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成猫 属于猫的夜晚没有那么浪漫,四处是昼伏夜出的生物。 路过每一块地盘,都会被黑夜里那些发光的瞳孔盯住。作为食物链顶端的人类,糜知秋并不害怕,他只感觉猫的耳朵里,世界变得很清晰。 青草被拂过的细微碰撞,昆虫在泥土间穿梭,很远的地方翅膀扇动着,像走进了声音的博物馆。良好的夜间视力让他对夜晚产生了新鲜的好奇,从一个屋顶跳到另一屋顶,想象中自己就是武侠小说里的刺客,飞檐走壁。 糜知秋被关在家太久,这会扑腾着四个毛茸茸的爪子,有了种撒野的快乐。 如果他没有这么饿的话。 这是糜知秋连续第三天睡着之后发现自己变成了猫。 不仅变成一只猫,还是变成了一只饥肠辘辘的流浪猫。糜知秋觉得自己可以合理怀疑,这只猫白天已经彻底放弃了觅食这件事,原地瘫痪等待梦里吃东西。 毕竟梦里真的有个人帮它填饱肚子。 糜知秋带着空荡荡的胃叹了一口气,然而现实是只能听到沉重的猫叫。 一声很崩溃的“喵”。 这个假期他真的太倒霉了。 先是爬山不小心摔断了腿,被妈妈填鸭式喂骨头汤,接着只要睡着了就变成猫,被迫饿个半死找人化缘,一天分裂成两半,撑死和饿死日夜交替,还要随时怀疑自己摔坏的不是腿,是脑子。 人类真的会变成猫吗。 糜知秋停下来再次怀疑自己其实在做梦,他踏了踏爪子,感受那绵软的踩感。又抬头从窗户望进这户人家,看了看时钟,十二点半,和睡觉时间过于吻合。 质疑驳回。 糜知秋从唯物主义追随者的身份脱离出来,跑到了一个二楼亮着灯的房子。 这条路是他从一堆领地意识极强的猫爪子里,努力探索出来的安全通道,出于不知道怎么用爪子打架,糜知秋每天都战略性逃到这里。 而这里有一个“自己不在梦里”的决定性证据。 这栋房子里住的人是夏炘然。 糜知秋想,自己没有理由梦见他。 他们是一个大学的,最开始只是很偶然听说过商院有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学霸,后来出现在同一个场合,也都是学生会集体活动。大概是因为夏炘然特别高又很显眼,只要遇到,就会听到边上有人说:“那就是夏炘然。”糜知秋被好奇心拽住,顺着旁边人的视线看过去。 确实很好看。 唯一一次两个人接触,是夏炘然帮宣传部送材料给各个部门的负责人,文化部的是糜知秋。到现在糜知秋都记得,当时夏炘然基本上没有看他,目光一直垂在手上,除了你好谢谢,便像一阵风一样卷走了,和传闻中的亲切温和不太相符。 也许是评价他的人有粉丝滤镜吧,糜知秋那时没睡醒,忙着回去补觉。 他蹦了一下跳到空调主机上,又一蹬腿跃上了二楼的阳台。 糜知秋安慰自己,上帝可能是觉得他腿断了很可怜,所以给予这一次能跳二十倍身高的机会。 他竖起尾巴,跃上了窗台往里看。夏炘然正在吃鸡,可能是快到决赛圈了,他微微向前靠很专注地和队友说着什么,没能在意到窗台上有个小乞丐。糜知秋把两个前爪蜷起来压在身子下面,蹲在窗台上等他打完这一把。 夏炘然很喜欢猫。 第一天看到他脏乎乎地在外面发呆,夏炘然用指节敲了敲窗户和它打招呼。可能是奇怪这只猫居然一点都没有防备的姿态,还朝他叫了一声。他开窗笑着说,宝宝等等哦,哄骗的语气太温柔了,作为一只猫都抵挡不住这句话。 等待的期间,糜知秋有些哲学地思考,不知道是不是拥有猫的身体,就会觉得猫粮好吃。 这个问题很快就被解答了,正儿八经的猫粮,难以下咽的心情,觉得这玩意很香的鼻子,不能丧命猫身的觉悟,抱着这四样法宝,糜知秋吃了一盆猫粮。 真香。 在他自暴自弃的时候,夏炘然就像个在观察蚂蚁的小朋友,蹲在边上,扒着窗台看他一颗一颗地闻一颗一颗地吃,嘴里念叨:“这也太可爱了。”“买了猫粮,真的有一天就会有猫的。”“啊我要是摸了它的胡须它会生气吗” 谢谢,做梦,想得美。 夏炘然在猫面前完全就像换了一个人,这更坚定了糜知秋“我在做梦”的想法,吃饱了就溜,头也不回,满心想着“拜拜了您嘞”。 谁知道第二天第三天,他又灰溜溜来乞讨了。 糜知秋看到夏炘然一局结束,乖乖在窗户边上叫了一声,便见他仿佛隔着耳机第六感作祟,回头看它:“宝宝你来了啊?” 糜知秋烦躁地甩动尾巴,无法抗议这个腻人的称呼,又有种被人欢迎的安心,应了一声喵,换来一堆黑乎乎的猫粮。夏炘然还回头半带炫耀地,对着耳机里说了一声“我家宝宝来了,不玩了”,然后一边倚在墙上看灰扑扑的小猫吃东西,一边继续他的每日碎碎念。 “我们小区的猫一个个油光发亮的,你怎么老把自己滚这么脏。” “我上网看了好多猫的肢体语言,你现在甩尾巴是在不耐烦吗。” “哎小东西我能不能摸摸你啊。” 糜知秋一直装作听不懂,突然感觉到有东西靠近,猫的直觉让他很敏感,抬头看向夏炘然伸过来的手。 这个猫奴要动手了。 可能是看到了它目光炯炯,夏炘然停下来小声嘀咕:“也太可爱了”,一副更加蠢蠢欲动的样子。糜知秋想背对着他,又怕被摸屁股,被迫成全了这个猫奴。 夏炘然的手和他的名字一样,带着温度,但即使在炎热的夏季依旧让人觉得熨贴,糜知秋被摸了一顿饭时间的头,又本能地觉得舒服,又怀疑自己脑门会被摸秃掉。在夏炘然想得寸进尺将魔爪伸向脊背时转头溜了。 糜知秋想回到一开始窝着的地方,他刚刚吃饱,要留足力气给这个不知道照顾自己的小猫白天活动。 也许被夏炘然收养是个好的方式,他轻盈地蹦上了一个屋檐。 但他暂时不想被结扎。 碰鼻子 糜知秋的搜索软件塞满了伪科学。 “人会变成猫吗” “周公解梦睡着了变猫” “变成猫了报警能获救吗” 他看着满屏幕的变猫小说,变猫漫画,捂着头发呆。 这是他睡着后会变猫的第十天,这几天他每天睡前吃到撑,可是等作为猫醒来后,依旧是饿到神智不清。 他觉得这小东西就是缺个奴才。 到底是多懒才能天天在饿死的边缘徘徊啊。 糜知秋忍不住想起了去讨吃的时,向夏炘然割地赔款,先是摸脑袋,然后是摸背,爪子不放过,连胡子都敢扯了,昨天晚上居然拽着他洗了澡,他虽然不会害怕水,但突然被人摸来揉去很害臊啊,一会拽着尾巴洗屁屁,一会翻过来搓肚子,吹完毛,还被捧着亲亲,夸他是个可爱的小宝贝。小猫的挣扎就像是撒娇,他使出浑身解数,被一只手就按住了。糜知秋怀疑自己再吃几顿金枪鱼,就不是割地赔款,是割蛋赔款了。 糜知秋隔着猫皮都觉得被对方坦荡地调戏了,还没法脸红。 他一边想着今天干脆不睡了,等白天变成猫肯定能找到很多人喂,一边插着耳机听音乐翻微博,许桐的电话就打来了。 “糜糜!你看到群里通报了吗!” “不要这么喊我,桐桐,怎么了?” 那头的许桐像是也被恶心到了一样,声音扭曲了一下,“换任名单出来了,爸爸以后就是你上司了!快喊我部长!” 糜知秋调开了群消息,看到自己名字在副部长旁边,“看看你这官僚的嘴脸,文化部暗淡的明天指日可待。” 许桐把嘲讽当夸奖,恨不得把这通电话打成第一次例会,糜知秋一边敷衍一边继续刷微博,“不过知秋,要不是你最后一个月在忙转专业,部长肯定是轮不到我,而且听说主席还考量了不能有那么多商院的人当部长,毕竟主席自己就是商院的,体育部部长和宣传部部长这次又都是商院…” 糜知秋见缝插针地怼了一句:“你可别告诉我你在这和我不好意思。”结果还没等许桐咋呼完老子天下第一,他就翻微博翻到一个认识的宣传部的人在转发里说,“部长,连今天都只发猫的吗!” 微博的内容是,“离开宝宝的第二十三个小时,想它。” 糜知秋看了眼头像里让人熟悉的手,有点迟钝地把群里的通知拉到底。 啊,许桐说的属于商院的宣传部部长,居然是夏炘然。 糜知秋挂了电话,翻起了夏炘然的微博,最近十天的微博几乎都只有猫,最开始的那条是“有个灰不隆咚的小可爱跑来了我的阳台”还配上了一张不知道什么时候拍的毛茸茸的大脑门。再重新翻到最新的这条微博时,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对着“想它”有点不好意思。 夏炘然明明想的是猫,可是就像在说自己一样。 糜知秋把被子拉过头顶闷在里面发呆,又拉下被子看了两遍这几条微博,突然不是很想熬夜了。 等猫轻巧的脚步经过房子时,他瞄到里面的时针才指向十一,有点别扭又觉得对方该感恩戴德的糜知秋,几乎是有点兴奋地跳上了阳台。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早来。 结果等他跳上窗台往里看时,心里的那点莫名的欢悦还没来得及消散,就看到夏炘然背靠在椅子上,头微微仰着喘气,手上下搓动着什么。 糜知秋确定自己没叫,但他就是听到了一声惨烈的猫叫,他怀疑这是他灵魂深处的呐喊。 夏炘然!你嘴上说着想猫!结果在干嘛!你是想对猫干什么! 夏炘然突然听到动静吓了一跳,转头看到猫,先是一愣,然后就笑着把头倒在书桌上呼了一口气,糜知秋看到他微微发汗的前额上粘着头发,眼睛里就像有水光一样,套着背心的他,后颈露出了蜿蜒的弧线,跟着不平稳的呼吸在起伏。 糜知秋小猫咪一眼都不敢多看,猛得把小脑袋一转,装作很不了解男生一样,偷偷骂他变态。 小猫咪刚想溜,夏炘然已经整理好走过来拉开了窗户。 这几天的相处,让夏炘然变得很自来熟,他一手就捞过想跑的猫,不知道它挣扎什么,有点安抚意味地把毛球抱在怀里,挠挠下巴:“乖,今天不洗澡了。” 你以为小猫咪就什么都不懂吗!你也不闻闻房间里什么味! 感官变敏感的糜知秋一爪子拍走了夏炘然的手,却被夏炘然直接捏住了爪子揉,还得寸进尺地埋在毛茸茸的肚子里:“我一说想你,你就出现了,这是什么小神仙呀。” 糜知秋推不开这个硕大的脑袋,生无可恋地想,“这是你饿到没力气的爸爸。” 丧权辱国的糜知秋出卖猫体得到了一顿饱餐,还顺便享受了一会冷气。他很怕热,更不要说裹着一身毛大夏天跳来跳去,突然被空调一吹,立刻就懒洋洋化在了地上,夏炘然像拉一块没有骨头的牛排一样把它从地上拖起来。男孩子身上的体温大概是猫咪喜欢的温度,糜知秋顺从本能地瘫在神秘领域,他的大腿上。夏炘然揉揉他的脸颊,拿起手机刷起了微博,结果还没安静多久,夏炘然突然低头询问,“我们关系这么好了,你要不要和我碰碰鼻子。” 糜知秋看到他刚才那起了水雾的眼睛黑亮亮的,像是琥珀般润泽,里面盛着接近宠溺的笑容,头发早就干了,顺着向下看的角度柔软地垂落,他看到夏炘然低头,却反应不过来他要干嘛,有点迷茫地任他碰了碰自己潮湿的鼻子。 等他在床上醒来时,天才刚刚亮,手机里的音乐还在小声播放,打开的界面停留在夏炘然的微博,他刷新了一下,没看到新的更新,只是昨天晚上点赞了一条微博,内容是,对猫来说,碰鼻子是一个友好的招呼。 糜知秋拿手机碰了一下自己的鼻子。 觉得挺傻的。 他给夏炘然点了一个关注。 精神分裂 糜知秋最近过得有点混乱,有时候拄着拐杖经过台阶会想要双手先着地,有时候背后痒第一反应是想转过头舔舔,洗完澡擦脸上的水也不是粗鲁地抹掉,而是用手背蹭蹭。 糜知秋觉得自己在逐渐猫化。 而自己夜里却越来越懒得掩饰,夏炘然看电影,他也在趴在桌子上看,悬疑片的时候一脸沉思,恐怖片的时候吓得毛全竖起来,每次夏炘然注意到他的反应,都把脸埋到他身上猛夸他可爱。 有时候夏炘然也会觉得这只猫太神了,比如听到他说洗澡就消失不见,打吃鸡的时候看到800米外有人会喵喵叫,他偏过头去看糜知秋圆滚滚的猫眼好奇:“你其实是猫妖吧?” 糜知秋很想点点头让他少对自己动手动脚。 但又怕夏炘然一激动把他抱得更紧,吃不消。 糜知秋听到过很多次夏炘然说,“来当我的主子吧?”但每次等夏炘然快睡了都会溜走,所以当这一次他从猫咪的身体里醒来时,他很惊讶自己居然在夏炘然床底下。 夏炘然正趴在地上哄它不要怕,出来吃点东西,脸的一侧被地板压得平平的,有点可怜又挺可爱的。糜知秋探着爪子一点点爬出去,想着这是什么情况,就听到夏炘然解释:“是我不好,我不该强行把你带回来。” 他还继续保持着趴的动作摸糜知秋的脑袋,糜知秋看到他手臂上甚至有几道爪子的痕迹,在这之前他一直都舍不得抓夏炘然。 “我还以为是外面的环境你不习惯,才对我这么戒备,你要是想出去我已经把窗户打开了。” 糜知秋微微仰着头看他,因为室内很亮瞳孔缩成一条竖线,把夏炘然看得很紧张,然后这只小猫就像叹了一口气一样,用脑门去蹭了蹭他的手心。 夏炘然感觉这只恐惧中带着愤怒的猫突然就变成了平时的样子,就像完全能听懂自己在说什么,又像在包容自己的鲁莽,他感觉他被这只猫温柔地对待了。 “我怀疑,你是一只有着精神分裂的小猫咪。”夏炘然推断。 糜知秋埋头去吃东西,不理他。 “那么问题来了,你几点的时候会用这个猫格呢?”夏炘然自顾自推理了起来。“要是对,你就摇摇尾巴?” 糜知秋没有理他,一会听他说十点一会听他说是黑夜降临。 “是不是睡着之后呀?” 有些接近了,糜知秋晃了晃尾巴,然后又被抱住一顿狂吸。 他后悔了,他就不该理这个猫奴。 之后的日子里,他再也没有醒来时出现在夏炘然家里,每次跳上窗台,夏炘然都会一副和小老弟打招呼的样子,“哟,你来啦?” 有的时候还会补充,“白天我又看到另一个你支配身体了,唉,猫格分裂真是不容易啊。” 猫咪是没有精神病院的,糜知秋安慰自己,你虽然是个神经病,但你暂时还没地方关。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一个月,糜知秋已经开始习惯躺下睡觉后紧接着就是作为猫伸懒腰起床的日子。他开始了解夏炘然私下里喜欢吃什么,夜里不爱喝水只喝牛奶,玩游戏也会和所有男生一样爆粗口,微信里总是有很多消息,他回得简短礼貌,打字速度惊人。他知道夏炘然书架上都有哪些作者,衣柜里黑色最多,喜欢的电影会看好几遍,再感人都不会哭,只会埋脸在猫肚子里发呆。这个人容易让人觉得随和细心,但本质上挺大条,前几天又不小心把水打翻,这次终于弄坏了电脑,只能日日夜夜拼乐高等开学。糜知秋熟悉了他手掌的温度,也牢记了他声音的尾调。有时候糜知秋会晃晃尾巴,想着也许不会有人比他更了解当下的夏炘然了,但那一刻他也会重新意识到一次,夏炘然根本不认识他。 这是个显而易见的事实,糜知秋对此坦然而不服气,有时候他看到夏炘然微博里提到作为猫的自己,回复的话打了两遍最后再删掉。 自己并没有资格装作熟悉,也没有办法伪造陌生。夏炘然是个很好的人,越了解这一点,糜知秋就越迷茫。 即使他不知道自己要思考什么。 暑假接近尾声,暂时失去电脑的夏炘然买了好几个航空系列的乐高解闷,每次糜知秋来的时候,都会和他介绍自己的作品,最近两天他在拼的叫阿波罗土星5号。 糜知秋蹲在桌子上,看他眼睛发亮地说,这是人类历史上使用过的自重最大的运载火箭。可能是刚洗完头,头发没有吹干,夏炘然把头发随手往后撩,比平时头发支棱着乱翘时整齐很多,没有表情就像一个高冷的帅哥。 他在微博上也是话很少的样子,糜知秋翻他微博的时候发现了,以前没有猫的时候,一个月都不见得会发一次微博,下面常常十几条回复,但他好像只会回一两个看上去比较熟的朋友。糜知秋关注了他一个月,夏炘然似乎根本没有好奇过这是谁,更不用说回关了。 糜知秋想,他亲切对待的只是一只猫,自己倒是挺会自作多情,整天琢磨自己是不是在更了解他。 夏炘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还在自言自语,“还缺一个,被我放哪了?” 糜知秋一直盯着他的进程发呆,看到他缺的灰色配件,就伸爪子推了过去。夏炘然有些习惯这只猫过人的聪明,但他还是被一只猫可能会拼乐高吓到了。 他盯着他毛茸茸的爪子下面他需要的配件,“我还想要两个白色的。” 一般情况下,面对这种试探,糜知秋会审时度势地继续伪装一只猫,舔舔爪子不理他,或者随便再推几个配件过去糊弄一下。可是他突然觉得很无所谓,夏炘然猜不到也不可能猜到,他们从来没有认识过,以后也不会认识。黑夜是这段关系的限定词,暑假结束,等夏炘然搬回宿舍,也许作为一只猫,他都不会再和他有交集了。 持续很多天的接近烦躁的情绪化开,糜知秋突然觉得很无趣。 他看着夏炘然,把旁边的两个白色乐高配件,一个一个推了过去,就像在说“这里是两个”一样。 夏炘然应该说,“天哪,你真的是个小天才。” 但是他没有讲,而是很安静地盯着糜知秋圆圆的眼睛,问他,“下面我该需要什么?” 没有人会和一只猫这样说话。 糜知秋没有继续揭露自己的秘密,而是跳过去靠近了夏炘然,他看见夏炘然眼睛里自己小小的倒影,也看见灯光在他眼睛里晕成深浅不一的光点,他看到他的下睫毛很长,可能是刚被揉过,东倒西歪的,和他那在家就不会好好打理的头发一样。 他两只爪子攀上他的肩膀,凑过去,用鼻子去碰了一下夏炘然的鼻子,轻轻的,仿佛一个亲吻。 他想,了解需要停滞,重逢不用考量,这一个人的独角戏,他想让另一个人察觉,即使对方永远也不知道舞台上的人是谁。 没有意义。 这场扮演猫的游戏结束了。 为此糜知秋后悔了一整个白天,一直在思考自己突然作什么妖,如果不能再去夏炘然家要吃的,晚上该去哪乞讨,猫吃草会被饿死吗,他甚至有些不理解自己最近在焦躁什么,只知道主题和夏炘然有关。