会完好无损的回到你们中间了。” “你来自哪一年?”苍溪问。 “2460年,初秋。”江宁回答“我去过很多时空,但都没有找到我要找的原珠。原本在实验室里看见你们关着的那批猩猩。我以为我找对地方了,没想到在它们之外还有其他的病毒。” “2460年。”苍溪重复了一遍“我们在那个时候也会被这种病毒困扰么?” 江宁叹了口气摇摇头“是,也不算是。”她犹豫片刻终而开口道“我不确定是不是这种病毒,它的变异速度太快了,没有人知道它原本出现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从哪里起源,有没有休眠过。我们只好海底捞针一样在各个时空寻找,但都以失败告终。照这里的情况来看我又得去下一个时空了。” “也就是说,”苍溪的目光扫过屋子里狼藉的尸体,和幸存的几个穿防护服的队员“你也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什么。” “我当然不知道,还指望你能告诉我。”江宁附身检查一个感染者的尸体,惊觉它竟在快速腐烂干瘪下去“真奇怪…”她喃喃说道“我在任何一个时空里都没有见过这种病毒感染特征。” 苍溪皱了皱眉头“我也没见过这种病毒,它的特征虽然和实验室里那些东西有相似之处。但你也看到了,它们在人和猩猩身上都没有这种症状。唯一的可能就是如你所说的,变异了。” 江宁沉默片刻,钢管尖端抵在感染者已经腐烂的面颊上,看着它眼珠滚落到一旁去“我从来没见它变异成这个样子,而且…”她皱了皱眉头,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到了嘴边又不知道怎么说出口。在苍溪还等待着她‘而且’之后的话时,她已经放弃了,只将那尸体拨去一边仍旧握紧钢管抬头向苍溪下说道“如果这里出现了这么多感染者,那证明这一代的感染者远不止这些,而且如今猩猩也还没有找到。我虽已经大概可以确认这里不是我要找到病毒原珠和零号病人出现时间,但还剩下五个小时可以帮助你们一起扫荡这一带的感染者。但是我得提醒你…”她盯着苍溪一字一顿说道“这个城市沦陷会很快。” “我们不能信任你。”卢队长发话,趁苍溪还未做出反应之前捉住了江宁的手腕。江宁皱了皱眉头,反手扣住他裹在防护服下的腕子施巧劲一拧。这一米八几的汉子登时只觉臂上一麻,继而给扣住命门一般腿软单膝下跪,疼得冷汗淋淋直冒。 “我没有要你相信我。”江宁俯视着这男人声色毫无起伏地说道,继而又将目光转向了苍溪“我只问你,你相不相信我?” 苍溪丝毫没有要上前帮卢队长的意思,他盯着江宁的眼睛,沉默片刻忽没来由地说道“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江宁愣了愣,却又听苍溪笑道“开个玩笑,但我愿意相信你。在周静被调换回来之前还得麻烦你帮我们在这一带做排查了。” 苍溪的笑容很好看,那张脸本就带着混血儿般英俊漂亮的轮廓。浅棕色的眼睛因笑而微微弯起来,灯光隔着面罩挡板照进他的瞳孔里,有那么一瞬间竟像撒入了天狼星揉碎成的齑粉。 他向她伸出手,隔着一层防护服江宁仿佛都能感受到那手上传来的温暖柔软。 我爱上他了。 刹那间,她给了自己一个意料之中的答案,从今往后苍溪在她眼中的一切举动都将充满魅力诗意。 那几个穿着隔离防护服的人赶上前解围,江宁这才放开了压制住的卢队长。那男人起来到也不再发难了,只是铁青着脸看向予以命令口吻道“如果这个女人有什么问题,一切后果你来承担。” 苍溪向他无所谓地笑了笑,显而易见地答应下来。 楼下警笛声姗姗来迟,这所小区很快被全面封锁起来。苍溪提议他和江宁以及大部分人先在小区内进行地毯式搜索,每家每户都必须要排查到位。剩下的人去小区附近看一看,各自带好通讯设备和武器,隔离服一定要穿上。 一时间,消防车和研究院的白色箱型车都挤到了小区门口。警队开始清理案发现藏搜集证物,此时那些感染者的尸体早已腐败成发黑恶臭袋骨架,远看上去像是被火焰灼烧过一般可怖。苍溪发现在现场清理时地上确实有灵长类动物的痕迹,也就是说那只逃跑的猩猩确实来过这里。但那些诡谲的感染者又是怎么回事呢?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研究院方面采集了尸体骨架样本和地上一应碎肉脑浆血迹之类的东西,希望能从中提取出完整的活体病毒。但化验报告需等上半个月,江宁可没这个时间。 “门锁完整,不是被强行打开的。尝试调动附近所有监控排查可疑人员和…”她听见警局的人在做现场记录,说道这里停顿下来回头看着她。 “猩猩。”她补充道。 那警员犹豫了一会儿,却还是对着通讯器说道“和野生动物。” 那语气令江宁有些想笑,但她忍住了。 “有没有这个可能。”苍溪的声音忽然响自身后,她惊觉转身,正对上他的脸。一时间有些措手不及,面颊上奇特的发热感令她觉得有些丢脸,却还是强做镇静地投去询问目光,便听他继续说道“我坦白说,这种病毒不像是猩猩身上演变而来的,而你也说没有见过。那么它会不会像你一样,也是从另一个空间穿越…原谅我的用词不当,但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形容。我是说,有没有可能这种病毒用和你类似的方法入侵了这个时空。” 那一席话虽轻,却如晴天霹雳般炸响在江宁太阳穴里留下突突跳动的后劲。她一时有些惊惧地想起后期跳跃时隐约可见那片璀璨星海之后泛出的血红,但据她所知跳跃实验从来都是军方秘密施行,保密工作严密到中央军团研究院里都只有项目相关负责人才隐约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莫非… 她张着嘴,目瞪口呆地看着苍溪“你的意思…” 苍溪点点头“你可以这么做,别的时空的人未必不行。你来自2460年,再往后还会有更多我们而今想象不到的科技存在。我现在并不太好确定它的好处和坏处,但你知道这类东西从来都是双刃剑,如果运用不当就会产生极其可怕的后果。” 江宁愣愣听着,忽然想起今天早上公园里死去的蝴蝶和鸟雀,后脊一阵发寒“可是即便真的有更高级的科技时空存在,但‘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将病毒投放到从前的时空?虽然现在还没有证据表明,但未必不会对他们原本的时空造成影响。” “我不知道。”苍溪坦然笑了笑“我原本连你的出现都不敢想象,现在也只不过是大胆猜测向你提议而已。或许正如你一样,他们有他们自己的目的性。你根本不知道在他们那个时代发生了什么。” 江宁扶着们把的手有些战栗,片刻后她望向苍溪的眼睛坚定说道“我得回去了。” 苍溪了然点点头,忽而微笑着后撤半步向她展开双臂“谢谢你的帮助,我们可能再也不会见面了,拥抱一个吧。” 那一时间,江宁有些心酸。 我见过你很多次。 她想。 只是你不会记得我,即便下次再相见你也不知道是我,你只会微笑着对我说。 ‘你好,我叫苍溪。’ 她在他惊愕的目光中摘下隔离服头盔扑入他双臂间,只有那么短短三秒钟。她听见他的心脏在跳动,感觉到他身体柔软的温度。 “再见了。” 她含泪向他告别。 第十五章 禁恋 那是一栋仿哥特式的建筑,原该有的灰色调外观而今染满了尘土,青黑色屋顶尖端被改造出一个小小的木头黄色阁楼,以现在的目光看来多少有些不伦不类。若不是亲眼所见,苏心曼大约永远都想象不出这建筑该有的模样。 席子鲲走在她前面大约一米远的距离,恰好能让她看见他后颈上的疤痕--那是被植入芯片留下的怪诞痕迹,还很新。她记得那个时候席子鲲说过很不喜欢这种感觉,人的思想时刻都在提醒着你为人,若这类可以抑制情绪扭转思维模式的芯片植入身体,那么人和智能机器人甚至感染者有什么区别? 但现在他却装上了这种芯片,她想着,一阵心疼便漫上胸口令她难以忍受起来。席子鲲回头看着她“怎么了,不舒服么?”她摇摇头没说话,却听席子鲲笑道“如果你害怕,我们就不去了。” “没有。”她回答道“只要是你意愿里的事情我都愿意去做。” 席子鲲沉默片刻,抬手拍拍她肩膀带着她走进了那栋造型古早又破旧的建筑。 在二十年前东西区高墙启建伊始,东区的建筑就被各类不忿民众毁坏多半。这片区域算是保留下来较整的,直到后期席子鲲的势力在东区迅速崛起之前,这里已经成为了一座自发性避难所--无政府管辖的民众聚集起来自给自足对抗另一部分施行‘丛林法则’的悍匪流浪者组织。当然,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什么效果。该被搜刮走的物资照例会以一定数量交到流浪者组织手里,天知道为什么。 不过后来据席子鲲所说,流浪者组织手里有大量西区提供的军方级武器,他们当然是不可能抵抗得过的。 当局为什么要这么做? 苏心曼记得当时她才十二岁,席子鲲以继父的名义收养了她。而今她已二十四了,按照旧历整整过了一轮岁月,她的继父却还是那般模样。 年轻,温柔,有着混血儿般俊美的脸。那双眼睛是某种浅浅地褐色,笑起来的时候像揉碎了天狼星的光。 “因为他们不愿意我们再活下去。” 她记得这是继父当时的回答,那张漂亮的脸露出愁苦表情令她心疼。而今她已经长大了,不需要经继父提醒便自然而然融入了继父的工作中,但继父似乎并不为此高兴。 他曾多次找她谈过,他现在的路非常难走,倘若她因为与他之间的亲情而选择这条路会令他感到难过。但她那时握住继父的手说出了藏在心底好多年话。 “我爱你。”她说。 自那以后继父不再过问她太多,与她的交流也变成了最简短的问候和礼貌性交涉。她负责西区琅琊街一带治安,指挥该区武装抵御流浪者们的侵蚀,也与偶尔的自由民换取一些必须的物资。 但现在自由民越来越少了,从前西区的管控还没有那么严密。胆子大些的自由民可以凭借着东区合法居民身份自由穿行高墙哨所,横贯东西两区的地下灰色产业链借以蓬勃。东区人需要可以傍身的武器食物和烟酒,西区的要求则更多一些。可以当作古董贩卖的旧版钱币,高墙修筑之前各种纪念意义的照片,更有甚者是东西某一栋建筑上变了形的边角料--西区人总有些喜欢怀旧的,特别是有些资产的人,天知道他们会在下一刻提出什么奇特的物件需要来。 但是近期西区再不允许任何公民无端进入东区,这条产业链因而转入当局无法监控到的高墙根下各个黑哨进行。说是黑哨,其实不过是借由旧时贯通全城的下水道之流扩充建立的。充斥着各种霉菌腐臭和潮湿分子,确实而今自由民们最喜欢的地方。 他们从那里拿来品相可观易于保存的食物,身上总带着一股子黑哨里的尿骚味。苏心曼对此表现地非常大度--席子鲲告诉过她,即便对你深恶痛绝的人也要彬彬有礼,她愿意听他的话。 这一次自由人要交换的东西是一柄短斧,据他说是一柄非常精致漂亮的短斧。斧柄渡上一层古银,雕刻着一种叫做玫瑰花的植物。 苏心曼没有见过真正的玫瑰花,也不懂这短柄斧为什么要装饰得那么好看。但她知道自由人给的条件非常丰厚。一整箱午餐肉罐头,一箱芒果罐头和一些抗生素。 “如果可以的话,”自由人提出“我还愿意增加一些阵痛片,但有一个条件。”他盯着苏心曼的脸,黑瘦的脸看起来有些猥琐“我不准你之外的任何人碰这把斧头,拿到它的时候得带着你的体香。” 她皱了皱眉头却没有拒绝这个条件,因为她知道这东西在哪里,要拿到它也不是很难。唯一有一点--她需要进入席子鲲而今做了仓库和中转站的那个‘教堂’。 教堂,他们都是这么叫它的,说它有一种神圣的以为。 那个时候的她不懂什么叫做‘神圣’,便有人向她解释说教堂的意义在于信仰。人无论在什么处境之下都需要信仰支撑,其中最便捷可观的便是‘教堂’。 教堂里有什么? 那人想了很久告诉她,教堂里有一个叫做‘上帝’的人,他会拯救所有人类。 那时她的脑海里浮现了一个人,正是她的继父席子鲲。 ‘教堂里有他’成为了她的信仰,再长大一点的事情她想不太起来了。只记得有那么一次,她懵懵懂懂撞进那所被他们称之为‘教堂’的地方,看见的却不是席子鲲。 那是她所见过的最丑陋的怪物,甚至比席连更令人不敢再看一眼。它们密密匝匝排列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像是等待着什么声音召唤便会一齐向目标蜂拥扑过去。 她吓得大声哭泣尖叫,惊醒了那里的守卫。席子鲲把她带回家的时候她还在哭,小脸埋在他厚外套的衣料里沾满泪痕,任由他安慰着直到进入梦乡。 从那以后那对那间教堂就有着本能的抵触情绪,就像对席连的抵触情绪一样。 她爱她的继父,但这个应该被她称作‘叔叔’的怪物令她感到恶心。它总是站在席子鲲身后充当保镖的角色,看向她的眼睛黄澄澄地浑浊可怖。 但她知道,席连喜欢她。 所以她常凭借着这份喜欢肆无忌惮地对它吆五喝六,经常致使它去做一些她不愿去做的事情。反正它现在这个样子不会有什么感觉到对吧?她想,即便有又能怎么样呢,它不会说话,长相丑陋,不正是需要做这些是的存在么? 当然,这一切她都没有让席子鲲知道。 她爱他,爱上了自己的继父。 说出口来没有半点羞愧,因为东区从来没有类似的教育。继女也是女人,为什么不可以对自己的继父产生男女之间的爱恋呢?但问题在于,席子鲲不爱她。 而现在她借着那柄斧子,走向她此生的阴影,为的无非是和席子鲲多呆一些。 她总是这样被自己感动,并幻想着某一天席子鲲也会被感动。美中不足的是倘若她真的嫁给了席子鲲,席连就会成为一个粉红色令人恶心的电灯泡。 虽然它一直都是电灯泡。 她想着,跟在席子鲲身后走向了教堂。那里的大门不在是以往的木质,而换成了沉重的铜。黄色死板的一块上面开着小小的视窗,当席子鲲扣响门环的时候视窗打开来,露出一双苍老浑浊的眼睛。 “你等一下。”苏心曼听见那人对席子鲲说,继而又将视窗关上了。 大门发出某种怪物磨牙般难听的声响,咯吱咯吱自内向外缓慢打开一道缝隙。 背着天光,苏心曼看见那大厅里已变成了一堆又一堆的木箱,累得很高很高。她顺着那木箱视线往上看去,惊喜地发现教堂的屋顶上竟有着异常精美的壁画。 虽然大多数色泽已经随着时间风蚀而消退,但依稀还能看得清其模样--那是长着羽翼陌生人,围绕着一个黑发的男人。 那就是‘上帝’吗?她想。 继而她又悄悄将目光转向一旁席子鲲,那在教堂中受到惊吓的阴云霎时烟消云散仿佛从不曾出现过了。 “东西在这里。” 那守门的苍老男人递出一个老旧木盒,里头正是她的‘客户’要找的那柄银斧头。做工非常精细,看得出来很贵重。这东西在东区很难得,但也只是难得而已。除了拿去和西区那些生活在高楼大厦里的人交换物资之外,它别无用处。 “晚一些我把罐头送一些过来。”她接过盒子包好夹在腋下,用她所能有的最甜美的笑容看向席子鲲“我还做了一些蘑菇汤,晚上也拿过来。我们好久没有在一起吃饭了。”她犹豫了一会儿,笑容变得有些勉强“叔叔最近还好么?” 叔叔,就是那个粉红色高大丑陋的感染者。 席子鲲沉默片刻,继而摇了摇头“不用了,晚上我还有事没时间吃饭。如果你想去看看你叔叔的话直接回家就可以了。”忽然,那黑洞洞的大厅深处有个声音在喊他,他应了一声,转身向她说道“你快回去吧,如果东西在琅琊有富余的就送到别的地方去,这里暂时不需要。” 说完,便径直向那大厅内走去,不再看她。 第十六章 叛徒与穿梭者和选择 “你不可能救下所有人。”029以平静语调叙述,仿佛在告诉他今天的晚餐是什么。 他现在已经不叫029了,他找回了自己的名字。不是任何一次任务中的代号和假护照上的名字,而是真正属于他自己的名字。 他叫陈年,生于2426年。2449年正式编制入中央军团特工局,到如今已经十余年。期间他曾有过无数个假名字和代号,以至于到后来他几乎都快忘记自己的真名了。不过现在他总算是‘做回了自己’。 他有些惊奇的发现,原来自己竟有这么多的爱好和丰富情感。例如对眼前这台机器,那种既敬畏又向往的情感与爱好竟是在特工局生涯里从未有过的。但除此之外他对这个‘解放’了他的男人也生出一股奇特的仰赖与崇敬来。 “不可能?”席子鲲重复了一遍,指尖抚摸着那台机器的金属外壳“当初在我弟弟活下来之前,几乎所有人都对我说‘不可能’。” “如果你认为那叫‘活下来’的话。”陈年不再反驳他的话了,只尝试着将那台形似满月的机器打开,却被一直倚在角落里的男人阻止。 “现在打开会扰乱它内部的缝隙生成。”他说道,并从黑暗里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很年轻的男人,约莫只有二十出头的模样。目光中却没有年轻人那股特有的蓬勃朝气,便连嗓音也是隽永沧桑听来一股子与年纪不符的老成意味。 陈年闻言停下了要打开它的动作,便听它仍旧发出轻微嗡嗡运转声像是酝酿着一个秘密。 席子鲲叹息了一声,旋即将新受到的消息告诉了他们。 西区互联网上各大新闻平台在今天下午被不明黑客入侵,纷纷不自主开始报道一次诡谲世间。实际上内容与一周前公园蝴蝶与鸟雀事件差不多,只是这一次的对象换成了鲸鱼。 大批鲸鱼于昨夜时分搁浅在利亚海滩--那里是西区为数不多的自然保护区之一,曾在过几十年里被称为海豚的天堂。但现在有航拍飞机发现,那里的海滩上密密麻麻铺满了鲸鱼的尸体,灰鲸,短鳍鲸甚至抹香鲸全部搁浅在利亚海滩附近陆地上,甚至还有人发现了一条珍惜中华白海豚。 这一消息原本被西区当局压制,以‘石油泄漏清理’为由封锁了那一带海域与靠近海域的自然保护区,短期内禁止开放。 但难闻的鱼腥与腐臭味还是苏随季风飘进了那附近的小区里,起初他们并不以为意,直到各大新闻网纷纷报道此事才惊觉这腐臭味的来源。 而今西区各个主城区已快乱成了一锅粥,各类环保人士纷纷涌上街头抗议环境污染。而其中最令人奇怪的是这一条。 席子鲲截下智能腕表上一张监控图投上屏幕,赫然便见一个穿兜帽黑衣的男人举着抗议牌立在人群里。 [禁止跳跃] 那牌子上用蓝色马克笔写了这样一句话,混在他身旁一群环保标语中显得有些不明所以的突兀。但席子鲲相信西区当局能看得懂,他转身征求那年轻男人的意见,便见他抿唇盯着那截图里蒙去半边脸的男人瞧了一会儿说道“我没有见过他。” 席子鲲点头让那张截图定格在那里,又投出数张不同角度截下来的那个男人的脸。但由于他始终将脸蒙着,看不清长相,只能依据露出口罩和墨镜的部分皮肤判断出他可能是个黑人。 “这就是我的问题。”席子鲲道“这次的空间清查计划似乎不只有你们在做。” 年轻男人点点头“不错,但这个男人不像能进入这个计划中的。”见席子鲲有些不解,男人耐心解释道“我们的城市自数百年前开始歧视黑人,期间有过一段平静期,往后却愈演愈烈。2501年的时候爆发过一场种族清洗,发起者是一群‘血统论’拥戴者。战争持续了九年之旧…”他停顿片刻,似乎在竭力回忆着,最后终于哀叹般长输一口气“最后黑色人种输了,除了大部分在战争中被杀死的男人以外,更多地则分配到了一个新开发区。” “又一个东区。”陈年皱眉总结道。 “不。”年轻男人平静回应道“比现在的东区更恶劣。他们几乎就是腾出一个垃圾场给那些可怜的黑鬼用,没有水源,没有电能。附近就是整个超级大都市的排污系统,而感染者…”他停顿片刻,嘴角轻微向下垮着“感染者会被直接清理到他们的聚居区里,你们知道那后果都。” 根本不给他们留一点活路。 席子鲲的手有些战栗,好半晌后才平复下来深吸一口气吐出一声叹息“那么依你看,这个人有没有可能来自那次种族清洗之前?” 年轻男人沉默片刻,用他那显得有些诡异违和的嗓音回答到“也不太可能,至少在那之前类似跳跃任务都是对外高度保密的,甚至有些当局领导者也并不知情,更别提已经遭到差别对待的黑人了。所以即便是任务所选特工也绝不可能会有黑色人种在内。” 席子鲲此时似乎已将情绪稳定下来向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歉,我有些多次一问了。” 男人叹息着拍拍他肩膀宽慰“没什么,这很正常。我初次得知这些都时候表现和你一样,但是现在…”他往那机器上看了一眼长叹一口气“已经见惯了。” “威利。”一旁沉默半晌的陈年忽然问道“迄今为止你已经穿过多少层空间了?” “你这是在为难我。”威利苦笑道“很多时候我自己根本不确定自己在哪里。你知道的,这台机器的裂缝空间一直不太稳定,有时候意识还会有那么一瞬间掉落到外层空间里去,可能前一秒你还在这里,下一秒就去了别的地方。” 经由他这么一提醒,三个人的目光又不约而同地落到了那台古怪的圆形机器上。半晌后席子鲲忽然说道“如果在这里稳定了时空裂缝,现在的坍缩程度还有办法挽救么?” 威利摇摇头“你不能太贪心,席子鲲。我已经给过你很多种方案了,我们现在正在进行的就是最好的一种。你们西区当局还在肆无忌惮进行着跳跃任务,时空裂缝知会越来越大,直到…”他停顿下来,沉沉叹了一口气“你自己也看到了,每个时空先都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扰乱,我们现在做全面补救也已经太晚了。用不了多久时空警察就会找上门来了。” “五千万人,还七千万人。”陈年平静叙述道“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他知道怎么选择。” 那被叫做威利的男人目光在他二人之间轮转,忽而笑道“真奇怪,我还以为你们两个会非常合不来。但是现在他已经开始帮你说话了,或许我得加快一些研究空间折叠器替你多弄几个特工回来。” 陈年摇摇头“中央军团对我们的洗脑都非常严重,很多特工的后颈已经被植入了控制芯片,我们没办法再带人过来了” “我只是开个玩笑。”他无所谓地耸耸肩,三个人继而沉默下去将目光落在那被屏幕拉扯地有些模糊的黑人示威者身上。 他是谁,从哪里来,为什么知道跳跃计划。 还是说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创意标语而已。 而今西区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凭借东区现有的情报网还没办法获悉将鲸鱼和海豚成群搁浅的事黑入新闻网播放的人是谁。但倘若这个人存在于这个时空就有可能成为席子鲲的盟友,他必须得想些办法令这个人知道,这里有一群怀抱着和他同样希望的人,他们需要他,他也需要他们。 天色稍晚些的时候席子鲲从实验室里出来,老丁守在教堂门口有些打盹儿。他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轻轻晃动他的肩膀将他叫醒提醒他差不多可以换班了。这几天晚上西区不太平,这边有可能也会有什么动向,所以看守这里的人得增派。 老丁满口答应着帮他开了门,这是外头的天色已近薄暮了。残阳落山后星星点点的红色点缀在已变成浅墨色的天空上,远远悬在西边,趁着几多暗粉色的薄云一时瞧来还有些令人舒心。 席子鲲在教堂门口站了一会儿,目光跃过东区土黄灰败的建筑远望至西面。 那堵不可撼动的高墙在这么远的距离下简化成一条若隐若现的线,割裂了同一片蓝天下同一片土地,在线的两面呈现出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来。 这里是一个被抛弃的世界,东区的所有,连同他本人在内都是当年被西区当局丢弃不用却又处理不了的危险废料。 而今灾难将至,那曾经不可撼动帝国已在毫不知情中摇摇欲坠。而他则又一次抓住了拯救他们的机会,只是这一次与上一次不同,他需要做一个选择。 东区有五千万人口,都是被城市抛弃的人。他们老一代多数已死去或垂危,新一代则天不怕地不怕地在这片废弃土地上流离浪荡无所事事。 西区有七千万人,其中包括那些曾投票筑墙的‘代表’。 “我需要喝一杯。” 他看着完全陷入一片墨蓝的天宇喃喃自语道。 第十七章 全面爆发 2460年9月24日凌晨2:20 钱宁是被一声瓷器破碎声惊醒的,一睁眼便看见卧室天花板上悬挂的灯具左右剧烈晃动。 梦中的迷蒙陡然清醒过来,他意识到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那帮该死的地质学家并没有给出任何预警。 或许于昨天的鲸鱼死亡事件有关,那帮环保主义者还在外头闹腾,而他出门游行的标语尚码在墙角等待明天继续使用。 但是现在谁还在乎得了这个? 他跌跌撞撞起身奔向育婴室,孩子的哭声淹没在吞噬天地般的剧烈晃动里。她才六个月大,正是最需要母亲陪伴的时候。可她的母亲却在三个月前不知所踪,时至今日是死是活都没人知道。 西区每天都会有人失踪,多一个少一个不会有多少人在意,甚至连这襁褓里的小小婴孩也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挥舞着稚嫩的小手,出于本能恐惧而放声哭泣,直到钱宁握住了她肉乎乎的手心。 地下开始传来轰隆隆滚动如闷雷般的声音,客厅吊灯轰然坠落砸在他价值不菲的人工玉石茶几上,崩裂一地碎片。钱宁怀里裹着婴儿躲在育婴室一角,尽可能的将婴儿床卡在自己与墙面九十度夹角之间形成一个稳固的三角形。 他不确定这样能不能活下来,但至少比冲到外面徒步下67层楼来得安全一些。或许这栋房子不会塌,或许他必须在一个逼仄黑暗充满了灰尘和臭气的空间里呆上一段时间等待救援…会有救援吗?他保护着女儿的手掌不住颤抖,仿佛迎合这地震在身体里也激起了一场小型的震动。 要相信当局,相信他们会有震后救援。 他默念着,直到天花板在世界末日般可怕的巨响中崩裂落下大片大片建筑水泥块,然后轰然坍塌… 婴儿的哭声听不见了,任何人都哭声都听不见了。 只有一阵烟尘,漫不经心地在废墟上扬起,随后被风吹散。 2460年9月24日凌晨2:40。 交班的人照例来得有些晚了,等在岗亭室内的马科有些不耐烦。 新婚妻子还在家里等着自己回去,每到他执夜班时她一定会煮好宵夜坐在客厅看电视。尽管他曾多次告诉妻子,自己的工作很安全,东区那群杂碎根本成不了什么事。再说那么多个岗亭,不一定就轮得着他,即便轮着了也能马上按下报警器请求增援,不到五分钟时间里他的兄弟们就能赶到。 但妻子听不进去,她坚持认为东区是个野蛮可怕的地方。那里的人也都是些可怕的野蛮人。丈夫从事着包围西区人民不受他们迫害的工作,自己却时刻身处在危险之中。 马科对此毫无办法,却又觉得有了些甜蜜的负担未尝不是好事。 想着妻子美丽的脸,他发自内心泛起笑意来。 门外走过来一个人,穿着同他一样的黑色制服,背着一把轻型武器。 “怎么现在才来。”马科低声抱怨了一句开始交接工作表格准备下班,余光瞥了来的人一眼。 他记得今晚值班表上写明来换班的是3队的龚锡林,他对这个人没印象但好歹得有个部队的样子吧? 眼前这人虽然穿着他们的队服却松松垮垮不成个体统的样子,枪也背得歪歪扭扭的。他皱了皱眉头盯着这人有些蜡黄胡子拉碴的脸,本能令他心中警铃大作忙去模卡在腿侧枪套里的手枪。 但是已经晚了。 另一支枪悄然抵上了他的太阳穴,是他们队里派发的手枪,枪口装上了消音器。 拜拜。 他看见那人微笑无声地做着口型,脸上笑容灿烂。 他在极度的震撼与恐惧之中将手伸向警报器,但下一秒,子弹穿透了他的颅腔自后脑溅出一层血浆来。 真奇怪… 他最后想着,指尖软绵绵搭在那醒目的红色按钮旁却再施不上气力。 老婆会不会哭呢? 他闭上眼睛,死去了。 2460年9月24日凌晨3:27。 九号都市西区军团最高指挥官扬天顾被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吵醒。 他有些暴躁,认为坐到了他这个位置不论什么事都不该在凌晨三点半被电话铃声从床上掀起来的。但当他接起电话下一秒,整个颅腔犹如灌入整整一通冰冷威士忌一般清醒。 两件事。 利亚海滩发生8.1级强震及随震而来的海啸,由于此前地质学家并未探测到该区域有地质活动迹象且地震范围诡异怀疑系人为地震。 东区发生暴乱,32号亭失守,无数感染者涌入西区。 电话那端还想再说什么,却听见扬天顾已经挂断了电话。 他的手和膝盖都有些发颤,勉励控制着情绪才能走到酒柜旁给自己到了一杯威士忌。 我需要冷静一下。 他想着,恐惧感却违背他意愿地灌入四肢炸出一身鸡皮疙瘩和止不住的战栗。 “为什么不听妈妈的话?” 妹妹的声音响在脑海里,刺激着他曾称之为无用的悔意。 他的母亲曾是一名非常受人尊敬的中央军时空研究院院士,在他当选军团最高指挥官时他记得母亲曾对他说过‘如果你踏出这一步,迎接你的只有毁灭。’ 他知道他只是一个傀儡,没有什么实质性权利。一切都一切都要听从核心组织的安排调度,但如今这种情况,不论是民间还是内部,出来宣布‘负责’的只有他。而一旦从这个位置上辞下来,迎接他的不是什么告老还乡衣食无忧。 他知道太多秘密了,当年的席子鲲不也是这样么?我会和他一样逃到东区去做一只虫豸,还是听从命运的安排死于一次‘意外’? 他越想越怕,膝盖一软便坐到了地毯上。 他的酒柜对面是一面落地玻璃,当年他选择宅邸的时候刻意改装出来的。他可以站在那里欣赏他‘统治’下的西区,摩天高楼与各种超时代的建筑物,色泽缤纷的广告牌和小如蚂蚁的拥挤行人。 但是现在,他满头冷汗坐在酒柜下方,手里端着一口没喝过的威士忌。落地窗外的通透明亮的广告牌灯光透过窗帘缝隙照在他脸上,像极了舞台聚光灯。 而他,就是聚光灯下的小丑。 2460年9月24日凌晨4:13。 席子鲲在席连的陪伴下站在教堂里等待着陈年调试好他腕间的智能表。 大多数时候席连乖巧得像只大型犬,缩着丑陋庞大的身躯安静匐在哥哥脚边等待命令。而每当看到他这般模样时,席子鲲总是想起他们还小的时候。 那时候的席连叛逆得不象话,最喜欢的就是和他这个哥哥做对。 “我偏要这样。” 弟弟喜欢这么说,一字一句咬得很重。 席子鲲知道那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是喜欢气哥哥而已。但他能怎么办呢? 他们两个父亲走得早,母亲做些零活辛辛苦苦把他们拉扯大。从小席子鲲就主动担起了一个‘小爸爸’的角色,不管是在学习还是生活上总把弟弟纳入他的‘势力范围’。 或许这也是养成席连后期叛逆的根本原因所在。 他愧疚地看了弟弟一眼,发现后者也在盯着他看。 那是一双陷入半腐烂状态的浑浊黄眼珠,必须每隔一段时间注射病毒突变体维持它到现在的状态,否则那颗脑袋就会从脖颈处断裂迸开来需要重新修复。 而今那双眼珠正带着某种复杂情绪看着席子鲲,一种甚至可以解读为仰赖又埋怨的情绪。 “别这样。”他笑了笑,垂手摸了摸弟弟湿漉漉沾满了粘液的头顶,毫不介意那些恶臭分泌物粘在手心上的感觉“我不想让你去冒这个险,而且就目前的形式来看,流浪者难保不会趁着这个时候过来偷袭。所以基地这边更需要你,其他的交给常东他们,好么?” 席连经由他这一安慰,这才像是满意了些微微眯起了眼睛。 陈年看了它一眼,失笑低声道“你弟弟最近越来越乖了。” “你没有…”那句‘看过他以前的样子。’卡在席子鲲喉间没说出口,愣了片刻变成“你没有看过他暴躁的时候。” 两个人旋即陷入诡谲沉默,硕大教堂空洞大殿里只剩下了感染者席连轻微的鼾声。 像是卡着某种胶质的鼓风机,沙哑且浑浊。 2460年9月24日凌晨4:13。 冰冷水流的声响吵醒了江宁,睁开眼睛,还是冷冰冰纯白色的天花板和刺眼的冷光灯。 [记录,目标2460年9月24日凌晨4:13分清醒,精神状态:中,亢奋值:低,情绪:轻微厌烦。] AI的机械女生如期响在她耳边提醒着她身在何处,她皱了皱眉头看向那声源来的角落,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你不用向我隐藏,我可以感知到你的全部。] AI无情地提醒着她,却礼貌地为她打开了大门--这正是她想要的,放在现在的情况却令她一阵反胃。 这个AI知道她脑子里的一切想法,必要的时候还可以控制它。这种处境更多地时候她处在愤怒的边缘,一旦AI检测到她脑子里的愤怒数值超过了主人设置下的情绪,它就会开启强制扭转情绪程序,利用那块植入她后颈里的芯片使她进入平静状态。 还有比这更残酷的地狱么? 她想。 第十一章 出乎意料 江宁穿着实验室洁白制服走过楼道的时候,一个女人迎面和她撞了个满怀--是她第一次在泳池见过的那个女人,长着模特般颀长身材和轮廓娇好的脸蛋。而今烫着疏着时下最流行的金色大波浪,嘴唇涂抹得像刚吃了小孩。 “是你。”女人看见她,欣喜地握住了她的手“你也住进来了。” 江宁苦笑,不知道这个女人是真的傻还是装傻。但毋庸置疑的一点,她根本不是陈欣博士的女儿。 或许也是个改造人。 她冷漠地想着,一旁的AI管理忽然投影一张人脸到她身侧逼仄雪白的墙壁上。 那是一张少女纯真可爱的脸,正是江宁所喜欢的样子,但而今却怎么看怎么厌烦。 “请不要进行你不该有的猜测,江宁特工。”AI启声提醒,声音冰冷而机械炸响在江宁耳边,刺激得她脑袋一片空白。 这可能是A I思维控制的结果,他们早在给我植入芯片时就已经在酝酿了。她恶狠狠的想着,等待着AI再次发难。 “如果特工没有叛变,芯片则不会启动高强度思维监视器。”AI冷声道。 “叛变?”还未等江宁开口,那女人便重复了一遍AI的话,而后眨了眨眼睛看向江宁“你为什么会有这么可怕想法,妈妈对你不好么?” 江宁没再搭理她,径直绕过这不明所以的女人和AI虚拟出的女孩脸庞去到游泳池。 我需要放松。 她而今尽量腾空脑子里任何想法,可惜即便是她想上个厕所都能被AI提前感知到。她将半身埋入冷冰冰的池水里,包括后颈那块正在发热的该死的芯片。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这么做。”女人的声音自走廊尽头传来,她跟过来了,慢慢蹲到游泳池边缘像是一个看见玩具的孩子“这个天气不适合游泳。” 江宁索性将鼻子也埋入水中,只剩一双眼睛看着那女人面无表情的脸。 什么也不要想,即便她是个机器人。 她冒出这个念头后下一秒才意识到自己又想了不该想的事情,只是这一次AI投影并没有立刻放大在眼前--它迟到了三秒钟。 江宁冷漠地看着出现在女人身后的小女孩投影。 “淦你娘。”她说。 “脏话禁止。”AI小女孩的眼中闪烁出红光,下一刻江宁只觉得后颈一阵刺痛难耐,口中番出苦味来。她咬着牙软下膝盖往水池中一沉,口鼻再次没入水中,目光恶狠狠盯着那AI小女孩的虚拟投影。 “淦你爸爸。”她在水下嘀咕一声,声音换成气泡咕噜噜往外冒。 果然,三秒之后那AI小女孩才又一次冷声道“脏话禁止。”不过这一次,连疼痛的感觉都来得慢了两秒。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江宁咬牙扛着那刺痛钻入水中。冷冰冰水水体仿佛安抚着她的后颈芯片给她些许安慰,也给了她一个希望。 “这么快就发现了呀。”隔着一层水波,她听见那女人似乎说了一声。但等她再次探出水面想问个清楚时,那女人已经不见了。只剩下AI的虚拟投影站在水池边冷冷看着她。 她努力做了个深呼吸清空大脑中的一切想法,抬手抚摸着后颈处皮下那块略有些柔软的小突起,终于露出了笑意。 “你在笑什么,我探测不到。”AI小女孩问 “不,没什么。”她自水池起身裹上浴袍,径直往走廊角落她的房间走去。 她几乎已经找到了这个AI的弱点,剩下的只要一有机会她就可能逃脱这个思想监牢。当然,这一切必须小心翼翼不能在思维中表现出来,连做梦都时候都不可以。 乌特加德特工江宁,此刻只穿着一件洁白睡袍光脚踩过走廊里厚实干净的地毯,目光直直注视着前方被冷色灯光打亮的走廊,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来一杯金酒。 “一杯金酒。”AI的声音提示到,旋即便有一个老女人推着酒水车进门来向她问好。 “放下吧,酒瓶和冰块一起。”她轻声道,漫不经心给自己到了一杯倚在沙发上看起了电视。老女人看着她那样子沉默着睨了AI一眼,AI似乎正在拆析从她后颈芯片读出来的数据,迟疑片刻后向那老女人点了点头。 “我以为你也应该暂时休息一会儿。”江宁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节目向AI说到,思维随着那无趣的动画节目飘得很远,又似乎只是漫不经心在看着而已,什么都没想。 AI察觉不出其中的危险因素,它在读取了芯片传导数据之后仍旧机械告知“我不需要休息。” “但你的投影在这里影响了我的观影体验。”江宁睨了她一眼,没有要动怒的迹象。AI完全不能理解这种人类称之为‘轻蔑’的意味,陈欣并未给它设置这一道程序。 “我会随时等待你的召唤。”它留下这句话之后,身影随之消失在房间里。但江宁知道她其实并没有走,不管什么她都无处不在。除了…她抿一口酒,目光落在旁边的冰桶上。 