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眉山 大宋皇祐四年,壬辰。 西蜀王小波李顺起义已经过去五十七年,盗贩茶盐的现象又重新开始变得普遍。 起义的余波,得来的就是“蜀人难治”的口碑。四川成为朝廷放羊,任其自生自灭之地,诸般政策管理都非常松懈,与中原迥异,成为一个行政特区。 十四年前,大宋边州党项人控制地区反叛,西夏立国。 也是那一年,宋廷朝堂之上,出现了一个名词——朋党。 十二年前,欧阳修作《朋党论》,巩固了这一说法,也掀开了宋廷廷争温情脉脉的面纱,将问题明确化,理论化,模式化。 十一年前,宋夏战争开启,宋军于好水川大败。 十年前,西夏携大胜之威,反攻宋国,宋军在定川寨实施抵抗,再次被打败。 国难当头,契丹人也开始趁火打劫,富弼出使辽国,商定盟约,许岁赠绢银各十万两。 经过长期谈判,八年前,与西夏的和议终于达成。 宋国承认西夏,岁赠西夏银七万两,绢十五万匹,茶三万斤。 短短十数年内,除了外患,还有内忧。 王伦,张海,郭邈山,金州民,光化军,桂阳蛮,王则……各路骚乱,此起彼伏。 四年前,黄河在商胡口决堤。 朝堂之上,庆历新政失败的阴影还未散去,治河方略又起争端,一令三改,久拖不决。 而后因外戚张尧佐除授事,朝争又起。宋庠,文彦博连续罢相。 今年,侬智高几经试探,终于露出真面目,建立大南国。 朝廷忍无可忍,派狄青讨伐。 就在今年,夔路诸州官庄客户逃移甚众,官府定法整饬。 一代大儒,人臣典范范仲淹,怀抱着忧国忧民之心,怀抱着诸多后悔和遗憾,溘然离世。 还是今年,朝廷命王尧臣、王守忠、陈旭等较庆历、皇祐总四年天下财赋出入,凡金币、丝纩、薪刍之类皆在其数,参相耗登,至皇祐元年,入一亿二千六百二十五万一千九百六十四,而所出亡余。 …… 长江这时候还不叫长江,只有“大江”或者“江”这两个称呼。从江陵府一路西上,经峡州,过三峡,越夔州后,大江便进入岷江段。 岷江再过泸州,入嘉州,之后便改向北上。 嘉州境内,有数条小江汇入。 其中一条的水色,在秋冬长作青碧,颜色可人。两岸竹林苍翠欲滴,因此人们把它唤作“玻璃江”。 沿着玻璃江继续上行,便可以见到一处小山临江而卧,山势低矮,形似蛤蟆,此山也因为山形,被称为“蟆颐山”。 蟆颐山侧,坐落着一座小城,因如眉的山势而名,这便是嘉州和成都府的中转地——眉山城所在。 这里距离嘉州和成都府,刚刚都是一百六十里,是一处位置绝佳的水运交通枢纽之地。 地方不大,却甚是繁华,整个眉州,计户三万,州治编民户数五千。 大宋辖制,分路,府,州,军,县。依人口和繁华程度,又分为赤、畿、望、紧、上、中、下。 其中的赤、畿,多为京师和天下重镇。而眉州虽地处边陲,但下辖三望一紧四县,在益州路十二州中能排到第四,洵为上州,端是繁华。 如果从南门码头上岸,路过野亭,会看见城郊两侧都是田地,藕池,这是李冰当年水利的遗惠,正是芙蕖艳放之际,田园风光,煞是好看。 眉州藕,天下驰名。 农家周围,多还有一圈芋地,品种一般是当地所产的红嘴芋。 此地物产丰美,红嘴芋味道一般,因此吃的人反而不多。不过这芋头叶子与美人蕉相似,红边绿心,甚为可爱。 除了度荒,人们其实多把它当做绿化使用。 城南有一座石桥,本地人叫它南桥。过得南桥,便是低矮的土城墙。 当年宋军入蜀后,仅保留了四座城池,眉州城新靠近西南边陲,算是幸存者。 城墙上有一座门楼,上有三个大字——“文明门”。 从文明门进入城中,一条笔直的青石板大路延伸向北,大路两边房屋渐次稠密。 贴着城墙根,右手看过去不远,是一座官亭,名叫摘桂亭,亭后还有一所楼阁,是魁星阁,眉山驿所在。 大路的左边,则是曙远楼,可以在楼上胜揽玻璃江的江景。 大宋节日不少,二月二,三月三,这里有花市,蚕市,无论城乡,男女老幼云集于此,热闹非凡。 沿着石板路继续向北,又有一座小石桥跨溪横卧,桥名“通津桥”,意思是城中人出得此桥,那便是要前往码头,走水路通大津了。 经过桥边的土地庙,前行数百步,便到了眉山的核心区域。 先是道路东面边的文庙,学署,然后是眉山书院。 书院后面,东方的小丘上,还有一栋大型宫观建筑,形制和精美都是眉山之冠——文昌宫。 而道路的西面,则是最繁华的商业地带,各色行铺鳞次栉比,招牌林立。 其中有一个小巷,是四川最重要的行业——纺织业的眉山集散中心,称为纱縠行。 这些大商行大店铺,应付的是嘉州府和益州府来的大商家,属于此时的高尚社区,也是本地的上流社会大家族,所谓的“江卿”世家的聚居地。 这其实是民间习俗,当然是门阀制度的未灭余烬,国家不提倡,民间却又禁止不了,南北皆然。 江卿世家,世代通婚,外姓纵然富裕,也难结秦晋。 小商贩们和下层社会也不是没有去处,沿着石板路继续向北,有连续两个十字街口,使眉山城的大街道和城墙结构,合起来如同一个四方开口的“用”字。 两个十字街口上各立着一座底部四通的高台,台上还建有楼宇,楼宇青瓦覆顶,飞檐对望,算是眉山镇的标志性建筑——大庆楼。 两座大庆楼,都是官方建筑,上层设有钟鼓,平日里不会对外开放。 不过因楼下地势开阔,可供避雨,这就形成了一个天然的便利场所。于是连同两座楼之间的街面,不知从哪年开始,自地形成了一座集市。 小商贩们贪图这里的阴凉爽利,都爱在这里扎堆,居民们也喜欢在这里交流信息,闲话家常。 眉山是附廓县,因此有两个衙门,州府和县府,都坐落在高级商业区和普通商业区的交界之处。 继续向北,石板路的两边,右手还有火神庙,节孝坊,左手则有玉清观,东岳庙。 连着城墙再往北,出去就是北郊校场。 居民们忙着来来往往,商贩们各自吆喝售卖,都在为一天的衣食忙活着,浑没有现一个小孩子独自北来,现在正站在街口蒙。 “老伯爷可真是的,他就那么放心!我还是一个孩子呀!” 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五年了。 前世,哦不,应该说是后世,他是一个在村子里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 他所在的村子,是二十一世纪一个较为闭塞的小村庄。 不过民风淳厚,也少不了他一口吃的,打小还跟村里人学了一身自力更生的本事。 喜欢读书,可村里没有多少课外书给他读,倒是不少老人留着些黄纸老书,他也不挑剔,结果明明是工科狗一枚,却养成了喜欢古文,爱看古书的性子。 如果非要找出一个别的爱好,那就是看纪录片了。 大学毕业后,他又考入了眉州市的公务员系统,进入政府办当了一个科员,干了没两年,便和一个老同志结对,开始了农村基层扶贫工作。 成绩是突出的,他根据自己的长项,在几个乡镇试点开非遗项目,和当地非遗传承人混得亲人一般。 各项非遗产业,在他的尽心尽力之下下,倒也算是有声有色,老同志私下透露,上边准备提拔他为扶贫办主任,正科。 高兴,不是为了自己的成绩,而是为了庆祝自己思路的有效,于是他从村里小酒坊给自己弄了一瓶酒,鬼使神差地跑到嘉州青衣江大佛对面,喝高之后大耍酒疯,高喊恨不早生千年。然后…… 然后嘉州大佛可能听见了,就送他来到了这个世界。 第二章 嘴炮堂哥 第二章嘴炮堂哥 孤儿这一世仍然是孤儿,先是父亲得咳症去世,让他成了一个遗腹子,然后母亲伤心过度,生完他没熬过产后风,跟着父亲去了。 于是族长老伯爷便将他养在身边,又当爹又当妈拉扯到了今年,五岁。 要换做眉山城别的小户,他怕是刚穿越过来就被扔马桶了,但是好在老天爷长眼,让他姓了“苏”。 苏程石史,眉山县四大家族,乡里有族田,宗祠,老宅,城里有铺面。于是他相当于将上一世小时候的生活重新过上一遍,还多了个碎嘴的老伯爷看顾着,更贴心一层。 辈分不低,水字辈,老伯爷就随便给他取了个名字,叫苏油。 按老伯爷的说法,油可是了不得的好东西,大户人家才不愁吃得上哩!一般的小户,哼,一年有二两湿湿嘴,那就是开了天恩! 于是这名字就被叫了开来,等到他一岁多假装重新开始学会说话的时候,名字已经计入族谱,无可更改,无从抗议了。 老伯爷平日里就守着宗祠,甚为无聊,喜欢唠叨族里的诸般琐事。 听了几年,苏油早已知道,苏家在二十年前就开始出人。 自己有个远服堂哥,叫苏涣,熬了十几年,前年官家许他从阆中判官升迁做了祥符县令,是苏家第一个熬出小头的人物。 祥符和开封,一在汴京之西,一在汴京之南,了解了地理位置,就知道这职位的分量了。 苏家曾经经历过一件事情,山田所剩不多,早都在这堂哥的免税份额之内,因此家族里现在勉强算是解决温饱。 今天老伯爷珍而重之地拿出来两套老书,将苏油唤了过来。 老伯爷说道:“小油啊!这两套书,这还是你堂哥中进士那年送来的,它们认识伯爷,伯爷不认识它们。你带进城里去让老三翻翻,他是做学问的,让他给你安排个字吧,这眼看都要开蒙了。” 苏油说道:“我才五岁。” 老伯爷上手就给了他一下:“以后我苏家的娃子,都要读书!你三哥家俩侄子都是六岁开的蒙,你这当叔的不该早点?别闹!起码要去打听下这开蒙是怎么个章程!” 苏油噘嘴道:“我不想去!我这么小你让我一个人进城,存心想让我被拍花子的拐走是吧?” 伯爷恼羞成怒:“你都快精成猴了!你撺掇石家小娘子,把人家家里四口小猪的子孙根都给祸祸了,那是小姑娘该干的事儿?!” 苏油争辩:“什么子孙根,有俩是小母猪……” 伯爷转身便开始踅摸:“治不了你是不是?我黄荆棍儿放哪里去了?不用等石家人上门,现在就把你揍死算给村子里除害!” 苏油抱着书转身就跑:“得得得,我去还不行?告诉你们等翻年才知道我的好!” 跑出敞坝才有机会细看手里的书籍,一看差点没摔了。 宋版蜀刻大字本《论语》《春秋》! 乖乖!当年在蜀州省博物馆里见过,妥妥的国宝啊! 老伯爷还在后边喊:“你三堂哥今年四十四,住纱縠行,要有礼些喊明允先生!堂嫂姓程记住了!先躲几天不用急着回来!” 接着就看见苏油一个跟头摔倒在土垄下面,老伯爷摇头叹息:“娃子倒是聪明娃子,就是太淘气!明允脾气大,看看让他拘着能好点不……” “唉!毁了一村的果树,现在连别村的猪都祸祸上了。得,老头儿还得去跟石家把猪买过来……真是臊我赵郡苏家脸面哟……” …… 左顾右盼了好一阵,苏油一路走,一路看着街上热闹的景象思索。 姓苏的明允先生,满大宋三百一十九年,就只有一位。 不过他对这老堂哥的印象其实不大好,这堂哥行事文章过于锐激,人家老王评价得就没错,那个《六国论》,还真就是纵横家言。 至于《辨奸论》,更是泼妇骂大街,毫无营养。 看看人家司马光,轻飘飘利用一道考题:有某人认为,“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大家都读过书的,一起来论论吧。 三句总结钉死某人千年,连皇帝都按不住,这才是战略级核导弹。 老堂哥的文章,因为恣肆激越挑战当朝执政,文章一出便被文人圈子大力传扬,杀伤力的确是有。不过只能算歪把子机枪。 除了文辞成就高得一逼之外,思想性上按千年后的观点来看,只能说幼稚。 拿政敌衣着行为习惯等琐碎处作为漏洞进行大肆攻击,在苏油的眼里,这就是打蛇没打到七寸上,落了下乘不说,还添乱,还暴露了攻击方向,还刷低了同党人品。 倒是那个大侄儿,绝对是巨型偶像,中国文坛上辉耀万古的吉祥物,嗯,小侄儿其实也不差…… 刚想到这里,苏油站住了,一拍脑门:“哎呀!差点忘记了那件大事儿!” 上一世逛三苏祠的时候,苏油知道,明年眉山城里,会出一件大事,那就是江卿苏程两世家的决裂。 起因就是嫁入程家的苏八娘。 这事情说起来话就长了。 苏东坡曾在诗文里提到过当时在眉山的望族:“炯炯明珠照双璧,当年三老苏程石。里人下道避鸠杖,刺史迎门倒凫舄。” 史家虽在这诗中没提到,不过后来苏辙就是娶的史家小姐。 诗里边的意思是说三家既富且贵,盛极一时。他们外出办事,里人恭敬避让,连当地的父母官都要急忙出门迎接。 当然具体情况还需要具体分析,诗里边的事情,其实应该是生在苏程两家后代入仕之后。 苏序苏老头级可爱的,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笑眯眯地给人让路,才不是大苏写的那样呢! 总之现在,苏家才刚起步,相反程家,早先本就是眉山镇富,而如今子弟们也和苏家一起,开始迈入仕途。 苏家苏涣、程家程濬,天圣二年进士及第,便是。 既是同年,又是同乡,这在官场上,就是天生的奥援。 因此两家联姻,是题中之意。 苏东坡的外祖父程文应,便是在那个时候看中了苏家桀骜不驯的老三,苏洵。 于是苏洵十九岁时娶了程家的千金小姐为妻。 这是一门好亲事,程家富有,苏家寒薄,有点高门下嫁的味道,是世家最好的婚姻选择。 自小在优越环境中长大的程氏夫人,来到条件相对较差的夫家,恭守妇道,孝敬公婆,勤俭持家。 曾有人问她:“凭借父母对你的疼爱,假若你去向他们请求资助,应该没有问题。你为什么甘心受穷,一句恳求的话也不说呢?” 夫人回答:“如果我向父母请求资助,父母肯定答应。但别人就会说我的丈夫没有出息,那怎么行呢?” 当时苏洵还是个愤青,满世界乱玩,用他自己的话说,都叫“游荡不学”,程夫人见丈夫荒废学业,成天在外游历,心有忧虑,却毫无怨言。 直到苏洵二十七岁玩累了,加上里外亲戚中又中了几位进士,他才开始有了点压力,于是对程夫人说道:“我觉得自己还是能读书的,就是现在已经二十七了,晚不晚了点啊?还有我去读书了,家事谁来操持?” 说得就好像自己曾经操持过一样。 程夫人却深明大义,说道:“你安心去求学上进,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就让我一个人来处理吧。” 于是程夫人卖掉自己的饰珍玩,筹集资金,在眉山城的纱縠行租借门面房屋,在富老爹的街对面做起了丝绸买卖。 可能是商业天赋遗传,也可能是富老爹的照应,总之程夫人做了几年生意,苏家竟因此暴富,在城内纱縠行附近购置了一套花园式的宅子。 程夫人当之无愧成为苏家的最大功臣。 第三章 程家 这位睿智的女子共生育了六个子女,长大成人的却只有幼女八娘和苏轼、苏辙兄弟。 苏洵外出游历的时候,就是程夫人教导几个孩子读书,而且教育办法很有一套。 比如她说:“你们兄弟读书,不要只知道死读,只知道为了个‘读书人’的空名而读。你们应当明白事理,勇担道义,将来做一个有利于国家民族的人。” 比如她还说:“你们不要担心我,要是你们能成为范滂那样的正人,我难道就不能成为范滂的母亲,成为那种理解儿子牺牲的人吗?。” 孝顺父母,持家有道,教子有方,深得苏家老人们的疼爱欢心那是必然的。 苏程两家的关系,到此都算是正常。 于是按照“亲上加亲”的习俗,苏洵的女儿八娘去年嫁给了程浚的儿子程正辅。 程浚是程夫人的哥哥,在苏洵二哥苏涣进士及第后的第三年,即天圣五年同样进士及第,而且可能是程文应运作得当,程浚就在眉山附近青神县为官。 这就厉害了,官员在籍地为官,尤其川中,那是朝廷严禁。 程家偏偏做到了,因此如虎添翼,其富贵权势在当时的眉山可谓无人能及。 因此苏八姐和程正辅的婚事,就有了些“娶妇就低”的味道。 世家婚姻,与皇家不同,皇家那是已经到顶了,娶妇就低是传统,也另有一番好处。 世家则是嫁女从低,娶妇就高,这样的家庭一般和谐。高门女子携丰厚的嫁妆和家世倚仗嫁入低门,一般在夫家中地位就会比较高。 可八娘这桩婚事正好相反,看是一门好亲事,其实有些轻率了。 文史资料上记载,八娘是被其舅舅程浚、舅母宋氏、丈夫程正辅虐待致死的,死时年仅十八岁。 具体如何虐待倒是没有细说,不过说程浚好色嗜赌,舅母宋氏及家眷们又经常欺负这个小媳妇,丈夫程正辅对此视而不见、不闻不问。 然后有资料提到八娘生病后他们夺走她的孩子,不给看病,连饭都不给吃,八娘就这样不明不白死去。 苏洵痛心不已,气愤填膺,苏、程两家遂结下怨仇,互不来往。 等到至和二年,苏氏族人为纪念先祖,重新修订族谱,在祖坟地西南修建了苏氏族谱亭,并刻石立碑。 老炮堂哥的第一炮,直接轰向了自己的亲家兼大舅子。 他特意写了一篇《苏氏族谱亭记》,在文章中提到了“某人”,列举了“某人”的六大罪状。告诫族人千万引以为戒,不要重蹈覆辙。 文中写到:“其舆马赫奕,婢妾靓丽,足以荡惑里巷之小人;其官爵货力,足以摇动府县;其矫诈修饰,言语足以欺罔君子。是州里之大盗也。” 细数当时能够在眉山城呼风唤雨的厉害人物,对号入座,正是苏洵的亲家大舅子——程浚。 然而这话翻译过来,如同老炮堂哥的其余文章一般,喷得有些莫名其妙。 眉山镇富,车马上乘,侍妾漂亮,这不应该吗?让居住在里巷里边的小老百姓羡慕嫉妒恨,是他的错吗? 官大还有钱,足以左右地方政策,注意是足以,老炮堂哥自己都没说别人这么干过,只是富创造的gdp过了府县,这就成了罪过? 至于矫诈修饰,欺罔君子,反过来看,恰恰说明程浚平日里之乎者也道德文章的做派,只不过在老炮堂哥眼里,这就是口不对心,就是假。 可人家心里怎么想,到底是真是假,从何辨别? 文中还说长幼共处一室嬉乐无礼之类的话,可想想苏辙自己,去开封应试的时候还和俩儿子俩儿媳同船从眉山一路坐到了开封,这又怎么说? 所以程家怎么受得了这个,于是两家交往从此断绝,逾四十年。 程夫人尴尬的处境可以想象,母女连心,夫兄反目,爱女的早逝让程夫人遭受沉重打击。 结果自然是忧思重重,积劳成疾。五年后,还未等到两个儿子高中进士、荣归故里,就去世了。 仅凭这一条,苏油认为,老炮堂哥做得有点过了。 同时老炮堂哥激愤的性格,也让苏油对程家的观感和事情的真相有些存疑。 苏油觉得这更像是几大世家一窝一窝出进士,连同自己妻子的大度宽容和家世的煊赫,加在一起对他形成了巨大的压力,然后情绪失控借此宣泄。 那篇《苏氏族谱亭记》,和老炮堂哥后来的文章《辨奸论》一脉贯穿,前一篇里,车子好马子好是罪过,后一篇里,吃得差穿得不干净也是罪过。 拿这些东西作为子弹来扫射政敌,让苏油觉得嘴炮堂哥总是喜欢走歪把子机枪的路子。 而他一辈子最喜欢干的,几乎都是这个,缺乏详细的调查研究,论据全部来自古文,基础就无法坚不可摧,容易被人抓住漏洞反击。 王安石对他反感,厌恶,但并未将他当做同一量级的对手,多源于此。 平心细想,能教育出程夫人这样名副其实大家闺秀的家族,能培养出好些位进士的家族,当真就如苏老炮所说那样不堪? 而且从后续的史料来看,苏洵死后,苏轼和苏辙同程家恢复了旧好,而且和八娘的丈夫程正辅,关系也不错。 老炮堂哥嘴里的“州里大盗”程浚,共有五个儿子,其中四个儿子都先后外出做官,有的还位高权重。 其中程正辅本身就不弱,后来做到广南东路提点刑狱,当年被贬惠州安置的苏轼正在他下辖,还多得这表哥的照顾。 好吧苏轼侄儿是个马大哈,对害过他的人如沈括,王安石,章惇,后边都是宽容大度,可以忽略不计。 可苏辙不是这样的人啊,能得到苏辙认可,那是相当不容易的。 因此这事情就显得有些蹊跷了。 到底怎么回事,苏油决定一探究竟。 于是过了大庆楼,他没有去纱縠行,而是直接去了街对面的程氏书坊。 程氏书坊门脸高广,临街九丈三开六合大门的铺子,一字排开共有十三间!程半街! 进入后便是墨香阵阵,一排排半人高的柜台,上边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部部蓝色封皮的书籍。 书分经史子集各类,还有一个级大的柜面,摆放的时文制策,那是供考生们揣摩的。 苏油不由得叹为观止,大宋三大印刷出版基地,杭州,建阳,眉山,其中眉山又以程舍人宅私家刻印为最,端的是名不虚传。 掌柜的是个中年男人,见苏油小小年纪,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手里边拎着两箧书籍,一看就是自家书坊的印记,连忙迎上来彬彬有礼道:“小先生,可是我家书坊的书籍有什么不妥之处么?” 苏油笑了,一般商家遇到这情形,先是撇清自己产品的不是,敢这么问的,要不就是经营理念得当,要不就是对自己的产品具有极大的自信。 放下书籍,双手打了个叉,笑道:“安镇乡可龙里苏油,前来拜会尊上。” 掌柜看来对江卿世家也是门清,可龙里是苏氏宗祠山田所在,不由得小心地问道:“那是姻亲啊,敢问……呃……小郎君尊讳是哪个油?” 苏油微笑答道:“蜜里调油的油。” 水字牌!这就和家老爷一个辈分!那这小孩口里的尊长,就不是家老爷了,而是家中最长的长辈——大理寺丞程文应程老太爷。 这个大理寺丞是程文应因两个儿子做官得来的封赠,在苏油的心里其实不当事儿,不过在眉山确实是拿得出叫得响。 掌柜更加低眉顺目:“小郎君请随老朽来。” 第四章 苏八娘 第四章苏八娘 苏油哦了一声,拎着两部书跟在掌柜后边。 柜台后边是书局,也就是作坊,再往后才是居所。 第一道院居所只是外间,中心一个花园,几方石刻的水池,养着些红鱼金鲤,两侧是对外的书房,几个先生在里边写写算算,也有在招待客人的,估摸着都是分管各产业的管家理事。 掌柜领着苏油来到二门,敲响门环,月亮门打开,一个小丫鬟探出头来:“程三叔,所来何事?” 掌柜对小丫鬟说道:“伺月,这位是可龙里来的苏小先生,水字牌,讳油,要见太老爷。” 小丫鬟点头道:“知道了,就请小先生在侧厢少待,我去禀来。” 掌柜的将苏油延入侧厢,苏油便背着手欣赏字画,看书桌上的笔砚,倒也未感无趣。 掌柜反而暗暗惊讶,小郎君这份沉稳和淡然,相比其它乡下小孩子,那是气质迥异。 没多久,下人来报,请苏油入内堂叙话。 伺月在月亮门那里等着,苏油转身和掌柜告了别,随小丫头进入内堂。 内堂还是大花园两厢加正屋的结构,不可能住得下整个程家,看来儿子们立业成家之后,程老太爷便将他们分到外面去住了。 内堂的陈设归置又有所不同,天井,滴水,勾檐瓦顶枋头,都是诸般精致。 从侧门进入正堂,一位穿着交领单丝罗衫的老者坐在堂屋里,微胖的脸膛白里透红,?须很薄,头上戴着一顶软翅幞头,苏油的第一印象就是——好一个面团团的富家翁! 不用等伺月介绍,苏油便上前深揖一礼:“小子苏油,见过寺丞姻伯太老爷。” 老者就是程文应,闻言不由得一笑:“免礼,你这称呼也太多礼了些,叫姻伯就好了。你八叔还好?” 苏油答道:“八叔身体康健,就是小子太惹他操心了。” 程文应说道:“你的事情我听说过,如你爹娘地下有知,见你长成一个知礼懂事的孩子,也该含笑的。” 苏油有些感慨:“多亏族里各位长辈,村里各户人家,还有诸位高亲照应,小子感佩莫名。” 程文应举手:“坐下说话吧。” 苏油轻摇着头说道:“不用了,我坐下脚挨不到地,那是在长辈前失了礼数,我还是这样站着回姻伯的话吧。” 程文应也不强求,见苏油身边放着两箧书,说道:“贤侄几岁了?” 苏油答道:“过年就六岁了。” 程文应又问道:“可开蒙了?” 苏油答道:“没有,平日里就是嬉闹无形,跟着村中小学胡乱听了些,还有村中人家的书籍也读了读。” 程文应想了想:“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 苏油回答:“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程文应微微点头,说道:“《论语》倒是精熟。” 又问:“可曾学过做对?” 苏油有些无奈:“倒是胡思乱想过一些。” 程文应道:“我且出一对,你试应一下如何?” 苏油只好躬身:“长者命,不敢辞。” “嗯……佳气呈清夕。” “幽怀付远人。” 程文应眼神一亮:“不错啊!那再试一对……流杯月下耽新曲。” “这个……飞絮春中理旧词。” “好!”程文应身子坐直了,两手放在膝盖上:“澄江清浒渚。” “霏雪霁雲霓。” 程文应双手一合:“妙极!” 说完又道:“对了,前两天文会,有朋友的佣人出了一对,看似粗鄙,结果一群士人愣是对不结实……‘林下风摇山起浪’,贤侄试试这个?” 苏油低下头想了想,便抬头答到:“姻伯,我对‘天中云过月行船’,可否?” 程文应大惊:“前两对还且罢了,后边两对能够脱口而出,你的才思我已大致知晓。虽然从未见过贤侄,但是现在我确信你就是苏家人了。” 说完拿手掌抚着膝盖,喟然道:“苏门当真大幸啊,怎么一个接一个……贤侄果只有五岁?可有表字?” 苏油说道:“待过了冬日便六岁了,表字尚无,此次进城,老伯让我求明允先生赐下字来,也算是一桩。不过这是小事,或者姻伯赐一个也是一样的。” 程文应胖手连摆:“不合适不合适,少年英才,我倒是垂涎三尺,不过既然老世兄交代了要明允赠字,我就不能再越俎代庖,可惜,可惜啊……对了刚刚你说这是一桩,难道,还有它事?” 苏油对程文应几次试探,现在对其人品性格已经有了个大致了解,又施了一礼道:“小侄这次来,老伯爷交代了三件事,进学开蒙,此为其一;请明允先生赐字,此为其二……” 说完斟酌了一下言辞:“其三嘛,先恭喜姻伯得了小末末。然后仲先公在的时候,对八娘一直宠爱有加,族中长辈平素也很爱护。听闻八娘抱恙,不免关心。” “这次苏油前来眉山城,八公便让我带句好言语,我想,能不能见八娘一面,回去也好有个交代?” 仲先公就是苏序,苏洵的父亲,前几年已经去世,家中现在是老伯爷苏廪主事。 程文应想了想,叹气道:“八娘啊,心气是高的,就是……唉,你是她叔辈,年纪又小,你去劝慰一番,倒是不碍的。” 苏油说道:“多谢姻伯了。” 程文应唤来伺月,让她先去照应,又和苏油闲谈了几句,话里已经不把他当一个五岁的孩子了。 苏油说道:“姻伯这书局,可是聚了我大宋西南一代文萃啊,千年之后,世必有以藏眉山程舍人书为傲者。” 程文应摇手道:“‘眉山出三苏,草木尽为枯。’去年已经有这般说法了。现在又出了小友,只怕西南文萃,要净落在你苏门啊。” 苏油连连称逊,没一会儿伺月过来禀告八娘已能见客,程文应才让苏油随伺月过去。 来到厢房,推开一扇木门,就是一股药味。 雕花木床上一个年轻女子,半倚在靠枕上,见苏油过来,挣扎着想起身:“八娘怠慢小幺叔了。” 苏油赶紧说道:“八娘你躺着就好,我就在你床边说上几句。” 八娘身子柔弱,只好躺回去,眼泪就下来了:“八娘……八娘实在惭愧……” 苏油靠近着安慰道:“八娘,你要安心养病,来前老伯爷交代我了,说你现在是程家的功臣,添了第一个末末,四代同堂,正该高兴。一切看在小侄孙上,都要将养好身体。” 八娘眼泪更加止不住:“他们……他们都不让我看埙儿。” 苏油见八娘伤心,有些手足无措,只能继续宽慰道:“那就更加要赶紧好起来啊,小孩子娇弱,怕过了病气也是有的。刚才我拜会了程家太老爷,也是通情达理之人。” 说完又道:“你要这么想,不把自己将养好,以后埙儿得了诰命,可不是便宜了不知道哪位狐狸精么?” 八娘见苏油一脸稚气,说话也奶声奶气,这突然冒出“狐狸精”三字来,还真是形容得万分妥帖,不由得破涕为笑。 这一笑,让苏油觉得八娘其实还是很漂亮的,说道:“八娘,不知道你是否有此见识。你嫁入程家,和你母亲嫁入苏家,其实是有所不同的。” 八娘擦了擦泪水,点头道:“小幺叔你还真不像普通小孩,早慧得很。这个我知道,我苏家,门第其实……” 苏油点头道:“内院妯娌,眼界不开,有些言语,你自幼蒙嫂嫂教诲,须得心胸开广,光风霁月,些许小事,就别往心里去了。” 第五章 血旺 第五章血旺 “当年苏家祖上端正道人,乐善好施,有异人频受施舍,无以为报,便对端正公说道:‘吾有二穴,一富一贵,惟君所择。’端正公说:‘吾欲子孙读书,不愿富。’” “于是异人指示其处,取灯燃之于地,有风不灭,那就是我苏家可龙里祖茔所在。” “去年子瞻在栖云寺石崖上作‘连鳌山’三字,大如屋宇,雄劲飞动,端非凡品。头角已露,飞腾可望。” “嘉州太守雷简夫雷太简公,迁九江前曾向朝廷举荐你父弟三人。他们三位都是大才,转眼便会声震西南,这个无需多虑。” 八娘讶然道:“你小小年纪,知道得还挺多。” 苏油挺挺胸道:“我年纪虽小,耳朵却灵,加上老伯爷爱念叨,早都听出茧子来了。” 八娘又笑了:“八娘失礼了,老伯公身子还好?” 苏油说道:“康健着呢,撵得我满山跑,黄荆棍儿都换了好几根了。” 八娘笑道:“可见小幺叔也是个捣蛋鬼。” 苏油一本正经说道:“知我者谓我心忧,算了不提了。” 说完又捡乡里的趣事和八娘说了说。 八娘被苏油逗得笑颜频开,说道:“听小幺叔说说这些,八娘心情好多了。” 苏油这才得机会问道:“八娘可是哪里不舒服?” 八娘又皱眉道:“之前是伤风,拖延日久,心情郁闷,食少厌药。” 苏油想了想道:“大病初愈,饮食调理还是要的,要不我给八娘治几道乡间风味,或许八娘就食欲大振。再汗,或者便大好了。” 八娘有些惊讶,摆手连声说道:“不行不行,君子远庖厨,怎还好劳动小幺叔。” 苏油眨眨眼,倒是很大方的回道:“君子远庖厨,那是藏拙,我可没有这问题。苏油打生下来就是孤儿,知道孤儿的苦楚,八娘,就算为了孩子,也要勉力加餐啊。” 八娘肃然起敬:“小幺叔教训得对,八娘领教了。” 苏油说道:“没事,这个真不是我瞎揽活,总会让你大吃一惊。” …… 让伺月带自己进入后厨,可是走了老远的道。 想想也是,书局最怕的就是火灾,程家书局的厨房,离刚刚那院子可是有段距离,中间还用一条便道隔离了开来。 进入厨房,苏油检视了一番,看了看盐罐,喃喃道:“果不其然。” 伺月对这苏家小孩越充满了好奇,这小孩和一般熊孩子完全不一样,对太老爷都能侃侃而谈,还能把小娘子逗笑,劝她进食,在伺月心里,这就非常了不起了。 见苏油对着盐罐摇头,不由得问道:“小公子,可是哪里不对么?” 苏油从怀里摸出来一个小竹筒,取过一个碗来,轻轻抖出一些白色的晶体:“我嘴刁,吃不惯那种盐,幸好自己带了些平时吃的来。” 伺月不识货,一边厨子悄悄看去,却大惊失色:“小公子,这……这是盐?” 苏油找了一个碟子,又抖了一些出来,抓着厨子的手指在碟子里抹了一下,说道:“自己尝。” 厨子将手指放进嘴里,片刻满脸惊喜的看着苏油:“一点杂味没有!了不得啊!这……这比老爷送来的宁夏青盐还要纯净!这盐是何方道地?” 苏油调了小碗盐水,笑道:“这个简单,就是从灰盐里提出来的,有个工艺叫提纯。不过这个过后再说,现在你先找只鸡来杀了,将鸡血滴进这个碗里。” 厨子早对这位小公子刮目相看,只吃如此精盐的孩子,那必须非富即贵啊,哎哎连声地去了。 苏油还在后边喊道:“鸡血入碗,要搅拌一下,匀净后静置起来,不准用手!用小勺!” 说完翻捡了一下厨房,对伺月招了招手:“随我去外厢书房。” 伺月满脸崇拜:“小公子你还会写字!” 苏油一脸黑线:“堂堂苏子瞻的小幺叔,不会写字,那不是笑话了!” 伺月带着苏油来到外厢,一位夫子正在忙里偷闲地抄书,见两人过来,赶紧起身:“伺月姑娘,可是长公有甚交代?” 伺月说道:“不是,是小公子有吩咐。” 苏油笑道:“夫子无需客气,您继续看书,我就是借笔墨写个方子而已。” 夫子也吃了一惊:“小公子你年岁不高,都会写字了?” 苏油倒是挺谦虚:“年纪小,笔力不到,狼毫方才堪用。羊毫虽然表现好,但是我这年纪写的还不能看。” 夫子点点头说道:“小公子过谦了,能说出这番道理来,可见就是行家。不过狼毫笔贵,老爷才用得上,兼毫可以不?” 苏油说道:“就写个方子,能认出来就行,不用太讲究。” 砚台粗糙,墨也一般,不过笔还过得去,纸也是雅州上品。 想想也是,书局嘛,纸怎么也不会太差。 苏油也是穿越过来第一回捉笔,先抽出一张笺子来试写了几个字,等感觉回来了,这才重新抽出一张纸来,写道:“八角,一两七钱;丁香,三钱;花椒,一两七钱;砂仁,三钱;小茴香,一两五钱……” 夫子看来是个书痴,一边摇头晃脑地看苏油写字,一边喃喃地说道:“可惜,可惜……” 伺月有些纳闷,问道:“怎么可惜?” 夫子说道:“小公子这手字,虽然力道尚有些欠缺,不过文秀隽逸,已经自成一体,最难得这份清雅贵气。应该拿去试应制策才是,现在用来开方子,实在是可惜了哇……” 伺月抿嘴笑道:“小公子才五岁,要去金殿见官家,还早着呢。” 苏油的字是上一世带来的,扶贫工作晚上枯燥,苏油便想着靠写字打时间。 本来便会几笔小楷,后来又和几位非遗传承人学会了传统笔法,苦于无聊便从电脑上选了一款书法字体,将《千字文》打印出来,每天照着练。 他选择的便是著名的启功体,平正秀媚,雍容华贵,趣味雅洁,充满了贵族气和书卷气。 其书法观念,深受赵、董书风的影响,用笔干净,但不尚变化。 当然这有好也有坏,不喜者认为甜俗、少骨、单调。 但是好处就是这路字体用于馆阁,那就能满足最挑剔的判卷者的口味。 关键这是宋代,文恬武嬉,最服这一口。而且这字出现在赵,董之前,甚至在成熟的瘦金体之前,这份贵气就可以说相当罕见了,不由得让人眼前一亮。 这夫子明显也深受感染,这才反应过来,捋着胡子笑道:“孟浪了,不知小公子是哪家高门子弟?” 伺月骄傲地说道:“这是八娘的小幺叔,可龙里苏家老宅过来的。” 说得就跟苏油是她什么人一样。 说话间苏油已经将方子写完,拿起来用嘴吹干,伸纸一弹:“千金不易十三香,伺月,方子拿去,记得药铺掌柜问起,通通不应,照方子抓药便是,完事后还要将方子要回来。” 伺月双手接过方子,轻轻揣好了:“没那么麻烦,程家就有药铺,我去抓药,掌柜不会多问的。” 苏油取了一张桑皮纸,闻言便接着道:“那就更好了,顺便将药磨成粉吧。我接着去内厨忙活去了。” 夫子毕恭毕敬地将苏油送到内宅门口,程家又多了一个不将他看作小孩的人。 回到内院后厨,鸡已经杀好了,厨子见到苏油过来,赶紧上前紧张地说道:“小郎,鸡血,那鸡血……” 苏油笑道:“鸡血变成了鸡血羹是吧?这东西有个彩头,叫血旺,或者旺子。” 第六章 鸡茸和开水白菜 厨子抹着手憨笑道:“这杀了几十年鸡,都不知道鸡血还能做羹。” 苏油笑道:“不光鸡血可以,鸭血,猪血,牛羊血都可以。” 厨子窃喜:“那……小郎君准备怎么料理这鸡血羹?” 苏油倒是不着急:“厨子大叔,我们先把鸡汤吊好再说。” 厨子赶忙回道:“这个我是熟手。” 苏油点点头,叮嘱道:“炖汤之前,你将胸脯肉切下来,我另有用处。” 厨子已经被苏油鸡血变血旺的戏法惊着了,此刻更无二话,照做就行。 接着苏油吊汤的功夫也让厨子大开眼界,将鸡肉大火烧开打去浮沫之后,加好姜片和花椒,苏油便让厨子撤去明火,只用炭火烀汤,然后对厨子说道:“大叔你看,现在这汤只是偶尔冒一个泡,就保持着这温度就好。” 说完将书房找来的那张桑皮纸蒙在熬制鸡汤的瓦罐上,用绳子扎好。 之后处理胸脯肉。 苏油站在搬来的凳子上,让厨子先将鸡脯肉表面的少量筋膜剔除,放入锅中加水和米酒葱姜煮制,大火烧开后转小火煮上两刻的功夫,然后取出沥干水份稍稍放凉。 之后指导着厨子用擀面杖将鸡肉轻松压制成鸡肉丝。 炒锅那是别想了,只找到一个厚底小铜锅,苏油让厨子将锅子放入少许油烧热,然后倒入鸡丝,加入盐和些许饴糖小火不停翻炒。 一刻钟后,肉丝变得蓬松,颜色也转为金黄,苏油让厨子将铜锅端下来,趁热用铁箸如绞打蛋液一般绞打肉丝。 肉丝愈加蓬松,颜色也由金黄渐渐变淡,最后变成了淡黄色的肉茸。 厨子被累得满头大汗,苏油叫停后,找来筷子夹了一小撮给厨子:“大叔,尝尝。” 厨子小心的将手心里的一点鸡茸舔进嘴里,眼睛顿时就亮了:“哎哟!怎么……怎么这么鲜美!” 后世蜀州有一道著名的小吃,叫渣渣面,这面之所以出名,就是在味精尚未普及之前,面里边加了一款调味料,便是完全可以用来替代味精用的鸡肉松,一招鲜,吃遍天。 将鸡肉松倒到盘子里放凉,苏油说道:“这法子可就算是教给你了,以后家里做饭,如八娘那样食欲不振的,就可以尝试着加上一些,不要太多,止于调味即可。” 厨子乐得油光满面,对着苏油连连作揖:“多谢小先生,多谢小先生,你这是送了我一门立身的手艺啊。” 这才做了半顿饭,苏油的称呼,在厨子嘴里便从小郎,小郎君,变成小先生了。 苏油笑道:“要靠这个东西立身,恐怕还差了些。学无止境,同样艺也无止境,我就是平常喜欢瞎想,偶然碰到一个合用的,便记了下来。夫子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精细二字,既是做菜的道理,更是做学问的道理。” 厨子抹了抹手:“这个我就不懂了,不过能从做菜说到夫子的道理上,小先生他日定是要金榜题名。” 苏油小嘴一抿,笑道:“那就多谢大叔吉言了,我们接着料理。” 接下来让厨子剁了半斤羊肉细馅,又往鸡汤里加了一碗干蘑菇,黄花,笋干,然后让他去摘菜心。 宋代的蔬菜品类不如后世丰富,不过菘,芥之类都是有的。 菘,就是原始白菜,在眉山属于四季菜,正好合用。 苏油问厨子:“贵府平日里吃饭的主家有几位?” 厨子答道:“这是书局,平日里女眷不怎么来,就太老爷,太夫人,夫人而已,大郎随老爷在嘉州,偶尔回来一次。” 苏油说道:“哦,那就准备四个菘菜心,绿色叶子不用,就留一两左右金黄叶子那部分就行。” 厨子有些不舍:“小先生,这也太浪费了吧?” 苏油眯着眼睛,微微撇嘴道:“剩下的又没说让你扔掉,不过老爷夫人们吃得精细一些,你们吃的粗一点而已。” 厨子这才恍然:“嗨!你看我这脑子!” 鸡汤吊好,苏油将油撇出来,然后让厨子烧旺火,待得剩下的油花被翻滚的鸡汤冲散到边缘后,从中心无油的部分盛出鸡汤。 厨子今天一直处于惊讶和兴奋当中:“小先生,这鸡汤,这鸡汤好清亮!” 苏油还算比较满意,笑着回道:“这才是鸡汤的正确打开方式。” 厨子啧啧摇头:“你们苏家,做菜可真细致,这是大户豪族的底蕴啊。” 苏油笑道:“程家也是我眉山江卿大族,大叔,你的厨艺可也要匹配哟!这鸡汤到现在才完成了一半而已。” 厨子愣了,大讶:“才一半?” 苏油小小得意了一下道:“看好了,这道菜学会,你算是真正会了半道大菜。” 说完将肉馅拿纱布包了,将无油的鸡汤重新烧上,然后拿纱布包不断在鸡汤里放入,提出,用碗边刮去纱布包上吸附的杂质。 鸡汤里细微的杂质,不断被从鸡汤中吸出,越来越清,最后竟然变得如同一锅白开水一般。 厨子这回可以肯定了,这手艺绝对是苏家独门:“不是我说,就算蜀州大户,也没你这么细致的。这是你们家族从赵郡带来的做法吧?” 苏油心中暗笑,这开水白菜,可是千年之后著名地一道川菜。 取过四个颜色灰白的小瓷碗,将菜心从底部按射线状切进去,切到黄色叶子的地方为止。 但是并不完全切开,然后放到笊篱里,浇鸡汤烫熟,放入小碗中,淋入加上细盐的清汤,菜才算做完。菜心还是一个整体,不过一夹即散。 做完这道菜,苏油看着几个碗里清澈的汤中躺着的菜心,说道:“材料所限,只能如此了。接下来料理血旺。有酸菜吗?” 厨子一脸纳闷:“酸菜?” 苏油这才反应过来:“菹菜,做齑的那种。” 厨子说道:“哦,有。” 说完打开一个蒙着细布,上面压着一个柚子当塞子的坛子:“这个。” 一股腐烂酸臭的气息传了出来,苏油赶紧叫停:“算了算了,你这个没法用,我的大叔,你这到底是啥?” 厨子很委屈:“我这算下盐下得多的,要这都不合小先生您用,那满眉山城都没您合用的了。” 苏油皱了皱眉,小脸垮着:“烹饪之道,食材第一,调和第二,这调味料不过关,菜就做不好,不只跟盐没关系,而且这器也有问题,这厌氧菌需要在低氧环境中培养,想我堂堂蜀州菜系……” 说到这里,见厨子大叔两眼转圈圈,一脸的茫然,才突然反应过来,连忙住嘴,哎,说多了。 蜀州菜系,现在可还没有呢。 只好默默地摸摸鼻子,说道:“算了,就来个鸡血豆腐吧,豆腐总有吧?” 厨子这才如释重负:“有的有的,这个倒是有。” 指挥厨子大叔用鸡汤紧出旺子,然后用鸡油做了一道双色豆腐,顺便又传了大叔一招勾芡的技术,对厨子大叔说道:“大叔,麻烦你叫人将菜给大家送去吧,八娘那里我亲自送。” 厨子连声说道:“诶诶,今天我厨房可算是露大脸了!这俩菜可太精致太漂亮了。” 这时伺月来了,手里拎着一个药包:“小先生,您要的药,我抓了两份,还有这是方子,我可是盯着掌柜的,没让他抄药方。” 苏油将方子收起,说道:“麻烦你了,掌柜的问什么没有?” 伺月点头答道:“问了,说这方子太古怪,不知道是治什么病的。” 苏油哈哈大笑:“这方子啊,治饿病最好,对付胃口不开也是一等一的疗效。” 第七章 病根 第七章病根 伺月合什道:“那可谢天谢地了,夫人可是好些天吃不进东西了。” 苏油说道:“走吧,我们现在就给八娘送饭去。” 拎着小食篮来到八娘的房间,将饭菜摆上,对八娘说道:“八娘,不能老困在床上,快来吃饭,吃完还要去院子里走动走动才好。” 伺月布好筷,又扶八娘下了床,来到桌前。 苏油一张小脸很是诚恳的样子看着八娘:“你大病初愈,估计厌油,我就做得清淡些。” 八娘一看桌上的菜,一菜一汤香气扑鼻而来,感动的说道:“有劳小幺叔了,这菜式看着挺合我的胃口。” 苏油将一个小碟里的鸡茸和一个小碟里的葱花拌入双色豆腐中,坐下来端起碗:“我可是饿得不行,这就没法客气了。” 除了清淡的双色豆腐和开水白菜,还有一大碗油汪汪的炖肥鸡,这是苏油给自己准备的。。 八娘先挑了一点菜心,一尝不由得大惊:“这什么菜式?我还以为是白水煮菘菜心呢。这……如此鲜美,这是鸡汤?怎地没有一点油星,还如此清澈?” 苏油正啃着一条鸡腿,满嘴冒油:“这叫开水白菜,嗨!其实材料还差得远呢,不过徒具其表罢了,那汤也好喝,你喜欢就多吃些,不腻的。” 八娘又挑起一片鸡血旺:“这又是什么?” 苏油说道:“那是鸡血凝成的血旺,要做到这么绵韧,靠的是火候恰到好处,既是荤,又不腻,好消化还有营养,对你病后虚弱很好的。” 八娘浅浅尝了一口,入口绵软,吃着极是鲜美:“鸡汤都没有这么浓郁的鲜香,这是你方才加入的那些细绒的味道吧?” 苏油说道:“那是鸡肉焙制的鸡肉松,提鲜是一等一的,这不是见八娘胃口不开吗,就试试用这个。” 八娘赞道:“实在是不错,小幺叔,这两道菜不是寻常庄户人家所能出,不知道您在何方学来?总不会生而知之吧?” 伺月在旁边伺候着,说道:“小先生啊,或者真是生而知之呢,我回来的时候,就听太老爷对小先生的对子还在赞不绝口,还有他提炼过的雪盐,吓了厨子大叔一大跳。” 苏油倒是不觉得有什么:“这些东西,看似新奇,其实并非不能想到。