糜知秋恹恹地偷看了夏炘然的微博,发现他什么都没有更新,有些迁怒地取关了。 也许被发现了自己不止是一只猫。 糜知秋睡觉前想,今天晚上要绕开他家,探索一个新路线,就算路途艰难,总比抓进实验室强。 然而他的担心落空了,那一天他一觉睡到了早上。 直到暑假结束,他都没有再变成猫了。 开学 耳机挡得住声音,但挡不住方便面简单粗暴的香精味,糜知秋把笔转了两圈,有些烦躁地在纸张上默完最后一个单词,转过身踢了一脚大黑的椅子,这个人一碗泡面吃了两个小时,吃出了火锅的气势,红烧牛肉的味道霸道延展,他感觉连自己的袖口都沾到了。大黑似乎被椅背上这一脚晃得有点懵,满脸是泪的转过身。 “你泡面要是不吃了,我就帮你扔掉吧。”糜知秋本来想要唾弃他不好好倒掉垃圾,结果看见大黑眼睛都哭成了三个眼皮,态度忍不住软了下来。 大黑一个一米八几的男孩子,哭得梨花带雨,低着头点头,“知秋你真好,”然后扯着糜知秋的衣服又是哇得嚎了起来。 糜知秋很无语,就衣角上挂着这个巨大的人形挂件,去走廊上的垃圾桶里扔泡面,“你要是这么扯着你前女友哭,她就不敢离开你了。”他伸手捏住大黑的腮帮,把他的脸挤成扭曲的样子。 身后有人噗嗤笑了一下。 糜知秋转头看到了夏炘然,穿了一件红色的卫衣,头发似乎剪短了一些。对方似乎感觉自己笑出声不是很礼貌,招呼了一下,“这是怎么了?” 开学后,糜知秋搬到了商学院的宿舍楼,因为是转专业,所以住进了学号最靠后的只有三个人的宿舍。这个宿舍和另一个专业的人共用一层楼。开学第一周他就发现,夏炘然也住在这一层,两个宿舍一个在最东边,一个在最西边。糜知秋用脚掌丈量了很多次,不到十八米,有时候晚上回宿舍擦肩而过,他还能闻到对方身上令人熟悉的洗发水的味道。 糜知秋很唾弃自己这变态的行径,恨不得捂着鼻子经过他。 很快他们就因为学生会例会,坐在了同一张桌子上,正巧宣传部和文化部靠在一起,糜知秋挨着许桐坐,许桐旁边就是夏炘然。会议开始前,夏炘然向他还有许桐打招呼,“我叫夏炘然,炘是…” 许桐说:“呀,大家都认识你,你可有名了,我叫许桐,以后我们两个部肯定有很多事情要交接,合作愉快。“ 这态度过于自来熟,夏炘然笑着说当然。 开了这样的头,糜知秋不能当没看见,也和夏炘然介绍自己,“你好,我是副部长,糜知秋。”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夏炘然点了点头,很冷淡地结束了对话。 糜知秋感觉有点无厘头。 以前整天想亲亲抱抱的人,现在搞区别对待,对别人都笑,就一副不愿意和他多说话的样子。糜知秋先是有点无理取闹地作为一只猫在计较,然后又冷静下来,想了想他们以前并没有任何交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夏炘然似乎不待见自己,但糜知秋下意识地不想深究,很敏感地想要回避他,连着几次要去宣传部都推给别人。 第二次对话居然发生在垃圾桶旁边。 糜知秋一把捂住了大黑的嘴,抱着家丑不可外扬的想法,解释了一下,“小儿麻痹犯了,别担心。”然后就拉着大黑回宿舍。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感觉身后的人又笑了。 笑屁,糜知秋搞不明白这个人。 进宿舍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夏炘然已经转身向楼梯走,整齐的头发泛着巧克力色,剪短后露出整个耳朵。大黑在他手底下唔唔叫,示意自己快被闷死了,糜知秋看了他一眼,把手摁得更死,希望憋死这家伙。 宿舍人员对失恋期大黑采用的是轮流管辖制度。 开学第一天,糜知秋抱着和新舍友友好相处的理念打开了宿舍门,迎接的就是痛哭流涕的大黑蹲在垃圾桶旁抱着餐巾纸盒,另外两个人视若无睹地趴在旁边的桌子上写什么东西,看见他来了,还招呼他。 “来了啊,介绍一下,在哭的这个是大黑,我们两是他爸爸。” “这个月是他的失恋月,我在排表,快把你课表交出来,我看看时间。” 糜知秋觉得自己走进了龙潭虎穴,满头都是问号。 说话的这个,大家都喊他盟主,听说是因为他们玩一款江湖游戏,他是领头人。另一个拿到他课表就开始埋头继续写的人叫少瑞,从头到尾就说了个嗨,还和他握了个手。当天他就得知了少瑞在写的这个东西是排班表,存在的意义是接下来的一个月大黑会间歇性爆发失恋哭泣症。 “粗暴地提醒他不要哭断气,以及记得吃饭就行。”盟主交代了一下任务的简单性。 糜知秋感觉自己头上的问号更多了。 “啊,他失恋了反应比较大,基本上三个月一个周期,看上新对象,追到手,谈恋爱,再失恋。”盟主谈论了一下任务背景,“假期回来失恋期就到了,我们都是带着任务开学的。” “所以这是你们…”糜知秋计算了一下。 “没错,这是第四次,欢迎你加入我们。”盟主仿佛在说什么宏图大业。 其实大黑完全没有夸张到生活不能自理,除了分手当天哭掉了一包纸,今天糜知秋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再哭。但也许是太过戏剧化了,糜知秋在这个神秘的契机下飞速融入了新宿舍。 他把纸糊在大黑脸上,看了看时间,等一会少瑞下课会喊大黑去吃饭,他不用担心。 糜知秋拍了拍大黑的狗头,抱着电脑去图书馆。 学期初的图书馆自习生不是很多,他在二楼找了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开始整理t,把知识点摘要出来。 可能是因为几乎没有人,也可能是快到饭点了,血糖供应不足,键盘的声音清脆得就像敲在耳朵上一样。糜知秋有些走神,干脆就站起来,去书架边转转。 手指顺着书脊一排排滑过去的感觉很好,不同材质的外壳像触感的交响乐,以前高中糜知秋做图书管理员的时候就喜欢这样。那时候每个人都要做满一定时长的志愿者,而他偏爱干关于图书馆的工作,这里有关于分享的安逸。 正顺着书架走,他发现历史类的题材里不知道为什么放了一本日本小说,糜知秋隐约记得这个作者获过奖,晚上的通修课也很值得开小差,就抽走了它想借回去看看。 图书馆充满了关于书的偶遇,像命运一样。 糜知秋给这本书下了一个浪漫的定义。 他拿着书去自动借书的机器上刷了一下,滴的一声,就是在认证这本书和拿着他的人产生了联系。仿佛在呼应糜知秋刚才的想法,他不小心看到了过往借书记录的列表,捏着书愣了一下神。 跨过时间和语言,文字能承载着作者的想法走去很远的地方。而同一本书却是让相邻的人看到彼此。命运好像很爱降临在他身上,只是永远他一个人知道。 列表里有夏炘然的名字。 编舟记 糜知秋没有把书还回去,毕竟对抗命运是女主角做的事,他只是一个路人甲,会好奇命运的内容是什么。 他去找盟主吃饭的时候开始翻书的简介,然后再也没有停下来,一直跟着盟主的脚步走到教室坐下来,都没有抬过头。 这本书讲了编辑部拟定出版一本国语辞典,称之为编舟记划。盟主问他“看什么呢,这么专心”的时候,糜知秋刚看到男主回答了一个问题。 “做小船。”糜知秋回答得很抽象,同时又问盟主一个好像无厘头的问题,“你会怎么解释右?” 盟主疑惑,“怎么解释什么?” “右边的右,你会怎么和刚刚学习文字的人解释这个词?”糜知秋想了想盟主那和文科不搭一点边的脑回路,扩充了一下这个问题。 解释成这样,盟主依旧很愣,满脸写着这是啥。 也许每个问题都不是空穴来风,只是没找到回答它的人。 身后的人在这时开口了,“东边。” 糜知秋和盟主同时回头看。 这节通修课是商院几个专业的人一起上的,他们后面正巧坐着夏炘然。 “我不是故意听见的,就是正好很喜欢这本书。”夏炘然笑了一下,“身体面对北面时,东边的方向就是右。我记得没错的话。” 书中的男主就是这么回答老编辑的。 “哦,好厉害啊。”盟主想了一下,“但是连右都不懂的人,还要搞清楚北和东啊。”盟主感叹完这个文字游戏,又换回了小脑思考,偷偷吐槽。 糜知秋点点头,“没有记错。”他重新把头埋回了书里。 然而这场巧合下产生的对话似乎还没有到落幕的时候,夏炘然居然又问了一句,“你会怎么解释?” 糜知秋重新回过头来。 这节课人很多,被安排在了阶梯教室,夏炘然的桌子高一些,下巴垫在胳膊上趴着,脸离糜知秋很近。 就像当初趴在窗台上一样,给人很容易亲近的感觉。 也许是因为下午的时候逗笑过夏炘然,又或许是因为这本书真的创造了奇妙的缘分,糜知秋感觉他和之前的态度不一样了。 像是舒展开,又像是从来是这样。 或许他对待大家都是一样,礼貌又疏离,感兴趣了也会搭话,只是自己无法坦然接受罢了。 这一整个月,糜知秋每次见到夏炘然时,内心都会划出刺耳的摩擦,而这一次终于安静了,就像石头落入水中一般,发出了厚重又圆润的扑通声。 他垂下眼睛,“数字10中,0的位置就是右。照顾一下我分不清东西南北的舍友。” 盟主一脸懵逼,怎么自己就被地图炮到了,夏炘然却笑了。 这个话题就算结束了,糜知秋发现夏炘然在人前笑得会克制很多,他收敛视线,转回了身子。 没有被更好的对待,也没被不好地对待,说到底,特殊只是自己的错觉,他也对自己笑了,没有什么差别。 也许是这本书有了太多奇妙的含义,糜知秋当天晚上就看完了这本书。 编辑部的人花了十几年的时间才终于完成这部辞典,像他们一开始说的,造船驶向文字的彼方。 盟主他们可能是在打游戏,噼里啪啦地很喧哗,其他宿舍的还来串门,他在这种闹腾里感叹吾道不孤,显得有些突兀,便踩着地让椅子转了一圈,沾染了一遍男大学生的朝气,感觉自己重新回到世俗了。 他打开微博,准备每天发现新生气,又突然想到什么,在经常访问的一栏里找到夏炘然的微博,搜了一下这本书,没有任何相关信息。 糜知秋靠在椅子上,久违地翻了翻他的微博,他有一段时间没看了,可是最新的一条还是暑假时的,配图依旧是那只灰色的猫,“它不回来了。” 评论里好多人问他,猫咪不见了吗,夏炘然回了一条,说不是的。 “不是的”是什么意思,糜知秋思考了很多遍这个回答。 这句话几乎没有歧义,但糜知秋每一遍都能读出不同的意思,或者说每一遍他都想琢磨出别的答案。 猫咪没有不见,但是它不回来了吗。 还是在说我不回去了。糜知秋换了主语。 那只猫在白天从来也没有愿意回去过,这句“不回来了”,让人充满遐想,就像在说这只猫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不再回来,而夏炘然在为此难过。 糜知秋劝说自己,怎么会有一个人真的相信猫精神分裂。 夏炘然只是因为猫不亲近他了,才遗憾罢了。 可是他又想到自己找出乐高配件的举动,还露出一副决绝离开的样子。 糜知秋想,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得到怎样的答案。 起码他知道,对方不会想知道真相,没有人会愿意发现,自己曾亲密无间地,在私人领域,和一个借着猫的身体的人相处了一个多月。 无论初衷是如何,原因又是怎样。 手心传来震动声,糜知秋收到了许桐给他发的新消息。 许桐说他刚拉了个群和宣传部还有人资部讨论招新的事情。 还没来得及回复,群消息就应声响了,群里在说话的是夏炘然,他说明了这次除了宣传海报和线上宣传,还要准备开宣讲会。 是那种正经到,所有人都会被带动得效率很高的样子。 和下午搭话时很不一样。 他话说得很简洁,表达意见的时候很干脆,几个人敲定了事项,决定几个部长参加宣讲。 本来没有糜知秋什么事,他打开免消息提醒退出来,结果下一秒许桐就小窗戳了他一下,“我那天有点事,找个人帮我顶一下吧。我和夏炘然说了,直接联系他就行了。” 又是夏炘然。 最近世界仿佛围着夏炘然在转,哪里都逃不过他,糜知秋伸手挥了挥空气,就像在拍散脑袋里那些纠结又混乱的思绪。 他想,本质上来说,不就是两个还不太熟的人吗。也看出来夏炘然对待自己并没有意见,之前都是错觉。 糜知秋刚看完一群人把人生奉献给浩瀚的文字,眼界再也不苟且于只言片语,一下子情绪就高亢了起来,感觉有点不明白自己整天为什么要猜测另一个男生想些什么。 想知道就自己问。 糜知秋说,“我来吧。” 柠檬苏打 夏炘然提前了十分钟到学校里的咖啡厅,顺便发了一个消息给糜知秋,“你想喝什么?” “不用,我马上就到了。” 夏炘然收起手机,看了看菜单,要了两杯柠檬苏打。裹着气泡的薄荷叶,感觉比较适合糜知秋。 之前糜知秋加了他的好友,和他说这次宣讲会替一下许桐。今天下午的时候发了t过来,制作得简洁大气,动画漂亮得仿佛模版。夏炘然浏览了一遍内容,看到他连链接都做了阴影处理,细致到没有可以修改的地方。 夏炘然按着他的改动了一下自己t的颜色,然后拍了一张发过去:“你看,我们两的选色就像商量好的。” 糜知秋回得很快:“是的,有什么要修改的?” 夏炘然咬着指甲思考了一下才回复:“你什么时候有空,我感觉我们内容都很多,时间有些长,要不要一起修改一下。” 这个试探蹩脚又小心,面对大一新生的宣讲谁会在乎时间。但同时也很婉转,对方可以默认为两个人各自修改,也可以理解为见面一起。夏炘然想,等几秒钟,如果对方迟疑了,就补充一句“晚上发过来就行”,可以把话圆回去。 但下一秒他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复,糜知秋说七点。 这回答太过利落,连解释的必要都没有。 他举着手机又看了一遍这条消息,在床上打了个滚。 出门的时候舍友问他最近怎么了,连大半夜出门都换半天衣服,夏炘然理直气壮:“有偶像包袱。” 这偶像包袱沉甸甸的,他拿着两杯苏打水去了人少的二楼,换了两次姿势,才终于朝着楼梯口坐好,特地打开电脑,怕对方走过来时目光没地方放。 这样的话,可以等他走近了,装作才看到,露出一个合理的礼貌的微笑。表面帅哥的伪社交恐惧症夏炘然安排好了剧本。 隔壁桌的女孩子意识不到他动荡的内心,偷看了好几眼。 七点不到几分钟,糜知秋就上来了,可能是知道对方早到了有点急,所以跑了过来。刘海被吹到两旁,露出了额头。 夏炘然的剧本飞速以失败告终,他忍不住朝糜知秋笑。 刚开学时的军训,夏炘然坐在操场上休息,看到远处有一个班的男生被罚跑,里面有一个人特别白,头发颜色也很浅,在一群被晒黑的人里就像在发光一样,风拂开他的刘海,露出他微微喘气的脸。 夏炘然第一次觉得一个男生这么好看。 他后来在意过,不是一个院的人。又遇到几次都是在食堂,似乎不怎么喜欢夏天的样子,总坐在靠近空调的地方,明明一副很冷淡的样子,整个人却喜欢松散地趴着或者倚着墙,低下头的时候睫毛很长。个子很高,手也很修长,但吃甜筒会两只手握着,一边发呆一边咬,咬得太大口了还要被冰得张开嘴。 他问舍友:“你会觉得别人可爱吗?” 舍友头都不抬:“大帅哥看上谁了?” 他又问:“你会觉得男的可爱吗?” 舍友抱紧自己:“别爱我,没结果。” 后来有一次,他去给文化部送材料,没想到是这个人收,对方是刚睡醒的样子,头发有些乱,看上去甚至有些迷茫。他伸出的手很好看,骨节分明,掌心的纹路延伸开,指甲剪得很整齐,露出圆圆的指尖泛着粉棕色。 夏炘然甚至看到他锁骨上有一颗小小的痣。 那天他感觉自己是落荒而逃的。 糜知秋一上楼,就和夏炘然对上了视线,他下意识想要低下头。 可是对方的笑容就像暑假里,他们还在那个窗台会面时一样,他拒绝不了。 糜知秋也笑了起来,但又感觉莫名其妙,拉开椅子掩饰,“久等了吧?” 夏炘然有些懊恼地管理自己的表情,“是我到早了,我不知道你喜欢喝什么,就点了和我一样的。”他把杯子往糜知秋面前推了一点。 不知道为什么,糜知秋就像是有点迷惑地问了一下,“你喜欢喝苏打水呀?” 其实夏炘然喜欢喝甜的,喜欢喝奶制品,可是他下意识地不想点奶茶。不够帅气。他考虑了一下美式,但是这个太苦了,而且晚上点这个会睡不着,他才选择了苏打水。 “喝得…比较多,你不喜欢吗,我去换一杯?” 不知道是不是夏炘然的错觉,他感觉糜知秋像是明白了什么,笑了一下。 “不用了,我很喜欢。”糜知秋把杯子接过去,在杯壁的水雾上划了一道。应该是洗完澡直接过来的,他穿了白t恤和运动拖鞋,头发蓬松地带着一点湿意,“那我们对一下内容吧,你觉得多余的我就删掉。” 他声音很温和,语速也不快,每一页的内容都总结得很简练。就像一块拼图靠了上去,让夏炘然得到了一个与想象中更接近的形象。 之前开会时简单地交流过,当时糜知秋越过许桐介绍自己。夏炘然第一次和他对视,听到他歪着头说你好,我是糜知秋。 他想,我一直知道你叫什么。 他辗转几个人,才问到了这个人的名字。糜知秋,他把这个几个字念了两遍,觉得和他的人一样,清冷神秘。他甚至查了一下这个姓,发现这个姓氏是夏代诸侯,出于小学生的思维模式,他为两个人的姓有这样源远流长的关联感到开心。 即使夏代和姓夏没什么关系。 t修改到一半,夏炘然去了一趟厕所,回来的时候感觉自己的杯子被推得离电脑远了一些。可能是错觉,他看了一下糜知秋,对方正好开口:“你平时爱在图书馆借书吗?” “有时候网上找不到会去借,大多数时间都是借小说。” 