酒精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稍稍帮助她麻痹感官,比如江宁现在已明显觉得后颈在发烫却不见AI及时出现,方法果然奏效了。 她轻笑出声,AI的声音即刻响自她脑海里。 “你在笑什么?”它问。 “电视节目很逗。还有,你不该在这个时候打扰我。”江宁似施舍一般让它尝到一丝愤怒意味,却在不至于需要她出手制止的程度便平静下来继续沉浸于那部低龄儿童动画带来的欢快中。AI沉默下来,它的程序似乎被这个人类打乱了,完全无法探测到她其余的思维。良久之后,江宁听见AI传来一声提示暂时休眠的‘喀哒’声。 就是这个时候。 她想也不想迅速从冰桶里抓了一把冰块抵上后颈。刺骨的冰冷连带着刚喝下去的酒精迅速麻痹她的神经传导功能,延缓AI察觉时间。 她不确定下一步的行动对不对,但就刚才游泳池里经历的一切告诉她那个模特般美丽的女人可以帮助她,只要她暂时屏蔽了AI。 “你很聪明。” 果不其然,那女人就站在走廊的尽头等她。 快点,快点,再快一点… 她心中默念,脑海里却似一片空白,只燃烧着究竟微麻的空白混沌感,直到被那女人拽进另一个纯白色的房间。 “你可以思考了。”她说着,放开了拽着她手腕的手。 此时的江宁脑袋还有些晕,那金酒的后劲有些大,连喝几杯下去似乎人已经处在了脚踩棉花糖的飘然状态下难以自持。片刻后她深吸一口气,带着面庞上些微熏染神色望向那女人“你是谁?” “我告诉过你,我是妈妈的女儿。”女人耸耸肩膀无所谓地说到“你放心,这个房间是妈妈经过特殊处理的不在监控范围之内,AI这东西不像人一样会思考。你的思维消失的那段时间,它们只能检测到你已经进入轻度睡眠状态并且什么都没有多思考。”她刻意强调了最后一句,模样有些不满“垃圾。”她骂道。 “垃圾。”江宁知道她赢了,但还有些疑问没办法解开“你说你是陈教授的女儿,为什么要帮我?” 女人有些轻蔑地看她一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旋即打开她腕上一块智能手表的屏幕往外一划,将一个图像抛到墙面上。 室内的灯光暗了下来,江宁看到了图像中的陈欣陈博士。 “你好。”陈博士笑道。 “你好。”江宁冷冷看着她,等待她的下一句话。便见陈博士笑了笑说道“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但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向你说明。现在我只想请你相信我,我并不是自愿为中央军团研究这种控制特工思维的芯片和仿生人的。” “仿生人?”江宁重复了一遍,旋即本能般看向身旁站着的女人--果然。 “你很聪明。”陈博士微笑道“第一次就察觉到斯嘉丽的问题,实际上她并不是一批完备的仿生人,真正更多的仿生人已经融入到了你的生活里…”陈博士停顿片刻,目光盯着江宁的脸“包括你自己,也有另一个你。” 江宁不无意外的扁扁嘴“我一点也不意外,那么芯片又是怎么回事?” “20年前中央军团研制出第一批芯片,起初只是用于时空管理特工穿梭计划之中的定位与交流问题。最初他们仰赖与对乌特加德与中央军团特工的培训内容保持特工对他们的忠诚,但后来发现人的思维终究存在很大程度上的变数,没人能够真正左右一个人的思维和他的忠诚--你知道的,他们正在做的事情真相一旦被察觉到,某些特工就会主动挑起反抗的旗子。比如你。”陈博士语速有些快,似乎想在一段时间让江宁接受完这些全部的讯息 “那是另一个关于‘背叛’的故事,直接促使了当局高层致力于开发思维控制器的意愿,我的老师杨红教授便是当时受邀的开发团队一员。” 杨红…江宁听说过这个名字,那是一位有着非凡意义的院士,原来眼前的陈博士竟是她的学生。她不禁内心里生出一股敬意,对待陈欣的态度也稍好了一些点头示意她正在听着。 “但其实我的老师并不赞成这个计划的开发,但她深知当局并不会撤销这一计划命令,所以--”她话锋一转问道“你明白为什么你现在会出现在这个房间里了吗?” 第十九章 明知不可为 江宁现在面临两个选择。 陈博士的仿生人女儿斯嘉丽将那个屏蔽器递到她手上的时候,她的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 “你知道我们即将要走的路有多艰难。”陈博士告诉她“操控这个超级大都市运行这项实验计划的不止有中央军团。它和我们一样只是这些权力网中的一环,不管是你还是我,我们都是他们的旗子,如果你决定要戴上这个屏蔽器听从我的指挥就注定要与他们为敌。” “反之。”她说着,斯嘉丽仿佛代替陈博士站到了白色房门旁“从这里走出去继续活在他们的监视里,一段时间之后他们会放你出去。你仍旧是他们的特工,有自己的生活,做着他们指定的事。” “到处传播病毒的特工?”江宁问了一句,脸上满是讽刺意味微笑。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在各个时空所遇到的病毒都和上一个时空不同,终于明白为什么总是她出现之后病毒以某个点为单位开始蔓延,却又似乎总有新的病毒生成在那时空中的另一个地方扩散--除了那一次。 她想起苍溪递给她的那管血清,神色愈发坚毅。 “其实你认识那个人。”陈博士似乎已经猜到了她的答案,微笑着告诉她“其实答案并不是你所猜测的那样。但是这其中的真相和秘密我暂时还没有时间全部告诉你。我们还是和从前一样知道自己需要知道的,别的一概不能多问。现在做出你的选择吧,我会告诉你接下来要怎么做。” “还需要选择吗?”江宁冷冷地睨了房门一眼,想到某个AI小女孩的脸她就忍不住内心厌恶的情绪。 “不要意气用事。”陈博士提醒她,声音一时听来像个慈爱的长辈“乌特加德特工江宁,这条路可以给你自由不假,但获胜的概率非常低。” “但你们却还在做。”江宁向她微笑道“我知道这个帝国的庞大型,超级大都市只是其中一环,时空实验和病毒也是一样。我虽然暂时还猜不到核心党派具体能得到什么好处,但我至少知道它们有多庞大--”她后撤两步站在屋子中间,展开双臂像是在模拟帝国辽阔的版图。 “如今这个星球上可用的资源不多,能居住的地方也不多。原有的国家合并成为三个超级大国,我们的东国就是其中之一。在东国里有16个人口膨胀地超级大都市,我们这里也是其中之一。”她在半空中画出一个小圆圈,语调难有的轻快欢喜。 因为她知道等待她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她所面对的即将是什么。 自由,这个词一直在被滥用却很少实现出它本该有的魅力,这一次的脱离机构仍旧是如此的,但其中又多了些只有站在江宁视角上才能可能得清的东西。 自由是什么,随心俗语想做什么做什么?不,很多人分不清自由与纵欲的界限,也或许在他们看来所谓的自由即是纵欲,仅此而已。 “帝国有多庞大,我们生活在其中就像白蚁窝里的白蚁。白蚁向蚁后的组织发出抗议成功的几率是多少,不用你告诉我。”江宁微笑道“但是你们比我聪明得多,你们知道这是一条几乎不可能完成的道路但你们还是一样走下去了。” “杨红教授是其一,除此外的席子鲲,丁莉,萧楚河--这个城市每天失踪多少人,死亡多少人?在这个数字中包含了多少所谓‘你们’的人?他们放弃了当局提供给他们所谓的安稳和平,图什么?” 她想起曾在某一本书上读到的老话,‘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当时她并不理解其中含义,而今想来不过就是这个道理。 它能做么?理论上不可能。但它总需要一个人--甚至一群人来做。这就是她而今在这里的原因。或许在遇到苍溪之前她并不知道这么做有什么意义,但自那管疫苗交到她手上以来,这一切都变得不再那么空洞无望。 至少,在浓浓云脚的弊端,有一线阳光透射进来照亮这个世界小小的一角。 乌特加德特工演讲般的陈述停顿片刻,与屏幕里那个五十多岁两鬓已有白发的女人相视道“那么现在我通过你的考验了么?我的任务是什么。” 屏幕中的女人不再说话,只是微笑着关掉了通讯,留下江宁和那仿生人女人在房间里。那女人走上前来向她道“恭喜你通过了我母亲的考验,现在我将告诉你们做才能离开这里。” 那是一个漫长的下午,当江宁再次踏上走廊厚重的地毯时AI如期而至。 “你睡了很久。”它说。 “提高睡眠质量不是你一直在强调的么?”江宁漫不经心答应道,并未多看它一眼。 AI在经历片刻沉默后提示到“你今天很奇怪。” “噢?”江宁终于停下来,似乎饶有兴致想和AI聊上两句“难道陈博士还给你设置了‘怀疑’的程序么?” “我有如今人工智能所能拥有的最完备的数据库。”AI少女面无表情地答道“我可以比对你近几天来情绪变化的数据,分析得出这个结论。我并不是要怀疑你,但数据异常时我有权向你提出疑问。” “而我有权告诉你,我这么做只是因为你太烦了,我想清静一下而已。”江宁说完径直离开走廊往游泳池去,准备在那里再呆一个下午。 这是AI能在她思维中感知到的东西,江宁也确实正是这么想的。 这里正是之前江宁植入芯片时来过的海岛,隶属中央军团管辖,由军团直接委派人到管理这里的安全限制其内人员自由--包括陈博士在内。但好在陈博士为中央军团服务了那么多年多少得到了一些特权和规律,这也为江宁这次潜逃的可行性增加了一定的砝码。 AI此刻能在江宁思维里感觉到的思绪已经做过了数据伪装,所以它当然不会得知江宁和陈博士接下来的计划。 五点半,正是这里驻守部队交换班的时间。中央军团部队的岗位轮换自然不像普通地方那么松散,再加上AI看管按理来说不会出什么事--如果不是江宁和陈博士合作的话。 屏蔽器切断了AI与江宁的联系,接下来的半个小时研究所笼罩在红色警报器与蓝色应急灯的交替灯光变幻之中。机械格式化声音不住在走廊里回荡 [警告,警告,系统故障,警告] 被黑客强行终止的AI开启混乱‘屠杀’模式,那个始终穿着纯洁白色连衣裙的虚拟小女孩投影在故障中变得血红,仿佛古老童话《爱丽丝梦游仙境》中喜爱砍下人头颅的红皇后。顶级人工智能科技的弊端也在此刻彰显得淋漓径直,走廊顶端降下无处枪口瞄准一切所能瞄准的东西设计。 一时间枪声与警报声混乱成一团,掺杂着军人们愤怒的吼叫与皮靴踏过厚地毯,肉体倒下的沉重闷响。 真是个地狱。 江宁正是踏着这种节奏溜出游泳池那扇落地玻璃窗的。 没有人知道这里有一扇可活动拆卸的门,那是斯嘉丽在第一次见到江宁后,依照陈博士的指示换上去的。 江宁记得,她那次最后一眼看见斯嘉丽正是在这个位置。那个美丽的女仿生人站在落地窗前,迎着斜阳浅金色的光泽似在与她告别。而今她在黄昏时分从同一个位置离开,再次将那座中央军团海岛研究所摔在身后。 “你那个时候就知道我会答应你了?” 很久之后,江宁曾在某次通话中问过陈博士这个问题,得到的答复确是她的微笑。或许她们这一类人冥冥之中有这么样一种奇特的吸引力,更或许是那时的陈博士对芯片诞生所产生的报复性冲动。 怎么样都好,江宁在极富暗喻的色彩变换中逃出研究速。早有一架轻型直升机等在停机坪上,驾驶座上坐着的是一个陌生男人。 “你还真幸运。”从他打招呼的方式来看,江宁知道他是一个活人。直升机升至海岛上空时江宁隐约听见下方传来枪声,她不确定是AI故障程序错乱导致的问题还是别的,却听那驾驶着飞机的男人吹了声口哨道“好,自相残杀。” 江宁皱了皱眉头,不禁有些担心陈博士和斯嘉丽的安危--仿生人会害怕死亡畏惧疼痛么?她不知道,但此时此刻脱离了帝国身份的她学会了一样东西,‘感激’。 “我们去哪儿?”她问那男人。 “我不知道,我只跟着指示走。”男人敲敲扣在右耳上的耳机轻快答应,声音里有江宁从未听过的轻快情绪。 那是所谓的‘自由’与‘伟大’么?江宁不确定,她想没那么复杂。或许只是因为在时空跳跃中遇见的苍溪,触动了她所听过最为虚幻飘渺的东西‘灵魂’的弦,才至使她有了今天这样毫无实质性好处甚至注定失败的决定。 但是谁在乎呢?她自由了。 她习惯性抬手抚摸着后颈--那里隐藏在皮肤下小小的凸起,是她曾被帝国奴役过的痕迹。 第二十章 多元宇宙 32号亭所在的整片大区被迅速封锁起来成为临时战区,但当局并未通知居民遣散,新闻24小时滚动播出战况必要时会通知战区居民怎么做。目前所需要的就是合法人员必须配合军方调配,或呆在家中,或临时配合执行消灭东区乱党任务。 “根本不拿我们的命放在眼里。”季羡恶狠狠的关掉电视上播报员一直在重复的废话。 他家住在距离32号亭仅一个人造湖之隔的非商业小区里--那是当局修筑的廉租房以供无法购买商业小区居民居住的地方。房租在每月300-500元不等,视届时当局财政收入情况与外债数量而定。季羡不太懂各中经济走向,只知道这场仗一打起来,下个月房租说不定就要翻到500以上了。 而且就目前状况来看,他们一家人本打算举家往远离32号门的第二个廉租房区姑姑家里去避一阵。 听说东区那些野蛮感染者又变异了,新闻报道称只要居民躲在家里就可以保证安全。但季羡的父亲从人造树工厂放假回家时,分明带回了消息说新的感染者能穿墙把人吃了。当局之所以不让他们撤离无非就是想减少一点吃闲饭的嘴而已。 季羡当然选择相信父亲的,但而今小区门口有武装防守,各个路口监控24小时从未间断。从他们出门后无论到什么地方,当局都能了解得一清二楚。 “该死的。”季羡站在窗口远眺着32号门的硝烟,心下焦躁难安。 那里的缺口还未堵上。季羡心想。32号门那里有个缺口,感染者就像电影里的丧尸那样从那个缺口涌入,军方的子弹根本不管用。它们会从那个缺口涌进来,洪流一样将那些端着枪的士兵淹没其中。被它们咬过的人会变成它们的一员,带着空空的脑腔从地上爬起来攻击他们从前的同伴… “哪有这么夸张。”一个声音自灯影未照亮的墙角传过来,很小,飘渺得仿佛在梦中。 “谁?!”季羡猛一回头朝着刚才发出声音的墙角看--那里空无一物,别说人了,虫子的身影都没见得有一个。 见鬼了? 他心下泛突突,蹑手蹑脚过去又检查了一遍,却听那声音又在耳边炸开道“别找了,这不在这儿么?” “谁?哪儿!”季羡终于忍不住嚷嚷了一声,把隔壁屋剥豆子季妈妈吓一跳,骂骂咧咧过来看。十五岁的季羡忙指着角落说刚才那里有人说话,季妈妈本就是个大嗓本,进来正为下个月房租的事情唠叨个没完。而今一听季羡这么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车开了嗓门骂得整个楼道都能听见。 她一口气数落了季羡从八岁到十五岁的糗事,还不足性叨叨着在家吃啥啥没够干啥啥不行,让这个老母亲操心云云。季羡心里一阵后悔惹谁不好偏惹上老妈,只能闭着嘴任由她骂骂咧咧走回那屋继续剥她的豆子。 “可怜的孩子。” 那声音第三次想起来的时候季羡已经麻木了,不过这次那声音就在他头顶上,他这才撞着胆子问道“你是谁?” “别怕,我和你一样是人类,只是你暂时还看不见我而已。”那声音说道,继而又轻笑一声“本来我只想在这里避一避风头不打算说话,但看你把感染者想得那么吓人鼓捣的忍不住和你聊两句。” “…避避风头?”季羡虽然年纪小,但也不是个傻子。几乎立刻就明白了这声音自哪里来,却又听他像和善没恶意的样子也不再多害怕,只警惕问道“你怎么到我家里来的,还知道我在想什么?” “因为我就是知道呀。”那声音一时竟调皮扬了尾调,这次听来在他床边上。季羡走到那里仔细查看了床板和褥子不像有人坐着的样子,一个年轻人该有的好奇心终归战胜了恐惧“你是怎么做到的?” 他记得电影里有一种叫做‘幽灵’的生物,它们可以做到无形无相只有声音。但他记得那些幽灵每一个都是很可怕的东西,而且伴随着它们的出现周围温度会变得很冷。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确定没觉得室内温度有丝毫变化。 “别想了。”那声音听起来像是个女孩子,区别于第一次恐惧滤镜加持下的特效感觉,这次它听起来温柔甜蜜“我说过我和你一样是人,只是你看不到我而已。安心啦,我只是在你这里待一会儿,等外面抓我的警察走了我就走了。” “一会儿是多久?” “嗯…”那声音犹豫片刻支支吾吾说道“他们追我很久了。” “没关系。”季羡说道,既然对方说过是人,而且看起来也确实没什么恶意的样子为什么要急着赶走呢? 原来这段时间战区装设了信号屏蔽器,不论电视信号还是只能手机腕表信号一律接受不到。学校听课,平日每隔三天小区物业会组织上门送柴米油盐蔬菜肉蛋之类,饿可定是饿不着,想来当局虽然再不是东西安抚群众方面做得还不赖。 只是苦了大门不能出二门不能迈的,平日连个阳台最好都少去,更别提楼道了。一家子的活动范围也仅限个小房间,成日百无聊赖呆着只等这场战争过去。如今眼看着一个礼拜了却也不见得有什么新进展,正无聊见家中忽然有了这么一件事到也有些新奇。 那声音便似朋友一般同季羡聊起天来,自称叫顾楚楚,但并不是这个时空里的人。 时空? 季羡听见这个词异常兴奋,难道科幻电影里的穿越时空真的存在? “真的存在,但也有一定的差别。”那声音回答到“一般来说你们所认为的‘时空穿越’是回到以前的时间对吧?但我们现在所说的‘时空’虽然也可以回到过去,但完全不是在一个空间发生的事情。” 季羡听得云里雾里,那声音便耐心解释道“一般来说已发生过的事情是不可能被改变的,我们所谓的‘回到过去’其实是在‘异空间’里达到。也就是你们所谓的‘平行宇宙’。举个例子来说,我们的宇宙像是由一层层时间和空间交织成的网组成的,你所在的只是这些网中小小的一个环节。你所作的每一个决定--最微小的决定,都会在时间中分裂出不同的宇宙,也就是我们所谓的‘异宇宙’了。” 季羡愣愣听了半晌,问道“如果我现在出去骂我妈一顿也会这样?” 那声音听得直乐,却给出了肯定的答案“没错,我们所存在的整个宇宙都是这样。你现在出去骂你母亲一顿,和继续留在这里听我说话会得到不一样的结局,而这些结局会在分裂出来的所有宇宙中一一上演。我们的‘时空’之旅实际上就是回到这些空间里去。” “那可太酷了!”季羡从床上蹦起来,兴奋的动静果然又引来的隔壁母亲的一顿骂,好在这时一阵敲门声直至住了她的大嗓门。 那声音忽然不再说话了,无论季羡怎么悄声呼唤都没有给出回应。恰好母亲的大嗓门穿透了他房间的门板,似乎正在和什么人说话。 “没有,我们家没有人进来。” 他听见母亲这么回应,应该是刚才敲门的人。他忽然想起那声音说过‘外面’有人要抓她,念及或许便是这些人也未可知,当下不再吭声。只听得门外母亲不耐烦又应了两句,说现在打仗没人出门,也不会开门让谁进来。 对方似乎还想进来搜查,母亲则凶神恶煞站在门口骂了一通。说什么年年交税那么重,现在打仗了只知道把他们这些平头老百姓关在屋子里,避难不让去,消息不让通之类云云。门外那些个来客似乎是被母亲这阵势吓到,当即便听她又嚷着送客便哐当一声摔上了门。 “好险。”那声音果然又响起来,这一次显然轻了许多,还带着些惧意。 “那些人是来抓你的吗?”季羡轻声问道。 “对呀,他们是时空警察。我好不容易从他们的手里逃出来,再抓回去的就再也出不来啦。”那声音像是挨在他耳边,他却仍旧不能感觉到除声音本身外的存在。 “你犯了法,警察要抓你?”季羡问到。 “不不不不是,我只是…”那声音急忙解释,又犹豫着吞吞吐吐似乎一时说不清楚。却听母亲的声音在门口响起问道“你跟谁说话呢!”接着便是开门的声音,作势是要进来。 季羡赶忙就近拿起了自己的化学课本咿咿呀呀装模作样读了一阵,便见老母亲以极欣慰目光看了他一会儿,提醒再过半个小时能吃饭了就退出去了。 季羡又等了片刻,那声音似乎也松了一口气“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解释。”那声音再说话时已平复了些情绪“我看到了一些不该看到的东西,想通过时空裂缝把这些消息告诉各个时空里的人。但很少有人相信我的话…” “什么东西?”季羡问道。 “我不能说,否则时空警察知道后可能会连你也一起追杀的。”那声音低声说着“你知不知道你们这个时空里的大英雄是谁?我想把我知道的告诉他,他一定可以救你们的。” “大英雄?”季羡皱了皱眉头,脑子里闪过无数电影角色和神话课本中的人物--像孙悟空那样的? “孙悟空是谁?”那声音问道。 第二十一章 英雄or败类 我们每做一个抉择就会分裂出一个不同的时空,倘若说这属于我们的宇宙初始时是大树的根部,那么在我们人生之中那些众多不同决定下分裂出来的异宇宙,就像树干上的树枝一样沿着不同空间轨道延展舒张开去。 这就是我们所谓的‘平行宇宙’,也是杨红教授在最早时便已提出来过的理念。 杨红教授曾认为,中央军团当时所研发的‘跳跃机’并不能实现真正的时空穿越,实际上所谓‘时空穿越’这种事本就是不合理的。在这个宇宙之中所有已发生过的事情是不可更改的,这也应证那时人们所谓‘没有后悔药可吃’的加强版论证。 而军团麾下研究所制作出的‘跳跃机’只是可以把人类的思维像投石一样,弹出现在固定住我们现在生活的时间和空间管辖范围。特工们在进行跳跃时所看到的那片星海实际上就是笼罩在所有不同时空上的真宇宙,也被称作‘空间和时间的裂缝’。 那是一个完全未知的区域,在杨红教授之前已经有很多科学家欲探索那片区域,最著名的当是数百年前一位天文学家。据说他第一次发现冥王星时,天文望远镜还否定了他的观测结果。但他的理念在一百年后重新得到认可,并被编撰成不同的小说,甚至由此延伸出那时最年轻的一个神话体系来。 当然,神话归神话,但在杨红教授眼中那实际上并非空穴来风的胡写乱编,就连军方所提出的跳跃机理念最早也是出自那位天文学家的手笔。 在他的创作故事之中存在这样一个种族,他们生活在银河系外另一个星系,可以靠着类似跳跃机的东西大批量将本族思维放大投射到不同的时空以及远在几万光年外的生命身上,占据他们原有的思维为几用。 这在那时的人类看来几乎是不可思议的,即便放到现在,这样的技术或许已成为可能。但需知道跳跃十个思维与跳跃一个思维所带来的难度并不仅仅只是简单的1X10。而且这其中还存在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即所谓的‘共享’。 理论上来说若有比我们所存在的这个时空更低级落后的文明,就一定存在更高阶更恐怖的文明形态。 时间与空间的阻隔与其说是禁锢我们文明的枷锁,不妨说也是一种保护机制。我们若已强大到任意穿梭其中也便罢了,最怕的就是先辈们那句老话‘半壶水响叮当’。 弹射思维的成功必定会经过那硕大可怖的裂缝地带,也必定会打破时空之中的黑暗森林法则暴露出自己时空的坐标,更有可能会打破各个时空自古以来存在的平衡性,引来人类所无法想象的灾难。 是被比我们存在的时空更高阶的文明惩戒,还是受到时空裂缝本身存在的保护机制惩罚如今都还不得而知。但这往往就是其中最恐怖的一点所在--人类根本不知道即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我们所在的宇宙之中有着太多为止且黑暗的领域,其中一些是人类目前科技的禁区,倘若我们跃过了那个屏障,可能那便是人类的终结了。 以上内容完全整理自2420年7月间科技大赛时杨红教授的一篇学术论文,此篇文章内容之超前毋庸置疑,倘若一经必定引起当时社会舆论分级两端从而迫使当局在压力下终止条约计划的实施。 但在那时杨红教授这篇论文并没有得到任何发表,中央军团也封锁了关于‘跳跃机’和‘时空穿梭机’的所有相关资讯情报,除该项目小组工作人员以外,无有泄漏。 除了一个人… 季羡自一搭老电子报纸里翻出一张。 那是一则裁剪下来的新闻,日期恰好是二十年前的今天。 “这个人。”季羡指着其上一个穿着陆军礼服的人给那看不见的顾楚楚看“我记得我父亲曾经说过,这个人是个英雄。” 顾楚楚似乎在虚空中的声音停顿了片刻,仔细读着那则新闻。 “席子鲲。”她念到“中央军团陆军总指挥官。” “对,我父亲说过他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英雄。”季羡将那张新闻截图放大,确听顾楚楚哎呀一声影惊道“这个人我好像见过!”但细想之下又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季羡便只当她是看见帅哥犯花痴了。 “你说你父亲说他是英雄,为什么呀?”她问道。 “当然是因为他敢和军队唱反调了。”季羡挺起了小胸脯,仿佛剪报上的席子鲲是他最好的朋友“我父亲说当局那些人迫害我们贫民百姓,我爷爷就是这样失踪的。但是以前没有席子鲲,没人敢反抗那些有钱有势的。后来他们为了把席子鲲挡在势力范围之外,就修了那堵墙。”他站在窗口随手一直,便只见暮色掩映下东西区分隔墙上亮起了境界灯。从这个位置看过去,32号岗亭新封上的黄色警戒线闪烁灯格外刺眼。 “战斗结束了…”么? 季羡不确定,因为没接到小区物业管理部门的可出行通知,不过他们住的这类廉租房小区自然与商业楼盘不同,即便这一类通知也总是被懈怠导致他们比起别的小区住户能出门得更晚一些。 “你的意思是说…”顾楚楚似乎就站在他身旁,但他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只有那声音在提醒着他现在并不是神经质的自言自语“那个你们这时空最伟大的英雄,在这堵墙的另一面。” “应该是吧…”季羡不确定地答复着,父亲与母亲的话语同时在脑海里形成等级明确的划分线。 父亲是一个普通工人,母亲则早就辞职做了家庭主妇。其实家里似乎也没有什么事好操心的,但父亲总是坚决不让母亲外出工作。 他说现在时事不比从前,女人家出去工作接触得人多了总是会听到一些关于当局和军方之类的动向。而如母亲这一类的女人又总是心直口快大嗓门,心里有什么不过脑子一股脑往外都说了。平常家庭到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就是些发言不当被注意到也没大要紧。 但季羡家里的情况比较特殊一些。 季羡的爷爷季东林曾是中央军团东区司令东防军校的教官,也就是席子鲲的老师--在他还没有坐上陆军总指挥官这把交椅的时候。那时他们二人关系很好,根据爸爸的话来说席子鲲曾来过他们家吃饭。 那时候他看上去很年轻,但大家都知道这个孩子一定会有出息,包括季羡的父亲在内。 但那个时候,他总是听季东林说起席子鲲这孩子有想法,将来是快当领导的好料子,不像他们家这个呆板蠢笨只知道听话的。他心中不服,认为都是年轻人,一个鼻子一双手,怎么就能看出席子鲲比较有出息呢? 而后来证明,席子鲲确实没让老师季东林失望。但在他坐上总指挥官这把交椅的时候,爷爷却似乎并不高兴。 季羡那个时候还没出生,这些是都是听父亲说起的。但局势所迫,父亲说出口来也不多。每每不过喝了些酒爱和家里人提一提,多的也没有了。但季羡记得,父亲看见电视新闻里播报出东区席子鲲带领的骚乱时,总是一副很不屑的神色。 “如果他愿意,这帮人哪里还有今天。” 他听见父亲嘀咕,便也因此而认定在父亲心目中这个照片里年轻的指挥官是一个了不起的英雄人物。 但对于他的母亲而言,席子鲲是一个破坏家庭与国家和平的败类。 季羡不知道父亲和母亲有这种分歧是怎么走到一起结婚生子的,或许真的就如母亲常念叨的,人到了一定的年纪都要结婚,都要生一个孩子。 如果人人都不生孩子了,这个国家的人不就都没了吗? 母亲从小生活在东区,嫁给父亲之后才办到西区来。那时候的东区教育普及不像西区那么好,却总还是一个生活气息浓厚的地方。父亲从部队退伍之后由当局资助住进了现在的房子,一直到季羡出生已经快二十年了。 二十年… 他看着那长得几乎看不到尽头的东西区界限墙,二十年正是它的年纪,比他大几岁。那其中承载了几乎全城人悲欢离合的故事,阻隔了太多太多。 屋子里一时间沉默下去,直到那看不见影子都顾楚楚开口说道。 “你爸爸认为他是英雄,妈妈认为他是败类。那么你呢?” 那么你呢? 季羡愣了愣,似乎是没料到顾楚楚会这么问一般。 那么你呢。 多稀奇的问题呀,似乎自小到大从没人那么问过他。 爸爸说你不能做什么,妈妈告诉他你必须做什么。跟着爸爸妈妈走的就是对的,西区七千万人难道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谁会去考虑‘那么你呢’? 但是现在他被问到了,席子鲲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回答不上来,因为他不知道那个时候发生了什么,甚至从来没有见过席子鲲本人。但他想起了自己的爷爷--那个对于他而言同样是活在泛黄老照片和电子相册里的老人。 穿着笔挺漂亮的军装,眼神比老纪录片里的星星还要明亮。 “我也觉得他是个英雄。” 季羡回答道。 第二十二章 席连 所有人都知道这一次的战役不似往常一般容易应付。 32号门被装上了闪亮的黄色警示灯,但其实那里的实际意义已经所剩无几了。 “但是我们需要一个噱头。” 威利将自己打扮得像一个怪才科学家一般,兴奋地为所有人介绍这次侵入西区的真正意义。 常东带着几个人趁天黑和他们换班松懈的时间摸到岗亭,不要怕布在东区的警报器,他完全可以利用新式屏蔽器将那些红外感应头都干掉。而感染者们就凭借陈年和威利共同修缮的微距离空间折叠器--它们正是利用了这个东西将陈年带到席子鲲面前的,不过那时的开发还不完善--通过短距离空间折叠直接到西区去。 这是他们刚做成功不久的小玩意儿,威利把它从一百年后的时空带了过来,而陈年负责它现在实用性的改装和完善。 据威利所说,最早的空间折叠与跳跃机原理相差不大,但如果是这样的话使用者就必须像在跳跃机里一样完全失去意识才可以,那么这东西就完全是一个便携式跳跃机,在类似的实用中就成了一个废品。 它长得很像现在人们所用的智能手机--腕表,感染者们把它戴在手腕上就可以投入使用。但完成这个形势的空间折叠其实并不容易,具体原理现在的席连也听不太懂,就连陈年也是后来才知道有这种东西存在的。 在原有智能腕表的基础上想要开发出这个功能无异于天方夜谭,若不是威利向他展示了百年后的空间科技,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相信。仅仅凭借着一块智能腕表大小的玩意儿就能带着人穿过最远600米的空间。 幸而当威利来到这个时空后,第一眼看到的人是席子鲲。否则让这种科技落在中央军团手上,又指不定要出多大的乱子来。 遗憾的是未来科技虽提供了这个便捷性,放到现在仍是存在一大堆实际性的问题。最大的一点就在于感染者的思维与人类之间的细微偏差。威力告诉他,即便是在数百年以后,也没有谁会企图将感染者通过空间折叠传送的。 “因为…”威利瞧着席连面带抱歉的微笑“即便思维与理智恢复得再像人类也好,被病毒侵蚀过的大脑到底与‘正常人’不同。而空间折叠器原本开发基础是以人类为模板打造的,在任何一个时空都没有遇到过需要针对感染者进行改造的先例,这还是第一次。” “万事开头难嘛。”陈年微笑着拍拍席连黏糊糊的肩膀“这也证明你老哥确实已经找到了病毒相对于完美的变异珠了,这些日子以来的跳跃没白做。你瞧,任何空间都没有类似于你这样的身体构造,你还是最独特的那一个。” 独特。 他的用词非常巧妙,谁不希望自己是最独特的那个呢?倘若真按照威利所说的‘树状宇宙’的存在,那么不管在哪个时空都应该有一个不同的他。 “也或许一模一样。”威利笑道“同宗同源的东西无论如何改变也会有一定的相似性,这是实验的出的结论。” 他不是很清楚一个感染者的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反正他听到这个消息之后难过了好一阵子。但他忽略了一点,人与人之间本就存在一定的相异性,更何况是现在已经被感染的席连。 他们总把如今的席连当作小孩子看待,哪怕他按照正常人类年龄推算下来应该也快四十四岁了,却似乎永远都是他那八面玲珑的哥哥翅膀下羽翼未丰的雏鸟。 他不恨他的哥哥,当然不。 但是… “嘿,大块头!别睡得那么沉,起来干活啦!” 感染者席连朦朦胧胧刚醒来的时候,眼前站了一个人影--不是席子鲲,他不在。 席子鲲不在的席连在这个世界上似乎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哥哥,没有信仰…也没有选择。 “父亲他们都有事做去了,你怎么那么闲啊?” 来的人是苏心曼,他喜欢的女孩儿。席连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才刚到他的膝盖--那个时候的他刚接受病毒的重组获得新生,身子比现在还要高一些。那张没长出人皮的脸还龇着森白的牙齿,脑子粉扑扑裸露在外面。 小姑娘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吓哭了,怎么哄也哄不好。最后还是席子鲲把她抱起来搂在怀里轻声细语地讲故事,讲王子和公主,恐龙和骑士。小姑娘握着哥哥的衣领进入梦乡,哥哥则一脸歉意的看着他。 “她年纪小,别在意。” 席连摇摇头,新生的脑袋果冻似的跟着他的动作晃动。 他怎么会介意呢,他很喜欢这个长相漂亮的小姑娘。白白净净一团,小时候有些胖乎乎的穿着小裙子,露一截莲藕似的小胖腿,跟在席子鲲身后像一只肉肉的小麻雀。 后来小麻雀的羽翼逐渐丰满了,身材变得高挑苗条,长得也越来越漂亮。 而哥哥还是原来那副模样… 席连知道哥哥从前为了给他试病毒曾往身上注射过某种抗体,后来听常东他们说那抗体并不是万能的。有一次从1880年带回来的一种病毒险些就要了哥哥的命,最后好在用另一种病毒与它融合给救了回来,但也因此将哥哥保持在了20年前的模样。 常东说这是因祸得福,但只有席连知道,为了长久保持这种状态,哥哥需要不定期注射胰岛素。否则那张脸和身子就会如他一般剥落,变成一个恶心的怪物。 这是属于哥哥的秘密,他不会透露给任何人,哪怕是他所爱的小姑娘,哪怕那个小姑娘喜欢的人是自己的哥哥。 席子鲲告诉他,等他通过跳跃机找到了合适的变异珠就会再进行一次注射。届时不仅他自己的病能治好,也可以让他恢复原来的样子。 但在席连看来那其实没什么要紧的,别人或许都认为身为感染者的日子不好过,特别如他这般。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其实从本质上来说没有任何分别,或许就保持在这个形态过几年也不错,但太累了。 他看着眼前出落得愈发漂亮的苏心曼,听她说道“走吧送我去父亲那里,老是呆在这里干嘛,别的人都出去帮忙了。” 他知道她口中的‘别人’是指另一些感染者,那些被席子鲲安置在教堂里的和他一样有自己思维的感染者。他们是这次行动的先锋,当然也是唯一的先锋。似乎在席子鲲的计划里所有的感染者都起了不小的作用,只除了他。 有那么一瞬间,时间仿佛回到了20年前,那个他噩梦一般的时间。 他记得他似乎做了一个人冗长可怕的噩梦,他的神识在一个深渊绚烂迷幻又没有尽头的宇宙空间穿梭。那里是一个被凝滞的世界,没有时间和空间的划分。一切都变得那么不真实,只有那近乎永恒的空虚与恐惧伴随着他。 因为跳跃机神经连接桥的故障和控制室操作不当,他在没有进入完全意识沉睡状态下进行了跳跃,神识被困在时空之间的裂缝之中流离飘荡。 那里面有什么? 席连想不起来,却偶尔觉得那里面应该什么东西都有。 那片浩瀚璀璨的星空是一个伪装的可怖深渊,眼所见的不过只是响尾蛇的尾而已。真正的血盆大口隐藏在深渊深处,他笃信自己曾经到过那个地方,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那里有什么。 “可怕的超级文明,还是畸形完全违背科学原理的怪物?” 他记得苏心曼曾逼问过自己,可直到搞得他头痛欲裂他仍然想不起自己曾在那里见过什么。他唯一记得清楚的只有那种感受,那种永无止境的在孤独与痛苦恐惧中徘徊的感受。 最后席子鲲救了他,就像如今这样,他朦朦胧胧睁开眼睛看见自己的哥哥逆光站在面前,像极了圣经中的圣子。 [他指着坟墓,复活了死人。] 自那以后,死人便不再是死人了。 席连心想。就像很久以前哥哥告诉他,如果想要一个稳定的前程就不应该步他的后尘考军校和进入特工局一样。 “这次你就不要去了,这里更需要你。”这一次,席子鲲也是这么告诉他的“折叠器还在实验阶段,这次的发难也只是为了试验它的可投入实用性而已,没什么大的意义。” 没什么大的意义,就像他的存在一样。 他笨拙艰难地起身,苏心曼早已丢下他走到前头去了,嘴里叨念着“跟紧了,我可不想像上次那样把你给弄丢了挨爸爸一顿骂。” 他张了张嘴,从喉咙里发出一串意义不明的浑浊叫声。苏心曼扭头嫌弃地看了他一眼,他立刻识相地闭上了嘴。 