就拿这鸡茸来说,鸡汤很鲜我们是知道的,那么如果将它提纯提浓,是不是就能够得到极鲜美的东西?” “盐又咸又苦我们也是知道的,那去掉苦味的物质,只留下咸味的物质,味道必定就能更好是不是?这些其实都是当然之理。” 八娘轻轻地摇头道:“话虽是如此,可又有多少人会想这个问题呢?这就是格物的天赋了,小幺叔灵性奇佳,等到开蒙读起诗书来,那一定事半功倍。” 说完仿佛想起什么来,笑道:“这一点,倒是与我弟弟子瞻相似。” 苏油摆着手中鸡腿,谦虚道:“怎么可能,那可不敢比。子瞻幼年从刘微之在寿昌院启蒙,微之老师作《鹭鸶诗》,其中一句‘渔人忽惊起,雪片逐风斜。’子瞻认为上下句之间失关联,不如改为‘片雪落蒹葭。’为上。老师大赞奇才,说‘吾非若师也。’这才是灵性。” 八娘抿嘴笑道:“子瞻在文学上的悟性倒是的确不差,他小时候写的《却鼠刀铭》,还有子由的《缸砚赋》,仲先公都装裱起来,现在还收在家里呢。” 听八娘提到子瞻,苏油顿觉兴趣盎然,笑道:“改天去栖云寺玩玩,听说他在那里墙壁上还有一篇《病狗赋》,可得好好看看。” 八娘打趣道:“哟,你挺关心他啊,眉山人多数知道他‘连鳌山’大字,知道山上栖云寺墙上有篇《病狗赋》的可不多。” 说完接着又道:“不过小幺叔你也不要妄自菲薄,‘林下风来山起浪,天中云过月行船。’下句气象明显比上句开阔许多,除了我苏家子弟,我还真不信哪家五岁孩童做得出来。” 这话八娘说得理所当然的自信,说完又指了指桌上:“还有这两道菜,虽然是庖厨小道,但也能见识小幺叔格物的悟性,说是神童,当不为过。” 苏油小脸红扑扑的,谦逊道:“担不得这个名头,如司马君实,二程兄弟,那都是家学渊源,明颖聪慧之辈,关键还从小就知道纵力精进心无旁骛,五岁贯《论语》,七岁贯《春秋》,那才是神童。” 八娘抿嘴笑道:“凤凰不与凡鸡共食,但看小幺叔所举之人,便知志向非小。” 苏油赧然道:“八娘你又笑话我。” 君子食不言寝不语,不过这里两个女人加一个小孩,没那么些顾忌,一顿饭倒是吃得其乐融融。 吃过饭,苏油便和八娘在院子里转转散食。 从八娘的谈吐,可知她也是聪慧之人,苏洵曾在文章中写到“女幼而好学,慷慨有过人之节,为文亦往往有可喜。”可见一斑。 不过才女是否一定就能讨婆婆喜欢,这也难说得很。 苏油便在一旁开解:“八娘,听闻你在家里也是读书好学,现在成了程家新妇,丈夫在外面的事情,便不要管他,伺候好翁婆才是正理。我觉得你可以从做菜入手,定能讨得他们的欢心,有了他们的支持,你在程家的日子便好过了。” 八娘微微蹙了下眉。 苏油继续说道:“当然这是一方面,另外就是立业。丈夫交游进学,为人妻者,在家务就要支撑起来,给丈夫最大的支持。我七嫂你母亲,就是最好的例子,明允堂哥可是二十七岁才奋读书,之前之后,一直都是七嫂在料理那个家。” 八娘停下脚步愣了一下,便转身看着苏油,认真道:“说到这个,小幺叔你是格物天才,八娘倒真想和你商量个事情。” 苏油说道:“哦?真有事情?” 八娘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开口:“据八娘打听,十年之前,有位叫毕昇的人明了活字印刷术。其法是先将每字做成一印,然后设一铁版,其上冒之以松脂腊和纸灰之类。” “等到需要印刷的时候,就以一铁范安置到铁板上,将字印排布成版,然后火烤药镕,又以一平板按其面,则字平如砥。” 苏油心中明白,这就是四大明之一,活字印刷术了,说道:“这很简单吧?主要是想法高明,技术上不难解决。” 八娘眼睛里又开始含泪:“一开始八娘也是这样想的,不过一上手才知道不是那么一回事,我实验过多次了,都不成功。” 苏油:“啊?” 八娘收拾了一下心情,说道:“先是字印的问题,和木雕整版相比,字印容易变形,墨印后吸水膨胀,即不堪用。” “再有就是字不就范,大小有差,排出来七歪八扭。” “第三就是字码太多,如何快查找和收纳也是问题。” 苏油想了想,小心问道:“这事情,八娘你怕是没有得到程家的支持吧?” 八娘嗯了一声,轻声说道:“我没敢和阿翁及郎君提及。” 苏油低声问道:“那你是用的陪嫁?” 古代女子的陪嫁,多由女子自主支配,这是妻子财政权的一部分,即使离婚,这部分财产也要带走,算是古代女子婚姻的一个保证。 相应的,陪嫁,也能从侧面帮助妻子巩固家庭地位。 所以,八娘用自己本来就不可能丰裕的陪嫁搞技术改革,遭遇失败,尤其还是背着程家人搞的,那就变得悲催了。 八娘的病,多半与风寒无关,泰半是因此而来,而八娘死后的那些后续,估计也与此有不小的联系。 这事情难与娘家言道,苏洵肯定不清楚,因此觉得程家虐待了自家闺女,侵吞她的嫁妆,也在情理之中。 果然,苏油就见八娘艰难地点了点头。 第八章 肚里有货 第八章肚里有货 不是走投无路,加上苏油展现了一把格物的天赋,所作所为让八娘觉得可亲可靠,现在又一语点破她的窘境,估计八娘也不会对苏油点这个头。 毕竟再聪明,苏油在八娘眼中,也是一个仅仅快六岁的孩童。 苏油摇着小脑袋想了想,一本正经的道:“得看过才好说。那八娘带我去工坊看看可好?” 八娘点头道:“行,我也很久没有出门了。” 去和程文应打了个招呼,两人便出了印坊。 现在的女人也不如后期,讲究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锁在深闺,女性的自主性还是比较高的。 伺月叫来一顶小轿,八娘入轿,说了声“南门水井巷”,轿夫应声迈步。 一路来到一处小房,打开门,便见到各式各样的木工工具,还有满桌的雕版,活字。 八娘神色暗淡,环顾四周一圈后说道:“我生病之后,便把工人都遣散了。” 苏油进门也不客气,将各色工具和字印都看过了一遍,然后又胡乱拼了一个字版,拿起来对着阳光细细看了,说道:“相比雕版,这活字版差距未免有些大啊。” 八娘脸微红,点头道:“是啊,八娘轻忽孟浪了。” 说完指着印版说道:“小幺叔你看,版刻系写稿上版,字体大小一致且刻工一气呵成,因而非常匀整,字与字间可以互相照应。而印版一字一刻,这个活字与另外的活字照应的不好,难免有大小不匀之处。一行之内,不但字有大小,且笔画粗细有时也难一致。” 苏油说道:“等等,我一一记下来。” 待得苏油磨好墨,找来一张空白印纸,写下“一、字体问题。”时,八娘眼神一亮,不由叹道:“小幺叔这字,好清贵。” 苏油倒是挺谦虚:“书法一道,改日再向你请教,八娘你接着说。” 八娘点头道:“还有就是墨色会轻重不均。因为拼字排版,会出现版面凹凸不平,因此印刷出来,墨色就有轻有重,浓淡不均。” 苏油又在纸上添上墨色一条。 八娘接着道:“排字行气不整齐,有时倾斜不直、有些字排列歪扭,甚至个别字倒置或卧排。” 说完又指着印版边角:“边角是拼接的,不可能做到严丝合缝,因此会出现缝隙,错开等现象。” “另外就是行格界线会变得时有时无,活字的行格界线亦系拼排,因而也会不平,从而着墨不匀,会出现时有时无,断断续续的现象。” 又指出了几条细枝末节,八娘这才说道:“经此一事,八娘才知道世间诸事,都不是想当然的。” 苏油点头说道:“这是知易行难的道理。现在我总结一下。” 说完在纸上拉了几条线,集合到一个点:“这几个问题,其原因在于字印大小工艺问题,这是匠人手艺不统一导致的。” 然后又拉了几条线:“这几条,是木印遇水膨胀导致变形造成的。” 接着两人又总结出字印大小误差问题,行格界线误差问题,字印固定问题,高矮误差问题,存储排版检索问题,审版问题…… 有些问题是八娘思忖良久得出的,有些是苏油现的,总结下来,林林总总一大页。 八娘接过苏油的单子,眼泪就忍不住下来了:“想不到有这么多的差错,八娘当真是坐井观天,把世事看得忒容易了。今日自食苦果。” 苏油说道:“知道了问题所在,那我们就一步步解决,等所有问题都解决了,这门新式印刷术,可以灵活拼版,不会断裂,随要随有,绝对是印刷业的一大突破。其实事情已经可以做了,这所有的问题说白了,就是一个美观和精细问题而已。” “先需要解决的,是材料,木头现在看来并不适合活字印刷,八娘,你试过其它材料没有?” 八娘“啊”了一声:“其它材料?” 苏油说道:“对啊,古代祖先用的是玉印,铜印,现在我们用回去,不就行了?不过玉印铜印难刻难铸,用陶的话,嗯,几近可行,我怀疑毕昇所用,当为陶字,唯其如此,才不易变形。” 八娘想了一下,点头:“那我们试试?” 苏油说道:“专业的事情,需要交给专才,我们眉山城中,有烧制陶瓷的工匠吗?” 八娘说道:“史家开着好几家瓷器坊,我倒是认识。” 说完破涕为笑:“子由弟弟,母亲给他安排的就是史家小娘子,不过还没过门。” 苏油见八娘笑了,心下也轻松了一些,说道:“那就简单了,我们现在就去看看。” 八娘看看门外天色,说道:“今天来不及了,陶瓷工坊在城外,城内只有门店。” 苏油点头:“那我们继续讨论,除了材料,所剩下的基本就是工差的问题,那就需要更加精准的量具,保证每个印模都一般周正。” “字体问题,那就得找专工定制,最好是一人刻就,如果一人要求太高,那也最好是一家人,手艺一脉相承,字体相去不远,这个就是程家的长项,问题不大。” 说完对八娘劝解道:“八娘,这是大事,你这样一个人鼓捣可不行,实验的每一步成果,你得禀明程太老爷和老爷,还有你丈夫才行。” “你是程家的媳妇,不能让他们觉得你起了外心,凡事商量着来比较好。” 八娘聪慧,一点就透,点头答应了,不过转眼却又犯愁:“现在看来,这最难的问题,反而在你说的那个工艺误差了。这对工匠的手艺要求太高,眉山城中,恐怕没有这样艺臻毫颠的工匠。” 苏油笑道:“这个对我来说,偏偏是最简单的事情,村外石家有一套《九章算术注》,我没别的书看的时候,就看这个,感觉用里边的方法,解决这个问题足够了。” 八娘惊道:“真的?” 苏油认真想了想,快理了理思路,说道:“八娘你想,字模大小,主要是没有足够精细的量具进行测量,书印大字,字体本身不盈半寸,十分之一寸为一分,十分之一分为一厘,一厘十毫,一毫十丝,嗯,如果有一把尺子,能够精准到毫厘,用它量准印模,不合尺寸的丢弃不用,或者打磨一下,这样拼出的印版,可以严丝合缝了吧?” 宋代一寸换算成公制三十点七毫米,那一厘就是零点三毫米,这已经是百分尺的概念了。 八娘想了想,摇头道:“精准到厘?那么密的刻度,如何能够看清?” 苏油说道:“所以就得取巧了。走吧,回去先将这事情做下来。” 回到书坊,八娘唤来一班工匠,让他们配合苏油行事。 矩,尺,规这些东西,在书局作坊里都是现成的,苏油找来印书的大纸,准备制图。 不过要精准,这笔就得细,最后八娘将自己描工笔的小笔找出来,才算是勉强合用。 工匠们听说苏家来了个五岁的小先生,要制作出一把精准到厘的量尺,都不由得大摇其头,这摆明了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苏油也不计较,开始用尺规作图,一边作图一边开始讲解。 先,在图纸上画出一道横线,然后通过圆规在直线两边各定出一点,画出一道垂直线。 这个工匠们都知道,不过一个五岁孩子知道用这种方法得到垂直线,不由得让工匠们刮目相看。 但是尚不出奇。 接下来,苏油通过圆规和直尺在垂直坐标上取点,画出一个直角边边长为一尺的直角三角形。 不错不错,很标准很漂亮,工匠们继续点头。 再接下来,变戏法时间开始,苏油抛弃了尺子上原来标示的寸,嫌弃它不够精细,却在接下来以直角为顶点,在三角形下方随意画了一条射线。 然后用圆规将射线分出相等的十段,用直尺将尽头处的点和直角三角形相邻边的四十五度角顶点连接起来,然后利用这条线的平行线关系,将直角边等分成十份。 这一手一亮,工匠们立马意识到了价值,这手方法,可以精准地将任何长度的直线分成任意等份!这小先生肚子里绝对有货! 第九章 风投 第九章风投 接着苏油将底下那条直角边每个寸标记点和直角三角形的另一四十五度角顶点连接了起来。和斜边一起得到九条分隔斜线。 找来一把没有标示刻度的新尺,苏油准备比照作图得到的点,在尺上标示出各寸所在的精确位置。 一位老工匠,估计是工头,连忙说道:“小郎,这个我来吧。” 苏油微微一笑:“那有劳老丈了。” 老工匠手艺精熟,很快,苏油得到了一把标示到精准寸的尺子。 苏油用这把尺子沿着直角边往上移,当尺度移到图上侧边和最外斜边距离刚好为一寸的时候,十一条斜线正好将尺上这一寸等分成十分。 拉好横线,图上便得到了一个精确的十分。 工匠们对苏油的本事开始起敬了,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尤其是工头,连呼“妙哉!妙哉!” 说完他便来接手,在尺子上用尖细的工具标出每分的刻度,然后继续模仿苏油上移尺子,皱眉道:“小先生,没法继续做啊,一厘再分十份,理论上可行,但是针痕紧挨着针痕,无法标示啊。” 苏油又抽出一张图纸,照样画出一张图,不过这次的直角边长只取了九寸。 工头指着新的直角三角形:“那这一个刻度,就是十分之九寸,小相公是要想得到十分之九分?” 苏油笑道:“正是,之后以九对十,可将厘数展示到这九分刻度之上。” 老工匠只觉得头皮炸:“这……这是何等巧思?如何做得到?” 苏油先将九分的尺度得出来,对匠人们拱手道:“小子只会理论,动起手来一塌糊涂,还得劳动老丈。” 老工匠当仁不让:“必须的,这等粗活怎么敢劳动小先生,老头来!” 苏油笑道:“那就麻烦老丈了。” 接下来事情就好做多了,苏油画出了一个游标卡尺的图纸,将要点跟老工匠讲清楚,很快一把精美的青冈木古怪尺子便出现在苏油的手上。 苏油看着光可鉴人的卡尺也是服气非常:“老丈技艺之精,可算是登峰造极了。” 老工匠连连摆手:“我家三代雕工,细木活那是家传的手艺,到老头我这辈儿总算是能成大工了,所以才替东家管着这书坊雕版这一块。” “饶是如此,可也不敢夸口毫厘不差,当不得小先生谬赞。现在这个只能是临时拼凑的模型,改天我给小先生做一个经用的。” 苏油笑眯眯地道:“当得的当得的,这纯手工和工科作业,本来就是两回事儿。” 说完对匠人们介绍道:“大家看,中间这把,是主尺,下边可以滑动的这把,是副尺,副尺上的刻度可以在主尺上游走,上面的标示,我称为游标。” “游标前头是两个卡子,用来量出物体的宽度,因此这把尺子,我将它叫做游标卡尺。” 老头连连点头:“这名字妥帖非常。” 苏油取过一个木块,说道:“这卡尺的关窍,就是副尺走到主尺尽头时,两尺的起始刻度归一,同时卡子两个卡钳内面贴到严丝合缝。” 说完又看着尺子摇头:“老丈的手艺,真是精妙。” 老头心头如猫抓一般:“小先生快别夸了,再夸我这老脸没地方放去,不如赶紧给我们展示一把,如何测量到厘这一级。” 苏油将木块一卡,说道:“大家看,主副尺刻度的,我称为零点,以副尺零点所示的主尺位置,可知木块宽度是一寸五分有多。” 工匠们都点头,这个简单。 苏油说道:“那具体多多少呢?我们来看副尺,大家看副尺两端,与主尺刻度对应的位置,是不是在逐渐向一个点趋近?越趋近那个点,主副尺上的刻度,越有重合的趋势?” 一个匠人眼尖:“是的是的,副尺之上第六个刻度,与主尺上一个刻度几近重合。” 苏油笑道:“这位大叔说得对,这个刻度所示,便是厘数,这块木头的宽度,便是一寸五分六厘!” 轰——工坊里顿时人声涌动,这是所有人第一次见识到能够精准到厘级的尺子! 众人欢呼声里,老匠人确是满脸疑惑:“小先生,这是什么道理?” 苏油说道:“这个涉及到算术,我把这个问题叫做追差。大家算术加减都会吧?” 众人都点头如捣蒜,这个都会。 苏油说道:“都会就好办了,来我们看图。” 之后苏油便开始讲解游标卡尺的原理,一番解释下来,苏油总结道:“看,我们假设卡尺现在所卡宽度是一寸三分九厘,一点一点计算过来,在副尺上第九个点的位置,它与主尺的这个刻度间的距离差正好为零,差被追上了。” “利用这个特性,我们便可以将厘这个单位放大到副尺的刻度之上,得到精确的厘数。” 一群工匠不由佩服得五体投地,能把东西做出来是一回事儿,能把道理讲透,那是另一回事儿。 这说明小先生可不是瞎蒙的,道理一听大家都明白,可要靠自己凭空想象,那绝对是打破脑袋也不可能得到这么精巧的解决办法。 等等,小先生好像才五岁?那自己这一大把年纪,岂不是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老工头对苏油作了个深揖道:“有了这把尺子,我眉山书坊,呵呵呵,打今天起,可要力压杭州建阳一头了,先生当受老头一拜。” 苏油赶紧摇手道:“不敢不敢,您是长者,可万万行不得。” 两人正在客套间,就听身后一声轻咳,一转头,正是程文应来了。 程文应见到苏油和八娘混在一群工匠里边,先是微微一皱眉,不过没说什么,只对老工头说道:“老于,在内院便听得工坊这边喧哗,规矩不要了?” 老工头赶紧拱手:“恭贺东家,大喜啊,小先生明了一件了不得的物事!” 程文应问道:“是何等物事,让你们如此惊讶?” 老工头将尺子交给程文应:“东家你看,这是可以测量到厘级的神尺!” 程文应大惊失色:“如何可能?” 等到老工头将尺子展示了一遍后,程文应也觉得这尺子的设计原理简单之极,可偏偏这心思灵巧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不由得对苏油上下打量。 苏油对程文应拱手道:“姻伯,其实这尺子还大有改进之处……” 程文应一把拉住苏油的手腕,一手抓着游标卡尺:“贤侄同我进内院细谈。” 连八娘都不顾了,八娘抿嘴一笑,乖乖地从后边跟了上来。 进入内院,苏油对程文应说道:“姻伯,这卡尺……” 程文应叹气道:“贤侄啊,我朝重进士高等,其次制策。至于其余诸杂科,对别人是晋身之阶,可对你……贤侄天纵聪明,当以诗书为重,万不可以明算为进身之道,这是自误啊。” 苏油对程文应的印象越来越好,起身施礼道:“小侄理会得,这些就是寻常瞎想的杂学,不当事体的,等到开蒙,会以经学为业。” 程文应这才松了口气:“这就好,这就好……刚刚听你说,此物还有大用?” 苏油将八娘所想之事同程文应说了一番,程文应叹息道:“八娘,一家人,本不该如此隔阂,有事情还是该告知翁婿的,或者告诉我也行嘛。” 八娘听后禁不住眼睛一红,连忙低头赔礼。 苏油赶紧陪笑道:“姻伯休怪八娘,程家高门大户,八娘也是怕人说她轻薄胡行,想要事功完成之后再告知你们,现在说开了就好了。” 第十章 讲究人 第十章讲究人 程文应见八娘如此,又安慰道:“一家里,我是不喜欢这么守礼的,天伦亲情倒是更要紧。” 苏油暗笑,你知不知道应景了这也是一项罪名? 赶紧转移话题:“这尺子只是初步,接下来还要试验陶活字,设计工艺,定下流程,控制品质,这本就不是一个人能够做下来的。” 说完对八娘眨巴着眼睛道:“八娘刚开始有些想当然了。不过我们现在有了新的想法。” 八娘赶紧取出之前和苏油在水井巷总结出那张工艺瑕疵的单子,之后将两人的想法和思路给程文应讲了一遍。 程文应感慨道:“之前那套做法,怕是胡闯乱撞,三分把握没有。可是经此一改,怎么就觉得有个七八分可行?” 苏油笑道:“对,就是先摸清工艺改进方向,然后朝那个方向靠拢。” 程文应捋了捋薄薄的胡须:“贤侄你看这样行不行,既然八娘有心,这事情还由八娘和你来牵头。我辟一处工坊与你们俩,另加百贯钱,试着搞搞看。” “如果不成,也不用计较,反正研出这尺子,已经足值了。可如果真要是成了,那这工坊九分,三分算作我程家的,三分算作八娘私房,另三分算作贤侄股份,如何?” 没想到这老头还有风险投资意识,苏油赶紧推辞道:“这如何使得?” 程文应不由分说道:“莫要推辞!你是孤儿,以后还要进学,交游,赴考,没有钱财随身打点,那是不行的。有了这份收入,不忧生计,你也好安心读书。” 苏油想想也是,起身感谢道:“如此小侄也不矫情了,定当竭尽全力达成此事。” “不过小侄有个请求,这工坊算作十分,我们各取三分,留一份作为研基本,可好?” 程文应捋着胡须呵呵笑道:“那更好,那更好,要是再弄一把类似这尺子般的物事来,可就赚大了。” 说完继续劝慰苏油:“这可不光是为你,就你明允堂哥那张利嘴,光这尺子出在我家里,他都能编排我侵占侄产你信不信?” 苏油讪讪地笑道:“哪里至于……” 心里边却暗暗给老头点赞,你老人家所料不差,老堂哥打向你儿子的那一炮里,这也是一条罪名。 晚间程文应便将苏油留在身边吃饭,不过这顿比中午自己做的那顿就差远了,苏油忍了几次,没将自己的雪盐取出来直接吃鸡茸拌饭。 程文应见苏油食不甘味,笑骂道:“你这小子是嫌弃我家饭食不精?我就搞不明白了,你一个五岁村童,怎么好像落地起就锦衣玉食一般?这都是你老伯爷惯出来的毛病?” 苏油想起老伯爷的厨艺,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不是不是,主要是老伯爷那饭菜太吓人,我四岁起就不让他做饭了。” 程文应认真道:“贤侄,你心思灵巧,聪明好学,这些都还罢了。可知道人贵自立?” “没有牯持,你当认作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自自强,今后为父母追得一个诰命,让他们含笑酒泉,方能告慰双亲的平生,切不可有孤愤之心啊。” 这就是教训了,苏油赶紧起身:“谢姻伯教导,侄儿明白的。” 程文应笑了:“跟你说话,总是会忘了你还是个孩子,当真少年老成。赶紧坐下,不用每次都起来答话。” 苏油这才重新坐下,说道:“说起天伦,八娘甚是想念小侄孙。” 程文应说道:“嗯,八娘既然已经大好了,孩子还得安排回去才是。” 说完唤来管家,吩咐道:“少夫人已经大好了,那就把埙儿带过去,孩子还是在母亲身边好些。对了,奶妈也跟过去,还有伺月那丫头,这些天一直伺候少夫人,料理得也算精心,那就让她继续跟前伺候吧。” 管家去了,程文应这才对苏油说道:“你明允堂哥又出游去了,这次去的是剑门,那可有得日子才能回来。子瞻子由去了青神,纱縠行就你嫂子在,你暂时就别过去了,先住在我这里吧。” 苏油恭敬答道:“我听姻伯安排。” 程文应又叫八娘领着苏油,先去后堂拜见了婶子,算是正式认苏油为至亲的子侄。 程文应的夫人是普通妇人,沉默寡言,随便客套了几句,八娘便将苏油领出,带他去偏厢住下。 没一会儿,过来一个中年妈子,说是太夫人打过来伺候小少爷的。 苏油客随主便,由得妈子将自己收拾一通,带被窝里睡觉。 房间里还有香笼,被子也被熏过,苏油迷迷糊糊入睡之前,似乎觉得又有一门大生意等着自己。 第二天一早醒来,昨日临睡前的想法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中年妈子捧着柳枝青盐和温水过来,却讶异地见到苏油已经穿好衣服,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一个小刷子,一个小竹筒。 等竹筒打开,里边是一些粉状物,苏油将刷子浸水,沾了些粉末,就在天井边上刷起牙来。 待得苏油刷完牙,中年妈子才赶紧递上帕子,说道:“没想到小少爷起得这么早。” 苏油接过帕子:“李妈,姻伯和八娘他们都起来了吗?” 李妈回道:“还没有。” 苏油边抹脸边说道:“乡下起得早,主要是家里大公鸡不消停。那我从明天起每天多玩一阵,也晚些起来。” 李妈妈笑了:“小少爷不用在意这个,尽管随心便是。” 苏油将帕子递还给李妈:“李妈你自去忙,我随意找几本书打时间。” 李妈说道:“那等开饭之时,我再来唤小少爷。” 吃饭的时候,程文应笑道:“还真是讲究人,你那刷牙的小玩意儿是怎么弄出来的?” 苏油咧嘴一笑:“那是找村里乡亲做的,其实就是一个竹鼠毛小刷子。” 说完,想了想又道:“不过竹鼠毛弹性稍差,配合上牙粉刷牙齿表面还行,牙缝的清理需要另外一样东西了——牙线。” 说完双手一摊,摸摸小嘴不好意思道:“没办法,谁让侄儿贪嘴呢?牙可得护好了呀。” 程文应都气笑了:“就你昨天吃完饭用的那东西吧?我算是服了你了,光牙齿养护你要用到三样物事?还真是讲究人!” 苏八娘一直没说话,这时候低声开口道:“小幺叔,你那三样,我也要一套。” 苏油说道:“这个简单,不过我用的牙粉不算太好。” 程文应说道:“这个也好办,一会我让药铺送来。等等……你那牙粉取来给我看看?” 苏油从包里取来牙粉,程文应打开一看:“我就觉得肯定有古怪,你这粉怎么这么细?” 苏油反过来感到惊讶:“这药材用到的水飞法,还没有吗?” 程文应问道:“何为水飞?” 苏油想了想,缓缓解释道:“其实很简单的,就是将药物研磨的时候加入清水,会让细者悬浮于水中,粗者沉于水下,将悬浊液倒出晾干,粗者继续研磨,一遍遍下来,就能得到极细的粉末。” 程文应一脸的痴呆:“这……这么简单?” 苏油接着又说出来一个好处:“还有一桩好处,比如雄黄之类药物,还可以通过此法去除火毒,其实就是将里边那些能够溶于水的杂质,通过此法去除,从而得到纯净的雄黄。” 程文应坐不住了,一把拉住苏油的手道:“贤侄,快走,跟我去药铺。” 苏八娘一脸幽怨:“阿爷,说好今天和小幺叔去考察瓷器坊的,昨日我已经与史家妹妹商量好了。” 苏油被拉得有些站不住脚,赶紧道:“其实只要点破这层窗户纸,法子本身简单至极。姻伯你自去吧,道理说清楚,炮制师傅对药物的物性,那肯定比我更加明白,我还是随八娘去看陶瓷坊紧要一些。” 第十一章 物价 第十一章物价 程文应停下脚步想了想:“也是,这法子如你昨晚那尺子一般,道理说通简单至极,可为啥时至今日方有人想到呢?” 苏油背着手,悄悄搓着被拉红的小手道:“那这就是我的怪癖吧,喜欢把事情往精细了想。” 程文应点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夫子的深意,当在此处了。” 苏八娘接过话头说道:“伺月说昨日小幺叔做菜,跟厨子说的也是阿爷这句话。” 程文应一脸复杂的表情,感叹道:“亏我还担忧你不能习业立身,现在看来是多虑了。只把精细一门悟到此等地步,贤侄天下间大可去得。不过这话对厨房周胖子说……哈哈哈,多半是明珠暗投了。” 苏油偷笑道:“也不算暗投,起码他也学会了两道菜不是?学会了食材精致部分和粗糙部分分别处理不是?这厨艺就精进一层。有教无类,这可也是夫子说的。” 程文应捋着胡须打趣道:“一部《论语》,算是被你用活了,诶我说你是不是只会这个?” 三人谈笑着出来,苏油拿着两卷图纸,跑去找老于。 老于正在指挥于大和于二准备做工,见到苏油过来,赶紧过来见礼:“小先生来了啊,我今天把雕版都翻了出来,不合尺度的准备精修一遍,有了游标卡尺,我非得做到不差毫厘才算完事!” 苏油一副小大人模样:“于工态度可嘉,不过我又设计了一份图纸,除了可测宽度,还可测内径,另外精度还能更细。” 老于满眼都是圈圈,消息来得太突然,需要好好消化消化:“更细?小先生这是要……那词怎么说的来着?精确,对就是精确,小先生这是要精确到毫了?” 苏油说道:“那一时还做不到,不过昨晚我想了一下,可以将一尺三分,我称它为小尺。同理可得小寸,小分,最后落到游标卡尺上,精度还能提高三倍,精确到三分之一厘,我称之为小厘。” 这就几乎接近现代百分尺的精度了,将精度提升到了零点一毫米左右。 老于一拍脑门两眼放光:“我这猪脑子怎么就想不到这上来,什么都要小先生提醒!你放心,这图纸一看就明白,交给我了,今晚你们回来就一定能看到几把精度更高的尺子!” 苏油想了想,又补充说道:“还有一点,就是这次的刻度辅尺是可调的。因为气候水分的变化,有可能会导致卡尺合拢时,主副尺零度不能再重合的现象,我管这个叫偏差。副尺设计成可调式,就能随时纠正这种误差。” 老于佩服得五体投地,早已把苏油当成鲁班再世,言听计从,拍着胸脯保证一定搞好。 出了大门,程文应送苏八娘上了软轿,准备给苏油也叫上一顶,结果苏油说他更想走路,顺便逛逛眉山城的风物,程文应只得由他。 各自开拔,走出了一段后,八娘才对苏油轻声道谢。 昨天晚上急急将苏油丢下,就是为了早一眼见到自己的孩子,母子俩如今算是重聚了,八娘的心情好得不能再好,心病一去,浑身顿觉轻松无比。 沿着青石板路往城外走,宋代四川古城的风貌让苏油觉得倍感新奇和亲切。 上一世自己帮扶过的几个偏远乡镇,和现在的眉山城,还真有些类似。 青石板路两边是阴沟,阴沟上面盖着石板。 这就了不得,穷乏的下县,道路两边常常是阳沟,没别的意思,石料能省一点算一点罢了。 阴沟上面是屋檐,屋檐的雨水长期定点落在石板上,已经将石板打出沿街边两排小坑。 每隔一段,阴沟上的石板还镂雕着大铜钱状的进水孔。 道路两边,是中国第一次形成的新阶层——市民阶层的房屋。 市民阶层的出现,说明了服务业和手工业的兴起,这完全体现在了眉山城街道两侧的生活图景之上。 小食肆,干果肆,粮油肆,酒肆,布庄,绸庄,竹器铺,棕铺,杂货铺……一路行来目不暇接,规模不大,但胜在物品丰富。 还有很多奇特的现象,比如可以见到很多挑着粪桶的农夫,沿街收买各家居民马桶里的粪尿,一般一家一晚上的贡献能卖一两文钱,这可是顶好的农家肥。 然后还有卖薪柴的,居民们对杂木柴还都分得清,按耐烧程度讨价还价,一担柴也是几十文的小生意。 甚至还有直接卖水的,而且这水都是城外的人挑着进城卖,一挑水视路程远近卖给离水井远的人家,也是十几文钱。 苏油问八娘为啥城里有水井的人家不打水卖,八娘在轿子里笑得前仰后合,能够打井的人家,那都不差钱,好好爱护水井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卖自家的风水财源,那不成败家子了? 一路好奇地打听着物价,市民们见一个小孩子问东问西,知道他不会买,却也一边按捺住不耐烦,一边看在旁边那顶小轿的面子上,强笑着回答。 开玩笑,眉山富程老爷家的轿子呢!要是不小心得罪了,那才有得罪受。 好在这小少爷好奇归好奇,总不是小户人家那些熊孩子,有礼貌不说,也不伸手乱摸,只笑眯眯的打听。 一路打听下来,苏油已经知道了很多推翻前世印象的好玩现。 比如吃的,物价当真不贵,就川中的早餐来说,一枚炊饼只卖五文钱。 然后好笑的是五文钱的是带馅的,馅料一般比如酸豆角,酸菜,鲜韭菜。 不带馅的反而贵些,要七文钱,因为那是实打实的粮食,饱腹时间更长。 再加上两文钱一碗的粟米粥,基本就可以对付一顿早饭。 当然要吃好一些,也有不少小吃可供选择,比如羹,浆,煎饼之类,要吃饱,得十五文。 一般的酒,如劣酒,也就百文一斤,好些的蜜酒不过两百文。 当然也有贵的,比如苏油就看到了标价一贯的烧春,梨花白,那就是一千文钱了。 茶在四川是特例,官府不专营,不过不能卖到四川境外其余宋地,因此很便宜,不过五百文一斤。 当然也有标价一贯的小茶饼,还有据说是建州来的高级货色,那玩意儿一饼四贯! 然后并不是后世想象那般,有文化就收入一定高,城边的脚夫,杵着扁担等人招募,像极了后世的山城棒棒军,苏油听叫价是使唤一天两百文,再包早晚各一顿饱饭。 同样城边的抄书先生,一日使唤费用也是两百文,不过这是基数,过一定字数,那就要按字数折价了。 盐如今还是专卖,但私盐在川中也处于半公开状态,一斤不过七十文,都是块状,折成铜钱与汴京价格相当,这就已经很便宜了。 苏油后世读了不少史书,知道这七十文一斤的盐,很多贫苦人家都吃不起,用绳子吊一小块,往菜汤里一放一提,就算放过盐了。 米,每石不过八百文,一斗八十文的样子。 相比居民个人收入,肉也不算贵,最贵的牛肉,百文一斤,猪肉四五十文一斤,羊肉在两者之间,随行就市。 不过好玩的地方就是越肥越贵,瘦肉没人买,和后世也颠倒了一个个。 但是衣物就贵了,成衣铺里一件旧麻布衣,动则也是几百文,成色稍好些的绸衣,那就上贯。 丝鞋,皮靴,那是一贯到几贯的高级货。 衣物中木棉衣料和葛衣,更是价格不菲。 苏油心里边默算了算自己的一身,一件苎麻内衣,一件青葛外衫,一条丝裤,一双丝鞋,就算自己是小孩,这一身没有一贯钱是拿不下来的。 第十二章 牛杂可是好东西 第十二章牛杂可是好东西 在可龙里的时候,苏油看过土地买卖,一亩地也就是一贯钱的样子。 这物价和后世相比,可真是天壤之别,原来宋代城市居民的家当,基本上都穿在身上。 仔细留心,还有现,这里的人们使用的钱不是常见的铜钱,而是铁钱。 偶尔有外地人采购用铜钱的,那一文铜钱能当铁钱两文用。 还有交钞,楮皮纸做的,官方行,一贯钞大致能当九百文。 还有私钞,大商户行的,用来和生意伙伴交易,其实更有点像是固定价额的提货单或者是原始汇票。 苏油就像一个好奇宝宝东看西看,倒是苏八娘看不下去了,低声招呼他过去,递给他一个荷包,低声说道:“小幺叔可是要使钱?我这里倒有一些。” 苏油却不接,有点小尴尬的解释道:“不用不用,我就是呆乡里久了,想了解一下物价,原来大宋的物价如此便宜啊。” 八娘噗嗤一声笑了:“小幺叔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县令大人还常常打秋风呢。” 苏油大讶:“不会吧?我可是听说官家对读书人很宽松的,给俸禄都是往高了给,年节还给各种名目的赏赐。” 八娘笑道:“那得是五品以上才行,如县令这般的七八品,一个月也就五六贯的花销,要养家糊口,人丁不旺还行,上了十口,加上迎来送往,那就不够看了。” 苏油不信,回道:“八娘你又骗我,县长迎来送往,那是有公使钱的。” 八娘摇摇头,说道:“你是没看过驿站那破败的样子!像眉山这样的地方,水路枢纽,来往的贵人高官多了去了,公使钱能够开销的?太守大人想要过得滋润,都少不得依仗我们江卿世家才行。” 苏油有点疑惑:“那这官还有什么做头?” 八娘笑道:“有你这想法的可不光只有你。翰林清贵不?几年前出的大新闻,有个穷翰林,连清选都不要了,辞了官职,在东京开了一家质行!” 苏油点点头,这才算是对大宋的政治生态有了第一分粗浅的认识。 自己以前的知识面太狭窄了,眼睛只落在了史书记载的大人物上,却从不知道大宋下层官员是这样的苦逼。 看来升官不一定财,不过现在了解那些为时尚早,自己来大宋,可不是为了受穷的。 时间不长,小轿来到了一个城外临溪的工坊,工坊旁边是几个窑口,远处还有些田土,一个小庄子。 工人们在抟泥,造胚,一位少女在指挥工人们干活。 见到软轿过来,那少女便急急走了过来问道:“是苏姐姐吗?” 苏八娘从轿子里出来,两人见礼后,那少女拉着八娘,欣喜地说道:“姐姐总算是大好了,咦,埙儿没跟你一起过来?我好想看看他啊。” 八娘笑道:“一路颠簸,可不敢带出来。” 那少女看着苏油逗弄道:“这小孩又是谁?快叫我姐姐,我给你吃甜豆。” 苏油还没说话,八娘急忙拉着那少女嗔怪道:“你可休要胡言乱语,这是可龙里苏家老宅的长辈,人虽然才五岁,我也得管他叫小幺叔。” 那少女听完后一跺脚叨叨着:“哎呀你怎么带了个小长辈来!平白跌了我的辈分!” 八娘笑道:“我这小幺叔人虽小,可是绝顶的聪明,现在正在帮我弄活字排版的难题。小幺叔,这是史家二十七妹。” 苏油施了一礼:“见过二十七娘。” 二十七娘撇了撇嘴:“小娃娃还装老成充大辈,这小幺叔我可叫不出口,我就叫你……小油吧。” 苏油也不见怪,笑道:“名字就是个代号而已,家中长辈就常叫我小猴子。” 二十七娘笑得腰都弯了:“小猴子,哈哈哈,等你行冠礼的时候,那不是……那不是……” 苏油倒是挺大气,回道:“沐猴而冠,想说就说,我不会生气的。” 二十七娘反而不笑了,改容正正经经对苏油道了个万福:“小油性格可真好,倒是奴家孟浪了。” 苏油赶紧还礼。 八娘说道:“今日过来,是有事情求妹妹。” 二十七娘说道:“嗯,事情我已经知道了,这不一早就准备好了,看,泥料都在这边。” 三人过去一一检视,苏油翻看了半天,摇着小脑袋问道:“二十七娘,有一种泥料,不知道你们这里用过没有?” 二十七娘倒是挺讶异的:“你小小年纪,还懂陶泥?” 苏油看着那些土黄色棕色和绿色的瓷罐,说道:“略懂。” 说完随便取了一个挺大的斗碗,用双手抓着碗边翻转过来:“你这用的是本地的红泥,陈化后做胚,干后再施釉一次烧成的,泥料太粗了,不合治印用。” 二十七娘听了后眉毛顿时竖了起来:“我们家的瓷器虽然不如几大著名的窑口,可在川峡四路也是有口碑的,这泥我们精选的,东西都卖到大理去了,你人不大,口气倒是不小。” 苏油眨着小眼睛说道:“二十七娘别生气,你说的我都相信,我的意思是说,还可以更精。” 二十七娘冷笑道:“要是你能够炼出更细的陶泥……” 说完见到一旁笑盈盈的八娘,眼珠子咕噜噜一转,顿时笑靥如花:“那给你们做陶印的活,我们包了。” 苏油连连摆手:“不用不用,这很简单的,法子我上午才教过姻伯,其实就是举手之劳,我们先做个小实验吧。” 这里工匠也多,见二十七娘没话,苏油便叫来工人,取来一口大缸打横,做了个木头架子卡住,然后在架子两边卯上圆轴,搁到支架上边,又做了一个轴柄,工人摇动轴柄的时候,大缸可以在架子上边转动。 往大缸里加了些水,丢了些碎瓷片进去,让工人将大缸摇转起来,苏油开始往里边添加陶泥。 很快,陶泥便被翻滚的碎瓷片切割磨碎,最后变成泥浆。 二十七娘睁大了眼睛:“你这法子倒是讨巧得很。就是规模做不大。” 苏油也不生气:“做实验嘛,这样快。” 将泥浆倒出来,用粗竹筲箕过滤得到细泥浆,倒入另一口缸中搅拌静置一阵后,苏油在盛放细泥浆的罐子周围挂上布条,利用虹吸现象吸取水分。 接着便和工人聊起瓷土的事情。 苏油的口中,瓷土是一种白色的极具粘性的泥土,饥荒年月里,有人拿它充饥,虽然一时间能有饱腹感,但是却无法泄泻,吃这种泥土的人,最后会腹胀而死。 这么一提醒,便有工人反应过来,说是城西蟆颐山下有一片地,那里便有这种泥土。山上还有白石头,这泥土估计便是白石头年深日久风化而成的。 二十七娘一听真有这东西,立刻让人从庄子里拉来骡子,派人去城西取土取石头。 等事情安排完,二十七娘笑道:“你们两倒是有口福的,庄子刚摔了一头牛,报了官,罚了些银钱,不过有牛肉吃了。” 苏油顿时大喜:“真的?这个我来弄!” 二十七娘似乎笑点很低,顿时又笑弯了腰:“哎哟,你还真是什么都会呀?!” 苏油对八娘说道:“八娘,你快叫人去家里,找伺月将我昨天让她弄的那包药粉找出来,哈哈哈,这回有大用了!” 一行人来到庄子,这里其实不大,有一圈低矮的土墙,土墙外边是田地,种的水稻,土墙里边一头是菜园,一头是一圈草房,庄子上的人正在解牛。 苏油兴匆匆地跑过去,一看只剩下一个腔子,不由得哭音都出来了:“牛杂呢?我的牛杂呢?” 八娘急得直跺脚:“小幺叔,不得无礼!丢了我们苏家的脸面!” 苏油莫名其妙:“怎么了?” 第十三章 精盐 第十三章精盐 八娘说道:“牛杂是下使人都不吃的,除非贫弊到极处的人家,才会捡回家煮食。” 苏油这才想起来,宋人脑蹄血脏,都是不怎么吃的,昨天的鸡杂,就不知道被厨子扔哪儿了。 一位憨厚的村民咧着嘴笑道:“那是,我们庄子里,除了肥点的牛肠煮了喂狗,别的东西都扔掉了……” 苏油眼都直了:“这么浪费?” 说完眼珠子一转,满脸严肃:“农家力耕满载,不过温饱,市井一日辛劳,难留百钱。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我苏家庄子上,可是没有这等事情的。” 这话把二十七娘僵在了那里,苏八娘更是眼中含泪:“小幺叔,我们可龙里山田庄户,当真过得如此清苦?” 二十七娘走到苏油身前:“奴家受教了。” 说罢站起身来,也是一脸严肃,对刚刚那个粗壮汉子说道:“史大,耕牛失足之事,我就不追究了,不过小先生所言在理,今日让你们以牛杂为食,以示惩处,你可心服?” “啊?!”苏油和史大同时目瞪口呆。 史大苦着脸:“这事情是庄上过错在前,二十七娘,这罚我们认下了,多谢小娘子高抬贵手轻轻放过。” 苏油却不干了:“且慢!” 二十七娘敛衽道:“小先生有何吩咐?” 苏油擦了一把口水,咬牙切齿道:“我是外人,本不该干涉贵庄之事,这是失礼在先,所以也该受罚。而且起议在我,我要是不与庄户们同甘共苦,那就是招谤惹怨,所以我今天也必须与庄户们一起——吃!牛!杂!” 八娘和二十七娘连忙阻止,不过苏油心意已决,甚至不惜抬出辈分来压人,这才勉强得过。 叫了两个庄户去寻埋掉的牛杂,苏油偷偷擦了一把汗,想吃一口好吃的还真不容易。 毛肚!我来了! 从地里将刚埋掉的牛杂起出来,苏油指挥二人将牛杂搬到溪边,摆开阵仗清洗。 抓了一个小孩子,叫冬儿的,就是他放牛不慎将牛摔了,和自己一起回去问庄头要了半斤麦面,又拿了一个大筲箕,下边铺上干净稻草杆子,杆子上铺上溪里洁净的河沙,河沙上又铺了一层草杆。 八娘和二十七娘一路看着觉得古怪至极,都过来看他要做啥。 苏油指示冬儿烧起一堆草灰,然后拖出大木盆将草灰调入盆中,然后一瓢瓢舀入筲箕中,过滤得到清水。 经过三层过滤的水非常清澈纯净,苏油拿手一试,有些滑滑的感觉。 找庄头要了半斤芥子,让冬儿舂成细粉,加入温水调成糊状,淋了豆油隔绝空气,再拿盘子扣上,放在灶台上保温。 这时庄户已经将牛杂洗净送了过来。 苏油指挥庄户用竹筒做了个唧筒,往牛肺里打水,然后搓揉挤压,将里边的血水杂质逼出来。 牛心牛肝不用管,牛肚用面粉搓洗干净后,泡入草灰水中,去掉多余脂肪。 一边解牛剔下来的大动脉,也被苏油收集起来,刮洗干净后同样泡入草灰水里边,这东西是火锅里的美味。 然后胰脏拿去喂狗,牛腰留着一会儿再处理。 剩下的,就是牛肠了。 先处理小肠,指挥着庄户用盐搓出粉液,然后用面粉挂掉洗净。 大肠也是照此办理。 很快,院子里摆出了好几个大盆,里边全是干干净净的牛内脏。 苏八娘和史二十七娘面面相觑,这家伙口口声声说是要吃粗食,还没料理呢,盐粉先去了半斤,面粉先去了两斤,这不是糟蹋东西吗! 不过看着几盆东西,和以往所见的肮脏内脏有天壤之别,或许……真的能吃? 