糜知秋解释了一下为什么这么问,“我今天去还书,发现借书记录里有你。” 夏炘然笑,“真的很巧,你要是喜欢的话,”他回忆了一下,“另一本书叫强风吹拂也是她的,可以看看。” 书的风格很平淡,虽然故事很棒,但谈不上喜不喜欢。 糜知秋回答,“挺喜欢的,等会结束了就去图书馆借。” 这段对话结束得戛然而止,好像抛出了邀请,又好像全是错觉,糜知秋下一秒就打开了新一页的t,念了起来。 夏天的晚上有知了的声音,糜知秋盘腿坐在沙发椅上,将电脑放在腿上,声音因为变放松也慵懒了起来。夏炘然在图书馆发现他很喜欢这个姿势用电脑,还会因为近视戴上框架眼镜,有时候也会这样捧着小说看。 有一次他假装经过,看到了他在看的书叫《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后来夏炘然也借回去看了一次,碰触了一下那些垂垂老矣的温柔和残忍,感觉自己仿佛更接近了那个人,即使那时他只知道对方的名字。 “这一页我感觉挺重要的,就不改动了。”糜知秋翻页,鼠标发出咔嚓的响声。 夏炘然没有回应,而是问他,“你看过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嘛?” 糜知秋不知道他怎么思维这么跳脱,“看过的。” 夏炘然说,“你如果觉得好看,等下我也去图书馆借书吧。” 蝉声住进了耳朵,绕了一圈四处飞散。 糜知秋抛出的橄榄枝,被夏炘然接住了。 那些隐蔽的邀请隔着对话被拽出了想要躲藏的尾巴。 糜知秋说,“好看的。” 箱根驿传 糜知秋很少和人一起去图书馆,相约去借书是第一次。 网络发达的大学生活,图书馆的书就像是点缀,有时间去碰运气找一本小说,不如直接下在手机里。 一个人和两个人不同,刷卡进图书馆会听到连续两下滴滴声,走楼梯有人并排,书架旁边要压低声音交流。前两天还觉得以后都不会和夏炘然有交集,突然间就熟识一般在角落里说偷偷话。 “我觉得你看完这本书,会喜欢上跑步。”夏炘然靠近他的耳朵,声音被气息压得模糊。 “那我很抱歉,我觉得你看完阿尔吉侬可能会悲伤。”糜知秋的歉意只是走下形式,顺便伸手点了一下夏炘然手里的书,像是在责备它,藏蓝色的封面上点缀着黄色,仿佛一场金黄的雨。 这动作轻轻的,既不亲近也不唐突,但夏炘然感觉被揪了一下,有些烫手地把书塞进背包。 “好的悲伤很有意义。”他笑了一下。 来的路上风就很大,等他们想离开时,已经有稀疏的雨落了下来。他们先是等了一会,雨却越来越大,于是干脆一鼓作气跑回去。 糜知秋的肩上被雨打湿了,夏炘然感觉这种倒霉很好笑,碰了一下糜知秋的头尾。 “有水珠。” 糜知秋甩甩头,摸了摸头发,确实有点潮。 他回到宿舍瘫坐到椅子上,保持着怀抱电脑和书的姿势发呆。 “你怎么不去洗个澡呀?”大黑经过他,拍了拍他的椅背,“我看到夏炘然和你一起回来的唉,你们以前认识啊。” “上次通修课夏炘然还和我们聊天呢。”盟主插话。 “学生会认识的,不熟。”夏炘然的知名度确实很高,走到哪里都有人偷看他,但他似乎对这些很迟钝。 也可能是习惯了,糜知秋想。 手里的书是灰调,封面有一条延伸向远方的公路,是奔跑时的视角。糜知秋先去洗了个澡,准备看看自己会如何“喜欢上跑步”,却发现夏炘然发来了消息,“明天也会下雨,记得带伞,宣讲会可不能站上去一只落汤鸡。” 糜知秋打了一句“好的”,然后删掉换成了“谢谢”,想了想又换成一个谢谢的猫咪表情包,黑白的简笔画风格。 他感觉到夏炘然说话总是点到为止,约见面会准备好被拒绝,关心会提前说出理由,让人很容易坦然接受,又显得克制有距离,很难误会。 如果我先不那么客气呢。 糜知秋把手机锁屏。 没过几秒,新的消息提示出现了。 夏炘然应该是当场下载了这个表情专辑,回复了同系列的ok的表情包。 这是糜知秋第一次见他发表情包,学生会的大群里他总是显得公事公办,话也不多,被好多人当成高岭之花。部里的几个女干事不敢找夏炘然闲聊,所以一有和宣传部有关的事,就主动请缨,想要去打好关系。许桐让他找人顶班完全不心虚,这种事女孩子们可能会抢着干。 只是被糜知秋截胡了。 所以这样的夏炘然用起一个猫的表情包很让人新鲜。 糜知秋想到他之前给猫冲羊奶时,会往自己喝的牛奶里都加蜂蜜,还会吐槽苏打水没味道,觉得有些可爱。 非要说自己喜欢苏打水干嘛。 糜知秋感觉有些好笑,又继续在对话框里打字,“我还挺喜欢这本书的设定的。” 其实他还没来得及看书,但是他吹头发的时候习惯性在豆瓣上翻了翻简介,大概知道了在讲什么。 “你开始看啦?”夏炘然立刻理解了他在说什么,“你看上去就像会喜欢。” “这也能看出来。”糜知秋嘀咕了一下,发了一个在笑的表情包。 和语气还有表情包无关,当交流的内容中出现日常和分享时,句号也显得亲近。对话在这里自然地终止了。 糜知秋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开始看书。 书里讲的是一个杂牌军,想要参加箱根驿传的故事。 箱根驿传是一个持续了百年的长跑接力比赛,新年伊始,从东京到箱根接力折返跑217公里。 开头的时候,主角问:“你想跑步吗?”,眼睛里闪着光,但其他人都觉得他是在做梦。 也许是外面陆陆续续的雨声容易让人产生倾诉的欲望,大黑抱着被子坐起来:“你们有喜欢的人吗?” 盟主在电脑前写东西,头都不回得怼他,“你康复了?又开始贼心不死了?” 大黑委屈:“我就好奇,而且我还不能走向新生活啊。” 盟主点头:“你说的太对了,所以这次看上谁了?” 大黑欢快了起来,“我真的就关心你们,虽然今天有学妹来和我要联系方式。” 盟主猛得回过头,一脸唾弃地打量了一番他,嫉妒地啧了一声,不理他了。 大黑虽然外号黑,但整个人白白净净长相清秀,比五大三粗的盟主受欢迎。这一头被刺激炸毛了,大黑又转头问糜知秋,“知秋你有喜欢的人吗?” 糜知秋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到很少说话的少瑞回答:“我有。” 宿舍立刻炸了锅,谁想得到闷骚的少瑞会主动爆这个料,盟主立刻忘记仇恨加入审问,”我们认识吗?“ “认识。”少瑞冷淡到让人怀疑他根本不是在主动交代。 “我的妈,我本来都以为我们宿舍的恋爱辐射被大黑挥霍光了,是谁啊?”盟主鼓鼓掌。 “追到了再讲吧。”少瑞结束话题结束得猝不及防。 那态度神秘而坦然,就像无聊了扔个炸弹玩,任大黑和盟主再问什么都缄口不言,话题被完全岔开了,从专业有哪几个女生他们比较熟一路谈到上学期哪些老师爱点名。 糜知秋还认不齐人,不准备继续参与,拿起书往下看。 故事里,主角还在被质疑,“连努力的必要都没有,这只是浪费时间。” 耳边母胎solo的盟主在给少瑞支招如何打动一个女孩。总结词是靠脸,盟主发出了对帅哥憎恨般的肯定。 糜知秋在这些错综复杂又毫无关系的否定和鼓励中回想起了今天路上,那些偷看夏炘然的女生。 这一周完善了五次的t还在电脑里,带着薄荷味的苏打水是柠檬味的,手机里意犹未尽的对话随时可以继续,自己费尽心思得到了仿佛是偶然的交集,也不知道图什么。 人在惦记什么,别人说的话就似乎全都意有所指。心里有故事,毫无关系的歌词都仿佛是写给自己的。 “有些事,努力也没有意义。” 他放下书发呆。 你有喜欢的人吗? 没有。 那是什么没有意义? 喜欢没有意义。 温度 糜知秋起床时发现自己可能是有些发烧了。 “只淋了那么点雨而已。”他决定和病毒顽强抵抗一番,还是坚持去把早上的课上完了。 等中午回宿舍,也许是因为白细胞揭竿而起,糜知秋变得更严重了,连大条的大黑都发现他精神不对头,说帮他去买药。为了晚上能正常去宣讲会,他设了一个晚饭前的闹钟,把自己闷在被窝里睡觉。 舍友小心地在旁边不发出动静,窗外淅沥的雨像是在催眠,糜知秋在忽冷忽热的温度中浮沉,很快就睡着了。 惊醒的时候他疑惑地发现自己站在宿舍楼下,这感觉太过熟悉,他低下头果然没看到脚,而是一对猫爪子。 猫…爪子? 糜知秋怀疑自己烧糊涂了,低头咬了一口自己毛茸茸的膀子。大白天睡觉也能变成猫,是不是还能去看看在睡觉的本尊。糜知秋这一口还挺疼的,一边质疑自己,一边喵呜地松了口。 身后突然听见有人笑,这声音过分熟悉了,糜知秋回头看,见到了放大好多倍的夏炘然。 “你怎么吃自己啊,饿了吗?”夏炘然蹲了下来,笑着招招手,示意它过去。 也许是因为烧得有些头昏,也许是变成猫的时候习惯性依赖,糜知秋只想找个温暖的地方睡觉。 小猫乖乖走过去,团进了夏炘然的怀抱。 夏炘然戳了戳它的脑袋,点评了一下:“好乖啊,和认识我一样。”小猫不满地咬了他一下。这时大黑正路过,和他打了个招呼。 “回来了啊。”夏炘然礼貌回应。 大黑听不出来这寒暄和吃过了吗是一个意思,认真交代起来:“知秋发烧了,我给他买点药。” “发烧了?严重吗?”夏炘然问,但大黑已经和旋风一样卷走了,蹭蹭跑上了楼。 没有踪影的消息和唯一的知情人溜走了,糜知秋感觉夏炘然上楼梯的时候变得心不在焉了起来,其他人和他打招呼都没留意到,经过糜知秋宿舍时还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想敲门问问,换一只手抱着猫,腾出了另一只手在裤子上蹭了两下,但最后原地踏了两步还是走开了。这种上帝视角只有猫咪有机会观摩到,糜知秋轻轻咬了夏炘然一下,想表达自己接收到了关心。 “你在嘲笑我勇气不佳嘛。”夏炘然碰了碰它的胡子。 勇气? 糜知秋疑惑这个用词。 夏炘然回宿舍给它冲了一杯奶,但是糜知秋没有胃口,象征性舔了几口,就跳上了他的书桌团起来。 这大概是第一次作为猫没有那么饿吧,糜知秋感觉胃里热乎乎的,身体也晕乎乎的。 宿舍里只有夏炘然,毛茸茸的奶牛猫没有防备地躺在电脑边,散着四个爪子,一副快睁不开眼睛的样子。像极了以前那个没良心的家伙。他不忍心把亲人的小东西赶走,就趴在桌子上揉它的肉垫。 “我以前也有只小猫,”他的声音很轻,就像在自言自语,“也和你一样没有骨头,不抱就不动,到哪都趴着。” 糜知秋把爪子缩回来,用肚子压住,不给他摸。 “和他有点像。”夏炘然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带了一点笑意。 猫咪的眼睛就没有睁开过,耳朵却跟着他的话抖了抖。 他?哪个他? 但夏炘然似乎不准备说下去,拿着手机发起了消息。糜知秋觉得浑身都没力气,身体里攥着火,但依旧有些冷,爬起来跳上了夏炘然的腿。 他希望夏炘然多说一些,又不希望知道太多,他怕是他自作多情。他听出了那些似有似无的在意,又因为他刚才的举动生出了幻觉般的期待。 他是谁? 糜知秋睁着眼睛看他。 猫眼睛圆乎乎的,有质感的色彩层叠在一起,抚媚又天真,夏炘然揉了揉它的头,感觉这只猫过分会撒娇了。 “唉,他不回消息,应该是睡觉了。”他对一只小猫倾诉了起来。 也许是因为看到它晃了晃尾巴,很感兴趣的样子,他又说了一句,“等会我们去喊他起床吧。” 那个他,也许是自己。糜知秋看到他垂下的手机上,还保留着和自己的对话框。也许这只是一个时间上的巧合。关心和问候都是因为晚上有宣讲会,而夏炘然是一个贴心的组织者。 但这就够了,糜知秋用爪子抱住夏炘然的手,出于本能呼噜成了一个拖拉机,那些安心而喜悦的呼噜声表达了所有亲昵的意味,夏炘然摸摸它的耳朵,疑惑这么亲人的猫怎么没有被收养。 糜知秋觉得自己睡了个好觉,有温暖的手一直轻轻在顺自己的背。 再醒来时,手机上的闹钟似乎已经响了两遍,宿舍里昏暗得仿佛深夜,舍友都出去吃饭了。大黑把药留在了他的床头,像是怕他发现不了,几乎贴在头边上。 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糜知秋踩着拖鞋去开门。 “是不是吵醒你了?”夏炘然看到糜知秋脸上睡得有点红,刚醒的样子,头发也有些乱。 他似乎说了要来喊自己,糜知秋摁了一下太阳穴,有些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没有,我该起来了,不然宣讲会来不及了。” 夏炘然皱眉,用手背隔着他有些乱的刘海试了一下温度,“我听说你发烧了,要是严重我帮你讲吧,正好我们都顺过内容了。” 糜知秋有点懵,逐渐判断出来刚才的事情真实发生过了,按理来说夏炘然不会知道他生病,“猫呢?” “猫?”夏炘然像是有点惊讶他怎么知道的,笑了一下,“刚才有只猫来我宿舍玩,结果睡醒了就翻脸不认人,和被绑架了一样落荒而逃了。” 糜知秋指了指他的裤子,“睡在哪很明显。” 夏炘然笑了一下,低头拍了拍裤子上的猫毛,继续把话题转回去,“吃药了吗?” 糜知秋没有回答,而是让夏炘然伸出手,夏炘然以为他要给自己什么,摊开了掌心。糜知秋撩开刘海,埋头把额头贴了上去。 额头有些热,像一个小炸弹砸进手心。夏炘然感觉被烫到了,但没有收回手,而是把手掌侧过来,借着这个姿势完全贴合到额头上。 糜知秋抬起头看向他,眼睛里还有些迷糊,就像在问,还热吗。 这是糜知秋平时不会干的事,但是他刚刚才变成猫卧在夏炘然怀里睡觉,还撞破了对方的关心,有些凭着本能在行动。他想仗着夏炘然的礼貌任性一点。 可是落在夏炘然眼里,这就像是病人在撒娇,一点也没有逾越,或者说他很开心对方因为生病变得容易亲近了。他试足了温度,才移开手,“完全没有降下来,你等我给你买点粥,等下吃了药早点休息吧。” 这答案超出了糜知秋关于礼貌的一切想象,他本能地拒绝,“不用了,太麻烦了,而且晚上还有宣讲会。” 刚才的试温让肢体接触变得很自然,夏炘然顺手一般,把挡着糜知秋眼睛的头发往他耳后拨了一下。动作很绅士,只碰到了耳廓。 “我帮你讲吧,怎么能带病上阵呢,许桐会批评我欺负你的。” 他的理由充分,就好像再拒绝下去就是夏炘然的不对了一般。糜知秋还想说什么,但夏炘然已经安排了起来。 “等我十分钟吧,我去买点粥,你还想吃什么?” 糜知秋摇摇头,想表达拒绝。 夏炘然就像看不懂一样,推了推他,让他进房间,“那宿舍门我先不关严,这样你等会不用再起来了。” 他走得太快,言语间全是“等我”的信号,梦里他说的“勇气不佳”和“和他有点像”一起被回忆了起来。 那些信号就像在提示着自己的不同,落到行动的关心稳扎稳打。糜知秋感觉不只是脑袋,耳朵也发烧了。 食物 夏炘然在食堂打了一份甜粥又买了一份皮蛋瘦肉粥,他担心水煮蛋不好下咽,在日式拉面的窗口要了一份面,还加了两个温泉蛋。 这么多东西拎在手里沉甸甸的,不知道的人该以为这是买了一宿舍的份量。 夏炘然记得糜知秋很喜欢这个窗口,大一上的时候,遇到过很多次他在吃这家拉面,拿一个勺子兜着,吃相很斯文。和糜知秋看上去清冷的外表不同,他有很多朋友,并不是对每个人都礼貌到极致。似乎越亲近就能越接触到他张扬的样子,比如他现在的舍友,夏炘然回忆起糜知秋摁着室友的嘴说他小儿麻痹的样子,很难想到他和人熟了之后,是这样的性格。 这种不客气是令人羡慕的优待。 夏炘然敲了两下门,才推门进去,屋子里没有开灯,糜知秋坐在高背椅上抱着腿发呆,眼睛直直地看过来,没有情绪的样子让人想到黑夜里的猫。“怎么不开灯?”夏炘然被自己的联想可爱了一下,再看一眼又觉得更像了。 房间突然亮堂起来,显得糜知秋披着外套等待的样子有点懵,就像想不明白事一样,“麻烦你了。” 夏炘然拉了一个板凳坐在他旁边,把每一个打包盒的盖子都掀开,有些犹豫,刚才买的时候希望他每样都吃一点,现在反应过来,桌子已经被放得满满当当,这样的关心不够克制。 一开始他只是对这个人有些好奇,那些好奇就像冬天结着雾水的窗户,总想擦开看看,一会没注意又重新模糊了起来。 后来糜知秋可能是不爱来食堂了,也可能是第二个学期他们课表重叠的时间变少了,夏炘然很少能再遇到糜知秋,渐渐忘记那面看不清的窗户。冬至那天,他突然好奇糜知秋一直喜欢吃的拉面是怎样的口味,一直不爱吃面条的他点了一份,也是那天他在图书馆又遇到了糜知秋。后来他变得也很喜欢吃那家面。 糜知秋望着一桌子吃的有些震惊,“都是买给我的?” 夏炘然笑,“你也不说你想吃什么。” 过于理直气壮了,这是夏炘然心虚时的本事。糜知秋有些好笑地表扬他,“我很喜欢这家面,你果然很会看面相。” “嗯?”夏炘然想,怎么还说上风水了。 “那本书我确实很喜欢,夏大师很厉害。”糜知秋摸了摸粥,把滚烫的温度捂在手心。 不是我厉害,只是我认识你很久了,虽然你不知道。夏炘然感觉只要和他呆在一起,似乎就很容易笑,他拍了一下桌子,“那你慢慢吃吧,等下记得吃药。” 糜知秋依旧保持着拿粥捂手的姿势挽留他,“你买了这么多,我们一起吃吧。” 夏炘然终于想起来拿捏下应有的距离,“我怎么还能和病人抢吃的。” “我不怕传染给你。”糜知秋想了下理由。 这理由比夏炘然还理直气壮。 这时候盟主回来了,手里还提溜着疑似给糜知秋带的吃的,看见宿舍里站了个夏炘然,又看了看桌子上铺满的食物,“这,我是不是买多了。“ 糜知秋招呼他也过来,“这样我们就能凑个斗地主,一个传染俩了。” 