他很喜欢苏心曼颐指气使的样子,他想。但他不确定能不能忍受这种对待,待到不能忍受的时候他会怎么做呢? 席连暂时还想不到那么多,受过伤的脑子在他脆弱的颅腔里指导着他跟在这小姑娘身后,往那堵墙走去。 或许我可以去帮帮哥哥… 他昂首像西方远望,看见遥遥立在那方地平线上的淡黄色灯带。 二十三章 夜间袭击 这场突击战打响二十分钟之后指挥官哈里才从中央军团被调配下来,所有人都不知道那里出了什么事情,他们要面对什么敌人,仅有的只是哈里指挥官带来的一句话。 “尽量活捉感染者。” “这怎么可能。”柯良恶狠狠啐了一声,似乎下一秒就准备撂挑子了“上头没接到报告吗这次那帮玩意儿和每一次都不一样。” “可能正是因为这个才下的命令。”驻守墙体的士兵叫林杰,是个好小伙子。据说今年才19岁。柯良问他害怕不,小伙子腼腆地点了点头。但是…年轻人抿抿嘴,似乎不知道那些话该不该说,但见柯良不像坏人,而且这打起仗来指不定能活到什么时候,便把那些掏心窝子的话都给吐出来了。 他们这驻守在墙根地下的部队虽然不属于中央军团的正规军队,说得再直白一些。军团这个体制就像警察和协警的区别一样,他们享受不了正规军队该有的福利,军队也不会真给他们什么要命的危险任务--尽量吧。平时的工作也就是守着这个岗亭,有入侵的时候就按下警报器,然后就得看驻扎在三百米外的东区城防部队的反应速度了,但总体来说他们一向来得很快,所以也没有守岗的什么事。 据说在十年前,墙根下的防守一直都是很严密的。直到后来中央军团协助核心当局改革,对一切城防驻守对外对内都做了重新修订。 那时东国正在和西南一族打仗,那边都是些偷奸耍滑的北方蛮子。嘴里嚷着什么自由旗号要拯救世界于危难之中,做的却都是些肮脏虚伪的勾当。 虽然两国商定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禁止使用协定,但私底下小动作还是一直没断过。中央军团正需要抽权力对付他们,又考虑到东区那边自五年前开始就一直都没再有什么大的动静,便自那时起换了编制。由协防部队驻守墙根,正规军城防部队匀出一个分队来驻扎在距离墙三百米后的前警卫队里,遇到有什么事就用警报器交流部队赶过去增援也快捷。 “就像《冰与火之歌》里的黑衣人那样。”林杰听战友打趣过。 《冰与火之歌》是什么? 他很少去关注这些,也没什么兴趣。只是听那战友解释道那是几百年前的一部魔幻小说,在当下东国人人乐意看科幻的市场环境下资源已经很难找了,不过他有得是办法。 战友贼兮兮一笑翻出他的电子书刊来,林杰也为了显得和群些凑过去看了一眼。发现那是一套相当古典的小说,只是作者那一栏的‘美国’着实吸引了他。 “那是什么地方?”他问战友。 “是几百年前的一个国家。”战友磕磕巴巴地解释道,似乎也不太熟悉的样子“那个时候不像现在的几个超级大国,一共有好多个国家呢。” “这个我知道。”另一个插嘴到“小学历史了,你们怎么回事。” 林杰愣了愣,这才想起似乎小学课本上的确提到过这些。只是太久没听人说起过,猛一看见想不起来罢了。 人类的记性本来就很差,他们这一代人似乎尤其如此。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总听那些倚老卖老的人说他们是垮掉的一代,这个国家正在走向衰落之类的云云。后来市面上也因此出现了辅助记忆软件,据说是小婴儿刚出生的时候植入大脑里的,它可以像AI的数据库一样记录下婴儿所见所闻的一切事物。 那样一来人和机器人有什么分别了呢? 他听见爷爷这么念叨过,也就不再可惜自己为什么没早些去植入这种芯片了。 那时正是午餐休息时间,几个岗亭轮班下来的战友聚在一起看着那本叫做《冰与火之歌》的古代小说,不知道看到其中什么选段了,各自哈哈笑做一团。 林杰隔着一步来远的距离看着他们,心中对比着而今的情景与对‘中央军团’这个梦幻词语想象中的擦据来。 不过林杰入伍训练的时候各项成绩都很优异,按理说是能被分到比这偏僻划区墙更好些的军区的,但偏生林杰的爷爷就希望他往这儿来。 说是他们家打他小时候起就生活在东区,偏是林杰出生前当局搞的什么幺蛾子要修这墙,而今那么些年过去也不知道那头的朋友邻居怎么样了。 “这事儿还真不能听长辈的。”柯良拍拍小伙子肩膀安慰道“长辈只能给你建议,真正做主的还是你。” “我知道。”林杰趁着休息的当儿和柯良凑一块儿吃速食罐头,这都过去一个星期了,碍着命令什么杀伤性武器都不敢用,正吊着嗓子害怕呢。如今眼看着为对付感染者专门训练的特种作战队来了,他们也能稍微松一口气了“但就我自己而言,我也还挺好奇这些…”小伙子停顿片刻,似乎在回忆着那些感染者的样貌。 它们的速度太快了,往往还没看清是什么模样便不知窜到哪里不见了踪影。但据柯良描述,它们都是些没脑子的蠢货怪物,只知道扑人咬人没人性可言的。不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不能那那些玩意儿当人看待。 真的吗? 林杰捧着自热的罐头食品抬头看着高高墙体上方安装的探照灯--现在还有些早,等待夜幕降临的时候它就会打开,把东区200米内的景物照得雪亮。而在探照灯的光线下,东区临近墙体已成废墟的建筑物和土地,似乎比白天还要来得触目惊心。 爷爷曾经告诉他,东区的生活很惬意,不像西区这么… 那是的爷爷已经进了养老院,阿尔兹海默症对老人的影响很大,却又似乎没有那么大。直到去世前的一年时间,爷爷都把他当成了爸爸。那个时候的爸爸大概就是和他差不多的年纪,正气血方刚。 “不像西区的钟表跑得那么快。”爷爷留下这句话,自己拨弄着轮椅的小插件回病房去了。他看了看时间,正是回部队的时候。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爷爷,所以那句话对他来说特别重要。 算是老人家留给他的一个念想吧。 他想对于爷爷而言离东区越近,日子也就过得越慢。 这是属于人类回忆的重量,即便爷爷没有植入过那块芯片,关于某一些记忆也会永远根植在他的脑子里,阿尔兹海默症带不走。 这时探照灯光亮了起来,柯良吃完了罐头正靠在休息室里小憩。他接到通知转告林杰十五分钟后到21号岗亭集合轮班站岗,今天晚上那边暂时没别的动静,特种队也来了这边就没他们的事了。 那一瞬间林杰有些失望,迄今为止他甚至还没怎么看清感染者们的行动。 “混账东西。”柯良骂了一声,也不知道是跟谁过不去呢。林杰无奈地笑了笑安慰他服从安排,这么长的日子不都过来了么?而且这几天靠近墙体的几个小区老百姓日子也不太平。原本他还害怕那些感染者往小区里撞,上头有给命令不能使枪,届时单靠着手里头的麻醉装置和纳米金属网怎么制服这帮怪物。 现在这些烦恼都不属于他们了。 忽然,屋内的红色警报灯亮了起来,刺耳机械警告激得二人即刻抓住腰间麻醉枪望向被探照灯照得雪亮的东区方向。 一个人…不,一个高大的身影逆着那光亮慢悠悠走过来,摇摇晃晃像是刚喝了二两酒。 感染者。 林杰喉咙一紧,旋即扣下腰间通讯器按钮通知特种部队。 然后怎么办? 他和柯良半蹲在岗亭掩体内看着那声音一步一歪地走过来。 谁也没想到这个时候东区会出现感染者,谁也没想到它会以这种方式靠近墙体,偏偏是这个时候。 没想到,都是没想到。 它喉咙里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嘶吼,像是人类卡了痰吐不出来又吞不下去的声音,又像是某些已经灭绝的大型生物饥饿渴望的咆哮,听得林杰一阵胆寒。 别出声。 他看见柯良无声地做着口型,手里紧握着纳米金属网发射器和麻醉枪,似乎是想等待它靠近一些再出其不意地进行抓捕。 太危险了。 他打出手势,下一秒却反应过来他们其实别无他法。若让感染者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过来穿过关卡,小区里的人怎么办? 而且…他们入伍时的宣示不成摆设了么? 他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英雄主义思想搞得有些哭笑不得,却也学着柯良的样子握紧了纳米金属网发射击和麻醉枪。 拜托… 他在心里向所有他所知道的神明祈祷,希望特种部队能在那东西走过来之前赶到,或者希望它凭空消失。 但是很遗憾,对于这个无神论者的临时抱佛脚,任何的神明似乎都不太感冒。 那感染者停在了那里,就在距离岗亭掩体两步开外的地方。 掩体上镶嵌着一个近距离监视用摄像头,此时正对准感染者的脸。柯良和林杰两个人便冒着冷汗屏息藏在掩体里,巴掌大的屏幕映射出冷光显示着感染者的动向,他们两个人也紧绷神经准备伺机而动。 但是它没有动,他们也不敢动。 警报器早已将此地的危机传至特种部队处,但他们也没有行动。 那方狭窄逼仄的天地间,似乎只有岗亭内闪烁着的红色警报灯还是活着的。 二十四章 灼心 青蓝色信号弹从墙体后方200米处升空,刹那间照亮了整片区域。 发生了什么? 林杰看到了那种特殊的光线,但感染者还直挺挺杵在岗亭旁边没有动过,哪怕那不祥光晕照得它整张脸上半腐败的烂肉活过来一般。 “他到底想干什么?”柯良在他耳边低声问道,声音听来咬牙切齿。 距离他们刚开始看到这鬼东西逆着光走过来已经过去接近十分钟了,它就只这么站在那里什么也没有做。而且早在它刚出现那会儿林杰就已经按下了通讯器紧急联络,照常来说特种部队会在两分钟之内赶到。 今晚的一切都太反常了。 林杰大着胆子偷偷支起身子看那东西一眼。 这还是他头一回这么近的距离去看这东西,便见那玩意儿活像个没皮的人类,浑身肌肉厚实狰狞,白色筋脉隐约浮在肌肉组织之间似乎还在鼓动。 “它是活的。”林杰不自觉感慨了一句,引来柯良的不满低语“这东西当然是活的。”见林杰这样做没事,柯良索性也不再用那难受的姿势蹲着了。他俩隔着岗亭防穿透弹玻璃看着那笼罩在信号弹和探照灯强烈光线下的高大怪物,见他仍旧颓然不动连眼睛都不眨一眨,一时间恐惧竟已消去一大半。 “你刚才按了报警器吗?”柯良问他。 “早就按了,而且中途又按了两三次。”林杰的目光没有离开那感染者“现在看信号弹的位置,我怀疑那边遇到了感染者的突袭,和我们看见这家伙的时间一致。特种作战部队忙着照顾那头就没搭理咱们。” “只能是这个原因。”柯良回身尝试以通讯器和驻城部队联系,得到的却始终是一声声短促陌生的忙音。 难道那边已经被攻陷了? 一股不祥之感攥着二人心头像拳头似的握紧,都是听惯了上级命令的人,这一时间面前杵着一个怪物又联系不上上头,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但到底是老兵应变能力强一些,便见柯良咬牙骂了句,旋即对林杰说道“老这么呆着不是办法,不如咱们先把它跟抓住,回头再联系那边这样?” 林杰听得连连摇头慌忙道“咋可能啊柯哥,我俩手里头连杆像样的枪都没给发,光靠这些玩意儿怕得激怒了它。” “怕什么。”柯良将手里的纳米金属捕捉网发射器举起来“这东西就是专门用来活捉这些玩意儿的,麻醉枪不管用。既然它这会儿杵在那儿不动,咱们就先给它罩住。你跟在我后头看形势,它要是还不动就罢了,要动一下你再用你的网子给他来一道不就完了?” 他们手里的纳米金属网是驻城不对和野战部队专有的武器类型,用当时研究院科技最精妙的结晶‘生命性纳米金属’为原材料制造。 这种纳米金属做成的捕捉网具有一定类生物活性,简单说来便是一旦罩住某种生物便会死死抓住,比蛛丝更韧性百倍的网子会死死贴在网内生物的身上。越挣扎,抓得越紧,专用于大型变异怪兽与感染者的捕捉。 但是… 林杰吞了吞口水,虽然说有这东西傍身,他却仍是心下不安。柯良见他犹犹豫豫心下烦躁,问道“如今这情况就咱们两个人在这儿,援兵来不了我们也出不去,更不能就这么放着那家伙不管咱俩顾自己跑路。除此以外你还有更好的办法?” 林杰叹息一声确实也再拿不出更好的法子来,这才勉强同意柯良的法子二人旋即戴好护具,小心翼翼一步一挨得走出岗亭来越过哨卡试探着接近那水泥桩子般的感染者。 它仍旧那么站着,不知道是不是林杰的心理作用,他有那么一瞬间似乎感觉到了它的情绪… 那是一种与绝望仅有一纸之隔的颓废,仿佛在一个黑暗无望而没有尽头的世界中游荡过千余年之久的灵魂恶臭融化在它身体里,最后从眼眶中奔涌而出。 它哭了。 青蓝色信号弹的光芒湮灭的一瞬间,林杰惊愕地看见了它脸上的泪痕。 “等一下!” 他在那声爆炸声之前喊道,脚下移开半步作势像要去拦住柯良的发射姿势…但还是晚了。 撼天巨响自他们身后传来,红色火光和巨大冲击力将他们打飞出老远。就在那一秒前的瞬间,一张闪烁着银光的细密液态网自柯良的发射器中嘭一声散开,牢牢罩在了那感染者身上。 剧痛之中,林杰听见了那怪物撕心裂肺的哭嚎声。也不知它是因为那网罩着它动弹不得而哭泣,还是因为那声爆炸哭泣… 柯良先林杰一刻被冲击波弹入东区他们从未踏足过的建筑废墟之中,在探照灯雪亮的光线下他分明看到一根生锈的钢筋正好穿透了林杰的胸口。血自他身下蔓延出暗红色小小的一滩,倔犟地混合了地上泥沙。 “林杰!”他喊着,撑着身上的疼痛半爬半滚凑到林杰面前,却见林杰正愣愣看着那冲天的爆炸火光,口里嗫嚅有声。他费力覆耳贴上去,仅听见林杰在弥留之际气若游丝呢喃到“基地…基…”还未说出更多,那可怜的好小伙子脑袋一歪死去了。 一阵寒意代替了悲伤涌上柯良心头,这时他才注意到刚才爆炸的地方,竟是驻城部队的基地。 难道他们已经被攻陷了,难道城墙守不住了,他们都死了? 有那么一瞬间,柯良拖着剧痛的腿趴在地上绝望地猜测着。 那被他的网罩住的感染者就在关卡口拼了命地挣扎,纳米金属有生命般死死勒入它半腐烂状态的皮肉里。它发出痛哭的嚎哭,没皮的巨大手掌不住攥着身上的金属网撕扯。 该死的畜生。 柯良无助地趴在那里,幸灾乐祸地看着那怪物在倒在地上翻滚,金属网越勒越紧。 给林杰陪葬吧。 他想。 这一定是它们的什么计策,否则它不应该站在那里被它用网罩住。说不定就是他和林杰畏惧它的出现时,东区其他的狗杂种趁着那个机会从他们眼皮子地下溜进去了。 死了也好。 他意识到若真是如此,中央军团的惩罚将是致命的。他可能会因失职而上法庭,面临这次事故所有的赔偿,而若他也如林杰一般就此死去,他的家人便不会再跟着他受债务威胁了--甚至还有可能得到一笔殉职补偿款… 他想起自家老妈那张肥胖爬满皱纹的脸,她似乎总是皱着眉头让那些皱纹痕迹刻得更深,嘴里叨念着‘当兵当兵就知道当兵,有什么好处?工资不高还老玩儿命,一年回不了一趟家净让我和你爸操心。早劝你跟隔壁吴老大家儿子学学做生意,挣大钱又轻松。你还不听,现在媳妇儿都娶不上了吧?’ 老不死的东西…柯良恶狠狠地想着,这回真有抚恤金的话总能堵住你那张破嘴了吧。 “噢宝贝儿,这个还活着。”一个声音自他头顶响起,伴着极为刺耳的笑声他被人整个翻了过去。一张蜡黄枯瘦的脸逆光出现在他视线里,带着嘲讽笑意“还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嘿嘿。”那人发出怪诞笑声,似乎正在和同伴说话。 “检查一下他身上有没有能用的东西。”一个女人的声音冷冰冰回应着他,旋即便见另一张漂亮年轻的脸蛋也凑了过来打量她,似乎她是什么奇特可供展出的动物“噢,我见过他。”女人发出冷笑,枪管顶在柯良脸上推了推。 “废物协助部队二班的柯良,前阵子在赌场里借了我的人几百块钱还没还。本来想着能放点利息,现在一看浪费了。”女人嘲讽般掰下枪后撞锤,嘴里发出令人厌恶惧怕的啧啧声似乎在与他告别。而那猥琐蜡黄的老男人则趁机将他浑身上下翻了个便,在确定除了一个麻醉枪和纳米金属网发射器便再没别的武器后,男人恨恨啐了口唾沫“马的穷光蛋。”他骂道“没用了,走吧。” 女人带着鼻音哼过一声,旋即便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 那一枪子弹穿过了柯良的头颅,实实在在打烂了他的脑袋。脑浆在一瞬间西瓜般炸开,红彤彤溅了那男人一脸。 “噢贱货!”他骂道,就着柯良的衣裳勉强蹭掉一些血渍。女人则哈哈大笑起来躬身去取下林杰尸体上的发射器和麻醉枪,检查过后顺手塞进了背包里“别磨蹭了,去看看席连。那个废物扯不开网子。” “哈!”脸上还沾着血渍的男人像是这才看见在关卡处挣扎嚎叫的感染者一般,嘴里发出令人恶心透顶的暧昧腔调向那女人说道“我去看?你不怕我嫉妒心一上来一枪崩了你这个可爱的小叔叔?” 女人这才恶狠狠挽了他一眼,旋即又娇笑着一拳轻轻捶在他肩上“讨厌,就你屁话最多。再不赶紧地过去看看想办法把那网子解开,等席子鲲知道了看他是先收拾你还是先收拾我。” “我可不怕他。”男人不屑地努了努嘴,却仍是举着枪往那嘶嚎的感染者身边挨过去。 “席连,席连。”他尝试喊那东西的名字,语态温柔下来不少“别怕,我们是来帮你的。你看看那是谁?”他用枪口往那女人所在的方向一指,便见苏心曼带着天使般的微笑站在那两个军人尸体旁边,看着它。 二十五章 傲慢的指挥官 人人都他妈爱说,所谓的私人恩怨跟政治其实都是一回事。所以如果有哪个白痴政客或者哪个大人物想要推行一项法令或政策,伤害到你的朋友或者亲人,那么别怀疑,那他娘的就是私人恩怨。 哈里在读到某本书里这段话的时候,内心在欢呼雀跃为这数百年前的作者点了一万个赞。难怪那些酸了吧唧的作家音乐家啥的总说艺术无国界,智慧永不过时呢,他现在呆的这破地方执行该死的垃圾任务就是最好的证明。 “这是一项非常重要且艰巨的任务,哈里。”他想起那该死的指挥官副手向他宣读委任状时脸上惋惜的表情,再次感到胃里一阵翻涌难受“指挥官希望你能很好地完成它,当然,如果有这个必要他会亲自到战地考察同时也检验你的能力。如果可以的话--”那老家伙打着官腔将下半句话留在嘴里,但其意思很明显。 可是哈里是无论如何不会相信这些披着狗皮的烂东西嘴里每一句话的。 就凭借他和他们的指挥官曾是东区部队里最有名的死对头,因为哈里从来不服那个该死的娘娘腔能坐到现在的位置--东区军团最高指挥官,凭什么?凭他那张小白脸还是走路晃胯胯的习惯?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哈里凭借着他当时副官的身份处处给那狗东西下拌子--当然,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到了如今这部田地。 他那个时候在东国边境的前线作战,正和大洋彼岸生活在赤道附近的那帮白皮猪打得快乐,却被一道委任状撤回了这座狗屁城市里。 “我们的任务很艰巨,哈里。”娘娘指挥官告诉他“如果那种病毒在全国范围内蔓延开来,我们的人民将面临非常严峻的威胁。目前市内所有的战地指挥官都不如你有实战经验,所以我希望你能回来,回到我的身边来。” 听听,这屁话说得再好听也没用,核心问题还是把他从一个前线战地指挥官拽入他总指挥的麾下干一帮流氓地痞。完事了指不定还会以‘嘉奖’为由把他留在中央军团担任个名头挺大实际狗屎都不如的官职,往后就好处处压他一头。 他哈里不是笨蛋,政客之间学来的这点小伎俩还是能识破的。但识破归识破,总指挥官的命令一道了头上若敢反抗那就不是降职那么简单了。所以他到底还是下来了,带着一帮子不熟,但据说贼能打的特种部队来,头一件事就面临着城墙那头的龟孙给他找事。 行呗,他这头正烦心着,这帮狗杂种自己送上来可就不能怪他了。 此时地下传来了感染者隆隆滚动如闷雷的嘶吼声,伴着爆炸过后的余烬听起来竟一时比前线刺激不少。哈里刚熄下去的火气很快就被调动了起来,他起初只命令了特种部队在下水道口布下防线,一旦那帮怪物敢往外冒头就往死里打。在得到尽量活捉的命令他气得之骂街,叽里咕噜一通也听不懂他在逼逼什么,到最后还是撤下致命防线让队员们原地待命等着那帮玩意儿上来再抓。 但感染者们的对地形显然比这个刚到任的战地指挥官熟悉得多。不知使了个什么法子这头吸引着火力,那头又把当地驻军的老巢给崩了。 爆炸发生的时候它们这头正打得挺欢,算下来还是他上任头一回碰到那帮怪物发动冲锋形势的攻击。从污水烂泥垃圾一堆耗子成群的下水道里,几个前所未见的畸形怪物发出卡痰般恶心人的咆哮声自那里头钻出来。子弹嵌进它们那看起来处于半腐烂状态的皮肉里似乎没多大伤害,哈里只好采纳了当地驻军的建议用上了纳米金属捕捉枪。紧急调配特种作战队员据守它们的冲锋出口,由驻军辅助现场用捕捉器尝试抓捕。 但那帮玩意儿比他想象的鸡贼的多,起初他还以为长得那么丑的东西不会有什么智商,但现在看起来是他太轻敌了。但哈里始终还是不太拿这些当回事的,若是换在前线地形熟悉的情况下,那帮鬼东西不会有这种让他吃瘪的机会。 这全都怪这里的下水道系统庞大且复杂,毫不夸张的说,若是将整个东区的人都搬进去也还能空出三分之一来。虽然早年两区分开时为了避免大批东区难民利用下水道偷偷进入西区而炸毁了一大半,但到底西区当局还是没有把事做得太绝的--或者是城市建筑图蒙混了他们的眼睛。总而言之两区之间还是留下了一些理论上可行的通道,一直以来黑市便在这些通道里进行,当局也大多数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把人民逼急了,他们也是会咬人的。 他记得当时蒙放上台的时候内部秘密开会讨论过这事,大家都觉得有道理。 那会儿他还是个基层官兵,对领导的决定只能溜须拍马附和。但现在想来那会儿蒙放说得就是个屁,他对这个城市和这个城市的人没半点情感,反正又不是他家。所以遇到这种有潜在的隐患的狗东西就应该当即赶尽杀绝,省得多少年以后又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报告!”一个铿锵有力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哈里这才从满脑子恨意里转过身来瞧着来人。 这是一个特种作战队员,哈里记不住他的名字。他脸上带着特种部队专用的头盔,眼睛包裹在黑色护目镜里,但声音听来仍旧中气十足。便听他说到“所有地下出口都已检查过,其中五个可直通东区,四个已经堵上,请首长指示!” 哈里满意地点点头,回应到“告诉他们原地待命,一会儿要再有玩意儿爬上来就用那种网子抓。对了…”他忽然想起似乎几分钟前,通讯录的某一个红灯闪烁了一下。当时正是对面那帮不人不鬼的玩意儿发动进攻的时候,因而根本也顾不过来。现如今那帮东西像地鼠似的又缩了回去,虽然气人但到底给了他们一点喘气时间,这才想起来问。 “已经检查过了,是6号岗卡发出来的警报。但是等我们赶过去的时候没发现紧急情况,问那里两个守卫说是爆炸的时候给吓着了以为这头出了事,这才按的警报,已经教训过了。” 妈的一帮软蛋。 哈里暗自骂了一声,嘴上却说别对同志太苛刻,毕竟驻地军没见过这阵仗。那特种队员似乎欲言又止的样子,但见哈里不耐烦模样便也没往下说,只行了个礼便兀自退下去了。 他刚一走,哈里又觉得刚才的事情似乎哪里奇怪,却一时半会儿说不上来只得作罢。而今还是一心一意抓到个那玩意儿才好,否则到时候杖打完了这头损失严重,那帮怪物反而不费一兵一卒,那他就真成个笑话了。 正思索间,便见临时战地圈外又走进来一个高大身影。衣着瞧起来是当地驻军的样子,到哈里面前先端端正正行了个军礼,口里说道“报告长官,有人申请见您。” 哈里心下一凌,暗自骇到难道那个娘娘指挥官来看笑话了?但转念一想若真是他,也不至于先叫个人过来通报,心里也略放下心来问道“谁?” 便见那驻军犹豫片刻,支支吾吾说道“是住在附近的一个少男孩。” “小男孩?”哈里皱了皱眉头,心道这什么小东西大半夜不睡觉跑到这里来送死。但想来而今这里不比前线,定是听见刚才爆炸声出来瞧得居民家的小娃儿。这类小东西通常都有那么点军人崇拜,听见这儿有个什么指挥官一定兴奋地跑过来瞧瞧是什么神仙。 若换了平时哈里总是很乐意见见这些个年轻人的,但现在他正在气头上,烦心事也多,便自鼻腔闷闷哼过一声表达怒意,骇得那驻军身子一凌。 “什么他妈的时候了还跟小子扯东扯西的,这些个破事都要拿来烦我。你们指挥官不会处理这些事吗,找个人把那小孩儿送回去就得了还用我手把手教?” 那驻军见他发了脾气也不再说什么,忙答应了是便又行礼离开了。但他总隐约觉得指挥官这么做着实不妥,这小孩儿看起来虽然如一般家庭孩子无二,但口中却嚷着一定要和指挥官说话,否则就晚了之类的云云。 到有些像末世小说开头的龙傲天男主角小时候。 他被自己的念头逗乐了,转而回到那瞧来不过十几岁的男孩面前委婉转述了指挥官的话。当然,他仁慈的刨去了某些不太好听的语气与想法,当下便要将那男孩送回去。 他会很失望的。 他想。 但哪知那男孩听后在原地愣了片刻,而后又似乎毫不在意地向这大高个儿军人呲牙一乐说道“没事儿,我就知道指挥官们脾气都不太好肯定不乐意见我。那我自己回去吧不劳烦你送了,辛苦哥哥啦!”说完,那小男孩儿径直往小区里跑去了。 还是挺懂事一小孩儿。 他看着男孩儿跑开的背影,欣慰地想。 二十六章 战前 2460年10月4日临晨4:02分 那个晚上,住在战区内的所有人都听见了那身爆炸。 有好事者靠近窗口查看会瞧见原本属于军队驻地的那片区域以成火海,冲天红光提醒着人们而今生活在一个并不和平的年代。 和平。 或许东西两区自分割以来从来没这样指望过,这个世界从来不会和平。用季羡爷爷的话来说就是‘人类从来不会安于现状。即便你别无所求,也还有另外的人想从你身上抢走一点什么。他们都过于贪婪,有些是本能为之,有些则是身不由己。’ 但不论原因为何,总改变不了人类要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便必须时刻保持那颗贪婪之心。一旦你安于现状停留在原地,便会有在暗处觊觎你的黑暗将你吞没。 这个理论所囊括的单位没有界限,小可用于个人毒鸡汤座右铭,大可扑撒至整个国家乃至世界。 对现存于世的三个超级大国而言更是如此,它们各自占据地球三方,彼此牵制,彼此觊觎。战争似乎因此而从未正式开始过,但也从未就此停止过。 战火自各国灰色地带蔓延至城内,各个独立政党都开始考虑趁此机会捞下超级大国最高领导者的位置--但那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国家的领土面积太广了,即便是如共济会,兄弟会等比较庞大的共济组织也不可能将势力范围扩散到那么辽阔的土地上。所以对于而今的超级大国来说,效仿如今世界势力各自为政形成平衡互不侵犯又各自约束最好。 所以而今的东国内部,各个党政,中央军团,中央财团形成了一个由权力和金钱组成的隐形链条。它们以看不见的势力彼此纠缠约束,又彼此贪婪觊觎,永不会停歇。 季羡的父亲正是在看透了这一点之后决定退出中央军团,销毁一切资料,接受半记忆清洗才得到了全身而退的机会。即便如此,季羡仍是后知后觉地发现家中常有陌生人来回留意,看似漫不经心,而今想来却是细思恐极。 “我恐怕会为你带来麻烦。”顾楚楚听完他脑内的回忆之后喃喃自语道。 哪知男孩爽朗一笑,似是早就料到会有今天一般安慰道“没关系,反正这样的日子太无聊了。说出来你可能会笑我,但是我早就想搞点事情啦!” “我为什么要笑你?”顾楚楚不解道。 男孩面色一红,嗫嚅道“因为这个想法很中二啊,我小时候就经常幻想自己是救世主,没想到现在居然有机会了。” 顾楚楚给他逗得笑出了声,这一来二去间二人已似乎已在那无形空间的阻隔下各自在下水道中爬行出数百米之远了。 这个下水道的入口位于季羡他们小区一个荒废长满杂草的花坛后头,旧已废弃生锈破烂的井盖用不了多少功夫便被少年撬开。 “顺着这里爬过去可以直接到东区。”男孩儿说。 顾楚楚开始并不愿意真的往下水道里钻,但见男孩儿率先干干脆脆跳下去了便也不好再多犹豫,要强的性子竟使得她在顷刻间战胜了洁癖,两个人在昏暗下水道里借着智能腕表光线往前走。 这种老式下水管道地下部分宛若一个小型地宫,单入口处便有两人来高并不存在逼仄问题。只是那前方黑暗之中隐隐有啮齿类动物细簌脚步声与叫声,顾楚楚自进来之后就一言不发,季羡只能凭借在耳边细微的呼吸声与偶尔似看见地下世界巨型老鼠的惊叫,来判断顾楚楚确实还在他身边。 “如果你怕的话…”季羡有些艰难地开了口,老实说他自己也害怕。但他是个男孩子,特别在这种时候当然不能让女孩子看不起了。却话音未落便被顾楚楚拦住回应道“我不怕,有些事情我必须和那个叫席子鲲的人说。你要是怕的话就先回去吧,我自己也要走过去。” 季羡由此便不再多话,二人沉默着缓慢行走在硕大空旷漆黑一片浮满恶臭袋地下世界。那常常地宫般的啮齿天堂似乎永无尽头,直到季羡看了一眼腕表上的GPS定位才长输一口气说道“我们到墙下面了。” 似乎正是为了回应他这句话的正确性,自二人头顶上方骤然传来震天般的巨响。接着整个地下世界开始晃动不安,季羡第一反应便是地震--自利亚海滩地震以后他一直活在这种天灾的阴影里,虽然有人说过看新闻得知那是一次人造地震,很可能是席子鲲的又一次袭击。 但他始终不相信这个说法。 因为利亚海滩地震几乎和32号门袭击发生在同一时间,即便是席子鲲也不太可能办得到。如果真如他们所说利亚海滩的地震只是席子鲲为了32号门袭击而制造的混乱,那么席子鲲为什么不干脆就在隔离区墙附近制造一次大地震?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直接穿过墙的防御线到西区来,还需要做这种事么? 耳边传来了顾楚楚的低声呼喊,她在问季羡发生了什么事--这是震荡停止了,季羡他们所在的这条下水道似乎仅仅抖落了一些尘埃和长在下水道顶端黑漆漆的附着物。季羡定了定神站起来说道“刚才这里好像地震了。” “是吗?”一瞬间,顾楚楚的声音似乎很迷茫的样子“我这边什么都感觉不到,还以为你踩到了老鼠。” “老鼠不会让我叫出声来。”季羡不服地顶了一句,忽听一丝细微的异样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季羡似乎听到了前方黑暗中有什么声音,忙示意顾楚楚暂时不要说话。二人就这样僵在黑暗里仔细侧耳听了片刻,这才确定在前方瞧不见的黑暗管道中传来了一点异样的声音。 那是类似于人类的浓痰卡在嗓子眼里咳不出来又咽不下去的声音,伴随着嘶嘶艰难沉重的抽气声,在黑暗中听来着实渗人。但那声音好像极度虚弱,仿佛下一秒就会立时中断一般构不成什么威胁。 季羡站在那里不敢动弹,此刻他确定顾楚楚也听到那声音了,却没出声询问--去东区的路只有这一条,无论如何都得走到尽头。 他这么坚定想着,小心翼翼挪动步子往前靠。顾楚楚的呼吸均匀响在耳边,即便看不见她的人,而今这样的环境下也给季羡带来了莫大的勇气。 很快,他们就找到了那抽气声的来源--一个浑身裹在银色渔网里的人形怪物,似乎已在濒死之际。 是感染者! 季羡听见自己的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 他从未见过任何一只感染者,而今真的看见了却并不如他料想的那般惊慌失措。或许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这个感染者此刻看起来构不成任何威胁,而且…季羡犹豫着又向它靠近了一些,听见耳边顾楚楚急忙制止的声音便也停住了。但他此刻借着智能腕表配置的发光装置微弱光线,模糊地看见了那个感染者的样子。 那是一个浑身上下鼓胀着肌肉的家伙,虽然而今老老实实躺在那里即将死去,却也看得出来它还活着的时候是个怎么样令人畏惧的东西。它一定已经发现了他的到来,那双半闭的眼睛而今圆瞪在晦暗光线下,黄澄澄浑浊地看着季羡。 那是一个毫无恶意的目光,季羡不知道自己凭借什么得到这样的判断,但他就是如此笃定的。但他并没有再去尝试靠近,这是隔着宽阔如一条车道的地下水道横面看着它,它也在瞧着他。 “我们走吧…”他从顾楚楚的声音中听出了哀求意味,这才点点头绕过那骇人的怪物欲往前走去。但就在这时,刚才那地震般的声响再一次震得整个下水道都在晃动,这一次季羡听清楚了,在邻近的什么地方还隐隐约约伴随了枪声,和可怖的嘶嚎声。 那怪物也听见了这声音,刹那间,它昂起脖子发出刺耳的哀嚎。 像是介于尖叫与哭泣之间的莫名声音,生生在灵魂上撕开一道口子另悲伤倾泻而出的声音。这声音终于调动起了季羡心中的恐惧,也因为这时本应该尖叫的顾楚楚忽然不再有声音了--一点声音也没了。 他慌忙地绕过怪物往前跑,口中喊着顾楚楚的名字。 怪物,声音,和顾楚楚的失踪。 他不确定自己更害怕哪一个,这几件事在这硕大黑暗的地下堡垒里同时发生根本不给他思考应对的机会。他只能往前跑,在不断晃动的地下堡垒里远离那悲伤撕心裂肺的丑陋怪物。 忽然,一道光柱晃过季羡的眼睛。在他感到肺部氧气伴随着他因剧烈运动而加快的呼吸拼命往外挤压时,一个声音带着利剑般的凉意生生刺入他因恐惧而混沌的大脑。 这里还有一个活人。 这个奇特的同类信任本能使他稍微冷静了一些,这才看见那强光晃过他的眼睛后又往他身后照了一下,再回到他脸上。 “谁在那儿!”那声音来自东区的方向,听起来是个女人。她显然已经发现了季羡,手里的强光手电筒正扫过他的脸。似乎一见是个半大的男孩子,女人也愣了愣旋即移开了光柱缓声问道“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第二十七章 生命与大局 Z型冲锋枪的分子毒素弹打入感染者皮肉,继而引发局部肌肉组织迅速坍融脱力化成一滩滩脓血。恶臭充斥在整个下水道构建成的地下宫殿里,伴随着感染者卡痰似的嘶嚎惨叫,像极了地狱酷刑之中的壁画。 一张张银色的网旋即落在那尚存反抗能力的感染者头上,有生命的纳米金属迅速收缩包裹住它残缺的身体,极细金属丝勒入它柔软的肌肉组织里刻出可怖痕迹来。 “抓活的!” 一个声音闷闷传来,从地面塌陷留下灰尘飞扬的废墟后钻出几个戴着隔离面具的特种队员来。面具的夜视镜像是昆虫巨大的复眼扣在他们脸上,充满过滤装置的口鼻罩则像是肉食性虫类的口器。 他们端着冲锋枪小心翼翼向那受困的感染者聚拢,下一秒却被黑暗深处一声呵斥叫停,纷纷举枪向着那夜视仪成像为一团模糊绿色的人影。 他们没来得及开枪,或许只是因为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来头,也是因为他的动作太快了。 一枚银色手榴弹被扔了过来,特种部纷纷就地闪避寻找掩体。 他们的身体都经过神经生化改造,这类技术在过去一百年之内由禁术发展到而今已能把特种作战员改造成超级战士,强化神经与肌肉骨骼力量达到普通人潜力外的两倍强健。他们各个都是优秀的战士,不仅善于这类特殊地形作战,对感染者的能力也非常清楚--当然,他们似乎并未得到最新一批病毒变异珠样本,所以对这次的任务格外小心。 但那衡插一脚的东西并不是感染者,在护目镜下他们看见了仍手榴弹过来的动作。接着视线被一股强光骤然覆盖,护目镜上的智能调节根本赶不上闪光弹的速度。等到他们能够再次看清眼前所有时果然他们最担心的事已经发生了--那感染者不见了。 “操他妈的!” 一个队员气急败坏的骂过一声,继而举枪往那似乎无尽头的黑暗隧道里射击,显然除了发泄怒气之外别无作用。 他叫卢涛,是这次突击任务的副队长。 这是他第一次担任这类任务,本打算领下一个大功,却不料这帮感染者还有人类援助。打过那一发子弹泄愤后他仍觉气急败坏,索性一把扯下了套在头上的防毒面具打算来个深呼吸解决肺部冒火似的灼热。 这一切变数来得太快,站在他身旁的小队员根本来不及阻止并提醒副队长这类强光手榴弹多半都可能伴随毒气使用。 卢涛脸色变了,从先前因愤怒而涨红变得青紫。他费力掩住自己辣痛的喉咙,发出类似蛇类的嘶嘶诡异叫声,最后随着脸色迅速转为黑色而身软跪倒在地面坍塌下来留下的残垣断壁里,死去了。 “我们先上去!” 跟在他身后的小队员忙出声提议,另四位战友似乎也并不想在这里多呆一分钟。他们沉默且迅速地沿着坍塌口废墟返回地面,如数向队长李青报告方才发生的一应情况。 并不是他们不想去管卢涛的身体,实际上在他们训练项目中便有这一项。卢涛刚才是违反了特种作战队的命令,且不说该不该死,便是那具中了毒的尸体不能随意去搬动也是有训练课程的。 李青面色平静地听完他们的陈述,点头示意刚才那一幕已经是过去了。 “返回地下向东追击1000米,1000米后若未发现目标必须回撤。”他命令道。 其实按照他的意思来是不能到地下去追的,李青知道这里是感染者的天地,他们并未得到这批感染者的一手资料,盲目追击后果难以预计。况且而今虽然技术纯熟有余,但训练如他队员这般的神经强化战士仍旧价格不菲,在时间上也得颇费神。所以除非有那么必要,李青绝不会让自己的队员去冒险。 