苏油可没管他们怎么想,洗净之后,烧了一大缸水,让人将牛骨槌断,加入大缸之中熬煮起来。 然后让人另烧一缸清水,将大小肠切成大段,丢入缸中烫上一阵,捞出来叫人切小片,然后将肠壁上白色的油脂都收集在小盆里。 他自己除了烫牛杂,就是拿勺子慢条斯理地打去牛骨汤缸中的浮沫。 庄户人家将牛肉解好,留了些好嫩肉给两位娘子做食材,剩下的都大块腌制起来,之后便分了些人过来帮忙。 这时,八娘让去取十三香粉的人回来了。 苏油让人将一半药粉缝入纱袋中,挑了块石头洗净绑上沉到大缸里熬汤,又加了好些花椒,姜片进去。 一边支使庄户熬肠油,一边捞出毛肚动脉用清水漂洗,切改肺片,毛肚,黄喉。 小孩子们都被安排去采芹菜香菜火葱,洗姜剥蒜。 妇人们则烧饭,准备菜蔬。 虽然人多事杂,但是苏油指挥安排得井井有条,每个人都挥了最大效率。 二十七娘在一边和八娘说着悄悄话:“八娘,要是小油当庄头,包吃包住,一年开十贯钱,一点问题没有。” 八娘骄傲地轻笑一声:“我们家小幺叔,以后是要读书考进士老爷的。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这话是庄头说得出来的?” 二十七娘掩口笑道:“这话我可要禀告家祖,添进家训里边,哎哟,这什么味道这么香?” 八娘这时也闻到了,咽了口唾沫:“昨日小幺叔用鸡血做了一道鸡血羹,那味道鲜美无比,要不,今天我们也以身作则?” 二十七娘抽了抽鼻子:“嗯,有道理,小油说到底是客人,没理由客人上门吃下水,主人在一边啖牛肉的。我决定了,我也和小油,庄户们同甘共苦!” 说完这话,两人自己都觉得有些不要脸,不由得相视吃吃偷笑起来。 盐是苏油在这个世界最受不了的东西,收拾停当,苏油将庄头招呼过来,没说的,提纯食盐。 米面什么的还好说,牛杂也由得小少爷折腾,不过盐要花钱买的,这事情庄头不敢做主,跑去禀告二十七娘。 二十七娘挥挥手:“苏家小少爷要做什么,听着就是,不用来禀报。” 接下来就是熬盐,过滤,烧石灰,磨豆浆。 刚刚烧制草木灰,得到的事实是碳酸钾溶液。 石灰普通,农庄必备,烧后得到氧化钙,加水变氢氧化钙溶液。 接下来就到了变戏法的时间。 草灰水和石灰水混合,得到得到氢氧化钾碱液和碳酸钙沉淀。 用氢氧化钾碱液加入饱和盐水,生成氢氧化镁悬浊物,去除盐水里的镁离子。 再加入草木灰水,利用碳酸钾生成碳酸钙悬浊物,去除盐水中的钙离子。 然后加入豆浆,利用蛋白质遇到盐分时生的络化作用让悬浊液中的悬浮物和杂质凝聚成团。 过滤之后,得到氯化钠和硫酸钠以及钾盐。 最后通过加热结晶,利用不同盐类结晶温度浓度不同的原理,析出绝大多数的氯化钠,剩下的液体蒸干水分,变成硫酸钠和钾盐为主的混合结晶。 一碗雪盐,几粒胆丸摆在八娘和二十七娘身前的时候,所有人都傻眼了。 二十七娘拿手指蘸了雪盐粉末,放入嘴里,叹道:“好纯的咸味,一点苦味涩味都没有呢!” 说完又要用手拿起一粒胆丸准备舔舔看,苏油赶紧制止:“这个是胆丸,雪盐里消失的苦涩味道,可都集中在这里头了,可以用来做豆腐,但不能就这样尝的。” 二十七娘现在已经成苏油的脑残粉了,傻傻地点头道:“哦……” 苏油问道:“去挑观音土的人可回来了?” 二十七娘这才从雪白的胆丸上回过神来:“回来了回来了。” 苏油说道:“那就让他将最白的观音土挑出来,用上午我那个办法,将泥浆搅出来,过滤,搅拌,静置,沉淀。用纱条吸水。” 二十七娘说道:“那我和八娘先去处理这事情。” 苏油笑道:“去吧,早些回来,今晚可有好吃的。” 第十四章 好菜 第十四章好菜 二十七娘狡黠地一笑:“同甘共苦是吧?我们也决定了,见贤思齐,陪你一起受罚。” 说完飞了苏油一眼:“名如其人,小小年纪,忒油滑!” 苏油摸摸鼻子:“这个不怨我,要不那样说,你们是不会让我处理牛杂的。” 人多手快,很快处理完毕,各种杂碎摆了好几簸箩。 苏油指挥庄上手艺最好的厨娘处理牛腰,只要将牛腰里的白筋除尽,就绝对是一道好食材。 教厨娘将腰花斜切花刀,牛肝斜着切薄片后,反复冲洗掉表面的粉糊,用细纱做了个纱筛,翻出庄里藏有的葛粉,研碎过筛,勾成芡汁。 芡粉之所以叫芡粉,是因为它最先是用芡实制成,那东西产在太湖周围,又叫“鸡头米”,四川几乎没有。 不过这东西只要是淀粉丰厚的作物都可以代替,比如现在眉山有的莲藕,荸荠,薯蓣,葛根,其实都是可以的,不过其中菱角粉才是最上品,一时苏油也没地方找去。 接着就是第二件事,找酱。 酱这东西,是中国人食谱体系中重要的一环,其实就是由谷物和豆类酵产生的谷氨酸带来的鲜味和其余物质混合起来的具有独特香气的调味品。 不过现在豆酱麦酱也还没有做到精美,酱油这东西还处于原始状态,苏油觉得自己这个非遗传承人的半拉徒弟,在大宋似乎有不少商机。 结果只在墙梁上找到几个稻草包裹的豆酱包,想了想苏油还是放弃了。 转了一圈,调味品真是少得可怜,就给他找到了几斤花生,做了个油酥花生米,找几个孩子来将花生米弄碎。 该做饭了,调料不齐,也不是不能做菜。 可龙里没有莴苣,史家庄倒是找到了。 现在的莴苣很小枝,但是特别细嫩,主要是细叶子,中间的莴笋比拇指粗点不多。 这本地老品种的莴苣比后来的大叶子莴苣好吃太多了,猛然见到老熟人,反倒让苏油有了隔世之感。 没一会儿,八娘与二十七娘回来了,说是已经照苏油的布置,将观音土泥浆调和完毕。 二十七娘眼睛亮,这土的粘性相当不错,比以往的传统陶泥细密得多,她觉得肯定是好东西。 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一见到她俩回来,苏油就招呼厨娘开火,做菜。 肝腰合炒,谁说非得用炒锅? 之前就烧好凉上的冷油现在派上了用场。 先拌凉菜,一直摆放在灶台上的芥子酱,现在变成了正儿八经的芥末。 这个做法还是以前村里的老人教给他的,不过对他来说,似乎除了拌毛肚,也找不到别的用处。 芥末蒜泥香油加一瓢凉好的牛肉汤,烫到刚好的毛肚,黄喉,煮熟后切得薄薄的心片,大盆子里加上香芹段,香菜节子,葱花,花生碎,精盐,拌好后一桌放上一大盆。 然后用淋油的动作代替炒菜,将事先煮好的牛肠,牛肺片,牛头皮薄片放到笊篱里用滚油淋几遍,摆放到几口大陶锅中,浇上牛肉汤煮起来。 一群人围着几个灶台边馋得直打转,庄户人家哪里见过多大的世面,娃子们两眼盯着锅里翻滚的食材,不住拿袖子擦着嘴角。 等到煮得几分钟,洒下莴苣叶子,一把葱花丢下去,再洒上一点盐,就能上桌了。 接下来炒牛肝,将用姜汁水泡过的肝片腰花挂芡之后放陶盆里,淋入点冷油划散,使其不会相互粘连,然后烧上半锅热油,两人协作,一边倒进去用铲子划拉,用滚油的量控制温度,待腰花肝片拌到刚刚断生之际倒入筲箕将油滤掉,鲜嫩的肝腰合炒就得到了。 然后正常方式炒姜蒜呛莴苣叶,炒好将腰花肝片倒进去,烹入加水蒸化的饴糖,醪糟,米醋,盐,水淀粉调成的糖醋汁,一盘香喷喷的肝腰合炒照样完成。 接下来就是吃饭,一庄子的人,八娘二十七娘苏油坐成一桌,其余管事庄头们一桌,农夫一桌,工人一桌,妇人娃子一桌。 二十七娘挑了一筷子毛肚,迟疑地放入嘴里,芥末蒜泥芹菜段的清香加上毛肚爽脆的口感,顿时让她眉飞色舞:“好料理!” 喝了口汤,尝了一块肺片,二十七娘起身招呼:“史大,准备三个食篮,把牛杂汤和这个炒牛肝,还有这个拌牛肚,给史家,纱縠行,还有程舍人书坊各送去一份。” 苏油赶紧摆手:“这肝腰合炒就算了,吃的是个鲜嫩劲,凉了再热就没法吃。史大你这样,那边汤头你盛上三罐,然后各种牛杂各凑成一盆送去给长辈们,告诉他们将汤放碳炉上,现烫现吃。吃得差不多了,生肝片下锅,然后按这节奏……” 说完拿筷头在陶盆边缘敲了起来:“一,二,三……如此十下,便可以吃了,最是滑嫩不过,吃完再下素菜煮菜汤。” 说完将未用完的肝片用湿芡粉,姜末,精盐和老油拌了,装了三碗,剩下的史大自去安排,然后让小厮送进城里。 敞坝上笑语盈盈,娃子们坐在妈妈的旁边,小脸埋进糙米碗里抬不起来,偶然抬起,嘴角都是饭粒。 “妈妈,牛肉好香啊!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一顿饭。” 母亲微笑着给自家孩子添肉:“吃,敞开了吃!牛杂还多的是,一会儿记得去谢谢苏家小少爷。” 另一位妇人便说道:“你说我们是有多傻?一年见不着几次荤腥,万没想到以前丢掉了这么多好东西。” 然后又有人笑道:“姐姐你怕是想多了,去年庄外来了几个夔州府官田庄的流民,我见着实在可怜,便将一副猪内脏与了他们。没想到他们就在我房外烹煮起来,那味道我的天,被我轰得远远的,行善倒行出罪过来了……” 史大端着大碗在男人的两桌来回招呼:“今天牛肉管饱!大家伙要记得主家的恩德,老四我就见不得你那抠搜劲,夹一筷子还抖两抖干啥?一筷子都放碗里不就得了?” 那汉子红着脸笑了笑,又埋头猛刨起来。 史大又对两桌男人高声说道:“今天这里起码三十多斤牛肉,城里边一斤就是百文,这就是主家赏下来三贯好吃食!大家吃完这顿,把剩下那些都分一分,那边大缸里汤头还多的是,做法也都知道了,别忘了家里老人!这样的顿头,作孽哟……” 苏油忍不住偷偷笑,低声对二十七娘嘀咕道:“你这庄头在偷换概念,刚开始明明说好是受罚的,一转眼便变成赏赐了。” 二十七娘给他挑了一块牛肠:“就你机灵,小孩子好好吃饭!” 说完又笑道:“不过史大说得没大错,这还真跟白捡了三贯钱差不多!鬼知道这牛杂经你一整治,竟然比牛肉还香!” 说完美滋滋地算起来:“牛摔了被罚了一贯钱,现在这里外里相当于赚了两贯,今晚回家一说,爹爹怕是睡着了都要笑醒。” 苏油笑道:“你就这样编排家里长辈。” 二十七娘理所当然地说道:“哪用编排,我那爹爹眉山城出了名的财迷!” 八娘说道:“不过这样的吃食,不是随意能吃到的,看小幺叔弄这么半天,这功夫下得可太大了。” 二十七娘说道:“可不是,屠宰场那边,每天往玻璃河里扔多少下水,那就是不知道做法。” 苏油心中一动:“我有个想法,想和两位商议一下。” 第十五章 名声也是个好东西 第十五章名声也是个好东西 二十七娘吃得太美了,现在觉得苏油怎么看怎么顺眼:“小油你说。” 苏油说道:“是这样,我这汤料包里,其实都是药材,主要功能是驱风散寒,温脾养胃,对码头边的来往客商,旅人,脚夫,是最好不过。” “还有这内脏也不能小瞧,它能明目,治夜盲,健脾胃,养血气,白白扔掉,实在太可惜了。” 二十七娘立刻反应过来:“开餐馆!” 苏油笑道:“开餐馆不至于,我想着能不能够每天去将那些下水收上来,加工处理后在码头边上支个摊子随意卖,三文一碗可以,五文钱一碗也行,帮助下那些脚夫船夫,过往旅人,也算是行一桩善事。” 在大宋立足,名声是个好东西。 八娘合什道:“小幺叔真是宅心仁厚,这个事情没多少花费,我回去禀告阿爷,他肯定支持的。这是比施舍寺庙还大的功德。” 二十七娘说道:“太好了!啊?等等……可要是我想吃了怎么办?” 苏油说道:“你想吃了让下人去端一碗不就得了?” 二十七娘说道:“那怎么行!那我们不是和脚夫苦力一样了?!” 呃,没想到这小妮子阶级观念还如此浓厚,苏油想了想,说道:“那就让家里厨子把手艺学到手,给你精细单做,这总可以了吧?” 二十七娘也只是随口一提,点头道:“好吧,那就是一个草棚两口大缸的事情,八娘我们都不用禀告家里,自己就能安排下来。” 苏油笑道:“那这事情就这么说定了。其实开餐馆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如今条件还不够,实现不了。” 二十七娘问道:“为什么?你缺钱吗?” 苏油说道:“钱只是一个方面,主要是很多调味品,现在没法得到。烹饪一道,调味是关键。” 二十七娘细细品着小碗里边的汤,说道:“什么调味品?比这汤料料理出来的还好?” 苏油说道:“这个啊?这道菜其实就少了一道重要的调味品,不然毛肚蘸着那东西吃,滋味更绝。” 二十七娘惊讶道:“还能更好?是什么是什么?” 苏油说道:“那差得多了,现在就一个芝麻酱,其实还可以有韭菜花酱,豆腐酱,还有豆瓣酱,甜麦酱,最好的还有酱油,不过这些一时都凑不齐,尤其是后边几样,要做得好,少则大半年,多则两三年才行。” 见到二十七娘略微失望的样子,苏油打趣道:“别忘了我们此次前来的主要目的,要是现一样就要开张一样,什么事情都别做了。” 八娘不禁觉得好笑:“对呀,吃了一顿好吃食,就差点把正事忘了。” 二十七娘也笑了:“哈,还真是,上午静置的那批陶泥,果然细腻了很多,小油当真有本事!” 苏油说道:“是吗?那观音泥怎样?” 二十七娘说道:“观音泥就更厉害了,粘性比陶泥好很多。” 苏油抬起小手将还在吹嘘主家仁义的史大招呼过来:“将锅里的牛骨头都捞出来,将上面的肉剔给孩子们分了,骨头收集起来,泡草木灰水里,油脂去尽后洗刷干净,其余的骨头,都如此办理,我还有大用。” 史大笑得脸上褶子都能夹住苍蝇:“今天多承小少爷,这顿油水可太丰厚了。” 苏油挥着小手:“这是小事儿,就是告诉你们这下水是好东西,不要随意浪费,包括骨头也是。” 史大忠心耿耿地点头:“领会得,见识了小少爷这手变废为宝的本事,只要您吩咐,我们一定给小少爷处置妥当。” 苏油说道:“有个事情等不得了,一会儿我给你画个图纸,麻烦你先帮我做几样陶器,下次烧窑的时候一并烧制出来。” 史大大手拍着胸脯:“没说的,就用今天得到的细泥来做!” 苏油摆手道:“别别,我这东西啊,粗泥反而更好,还有不能挂釉,就原陶更合适。” 史大答应连声地去了,苏油这才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呃,二十七娘,我没钱。” 二十七娘笑道:“说这个就见外了,举手之劳而已,就凭你能够将陶泥细腻程度提升两成的本事儿,我就该好好谢你。” 苏油笑了,就那因陋就简的玩意儿,离真正的球磨还差得远呢。 这时一位大娘端了一碗剔好的骨边肉过来:“小少爷,这碗是给你的。” 苏油讶异道:“不是让你给孩子们端去吗?” 那大娘“啊”了一声:“可您不也是孩子吗?” 八娘一下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二十七娘更是笑得趴在了桌子上,拿手拍着桌面:“叫你总喜欢装老成!其实还是个娃!哈哈哈哈可笑死我了……” 苏油:“……” 这顿饭是苏油来这世界上吃得最舒服的一顿,他现在觉得眉山城真是个好地方。 可龙里的乡亲们都是看着他长大的,想做点什么,大多数人都是当他在胡闹,哪知道进了眉山城后,居然还颇受待见,真是没地方说理去了。 眉山城里的居民,民智比较开化,苏东坡总结乡情曾经说过,眉山人,爱读书,喜诉讼,难欺难治。 读书识字的人家太多,家家都有一套大宋的法典,没事情就翻着玩,胥吏想要欺瞒哄骗他们,不可能如文盲农夫那么老实巴交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想要加役加征,给不出个说法,那都是敢拿着法典聚在衙门闹的。 苏油认为这其实是民权意识一种萌芽般的觉醒,官府在眉山,甚至说在现在的整个四川,并不强势,与江卿世家更多的是一种配合关系,殊无可畏。 这也是苏洵文章里说某人有摇动州县能力的原因。 而如今,这个某人的父亲,程家老家主,正和自己的女儿说着话。 几近现代工业品的两柄木质游标卡尺,是老于和两个儿子忙活了一上午的功劳,现在就摆放在桌上。 女儿一直是程文应的骄傲,这女儿自小知书达礼,聪明非常,长大后可谓宋代仕女的典范。现在苏油的表现太妖孽了,程文应便借着尺子完工这事儿,将女儿请过来说说话。 程文应对程夫人说道:“女儿啊,苏油这孩子,你熟悉吗?” 程夫人恭敬的答道:“父亲,这孩子女儿倒是知道一些的,自幼父母双亡,是守祠的老叔将他拉扯到现在,听闻顽劣无比,性子又慧黠,干了不少让乡亲们头疼的事。” 程文应奇道:“哦?我看那孩子挺守礼啊,《论语》至少是精熟的,还有这尺子,说是从《九章》上看得的。” 程夫人笑道:“父亲这就被骗了,《九章》里可没讲过这个,这估计是这孩子受了《九章》的启,自己拓思出来的东西。看,慧黠,乡亲们就没说错。” 程文应大讶:“这要是自己想出来的,这……这这……” 程夫人笑道:“聪明是吧?这样的孩子,历史上也不是没有过。项橐七岁难孔子,甘罗十二拜上卿;东方朔两岁暗识《魏史》,骆宾王六岁即赋《咏鹅》;刘孝绰六岁下笔能文,阴铿四岁一日千言;徐陵十二通老庄,王勃八岁作《汉书注指瑕》,李泌七岁便可从容于唐皇宰相奏对……父亲,我大宋推崇文教百年,远迈汉唐,出来几个这样的孩子,不奇怪的。” 第十六章 仓舒转世 第十六章仓舒转世 程文应说道:“这些可都是神童啊。虽然聪明,可性格呢?苏油不但聪明,性格沉稳冷静,温文尔雅,也不像个孩子。” 程夫人扑哧一笑:“父亲,远的不说,就说我大宋,如今朝堂之上便可举三位——蔡景蕃,晏同叔,司马君实。” “蔡景蕃三岁得中进士,五岁以秘书省正字伴读东宫。如今年纪未过四十,已经稳拿了三十多年的俸禄。” “晏相公七岁就能做文章,十一岁举童子试,见考题是自己之前做过的,便请官家另考。其后伴读,谆谆劝诫,绝不不为当今代笔写诗,这些都是有记载的。” “再说司马君实,五岁立志读《春秋》,每日余学之外,夜里自加时辰攻读,至七岁而贯通。又有砸缸救人之智,图画传于京洛,虽海屿边城,亦知其事。” “这些神童,都是少年老成,年岁聪幼,可说话行事皆如成人。他们的事迹,性格,少年成就,不比小油更加神奇?” “而且你又被骗了,这弟弟在乡里,可不是像你说的那样。” “他在乡里,是可龙里,石家村一帮孩童的智囊。去年四月撺掇着一群七八岁的孩子,在河里捞了好多鱼苗,说那叫‘舀水花’,然后将鱼苗放进田塘里边,声称今年满村都能吃上鱼。” “父亲你说,小孩子玩水,那是多危险的事情?” “还有果树,祠堂前后,有几株好柑橘,几株好茶树,也被他领着孩子们,将柑橘枝给剪了,说这叫矮化,可以控制柑橘树的高度,以后摘起来方便。” “剪下来的枝条,经他撺掇,孩子们把自家的柑橘树砍断细枝,用良树的枝条接上去,说那叫‘嫁接’,以后那些柑橘树,也会结出祠堂后边柑橘树那样的甜果。” “茶树则被他剪成三五寸长的小枝,说是可以在沙子上插出根来,变成新茶树,父亲,农事我是不懂,您认为这些法子可行吗?” 程文应说道:“可行什么可行,简直就是瞎胡闹!哎呀那可就糟了,那几棵树可是老世兄的心肝宝贝!” 程夫人笑道:“正是,听说事之后,各家娃子都被拉去跪了祠堂,老叔勃然大怒,要施家法。” 程文应胖脸上肉抖了两抖,又无可奈何地嘘了口气:“收拾一顿也好,这也实在太调皮了。” 程夫人忍俊不禁:“哪里这么好收拾,结果老叔被这孩子三言两语拿住了,说他不公,要是那些柑橘树能活,他们这顿打不是白挨了?祖宗也不可能跳出来反打老叔一顿。” “气得老叔当时便将黄荆棍子摆在祖宗牌位前,又加了两根,只等上月看结果,要是果树不活,那就处罚加倍。” 程文应担心地问道:“那结果如何?” 程夫人笑道:“奇就奇在这里,结果那些柑橘树还真如小弟所说,都活了,茶树枝也活了一大批。老叔只好将祖宗牌位前的黄荆棍子请下两支来烧了,剩下一支留着,说要是结出的柑橘不甜的话,照打!” 程文应哈哈大笑:“老世兄这就是不讲理了,这不是欺负小孩吗?过了,过了啊!” 程夫人也觉得好笑,说道:“结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你知道他因何进城吗?” 程文应说道:“他说是来求明允给个表字,还有就是进学的章程。” 程夫人笑道:“可漏了一桩,他偷偷伙同石家小娘子,把别人家里四口小猪偷偷阉了,闯下祸事,老叔让他进城躲避呢!” 程文应大惊:“这是女孩能做得的事情?这会伤了石家小娘子的名声的!” 程夫人点头道:“是啊,这事情老叔处理起来很麻烦,” 说完又道:“父亲,你相信‘宿慧’吗?” 程文应说道:“就是有小孩生到世间,还记着上一世的经历记忆?” 程夫人蹙着眉头:“子瞻小时候,常常告诉我他的梦境,在梦里他生活在一个美丽的水乡大城里。那里人文风雅,物候常新,有一个大湖。” “大湖边有长堤,长堤上是古柳,而他,则是城郊一座寺庙里的僧人。” “梦中他就在那样一座城市里宁静地生活。到现在他都喜欢亲近僧人道士。眉山周边的道观寺庙,都被他拜访遍了。” 程文应问道:“你是怀疑,苏油也和子瞻一样?” 程夫人想了想说道:“小堂弟如此聪慧,如此性格,对物性如此通透,对食物如此挑剔,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个历史上的神童。” 程文应问道:“谁?” 程夫人说道:“三国曹仓舒,陈寿曾称赞他:‘少聪察岐嶷,生五六岁,智意所及,有若成人之智。’” “《三国志》说‘冲每见当刑者,辄探睹其冤枉之情而微理之。及勤劳之吏,以过误触罪,常为太祖陈说,宜宽宥之。辨察仁爱,与性俱生。’” “小堂弟所做的那些调皮事,一岁之后再看,其实也是为了周济乡里。曹冲为了救马鞍被老鼠咬坏而获罪的小吏,曾经剪坏自己的衣服来劝说魏王。两者性格做法,也是绝似。” “曹冲六岁称象,小堂弟五岁通《九章》,明算术,两者都是契明数理,还可致用之人。” “《魏书》说曹仓舒‘容貌姿美,有殊于众。’父亲,小堂弟他相貌如何?” 程文应说道:“哎哟给你这一说倒是真像!苏油他虽然年纪还小,但是长得还挺漂亮的,就是乡下孩子,晒得有些黑。” 程夫人拿起桌上的卡尺看了看,浮想联翩:“真想见一见他啊,想来这小堂弟,上一世当是此等人物。” 这时伺月过来禀告:“太老爷,夫人,史家庄子有人求见。” 程文应说道:“哟,应该是八娘有什么事情吧,她和苏油今早去得史家陶坊来着。赶紧叫进来。” 来人是个农夫,进来说道:“太老爷夫人安,二十七娘让小的给两位送来一番吃食。” 没一会厨子进来了,端来两个炭盆,将两坛汤头吊上,按农夫指点,烫了一碗牛杂,一碗牛肝摆上桌,又端出一盘芥末蒜泥毛肚摆上。 程夫人和程文应面面相觑,农夫言道:“这是小少爷在庄子上料理的吃食,二十七娘尝了说好,除了史家,还让给城里纱縠行,书坊各送一份。” 程文应试着尝了一筷子,叹气道:“这孩子,你说他前世要不是锦衣玉食之流,这也没人能信啊……” 程夫人笑道:“牛肝鲜嫩,牛肚爽脆,味道也很香醇,这孩子还真会在嘴上补偿自己。” 农夫在旁边陪笑道:“小少爷说了,这食材本身低贱至极,贵人们或者不会常吃,但是对于我们这些泥腿子,码头上来往的客商脚夫,就是一项功德了。” 程文应说道:“哦?这又是怎么说?” 农夫说道:“小少爷说,这汤里加了药包,除了压制内脏的异味,让它变得香醇之外,还有一桩好处就是驱风散寒,开胃健脾。可以低价在码头销售,让所有人都吃得起。” “这可是肉食油荤啊,可不是功德吗?我们家二十七娘和贵府少夫人,已经准备把这事情做起来。” 程文应叹气道:“难得,实在是难得,小油此议,比孔北海四岁让梨,心境更高一层。女儿,这孩子的培养,恐怕你要多操一份心思,兴旺家族,靠的终是人才。” 程夫人对程文应肃然道:“父亲,我之前一直有个担心。曹仓舒虽然智识有余,然年寿不永。小堂弟能想到用这平日里废弃之物造福世人,这份仁德,定能感应上苍,征享寿福。” 程文应说道:“你这当嫂嫂的,可得多费心。天分是一方面,精进是另一方面。” 第十七章 斗茶 第十七章斗茶 程夫人想了想,说道:“这孩子和子瞻子由性格都有不同,但是只要心地善良,就不会出什么大事。他在乡里做的那些事情,都是性情聪慧举一反三,加上精力过剩导致的。” “那就按现在的路子,不是喜欢事功吗?便让他做去,只需引导他把聪明用到正途上就行,正好也是他的兴趣。” 程文应急道:“朝廷以文章取士,女儿你可不能耽误了这孩子。” 程夫人狡黠一笑:“耽误不了,他不是大言炎炎要改造印刷技术吗?还提出字码按部来保存,可以方便检索。” “呵呵呵,他大概不知道,我大宋已有五万多字,不是那么想当然的。” “韵学是我大宋读书人第一道拦路虎,我就亲自教他,顺便试试他的心性!” 程文应沉吟了一下,说道:“要不还是送天庆观北极院?张道长的韵学教得不错,子瞻子由都是在那里读出来。” 程夫人说道:“张道长年事已高,不轻易收徒了。我先教着,等到小油正式开蒙后,也有了个基础,到时候去拜求张道长,也好说话一些。” 张道长大名张易简,苏轼苏洵韵学的启蒙老师,本身籍籍无名,历史上他似乎就做了一件事情——教学生,教出的学生里边有一个叫苏东坡。 好吧,其实还有一个,陈太初,苏东坡同班同学,那人后来——呃,成仙了。 宋代的文化知识,除了正常的士大夫,还掌握在三种人的手上,道士,和尚,妓女。 道士,和尚,那是不事生产,专业诵读经文,加上时间有多,闲的。 而妓女想要有声价,那就得有文化作为装点,音乐,诗词,茶道,总要有那得出手的才行,历史上记载翰林宰相斗茶输给名妓的事情,那是所在多有。 扯远了,说回史家庄,此时天气尚热,吃过饭,有一段歇息时间,二十七娘便拉着八娘玩刚提到那件事——斗茶。 在宋朝,上至皇室贵族,下至贩夫走卒,都以饮茶为生活时尚,所谓“缙绅之士,韦布之流,沐浴膏泽,熏陶德化,盛以雅尚相推,从事茗饮。” 二十七娘找回了一些骄傲,因为她现苏油居然不会这个。 不过苏油也没时间看他们玩,更不知道眉山城程夫人那里有一场灾难正等着他。 他现在正忙着给史大画图纸。 他画的是两种容器,一种是小口坛子,坛口下方三寸,有一圈口沿,还有一个类似平底碗的盖子,倒扣过来,正好可以放到口沿上。 坛口上还有个倒放的碟子,可以刚好盖住坛口。 它的作用是避免在提起盖子的时候,带起的口沿水滴入坛内,污染了里边。 口沿可以盛水,可以将盖子底部淹没在水下,隔绝内外空气,抑制普通细菌生长,培育乳酸菌等厌氧菌。 这便是后世蜀州人家家必备的神器——泡菜坛子。 另一种容器是敞口盆,也有盖子,不过中间多了一根中通的通气管,盖上盖子,蒸汽通过气管进入容器内,可以将食品蒸熟,同时水蒸气在盖子上凝成的水珠会滴入容器,形成汤汁。 后世云南人的招牌炊具——汽锅。 这俩东西一点难度没有,以史家陶坊的工艺水平,完全可以做到。 耕牛摔断腿这种事情,其实史家还真不怎么放在心上,一头牛犊的价格,在五贯左右,而按一头牛出肉三百斤计算,百文一斤的价格那就是三十贯,光卖牛肉就利润丰厚。 因此才有史书上有官员向中枢建议强行提高活牛价格,让屠户无利可图的脑残建议。 不过这大小是一桩差错,所幸的是没有生在春耕期间,要不然,从县衙到史家,都是要责罚庄头和当事人的,不会如现在这样轻轻放过。 加上苏油一番神操作,坏事变成了好事儿,说不定一年后史家的口碑就会在眉山城有个天翻地覆的变化。 码头那是什么地方?四方辐辏之地,刷声望的最好地界!而史家现在相比其余三家,差的就是这个,这才是二十七娘对苏油的建议如此上心的原因。 因此几个罐子算得了什么,苏家小少爷就算烧了砸着玩,也由他! 苏油画完两样图纸,来到八娘和二十七娘身前,两人已经在那里斗上三轮了。 二十七娘招呼苏油:“小油来评评,我和八娘谁的茶好?” 苏油走过去一看,不由得目瞪口呆:“抹……抹茶还是……卡布奇诺?” 宋人斗茶主要是“斗色斗浮”,即以茶汤的颜色与冲出来的茶沫决胜负,茶色“以纯白为上真,青白为次,灰白次之,黄白又次之”,茶沫以“咬盏”为佳。 相应的,能出沫,质地细腻,颜色白的便被定为上品茶,庆历中蔡襄制造的小片龙茶,一斤价值高达二两黄金,合十八贯之多。 而现在建茶中的龙园,胜雪等诸般精品,那更是高达十几贯一两。 到后来,建州每年呈送给皇家的第一纲茶,名为“北苑试新”,小茶饼大小一寸左右,差不多小麻将牌大小,一饼只够数杯,价格是四百贯,折成北宋现在的物价,那也有六七十贯之高昂。 精品茶叶,和宋代文人仕女的其它高档奢侈品一样,完全是天价。 宋人现在喝的这些好茶,都叫“团茶”。即茶叶采摘之后经过繁复的工序蒸制成茶饼。 至于后世流行的散茶,那是淘汰品,满足贩夫走卒,番邦蛮夷的玩意儿。 当然,两者工艺不一样,后世的散茶是通过炒法破坏蜡质层,让茶味容易释放,这技术现在还没有。 说回当下,烹茶时,先将团茶研成茶末,置于碗底,然后用沸水冲成茶汤,同时用茶筅快击拂茶汤,使之泡,泡沫浮于汤面——这个过程叫做“点茶”。 后世去日本旅游的中国人,常常为京都的茶道体验所惊艳,其实就是这个东西。 茶末以白色者为上品,研磨得越细越好,这样点茶时茶末才能“入汤轻泛”,泡充分。 水以山泉为上佳,“其次则井水之常汲者为可用”。 火候更是重要,所谓“候汤最难,未熟则末浮,过熟则茶沉”。 茶具以建盏为宜,所谓“茶色白,宜黑盏。建安所造者,绀黑纹如兔毫,其坯甚厚,熤之久热难冷,最为要用。” 最后,点出来的茶汤,以汤色纯白,汤花泡沫鲜白、久聚不散为佳。 这典雅的技艺挥到极致,又进化形成了一种更高的茶艺——分茶。 不少的大夫仕女,都是出色的分茶高手,他们能够通过茶末与沸水在茶碗中冲出各种图案花巧,所谓“近世有下汤运匕,别施妙诀,使茶纹水脉成物象者,禽兽、虫鱼、花草之属纤巧如画,但须臾即就幻灭。此茶之变也,时人谓之‘茶百戏’。” 卡布奇诺咖啡,苏油后世见得多了,不过那是静态图案。宋代分茶,那是在茶汤翻滚的动态中变化完成,其难度肯定更高,还带着生幻瞬息的禅机。 大批的文化名人,如蔡襄、范仲淹、苏轼、苏辙、梅尧臣、宋徽宗、李清照,那都是此道高手。 这其实是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对文化品质和精神修养的提升,也是物质生活提高后的必然,不能说是错。 要说错,就是在这方面耗费太多精力。 外敌未靖,四境未宁,百姓负担犹重的时候,居然就有胆子追求这些,从地方到朝廷,习惯了报喜不报忧,一片歌舞升平,才养成这样奢靡逸豫的风气。 谁给他们的信心?! 二十七娘瞥了苏油一眼:“你在说什么?这是建州头金,花了好大力气从江陵府搞到的,一斤八百文,在嘉州要卖到两贯!” 运输,在大宋果然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两杯茶,一杯像一只三脚卡通猫,脑袋比身子大,另一杯里是真像一只动物,不过苏油还是没法说出口。 蛇颈龙这玩意儿,估计大宋谁也没见过。 对比了半天,苏油只好说道:“分不出来,都……挺特别的。” 第十八章 小康标准 第十八章小康标准 二十七娘白了苏油一眼,把杯子夺了过去:“没品位还偏心,明明就是我的好看!” 然后和八娘充满仪式感的互敬了一下,呡了一口。 八娘看着苏油目瞪口呆的样子,笑道:“你是小孩子,不能喝茶。晚上睡不好觉。” 说什么呢?请我喝我都不喝好不好! 赶紧摆手转移话题:“我们去看看泥,然后就回去吧?” 泥料非常完美,苏油让作坊的人将表层最后沉淀的细泥刮起来,按他们的手法抟制之后,擀制成泥板,切出相等的小片,然后加入不同分量的沙子,和匀之后用来折叠。 二十七娘和史大对此莫名其妙,看得面面相觑。 苏油解释道:“这是测试泥料粘度的方法,沙子没有粘性,惨入不同分量的沙子,可以得到泥土的粘性参数,你们看红色陶泥,加入五分之二的沙子,折叠到一半就会断裂。” “而用同样的观音泥,加入一半的沙子方能得此效果,这就说明观音泥的粘性比一般的陶土粘度要高,通过这种方式,可以将泥土的粘性参数化。” 八娘聪慧,对苏油说道:“小幺叔,这也是从《九章》里得来的学问?” 苏油点头:“嗯,数科,这门学问对工匠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其实我甚至觉得,将数科学问用于指导手工作业,以得到更精巧的工具和产品,这其实应该列为一门专门的学问。八娘二十七娘,你们说叫工科如何?” 二十七娘情不自禁伸手想摸苏油的脑袋,半路缩手,吐了吐舌头笑道:“小油太聪明了。等你的工科学问研究出来,记得把我的陶坊搞好。” 史大也凑趣:“嗯,最好过钧窑越窑建窑,到时候做个腰缠万贯的小少爷!” 苏油真没有想过钱的问题,凭借自己工科狗属性,市办公室的工作经历,外加原四川西南地区各路非遗的掘整理人,来到大宋,可以来钱的路子太多了。 关键问题还是要拜名师学文章考进士,这方为大宋立身之正途,否则都是沙上建塔,就算江卿世家,也不一定能保得住产业。 如今科考还比较原始,要考进士,除了学问,影响力同样重要。 要有影响力,就得有大佬举荐;要大佬举荐,就得有名声;要得名声,就得有人先捧;要得人捧,呵呵呵,苏油便打算从眉山四大家族开始…… 其实即便如此劳心费力,一样还是沙上建塔,几十年后蒙古大军一到,该扑街一样扑街。 想着大宋这艘漏得如同筛子一般的大船,苏油心里升起了深深的无力感。所谓修齐治平,只能先从身边小事慢慢做起,至于能得到什么样的结果,完全不敢企望。 或者,合族隐居可龙里,就是最后的归宿? 二十七娘伸手在苏油眼前晃了晃:“喂!小油你怎么老是喜欢走神?你还真想做富家翁啊?” 苏油这才回过神来:“哦……富家翁似乎不难,反正我一人吃饱全家都饿不着。我在想难度更大的事情。” 二十七娘眼珠子转了转:“那就是想要做官了。” 苏油一本正经的向东北方拱手:“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促政通而物满,抚民富以国强。士农工商,皆安其位;鳏寡孤独,尽有所养。耀兵西北,秣马辽南。使大宋疆域迈汉唐,仁信通远海,恩威布四方。则油之愿也。” 二十七娘抿着嘴嬉笑吐槽:“哟哟哟,说到底还是要做官,还得是大到没边的大官!” 三人一路调笑着回城,苏油还是步行,手里抛掷着一枚胆丸。 这东西的用处,可不止苏油告诉二十七娘的点豆腐那么简单。 现在手里的东西,主要成分是硫酸钠,俗名芒硝。 别问他为什么知道,他的脚下,就是未来中国最大的芒硝矿产地,探明芒硝储量六百五十亿吨! 明清时期雅眉一代成为著名的皮革生产基地,便和地下丰富的芒硝产量有关。 这东西除了鞣制皮革,用处还很多,洗棉,织布,染色,造纸、制瓷,制釉,制玻璃…… 眉山矿藏极为丰富,苏油在政府办看过的资料里,除了芒硝,还有金、银、铜、铁、铅、锌、锰、煤、石膏…… 别的不说,有煤,有锰,有铁,苏油有信心用穷举法冶炼出高锰钢。 因为高锰钢有个特性就是高温下极容易加工,然后可以水淬得到极高强度和韧度,甚至都可以不用锻造,只要热处理得当,即使铸造工艺,都能得到高强度耐磨钢。 《三国志》记载,当年诸葛亮命蒲元在这一带铸造五百口宝刀,能轻松切过装有铁砂的竹筒,估计就是这玩意儿。 但是也别小看周边民族,当今西夏的刀剑,弓矢,强于大宋,这是公认的事实。 西夏青锋剑,是大宋很多名将的珍贵藏品。 宋人引以为傲的神臂弓,其实是叛逃过来的西夏人献上的。 而青唐的瘊子甲,使用的是冷锻技术,强度也高于大宋。 大宋的处境,就如同一个书生周围围了一堆兵痞,他们是不跟你讲道理的。 就连南边的秾智高,这刚多收了三五斗,就还想称王称帝呢! 还有看似老实的大理,还有多年后逆天的鞑靼人…… 又走神了,苏油收回思绪,看着远处的眉山治所。 夕阳下的玻璃河静静的流淌,远处的眉山城沐浴在一片金色当中,居民们进的进出的出,只有这时候,他们才调整了一下悠闲的步子,稍微加快了一些度。 两侧荷塘,花畦,开始吐露芬芳。 鹅鸭上岸,群鸟归林。 小学的孩童散学了,斜跨着招文袋,从各个书院出来,嬉笑着各回各家。 寺庙的晚钟远远传来,宁静而悠扬。 这就是现在的大宋,细腻,温婉而优雅,这是汉民族文华凝练到颠峰而展出来的摇荡心魄的美丽。 前所未有!其后再无! 看着城门上方“文明门”三个大字,苏油暗自痛惜,华夏文明,真的不应该承受那么多的痛苦与摧残! 进入城中,回到书坊,掌柜通知苏油和八娘,程夫人叫他们去苏宅一趟。 于是两人转身,八娘领着苏油前往纱縠行苏家院子。 院子是程夫人置办的,绕过纱縠行当街门面,从后边侧门可以进到苏宅里。 能培育出有宋一朝六大家中三位的圣地,苏油进来之后连大气都不敢透一口,脚步也放轻了不少,生怕溅起一丁点尘土。 这是大宋西南小康之家的标准院落。 小康,一个美好的名词,在大宋各路有不同的标准。 放到眉山,这标准大致应该是指坐拥价值六七百贯固定资产,外加每年两三百贯固定收入的人家。 人口还不能多,按照五口之家来计算,勉强可入小康。 后世总结封建王朝的灭亡,土地的剧烈兼并,总被纳入重要原因之一。 其实细究起来,事情似乎不是那么简单。 就大宋来说,土地不贵,一亩上好的水田,价值并不算高,目前也就一贯左右,大致与一年土地所出价值相当。 当然免税的士大夫置办才划算,如果是自耕农,那就是好几年白干才能回本。 宋法对士大夫免税田亩有详细规例限定,即便是宰相之尊,所购土地也不能过五十顷,多出的数额同样必须纳税。 庆历新政的一大败笔,便是暂时性放开了这项禁制,而公田开,却没有跟上。 结果买地的都是什么人,可想而知。 与之形成明显对比的,那就是自耕农负担深重,夔州路官田的种植户,宁愿选择逃亡也不愿意继续耕作。 即便如此,这样的口子,也只能算是特殊时期的特殊政策,不能作为常态观之。古代封建王朝的当政者们都不是傻子,他们一直很警惕这件事情。 还有就是各种食邑,但那在大宋并不是真正的土地兼并,而是一种官方荣誉,相当于国家从岁入中拿一部分出来作为高官贵族的津贴,并不是他们实际占有了那些地头。 那是大宋另外一个蛋疼的问题,税收使用分配不合理的问题。 第十九章 苏家 第十九章苏家 对于国家来说,这也是一种变相的承包制。因为这部分土地上农人的生活,是由食邑的享有人负责。 总之,土地兼并,至少在大宋的国家层面和法律层面上来说,在立国到现在的大部分时期里,都是被明令禁止的。被兼并土地上的人口,没有成为国家负担。 问题其一,是士大夫贪得无厌,大量侵吞隐瞒耕地,这本身是一种违法,是执法不严,是有追究依据的。 更应该关注的,是即使大宋地价便宜,大量的普通百姓,仍然买不起或者说不愿意买便宜的土地,因此不能或者不愿意成为自耕农。 而且这部分人口中,一大部分不能有正常收入,不能纳税。 最要命的是,这部分人口,因自然和人为的各种灾害,还在呈逐年扩大的趋势。 虽然不能简单地将这类人归类为失地农民,但是肯定不是正常的劳动者和纳税人。 这部分人平日的产出,被勋贵士大夫侵吞,而这部分人遇到生存难题的时候,则由国家来买单。 按苏油的看法,这就是根本上的不合理,是人口资源浪费,是国家负担和隐患。 综上所述,或许土地兼并不是封建王朝覆亡的本质原因,原因可能更深一层——贫富差距的极度悬殊,贫困人口的过度扩大。 一方面是税收减少,一方面是贫者成为一个巨大的阶层,国本动摇,那就在所难免。 然而不耕地,就不能养活人口吗?眼前这个小院,就是最好的说明。 工商业的兴盛,金融流通的加,可以从很大程度上缓解土地和人口的矛盾。 放大到整个川峡四路,“千人耕,万人食。”的谚语,就出现在这个时候。很好地阐述了当前时期这个特殊区域里生的特殊现象。 可惜没有当政者深刻研究,或者说,总是遗憾地被华夏悲催的历史进程打断。 又想远了…… 阵阵的鸟鸣打断了苏油的思绪,让他重新细细打量起这个小院来。 小院由青石板铺就小道,进门右手是通往前方门店的木板门。 两侧是贴墙的瓦顶走廊,雨天可以通过走廊从内宅进入门店。 侧门进来是一座大花园,处处体现出女主人的精致和雅趣。 园内花树繁密,但是都比较低矮,苏油能够现一处奇特的现象——低矮的花林间,有一种艳丽的小鸟在此做窝。 桐花凤,体型不过拇指大小,浑身颜色艳丽,反射出金属的光泽,以花蜜为食。 它们正在花间飞舞。 年幼时的八娘,苏轼和苏辙,在程夫人的教育下,十分爱护动物。 他们在程夫人的带领下,静静地观察桐花凤在花园里的生活,绝不破坏鸟巢,而是好奇地打量着它们产卵,孵化,最后从丑陋的雏鸟变为金属彩虹般美丽的成鸟。 而这对子女的性格培养,绝对起到了巨大的作用。 走过花园,有一处小平地,那里有一口水井。 井口很小,水质清澈,一看井边那株小树苏油便笑了。 熟的不能再熟的东西——黄荆树。 苏油一眼就分辨出用哪几根树枝,用来抽七八岁时候的苏轼苏辙最合适。 苏八娘见到苏油盯着树枝一脸古怪的神情,知道这小子心里在想什么,便小声说道:“母亲很慈祥的,我们从小没挨过打。” 不过想想又觉得需要对苏油警戒一番,补充道:“不过换成小幺叔这么调皮的人,那就也难说了。” 苏油对着黄荆树做了个合什:“阿弥陀佛,黄荆树啊黄荆树,你我各自相安吧。” 八娘忍俊不禁,笑道:“那你可要乖些,保住黄荆树的真身,别让它因你被破戒攀折才好。” 院子里还有一株荔枝,树形优美,树冠巨大,听八娘说这是苏轼亲自栽种的。 此公打小就有种树的癖好,在眉山几处寺庙道观读书时,别的可能没留下,周边山上松树倒是被种下了不下三万株。 而且和苏油一样,苏轼还成系统地研究了松树的种苗繁殖和移栽方法,临老了还详细地写进自己的著作当中,当成一项得意的成果显摆来着。 八娘看到苏油的情形,狡黠地笑道:“不认识这树了吧?” 苏油淡然说道:“‘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山门次第开。’这荔枝断然是嘉州品种。除了那里,再要觅得就需要去到岭南,这树是子瞻的朋友送他的吧?” 苏八娘见鬼一般看着苏油:“小幺叔,子瞻肯定与你相处得来。你竟然连这树都知道。” 苏油心中暗自得意,这树后来一直存活了九百多年,直到快二十一世纪才寿终正寝,苏油在三苏祠所见的,是一段枯干以及从泸州合江县新移植来的一株。 今天可算是见着活得枝繁叶茂的正主了。 园子看完进入内堂,一位雅洁的妇人,正站在桌边,笑盈盈地看着他们。 妇人挽着一个髻,插着一支紫檀簪子,身穿一件淡月青色暗花的交领薄绸衫,外罩一件素青褙子,气度优雅,容貌端娴。 虽然年过四十,可保养得当。浑身上下不饰珠翠,只手腕上有一支绞丝银钏。 