只要有熟悉的人,糜知秋看上去就会活泼一些。夏炘然在图书馆见到过他一个人坐在那里,晨昏的光影散落,像烟尘一样落在他身上,似乎碰一下就会碎掉。只有夏炘然能感受到这些小心翼翼,有个像是朋友的人上去就是一巴掌呼在背上,啪的一声扎扎实实,糜知秋捂着肩膀踹他,似乎在说他声音弄那么响干嘛。 他脸上露出笑容时会有一个浅浅的笑窝,眼角扬起来一些。也许是因为之前一直在被子里出汗,鬓角的头发有些被粘在脸上,脸也还是有些红。夏炘然轻轻拍了下他的后脑勺,“我还要去现场准备一下,晚点再联系吧?” 晚点再联系什么?糜知秋有点懵地看他离开。 盟主很八卦地凑上来:“你们关系这么好的?你不是说不熟嘛。” “因为我晚上鸽了本来要参加的活动,他给我在粥里下药,说要是选到那碗没毒的,就放我一马。”糜知秋指了指两碗粥,胡说八道。 盟主不信,瞟了下边上的小菜和面。 “他说黄泉路前要有点安慰,希望我走得安心。”糜知秋把温泉蛋翻出来咬了一口。 “你可拉倒吧,怎么一说起他就非要讲不熟。”盟主把带给糜知秋的煎饼自己打开来吃。给发烧的人带煎饼,威武。 糜知秋想了一下,说的是真的,虽然自己单方面认识他很久。可是刚才他轻轻拍脑袋的温度好像还在,买吃的回来的时候因为跑动微微喘气,走到身边都有股热气在蒸腾。 “可能他天生热情吧。”糜知秋喝了几口粥,又把药和着温水吞了下去。 盟主还在碎碎念,“少瑞是有喜欢的人了,天天不回宿舍,大黑也不知道干嘛去了,也见不到人。” 糜知秋把被子像小朋友一样叠成蚕蛹状,然后钻进去,“他刚才还帮我买药了。” “我也帮你买饭了。”虽然饭进了自己的肚子,但盟主还是选择邀功。 这哪跟哪呀,有任何关系吗。 “盟主真好。”靡知秋把头探出被子,不走心地吹嘘了一下,然后倒头昏迷。 这一夜糜知秋没有再变成猫,但他梦见了暑假的事情。自己跳到衣柜上面,又因为太高了下不来,夏炘然先是嘲笑它,等它吹胡子瞪眼,又哄它下来,张开手臂说会接住它的。信誓旦旦的样子。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温度几乎退了。 手机里全是前一天的消息,许桐问他怎么了,居然找夏炘然帮他讲。 “你不知道,他讲完,宣传部和文化部招新人数直接是别的部门两倍。” 等把几个群的消息回完,他才发现昨天中午,夏炘然发了消息,问他是不是不舒服。那时候他睡着了没有回。晚点再联系这句话应该只是客套,之后都没有再发新的消息了。 糜知秋回了一下这个过期的信息,“好多了,谢谢你的粥。” 对面回得很快,“已经起来了?” “嗯,准备去吃早饭。” “那开门吧。” 开门?糜知秋有点疑惑地打开宿舍门,看到夏炘然正走过来,晃了晃手机,“感谢不能放在嘴上,请我吃个早饭吧。” 糜知秋赶紧抓了一下头发,理理顺,第一反应是想换衣服洗个澡,结果说出嘴的话是,“等我换个鞋。” 表情包 “你平时不是经常穿拖鞋吗?”夏炘然低头看,这双似乎是居家了一些。 糜知秋点头,“是的,但也想从一双拖鞋换到另一双拖鞋。” 他拉了一下夏炘然进宿舍,把门只留一道缝。夏炘然因为距离拉近,闻到了他身上一点潮湿的汗味,还有肥皂的味道。 因为是周末,宿舍其他几个人都还没醒,糜知秋用食指比了一下嘘,小声说:“我顺便换个t恤,出太多汗了。” 他手心也是潮湿的。 夏炘然也用食指在嘴唇上搭了一下,示意自己会安静的。低下头看手机,礼貌地回避视线。 房间里很安静,能听见糜知秋打开衣柜,然后脱衣服的窸窣声,夏炘然翻着群里的消息,正准备回复,跟着动静用余光看了一眼。 没开灯的房间里显得他皮肤更白,窗户照进来的光被切割开投在他的背上,脱衣服的时候胳膊抬起,把腰肢伸展开,线条干净。他个子高,脊柱沟因为挺直腰背深深陷进去。夏炘然的视线从他的肩到腰一路下坠,又重新绕回了手机上,对着对话框发呆,有点想不起来自己要说什么。 他们起得很早。 周末的食堂更是没有什么人,糜知秋问他喜欢吃什么,夏炘然让他也试试看面相。 出题的考官不知道这个考生已经被透底了答案,对着交出来的完美答卷很是惊讶。甚至连牛奶,糜知秋都给他拿了一包炼乳,过分投其所好。 “我这么容易被看破吗?”他用一次性勺子在牛奶里打转,化开了炼乳。 “嗯,你头上写着你喜欢这家早饭。”糜知秋暑假听他说过这家的生煎包很好吃,而且进门时夏炘然看了这里一眼。可是聪明的人就喜欢答非所问的神秘,他满意地看夏炘然摸了摸额头,然后叹息自己以后要藏好脑门。 “太容易被看破就不好了。”夏炘然假装相信了。 糜知秋昨天几乎没吃什么,今天又刚退烧,感觉特别饿,比平时吃得多。夏炘然提前吃饱了,抱着牛奶看他埋头喝汤。 那视线很专注,让糜知秋有点不好意思,“你怎么起这么早?” “我一心想早上来蹭饭。”夏炘然笑了一下,很理所当然的样子。 糜知秋抬眼看他,对面的人拿着塑料杯喝牛奶也能喝出咖啡厅的感觉,冲泡出来的牛奶奶香味很浓,显得他更有少年气息。 他伸出手拽了一下夏炘然的衣领,然后拍了两下,那里折了一道印子,“欢迎每天来蹭饭。” 夏炘然一直看过来的视线移开,摔进了牛奶里。 他伸手摸了一下刚刚被拽过的领子,“好久没穿,最近天气变凉了。” 糜知秋发现他虽然长了一张游刃有余的脸,但似乎还挺容易害羞的。他低头继续喝汤,“许桐说这次我们两个部门申请人数特别多。” “但最后会录取的数量还是一样的。”夏炘然知道他在打趣自己。 “谢谢你帮我宣讲。”虽然看脸来申请的人不见得真的有能力。 “你去说也有这个效果。”夏炘然把包袱抛回来。 这话说的就不单纯是客气,而带着赞美的意思了,糜知秋摇摇头,赶紧拒绝这个吹捧。 夏炘然看他头发晃得有点挡眼睛,很想帮他撩一下,“是真的。” 该剪头发了,他想。 招新的阶段有两轮面试,糜知秋要补一些跨专业的课,每天都忙到晚上。这次开会时间又和上课冲突了,他让一个干事帮他去开一下。干事叫许雅,大一的时候她就展示出了做事的能力,但似乎更倾心于社团活动,不然可能轮不到许桐当部长。 对方答应的很干脆:“我过几天有个事,那天你帮我兼职一下。” 虽然每天都连轴转,但糜知秋感觉自己还是经常见到夏炘然,有时候是上课前偶然在食堂遇到,大部分时间是学生会的事,两次部门面试,他们的面试教室都靠在一起,夏炘然就等他一起回宿舍。 “我一开始还以为你对我有意见呢。”糜知秋抛出了自己本以为不会与人说的见解。 “那你对我的误会真的太大了。”夏炘然假装被误解很伤心的样子。 “嗯,特别冷淡,和对别人不太一样。”糜知秋描述了一下,这话有些歧义,但他仗着好奇讲出来了。 “你希望我对你热情一些呀?”夏炘然伸手拉他的胳膊,让他靠近自己一点,“我现在对你,也和对别人不太一样。” 语气里全是揶揄,最后几个字带着接近笑场的尾音。 大概是这话太过不诚恳了,糜知秋抛出嫌弃的表情,打落他的手,这个人真的顺竿子就往上,非常不客气。 “那我真是太开心了。” 后面几个一起回去的宣传部的人目瞪口呆,看着被女生搭话从来谦逊又无情的夏炘然,对文化部副部长拉拉扯扯,笑得特别温和。 也有几次,是在图书馆遇到。人和人就是这样,不认识的时候感觉茫茫人海,认识了之后似乎干什么都会遇见。夏炘然看他又在整理笔记,晃了下手里的书,小声说:“我是来还书的。” 糜知秋最近偶尔每天睡觉前才看一会书。 强风吹拂的情节琐碎又简单,却朝着更好的前方推进。足以让糜知秋每一天都带着风的味道睡着。梦里似乎自己也在奔跑,没有目的地,只有远方。 有一次,他发现学生会其他人在用之前他发给夏炘然的表情包,简笔画的猫,那个系列歪歪扭扭的,有着抽象的可爱,但看上去应该不是会有很多人用的样子。 “这只猫最近好多人用。”糜知秋随口说。 “是的,我发现表情包会传染,宣传部部长用了之后,整个部门都病毒式使用,我天天被发这个,自己也用起来了。”他说的宣传部部长是夏炘然。 “那好巧。”糜知秋想,自己八成是传染源。 “他们部门的人说,部长可能是恋爱了,从来不用表情包的人突然发表情包,就是有猫腻。”所有人都喜欢八卦夏炘然,不管是商院的还是学生会的,他明明不高调,却好像天生容易变成话题。 糜知秋想,可拉倒吧,并不是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好笑,糜知秋低头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回了那个猫系列里的哈哈的表情包。 歪歪倒倒的猫趴在地上笑,眼睛眯成一条缝。 小东西 十月份天气凉快了很多,糜知秋逐渐习惯了新的专业,也不再觉得课程那么紧张了。学生会开始筹划迎新晚会,那是第一个重大的活动,但因为招新时许桐肉眼可见的拖后腿,他改过自新重新做人,揽了不少糜知秋的事情去将功赎罪。 最忙的筹划阶段,糜知秋反而空闲下来。 许雅就像有雷达一样发现他有空,见缝插针地冒了出来,让他兑现当时帮忙兼职的承诺,“最近不忙吧,周末帮我去下店里唉。” 糜知秋要了地址,“嗯,会准时到的。” 许雅的兼职是学校附近的一个猫咖,这几年人民的猫咪需求逐渐上升,相应的产业也发展到了大学城。那家猫咖打通了外墙,做成玻璃房的样子,显得明媚又温馨。 糜知秋乖乖换了鞋子,消毒了手,听店长说注意事项。 “记得把这个衣服套上,去和几只猫熟悉一下吧。” 兼职的大部分都是女孩子,围裙也选的嫩黄色,上面夹着猫的毛绒玩偶,糜知秋拿了件最大号的,依旧感觉非常违和。 他认真照着名单背了一遍,猫几乎都是食物的名字,从慕斯到布丁,从奶油到巧克力。有的非常高冷,在猫爬架的最高处睥睨众生,也有只叫牛腩的,一直跟着他转,糜知秋一看他,就喵一声想被抱的样子。 如果不是衣服太少女,还要戴猫耳朵,这工作环境也太幸福了。 店长看他只是顶班一天,还是个男孩子,没有为难他,“猫耳朵就算了,虽然我感觉你很合适。” 另一个今天排到班的妹子正在给猫喂早饭,“我也觉得很合适!“ 糜知秋瑟瑟发抖,回想起了被夏炘然抓着后颈说可爱,然后摁在水里洗澡的岁月。正想到他,夏炘然就传了消息过来,“吃过早饭了吗?” “我不在学校了,今天帮人兼职。”他顺手拍了一张黏人的牛腩的照片发过去,这时有客人进来,牛腩找到新的目标,又凑了过去。活得像一只狗。 糜知秋主要负责按着食谱做饮料和装盘,每个客人进来都分一小碗零食,店里二十只猫一拥而上,有蝗虫过境的架势。 中午没什么客人,糜知秋开始煮奶茶,把茶叶和砂糖在锅里热化开,加奶熬,棕色的奶茶咕嘟咕嘟翻滚,糜知秋认真地调小火,准备再加一点奶,没注意到夏炘然来了。 夏炘然看完照片就猜到他在猫咖,学校附近和猫有关的兼职就这么几家,他问糜知秋在哪,可是对方没有回消息。可能是在忙吧,夏炘然就翻了一下附近几家有猫的店的照片,找到了这家猫咖。 行动力过于强。 等到了店,他才反省自己贸然过来会不会不太好。 窗明几净的玻璃房里,糜知秋正在开放式吧台边倒牛奶,穿着白衬衫牛仔裤,因为嫩黄色的围裙小了好几岁,像个高中生。 夏炘然还记得大一刚开学时,他头发是浅咖调,淡得像金色,一群还没染头发的新生里,特别显眼,糜知秋总能在人群里一眼看到他。 直到那年冬至,他在图书馆里一眼就看到了很久不见的糜知秋。 他已经把头发染成了深色。 夏炘然才意识到,不是因为头发的颜色,他只是很在意这个人。 他走进店里,听到没有抬头的糜知秋说了一句欢迎光临,这体验很神奇,埋头的糜知秋露出了小小的发旋,长长了一些的头发打着自来卷。 “有空该剪头发了,你刘海长长了。”夏炘然开口。 糜知秋见鬼了一样抬起头,发现自己不是幻听,一下蹲了下来,条件反射地想把围裙藏起来。这反应并不符合糜知秋的人设,夏炘然简直要被他逗笑了,“帮我来一杯你在做的吧。” “你怎么来了?”糜知秋拽了一下围裙,知道也躲不过了,认命地站起来。 “早知道你穿这么可爱,我早上就该来了。”夏炘然哪壶不开提哪壶,故意惹他。 “一杯奶茶不够低消。”糜知秋把牛奶盒往台板上一扣,临时定了新规矩,创造出不存在的最低消费。 “那你觉得我该点多少,一起端过来吧。”夏炘然看了一圈菜单,都没找到最低消费的存在,便坦然接受被宰,为糜知秋冲一下业绩。 他坐到了离吧台最近的位置,逗那只本来睡在桌子上的布偶。那只布偶脾气又好又懒,任他揉捏。 “这只叫什么呀?”夏炘然问。 “班长,好像是年纪最大的。”糜知秋把食谱展开,准备大展身手。 “那这只呢?”夏炘然指着脚边缠上来的牛腩问。 “就是我发给你看的短腿曼基康,叫牛腩。“糜知秋顺手拿了个小碗装罐头,越过吧台伸长手臂给他,被夏炘然接在手心。 很快,夏炘然就被闻到味的猫包围,这阵仗有些吓人,他拿手肘和它们打太极,以防碗都被啃出缺口。好像只要对着猫,这个人就会变得温柔又话多,嘀咕着要雨露均沾,一口一个宝贝,给女生看到杀伤力极大。 果然,另一个兼职的妹子偷偷凑过来问,“那是你朋友呀?” 糜知秋点头。 “那他有没有女朋友?”妹子兴奋。 糜知秋把饮料放到托盘上递给她,“你自己去问问呗。” “他还有朋友来?”妹子看了眼托盘上六杯颜色各异的饮料好奇。 “不,他是来买醉的。”糜知秋胡扯。 糜知秋看到妹子顺了下头发,端着托盘过去,回过身和新进来的人打招呼,似乎是个老客人,问他是不是刚来的。 闲聊完再回头,夏炘然就只有一个人坐在那里喝奶茶,妹子已经在水池边洗杯子了。糜知秋接过她洗完的杯子擦干净,“怎么样?” 他知道夏炘然没有女朋友,但就是好奇。 “这样的帅哥不是我等凡人可以拥有的。”妹子回答得很严肃。 糜知秋满头问号,夏炘然怎么突然就拥有神格了。他朝夏炘然望过去,夏炘然还咬着吸管,见他看自己,笑了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下午变成了阴天,生意变差了很多,寥寥两桌客人,已经和猫拍了一百张大头贴。糜知秋坐到了夏炘然的旁边发呆,抱着新宠豆浆和夏炘然挥爪子。 猫咪一副任人蹂躏的样子,和刚才抢吃的的时候气势完全不同。 “怎么想着过来的?”糜知秋问。 “因为想找你吃早饭。”夏炘然确实发了短信邀请他吃早饭。 “你中午才过来。” “因为这里没有早饭。” 这话说的太有道理了,糜知秋简直目瞪口呆。 夏炘然玩猫玩得起劲,终于被豆浆用爪子拍了一下,“虽然是我不对,但宝宝你不能这样。” 很讲道理的样子。 “你喊所有猫都是宝宝唉。”糜知秋感叹,明明每只猫都问了名字,转头还是一口一个宝宝。 “也不是,有的时候会喊小东西。”夏炘然看怀里的豆浆乖巧了起来,又得寸进尺地拉着它做广播体操。 暑假的时候,他也是这么摆弄弱小可怜的我的。糜知秋想。 他总以为所有的猫都和网上视频里一样,愿意陪人呆愣愣对着手机比爱心,总抓着他跟着视频里的歌挥舞爪子。有时候实在被弄烦了,就会埋头咬一口,牙齿不使劲,说是咬,不如讲含在嘴里。等夏炘然和他为自己的无理道歉,才会满意地松开嘴。 “小东西。”这种时候夏炘然就会这么喊他,仿佛是埋怨,却充满了无奈的宠溺。 比一切亲切的称呼都腻人。 恶心,曾经作为猫的糜知秋偷偷在心里吐槽,尾巴缓慢扫动。 “你是不是养过猫啊?”糜知秋问。 猫耳朵 “算不上养猫。”夏炘然回答得很模糊。 “算不上?”糜知秋重复了一遍这个答案。 “嗯,暑假的时候有一只野猫每天晚上会来我家,然后夜里就离开。”夏炘然像在回忆,描述得很琐碎,“是一只灰色的猫,也就比我手掌大一点,脾气很拽,但没有一点攻击性,长得特别可爱。” “现在开学了。” “是啊,但其实暑假结束前它就不来了。那只猫很神奇,每天晚上熟门熟路地翻窗进来,白天却一副完全不认识我的样子。” ”因为白天不饿吧。“糜知秋摆出了一个旁观者该说的理由。 “我觉得不像。”豆浆从夏炘然怀里挣脱着逃跑,毛茸茸的大尾巴甩了他一脸,“它早晚就像两只猫,晚上的时候淡定又聪明,总给我它是个人的感觉。” “你喊宝宝还喊出错觉了。”糜知秋调侃。 “我也一直觉得不可思议,但不管我打游戏还是看电影,它都像可以看懂一样,看恐怖电影的画面炸毛还有道理,有时候它看推理电影就像真的在思考一样。”夏炘然也知道自己在说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语气很随意,非常接受别人反驳的态度。 可是糜知秋知道这是真的,他从来没有刻意地去掩饰过,只在夏炘然将疑问放上了台面时,他才会勉为其难地维护一下自己是小猫咪的假象。 比如现在,他为过去的自己辩护。 “猫可能只是因为画面在动,所以非常专注。”糜知秋拿着逗猫棒在桌肚底下挥舞,一只路过的猫应声看过来,瞳孔放大,眼睛瞪得圆圆的。 “我感觉它可能是一只会中文的猫,我说给它洗澡,或者问想吃什么,都能得到明显的反馈,连我说自己准备睡觉了,要关窗户,它都听懂一样,立刻就转头跑了,怕被我关在房间里。”夏炘然又说出了新的证据。 “巴浦洛夫的狗?”糜知秋搬出理论为过去的自己心虚,“也许是有些举动和读音,形成了条件反射。” “可能吧,大家也许都会觉得自己的猫世界第一聪明。”这些如果不是亲身经历,确实都可以用科学解释。