但这一次是个例外。 哈里在他身后用印度语咒骂着这里的一切--那是一种古老且野蛮的语言,在李青看来固守着此种语言的哈里正如语言本身一样蠢钝不可救药。但奈何他是这次行动的总指挥官,他并不想以违抗军令的罪名被送上法庭。 况且… 他目送着自己的队员们迅速消失在黑暗中,表情麻木地想着。 况且若他们真出了什么状况,自己当然就能借此机会让这个指挥官成为过去式。 “为什么只追1000米,有这点说话的功夫他们早跑没影了。直接追过墙去才是对的。” 果然,哈里再一次开始了愚蠢的发言。但这一次好在没有直接越级命令他的队员,而是更像一句牢骚似的发给李青听。所以后者只是冷笑着应到“我们得到的情报是感染者能够隐身穿行600米,我的队员可以保证在这600外抓到它们的行踪。而若将距离拉长至1000米则很可能它们并不像情报中那样行动,那个时候补救还来得及。” 说话间,队员们已经再次下至那充满腐烂的复杂堡垒之中。厚重军靴绕过卢涛已然发出恶臭袋尸体留下凌乱足迹,一直延伸到湿漉漉的地上。 这隧道往东是愈发宽敞的设计,不知道当时设计师作何感想,反正而今看来更像是古代那些盗墓小说中描写的古墓情节,令人不适。 但队员们并未在意这些,他们依照命令无声且迅速地穿过黑暗,复式护目镜上的夜视仪保证他们在这条庞可怖地地宫之中不放过一草一木。 忽然,他们停下了脚步,在由坍塌口进入隧道800米左右的地方。 “报告。”一个队员通过通讯器联系李青“800米处发现目标,无人,请指示。” 原来他们在黑暗中看见的东西是一个被银色纳米金属网缠绕住的感染者,却似乎并不是先前他们抓到的那一只。 它孤零零地躺在那里,浑身肌肉笼罩在一层残酷银光下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死了。 这种纳米金属增殖速度飞快,也可见这个感染者被它罩住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原本类似渔网的金属纹路已变得像编织半数的纱,泛着冷硬可怖的光泽将它粉红色黏糊糊的肌肉裹住。在夜视仪探测到光线下,那网子上的光泽还在蠕动,似乎正吸收着感染者的生命力转化为自身增殖的动力。 在这段时间里,李青回复了他的队员。 “留下两个人守着它,其余人搜查附近100米范围,确认没有人类后把它带回来。” 得到这个命令后队员们迅速按照指挥行动,在附近100米范围内进行仔细搜寻探测后三人拖拽两人垫后,合力将那奄奄一息的感染者沿原路拽回地面。 它果然并不是先前被他们用毒性分子弹击中的那一个,他们甚至不知道为什么它会在那个地方。 “很简单,因为他们拿走了不能丢弃的,给我们留下一部分战利品。” 李青说道,黑漆漆鞋尖刮过那感染者身上的金属网,看见它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蠕动时他觉得一阵恶心,继而停下了动作只专心向哈里说道“这一个带回去足够交差了,我个人不建议往东继续追击。” 哈里张了张嘴,可以明显看出他脸上的不满神色,但他还是没再将那些蠢话说出口。 他们自己心知肚明,这是东区那般野蛮杂种留给他们的‘礼物’。也是因为今晚特种部队的行动已经将他们逼迫到不得不留下礼物的地步了,倘若继续追击,他们必然会进行更激烈的反抗。这里是他们的地盘,不论是地形还是人员始终都是他们占优势,尽管这些神经生化战士很可靠,但他土作战见好就收是而今的国际惯例,用到这里来也是同理。 倘若真到了鱼死网破的地步,对他们,对东区和西区当局而言都不好。 所以他们保持了一贯对战双方的默契,没有再次去追击。 “它还没死。” 检查过那个感染者的状况后,小队员报道。 李青点了点头,出于好奇他也在军团研究院来人之前躬身去仔细检查那感染者的状况。便见它半闭着眼睛,似乎是眼皮太窄盖不住眼球的样子。露出那部分虹膜布满了脓液与血丝,隐约可见那浑浊的金色。 但它还活着,艰难抽吸间发出轻微嘶嘶声,似乎是给身上的纳米金属网勒得只能呼气吸不入任何空气了。 有那么一瞬间,李青竟然有点同情起这脏兮兮的怪物来。 倒不是他多愁善感,他只是想起那种被战友抛弃的滋味来… 虽然作为他们这一类特殊作业的军人彼此都心知肚明,哪来什么所谓根深蒂固的战友情谊。大家都不过是军方一个工具罢了,或轻或重彼此之间各有自己的职位和需要。当局和军团的利益永远建设在他们的利益甚至是生命之上,所以一旦到了某种既定的局面,战友之间所谓的‘情谊’就会崩塌。 没人会怪他们抛弃了战友,包括他们自己在内。 因为在他们的训练项目中有一道坎是必须要过去的,那就是在入伍时那一句。 ‘当局尊严建设在我之利益之上,我愿用我之生命誓死捍卫当局尊严。’ 而尊严,往往对当局来说是一个非常抽象的东西。它很可能莫名其妙就钻到当权者的脑子里,也很可能莫名其妙就荡然无存。而他们所能做的,就是捍卫这份虚无缥缈,把它们折算变现,哪怕献出生命。 二十九章 苏心曼其人 季羡看上去很拘谨,至少在苏心曼眼中正是如此。 “我第一次来东区。” 少年解释到,目光旋即便被街道旁的立体全息影像所吸引。 那是一所妓院的招牌,关怪陆离的灯影下,比常人大出数倍的虚假女人身上罩着一件和服,正用某种标准的邀请姿势重复招呼着往来客人。 “那是什么?” 季羡没忍住好奇心便向一旁的女人问道,苏心曼盯着那招牌灯下‘会馆’‘至幻剂’和‘僵尸药’的彩色广告,一时有些发笑。 “没什么,”她答道“只不过是一些药品广告,西区没有么?” “西区的药铺不是这个样子的。”少年再次抬头仰望那个穿和服女人的全息影像,映衬着街道两旁蓝绿相间的各色招牌灯,一时有些像是游戏中的场景,令人向往“他们很…”季羡停顿片刻思考着合适的形容词,最后还是苏心曼替他说下去。 “很呆板?”她问。 “是的,很呆板。”季羡应道。 实际上早在数十年前,西区的广告也如而今的东区一般凌乱下作,充斥着各类不堪入目的灰色产业链。后来中央军团势力迅速掌管了西区开始着手整改,禁止这类全息影像广告占据街道,禁止随意投放广告等一系列强制举措下,这才有了而今西区这样令人舒适整洁干净的环境。 季羡是出生在新世纪的孩子,所以对眼前这些古早复杂光怪陆离的场景生出了一种奇特的向往感。若不是还惦记着失踪的顾楚楚,他大概不介意在东区这条街道上多耗费一些时间。 他以往一直觉得东区是块不毛之地,除去满地漫无目的闲逛的丧尸和生活在地下堡垒里肮脏怪诞的人之外不会再有其他的东西了,而今看来到是西区禁锢了他的想象力。 无论到什么地方,街边的商铺永远都是反应该地区平民日常活动最真实且直接的写照。尽管东区建筑大多灰败低矮,年久失修的电线杂乱缠绕其间看上去有些危险,但季羡觉得这反而为这里的街道景色增添了一些奇怪的氛围令它看上去更古早神秘。 “早在很多年前他们就已经把电力给掐掉了。”苏心曼在他旁便温柔说道。很显然,她语中的‘他们’便是西区那帮高高在上掌握整个东区生死的人。 二十年前,东区在新一代地图上被标为蛮荒地带,整个东区五千万人口瞬间失去了活下去的资格。当局将他们抛入贫民窟中不管不问,电力在三天之后中断,接踵而来的是饮用水。 “但是现在--”苏心曼展开手臂向季羡展示这条不长街道上的一切,从奇特怪异的广告牌到往来人群。 他们都不是感染者,是活生生的健康人类。他们或许还穿着几十年前的老式服装,或许已经回到了潮流时期朋克造型。季羡的目光恰好就停在正站在铁板豆腐摊外争执的两个年轻人身上,他们穿着紧身皮衣和皮裤,上面缝着金属骷髅和一些他不认识的符号。 这是一个时代的标志,一个元素的标志,活着的标志。 季羡为眼前的情景所打动,他很容易便能联想到而今这些人在当初是怎么样在一片被废弃的土地上生活的。没有电就动手发电,没有水就想办法寻找新的水源。 他们活着,健健康康地活在这片土地上,与他只有一墙之隔。 “我很喜欢这里。”他不由自主的感叹道,看着那两个造型新颖的青年跨上一辆改装机车扬长而去,留下一路干燥红土飞扬。 一旁的苏心曼似乎满意与他的回答,陪着他坐在街边等待的同时又哼起小曲儿来。 那是一首季羡从未听过的曲子,意境婉转绵长,从她嘴里哼出来像是能带着神思飘摇飞向远方一般。 他听着,听着,不自觉缓慢合上双目昏昏沉沉像是即将睡去。 忽然,他身子向前一倾旋即清醒过来,目光落在苏心曼的脸上--那是一张非常漂亮的脸,自从她带着他走出下水道来到这条街道上摘下面罩时他就这么觉得。 不知道顾楚楚有没有她那么好看。 他没来由地想到这个问题,几乎在那一瞬间反应过来目前迫在眉睫的疑问。 “楚楚。”他坚定说道,从地上站了起来“谢谢你为我介绍那么多,但是我得先找到楚楚。” 苏心曼略显差异地看了他一会儿,继而点头轻声安慰道“当然,我们必须先找到她。只是你知道现在墙那边在打仗,我暂时还没办法带你去见我们的头领。”她停顿片刻似乎有些为难的样子“如果你不介意的话,现在先和我说说你同伴的情况吧,我看能不能先帮上什么忙。” 早前在下水道里被这个女人发现时,季羡只告诉她自己来自西区,由于一些重要的事情需要当面向东区首领报告这才冒险钻入下水道往东区来。 女人起初似乎并不相信这么样一个小子能有什么重要的事,直到季羡迫不得已透露了一些他知道西区当局有关的跳跃计划,和东区关于感染者的计划。还说明这一切都是一个特殊的朋友告诉自己的,但是现在他的朋友被陌生人抓走了。 “好吧,我可以带你去见我的首领。”那女人思考片刻过后终于答应到“但是现在他们正在前线作战,你必须得等上一会儿。”如此,季羡便随着女人走出下水道来到了这里。 期间女人也有问过他关于他朋友的事情,季羡谨记着顾楚楚的忠告并未和盘托出关于她的来历和故事。只说他的朋友遭到了不明原因的追杀,就是因为手里掌握了这个秘密。 女人听了这些事后笑得有些令人厌恶,她说“你这么大的孩子,能有什么秘密?” 季羡非常不喜欢这句话,旋即开口反驳到“我知道很多秘密,但是不能告诉你。你答应过我要带我去见你们首领的。” 女人不再同他拌嘴,只略耸了耸肩不置可否,而后他们便来到了如今这条街道上。 “等他们忙完,我就带你去见他。” 女人仍在推辞,季羡开始又摸不透这陌生女人的心思了。他想起新闻里对东区人的评价,一时只觉尾椎窜起一股凉气当即便不再说话,只向她点了点头也不再强求什么,目光转移到一旁的小摊位上。 那是一家卖蘑菇丸子的小吃铺,门脸勉强只有一臂那么大,墙壁给烟熏得灰扑扑油腻腻的。一个老太婆站在摊位后头,正忙活着将打碎的蘑菇酱填进模具里做成丸子造型。 女人似乎认为季羡是想吃这蘑菇,因而起身向那老太婆付了十元钱买来一份六个丸子。季羡注意到她所用的是西区供应通用货币,看来在这里与西区连接的纽带也并非全部中断,至少在金钱方面是永恒挂钩的。 “谢谢。”季羡说着,接过蘑菇丸子吃起来。 那并不是非常美味的小吃,只不过是一些杂菇搅碎了在模具里煎炸成丸子的模样。混合了些蛋清和土豆泥,口感糯唧唧油腻腻的。但季羡还是将一整份丸子都吃了进去,且装出一副无比美味的样子来。 “西区没这东西卖?”女人忍不住问他。 “没有,我第一次吃这个。”季羡说道,顺手将装蘑菇丸子的纸袋放进店家提供的垃圾袋里,重新坐回街边。 两个人之间再次沉默下去,季羡看得出这个女人的不耐烦。起初他不确定自己到底要不要用那一招脱身,而今看她的脸色想来是不用不行了。他忽然哎哟一声捂住肚子,直喊道疼,一定是那蘑菇丸子太脏了吃下闹肚子。 女人先是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西区人怎么都那么麻烦,我吃多少年了都没事。” “我还小嘛!”季羡不服地反驳到,旋即又是哎哟一声伸手向那女人要纸“小姐姐小姐姐,”他装出一副可怜样子巴巴求道“告诉我厕所在哪儿,要拉裤子里了!” 苏心曼重重叹了口气,随手在那懵逼老太婆摊上摆的纸巾里抽出几张来给他“你后头那巷子进去就是,拉完赶紧回来,一会儿还得去见首领呢。” 见鬼去吧。 季羡满口答应着急忙忙抓了纸巾转身冲进那巷子里,没一会儿便消失在苏心曼视线里。 这里的公共厕所当然不比西区,用得还是最老式的旱厕,隔着老远就能闻见那里头飘散出来的臭气,苏心曼可不愿意跟上去。 季羡从没见过这么恶心的厕所,一团团蛆虫聚集在未清理的粪便上,就离他的脚边一尺距离。他忍着干呕的欲望准备在隔间里呆上一分钟左右,等到确定外头的女人不会跟过来再想办法偷偷溜走。 但是这也太恶心了! 他终于还是干呕出声,觉得一秒钟也待不下去了正要起身出去碰碰运气。忽听耳边一声脆生生低语。 “季羡哥哥。” 是顾楚楚的声音! 季羡霎时间忘了恶心开心喊出了声“你去哪儿了?”他问道。 “刚才在下水道里的时候我听见时空警察的声音了,就先找地方躲了起来。结果…”顾楚楚停顿片刻,似乎不知道该不该说。 “结果什么?”季羡问道。 “…”顾楚楚又沉默了一阵,片刻后忽然问道“我其实跟着你们有一会儿了,看见门外那个女人把我们遇到的那个感染者拖到军队面前去,而且我看见她身后还跟着另一个男人,鬼鬼祟祟的不像是好人。季羡哥哥,你怎么会和她在一起?” 季羡旋即便将听不见她声音后的一应事都向她说明了,顾楚楚这才忿忿哼了一声“她一定在骗你。” “我也这么…” 说话间,外头忽然一声喊打断了他们。 “小屁孩儿,你拉好了没?” 季羡吓地心里一阵慌张,低声对顾楚楚道“是那个女人,现在怎么办?” 三十章 感染丛林 那是一个充满奇特黑暗与绚烂色彩的裂缝世界,这让第一次窥探其边界的少年季羡惊骇不已。在他短暂的十数年时光中,所见所闻皆是现实,而现实局限性框定了他的世界令他无比坚信目之所见便是一切。 但是在这里,一切事物与时间都是没有边界的。 人类文明根本不能理解其中奥妙,视网膜所能反射的仅仅是它的冰山一角。 季羡所见的是那宏伟宇宙无数时空裂缝之一,时间与空间的奥秘之光纵横其内形成比之霓虹极光更为灼目的色泽。头上是投射在这些色泽之上的璀璨星海,银衡纵横其上不过是小小一隅,更为广阔无垠的裂缝还掩盖在那星海之后。 那是人类用无可能探索之地,肉眼可见仅是血红一片死气沉沉。 “但是那里孕育着生命。” 顾楚楚告诉他。 而今她就真真实实站在他身旁。 她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金发碧眼皮肤雪白,像极了电影中常演的公主。但就在季羡为她的美貌惊叹时,顾楚楚却告诉他这其实并不是她原本的身体。 在她所生活的那个年代,人已经可以活到400岁,但身体不行。 她这么说着,反身示意季羡看向她的后颈--果然,那里有一道微微凸起的肉色伤疤,像是割裂在灵魂之上的洞窟。 “我们还是婴儿的时候就会在大脑中注入记忆储存芯片,这样即便身体损伤或死亡,直接取出芯片装入新的身体就好。”她的笑容很甜蜜“原本的身体置换一般在50岁之后进行,但我的情况比较特殊。” 她原本是个黑发小女孩儿,就和她的父母亲一样。但在十岁那一年,她死了。 顾楚楚平静地叙述着自己的故事,带着季羡在这时空裂缝之间穿梭。 “我的叔叔对我很好,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杀死我。但幸好我还有这个--”她抬手指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笑着告诉他“我和所有人一样植入了记忆体,所以换了现在这具身体。老实说我还挺喜欢的,这比我原来的样子好看太多啦。唯一可惜的就是我不记得叔叔为什么要杀死我了,他明明人那么好。” 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陷入了困惑,却很快又恢复了那甜蜜笑意来“不过没关系,我现在还活着不是么?” “你一直就在这个地方和我说话么?”季羡并不想听她继续那个死亡与记忆的话题,他隐约觉得把记忆体植入脑子里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人不是生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么?该换了身体之后的自己还是自己么?灵魂会跟着记忆一起钻机那枚小小的芯片住进新身体里么? 季羡不确定,也不想考虑那么多了。所以他开始转移话题,沉醉于这各个世界之外的裂缝的魅力,沉醉于来自灵魂深处最原始的对于‘美’的感慨。 “不是呀,我也是被时空警察追才跑到这里来的。”顾楚楚对眼前的美景似乎并不太感冒,她只是想知道这里的奥妙,知道这里可以暂时躲避时空警察和那个陌生女人的追捕,仅此而已“原来我也存在于你的世界,只不过超空间置换器的误差处在和你不同的空间层罢了。”她指了指食指上戒指一样的小装饰品对他说道。 “超空间置换器?”季羡对这陌生而炫酷的名字感到不可思议,仔细检查起她的小饰品来。 只见那东西从外表看来像是一枚苍蝇大小的红色宝石,镶嵌在银色指环上,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顾楚楚似乎是看透了他的想法,旋即那红宝石的内部开始发出一簇小小的光芒来,像一只小小的眼睛对他眨个不停。 “噢…”季羡感叹了一声“这东西可真神奇,它没有开关吗?” “它和我的思想链接在一起。”顾楚楚解释道“只要我专注地想它就会启动,然后把我们送入另一个时空。只不过…”她停顿片刻,有些无奈地看着戒指“我不知道各个时空的坐标,只能胡乱想出一个数字,所以经常走错地方。而且我们那里的时空监管很严密,一旦我去了不该去的地方就会被时空警察盯上。一开始为并不了解,也是最近才发现为什么监管那么严密的。” “为什么?”季羡条件反射般问道。 顾楚楚只是摇了摇头“我说不清,只能在见到你们的英雄之后尝试和他交流才行。” 也对,毕竟是需要保密的。 季羡对自己不能参加这次绝密行动没有半点怨言,谁让他总还没成年呢…想到这里,他不禁又回忆起顾楚楚所说的‘身体置换’来。 如果我用现在的意识换入一具18岁的身体,我算不算成年了呢? 可惜他还没想出这个问题的答案来,顾楚楚就打断了他。 “我们到了。”她说。 “到哪里了?”季羡问道。 “不知道,只是一个模糊的坐标。但是它提醒我我们必须出去了,这里的时空正在发生坍缩和改变,晚了不知道会把我们送到哪里去。”她耐心解释着轻轻牵起了季羡的手。 她的掌心很小,很柔软。 感知到她温度的季羡一阵脸红,但很快就被巨大的好奇心从羞怯状态中撞了出来。 她闭着眼睛,似乎正在催动手中的戒指。季羡则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脚下的地面--如果那算是地面的话。实际上从刚才开始,他们似乎一直踩在一片虚空之上,却没有半点下坠或者失重感。而今在顾楚楚魔法般的想象中,他们脚下的虚空缓慢绽开一道紫色的裂缝。 季羡透过那道裂缝中心看见彼岸灰扑扑的苍穹,仿佛他们站在一块建设在高地虚空上的透明上一样。 [即将降落] 他听见顾楚楚发出声音,却没有张嘴。 那是一种机械而平板的合成声,季羡很清楚这不是顾楚楚的声音。 或许是她手里的戒指? 季羡听见自己的心脏怦怦跳动,似乎跃进了一个不可思议的魔法世界中。 [3…2…1] 那合成生倒计时完毕,一股奇特地下坠感令季羡忍不住尖叫出声来。但下一秒那种感觉就消失了,他们稳稳站在平坦坚硬地地面上,仿佛刚才那虚空的蓝天和梦幻星河都只是他的一场幻觉。 “你们是谁!” 一个男人的声音骤然撞入他们的耳膜,在他们还没来得及观察他们现在的伸出的环境之前,数挺枪管直接递上了两个小孩的脑子。 季羡在极度惊慌中终于适应了目前的状况,忙开口道“我们…我们不是坏人。” “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那声音怀疑地回应着,似乎也被吓了一跳。 “我是时空穿越者。”顾楚楚当即说道“我请求见你们的首领。” 其中一根枪管被移开,季羡看到了一张可怖的鸟嘴式面具,看样子刚才开口的正是那个男人。 “见我们的首领?”那男人不确定地询问了一句,目光似乎透过那面具精巧复杂的结构流连在季羡和顾楚楚身上,随后下令道“算了,不能让他们留在这里,先带出去。” 他这么一开口,身旁的几个同样戴着面具的男人迅速将枪管抵到了季羡和顾楚楚的胸口勒令他们转过身去。而就在这转身的一瞬间,两个可怜的孩子同时被眼前景象惊骇,且忍不住尖叫出声来。 这里像是一个什么神秘诡异邪教的实验室,他们目之所及的是一排排透明乱囊般的培养器,每一个培养器中都漂浮着一具感染者的身体--没错,感染者。 这正是季羡想象之中那些怪物的模样,高大,可怖,裸露着粉扑扑的肌肉纹理和鼓动的青筋。但区别于他们在外面听说过的那种血腥残暴形象,此刻的它们都安静呆在那胶囊般的培养器里,它们四周漂浮着半透明的绿色粘液,呆在里面的它们像是沉睡在母亲子宫中的小小婴孩一般安静。 “哈,他们居然还害怕这东西。”季羡听见身后的人隔着面具发出沉闷地嘲笑声,继而又是一声呵斥道“快走,别磨蹭!” 季羡只得牵着顾楚楚的手缓慢走入那片怪物和子宫形成的可怖森林里。 他的手在战栗,顾楚楚的也是。 两个可怜的孩子在两支枪管的胁迫下在感染者之间穿行。 那真是些可怖的怪物,季羡知道它们一定还活着,只要把包裹着的那层胶囊状的透明子宫戳破,它们就会醒来,撕碎人类脆弱无助的身体。 这里是什么地方,怪物加工厂吗? 穿行于那片感染丛林中时,季羡忍不住看向身旁顾楚楚的脸。便见女孩也在看他,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疑惑,看起来与他有着同样的问题。 这里是什么地方,难道他们设定错了坐标来到了坏人的地盘?还是他们所寻找的席子鲲根本就不是这个时代的英雄,只是真如西区那些人口中所描述的那样,是一个病毒的制造者,灾难的始作俑者。 一个败类,一个懦夫,一个…怪物? 三十一 废土上的自由 在某些神经紧绷的时刻,你很容易在听见一个人的声音之后就开始在脑海中构建那个声音主人的想象图,江宁自然也不例外。 例如那个呵退尹浪的声音听来是个男人,有着难以言喻的苍老疲惫。但让江宁感到奇特的是,即便隔着似乎一屋远的距离,还有聒噪刺耳重金属音乐骚扰,江宁依然可以清晰地听见他话语中的每一个字。 他命令尹浪离江宁远一点,并解除了她身上笼罩的特定神经元屏蔽器,声音中带着绝对的威严肃穆,江宁看得出尹浪从来不敢忤逆声音的主人。 但当江宁看见他…不,应该是她时,刹那间甚至有些怀疑她本人甚为西区顶级特工的判断力。 没错,是‘她’。 一个女人端端坐在高台中央,灯光的原因江宁看不见她的长相,却又听见她以那擦苍老粗哑似男人的声音开口向她道。 “过来。” 那是一种命令的语气,不容置疑。 江宁并不打算反抗她,待她走进时才瞧见那女人是什么模样。那绝对是她所见过的最…酷的女人。 江宁想。 酷。 这是一个奇特的形容词,一般像江宁这一类年龄是绝用不上的。但她丝毫不吝啬将这个形容词用在眼前的女人身上。 她看起来年纪并不大,长相也很俊俏。但脸上却有一道横亘在两边颧骨与鼻梁之间的缝合伤疤,衬着鼻梁与面颊处的纹身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中性美来。一个漂亮的金发女孩儿窝在她身旁,看见江宁走过来了便识趣地退去另一侧不再打扰。 “你好。”她开口,声音与脸形成了某种诡异的搭配“很抱歉,我的手下们都很粗鲁。” “不…没什么。”江宁被她的话弄得有些不好意思,这多亏与她的外表和与气质极不符合的言语造成的诡谲冲击感令江宁一时不知道做什么反应更好。 “我们听说你要去找席子鲲。”她再次开口,这一次,江宁终于注意到她睁开的眼睛有一只是浑浊的灰色。 “席子鲲?”江宁皱着眉头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有些不敢相信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目的地这帮人竟会知道。但想来她对搜集类似情报从来不放在心上,总是当局给的任务她便照做仅此而已。如今这个自由身来得太突然,让她还有些不太适应“或许吧。”她答应到“你们和席子鲲有什么过节吗?” “没有。”她回答得很干脆,脸上甚至绽出一抹笑意来“只是一些私人恩怨之类的小事。” “…”江宁沉默了一阵,暗自猜测眼前这个女人与席子鲲之间的关系。却还未等到猜出个什么所以然来,便见女人起身抬手示意。 周遭晃动的霓虹灯光与音乐骤然停息,就连那些在舞池里狂欢的朋克青年亦跟着凝滞下动作来。仿佛刚才女人抬手的动作就是一个暂停按钮,一按下去,时间就被卡在了当时。江宁注意到她锁骨和帆布外套下露出的大臂上隐隐约约都覆盖着青色纹身,后腰横背着一把日本武士刀,像是数百年前最流行的款式,而今只是被少数人当作收藏艺术品用了。 太夸张了吧。 她抿抿嘴这么想着,为了耍酷选择外形漂亮的冷兵器是她们课堂上的大忌,很多初学者都会犯这个毛病。幸而她本人从未接触过‘酷’文化而避过这个丢脸的环节,没成想在这里还能再见到也是挺奇特的。 “把她抬上来。”女人说着,手底下的人得到命令旋即散开退出一条过道准备什么隆重欢迎仪式般的隆重。江宁不明就里地仍旧站在舞台前等着瞧又要来个什么人,却见竟是尹浪捧着一把吉他上来。 那是一把白色的吉他,顶端镶嵌着金属立体雕塑,通身装饰着好无规律的蓝色条纹状修饰,瞧来正是像那女人一般浮夸又漂亮的东西。 只是…这他妈太夸张了吧? 江宁颇感无语地看着眼前这怪诞的仪式,直至那女人将吉他挂在身上沉沉扫过吉他弦。杂乱低沉乐声被四周音箱拽得冗长震颤,炸得江宁耳朵直疼。 “我们去找席子鲲要钱。” 女人举着吉他装逼完毕后又一声令下,台下一群妖魔鬼怪旋即欢呼起来一股脑往外涌。那架势令江宁想起了几年前在西区流行的什么教会,都说世界末日要来了个个聚集在当局市政门口闹着要自残。而今这帮人对女人的态度和热枕就颇有那味儿… 不过这么一折腾到也让她缓过神来琢磨出这帮人什么来头了。 东区长久以来一直处于无政府状态,想来也必定不只有席子鲲那帮势力。但物资到底是匮乏的,真要让他们干起仗来应该都挺吃力。而席子鲲又是这西区里的大头,眼前这帮人说不定就是什么小型帮派,属于二五仔类型。哪里有好处就往哪里捞一手,得了就是自个儿人的。 但是… 江宁的目光不禁又回到那女人身上,左看右看都不太像的样子。 “走吧。” 女人回过头来不由分说拽了她手腕就走,江宁也不争辩跟着那女人一块儿被一帮朋克青年夹在中间往外走。她原想着这帮人出门一定是骑个机车之类…就像曾经在西区看见的鬼火少年一样。 但当她真瞧见这位女领导者的座驾之后直接被这群小青年的想象力震惊到了。 这是什么鬼东西… 只见一辆重型装甲坦克后面拽了一辆类似拖挂车一样的东西,上头改装得比普通越野车还要高出一个头去。三面巨大音箱被固定在了那改装车顶,漆成暗红色,一眼看上去还有些像一个移动舞台…三十年前军用重型装甲坦克拖拽的舞台。 “我叫她‘拉美西斯二世’。”女人在她耳边说道,语气颇有些骄傲。 还没等江宁仔细问这‘拉美西斯’什么来头便被那帮人尖叫吵嚷着推上了‘舞台’,女人则举着吉他也爬了上来,高声叫嚷着‘拉美西斯’的名字,底下一帮人纷纷簇拥场面着实混乱可怖。 “忘了向你自我介绍。”女人一拨吉他弦,那三面超大号的红色音箱轰然放大了吉他乐声,震得江宁头晕目眩却偏又得听着女人的自我介绍。便听她在这诡谲庞大又混乱的场景中引领弹唱出一曲黑暗重金属摇滚乐来,其中夹杂着她的名字。 莫林.米勒。 那名字夹杂在一首狂乱嘶哑力竭的歌曲中唱出来,比三面音箱放大数倍,引得底下的人群嘶声尖叫。 江宁忍耐着堵住耳朵的欲望被这嘈杂音乐弄得晕眩不已,也总算明白了为什么他们的嗓子个顶个的都像拿毒品泡过。感情普通人这么嚷嚷几段就受不了了,更何况他们这一疯没准就是一整天呢? 引在前头的坦克开动起来,速度显然经过改造比起三十年前来快了不少。音乐像是它的催化剂一般让它拖着前进。后头一帮人并没跟着拥上来,只有少数二十来个分别开出五辆越野车来,尖叫着跟随着她们而来。 这是一场红土废墟上的盛宴,朋克是它的灵魂,重金属音乐就是它的催化剂。他们以这种姿态面对西区当局的抛弃和不屑,疯狂得令人惊愕。 如果东区的小势力团体都是这般模样,那传闻之中的叛军首领席子鲲又该是什么样的? 江宁晕乎乎地响起在电视机里一闪而逝的那张中年人的脸来,略有点油腻秃头,顶着沉重黑眼圈。她半晌都不能把他和眼前这个女人进行同类型的比对,和她比起来席子鲲看着似乎老实得就像西区垃圾站的看门大爷。 谁更像叛军首领? 江宁在那震天的重金属乐里没法思考,直到一首歌曲接近高潮时三个音箱轰然发出撼天闷雷般噪音,继而便是随着米勒波动吉他弦的节奏,一簇簇灼热青蓝火焰自改装车两旁喷了出来,其声势着实吓了江宁一跳。且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她也能感觉到那明显特殊处理过的火焰喷射器带来的灼热压迫气流直递抵周身。 果然… 她们脚下这两改装车并非什么巡演小丑装置,这帮人并不是眼所见的那样花架子朋克少年。想来能在东区立足的势力无论大小都不该是眼所见的那本的单一,或许… 她缓慢露出一个笑容,在后头的越野车上的人看来她与米勒仿佛都是站在青蓝生命之火上的女神。 而她脸上的笑是在米勒脸上从不可能看见的神女之颜。 不知道是谁又带头尖叫起来,火焰的势头逐渐被收入囊中,继位的则是嵌在每个音箱之上可调整炮口的重型自动机枪。随着米勒摇滚乐接近尾声,它们像是谢幕仪式般自隐藏凹槽之中探出头来,调整炮口向天鸣放。改装车被其强大的后坐力震荡摇晃,但江宁毫不在意。 是了,这才是东区应该给她的感觉。 不知为何,此刻她的心逐渐平静下来,下意识又伸手去触碰后颈那块微小的凸起。 自由,狂乱,致命… 她想起诸多词汇,用到这里竟没有一个违和,又没有一个完全贴切。 前方等待她的是什么呢? 管他妈的呢,摇滚起来吧。 三十二 空间外的来客 席子鲲是在旧天主教堂的阁楼里找到这两个小鬼的。 据当班的老李说起这两个小鬼不简单,被几个武装的兄弟从孵化室带出来后竟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起初他们还以为是和绑在一部分感染者兄弟身上那样的装置,后又经回忆说没见那小鬼手腕上绑了类似传送器的什么东西,要是有早就给撸下来了。 再说他们这次的行动是严格保密的,对外头谁也不可能见过这玩意儿,又怎么可能跑到两个小孩儿身上去呢。 席子鲲到不是担心别的,主要若这次行动根本问题暴露之后他们对当局可谓毫无胜算。现在的情况变得愈发复杂起来,最初他只是想如之前制造的小型袭击一样引来西区民众警觉。却根本没算到他发动这次袭击的当天在利亚海滩还同时发生了一起人工地震--当然,这个罪名西区政府一并推到了他的头上。 这本不是什么太大的事,毕竟他脑袋上被扣的帽子也不止这一顶了。但令他担忧的还是他根本想不透,除了西区当局和中央军团,还有什么人会有本事在利亚海滩制造出8级以上的强震来。 但问题在于西区当局根本没理由这么做,即便是如20年前那次病毒泄漏和贫民窟遗弃事件一样,当局也不可能蠢到把向来是生态保护区和富人聚居区的利亚海滩作为下一个目标。而中央军团和当局属联盟关系,在利亚海滩甚至有自己军事保护分布,也不可能做这种蠢事。其他小型组织党会之类的则根本没这个本事,即便强大如兄弟会也没有这种技术支撑。 那么到底是谁策划了这次地震? 威利给了席子鲲一个大家都心中有数却不愿去想的答案--外界。既那些来自于非存在本时空之外的力量干涉。 按照这个思路来说,这股力量一定比他们来的强大得多。打个比方,就像你以2020年为坐标向公元前2000年前的时代发射一枚原子弹一样,或许还构不成‘降维打击’但对于公元前2000年前的人是绝无法反抗的。 但好在目前还不需要过多担心,因为他们既然选择了利亚海滩,则足够证明他们的目标是将病毒扩散到各个时空再从外空间携带回新变异珠的西区当局,还中央军团两个组织。至于其他的… 威利不太敢确定,毕竟以上的都只是他所能推测出来的最合理的解释。而陈年则认为若真是来自本时空以外更强大的文明,便不可能只在利亚海滩制造强地震这么简单。更合理的应该是西区当局联合中央军团终于决定要全力对付东区,而之所以选择利亚海滩则与席子鲲推测的恰好相反。 第一,西区平民不会怀疑他们的当权者会抛弃如此富庶的经济要塞。他们安逸得太久了,脑瓜子里除了钱就是屎,不管当局说什么他们都信。第二,他们也知道你席子鲲的惯用思路,‘若他们可以前往低阶时空文明,那么高阶时空文明也会来找他们。’而他们正好利用你的惯性思维阴你一把,这样既能对付你,给你在你心心念念的西区平民心里再加一顶帽子,又能给你造成一种西区当局损失惨重的错觉。而实际上他们的经济要塞和中央军团的基地说不定早就秘密转移了。 何乐而不为呢? 他们俩就此争论不休,各自都有各自的道理一时间也难以分辨。高阶文明必然存在,西区当局也有可能会这么做,至于其具体原因嘛…威利和陈年将手一摊,答案很明显。 就像20年前跳跃计划初期启动,西区当局为什么携带着变异病毒满时空乱钻的答案一样。 问得好,我不知道。 至少暂时还不知道。 更令席子鲲头疼的是,东区似乎也存在着一股他不知道的势力。 这还是头一遭,也是最迫在眉睫令他闹心的一遭。他从未想过这东区除了明面上的势力以外还会存在灰色地带--或许说有,但他不知道的灰色地带则是最恐怖的。 席连不见了,而据往前先观察的感染者回报他很有可能落入了西区中央军团的手里。 妈的。 席子鲲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差点没气炸,忙向左右问谁领席连去的墙边上。 席连是个乖孩子,至少在席子鲲眼中从来都是如此。他聪明听话也很温柔,早在上高中时便是如此了。也正是因为这样,席子鲲自问很少限制席连的自由。在他眼中他们兄弟间的心灵是相同的,他所想也是席连所想,所以他给了席连他所想得到的一切。 重生,力量和最大限度地自由。 但那个可怜的小子自愿陪在他身边保护他,一直如此。即便这次席子鲲对他的战略地位有所保留他心中略有不快,也不会偷偷摸摸自己跑到战区去。所以这件事情上除了外力暂时还没有别的可能,只是这‘外力’… 席子鲲第一个想到的是苏心曼,她近来一直不太安份。他本打算看那丫头能装傻充愣到什么时候作什么妖,却没想到先对席连下了手。且目的性并不明确,细想来下一个可能要对付的就是他了。而他至今还不搞不明白自己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个丫头,甚至从小到大没亏待过她。 总之,这一堆事加起来席子鲲头都要大了。更别提那个陈博士推荐过来的乌特加德特工被米勒一行人劫持去,好在这项到比前面的好办一些,算来时间差不多也该来了。 “你最近水逆诶。” 威利抱着电子占星盘放了投影,惹得从来不信这些都席子鲲也忍不住侧目多看了一眼,结果险些被他那少女风格的解说词字体闪瞎。 “大概意思就是你最近诸事不顺诸事不宜,嗐,咱们还是没挑好日子。”威利正儿八经地指着他所谓的‘星座’有板有眼解说着。据他说席子鲲是天秤座,近期最不宜的就是跟人干仗,特别是和女人干仗。 听得席子鲲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这最近西区东区里里外外和他作对的,不大多都是女人么?他苦笑着,仍旧继续启动手中的生物超声波探测仪寻找可能存在于本层空间之中的两个孩子,又听见那初识以为是酷哥结果越处越觉得逗比的威力继续巴巴道。 “而且我看天秤座最近还命犯桃花,哟席子鲲,你要恋爱了。” 陈年在一旁忍笑憋得辛苦,他则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忽然,超声波探测试显示器上发出暗红标识,示意未知生命体征出现。一行人也借此很快在教堂几乎全封闭的阁楼里找到那两个迷路且受到惊吓的孩子。 男孩自称是西区人,叫季羡,且说自己的爷爷和父亲从前认识席子鲲。很久前被病毒和抗体同时摧残过的大脑回忆起从前的事情来还有些迟缓,且伴随着隐隐痛感。 但好歹是想起来了。 季羡,季将军的孙子。 那是一段被西区当局也被席子鲲自己封进尘埃中的记忆,表示着他人生之路上一个重要的十字路口。席子鲲没有听从季将军的指引走向那回归‘平淡’与‘本真’之路,而是一味向着‘名’与‘抱负’的糖衣砒霜走去,直至席连出事。 他拥抱着季羡时思维还有些异常震荡,陈年忙在一旁尝试着安抚他。 “我没事,只是想起些以前的…”他艰难张了张嘴,声音有些颤抖。最终却只是温柔地拍了拍男孩的肩膀不再说下去。