苏油两世孤苦,如果说需要有一位完美母亲形象的话,眼前的程夫人,绝对是他心目中的典范。 眼中便自然地带上了孺慕之色,什么乱七八糟的思绪都飞到九霄云外,什么多余的话都不敢瞎说,老实得就跟一个见着猫的耗子一般,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小子苏油,见过嫂嫂。” 程夫人对苏油的老实程度反倒感到奇怪,可一转眼便见到苏油手里边那枚胆丸,不由得微微一笑:“小油不用如此,看来你今日之行,又有了收获。” 苏油这才站直身体,将手摊开:“嫂子说的是这个吗?这是从食盐里提取出来的附属物,主要成分是芒硝。” 程夫人没有问对错,只是打量苏油:“那你跟嫂子说说,如何能断定它就是芒硝呢?” 苏油笑道:“小子顽皮,嘴刁,在村里曾经试着融化盐块,然后滤掉杂质,试图用此法去除盐中夹杂的沙子。” 程夫人摇头道:“官盐的质量,的确值得商榷。你继续说,我很有兴趣。” 苏油献宝似地说道:“得到纯净的盐水后,小子试着将它重新熬干,结果性子急,每次熬制出一点盐粒,小子便将它过滤出来。然后接着熬。” “如此反复,小子现了一个问题,先期熬出来的那些盐,味道纯粹,而越往后,味道就越苦涩,这明显不是同一种东西,而是两种,或者两种以上。” 程夫人点头道:“于细微处有现,小油可谓心思细致,一点蹊跷都不放过,这是格物致知之理。” 苏油说道:“最后小子将这粗盐所含物质粗分了两类,一类就是雪盐,另一类就是胆丸。” “然后这胆丸老伯爷看了,说物性和芒硝一样,因此有此结论。” 程夫人说道:“这就是说,粗盐里其实有好些类能溶于水的物质,通过你的法子,可以将它们分离是吧?” 苏油笑道:“其实还有一整套的工艺,那是小弟后来整理试验出来的,能最大程度地分离出纯盐和芒硝。” 说完将工艺和程夫人细致地讲解了一番,不过化学反应没法细讲,只说通过各种溶液融合可以产生沉淀,这些沉淀也是杂质之一,可以通过豆浆将之去净,再用刚刚的方法将剩下溶于水中的物质一一分离。 程夫人微笑着细细聆听,不时赞上两句,最后取来一个盒子,盒子中分成好多小方格,里边盛放着各种颜色的粉末,推到苏油身前:“认识吗?” 第二十章 明道致用 第二十章明道致用 苏油摇了摇头。 程夫人笑道:“这是我父亲根据你的法子,用飞水法提炼出来的极细粉末,这是雄黄,这是朱砂,这是珍珠……” 说完拿手沾了一点珍珠粉,放手背上一抹,珍珠粉细入毛孔,说道:“看,多细腻。” 苏油惊讶道:“三千目!” 程夫人微微一愣神:“小油,什么意思?” 苏油赶紧说道:“嫂子,是这样的,我曾经想过如何将物质的颗粒按粗细分类。” “颗粒都是通过筛子筛出来的,越粗的筛子,筛出的颗粒越粗,越细的筛子,筛出的颗粒越细。” “筛子其实又由经线和纬线构成,我以纵横一寸计,三经三纬,可以得到一个田字,中间的四个孔洞,就是四目。” “同理,四经四纬,便是九目。” “以此类推,经线和纬线越密,单位面积内的目数越多,小孔也就越细。” “我尝试过测算皮肤毛孔的粗细程度,最后算出毛孔的细密程度,当在三千目以上。” 程夫人听得有些眩晕:“你没事儿去计算这个做啥?” 苏油语塞了,只好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这个……小弟是闲得无聊了。” 程夫人叹气道:“跟子瞻一样,智力有余,于经赋之外,还有诸多的兴趣爱好,这是好事情。小油,你要是喜欢这门学问,大可以细细研究。” “这门学问,其实不凡。所谓明道致用,庸儒徒知汲汲于前者。我倒是希望你能齐头并进,相互启迪,两相结合。这才是正途,定可行大益于天下。” 苏油对程夫人大为叹服,这是来到这世界上第一个对他的作为大加肯定的人,这胸襟气度,就连后世的家长们都没几个做得到。 赶紧躬身行礼:“小弟定不负嫂子所教。” 程夫人笑道:“不用如此拘束,子瞻子由在我面前都很随意的,想说什么就尽管随意,孩子们的话,嫂子总会细听的。” 苏八娘独自和苏油相处的时候,总是谆谆规劝,现在却给苏油说好话:“小幺叔很乖的,这次来可是帮了我大忙了。” 程夫人转头对八娘说道:“还没说你呢,你可知道这次错在哪里了?” 苏八娘有点不好意思了,暗暗吐吐舌头:“妈妈,八娘不该孟浪行事,将事情想得过于简单。” 程夫人叹气道:“这固然是过错之一,但是不是最重要的。你最大的过错,是瞒着翁婿外公,更瞒着父母,你可知道如此行事的后果?” 苏八娘黯然低头道:“八娘不孝,让爹娘担心了。” 程夫人叹气摇头道:“不仅如此,事情到了这地步,你急病了也不告诉家里,你可知道要是真有个什么万一,两边人都蒙在鼓里,会往什么方向展?” “以你父亲的性子,他肯定会认为你在程家受了什么苛刻的对待,这会造成两家的隔阂,甚至是眉山城的动荡,这些你都想过么?” 八娘这才悚然而惊:“八娘知错了,孩儿真没有想到过这些。” 苏油对程夫人的见识又敬仰了一层,程夫人对后续的推断,虽不中也不远,明睿如此,端是闺中丈夫。 转眼就见程夫人提到自己,说道:“以后多学学小油,凡事往精细处思虑周全,其后方可作为。“ ”好在你也大好了,活字的章程我也看过,甚有可观,把握当在七八分之间。” 苏油赶紧说道:“嫂嫂,小弟定然全力助八娘成事。” 想了想如何组织语言,苏油继续说道:“小弟想过,即便其事最终不成,我们也多了好多技术。比如卡尺,比如制粉,比如粗细分级,这些东西可并不光是活字印刷才有用。” 程夫人对八娘莞尔一笑:“看到没?小油这才是丈夫行事,眼界开阔举一反三。” 说完指着盒子里的粉末说道:“就拿制粉一项来说,除了炼泥和制药,想来调和水粉妆蜜,甚至制墨都是可以的吧?” 苏油笑道:“嫂嫂明见,其实每一项工艺的小小突破,都会带来各项产业的进步,并不局限于一隅。不过小弟刚刚想到的,却跑到吃上去了。” 程夫人笑了:“你中午送来的两道菜,还没谢你呢,这事情关系到苏史两家名声,你们要好好去做。” 两人答应了,程夫人问道:“那你说说,制粉和吃如何相关?” 苏油说道:“水飞法,其实就是以水为媒介,将物体颗粒分出粗细,然而小弟细想,能作为媒介的物质,除了水,还可以是——风。” 程夫人有些好奇了,疑惑道:“哦?” 苏油拿手轻轻一闪,屋内夕阳的光柱中,无数尘埃飞扬扰动:“嫂子你看,如果有一个箱子,底下盛上粉末,不停地翻滚,然后从风口将风鼓入,轻细的粉末必将被高高吹起,从高处接出一个风口,将颗粒抽出来在滤网上收集,必然能得到极精细的干粉。那些遇水会生变化的物质,可以通过这种方法,分离得细粉。” 程夫人笑着点头:“还真是理所当然,等等,你想拿这个东西做什么?” 苏油舔了舔嘴唇:“小弟就想知道,这样的麦粉做出来的炊饼,会是什么味道?” 程夫人和八娘都忍俊不禁,程夫人笑道:“看来小弟是饿了,八娘,去通知厨房取点点心。” 苏油谢过之后,程夫人说道:“小油,世间事知易行难,八娘已经吃了其中的苦头,你聪慧过人,一般的事情难不住,可也有同样有苦头等着你。” 苏油说道:“嫂子说的,可是圣人经义?” 程夫人说道:“以小油你的悟性,经义反而是嫂子最不担心的。我担心的是另一门学问——韵学。” “你关于活字的规划,事理明晰,尽皆可取,惟独于排码一道,按偏旁索码,想得差了一些。” 苏油纳闷了,后世字典,除了拼音,便是偏旁部,很合用啊。 不过古人自有古人的智慧,苏油便向程夫人躬身道:“还请嫂嫂指教。” 程夫人笑道:“其实很简单,我大宋五万多汉字,按偏旁找字,每个偏旁字数太多了。” “换到韵部,两百多韵,排布方才比较合理。” 苏油这才恍然大悟,后世常用汉字不过几千个,和现在的文人没法比,很多汉字,比如菡萏,琀珰,邯郸,几乎就是单词字。 可放在如今,那可是属于常用字之列,每个字未必就不能单用常用。 程夫人见苏油明白了过来,笑道:“果然一点就透。小油你要牢记,诗赋,是朝廷取士的门槛;这韵学,又是诗赋的门槛。” “应试时所举八韵,不但韵内不能错杂,连韵时的次序都不能颠倒。稍有出格,那就是黜落的下场。” 见苏油脸色有些白,程夫人笑道:“小油也不用太担心。我西蜀文宗,承司马,杨雄之学,从汉赋章辞入手,因此韵学一门,本来就是西川士子的强项,在应试时能够占不少便宜的。” 苏油还是觉得心里有些冒寒气,就他这古典文学爱好者的水平,即便在后世读了一堆竖排版的的书籍,认识繁体字不在话下,但是所能灵活掌握的,也不过一万多个,就这样已经远普通现代人了。 但是离五万字的水平,都还差了四五倍之多。 难道……真的要让我成为大宋的丘吉尔? 第二十一章 求字 第二十一章求字 即使自己所在的川南乡村保留了大量的宋音土语,但是也只是平上去入能区分出来,普通韵律可以掌握,离厘清两百多个韵部,那也还差得太远。 别说自己了,就连当今考进士的读书人,解试时用错韵的都不是一个两个! 随便举一个例子,“天对地,雨对风。大6对长空。”这属于东韵。 而“晨对午,夏对冬。下晌对高舂。”这属于冬韵。 来来来,你来告诉我,这为啥要分属两个韵部! 对苏油来说,除了死背,无从区别! 程夫人低头看着苏油:“小油,知易行难,可是你说的哟。” 苏油咬咬牙,这关无论如何都得过,谁说古人不聪明来着?但看聪明用在什么地方,特么光这一项,就能干死多少现代人?! 站起身来说道:“嫂子说的是,苏油一定努力,不辜负您的期望。” 程夫人笑道:“那就好,排韵码这件事情,嫂子也挺有兴趣的,要不我们一起做好不好?” 苏油脸红了一下:“嫂子你就别拿我当小孩子哄了,你尽管教,苏油恭受教。” 程夫人微微颔:“是嫂子小瞧小油了,向你道歉。那以后每日你来我铺子,嫂子抽时间教你。” 随后程夫人便让八娘取来两套书籍,一部是《切韵》,一部是《唐韵》。 程夫人说道:“当今韵法,沿袭于唐韵,然又有所变化,其初格律严苛,后来才渐渐可与临韵相通,故虽厘定二百零六韵,实则通用为一百零八韵。” “但是考试的时候,我们要按二百零六韵要求自己,这样才经得起考官挑刺,因此考试时要从严。” “然而和朋友交往酬唱,要写出有神魂的作品,便不能拘泥于格律。” “文以载道,言为心声,不能因文害义,因此所用从宽。” “比如写词,用韵就不那么严格,平声三十韵,可以并成十四韵,这一点小油你当知晓。” 苏油擦了一把虚汗:“苏油知道了。” 程夫人笑道:“好孩子,这两部书拿去吧。其实各大世家,都有一套自家子弟所用的家学,你在这上边可以得个巧,至少苏程两家的家学可以学到。” 八娘小声笑道:“妈妈你是没见到今天二十七娘的样子,估计史家的家学,小油用点心思也没问题。” 程夫人笑道:“那也得把自家的先学好。去吧,你堂哥没回来,子瞻子由也不在,小油你还是住那边去比较好。” 苏油答应了,走了两步又转身:“嫂嫂,请给苏油赐个字吧。” 程夫人说道:“哎哟,就算是冠礼前用的小字,也没有嫂嫂给小叔子赐的,这可不合礼数。” 苏油深施一礼:“长嫂如母,我一见嫂子就亲切非常,我宁愿嫂子赐我一字,不愿等明允堂哥回来了。” 程夫人皱眉道:“小油,你别为难嫂子好不好?嫂子倒是想好了一个,但是读书不多,也不知忌讳,总得和你堂哥商量看合不合适才行啊。” 苏油没再多说,又施了一礼,这才去了。 程夫人取过纸笔,先在上边写下“明润”二字,想了想,又抽出一张信笺,写道:“愚妇敬禀夫君万安:寄递时日,料君当至蜀州矣。向日八娘微恙,亦已大好。家室歆宁,勿以为念。” “可龙里弟油来,言束脩事。此子方五龄,然聪茂颖拔,仁性天生,迨为天授,绝类邓候。或疑宿慧如子瞻者,此苏家大兴之兆也。” “求字于愚妇,思以‘明润’赠之,未知祥妥,或有更易,唯夫君自决。” “另制秋衣一领,游历之余,一念及妾,涕下感零。” 想了想,又觉得有必要强调一下,续道:“另录油至眉二三事,博君旅劳一粲。” 之后将苏油至眉山后的种种写了一封厚厚的信笺,连同新制的秋衣一起,叫人送往驿递。 想起一事,又打开衣箱,取出兄弟俩幼时的衣服,挑了几件合适的,让人送到对面去,告诉苏油先换着,新衣嫂嫂立刻给他赶制。 不说那边忙活,只说书坊这边,程文应见八娘和苏油过来,便让八娘去看孩子,他则拉着苏油说话。 待苏油坐定,程文应微笑着问道:“见着你嫂子了?” 苏油应是。 程文应见苏油手上两部韵书,叹道:“贤侄,你可不能抱怨你嫂子,她是望你成材。” 苏油道:“嫂嫂宽慈明理,侄儿只有孺慕之心,自然领会得。” 程文应叹道:“贤侄是明白人,不由我多说,对了,用新法制得的药粉你见过了?” 苏油笑道:“见过了,不过姻伯,此法不但可以用于制药,于其它地方也当有大用。” 程文应说道:“噢?说说看。” 苏油道:“比如印刷,此法可以得到各色匀细的色粉……” 话音未落,程文应一拍脑门:“你看我这脑子!此法可以印出各色彩画!” 苏油说道:“其实不止是各种单色彩画啊,如果将画板分出色块单独雕制,然后用同一张纸,一版一版地套印过来……” 程文应猛然站起身来,又一下子坐下,嘴唇都哆嗦了:“这……这就是工笔……” 苏油说道:“想来应该可行,就是技术要细致,出现细微的错位,那画就不好看了。还有所得色块过于分明,不如手绘过渡有致,明暗相彰。相较之下,还是手绘工笔更加细腻自然。因此版画粗糙,难登大雅之堂。” 程文应哈哈大笑:“这个你姻伯就是行家了,关键是想法。精彩,实在精彩!至于你说的粗而不雅,却也自有它的去处……嗯,比如门上的神荼郁垒,比如佛祖观音,我们以量取胜,那收益也是颇为丰厚。” 苏油说道:“除了印刷,还有就是各色胭脂水粉,也能更加细润,女子用起来定然更好。” 程文应连连点头:“是极是极,这也是一条门路。” 苏油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对了姻伯,说起胭脂水粉我想起一事,眉山应该有石炭吧?” 程文应说道:“有,怎么的?贤侄有用?” 苏油说道:“有用,但是不是现在,我想知道的是,随石炭常常伴生着一种东西,看着相似却没法燃烧,叫石墨,可以用来写字的……” 程文应想了想:“你想说的,怕不是石黛吧?闺阁中用来画眉,取其黑而滑润。对哟,还可以用此法制作眉粉!” 这脑洞是程文应自己开出来的,不由得哈哈大笑得意非凡。 苏油倒是没有想到这个,他想的是另外一样东西,说道:“既然有此物,那就拜托姻伯与我寻上一些,侄儿有用处。” 程文应说道:“包在我身上,贤侄当真是……等等贤侄,我怎么感觉自打你来了,姻伯我都有点忙不过来的了呢?” 苏油笑道:“那姻伯你早点休息,嫂子给我安排了功课,明日还得早起去陶坊炼泥。” 程文应赶紧说道:“去吧去吧,我叫李妈给你留了小炉,你晚上要是饿了,让李妈给你弄点吃的。” 苏油回道:“姻伯这是为侄儿破例了,侄儿非常感激。不过书坊重地,防火为先,轻忽不得的。姻伯心疼侄儿,准备点糕点,热水就行了。” 程文应看着苏油,连连点头道:“小小年纪,如此周全。行,姻伯听你的,那就还是老规矩,夜间就只有灯火,而且火不离人,随用随熄。” 苏油笑道:“姻伯所言极是,这才是正理,是法度。” 第二十二章 试烧 第二十二章试烧 回到自己房间,李妈接到他,说道:“少爷今日辛苦,对门程夫人送来了几套衣服,是九二郎和九三郎小时候用过的,说先让少爷穿着,新衣夫人正在赶制。” 苏油说道:“李妈也辛苦,我穿衣服不挑的。看来李妈也是姻伯使老的人了。” 李妈笑道:“可不是,看着对门两位郎君长大的。” 九二郎就是苏轼,九三郎就是苏辙,九二九三是他们的排行,兄弟俩到老往来信件里还常常用此称呼,可见苏家是一个多大的家族。 坐到书桌前,点燃油灯,苏油取来纸笔,写下今天经历的重点和明天计划要做的事情,又看了一遍觉得没有疏漏后,这才打开书本学习起来。 次日清晨还是早早起来,苏油写了封信,告知伯爷自己在眉山城里的状况,让他放心,并让他从自己房间柜子里取两套牙刷,两盒牙线一并送来。 吃过早饭,将信交给程文应帮忙托人带到可龙里,苏油和八娘准备再次去陶坊,程文应则叫来制墨工头,也就是李妈的丈夫老韩,以及雕版工头老于,商量彩印的事情。 临出门时,苏油又灵机一动,转回书坊对程文应说道:“姻伯,我又想到了一个主意。” 程文应就笑了,这侄儿,每个主意都是钱啊,就有一点不好,事赶事的太忙:“你说你说。” 苏油道:“其实很简单,侄儿在想我们不是正在试验活字吗?能不能在套印雕版的最后一版的下方,留出部分空格排活字?” 程文应有些懵:“有何用处?” 苏油说道:“于工可以先着手雕一些数字的活字,将彩画下头排成每个月的日历,加上节气,这样一套十二张彩画印出来凑成一本,正好是一年的时令日期,挂于墙上可以翻看。这样除了有装饰功能,还能实用,买画的人可以查看今日到底是哪月哪天。” 程文应听得一愣,随即兴奋地一合掌:“妙!这样同一套雕版,每年都可以重复使用,只需要将下面的数字重新排过就成!” 老于也在旁边笑道:“当真妙极,活字排书暂时有难度,可画历篇幅巨大,字数又少,便无需如书册那般精细,哈哈哈,这就可以算是我们书坊第一样活字成品!” 程文应笑得像一只吃到鸡的狐狸:“关键是卖一张变成卖一套,这价格就上去了,老于赶紧查查每月都有哪些菩萨诞辰,我们第一套先弄这个!下一套再弄三清六御三官大帝,然后十二花神!” 苏油一听笑得不行,这老头只要给一个思路,接下来的内容充实无比,这是诸天神佛都尽入彀中! 由得三老头喜笑颜开地热烈讨论,苏油出来和八娘一起前往陶坊。 陶坊自有小窑,是馒头窑,烧制临时性小批量订制产品用的。 今天苏油又带来了一包卤料,别的先不忙,昨天腌制的牛肉捞出来几块,指挥厨娘泡水里去除多余盐分,再用开水滚过,免得产生浮沫,接着用热水洗净后下锅小火卤上。 然后才开始处理泥料。 处理之前,先将牛骨取来,送入小窑中烧制。 随意抛着手里的胆丸,对二十七娘说道:“看看你们家的石英。” 二十七娘吓得脸都白了,指着他直跳脚:“你……你你……” 苏油不由得叹气:“釉料秘方是吧?都有两成到两成五的石英粉呗,这也是秘密?” 二十七娘跳上来一把堵住苏油的嘴:“再说我就要灭口了!” 见苏油不再说话,二十七娘这才小心地松开手,只留了一条缝,准备随时重新给苏油堵上嘴。 苏油瓮声瓮气地说道:“好吧,别的我不问,我就看看你家石英粉成不?说不定是你家改善石英粉品质的机会哟。” 二十七娘这才松了口气,白了他一眼,对史大说道:“将石英粉拿来给小油看看。” 传统釉料配方,即便在后世都是秘密,苏油和后世瓷器坊的非遗传承人关系再好,在进行工艺整理的时候,这些东西别人也不会告诉他的。 不过到了这里,苏油还有另一项神器,工业配方。 陶瓷业,尤其是瓷砖厂,也是他当办公室科员的时候常跑的地方。那些配方,瓷砖厂的技术部经理都懒得对他保密,因为都是行业内公开的东西。 所以苏油好歹能知道个大概。 如今他最感慨的就是,留心处处皆学问,当年在工作中记了一肚子的冷知识,竟然在千年前的大宋派上了用场。 牛肉卤了两刻钟,苏油让厨娘将锅子端起来放到一边,肉继续在里边泡着,然后掉头检查史大拿来的石英粉。 杂质挺多的,表面的氧化铁矿包裹物都没有除去,这就是最原始的石英砂。 处理方法其实很简单,眉山矿藏丰富,后世小企业小厂矿多不胜数。 当年市里边为了关停那些污染严重的游击队可没少费脑筋。 它们用土法提纯石英粉,所用的方法就是露天堆放,浇上酸液暴晒,用酸液将沙子表层的铁矿膜变成可溶解的铁盐,之后任由雨水冲走,那污染可谓吓人。 不过硫酸盐酸现在苏油手上都没有,只好使用物理方法。 物理方法也有好些种,比如通过磁极吸附铁矿,或者用油脂让石英粉浮起来,铁矿粉沉下去。 不过这些方法目前还是不能用,只能用土法,那就是加水湿润,放入那个粗陋的球磨搅拌机,利用沙子间相互摩擦分离表面的铁矿,然后反复清洗漂水,让水带走细微的铁矿粒子,留下相对较大的石英砂。 就这样已经把二十七娘惊讶得不行了,石英砂被苏油这么一整治,光从颜色上就能分辨出来,品质比刚才好了不是一星半点。 这时候牛骨头,连同苏油要的那些坛子汽锅,都已经烧好了。 让史大指挥工人将牛骨碾成骨灰,苏油去检查自己设计的泡菜坛子。 等坛子冷却之后,苏油叫人取来一大盆水,烧了一束稻草扔进坛子里,叫人翻过来让坛口浸在水下,坛口将水吸得嘣嘣作响。 这就是坛子的密封性良好的标志。 史家陶坊的手艺没得说,他们正在从陶器向瓷器努力,因此这点粗笨东西一点问题都没有。 苏油对陶坊的工艺很满意,这个作坊,其实只需要解决炉温问题和瓷泥釉料配方问题,立刻就能够生产高品质的瓷器。 苏油仿佛回到了帮助非遗作坊整理工艺时候,浑身都是劲,指点史大和工人们,将观音土细粉放入陶锅里炒干,同样送入小窑烧制起来。 这个火不大,主要是通过煅烧去除一些可挥性杂质。 最后得到了三种纯净的细粉——石英砂,观音土,骨灰。 骨瓷的配方是公开的,百分之五十的骨灰,百分之二十五的石英砂,百分之二十五的高岭土也就是观音土。 但是这个配方在实用中会出问题,骨灰越多,瓷器烧制出来品质越好,但是泥料粘性会越差,这就加大了制胚难度。 另外烧制时收缩比也会越大,瓷器容易变形,导致成功率降低。 考虑到土法提炼的三种泥土,纯度大打折扣,为了周全,苏油便以标准配方为基础,上下浮动改变了三种成分的各种配比,然后做了一个表格出来,用小酒杯做量具,精确配制出各种泥团,然后让史大各取一部分,制成小泥板,分三批送入小馒头窑,用三种温度烧制。 低温,中温,高温,在没有温度计的情况下,全凭窑工通过火眼观看,这一手本事,苏油除了佩服,还是佩服。 第一窑打开,史大和二十七娘如遭雷击,目瞪口呆。 第二十三章 瓷片 第二十三章瓷片 八娘虽然不懂这个,但是凑过头去一看陶片,也知道端非凡品。 试烧出来的大部分瓷片,通体洁白,只有少量带着淡淡的粉红,那是杂质没有除尽的关系。 这是一种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的瓷品! 当前一般的瓷器,除了钧窑稍微好点,其余大多胎色灰暗,说明内部质地酥松,主要靠釉色装点取胜。 而这一款瓷片,内部熔融的玻璃化效果绝佳,通体洁白如雪,晶莹细密! 这样的胎体就如同一张白纸,施加上不同的釉料,立刻就能得到各色精瓷。 苏油却挑剔无比,叫醒了傻子一般的二人,接着烧制后边的两炉。 然后和史大一起给所有的瓷片进行鉴定。 即使最差一级的瓷片,都能轻松在陶罐上划出痕迹,这样的坚硬度,别说陶器了,即使现有的所有瓷器中,都难有企及。 细如玉,坚胜钢! 剩下的,就是在瓷片间相互比拼,再考虑到收缩比,粘性,加工难度,综合起来,最后定出第一炉第十五号瓷片的配方作为胎体配方。 至于第三炉第三号瓷片配方,在高温下呈现出完美的融釉,可以作为新型釉料的基础配方。 苏油对二十七娘笑道:“大家看,选料配料更加精准一些,加工手法更加细腻一些,实验再科学一些,所得便会更加精良。” 二十七娘和史大不知道什么是科学,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点头如捣蒜。 苏油说道:“二十七娘,我和八娘的事情就完成了,印料的配方,我们选定第一炉第十二号。” 二十七娘一把拉住苏油:“不准撒手!你必须把瓷器给我烧出来!” 苏油说道:“现在这些就是实验品,对付字印基本没问题,可烧瓷不是一两天的功夫,泥料不经过陈化,达不到最佳制瓷效果,你们是行家,应该清楚这些的。” 史大无比激动的对苏油拱手道:“小少爷,就是说,这瓷还有提升空间?” 苏油说道:“那是,而且可以提升的地方还有很多,比如窑口保温,比如进气预加热,这些方法可以提升炉温……” “比如酸洗,可以提纯石英砂……” “比如观音土去杂质……” “比如配方继续细化调优……” “比如用试纸精准测量酸碱度……” “比如研喷釉器,走和建窑相反的路子,让釉层尽量变薄……” 一通话语,说得二十七娘和史大两眼直冒圈圈。 苏油心里却在暗自叹气,这玩意儿是欧洲在玻璃工业大展后,自行研制出来的唯一瓷种,即便如此,其薄度也达不到中国影青瓷的程度,虽然也能透光,但是影青因为薄如蛋壳,所以在透光度上,能甩出它几条大街。 它的好处在于,坚硬,白皙,呃,如果易量产算好处的话,还可以加上这一条。 要是地上有缝,二十七娘现在一定恨不得钻进去。 看着苏油一脸的淡然,遗憾,还有一丝丝不以为然的表情,二十七娘就知道,家族这座引以为傲的陶瓷坊,以及刚刚那些绝佳的瓷片,在他的心目中是什么分量。 都说小孩子不会骗人,但正因为如此,让人更加的受伤。 收拾好乱七八糟的心情,二十七娘轻叹了一口气,找来一个盒子,垫上细麻布,将所有瓷片编上号,一片片珍而重之地收纳进去。 苏油看到二十七娘失落的样子:“二十七娘,你知道我说的都是实话。” 二十七娘说道:“我知道,看你这两天所作的事情,我已经明白了。” 苏油不由顿了顿,安慰道:“江卿世家,素来都是一体,我们慢慢来,一步步改进吧。” 二十七娘惊喜地抬头:“真的?小油你答应帮我?” 苏油无辜的道:“我本来就没有说不帮你啊,不过事情千头万绪,一时理不出一个章程来,需要好好想想。时间嘛,估计三五年内能将工艺成型,以后的探索,那就是永无止境。” “而且这也不是仅仅关系到制瓷,还涉及很多相关的加工工艺,制造技术,涉及很多很多的产品,产业。” “技术怎么来?需要投入大量的资金,用以研技术,改造设备。因此我们只能一步步慢慢积累。” “以商聚财,以财成技,以技扶产,以产营商,然后保持技术代差。汤盘铭:‘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只有这样,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二十七娘对着苏油轻轻一福,嘻嘻笑道:“小油真大丈夫也,但有所命,奴家莫敢不从。” 苏油笑道:“那我们先把卤牛肉吃了再说!” 卤牛肉已经入味了,让厨娘逆着肌肉纹理薄薄切成大片,一份就这样吃,一份拿蒜汁芹菜碎花椒香油精盐拌成凉拌,再添几样时令菜蔬,就是一顿。 大宋现在的卤肉,其实更类似于黄焖肉,现在苏油十三香配方搞出来,能用到的地方就多了。 这配方苏油交给了八娘,以后的码头慈善事业,也由八娘来掌握。 交待完史大按照十二号配方开始锻泥的工作,八娘和二十七娘带着苏油回城,两人还要去码头看管善棚的搭建。 苏油则赶去找程文应,陶泥工作取得巨大进展,雕版彩印工作就又可以改进了。 跑进书坊,还好,仨老头还剩俩,老韩去搞颜色调配去了,程文应和老于在对着一块现成的雕版比比划划地商量。 见到苏油进来,程文应热情招呼:“贤侄,你要的石黛已经拿来了,我让药房用新法制成细粉,你看看可还合用?” 苏油打开看了一眼,很满意,盖上盒子说道:“姻伯,回来路上,我又想到一法。” 程文应的脑袋又有些紧,感觉过惯了慢生活的自己,要跟上这贤侄的思路,实在有点吃力,不由的拿手按着太阳穴问道:“贤侄又有何想法?” 苏油说道:“陶坊那边瓷印方子已经成功了。” 程文应惊喜道:“这么快?!赶紧给我看看!” 苏油这才想起所有试片都被二十七娘收走,尴尬道:“呃,都在二十七娘那里,没有带来。” 说完又摆手:“不过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到一个方法,可以加快套色画版的制作。” 程文应奇道:“还能有何办法,不就是慢慢雕?” 苏油说道:“我们不是有现成的雕版吗?将雕版刷上蜂蜡,用石膏泥填充,可以得到雕版的翻模,然后在翻模里压上陶泥,等陶泥干燥后,去掉石膏,就能得到泥版。” “虽然比原版粗糙,但是有个好处就是方便快。翻出需要的单色版数,去掉每一色版上无须的那些部分,再精细地雕镂修补,总比现雕泥板快很多。” “等到修整完毕,送入窑中烧成瓷版,可以节省大量时间。” 程文应高兴的直拍大腿:“照啊!这便是朝廷以钱母制币的道理啊!” 老于早就对苏油佩服得五体投地:“小少爷当真是神童,老朽佩服之至。” 程文应说道:“走走走,现在就去陶坊看看。” 苏油笑道:“这个倒是不用急,你们继续敲定细节,先用石膏翻翻看,陶泥那边还要锤炼,也需要时间。我去纱縠行学韵学去了。” 看着苏油小小的身影跨上街,程文应才收回目光:“恨不能再有个女儿啊……” 老于在后边贼笑:“老爷,赶紧再纳一房,其实也还来得及。” 程文应扭过头来:“滚!等下,这石膏倒模你会不会?” 老于说道:“哎哟!光顾着高兴了!老爷赶紧把小少爷叫回来吧。” 于是苏油刚刚坐下,又被程文应抓了出来。 现在豆腐已经普及了,石膏的应用苏油以为已经非常成熟,没想到于工连这个都不会。 第二十四章 史洞修 第二十四章史洞修 于是苏油又只得指挥工人们分成三拨。 一拨在雕版上刷上蜂蜡作为脱模剂,钉出一个框子将雕版框住。 一拨将石膏煅烧成熟石膏,然后过碾过筛,取细末调成糊状。 第三拨人将生丝绞碎,调入石膏糊中和匀作为加固纤维,最后将石膏糊仔细倒入雕版框中,刮平定型。 等待石膏干结后,去掉边框,取走雕版,石膏倒模便制好了。 有了游标卡尺和精准尺,老于对套印的精确性非常有信心,狮子大开口要搞出五色套印技术来。 于是苏油一连制出五个倒模,老于如获至宝般拿去制版工房精加工去了。 教会工人干这个,苏油刚跑到纱縠行坐下,喝了两口水还没来得及说话,程文应又跟来了,苏油你还得跟我回去,史家家主史洞修到访,有事情与你商谈。 苏油抱歉地看着程夫人:“嫂嫂,今天看来是学不成了……” 程夫人看着眼前的一老一小,拿手揉着额头:“去吧去吧,小油你现在心念不纯,反正都学不进去的。” 跟嫂子道了歉,两人一起又回到了书坊。 程文应做势作态,进门就道:“史公,你可耽误我贤侄进学了。” 史洞修是个干瘦老头,对程文应拱手道:“实在抱歉,此事过于重大,老朽也只得叨扰贤侄一回。” 说完将那个试片取出来:“程公,看看这个。” 程文应见到雪白的瓷片:“这……这是瓷片?怎地如此细白?” 史洞修讶异道:“程公还不知道令贤侄做得好大事体?!” 说完将十五号瓷片取在手中,左右看了看,以瓷做刀,便向桌上的茶杯击去。 程文应大惊,脏话都飙出来了:“老子的越窑……” 话音未落,越窑瓷杯便被击为两半。 史洞修似乎还嫌效果不够震撼,继续将瓷杯当当当击成碎片,才将白瓷片交给程文应观瞧。 白瓷片几乎毫无损,只在边缘崩了几个小口。 程文应眼睛都快要瞪出来了:“这……这……” 史洞修说道:“越窑杯子而已,一会我让下人送一套来赔你。” 程文应惊魂未定:“这瓷片怎地如此坚实?等等……你今日如何这等大方?瓷公鸡转性了?” 史洞修叹气道:“这只是半成品,配料瓷方均为贤侄所创,老朽怎敢欺夺。” 说完从袖中取出厚厚一摞楮皮纸来:“五百贯交钞,当易贤侄此方。” 现在川内交钞纸质优良,印刷精细,仿造困难,又以钱库本金作押,非常坚挺。 苏辙后来曾经回忆过,现在的交钞,商贩因贪图携带方便,甚至偶有愿意花一贯钱来交换一贯钞的。 这笔钱,足够让苏油一步迈入小康了。 苏油却没有接:“世伯,其实瓷泥配方,制作手法,二十七娘已经尽知了。” 史洞修拿着交钞的手都在颤抖,脸上笑得比哭还难看:“正因如此,老朽才心如刀割。这就是先上船,后交费,船至江心,不得不为啊。” “前日小女传来贤侄一句话,‘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老朽平生奉为至理。已经将这句录入族规。” “老朽平日里吝惜的名声,多是从此得来,然而在商言商,‘信’之一字,也是老朽圭臬。平白占贤侄便宜,那是毁了我史家立族的根本,老朽断不会做的。” 说完垂头丧气道:“可贤侄这方子,实在是过于金贵,老朽估出这个价格,算是不偏不倚。小女不知天高地厚,这是要掏空我史家的周转资金啊……” 说完将一摞交钞放在桌上:“贤侄赶紧收起来,我们再叙他话,老朽,老朽实在是见不得……” 这老头太有趣了,性吝之人容易沦入贪婪,可这位偏偏例外,能够压制自己的贪念,只在自己身上节省,也要在商场上讲一个信誉。 这样的商人,苏油觉得比无数无耻的读书人好上千倍万倍。 苏油将手放在交钞之上,慢慢往自己身前移动。 史洞修说是见不得,可眼看着那摞交钞慢慢移向苏油那边,却鼓着眼睛一瞬不瞬,目光如同粘在上面一般,胡子眉毛嘴唇手指都在颤抖,一双老眼里分明已经开始积聚泪花。 苏油心中暗笑,这摞玩意儿要再往自己这边挪动分毫,老头怕是得心痛得当场晕厥过去。 猛然将交钞往前一推:“世伯,这钱我不收。” “哈!”史洞修顿时心花怒放,当然是骨子里的本能的反应。 反应过后才又抬起头来,重新满脸愁苦:“贤侄,这是为何?可是还嫌不够?” 苏油笑道:“这五百贯,想必是世伯临时急凑出来的资金,给了我,你的商号还怎么周转流水?” “我倒是有个建议,这五百贯,算是我的本金,就以此入股史家陶瓷坊如何?” 史洞修局促难安:“这……这……我那陶坊,也不值这么多钱啊,这股怎么划分?” 苏油笑道:“陶坊今后我不参与经营,就以这骨瓷为基础,最多改良工艺和配方,所占三成。具体的器皿制造和销售,还由世伯和二十七娘来主持,世伯你看如何?” 史洞修说道:“这如何使得,这不是摆明了送我史家大便宜吗?不妥不妥。” 苏油笑道:“我这么小,拿这么多钱财也无用处,今后在眉山求学,仰仗世伯的时候还多。” 说完从五百贯里分出百贯来:“世伯,这一百贯,你拿去买下那片出产观音土的山地。那种地方不生草木,地价至贱,每亩也就两三百钱。然后以那片山地为本,和陶坊一起,足值千贯有余。如此你占七成,我占三成,就合理了。” 史洞修被苏油绕得有些晕:“呃,贤侄,你为什么自己不做?” 苏油说道:“我,我还是个孩子啊……” 这话听得程文应直翻白眼,有你这么妖孽的孩子! 史洞修还是有些迟疑,转头又看向程文应:“程公,你看……” 程文应说道:“我看就这样吧,苏油年纪尚小,远不是立事的时候。本来贤侄是给我改造印刷术的,结果牵扯出一堆的事情,反倒便宜了你这瓷公鸡!” 苏油笑道:“姻伯,这事情还有诸多后续,投入还很多,史世伯也不算占了多大便宜。” 史洞修连连摆手:“哪里哪里,的确是占了大便宜。贤侄这瓷种,坚白程度独冠天下。光这一份名头,史家瓷坊必定扬名四海,这是什么都换不来的。” 程文应给史洞修说得心痒难耐:“等不了了,这就去你坊上,看看字印泥料如何。” 苏油说道:“正好,现在有了石墨粉,我先去弄一个东西出来,然后在研喷釉器。争取先让瓷坊早日有所产出,别将史世伯的本金压得太久。” 史洞修更开心了:“那就更好了。走走走,我们现在就走。” 来到瓷坊,史大正在组织人烧制陶钵。 骨瓷收缩比厉害,每一个器皿,必须有陶钵存放,不然胚体在烧制过程中极易变形。 见到家主亲自过来,史大赶紧过来问安。 史洞修指着苏油:“以后贤侄就是你们小东家,这瓷坊有他三成股份,大家不得当小孩子看待,礼数和对我一样。” 史大表面恭谨,肚子里暗暗腹诽,我们对小先生比对你还恭谨好不好。 工人最佩服的,一般往往不是老板,而是技术员,这道理千年来都是如此。 第二十五章 纸 第二十五章纸 苏油让史大烧出一个陶嘴,前端只有很小一个开口,以及一块用圆竹棍压出圆槽的瓷板。 然后用竹子做了个唧筒,将套嘴套死在唧筒上,用石墨混合粘土,做成黑泥,通过唧筒的小孔像挤牙膏一样将石墨泥挤在瓷板的小沟槽上,送入窑炉和陶钵一起烧造。 同样也是根据不同比例配了十来种,等烧制出来后,一一在陶钵上实验。 没办法,现在的书写纸太柔,不能承受铅笔的笔尖。 不过好歹烧出了合适的铅笔笔芯,记下了各种黑度的配比。 程文应看完治印的泥料,信心又增加了一分,过来看苏油鼓捣出来的玩意儿,问道:“贤侄,这又是何物?” 苏油说道:“这个啊,我管它叫铅笔。” 程文应奇道:“明明是……” 说完顿时警醒过来,低声说道:“明白了,误导外人是吧?这陶罐上的划痕,还真像铅痕。” 说完看着笔芯,又道:“这也太细了,无法持握啊。” 苏油折了一根树枝,让史大对半剖开,清理一下其中的脉管,刚好可以将一段笔芯夹进去,然后涂上木屑和胶水,夹好笔芯,放火边烘干之后,将外皮刮光滑,削出笔尖,对程文应笑道:“姻伯你看,这样就行了。” 程文应拿过一块陶片,用持毛笔的方式在陶片上轻轻划了一下:“不好用。” 苏油笑着将铅笔接过来,将陶片放在桌上,在上边写下“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十个字,说道:“姻伯,这笔当这样用。” 程文应笑道:“如此倒还不错,至少字小,节省了纸张,哎哟能承你这笔的纸可不好找。” 苏油说道:“的确,所以纸也得改造。” 程文应正捧着个水杯想喝口水,闻言感觉自己太阳穴又开始紧了:“贤侄,照你的意思,我们是不是又该去纸坊了?老夫以前真的很悠闲的……” 苏油说道:“如果有一种纸可以双面印刷……” 程文应将杯子往桌上一顿:“那还说啥?!赶紧的!” 苏油说道:“等等,我带点观音泥粉。” 带了一篮子最细的观音泥粉,和史洞修告别,约好明日带书坊的人过来制印胚。 苏油和程文应又赶往程家的造纸作坊。 造纸需要大量水,因此一般都在溪边。 造纸作坊修竹森森,环境挺优美,就是远远就能闻到一股味道。 苏油心想,或许是时候做几个口罩了。 造纸作坊的工头是老许,见东家过来以为有什么事,一打听是苏家小少爷要搞实验。 新纸还是从实验开始。 苏油让老许拖来一口大缸,东西设备都差不多,先的区别,苏油往纸浆里加入了一些观音土的泥浆,约占纸浆的百分之二十。 让工人拌成悬浊液之后,开始操纸。 第二项区别在操纸的次数,新法比以往翻了个倍,也就是说,最后出纸的理论厚度,会比正常的书纸厚一倍。 然后第三项区别,苏油没让工人将纸贴到墙上,而是在木板上铺上细布,铺上纸,压上细布,木板,然后再压上石板。 就这样一张张纸地处理,没一会,把作坊小坝子上铺的石板都用完了。 然后苏油让工人在石案下升起火烘烤。 很快,新式的纸张出来了。 这纸经过压制,厚度与宣纸相比还是差不多,不过明显比宣纸紧密上很多也挺阔上很多,用手一抖,哗哗作响。 而且加入了观音土,白度也增加了不少。 纸上还印下了细细的布纹。 苏油再让工人用光滑的鹅卵石将纸面打磨了一番,再去掉表面附着的细粉,白纸变得更加光滑了。 纤维被观音土粉掩盖,几乎看不出痕迹。 苏油将纸递给程文应:“姻伯,你看。” 程文应是行家,一眼就看出这纸的用处:“贤侄你又想骗我,这纸双面印倒是可以双面印,做书封也是极好的。但是你怕是为你那古怪的铅笔设计的吧?” 苏油嘿嘿贼笑:“什么都瞒不过姻伯您,您看。” 说完拿铅笔在纸上写下“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然后将笔递给程文应:“姻伯,你来试试。” 程文应试了两个字,哈哈大笑着摆手道:“不行不行,看来这铅笔书法还得单练才行。老夫这字连你五岁娃子都比不过!你这笔适合小孩子,只能写小字,没法写大字。” 苏油笑道:“的确,不过这纸还有一个大好处。” 说完拿起桌上一个炊饼,揪下一块来在字上一擦一吹,程文应的两个丑字便消失了,一点痕迹看不出来。 苏油笑道:“这东西的好处,不在文学,而在工坊。” 又轮到程文应神了,回神后急忙抢过炊饼和铅笔认真观摩,好一会儿才讶异道:“这又是什么说道?” 苏油小嘴一抿,说道:“这样,先将纸收起来,回去再给姻伯展示。” 将纸卷起来,一老一小这才回城。 来到书房,苏油取来新制的小尺,圆规,三角板,卡尺,取了一个壶盖,说道:“姻伯,现在我给你演示一下。” 连卡带量带画,很快,一个壶盖的图样便展示在白纸上。 标准的工程制图,三视图,俯视,正视,壶盖没有左视,便画了个剖面图。 各种细致的参数,将壶盖所有的细微尺寸都标示了出来。 老于和老韩过来汇报一天的工作进展,一看这图纸立马明白好处:“哟!这法式图细到纤毫,有了这法式图纸和我们的小尺,陶工就能造出一模一样的壶盖而来!” 老于欣喜地拿起卡尺一边测量壶盖一边对比图纸上的数字:“妙极!妙极!以往的法式图纸,图是图,文字说明是文字说明,哪里如这般一目了然!” 苏油说道:“这套办法,于工你这样的大家用不上,一切法度都在你们心里,便如夫子所说‘从心所欲,而不逾距。’” “但是技艺要臻至你们这样的境界,那是几十年淫浸下来的功夫。而这套方法,是让大工留下图样,让所有小工,都能根据图样和量具的辅助,做出和大工手艺一样的东西,你们则可以腾出手来更加精进,这才是这套方法的价值!” 老于和老韩悚然而惊,老韩还好,老于对苏油束手施礼道:“老工替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于大于二,恭谢小先生。” 程文应则是想到更深一层:“当年夫子传下诗书,有教无类,使我中华礼教文统得以传续,贤侄,你此举的价值,于百工而言,怕是……怕是……” 说完有些不好措辞,将一个五岁孩童拿夫子相比,自己都觉得荒谬。 苏油说道:“不敢妄比夫子,苏油只是觉得,我大宋诸般工巧,千年来口口相传,遗失颇多。比如鲁班的飞天木鸟,老鼠机关人,比如唐陌刀形制,比如诸葛木牛流马……实在太可惜了。” 程文应松了口气,心道还好,要真是这侄儿刻意所为,这心大得有点没边了。 吃过饭,程文应彻底放松了下来,苏油的作为又回到了正常,这小子就是一馋鬼! 他在指挥李妈和周大厨做泡菜! 川南特产的大芥菜,生姜,昨天就给苏油让史大在菜园里搞了一大堆,现在晒得蔫蔫的。 看着苏油用大罐大罐的雪盐调制盐水,程文应挺心疼。 不是心疼钱,是心疼之前花的那些功夫。 第二十六章 新酒 第二十六章新酒 李妈和大厨倒是很开心,大厨已经照苏油所说,买了一大堆长白毛的豆腐。 长毛的豆腐能吃,大宋人已经知道这个,不过都是油炸了蘸料吃,现在小少爷要做的,好像不一样。 官酒坊的酒糟,一文钱一斤,苏油也让厨子拉了五百斤过来。 酒糟里的酒精其实还有不少,蒸馏法现在还在探索阶段,远未成形,遑论普遍。 不过苏油不存在,在农村这么多年,老乡每年的包谷酒,米酒,红薯酒,喝了不老少。 