夏炘然看着糜知秋用逗猫棒引得几只猫反复横跳。 他记得那只猫的眼神,好奇的,温和的,有时带着慵懒的拒绝,有时又妥协地亲近人。就像洞悉人类行为,会给他一点撒娇作为甜头,而夏炘然非常受用。这些都和白天时完全不一样,所以从那个眼神消失起,他就知道那只猫不会回来了。 糜知秋其实想听夏炘然继续讲,想知道他是不是发现它还会拼乐高,是不是在意到这只猫曾和他告别。他想听夏炘然说为什么觉得猫不会再回来了。但是夏炘然表达出被说服的迎合,接受了那只猫并不反常的结论。 糜知秋懊恼自己非要讲科学,随便附和两句不香嘛。 自己心血来潮引出了一直以来好奇的话题,又因为自己多此一举夭折了也许能得到的答案。糜知秋有点厌地把逗猫棒舞出了力量,舞出了风采,几只猫都扑累了,趴在地上只有脑袋跟着晃动的逗猫棒转。 “所以它为什么不回来了?”糜知秋换了一个话题。 夏炘然很难把这个问题回答完整,低头看着摇头晃脑的猫,表情很温柔,“因为它可能不住在那里了。” “你不是还会遇见它嘛?”这个答案有些奇妙。 夏炘然看向糜知秋。在很多他表露出好奇的时候,这个人的眼睛也会睁得比平时圆一些,那些懒散的气氛被冲淡,让人感到可爱。 就像那只猫一样。夏炘然想。 他回答:“我熟悉的那个它可能不在了。” 补充的新答案更加玄幻,让人难以理解,可是糜知秋听懂了,长久以来那些疑惑的猜测都像盘旋的鸟,终于找到了落脚的岛屿。 这个世界上本来只有糜知秋一个人知道,作为猫的他消失了。 连猫都不知道。 可是有另一个人早早地为此遗憾和埋葬过了。 即使这一切无法解释,即使说给任何一个人听都无法理解。 “真可惜。”糜知秋低头说。 “嗯,希望他以后拥有家,做一只有名字的猫。” 像一句夏炘然会说的话,糜知秋把不愿意再理逗猫棒的猫抱到腿上,回忆这一只叫什么名字。 “你从来没有想过给那只猫取名字吗?” 夏炘然停顿了一下,有些认真地回答:“它还没有选择我。” 即使很多次邀请它留下来,白天降临前,它一定会离开。 像是感觉这么说有点矫情,他又补充了一句,“取了名字会有感情的。” 糜知秋看了一眼他的表情,觉得这个理由似乎没有达成目的。 “你那本书看完了吗?”夏炘然见他这么看自己,感觉有点不好意思,思考了一下两个人的共同话题,顺势低头喝饮料。 六个杯子里的奶茶和果汁都被尝过了,每个吸管上都留下了牙印。这个人大概是接受不了吸管是圆柱体这件事,爱把它咬得扁扁的。 这样吸得上来吗?糜知秋一直对此保持怀疑。 “看完了。”糜知秋最近闲了下来。书的后半本,几乎全部是进行马拉松接力时的描写。 一诺既定,万山无阻。 每个人都在奔跑时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是不是看完会很想跑步?”夏炘然又换了一杯喝,咬着另一根吸管问。 “确实是,虽然看别人运动更快乐。”糜知秋说出了人生真谛。 夏炘然笑,“可能日本人和你一个感受,所以他们才会说。” 他换了一种语气,“我们只是为了享受箱根驿传举办的那两天时光,所以才在剩下的363天里勉强活着。” 门边的风铃和他的声音一起响动,终于又有客人来了。糜知秋起身去帮忙点单。 “我们晚上去夜跑吧?”夏炘然趁他起身,拉了一下他的围裙。 “那你可要等我下班了。”糜知秋拽回了自己的小围裙。 进来的客人似乎非常喜欢猫,点单过程中不断在问吧台旁几只猫的名字,糜知秋笑得很专业,但一直内心慌张地回忆名字,怕自己记错了。 夏炘然托着下巴,看糜知秋一些有点卷的头发外翻翘起来,像几个张牙舞爪的角。 店里的其他工作人员都带着猫耳朵,只有他没有。 夏炘然想象了一下他带着猫耳朵的样子,如果是黑色的,会很好融入他的发色吧。 应该是和客人的问答对话结束了,糜知秋终于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在庆幸自己全都回答上来了,他偏头注意到夏炘然在看自己,挑了一下眉质疑他,看自己干嘛。 夏炘然看他这样,打从心底觉得。 真是太遗憾了。 他戴猫耳朵一定很有意思。 雨伞风波 夜跑的计划很快就泡了汤,天公不作美,傍晚时分开始下起了雨。 原本糜知秋说等他下班这句话是开玩笑,这下夏炘然倒是真的被困住了。 “我们两是不是呆在一起,就会召唤雨?”糜知秋回想起今天春光明媚的早晨。 “那我们在旱年可以当救世主了。”夏炘然鼓鼓掌。 最后是店长好心地借了他们一把伞,“让许雅帮忙还给我就行了。” “许雅?”夏炘然看向糜知秋。 “嗯,你认识吗,也是学生会的,今天有事让我帮个忙。”也许是没想到夏炘然会问,糜知秋以为他认识。 “你人还挺好。”夏炘然把伞打开往外站,雨点打在伞面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她之前帮我开会,还个人情。”糜知秋离开屋檐,走进了夏炘然的伞下,两个一米八几的男孩子用一把伞终归是有些拥挤,肩膀挨肩膀,另一侧依旧会淋到雨。 “我也可以帮你开会。”夏炘然似乎感觉不到雨淋在身上,盯着他看。 “那个会你本来就要开。”学生会的例会哪有一个部长帮另一部长开的,糜知秋拉了一下他举着伞的胳膊,示意他该走了。 这是在干嘛,羡慕有人帮忙顶班嘛。糜知秋感觉有点好笑。 雨下得有些大,昏暗的视野里,能感觉鞋里很快就进了水,每踩一下都潮湿粘腻,但按理来说会淋湿的肩膀却完全被护住了。糜知秋偷看了一眼,夏炘然半边衣服全都潮了,深蓝色的衬衫被水浸成了墨色。 糜知秋本来因为老碰到他,和他保持了礼貌的距离,这下有些不好意思,站得更近了一些,再把伞往他那里推一点,“你也太客气了。” 男孩子很少会有这种待遇,有一次他和以前的舍友两个人一路狂奔完,还互相嘲笑对方伞举得歪七扭八,全身都湿了。 “你可以夸我绅士。”夏炘然没有拒绝他推过来一些的伞,换了一只手拿伞,把糜知秋往自己身前拉了半步,这样的姿势两个人靠得更近了,糜 知秋刚刚暴露了一些的肩膀再次淋不到雨。与并排而行不同,错开身位后,糜知秋有种错觉,仿佛下一秒夏炘然就会把手搭在他肩上,将他护在怀里。 糜知秋偷偷嘲笑了一下自己的紧张。 啧,是真的很会。 终于到了宿舍楼下,糜知秋先一步跨上了台阶,站到房檐下。夏炘然却不走过来,依旧站在雨里。 “你莫非不和我住一栋楼?”糜知秋看他又退后了两步,一副要去对面宿舍楼的架势。 “你看。”夏炘然笑了一下,原地用双手转起了伞,水花顺着伞尖被挥舞成了透明的幕布,四溅开来。站在好几步之外的糜知秋都中招了,感觉在被水枪攻击。 “惯性运动。”他解释。 幼稚到不行,糜知秋小学就不干这事了。 “真厉害。”糜知秋也学他鼓掌。 夏炘然私下里就是很幼稚,糜知秋看到过他拿拼好的乐高模型打仗,火箭和坦克撞在一起,还会配音“砰”。打游戏在关键的时候输了,表面上安慰队友没关系,低头就气呼呼地把糜知秋头上的毛揉得乱七八糟。后来他打游戏,糜知秋都跳到书架上免遭毒手。 这时有几个女生从远处走来,夏炘然收敛了起来,重新做回帅哥,也站到屋檐下慢条斯理地收伞。 糜知秋看他一瞬间就捡起了偶像包袱,拉了一下他皱起了一道的领口。他感觉好像和夏炘然呆在一起就总能发现他的卫衣帽子或者衬衫领子歪七扭八,有时候早上都好好的,下午领子还能翻过来。差点逼死他的强迫症。 周六被加了一天班,星期天又是连续的雨天,糜知秋只想呆在宿舍看电影,雨天淅沥的背景音会让每一部片子都有不一样的体验。 他瘫痪在床上,决定饿死之前都不下地。 大黑探着头问上铺的他,“你知不知道今天学校论坛的事。” “论坛?”糜知秋被电影情节拽得很紧张,没绕过来大黑在说什么。 “你和夏炘然被拍了。”大黑有点不知道怎么描述。 “被拍了是什么?”盟主也探头。 大黑把手机递给盟主看。 糜知秋从床上探头看,盟主翻了几页然后和大黑一起齐刷刷地看向自己。 ”怎么了?”四只眼睛这阵仗还挺吓人的。 盟主一个周末绝对不会离开电脑的人居然起身把手机拿过来,“你自己看。” 标题就非常劲爆《这个小哥哥是谁,我就想问我是不是磕到真的了》里面放了好几张配图,糜知秋看出来是昨天在宿舍前被拍的。 一张是夏炘然站在雨里笑,因为静态图看不出来他在转伞,就像拿着伞邀请面前的人过来。 第二张里夏炘然还是那个姿势,只是他面前的人也笑了起来,手伸了起来。糜知秋当时是在给这个大龄儿童鼓掌,但侧面看不出来,只感觉是把手举到了胸前。 如果没有第三张图,这并不是一个需要误会的动作。 第三张图里,两个人都在屋檐下,他在拉夏炘然的领子,因为角度问题,夏炘然又微微低着头看他。 就好像要接吻了一样。 这个前提下,第二张图就被解读出太多误会了。下面好多评论都以为是他伸手让夏炘然过去,带着要拥抱的意味。 “和商院院草一起的这个小哥哥是谁啊?”很快就得到了答案,连以前糜知秋是哪个专业的,转专业成绩多高都被扒了出来。 因为帖子是昨天晚上发的,经过一天已经发酵出了太多东西。还有人说昨天在学校附近的猫咖看到了夏炘然,当时就是这个人在兼职。看上去夏炘然像是陪了一天,喝了一桌子饮料。 立刻就有人跟帖,经常遇到夏炘然和他在食堂吃早饭,周二早晨在一食堂大几率可以碰见。 还有人说在图书馆也遇到过夏炘然,旁边的人好像就是他。 越说越像他们两在谈恋爱一样。 盟主看他没有什么表情,喊了他一下,“知秋。” “我一直以为夏炘然是校草,今天我才知道他只是院草而已。”糜知秋找到了自己奇形怪状的重点。 盟主傻眼了,感觉这位男士果然不同凡响,“另一方面来看,你的颜值还是很被肯定的,全都在说你们很配。” “这家伙长太高了,我一米八在图里居然被俯视。”糜知秋又看了一遍第三张图,感觉夏炘然眼神是挺温柔,有被怀疑的道理。 除了有些女孩子口吻的在说什么“锁了”之类奇怪的词语,也有很多难听的话。 “干嘛说这么恶心,看到帅哥走一起就觉得是一对吗?” “两男的举动这么暧昧干嘛,又不是明星卖腐给谁看。” “说不定是真的呢,才认识一个多月就陪着兼职,谁会和哥们这样。” 还有个自称是内部消息的,说追求夏炘然的女孩子一大把,从来也不见他和谁暧昧,可能真的不喜欢女生。紧接着被拒绝过的女生就现身说法,讲对方多么不给余地。 一开始还只是一些女生没有恶意地讨论,看到的人越多,不同的声音就越多,有些刺耳的话层出不穷,好几个回复下面楼中楼盖了几十层,有点吵架的意味。 “我们学校的人也是够无聊的。”盟主想了想,“我帮你去问问怎么删帖。” “他们真是厉害,连我周二早上那节课的同学都出现了。”糜知秋感觉自己可以等一个夏炘然周二早上的同学,四个人凑桌麻将。 他一直知道夏炘然走到哪都是话题的中心。因为他优秀,闪闪发光。但这是第一次体会到这样一件小事发生在他身上,都能成为学校范围的话题。 他觉得自己该给夏炘然发个消息,但又有些犹豫,解释和安慰都没有理由,如果对方不知道这件事,他甚至觉得不需要提醒他看。他私心里不希望夏炘然感受那些言语的恶意。 但就这时,夏炘然的短信就像心电感应一样发了过来,“你转专业成绩还挺高。” 这是看过帖子的意思了。 “我倒是想知道谁打败了你成为了校草。”糜知秋打从心底好奇。 “我是院草这件事我今天才知道,可能是连夜评的。” 原来并没有排行榜啊,糜知秋还幻想他们每年有一个内部投票。但他还没回复,对方又发了消息过来。 “我找人去删了,你不要放心上。”夏炘然很体贴地表示他会处理好。 不要放在心上。 糜知秋看着这几个字,在键盘上停顿了一下。 “好的,不会。” 客气得就像刚才互相调侃的人不是他们一样。 门票 这座城市的秋天很短,倏忽略过,夏天的尾巴还能看到踪影,风就凛冽了起来。糜知秋很喜欢宿舍去食堂的路,夹道的树木蓊郁,投影下细碎的光,斑驳的影子跟着风飘动,流淌到鞋子和衣服上。 早晨变成了有味道的意象,温暖和煦,时间缓慢。糜知秋很喜欢泥土和树的气息,夏炘然友善地补充,这味道是放线菌的产物。 “你真的是很浪漫。”糜知秋猛吸一口气,“你是不是还会提醒人,晒被子后阳光的味道来自于螨虫的尸体。” “实际上是棉花中的棉脂因为高温挥发出来,和臭氧结合的味道。”夏炘然乘胜追击,继续伪造自己不解风情的人设。 “科学家很难写出诗吧。”糜知秋被科普到了。 “科学的尽头是信仰神明,还挺浪漫的。”牛顿研究到最后选择去追随了神的思想。 “爱因斯坦是因为科学才坚定了宗教是迷信。”糜知秋选择抬杠。 “大概是因为科学本身更浪漫。” 这种时候,夏炘然总能将反驳说出附和的意味,如果笑一下还能让人觉得被赞同了。糜知秋又一次肯定了他有特异功能。 网上的帖子当天就如约删除。 年轻人对事情的关注就是船,流经了水域泛下涟漪,就会互相忘怀,没有证据的八卦消散干净,认识他们的人偶尔会提起这桩子虚乌有的绯闻。 没有人会拿值得当真的事开人玩笑,他们的口吻里都理所当然这是个误会。 只有大黑带着心虚,偷偷凑在他座位边上,问他:“所以你真的…?” 真的什么? 真的和夏炘然有一腿? 糜知秋看他毛毛躁躁地抓自己的头发,不好意思问下去的样子,觉得很有趣。 “你天天和少瑞呆在一起,都见不到人,难道不该我问你们是不是真的?”大黑虽然感情史极其丰富,但却非常容易被调戏。 果然他立刻就反应很大地摇头,“他有喜欢的人啊。” 不是否定,而是他有喜欢的人。 这回答倒是出乎糜知秋的预料,人对于荒唐的事反而会很淡定,他以为大黑会简洁地说不是,或者开玩笑地戏弄。 但他得到了一个紧张,意有所指的回复。 他想起小时候,老师问他的同桌,想不想要五角星,同桌认真地点头,老师问他,想不想妈妈,他会回避视线低下头,说她很忙。 人对唾手可得,理所当然的事情总是显得平和,而心虚来源于不确定。 自己无意间提问就能看到的慌张姿态,却无法从他真正想要得到这样答案的人那里获得。 论坛事件的第二天,糜知秋就收到夏炘然和往常一样发来的消息,问他要不要一起吃饭。 糜知秋的手指在键盘上停顿了一下,回复说等会有点事,难得地拒绝了这个邀请。 夏炘然将对这件事毫无芥蒂的态度摆放上明面,给出了可以让两个人都自然相处的完美答卷。糜知秋感受到了他用心的体贴。 可是,他不在乎这些流言,他只在意夏炘然没有误会。 夏炘然坦坦荡荡。 他回想起自己帮他整理衣领时,对方耳垂上那点若有若无的红,如果假装不经意碰到了他的脖颈,夏炘然的眼神就会死死盯住地面。 原来这些只是自己的误会,夏炘然那些小心翼翼的靠近都出于纯粹的好感,隐藏的害羞只是本性,从头到尾对方都沉浸在友谊的外壳里。 “不要放在心上。” 误会的人是自己,希望对方紧张,口不择言,到头来却被一句安慰晃了眼。 糜知秋往大黑头上糊了一巴掌,假装没注意到任何端倪,“所以少瑞到底喜欢谁?” 大黑捂住头,“怎么变成盘问我了?” 可是我没有可以交代的,糜知秋没有灵魂地微笑。 糜知秋和夏炘然说完有事后,见他没有多说什么,又补充了一句,“后面几天我也比较忙。” 发完后他有些后悔,感觉这样的言辞太过刻意,但又隐隐觉得夏炘然会接下这些尖利的试探,反推回柔软的包容。 可是时间感知力让等待的人太过煎熬,平时发呆十分钟只是转瞬间,这几十秒的等待却让糜知秋感觉空气中的灰尘都凝结住。 我在期待什么啊。 他开了静音,把手机锁进抽屉。 怀着心思期待对方露出马脚,却只看到了坦然无谓。本以为两个人都站上了舞台,到头来对方只是水箱里的海豚,共舞一曲,才发现自己只是游客,被四周的水色感染,以为自己真的在海底世界。 全是错觉。 糜知秋总是恪守人和人相处的规章,反复确认不爱争取,在他眼里,感情是树,生长缓慢,安静常青,也容易被遗忘。 糜知秋以为这些氤氲和容易被错误理解的试探,如果没有得到妥善回应,会让两个人回到点头之交的朋友位置。 所以他没有去看答案。 结果发完消息的当晚,夏炘然就直接在路上把他截胡,揽住他的脖子非常不客气,“你说的有事就是为了一个人偷偷去图书馆!” 糜知秋本来在看着地砖,认真不踩到边界,这样单调的任务容易让人收敛心思。突然被卡住脖子还以为要被抢劫了,只能两只手扒拉开他的手臂,很无语地回答,“对,我要背着你学习。” “不行,赶紧带上我。”夏炘然在有些时候会展现出惊人的直觉,比如现在,糜知秋那些接近于恼羞成怒的回避,被他四两拨千斤的亲近击破。 平时夏炘然的绅士包袱似乎失效了,难得展现出暑假时在猫面前活泼主动的样子。 糜知秋有些好笑:“院草这是在干嘛?” “我在害怕你太努力,抢走我的第一名。“夏炘然说的和真的一样。 “我们两根本不是一个专业。”糜知秋闷笑起来。 “我怕毛概考不过你。”这节通识课是他们两个专业一起上的。 旁边人来人往,夏炘然拉着糜知秋的书包,说着小学生一般的较量话,充满了不真实感。 糜知秋整个下午只要听到手机震动一次,就会心被拎起一节,反反复复间他更加不想打开薛定谔的抽屉。他讨厌自己假装洒脱下这样纠结的本能,连带着都迁怒了夏炘然。 可是一场隐藏在糜知秋心中的冷战还没来得及拉开帷幕,就被人勒着脖子宣告结束。夏炘然似乎是跑过来的,头发翻飞起来,看着自己的眼睛里泛着路灯的影子,下睫毛长得快要垂下来。 糜知秋生出了无奈的好笑。 我和水族馆的鱼较什么劲,我才是那个拿着门票的人。 糜知秋想。 应该求而不得的人是他。 