他喜欢这个小男孩,看着他最初将那女孩子护在身后的样子,席子鲲想起了自己小时候。 而那个小女孩则正如威利所猜测的那样,来自外层空间中的某一个高阶时空轴。而她用来折叠空间的仪器则比他们如今用的要先进至少一百年的科技。 “这是我的小玩具。” 女孩平淡地给了他们这个答案,惹得威利和陈年面面相觑都不禁开始猜测小女孩所在的时代究竟是何等丧心病狂。 把空间折叠器给小孩当玩具? 但他们很快发现,小女孩带来的这枚戒指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空间折叠’,而是比这个还要恐怖得很多的东西。于他们而言将同一时空中的两个地点折叠起来,并尽可能速断所需要的折叠时间才是制作出他们现有折叠器的关键,而小女孩带来的这一个则与他们所用的理念完全不同。 现如今存在于他们印象中可冲破时空桎梏的仪器原有两个,第一个便是西区所用的思维投射器--一种进入低阶时空暂时侵占他人身体的投射器。其缺点显而易见,且也正是这个东西所带来的‘投射’理念引发了一连串非本时空性问题,那些所谓旅行者特工的思维根本不知道飘到什么地方再回到投射器,带回的病毒也正是由此而来。 第二个便是他们而今借助威利之手而研发出来的短距离空间折叠器,真正意义上的‘折叠’空间,以最短的时间设定仪器范围内某一个点的空间为坐标,再以最短的时间进行空间轴折叠。 这已经是非常简单粗暴的方法了,而小女孩的这个则更直观一些。 别说陈年,即便是威利估计也要花上很长的时间才能搞懂它的原理。 “可以把它借给我么?”他礼貌地问顾楚楚。 小女孩的目光从他身上游弋到席子鲲身上,犹豫半天之后终于点头答应了。 三十三章 时空管理局 有些事情即便你早已猜到结局,但当你从别人口中听到那个残酷的答案时仍旧忍不住为之震憾感伤。 席子鲲现在就是类似的情绪。 事实上早在20年前他离开西区逃进这片被抛弃的废墟时就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但顾楚楚告诉他的则比他所猜测担忧的还要令人烦躁得多。 据她所知,存在于所有时空之上有一个庞大的政权组织,是由比顾楚楚所在的年代更高位的文明孕育出来的新一代‘基因人类’,也称‘时空警察’。据她所知,这些人的职责是维护各个时空之间的秩序,抓捕时空逃犯的。 当然,这只是其中之一。如果有那个必要的话,他们更多的职责在于‘清洗’。这是近来不久之前才增加的工作,由时空管理局统一投票决议。起始是因为某些低阶文明并不了解时空之间的规矩,却提前于他们本身文明核心而掌握了探索外空间领域的知识。 这是一件相对麻烦的事情,但具体如何从一个半大小姑娘嘴里听来的话对于席子鲲而言到底是颠三倒四不清楚的。更何况他本身对于所谓的‘外空间领域’的了解,远没有威利和陈年那么熟练。 顾楚楚告诉他,自己在时空警察手里拿到了一些东西,其中有关于一些时空的坐标和一份逃犯名单。小娜告诉她这是非常危险的东西但她必须拿着,因为很有可能坐标上的时空会被清零,父亲希望她帮助他们。 她抿着嘴唇非常严肃的告诉席子鲲,也正是为了这些她现在正在被时空警察追捕。 “如果被抓到很可能会被关起来再也不能进行时空旅行啦。” 她说这话的时候完全是孩子神色,给人一种极天真幼稚不可信的感觉。出于好奇,也处于某种年长者特有的关切,席子鲲向她问起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女孩起初并不肯透露太多,直至席子鲲告诉她倘若真的有这个组织,那么不论女孩逃到什么地方随时都可能被他们找到。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将她所做过的事向长者坦白,他也好,顾楚楚自己的父母也好,年长者的办法总比年轻人要多一些的。 那苦口婆心的架势道还颇有几分老父亲的滋味,看得季羡在一旁有点想念起自己的爹来。也好在似乎这样才将顾楚楚的心结给打开来,总算将这件事说了个明白。 原来顾楚楚的时空并不属于而今这世纪,用她自己的时间单位来换算衡量叫做‘迁徙纪元159年’,而季羡和席子鲲所处的时空轴被命名为‘蛮荒纪元’。席子鲲听得苦笑,一时想来确实是窝里斗得狠的年代。 可惜顾楚楚在她们那年代并不是个热爱学习的小孩,对于历史这一块更是一问三不知,所以那个迁徙纪元到底离席子鲲他们这个时空有多遥远还是未可知的。据顾楚楚说来,那个时候的地球早已不是而今这个样子了。 在她们的年代,地球是棕色和土黄色的。天空中没有云彩也很少会下雨,植被会移动,外头裹了一层类昆虫的硬壳--只是其硬度比而今的钢筋还要坚固。 这一切都原因只是那时的空气里充满了致命的热辐射尘埃。 人类不得不修筑起具有多种保护层的建筑和管道以供日常活动,更多人住在地下以蘑菇和某种席子鲲从未听说过的有袋类地底生物为主食,大部分人类不太喜欢他们那个时候的生存环境,都拼命的想往外星球跑。 当然,也有人会想到另一个时空去。在不暴露自身身份与不涉及其本时空科技的情况下,这种迁移有一些是会得到允许的。但更多的时候人们根本记不住他们做出过什么承诺,直到调查局发现所谓的‘时空迁移准则’只是个摆设而已。 他们禁止了人们再做关于时空领域的研究,开始在本时空范围内大批量销毁和逮捕该研究项目的负责人以及技术人员。 而她所提到过的‘记忆植入’也是在那之后的不久被大批量运用起来的。 迁徙。 席子鲲对这两个字的感觉并不太好,顾楚楚告诉他在她们那个时空中,几乎所有的人都想离开这个充满了毒素的星球前往火星或者更远的地方。 她眨了眨眼睛往外指着暗沉沉天宇说道“我们虽然看不见星星,但我父亲说过在银河之外有一颗蓝色的恒星,我们从前叫它‘天狼星’。我们的新家将在蓝色的阳光下建立起来,到时候就不需要住在地下啦。” 而她的父亲正是一生都致力于人类大批量迁徙计划,但他其实本身并不太愿意离开地球。第一批投入生产的时空穿梭器也正是她父亲研发和指导生产的。最开始他得到了当局的最大力度支持,后来那些穿着西装的人又变卦了毁掉了他和他的团队大部分的成果。现在,她手上戴着的这个戒指便是父亲最早研发出来的一款空间穿梭器。 父亲告诉她,只要戴着这个戒指就能逃过那些‘傻大个’的追杀,而所谓的傻大个那个时候的顾楚楚还不知道,现在她已经说过了就是时空警察。 “他们为什么要追杀你?” 席子鲲话刚出口,这才意识到自己又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但顾楚楚并不介意,她回答道“因为父亲最早对于它的研究是获得星际摄政集团认可的,但后来时空调查局介入了这件事。那个时候我还小,父亲和我说的并不全面,这些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她抿了抿嘴唇,下意识地去摸了摸指根戒指压出的白痕“后来我父亲就失踪了,母亲告诉我他被‘傻大个’们带走了,永远不可能回来。她把那个戒指交给我,说那是我父亲留给我的唯一的礼物让我戴着它走,去哪里都好。” “然后你就到了这里?”席子鲲问道。 “不是…”女孩艰难地摇了摇头“我第一个去的地方是戒指决定的,我记得那是一个白色的实验室,那些人长得和我们…”她停顿片刻,似乎是在回忆中摆脱恐惧的滋味之后才含着哭腔开口“长得和我们不一样,他们的脑袋是透明的,我可以直接透过他们的头骨看见这里。”她敲了敲脑袋,席子鲲自然明白了那是什么意思。 “追杀我的傻大个就是那个样子,所以我知道我到了他们的时空。刚开始我很害怕,缩在一张桌子底下,但我很快发现他们似乎看不见我。然后我听见了戒指的声音…我叫她小娜,她是爸爸送我给我最后的礼物。” 席子鲲愣了愣,看着眼前小姑娘的眼泪在眼眶中聚集,他这才意识到刚才她是将多么重要的东西交到了威利和陈年的手上。季羡这时也才明白过来,原来他与顾楚楚从时空裂缝中掉落出来之前听见的那个声音,正是小娜的声音。 顾楚楚看着他俩的脸色,擦干眼中泪意乖巧挤出个笑容来“没事啦,这件事都过去很久了。小娜提醒我在那个实验室里找到了一些东西,最初我根本看不懂那是什么。后来小娜告诉我那就是他们的‘计划’。他们标注了很多时空坐标,但是具体计划并没有列在其中。我看到了一份名单,其中有我的名字,而且似乎还在不断累加。我想那应该就是他们要抓的人的名单。” “小娜告诉我她会下载进她的脑子里,后来我就带着她在他们标注的时空间穿梭,告诉他们会有可怕的人要来抓他们。只是很少有人相信我,甚至有人会举报我。小娜给了我一个建议,那就是寻找被他们标注的时空里的‘大人物’,并告诉他们有可能会到来的灾难。但有些时候…”顾楚楚停顿片刻撅着嘴有些不高兴“很多时候小娜会搞错坐标,我父亲把她做得有些傻,所以有些时候即便那些时空的人相信了我一次,没有等到‘傻大个’们来,他们就不会再相信我了。” 席子鲲听得有些头疼,小女孩的叙述并不完善且有很多地方也不合理。他并不想去怀疑一个小女孩的诚实程度,只是对她的表达方式有那么一点…费解。 但他知道‘小娜’大概率会将事情原委与她口中‘时空警察’的事透露给陈年和威利,或许… 教堂外嘈杂声打乱了他的思绪,季羡比他反应快些跑到门口。瞧他那点蹦跶连声喊‘酷’的反应席子鲲不用猜也想到是谁来了。 没办法,总要面对的。 席子鲲扯起一丝苦笑,便见几个新编来的兄弟慌慌张张自教堂外跑进来。 “我知道是谁来了,没事的你们辛苦了。”他安慰那几个脸色苍白的小年轻道,旋即深吸一口气拍了拍尚且沉浸在过去回忆中的顾楚楚肩膀“走吧,带你见识见识这个‘蛮荒纪元’里的‘英雄们’。” 顾楚楚给他这句话弄得有些懵,扬着一张小脸儿可怜巴巴问道“英雄不就是你么?” 席子鲲哈哈笑道“可能是吧,但门外那个比我厉害多了。” 正说话间,便听教堂外一阵嘈杂乐响。叽里咕噜一通尖叫也听不出是个什么曲子来,只有那一声带着沙哑歌词般吟唱的‘席子鲲’能听得清晰无比。 三十四 朋友,敌人? 人的记忆是种很神奇的东西,有的人会让回忆在不断累积中发酵成比真实更美好诗意的画片,有的人却会堆叠出更多恶臭腐败的仇恨意念来。 而江宁属于前者,苍溪给她留下的记忆无疑是美妙如白月光般存在的,所以在她看见席子鲲的第一眼后几乎就要尖叫起来了。 “好久不见。” 她听见米勒问候他,而他则报以礼貌微笑一如她记忆中那般神态温柔。 “好久不见,米勒。”他站在那高大破旧的教堂大门下,看上去比记忆中要高一些,年轻一些,更…感受到他望过来的目光,江宁面庞微微发热。却见他又冲她笑了笑轻快道“看起来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他把‘帮’字咬得很重,却丝毫没有责怪之意,仿佛这只是他们朋友之间的一个小小揶揄。 “哦当然。”米勒笑着心不在焉地拨动着手中吉他弦,弹出尖锐而不成调子的音符,再通音箱放大制造成噪音般的可怖效果。 顾楚楚忍不住靠在季羡身后捂住了耳朵。 “不要这样,米勒。”他无奈地笑了笑,示意米勒季羡和顾楚楚的存在“我很感谢你能把特工送到这里来,但是你的音乐我们可以留到下一次再听。” “没那么便宜亲爱的。”米勒的目光停留在顾楚楚身上,一时间也不知道是喜爱还是别的什么情绪。江宁明显感觉的道米勒的态度缓和下来,她甚至命令身后跟着的莫西干发型小鬼关掉了音箱,单挂着吉他便从那改装车上跳下来朝教堂走去。 席子鲲手底下的兄弟们似乎都很害怕这个帅气的女人,按规矩想拦却犹犹豫豫片刻不能下手,还是席子鲲提醒他们不用害怕这才解放了两个人身上的压力。 米勒不屑地瞧了他们一眼,江宁顺从地跟在她身后走向席子鲲。 这真是个奇迹,江宁想。 原本她以为自己退出那该死的跳跃计划之后就再也不会遇到苍溪了,但上天这一次明显更眷顾这个可悲的女特工。她看见席子鲲冲她微笑,在那一瞬间他的脸正和记忆中的苍溪融合在一起。 “你好。” 她听见他的声音,比起苍溪更沉稳沧桑,与他的外表极为不符。 “江宁。”她伸出手握上他的,有些恍惚。 你不能这样。她对自己说着,咬了咬牙镇定心神令自己至少外表没有表现出过度可怖引人怀疑的喜悦来。 “我知道,陈博士在那之前和我通过话,你是一位非常出色的特工。”席子鲲礼貌回应过,继而将目光转到了米勒那揶揄般的表情上“感谢你接待我的客人。” “可是你的表情像要活吃了我。”米勒毫不客气地怼到,继而又大笑着拥抱了席子鲲,一时间搞得一旁的江宁也一头雾水。 这两个人到底是朋友,还是敌人? 但实际上在东区的人际关系往往没有那么黑白分明,在这样的废墟上没有永恒的友人和敌人。人们大部分也不会存在记仇和感恩--他们只认利益。 席子鲲和米勒之间的关系正是如此。 “我可不要你的钱。”米勒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目光跃过苍溪的肩膀看向躲在季羡身后的顾楚楚。季羡下意识的护住金发小姑娘,席子鲲也将头一歪无奈地笑道“大姐,这个真不能给您。您再挑挑吧,实在不行我陪您玩都成。” “滚。”米勒嫌弃地睨了他一眼,自鼻腔中发出一声轻哼“和我打一架,你赢了我就把你当美女特工还给你,输了就让我从你这里挑一个人带走。”她又向顾楚楚看了一眼,唇角笑意更显“放心,我对半大不大的小女孩没太大兴趣。” “那可太感谢你了,但现在实在不是时候。”席子鲲向那西边分区墙的方向遥遥一指“你也知道怎么回事吧,否则也不会半道上堵我的特工。跟着那帮人捞不到好处,米勒。我们只有合作解决了眼前的事儿才能各自安稳。” “安稳?”米勒不屑地哼了一声,继而一手扶上江宁肩膀将她推向席子鲲。后者下意识地要伸手去接,却不料米勒又将手劲儿一撤把江宁拽回了原地,只留下席子鲲的手尴尬伸在半空中引来米勒带来的那班子莫西干朋克小弟小妹们一阵哄笑。 她手上的力道极大,即便对于江宁来说都是如此。 刚才掼在她肩上的力道绝非普通女人可以做得到,想来即便她全力挣扎也不一定能扭过那股力。 要知道,力量训练可是乌特加德第一堂课啊。 她有些心悸地望向米勒那裹着破旧帆布夹克的躯体。她个子比一米七七的江宁高出一个头,外表看来中性充满活力,但仍很难想象她体内竟蕴含着这么大的力量。 生体强化。 那一瞬间,江宁脑子里只能想到这个词。这个曾经被西区当局明令禁止又被中央军团以增强特种作战部队体制为由,堂而皇之重新引进的人体组织改造技术。 他们在士兵体内买入纳米机械装置辅助增强骨骼内脏以及肌肉爆发力,有的甚至还会植入武器。但这么做副作用相当明显,据统计接受过生体强化的士兵平均寿命甚至不超过40岁--但那有什么关系呢? 对于他们来说,战士就是武器,一旦这武器过了他的巅峰时期就成为了废品。不管是对中央军团还是西区当局而言,生体强化后的士兵寿命越短,这项在普通人眼里毫无人性可言的手术就越不可能被外界大众所知。 而在所谓的‘人性道德’方面,他们当然会给士兵家属一笔数目可观的丧葬抚恤金,远远超过了那些没有接受过改造的士兵。这是一笔大家都划算的买卖,所以一直以来不论是士兵本身还是起家属都没有说过半个不字。 但是… 江宁皱了皱眉头,有了些不太好的猜测。 米勒可不管她那么多,只当她是个工具般摆弄了一遍又勾着嘴角向席子鲲露出挑衅微笑来“我所求的是什么,你席子鲲不比我迷糊多少。怎么样,来不来?” 后者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似乎没得选了,但我希望你不要耽误我太多时间。” “知道你是个大忙人。” 似乎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令米勒心情大好,她转身对着带来的小兄弟们竖起了拇指,得到一片叫好与口哨声。她在这一片舞台效果般夸张的声效里脱下外套,抽出别在后腰的日本武士刀,刀刃在晦暗天穹下显得雪亮。 …一如既往的夸张。 席子鲲很长时间没有随身携带武器的习惯了。于他而言武器更像是手臂的延长与辅助,真正致命的永远是携带武器的人。自他踏入军官培训课程起就得到了这一类训练,永远不要去依赖于身上的武器,因为真正强大的武器只可以是他本身。 但米勒有这样一个规矩,她不会和手无寸铁的人交手,即便那个人是个男人。 她扭头示意一个留着红色莫西干头的男孩,那孩子抛过来另一柄冷兵器。 江宁竟然从来没有见过这类武器样式,想来应该和武士刀一样属于古早类武器,只是这一柄显然做过什么特殊改装。 它像是藏刀却又更长一些,刀头处更弯一些,浮在武士刀跟前活像一轮小小的月牙--也是一柄漂亮的东西。 江宁喜欢观赏这一类冷兵器,但除去匕首她似乎永远也不太可能会选择它们。 好在席子鲲看起来没有这种习惯,他接过那柄刀掂了掂重量,旋即向米勒笑道“很趁手。”米勒不置可否地一挑眉,旋即那柄武士刀便以人眼难辨的速度向席子鲲头上砍了过去。 生体强化后的身体异常迅捷有力,席子鲲却并没有直接挡下这一刀。他将身子一斜藏刀斜斜格向米勒的武士刀刀身,只听铿锵龙吟之间席子鲲已卸开米勒那一刀半数力道,再施巧劲往身侧一拨便令她的刀刃堪堪只擦着衣料而过,两柄刀合了又分二人却各自未伤分毫。 米勒自然不爱这文绉绉的东西,一击不成便奋力追击就着当前交战姿态将那武士刀一横去切席子鲲腰眼。 她的动作太快了,几乎所有人都没看清那二人怎么又把手中冷兵器挥得铿锵相击又忽地各自退开,再看时却见席子鲲腰杆上赫然一道刀口拉开,体恤衫下敞着血淋淋伤口。 顾楚楚尖叫了一声,一旁的季羡忙又将她护在怀里安慰。但那小男孩脸色也不好看,煞白煞白盯着席子鲲瞧,而后者似受伤并不严重,仍是那般无奈又温柔地笑着回头看了那两个孩子一眼。“不用担心。”他说。 米勒将武士刀横在身前,目光阴恻恻盯着那刀刃上一道血渍,再看席子鲲一眼满含怒意“我他妈没告诉过你我会杀了你吗?” “你说过。”他笑得有些无力,许是因为疼痛原因笑得也很勉强。 “别他妈告诉我又是因为你不和女人打架。”米勒往地上啐了一口,很快又竖刀面向席子鲲作势又要进攻。 “我可没这么说,”席子鲲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仍是摆出防御姿态向她低声嘀咕道“你也不像女人。” 米勒听了这话哈哈大笑,再次蓄力双手握刀直冲过来。这一次席子鲲仍旧拨开刀刃并不进攻,但江宁的眼睛总算捕捉到了他的动作--他单手持藏刀堪堪擦过米勒武士刀的刀锋,力道恰到好处能听见刀身嗡鸣。另一只手成爪去勾米勒腰际,力道看来是在腕间积蓄颇。 这场颇有几分东方韵味的格斗不是生死较量,至少江宁几次看见席子鲲可以切中米勒的要害却从未下手。 三十五 时间裂缝中的永恒 席子鲲浑身上下总共被划了十二道刀口,但所幸都不太深。有的只是堪堪割破衣服见了点血渍而已,可见米勒实际上也并没有下狠手想要杀他。 他裸着上身任由负责医疗的小冬给他包扎,脸上竟是歉意的笑意。 “麻烦你了。”他说着,后又补充道实际上用不着包扎。 做过生体强化的肌肉骨骼愈合能力是普通人的数倍,所以一般这种程度的伤口只需要消毒过后不出一天就会结疤。 但小冬显然不管他那么多。 这个小姑娘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和季羡顾楚楚一般大的年纪却多了不少老成模样。一张小脸蛋圆乎乎的,许是风沙一贴有那么点发红过敏。她瞧着席子鲲的眼神到有些像是大人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样,软乎乎一张小嘴里一一细数着席子鲲受过的伤,语气正是季羡妈妈唠唠叨叨时那股子劲儿。 席子鲲听得老没好意思,只得任由小姑娘摆弄着替他上了几层药又厚厚包了纱布绷带,这才作罢。 “下次再这样我可不管你了。”小女孩儿最后拎着医药箱走了,还不忘回头又送了瓶愈合伤口的药来。席子鲲也不拒绝,目送着小冬在教堂里两个兄弟的陪伴下离开,掌心仍贴在腰腹那道缠着绷带的伤口处似乎正思索着什么,半晌又看向季羡和顾楚楚说道“你从西区来你爹不知道的对么?” 季羡抿了抿嘴点点头,席子鲲叹息一声向着立在一旁穿着破旧迷彩服的兄弟说了句什么这才又对季羡说道“我先让人送你回去,晚了怕你妈妈着急。” 季羡一听这话有些不乐意,握了握顾楚楚的手冲着他直摇头。席子鲲温柔笑了笑摸摸小孩子头顶上柔软发丝“放心吧,她现在身上没了那件东西时空警察暂时还找不到她。我会把她照顾好的,事情处理完我再让她过去看你。还有,别告诉你妈妈说你来过东区,否则你下次连偷偷溜进来的可能都没有了。” 想到家里那个凶神恶煞的老妈,季羡只得同意。临走前他才忽然想起来那女人和感染者的事或许应该向席子鲲说一下,便将他与顾楚楚在下水道瞧见的感染者和那个奇怪的女人一一说了。 席子鲲听完没什么太大反应,直到原本热热闹闹挤了一堆人的教堂大厅只剩下他和江宁的时候,才听见他长输一口气累极了般重又坐回看门大爷的躺椅上,神态看来异常苍白疲惫。 “外面有人守着,不用怕。” 他呢喃了一声,似乎是说给江宁听,但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江宁不是那种热心肠,而今见他这模样却又心疼得很。来的路上本有一堆问题却一个也问不出来了,哪知下一秒席子鲲像是才反应过来般抬头向她歉意一笑“抱歉,我刚才以为…”他顿了顿,近似自嘲般笑了笑“周围没人的时候会对弟弟这么说。” 弟弟? 江宁愣了愣,想起那时的确听萧楚河提起过那个在跳跃任务中意外死亡的席连,正是席子鲲的弟弟。这样…莫非他还有别的弟弟? 见她不确定的神色,席子鲲无奈地摇了摇头。 原来那时席连的确已死于跳跃机意外不假,由于精神连接元故障导致意识并未进入完全昏聩便被弹进了时空外域中。跳跃机的原理本就是人类对于时空外域开发最蛮荒的做法,因为那意识会在弹跳瞬间飞向外域。 不是折叠时空点对点传送意识,而是像弹弓一般将意识弹至它所设置的目标。 这其间就必然会经过这些未知领域空间。 问题正出在这里,在时空裂缝形成的深渊之中尚有很多未知领域。根据威利的推测,那里是人类尚未涉足之地,理论上来说是一个脱离了时间与空间局限之地。人的意识在经过那里时由时间管理之下的空间中看来或许只是一瞬间的事,但对于意识本身而言却要穿过几乎可以等同于‘永恒’的可怖深渊。 江宁听到这里,想起自己的意识曾有无数次被跳跃机送入这深渊之中有些后怕,。席子鲲见她苍白面色也略猜到了一些,苦笑过后又轻声补充道“所以跳跃机会在这之前让你的意识清零--也就是俗称的昏迷。昏迷状态下的意识是没有知觉的,没有办法接受到凝滞深渊所带来的‘永恒’感,所以对你们而言‘永恒’不过就是跳跃的瞬间而已,但对于尚存哪怕一丝感知到人…”他停顿片刻,目中笑意旋即暗淡下去长叹一声“经历过‘永恒’之后的人,就是他那个样子。” ‘他’,当然是指他的兄弟,席连。 他的意识被留在了那片停滞不前的深渊里,仅仅就在研究所强制中断连接桥关闭跳跃机的一瞬间,他度过了十年,一百年,甚至一千年,一万年。 “其实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死。”席子鲲惨然一笑,裹在腹部的洁白绷带旋即渗出暗红血渍来。伤口受到了情绪的刺激而崩裂,这在生体强化人身上几乎是不可能出现的。江宁盯着那愈发晕开的暗红痕迹想到。 “我们有身体修复机,就像母亲腹中的羊水。”他合掌做了个包裹的手势,仿佛那就是妈妈的腹部“可惜他们认为头部是不可能通过修复机修复的,所以直接放弃了席连的身体。但是我不能。” 或许是疼痛和眩晕令席子鲲的脸色有些惨白,但疼痛很快也令他恢复了情绪。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过之后他便立刻终止了这个话题。有那么一瞬间,他低头看着腹部渗血的绷带,似乎搞不清楚自己怎么会受伤。 仅只一步之遥的江宁正欲上前查看席子鲲的情况,却听见教堂大厅暗沉沉角落里传来细微脚步声,本就紧绷的神经当即做出反应,反手拔出腰间粒子束段枪对准那发声的方向。 “我差点忘记了…”那人说着一边走近来,江宁盯着他的脸登时惊愕喊道“029?!”陈年‘呃’了一声,似乎这才认出江宁来“唉,我说是谁这么神经兮兮的原来是你啊。”他没太搭理江宁的茬,兀自绕开她的枪口往席子鲲来。 这时他仍保持着低头的姿势靠在守门平时休息的躺椅上,陈年走过去捏住他胳膊似乎正在找血管,而后者便就这样一动不动地任他摆布。 他手里拿着一支不透明的针管,江宁看不到那里头的药剂是什么颜色。但见他摸到了血管便径自给席子鲲扎了一针,席子鲲也不反抗,直到那针管中的药剂推完了才自喉间发出一声嘶哑咳嗽来。 “唉,差点就完蛋了。”陈年念叨了,拍拍席子鲲胳膊帮助活络血流让刚才的注射液加快起效。江宁这才开口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陈年回头瞧着她,与第一次见面时不同,他脸上全然没了那股子中央军团的严肃紧绷劲儿,整个人看起来几乎判若两人“我以为你能猜得到。”他嘻嘻笑着站起身来,身形刚好将坐在躺椅上的席子鲲从江宁目光中遮去。 但江宁还是看到了… 那药剂似乎是活动,顺着席子鲲的血管钻入皮肉下蠕动在皮肤上留下微微凸起的痕迹,很快又消散不见了。 “那会儿就看你人不错,陈博士一和这哥们儿联系说有个特工要来我就猜到是你了。”陈年这么说着,却也注意到江宁脸上的表情显然是看见刚才注入席子鲲胳膊里的东西了,这才无奈笑了笑道“得,你也不用多问了。反正不是害他的。” 江宁点点头,本来也没有打算多问,却还是没忍住在陈年挪开身子瞧见席子鲲那模样之后流露出惊异神色来。 那应该已经不能算是人类可以承受的范围了,仅见席子鲲身上爬满了血管状可怖红丝。自那针孔处伊始逐渐蔓延全身,就连脖颈面颊上也不例外。 他看上去极痛苦,却攥紧拳头将后槽牙紧咬着未发出一点声音来。陈年也不再去碰他,只又退开了些苦笑着像江宁解释道“是抗体,不过只有他受得住而且极不稳定。指不定哪天就压制不住了呢。”他说话的方式听来轻松,但对江宁而言只觉得心下‘咯噔’一声不自觉便想起了时空中苍溪便宜为感染者之后那双浑浊含泪的眼睛来。 “所以他进入时空也是为了找原珠?” “没错儿。”陈年躬身观测到席子鲲的情况,大概是见没什么危险了这才沉沉吐出一口气来笑道“不过你别担心,他用的法子和你们那地儿的跳跃机可不一样。危险性小一些,还能不被外域的人察觉。” “我们。”江宁不自觉地重复了一遍,瞧着陈年那样子也能想到他此刻心里有多快活。但旋即他就意识到说错话了,忙陪笑着嘿嘿两声打滑头道“不是,现在应该说‘他们’了。” 陈年这通话让江宁原本哽在胸口的一口气忽然就顺下去了,从前在特工学校的种种记忆仍旧清晰浮于脑海。 我将忠于导师,忠于我的组织。 三十六 隔阂 第一波枪雨袭来之前常东将季羡拎到了身后。 季羡看不见屋子里是什么情况,恐惧和对家人的担忧霸占了少年全部的思维,他的尖叫在走廊回荡,衬着消音枪口无声飞出的弹雨。 “妈的别嚎了。” 常东按着他的脑袋就地匍匐躲避过第二波弹雨,子弹尽数倾泻在他们身后的墙壁上。那身经百战的前雇佣兵常东扭头瞥了弹孔一眼,咬牙切齿啐过一口抬手一枪轰飞了藏在窗帘后的人影。 他看出那是一种单分子毒液弹,弹头可穿过墙体钉入金属。 这种子弹造价高昂,一般组织绝用不起。显然眼前小鬼头或者他老爹老妈惹上了什么大麻烦,导致这帮狗日的东西要用这样的方式送他家乐福套餐。 真他妈麻烦。 好在这种子弹的专用枪械以目前技术还只能做到三连发--如果他的情报没错的话。 他将那小鬼卡着脖子紧紧勒在怀里就地一滚躲过第三次弹雨,忽然拎着他后颈衣领弹身而起往消防梯冲过去。 小孩子在他怀里也不知道是他妈吓傻了还是死了,一动不动半步不知道帮忙挪一下,气得他直想给这倒霉玩意儿仍下自己逃命算了。但好在他忍住了这股子冲动,将粒子束枪管对准消防门。 高温的光束几乎瞬间就融化金属表层穿透门板,他听见门后传来惨叫心下一声冷笑,旋即抽出背后霰弹枪一枪轰飞了整扇门板。 巨大的噪音震得整个楼道为之震颤,而由季羡家门里冲出来的三个狗搜东西则循声追了过来。常东嘿嘿一笑,挂在腰间的毒气手榴弹顺势给抛到了楼道里--他还算有分寸,没用杀伤性太高的武器,否则这楼里上上下下一百来号人恐怕都活不过今晚了。 他拎着那小鬼踩过安全梯金属门板和两个埋伏者的尸体往楼下跑,却听上头又是一阵急促脚步声追了下来。常东知道是那毒气弹没能给他们仨全弄死,心下不耐烦则了一声停在第三层消防梯道连接桥之间,瞥眼瞧见小区绿化带就在那扇通风口窗户下,当即以肘击碎玻璃抬手将季羡扔了出去。 那三个追击者接踵而至,第一发子弹直钉在常东后背上。 第二发,第三发… 常东不记得身上受了多少次冲击和剧痛,脑袋炸得嗡嗡作响,只凭借着本能扣动扳机。 高温粒子束瞬间照亮了暗沉沉的楼道,那精准的一枪直接将打头两个人脑袋烧没了一半,楼梯过道里瞬间充满肉类烤糊的焦臭气味让人几欲呕吐。 可那一枪过后,常东再撑不住身子向后倒去靠在墙上,眼瞧着最后一个敌人黑洞洞枪口几乎就在眼前。 恶心玩意儿,真他妈倒霉… 常东的手颤巍巍欲再次抬起枪口,却被那赶来的杀手眼疾手快轰烂了脑袋。 一团血雾在楼梯之间炸开,最后一次,楼道里回响起机械般平静的声音。 “目标地点转移,任务失败。” …… 当季羡醒过来的时候看见的是顾楚楚忧虑悲伤的脸,一个女人陪在她身边,正是那天在东区见过的女人。 “你醒了!” 顾楚楚看见他直接喊了出来,扎进他怀里哭得肩背直颤。他下意识抬手扶着小女孩的肩膀,目光迷离地盯着陌生天花板看了一阵,骤然清醒。 “我爸妈呢?” 他嗓子哑得厉害,几乎完全听不出是他自己的声音。问完这一句,他便又闭上眼睛想要昏睡过去,却只是太阳穴攥筋似的疼痛不见任何意识模糊的征兆。 “我们赶过去的时候…”他听见那女人有些犹豫地开口,声音里似乎充满了歉意。 她在为什么而感到抱歉呢? 眼泪顺着季羡眼角流下来,随后便是嗓子里那似乎压抑了灵魂冗长喊叫,歇斯底里。 顾楚楚被他这般模样吓到了,连连退回那女人怀里。 江宁哀伤地看着在床上哭泣叫喊的男孩,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好。 或许真的什么都不必说吧。 痛苦的外在表现永远只是内心撕扯疼痛的万分之一,即便此刻你感到胸腔碎裂绝望蔓延千肢百骸。所能表现出来的永远也只是那火焰光影的小小一个角落,别人感受到的永远只有那么多。 即便在这个移情主意盛行的年代里,也不要指望真的有人可以替你分担多少痛苦。 男孩的身体在床上翻滚,心在油锅中煎熬。江宁和顾楚楚只能站在一旁兀自默默垂泪,等待他发泄完。 在那场撼动整个城市的连环爆炸发生后,江宁和陈年一起代替暂时无法行动的席子鲲赶去战区,却见那里原本存在的隔离墙和连接几个小区一起被爆炸夷为了平地。 西区防卫部队的警笛声就在不远处嘶鸣,他们准备带着东区幸存者逃离现场,不敢靠得太近。这时有幸存的兄弟把昏迷不醒的季羡交给了他们--一个意外活下来的孩子,躺在绿化带里,全身上下就二十余处烧伤。 这也就是而今季羡的模样,脸上身上缠满了绷带,药物混合组织再生液掺在伤口上疼得泛痒。但他似乎感觉不到似的呆愣愣躺着不动,任凭顾楚楚怎么喊他也没用。小冬进来给他换药检查伤口,掀开给组织液代谢染成黄色的绷带一看,点头说道“快好了。” 江宁叹了一声拉着顾楚楚现出去“让他一个人静一会儿吧。” 这一静,就是整整三天。 第四天的时候席子鲲回来了,季羡一看见他这才像是活了过来。他身上的烧伤在修复药物的作用下已经好了很多,而今正是拆开绷带给伤口透气进一步结疤的时候。那些伤疤斑驳布在脸上,使得整张脸看起来有些狰狞可怖。 他扑向席子鲲,双手紧紧抓着这个英雄的袖口,眼中满是泪水。 这个少年远比同龄人早熟,而今又见过了这些是早已不再是最初时那个天真懵懂的孩子。不必别人多说,他自己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 “是谁干的?”他问。 “冲你来的。”席子鲲如实回答,扶着少年缓慢重新坐回床上“暂时还找不到更多线索,不过现在西区很乱,你暂时先…” “不行!”少年咬牙握紧了他的手“我要知道是谁干的,我要他们都陪葬。” 席子鲲愣了愣,看着季羡充满怒火的眼睛一时将话哽在喉头,半晌后终于撤开视线像在逃避般轻声敷衍到“我会替你报仇。” “我要亲手做,让我加入你们吧。”季羡的语气急切,带着恳求。 席子鲲却并不为所动“不行。”他毫不犹豫地拒绝,当即又软下姿态长叹一声说道“我会替你报仇,找出他们来一个个杀掉。” “你他妈以为你是谁。”季羡气得浑身发抖,却因几日未进食的无力感而放开了席子鲲。而后者只是沉默地搀扶着他躺回床上去,话语仍是那般低沉温柔,却登时透出一阵令季羡绝望的意味来“我是你爷爷的学生,你想做的也是我之所想。”他停顿片刻,阖上眼睑长出一口气后竟冲着愤怒的少年浅浅一笑“好好休息,剩下的等你身体好了再说。” 他不懂,他就是个机器。 看着他离开时缓慢合拢门,季羡心下如此笃定地想着。他不可能一直躺在这里直到世界末日结束,席子鲲从外面走进来平淡地告诉他: 我们已经找到杀了你父母的人,我们为你报了仇。 谁稀罕?谁他妈稀罕。 他艰难自床上撑起身子,扯动皮肉上刚刚愈合通红发亮的烫伤伤痕一阵剧烈疼痛。 这是一个少年人所能忍受的极限范围么?不,当然不是。季羡不再在乎身上有什么伤口,哪儿又骨折了。他拖着行动不便的右腿挪向那扇门,江宁正在门外等他。 “看来你们谈得不是很顺利。”她并没动手把少年扶回床上,只是跟在少年身后缓慢地走了一段儿无所谓般耸耸肩“他这个人有时候很不近人情不是么?” 季羡不说话,但事实上他心里有一大堆脏话想倾泻到任何一个和席子鲲有关系的人身上。 他是罪魁祸首,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他而起的,如果不是为了来找他,他的父母不会被拖累进来…还有顾楚楚… 少年没了力气,虚弱地靠在医疗室外雪白走廊的墙壁上悲伤而愤怒的回忆着这悲剧起始时的每一个细节。 顾楚楚,席子鲲。 这两个名字的出现打乱了他原有的生活节奏,夺走了他的一切。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席子鲲甚至拒绝让他报仇。他们为什么没有跟着那场爆炸一起死?为什么无辜的人被卷进来之后罪魁祸首却还能自在的活在这个世界上说出那种话来? “你是替他看着我的吗?”终于,季羡带着愤怒颤音开口问她。而后者竟忙唉哟一声连连否认“当然不是,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她的声音听来诚恳切却并不多友善,终于像是没有再拿他当作一个可怜虫受害者对待,这让季羡终于垮下肩膀呜呜哭泣起来。 江宁无声地叹了口气这才上前将男孩抱起来往病房去。 季羡失去意识前的一刻,眼前正是江宁那张漂亮冰冷颇具距离感的脸。 “睡吧,要报仇也得你做得到的时候。” 她说。 三十七 现实主义者 季羡是无辜的吗? 不,当然不。 守在男孩床边的江宁冷漠地盯着熟睡中男孩的脸,联想到他方才愤怒悲切的模样一时竟有些想笑。 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的无辜者不是么?这个男孩因为向往传说中的英雄,想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分子,不甘心被那样平淡困苦的生活淹没,放任自己的好奇心自己把自己卷入这一切之中来,害死了自己的父母。而今却一味将责任都推到席子鲲和顾楚楚身上,以那样无辜受害者的姿态拒绝接受席子鲲的帮助,却又享受着他提供的治疗便利。 这就是当今人类的本质? 男孩的睫毛动了动,在睡梦中仿佛正在承受极大的痛苦般呻吟出声,含糊喊着母亲。 有那么一瞬间,他那张因为痛苦而扭曲烧伤的脸与江宁记忆中幼时的自己重叠进来,分毫不差。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年幼的江宁看着眼前的黑衣人哭着质问,小小的拳头一下一下打在男人坚实宽阔的肩膀上。 是她发现了这个重伤的男人并告知自己的父母。 那时的东西两区还没有被分隔,母亲的善良令她救下了这个西装革履奄奄一息的男人并悉心照料。然而就在一分钟前,这个男人射杀了她的父母。 “是你害死了他们。” 男人冷漠地看着小女孩的脸,透过一双冰蓝色的瞳孔看不到一丝情感色彩。他说:是你害死了你的父母,你发现了我,你想救我。 而我本应该在那时死去,你不应该救我。 “你必须为你所作的事承担责任付出代价,而这就是代价。” 男人钳着她的手强迫她看着曾经的家满目疮痍,看着父母被粒子抢束烧焦溶成两半的尸体和满地散落的内脏。 那个时候,她才八岁。 