老烈了,好些都在七十度左右,还净喝一两的杯子,每次苏油都要被老乡们灌得烂醉。 程家的大厨是做过大席的,每年年底东家答谢工头工人,那都是要摆上好多桌,因此大型装备都有,不过主要是陶器。 在厨房后边的坝子上搭上临时灶台,大锅烧上,大木甑子摆上,酒糟倒进去蒸上。 盖子是陶的,内层挂了釉,这也是史家陶坊测试观音土釉的实验品,苏油加了芒硝作助融剂,效果又提升了一层。 盖子顶部有一根弯陶管,接着一根长长的干竹管,用陶泥密封,竹管打通了节,里边打磨光滑,一端削尖,用来接酒。 很快,蒸汽在竹管中凝结成水滴,滴入一个细口坛子中。 蒸了一锅,替换酒糟,将之前得到的酒水也重新倒进去,继续蒸第二锅。 如此轮换,坛子中的酒液浓度越来越高。 蒸到第三锅,苏油尝了尝,按前世的口感,已经接近六十度了。 苏油说道:“差不多了,厨子大叔,便照此办理,三锅合一坛,我先去睡了。” 大厨尝酒已经尝得满脸通红,兴奋无比:“杀人放火的营生啊!简直就是抢钱呢少爷,您就瞧好吧!” 回来和李妈做好泡菜和酸菜,泡姜放下面,芥菜包上姜片扎成小把放上面,倒入盐水,摇匀让气泡逸出,盖上口盘,扣上坛盖,边缘浇上一圈水,总算是搞定了。 和李妈回到房中,看了看案头上两部韵书,苏油叹了口气,吹熄灯睡了。 次日起来,三个黑陶细口坛子摆在屋檐下,里边装了三坛清冽的酒液。 今天早上周大厨罢工了,还在呼呼大睡。洗漱完毕,李妈便去做饭,苏油则打开昨天伯爷送回来的包裹,将牙刷和牙线给程文应和八娘送去。 包裹里还有一把小折刀,是后世肥后守折刀的经典款式,铜片折叠起来作为刀柄,刀片后方有一个快开鳍,压动快开鳍,刀片翻出来,三层复合锻打,烧刃纹非常明显。 刀锋打磨得异常锋利,闪着青盈盈的幽光。 铜皮上歪歪扭扭錾刻着三个小字:“硬是好!” 苏油不由得哈哈大笑:“这石老头!” 回到厨房,将酒倒出一小碗,用盘子拌了雪盐和十三香粉,用折刀新削了一双筷子。 折刀当真好用,钢质也是绝佳,当真不负其名。 削好筷子,收起折刀,苏油拿筷子夹起毛豆腐,先在酒里裹了一圈,又在十三香盐粉里裹了一圈,放进小泡菜坛子里。 李妈在一边熬粥,见状说道:“小少爷也是干惯了粗活的,今年才五岁呢,不得四岁就开始上灶台啊?穷人家孩子都舍不得呢。” 灶火映在李妈脸上,苏油看到李妈满脸爱怜的神情,感觉有一分圣洁。 手里不停,苏油笑道:“本来就不是富家,可龙里庄子上,也就是解决温饱而已,李妈你别拿我当什么精贵人。” 说完又道:“不过上灶早这事情,谁也怪不着,只怪自己贪嘴,吃不惯伯爷做的东西。” 李妈不乐意了:“少爷就是精贵人,娘胎里带出来的精贵!昨天回家,家里那口子对少爷赞不绝口,你做的那些物件,家里的说几代人就没见过这么精细的。” 说完又夸道:“谁家五岁少爷,有这等做派气度,五百贯钱说不要就不要?别家孩子,给块饴糖,爹妈都记不得了!” 苏油将几个小坛子装满,盖上盖子,在口沿上加上水,搬去架子上放好:“不至于这么夸张,要是史世伯给我块饴糖,我说不定也什么都忘了。” “真要了那五百贯啊,史家可得好久缓不过气来。换得陶瓷坊三成股份,方是长久之道。” 说完嘱咐道:“李妈,所有泡菜坛子,每日需要擦拭,口沿里的水不能干,每隔几天要吸干擦净换新水。还有最重要的,筷子要单用,一点油星不能碰。” 李妈认真的记下道:“知道了,放心吧少爷。” 这时八娘过来:“哎哟小幺叔你怎么在厨房里?!李妈,阿爷让我来问问,早饭什么时候好?他赶着吃过饭去陶坊那边呢。” 说完抽着鼻子:“什么味道?酒吗?” 接着就见到了案上的酒碗和盐粉,还有没用完的毛豆腐。 端起酒碗闻了闻,八娘顿时大怒:“小油!你拿着这酒做毛豆腐吃?!你哪来的钱?!” 苏油说道:“没花多少钱,昨日嫂子给了我五百文钱,我想我拿着也没用,直接让厨子大叔买了酒糟,准备给可龙里乡亲们送去。” 李妈也赶紧解释:“这酒是少爷让厨子从酒糟里边蒸出来的,这不忙活了一夜,厨子才去睡了,因此今天的早饭由我来做。” 八娘狠狠瞪了苏油一眼,端起那碗剩酒:“跟我来!堂堂苏家小少爷,老喜欢往厨房里钻,成什么话!” 苏油也不生气,笑嘻嘻将碗接过来,将残酒倒进坛子,将碗洗净:“拿这做毛豆腐的残酒去孝敬姻伯,那是不敬,那边三个黑陶坛子里都是。” 八娘抱起一个坛子,飞了他一眼:“暴殄天物!” 出了厨房,苏油想起一事,又探回头:“李妈,剩下那点豆腐炸了,洒上点香盐端来,算是添一个菜。” 八娘一跺脚:“还不赶紧跟上!” 苏油对着李妈一吐舌头,笑嘻嘻地去了。 李妈一边将豆腐端过来一边笑,少爷虽然聪明,可毕竟还是小孩子啊。 来到堂屋,就见到程文应正在拿牙线剔牙,老婶正在做针线。 牙线制作起来其实很简单,就是一根牙签粗细的小竹签,拿丝线拉成弓型,然后用丝线剔除牙缝里的牙垢。 见到苏油过来,程文应笑道:“牙刷牙线,都是不错的小东西。诶,八娘你抱一个坛子干嘛?” 八娘将坛子往桌上一放:“小幺叔真是一刻不消停,昨晚一夜让厨子又弄出样物事。” 程文应都已经习惯了,反应平静:“哦,又是什么东西?” 八娘说道:“酒。” 苏油笑道:“忘了告诉姻伯了,那就算今天的一个惊喜吧,不过这酒更适合三四钱的小杯小壶,今天去瓷坊,就给姻伯烧一套酒具出来。” 将酒坛子打开,顿时酒香满屋。 老婶惊讶地抬起头来,程文应也再淡定不了了:“这……这是什么酒?” 苏油让八娘倒了一小点出来:“饮酒是雅事,现在的器具诸般不合适,姻伯浅饮即可,再说今日还有好多事情呢。” “这酒啊,本是我见酒糟便宜,准备买上几百斤送去可龙里做食料的,结果一看里边酒还多,便想着将它们蒸出来,结果便得到了这个。具体名称还没起,姻伯看着赐一个就好。” 程文应接过来就急急的轻品一口:“妙极!色比凉浆犹嫩,香同甘露永春,此酒就名为‘永春露’,贤侄你看如何?” 苏油笑道:“姻伯赐下的名字,自然是极好的。” 程文应两手四个手指卡着碗沿,转着看里边的酒水:“此酒,很难得吧?” 苏油说道:“回姻伯,其实真不难,三锅剩酒糟,便能蒸得一坛。” 程文应大惊:“那这就是杀人放火的买卖啊!” 苏油一脑门黑线,怎么程家家主厨子都是一个口径! 第二十七章 定价 第二十七章定价 想了想,苏油看着程文应小心问道:“姻伯……这酒,你给估个价钱?” 程文应犹豫了一下,说道:“如此好酒,若是器具精美的话,当得四贯一瓶。” 苏油都傻了,这就是眉山市面上顶级酒的价钱,可人家那是加了高额运费税费的!喃喃道:“贵了点吧?” 程文应看着酒摇头晃脑:“闻闻这满屋的酒香,就知道这价钱真不贵。贤侄你看,铺子里一套汉书,定价是五贯,难道一瓶这样的永春露,还抵不得一部汉书?” 这么一说苏油就明白了,值,四贯,必须的! 后世一瓶一五七三,那得买多少书?! 程文应接着又道:“酒这东西,之前在川峡,和盐茶一样,都是听民自便。前几年朝廷见利,便开始专傕。要获酒利,需与官府扑买榷额,然后才能酤卖。” 说完拿手指头点了点那酒坛:“不过搞了这几年,行情是越搞越差,相比每年那点榷费,浪费极多而见效无余,应付酒坊本务都艰难。” “县令找我谈过几次,话里意思是想变相地恢复旧制。既然贤侄精通此道,要不,老夫就送你一座酒坊如何?” 苏油赶紧摆手:“不敢劳动姻伯。这也太麻烦了。” 程文应笑道:“其实不麻烦,而且我也有好处,我在这些地方上帮了州县,州县自会在其余地方给我找补。” “官酒坊无人扑买,是因为那酒实在太普通,一年五百贯的费用,夹在嘉益两大酒产地之间,不太好挣得出来。” “不过贤侄这永春露一出,那就没有这问题了,到时候四方酒商蜂拥而至,眉山城又要有一场大热闹。” “贤侄你不要拒绝,日后你要读书,交游,没有产业支撑,那是肯定不行的。” 说完如同一只吃到鸡的狐狸:“不过这法子可不能先让官酒坊知晓,须得有个遮掩才行。” 苏油一副认真的小模样:“来眉山有几天了,苏油就想着怎么帮助一下可龙里的乡亲们,这些酒糟,是准备通过水运往可龙里,让乡亲们养鸡养鸭,养猪养鱼的。” 程文应一合掌:“好,这就合理了!没有只照顾城中百姓不照顾乡党的道理。这本就是修身齐家的应当应分。” “码头的善棚已经搞起来了,那就正好两事合作一事,我再助贤侄一批禽苗乳猪,算是造福乡梓,积累功德。” 说完又道:“不过你现在还小,这酒坊暂时没法安在你的名下。” “等今年我们将酒坊拿下来,就让你嫂子替你管着,挣来的钱也给你存着,以后等你有了媳妇,再作为你媳妇的添箱最好。” 说完自己都想着有趣,不由得哈哈大笑。 苏油也不再客气,恭敬的躬身道:“那侄儿替乡亲们感谢姻伯了。这酒本就还需要窖藏后才风味柔和。我们可以先定期收购官酒坊的酒糟,蒸出酒后便窖藏起来。” “等拿下扑买权后,我们再开始卖,以后的废酒糟便送往可龙里作为食料。” “鸭子长得快,今年春节,家家应该就能吃上鱼鸭。到得明年,那就家家饭桌上都有鸡豚,这都是姻伯的眷顾。” 程文应笑道:“自家人无须客气,你帮了老夫这么多,老夫可算能回报一二了,要不然,老脸都没处放去。” 这时炸毛豆腐端了上来,苏油笑道:“姻伯赶紧就着这永春露尝尝,这可是下酒好菜,滋味那是一绝。” 程文应夹起毛豆腐看了看,皱着眉咬了一口,又抿了一口酒,顿时眉飞色舞:“果然是好酒好菜!” 一老一小吃得开心,八娘和老婶在一边直皱鼻子,坚决不碰一下。 吃过饭,叫上老于和他俩儿子,一行人带上石膏模,雕版,前往陶瓷坊。 路过一家金铁铺子,苏油进去,交给掌柜的一堆图纸,让他将东西打造出来。 掌柜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笑眯眯地答应了。 来到陶瓷坊,史洞修看样子也是一夜没睡,见着苏油就招手:“贤侄来看,这器皿如何?” 这是一个粉青釉的葵瓣口盘,釉料还有些偏厚,底圈可见些微的流淌纹。 史家的瓷匠看来是知道自己施釉水平较差,因此故意做成这个样式。 既然躲不了积釉,干脆便让它们在盘子六瓣葵瓣的边缘勾勒出较深的颜色,于是反而形成色彩浓淡变化,属于独具匠心的巧思了。 这件瓷器,明显是如苏油提醒过的那样,先低温烧制出瓷胎,再施釉高温烧制成型的。 不过苏油很快便现了这件瓷器的问题,窑温不够。 做试片的时候没问题,试片所需匣钵很小,史洞修能用瓷片击碎越窑杯子而本身无损,就很能说明试片是完全达到了硬质瓷标准的。 可这件单烧的盘子,从底部圈足来看,离试片还有些差距。 史洞修本来是抱着显摆的心思来的,结果苏油第一时间便是翻过盘子看圈足,第二时间便是寻找试片用尖端准备刮划,这是直奔缺陷而去啊。赶紧伸手阻拦:“贤侄,贤侄给老夫一个面子……” 程文应接过瓷盘翻来覆去的观看:“怎么?这盘子有毛病?” 史洞修瞪着眼睛辩解:“什么毛病?没毛病!你见过这么白的圈足?这么漂亮的釉色?” 苏油在一边幽幽地吐槽:“史世伯,骨瓷不光要求白,还要如玉石一般能吃光,还要坚硬,弹出悠扬的清音……” 程文应伸出手指在瓷盘上一弹,瓷盘出叮的一声:“可以的,比我的越窑盘子清扬多了。” 史洞修没好气的说道:“程老你没明白,贤侄根本就不是在和越窑比,是在和昨天烧出来的瓷片比。” 程文应立刻笑呵呵地说道:“哦,就是说你烧的没有贤侄烧得好。” 苏油赶忙制止自家姻伯打趣,说道:“不是这个原因,是瓷片很小而盘子够大造成的,要我来指导,还不如世伯烧的呢。” 说完又道:“不过也不是没有解决办法,这样,今天正好要烧制瓷板,这个不用太高温度,更不用上釉,正好可以利用火力制备一样东西,再用那东西烧窑,可以让这个小馒头窑得到较高的炉温。” 史洞修大喜过望:“我就知道贤侄定有办法!” …… 没有多久的功夫,俩老头拿着里边的焦炭,面面相觑。 和之前的煤块对比,能现两者物性,已经变得不一样了。 煤炭油润油润的,而焦炭,现在看起来更像上等的银霜木炭。 等这边焦炭烧好,那边瓷板也同样烧制出来了。 洁白,但不晶莹。 老于史大,以及于大于二,正忙着用新尺子测量烧制成型后的误差。 同料,同工,同炉,加上苏油小小一个改革措施,烧出的陶板收缩比非常一致。 这个小改革措施,就是在陶窑内壁加上一圈圈扰流板。 这是后世非遗传承人的智慧,馒头窑的热流走势,就是燃烧,上升,然后沿着半球状的窑璧向下回流。 这个小措施,就是让热流向下走的时候,会被分层导入窑体中央,从大环流变成无数个小环流,让窑温更加均匀。 仅此一项小小的改进,整个瓷窑的出瓷品质,便提升了一个档次。 史大一边和老于忙活,一边赞叹连声,这么简单的办法,怎么自己以前就想不到呢? 瓷版质量上乘,程文应开心无比,大笑着拍给史洞修三贯交钞,带着老于匆匆走了,只留下八娘,史大和史二监督泥印的制造工作。 第二十八章 玉瓷 第二十八章玉瓷 另一边,史大开始组织工人,将新器入窑。 然后用干草和焦煤,逐层码放,点火开烧。 干草的作用是帮助焦煤燃烧更加充分,然后可以用抹泥的长木杆透出孔洞,控制进氧量,调整火焰结构。 这一点尤其重要,比如氧化铜配制的色釉,在氧化焰时呈现绿色,但在还原焰时则呈现红色,区别相当巨大。 钧窑的釉色变化丰富,就是窑工在烧制的过程中变化火焰成分,逼出窑变,烧制出色彩绚丽丰富的釉色。 不过这是下一步的事情,现在是先利用焦煤的高温度,烧出真正的骨瓷瓷胚。 苏油不如史洞修好高骛远,选择的都是偏中小件的泥胚。 史大和工头通过窑眼观看窑内的情况,不由得有些心惊,这火色和流布,均匀而稳定,温度极高,简直如同传说中的老君炉一般。 真正的行家,关心的是这些东西。 等到烧制完毕打开匣钵,一件件晶莹雪白的物件,晃得史洞修睁不开眼。 这品质,比刚刚程文应带走的瓷版,又上了一个巨大的档次。 功用不同,烧法就不同,瓷版要的是各版误差控制到最小,要照现在这种新烧法,让瓷土内部出现相当程度的玻璃化,肯定会造成瓷版收缩比大增,进而导致巨大的误差。 不过现在,瓷土内烧结的细微玻璃体结构,给新瓷器带来了一种莹润的现象。 史洞修捧着一个杯子,如同稀世珍宝:“什么骨瓷,太难听了!玉瓷!这是玉瓷!以后都叫玉瓷了!” 史大又开始暗暗腹诽,冠名权你也好意思抢,这该是小先生的权利。 苏油倒是不以为意:“好!史世伯取得好,玉瓷,比什么骨瓷骨灰瓷雅称多了。” 史洞修呵呵赧笑道:“贤侄,老夫一时得意忘形了,忘了规矩……” 苏油不在意道:“这名字本来就取得好,不过要真正当得上玉瓷这称呼,还得等施釉重烧之后。” 史大拍着胸脯:“没问题,有了小少爷这番指点,烧炼薄薄一层釉,比烧结胎体难度低了太多,史大保证搞好。” 苏油说道:“史大,今天我们就解决施釉过厚的问题。这样,瓶子之类的东西,你先荡内釉,那工艺要求不高。至于外层薄釉,还有盆碗之类,我出城时,在城门边那家铁匠铺定制了几样东西,你派人去取来,有了那东西,才能真正解决施釉的问题。” 这时候八娘和二十七娘过来招呼大家吃饭。 宋人一般市民一日两顿,富人才一日三顿,有时还加夜宵。 苏油打在可龙里就是一日三顿,即使每顿吃得不多,但都很精致,每一顿都是不能少的。 这也是老伯爷经常骂他的理由,穷命富身子,吃死老头子! 到得眉山风气转换,似乎这里人人都觉得不每日三顿就对不起他似的。 连带着作坊工匠们都跟着沾光了。 吃过午饭,东西送来了。 这东西在宋人眼里非常的奇怪,是一根T字型的铜管。 仔细看,其实是两根,一根弯曲,弯曲部位开有孔,另一根从孔洞穿进去,两根管子套在一起。 直管的后边,连接的是一个唧筒。 苏油将管子接过来,检查接头和连接处的缝隙。 铜管是烧红的铜皮在铁条上斜裹敲击出来的,当年黄崖洞兵工厂曾经用这个办法加工出钢质枪管,看来宋代工匠的智慧也不容小觑。 然后铜管间相互连接部位直接用胶进行密封,唧筒和铜管之间则是錾卯工艺。 结合得非常紧密,这手艺,一般的铜匠铁匠做不出来。 将一个软木塞打孔,穿入底部的铜管,将一个瓷瓶装上油料,塞上木塞,就得到一支喷枪。 木塞上还要有个进气孔,保证瓶子里不会出现低压。 喷枪的原理就是伯努利原理,内管高的气流会导致内外管壁压强减小,因而形成与壶内的压力差,导致壶里液体被吸出,然后被高气流撕成细小的雾状水滴。 铜管很细,唧筒推动很慢,单位时间能喷出来的釉料不多,但是持续时间很长。 将已经被史大荡好内釉的瓷胎放在转盘上,很快便喷好了均匀细薄的釉层。 这种施釉方式,绝对是现在大宋的独门。 等待釉料干燥之后,送入匣钵,用稻草和焦炭再次填充燃烧室,临近傍晚的时候,新的一窑瓷器重新烧造了出来。 匣钵内的瓷器,晶润莹泽,洁白无瑕,坚实无比。称之为“玉瓷”毫不为过。 小型窑口,能一次烧制的东西不多,十六个小碗,八个盘子,两个花瓶,还有八个小酒杯,一个下方是圆锥型上头带敞口的小酒角。 这套白玉质感的瓷器第一次来到世间,让所有人都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史洞修双手颤抖伸向陶钵中一个盘子,可愣是鼓不起勇气将它从匣钵中取出来。 抖着手挣扎了几次,急得跺脚对二十七娘喊道:“倒是赶紧取出来给爹爹看看啊!这女儿!一点眼色都没有!” 二十七娘自己还感觉有些腿软呢:“史大!史大!” 史大正在给这窑瓷器估价,大宋人特喜欢搜奇,一块极细的磨刀石,都能卖到好几贯一块。 嗯,物以稀为贵,这天底下第一次出现的东西,小碗一个三贯,盘子一个五贯,俩花瓶一共二十贯,酒具十贯……我滴个乖乖,这小小一窑,就是百贯的底数! 瓷公鸡,这把捞大了! 听到二十七娘叫自己,史大这才赶紧将瓷器从窑钵里取出洗净,摆在了桌子上。 史洞修看看这个,摸摸那个,小心的拿起盘子来用指头轻轻叩一叩,又拿起盘子对着阳光照了起来。 苏油恍惚地觉得,他夕阳下的眼神中,闪现的都是真实的金光。 看不下去了!苏油找来一个盒子,将小酒杯小酒角放进去:“八娘,我们回家,答应给姻伯弄一套好酒器的,总算没有食言。” 回到家中,就见程文应正坐在椅子上傻笑,对面挂着一副观音大士图。 黑色的细线犹如工笔描成,套版非常准确,地面岩石的石青色,和之前的墨版底面石头的黑色一起,构成了皴法效果,观音的皮肤是肉色,竹叶,荷叶是翠绿。 红色的金鱼和荷花设计得非常巧妙,通过拉线和大片镂空营造出尾巴和花瓣红白过度的效果,咋一看还真跟工笔差不多。 苏油一看:“了不得了!于工的手艺,当真叫人服气啊……” 程文应回头见是苏油:“贤侄,老史那边可成了?” 苏油笑道:“好叫姻伯得知,八娘去厨房准备去了,一会保准给您老一个惊喜。” 没一会,八娘端着一个食盘上来,里边有一碟卤味拼盘,一个白玉般的酒角,一套仅容四钱的杯子。 八娘将酒食布上:“阿爷,这就是小幺叔今天烧出来的瓷器。这盘卤味,虽然也是小幺叔的方子,却是八娘亲手料理出来的。八娘这些时间,让阿爷操心担忧了。” 程文应笑道:“好孩子,你也是为了家里,不过以后这些事情,可不能再瞒着了,你看,事情告知贤侄,不是就迎刃而解了吗?” 说完拿起一个杯子观看:“细密坚白,堪比上品白玉啊。” 苏油笑道:“是,史世伯嫌弃骨瓷太难听,给它取了个新名字,叫‘玉瓷’。” 程文应恨恨道:“这老不修,竟然敢夺我贤侄冠名之权!” 说完又尴尬道:“呃,贤侄,似乎史老儿取这名字,的确比骨瓷雅称得多……” 苏油笑道:“择其善者而从之,我是一点没意见的。” 八娘从酒角里倒出一杯酒来:“阿爷,孙媳敬您松竹荣萱,长清永健。” 第二十九章 理科 第二十九章理科 程文应也倒了一杯酒:“八娘你这几天也辛苦了。先别说你是我程家第一个末末的母亲。也不说眼看要成功的瓷码活字。光这套版瓷画,加上码头边行善的名声,你就是我程家的绝大功臣。内院里那些捧高踩低,眼短嘴长之辈,怕是又要反过来曲意逢迎了。” 八娘深深一福,笑道:“那不至于,都是阿爷爱惜八娘。” 八娘其实很聪明,之前很多事情是看得明白却不愿去做,几天下来便习得苏油讨人喜欢的根由,于人有助而谦卑温煦,现在照猫画虎,立刻见效。 程文应笑道:“来,阿爷也敬你一杯。苏油还小,饮不得此酒,只能在一边看着了。哈哈哈哈……” 八娘不知道这酒有多猛,看着一杯清水一般,一口饮尽,顿时被辣得不行,顾不得淑女形象,不停哈气:“阿爷……咳咳……这酒好辣……” 程文应笑得更加开心了:“这酒可不能那样喝,当浅斟慢饮,方得真味,快叫上饭吧,贤侄应该饿了。” 吃饭的时候,苏油猛然想起一事:“糟了!忘了嫂嫂叫我每日学习韵学了。” 程文应说道:“到如今,诸事总该告一段落了吧?明天开始,你便跟着你嫂子好好读书吧。” 苏油想了想,瓷窑那边其实能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不过到如今表现已经够妖孽了,剩下的事情,慢慢来吧。 于是乖乖的答应道:“嗯,我听姻伯的。” 吃过晚饭,夏日里天气长,天光还亮,苏油便拎着韵书,去纱縠行见程夫人。 程夫人正在给一株丹桂浇水,见到苏油过来:“小弟来了?” 苏油赧然道:“嫂子,苏油错了。” 程夫人笑道:“错在哪里啊?” 苏油说道:“错在言而无信。” 程夫人笑道:“相比玉瓷出世,晚两天学习韵律,实在算不得什么过错。你又不是嬉游冶荡,自不必放在心上。有经有权,方为丈夫,不知变通,那是腐儒僵夫子。” 苏油躬身道:“总是没有告知嫂嫂。” 程夫人笑道:“现在打开书,却也不晚。” 苏油便在花园的小石桌上打开书,从随身的招文袋里取出铅笔,笔记本来。 遇到不明白之处,苏油便会提问,程夫人也不回头,一边收拾花园,一边随口讲解。 两人便在桐花凤飞舞的花园里一问一答。 这是另一种学问,苏油本来就好这个,相互交流起来,收获颇多,喜不自胜。 程夫人料理完一片花圃,抬起头来,才现苏油不光是在提问,还在拿着一支奇怪的笔在一个本子上写写画画,不由得一愣,问道:“小油,你在干吗?” 苏油说道:“我在做笔记,将嫂子讲过的内容记下来,得空翻阅复习。” 程夫人接过笔来看了,又打开苏油的本子,一手工整的繁体硬笔字,让她眼前一亮:“相传欧阳永叔之母削荻为笔,传授他文字,应当就是这路书法了。” 苏油说道:“嫂子说的是,这本就是在村小旁听的时候,在沟边软泥上用柳枝练会的。” 程夫人赞道:“小油不错,你的才能,看来并非全是天授,也是自己好学善思,努力得来。” 苏油想了想,说道:“其实很多道理,很多现象,人人都非常熟悉,就是少了思考,少了尝试。比如这次烧制的玉瓷,看似惊世骇俗,其实有理可以推之。” 程夫人微微一惊:“你且道来。” 苏油说道:“先说泥料,颗粒越细,揉出的泥料就越细密,这是当然之理吧?” 程夫人说道:“正是。” 苏油说道:“细者上浮,粗者下沉,这也是当然之理,嫂子你说对吧?” 程夫人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此理便可以将粗细分开,取其细者,便是更上等合用的瓷泥了。” 苏油笑道:“正是。再说炼碳,众人都知,木材能捂烧成木炭,而且烧出的木炭,使用起来产生的温度比木材更高是吧?” 程夫人点头:“正是……等等,所以见到石炭也可以燃烧,你便推断石炭也有能捂烧成另一种炭料的可能,尝试一下,就得到了,得到了……” 苏油点头:“小弟将它命名为焦炭。” 程夫人说道:“当真如此。” 苏油说道:“再比如磁窑,之前温度不均,容易残次,是因为里边热气上升到窑顶,然后沿着窑璧下来,形成这样大圈循环的气流,就如同大罐中熬制的汤那样。” 说完坐下来,拿本子另起一页画了一个磁窑的示意图,用箭头标识出气流循环轨迹,然后用笔尖指着大循环气流的圆心:“也因其大,故而不均。圈上的温度,肯定会高于圆心的温度。嫂子,你觉得这个问题该如何解决?” 程夫人跟着坐了下来,想了想馒头窑中气流流动的情形,说道:“那肯定是要有什么装置,扰乱气流的流动道路。要是里边有一把扇子就好了。” 苏油在窑璧上添了两组向下的平行短斜线:“还真跟嫂子说得差不多,不过用船舵来形容更加的贴切,现在气流会变成这样……” 在每根斜线的旁边加了个小圆圈,打上箭头:“看,现在气流理应变成这样,用这个装置可以扰乱窑中气流路径,我管它叫——扰流板。” 程夫人拿起本子又认真地看了一遍,唏嘘道:“小油,嫂子有些失望,原来你不是天生宿慧,生而知之。” 说完将本子放下,眼睛亮闪闪地看着他:“但是嫂子更多的是高兴,这说明小油观察入微,能见人所不能见,故而能人所不能。” “大家日常见惯的东西,临到需要解决问题的时候,联想不起来,而你却可以。这就叫——处处留心皆学问啊。” 苏油微微一笑:“观察,联想,计算,实验,总结规律,得出结论。然后存于一心,用之百世。” 程夫人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惊道:“这学问,如果全部搜集积累起来,是否可以穷究天地之理?屈子《天问》,扬子《太玄》,皆有释答?” 苏油说道:“不敢如此狂妄。不过瓷器,酒精,想来只是小道而已。嫂子说得对,察细入微,穷究天地之理。这门学问,或者可以称之为——理科。” 程夫人离开座位,对苏油恭施一礼:“苏门有幸,多少人浑浑噩噩一辈子,成为皓穷经的书蠹,却不知道学问增进之门。小油,你已经进入学问的大门,走上康庄大道了。” 苏油纵使脸皮再厚,也不敢受此一礼,跳起来满脸通红地说道:“嫂子,小弟当不起这样的大礼。” 程夫人笑道:“嫂子倒是希望有一天,小油你当得起天下人对你行此大礼。” 苏油如今就算心智不是小孩,今日此举虽然是解释自己如此妖孽的无奈之举,但毕竟有欺世盗名之实,此刻心中也不由得大为感动:“嫂子,苏油定当努力,博学而笃志,不负嫂子看重。” 在现在的大宋,考不上进士,那就一切休提。 但苏油就不信,如此好的学习环境,学习条件,各种好老师加上后世见识,自己的自觉精进加上后世花样翻新的炒作营销手段,就搞不到一个进士衔! 举人关现在还不严格,州府大佬搞定就行。 进士关,在欧阳修手底下有一个重要的作弊机会。 要是过不了,那就等到王安石改革科举,单试策论的时候。 第三十章 县令 第三十章县令 现在的考生,穷究坟典而忽略时务,因此进士文章也是务虚的多,落到实处的内容其实很可怜。 到时候自己把考公务员写申论的功夫拿出来,再结合实际引经据典翻成古文,呵呵呵,这便叫“六经注我”。入拗相公的法眼,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再不行,还可以先搞几样明,得个赐职,然后走制科那条路,那个考的是实务,更是自己的强项。 贤良方正直言极谏就算得不到,才识兼茂明于体用还是大有希望的。 不过制科对平时的积累要求太高了,考试内容也多了好多,嗯,能不走就不走。 心里这股劲被程夫人鼓起来后,苏油突然觉得,所谓科场,似乎也不是那么怕了。 想通了前后,抬起头才现天色已晚。 程夫人没有打扰他,只在旁边笑吟吟地看着,直到苏油魂魄归位,这才打他回家去休息。 次日早上起来,史洞修上门了。今天他要带着苏油去衙门立契。 瓷公鸡还是瓷公鸡,早早过来,是准备蹭程富一顿早饭。 吃饭的时候,苏油见史洞修眼黑,不由得有些关心:“世伯,昨晚可是没休息好?” 史洞修满脸兴奋:“贤侄,昨晚在灯下看玉瓷盘,盘子凑近灯火,隔着盘子就能见到一个光圈!” 苏油不由得暗自好笑:“灯下不看玉。世伯,你该不是点着灯看了一晚上吧?你就舍得那些灯油?” 史洞修脸上神情一滞,似乎刚刚才想到这个问题,想想又一挥手:“今天是好日子,我看过了,宜交易,使钱,干脆铺张一回。” 程文应呵呵冷笑:“那是,一百多贯钱买下毛都不长的山地,转眼变成三百亩瓷土产业,作价七百贯,和两个破窑折到七成股分,这好交易,换我都高兴得睡不着!” 史洞修老脸一红,不由得反驳:“你那瓷版,还有瓷印,不也是占贤侄的便宜?” 说完一指墙上那幅五色套印观音:“这门工艺,该当作价多少?” 程文应笑道:“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今年的官酒坊扑买,我准备给贤侄盘下来,以后酒坊的产出都归他!” 史洞修就不以为然:“就那酒坊,还指望挣钱?现在我都喝益州过来的邛崃酒……” 眼看俩老头要吵起来,苏油赶紧打断:“磁窑后续事务繁多,处处都要用到钱财,史世伯占七成,是应当的。” 史洞修得意洋洋:“听到没,贤侄都这么说……等等,还,还要花钱干嘛?” 苏油笑道:“未雨绸缪,天然风化的观音泥,很快就会有用光的一天。瓷石需得开采,粉碎,研磨,去杂,陈积,方才达得到使用标准。” 史洞修大惊失色:“那得多少人工?!” 苏油奇怪道:“为什么要用大量人工?用机械不好吗?” 史洞修说道:“贤侄,要化石为泥,什么机械能做得到?” 苏油说道:“当然也不是完全能替代人工,不过世伯放心,总能替代不少。我们先用现成的陶泥制瓷,以利经营,量力而行,总不至于让世伯亏损。” 史洞修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如此倒是使得。” 吃过饭,程文应到底不放心苏油,于是三人一同前往县衙。 宋代是一个准商业社会,从契约立定便可见一斑。 先契约是统一的官方格式,由官府印刷和掌握,并加盖官印以示权威效力。 契约中还要写明立契人,标的物,价值,位置,土地等级,边界,来历,立契原因,税收,邻居,交易额,担保人,毁约责任……种种细致。 立契之前,要先买定贴,类似官方申请表加草稿,填写完,交县衙审查三日,审查通过,再买正式契约誊抄。 一共需要购买四份,填写完毕后,两份契约由立契人分别持有,剩下一份存档在县衙,一份存档在商税院,手续繁杂而周备。 这是强行措施,如果立契不用官契,不依格式,不入档案,但犯一条,均视同无法律效力。 为了防止县吏多印契约贪污契税,契约的印刷权还被收归州府,而且以千字文为批次号,按月逐批印刷,按各县契约使用预算放,其严格程度不亚后世增值税票。 同样,民间使用白契,属于意图逃税,这是违法犯罪行为,鼓励告,施加惩罚。 两位家主光临,惊动了县老爷。 知县姓宋,四十多岁才考上进士,磨勘十年当的眉山知县,早已失了进取之心,倒是喜欢清静,加上眉山又是附廓县,乐得轻松,处于半退休状态。 程文应官方身份是大理寺丞,正五品,虽然是个荣衔,但比宋知县的从七品高了太多,而且地方事务其实多是江卿世家照料,因此县令对程文应格外尊敬,老远见着就拱手过来:“哎呀呀两位老贤达,怎敢劳动您二老亲临,有事情来个帖子,老宋亲临府上恭聆教诲才是。” 说完又道:“程史两家在码头开了义棚,周济孤贫及往来客商脚夫船工,实在是宅心仁厚。事情一经传扬,州府县上,都是大增光彩啊。” 程文应笑道:“这事情啊,倒是我身后这小子倡,苏油,来见过宋世伯。” 苏油乖乖上来见礼,又是一番客套。 叙完杂话,史洞修才说道正事。 这两人出面,那就特事特办了,几人坐官衙后厅谈笑,税监跟县丞几次奔走,瓷坊事情就办得妥妥当当。 然后程文应便打听起官酒坊扑买的事体。 宋知县拱手道:“酒坊的事情,瞒不过两位,今年上头压下来的本务费是五百贯。我正拿着这事情头痛呢。” 程文应说道:“一年五百贯,按常理这酒坊应该大赚才是。” 宋知县苦笑道:“老贤达说得是极,按常理的确是如此,可事情有时候,它偏不按常理啊……” 县丞在一边帮腔:“说起常理和特例,这川峡赋税流变,其实便是一个例子。” “当年大军入蜀之初,横侵暴行,用官贪虐,以致反叛不绝。故而前有王小波、李顺之民变,后有刘旰,王均之兵变。” “直到吕余庆出守成都,太祖谕曰:‘蜀人思孟昶不忘。卿官成都,凡昶所榷税食饮之物,皆宜罢。’余庆奉诏除之,蜀人始欣然。” “也因太祖此谕,蜀地从此安定下来。大宋各处施行榷酒法之时,而我独无。故有‘西蜀不榷酒,河北不榷盐’之说。可不光是酒这一项,盐,茶,亦在其列。” 程文应也叹息道:“其实少俞公所见极明:‘甲午之乱,非蜀之罪也,非岁之罪也,乃官政欺懦,而经制坏败之罪也。诏令不布,王泽不流,于是三盗乘而互乱,则奸臣之罪也。’可谓痛心疾。” 知县也叹息道:“正因如此,立国之初,蜀人‘好读而不仕。’与朝廷格格不入,少俞公诗云:‘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当有所刺。这心啊,就没在一处。” 程文应笑道:“近年不是已经有所缓和了吗?我家两个不才,不也出了科场,理政料民了嘛。” 宋知县拱手道:“程公家学文章,下官是佩服的。” 说完又苦着脸道:“说回酒政,我眉州乃蜀中水路枢纽,四方商贾云集之乡。唉,不专榷还好,专榷之后,本地酒坊,反受嘉益转运过来的酒挤迫,寸步难行啊。” 程文应问到:“这是为何?既然专榷实行,那他州酒就不能入境了啊?” 宋知县道:“话是如此,可益,眉,嘉三州,一水上下,眉州离两头不过百六十里,顺风顺水也就一日夜路程。” “人家的酒品质好,以前又是熟门熟路做老的关系。专榷之后,上下游太守对辖下酒水出境,都睁只眼闭只眼,独独为难我中游眉州。” “向转运司申诉了好几次,始终杳无音讯。人家通过官船过来,品轶比太守还高,我区区一县令,能拿他们怎么着?这眼看就年底了,酒坊本务钱还差着一大截,唉……” 第三十一章 徒弟 第三十一章徒弟 程文应笑道:“榷费乃官员考成之一,贤长史理政清平,我眉州人都是感恩的。要是光在这区区银钱上完成不了,影响了迁转,老夫也为贤令感到惋惜啊……” 宋知县苦笑道:“可不就是如此,眉州酒榷,无人接手,弄得我一知县还要亲自过问,官府前后花钱出了几窑酒,可是根本卖不出去啊……实在不行,就只有效仿其余地方,硬性分摊这个本务费了。” 县丞赶紧摆手:“此乃下策。长史,这眉山不比其余地方,处理不好,危害可比酒榷不行还严重。” 说完对程文应供手:“程公今日问起这个……莫非,莫非是有意接手县里的官酒坊?” 程文应捋着胡须:“我是有一个想法,既然我眉州是商旅兴盛之地,好酒对地方酒坊冲击固然很大,可要是我们本地的酒,能够高出它酒一档,那会是什么情况呢?” 宋知县说道:“那还有什么说的,那就轮到我们去挤他们!老贤达只需将酒坊包下来,用江卿私酿的方子造酒,这酒就不愁卖!到时候啊,哈哈,就轮到本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要我说,在蜀中行榷法,这本身就是胡闹!” 程文应抬手制止:“长史慎言,朝廷法度非你我所能妄议,总是在别人划下来的圈圈里边舞蹈罢了。” 说完自己也摇头,沉吟一阵,说道:“怎么也得帮贤长史将这一局支应过去才是,那今年,老夫便试试?” 宋知县眼睛亮了:“程公此言当真?那这事情能否在朝廷秋傕之前定下来?嘿嘿嘿,你知道的……” 程文应笑道:“磨勘是吧?朝廷三年一勘,算着也该到时候了,那行,老夫再给长史添一百贯,作价六百贯。叫贤令的政绩比去年还好看。” 宋知县大喜过望,站起身来连连作揖:“如此本官再使使力气,或者还有机会到州通判一职上转转,实在是多谢老贤达提携之恩。” 程文应笑道:“那就如此说定,不过关扑的流程要走的,不能落人口实。” 宋知县谦卑地笑道:“那是自然,老贤达放心,此事上下,自是包在下官身上。” 出得县衙,苏油对封建王朝的地方政权,又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 在县一级,县令的权力,多半依附在地方士族身上。 地方士族要不有子女在外做官,要不本身就是退休官员,垄断地方经济,把握基层吏员。 理论上,县令是不允许在籍贯地为官的,因此他们要理政料民,就必须依靠地方宗族。 在这种政治生态之下,还能做强项令的,必须都是奇葩。 不是牛人,就是横人。 能做到这程度还不扑街的,的确值得各朝正史大书特书。 从衙门出来,苏油与程文应和史洞修告辞,朝城边那铁匠铺走去。 昨天的喷雾器是急活,今天还有一堆东西要去拿。 来到铁匠铺,那个目光怪怪的大叔迎了上来:“小少爷来了?” 苏油便问道:“大叔,我的东西做好了吗?” 大叔回道:“已经做得了,东西实在太古怪,得等小少爷来指点拼装。” 说完取出一堆铜质零件。 怪大叔说道:“公子,你要的东西都做得了,不过有几个部位,恕小店无能为力。” 苏油问道:“哪里?” 怪大叔伸手一指,苏油顿时明白了,笑道:“这个叫螺纹,还真得想想怎么弄。” 想了想,让怪大叔先用软铁丝锉成一个截面为扇形的铁丝,像一道小刀刃一般。 然后截下一截,刃向外,选了一根合适的细钢棒,在上面绕成螺栓的形状。 然后再取一段,在螺栓的外边绕成螺母的形状。 然后将螺母从螺栓上车下来。 怪大叔说道:“哈?这法子倒是讨巧!” 苏油笑道:“我只能解决丝口的问题,剩下的用它们造图纸上的螺栓和螺母,这就需要硬化才行,会吗?” 怪大叔说道:“没问题,这么小的东西,用捂针那法子!” 这下轮到苏油大惊了:“大叔你连这都懂?” 怪大叔有点腼腆了:“不然满城娘儿们的绣花针哪来的?” 苏油笑道:“等等,既然你知道这个,那我再画一个图纸。” 从书包里取出工具,很快画了两个丝口刀的图纸出来。 其实很简单,就是在螺栓和螺母的外边加上长长的横柄,利用杠杆原理产生较大的旋转力道而已。 这个制图的螺纹画法就精准了,还有诸多如公称直径,导程,牙顶,牙底,旋向等参数。 怪大叔则开始配稀奇古怪的配方。 苏油在一边看得直抽牙花子,渗个碳而已,怎么连木灰,土末都用上了,等等那是什么?干豆子还是豆豉? 制止了怪大叔,苏油从灶下刮来一些煤灰,然后加油和成泥丸,让怪大叔将泥丸把螺栓和螺母包裹起来,空缝填实,烤干,外面再裹上细陶泥密封,然后塞到碳火中捂烧。 烧了一阵,取出陶丸敲碎,清理之后,熟铁的螺栓螺母,就已经变成了碳钢。 剩下的就是工艺了,在螺栓螺母外层包裹铸铁,将它们铸成两个攻丝的车刀。 找来一根铜棒,打磨到粗细合适,怪大叔的徒弟钳着,他亲自用螺母套到铜棒上拧动,很快得到一根铜制的螺栓。 然后再找来一个铜板,用花钻打出圆孔,将钢螺栓插入孔内旋转,便得到了一个螺母。 怪大叔将铜螺母和铜螺栓套在一起,轻轻旋转,螺母渐渐被套入螺栓之中。 怪大叔咧着嘴笑了:“小姑爷的奇思妙想,实在让人叹服。” 苏油正对怪大叔的技术喝彩,闻言不由得莫名其妙:“什么小姑爷?” 怪大叔赶紧摇头岔开话题:“啊?小少爷!小少爷这东西精巧是精巧,可有什么用处?” 苏油想了想,说道:“我再给你画一个图纸吧。具体做不做得出来,就看你的手艺了。” 没一会儿,一张台钳的图纸便跃然纸上。 有了螺纹,钳工这个工种,勉强可以从这个铁匠铺诞生了。 苏油费了好大的口舌给怪大叔讲解了一番台钳的工作原理,然后又画了一个这个台钳的升级版,除了能够夹持,还能调整被夹持的物体的角度。 松开螺栓,可以取下物体,调整角度,车紧螺栓,可以夹紧物体,固定角度。 想了想,苏油又设计了一个磨刀器。 磨刀器是一个小铁板,由一根长铁条连接在一根树立的铁轴上,这样小铁片可以在一个扇形的区域内来回运动。 铁条的高度,也可以通过螺栓在铁轴上调整。 因此只需要将台钳钳口打横,将刀片水平夹持到台钳上,让磨刀器夹上薄薄磨刀石,和刀片成一定夹角,来回推动磨刀器,就可以磨出角度精准的刃线。 怪大叔看着磨刀器的图纸皱眉:“看着的确方便,不过这磨刀器的铁条太短,只能磨出圆弧的刀刃啊……” 苏油笑道:“这只是图纸,画不了那么长,你大可以将铁条加长到你想要的程度,只要保证刀尖到到尾,都在磨石范围里就成。” “你看,台钳和磨刀器,所有的调整,都是靠螺母螺栓来完成的。” 怪大叔连连点头:“的确是这个道理……” 说完扑通一声跪下:“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苏油吓了一大跳,穿越小说里边的主角光环附体,牛人纳头便拜的招数,怎么应到自己身上了?! 我特么还是个孩子呀! 第三十二章 石通 第三十二章石通 赶紧跳到一边,嘴里喊道:“大叔!你这是搞什么鬼?!” 怪大叔恭恭敬敬地从腰里摸出一件东西递上:“公子莫急,你我不是外人,你应当识得此物!” 苏油一看跳得更高:“哎呀你还敢偷我东西!哦不对……” 劈手将怪大叔手里的东西夺过,再从自己书包里摸出一物来,却是两把一模一样的小折刀。 苏油不由得问道:“石家村亨之老头儿,是你何人?” 怪大叔恭恭敬敬说道:“公子所言,正是家祖。” 苏油说道:“你赶紧起来,我不习惯有人跟我跪着说话。” 怪大叔起身,躬身道:“公子请随我来。” 两人转到后院,怪大叔指着一团海绵状的物体说道:“公子请看,这便是家父依公子之法,制得的云钢。” 苏油捡起一根铁棒,敲了敲那团蜂窝状钢铁:“铁性如何?” 怪大叔眉飞色舞:“当真神品!此钢应该就是蜀汉蒲元所制得的那种,水淬之后坚硬非常,家父所制两柄‘硬是好’,可以吹毛断。” 苏油一脸工科狗对小白的不以为然:“吹毛断,那是研磨技术高而已,跟钢质关系不大,你别说外行话。” 怪大叔躬身道:“是是,不过此钢钢质之好是我平生仅见,这是绝对没问题的。” 苏油笑道:“石老头是第一位愿意相信我一个小孩子言语的人,这点好处,该是他应得的。” 刀具这玩意儿如今很夸张,一把普通的杀牛刀,价格都在两贯以上,达到云钢的钢质,和玉瓷一样,那是有价无市的宝贝。 怪大叔说道:“家父前日命人给我送话,说道公子已至眉山,又言公子潇洒慷慨,诸般神奇,迨有天授,有古人之风,绝非一般人物。命我如果遇到,当以师事之。” 说完又噗通一声跪下:“家祖所命,石通不敢违拗,望小公子收我为徒。” 苏油又赶紧跳开,拼命摆着手道:“大叔,别别别,我这年纪,如何当得你师父!” 石通说道:“小公子不必过谦,你和我们石家小姑奶奶同辈,自小青梅竹马……” 苏油赶紧出声制止道:“打住!呃……你说的是你们村石薇小娘子?她没受我连累吧?哎哟怎么还跪着,赶紧起来!” 石通说道:“小公子不收我为徒,石通不敢起来。” 说完眼珠一转:“只要您收下我,我父亲那边自去为公子解说。小姑奶奶现在还被关在祠堂里,不过我父亲是族老,在族里有话事之权,现在云钢一出,再加上我们师徒的关系,那就坏事儿变好事儿了……” 苏油翻着白眼,嘘了一口气:“行了行了,答应你了,赶紧起来吧。