光 人和人的距离很微妙。 企图回避的时候走在哪都会遇到,约着吃饭时间反而总对不上。 最近迎新晚会临近,两个人都变得很忙。 糜知秋每天都要去现场审节目。彩排就像拼乐高,零碎的所有配件都规整到合适的地方,会让人产生奇异的成就感。 其实糜知秋的性格比较像和图画文字打交道的宣传,夏炘然问过他,“当时怎么选了文化部。” “因为我们是文化人。”糜知秋对于不怎么好回答的问题,就随口应付。 现在站在礼堂的底下,看着压轴节目被华丽的灯光包裹呈现,他突然觉得夏炘然可能会喜欢这样的工作。 倒计时两天的时候,宣传部和外联部都被拖过来帮忙,用以填补流程中人手不够的窟窿。 夏炘然难得有了和他一起吃盒饭的机会。 许桐也和他们并排坐在台阶上,猛干了一杯咖啡:“啊,我感觉越要开始,问题反而越多了。” 糜知秋脑袋里还在盘算话筒的调度:“主要还是穷。” 同个节目人一多,恨不得一个话筒掰成两个用,之前纯彩排时没遇到的问题,都因为加入正式灯光和音乐暴露了出来。 许桐为了布置led屏操碎了心,把场控权交给糜知秋。 两个人忙了一天才第一次碰头,絮絮叨叨地整理还有什么要敲定的。 夏炘然发现人群中的糜知秋就和当年军训时跑步的他一样,站到哪哪里就像有股泉水咕咚咕咚,仿佛带着温润清澈的声音。 他跟着灯光调整每个节目里表演者的站位,拿着麦克风发出的声音萦绕整个场地。这声音随着电波被揉捏传播,缓缓铺开,淡化了性格特质,染上了明亮的质地。 舞蹈节目时他明白术业有专攻,会求助式询问另一个高个子的女生。侧身低头时,刘海微微有些挡住眼睛,看不到他目光下落时像绒毛一样的眼睫毛。 夏炘然一直知道他做事的时候细致专业,可是他平时总是懒散温吞,说话胡天海地,乍一下看到他站得端正,把混乱的场面安排得条理有秩,让夏炘然生出了很多新奇的体验。 比如糜知秋从头顶一挥,他指向哪,哪里就会有一束光照过去。 这让夏炘然有点好笑地想起圣经。 上帝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 兵荒马乱的准备全部完成,到了舞台当天反而没有太多事。 文化部的人偷偷瓜分了剩下的几张票,在后台祈祷抽奖可以抽到自己。糜知秋好像是偏心,塞给了夏炘然两张,“如果中大奖了,记得带我分赃。” 嘴上这么大方,夏炘然从他手里抽走票的时候糜知秋却不松手,两个人各拽一边把纸张拉变了形。 夏炘然好笑他前一秒还极具领导风范,转过头又变回私下里的样子,直接松手,从根源解决问题,握住他的手腕把他拉近一点:“要是中大奖了,全部都给你。” 糜知秋眨了下眼睛,抬手把票放到了他胸口的口袋里,然后拍两下票的位置:“怎么感觉自己赚大了。” 这动作轻得像点了两下,可是夏炘然仿佛感觉被撞击到了。 他捂着胸口的票笑。 以前糜知秋非常习惯性和人保持礼貌的距离,不会有很多肢体接触。但夏炘然发现只要衣领乱了,就能看到糜知秋露出崩溃的神情,然后伸出手来整理。 这种时候他会显露出一点不自知的亲昵,让夏炘然总是忍不住偷偷弄乱自己的帽子和领口,想再看一次。 但最近糜知秋有些不一样了,像碰一下就会合拢叶子的含羞草主动盛开枝叶邀请。有时会释放出一些友善的,让人想靠近的讯号。 比如现在,糜知秋脸颊处微微凹陷出一个不明显的笑窝,让夏炘然有些不自在地低下头,“预祝我们一举抽到特等奖。” 他本来以为糜知秋会避开自己。 事实上论坛的事情刚发生时,他就有些忐忑地发信息给糜知秋,即使宿舍在一条走道上,他也不想立刻当面看到他的真实反应。 他怕那些连自己都弄不明白的心意已经被照片证实,怕撞上糜知秋没能来得及收起的了悟和为难。事实证明,对方确实重新回到了以前客气的位置,不再狡黠又风趣地胡扯,还好夏炘然对此有心理准备。 可是当第二天,糜知秋说,后面几天他都有事时,夏炘然突然冒出了不甘心的想法。 他不知道自己在不甘心什么,他只知道他想见到糜知秋。 接近于无助的被疏离就好像是镜花水月,仓促的奔跑和漫无目的的寻找后,见到的糜知秋与往常无异,看到夏炘然耍赖一样抓着书包不松手,甚至好笑地拍了拍他的头。 “你的偶像包袱呢?” 夏炘然恍惚间以为那些回避都是错觉,又怀疑是因为自己莫名其妙的莽撞产生了作用,他好像感觉和糜知秋之间的界限变得更加模糊了。 他在现场安排完人员分布后,似乎就很自然地脱离了宣传部,一直跟着糜知秋,一个部长变成了另一个副部长的跟班。 在此以前,他们很少在学生会里表现过关系很好这件事。 人和人的距离很微妙。 夏炘然不自觉间和糜知秋发出了同样的感叹。 晚会结束后,文化部就算完工了,接下来是作为后勤的体育部上场,夏炘然轻车熟路地在后台出口处等糜知秋出来。 大家习以为常,都提醒糜知秋有人在等他。 “全部家当。”夏炘然把每个座位都会发的塑料花举在糜知秋眼前。 糜知秋接下这自己去选的赠品,回想了一下,进价六毛,“运气真的很好呢。” 这次抽奖设置了非常多小的奖项,座位接近一半的人都带走了礼物。 “谢谢夸奖。”夏炘然听出了他言下之意里小小的调侃,依旧笑着当作是赞美。 “我已经连着一周七点爬起来了。”糜知秋伸了个懒腰,跟周围和他说再见的部员摆摆手。 “你们今天没聚会吗?”一般大的活动都会有庆功宴,尤其是文化部在现场忙的时间最久。 “明天晚上,话说主席喊我们几个部长周末一起出去聚一下。”糜知秋找不到地方放花,把花柄往袖子里一插,只露出花骨朵。 “我们部门也是明天晚上。”夏炘然翻了一下群里的消息,“今天确实太晚了。” 糜知秋走出礼堂前又回头望了一眼这几日来的战场,感觉一切结束得有些梦幻,他参与策划的第一个大型活动就这样落幕了。 “在台下看觉得怎么样?”糜知秋像是在问夏炘然又好像是在问观众。 夏炘然看到他袖口露出的花瓣被他圈在手心。 晚会开始时,整个大厅的灯光都熄灭。 夏炘然座位很靠前,往舞台下方看时,能找到糜知秋手里的对讲机,发出一点点幽幽的橙光。 保证节目顺利需要台前幕后共同的努力,那点橙色的光一直都没有消停下来。夏炘然一边观看这几天反复了好几次的节目,一边忍不住眼神跟着那一点亮光确认糜知秋的位置。他一会回到后台,没了踪影,一会在台下,审视舞台的完成,有时又绕到场边,和控制音箱的人低声说着什么。 舞台上大开大合的光和四处缠绕而来的声音似乎都被淡化,他总能一眼就找到舞台下只有轮廓的糜知秋。 就好像他身上有光。 “很耀眼。”夏炘然回答。 糜糜 盟主吐槽糜知秋作为二把手,最后捞回来的油水居然是一枝塑料花。 糜知秋清空了一个透明的笔筒,把花放进去,“是呀,现在贪污不容易了。” 盟主感叹,“你贪把椅子回来多好,我缺个垫脚的。” 糜知秋把书架上的书分开,将笔筒连着花放在里面,再用书挡起来,“你可以把脚翘自己头上。” 大黑刚摘下耳机,没听到糜知秋多么冷酷无情,无知者无畏地嚎叫,“糜糜,能不能帮我削个梨,我好饿啊啊啊。” 这个宿舍也不知道以前怎么活下来的,糜知秋来之前,既没有锅也没有热水壶。自从发现糜知秋有把水果刀,大黑再也不愿意连皮啃水果,靠撒泼打滚妄图得到他的怜爱。 已经中午了,大黑都没有下过床,似乎得不到这个梨的滋养,就会在床上干涸。 糜知秋大发慈悲,从他桌上拿起梨,“就不洗了。” 大黑在上铺一个跪拜,“谢主隆恩。” 盟主看惯了这套常规操作,发出啧啧啧的声音,“你在等夏炘然?我看你换衣服换完好久了。” “嗯,他说想上我下午的选修课。” “你这学期选了什么?”盟主以为是什么有趣的课。 “中外电影鉴赏。”糜知秋按着顺时针,削下一圈薄薄的皮,“他跟我去蹭部电影看。” 他小时候看过一个电影,好像是个恐怖片,主人公要把一个苹果的皮连着不断削下来,才可以摆脱死亡的厄运,可是却每一次都削一半就断开。 他已经不太记得故事,也找不到这部片子叫什么,但他总是习惯性想把皮削成长长一条,努力让它完整。 正削到长度岌岌可危,要小心谨慎的时候,旁边突然响起夏炘然的声音,“好强啊。” 糜知秋手一滑,果皮应声从中间断开,哗啦一声落入垃圾桶。 他耿耿于怀地看向夏炘然,“我要死了。” 夏炘然哪知道他在回忆童年,迷茫地看向垃圾桶,“掉下去的是你的手指?” 糜知秋把梨子举起来,指了指还没削掉皮的部分说,“断开了,我要死了。” 这着实莫名其妙,夏炘然简直被他可爱到了,一下就笑出声,“我该和它道歉还是该和你道歉。” 大黑人挂在上铺,距离干涸一步之遥,“你该和我道歉,本来我已经要吃上梨了。” 盟主在旁边鼓掌,“你们三个还演上戏了。” 糜知秋无理取闹完,用脚勾了椅子过来给夏炘然坐,”你等我两分钟。” 大黑一直知道糜知秋和夏炘然关系很好,但还是第一次在宿舍见到这个名人,探着头打招呼,“哇哦,院草是来接糜糜的吗?” 宿舍里,大家都习惯性跟着靡知秋称呼夏炘然是院草。 夏炘然一愣,看不出来在想什么,笑着点了下头。 大黑想,不愧是院草,又高冷又帅气,他把头更加探出来,还想说什么,就被糜知秋用梨子堵住了嘴。 与其说是堵,不如说是撞上来。 大黑感觉自己的牙直接镶进了果肉,他默默把梨捧住,安静地在床上啃了起来。 他冥冥中感觉自己再多说点什么,下次用来堵嘴的就是水果刀了。 糜知秋一直搞不清教学楼的结构,几栋楼连在一起错综复杂,如果进错了入口,他就很难找到正确的教室,每次上这节选修课,他都要绕一圈到这栋楼的背面,只有那个门进去,他才能顺利到达目的地。 但是夏炘然没能理解他绕远路的意义,看他往另一个方向走,出声提醒,“糜糜,不进去吗?” 这称呼吓到他了,糜知秋用惊恐的眼光朝他看,怀疑自己的宿舍有妖气,夏炘然也被大黑传染了。 “我看大家都这么叫你。”夏炘然解释。 糜知秋头摇成拨浪鼓,“大黑有事求我才会这么喊我。” 夏炘然回忆,“许桐也这么叫你。” “他那是恶心我,喊完他都要吐一个小时。”糜知秋头皮发麻,每次许桐这么喊他,他还要回以“桐桐”,达到两败俱伤的效果。 他不信夏炘然看不出来。 夏炘然看他反应这么大,要被逗笑了,“你舍友喊我院草。” 这是个肯定句,没有兴师问罪的含义,仿佛在疑惑糜知秋是不是经常提到自己。 “主要是没有正规比赛,不然就该喊你校草了。”糜知秋假装非常真诚,绕回了原来的话题,“我走这个门进去找不到多媒体教室。” 夏炘然看了一眼,“可以跟着我走。” 糜知秋感叹,“那也太厉害了。” “糜糜你是个路痴啊。”夏炘然笑,虽然刚开学的时候,他也绕不明白这完全不连号的教室,可是现在已经大二了。 糜知秋扶额,“别这么喊我,有一个许桐够我受了。” “那大黑就可以这么喊。”夏炘然记得糜知秋是这么称呼那个人的。 “大黑哭哭啼啼爱赖床,您可是个正常人。”糜知秋都说起敬语了。 夏炘然想,所以你就给他削梨。 在夏炘然的眼里,糜知秋和人来往总是不远不近,很好相处但仿佛天生与人有屏障,所有的关系都带着恰好的亲密和疏离。而不客气的程度就是他和人是否亲近的度量衡。 夏炘然今天又见识了一次糜知秋和大黑是怎样相处的。 “那我该怎么喊你?”夏炘然反问他。 这个题目为难住糜知秋了,“你喊我全名不挺好的。” 夏炘然不想放过他,一副言之凿凿的样子,“你给我起的外号已经极具传播性了。” 糜知秋宿舍总共四个人,莫名被扣上了传播的大帽子。言下之意是“不能厚此薄彼。” 糜知秋被夏炘然缜密的逻辑折服了,停顿了一下,试图当场给自己编个外号,“爸爸?” 夏炘然不准备被占这个便宜,揉了一把他的头发,“诶。” 瞬间转危为安。 电影鉴赏的选修课逃课的人很多,有些看一眼今天放映了什么,就偷偷拎着包从后门跑走,而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老师上课上到一半,突然点起了名,打开点名册时还非常平淡地说了一句,“转告一下没来的人,以后也不用来了。” 平地扔惊雷。 旁边的人纷纷埋下头发消息,秉着能救一个救一个的原则,召唤同伴。 夏炘然小声说,“你说我要是喊声到,是不是能救一个幸运的小朋友。”他本来是没有选修这门课的。 糜知秋眼睛都不眨,“就怕有人和你一起喊到,对方还要向老师证明他是他自己。” 如果两个人同时喊到,八成两个人都不是本人。 夏炘然笑了一下,“你带学生卡了吗?” 糜知秋疑惑,“没有。” “那我和你一起喊到,你是不是证明不了自己是自己。” 糜知秋很镇定,“爸爸放过我。” 这次点名的意义重大,中途不时出现一些明显是从宿舍百米赛跑来的选手,还要气喘吁吁地说,“我刚才去上厕所了。” 出席人数一度达到峰值,点名结束,老师意味深长地数了一下人数,看有没有人偷偷帮别人喊到混淆视听,结果很惊人,“居然还多一个。” 前排有人说,“肯定是有人陪女朋友来上课。” 老师合上点名册,否认了这个选项,“一定是我的课太精彩了。” 掌声雷动,大家赶紧给老师面子,就怕他今天不开心再临场考个今日电影思想中心。 夏炘然侧头看了一眼糜知秋,见他翻了个白眼,也不知道是针对哪一句。 他忍不住挡着脸笑了一下。 水杯 周末变得冷了一点,糜知秋从柜子里翻出了毛衣,还没来得及穿上,就听见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夏炘然发消息过来,说在楼下等他。 糜知秋握着手机走到窗边,往宿舍楼下看,对方正站在门口看手机,不知道是不是心有灵犀,突然抬头接住了他的视线。 糜知秋晃了晃手机,示意自己收到消息了,马上下来。 夏炘然笑了一下,顺手指了指门口的枫树。 枫叶红了。 糜知秋记得高中时,他坐在传说中动漫男主的座位,倒数第二排靠窗。 如果低头从窗户往下看,能发现一棵樱花树,平时都光秃秃地倚在墙边,只绽放短暂的花期。 倒春寒常常让人模糊了季节的边界,但如果看到郁郁葱葱中冒出一丛粉色,他就会意识到,是春天。 花已经开好了。 换到新宿舍时,有一天他趴在窗户边发呆,低头看,发现这栋楼不常进出的一个门外,有一棵枫树。 这可能是他为数不多,不用过脑子就能分辨的品种,一个个小手掌般的叶子拥挤在一起。 糜知秋想,这次是秋天。 今天学生会组织了庆功宴,大家在郊区租了一个别墅,部长和干事几乎都去。按主席的话说,“一个都别想跑。” 糜知秋仿佛幻想到了大学生集体酒精中毒上新闻的画面。 等他下楼时,除了夏炘然,许桐也在,“哟,许雅马上来,等会我们一起走。” 因为夏炘然不认识她,糜知秋解释了一下,“我们部门的干事,个子高高的那个女生。” 夏炘然根据他的描述想起来,迎新时那个女生和糜知秋一起负责的后台。 许雅。 夏炘然终于对上了号,当时糜知秋就是帮这个人去猫咖顶班的。 许桐问夏炘然,“你们部门其他人呢?” 夏炘然回答:“我们昨天部门聚会喝了半箱白酒。” “半箱什么?”许桐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没听错。”夏炘然点头,“还是和啤酒一起喝的。” 许桐叹为观止,“那是不可能来了,你怎么还健在的?” 夏炘然平淡地解释,“还好我是部长。” 今天主席也想大干一场,几箱酒落在一起,和人一样高。 暴风雨前的宁静大概就是这样,大家赶紧趁清醒的时候玩耍。 糜知秋和夏炘然都不会做饭,被分配到了王者荣耀小组,和其他人打对抗赛。夏炘然大概天生就是领导角色,而且什么游戏都很擅长,即使没有商量,指挥权还是自然而然落入他手里。 糜知秋记得暑假的时候,每天趴在他电脑边看他打游戏,只觉得他说了很多话。这一次终于体会到其实句句有用,他大局观很强,似乎总能根据地图预判出敌人会到哪里去,节奏把握得很好,即使人头没有领先,经济却拉开对面一大截。 耳机里的他和坐在身边的他声音重复两次,四面八方围绕上来,就像整个游戏都掌控在他的手里。夏炘然有时候会特地让他一个人头,然后偏一下头,仿佛是炫耀又好像是邀功。 糜知秋怀疑他以前经常带妹,不然怎么这么会。 连赢了几局,对面就不给夏炘然炸鱼塘了,一起嚎叫,“你拿小号和我们玩的呀?” 夏炘然很谦虚,“真的是青铜选手,只是我以前打lol。” 王者荣耀基本算是lol的简化版游戏,这么说的意思就是,“我根本没玩过这个,我只是单纯的意识强。” 这么嚣张,立刻就被赶下场。 夏炘然笑着把手机放在桌上,举起双手表示交枪不杀。 等他绕了一圈回来后,糜知秋新的一局还没有结束,这一次双方明显因为节奏相似,势均力敌了起来。 糜知秋微微躬着腰,快把脸埋在屏幕里了,每次他低下头的时候,眼睛就像沉没在刘海里,显得人反而比平时认真。 夏炘然发现,他之前把手机放在桌上是靠着杯子放的,现在水杯却离手机有一段距离,更靠近糜知秋坐的地方了。 夏炘然看了一眼,糜知秋身前还有一杯没喝的水。 他坐回到座位,看了几眼糜知秋的屏幕,小声提醒他,“该推下路的塔了。” 糜知秋点了下头,刘海随着动作晃动了一下。 这不是夏炘然第一次注意到了,之前他在图书馆,就偶尔会发现杯子被移动过,以前夏炘然没放在心上,以为糜知秋只是怕书碰到水。 但这不是图书馆,他面前也有水。 是想用我的杯子吗。 还是巧合而已。 夏炘然用手指在杯口上转了一圈,心也跟着囫囵了一周。 他看糜知秋刘海都快戳到眼睛了,伸手帮他把头发往边上撩了一下,“先把线清了再打团。” 