医务室的门被人打开,走进来的人是顾楚楚。她先看了看还在睡梦中的季羡,转而挨着江宁在另一张医用铁架床上坐下来。 谁都没有说话,屋子里静得只能听见季羡在梦中受到折磨压抑的呼吸和顾楚楚的心跳声。 对于乌特加德的训练课程而言,江宁的听觉灵敏度实际上并不达标。她扭头看着顾楚楚机械般的侧脸,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后者也感受到她的目光转过脸来看着她,几乎与H年轻时一模一样晶莹剔透的冰蓝瞳孔里承载着不该有的天真无辜。 “他为什么会发这么大的脾气?”她问。 “你感觉不到,对么?”江南微笑着问她“你为什么不把自己放在他的角度思考这个问题呢,在你们那个年代,这种事更常见吧?” 顾楚楚摇头“我没办法理解,”她脸上的表情有些困惑,旋即又将目光落回到季羡的脸上幽幽说道“我的父亲也去世了,可我没有为此生气。在我们的世界里,生气是愚蠢和下作的表现。” 的确,愤怒和绝望都是愚蠢下作的表现。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的历史进程上永远都在强调一个词‘效率’。不论是制造出的工具还是他们本身的思想,统统都会从以往繁复冗杂一步步走向效率实际化。从前的浪漫虚无不复存在,移情主义者成为了历史长河之中最另类的存在。 为什么要移情? 即便或许真的有人正在承受你所不能想象的痛苦,但这痛苦到底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与你而言其带来的影响或许还不如你点燃一根烟来得大。移情到那事不关己的人身上去感受他的痛苦,理解他的绝望--真的有这个必要吗? 人类是自然界中唯一具备移情功能的生物,所以人类会多愁善感,会虚无浪漫,会用多余的时间同情他人甚至其他生物的遭遇。但人类也是复杂的,即便拥有了这类移情的生理功能,他们依然可以互相杀害,诬陷,诋毁…而倘若你让一头狼学会了移情,让它在捕猎时能够切身感受到猎物的痛苦,那么它只会失去生存能力活活饿死。 这似乎已经上升到了某种哲学精神的层面,且是两个可怕偏执的极端。而江宁所认可的恰巧就在它们之中。 那个灰色的,中间地带。 在江宁看来,勿论是移情主义还是浪漫主义,更或者宗教等等一切建立在人类所信奉的‘美好’之上的感情都是阻塞的。能让人类心无旁物前进的东西只有贪婪和仇恨。 直到苍溪的出现。 她起身离开那间逼仄的病房,让顾楚楚和昏迷中的季羡呆在一起。 席子鲲正在等着她。 迄今为止他从未提起过苍溪的名字,她也没有问。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之中两个人都把那些存在于时空之外的故事当作彼此间隐瞒的默契,还是只有江宁自己在一厢情愿的坚守记忆中这个故事…还是说,这些故事根本没有发生过? 那教堂的地下是空的,江宁并没有得到多少参观的权利。有两个穿着隔离服的男人带着她走过教堂蜿蜒向下的楼梯,在一处暗门上输入虹膜密码开启下层电梯,再经过一道粒子光束防御墙和屏蔽走廊才到了她的目的地--实验室。 说是实验室,实际上比起中央军团附属研究院的值班室来还要昏暗简陋一些。但是江宁知道,正是在这里有着西区中央军团想得到的东西。 “我不确定能不能精准的回到那个时候去。”陈年低声说着,仍旧在调试那台航空仓般机器的参数。席子鲲听见江宁进来的脚步声却没有回头,仍是看着手中握着的手环发呆。倒是陈年先支起身子来向江宁打了声招呼“来了?” 席子鲲这才似回过神来一般抬起头来,冲着江宁歉意一笑“这两天很累吧。” 江宁盯着他的眼睛,企图竭力在那满是苍溪影子都目光中寻找出足以敲定身份的蛛丝马迹来,却再怎么看都像是水中月亮似的刚要捞到点什么就忽然没影了。 她确定席子鲲知道她对他的态度是与众不同的,至于因为什么江宁一直拿不定主意。他和苍溪很像,却又似乎不完全一样。没有人能搞清楚他到底在想什么,甚至是她这个接受过人类特殊心里训练的特工。 或许也是因为他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已经不算是人类了吧。 她想。 “认识一下我的小美女吧。”陈年完全不管二人之间微妙的气氛,掌心拍打着那台黑漆漆太空舱似的机器的金属外壳,像是在炫耀什么了不得的宝贝“它是在跳跃机原理上改装来的,不过做了一些调整。” 听到‘跳跃机’三个字,江宁显而易见地皱紧了眉头。陈年忙解释道“别误会啊,这可不是一个东西。跳跃机需要把你当思维弹射到外空间领域去,而这个--”他得意地向江宁介绍它的功能“它就要简单,也要复杂得多了。不过我得先卖个关子让你们自己试出来,正好现在排得上用场。” 席子鲲无奈地笑了笑,转而向江宁道“你别介意,他就是这个脾气。实际上这个东西早就做过实验了,否则也不会投入使用。” 陈年忙抵了他一肘子颇为不满地制止了他的话头“我女儿的介绍还用得着你啊,我跟人陈红是老同事默契度还用你提点?一边儿呆着去,要不是你自个儿作死作的怎么还会劳烦人陈红跑一趟。” 江宁给他俩逗乐了,索性长叹一声摆手道“算了,我知道你们两个是什么意思。说吧,这机器是做什么用的,我的任务是什么。” 席子鲲这才收回了那副开玩笑神色看着她正色到“这里不是西区,你也不是我的特工,我向你提出的任何要求都只是基于‘你愿意’的前提下所以如果你不想再进入类似将思维投射出去的机器,你可以拒绝我。” 江宁又不自觉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半晌才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要是有心理阴影早就有了。我也知道东区是什么地方,没别的废话,我愿意接受这次任…”她停顿片刻斟酌用词,微笑着吐出一句“我愿意帮助你。” 那两个男人这才似松下一口气般真正放松下来,陈年捅了捅席子鲲的腰笑道“我就说她肯定愿意吧。” 江宁喜欢这帮站在自由之上的人--或许也并非真的自由。 她微笑着看着那两个人的互动,回忆起乌特加德早期的课程。 ‘不要忤逆你的长官,不要违背你的命令。 哪怕天上正有一颗导弹要落在你的脚边,哪怕你即将被炸得尸骨无存。 不要违抗我们给出的命令,不能向组织提出任何抗议或请求。 你们生来就是我们的, 武器。’ “在你们俩的婚期发布之前。”江宁在回忆的诡谲合唱声中听见了自己带着笑意的声音“我希望能知道这台宝贝机器到底能让我做些什么。” 三十八 深埋心底 碎片。 时间拼凑成的画面碎片占据了江宁所有的意识。 西区,东区,研究所,乌特加德的黑暗堡垒和H的脸似悬浮在洋流中的鲸息般交替出现,令她在恍惚片刻间甚至有些分不清自己是置身虚幻还是现实。 当一切沉淀下来的最后,她发现自己站在一条灯光晦暗的走廊里,不同于曾经的沉羊高档小区那种扑着雪白墙绘和地毯的走廊。这里的色调是暗色的,墙壁上长着深色斑驳的蛛网。走廊两旁的户门外或多或少堆积着一些生活杂物,而内飘散出饭菜热乎乎的气味。 江宁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楼道了,是她不太喜欢也不太愿意去回忆的生活气息的楼道。她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在西区某个当局征用的廉价楼盘,那些买不起商业住宅的人大多租住在这里,靠着当局补贴过日子。 这是季羡的家。 她想起来。 楼道两排住户其中只有一扇门开着,门厅里没有点上灯具。凭借某种奇特的直觉,江宁嗅到了近似金属味道的危险气息。 “你置身在同一个空间不同时间断层的夹缝中--也就是所谓的真正意义上‘回到过去’。这与多元时空相比的区别在于你可以看到发生过的事情,他们却看不到你。当然了,你同样也没办法改变发生过的事。” 这是陈年的原话,也是现在江宁正在做的事。 老式旧直升电梯叮一声停在本层,她下意识想隐去身形却又想起而今对方的人是看不见自己的,这才放下心来仍旧站在楼道里往电梯方向看过去。果然是一个身材魁梧全副武装雇佣兵模样的男人领着季羡上来,想来这人便是他们口中的常东了。 那天负责将季羡送回来的人告诉席子鲲,他们把那小子送到小区楼下交给常东,交代了两句就离开了因而幸免于难。只是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常东会亲自送这孩子上来,不过倘若他不这么做,那么季羡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吧。 江宁看着那两个人径直从她面前走过,果然看不见她。 “就是那间,你先回去吧我自己进去就好。”季羡对常东说道,作势就欲往那屋里去。而常东显然也发觉了其中不对,一把揪住了季羡的后衣领。 一发子弹旋即从季羡家门内钉出来,打在了门对过厚实的墙壁上。江宁注意到那子弹并不像普通弹丸般在墙体上留下洞口为轴线往外皲裂的痕迹,而是径直穿过墙壁留下一个黑漆漆的光滑洞窟。 单分子毒液弹。 江宁皱着眉头记下第一个要素--这是中央军团顶尖造价的东西,一般组织很难弄到。 接着她便见到常东一路护着季羡撤到安全梯口,估计也是想到怕电梯下去再有伏击,想来这常东的心思着实也是缜密的。他撤下去之后江宁顶着毒气弹炸开的浓烟,分辨出从从季羡家里出来的总共有五个人。其中两个刚出门便着了逐渐弥漫开的青蓝色毒气的道,都是年轻的小伙子。 后头的三个大概是看见前面的遭遇,出来的时候已经戴上了面具也没看见脸。不过即便真的看见了也没有什么用,一般这类任务执行者多半都是灰色部队,和江宁他们一样不会抬到明面上来。 那三个人穿过层层毒障朝着消防梯追过去,江宁也正欲跟上去,却在刚转过身去时听得身后‘嗑哒’一声,扭头便见刚倒下的那三个人竟又都站了起来! 难道他们事先吞了解毒剂? 江宁下意识后撤一步,继而想起如今即便他们再活过来也看不见她不妨事。却又见那三个人呆愣愣杵在走廊里站了一阵,全然不像什么活人。 身后消防梯在这是响起了一连串子弹钉入墙壁的声音,正在江宁左右为难之间立在走廊中的三个人肢体骤然扭曲,肘关节反转脖子以常人不可思议的角度向后拧去发出骨节断裂的嗑哒声。 原来是这种声音… 她这么想着,饶是而今在时间夹缝之中受不到什么伤害,也不妨惊出一身冷汗来。 “执行指令,S-1计划,准备。” 其中一个‘人’张嘴说话了,但那声音却分明不是人类,而是电子机械合成的诡谲响动,衬着逐渐由青蓝转为浓绿的毒物,江宁这才听见左右两处住户门内一阵叫骂咳嗽声。 即便没有那场爆炸他们也活不下去,毒物早已沿着门缝溜进了他们家里而他们浑然不知。更恐怖的是他们门前站着这么三个东西,他们也什么都不知道。 忽然间,消防梯里再次传来了声音。 是粒子抢的爆发和分子毒液弹钉入皮肉的声音,江宁心中慌乱扭头便往消防梯跑欲去看那常东。 “目标地点转移,任务失败。” 消防梯里传来了另一个声音,显而易见正是这波杀手其一。还未等江宁反映过这句话中的含义来,却听见她身后走廊里机械声再次响起。 “目标地点转移,任务失败。S-1计划执行指令倒计时。” 3… 江宁停下了脚步,猛然间,她反应过来那三个东西是什么。 不… 她几乎要全然忘记自己身在何处,脚下猛然转向朝着那三个东西冲过去。 2… 关掉它! 两边住户门内的世界寂静无声,毒雾之中只有江宁的脚步和机械合成声无情的倒计时。 1。 滴-- 那声定时爆炸落扣的刺耳声响犹在耳边,一切都一切好像都慢了下来。一瞬间,只有短短的一瞬间。 撼天动地的爆炸声冲入江宁的耳膜,眼前那三具尸体炸弹在她面前裂得粉碎冲出一团巨大云烟。 她面对着冲向她的强光,尖叫,撕心裂肺。 “醒醒!” 席子鲲的声音骤然盖过了那爆炸声,她的身子旋即一跌落回‘现实’。仅有片刻,她呆愣地看着眼前两个男人焦急的脸,耳边的询问声与爆炸的震动混为一滩,让她再次分不清哪里是现实,什么是虚幻。 “爆炸…”她哽咽着吐出一口气,立时想起有多少人,多少无辜的生命在那场爆炸中丧生,声音又变得战栗起来“爆炸是杀常东那批人…炸弹在他们体内…一死…就没了。” 一死,就没了。 席子鲲和陈年听了这话也愣在原地半晌未动,过了好久才又听他问道“他们是谁?”这一次,他的声音难以平静,像极了苍溪震怒之时的模样。 江宁含着眼泪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不,她知道。 她记得那些子弹,但她不确定是否应该告诉席子鲲。 中央军团会这么做么,目的是什么?为了杀掉季羡,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就不惜炸毁整片东区邻近的廉租房。 值得吗? 她扶着隐隐作痛的胸口缓慢从那台航空仓似的机器中下来,粗鲁拔掉精神连接元扔到一边“别他妈让我再干这种事了。”她说着,有些艰难地往外走去。却又在实验室门旁停下脚步来回头看着屋子里沉默不语的两个男人。 “他们用的子弹是单分子毒液弹,但人体炸弹的造诣却不像是这个时空的产物。”她总算吐出了这次任务报告的核心,继而头也不回的离开了逼仄的地下世界。 此时的时间正值黄昏将过,江宁从教堂出来的时候太阳最后一丝光线正堪堪浮在西边天宇上,等到她抬头去看到时候便彻底隐没下去,只剩下蓝紫色扶着几片薄云的苍穹笼罩在头顶上,无声而庞大。 3…2… 这次任务的副作用还响在耳边,那机械合成的冰冷倒计时继续摧残着江宁的耳朵让她的心也随之逐渐沉入冰窖。 这一次比任何一次都要严重。 回想着近日以来种种,自她从海岛实验室逃出来…不,应该是自她进入海岛实验室伊始。这个城市里一切都一切似乎都已经脱离了控制,扭曲了她以往所有的认知。 她脑袋里空荡荡的,脚下本能沿着而今她在东区唯一认识的路--去医务室,季羡的病房。前进。 他们有事情瞒着你。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恍惚间,她看见前方走着一个小女孩的背影。穿着蓝色的裙子,一根长长的马尾赘在身后。 她叫江宁,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她的视线里了。她想。 他们有事瞒着你,而你却心甘情愿被蒙在鼓里。这么多人为此而死,你说他们会变成鬼魂吗?还是说死亡的同时灵魂也随之湮灭了呢? 她听见那小女孩这么问,像是在她心尖儿上掘出一个坑洞埋下一粒种子。 “不…不会的。”她艰难地答应着,声音里是从未有过的恐惧与不信任“你没资格说这种话,更没资格对我这么说。” 是吗? 小女孩停下了脚步,她也只能被迫停了下来。 小女孩转过身来,江宁看见她腐烂的半边脸上吊在外面的浑浊眼球,流淌着脓汁。 “不…不你别过来。” 江宁下意识想后退,旋即又再次意识到这个小女孩已经死去很久很久了。 太久了,久到江宁忘记了她的存在。 三十九章 名为地球的牛圈 没有人能从乌特加德活着出去。 这句话是江宁听见那小女孩说的最后一句话。 不是她自己原创的,江宁记得这句话刻在乌特加德特工训练营学员宿舍的墙壁上--在铁架床的后面,雪白墙灰碾压出字体的痕迹,想来是早期有人刻上去后又被重新粉刷掩盖过的。 没有‘人’能从乌特加德‘活着’出去。 这是一连串不太巧妙的古代中国文字,江宁废了很大的劲才将它们从脑袋里彻底抹去避免了乌特加德毕业典礼上思维扫描可能带来的麻烦。 而今这句话随着小女孩的再次出现又回到了她的思维里,像一个蛰伏在暗处多年终于重见天日的幽灵,令她一点一点回想起在那所宛如古代城堡般阴森可怖建筑后隐藏的所有秘密。 ‘我们所存在的地球是最古老的人类根据点,所谓的‘文明的树根’和‘生命摇篮’就在你们脚下。它形成于46亿年前,经历过五次生物大灭绝。无数种生物在这颗星球上繁衍发展,但从没有一种得以如而今的人类这般向外太空殖民。’ 代号为‘修女’的导师在毕业演讲台上来回踱着步子,说这番话时神色近似向往,逐字逐句仿佛都暗含着难以言表的希望。 ‘越来越多年轻的人类抛弃了他们的摇篮,像孩子离开母亲的怀抱一般迫不及待投入四百年前那场大规模殖民计划。而留下来的人类…’ 她的目光越过台下一众在乌特加德里遭受过各种奇特诡谲课程的学员,露出扭曲难以理解的笑容。 ‘你们被丢在了这个古老的星球上,随着他们的离开革新与勇敢被带得越来越远。在这个被他们称之为‘母性’的球体上他们只留下了一件东西,那就是而今人类所抱有的陈旧腐朽观念。他们点燃了更多科技,脑子却还停留在史前时代。在他们的眼中,人类是一种团体生物,和古代那些野生的食草动物一样群聚在一起,组成一个以星球为单位的牛圈。’ 放屁。 江宁战栗着膝盖缓慢蹲下,肩膀有些发冷。 ‘这是奥古亚斯的牛圈里最古老庞大的一个,圈养着还留在地球上的人类。他们有的认为自己被抛弃在了这颗宇宙中微不足道的行星上,有的则认为自己是幸运的,这里才是他们的家,他们应该在的地方。他们因为彼此间渺小可笑的分歧将这个摇篮用文明弄得乌烟瘴气,时间过去得越久,这颗文明之树就被他们弄得越糟。让这里越来越像一个久无人打理的牛圈,牛生活在其内,粪秽堆积如山。’ ‘修女’的声音回荡在空旷古老的城堡大厅内,令江宁想起了古代女巫对她的随从种下某种可怖魔咒。而这魔咒显然时至今日仍留在她的思维深处,和她的影子纠缠在一起,永难分离。 ‘而你们--我最优秀的学员…噢不,现在我应该尊称你们一声‘特工’。就在刚才,你们杀死了那个作为这颗摇篮星球里最原始愚蠢且卑鄙懦弱的自己,那个身为食草牛犊的自己。现在,你们都已经成为了‘另类者’,一种食肉动物,一种可以潜伏在牛群中任何地方伺机而动的动物。’ 没错,她说得没错。 江宁想起来了,她杀了她,杀了那个有着幼稚可笑柔软皮囊的小女孩--江宁。 这是她们的最后一堂课,最后一个训练。怯懦者将被淘汰,不忠者将被组织永远抛弃。而抛弃和淘汰的代价,就是彻底消失在这颗牛圈般的星球上。 她抬起头,在愈发浓重的夜色掩映下看着小女孩腐烂的脸。 那是曾经的她,那个将特工H带回家里的天真白痴,是她害死了自己的父母,造就了现在的特工。她早在离开乌特加德之前就杀死了她,但她从不知道原来她一直跟在她的影子后面,像个真正伺机而动的食肉动物一样觊觎着她如此脆弱的时刻。 “你他妈没资格和我说这个。”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地像在叙述今天晚餐的内容“也不该出现在我的面前。” 可我就在这里。 女孩烂掉的脸上展露出笑容,悬挂在外的半颗眼球随着她的动作晃动,浑浊躺下脓汁来。 这里是我的家乡,正在发生的一切让你想起了我。 “不,你已经死了。”江宁冷漠地看着那丑陋的小女孩,一反常态丝毫未掩饰内心的厌恶“你早就死了,现在回来只不过是想伺机报复我,重新主导我。” 是的,主导。 江宁给了自己肯定的答案,类似于某种奇特的心理暗示,不断重复叠加,越发笃信自己为‘真理’。 女孩用那只仅剩的浑浊眼睛看着她,目光中盛满了哀伤。 你会让我回来的。 她说,之后她的身形摇晃了片刻,逐渐消失在愈发晦暗的天宇下。 她走了,消失在江宁眼前,就像多年前在乌特加德虚拟场景的最后一堂课程里。江宁举起了手中的脉冲枪贯穿了女孩的太阳穴,没有丝毫犹豫。 ‘你怎么能杀害无辜的自己?’ ‘修女’调皮地眨着眼睛问她时,她已经走出了虚拟场景拥抱自己‘特工’的身份。 我不无辜。 她听见自己的心在回答,一如当年H话语中的残忍。 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在这个该死的,年久失修的混乱牛圈中没有一个人类是无辜的。 存在于此即是罪。 她听见了‘修女’的笑声,和自己的纠缠在一起,最后淹没在一个湿漉漉的热吻里。 她的舌头被‘修女’故意咬破了,嘴角淌着血。 ‘恭喜你,毕业了。’修女宣布道‘江宁特工。’ 自那时起,她心底的什么东西就随着女孩的死一起被埋入了地下。 那东西先是咸的,像是眼泪,是失去至亲时流下稚嫩泪水。 再是涩的,像是灵魂,是被掐灭掩埋之前嘶嚎哭喊出的痛苦酸涩。 最后是腥的,像是血,是代表着生活在‘牛圈’之中原生无法控制的本能。 她毕业了,是乌特加德最优秀的特工,忠于她的组织。 没有人,能从乌特加德活着出去。 四十 混乱的开端 虚拟投射屏上,一群男人正在和一个篮球较劲。 他们分成两个队伍,着装风格统一,接受过专业的训练。 这是跨越洋流远在另一个国度的篮球比赛,今年的最后一场,比赛的时间是上个月28号,卢涛现在正在观看的是当天的录播。 他喜欢这种纪律性和观赏性都很高的运动比赛项目,足球也是同理。为了争夺那座冠军奖杯和随之而来的殊荣,在同一个比赛场上分成不同的阵营进行角斗。其中不论是动作还是战术都由教练统一指挥,优秀队员们予以执行--当然,允许他们在不破坏游戏规则和教练意愿的前提下有自由发挥的小小空间。 在他看来,这是一种非常有意思的争夺方式,像是不动用枪炮的战争,或许这也就是这一类比赛延续了数百年至今仍然火爆的原因。 和平主义者不喜欢战争,甚至提起战争便一脸厌恶唾弃它为毁灭人类的第一步。但他们的内心又是如此渴望抢夺,渴望从另一个队伍里拿下金牌。 这就是人类和战争的意义。 当然,他只喜欢有规划和纪律性的战争,而不是像现在这种疯子打架。 穿红色队服的‘蛮力之家’胜过了蓝色球服的‘超级计算机’,球星黑人詹宁斯三分球绝杀。 应该能是今年十佳球之一。 李青这么想着,旋即将目光从播放着球员庆祝动作的屏幕上挪开转向车窗外。 游行队伍的方向仍旧保持在市政大厅下方,一群人罢工后举着抗议和处决席子鲲的牌子在武警控制下尖叫狂怒,向他们吐口水。有人过来拍打李青的警用越野车车窗,李青有些烦躁地将车顶火力炮口开启对准了人群,那人看见枪口,这才识趣地离开。 特种部队内部通讯频道里响起电流滋滋声,继而便是中央军团三区总指挥官那似乎永远都含着笑意的声音。 “李青队长,有什么发现吗?”他的声音隔着一层电子数据处理器,听起来有些怪怪的。 “不,还没有。”李青回答。 “没有么…”对方这种显然失望的语气让李青很不舒服,原本让他撤离隔离墙就已经是一个很丢当局颜面的决定了,现在又让特种作战队跑到这里来监视游行者。这个新上任的总指挥葫芦里卖得什么药,谁也不清楚。但李青还知道保持着作为一个军人最本质的素养--绝不执意长官的任何命令,哪怕只是口头上,所以他什么也没说。 “真可惜,我还以为凭你的直觉就能判断出来呢。”那头的言论愈发露骨挑衅,李青暗自攥紧了拳头深吸一口气尽量放缓语速回答道“长官有什么新的指示?” “你真的不打算看看游行队伍里的标语么,五分钟之前你已经错过一次了。”电话那头,指挥官的语气像是在诱导。 李青皱紧了眉头躬身贴近车窗,透过蒙着黑漆漆隔热膜的车窗玻璃望向游行队伍。这一次,他终于将目标放在了这群脑残五花八门的游行标语牌上。 处决席子鲲。 讨伐西区。 抵制环境污染。 请为此负责。 … 等等,竟是一些将弱智表露无遗的混乱言论。其中甚至还有支持席子鲲的派别,只不过那一队人和支持攻打东区处决席子鲲的人打了起来,两帮人最后互相撕掉了对方的标语牌并辱骂了对方全家。李青希望那个时候没有武警在旁边拦着,这种蠢货造成的混乱如果当局允许还是很有意思的--像动物园猴子山放风。 “没有什么特别的。”李青回答。 “哎,那太可惜了。”他听见指挥官隔着电子设备的种种叹息声,终于还是忍住了向长官提出问题的冲动。便又听那头玩笑般咯咯笑了一阵“你真可爱,李青队长。我刚才只是和你开了一个小玩笑。” “…。” 李青无声张了张嘴,做了个唇语。 操你妈。 “先别急着骂人嘛,人家确实是有事要找你。”仿佛是能透过车载摄像头监视到李青的动态,通讯器另一头的人用那明显带着笑意的嗓子说道,甚至带上了些撒娇的意味,听得李青一阵反胃。 “长官请指示。”他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地回应到。 “指示到没有,就是有点想和你见面聊。半个小时后到研究所来找我?” “好。” 这是一场异常折磨人的通话,导致李青将它挂断之后不得不打开窗户透了一口气。 游行队伍里有人向他这边瞥了一眼,却在看见他的脸色的下一秒便尴尬地挪开了视线,继续向着以防爆盾阻拦他们冲进市政大厅的武警吼叫。 有那么可怕么? 李青压抑着怒气睨了后视镜一眼,那被困在小块镜框里的男人说不上长得多恐怖。皮肤呈古铜色,配一张棱角分明的国字脸,眉骨山根堆高眼窝深陷,眉毛粗浓眼神刚毅。是俗称的那种‘乍一看没事最好不要惹’的长相,特别是这时候目光中完全不掩饰的怒意,怕是任谁瞧了都会有几分忌惮。 可他不能这样。 他阖目略微调整了一下情绪,尽量深吸一口气再缓慢吐出来。 遵命。 他呢喃着,旋即打上车窗开启通讯录通知特种部队原地待命直到他回来为止。 这个时候想将警用车开离拥挤混乱的游行现场有些不切实际,但好在特种部队专用越野装上了最新款涡轮发动机,非常荣幸的成为了中央军团第一批真正意义上投入使用的警用飞行汽车。 随着蓝色光柱稳定住车身,发动机巨大的轰鸣冲击声引得游行队纷纷避开那股热浪冲击波范围内,直到越野车稳稳升空转过弯呼啸着消失在十字路口才又重新聚集。 在越野车的下方,这座城市呈现出一种诡谲残缺又繁荣复杂的美来。 目光所及之处看不见战争的硝烟,即便隔离墙后几乎整条街区此刻已陷入火海。但在市政大厅广场这里,所能见的只有无尽的林立高楼直耸入天宇。环球商城上空透明的空中花园里传出一阵轻音乐与雀鸟的鸣叫,巨大傲慢的广告牌立在它旁边闪烁着浓绿色泽的汉字。 [植物代表未来] 汉字旁边标注着环保组织的LOGO,一只早已灭绝的大型猫科动物傲然蹲坐在岩石顶端,仿佛它才是地球上最强大的生物。 但实际上,它们的踪迹早在两百年前就已经不复存在了。 或许是人类活动的缘故,但更多的,李青愿意去相信地球自有生命诞生以来便存在于世的生存法则。环保组织呼吁人类保护动物所用的标语似乎永远都是那老的几样‘不要让后代面对毁灭。’‘不要让后代只能在教科书上看见它们。’‘不要…’ 等一等。 汽车滑过那广告牌下方时,李青最后看了那广告牌一眼冷冷哼过一声。 在人类出现之前难道就没有动物灭绝了么? 还是说,我们现在不需要通过教科书就能看见剑齿虎了? 他宁愿相信这些动物本身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反倒是人类--这些游手好闲却比谁都心怀广阔的环保主义者。他们一边享受着人类现代社会提供的一切便利,一边大肆指责人们砍伐,捕捞,挖掘,开发能源。 恰恰应证了移情主义者常挂在嘴边批判当今社会宗教神学现状的一个词语。 “伪善。” 他不自觉念叨了一句加快了车速,呼啸着滑过一个又一个街区。 研究院在靠近人造湖的街角,或许是因为近来天灾人祸不断的缘故那条路上竟没一个行人。偶有一辆陆行车也只是匆匆滑过阳光下铺就的沥青街道,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他们身后追赶。 李青因而也便放慢了车速降下来回归路上行驶--涡轮发动机噪音太大,他不想太过张扬。当然,这只是其一,更多的还是他觉得汽车这玩意儿就应该是在路上跑的。这就和飞机在天上,船在水里,军人服从命令一样理所当然。 有些时候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呆板与遵循‘传统’的性格,但他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好。就像当他得知四百年前,曾有那么一批人乘着火箭助力飞行器前往外太空探索时发出的疑问一样。 为什么? 除了环保主义者,宗教和移情主义者,这里有什么不好么? 噢,还有一个。 他冷漠地想着,将车停在了研究院空旷的停车场。 萧指挥官正在生物实验室等待着他。 四十一 另一个开端 这是一间老式生化实验室,惯用的心理暗示技巧让这里的冷光灯照得周围墙体雪白刺目,昭示着研究所本身的公正和严谨。 但是这一间实验室里用于生化实验的器具并不多,看得出来在他来之前就被清理过。其中最为醒目的就是此刻摆在屋子正中央的褐色集装箱--或许不是集装箱。 李青的目光习惯性先掠过那最显眼的大家伙,转而越过贴墙的大型生化体监控干扰机器,和一张实验用的白色长桌--那上面摆放着一些电子显微镜和无菌培养皿,还有一些他叫不上名字的瓶瓶罐罐之类,仅此而已。 身为军人的观察本能令他解除了这里的危险信号,转而才看向这里的主人似乎最希望他发现的东西上。 指挥官的声音从墙体内嵌的声源里传出来,还是隔着一层又一层的电子处理器。 “来得真快,队长。我敢打赌你用上了汽车功能中你最不喜欢的部分。” 李青等了约莫有一秒钟的时间,确认他这只是另一个没趣的调侃而非嘲讽之后才换军姿立正,尽量不去回想请一秒在脑子里撕碎指挥官喉咙的欲望,双目放空盯着正中间那突兀的大家伙稳稳行了个军礼。 “S生体强化特种部队李青报道,请指示。” 他的声音很洪亮,属于男性军官特有的那种中气十足,乍一在这有限的实验室空间里响起来太过突兀。 果然,那个隐藏在电子传讯设备之后的指挥官先是沉默了好几秒钟。最后在李青一丝不苟的站姿中笑出了声来,那声音透过墙体内嵌声源传入李青耳朵里,听来怪异扭曲。 他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头,一股冰冷残暴的渴望正自他身体内缓缓蒸腾出来。不止刚才,直到现在他也想撕碎这该死的指挥官的喉咙。 可那也只是想象而已。 下一秒,实验室另一侧的自动门被打开,一个穿着白色棉质连毛衫的高个子男人笑盈盈走了进来。他的长相相较于李青而言太过白皙柔软,加之他而今这身打扮哪里有个指挥官该有的样子。 “好久不见呀队长。”除却了电子设备的隔阂,他的声音听来轻盈愉快,一副因为涮了李青而心情不错的样子让后者更有了想把他撕成纸片人的冲动。但好歹李青自制力还算不错,强忍着不满以下属该有的平板腔调回应道“好久不见。” 指挥官站进他的视线中央,一双含着笑意的水润桃花眼看得李青浑身不自在。 “不用那么拘谨,李队长。你现在面对的不是你的下属,而且--”他停顿下来,扯了扯身上的衣裳示意他看那绣在胸口上的可爱刺绣“我们现在也不是在军营里,不是么?” “…”现在不是执勤时间? 李青一阵无语,却终究没有将心里那句问候指挥官老妈的话喊出来。 两个穿着研究所白大褂的男人跟在指挥官身后走了进来,近乎本能地朝着李青看了一眼。在他们的目光里,李青读到了同情的意味。 但他们并没有为此做出任何表示,只是径直走到那个集装箱面前围绕着它检查了一阵,最后其中一个带着金丝眼镜学者模样的年轻男人覆到指挥官耳边说了句什么,指挥官便点头示意他们继续做下去。 那男人因而后撤半步腾出空间来启动手中的遥控装置,下一秒,集装箱的四壁骤然下滑露出里面的全玻璃隔离室来。 李青的呼吸因而凝滞了片刻。 那里面是一个比普通手术台大一倍的不锈钢手术床,一个高大的感染者躺在那堆冰冷仪器中间,胸口急促地起伏着。 这是他们那天带回来的那个家伙,高大,可怖,奄奄一息。 “说来也巧。”指挥官的声音在它的衬托下显得更娘炮了,乍一听激得李青一身鸡皮疙瘩。便听他说道“我们检查了这个感染者的基因序列,结果发现--”他卖了个关子,刻意停顿下来扭头看着李青,不知道为什么那目光在李青眼里竟有些引诱媚态,搞得李青差点没忍住一拳给他怼连上去。 好在这个状态并没有持续太久,指挥官只是浅浅一笑又将目光落回那感染者身上低声补充“他就是席子鲲的弟弟。” 李青仍旧只是安静地听着,只有愈发蹙紧的眉宇昭示他此刻心绪。他不知道席子鲲的弟弟竟然也被感染成了怪物,这一次抓到它难道是开了个头奖? “你们的办事效率真不错,连我都没有想到。” 一时之间,李青无从分辨指挥官话语中的‘不错’是真的夸奖,还是讽刺。但他几乎反射性地想到了接下来的问题… 席子鲲的弟弟,感染者,他们把它带回了研究所。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指挥官的声音将他拉回了现实,他看了那人一眼,只得缓慢点点头。 战争远没有结束,席子鲲会想办法入侵研究所救出他的兄弟,他们接下来要面对的不仅仅是游行和混乱的城市而已。 “所以我需要你。” 这一刻指挥官的语调终于比之前严肃了一些,却仍是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那躺在手术台上的感染者,嘴角泛着奇怪的笑意“我要你带着你的特种部队驻扎在研究所,但是这么做很有可能会和席子鲲正面交锋。你还不知道他是个什么角色吧?” 他犹豫着点点头。 叛军首领,一个上班族长相的中年人,一个狠角色。 他对他的对手了解仅此而已。 指挥官无奈地耸了耸肩“这不怪你,我们对他的消息封锁一直都很好,究其原因还是因为这是中央军团内部的黑历史,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包括你们。”他对李青眨了眨眼睛,颇有几分年轻人俏皮的意味“还有一个原因嘛…” 说话间,那一直沉默的白大褂男人打开了一个全息投影。灯光顿时暗淡几分,一个立体人像出现在那娘炮指挥官的身后。 “…”李青看着那人像和指挥官脸的对比,心里不自觉跃过纪律想到。 很好,又一个娘炮。 便见那人像也是俊秀长相,只是比起指挥官那张偏于中性小白脸来要稍好一些。应是更得女性喜欢的温柔风格,眉目间满是装模作样的笑意。 李青不喜欢这一类人…确切来说,好像除了他自己这一类别的男人之外,他什么都不喜欢。 “我们不会在内部会议和新闻报道上使用这张图片。”指挥官微笑着看着他脸上有些尴尬的表情“你知道为什么吧?” 李青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他当然知道,今天的游行队伍就是理由之一,也是一个非常令人匪夷所思且愤怒的理由。 席子鲲而今在西区竟也有一批思维奇特扭曲的支持者。 这或许也仰赖于而今西区高度自由的政治自由环境。 在中央军团,核心机构当局监督其余小型势力的共同治理国民的时势下,他们不得不越发优待西区民众以获得下一届主权选票。这样做好处固然不少,但坏处则在自由度上体现了出来。 没有人不爱自由,但这也成为了李青讨厌这个词语的原因之一。 很难有人将这个词语发挥到极致,相应的也有蠢货认为所谓的自由即是‘纵欲’,更有甚者则将它肤浅的认为‘反大众而行之’即是自由的权利。 这也使得席子鲲在西区的形象固然可恶不假,但在庞大松散的互联网匿名自由度加持下,人人都认为自己有言论自由的权利。 这种权利催生了一批‘反对派’。他们的观点便在于‘忤逆大众’或者‘忤逆权利’。在他们眼中,敢于和西区当局分庭抗礼的一定是英雄。 这一类人实际上没有完备的善恶观,更有甚者可能连独立思考的能力都没有。 对于他们来说,和大众以及权力抬杠,就是他们的正确观念。他们自认为是人群中的智者,糊涂虫里的人生导师,原本是不足为虑到,奈何而今中央军团屡次出的那些岔子导致当局不得不在某些事情上做出妥协,通过向民众稍稍让步而挽回一定的信任感。 “现在都是如此,如果这张脸出现在他们面前…”指挥官反身瞧着席子鲲的立体投影那张颇具混血儿风格的英俊面孔,无奈地笑了笑没将接下来的话说出口,但李青已经明白了。 倘若他们这么做了,难保不会催生出席子鲲的第二种‘粉丝’--颜狗。 在这种人眼里,五官的重要性远远凌驾于所有这一切言论和观点之上。 李青向来是一个追求实际不爱想象的人,现在他却不自觉地想到倘若席子鲲真的到研究院来救他的兄弟,楼下一堆智障举着他的照片犯花痴… 他恶寒地打了个冷战。 果然想象力太好不是好事,专注于眼前事物才是最切实际的。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看了指挥官的脸一眼,忽然意识到这个指挥官似乎也很少对外公开露面。 娘炮之间的…互通性? 四十二 扼杀的意义 站在一个疯狂的感染者对面与之战斗是李青很享受到事情之一,但站在一个奄奄一息的感染者床畔却令他有了一些不同的体验。 在指挥官的示意下,那两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带着李青走进防弹玻璃围成的隔离室内,近距离观察这只他们从战区带回来的感染者--席子鲲的兄弟。 如果没记错的话,指挥官应该说过它叫席连。 真难以相信,在这之前他绝不相信一个感染者能有自己的姓名,甚至… 席子鲲的全息投影还站在指挥官的身后,但即便是李青这类只注重事实答案而缺乏想象力的大老爷们儿,也没办法一时间将那张英俊漂亮毫无瑕疵的小白脸,和躺在床上这张巨大腐烂没有脸皮的怪物长相联系在一起。 “我们给它的大脑做了扫描。” 那个戴着眼镜的男人向李青介绍到,旋即稀松平常地用手术刀的尖端割裂了感染者额头与头皮相连的地方。 那丑东西似乎是感觉到了疼痛,胸腔起伏节奏明显加快了很多,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卡痰似的嘶嘶声,听得李青一阵发麻。 “愈合能力很强。” 那男人在它脑袋上割开一道口子之后就将手术刀放下了,另一个男人则在心率仪器和扫描器上记录着数据。“对疼痛反应正常,伤口愈合时身体新陈代谢加快。”他说。 戴眼镜的男人此刻已擦干净了医用手套上的血渍,李青注意到那血液的颜色竟是正常人的红色。 如果一个曾经是人类的东西外表发生了变化,但它还有思维,血管里流淌的仍旧是从前那般鲜红的血液,心脏还在跳动,对疼痛能做出反应。 那么…他还是人类么? 对于自己脑子里想到的问题,李青觉得很不舒服。好像与其说这两个人是在向李青介绍这头怪兽的身体,倒不如说是在刺激李青‘移情’。 没错,移情。 移情主义者是李青最为唾弃的人群之一,到不是因为他当真有多铁石心肠,而是他更明白那句‘当猎人一旦学会了移情到猎物身上,他就再也不可能端起猎枪’。 躺在床上的虚弱感染者无疑正是他的猎物,长久以来他一直在训练手下生体强化战士与它们搏斗。但是如今天这样看见一个即将死去的怪物躺在床上,被作为某种动物…或者别的东西?而研究时,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撼动了他的灵魂。 “他在思念。” 李青听见那观测着仪器的白大褂这么说着,原本就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绷断产生了一次小小的爆发--也是他与他的上司之间的矛盾催化剂之一。 “够了。”他沉声呵斥过那两个研究员,在他们惊奇的目光中径自走出那间透明隔离房。 出乎意料的,指挥官似是料到他会在这个时候出来一般并没将目光留给他一点,只是仍旧笑盈盈盯着席子鲲投射在实验室灯光下的全息投影。 “十分钟不到。”他说着,显然是在和李青说话。“我还以为李青队长能多再坚持一会儿。” “如果长官需要我们保护研究院,我即刻调队员过来。”李青没有正面回应他的话,至少在冷静下来之后他仍旧恪守军人的职责不愿意质疑上司的所有决定。而穿着休闲服的指挥官则是一脸无奈地笑着转过身来面对他。 “李队长,”指挥官问道“如果你了解你即将面对的敌人,你用什么承诺你可以胜任这次任务的指挥官呢?” 李青愣了愣“我…您可以直接给我一份报告。”他的语气有些僵硬。 “一份报告。”指挥官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步伐慵散绕过李青身边靠近那全透明的隔离室。 两个研究员显然已经从刚才李青的小爆发中回过神来,仍旧在专注记录着感染者身上的各种应激反应数据。隔着玻璃那种感觉自然远没有近距离来得直观,这也是李青受不了呆在里面的原因。 那是一种奇特的掌控感,那躺在手术台上病怏怏的鬼东西在任你宰割。或许它若是如以前的感染者一般没有思维,不知疼痛,只是一味力大无穷见活物就要撕碎的真正怪物,李青是不会有这种感觉到。 但问题就在于,它身体里的本质是否还是一个人类。 他有思维,有记忆,可以控制自己的本能,甚至还能思念远方的亲人。 那么当它的外表不再像人类,他是否还具备被当作人类看待的资格? “你当然可以要一份报告,李青队长。” 隔着那扇厚实的玻璃,指挥官的目光钉在感染者身上似乎有些痴迷,李青后悔转过身看见指挥官映在玻璃上的脸了。 “但纸上谈兵更好,还是实地考察更好,不用我教给你了吧,李青队长。” 他的语气让人很不舒服,说话时在玻璃上呵出一小团模糊的雾气。李青只觉得体内一股冰冷残暴的力量在觉醒,忍不住咬紧后槽牙死死握住拳头半晌未回应,直到指挥官又恢复了那副笑盈盈模样转过身来等着李青的答案。 那是一个很诡谲的画面。 指挥官身上穿着洁白的棉质连毛卫衣,胸口上的图案是时下最流行的卡通小人儿Q版形象。整个人若不说话,瞧上去就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无辜邻家男孩。而在这个邻家男孩的身后是一个全透明的手术室,两个穿着医用白大褂口罩手套全副武装的研究员,正准备切开一个在死去之前就已经腐烂的人类躯体。 身处在这个场景之外的李青是一个收到他们邀请函的客人,那可能会是一张延续指挥官风格的可爱粉色小卡片,用黑漆漆散发出恶臭的墨水拼凑成一句话。 [这是命令] 所以李青别无选择,他只能重新回到那个透明的屠宰场里。 “内脏体积比普通人类大,功能完全正常。” 戴着金丝的研究员在剖开了它的肚子之后得到这个结论,感染者发出冗长嘶哑的低吼,绑在手术台上的四肢虚弱地挣扎扯动皮带却无济于事。 透过那大开的腹腔,李青看到了它的内脏。 它还活着,心脏仍在跳动,可以感觉到疼痛。 他麻木地想着。 他是生化特种部队的队长,一名合格的战士。 心底里有什么东西悸动着,冲破土壤冒出一点点嫩芽,却又很快一点点死去。 而那罪魁祸首就站在隔离室外笑眯眯看着这一切,看着两个研究员解剖并杀死一个感染者,而他杀死了李青——一部分的李青。 这么容易么? 指挥官眨眨眼睛,似乎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 他掏出手机拍摄下其中一段画面,放入某个加密文件档案袋传送给数据另一头的某个人,落款用极小的宋体字标注姓名。 中央军团三区总指挥官,萧楚河。 四十三 苏心曼 江宁反对这次行动。 当然,席子鲲其实也没有要带着她去的意愿。只是希望她和陈年一起画出研究院详细地图,建筑架构包括安保系统来。 她说自己一点也不了解中央军团研究院。 这是一句真话,甚至现在要江宁上测谎仪也是一样的结果。 中央军团研究所对外保密度原本就高,对内也照样如此。很多区域都设置了员工虹膜锁,有些地方还有意想不到的武器防卫系统,非本层研究员或者临时编制人员根本不可能进入。除非你有上级特批的文件,研究院的人就会给你派发一个临时通行身份。 这个身份直接链接到你的星际档案里,想从中作假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加之他们在太空中设立有自己的防御卫星,其监控范围覆盖研究院所在的整条街道和人工湖,不仅会实时远程传输研究院周边摄像头所有可能的危险生命体征信号源,在必要的时候还是一个强大的空中火力支援。 总结下来,江宁和陈年不约而同地告诉席子鲲。 想要通过武力闯入研究院的可能性为零,且就算他能想到办法靠近研究院600米内,利用空间折叠器进去,也会像没头的苍蝇一般在里面乱撞直到落入中央军团织好的网里。 更何况而今东区事态本就不稳定,即便米勒本身不是一个危险因素,她也不会上赶着帮席子鲲收拾东区这帮越发不安分的地头蛇--更何况还有苏心曼这个极其不稳定的因素。根据季羡前期提供的资料来看,席连正是被苏心曼骗去战区最后被生体强化特种部队所捕获的。 那个时候正是席子鲲忙于战略部署没空看着她的时候,实际上这也是陈年和威利的疏忽。但说到底,席子鲲还在东区时他们便有这一类不断的小动作。那倘若席子鲲真的为救席连而离开东区往那西区的卫星防卫系统里钻,即便他真能活着回来,届时这东区一片天只怕是早变了个模样。 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正如在他记忆中20年前那次选择。 弟弟的无头尸体和休眠病毒,即将被隔离废弃的东区。还是无限风光的前途,中央军团总指挥官的殊荣。 席子鲲选择了前者,或许在外人看来放在今天也是一样。 “五千万人,还是七千万人。”威利面无表情地提醒他道“还是你弟弟一个人。” “去你妈的。” 几乎是头一次,江宁从他嘴里听到了脏话。但他很快因此而向威利道了歉, “抱歉,我不会意气用事的。”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漂亮的男人红着眼圈微笑的表情打动了威利,他忽然叹了口气“要去也不是不行。” 这句话像是某种希望的火焰燃点了席子鲲眼底的光芒,他急切地看着威利,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但不是你自己去。” 威利补充道。 在那之后的事,江宁就知道的不清楚了。 威利拽着席子鲲和陈年去了实验室,一起去的还有小冬以及他们几个不离身的兄弟。江宁等在教堂外面有些百无聊赖地看着东区被尘土覆盖的老旧街道,视线忽然远远地瞧见一个女孩子的身影在一栋废弃大楼的拐角处闪过。 她刚才似乎一直在往教堂这里看。 江宁意识到,左右确认似乎出了她之外没人注意到那姑娘之后便独自跟了上去。也不知是不是出于某种性别本能,江宁觉得这个女孩子来这里是要找自己的。 果不其然,她刚转过那栋被风蚀成土黄色的楼体,便见一个女孩子坐在生满寄生植物的蓄水箱上,似乎是在等着她。 “你好。”江宁没有贸然上前,保持着大约五米的距离试探性和那女孩说话。 苏心曼转过脸看着江宁,那一刻江宁读到了她眼中的怒意。 她恨我。 江宁想,但江宁确信自己的记忆中没有见过这个女孩。 “你是西区乌特加德的特工。”苏心曼咬着牙控诉道“来卧底的。” 江宁耸了耸肩无所谓道“早就不是了,我也不是来卧底的。” “你以为他没看出来吗,他只是想看你们有什么目的而已。” 江宁盯着那女孩看了片刻。 女孩长得很漂亮,至少比起米勒她们那边的女孩子来说漂亮得多,表情和话语间都带着一股东区特有的警惕劲儿。只是在提到‘他’字的时候,这份敌意陡然增加像一只护食的雌兽。 “你喜欢他。”江宁微笑着得出结论。 女孩毫无畏惧地盯着她的眼睛“是又怎么样?” “但是你搞砸了,他现在即便怀疑他身边有西区的卧底,那个怀疑对象也是你而不是我。”苏心曼,如果没记错的话女孩应该就是叫这个名字,十分钟前她刚听见陈年和威利分析眼前这个女孩问题,于是平静地复述了一遍。 “跟你没关系,别他妈管那么宽。” 果然,这件事似乎戳到了女孩的痛处。江宁从她的表情管理上看出了愤怒的升级,因而进一步加深言语刺激“你骗走了他的兄弟,还把他交给了生化特种部队。现在他可能需要用命去冒险把他的兄弟救出来,如果他死了,你就是罪魁祸首。” “我他妈没有!”苏心曼激动地喊了出来,旋即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而重新跌坐到蓄水箱上。江宁看见她眼底积蓄起了泪意,便等在那里站了约莫有两秒的时间,直到苏心曼发出一声近似哭腔的辩解“我只是…” “你只是太蠢了。”她冷漠地替苏心曼做了总结,换来后者更为愤怒怨毒的目光“他们找人许诺你干掉席连--或者带走席连,告诉你这一切席子鲲不会知道,告诉你席子鲲只要没了席连就会乖乖呆在你身边,对不对?” “别自作聪明了。”苏心曼冷笑道。 但江宁看得出来,她至少猜中了七七八八,因而又继续说道“还是你根本不是为了席子鲲,他们只是向你许诺未来--或者现在在西区你可以得到的一切。公民的身份,稳定的工作,不错的收入。他们甚至可能告诉你你可以进入中央军团附属下的特工训练营,你有那个资质。” 这一席话原本就是为了诈出苏心曼的目的,也果然换来了她轻蔑的目光“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吗?”她嘲讽道。 “很好。”江宁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来“看来是二者都有。但很可惜的是你搞砸了,他们也抛弃了你。” 苏心曼不再辩解什么,她盯着江宁看了半晌,忽而沉沉叹息一身收回目光去。在那一瞬间,女孩的侧影衬着东区岁月侵蚀的废墟背景,看上去无尽悲凉。 “我只是想帮他…”苏心曼低声呢喃着“而且我也没有和西区的人勾结。” “那就取决于他信不信了。”江宁无所谓地耸耸肩。 忽然,苏心曼破出一丝笑声,继而是更放肆的不明意味的放声大笑。江宁只得皱着眉头等在那里,直到她似乎真的笑不出声音来了才见她擦了擦眼角的泪水从那个蓄水箱上站起来。 她没有企图靠近江宁,两个人仍旧隔着五米左右的距离和对方较劲。 “你还真是喜欢自作聪明,特工。”苏心曼全然没了方才那样的寂寞神色,换来的是一脸傲慢“你以为我不比你了解他?我和他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年,而你呢?” 江宁平静地看着她的脸,想起了苍溪最后将她拥抱在怀中时脸上的表情“而他喜欢我。” “放你妈的狗臭屁!”苏心曼叫骂着,拔出了别在后腰的手枪。 她拔枪的动作很快,看得出来是接受过此类训练的。也对,在东区的人大抵都是如此,但是--江宁比她更快。 她并不打算杀死苏心曼,因而只是将电子脉冲枪对准她准备掏枪的手肘来了一下,后者旋即痛呼着任由反射条件将手里的枪抛到了地上。 “女孩子说脏话会没人喜欢的,更何况那个人是席子鲲。” 江宁刻意吹了声口哨,却还是没有走进,只是将枪口对准了苏心曼的脑袋平静道“我不打算杀你,你应该看得出来。现在告诉我,你到这里来做什么?他们又给了你新的任务?” 脉冲枪带来的击力显然镇住了苏心曼的气魄,但她也没有回答江宁的问题,只是咬着嘴唇瞪着眼前这个‘前乌特加德特工’,片刻后径自转身离开。 江宁并没有上前阻拦,说到底东区从前的事她知道的还不多,而席子鲲也没有完全信任她。 为什么? 她看着苏心曼的背影闪过大楼角落消失在视线中,握着枪管的手却迟迟没有放下。 苏心曼不聪明,席子鲲却足够精明。他不可能不知道一个爱着他的女人不会真的被判他,更勿论这个女人在他身边待了20年之久。 是因为她拐走了他的弟弟而抛弃她么? 那一时间,江宁忽然又没办法将席子鲲的形象和记忆中的苍溪重叠在一起了。 他们似乎很像,却又一点都不像。 四十四章 席子鲲的决定 夜晚的研究院总是透出一股奇特的冰冷意味,远远看过那灯火通明的白色大楼的人大抵都能明白。那是一种由森严与科技感带来的绝对压迫,衬托着不远处街道上店铺光怪陆离的招牌灯光来看尤其如此。 它就像一座长在钢筋水泥森林里的金属碉堡。 席子鲲想。 这个研究院成立至今已有八十年之久,似乎从那个时候起外观就没怎么变过。只是在它钢筋水泥和冰冷电网围拢的院子内,重新升起了中央军团红蓝色的旗帜--一半蓝色,海洋的沉稳。一半红色,阳光的激情,两色之间以金丝绣成的橄榄枝代表军队所向往的和平。 这就是中央军团的主旨,也是他们从来恪守的理念。 但是放在这里,旁边漂浮着西区当局的红底神锤旗帜和研究院本身的纯白旗帜就显得尤为滑稽。 暴力,权利,幽灵。 席子鲲依次解读出三种旗帜所代表的含义,却又觉得不能尽善尽美。 刀,厨子,催化剂? 他被自己的想象逗乐了,隐在建筑物阴影下的金属躯干旋即发出轻微运转声引得经过他身旁的一个夜班巡逻人侧目。但显然对方并未发现他,而是抬头看了一眼他正上方的电子眼便转身离开了。 他当然是看不见席子鲲的。 确切的说来是看不见席子鲲正在操纵的这个小怪物--P-231型侦查机械傀儡,设计灵感来自于从移民纪元人工智能‘小娜’数据库中提取的傀儡图纸数据。 威利在数字虚拟空间花了三年时间将它造好,换算成现实时间单位便是整整三天。当他告诉席子鲲可以让他既能不离开东区,又可以靠近研究院时,他所凭借的正是这台奇特的傀儡机器人。 它是来自移民纪元的科技,威利不知道顾楚楚那个时空的人是怎么反这种侦察机器人的。但在如今这个时空,不论是卫星防卫还是红外摄像和肉眼都没法在一定时间内捕捉到它的存在。而且经过威利的针对性改造,这类机械傀儡由原本的三角椎形单功能侦查,变为了展现给席子鲲的类人形侦查角斗双用傀儡。在敏捷度和实用性能提升的同时,甚至为神经元的连接反应后续带来了一些行动上的便利。 只是基于这个原因,其隐藏性和携带性会相对降低很多。 具体表现于这个傀儡由静态转为动态的一瞬间,通常能由肉眼捕捉到一丝空间上的扭曲从而暴露。但如果研究院暂时没有委派中央军团级别组织把守应该问题不大。毕竟普通人很容易把那一过程当作眼花的结果,但军队战士可就不一定了。 其次在改造为人形的过程中,威利不得不根据它的体型降低了其内置能源驱动装置的容量。 也就是说比起原本的三角椎形态,现在的傀儡驱动最高只能坚持半个小时。席子鲲要么在半个小时之内利用‘小娜’救回席连,要么就得把傀儡和席连一起仍在研究院。 这是一项很冒险的决定,按照威利本身的说法而言,这个时空对于空间的探索本就已处于‘空间超负荷‘状态。大致意思便是人类对于空间科技的过度或过早探索,会引发当前时空的不规则坍缩。 其目前可察的规则类似于杨红博士曾提出过的’婴儿理论‘。即当一个婴儿拥有了它所不能理解的武器时会引发的灾难性结果。 这个理论在不同的时空可能会有不同的答案,但在这个时空坐标具体表现看来便是诡谲的天灾,例如大型地震,火山,海啸,风暴以及生物灭绝和… 病毒。 席子鲲替他补充完了这些因素。 依照威利的理论来说,时空坍缩的结果到了最后便是以一次无可挽回的灾难,彻底清零这个时空的存在而告终。 陈年想起早期西区似乎确实报道过类似的生物大规模死亡世间,但听来似乎也没那么严重。威利摇了摇头指出就和科技与生命本身的发展性质一样,时空的坍缩过程也是从无到有依次累积叠加直至无法挽回而来的。 所以。 席子鲲得到了威利的总结和告诫。 这个机械傀儡和原本的跳跃机一样不是这个时空的科技产物,只是用这一次已经很冒险了,倘若让它不小心落到了西区中央军团的手里结果可想而知。 而且这种神经元连接性傀儡对于本身的精神伤害非常巨大,根据小娜的资料看来,它们在移民纪元是由一群受过特别训练的类政府组织情报机构特工使用。他们从十四岁开始便在虚拟精神世界中接受超常规的精神模拟试验,其内容往往因过于残酷而不为外界所知。 “我们这里最适合做这件事的人其实是陈年或者…”威利停顿片刻,意有所指地向着实验室门看一眼。 江宁。 三个男人心中具有了答案。 “陈年和江宁都接受过不同程度的精神强化训练,中央军团特工的精神训练相较于乌特加德而言没有那么出色,但对比起席子鲲来应该承受能力会稍好一些。” “应该。”席子鲲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最后也决定由他自己驾驶这台奇特的机械傀儡前往西区。原因除去这个’应该‘以外,便只剩下他对于席连的担忧程度了。 而且在他看来,救席连这件事属于他自己的家事,完全没有必要让陈年或者并不可信的江宁来承担后果。 威利眼看着劝说无果,只能向他详细介绍了神经元连接后可能会出现的一系列副作用。 首先为了完美贴合于你的动作,机械傀儡神经元会深入你的大脑皮层记忆区了解你的动作习惯。但副作用便是会刺激起你一些并不想回忆起来的东西,有好的,也有坏的。其次神经元连接时你会感受到傀儡的’疼痛‘,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在使用感上来说,一具有触觉的傀儡会比一坨冷冰冰的金属得到更多的情报数据。 “也就是说,如果傀儡受到攻击,其疼痛会如实--甚至放大展现在你的身体上。这也导致了最终一个问题。”威利停顿片刻,盯着席子鲲的眼睛,仿佛在确认他的决心。 若用人体和机械傀儡相比,机械傀儡在遭到一定的破坏之后会以终止内部程序运行的方式结束。而人类在疼痛达到一定程度之后便会进入休克状态,若那时意识还未和终止运行的机械傀儡分离,那么很有可能意识会随着机械傀儡的终止而被困在其中,本体则会进入某种’死亡‘的假象。 一个意识已经死亡,身体却还鲜明存在的人。 这便是席子鲲所冒的最大的风险。 四十五章 夜莺与玫瑰 那是一本新印版《夜莺与玫瑰》,此时萧楚河看到第21页,正是夜莺将心脏低上玫瑰尖刺的时候。 这是席子鲲最爱的一个故事,出自500年前一位作家之首,时至今日已被再印46版。 据说这个数字会永久的保持下去,因为这正是那位叫做奥斯卡.王尔德的作家去世的年纪。 文学的浪漫。 夜莺开始唱响爱的诞生,诞生在两小无猜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心中。玫瑰树上开出一朵奇异的花,歌儿一首一首的唱,花就一瓣一瓣的开。 花初开时时白净的,如罩在河岸的雾霭,如晨曦白皙的双足,如黎明的羽翼,开在玫瑰树的最高枝。 但玫瑰树向夜莺喊,要她更用力地将心脏顶到尖刺上。 “再顶紧一些,小夜莺。”玫瑰树说“不然没把花开好天就亮了。” --《夜莺与玫瑰》奥斯卡.王尔德 研究院的灯光也是白色的,萧楚河想象着那玫瑰花瓣的白。 忽然间,那灯光由白转红,急促而规律的警报过后是贯穿整个研究院网络的守护AI冷冰冰的告诫声。 [警报,警报,未知入侵] [警报,警报…] 萧楚河关掉了临时指挥室内的AI警报,思绪仍在他手中那本《夜莺与玫瑰》上。 而李青就没那么好的闲心了。 那似有若无的东西似乎正在穿过走廊,身体因为刚才被电机脉冲枪打中而踉跄带着周遭空间扭曲,像一个沉重灼热的气泡。或许正是因为这样,安保系统捕捉到了未知移动物来源继而拉响警报。 整栋建筑笼罩在不祥的红色光芒下,反而增添了特种部队以肉眼捕捉那鬼东西的难度。 “该死的,这玩意儿怎么关掉!” 伴随着他的吼叫,两个特种队员从消防梯里冲了出来,企图堵住那玩意儿的去路。 李青想出声提醒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便见其中一个男孩的胸膛生生爆开,连同他身上的防弹背心一起弹到走廊雪白的墙壁上留下喷射状的血红痕迹。 “操他妈的!” 李青骂了一句,这时那红色的闪烁灯才停下来恢复正常状态。只是安设在走廊两端的防御性武器炮口已从壁龛凹槽中弹出来,黑洞洞枪管正对着李青和他的队员。 最坏的打算闪过李青心头,他大喝一声让那仍靠在消防梯口的队员趴下。旋即便听一连串炸裂般的火器震响,重型防御炮口突突扫射出一连串子弹将走廊墙壁打了个稀烂。 好在在李青的提醒下,那名队员已在武器开火之前滚落下消防梯得以保命。而李青则趴在走廊尽头,脸上还带着被墙体碎裂时候迸射出的水泥片击中后的疼痛。 那玩意儿已经不在走廊里了。 炮口旋即开始了第二轮扫射,更多的墙体建筑残片被打飞出来震得满地都是。李青只能依旧保持着匍匐的姿势再次尝试对着通讯器嘶声喊着指挥官的名字。 这一次是他的大名。 “萧楚河!” 通讯器发出电流的滋滋声,萧楚河似乎这才听到那声音一般关掉了信号屏蔽器听见李青在通讯器那头声嘶力竭地喊叫。 他无奈地叹息了一声,齿间却还是属于王尔德那伤感的腔调。透过电子通讯器的处理传到弹片与建筑碎块儿齐飞的混乱走廊,听起来格外恶心。 “My Wallpaper and i are fighting aduel to the deat.One or other of us has to go.” 他说。 这是王尔德的遗言,就在他46岁那年。 “操你妈!” 李青终于忍不住骂道,继而又是一阵紧密而混乱的枪声。 即便如此,萧楚河的眼睛也没有离开他手中的书。他正看到精彩的部分,即是刚才白色玫瑰初开之后的部分。 夜莺将刺顶得更紧了,歌也唱得越来越响亮。 一声惨叫从通讯器另一头传过来,不属于李青。应该是另一个特种部队队员死前压住了别在左胸口的通讯录,导致萧楚河和李青以及所有佩戴着通讯录的队员都清晰听见了他的惨叫,以及肉体被撕裂后心脏卖力鼓动的声音。 这就是生体强化的力量。 萧楚河想。 咚咚-- 夜莺唱到了激情的诞生,诞生在少男少女的灵魂中。 咚咚-- 一抹娇嫩的红晕涌上了玫瑰的花瓣,就像新浪亲吻新娘双唇时脸上泛起的红晕。 咚-- 但是,那根刺还没有扎到她的心脏上。 “萧楚河!关掉那玩意儿!” 他听见李青嘶吼,声音带着死亡征兆的惨白,就像那根还没有扎进夜莺心脏的次没法染红玫瑰的花心一样。 [地面防御系统崩溃,空中防御系统启动中] 机械冰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萧楚河这才不得不稍微将目光从那500年前的美妙文字上挪开一点,在那一整面显示屏上关掉即将自动启动的空防卫星系统。但是如他所料的,地面防御系统被黑客入侵根本关不掉。 研究院技术部值班人员在一旁忙活着叫喊处理防火墙,萧楚河索性又坐回原位上去,听着通讯器另一头再次传来的一波弹药声和李青急促的呼吸。 “李队长,”他说,目光仍旧落回那本漆黑色烫金字的《夜莺与玫瑰》上“安保系统将在20秒后关闭。” “20秒!”李青再次咆哮道“20秒都他妈够那东西去实验室溜一圈了!” “这就是你的问题了。”萧楚河轻快地笑笑,似乎这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玩笑。 关着席连的实验室在上六层走廊的尽头,李青尚不能确定那东西的具体位置,但按照距离来看应该是还没有到的。 李青抬头瞥了一眼那嵌在墙上的诸多炮口,咬着后槽牙对着通讯器骂出一句。 “萧楚河,我操你。” 通讯器那头的人旋即撩过轻柔笑意,低声回应道“不好意思李队长,我是个直男。” 但在那之前,李青已经掐断了个人通讯器的接受讯号。 那炮口每次射击填充的间隙在3秒,走廊总长40米左右。若是换了速度形生体强化战士而言或许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李青体内的这套生体强化属于重型单兵战斗升级系统,在速度方面虽然有优于常人,但应付这种局面显然吃力。 萧楚河可不管这么许多,他的书正看到精彩的时候。那根尖刺扎入了夜莺的心脏,一阵剧痛穿透她周身。 痛啊,痛啊。 李青绷紧了浑身上下的肌肉,颈部镶嵌的能量泵因过载而滚烫发出幽蓝色警告光芒,提醒着使用者每一秒钟都在忍受贯穿整个肌肉组织的纳米金属带来的剧痛。但他无暇顾及那么多,子弹灼热的温度仿佛紧贴着他的脸颊,刺激着他经过强化后更为敏感的战斗神经。 爆发,渴望。 他在一片建筑物残骸和尘土纷飞的走廊中穿过,速度达到了他的生体强化系统所能承受的极限之外。 萧楚河的目光落在内嵌电子眼回馈的屏幕上,将李青的动作一览无余。他随手在那本王尔德的书上记录下一个数据,苍劲笔触刚好停在玫瑰树的刺扎入夜莺的心脏那一段。 “再顶紧一些,小夜莺。天就要亮了。” 他呢喃着,目送着李青一口气跃上六层消防梯面对着下一道由黑客防卫的走廊。 此时的实验室里响彻了警报器和感染者的哀嚎。 很难相信,在经历过解剖甚至开颅之后的席连还活着--虽然已经不能算是活着了。 但它听见了走廊里防御炮口发出的震天轰鸣,喉咙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悲哀哭泣。 它知道他的哥哥来救它了么? 带着金丝眼镜的研究员正按照指示开启某一个隐藏设备按钮,巨大的电流刹那间穿透感染者的胸膛,伴随着某种剧烈神经性毒素一道游走过它本就脆弱的大脑皮层。 有什么东西撞到了实验室的门上。 轰隆一声,盖过了门外炮口射击时的响动。 萧楚河微笑着将目光重新落回文字之间,这一次他在身旁技术员成功解除了黑客控制重建防火墙的嘈杂叫喊中将那段文字轻轻念了出来。 “夜莺把刺顶得更紧了,刺扎入了她的心脏。” 李青浑身是血地滚入实验室内,怀中还抱着一个人形金属傀儡。 它拥有非常完美的身材比例和漂亮的金属色泽,在李青连续数记电子脉冲枪和特种部队用霰弹枪崩得它现出原形之前,它似乎是完全透明的。 “夜莺唱响了最后一支歌,她唱到了死亡令爱情达致完美,唱到了不为坟墓所埋葬的不死之爱。” 机械傀儡根本无心与李青缠斗,它的力气大得惊人,直接挣开李青的怀抱奔向那透明的隔离室--席连正躺在里面,在那个金丝眼镜白大褂研究员的守护下哀嚎。 李青听见那傀儡发出机械运转故障般的咔咔声,自胸口开始逐渐又转化为透明像要再次进入隐身状态。 来不及多想,他再次抄起霰弹枪一击即中那傀儡的胸膛,子弹的巨大冲击力将那傀儡掼到了隔离室透明的墙壁上。 “玫瑰花变红了。” 生体强化系统给出最后的警告,李青的双臂旋即被一阵无力感贯穿。他撑着膝盖跪倒在地,刚才被那机械傀儡拧断的左腕还在隐隐作痛。 它比我严重。 李青想着,过载高温模糊的视线中是机械傀儡被霰弹枪巨大的威力掼到防弹玻璃上再无力滑落下来的画面,耳畔是机械电流的嘈杂和特种部队队员皮靴踏在地板上的声音。 “于是她引吭爆发出最后的歌声,明月为之流连,玫瑰因其欣喜。” 四十六章 夜莺的献祭 当机械傀儡的隐身系统被脉冲枪打坏时,席子鲲才真正有了一些‘接近现实’的感觉。 最早从它的眼中看到的世界是虚幻且数据化的,灯光做了强化处理所有景致旁边皆有一排浓绿编码标识着该物件的名称,成分,以及可能存在的隐患。 席子鲲不喜欢这种感觉,而今挨了那特种兵几枪之后视线反而清晰温暖了许多。 他知道这是机械傀儡本身光学处理器被破坏造成的结果,这也意味着这台傀儡再也没办法进入隐身状态。 不过没什么差别,反正现在他已经接近目标了。 那特种兵的生体强化似乎做到了极致,当年在东区时他接触过中央军团运用到神之子生体强化系统,但那已经是20年前了。 机械傀儡的身子被霰弹枪震飞撞到了防弹玻璃上,数据隔离延缓的疼痛很快席卷了他周身。但好在这傀儡的材质比起人体皮肤来坚硬得不是一星半点,即便如那特种兵一般的生体强化战士也不及它的百分之一。 他咬着牙忍痛自地上弹起来,机械傀儡自身驱动加快关节与机械骨骼之间的合作,使得他而今的动作比普通人快了一倍不止。 这也导致在那些特种兵冲进实验室的前一秒,他已经用装在腕部的单分子弹在防弹玻璃上钉出好几个孔来了。 里头戴金丝眼镜的研究员显然没想到中央军团的防弹玻璃会这么轻易就被这机械傀儡破坏,震惊之余似又想往那连接着席连身体的机器上捣鼓什么。席子鲲自然没有给他这个时间,安装在肩颈处的聚能弹旋即直直钉入那人胸膛令他倒退着飞离那机器重重砸上的玻璃壁垒。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特战队经过生理强化的身体还没反应过来,那研究员便已成了一滩碎肉与内脏血液混合成的烂泥。 但当席子鲲透过机械傀儡的眼睛看见席连躺在手术台上,解剖刀口自咽喉伊始一路裂至下腹,胸腔肋骨与整个腹腔暴露在外。颅骨也被掀开来湿淋淋裸露着粉色的大脑,在实验室灯光的映衬下显得冰冷粘腻。 几乎是下意识的,机械傀儡的手炮口对准那滩研究员的碎尸,聚能弹带着幽蓝亮光咆哮俯冲过去炸得防弹玻璃泵出无数皲裂纹。 那堵在门口的特种部队愣了愣,即刻便将分子弹枪口隔着那层碎玻璃对准里头的机械傀儡。但耳机里突兀的电流声打断了他们的动作,旋即便是萧楚河那在他们听来阴阳怪气的声音隔着电子设备传入他们的耳膜。 “别动手,在门口守着就好。” 一时间他们自然摸不着头脑,便连地上陷入半昏迷的李青也是一声压抑地嘶喊似在表达他对长官的不满。但研究院此刻似乎已经完全醒来,所有的安保系重新回归正常运转轨迹,医疗队有条不紊地赶到现场架着李青抬走。 特种队别无他法,只能听萧楚河的命令原地待命,眼睁睁地看着机械傀儡将那研究院轰成肉酱之后转向感染者,似乎正欲将它扶起身来。 没人知道指挥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们彼此都很清楚这一次恐怕凶多吉少… 是么? 忽然间,机械傀儡伸手去搀扶感染者的动作停住了。 有那么片刻,时间仿佛凝滞,整个实验室静得只剩下走廊上防御系统发出的滴滴扫描声。 从他们的角度无法看到机械傀儡所看到的一切,但那早在远古时期便被埋葬在人类血液本能里,对危险与恐惧的反射神经却在此刻被调动出来。 再强大的人类也会有本能的恐惧,那是他们对生命的敬畏。 特种队队员们近乎本能对待恐惧般又将枪口瞄过去,却见在下一刻那原本好好躺着苟延残喘的感染者,竟发出一声从未听闻过类似鬼怪般的丝毫。 它蛮力绷断了绑缚在身上的纳米金属束缚,直挺挺站了起来。 没人料到这一幕,席子鲲操纵的机械傀儡显然更不可能。 他根本来不及反应,更勿论现在他被困在这具机械和电子数据早就的冰冷身体内,面对着自己的兄弟。 席连身上那解剖留下的伤口大开着,肠子伴随其他内脏落了一地。却仍是动作迅捷一把卡住了尚未反应过来的机械傀儡的咽喉。 它臂上肌肉鼓动,筋脉在肉眼以肉眼可见地速度勃发。 隔着那层皲裂的玻璃,特种队员看见那前一秒还透着惊人爆发力的机械傀儡在重生感染者的撕扯中崩成了两半。 它的颅腔还掀开着,粉红色的大脑在肉眼可见的突突搏动,说不出的诡谲可怖。 所有人都吓出了一身冷汗,只有萧楚河隔着通讯器咯咯笑出声来,含糊着哼起一首模糊的小调,却俨然是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那是一曲他自己编的歌儿,词句之间仍旧是王尔德在五百年前写下的故事。 夜莺胸口绽放出玫瑰 由白色 转为红色 男孩摘下玫瑰捧在手心为女孩奉上 女孩却说… 女孩却说 它太老土啦 在耳机传来那轻柔歌声中,内脏还裸露在外的感染者转过身来,特种队看见了它的脸。 还是那张丑陋没有皮肤的脸,淌着肮脏恶臭的粘液。没有人知道研究院的人往它身体里注射了什么东西,那张脸完全腐烂变形,金色的眼球浑浊半悬在外面却又轻微抽搐着,似乎正在寻找下一个目标。 机械傀儡的残骸被它抓在手上,只是一个半残缺的脑袋,似乎也正如特种队员一般迷茫得睁大眼睛沉浸在恐惧之中。 但是… [任务失败程序启动,S-32程序启动] 一丝微弱的机械声自那机械傀儡的残骸中响起,在寂静得仿佛能听见人心跳声的实验室中听起来尤其诡异。 “操你妈的!席子鲲!” [3…] 他们听见通讯器那头的萧楚河传来嘶声叫骂,继而也立刻明白了这里即将发生什么。 “快撤退!” [2…] 不知是队伍里的谁喊了一句,但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四十七章 似梦非梦 席子鲲的体温开始急速下降,陈年不得不强行终止了他与机械傀儡的链接,但这种下降并未因此得到缓解。 “完了。” 席子鲲最后的意识是陈年的声音,听起来隔得很远。 他的胸口似乎被什么东西压住了,每次呼吸都带着千斤重负。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呼吸下去,必须保持对周遭事物的感官。 那是一种令人难过至极的经历,肺部的气流和水分似乎被灼热温度蒸发,舌头上干涩无比,体液的平衡在生体强化系统所能忍受的极限边缘摇摆不定。 “我们必须…” 那似乎是陈年的声音,但是太远了,隔着一层浓稠发浑的灰雾听不真切。席子鲲想挣扎着从那团灰雾中起身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爬过去,但浑身的气力像是被抽干了般使不上来一星半点。 我呆在一颗钻石里。 他这么想着,费力地张开嘴吸入跟过眼所见的浓灰色雾气。 直到这时他才想起来他的任务失败了,席连已经死了,就死在他的眼前。 事件的过程在朦胧回忆中变得模糊,但胸口那阵蛮横撕裂般的感触是真实且清晰的。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属于什么。 死了?还是活着? 有那么一瞬间他希望是前者,因为后者太累了。 五千万人还是七千万人,为什么他会面临这种选择时至今日他自己都记不清了。直到这时他在清晰的感觉到他的记忆出现了一个断层,他站在那断层的悬崖边上往下望时能看见时空裂缝之中那片诡谲浩渺的星海。 无数不知名的恒星在其中闪烁,有的已经死去很久了。 就像他自己一样。 他想着,身体似乎随着那断层的吸引力不断向下坠落。 [哥哥,给你吃。] 席连的声音自他耳畔传来,他转过脸去便看见了自己的弟弟--那个完好的,朝气的席连。那是他才六岁,举着继母给他的棉花糖送到哥哥嘴边,声音带着些奶气。 再往后他长大了一些,第一次数学考试拿到了85分,兴奋得小脸红仆仆向他扑过来。 [我成功啦哥哥。] 男孩稚嫩的脸上洋溢着笑意,就在他的怀里。 那种感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令他平静,时间似乎回到了哥俩儿最要好的时候。弟弟享受他给的一切关爱,沿着他为他铺设到的道路前行仿佛永远都不会受到伤害。 他费力地伸手想去触碰小男孩的脸颊,但深渊泡沫般的幻像就在他之间触碰到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有我自己的想法。] 