先派人去石家村,让你父亲把石薇救出来!” 石通这才站起身来,拍了拍膝盖:“就知道小公子是个会疼人的……” 说完又叫铺子里的人去买点心果品,这边给苏油用蜂蜜调水,前前后后一通忙活。 苏油被石通巨大的身影晃得眼晕,制止了他:“不要忙活,且坐下来说话。” 石通这才恭恭敬敬地拖条凳子来坐了。 苏油问道:“这铜铁也是朝廷专榷,我想问你这铺子,是如何运作的?” 石通得意地说道:“我石家虽然在眉山城势力不彰,然出自西平郡开国公府浚义侯一支,祖上乃武威郡王。” 靠!官五代富四代!演义中长胜威武王石守信的后人! 这娃真是宋太祖的铁哥们儿,一直跟着太祖东征西讨。 黄袍加身他是倡,杯酒释兵权也是他第一个主动上表辞职,然后太祖征高粱河大败,又是他第一个跳出来自觉背锅。 他儿子浚义侯石保吉,娶的是宋太祖次女延庆公主。 这样牵扯起来,没事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喊小油哥哥的那个鼻涕虫,竟然还和如今宋室有亲戚关系?! 不过那也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现在石家人,除了低调还是低调,毕竟当今天下是太宗一脉。 而且再等几年,巨商豪贾只要拍出五千贯,边缘宗室都能卖女为妻,这点皇家血脉,在有钱有势的人眼里,也就那么回事儿。 就见石通继续说道:“虽然我朝铜禁甚严,但是我眉山辟处西南,用的多是大理铜,朝廷也管不到这里。” “而铁器更是每个地方都要使用,因此只要缴足本务榷额,加上石家的一些背景,弄点铁制造些农器,也是不碍的。” 宋代的榷政,对朝廷来说,不算坏事,毕竟能在冗兵冗官的大环境下支撑那么多年,靠的就是税赋和国家专卖。 盐,茶,矿政的好坏暂时先不去说它,不过这铜政,实在让人有些蛋疼。 立国百年,商品社会展到一定的高度后,铜币不敷使用了。 怎么解决?宋朝的办法是全部收归官府,甚至连民间用铜都加以严格限制,铜器除满足官员,寺观,宗室使用,以及古代文物,其余通通列为禁品。 然后完全不考虑实际价值,强行定价,导致官府一套价格,民间一套价格。 宋初官府从民间收铜,每斤才一百文钱。 可一贯铜钱,理论上也就一斤,史书上常写的官员犯错,罚铜几斤,在北宋,指的就是几贯。 十倍的价差,清楚明白地说明了所谓专榷的本质——残酷而粗暴的资源占有和掠夺。 光在四川,这就导致了好多的问题。 第一,向夷人买原铜,因为价格不高,夷人便不愿意出售。 第二,官员通过特权,百钱买铜一斤,熔化后制造成铜器,便能卖到近一贯!简直就是暴利! 第三,州官敢放火,百姓就敢点灯,于是纷纷化钱造器,私铸泛滥猖獗。 第四,坑户利薄,不但不可能积极,还只可能大量掺假,矿砂加泥土一起掺进去卖给官府,总要有少亏! 因此纵然法令森严,无奈上下一心,造成这所谓的铜政,简直就是笑话。 而与铜政息息相关的,那就是钱政,一国的经济基础。 最后的问题就是——四川没钱用,大家一起玩纸币,铁币。 想着这漏得如同筛子一般的大宋,苏油叹了一口气:“要是我们向大理买铜,朝廷会管吗?” 石通皱眉道:“管倒是不管,问题是买回来只能卖给官府,这就成了高买低卖,亏大了……” 苏油转着眼珠子:“要是说买过来的本身就是铜器呢?” 石通眼前一亮:“要是本身就是铜器,那就没有原铜差价问题了,当舶来商品倒手也行,可新问题又来了,他们做的铜器实在粗劣,买家不一定看得上啊!” 苏油贼笑道:“看来这其中,蕴含有极大的商机。不过等有机会再说吧,现在还是先说炼钢。小作坊,用团钢法最好,这法子你可习得?” 石通想了想道:“我眉山石家,以冶锻为业,公子所说的团钢,是否以熟铁包裹粗钢,泥封冶炼,最后去除杂质,得到精钢?” 苏油说道:“正是此法!我眉山水中的铁砂,质地精纯,冶出的云钢,只需要调整碳含量,便可以得到精钢……” 石通疑惑道:“家藏的冶炼书籍说,木旺生火,土旺生金,而火可克金。是故熔冶之道,乃以火逼土,而促金出。其后淬之以水,逼金中火气,唯精金得存。师父所说的碳含量又是怎么回事儿?金内含碳,那应该是火气逼未足,进而郁木于金中,这,不对吧……” 第三十三章 账本 第三十三章账本 苏油无语:“你说的这个也是道理,不过是最粗浅的东西,如果你说木生火,那我告诉你水也能生火你信不信?光也能生火你信不信?又如土生金,然土亦生盐,生矾,生陶,生瓷,这又怎么解释?” “我们只从现在的经验出,就以云钢为例。我和你父亲先将石炭炼去硫气,得到纯碳,质地比木炭细密,是为焦炭。” “然后用焦炭和纯铁河沙混合,再鼓以风机,用高温火力冶炼。” “两者质地皆精纯,因此所得之铁甚精。之后助以硼砂,你父亲试过,十锻而不能去一分,他说天下粗钢,无有精于此者。” “好了,那现在所得云钢,成分就只有碳和铁,如果继续捶打折叠,去除碳质,粗钢质地刚开始尚且坚实,可随着冶锻继续进行,钢中之碳所失过多,便开始绵软,渐渐成为熟铁。” “将熟铁剪成小片,复用焦炭炼之,铁中的碳又被重新补足了,便可以再次得到云钢。” “如果用石墨陶锅熔炼熟铁,则淬火之后铁性不变,如果加入纯净碳粉密封冶炼,则可化铁为钢。由此可证,钢铁两者所差者,唯碳而已。” 说完一幅师父模样地拍了拍石通的大腿:“你要不信,大可以用这块云钢试试,便知我所言为是。” 石通还是觉得有些匪夷所思,苏油这套理论,完全打破了他从家族继承的理论体系。 苏油笑道:“刚刚我教你的渗碳之法,其实又是另一个明证:螺栓螺母的车丝,如何从铁质变为钢质?不就是因为包裹了一层碳泥,煅烧之后渗透进去的缘故吗?” “一时不信没关系,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这点没错。不过耽误之急,是先把要的东西弄好。” 石通这才丢开烦恼,说道:“师父所言定然可信的,要不然我父亲也治不出如此锋锐的刀片。” 苏油说道:“其实这刀片性能如此之好,还要沾另一种元素的光,不过这话扯得太远了。对了,你家小娘子喜欢兵刃,我早答应要给她弄一把好刀的,你能搞到绿矾不?” 石通惊道:“师父长疮了?” 苏油不高兴了,翻着白眼:“你才长疮了!给我准备好就是。” 石通笑道:“这个看师父你用量多少,少的话找药铺,多的话,那得找税监,这事情也是他的正管。” 苏油说道:“先来两斤试试。” 石通说道:“绿矾未见风时晶莹剔透,但见风便易碎成末,税监收到一般会赶紧运走,估计存货不会太多。不过几斤随便都能搞到。” 苏油说道:“我不挑剔,粉末的也行。对了,蜂蜡你应该有。” 石通嘿嘿笑道:“别人来没有,师父您来是有的。” 苏油小脸绷着:“没说的,偷铸铜器,你跑不了了!这事情应景了就是麻烦,你跟你父亲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去大理境内,跟人合伙弄个铜矿,然后直接做成铜器,再从那边过来……” 石通顿时喜笑颜开:“师父为了我家小娘子,可真是跟我们一条心,这是殚精竭虑了……” 苏油莫名其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把我的三角板,直尺,都抹上蜂蜡,我带回去让于工加工去。” 说完又道:“螺钉螺母的原理你已经懂了,那就自己想办法做小一些,我明天再来安装圆规。” 石通赶紧说道:“等一下师父,你要做的工具肯定是好东西,我给自己也备上一套!” 苏油哈哈大笑:“你倒是聪明!那我干脆下午再来拿。” 回到书坊,这里的雕版车间已经热火朝天。 没说的,因为石膏翻模和卡尺,小尺的应用,使得陶码制作立刻变得高效起来。 雕版是现成的,直接将雕版翻成泥版,然后用标尺精确画出分割线,用丝线切割,晾干后分离,然后用卡尺精确测量,打磨成统一尺寸。一天下来,一个工坊,便能翻出上万枚! 反而是老于一家,修补泥码耽误些进度。 最好用来翻版的,当然就是程夫人给苏油的两部字典,《唐韵》和《广韵》。 这两部书,收集了几乎所有文字,同时还有小字注释,这就是大小码都有了,而如之乎者也这些常用字码,那是要多少有多少。 这要是慢慢雕刻,怕是十年都积累不出这么多的字码来,现在,老于估计三天就能搞出五六万枚! 程文应乐得都快不行了,这效率上哪儿说理去?我贤侄真乃神人! 见到苏油过来,程文应就如见到财神一般笑颜如花:“贤侄,去了哪里?” 苏油恭敬的回道:“去了一趟铁匠铺,准备弄一套铜尺,铜规。” 程文应点头:“需要多少钱,去账房知会一声。” 苏油摇摇手:“不用,铺子里的掌柜石通,认我做了师父。” 程文应愣住了,神色古怪:“你都知道了?” 苏油莫名其妙:“知道什么?” 程文应笑道:“呵呵,没什么,他怎生会认你做师父?” 苏油说道:“哦,我和他父亲亨之老丈,算是忘年之交,有交情的。” 程文应合掌道:“石富啊,也是我江卿耆老之一,看来我是不用去石家村替你求情了。” 苏油躬身道:“小子无状,让姻伯担心了。” 程文应笑道:“你的所作所为,现在我倒是明白了一点,绝不会漫无目的,出必有中,只在于他人看不穿而已。” 苏油说道:“其实猪经过阉割,凶性大减不说,肉质还会停留在幼猪状态。然后只知道憨吃出膘,这出肉也多。” “各村却还在用放牧的方式饲养,却不知道其实是可以入圈精养的。” 程文应奇怪道:“这又是从何处知晓来的古怪?” 苏油吃吃笑道:“传言宫中内臣,一个个又白又嫩……” 程文应噗的一声,接着笑得打跌,摆着手说道:“你这脑子啊……哈哈哈哈……” 直到笑得痛快了,方才说道:“虽然几口猪而已,当不得一套玉瓷,一瓶永春露。不过国以农为本,贤侄在这农事上也知道用心,挺好,对今后出仕料民会有帮助。” 这话看对谁,要是程家哪个小子敢这么做,程文应肯定要请家法责罚他不务正业。 对于苏油,那却是怎么看怎么喜欢,怎么做都对。 如今只要苏油不把眉山城的天捅个窟窿,程文应认为都不是大事儿。 苏油对程文应施礼告别,先去找老于,让他将敷蜡的铜制量尺刻出尺度,然后去自己房中取了两套韵书,到对面找程夫人学习韵学去了。 程夫人在正在盘账,和掌柜翻看账簿。 见到苏油过来,程夫人对掌柜夸赞道:“这是我家算学天才,找他准没错。” 苏油问道:“嫂子,可是账目上有什么不清楚的吗?” 掌柜陪笑解释道:“是这样,嘉州客商要定一批单罗,总值八十贯,已经付了三十贯的定金,我们现在库存单罗大约十五贯左右,这次准备支出一百贯从成都购入,下月到货后一并支付给嘉州客商,说好钱货两讫,这账记起来就有些复杂。” 苏油对程夫人笑道:“这账本,小弟能看不?” 程夫人说道:“自家兄弟,不碍的,家里的男人啊,都不管这些,净丢给我头疼。” 掌柜笑道:“江卿世家里,可是传遍了小少爷聪颖的名声,这几日老夫都听得如雷贯耳了。” 程夫人笑道:“小油以后是要进学读书,不过懂一些持家之道,方不容易被欺哄。” 苏油笑道:“这也是小弟兴趣所在。不会耽误太多时间的。” 取过账本一看,还挺先进,一张纸上,分列这旧管、新收、开除、实在四个标题。 下边则是数字,每一行上还盖有核验人的印章。 经掌柜的一解释,原来四列分别代表上期结余、本期收入、本期支出和本期结存。 就这次单罗交易来说,到交易完成,旧管便是十五贯库存,新收一百贯,开除八十贯,最后变为实在三十五贯,利润二十贯,还是不错的。 计法本身没有毛病,听掌柜的意思还挺先进。 多数地方如今还流行三柱记账法,就是少了旧管这一项,而眉山商业达,会计的法子算是走在了前头。 第三十四章 蚀刻 计法没毛病,不过对账就麻烦了,每种商品,库存一页,现金一页,还有掌柜伙计的工钱,商品的运费,缴纳的税额……一样一页,那就是厚厚的一个账本。 在苏油的眼里实在是不够科学。 后世好些乡下非遗工坊还没有实行电算化,仍然使用硬壳夹页老账本记账,苏油为了帮他们展,先便是要理清财务,因此没少花功夫,愣是把自己逼成了半个会计。 打开书包,拿出木尺,本子和铅笔,在纸上画了一个表格。 第一行,科目,生额,余额。 生额和余额下边,又各自分出两列,借,贷。 写完对两人说道:“嫂子,我的想法是这样,就单罗交易来说,其中的商业行为可以分为库存现金,应收账款,应付账款,营业费用。各自有各自的旧管、新收、开除,结余。” “然后我们可以将每一科的旧管、新收、开除,简化为收支。收入放在借方,支出放在贷方。” “如此这笔交易,在小弟这个账本中,便该如此放置各个栏位……” “放在库存现金科目的余额借方当中的,当是现在单罗的库存十五贯,其余为零……” “嘉州客商的三十贯,放在已收账款科目的借方当中,其余为零……” “其余收支,皆如此处理,我们便会现,任何一项业务的生,都会引起借方和贷方的至少两个科目生增减变动,而且增减的金额相等。” “因此,在反映每一项业务时,应当以相等的金额,同时在相关的至少两个科目中进行登记。” “比如嘉州客商的三十贯,本来在已收账款科目的借方,而当晚入库这个动作,便应体现在已收账款科目的贷方支出三十贯,和库存现金的借方收入三十贯上面。” “通过这样的记账方法,能够全面清晰的反应出业务的全貌,附加了详细的过程。” “这样下来,每一个经营步骤都有脉络可循,而最后求出行列合计,总收支和结余也同样一目了然,既方便核算,也方便调控行商环节。” “以往的记账方法,都是单式,这种方法可以叫做复式,它的原理就是——有借必有贷,借贷必相等。” 苏油一边说,掌柜便在一边啪啪啪地打着算盘,话音刚落,掌柜的便已经将总账算出来了:“绝妙!当真绝妙!真如小少爷所说,有借必有贷,借贷必相等!哈哈哈哈太方便了!小少爷端是大才。” 苏油看着掌柜拨弄的算盘,笑道:“这年头能用算盘的人可不多,掌柜的您也是大才。” 程夫人笑道:“张先生是我从成都府请来的高人,通判衙门应在司多年的老管勾了。” 苏油连忙拱手:“失敬失敬。” 掌柜的也拱手:“我才是失敬,此法条画分明,纲举目张。老夫当致书通判大人,以利万民。” 苏油笑道:“我就是举一个例子,要是从事生产的人家,科目中还应增加原材料,生产成本等科目,具体如何梳理成条陈,就得麻烦张先生了。” 张掌柜连连拱手:“不敢不敢,这是分所当为,如有疑惑,还望小少爷不吝赐教。” 程夫人笑道:“那就麻烦张先生,此法拟出来先给我看看,想来父亲那边更加需要。” 又交代了一些手尾,程夫人带着苏油进了内花园,拉着他细细打量:“怎么连这个也懂?” 苏油老实答道:“不管三柱四柱,还是现在的复式,其实都是一样的,就看账本的侧重点而已。” “如果只图结余,三柱就够了,反而简单明了。” “要是关心周期经营状况,那便要添加成四柱。” “要是既想把控全局,又要细化管理,还要了解各环节的收支,那就需得复式了。” “嫂子说得对,这法子对于绸缎铺来说,稍显繁琐了些。不过对于姻伯那样产业众多的富豪,就十分合用了。” 程夫人打趣道:“哎哟!小油这是看不起嫂子的绸缎铺是吧?” 苏油连连摆手:“岂敢岂敢。” 程夫人说道:“可别说不敢,小油当真是点石成金的手段。八娘说用了你的法子,一日之内便可取得上万的字码,三日之后,便可以尝试印刷书籍了。” 苏油说道:“哪里是我的功劳,也是书坊准备充分,有现成的雕版可以翻模。” 程夫人说道:“就是被你偷了个巧,这韵书,怕是怎么学都来不及了。” 苏油行礼道:“艺多不压身,还望嫂嫂继续教导。” 程夫人满意地点头:“成不骄,败不馁,倒是又现小油一条长处。” 于是两人开始教学,时过中午,苏油才带着老于刻好的工具去到铁坊。 翻出委托瓷坊烧造的玉瓷瓶,冷凝管,苏油有些无语,东西不透明,这就是盲操啊,难道要将玻璃制造项目也提前? 这时候的玻璃还处于琉璃状态,也就是低温玻璃,一盏琉璃灯笼的价格,那是百贯左右,利润相当可观的。 想远了,事情需要一步一步地来。 正要出门,程文应派人来叫他,说是要贤侄陪他一起吃午饭。 吃午饭是假,眉山富目光敏锐,一眼就现了复式记账法的好处,拉着他是想了解情况。 于是苏油只好又解释了一通,顺便叫来对面的张掌柜,重新画了一个更精致的帐页。 每一个借贷栏位下边,又多了好些格子,分别对应万千百十贯百十文。 张掌柜拿着新帐页看了一眼,立刻便现了问题:“贤侄,这么细密的格子,如何将数字填入?” 苏油取出小尺,说道:“用梵文,先生你看,这把小尺上的标示,便是最新设计的梵文的零到九。” 后世的阿拉伯数字,其实就是梵文的小写,不过被阿拉伯人传播到了西方,真不是他们自己的明。 苏油又道:“除了数字,用纸和用笔也要特殊一些。姻伯可命人取些鹅羽,顺便让于工来学习一下这种笔的制作。” 程文应立刻对着外面大喊:“周胖子,杀鹅!赶紧把鹅羽送过来!老于,又有活了!” 没一会,东西准备齐当。 苏油先将鹅羽插入装满沙子的铜锅中,烧热沙子,让鹅羽变成白色,透明性消失。 这是固化鹅羽羽管的蛋白质,让鹅羽更加坚固。 之后摸出小折刀,将鹅羽剖出一条缝,然后在细缝两边羽管上削出笔尖,和现代钢笔笔尖类似。 接着用针加热,烫掉笔管内的细微结构,又在笔尖细缝上端烫出一个小眼,用于存储更多墨水,一支标准的鹅毛笔便做好了。 在石纸上画上表格,蘸上浓浓的墨汁,将老张带来的一页账册用梵文数字誊抄到新式账页上。 程文应抚掌大笑:“当真巧妙!如此一来,一年的账册,也不过小小一本而已!” 张掌柜对着苏油拱手:“便是一省财计,用不了多少账本,省时省力!” 苏油笑道:“正因为小而全,因此上面数字的重要性更加凸显,先要做到的,便是防止涂改。” 说完在每一个数字前加上了一个人民币的羊角符号:“乡间出卖东西,都要插上一个草标,有这个草标作为每行数字的字头,便可以防止有人在前边增加数字了。” “再加上一些书写规范,我能想到的,大致就是这些。” 张掌柜立刻就现了一个新好处:“有了这个表格,各位对齐,一眼便能估出收支大数来,实在是诸般好处太多了……” 第三十五章 产业布局 第三十五章产业布局 程文应笑道:“那拜托张先生赶紧拟出条陈,啊不,干脆我这边也抽调两个得力的掌柜,共同拟制,顺带各自替两家制出新式账册。” “中间遇到问题,再来请教贤侄,确定万无一失之后,再由张先生将此法送上朝廷。” 张掌柜拱手道:“还是太公细致,如此方为妥帖。” 事情安排完毕,苏油总算可以脱身,前往铁匠铺。 来到铁匠铺,石通动作果然快,估计和税监也是蛇鼠一窝,绿矾已经准备妥当了。 绿矾的成分是七水硫酸亚铁晶体,磨成粉加醋蒸馏,会得到一味中药和刺鼻的气体。 这气体冷凝出来的东西,叫绿矾油,其实就是硫酸。 苏油在这边鼓捣实验设备,石通在那边给直尺,三角板,游标卡尺等上腊,刻出刻度。 蒸馏设备效果不错,冷凝管的陶塞子和瓷瓶瓶口有类似毛玻璃的效果,只要锥度契合,密封效果很好。 冷凝管内的液体和气体进入一个盛水的瓷盆,很快,苏油便制得了一小盆硫酸。 这盆是稀硫酸,融入一些胆矾,也就是硫酸铜晶体,蚀刻液便制好了。 之后又冷凝了一盆,不过这次在绿矾中加了盐,得到的是盐酸。 盐酸从冷凝管直接滴出来收集,浓度较大。 有了盐酸,铅皮,石墨,苏油已经能够制造直流电池了。 别的可能干不了,不过用于蚀刻,那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说干就干,红铜延展性极好,让石通敲出两段铜丝,在磁棒上绑上铜条和石墨条,作为铅酸电池的阳极和阴极,一根连接到待蚀刻的量具上,一根连接到一块铜片上。 将需要蚀刻刻度的部分浸入到蚀刻液面下方,其余留在液面上,点燃一根细香,不时提起来查看蚀刻效果。 石通被这一系列骚操作给惊着了,对着细香默默祈祷,嘴里还念念有词。 苏油翻着白眼:“那就是一个计时的玩意儿,不是给你求神拜佛用的,你要是有沙漏也行……得,完成!” 将工具洗净,丢入热水中煮去残蜡,一副亮闪闪的三角板便制成了。 石通对着三角板摇头晃脑连连叫好:“神技!师傅神技!这符文当真精细!非刻画所能做到的。” 苏油又忍不住吐槽:“什么符文,那是数字!” 石通不以为意:“师傅赶紧把我那套也弄出来!” 苏油开心道:“这套就是你的,实验品。现在工艺成型了,接下来才是我的。哈哈哈哈……” 笑完又道:“事情还没完啊,接下来还要做角度尺,这里交给你店里伙计了,跟我去画图纸去。” 两师徒一直鼓捣到了晚饭时分,直尺,三角板,量角器,圆规,算是都弄好了。 值得一说的是圆规,两脚相合部位,用的是齿轮原理,圆规手柄部分,用的是螺纹,夹持圆规脚和铅笔芯的夹具,同样用的螺纹调节。 这已经是石通的最好手艺了,但是整个物件还是有些大,圆规的规角,长度达到了一尺多,螺丝直径也有三毫米左右,和后世圆规精细的螺纹配件相比,这圆规更像一个古怪的自行车模型。 能用就好,苏油这样安慰自己,石通却珍而重之地将全套东西包好,叫来伙计:“这套东西,赶紧给家里四爷送去!” 完事非得拉着苏油,说是要给他尝尝好料理。 苏油嘴馋,非常期待,结果伙计将东西端上来一看,竟然是一盆翘脚牛肉,一盘卤肉拼盘。 翘脚牛肉是码头工人对义棚牛肉汤的称呼。 义棚那里没座位,食客们也都不是讲究人。花上几文钱,端一碗牛杂便在码头的石阶随便一坐,翘着脚大快朵颐,从船上下来往上方一看,全是翘起麻鞋底子,干脆就叫翘脚牛肉了。 这事情八娘还当做趣事跟苏油言讲来着。 而卤肉拼盘,就是另一味材料了,猪下水。 头蹄血脏,宋人是不怎么吃的,这玩意儿也是没人要的东西,一大锅的卤味,所费的主要是药粉钱和淘洗食材的人工。 不过做出来的卤味,的确值得称道。 这东西苏油建议八娘,价格可以稍微高一些,十五文一碟,算是贫民过节的玩意儿。 苏油拿筷子敲着盆碟:“徒儿,其心当诛啊!这东西还是我明的,你现在拿来糊弄我?你这一桌看着热闹,也就是五十文钱不到的玩意儿。” 石通嘿嘿笑道:“我石家将门出身,于吃上没那么多忌讳,是好吃的就不放过,看来师父也是我辈中人!” 苏油夹了一筷子猪头肉放嘴里:“卤水还太新,不够柔和,不过总体来说还算不错了,来来来边吃边聊。” 两人便坐下,师父不像师父,徒弟不像徒弟地胡吃海塞起来。 吃了个半饱,两人开始放慢度,说起话来。 苏油问道:“这眉山城的产业,大致是个什么情况啊?” 石通说道:“苏程史石四家,除了乡下庄子的嚼谷,主要还靠行商立起家业。” “我们石家是将门出生,因此屠宰,冶锻,金银出入,多在我们手中。” “史家则是控制陶瓷业,苏家控制丝绸,布料,程家则是印刷,生药。” “这些是主业,至于其它,要不就是家中庶出子弟,要不就是别姓,不过不是眉山城生意的大头。” 苏油问道:“那运输呢?” 石通说道:“运输主要是嘉州的江卿家族,他们那里几条大江交汇,造船业达。” 苏油又接着问道:“那6路呢?” 石通说道:“6路那就麻烦了,都是苦力。自己结成马帮驼队,跨山越岭前往大理,羌寨,鬼方,和蛮子们交易。挣的都是苦钱。我们江卿世家是坐地虎,不参与的。” 苏油点了点头,对眉山城的经济布局,有了个粗识。 石通说道:“若论钱财实力,眉山推程家,印书那真是一本万利,不过人工很贵,都必须是精通文理之人,雕版也得好几代的积累,方才做得,没有多年的文字功夫的家族,那碗饭也吃不成。” 说到这点苏油也不得不佩服:“那是,程老太爷家中三年两位进士,就是实力的体现。” 石通接着说道:“自太祖杯酒释兵权以来,我石家便学了个乖,这金铁之利,其实不亚于书籍,不过名声不如书香门第好听,活计也苦一些。” 苏油停下手中的动作,看着石通道:“石老,还有你,连铁匠活都还能亲力亲为,这也是一种家教,不是膏粱子弟。” 石通朝前伸出巴掌:“看看我这老茧!不说别的,便是小姑奶奶,每日五鼓时分,便要起床习练枪棒。我石家人,嘴上功夫来不得,靠的都是实干。” 苏油点点头,说道:“你家小姑奶奶那性子,天真质朴,我倒是很喜欢。” 石通听苏油这么说,咧着嘴大喜:“真的?可算是得师父你一句实话了!” 苏油听过也没往心里去:“我这人一贯说实话。对了,史家的家教,那就是节省了,瓷器利润不如印刷金铁,所占资金很大,史家走的就是蚂蚁搬家积少成多的路子是吧?” 石通哈哈大笑:“师父这比喻太贴切了,这还真是瓷公鸡的兴家之道。” 苏油摇头道:“不容易……对了我苏家又是怎么回事?说起来是江卿世家,怎么家业如此羸弱?完全和其它三家不在一个档次上啊。” 石通双手连摆:“不不不,要说起江卿世家,眉山人别的可能不服,不过可龙里苏家,那都是这个!” 说完竖起一个大拇指。 第三十六章 仲先公 第三十六章仲先公 苏油纳闷:“这个没道理啊?” 石通说道:“怎么没道理?名声!道德名声!这是仲先公传下的一等一的家风!” 苏油顿时恍然大悟,自己还是后世人的思维,在如今的大宋,一个好名声的家族,那身价比万贯家财千顷土地更有价值的。 石通一拍大腿:“说起仲先公,那当真是奇人妙人!眉山人家,多喜欢种红嘴芋,不过那东西味道不怎么好,人多不食的,只有仲先公每年都要收集好,盖以河沙稻草存储起来。” “平日里遇到丰年,还以稻易粟,因为粟比稻耐久存,可以存放多年。” “后来有年大旱,仲先公便将平日里存储的红嘴芋蒸熟后搬出来,摆放在宅子周围,听人自取,然后用粟米熬粥,周济穷人。” “之前所积的田土,也多数卖出去,换成稻米,不但苏家合族没有饥馁之患,连旁邻乡里都得以渡过难关。” “师父你要是有心,可以打听打听,眉山城里,可龙里四里八乡,你苏家是什么口碑,只要你苏家有事,一呼百应,风闻景从,那是起码的!” 苏油明白了,难怪嘴炮堂哥一篇题记炮打富程家,之后依然平安无事,原因大致就在这里了。 苏家人在眉山所得的是人心,那才是真正的不好惹! 就听石通言道:“仲先公的好人性,不光体现在灾前,还在灾后。后来有先前得地之人,手里一时调错不开,想将地卖回给苏家。” “仲先公好言相劝,说是置业不易,让那买家不要辜负上天送与他的好机会,能熬便熬,不要轻易将好不容易到手的田土脱手,反过来借钱给他周转。” “你说说看,这是怎样的心胸?” 苏油点头道:“仲先公的故事,我是知道一些的,不过没有这么细致,只知道是一个好脾气的老头。” 石通笑道:“哈,说起这个还真是!不管大人小孩,相遇于道,仲先公都让道一旁,请别人先过,相熟的还会好言笑语聊上几句,没有不喜欢他的。” 苏油拍手笑道:“他还喜欢骑驴,没事儿喜欢骑着驴到处溜达,说起这个,好像驴跟我们苏家关系还颇深,听说程夫人便是梦到张果老后怀的子瞻。” 石通摆手道:“师父这是听岔了,早年间的故事是这样的,程夫人之前生了两男,不过没能留住。是明允先生梦到果老,然后在寺里求子的时候,正好见到一张果老像,便请到家中供奉起来。果然很快就得了子瞻子由兄弟俩,无病无灾长大。” 苏油说道:“原来如此。” 石通一拍大腿:“对了,说起骑驴,仲先公还有一事,也能看出人品高古旷洁。” “当年苏家程家子弟同中进士,程家大排筵席,宴请世家周邻,焚香接案,搞得异常隆重。” “喜讯传来,苏老爷子正在骑驴溜达,路上遇到涣哥的信使,带来了新官衣,蹼头,官告文书等物事。” “苏老爷子就在路边接了打开看过,随意打了信使,然后将东西丢入布囊,叫小厮背着,自己骑着驴,施施然地回家。” “路上遇到卖酒肉的,顺便也买了些,留了点边走边吃,剩下的一同丢进布囊里。” “程老爷子是好一阵子后才知道苏家人也同中进士,赶紧赶往苏家,结果在半路上遇到和一位老农一起喝得醉熏熏的苏老爷子,气得程老爷子大骂仲先公太不拿进士当回事儿,哈哈哈哈……眉山人便以此事论定苏家和程家的高下,苏程史石,这名次可不是乱编排的!” “哈哈哈哈……”苏油也不由得大笑起来“我家老头,那都是可爱的……” 两人笑了一阵,石通正色道:“不过我从师父身上,倒是看到了仲先公的影子,都是放旷潇洒,达义疏财。” “之前帮我石家炼出云钢不说,来眉山短短时日,帮程家改良印刷术,帮史家改良陶瓷,听说史家给出五百贯,说推就推了?” “这份人品,当得我这措大的师父!来,弟子以蜜水代酒,孝敬师父一杯。” 苏油今天很高兴,对石通随口言道:“这云钢你们已经制得了,准备如何用?” 石通说道:“那自然是打造兵刃了,一柄宝剑,当在五百贯以上。” 苏油饶有兴致地看着石通:“你们石家,当真不忌讳了?” 石通立马反应过来:“哎哟!这是要命了!” 苏油笑道:“所以嘛,不是朝廷许可,极品刀剑,最好别碰。” 石通苦着脸:“莫非制得如此精钢,还要用来打造菜刀铧锄不成?” 苏油说道:“那哪儿能呢?我就问你,大宋朝,文贵还是武贵?” 石通愤愤不平:“自打杯酒释兵权,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我大宋历来就是以文制武!” 苏油笑道:“这事情的好坏先不说它,你说,我们的云钢制品,是不是就该往文事儿上靠?” 石通讥笑道:“让舞文弄墨的进士老爷们耍刀剑?我怕他们伤着!” 苏油哈哈大笑:“你这屁股是歪的,我懒得和你扯这个!我就问你,就石老打造的那两柄‘硬是好’,如果以通犀,玳瑁,紫檀为柄,饰以雕漆,螺钿,甚或金玉,置之案头,用以把玩,亦可裁纸,开封,截墨,切茶……算不算雅器?” 石通一拍脑门,兴奋得脏话都飚出来了:“直娘贼!这小小物事,当得五十贯!啊不,六十贯!” 苏油笑道:“关键是刀具够小,就不犯忌讳,不但适合云钢这种低产量的东西,价值还能更高。” 石通抠着脑门嘿嘿贼笑:“师父这脑子,是怎生长出来的,这法子太绝了。” 苏油拍了拍石通的大腿:“准备炉甘石粉,赤铜粉,石墨坩埚,银丝,蜂蜡等物,明日我带来图纸,先给你家小娘子做出一柄好玩物来。” …… 回到家中,画出一张图纸,叫来于工,让他按图纸上的样式,用黄杨制出两片类似鱼型的圆头薄木片。 于工笑道:“这东西小少爷有何用?于二都可以制得出来。” 苏油笑道:“接下来就见功夫了,你得在上面雕出花样。” 于工不以为意:“那是熟手,小少爷你只管吩咐。” 这反而把苏油问住了,只好请教:“现在的小娘子,喜欢什么花样啊?” 于工说道:“那花样可多了,牡丹,缠枝莲,露子石榴,一年景……” 苏油又问道:“要是喜欢舞枪弄棒的小娘子呢?” 于工目瞪口呆:“我大宋还有这样的小娘子?” 苏油抠了抠脑门:“算了,那就雕缠枝牡丹吧,花纹尽量繁复,花蕊阳刻,花瓣叶子翻卷部分阴刻,花瓣边缘也阴刻,其余缠枝藤蔓阳刻。” 于工啊了一声:“那这东西还能看?” 苏油笑道:“能看,还要二次加工的。” 于工笑道:“是老夫多虑了,小少爷手里出来的东西,那还有不能看的?对了,泥印今日已得一万三千余方,好叫小少爷得知,太老爷已经将老夫抬举成了供奉,这都是小少爷的恩德。” 说完对苏油深施一礼。 苏油说道:“那就好好干,印刷一道,可以改进的工艺,还很多的。” 送走千恩万谢的于工,一夜无话,苏油次日起来,拜见过程文应后,又去铁坊。 来到工坊,石通兴奋地迎上来:“师父,你看!” 苏油一看就笑了,一个铁墩子摆放在一张结实的粗木桌上,后世小五金厂常见的东西,台钳! 第三十七章 羽毛纹的花钢 第三十七章羽毛纹的花钢 台钳通过螺栓和桌子固定在一起,苏油试着扳动了一下螺纹杆,进出非常顺滑。 见石通还细心地给上了油,不由得赞道:“好手艺!” 石通看着自己的成品感觉很满意:“有了云钢焦炭石墨坩埚,这玩意儿是可以直接铸出来的,云钢果然是好钢啊,淬水后坚硬无比。” 苏油感慨道:“光这一块顽铁,成本就很高了。” 石通笑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道理石家是懂的。” 苏油搓搓小手,有些兴奋:“那就好!今天我教你锻打出羽毛纹!云铁片和云钢片都准备好了?” 石通信心满满:“备妥了。” 云铁就是云钢炼出的熟铁,含碳量低,云钢则是含碳量高的精钢。 苏油便指挥石通,用盐酸清洗铁片表面,再磨去酸洗层,一层钢一层铁交叠起来。 两头淋上铁水旱死,开始锤炼,折叠,再锤炼。 每次折叠之前,洒上硼砂刷去氧化杂质,避免出现夹灰现象。 最后经过八次锻打,铁片融合成了一根铁条。 将铁条用钢錾錾成相等的方块,摞到一起,边上同样淋上铁水焊死,烧红再次锻打到一起。 然后将铁块重新烧红,用钢錾将铁块从中劈开,然后拼合,又重新锻在一起,最后形成一片铁方。 回火后的铁方硬度不大,接下来,将铁方用钢锯锯成一片一片的铁片。 东西不大,不过所费的功夫相当不小,石通累了个满头大汗。 排布,锻打,折叠,再锻打,切片,拼合,再锻打,对剖,再拼合,再锻打,他完全不明白这小师父为什么要对这小小一点钢铁搞这么多的花样。 可等到苏油让他将一片铁片两侧磨亮后,用酸水一洗,神奇的花纹立刻显露了出来。 石通捧着铁片双腿软,身体完全不受自己控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爬起来颤声说道:“先生神技,虽欧冶干将不为过也!” 双手抖得厉害,生怕拿捏不稳,赶紧又将铁片摆放到桌上,毕恭毕敬的地细看。 铁片上,高碳和低碳花纹交错,中间有一根明显的羽脉。 然后花纹以羽脉为中心,向两侧弯曲,散,扩大形成一片羽毛般美丽的纹路。 如此美丽的金属花纹,完全融浸在了金属当中,这是从未有过的美丽产品,带给石通的震撼,那真是无以复加。 苏油拉起石通的手:“快起来吧,这才是第一步工序呢。外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石通还是两腿软,在双手的帮助下,撑着桌面才爬跌回到椅子上坐好:“太……太吓人了,这……这是我锻造出来的?” 说完“啪”给了自己一耳光,喃喃道:“不是做梦,我不是在做梦……” 苏油看着石通这套动作哈哈大笑:“道理其实很简单,你回去将糯米粉揉好,一团染色,一团不染色,蒸成半熟,然后按照我教你的方法折叠糅合,一样能得到羽毛纹花样的糯米块。”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以后你便用此法,尽情组合面团,然后用云铁和云钢实验。可以得到排布成各种花纹的刀刃。” 其实排布的方式方法苏油还知道很多,不过为了启石通,他暂时不想说出来,只随便举了例子:“就拿刚刚的羽毛纹来说,如果我们在胚料上下交错锯下一些三角形,让胚料形成折线状,然后重新将胚料锻直,切开会是什么模样?” 石通想着铁料中纹路的变化,拿手点在羽脉上,画起了s形。 苏油说道:“聪明!这就能得到波浪状羽脉的羽毛纹!” 石通立刻喊道:“石老三,石老三赶紧去,照师父所说,蒸两团半熟的团子!” 说完对苏油拱手道:“道理一想通,的确应当是如此,就是之前没有人尝试过这么复杂的锻造方式。” 苏油老气横秋的吩咐着:“可不就是如此,赶紧,选一块花纹最漂亮的出来,将刀片图样剪下来贴上去,锉出刀型。” 石通便要亲自动手,不料苏油又拉着他道:“不急,你另外有事,先将这两片黄杨木鞘装,做出腊模来。” 这个石通精熟,一看就是偷铸铜器的老手。 之后便是调制碳粉,炉甘石粉和紫铜粉的混合物,盛入石墨坩埚之中,用陶泥封口,用焦炭鼓风加热,熬炼铜汁。 粉末融化很快,不多久,剔去陶封,捞尽杂质,一锅铜汁得到了。 石通舀了一小勺铜汁,倒入砂模,一阵伴着蜡香的火焰升腾之后,打开小砂箱,两片金光闪闪的铜片出现在两人眼前。 石通又惊着了:“这是……这是点铜成金术?” 苏油不禁觉得好笑,打趣道:“那可美得你了!这是黄铜!” “有种东西叫倭铅,其实不是铅,而是另一种金属——锌,是炉甘石的主要成分。” “锌与铜相融,便能得到金黄色的黄铜。” 石通看着黄铜啧啧连声:“纯铜是紫色的,这个铜,还真像金子啊……” 苏油笑道:“也就是看个热闹,剩下的东西我就不熟悉了,看到上边的凹槽没?填上白银让它凸起,然后雕出花藤花瓣来,要立体的。这些东西就只能靠你了。” 石通翻出小锉子打磨黄铜铸件的毛刺:“那手艺叫鋄银!瞧好吧师父,保证给小姑奶奶弄得妥妥的。对了师父,你这折刀,怎么比我爹打造的多出了好些部件?” 苏油拿一支铁针指着图纸道:“其实没多多少——这是簧片,要保证弹性,得用软钢;这是绷簧,其实就是个开关;这是杠杆式背锁,其实就是一根小钢条。刀片头上有个制动槽,打开后会正好卡死在小钢条前方这个凸起上,刀子被锁死后,就可以使用了。最后压下刀柄后边这个部位,背锁前端翘起,刀子解锁,才能重新收折起来。” 石通感觉有些眼晕:“看不明白……” 苏油拍拍石通,说道:“先把部件按尺寸做出来,做出来我拼好后,你便明白了。” 很快石通的徒弟将各部位都铸造了出来,开好孔,苏油开始组装折刀。 用的不是真正卯死刀具的铆钉,而是小一号的木杆,方便拆卸调整。 这东西其实很简单,完全靠的刀头部位的设计巧思。 收刀时先要从刀柄尾部压下当做背锁的钢条,背锁上的小突起从刀片的卡槽中松开,刀片解锁。 收起刀片的时候会压弯刀头下方的簧片,产生应力,用于蓄能。 收刀到位之后,刀头上的绷簧卡子会被小簧片顶入刀头上的制动坑中,锁死刀具,保证安全。 收好刀子,苏油一按刀头上的绷簧,刀片重新解锁,被簧片弹出,刀片的圆头在滑动中顶起背锁,然后“咔”的一声,刀片打开后被背锁再次锁死。 石通如获至宝:“这……这是什么戏法,师父赶紧给我瞧瞧!” 苏油将刀子收好,丢给他,石通接过,一按绷簧按钮,刀子再次弹出,石通将刀刃掰了掰,现非常稳固。 下压刀刃,纹丝不动,需要将背锁压下,刀片才会灵活地收起来,最后只听见轻轻的“咔”的一声,刀子被重新锁定在刀柄之中。 因为刀子还没有正式贴装,所以整个刀头在刀柄内的机械运动和与其它组件的相互工作原理能够看得一清二楚。 石通乐不思蜀的反复玩了好几次,不由得赞叹:“师傅,你这机关设计,简直妙到毫颠!” 苏油暗自好笑,就这玩意儿,还妙到毫颠。 哪个中二少年没有过宝刀梦,苏油一直很喜欢这种精细的手工玩意儿,微技术折刀一直是他的梦想。 可是就他那点工资,要玩那样的高端品牌力有未逮,只好从网上下载各路土豪们的解构图原理图,跑到自己对口帮扶的镇子上,找五金厂的小年轻吃了两顿饭,便兴致勃勃地开工了。 然后,当然是可耻的失败。 第三十八章 侧跳 第三十八章侧跳 钢材质量先不说,即便是有线切割的帮助,没有实物参照,也根本做不到人家那样的精度,连徒具其表都不行。 不过原理和图纸倒是记了个精熟。 然后,几个小年轻退而求其次,最后一步步退到了现在这把刀的结构上,才勉强做出了合格可靠的刀具。 见石通玩的不亦乐乎,苏油笑道:“刀片还没做处理,硬度不行,别玩坏了!” 将刀子接过,拆解开来,对石通说道:“要保持花纹不变形,就不能再锻打了,这刀片夹在台钳上,用锉加工。加工完毕后入炉,淬火,再精磨,酸洗出花纹,最后开刃。还有装具别忘了,鋄银雕花。” 想着自己和五金厂小年轻所受的那些挫折,苏油又贼笑道:“明天我再给你一套图纸,嘿嘿嘿,要是你能将那柄刀子加工出来,我再给你更好的设计,那才叫冠绝天下!” 回到房间里,苏油便扑到了图纸上,开始了制图。 机械原理,是专门研究机械中机构的结构和运动,以及机器的结构、受力、质量和运动的学科。 这一学科的主要组成部分为机构学和机械动力学。 研究内容主要是确定机器在已知力作用下的真实运动规律及其调节、摩擦力和机械效率、惯性力的平衡等问题。 高级折刀,尤其是直跳和侧跳,其实是机械原理的精妙运用,涉及到的知识太多了。 同时这也很符合苏油自己勾画出的未来理论纲领之一——精细。 侧跳折刀好办一些,利用刀头和背锁的两个斜面,形成了一定的冗余,即使今后有所磨损,两个斜面也能够自动继续紧密契合,让刀片固定不会晃动。 而直跳刀因为受工作原理所限,必须需要一定的活动空间供刀刃滑动,因此就会带来一个巨大的缺陷。 即使是高价的奢侈品牌,也无法完全消除刀刃弹出锁定后刀刃轻微晃动,只能通过极高的精度控制公差。 直到意大利著名直跳刀dead1ock横空出世,世界上才有了第一款能够完全消除刀刃晃动的精巧锁定结构直出跳刀,是业界的重大突破和技术革新。 高级直跳刀具刀头上设计了一个钟表级精度的棘爪机械结构,使用两根弹簧,刀子收起的时候,轻轻向刀柄头部推动机关,弹簧产生弹力将刀刃弹出,需要收起的时候,向后推动机关,棘爪变向,弹力变成拉力,便能将刀刃收回,效果非常的神奇。 当年遭遇可耻失败后,这幅图纸苏油便一直珍藏着不时取出来翻看,对人类的机械设计智慧佩服得五体投地。 现在,他准备用一周的时间将图纸慢慢绘制出来,因为其中的各个部件,实在是太精巧了。 里边有小棘爪,小钢珠,小卡簧,精巧的轴承,弹簧,完美的机械设计,动力结构,锁定装置…… 千分尺出来之前,这柄跳刀,只能停留在图纸上,不过足以成为石通这乖徒儿的终极目标。 想了想,难度自己都觉得实在太大,怕打击到乖徒儿的信心,便又抽出一张图纸,重新画了一幅。 这幅就简单多了,比今天研的侧跳还要简单,只在刀头上设计了一个更加精美的快开鳍,比第一代仿肥后守的快开鳍小巧了许多。 收起刀子的时候,只在刀柄头上露出一个小小的突起,再加上背锁,便是一把完美的折刀。 不过要实现拉风的功能——轻松单手推刀到位,或者潇洒地甩出刀刃,就涉及到另一样小机械,滚珠轴承。 即便轴承直径到八毫米,滚珠小到零点五毫米,那也要用到十颗左右。 同样,苏油也没有指望石通能够制造出来如此精细的滚珠。 就算四大家族联手,甚至加上自己研的玉瓷,理论上四个杯子就能支撑起上万斤东西,大大降低了材料的生产难度,也不一定能够造出如此精细的陶瓷滚珠轴承。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画图,内环,外环,保持器,滚珠,完事儿,不要太简单了。 画完图纸,拍拍手,睡觉! 早上起来,将图纸带去给石通,说道:“来来来,给你一个惊喜。” 石通笑道:“师父来了,我也给师父看一个惊喜。” 说完献宝一般将磨制好的一柄短刀呈献上来。 这是带鞘匕样式,其中刀柄是白色,上边有交错的细小纹理,刀柄尾端雕成了莲花花苞的形制,柔美的刀柄曲线外浮雕着荷叶和叶茎,以及细腻的菱形水波纹,既增加了美观,又增加了摩擦力。 “靠!象牙!” 