糜知秋嗯了一声。 难得听话乖巧服从指挥的样子。 夏炘然在很久以前以为他是这样的性格,虽然很快这种想象就破灭了,但那些他在图书馆里安静看书的形象却也同时立体了起来。 他有时很想拆开这个人直接看看他的组成部分到底有哪些,有时又会在不小心撞见新元素时感受到探索的乐趣。 糜知秋是怎样的人,大一的夏炘然是靠偶遇的片段拼凑出来的。 就像太阳光跳跃在树梢上。 零碎的,闪耀的。 期末考试之前,他难得在路上遇到了他,可能是因为白,感觉他快被太阳晒化了。夏炘然突然意识到,接下来的暑假,没有偶然会让他们再见到了。 所以当他发现新部长的名单里有糜知秋时,徒生出了没有由来的兴奋。 他可能要和这个人产生必然的联系了。 不再只是偶然。 那个夜晚稀疏平常又仿佛是走马灯中浓墨重彩的一笔,他期待黑夜快点到来,又想催促新学期降临,似乎一切都变得很迫切。 他甚至很盼望猫快点跳上窗台。 这一切难以解释也无从知晓,他没有可以分享的对象,也没有可以诉说的内容,因为除了本能的感受,他不知道这些感情来源于哪里。 夏炘然发了微博,说“想它”,大家都回复说他又在晒猫,但他知道不止如此。 直到他生理性发泄时,才在喘气和攀上高潮的瞬间意识到。 他对糜知秋拥有的冲动到底是什么。 杯子只是移动了十几公分,这几牛顿的力也许都不足够推动一只手。 可是却作用在解释不清楚的巧合和缠绕着的思绪上,化学反应成了名为冲动的产物。 足以推动一个人。 夏炘然又靠近糜知秋的屏幕一些,声音有些模糊,“有人要来抓你了。” 糜知秋忙着往回撤,“嗯。” “往左边靠一点。” “嗯。” “这次可以一波了。” “嗯。” “你和许雅关系很好。” 糜知秋手上操作不断,嘴上却突然卡了壳,他没有抬起头,沉默地击杀了一个敌人。 人言嘈杂的环境里,这几秒钟就像电影里慢镜头的特效。 糜知秋的声音低缓而平淡。 “一般,她是因为许桐,才和我们一起来的。” 夏炘然的话甚至算不上是个问题,只是个没有重点的陈述句,峡谷战场风起云涌,战况正急,足以支撑糜知秋只回答一个“嗯”字。可是千回百转间,似乎又有太多的深意,仿佛能窥探到秘密的一角。 糜知秋最擅长绕着中心不说重点。他很会装傻,也懂得如何把话说漂亮。但这次却难得拨开文字的迷雾,直接说出了对方真正关心的内容。 对面的水晶被一举攻破,胜利的大字展现在屏幕上。 这是在夏炘然的帮助下获得的胜利。 糜知秋好像眼睛里有笑意。 小猫钓鱼 最适合一群人的食物是火锅,一张长桌围着坐,筷子在上面打架。 那些氤氲模糊的气氛一下就消散干净,若即若离的试探被轻轻放下,糜知秋嘲笑夏炘然的可爱,“放心,你永远是爸爸最重要的孩子,不要老吃醋。” 夏炘然面不改色:“爸,我想吃肥牛。” 几个大汉的围攻下,在锅里抢肉不是个轻松活。 糜知秋迟疑了一下,父爱如山地冲了上去。 夏炘然为他加油助威,真的就抱着碗,等他投喂。 雾气蒸腾,牛油的香气席卷浓汤沾染每一块布料,纷杂的食材陪伴酒和喧闹。 为了逃过宿醉的命运,糜知秋喝完第一轮酒,就拖着夏炘然去找喝不了酒的人玩桌游。 这招很管用,一坐下来,再有人劝他们酒,就会被其他玩游戏的人驱赶,让他们不要妨碍秩序。 几个人正在玩uno,这个游戏比较容易失去朋友,对坐得近的人尤其不友好,他们问糜知秋要不要换个座位。 糜知秋看了眼旁边的夏炘然,“没事,父子情坚不可摧。” 这个梗玩了一晚上了还不消停,夏炘然没有说什么,并很快就对这份情谊坚不坚固做出了考验。 uno的规则是,出完牌的人获胜,所以手里的牌越少越好。结果只要轮到夏炘然是上家,糜知秋就一直被迫加牌。 夏炘然每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就会和他说一句,“加两张”。 台词都不带换。 糜知秋手里一把牌都握不住,感觉自己是在打扑克,“父子情深转眼变成血海深仇。” 夏炘然笑了一下,因为转向牌换了方向,把炮火对准了另外一边的人。 局势瞬间就变了,刚才还对着糜知秋幸灾乐祸的人抱着牌笑不出来,打听了一下,“我喊爸爸有用吗?” 可能是这个游戏太伤感情了,在决裂之前,大家换成玩狼人杀。 快乐都是别人的,糜知秋出门时忘了看黄历。 他连着拿了好几把狼,不是被夏炘然猎人牌开枪带走,就是被夏炘然女巫牌毒杀出局。 又没法说他针对自己,因为底牌翻出来真的是张狼。 “你不愧是面相大师,一眼就能看出我是狼。”糜知秋给他鼓掌。 “不敢当。”夏炘然看他没法发作的样子,很想笑。 “你为什么开枪带我?”糜知秋准备学习点经验。 “因为我想带你走呀。” 糜知秋目瞪口呆,木然地开口,想听听他还能说出什么,“那你为什么毒我?” “因为我想和你共赴黄泉。”夏炘然自己把自己说笑了。 糜知秋感觉自己的掌声没法停下,被他的土味情话说得一愣一愣,差点就信了。 许桐老远看见他这样,大声嘲笑他,“你是智商被碾压了吗,怎么还开始喝彩了。” 聪明的人并不一定是站在巅峰的人,但总是闪闪发光,他们能用最快的时间理解规则,用最巧妙的方法寻找捷径。 就好像天生奔跑时带风,理解别人气喘吁吁的苦衷,也明白路途漫漫,可还是来得及看沿途风景,安慰平凡的人,“不要那么辛苦。” 糜知秋想,夏炘然就是这样的人,即使是没玩过的游戏,都很快会被他放到自己的逻辑架构中。 仿佛所有的事情都有公式,只要他埋头算了两题,就能游刃有余地抬头,开始举一反三。 糜知秋一晚上在各种游戏上被碾压了一圈,严重怀疑这个人还在记恨他说父子情深的事情。 他居然记牌! “玩个全靠概率的吧?”他把扑克扔到桌上,又输了个干净。 夏炘然把牌收好,“比大小?” 他看了一圈又补充,“但是我们没有骰子。” 于是糜知秋就提出了玩小猫钓鱼,即使上一次他玩这个游戏,还是自己和自己玩,用来打发时间。 这个游戏简单不用动脑子,运气的成分很大,两个人轮流出牌,只要出现同样的就可以把桌上的牌全部拿走,直到对方手里没有牌。 实在不像两个男大学生会玩的。 夏炘然很好笑他要拿这样的游戏打败自己,洗好了牌,“都玩这个了,我们下点赌注?” 糜知秋回他一个“你说”的眼神。 夏炘然手指轻轻地点桌子,“输了喝一杯?” 糜知秋燃起了斗志,直接跑去搬酒,顺便还拎了一个许桐来。 现在变成了三个男大学生在玩。 三个人分牌,每个人拿的牌变少,翻身的机会也变小了。 扑克的手感厚实光滑,每一次翻过来时,都要认真祈祷桌上有一样的牌面,可是夏炘然把牌放下去时的样子太过笃定,糜知秋真的怀疑他连玩这个游戏都记牌。 在他和许桐轮番喝酒后,许桐终于不可置信地理解了糜知秋刚才鼓掌是因为什么,感觉太神奇了。 他问,“帅哥就会运气好吗?” 夏炘然摇头,“是命好。” 太气人了。 许桐把酒一干,直接再加一副牌,又拉人入伙,好好的小猫钓鱼玩成了大混战,在几个人的眼神期待下,夏炘然终于被斩首马下,献出一血。 场面演变成了,一群男大学生因为赢了小猫钓鱼欢呼雀跃。 男大学生太厉害了。 一时间,这个幼稚的游戏反而变成了最火热的角落,好多人都凑过来看在干什么。 “我们的目标是!” “打败夏炘然!” 糜知秋本来就坐没坐相,这下笑得更加东倒西歪了,动作间带着淡淡的啤酒味。夏炘然侧头问他,“这么开心的吗?” 糜知秋和他干杯,用劲点头,“陪你喝!” 他就像平静海面下眼花缭乱的贝壳,蒸腾着水汽,摸索这片海域时,动不动会冒出一个奇形怪状的海螺,和他七歪八扭的脑回路一样难以捉摸。 赢他是为了不喝酒,但赢了他就因为太开心陪他喝酒。 夏炘然看到他脸颊上笑出一个浅浅的窝,就好像里面藏了酒,认真批评他,“你和别人一起对付我。” 一句委屈意味的话被他说得盛满笑意。 酒精在糜知秋脑海里咕嘟咕嘟地冒泡,他感觉到有些东西就像拽开的,粘连在一起,拉扯出模糊的,充满絮绒的边缘。 今天的夏炘然似乎换了一身行头,那些外人面前冷淡少言的假象被剥开,他变得和平时一样温和好亲近,又似乎比以往更具有攻击性。 糜知秋想,到底是酒精宜人还是错觉,感觉他那些恰好幽默的挑衅很可爱,直言不讳的时候就像在撒娇。 “我不是我没有。”糜知秋捧起夏炘然的杯子,拍了拍他的肩,思索了一下。 “院草交给我来守护。” 这话过于义气了,刚才的一点暗昧气氛被挥散得干干净净。 夏炘然在内心翻译,他本来想说的肯定是,爸爸来保护你。 丘比特 夏炘然在很久以前就注意到,糜知秋也是学生会的人。 有一次他余光里看到有人在指自己,顺着目光看过去,那里有好几个人,其中一个是糜知秋。 夏炘然想,他会认识我吗。 可能是因为在谈论夏炘然,他们被发现后,纷纷心虚地转走视线。 只有糜知秋没有立刻低下头,他像是有些近视,看远处会不自觉蹙眉,所以眼睛眯着,显得整个人像没睡醒。和夏炘然对上视线后,依旧波澜不惊。 夏炘然想,是因为看不清吧,都不知道我发现了。 自从知道他在学生会后,夏炘然只要听到和别的部门对接的事,就会主动请缨,他想,说不定就会遇上。 部长不知道他弯弯绕绕的小心思,只觉得年轻人脚踏实地,夸奖他,“好好干,父皇的江山以后都是你的。” 男孩子总是在年轻时很向往喜当爹的感觉。 为了一个还不存在的偶然,夏炘然整理了很多次腹稿,模拟了可以提及的话题,他甚至想,糜知秋那样的类型,或许适合文艺一些的开场白。 “你看过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嘛?” 他对着镜子尝试了一下,嘴边晕染出一个浅浅的笑容,说完又被自己的做作恶心到,扶着额头质疑自己到底在干嘛。 虽然很久之后他在学校的咖啡厅,顺着糜知秋的话题说出了这句台词,应景的,充满气泡水的味道,可是当下的他无法预知未来。 我肯定说不出来。他想。 事实证明,甚至连他悉心准备了腔调的“我是夏炘然。”都因为落荒而逃得到了无处说的结局。 他虽然有些害羞,但一直可以维持表面的大气和镇定。 这很奇怪。 后来,夏炘然反思了一下自己为什么反应这么大,觉得一定是因为他从糜知秋的眼神中看出了讯息。 他发现对方认识自己。 月亮偷偷探出脸告诉星星,原来那不是落荒而逃,是得意忘形。 人越聚越多,多少副牌也不够玩小猫钓鱼了,大家不再强求,甚至因为征服了夏炘然这个游戏高峰,满足地四散而开。 许桐有点人来疯,把几种酒掺在一起倒。 糜知秋本来不想喝酒,这一会倒是有些来者不拒。 脑袋滋啦滋啦地发出信号,告诉他,你因为微醺在接受外星信号。 “请不要攻击地球,我们都很和善。”糜知秋认真地对外星长官夏上校说出停止战争的请求。 “我们很遵守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夏炘然承诺,“你不能再喝了,我们换个游戏?” 糜知秋抱着臂弯趴在桌子上,下巴垫着手腕,发出同意的声音。 这时候的糜知秋抬眼向上看,会显得眼睛瞪得圆圆的,夏炘然感觉他有点醉了,又好像比平时更精神。 “真心话大冒险怎么样?”他想,万一真的醉了呢。 糜知秋眨了下眼睛,“怎么玩?” 看来还没有醉,不是在满口答应。夏炘然举起手像握着什么东西一样晃了晃,“玩骰子吧?” “你刚才还说没有。”糜知秋很严谨。 “他们都因为玩小猫钓鱼,把骰子空出来了。”夏炘然起身拿了筛盅过来,里面的几个骰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会吗?” 糜知秋点头:“要是问题回答不了呢?” 就像默认自己会输一样,他有些迷糊的眼睛里仿佛化成了一滩。 “那就喝一口酒。”夏炘然让步让地很干脆,还把量词说得很模糊。 糜知秋满意地点点头,觉得这样的条约很合理。 然后就输掉了。 他愤怒地拿起杯子,夏炘然赶紧拦下来,笑出了声,“不会为难你的,别这么急呀。” 糜知秋抱着杯子不松手,已经做好等他提问完就喝酒的准备。 只是他没想到夏炘然的问题是“你大一的时候认识我吗?” 杯子里的酒晃动了一下,可是糜知秋的声音很平稳:“大家都认识你,我也不例外。” “什么时候?” 糜知秋把杯子放在桌上,玻璃碰撞出醇厚的声音,“这是第二个问题了哦。” 很快,夏炘然就拥有了第二次提问的权利,他拦下变得更加愤怒的糜知秋,攥着他的手腕闷笑,“别喝别喝,换一个换一个,当时什么印象?” 怎么老问这个? 糜知秋感觉呼吸都是酒精的味道,乱七八糟的言辞堆砌在嘴里,变得很难开口,他干脆反问,“你知道你以前很喜欢戴耳机嘛?” “是的。”夏炘然没想到他问了个问题。 “走路的时候也会戴,就好像,”糜知秋指了指他的耳朵,“在说生人免近。” 仿佛海水漫高,他沉浸其中,微笑和声音都鼓动出一个水泡。 虽然糜知秋很快就因为夏炘然是个猫奴幻灭了。 说来很好笑,他们两都因为外貌擅自定义对方,又因为一点浅浅的认识发现什么叫截然不同。可是有一天他们坐在一张桌子上,变成足够说真心话的交情时,又发现对方性格外壳下装着的真实,多么接近自己当初的想象。 夏炘然摇头,“没有,我只是觉得走路很无聊。” “嗯?那你现在为什么都不戴了。”糜知秋声音有些困倦,模糊得像是个陈述句。 夏炘然看着他微微歪头的样子,想,后来呢。 那些浅浅的在意和迫切追寻间的过渡到底是什么。 他记得有一次经过自习教室,发现糜知秋在偷偷打盹,手肘撑在桌子上支住脑袋,睡得摇摇欲坠。 夏炘然像只在树下等待葡萄坠落的狐狸,期待他再晃一下被惊醒的样子。 然而葡萄的脑袋点来点去,突然就换了个姿势,安心地抱着臂膀睡了。 狐狸没有得逞,笑了一下想。 这个葡萄肯定很酸。 丘比特很神秘,好像放的箭就是平a,根本无法选定目标,没有什么理由,只是他在那一刻被击中了。 因为我如果戴上耳机你就不会主动和我说话。 因为你在的时候就不会无聊。 因为以前有一支歌住在我的耳朵里,巡回往复,但它现在会打扰我们。 夏炘然有很多种方式可以回答,他的脑海里全是奇妙的比喻,像飞起的鸽子,没有出声,就有风的影子。 但他说,“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星星听了月亮的话觉得很有道理,这个人说的话和想的事总是这么不一样。 大冒险 还第二个问题呢。 故弄玄虚。 从头到尾,糜知秋都没有提问的机会。 混沌的脑子让他失去判断能力,随便被一哄骗,就输了个干净。 夏炘然胜出的次数几乎足够支撑他细细审问一遍糜知秋的家世,但他却老是问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你是不是很怕热?” “近视了为什么不戴眼镜?” “校门口喜欢吃哪家店?” 糜知秋听得一愣一愣,感觉好像一直有个人在耳边让他填小学生的同学录。 只想靠喝酒消极抵抗。 越喝输得越快,糜知秋喝完酒看不出来醉,安安静静地像是发呆,但却变得很乖,一开始问题还回答得模棱两可,到最后接近有问必答。 他侧着头趴在桌上,眼睛里蒙上了一层雾,有温顺的假象,就好像一只猫翻着肚皮,看上去是邀请,如果真的伸手去摸,就会被挠一爪子。 夏炘然想,先撸撸脑袋,看会不会被咬。 “你怎么想起来转专业的?” 糜知秋的声音像树叶被风吹过,“因为我都不喜欢。” 夏炘然笑,“这是什么回答。” “所以都一样。”糜知秋平铺直叙。 猫咪似乎警惕了起来,但是又松弛了下来。 夏炘然想,再挠挠下巴试试。 “你一开始为什么觉得我对你很冷淡?” 糜知秋先是皱眉,然后反而笑了,“不应该你问自己吗?” 猫咪似乎心情不差。 夏炘然想,摸一下肚子,应该不会被挠吧。 “为什么你总是用我的杯子?” 这个问题没头没尾,问的人和听的人都感受到了沉默的瞬间。 糜知秋像是先疑惑了一下,然后才理解了这个问题,他难得笑得有些憨,声音因为酒精抑扬顿挫,“电脑都进水坏过了,还老把水杯放得离电子设备那么近,我是在拯救你。” 伸出的手没有被挠,可是心却像被刮了一下,涨了起来。 夏炘然好笑自己的自作多情,就像一个吹鼓起来的气球,本以为松手的瞬间会窜得满房间飞,最后却只是平淡地瘪了下来,变成皱巴巴的一团。 但更多的是好奇。 暑假时电脑坏了,只有他自己知道是因为水杯翻了。 “你怎么知道的?” 糜知秋望着他,看上去像在思考。夏炘然的酒量很好,喝了一样多的量,他似乎都没有什么影响,但会显露一些在脸上,耳朵和脸颊都红扑扑的,仿佛在害羞一般。 糜知秋想,还能是因为什么,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因为我亲眼看到的。 “因为我会看面相。” 很理直气壮,是夏炘然一脉相承。 至此,糜知秋终于显示出一点炸毛的迹象了。 下一轮游戏,他直接牙磕在酒杯上,自暴自弃地喊七个五。 总共十个骰子,夏炘然手里只掷出来一个五,他走哪变出那么多。 夏炘然侧头看他,犹豫了一下。 糜知秋整个人都像化了一样,融在沙发里,两个人并排坐在一起,明明没有碰到,夏炘然还是感觉他像黏在自己身上一般,蒸腾着热烘烘的果酒味。 夏炘然笑了一下,不想再让他喝了,乖乖地说,“八个五。” 这接近于认输了。 可是糜知秋脑袋里全是浆糊,分辨不出来对方在让自己,一拍桌子长叹了一口气,回味了一下胜利的滋味。 “我来问!” 