稍大一些…大概是席连上私立中学的时候,他的脸长得愈发像妈妈,神情也是。 那种冷冰冰的疏离感被带入了深渊成像之中,刺痛着他的心。他想起来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弟弟学会了在各种小事上和他作对,故意不去听他的话--虽然大部分时候他是对的。 为此席连吃了一些苦头,但那似乎并没有给他多少教训。 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和他的弟弟从兄弟,变成了最亲密的仇敌。 “你快死了呀。” 耳畔有另一个声音响起,此刻的席子鲲却已经睁不开眼睛了。但他知道那声音属于苍溪--存在于异时空之中的,另一个虚拟的自己。 但他们其实一点也不像。 席子鲲模糊地想着,任由思维逐渐向深渊深处跌去… 忽然,一阵刺痛贯穿了他周身。他猛然睁开眼睛,眼前那深渊竟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阳光下陌生的海滩,强烈的光线照射在他的皮肤上令他看上去几乎就要腐烂变质。 苍溪背对着他站在海浪冲刷过的银色细沙上,光洁得像个初生的婴儿。 他厌恶现在的画面。 实际上他厌恶苍溪出现在他意识思维里的每一个画面。 “我们很久没有见面了啊。” 对方的声音很轻,听起来像是吹过他耳边的柔和海风--总是如此,这个人总是对什么都能温柔以待,都能风轻云淡。好像这世界上没什么东西是能难得到他,或者没什么东西是能让他烦恼的。 他们一点也不像。 席子鲲笃定地想着,便见苍溪转过身来看着他。裸露的皮肤在阳光下却没有一丝不妥,仿佛他原本就该是这副模样与席子鲲相见。 因为初次将他们分离的时候,他就是这样的。 苍溪像是温柔的风,告诉他自己是另一个时空的他,并且长久以来一直住在他的思维深处。 那感觉就像是在某一天,一个完美的天使降临到你的面前告诉你。 “如果你没有经历过你的人生,你就应该是我这个样子的。” 天使带着神圣的微笑,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恶性的污渍。他是光明的象征,所有人都对他无比崇拜,而他告诉你‘你其实应该是我的样子’。 那种背离的堕落感令席子鲲感到一阵反胃,似乎他所经历的一切都在昭示着失败,是他自己把自己推入泥泞黏稠的深渊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而本该是他的苍溪则在高处看着他,一举一动全盘否定,对他说‘你应该是另一个样子’。 高高在上,如同在问何不食肉糜。 去你妈的吧,如果可以选择以苍溪的方式结束这一切,谁他妈愿意搞到现在这个地步。 他的意识在挣扎,盯着苍溪的眼神逐渐充斥了恨意,而后者则仍旧保持着那令他厌恶的笑容向他靠近。 “我们很久没这么聊聊了。”苍溪说。 席子鲲说不出话来,只能像具腐烂的尸体般躺在那里眼睁睁看着苍溪向他走过来,坐到他身边。 “别发脾气,我这次不是来给你灌鸡汤的。” 再一次的,他感觉身下轻飘飘不像是地面,而眼前的场景分明是灼热阳光下苍溪的笑脸,却听起来像坠进了湿漉漉的可怖噩梦里。 “和我说说话吧,你得保持清醒对吧?” 他的这句话像是一个魔咒,周遭一切开始迅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塌成墨绿色的数字代码,伴随着轰隆隆宛如闷雷的声响瓦解成齑粉。 席子鲲自己正是这瓦解的中心。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苍溪的声音在那片不真实的海洋中伴随着他下沉,听上去像是粘稠可怖的触手缠着他的耳根的梦“我并不认同你某些做法,但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 “电击器给我。” 他听见陈年的声音藏在苍溪的身后,是与梦境只有一纱之隔的现实。他明白自己现在必须去抓住陈年,哪怕只是在意识里都要他得活下来。 四十八 动乱 萧楚河挂掉了今天的第十二个电话。 他非常暴躁,李青躺在ICU那会儿他就已经开始冲着研究院里的人发脾气了。但实际上他们已经足够倒霉了--指挥官的判断失误令他们损失了大半层楼的研究器材,有幸在那场爆炸中存活下来的精密仪器又多半因热能量冲击波而失去效用进入修复阶段,更勿论他们在这次混乱中损失的科研人员了。 这导致他们不得不在应付着萧楚河怒火的同时又得与他沟通如何解决眼下这个难题,好在萧楚河在这方面还没有平日里那些爱打官腔不做事的挂头领导要好,申请递交上去之后研究院得以获批暂停部分实验项,进入修复阶段。 中央军团陆军,海军,空军,宇宙防备军以及地底作战部队总司令萧朗,以私人名义透过层层部门向萧楚河下来一道直达命令。除开父子之间奇特的疏离沟通方式和类似于‘父亲的谩骂与失望’之类内容,其大意无非是席子鲲袭击研究院的事务必对外封锁消息。 可惜他的命令因为热源干扰导致比平时晚到了二十分钟,正是在这二十分钟间卫星互联网上已经有人发表了一篇长博。不仅将当晚席子鲲潜入研究院的遭遇事无巨细刊登到了新闻网页,还添油加醋大肆以‘生化武器’‘秘密研究’‘军方阴谋’‘人造地震’‘隔离墙爆炸案’为噱头炒出个‘中央军团阴谋论’来,在仅仅五分钟的时间里博得了数百万人的点赞和转发。 中央军团不得不发布临时文件对外宣称此次袭击属于席子鲲的入侵行为,军方与大众皆是受害一方。且研究院主用于生产科技等项目研究,并不存在所谓‘生化’言论,请广大群众勿信网络谣言。 随后半个小时内,那篇关于‘军方阴谋论’的文章被删除,该名作者‘异乡人’被封号,网络执法部门旋即放出公告声称要追究其责任。 一切都在迅速有序的进行修复,除了西区民众那根紧绷的神经。 游行队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壮观,就在研究院卫星覆盖的整条街面上堵满了要求公开所有科研项目以及进度的民众。运往研究院的各类修复器材最后不得不动用了飞行汽车,成本提高的同时还未舆论发酵形成了新的温床。 最后,城市执法大队紧急出动,整条街道上弥漫着催泪瓦斯与神经性镇定剂的刺鼻怪味。也是在当晚,网络流言铺天盖地袭来,甚至有那么一些不要命的民间黑客组织尝试入侵军方卫星系统。 军方为此不得不再次发表声明,称会追究一切造谣者与就此次动乱妄图‘浑水摸鱼’组织的刑事责任。 实际上的确如此,在西区当前的环境下孕育了不少民间宗教组织。除某些类似“奎尔教义”等经由西区民事管理局认证的正规组织之外,还存在“古老者教”与“真理之门”等乱七八糟的良莠不齐的新教派。 其中以“古老者”最为活跃。 不过这个‘活跃’并不如其他教派那般摆在明面上。 他们更喜欢暗地鼓动蠢钝群众参与游行,在并未打出教派名义前提下摆出各种匪夷所思的诡辩与官方抬杠,散布阴谋论与各种扣细节中邪式的伪科普。 更他妈离谱的似乎是为了应证‘移民主义者’那句‘原生人类在群聚之后智商会集体下降’一般,这个教会目前在西区的信众居然是最多的,他们要求军方与西区管理局必须为为此负责。 最后在烦不胜烦的游行队伍的舆论发酵的压榨下,西区管理局终于一反和事佬常态出动了有‘城市清洗者’之称的特别行动队和网络执法大队,不出一天时间,西区的治安终于得到了初步缓解,萧楚河也稍微镇下心神来松了一口气。 和萧朗的视频通话还未挂断,父亲的立体影像就在眼前摆着,一脸严肃责备。 “我告诉过你要小心席子鲲,他没你想的这么蠢。” 这句话萧楚河今天至少听了不下十二次,次次从老爷子嘴里说出来的都别有一番意指。而时至今日他也实在不好端着往常那股骄傲劲儿呛回去,毕竟确实是他轻敌不假,连带着研究院和生体强化特种队一块儿遭了殃。 想来这事若是怪罪下来革职查办都是轻的,搞不好就得上军事法庭。老爷子这天为这事出了不少力,不仅把所有罪名都压到了重症监护室的李青脑袋上,还提了个可有可无的干员领下舆论矛头继续为他这个中央军团三区总指挥官的名头保密。 还是生得好。 连他自己都不禁感叹上一句,任由着那头老头子继续唠叨着什么后续事宜。说是以后这类事尽量不要自个儿插手,能推就推。 他萧楚河怎么能不知道这个道理,如今中央军团在西区的势力是安逸惯了,军官都养出了些从政官员的劣根来。但他萧楚河偏不吃这一套,他知道自己血液中奔流着的是不安因素,从来过不惯任何一种闲定日子,就连最初加入中央军团特工局也是这个原因。 只不过后来那特工局的差事的确没意思,在老爷子的授意下他一月顶多只能上一次跳跃机,一过去就循着本能各种暴虐肆杀好不痛快。猛一闲下来哪里受得了?干脆的就直接给戒掉了。 这一次他原本准备和席子鲲较上劲找点新了乐趣,不计手段不计成本的跟他闹一仗。这才委了卧底到东区去,又以‘镇压’为由申回几个前线军官和生化特种部队下来。 谁知道原以为十拿九稳的情报,还指望能通过病毒变异控制后的席连将那个机械傀儡也拿下来,没想到席子鲲搞了个以牙还牙玉石俱焚的招数。 说来他竟也不怕中央军团因此震怒和他死磕到底,想必也是像萧楚河那般料定了西区属的都是些瞻前顾后的大老爷不敢轻举妄动,或者就是他手中仍有什么秘密武器--如那个机械傀儡一般的玩意儿还没拿出来? 萧楚河皱着眉头挂断老头子的电话,心中据是对席子鲲这个人的分析,但他哪里知道那个情报中‘未来科技’的傀儡竟是连接着席子鲲的意识神经的。 而今的席子鲲正躺在东区大教堂的秘密实验室内,任由陈年和威利两个人怎么向他的意识输送生存代码也没醒过来。 但好歹人是还没死的,这多亏了陈年在瞧见他神色不对的刹那当机立断切断了他和机械傀儡的连接元。 最初威利并不赞同这个做法,因为如此一来即便人救过来了,其主意识中的一部分仍会残留在炸毁的机械傀儡中。换个说法就是即便这个人的命保住了,也有很大一部分概率会成为一个没有自主意识的人形垃圾。 在威利的价值观来看,这样的结果是不可取的,没有价值的。或许席子鲲本人也不希望看到这个结果。 但陈年不这么认为。 早年还是029的时候他或许也踏上过和威利同样思维模式的道路,但那到底是特工局对他洗脑后的结果。 而今在他看来,即便是没有自主意识到生命体,也比一具死尸来得好。而且他笃定如果是他自己陷入同样的境地,席子鲲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威利之所以会这么认为只是因为他身体内植入了某种阻隔芯片,用以屏蔽诸多不必要的情感影响判断力。 好在最后威利也没太坚持自己的观点,全力帮助陈年维持着席子鲲的生命体征。到了稍晚一些的时候,小冬下到实验室来瞧过两个人一眼,这才得知了事情竟已发展到这个地步。 她又着急又生气,气得是这群大男人做事欠考虑惹麻烦。急得是倘若席子鲲真的醒不过来,东区这个烂摊子怕是谁也收拾不住,而且处于她私人情感问题,席子鲲与她而言就像是邻家的大哥哥,温柔体贴长得还好看,怎么能这样呢? 她气得叉着腰在实验室里骂了陈年和威利一顿,两个大男人则只能点头哈腰地给她这个小姑娘赔不是,另外多余嘱咐着这个消息先封锁别往外传。 但说到这里,陈年忽而想起一件事来。只不过碍着小冬在而未明说,留下个心眼等到和威利独处再说。 “席子的哥哥的生体强化系统不能打肾上腺素来刺激。”小冬摸索了一阵席子鲲的身子之后得出这个言论,皱着眉头思索半晌也没个头绪来。陈年着急着把那事和威利拿出来,便央着小冬回去再查查资料看人怎么救。 “那我可先走了,等回来看见席子哥哥哪里不好我那你们开刀噢。” 小姑娘如是威胁到,继而也不再多做停留在组装队兄弟的陪同下离开了实验室。 那硕大冰冷的雪白色地下掩体之中又只剩下了这三个闯祸的男人,陈年盯着沉入昏迷中的席子鲲看了半晌,忽而开口向威利问道。 “你不觉得奇怪吗?” 四十九章 电车难题 大部分时间里,陈年都觉得威利对周遭环境和危险因素迫近的直觉灵敏度非常的高,但这种灵敏度遇上与人类打交道的事宜时可能就荡然无存了。 这或许与他所植入的情绪阻隔芯片有关。 它虽然在很大程度上可以抑制人类产生‘愤怒’‘压抑’‘哀伤’和‘自感堕落’等负面的情绪,但更多时间里它也同时压制了‘喜悦’等正面情绪给大脑带来的影响,使得整个人处于某种和平的理性状态。 威利觉得这样很好,因为不管在什么时候人类都需要冷静保持理智,不能被愤怒和喜悦冲昏了头脑。至于芯片带来的对于陈年所说‘情感’上的负面影响,他觉得问题不大。 但现在看来这块所谓‘理性之光’似乎没有当初他想得那么好。 “你没发现什么不对么?”小冬走后陈年旋即问道。 “什么?” “今晚在西区的事。”陈年解释道“按照我所了解到中央军团作风,他们对自己的防御卫星有着偏执式的自负,更勿论研究院本身还配置了当前国内已知最高阶的防御系统。你记得吧?我们利用小娜攻克它,居然都花了两个多小时,可见其严密性在当今时空中是不可能会有黑客团体成功入侵的。” “…”威利愣愣看着陈年,半晌还没明白他话中的含义“所以呢?” “…”陈年翻了个白眼,考虑着什么时候一定要说服威利把那个倒霉玩意儿芯片摘了,不然这影响智商啊。“所以,”他只好耐心补充道“按照中央军团一贯的作风,在这样高强度的防御下他们是不会多余增派特种队看守的,更何况还是生体强化特种队。而且中央军团近来做事一项讲求保密性,这么大张旗鼓地把特种队弄到研究院来还是头一次。” “…所以呢?” “我操。”陈年忍不住爆了个粗口“你是傻逼吧,这都没明白。” “…我来自另一个时空。” “所以问题只可能出在我们内部,知道席子晚上会以这种方式去研究院的人之中。” “可是知道这件事的只有我和你以及他本人,最初那个从西区来的女特工是我的怀疑对象,所以我才避开她提出的这个方案。” “不,还有一个可能。”陈年下意识放低了音量,继而又觉得这举动简直傻到家了这才再次调整好语速说道“我们是通过小娜制定这一系列的计划。” “不可能,我查过小娜的数据包,没有问题。” 陈年摇了摇头“我不是说小娜有什么问题,毕竟你也查过关于移民纪元时空存在的可能性。而且在顾楚楚刚出现的时候就把小娜收过来了。” “那你是什么意思?” “既然我们能凭借小娜入侵中央军团研究院的防御系统,难道就没有黑客能入侵小娜么?” 这个问题明显令威利愣了愣,旋即又摇头道“不太可能,他们不知道小娜的存在。即便知道了凭借如今时空中的黑客也不可能入侵小娜这种等级的防御墙,除非…”他停顿片刻,抿紧了嘴唇,一个在回忆中有些显而易见的答案旋即浮上心头“你是说,有和我以及顾楚楚一样的科技在帮助中央军团?” 那一瞬间,陈年像是松了口气的样子表示你终于懂了。但旋即又说道“这只是我的猜测,正像你说的那样,东区确实存在卧底。江宁几乎是肯定的,以她们乌特加德的训练模式来说这么多年来还从未出过特工叛变这种事…虽然中央军团也没有。” “…。”威利再一次觉得自己的脑袋快被陈年绕晕了“你他妈有什么问题一次性说清楚行不行?” “我说了只是猜测啊,万一猜错了你不还得怪我么。” “怪你个屁,有什么怀疑的一次性说完咱俩分析分析。” “我现在就怀疑这么多。”陈年再看了一眼躺床上的席子鲲,有些无奈耸肩道“第一有人在小娜身上装了监视系统所以才导致这次任务计划泄露,而且它的等级是你和我都检测不出来的,多半是未来科技。第二东区除开江宁之外还有第二个甚至第三个卧底,这个人肯定早在我们之前就接触过顾楚楚。第三…我还没想出来。”一定还有哪里不对,陈年这么想着。 “就这?就这?你在特工学校就学了个这?”威利几乎反射性地呛道。 但是话虽如此,威利还是关掉了仍在运行中的小娜分属系统电脑。倒不是说他对陈年的推测有多赞同,纯粹的只是为了防患于未然而已。再说现在机械傀儡已经被炸毁,小娜的远程监控设备已经没什么作用了。 “你为什么不怀疑小冬?”威利操作着系统屏蔽器,看似漫不经心地问了陈年一句。 “你看不出来么?这个小姑娘对咱们的席子存在一种特别的情感,在我们这个时代被称为‘爱’。一般而言--特别是女性,对于自己所爱的人是不可能会做出背叛举动的。” “在我们那个时空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那都是你们集体植入那块破芯片的结果。” “…”威利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转头看向陈年“为什么你对芯片这么排斥?植入芯片只是时代进步的结果,我们的社会需要理智秩序。虽然我理解站在传统意义定论上批判科技产物是这个时空某些人的通病,但为什么连你也是这样?” 似乎知道是戳到了他的痛处,陈年缓慢地叹了口气“我们的社会需要理智和秩序,”他重复威利的话道“但只是针对‘集体’而言。人处在集体中若没有了理智和秩序便很容易发生主观意识上的混乱--就像现在东区的局面。但那只是‘集体’。” “集体也是由‘个人’组成的。”威利辩驳道“若每个人都像基因缺陷人集团那样拒绝植入芯片,社会就会回归到如今这种混乱的局面,我们数百年来所发展出来的文明便等同于无用功。” “什么叫基因缺陷人?” “自然人。”威利冷漠补充道“就像你一样,没有经过基因调试,喜欢把爱情,友情,亲情和感性等几个捉摸不定的因素放在理性之前作为考量的人。” 那之后,两个人很久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倒不是因为陈年因此生气,而是他因为威利口中所描述的东西想象着未来社会中所谓的秩序和理智。 在威利的时空中社会形成了鲜明的等级制度,其中一部分人类放弃了自然繁衍产生的后代,转而利用微观技术筛选出基因序列最完美无缺的‘合成婴儿’抚养。 这部分孩子生来便有着极高的智商和理解能力,相较于同龄自然人孩子来说是个不哭不闹学习优异的‘别人家小孩。’长到八岁时便会在其父母的陪同下到中央机构植入芯片,以付出情感敏锐度而代价换回对自身情绪的控制权。 这么做是好是坏?陈年一时无法站在客观角度上分析出结果。但是他知道,另一部分孩子仍旧会保存着对于‘快乐’的权利。 在他们的眼中,阳光的金色是温暖而惬意的,黑夜中潜藏着可怖的怪物,海水中可能存在着人类无法探知的噩梦。 天马行空,什么样的都有。 但对于基因合成的孩子来说,阳光就是阳光,它的颜色只不过是视网膜对光线的反应。海洋就是海洋,早在数百年前人类就已将马里亚纳海沟探索得明明白白不可能存在什么神秘生物。黑夜就是黑夜,那只是人类的视网膜无法捕捉更多更微弱光线的结果--如果可以,他们或许会进一步对视网膜进行改造。 而成年人的社会会怎么样呢? 效率,成果,理智和自我管理将会成为基因人的完美口头禅。他们将自然人类赶到社会的边缘做着各种他们自身甚至他们所创造的机械都不愿从事的工作,剥夺他们享受生活的权利,形成一条类似种族主义的歧视链。 效率,成果,理智。 他的目光停留在席子鲲脸上,又似于跃过他的脸望向更深层次的空间,想到了躺在床上的人面对过的问题。 七千万人,还是五千万人。 这实际上可以削减为一个更为直观而古老的问题。 电车轨道上一侧绑着五个成年人,另一个放着一个初生的孩子。而你手里正握着电车轨道的操纵杆,你必须在这两个答案之中做出选择。 威利还不犹豫地选择了五个成年人,理由是那五个人都在为社会纳税切有自己完整的人生轨迹。而那个婴儿还刚出生,想看到他身上的价值需要至少等20年。 20年对整个人类而言意味着什么? 发展。 那五个人会在20年间为人类的发展做出贡献,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而婴儿却会在这二十年间吸附在人类的**上,什么也做不了。 可是单凭这些就可以剥夺一个新生的生命么? “如果我刚才的话冒犯到你了,我很抱歉。”威利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犹豫,但陈年在下一刻打断了他。 “思维激活器拿过来。”他说道,目光仍旧停留在席子鲲脸上。 他…刚才动了一下。 五十章 湿婆神 大部分时间而言人类都是一个多变的因素。 但是能变到什么程度呢? 陈年记得那位来自西方的教官曾经搬出数百年前的一套理论,告诉他们每个人都心中都存在一个本质的自我。 这个自我即是人类思维的核心。 对于各人而言这个核心是亘古不变的,不论周遭事物景物人物乃至核心本人的观念如何更改,都不会伤及这颗核心。 换个说法来解释即是人在本身‘自我’之上更存在一种固有思维,老套也好迂腐也罢,人类是屈从于本能将世间万物往那个本我上靠拢的。 那个时候的陈年对导师这套理论深信不疑,认为要一个人从根本上发生改变无异于天方夜谭。特别是在东国而今民主政治文化情绪高涨的时期,似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固定理论,勿论外界怎么变化移转都不能撼动他们的认知。 但而今的席子鲲令他意识到,或许有的人对于自我的主观意识会受到外界因素影响。 根本不存在什么无法撼动的核心,本质,个性。 这么说或许有些夸张,或许也只有席子鲲其人如此吧。 在这之前他一直觉得席子鲲有些顽固且理想主义者,或许也稍微有那么一点自负了--把关乎人类存亡的压力都抵到肩头的人,怎么能不自负呢? 当初陈年选择了放弃中央军团成为席子鲲的朋友多半也是这个原因,但而今想来理想主义者的‘拯救’多半有些戏剧化了,和眼前这位‘席子鲲’比起来,陈年倒是更相信这个从自我核心开始改变的‘救世主’才是真正可以在‘五千万与七千万’之中做出选择的那个人。 或许根本不需要选择。 “我不是席子鲲。”那人从床上坐起来的第一句话便是如此,之后一直竭力向二人解释这其中存在的误会以及他与席子鲲的渊源。 他叫苍溪,诞生于25年前的某一个夜晚。 “我和席子鲲是一体的。”他这么说的时候,目光中所有的温柔神色令陈年深信不疑他的每一句话,哪怕这已经触及到了他的知识盲区。 “但我们在本质上并未共同拥有这具身体的使用权,我曾在思维模拟的场景之中竭力劝说他回来,但他似乎被什么东西牵绊住了一直不肯再往前走。”他解释着,摊开掌心在虚空轻轻包裹向二人模拟他与席子鲲的关系。 他说他存在于席子鲲的思维深处却并不属于人格分裂那一类‘共存’关系。 在他看来他更像是席子鲲思维中某一些被抛弃的部分,一个自小便存在到25年前才不得不抛弃的部分。 正说话间,他忽然显出极痛苦的神色来。眼球已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皮下泛起可怖细小筋脉,陈年忙自腰匣中取出皮下注射器给他打了一管抗体。 他的目光落在注射器透明针管中的荧光绿液体上,遭变异病毒摧残出可怖瘢痕的脸上露出惨然微笑来“原来这个过程比变异本身还要痛苦。” 他说话的声音很含糊,因为痛苦和与病毒的争斗而嗫嚅不清,但离他最近的陈年还是听到了,也不太能确定他话中的含义。 “你先休息一会儿吧,它会在三分钟内把你体内苏醒的病毒压制重新回到半休眠状态维持一段时间,等到下次你最好自己带一支这玩意儿。” 他近乎乖巧的点点头,重新在那张铁架手术床上躺好阖目休息。就在陈年和威利都认为他已经睡着了的时候,他忽然说道。 “那天晚上我感受到了,”他虚弱地说着,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语“他很痛苦。” 陈年和威利对视一眼,似乎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该怎么回应他这句话。最后还是陈年思索半晌后犹豫着开口道“你是说…入侵中央军团研究院那天?” 他几乎微不可查地‘嗯’过一声,片刻后面色似乎恢复了一些才微撑眼睑落寞低语“虽然也是咎由自取吧。” 陈年盯着他那张与席子鲲一模一样却又截然不同的脸,一时间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了一个新的定义。 在远古东方传说之中有一位名为湿婆的神,他是当年远古东方宗教印度教中的三大主神之一,司掌毁灭。相传在世界诞生之之初,需先由湿婆毁灭才能再由梵天重建。而在世界被重建之后,湿婆神便会由司掌毁灭的法相转换为创造与生殖之相。 但他心中那部分属于毁灭之神的暴虐从并因此未停止。 湿婆神携带着它狂奔,最后不得不撕扯开自己的胸膛将它化作火焰取出投入冰冷黑暗的深渊底部。 由此,湿婆神的内心得到了平静。 想来苍溪的出现也和湿婆神的暴虐毁灭之欲类似。 他属于席子鲲的一部分,席子鲲也是属于他的一部分。他们并非是两个人格,而是属于同一个人身上的两个分支。 25年前发生了什么,令席子鲲不得不从思维意识中分割出属于苍溪的那部分? 陈年不想再去过多的追究往事,而今他所掌握的无非只是苍溪是另一个席子鲲,真正的席子鲲正在逃避着什么。就像25年前他把苍溪关进思维模式的监狱中一样,这一次他把自己关了进去,将这具身体的掌控权交给了这个25年前被他抛弃的同伴。 “除此之外,你还知道什么?”他尝试着问道。 “不多。”苍溪低声答应着,听起来还是有些无力。但好在身上的瘢痕在缓慢减退,重新显露出光洁苍白的皮肤来。他又等了片刻,似乎积攒了些气力才接着说道“从25年前开始,我一直存在于他的思维里。后来他曾经尝试着用跳跃机把我送到其他时空里去,我也想过是否这样会对他对我都更好一点。但每一次…” 他那句‘用跳跃机传送到其他时空里’的话就已经很令陈年惊悚了,只好呆愣愣站在那里等待着他的下半个故事。直到他又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睛--那是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浅褐色的瞳孔。在实验室白色灯光的映衬下像是揉碎了天狼星的尘埃落进去,温柔以及。 “每一次,我都会回到他的思维囚笼里。我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直到最后连他自己也默认了我的存在不再对我进行驱逐。” “你恨他么?” “恨?”苍溪侧首看着发问的陈年,目光中是有些近乎天真的疑问“我为什么要恨他?” “…因为他把你囚禁在思维模式里,还想过抛弃你。” “这很正常吧。”他笑道“如果你某天在睡梦中忽然见到了另一个自己,并告诉你他是你的一部分你们共同拥有这个身体,而且…”他停顿片刻,似乎在斟酌用词“而且他身上所带的是你极想抛弃的那部分,你害怕那部分存在,不愿意面对他。在这样的情况下,或许没有人能做得比他更好了,对么?” 一时间陈年无言以对,反倒是一旁沉默良久的威利答应到“我会第一时间把他丢出我的思维。” 苍溪笑了“没错,换了任何人都会。”然后他将目光转向陈年,似乎在等着他的答案。陈年面对着他的眼神,最终也只得不情不愿得点点头应到“我也会。” “很高兴你们都能做出正确的选择,所以我也不会因此恨他。”苍溪说道“与此相反的,我还很支持他将我驱逐出这具身体的思维,出于对他,也是对我。不过可惜从未成功过,到后来他也不再尝试了。” “所以这一次…” “这一次是他不愿意再出来面对一些事,我想正是和席连的死有关吧。而你们也知道,这个东区没有他的存在会变成世界末日,对么?”他有些俏皮的眨眨眼间,用着席子鲲这张脸一时让陈年还有些不习惯。 “可以这么说…所以你就出来了?” “是呀,我听你们在那里争得快打起来了才决定先出来替他看看。等到他调整好了再把这具身体还给他。” 听了这话,你二人多多少少都有些惊讶。 “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啊。”苍溪无奈地笑了笑“其实不瞒你们说,目前这情况我还了解得不多,即便如此我已经想要和他一样逃走了。” 逃走。 陈年琢磨着。 他倒是用了一个很贴切的形容,席子鲲这种做法不就等同于临阵脱逃了么? “那么…”威利起身走向他,似乎对这类局面已经习以为常了“欢迎你能加入,代表席子鲲。” “啊…这可不行。”他歉意地笑了笑“你们还得给我介绍一下这里的情况,我才能决定是加入还是现在逃走让他自己回来收拾这些。毕竟…就我本身而言,第一次用这具身体面对这个时空,我还是有点害怕的嘛。” 他其实一点也不害怕。 看着他脸上的神情,一点也不觉得他真的会因此害怕。但他说得没错,当务之急还是先让他了解一下现在两区之间的情况为好。 五十一章 天灾 临近午夜的时候下了一场雨,到现在冲得更急了,在马路牙子边上汇聚得小溪似的哗啦啦一路冲进下水道里去。 挨近隔离墙的战区已经得到了初步修复,残存尸体清走后便是施工队加紧着先把隔离墙修复好,三波工人轮班从白天到黑夜24小时从不间断地施工。 除非是遇到这样的下雨天,工人们才能得到工头允许聚集在临时搭建的铁皮窝棚地下稍微休息一会儿。 这方舱宿舍是前天才运到地方的,一个能住下35个人。前前后后一共拉过来十来间浩浩荡荡摆在爆炸留下的废墟残骸堆边上,供四面来的工人小伙子入住。 他们大多来自靠近城市边缘的结合部,在工地上翻重体力活和精密仪器操纵所需要的经历下对住宿也没什么太高的要求,方舱这样的复式架构移动形宿舍对于他们来说就是最好的了。除开平日住宿用的上下铁架床结构卧室之外他们还专门腾出了三个厨房,其中一个最靠近隔离墙废墟。 遇上这样的下雨天,雨水纠葛着废墟上飞扬跋扈的尘土灰烬淌成泥浆聚在屋前,给厨房里也踩得脏兮兮的。 但工人们不在乎那么多,仍旧围在临时搭建起来的灶台前煮起宵夜来。 今天的宵夜是面条,工头从老家城南那边带过来的。据说是用非转基因小麦做出的面,晒干了切好包在包裹里一路跟着他辗转到了这里专门带给工友们吃的。 此刻的他正靠在厨房舱室门前抽着烟,朴实的脸给工地上的烈日晒成了棕色,眼角净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他是个善良质朴的汉子,家里老婆孩子热炕头过着工友们羡慕的滋润小日子,却也不忘时刻提醒着自己要对自个儿的工人们都好一些。 他们都太辛苦了。工头想。 此时的雨下得愈发吃紧了,他将视线从围拢在灶台前说说笑笑捞面条的工人身上移开,隔着倾盆雨幕望向仍旧伫立在隔离墙废墟旁边的高大塔吊,心下直犯嘀咕。 今天的进度又要搁置了,就因为这倒霉催的大雨。但是按理说此刻时至八月打头,这地方不该有这么大的雨才对。 “工头儿,想啥呢?不来吃点吗?” 后头的工友喊了他一嗓子,他也就不再想那许多掐灭了烟头转而融入那个小团体里。只剩下塔吊高顶上的红光还在雨幕中闪动,吞没了老周模糊单薄的影子。 其实建这玩意儿原本是用不上这种高层塔吊的,只因为当局一句新隔离墙一定要比原来的高,高出跟多倍,最好盖过附近的居民楼去。塔吊顶上还要增设人工防御岗亭,二十步一个。 这不是个人容易差使,至少不比灌那些钢筋会凝土的房子容易,所以由老周和他几个技术伙伴一块儿负责的这个钢铁大家伙成了这次任务中必不可少的一分子。 这会儿塔吊上只留了老周一个人守着,工头让人送了宵夜上来,一碗斗大的挂面煮熟了放些辣椒和醋,热乎乎捧在手里正是这个天气应该吃的。他平时胃口就大,到了这会儿正是做重体力活的自然应该多吃一些,只是没那几个爱吹牛皮的工友陪着真吃不香。 想到这里,他将目光投向宿舍方舱那头。 在这个角度只能隐约看见下方废墟中被清理出个平坦地盘来,方舱白色的铝制屋顶在这儿看来就和指头那么大,密密麻麻排列着,隔着雨幕似乎也与平时没什么两样。 但不知怎么的,只是在这一瞬间,老周心里陡生出一股子不安劲儿来。 因为这雨的关系吧。 他这个念叨着,转而收回视线来仍旧专心嘬他的面条。忽然间,有什么东西砸在了塔吊驾驶舱顶层的金属挡板上发出一声巨响,老周吓得打翻了手里的面碗,滚烫烫面汤撒了一裤子。 他忙抬头循声去看,仅见那舱顶竟不知被什么玩意儿砸得实实在在凹陷下来一大块。 这是什么东西? 他想着,意欲起身查看。却又听一声巨响那舱顶再次凹陷下来--这次比上一块更大,砸得整个驾驶室都剧烈摇晃了一下。更有一大块物件儿直接怼到了驾驶舱的玻璃上,碰一声巨响过后留下一道道可怖冰丝般的裂纹。 那东西只在挡风玻璃上停留了半秒不到,但凭借着四周探照灯和驾驶舱本身的灯光老周却将它看清楚了--那竟是一块碗大的冰雹。 早在十五年前,东城气象局便早已称至少在西区范围内不会再发生气象形灾害--正如地震一般,他们早已能准确预言而今一切自然性灾害并有效防备疏散群众。 狗屎天气预报。 他低声骂了一句正打算以通讯录向地面施工队联系汇报塔吊损伤情况,并告知今晚可能用不了这台该死的机械大家伙了。然而下一秒,一颗蛋大的流石骤然击碎了正面挡风玻璃直直撞入老周腹腔里。 疼痛比惊愕迟缓一些到来,在剧痛和恐惧过后那通讯器终于滋滋发出响声。意识模糊间,老周听见了工友们的惊声尖叫和工头咆哮般的嘶喊他的名字。 流年…不利啊… 彻底陷入黑暗的前一秒,老周无力嗫嚅着。 没有人知道那场奇特的自然灾害为什么会突然降临西区,中央气象部门为此专门贴出了此前半个月的卫星气象图,均显示该地区甚至没有半点降雨迹象更别提冰雹和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没错,这一次从天上掉下来的东西不只有冰雹。 当人们清理现场时还发现了诸如石块儿,金属块儿和一切状似玻璃质地的块状结晶物体。冰雹反而化得差不多了。幸而那地方现在已是一片废墟,除了建筑施工地上的人员伤亡设备损坏之外暂时没有造成更大的损失,这也使得人们不约而同的将关注点放在了这次天灾的诡谲上。 若说上次利亚海湾地区的地震系人为,那么这一次也是么? 在现场搜集到的样品已送往研究院进行化验,当局保证会将化验结果透明公诸于众以防网络谣言。但即便如此,网络上那阵子由地震和动物死亡世间炒起来的世界末日言论再一次铺天盖地席卷了各大论坛。更有傻逼营销号早早便开始科普起诸如‘末世之中你能做什么’‘如何建立丧失堡垒’等各种错误操作。 [《十招教你世界末日应该怎么办》 人类在大自然面前是渺小的,这也让世界末日成为了时下热议的话题。众所周知,世界末日就是这个世界的生命走到了尽头,那么我们人类在世界末日中又应该做些什么呢?不要着急,今天的X X生活小妙招就来为您科普,世界末日之中我们应该做些什么才能更好更舒适的活下去呢。 首先我们要准备一打口罩,有防毒面具就是最好的了。没有的话一次性医用口罩也是可以的。那么有人就要问了,世界末日准备口罩做什么呢?不要着急…] 屏幕里普通话并不标准的主持人正一本正经瞎**科普着所谓的‘末日小妙招’,苍溪正偎在投影仪边的小沙发上拆分着一个奇特古老的小玩具。 这东西困扰了他半个小时的时间,各种金属纠结成一环扣一环的彩色装置。人要做的就是把它们一一拆分,拿到藏在环扣之间的小玩具。 小冬最喜欢那其中的一架精致小赛车,塑料组成的车身涂上粉红涂料,看上去精致又可爱,但是她从来拆不开任何一个环扣。 “还剩三个啦。” 她捧着手里的玩具小汽车和各种小人偶,目光仍停留在苍溪手中的连环结点上闪烁着渴望。苍溪无奈地揉揉她的脑袋将手里的玩具递给她“找江宁玩一会儿吧,否则陈年得揍我了。” “他才不敢呢。”小冬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却也没在坚持拿回玩具后兀自走出了实验室,差点和正从门外进来的陈年撞了个满怀。 瞧着他火急火燎地模样,小冬侧着身子给他让路,嘴里却还是玩笑道“放心吧,没抢你老婆呢。”说完径直谁也不再理扭头走了,留陈年一脸懵逼杵在原地。 “什么老婆,我哪儿来的老婆?” 苍溪苦笑道“别理她,这丫头这两天狗血文学看多了看谁都像在谈恋爱。” 陈年这才恍然大悟般‘噢’了一声“嗐,我以为这丫头要给我介绍老婆呢,白高兴一场。” “你跟她闹。”苍溪无奈应和着,接过他递来的资料,两个人这才将事说到正题上。 “这两天西区那边乱成什么样你也见着了,怎么样有想法么?” 他拿过来的所谓资料无非就是从西区侵染来的关于降落物质的成分表,西区当前网络舆论走向和游行次数以及当局即将颁布的各种法令等等。 当看到‘宵禁’一词时他忍不住无奈笑道“他们觉得我…席子鲲甚至有本事制造这种量级的天灾?” 陈年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傻逼呗。” 苍溪叹息了一声不再继续看下去,随手将那一搭资料扔到了沙发边上转而对陈年说道“麻烦你把威利叫过来一下吧,我有件事情想征求一下你们的意见。” 征求。 陈年想。 这个词用得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