刀镡是昨天开出来的黄铜打造,呈现为水波形状,水草部分还有一些镂空工艺,一只错银铸造的一只展翅仙鹤,占了一半的面积。 刀鞘也是象牙整体雕成,底部和接近刀柄部位是两岸的山石,中间是和刀柄一体的菱形水波,一侧还浮雕着一艘小船。 抽出刀子,密布羽毛花纹的刀刃呈短剑型,羽脉从刀柄笔直地延伸到剑尖,将短剑沿着剑脊一分为二,花纹如同从柄部喷涌出的喷泉一般,均匀分布在短剑两侧。 靠近边缘,开出了一条宽度仅两毫米的刃线,整个剑身通体暗沉,唯独这一圈刃线光滑细腻,打磨成了光亮的镜面。 苏油抓过石通的手臂,现这娃长期打铁,手上的寒毛早被撩光了。 石通大嘴又咧开了:“师傅真是行家!” 说完将裤腿撩起来:“尽管试!特意给您老人家留了一条腿!” 苏油也不客气,拿短剑在石通腿上一刮,一道二指宽的肉色皮肤亮了出来,上边的腿毛被剃得干干净净。 取过细绸,将短剑擦拭干净,插入鞘中。石通还给短剑配了一个吊饰精美的紫檀座子,上边有孔,短剑正好可以连鞘直立插入孔中。 将剑插好,苏油左右端详:“好!太漂亮了!” 石通嘿嘿笑道:“稀世神兵,不过如此吧?我用西夏的青锋剑试过了,嘿嘿嘿,不堪一击!” 苏油叹道:“的确算得上神兵了,不过只能摆在文人案头,供他们裁纸切墨用。” 石通也跟着叹气:“是啊,只不能随上将镇守边陲,痛饮胡血。” 两人都是无语,默默看了一阵,苏油突然想到个问题:“要不,就将这柄剑送给你们家小姑奶奶?” 石通吓得跳了起来:“那怎么行!这短剑是要卖冤大头的!小姑奶奶才五岁多,玩不了这么精贵的东西。” 苏油鄙夷地看着他:“你说你花了多少钱?” 石通嚅嗫道:“呃……不算云钢,不算师父的巧思,还有黄铜,羽毛纹云钢,光算象牙和紫檀的话,差不多……四贯。” 苏油问道:“你准备卖多少?” 石通从怀里掏出一张契约:“师父,我打听过了,程家活字书坊,史家瓷器坊,有你改良,都是三成的股份。就凭你弄出的羽毛花纹云钢,起码也值这个数,这张契约你签了,以后这史家铁铺,也有你三成股份。” 苏油也不客气,随手签了。 石通这才笑道:“嘿嘿嘿,这柄剑卖出去,少了八百贯算我棒槌!如此师父你也能分得两百多贯,就这样送给小姑奶奶,太可惜了吧?” 苏油翻着白眼:“就你这点心机,我都懒得逗你了,送人礼物,最重要是心意,那柄折刀是我亲手设计的,怎么可能用你这象牙短剑换?那刀做得怎样了?” 石通摸出两片亮闪闪的黄铜片来,笑得贼腻嘻嘻的:“原来是心意啊?那就得师父你亲自组装了。” 第三十九章 弃儿 第三十九章弃儿 苏油将昨晚画的图纸丢给石通,石通将双手在裤腿上擦了擦,这才小心的接过来,打开图纸。苏油小手指着一处:“看看吧,那个滚珠轴承先不要勉强,从大个的慢慢来,要是一时做不出来,先用滑动轴承也是一样的。” 石通从怀里摸出一叠交钞:“这十贯钱,是徒儿孝敬师父的,我石家是将门世家,不来虚的,这是石家铁坊供奉的份额,师父你今后除了是铁坊的股东,还是我石家的供奉。” 苏油接过来:“那就多谢你了,我这又可以买好些酒糟了,改天请你喝好酒。” 黄铜刀装做得精美异常,牡丹缠枝纹和花瓣叶子翻卷部分,是错银浅浮雕,结合黄金般的未翻卷部分,非常漂亮。 花样部分和刀柄外圈一圈轮廓,被抛得铮亮无比,都能够照出人影,而底部没有花纹的部分,还保留了翻砂时的粗糙沙地,更加凸显了花纹的华丽。 苏油不由得对石通打趣:“徒弟,你这是盗铸了多少铜器,才练出来的这手艺啊?” 石通涨得满脸通红,一脸正气地向着苏油挥手道:“师父莫闹,我石家人还能干那事儿?就如你所说,我们的铜器都是从大理进的,就是有时候工艺实在粗陋,我们再做一番修补而已。” 苏油哈哈大笑:“算了,你这话我就当真的听。” 说完便坐下来,开始组装刀具。 侧跳刀刃的处理方式和短剑差不多,笔直的剑脊让苏油对这时代工匠的手艺赞叹不绝:“大石头,那台钳好用吧?” 石通笑道:“太好使了,还有那磨刀器也不白给。昨晚两件兵刃,完全赶得上我爹的水准,时间还比他快!” 苏油微笑道:“你还有得学,我们弄出来的花纹钢,就是个骗人的玩意儿。虽然钢质已经算是精良了,但是比真正的云钢,还是差了一筹。” “真正厉害的,还是你爹那两柄‘硬是好’,他老人家根据火色判断钢性的能力,进而推断出淬火方法的准确度,那才是真正的本事!” 说话间,折刀已经安装到位,丢给石通用小锤子卯紧,然后打磨掉多余部分,黄铜铆钉和花纹变得天衣无缝,成为一个整体。 绷簧按钮被设计成了一只花间蜜蜂的肚子,轻轻一按,折刀弹出。 还是匕形制,不过背面只开了刃尖能藏入刀柄的那部分,以利于收折。 整个刀柄如同金银制成,弹开后是暗色的刀身,两相对比,华贵非常。 取过一个锦囊,将刀子装了,然后又用一个木盒盛上,苏油说道:“得,这就算完工,改天我再给你讲讲热处理的套路,有时间我们一起慢慢摸索,以便打造更长的兵刃。” “折刀就托你带给石薇,码头义棚那里我还没去看过,先走了。对了,还有一张图纸,一会儿你把那东西做了。” 石通正沉迷于滚珠设计,知道苏油不喜欢客气,只挥挥手表示知道了。 信步来到玻璃江边,现在是夏末,水势未消,主要是成都府下来的客船。 义棚收拾得很清洁简单,棚子里就是身前两口大缸,大缸里边是牛骨汤,后边是几张桌子,几大筲箕牛杂片放在那里,还盖着白纱布防止苍蝇。 另外几个筲箕里,放着菜叶,芹菜碎末,葱花,香菜。 一边就是装粗碗的大箩筐。 棚子里有一个掌勺,一个盛碗的大娘,还有八娘和二十七娘也在。 见到苏油过来,二十七娘说道:“你这几天都跑哪里去了?怎么到处都不见人?” 苏油说道:“在石家铁铺,我和石家庄亨之先生是好朋友,他儿子达之在城里开着铺面,这两天就在那里玩……对了,这父子俩怎么表字里都带个之字?不忌讳吗?” 二十七娘说道:“这好像是五斗米教的规矩,凡是入教的教民,都有个带之字的排行。” 八娘微笑道:“最著名的,应该是王羲之王献之父子,小油不会不知道吧?” 苏油讶异道:“他们也是教民?” 八娘说道:“你不知道?五斗米教为张天师所创,有汉魏晋都很兴盛的,即使到现在,在巴蜀也流传甚广。眉山附近有彭祖山,那地方就是道家传统洞天之一,所以我们眉山的教民很多的。” 苏油点头道:“原来如此。” 彭山因出了个彭祖八百寿而得名,到后世是著名的长寿之乡,旁边就是仁寿,听听这名字,得是多大的福气! 这时候几个衣着破烂蓬头垢面的小孩子过来了,一共有六七个,大些的两人合抬着一个箩筐,小一些的拎着篮子,里边都是粗瓷碗。 一个为的孩子说道:“八娘姐姐,我们把碗都洗好了。” 八娘说道:“乖,那小七你带着弟弟妹妹去别处玩,一会到吃午饭的时候你们再过来。” 那孩子问道:“八娘姐姐需要我们帮着摘菜吗?” 八娘笑道:“不用了,今天的菜色是冬瓜,不需要摘洗的。” 那孩子正要离开,苏油说道:“等一下。” 那孩子看了看八娘,又看了看苏油。 八娘说道:“这是苏家老宅来的少爷,这处义棚,就是他建议搭起来的,这牛肉汤,也是他明出来的,还不赶紧谢过?” 几个孩子连忙跟苏油行礼:“谢谢小少爷,牛肉汤真好喝。” 苏油对八娘问道:“这些孩子是怎么回事儿?” 二十七娘说道:“这是眉山城的孤儿,眉山城是枢纽之地,外地的流浪儿常常在这里集中,县令大人也每每头痛……” 苏油皱眉道:“县里有多少这样的儿童?” 那个叫小七的说道:“我们有孩儿帮,拜土地公公为保,一队七人,每人带着一队弟弟妹妹,一共五十三人。” 苏油喃喃道:“一个大班啊……还真够县令大人头痛的。怎么才你们几个人来?” “大哥说,不能惹人生厌,而且好东西也不能吃太多,养成习惯了就改不回来,到时候生了贪心,就得去偷盗。因此一天只能来一组人,帮姐姐干干活,顺便喝一顿牛肉汤。” 苏油问道:“那你们这么多人,怎么生活?” 小七摸摸自己乱糟糟的头,回答道:“一般就是帮帮别人家,还有就是跑腿送信,或者在码头帮人带路去商家,得几个钱换粮食。” 苏油看着几个小孩瘦弱的样子,转身抓了一大包卤肉装好,对他们点头道:“能带我去见见你们大哥吗?” 八娘急了,赶紧制止:“小油你想干啥?不许去!” 苏油叹了一口气:“八娘,别忘了我也是孤儿。我就去看看是什么情况,很快就回来。” 一个脏丫头大眼睛瞪着苏油:“哥哥,你也是孤儿?” 苏油看着丫头这双清澈干净的微微一笑:“是啊,我跟你们都是一样的,走吧小七,带我去见你大哥。” 八娘还想着劝说两句,喊道:“小幺叔……” 苏油头也不回,只挥了挥手,由孩子们簇拥着去了。 土地庙也在城外,离码头本就不远,几个小孩一边走着,一边好奇地打量沉默的苏油。 刚刚那脏丫头胆子比较大:“哥哥,八娘姐姐很好的,为什么不让你跟我们一起去见大哥?” 苏油这才从沉思中醒悟过来:“哦?是怕我惹上跳蚤吧。” 脏丫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她身上,真有跳蚤。 苏油笑道:“不过我是不怕的,我还能用绳子将跳蚤栓起来你信不信?” 脏丫头听到了新鲜事,有些不信:“怎么可能!哥哥你骗人!” 苏油又问别的孩子:“你们信吗?” 所有孩子都摇头。 苏油笑道:“一试便知,我借你一根头,一只跳蚤,表演给你们看看?” 脏丫头毫不犹豫的拔下一根头,然后开始找跳蚤。 一个小孩子抓到一个,声音中充满了自豪:“用我这个!我这个最大!” 苏油笑着用两个指头将跳蚤捏住,然后将头绕到手指间,打了个活结,然后用嘴唇咬住头的一头,轻轻拉动头的另一头,活结便沿着两个手指间的缝隙陷了进去。 慢慢调整头,没一会,苏油松开手:“看。” 第四十章 生计 第四十章生计 脏丫头推开其他围拢一堆看稀奇的小孩,疯狂地鼓起掌来:“哥哥好厉害!真用头把跳蚤栓住了!给我给我……” 苏油将头给了她:“头圈会松开,一会跳蚤就会跑掉。” 脏丫头问道:“那怎么办?” 苏油从路边摘了根小树枝,将两端撕开,拿头卡进去,变成一个小弓的样子:“喏,这样就可以了。” 小丫头似乎很开心,那小手抓着树枝小弓,就跟什么了不起的玩具一样。 一群孩子看向苏油的眼光里也充满了崇拜。 一个孩子问道:“弟弟,你就是这样把跳蚤抓光的?” 苏油笑道:“怎么可能!要没有跳蚤啊,就必须得住干净的地方,穿干净的衣服,勤洗澡,勤换衣才行。” 七儿小声说道:“我们没衣服换……” 苏油看着一群穿着破破烂烂的小孩,点点头:“的确是个问题,不过总会解决的。我们多想想办法,总能都有衣服换,有地方住,有东西吃。” 脏丫头听道苏油的话,正想羞他吹法螺,刚举起手,看了看小树枝弓间头上拴着那个跳蚤,又不说话了。 土地庙很破败,里头有一个被毁掉的神像。 据说这也是仲先公当年的杰作,老头一辈子最恨妖神,眉山城外这土地庙供奉这一个茅将军,便有人利用乡民迷信骗钱,乡民们也害怕报应,骗子说什么就是什么,结果老头有天喝醉酒酒疯,招呼村里二十来人跑来庙里把茅将军泥像给毁了。 更好玩的事情还在后边,有一天老头出去游玩,经过一座深山,现那里也有一座茅将军庙,顿时大怒,骂道:“这妖神还敢躲这里来?”又准备要动手,这个庙的庙祝赶紧跑出来说道:“是苏七君吗?昨晚上大神托梦对我哭诉,说明天苏七君要来,他怕得不行,求我告诉你,他都躲到了深山老林,就请留这小庙给他容身,他再不敢乱来了。” 加上同行众人也劝,老头才放过了这座神像。 人爱鬼神怕,苏家七老头这辈子就没白活! 扯远了,土地庙地势逼促,有十来个光着身子的小孩子在里边胡闹。 七儿看了一眼,说道:“大哥还没回来。” 苏油皱着眉头:“他们怎么没衣服?” 七儿说道:“除了女孩子,还有每天出门的,剩下的男孩都没衣服。” 苏油这才反应过来,又忘记大宋服装的价钱了。 成衣铺子一套衣服要三四百文,就算小孩的减半,那也要一两百文,五十个孩子要这么干,自己刚到手的十贯钱就没了。 不能如此。 想了想,将卤味丢给七儿,让他们招呼孩子们过来吃东西。 自己则从身上翻出小刀,剖竹子,用竹青皮削成些薄薄的细片,两头削尖,刮光滑,并在一起,然后又用厚竹片削了个卡子,将树脂化开填进卡子里,将细竹片居中卡了进去。 再压上一片竹皮,从书包带子上抽了一根线两头绑上,这就成了一个篦子。 一连做了好几个,苏油才收手。 眉山河边很多细竹林,都是无主之物,苏油待孩子们吃过,便分成两拨,男孩子跟他去砍竹子,女孩子去收集草料。 孩子们对这个干干净净新来的很喜欢,因为他有种大人气质,还给自己带来了平时吃不到的好东西。 折刀很小,只能削细竹枝,不过这样已经够了,苏油只管削,削下来的每堆成一捆,便让一个孩子抱出去。 等到感觉差不多了,苏油让几个孩子折了几根树棍,回到土地庙前。 接着用小刀剖出篾条,将细竹枝削整齐,把女孩子招呼过来,跟他一起学习扎扫帚。 扎好扫帚头,取过一根木棍削尖怼进去,钉入两根木钉做销钉,就得到了一条长柄扫帚。 将另外几根木棍削尖,嘱咐女孩子们照此办理,苏油又去看男孩子们干活。 男孩子早被打去将庙里的泥像搬出来,找来卵石砸碎,用已经被孩子们当盆子用的瓦香炉打来水,和泥。 神像用的泥本来就抟制过,现在被男孩子们用湿泥围了个圈子,中间倒入土粉,然后打水,踩泥,当做游戏玩了个不亦乐乎。 苏油让他们将土地庙里的香案抬出来,将上边的破篾席擦干净,打女孩子们拿着扫帚去打扫土地庙,自己在香案上做泥片,然后用一根藤系着两根竹钉画圆,切掉多余部分,变成了三个盆底。 一边让孩子们掏了个地龙,就是在坡地上掏出一个简易火道,火道上面找平,尾部用石头和泥做出一个烟囱,然后点起火来。 将用作盆底的三个泥饼,连破席子一起铺在火道上方的平面上,一边烤泥饼,一边让孩子们搓泥条,自己则将泥条一圈一圈盘在圆饼之上,边盘边用竹片刮压,渐渐成为一个盆子的形状。 男孩子们对苏油的戏法叹为观止,都过来帮忙搓泥条,反而弄得苏油有些忙不过来了。 留一个孩子烧火,两个孩子搓泥条,其余的打去帮女孩子打扫卫生。 很快,三个泥盆做好了,并且被烤得干燥。 苏油对三个孩子说道:“都看会了吧?” 三个男孩连连点头,苏油笑道:“那你们就照着做,看看谁做得更好看。” 自己则将泥盆搬到土地庙前,堆上柴草,烧起了一把大火。 男孩子们都被大火吸引了过来,围着兴奋地观看,平日里大哥是不准他们碰火的。 见孩子们看得高兴,苏油便叫几个大些的看顾着孩子们,顺便添柴,自己又掉头回去做陶器。 很快,陶瓶,陶碗,都在苏油手底变了出来。 拍了拍手,苏油哈哈大笑:“乡下手艺,当真没白学!” 让陶器继续在火道上烘着,苏油调出了一些稀泥浆,让做泥条的俩孩子见到有缝隙就用稀泥浆修补,自己去检查烧了半个多时辰的三个泥盆。 撤去火,用木棍将三个烧红的陶器从火堆里推出来,苏油知道已经成了。 打孩子们去取刚刚做的那些泥器过来,东西多了堆放就得有讲究了,得留足过火的空间。 泥器摆放好,用木柴在泥器中间搭出引火道,堆上柴草,又是一把大火。 之后苏油便坐下来开始剖竹丝,编簸箩。 苏油这几趟戏法一过,便已经成了孩子们心目中的偶像。 土地庙已经打扫干净,碎泥破幔已经被扯了出来,几个女孩子乖巧,见苏油小小年纪忙个不停,便过来说道:“弟弟你教我们编竹子好不好?” 苏油笑道:“好啊,编这个其实很简单的。” 光编的确简单,难处在收口,不过收口的工作苏油可以自己来。 这时陶盆已经冷却下来了,一个男孩子试着拿手摸了摸,现已经不烫手了,接着伸手弹了一下,出“当”的一声。 所有孩子都欢呼跳跃了起来,他们都出了力气,现在自然要为自己的成功开心。 苏油也很开心,可龙里老伯爷的眼皮子底下,怎么可能有他这样玩的机会! 编了十个竹底,苏油将孩子们叫过来一些,一人一个开始绕竹丝,留一个大的专门负责剖篾条的工作。 自己则去检查土地庙里边的情形。 女孩子心细,已经将地方打扫干净,还拿破幔擦拭了窗户,平日里孩子们的小零碎破瓦罐之类的东西也被收到了一起。 转了一圈出来,苏油又去玻璃江边查看沙子。 来到一处垮塌的沙岸处,苏油将竹片插入沙子中拨开一层:“果如所料。” 沙子分了层,一层细泥,一层沙,沙上泥下,有一层黑色的物质。 铁沙层,含锰极高,可以熔炼云钢的铁沙层! 孩子们的生计,算是找到了! 第四十一章 铁锅 第四十一章铁锅 不过还要和那个大哥谈谈,事情交给他靠不靠谱,也还两说。 回到土地庙,第二批陶器已经烧得差不多了,之前的三个陶盆,不用苏油多说,已经被孩子们清洗干净。 熄掉柴火,苏油将陶器刨出来堆到一边,将孩子们编得差不多的竹丝篓子收口。 然后垫上竹叶,卵石,细沙,用陶盆打来水,调和草灰淋入竹丝篓子中过滤。 三个陶盆轮番使用,换盆换灰不换水,很快便得到了一盆碱水。 将碱水熬去一半,倒入陶罐当中,让孩子们抬上陶盆,苏油喊道:“走,累坏了,去河边洗澡去!” 娃子们来到水边上,苏油还是先用卵石垒出灶台,烧了三堆火,支上陶盆烧水,让孩子们将衣物轮流丢进去,加入些碱水煮起来。 拿新做的篦子在沙地上来回划动,打磨得更加光滑后,苏油让他们用碱水洗头,用篦子篦掉头间的跳蚤,臭虫,虫卵。 男孩子问题不大,他们天天玩水,反而比女孩子干净。 女孩子们害羞,问苏油要了几个篦子,跑上游清理去了。 苏油又砍了些竹竿,在河边搭起架子,衣服煮过后,便拿去河滩石头上用碱水清洗。 几个男孩子你看我我看你,都游了过来,一个年龄大些的说道:“弟弟怎么能让你帮我们洗衣服,我们自己来吧。” 另一个孩子也说道:“那是,你已经帮了我们够多了,我们自己的衣服自己来。” 说完又对河里喊道:“狗剩!糟娃!你们好意思!赶紧滚回来把自己的破衣服洗了!还要让小少爷动手给你们洗衣服?!” 几个男娃赶紧游了回来。 大家一边清洗自己的衣物,一边说话。 有人问到:“小少爷,你是什么人啊?” 苏油说道:“眉山城外边一个叫可龙里的地方,那里主要住的都是姓苏的人家,是一个大家族,我从那里来的,叫苏油。你们呢?” 然后孩子们便七嘴八舌,不过听那意思,大多数都是流民的孩子,路过眉山,爹妈便不见了。 苏油心底暗自叹气,估计爹妈也是见眉山物产丰富,自己实在带不动孩子了,便将他们遗弃在了这相对条件较好些的地方。 那个叫狗剩的男孩子就说道:“油哥儿你本事真大,给我们烧出了陶器……呃,你是给我们烧的吧?” 苏油笑道:“是,给你们烧的。” 狗剩开心极了:“那可真谢谢你了,大哥虽然也有本事,但是这些怕也是不会。” 苏油问道:“你们大哥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几个小孩你看我我看你:“大哥就是叫大哥,糟娃你觉得大哥有多少岁?” 糟娃望天:“十三……十四?” 小七说道:“反正快天黑大哥就回来了。” 苏油说道:“哎哟,可我得走了,等不了那么久。” 小七“啊”了一声:“这……” 苏油想了想说道:“要不这样,明天我早些再过来,你让你大哥等我一阵?” 小七点点头:“那行,赶紧把衣服洗干净晾起来,我们在水里玩耍一阵,也就差不多该干了!油哥儿你会游泳不?” 说到玩,苏油自信立马就来:“呵呵,游泳,那不要太厉害,还有打鱼摸虾,抓鸟掏蛋,都难不住我!” 一群娃子在水里玩了半晌,日头快要偏西了,其他人都还没回来,苏油只好穿好衣服,与孩子们告辞,答应明天再来看望他们。 回到城中,天色尚早,苏油便去找石通,要拿回定制的东西。 石通见到他:“师傅,你让我做的东西,看着,像做饭用的?” 苏油翻看着炒锅眉开眼笑:“正是!可算是有口好锅了,不错不错,你这竟然是锻出来的?铸锅就可以了嘛……” 石通笑道:“师傅要用的铁家伙,可不敢拿铸锅糊弄,这是我两个徒弟一天功夫里敲出来的,你看看可还行?” 苏油伸手弹了一下锅边:“什么还行,太行了!你给自己这里也弄一套,改天请你吃好吃的!” 石通叫来徒弟,将一堆物事准备好,拿麻绳穿上,叮叮当当给苏油背去程家老宅。 路过肉铺,苏油见挂着一块板油,便让伙计取了,切成细条,送到程家后厨。 看了一圈:“没下水?” 掌柜的出来笑道:“哟,这不是苏家小少爷吗?好叫小少爷得知,头蹄内脏都被八娘收走了。一副给了五十文钱呢!” 苏油问道:“那你这里都有啥内脏?” 掌柜的说道:“啊?有人定了一只净鸡,还有副鸡内脏没扔。” 现在讲究的人渐渐多起来了,不但君子远庖厨,连在家里杀生都忌讳,于是肉铺就有了代劳业务。 苏油说道:“要了,一并送到程家去。多少钱?” 掌柜的说道:“您打我脸!这东西,我要收你钱,那还是人吗?” 苏油眯眯笑:“掌柜的还真实在,那我教你一个乖,以后你这里杀鹅,将鹅羽送到程家,能够得一笔钱,然后杀鸡鸭鹅的时候,先化得半碗盐水,将血滴入其中,能得到一种吃食,叫血羹,十文钱一碗,应该好卖。” 掌柜的明显不信,不过脸上还是堆着笑:“那感情好了,这平白一日能多上百文的收入,我得天天给小少爷烧高香!” 苏油也懒得多说,只告诉他东西送到找程家账房要钱,便急匆匆地去了。 从后屋穿过甬道来到厨房,苏油便叫道:“厨子大叔在不?” 厨子大叔抢出厨房来:“怎么当得起小少爷这么叫!你叫我周胖子也行,老周也行。” 苏油笑道:“那就叫你老周了!赶紧赶紧,今天又有新菜式!” 老周得意洋洋:“嘿嘿,史家的厨子这两天跟我打听雪盐的方子,说是史家村子上吃的盐比家里还好,说那帮泥腿子这是要造反啊。话不投机,我都不希得告诉他!” 苏油笑道:“对的,不告诉他,让他自己求泥腿子去!别说那些了,我们先开锅!” 铁锅直径两尺有多,一个凹底,底部厚些,边缘较薄,锅边还开了三个孔,用铆钉铆了个把手,把手用螺钉接了个木柄,制式和苏油图纸上边的一模一样。 苏油让厨子将锅放在灶上,烧起火,切了一块肥膘在里边来回抹,抹得青烟四起。 厨子贼听话,一边抹一边问:“少爷,这又是什么讲究?” 苏油说道:“这个啊,做炒菜用的!急火快攻出菜,不过第一次使用之前,先要开锅,嗯……我是受那天肝腰合炒的启,对了你没吃过肝腰合炒是不?” 厨子脑袋摇得呼噜呼噜的。 苏油笑道:“那今天就让姻伯尝尝炒鸡杂,改天再肝腰合炒。” 厨子笑得见眉不见眼:“少爷今天又赏赐手艺了,那我得踏踏实实接着啊!” 见锅烧得差不多了,苏油叫厨子将锅重新洗净,这时候肉铺掌柜来了,送来三包荷叶包裹的肥油。 一见到苏油就拱手作揖:“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这鸡血羹的章程,刚刚忘了向小少爷请教。” 苏油笑道:“刚刚你不是明显不信吗?” 掌柜嘿嘿笑道:“瞒不过小少爷,刚刚路过书店,便被掌柜的程三爷叫住了,说打今后鹅羽程家包了,小少爷真没有拿小人开心。” 苏油笑道:“其实很简单的,我给你演示一下得了,看,这么多水,这么多盐,化好盐水,滴入鲜血后这么搅拌几下,然后静置起来即可。” 掌柜的开心不已:“这么简单?多谢小少爷了,我这就去准备起来,家里的盐还得磨成粉才能用。” 苏油一把拉住:“别忙,这鸡血羹要入菜须得用荤油,一小勺荤油熬化,两片姜片几粒花椒呛一下,加水烧开,滑入鸡血,熟到快过心的时候丢入菜叶子,加盐起锅即可。要是没有那一小勺荤油和那两片姜片,这菜就没法吃。你要卖这东西,须得让别人知道做法才行。” 掌柜一躬到地:“多谢小先生,我这便回去试试。” 第四十二章 八菜一汤 第四十二章八菜一汤 苏油笑着对掌柜回道:“去吧,这菜适合老人孩子,那就家家都吃得着,一日多入百文,真不是什么难事儿!” 苏油目送肉铺掌柜离开,一转身,就见到厨子老周满脸怨念。 苏油讶异道:“怎么了?” 老周很替苏油不值:“小少爷你就是不拿自己手艺当钱!你想那肉铺掌柜,从今天起一日多入百文,一月就是三贯!一年就是小四十贯!轻飘飘一句谢,当什么事体?” 苏油听了这话翘了翘嘴,摇摇小手:“不至于计较,人家赚的也是辛苦钱,我想着反正杀生也杀了,能将食材尽量多地利用起来,不造成浪费,也算功德不是?” 老周气鼓鼓道:“小少爷就是宅心仁厚。” 苏油不以为然:“扯远了,我们熬油开锅!” 肉铺掌柜的活挺细,猪油条子切得又细又均匀。 将锅里掺上一些水,让厨子将猪油条子放进去熬制起来。 苏油闻着油香,那手指点着下巴,考虑着油渣怎么处理。 油渣不能与水多的菜品一起做,不然油渣焦脆的口感就没了。 最好的做法,就是和芽菜一起炒成哨子,包包子,包猪儿粑,或者下哨子面,都是极好的。 不过芽菜这玩意儿……得年末才能做,然后,还得等上一年…… 再其次,炒腌大头菜颗粒和青椒末,作为粥边小菜,夹馒头,那也是极好的。 问题是……芥菜头还在土里,得等到秋末才能收获,青椒,更是想多了…… 不由得摇起头来:“汴京可能稍微好点,现在的西南,还真是美食的荒漠啊……” 收拾心情,让厨子清洗干净两个坛子,擦干,丢了一把豆子一把花椒进去,等猪油熬好,油渣捞出来放到一边,油都盛入坛子中。 想了想,叫厨子焙了些花椒颗粒碾成粉末,和盐粉一起拌了一份油渣:“尝尝,你觉得如何?” 厨子一尝顿时眉开眼笑:“谢小少爷,这就又会了一道大菜!” 苏油一脑门子黑线,这算什么大菜! 厨子振振有词:“只要油多的,就是大菜!” 好吧你是厨子你说什么都有理!苏油又问道:“家里有没有糖霜?就是那种非常细小的,白色的,纯甜味的颗粒……” “糖霜,冰糖,都有的!” 厨子这番快的回答把苏油吓了一跳,自己琢磨了许久的挣钱大计,原来都已经普及了? 厨子看着有点愣的苏油,就解释道:“这东西是我四川遂宁的特产啊!甘蔗做的,小少爷你竟然不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我太知道了,我只是不知道大宋现在的制糖业都如此达了而已! 然后就听厨子得意洋洋地说道:“不过也不是家家户户都吃得上,这不苏二老爷在那边做官吗,每年会托人带回来,程夫人会孝敬太老爷一些,所以糖霜,冰糖两家都有的。” 苏油听了此话便道:“那行,那就去把糖霜找出来,将这油渣也拌上一份。” 这时就见伺月探进头来:“小少爷叫人好找!怎么又进了厨房?!太老爷和史老爷回来了,叫你前堂说话。” 苏油赶紧随伺月出来来到前堂:“见过姻伯,见过世伯。” 程文应看到苏油,叹了口气道:“听闻你今日和城中乞儿混到一起去了?宅心仁厚是好事,但是给点钱财就是了,你这样子可有失斯文。” 苏油躬身道:“姻伯教训得是,我是听其中一个叫七儿的言道,弃儿有五十来人,但是义棚开启后,他们大哥只许他们一日来七八人,帮忙洗菜洗碗,混一顿饭食。” “说是一来人多了惹厌,二来养成口欲之后,再难适应从前。一朝断绝,或者便要沦为偷盗。如此人物,我真想见上一见。” 史洞修就对程文应拱手:“程公,我眉山弃儿尚且如此知理守分,这就是程公印刷文字,启迪教化之功啊。” 程文应摆着手道:“休往我脸上贴金,仓廪实而知礼节,文字教化,也到不了弃儿身上去。” 史洞修又对苏油说道:“贤侄,你要是有心行善,便让他们每日里去义棚领一碗糙饭,一碗牛杂汤便是,没必要和他们混到一起,那帮孩子野,冲撞了你就不好了。” 苏油笑道:“世伯,这其实也算是眉山城一道隐患。五十多人,只靠慈济,周养不过来的。” 史洞修还要说话,程文应举手制止:“贤侄,说说你的想法。” 苏油躬身道:“世伯,姻伯,我们先说这事情为什么得管。” “他们现在在眉山求活,我大宋管禁不严,一年之后,便可自动获得眉山户籍。” “弃儿们男女混杂,现在还好,等到他们日渐长大,这男女之防上要是闹出点什么事情来,那会大伤我眉山风化。” “再其次,如果我们不管,等再过几年,那些小女孩长成,落入人贩娼寮眼里,只怕惨不堪言。” “万一真生此等事情,传扬出去,州县怕是都会被朝廷申饬,落到士绅身上,也会大扫颜面,伤我眉山文教之乡的名声。” 顿了顿,瞧见史程二人暗自点头,苏油继续道:“怎么解决呢?先最好能让他们自食其力,不成为眉山县的负担。” “其次最好有人将他们管理起来,引导他们扬善抑恶,自立向上。” “如何自食其力呢?侄儿在可龙里,曾经现一样东西,玻璃江的沙层当中,含有一种铁矿,炼出的钢铁,性能不错。” “不过这活计非常细碎,沙里淘铁,产出也注定不多,因而不适合大规模开采,不值得耗费专门的劳力来做。” “但是只需要有简单的工具,将这活计交给孩子们,每日里让他们一人能掏得三五两铁沙,售给史家铁铺,这帮孩子的生计便解决了。” “至于女生,便让她们在义棚刷碗摘菜,也算是学习厨艺,待人接物。今后即便是做丫鬟使女,或者长成嫁人,总可以有持家之术。” “这些孩子遭父母捐弃,心伤难免。苏油自幼孤苦,不能不物伤其类,也能了解他们所思所想。而他们于我,亦不排斥。” “因此我或者可以成为他们和眉山百姓官府之间一个沟通的纽带,润滑的调剂,避免猜忌提防,以厚养民风。” “苏油不求眉山父老相助,只需县里官长应允不收孩童的铁沙为官有,许他们自售,作为养生钱即可。” 程文应听到此处,一拍椅子扶手:“思虑周详,鞭辟入里,奇哉此志!壮哉此言!” 史洞修哈哈大笑:“不意眉山有此贤才,老夫对自家虽然节省,但定当助贤侄玉成其事。县令那里,自有我们去申说。” 程文应点头表示赞同:“此事当真不难,如果县里连孤儿们河里淘这点铁沙都敢抢,那主政之人,就休想在士林立足了。不过贤侄,玻璃河里当真有铁沙?” 苏油从怀里取出一张契约:“真有,我和石老头验证过此事,也因此刚从石通那里,得到十贯供奉钱。” 程文应抚着胡须:“那贤侄在这眉山城内,大可以横着走了。自打你来了眉山城,我江卿四姓的关系,明显也密切起来,苏家不论,其余三家都得了你的好处。看来你这油字没白叫,到哪里都是……你那词儿叫什么来着?润滑剂!” 苏油笑着躬身道:“侄儿惶恐,其实我没做什么,也是八娘和二十七娘,还有姻伯和世伯的信任。今日正好帮厨房治了新行头,要不我便弄几道小菜,请姻伯和世伯品评一二?” 史洞修说道:“贤侄,君子远……” 话没说完便被程文应拉住,对苏油摆手道:“赶紧去,老史我跟你说,贤侄料理的美味,那是真错过不得。” 调味料不齐全,最能打动人的,大概就是糖醋味了。 回到厨房,让厨子动手,苏油指挥,取了一条鲤鱼,改花刀,码味,裹面粉,淋油定型,然后调糖醋汁,爆葱姜,先搞出了道糖醋脆皮鱼。 然后就是一溜爆炒,滑溜香菇肉片,玉兰肉片,仔姜鸡杂,白油丝瓜,蒜呛空心菜,最后来了个冬瓜丸子汤。 加上两道猪油渣,满满当当摆了一大桌。 程文应和史洞修看得目瞪口呆,史洞修说道:“程公,现如今请州府大人吃饭都只需三道菜,贤侄这是……一,二,三……足足八菜一汤!破费,太破费了……” 第四十三章 张象中 程文应说道:“这又不是给你一个人吃的,伺月,去将书坊于工,韩工,还有掌柜账房,一道请过来。这几天大家搞印模辛苦了,让大伙儿打打牙祭!” 一顿饭吃得众人眉飞色舞,这样精致香醇的菜品,这些人还真是从未吃到过。 用史洞修的说法,这菜色,比汴京樊楼都不输分毫。 待得听闻这些菜品只是用猪肉做的,众人更是大赞,翘脚牛肉,卤菜不用说了,现在猪肉能做的如此细嫩鲜美,正应了夫子那句话,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次日清早起来,苏油包了一包油渣,早饭都没吃,便与程文应禀告,昨日说好要去见弃儿们的大哥的,他可不想食言。 来到土地庙,就听见一个声音说道:“小脏,不用害怕,土地公公早就被人打碎了,现在那位小少爷用土地公公的身子给我们烧成陶器,这正是土地公公保佑我们的表现,尽管用就是。” 一个小妹妹回答道:“小油哥哥会来看我们吗?要不我们去找他吧。” 听声音就是昨天扯头给他那位脏丫头。 就听那声音说道:“听你们所说,应该就是近日进城的苏小公子,他可是江卿世家,眉山城的高门大户,一时心起行番善事,记得人家的好就行,上门打扰,那就是不懂礼数了。” 说完又道:“老二,你们今天去打柴,给城东豆腐店张大娘那里送去,昨天附近柴火都被你们烧了,今天只能走远一些。” “小四你今天带队去帮义棚,回来前记得跟人家说谢谢,还有人家要给你多余的饭菜,可不能要。帮忙干了活的人,一碗糙饭一碗肉汤就行了,都不许往庙里多带。” “其他人也不要羡慕,大家都有份,轮着来。可有一条,千万小心,不能打破别人的碗碟,不然可能就没这好事儿了。” 就听那声音继续分派,有去守码头船只的,有去驿馆打听是否有客商需要帮忙的,还有去城郊菜园帮忙栽菜苗的,剩下的留守,没一会儿安排妥当,开始有人出来。 一见到苏油笑眯眯地站在门口,小七先是惊喜地叫了一声小少爷,然后冲庙里喊道:“大哥,是小少爷来了。” 就见一个身穿麻布短衫的少年走了出来,约莫十三四岁,相貌颇为俊秀,对着苏油行了个古怪的礼节,说道:“苏少爷。” 躬身的时候,脖子上晃出一个八卦牌子,苏油这才反应过来,这娃应该是一手虚搭拂尘,一手打的稽礼。 苏油笑道:“原来哥哥是道门中人。” 那人笑道:“成都玉局观,张象中张拱宸,见过贤弟。” 苏油奇道:“你不是弃儿?” 张象中笑道:“家父痴迷正一大道,要说是弃儿,倒也算得。不过此事说来话长,我们去江边,我为你慢慢讲来如何?” 苏油非常好奇,点头应了。 张象中便叫孩子们散了,领着苏油来到江边,找了两块石头坐下,说道:“我天师道,自先祖青城山斩鬼开坛,千年来繁荣滋盛,信徒广大,遂成国教。” “彭山传为长寿神仙彭祖祠墓所在。汉代便是我道教教区廿四治中的北平治。家祖师先人亦葬于县北。” “张氏传教于仁寿,建碑于洪雅,正一道民多居此域。因此眉山一直为我教所重。” 说完笑道:“其实我们张家,与你们苏家,颇有渊源。” 苏油拱手道:“愿闻其详。” 张象中说道:“五代时,眉山道人张远霄,一日见一老人持一竹弓、三铁弹,卖与他要价三百千,对他说:‘吾弹能辟疫病,当宝而用之。’遂授度世法。熟视老人,见其目各有两瞳子。” “数十年后,张远霄往白鹤山垂西湖,峰上有石像,一老人说:‘此乃四目老翁,君之师也,不记竹弓、铁弹时耶?’张猛然大悟。” “其后道术益精。史传这位张家先祖,擅长弹弓绝技,百百中,目标是那些作乱人间的妖魔鬼怪。看到谁家有灾,瞄准就是一铁丸,将灾击散。他还经常向天射铁弹丸,人们问他射什么,他回答:‘打天上孤辰寡宿耳。’” “你家明允先生二十二时,尚无子嗣,心内着急。一日夜梦,见一持弓老人,以二丸授之。这年的重九日,明允先生游我玉局观,在无碍子卦肆见到一幅张仙挟弹画像,笔法清奇,便想起了自己的梦境,因解玉环易之。” “回到家后,每日清晨必于张仙像前虔诚焚香祷告。几年后,便如愿得到了二子。” 苏油“啊”了一声:“不是张果老?” 张象中笑道:“哈哈哈……张果老乃玄宗时期的人物,而挟弹张道人乃五代人,你这可真是……张冠李戴!” 苏油似乎突然想起一事:“厨子给我说过,烟囱上的持弓道人画像就是张仙,旁边还有一行小字,‘上打天狗,下保孩童’!” 张象中笑道:“便是他了!传说天狗会从天上下来,通过烟囱进入人家,伤害幼童。有张仙在,天狗便不敢下来,现在已经是四路百姓心中的送子护子之神了。” 苏油这才恍然:“原来如此啊……” 张象中说道:“我可不是瞎说,明允先生得子之后,写过一篇《张仙赞》,你应该能够打听到。” 苏油问道:“如此,拱宸你便是张家后人,在此地行善积德?” 张象中说道:“非仅如此,我天师道论阶序进,法度严谨,如二十四治诸多职位,没有大德道功的积累,是坐不上去的。” 苏油说道:“那救济灾童,便是道功之一了,你便可以因此升职对吧?” 张象中微微一笑:“道功是要的,升职,那就不需要了。” 苏油站起身来拱手道:“我就说五十多个孩童,怎么能知礼守礼,没有展出弱肉强食,自私自利的性子来。原因就在兄长你了。” 张象中说道:“我也实在欠缺经济之术,只能效法天师道分治而理之,勉强让大家得过。” 苏油笑道:“你天师道手指缝里漏下一点来,都够孤儿们生活的了。” 张象中正色道:“此事不可,道功一事,不假他人。再说我天师道起源于五斗米教,道民要入道,也得先携上五斗米,此乃自立自助之德。” 说完又道:“不过你昨日替孩童们烧陶编筐,颇得我正一精髓,你可有心入我天师道门?” 苏油正色道:“怕是不行,族中对我倚望甚重,油之所向,也是修齐治平。” 这属于自抬身价了,要是老伯爷在此,少不了又是另一番吐槽。 张象中也不勉强,转口谈论起他事。 两人一个十四左右,一个才近六岁,都是小孩,但是言语间条理分明,谈论的都是天人大道,对答有序,所论颇深。 一人道术精湛,于道家理论多有阐,一人知闻广博,识见高远。那是相当说得来,就如同两个成年人在交谈一般。 偏偏两人都不以对方年龄为异,似乎理所当然,只能说,都是奇人。 苏油觉得自打穿越过来,就数这一次谈论得尽兴,没一阵子,两人便以兄弟相称。 谈了一阵,苏油拱手道:“兄长,小弟昨日思得一法,可令这些失孤的孩子们自立。” 之后便将昨日与史程两位商议的结果与张象中讲解了一番。 张象中眉毛一剔:“贤弟果然大才,这帮孩子要我带着,长成最多成为我天师道侍童,最后还是依附天师道而生。如你这般处置,长大可各自成家立业,繁养天伦,散叶开枝。道功之著,除化人成仙之外,莫大于此。” 说完歪着头,看着苏油,饶有兴味地说道:“然这一番作为,就成了贤弟的功德,与愚兄再无关了,贤弟何以教我?” 第四十四章 元素周期 第四十四章元素周期 苏油一咬牙:“小弟小时候做过一个梦,梦里有神人传授过一张图,上有四个大字‘元素周期’,所论比五行之说尤为细密,便与兄长换这些幼童如何?” 张象中本来只是调笑苏油一下,没想到苏油突然丢出这么一个重磅炸弹,顿时给炸得跳了起来:“就知道贤弟不凡,来来来,赶紧与愚兄论说一番!” 苏油便以竹为签,在江边湿沙地上画了一张表格,将元素周期表画了出来。 这是一个完整的体系,其基础是物质的原子质量,按照这套理论,五行元素,其实归根结底,都是原子构成,只不过原子中的质子数量不同,导致物性的不同而已。 一番解释之后,苏油说道:“兄长你看,表中以元素的质子数为列,一横行为一个周期,一纵列为一族,最后还有两个系。” “与此相应的,还有原子价,各种物质以价相合,还能生成新的物质,找到方法,或以合成,或以提纯,变化多方,物尽其用。这门学问,当谓之——‘化学’。” 张象中听得目眩神驰:“玄之又玄,太上之门。万法归一,这……这就是大道原始……” 苏油摇头道:“不过小弟得这表的时候年岁太小,其中很多地方,已经记不清了,所以空缺很多。” 张象中说道:“如此也了不得!” 说完一把抓住苏油的手腕:“贤弟,可有证相?” 苏油没想到张象中如此激动,说道:“呃……倒是有一个现象,不知道是否可以证明。不过实验需要去石家铁坊才做得成。” 张象中说道:“那还说什么?赶紧走!” 来到铁坊,石通一见二人在一起,不由得大惊:“小……” 两个人同时一摆手:“别叫我!” 然后面面相觑,这娃到底是在叫你还是叫我? 好吧,两个人都小。 张象中心急如焚,没管石通变成了石像,拉着苏油走进内室,两人摆弄起了干馏设备。 苏油做完操作,还想着怎么跟张象中解释,张象中一摆手:“绿矾油而已,不稀奇,唐时方家早已制得,此物性烈,能消融金属,需用瓷器装盛,嗯如果是凉的,铅盂亦可。” 遇到明白人,那就不用多说了,苏油接着将绿矾油加水加盐,变成稀硫酸和盐酸。 取来让石通做好的胶漆包铜线,刮去接头处的胶层,一边连接铅皮,一边连接石墨棒,将它们浸泡在盐酸中。 然后两个延伸出来的铜线,头子上刮去胶层,拿丝尖轻轻一碰,就能见到一点点极细小的火花出现在金丝尖端。 张象中一下站了起来,瞠目道:“雷部神法!” 苏油翻着白眼:“有声音的那才叫雷,现在这个其实应该叫……” 张象中一时不慎被苏油抓住了痛脚,恼羞成怒加焦急:“叫电!我天师道还用你来教这个!赶紧进行下一步!” 苏油只好悻悻说道:“哦……” 得到了电池后,导线两端连上电极片,放置到一盆水中,滴入一点稀硫酸增加导电性,将电极片塞到两个玉瓷的薄瓷管内,倒置起来,收集两边电极产生的气体。 然后从书包里拿出一个本本:“兄长,世界上最多的物质,当是什么?” 张象中想了想:“水。” 我靠!苏油猜想按现在的科技水平,百分之百的人都会说是泥土,突然冒出一个想象之外的答案,不由得吓了一大跳。 张象中说道:“很奇怪吗?道经有云,五大部州,都浮于海上,自然是水最多。” 我去,那道书能解释刚刚的放电现象吗? 张象中想了想:“《悟真篇三注》有云,‘天地之根,五行之祖,阴阳之元,万化之母。’土之阴者为金,土之阳者为石。你熔炼矾土,得到矾油,非阴非阳,非水非土,当如土之混沌时。再分别以金石为导,引出阴阳,使两者在铜丝尖端相激。” “道书有云,阴阳相薄而成雷电,你这只见细小电光不见雷声,乃用材太少,土运未足之故,是以难成天地之威。贤弟,这解释对不对?” 苏油都听傻了,道书这么神奇的吗?这都能被你解释得头头是道,几乎就是真相! 好吧你是天师道的你说什么都有理! “呃……差不多是这样,不过这是另一门学问,属于物理,我们聊回化学好不好?” 张象中连忙拱手道:“贤弟你继续,继续。” 苏油说道:“兄长你看,根据周期表中的原理,最简单的元素是氢,何谓氢?从气从轻,是轻而上浮之气。然后这里是氧,何谓氧?从气从养,是滋养万物之气。” “然后根据化学价,两个氢原子可以配上一个氧原子是不是?” 张象中点头。 苏油接着说道:“好,还有一个道理,自然界中,有的物质不稳定,有的物质稳定,我们可不可以这样推理,如果是不稳定的物质,它会慢慢向更加稳定的物质转化?” 张象中说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这是自然之理。” “呃,好吧,那我们可不可以继续推测,本来在开天辟地之初不稳定的物质,在亿万万年的时光里,已经被大自然转化为了稳定的物质留存下来?” “我明白了!矿石便是如此!可存万年而不变,所谓冶炼之道,便是将其中金精提炼出来,回复到混沌之始,因而锋锐尖利!然其性不稳,易生锈蚀。” “《三命通会》言道,戊土洪濛未判,抱一守中,天地既分,厚载万物,聚于中央,散于四维。在天为雾……” 苏油忍不住吐槽:“天中之土,那是雾霾!” 结果收到了一个白眼。 “……在天为雾,在地为山,谓之阳土。其禄在巳,巳为炉冶之火,煅炼成器,叩之有声,其性刚猛,难以触犯。” 苏油有些犯迷糊:“说人话,就是冶炼!” 然后又收到一个白眼。 “……喜阳火相生,畏阴金盗气。阳火者,丙火也,丙生于寅,寅属艮,艮为山。” “山为刚土,即戊土也,赖丙火而生焉。” “等等……你是在说采矿?” 第三个白眼收到。 “……酉属兑金,耗盗戊土之气,是金盛则土虚,子旺则母衰。故土生于寅,死于酉。土虚则崩,金固则出。” 苏油听得云里雾里:“你这……是说炼出金属,最后得到残渣?” 张象中说道:“贤弟你这样我实在没法给你解释,要不我送你几本道经先普及一下道教常识?” “那就算了,我韵书都看不过来。” 张象中很遗憾:“好吧,那我们继续说回这个,呃……实验。” 苏油道:“嗯,那么我们是否可以推测,水这种稳定的物质,可以通过特殊的方式予以分解,让它回到……呃,你所说的原始,我所说的反应之前?” 张象中心痒难熬:“当是此理!等等,阴阳之法!你要用阴阳电激之法将水还原到混沌之初?!混沌之初,是谓无极,无极而出太极,太极而分两仪,其后万物生焉……你这是反其道而行之!是不是?是不是?” “开什么玩笑,你说那是核聚变方式改变物质,那是物理!现在我们最多就是回到万物生的后半段,也就是纯物质相互结合演化之前。”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还在三生万物的阶段!等一等,打住!兄长你道法通玄啊,这么一会儿把我都给绕进去了……” 第四十五章 张天师 叫石通取过一面铜镜,从室外折射进来一缕阳光,照在玉瓷瓷管之上:“这玩意儿只是略略透明,你就将就看吧。” 张象中问道:“你如何不用玻璃?” 苏油问道:“现在有玻璃吗?” 张象中一指门外的玻璃河:“没有玻璃,城外那江因何得名?” 苏油又被噎着了:“咳咳咳……我指的是高温玻璃,化学这学问,经常得高温加热……” “这就是抽铅炼汞,丹火抟运的道理……” “你闭嘴!呃,贤兄对不起对不起……你先听我说啊,总之这玻璃需要经得起火烧,方才合用……嗐,说回学问!” 张象中终于闭嘴,连连点头。 苏油说道:“按梦中所说,水由氢氧合成,是一种稳定的物质。如果它是由氢氧合成,那么从化合价来论,就只能是两份氢,一份氧,对不对?” 张象中点头道:“当是如此。” 苏油说道:“看,现在我们收集到的两管气体……” 张象中一对比:“二比一!如果推断不错的话,这管是氢,这管是氧!” 苏油说道:“现在气体已经制备了,我们来测试一下两种气体的活性。” 将氢气管子在水面下用拇指封住,移到炉火前一松手,砰的一声轻响,一团火焰瞬间产生,转眼消失。 火光映红了张象中的脸,一闪即逝,张象中一脸呆滞:“这……这就没了……” 苏油说道:“看,这么点氢气,反应就如此剧烈,因此它是非常不稳定的物质。接下来我们实验氧气。” 氧气的测试也很简单,燃烧的细木棍轻轻放进去,瞬间明亮的火光燃了起来。 苏油说道:“兄长,实验做完了。现在我们可以知道,水能被电分解成两种物质,这种现象,可以称之为‘电解’。电解后的水,变成了氢气和氧气,两者成分为二比一,这是由它们的化学价决定的。” 张象中搓着手:“大道长存……大道长存……这化学一门,可为我教证道之基。可以令世人知晓,自然天道,无所不运,只庸人所不察耳……” 说完在室内来回踱步:“天道所行,幽玄虚渺,凡子不识,或以为妄……殊不知蚀铁成锈,烧炭成灰,即是天运之理,可推可证……等等,质皆有量,贤弟,这门天机,或可以物质之量重察核之,可对?” 苏油到此对这兄长的聪明佩服得五体投地:“兄长道根深种,一语识破。” 张象中仰天大笑:“哈哈哈……快哉!快哉!” 说完一拍桌子:“此生事业,当补全此表!” 苏油连连摆手:“兄长,这个……太浩繁了,非一代人所能为,我们慢慢来比较好……” 张象中转念一想也是,赧笑道:“愚兄失计了,多谢贤弟指点,差点就要深坠魔道,万劫不复!” 两人一起擦了把虚汗,苏油说道:“其实只要慢慢推导,每出来一点现,就对世人有一点用途,这就已经很厉害了。” “比如这氧气,能够助燃,而寻常炭柴,也能燃烧。我们是不是可以推测,这身周大气之中,本来就有氧气的存在?” “如果我们增加大气流动,不断往火焰中送入新的大气,是否就是送入了大量氧气以帮助燃烧?这是不是就是鼓风助燃的道理所在?” 张象中说道:“等等,按照你的理论,木炭燃烧之后,会生成新的物质,该物质很稳定,将不再能燃烧是吧?” 苏油笑道:“这个实验好做,来来来,我们再来一次……” 过了一会儿,张象中的眼睛又直了:“贤弟,我通过吹气,也同样可以使石灰水变得混浊。那就是说,我体内有火在烧?等等,难道这就是三昧真火,在体内周运,人之精,气,神,皆是此火炼得?” 说完又高兴地摇头晃脑:“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大道渊深,今日方得一孔可窥,妙哉,妙哉……” 说完跳起来将桌上的东西一卷而空,哈哈大笑道:“买定离手,这些都归我天师道了。城中弃儿的道功,就让与贤弟,过几天,还会有一桩好事相送,愚兄去也!愚兄去也!” 这娃脚步轻快,转眼便出门老远,苏油赶紧喊道:“兄长!别走哇!你不给他们交代,他们怎么会相信我?” 一枚亮闪闪的东西远远从张象中手里抛起,划过一条怪异的弧线,穿过门顶的铁格,“叮当”一声落在苏油身前的桌上,咕噜噜直转,然后躺倒。 正是之前张象中脖子上那枚银制的八卦牌子,苏油一看上面的文字,正面写的是“正一盟威,剑印符箓,劾召百神,阳平都功。” 翻过来一行小字:“敕授二十七代天师张象中,孚暇善保贞勖端宁。” 苏油吓了一大跳,跳着跑到门口喊道:“兄长三思啊!纵是张家人,冒充天师也是大罪!你这牌子上,少了先生二字!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假的!” 就见远处潇洒漂行的张象中一个趔趄,然后已经石化良久的石通吓得回过魂来,一把扯着苏油的后脖领将他提进了室内:“快进来吧师父!” “呃……咳咳咳咳……”苏油被这一下拉得满脸通红咳嗽连连,站定后拿手搓着脖子:“你!你敢欺师灭祖!” 石通噗通一声跪下:“师父,徒儿一时性急,任打任罚……但是,但是小神仙真的得罪不得啊……刚刚那位,真的是本代天师,我道道宗啊……” 苏油招手:“起来说话!怎么动不动就跪!” 石通讪讪地站起身来,束手束脚:“师父,你……没事儿吧?” 苏油扭了扭脖子:“下次捂嘴就好,小孩脖子嫩你不知道?” 石通连连供手躬身:“是是,下次打死我也不敢了。” 苏油道:“刚刚你说,他真是张天师?怎么这牌子上没有先生二字?” 石通说道:“历代天师均有先生二字圣赐没错,不过本代天师,道妙玄通,第一次见官家的时候才七岁,实在是太小,因此官家没给‘先生’二字,这……这是真安不上啊!” 苏油不由得哑然失笑:“原来是这样?这么简单?” 石通见苏油不生气,陪笑道:“可不就这么简单?不过事情简单,人却不简单。” “本代天师,生三月能行,五月能言。七岁召赴阙,今上赐坐咨问,道法甚妙,大合意旨。特赐紫衣,亲洒宸翰,以镇福庭。后赐束帛金器。今年十三,颖慧非常,博通经史,尤有道术。” 苏油一听开头就目瞪口呆,后边的完全没听:“三个月就能走,五个月会说话?” 石通得意洋洋地点头,就跟是在夸他一样。 苏油不由得捶胸顿足:“早知道那我三月说话!说不定就可以不用这个破名字了!” 石通连忙安慰道:“师父不用嫉妒,您虽然天资聪颖,但毕竟没有道家仙法,天师有嫡传的法子,跟师父你的情况肯定不同。您这样已经够厉害了。” 苏油翻着白眼:“你都明白什么了就知道我嫉妒?!” 心里想的却是自己白担心了这么久,藏着掖着不敢让别人知道自己太妖孽,结果特么这大宋,本来就是一个妖孽横行的世界! 这下安心了,翻弄着那牌子:“那这是真的?” 石通美滋滋地谄笑:“当然是真的!今后必有记载,您与天师今日论道元素,窥究幽玄,必定也会带上一句,是石通石达之随侍在侧,我这措大,可就也是上史书的人了。” 苏油笑得都不行了:“哎哟可美得你了!” 石通拿起抹布开始擦那张桌子:“这桌子得供奉起来,两位师长在小店此桌上证道,虽然我听不明白,但就是觉得厉害!绝对弥足珍贵啊……” 苏油终于听不下去了:“由得你!我得去找那帮孤儿去了!” 第四十六章 石家 第四十六章石家 可龙里对面,史家村,祠堂。 正堂旁一间小屋关着门,房间里光线阴暗,正面摆着香案,上面挂着两幅年代久远,被香烟熏得黄暗沉的绢本画像。 画中威严的老者身着朝服,头戴敬贤冠,腰束通犀宝带,持笏端坐在椅上,凝视着下方。 画像前方摆着敷金的香案,一个银斑闪耀的铜炉里,插着残香。 周边墙上,也是人物绢画,画上之人,身着非紫即朱。 两边香案分了几层,上面都是神位灵牌。 整个房间阴森恐怖,一个身穿绿裙的小女孩,头凌乱地背对着正中香案,坐在蒲团上,手抱膝头,看着屋梁上投下的光柱中飞尘翻舞,怔怔地出神,唇间却咬着一丝倔强。 屋外正堂,几位老者正在商谈。 其中一位说道:“亨之,那苏家小子连累薇儿名声,该如何处置,你说说吧?” 另一个讥嘲的声音说道:“老四,你看你,平日里和那边往来干什么?以前是苏序那老儿,现在倒好,跟苏油那小子也能相谈甚欢,这就是越来越没有道理了。” 另一个声音笑道:“二哥,他们苏家这就叫上梁不正下梁歪,苏序老儿在的时候,行事所为,哪里有一分江卿世家的风范?整个一乡下穷措大,在田间地头,与村夫牧童都能同吃同喝的!翻到是儿子中了进士,却大而化之不以为意。士绅跟挑菜的泥腿子让道,这是侮辱斯文,算哪门子江卿规矩?” 最先那个声音说道:“老三慎言,这话说出去,小心徒惹笑话!仲先公的德行,那是乡下城中皆有口碑的。以后注意些口舌,逝者为大,不要徒呈快意!” 说完又叹了一口气:“不过说回来,灾年卖地产,赈济赤贫,这事情做得的确有些过了。” 貌似老二的那个声音说道:“可不是怎么的,序老儿……仲先敢卖房产,他儿子就敢怎样?冶荡嘻游!就想不明白,城中程寺丞怎么就看上这么个女婿的?二十七才知揣摩,就算中得进士又怎样?还不得一辈子终老在县丞位置上?” 老三立刻接上:“再看那苏油,打小就不省心啊,这都闹出多少事情来了?那边果树,都给剪了,带着娃子们下河,最后还……” 就听小屋里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抢白道:“苏油哥哥剪的果树都活了!还有茶树小枝,八公说也活了小半!今年就能多出一小片茶林!还有下河捞鱼,现在可龙里稻田里的鱼也都长大了!四只小猪被八公换了去,养在家里都不拱圈,只知道憨吃长肉!苏油哥哥一件事情没做错!” 老三立刻说道:“听听,都听听,女孩子家家一天到晚在外面疯跑,这都学了些什么?以后便做个农妇?” 老二说道:“不说别家的事情了,就说薇儿吧,在她面前都说不得苏油的不是了,这成什么样子?现在连长辈都还敢顶撞?” 老大叹了口气:“四弟,别的不说,城里铁坊,你让三成与一个五岁孩童,他当得起吗?就算是他现了云钢,给他几十贯,啊不,几百贯!已经足够了吧?现在每年与他三成!这事情,做得孟浪了。” 话到这里,石富,就是一直没有开口的老四,终于笑了:“三位兄长,说来说去,怕是为了这事儿吧?” 老大说道:“不是这个意思,是为了石家着想,你不能像对面仲先公那样啊,就算你与苏油相得,怜他孤贫,也不能贴了自家的祖产周济啊。” 石富笑道:“大哥,你就说苏油现的这水中精钢,当不得铁坊三成份子?” 老大说道:“这事情看怎么说,他一个五岁孩童,就算你将钱财给他,他能用得上吗?他能用得着吗?还不是便宜对面苏家?再说了,云钢的现事属偶然,要不是你放胆尝试,就他能炼得出来?” 石富笑道:“大哥,你可知道,苏油在铁坊又弄出了什么?” 老大奇道:“怎么着?他还和石通搞到一块儿去了?” 石富笑道:“搞不到一块儿去,我命通儿拜他为师,就为了多长点本事。” “胡闹!”“荒唐!”“四弟!” 石富冷冷一笑:“这就胡闹了?我还想苏油成为薇儿的夫婿!” 老大一拍桌子,怒喝道:“四弟!你害了自己的亲孙子还不够,还要害薇儿吗?今日我断不能再纵容于你们!把薇儿叫出来,我要亲施家法!然后去苏家收回契约!另请苏八公责罚苏油!” 就在眼见快要闹得不可开交之际,房梁上奇怪地坠下一封黄色封面,朱砂符箓画就的信函。 四人大惊,赶紧跪下:“阳平治清真弟子石宽,石守,石完,石富,叩见本治天师,正一教主。” 然而屋顶寂静无声,四人跪了良久,面面相觑,石宽小心翼翼伸出手去拿起信函,感觉有些沉,里边似乎有东西。 打开信封,一枚小银印落在桌上,上面十个阴刻小篆:“玄女致和气玉女致天医。” 打开信纸,上面写着数行草字:“玄通玉品,灵禄威仪。阳平治南生女弟石薇,元清定慧,洞历紫虚。迁授《太上三五都功经箓》,入天坛玉格。即命造北平治,奉守祖坛,潜修清律。并授古文《玄女洞照经》,并九真剑,玄女印。此志。” 四人心头大震,擦了眼睛又看,信上清清楚楚盖着天师标记,阳平治都功印! 自己家族小小一个幼女,竟然得天师看中,成了天坛玉格中的第五品! 自己四人,不过清真弟子,仅仅第二十三品而已! 疯了!这是何等缘法?! 石富颤抖的手指指着信:“大哥,下面,好像还有一张。” 石宽这才现底下果然还有一张信纸,打开来读到:“阴阳交和,天地涵钧,水火既济,锻炼金精。今着可龙里石氏,造羽纹花钢斩邪威神剑,阴阳斩魔剑,金刚洞神剑,并三五雌雄诛邪剑五口并献。” 三个兄长你看我我看你:“羽纹花钢?什么东西?” 石富轻轻嘘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苏油送给石薇的黄铜鋄银折刀,一按绷簧,羽毛纹的刀刃弹跳出来,又惊落满地眼球。 石富轻轻地摆放到桌上:“看来薇儿的缘法,正在此处了。” 石宽惊疑地看着那柄折刀:“四弟……此物从何而来?” 石守拿起折刀:“这不是黄金,等等,这刃纹也不是雕画上去的……这是,锻造之术!” “什么?!”石宽石完大惊失色:“天下有此等锻造之术?” 石富笑道:“三位兄长,那刀柄,是苏油所炼,名叫黄铜;这羽纹花钢,也是他所创。此等异术,要不是他只有五岁,做不做的我们大家的师父?” 其余三人面面相觑,都现对方眼里震惊之色。 石富笑道:“因此上说,我们大家,都小看了苏油这孩子,反倒是薇儿,心思纯净,没有被名利牵绕,看到了苏油的本质。” “你们知道吗?苏油聚集孩童,有时在夜里观看繁星,随手指点,都能说一晚上。” “木性相近,便可嫁接;插枝入土,便可生根。换做成年人为之,这是何等能为?这难道真的是小儿游戏?” “不说那些,就说这黄铜之术,我石家掌握之后,会带来多少利益?这根本就不是我怜惜他孤贫,这是我们石家有求于他!” “云钢,黄铜,羽纹锻造,精巧机关……苏油都没有藏着掖着,随手而为,尽数授与了石通!三位兄长,我们已经得了苏油多少好处?还要继续被他的年纪,被自己的孤陋蒙蔽了眼睛?!” 第四十七章 基建 第四十七章基建 石宽迟疑道:“四弟,这孩子……是有天授?娘胎中带出来的?” 石富说道:“这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善于料事,观察入微,尤精算术。给他一块磁石玩耍,他就能现河边沙下铁层;给他一部《九章》,他就能推演出开方之术,且用之割圆,兄长们,你们可知道我当时的震惊?!” 说完指了指那把精美的折刀:“这么精美的器物,在苏油眼里算什么?就是他送给薇儿的玩物而已,小道而已。” 石宽翻看着那折刀,有交给石富:“你给我们讲讲其中机关。” 石富说道:“讲不清楚,不过苏油绘制了图纸,看看他的精细的图纸,便可知苏油之术,绝不止机关设计那么简单,他在传我们一门学问,端看我们自己能否领悟。” 说完命弟子取来图纸,将图纸打开,摆上一把游标卡尺:“此图,配合上这能精量到三分之一厘的神尺,根据苏油所说,可称之为工学。” “这门学问,以算术为基。掌握了它,便能造出各种器物,大至千钧巨锚,百尺高楼,小至衣钩箭镞,玉锁金环。全臻精巧,极致优良。” 石守拿起那把铜尺:“这如何量得到那么精细?等等,这刻度如此之细,这是用针刻上去的?如此细的针,怎能受力而不折?” 石富笑道:“三位兄长,且放下偏见,待小弟与大家一一讲解后,便可知苏油心思之巧了。” 等石富将游标卡尺的工作原理讲解一番,然后又讲了花纹钢的锻造原理,再讲了黄铜的熔炼,蚀刻技术,最后说道:“这小子这套理论,看似玄奇,说穿了,其实就是一个精细。比如花纹钢,之前我们最多就是折叠百炼,哪里想得到他这么多花样?说穿了这其实是做面人娃娃的手艺。” “又如那百分尺,卡尺本自汉代以前就有,可多了九章中推演出的补差原理,精度立升十倍,道理是那么简单,理解起来毫无难度。偏偏我们这些大工都想不到。” “还有黄铜,青铜的道理我们都知晓,黄铜其实也是同理,不过倭铅易耗,遇火即成白铅,难以融合。怎么就没想到给他加个盖子隔绝空气呢?这……这特么就是黄焖羊肉的道理!” 这时候石富和其余三人的态度却完全颠倒了一个个,石宽说道:“说是如此说,但是能通过面人娃娃想到锻炼出羽纹,能从黄焖羊肉想到冶炼黄铜,能够通过加减法推导出补差关系还予以应用,这孩子还真是……” 石守说道:“大哥,要不你去给对面苏八公说,苏油之事便算了吧,两家重修旧好。” 石完说道:“天师法旨,这五口羽纹剑,还得着落在苏油身上,要不……铁坊那边,再给他抬抬股份?” 石宽想了想,问道:“四弟,你觉得呢?” 石富横挑鼻子竖挑眼:“美得他!坏了我家薇儿的名声!这事情就得让他负责!” 石宽很郁闷:“四弟,苏家现在得罪不得……” 石富振振有词:“出了那事,薇儿还能好嫁人?这事情是苏油搞出来的!他就必须把薇儿娶了!现在两人还小,那就先定娃娃亲,等薇儿成人,大轿来抬!大哥我跟你说,现在要摆出一副兴师问罪就是他们理亏的架势,苏八公实诚人,他啊,就吃这套!” 石宽这才恍然大悟,嘿嘿笑道:“有理!那现在看来,幸好有先前那一出啊……我石家这次,算是捡到宝了。” …… 不说石家四兄弟在那里算计细节,苏油这时候,正带着第五组小孩买东西。 十贯钱,只要不买衣物,买点别的还是够用。 先去的就是粮店,黑豆,绿豆,芝麻,花生,大米……这就是近百斤,豆油二十斤,茶油五斤。 再来两石米,然后是细筛,簸箕,筲箕,席子,菜墩……各色粗使家用。 最后在木匠坊定制了二十套淘金木簸,一共花了五贯不到。 值钱的,那就是铁器,斧头,菜刀,小刀,刨子,锯子……石通本来说送自己师父一套,被苏油拒绝了。 不过这东西是真的好贵,没办法只能赊账。 接着从程家买了纸张,从史家买了陶器,不过这些都是按市价给钱了,一文不赊。 程文应和史洞修笑眯眯地看着小孩子们搬东西,由得苏油瞎闹。 煤现在便宜,粉煤那就更加的便宜,苏油也要了一大车,才五百文钱。 还买了四方小石磨,两对木桶,这两种东西现在也贵,一共三贯多。 回到土地庙,苏油将孩子们叫到一处,翻出本本来,一笔一笔念给他们听,然后说道:“一共花掉了七贯四百三十五文钱,还剩两贯五百六十五文,这些钱一共是十贯,另外购置铁器,还欠了史家铁铺二十五贯!账本就放这里了,这些是我借给大家的,大家以后还得还我。” 老二年纪大些,有十来岁,听到这数字都吓坏了:“小少爷,这么多钱,我们还不起啊……” 苏油说道:“还不起那就挣!从今天起,跟着我学挣钱!” 老四说道:“小少爷,不是不挣,以前大哥带着我们,一天挣的仅够弟妹们吃喝,连衣服都得轮换着穿,这,这怎么还啊……” 苏油将本子放到桌上,又翻出一个本子来,说道:“先别急,我先统计一下大家的名字,还有年纪。老二从你开始。” 老二说道:“我姓李,家里叫我拴住,岁数小少爷你就写十二吧!” 下边立刻就有人不干了:“拴住骗人!你就长得长大几分,论年纪你才十一!” 老二眉毛一横:“吵什么吵?!我是老二!老二就比老大小一点,就十二!” 一群孩子纷纷羞他,闹得苏油一个头两个大,敲着桌子赶紧制止:“都别闹!拴住哥你也别虚报,就照实了说,我好按体力给大家分配工作。” 终于老实了,等统计下来,好些孩子被遗弃了几年,别说名儿是小名,连自己姓啥都不知道。 苏油皱着眉:“要不这样,你们大哥是大家的恩人,不知道自己姓啥的,就都姓张如何?” 小脏说道:“不干!那我不是叫脏脏了?” 苏油笑道:“小脏现在也不脏了,难听的名字不能再用,以后要报官籍的,干脆就叫小妹吧。” 小脏还是不干:“那还是脏小妹!” 苏油被缠得没办法:“得得得,你跟我姓成不?姓苏,苏小妹!等等这是专有名词……” 小脏却已经跑远了:“哦!以后我就叫苏小妹了!你们谁也不许再叫我小脏了……” 呃,好吧反正历史上那个苏小妹本来就是臆造,用了就用了吧! 今天主要就是务虚,就如同开学典礼班主任见新同学一般,通报名字,班级规矩立几条,讲卫生分配打扫什么的,然后安排女孩子拿纸糊窗户,男孩子继续和泥。 剩下的一些小不点,让他们拿着篮子去搜集柴草,自己则带着几个大的,去竹林里砍竹子。 走了老远才见到一些大毛竹,苏油选了几根老的,教男孩们锯断,然后用菜刀剃掉竹枝,扎成一大捆,用竹篾绑到毛竹上,推入水中,一直放到溪流进入河流的入水口,才拖上沙滩。 在水边见到一丛干枯的芦苇,苏油也让孩子们收集起来,一起带回土地庙。 将竹子摆放到屋檐下,苏油用细麻绳圈着竹竿,取出铅笔,画出差不多相同直径粗细的部位,让几个大孩子锯出一些直径三寸,高度三寸的竹筒。 然后用沙子将内面打磨光滑,取来陶泥,擀成泥板,拿竹筒盖出一些圆泥片来。 在泥片上用圆规作图,标出点子,用食指粗细的竹棍,捅出均匀分布大小一致的圆孔。 将这片泥片烘干,以此为模,在其他小泥板上开出同样的孔。 还做了两个大圆泥板,上面也有孔,一个孔很多,一个只有五个。 最后让男孩子去压泥板,切成宽厚的长方条。 第四十八章 上表 第四十八章上表 铺上草点火,将这些东西全部烧干后,先将小泥饼摞成一摞,用竹棍插入泥孔中,对齐固定,然后让几个孩子将泥片打磨得更加周正。 之后拆解,烧起大火,将所有泥板全部烧成陶制品。 拴住带着人去砍中等粗细的竹子,几个女孩用昨天烧的大陶盆开始煮饭,自己则指挥其它大些的孩子建陶窑。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男孩们都比较听话,很快便垒砌起一个卵石为主体,黄泥包裹的泥圈,中间有个大槽,作为灰道和进气道。 同样烧火烘干加固。 等到陶器烧得,好多泥条已经断了,苏油让娃子们将东西都拿过来,泥条架在进气道上,留出孔缝,接着开始垒第二层泥圈,中间留出一个灶门,和下面灰道出口对齐。 等到第二层烧干后,将多孔的大圆陶板摆在上面,周围垒上第三层泥圈。 这一圈就垒得比较高了,里边能放下不少东西。 等到黄昏,一个小陶窑便做好了,底层是基座加灰道,中层是燃烧室,上层是陶室,再盖上那个少孔的泥板盖子,就是一个功能性完美的窑口。 当然,想高产是不可能的。 烧起火继续烘干,准备在周边摆上竹枝一起烘上,苏油看见饭已经焖好了,大家却都没有开始吃,便问道:“怎么还不开饭?” 糟娃说道:“我们碗少,以前都是在外边吃了,再给弟妹们带些回来,今天难得这么热闹,我们可以将饭放凉一起吃。” 苏油说道:“这样啊,菜呢?” 狗剩说道:“啊?还有菜?” 苏油说道:“反正还有时间,大家累了一身汗,去河边洗澡,拴住,叫大家把竹制的东西全部带上,我们去捞小鱼!” 这两天苏油对边上那条小溪已经很熟悉了,现在正是夏天水大的时候,里边的鱼不少。 不过用竹筐捞鱼,捞起来的全是非常小的小鱼苗,一寸都不到那种。 这种鱼苗做出来的小鱼干,其实也是美味。 大家都非常开心:“喔……捞鱼去喽!” 来到水边,一群娃子们下水,两三个人一个箩筐打捞起来。 小鱼的确很多,还有虾也不少,不过这东西需要油,还要有盐,没油盐腥味太重没法吃,因此捞的人很少。 所以孩子们就迎来了大丰收。 指挥着大家在溪边将小鱼苗淘洗干净,苏油回来,将小鱼用盐和姜末拌了,将已经干透的陶窑熄火,留着燃碳,在用干草糊稀泥将大部分灶眼灰道堵住,让木炭在里边缓慢燃烧。 用小卵石堵住陶板的小眼,在里边铺上一层蕉叶,一层干草,再一层蕉叶,陶窑便成了一个烤箱。 小鱼码味快,沥干水分,淋入素油拌好,用蕉叶分隔,一层一层地码到陶窑里烘起来。 剩下的一点小鱼用油炸了,然后炒了些葱花,找来木桶,将米饭和小鱼干洒了一把盐拌进去,然后抓起一点给苏小妹尝。 苏小妹一嚼便没开眼笑:“哥哥,好香的米饭啊!” 苏油笑道:“大家吃吧,吃饭的规矩中午已经讲过了,吃完要将碗洗净,明天早上我再过来。” 狗剩说道:“小少爷不跟我们一起吃?” 糟娃说道:“小少爷怎么可能和我们一起吃这个?家里有的是好吃的!” 苏油笑道:“家里的东西,还真不一定有这个香!不过长辈有命,我也是没有办法,明天早上我再过来吧。” 拴住用芭蕉叶包了些小鱼干拌饭:“少爷,带一点吧。” 苏油笑道:“不是这样弄的,等等啊……” 跑去溪边摘了两张良姜叶子,又摘了张粽叶撕成丝,用米饭包了四个粽子,笑道:“行了,我带回去孝敬长辈。” 回到程家,程文应正在堂屋喝茶,见到苏油过来,拂须笑道:“贤侄,现在知晓世事艰辛了吧?” 苏油笑道:“让姻伯见笑了,的确不容易,一天用去了七贯多,还欠了史家铁坊二十多贯。” 程文应觉得很好笑,打趣道:“我就看你能坚持多久,实在不行别绷着,我们几家不会不管的,现在主要是想看看贤侄到底能能耐到什么程度。” 苏油笑道:“真到不行,肯定要求到姻伯的,对了,孩子们做了一道吃食,想孝敬姻伯,一片赤诚,姻伯你别见笑。” 程文应看着漂亮的粽子点头:“可怜见的,自己都还饿着呢,弃儿淘铁沙的事情州县里已经答应,贤侄可以放手去做了。” 苏油躬身道:“那我替孩子们多谢姻伯了。” 程文应笑道:“你这也是替我们世家着想,赶紧去洗手,我们开饭。” 没一会,婶婶,八娘都出来了,大家一起坐下来。 自打苏油开出炒菜,家里天天都能吃上肉了,猪肉现在实在不贵,半斤肉二十五文钱便可以炒得两盘肉丝,细嫩还好吃,婶婶乐得直夸苏油要是女孩子,那说媒的人家都得踩破门槛。 苏油解开粽子,将小鱼干拌饭拨入几人碗里,程文应挑起饭粒尝了一口:“贤侄打得好诳语,这是弃儿们做出来的饭食?怕又是你的手艺吧?” 苏油笑道:“手艺是我的,心意是他们的。孩子们听说我要回家吃饭,主动给我包了几个饭包。原来他们大哥是张小天师,能将这些孩子带成这样的品行,我是挺佩服他的教化之能的。” 程文应喟然道:“大苏十八,小苏十七,小天师十三,你,挨边六岁,我眉山当要大兴,这还真是大江后浪推前浪啊……” 苏油笑道:“尚需姻伯世伯们多多提点才是,我吃过还得过去见嫂嫂,这都两天没去了。” 程文应点头:“如此方是正理,治国平天下,先得有修身齐家的本事。子曰切问近思,学问是一天天读出来的,事业是一天天做出来的,一怕畏难不学止步不前,二怕好高骛远沦为空想。” 苏油点头道:“侄儿领会得。” 吃过饭,苏油便去纱縠行见程夫人。 见到程夫人古怪的笑容,苏油翻出韵书来:“嫂嫂莫笑,苏油没敢耽误学业。” 说完边让程夫人观看自己的笔记,程夫人上次讲解过的笔记旁边,又多了好些注释。 程夫人看得直点头,又抽了其中几处考过,满意地点头道:“小油还真是能者多劳,小小年纪,这么多事情,愣是一样不耽误。” 苏油说道:“今后恐怕都得如此安排了,嫂嫂尽管讲,小弟将笔记记下来,得空便揣摩一二,每隔两日,便来请嫂嫂检查学习成果。” 后世办公室里,成天跟着领导指挥棒打转,手里的工作也要及时完成,早就养成里充分利用碎片时间的习惯。 程夫人很高兴,笑道:“不过要是你偷了懒,可别怪嫂嫂罚你!” 苏油笑道:“岂敢,院里老大一棵黄荆树呢。” 夕阳下,两人又开始了学习。 …… 是夜,一封急递飞向汴京。 “臣张象中叩闻陛下: ‘眉山出三苏,草木尽为枯。’之谣,臣已详契,当属虚妄。 城西蟆颐山,草木葱郁,无失纤毫。近日始有江卿史氏购山掘土,抟以为瓷。盖以附会,冀增身价,此商贾之黠智矣。 然苏氏有子,名油,自幼孤失,聪明颖达,今方五龄。 遇之玻璃江滨,与臣议救流童之策,臣知其有命世之志。 尝言幼梦神人,得授一表,曰元素周期,臣与商其理,绝非凡伦可致。 申其大旨,盖论大道一始之为元,物性质本之为素,元素有象寰呈,如周期而星列。 凡同列者,其性相近。诸物相化,皆本于此,以价为合,而逐演五行。 与油试证其实,方悟圣人所教——大道无形者,意非不可见矣。其实举目低颐,无时无处。 圣人所忧,或世人蒙寐,见而不悟,斯谓无形者欤? 此表之名世,乃皇宋百年,文教倡化,隆德感天所致。臣蹈跃匍匐,为陛下贺。 然油得之尚幼,年月淹忽,致有糜涣,琼璧不完。臣殊惜之。 天意不全,唯继以人力。臣当勉尽浅忱,戮力精效,补叙此表。 功非一日可成,业或终生尽耗,此臣之愚钝。独念陛下宸翰劬惕,不得随伺,以此心悲耳。 书难尽意,千里遥躬。唯颂吾皇清宁万安,顺祉祺祥。 另具苏氏残表,并水为二气所合之证法,及臣思所与道经相应之理。烦延御览,亦可移有司核之。” 第四十九章 蜂窝煤 第四十九章蜂窝煤 苏油尚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已经飞往大宋皇都,不日便会出现在皇帝的案头,他在伏案规划几十名孤童接下来的生活。 第二天一早,苏油买了几十个炊饼,前往土地庙。 女孩子们熬好了粥,苏油揭开陶窑,将小鱼都收集到了篓子里。 一夜熏烤,这小鱼几乎透明,味道实在太香。 苏油摸出一罐臭豆腐,说道:“这个抹到炊饼上,就着小鱼干喝粥,绝对是美味。” 娃子们一个个吃得开心,头领从张大哥换成了苏少爷,起码这伙食便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沙滩靠近水边的地方,已经架起了一个个木架,那绳子连接着木簸。 吃过饭,苏油叫男孩子们拿着木锸来到水边,先将靠近水边的湿沙挖开一层,对他们说道:“大家注意,这里有一层泥层,泥层下方,和下一层沙层之间,有一层薄薄的黑沙。” 说完将泥层拨开,果然,一层黑沙露了出来。 苏油将黑沙铲起来放到木簸里,让一个男孩往里浇水,然后轻轻漾动木簸:“大家看,泥沙较轻,可以轻轻漾出去,剩下的黑沙都会堆积到簸箕尾部,如此几次,等到淘洗到只剩黑沙的时候,便可以收集起来,明白了吗?” 老三问道:“小少爷,这黑沙是什么?” 苏油说道:“这黑沙啊,就是我们今后的饭食,它是精铁矿,而且是天然选洗好的精铁矿。城里石家铁铺的掌柜是我徒弟,这铁沙今后我们就卖与他,不用卖与官府。” 拴住问道:“有区别吗?” 苏油笑道:“区别大了,卖给官府,每斤三十文,卖给石家铁铺,每斤两百文。” 拴住惊讶道:“差别这么大?官府也太黑了吧?” 苏油摇头:“朝廷对生铁的品质控制不严,没有定出品次来,中间的漏洞太多了。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如果朝廷要收我们的铁沙,我们就只好拿好铁沙去史家铁匠铺换差铁沙,然后将差铁沙交给朝廷,倒一次手而已,一样损失不了。” “对了,我们每斤两百文的铁沙,如果要换史家铁匠铺三十文一斤的差铁沙,能换多少斤?” 一群娃子算了一阵,都摇头,只有糟娃说道:“该是七斤不到。” 苏油将木锸一扔:“拴住哥,你带着一半人继续干活,糟娃会算术,带着一队人去城里程家杂货铺拉东西,东西一会儿我给你个单子,然后再来一队人,跟我去和煤粉。” 土地庙前的泥浆池已经沉淀了一晚上,苏油将表面的泥浆刮起来放入大缸,对大家说道:“以后每天早上,大家要将沉淀的细泥收起来放好,今后会有他用的。” 取出底层粗糙的黄泥,和粉煤拌到一起,基本是一比一,再加入些草木灰作为脱硫剂,搅拌均匀,苏油取过昨天竹筒,放到地上,让小七往里边填和好的煤渣,然后用卵石砸几下,盖上昨天烧好的小陶饼,用竹棍插插进孔眼,现煤砸得太紧,插不进去。 小七问道:“小少爷你想干嘛?说出来大家一起想主意呗。” 苏油说道:“是这样,我想利用竹筒的空腔,做出一个煤柱,煤柱中间有小孔直通到底,就和昨天做的这些小陶盘上的孔眼对齐。” 苏小妹在一边说道:“我有办法。小油哥哥你把竹棍再截短一些,让竹棍高出竹筒一点,又不高出盖上陶盘的高度就行了!” 苏油便照苏小妹说的办法截好棍子,重新开始,先将煤泥放入竹筒,然后按大致位置插上棍子,然后捧上一捧煤泥盖上去,再拿陶盘的孔眼对准每根竹棍的孔眼,盖上草,用木棒将盘子敲下去和竹筒相合,然后取走盖子,取出竹筒,小心抽去竹棍,一个黑黑的煤柱便立在了那里。 苏油站起身来哈哈大笑:“小妹可真聪明!蜂窝煤成功了!” 这是二点零版,接下来继续升级,底下先垫上一块带眼的泥盘,插好竹棍套上竹筒,然后填上煤泥,再按苏小妹的办法制作成煤球,然后取走上面部分,将竹筒翻过来,再取走下泥盘,竹筒,竹棍,这样得到的蜂窝煤便孔孔通畅非常周正了。 制作工艺敲定,苏油便将方法交给了小七,让他带人制作蜂窝煤球。 自己还有另外一件事情要做。 昨天烘在炉子边上的小竹子,不少已经合用了。苏油收集了一些,剖成竹篾,然后从节疤的两头截出寸半长的小段,一边长一边短,然后细细削尖,刮制光滑,贴着节疤在长段的那边挖竹肉,越挖越薄,边挖边试着弯曲这根小竹签,直到刚好能将竹签弯到两个尖端相合,一伸手便又弹直的程度。 狗剩看着苏油手上的小刀非常羡慕:“小少爷,要不我来吧?” 苏油很大方,将刀子交给他:“行,小心别削着手。” 六组人马,算上苏油五十四人,刨去几个女孩子,所有人都派上了活。 糟娃带一组进城拉东西,狗剩做竹签,小七带一组做蜂窝煤,拴住和老三带两组人淘铁沙,剩下的一组砍竹子,一组挑泥。 苏油告诉他们,如果有白蚁窝什么的,那指定是好泥,尽管抬来便是。 剩下几个女生,苏油也没让她们闲着,理出一根长长的麻绳,然后用细麻绳每隔一定的位置系上一段。 苏油教她们学会打上八字节,系到麻绳上,这样才越拉越紧,不至于松脱。 安排完毕,苏油又去城边一片红嘴芋地里挖出红嘴芋,放火堆里烤起来。 等到红嘴芋烤好,糟娃那一队已经推着东西过来了。 中间夹着一个大人,竟然是肉铺掌柜。 肉铺掌柜一看到苏油就跌足不已:“我的苏小少爷咧,怎么就跑来受这份罪哟!城里边你们的事情都传开了,我老婆听说后,让我挑一副下水过来,说小少爷你会整治,那就给孩子们弄点。” “以后别的不敢多说,每隔七日,我送一副猪杂过来,阿弥陀佛天公这真是作孽哟……” 苏油听得暗自好笑,难道你屠夫还信佛? 嘴里笑道:“多谢大叔了,伙伴们,该给大叔说什么?” 娃子们一边干活,一边抬头七嘴八舌地和掌柜说谢谢。 反倒把掌柜羞得满脸通红:“这算啥咧,一副下水不值钱的,不当谢,不当谢,我还有事儿得先走了……” 苏油说道:“大叔等等,我正有事情要与你说,你的鸡血羹卖得如何?” 掌柜的眉开眼笑:“托小少爷福,卖得好!还有家里有病的人家,专门来买,说程家小媳妇就是病后犯油腻,吃了猪血羹,不但不碍,病还好了?” 苏油说道:“这东西不能治病,不过病后滋养倒是不错的东西,既然卖得好,那我就再跟你说一个事儿。” 说完那竹枝在地上画了一头猪的形状:“看,这是一头大猪,捆住四蹄放倒,拿尖刀从这里,脖子侧下方,点破血脉,可以将猪血用大盆收集起来,用我教你的法子,凝结后划成方块,加冷水小火加热,紧成血砖,又是一份买***鸡血的量大多了。” 掌柜的说道:“真的?那感情好了!” 苏油笑道:“还有一桩好处,放尽鲜血,猪肉的品质便上了一层,少了腥膻更加的鲜美,肉色也更加好看,你家铺子的肉品应该会更受欢迎了。” 掌柜开心坏了,对着苏油深鞠一礼:“多谢小少爷,我家小店铺,受你太多恩惠了。” 苏油摆着手:“这是你一念之善得来的福报,要不是你今天来,我可能也想不起和你说这个。” 第五十章 沙金 第五十章沙金 掌柜的连连供手:“多谢小少爷,多谢小少爷,那我这就去了?” 苏油笑道:“去吧,也多谢你这份慈善之心。” 送走掌柜的,一群孩子围了过来,对着一车的货物叽叽喳喳。 苏油喊道:“别乱,先将东西卸到屋里去。” 人多活快,没一会儿,东西都摆放停当。 糟娃说道:“小少爷,好多东西啊,我给钱都给得怕了。” 苏油问道:“还剩多少钱?” 糟娃苦着脸:“十贯钱,还剩下七百钱了。” 苏油笑道:“不用这样,东西大体齐备,以后就会越积越多。” 糟娃说道:“肉铺掌柜给了我们这么多肉,今天我们全吃掉?” 苏油说道:“怎么可能,就你们这脾胃,一次吃太多肉食,只会拉肚子,这年头拉肚子可是会要命的!” 糟娃说道:“那怎么办?我们慢慢吃?” 苏油说道:“再想想。” 糟娃说道:“要是盐够多也好,我们腌制起来。” 苏油笑道:“那太浪费盐,这样,我们把这些东西都收拾出来,留下自己吃的,剩下的收拾干净,拉到义棚,让他们卤制好,帮我们卖,换成钱存起来,慢慢用,这样是不是更好?” 糟娃笑道:“好法子,小少爷就是聪明!” 苏油说道:“那你们这组人,同我一起去溪边,我教你们收拾这个。” 带着几个盆子来到溪边,苏油让娃子们将肠子里的东西挤出来,和上泥土捏成团,扔到溪边的大湾子里。 娃子们觉得这个也好玩,七手八脚地扔了进去。 糟娃问道:“小少爷,这又是为了什么?” 苏油说道:“这个湾子啊,以后就是我们的鱼库!” 糟娃很兴奋:“那我们什么时候抓?” 苏油笑道:“今晚就抓!” 苏油弄吃的,那都舍得下本钱,先用盐将粗洗干净的肠子肚子搓了一遍,咬出粘液后在清洗干净。 然后小肠翻过来,挽起裤脚,用竹刀细细刮去多余的内层,只留下肠膜,用盐腌渍起来。 猪肺最麻烦,让一个大孩子做了个竹水枪,通入肺管打水挤压,反复好多次,才将猪肺处理好。 没一会,一大盆猪下水,外加四个猪蹄,一个猪头就给洗净了。 回到土地庙,拿一个前日自制的粗陶盆,装了一点水,取过女孩们采集来的树脂熬化,用竹片抹到猪头猪蹄上,浇上凉水,树脂重新凝结后,轻轻一拨,便将猪毛弄了下来。 狗剩做完了竹签,女孩们也绑完了麻线,将麻绳牵在林子里几棵树间,也过来帮忙。 苏油让狗剩绑了一个竹门,取过细竹竿剖开,让女孩们加上水边打来的长草,夹在竹竿上绑紧,一排排挂在竹门上。 同样的办法,还弄出了窗户大小的两个,进屋翻出买来的药物,在陶盆里点燃干草,然后将药物放上去,浓浓的烟雾便冒了起来。 苏油赶紧跑了出来,烟雾里明显有硫磺的味道,还有几样也不是好东西。 让孩子们用竹草门将大门,窗户都挡住,熏烟杀虫。 小七已经带人做了一地的蜂窝煤,起码上百个。 留下猪肺,猪肝。小肠用一小碗盐埋着,放到阴凉处,将去毛的猪蹄在火上烧过,放滚水里刮去一层薄薄的表皮。 猪头用小刀贴着头骨细细地剥下来,剜下核桃肉,取出猪舌,牙龈,叫人送去义棚帮助卤制,卖。 将猪肺放在沸水中过一遍,再用刀切成小块,猪肚也过水,然后刮去白膜,加入大块姜,和猪肚猪蹄一起放一口小缸里,熬制起来。 时间已经过午了,得抓紧时间,苏油叫女孩子们准备菜蔬,自己带上一帮男孩子,去林子里往麻线上绑竹签。 然后将昨日收集的干芦苇管切成小段,将竹签弯折,两头并到一起,用芦苇管套住。 将猪胰脏切成小粒,烤过的红嘴芋也切成小粒,相隔着填入到芦苇管里。 然后取来一个大簸箩,从麻绳线头处开始,绑上大石头,卡子放在簸箩中心位置,理好麻绳,一圈一圈围在簸箩的边缘摆好。 这东西容易乱,得苏油亲自来。 两条细麻绳,饶了两簸箩,苏油又带着人去溪流上游锯楠竹。 楠竹锯成长段,拖到溪边,用竹篾扎成两个竹筏,撑下来将簸箩放上去。 将麻绳的线头绑在溪边的树上,两个竹筏一边一队,一人在前边控制竹筏,一人将做好的麻绳一圈一圈拎起来放入水中。 麻线很长,一直放到了大湾的中心,才将锚石沉下去。 两条麻绳,沿着刚才打过猪粪的窝子,拉出了两条平行线。 布置完一切,回到土地庙,踩好新泥,才带着孩子们去江边收拾洗澡,顺便叫淘铁沙的两组人收工。 拴住见苏油他们过来,笑道:“小少爷,您见多识广,看看这是什么?” 苏油过去一看,拴住的掌心里,有几粒金灿灿的小金属颗粒。 苏油笑道:“让大家都看看吧,这就是沙金,以后大家要是淘着这个,千万要收集起来。” 拴住说道:“这就是金子啊?” 苏油不以为意:“别想着就能财,一两金子,卖给朝廷,不过九贯钱,这点沙金提炼出来,可能有个几百钱。” 说完削了一个竹节,在上边钻出一个小孔,用麻绳系在拴住的裤腰上,笑道:“不过集少成多,这些小沙金,就麻烦拴住大哥拴住,等到你觉得裤带挂不住了,我们再想办法看怎么卖。” 拴住小心地将几粒金沙放进竹筒里,还接过苏油的小刀,刮了一根竹棍塞住孔眼,笑道:“小少爷说得没错,大家以后淘铁沙的时候多注意,捡到沙金便交到我这里来。” 苏油拍了拍拴住的胳膊:“李大哥,这里就你最大,现在得考虑冬天的事情了,大家起码得添一身衣服,那就是三五十贯啊。” 拴住顿时愁眉苦脸,他还真没想那么远,以前冬天,基本都是靠扛,每年都有弟弟妹妹扛不过的,想着想着眼圈就红了。 苏油明显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安慰道:“别担心,今年有我在。” 拴住抬起头:“小少爷,我们相信你!” 苏小妹也在旁边说道:“我们相信小油哥哥!” 苏油在孩子们面前永远表现得无比自信:“走吧,进城卖铁沙去!” 第一次淘铁沙,肯定是大丰收,两组十四五人,一人淘得了十来两,也就是半斤多。 加在一起就是接近八斤,价值一贯半! 凡是涉及银钱,苏油便不会只派一个人,都是三五个一起,有个监督。 包括自己也不例外,带着拴住和苏小妹进城找史通,史通见到苏油,笑得就像一只偷到鸡的狐狸:“师父,你这番精巧运作,我们的那羽纹花钢,就可以随意卖了。” 苏油笑道:“你要的本来就是个名义,现在名义有了,还正大光明,要是卖少了,饶不了你!” 石通说道:“那哪儿成,家里传来话,小天师指明要五柄羽纹花钢法剑,这名头就大的有些吓人了,您就瞧好吧!哟,这批铁沙淘练得不错,我先过称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