这气势就像准备好了问题一样。 夏炘然想,知无不言。 想要知道的事情终于有了答案,他变成了更想回答的那一个。真心话大冒险的流行,不仅是因为求知欲,也是因为难以出口的秘密。 只是他没想到。 “你干嘛让我填同学录?”糜知秋皱眉。 这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似乎所有夏炘然准备好接招的时刻,都是一团棉花糊到脸上,没有气力的撞击,也反击不了。 “什么?我没有呀。”夏炘然莞尔。 “你有,你一直在问大一的事情。”糜知秋皱起的眉毛快变成川字纹了。 原来这就是同学录啊。 “我也会好奇,为什么我们这么一见如故。”夏炘然比了下大拇指,故意很元气。 糜知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多了,听着有点恶心,抿了抿嘴。 不仅是眉间,整张脸都快皱起来了。 他掐着夏炘然的脖子晃,“谁和你一见如故,你这个白眼狼。” 看到毛茸茸的我就吸,转眼一无所知还问我为什么觉得你冷淡。 夏炘然抓着他的手腕,感觉喝多了的他语无伦次又无理取闹的样子很可爱,埋头笑。 他的头发因为笑,软软地落在糜知秋手臂上,痒痒的。 糜知秋收回手,凑近了他看。 夏炘然的头发在光下是巧克力色,因为晃动,一些翘起来的地方就像毛茸茸的。 糜知秋认真观察对方的脑袋,直到他不笑了抬起头,两个人对上视线。 这一幕似曾相识。 他说:“我还想赢一次。” 翕动的睫毛在光的投影下呈现出一个半弧,他们似乎没有靠这么近过,糜知秋感觉这样不太好,又很想亲眼看他答应。 夏炘然说好。 他还说,“如果我选大冒险,你会让我干什么?” 因为呼吸靠得很近,他的声音变得浅浅的,糜知秋终于得到了他喝过酒的第二个讯号,他的嘴唇上有酒的味道。 他怀疑自己闻得有点明显,因为夏炘然的眼睛里带着笑意,变成了柔软的狎昵。 他潜意识觉得这个姿势和问题都意有所指,脑海里却像在做批判题一样鞭策大冒险三个字。 时间轴和人物被酒精打乱,他一会是远远看到夏炘然戴着耳机的陌生人,一会是和夏炘然约着吃早饭的朋友,一会是猫在拒绝夏炘然的亲近。 大部分时间里,他捧着手机,纠结地打滚。 想象中的自己三百六十度翻了两圈,糜知秋就感觉思绪具像化地让人头昏眼花,他刚刚舒展开的眉心又紧凑了起来。 夏炘然看他思索的样子,非常有耐心。 他想,越过分的要求越好。 清醒的人比醉酒的人更审时度势,他听到周围人走动的声音,又好像不断有视线投来。他看到糜知秋的睫毛一撮一撮的粘在一起,他想这一刻他能承担得起一切要求。 也许是这一夜游戏上太过春风得意,于是那团棉花呼地又砸上他的脸。 糜知秋说:“那我想要你微博关注我。” 博尔赫斯 这个答案比夏炘然想象的任何一个要求都简单。 却好像萌生出了另一个层面的过分。 糜知秋感觉他只是眨了一下眼,夏炘然眼里蓬松的暖意就全哗啦啦地冷却成了另外的色泽。 这是怎么了? 小动物在断片中跟着本能想要捂热他的目光,有些纠结地思考:“那就豆瓣关注我?” 妥协了一番。 那些夏炘然不认识他的夜晚,他一直盼望着经常访问列表里的那个人会好奇自己是谁。他甚至常常翻开夏炘然的关注,想看看他是不是私人号不太关注别人,只是难得更新。 结果不是的,他昨天还关注了一个大学的同学。 糜知秋把手机一松,让它自由坠落到床上,想顺势砸死手机里的夏炘然。 这些怨念偷偷编织自己,直到有一天变成了执念。 对方问他心愿是什么,他说我希望你关注我的微博。 七月流火一路燃烧,在十一月的尾巴复燃了埋没的灰烬。 “关注”这个词含义很多。 酒精发酵了糜知秋,让他十分赤诚,没有伪装地掏出了胸膛里跳动的真实。 他意识不到自己做了平时不会做的事,就像一只猫闻到了猫薄荷的味道,所有的矜持都被驱散,一个劲把脑袋往人身上拱。 糜知秋肢体上没有动,内心却被猫薄荷驯服了。 他脸靠得离夏炘然很近,眼神里没有一点旖旎,浑浑噩噩的期盼在里面转动。 夏炘然感觉脸上砸过来的不是棉花,是。 他说:“都关注你好不好,你还用什么软件?” 话说完,他自己都感觉有些好笑,睿智的糜知秋不见了,像在和一个无厘头的小孩子对话。 糜知秋满意地点头:“还用微信。” 夏炘然笑出了声,“还有呢?” 糜知秋认真回答:“还有闹钟。” 夏炘然笑得不行,思考要是录下来会不会被杀人灭口,但是摸出手机后,他刚打开语音备忘录,就有一个想法像鲸鱼跃出水面。 夏炘然想。 要是我现在让他说我喜欢你,他也会乖乖说吗。 就算不是真的。 鲸鱼落下时溅起了巨大的水花。 夏炘然捏紧了手机,大胆的想法随着水面的涟漪晃动,声音在唇齿间绕了一个圈,最后收敛成了另一个问题。 “如果你喜欢一个人,你会怎么告白。” 他摁开了录音键,嘈杂的背景音被印刻在音轨上,起起落落纺锤状的声波和心跳一起波动成海浪的形状。 糜知秋感受不到问题里别扭的深意,他现在是个认真做题的小学生,只能试图翻资料来完成这个超纲的考题,遣词造句和书籍在他脑袋里开会议。 思考是醉酒的大敌,酒瓶们一起挥舞起膀子把它们赶出去。 糜知秋几乎是用本能回答的,“用博尔赫斯的诗。” 他说,“《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那首。” 语句化成了振幅录进了手机。 但音频和夏炘然都对此一无所知。 夏炘然想,是阅读量限制了我感受浪漫。 这又是什么厉害的东西。 紧张的汗意,随之蒸发成了一点接近于茫然的释怀。 其实长大后再看,会在莫名其妙的悸动里,疑惑最初那些只能感动自己的行为。但这本来就不是给当局者辨别的,这是属于他十九岁的夏天。即使那时候的他不知道,这是多么动人的事。 为了能让你在借书卡上看到我的名字,我读了好多书。 但似乎依旧听不懂你说的话。 夏炘然按下了暂停键,录音界面发出了叮的一声。 撒欢喝酒的时候敞开了性子,收拾残局倒是让人一头包。 清醒的人把晕乎乎的酒鬼们当麻袋一样拖在身上。 许桐晃得像个螺旋,糜知秋这个担子自然落在了夏炘然的肩上。 他软塌塌得像一束没有包装的花,拉起了这里,那里就耷拉下来。夏炘然很没有办法地让他环着自己,又像是在拖他,又像是背在身上拽。 糜知秋的呼吸带着酒气,在夏炘然的脖子后面浸出一点热度。 他的醉酒环节似乎还很循序渐进,这一会已经从乖乖的回答者变成了一个话唠,一直嘀咕着奇怪的话。 “我的身体在燃烧!” “嗯。” “树上的手在晃动!” ”嗯。“ ”月亮在攻击我,它好刺眼!” “嗯。” 平平无奇的美貌下,整天都在惦记什么奇怪的东西? 夏炘然一边搭腔,一边想笑。 后现代醉酒派代表诗人和他忠实的听众慢悠悠地晃回去,一路上落下了许多个“嗯”,像尾巴一样跟着。 月亮偏心他们,把路照得皎洁。 糜知秋顺利砸进自己的被窝时,整个人都在懊恼,头埋进枕头里,长长叹了口气。 大黑看他这么晚才回来,招呼他:“喝醉啦?” 糜知秋拍了拍床,做出了泄愤般的肯定。 装醉装过头,真的把自己喝醉了。 等糜知秋清醒一点时,已经趴在了夏炘然的背上,对方听他安静下来,还问他是不是困了。 不是的。 是吓坏了。 糜知秋在断片的记忆里捡拾了一些重点,发现他居然摁着头让别人关注自己,只想偷偷默哀。 沉默了一会,他侧头打开了手机,翻出微博里的粉丝列表,看到夏炘然躺在了第一个位置。 头像还和暑假时一样,是他的手,骨节分明。 得偿所愿和那些丢人的心虚在他杂乱的脑袋里互相挤兑,他摁了摁太阳穴,感觉头疼。 哦,还有知乎。 他又想起了新的东西,感觉头更疼了。 糜知秋把头砸进枕头里,一副不脑震荡不罢休的样子。盟主偷看了他几眼,疑惑他在干嘛。 再看几眼,这家伙砸了好几下,好像终于放弃了伤害自己脑袋这件事,又打开了手机。 盟主想,确实是醉了。 糜知秋点开豆瓣,破罐子破摔地接受了现状,决定干脆看一下。 夏炘然豆瓣关注的人只有糜知秋一个,粉丝也寥寥。糜知秋又忍不住吐槽自己,毕竟不会有第二个人强迫他关注了。 即使不加好友,夏炘然记录的风格依旧和他展现给外人的一样,简洁整齐,看书和电影的频率很稳定。 可是糜知秋发现夏炘然的阅读记录看上去很齐全,近两个月的图书列表里却没有《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这本书借书和还书的过程他明明都正好参与了。 糜知秋带着一点猜测继续往下翻,终于找到了这本书的观看时间,是大半年前。 在咖啡馆里的对话倾樽还酹,他仿佛回忆起了对方问他这本书时的神情。 有一瓢温水在心尖上倒了下来。 刚才那点悔意被烫化了。 他想,夏炘然明明早就看过。 糜知秋混沌的脑子清楚了一些,手指拖着进度条一点点地往回翻,看他喜欢什么样的书,看他会给自己喜欢的电影打几分。这种了解,和知道对方几点睡觉不一样,就像窥探到了他的精神世界,也好像漫漫过去都铺成了路,等他踩上去。 文字再次跨过时间,把人用各种的方法联系在一起。 走廊那头的夏炘然坐在椅子上,回想语音里的回答,打开电脑决定搜一下这首诗。 走廊这头的糜知秋不知不觉就翻了一整年的记录,发现他高三的时候书看得明显没有大一多,但题材涉及得很广泛。 直到发现他看过一部电影,糜知秋才停下。 夏炘然在这时找到了那首诗。 第一句是。 “我给你我设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 不营字造句,不和梦交易,不被时间、欢乐和逆境触动的核心。” 糜知秋打开了他《断背山》的观看记录。 夏炘然顺着念了下去。 “我给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个傍晚看到的一朵黄玫瑰的记忆。 我给你关于你生命的诠释,关于你自己的理论,你的真实而惊人的存在。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荒。” 糜知秋看到了他的评论,只有一句话。 简短的,没有情绪的。 夏炘然念出了最后一句。 “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糜知秋把这句评价像咀嚼一般,在心底念了出来。 “反正都没有结果。” 树枝在风里挥舞着手掌,那些回答在空中绕了个圈。 月亮暗了。 结果 猫总是很喜欢伸懒腰。 两只爪子扒着地面,压低身体翘起屁股,伸展出惬意的弧线。 糜知秋一晚上都被头疼和呕吐缠绕,睡得很不安生,也不知道是因为酒还是真的撞出了脑振荡,他怀疑是后者。 突然一下浑身轻松,跟着本能伸完懒腰,才惊觉有风的触感。糜知秋懵圈得睁开眼睛,看到了宿舍门口的枫树。 树? 他又环顾了四周,发现台阶和自己一个水平线,甚至产生了上去蹭蹭的冲动。 糜知秋冥冥中凭借直觉往身后看,夏炘然正在朝着这里走来。 啊,这似曾相识的画面。糜知秋想。 早晨的光熹微,落在夏炘然的肩上,就在那里流淌。看到了见过的猫,他友好地打招呼,“今天不怕我了吗?” 糜知秋意识到,这可能不是梦,他又变成猫了。 有时候,他会在夜里梦到暑假的很多事情,比如夏炘然会和没有手的它科普牛奶里加蜂蜜,这个除了猫,众所周知的技巧。 “你要做一只喝过蜂蜜的猫。”他直接伸勺子过来卖安利。 糜知秋盛情难却,只能砸吧砸吧嘴巴。 然后发现猫尝不出甜味。 大部分时间里那些画面不那么清楚,全是声音和味道,洗发水的后调,键盘咯噔的响声,或者他蹲在那里喊它。 就像现在一样。 夏炘然半蹲在一步远的地方,朝他伸手。 很快怀里就住进了一只猫。 “你一睡醒就翻脸不认人,今天又认识我啦?” 糜知秋习惯了他对着猫爱自言自语,不搭理地晃了晃尾巴。 “总感觉你这态度似曾相识。”夏炘然也不知道是不是全世界的猫都这么臭屁,回复总是用尾巴,一脸朕已阅。 可是糜知秋却过分解读了他的意思,有些心虚地装作热情,仰脸朝他喵地叫了一声。 夏炘然低头笑着说:“这也太可爱了。” 被赞美的猫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然后低下了头,感觉夏炘然的脸放这么大观看,让心脏很有危机感。 糜知秋又被带回了他的宿舍。 刚才夏炘然出门似乎是去吃早饭的,糜知秋凭借着猫的嗅觉,闻到了一点食堂的烟火气息。 喝了豆浆,他判断出来。 夏炘然不知道这只猫在闻他早上吃了什么,认真地低头泡羊奶,试温度。奶香味盖住了夏炘然衣服上的证据,糜知秋放弃探索工作,埋头在夏炘然递来的碗里进食。 吧嗒吧嗒。 猫咪喝东西总是砸嘴。 糜知秋感觉胃里被暖暖的东西包裹住,刚满足地抬头,就看见夏炘然正举着手机,像举着话筒一样录音。 糜知秋一爪子扒拉上去,被夏炘然笑着揉在怀里。 和猫奴没有办法计较。 小猫咪叹气。 夏炘然把猫放在桌子上,用手臂圈着它,趴在那里玩手机。明明有事干了,还是不停息地向猫搭话。 “他都不回消息,肯定是没起床。” 不,他在听你说他没起床。 糜知秋被迫对着屏幕,看到对话框上写着的备注是糜糜,默默反胃。 我才刚吃完饭。猫咪晃了下尾巴。 夏炘然却突然笑了起来,“毕竟喝醉了。” 光是这句话就算了,他还不合时宜地打开了豆瓣,就像是提醒了一遍糜知秋干的蠢事。 我才刚吃完饭!猫咪尾巴疯狂扫动。 尾巴的频率跟着秒数晃动,逃避和期待一起浮现。 夏炘然点进了糜知秋的主页,简约的软件界面被展现。最近的更新是断背山的短评记录,时间是昨天。 无论内容还是时间都耐人寻味。 夏炘然看完糜知秋的评语,愣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一般,又在下方找到了自己一年多前的评论。 一模一样,太难是巧合。 文字的奥义就像泡泡,每个弧度在光的折射下,都呈现不同的色泽。 “反正也没有结果。”夏炘然低声念了出来。 重复的几个字在夏炘然的嘴里转换成了另一个温度,仿佛炽热。 糜知秋没有动弹,也没有回头看他的表情,只听见他沉默了一会,才突然摁灭了手机屏幕。 亮光倏忽熄暗,声音却像有底色,夏炘然说,“他该起床了。” 敲开门后,是盟主的脸,他看到夏炘然抱着猫,很熟稔地打招呼,“怎么带了只猫来,知秋还没起床。” 夏炘然把真正的糜知秋举了举,“我在这里等吧。” 盟主只是客套一下,似乎都没听完理由,就继续戴起耳机,投身在电脑里。 夏炘然把猫放在腿上,坐在糜知秋的桌前发呆。 这样的沉默落在糜知秋眼里却掷地有声。他不知道夏炘然在想什么,好像一瞬间变得滚烫,又一下熄灭了。 昨夜借着酒意,糜知秋有些刻意地复制了对方的话,他在混沌中感到这是不妥的示威,又觉得这些不安只会落得删除的下场。 思虑随着树枝的形状分散成了枝桠,万千可能。 没有来得及想明白,他就被酒精拖入了睡眠。 糜知秋没想到,他会见证夏炘然看到的瞬间。 心脏没来由得皱在一起。 他焦躁对方的不知道,又胆怯对方的知道。 夏炘然一直盯着糜知秋的书架看,没有发现猫咪乖巧得异常,只将目光沿着书名一点点扫过去。 他没想好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等糜知秋起床。 但他暂时还不想离开。 目光跟着思绪一起飘飞,他突然发现书后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心还在乱打转,夏炘然没有多想,拨开几本书,看到了它们挡着的东西。 他的心里有一个岛屿,像绿色的感叹号,上面突然绽放了一朵花。 那是一个透明的笔筒,里面插了一只塑料花。 那朵糜知秋采购,被发放到夏炘然手里,又辗转送回来的塑料花,和世界上千千万万的赠品不一样,被妥善地保管成了独一无二的浪漫。 就算是误会,也想被人当真。 世界很安静,就好像所有人都被耳机关住,只有他们在外放背景音,嘈杂的鼓点愈演愈烈,在夏炘然出声的瞬间一齐收住。 好像万籁俱静,就在等他。 夏炘然叹息般说:“要结果干嘛。” 心脏一下就松弛了下来,又立刻蜷缩起来。 这句话太难理解了,好像决绝,又好像温柔。 糜知秋很想抬头看夏炘然的表情,但只感觉脑袋剧烈地疼痛了起来,眼皮突然一下就打不开。 他潜意识里知道发生了什么,挣扎着张开眼。坐起来时,已经在床上。底下的夏炘然听到动静,正抬头看自己。 他怀里的猫像疯了一样夺门而出。 夏炘然没反应过来,看了看猫逃跑的方向,又看了看糜知秋。 不知道该不该在中午说一句早安。 看星星 时间是一样很垂直的东西,一条线上,万千事物都在度过属于他的那一秒。 糜知秋在思考自己算不算刚醒来。 身体还在困倦中,精神却绷成了一张弓。 他不知道那些秘密有没有藏好,不管是关于花的,还是关于他的。 糜知秋是个节奏很缓慢的人,感情像树一样经久生长才能葳蕤,看上去很被动,但在准备好之前总能把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 他不想做被点破的那个人。 也许是因为整个人太过严阵以待,在夏炘然眼里,他反而呆得好像没睡醒。 夏炘然指了指门,打趣的口吻:“那只猫不喜欢你呢。” 糜知秋张嘴嗯了一下,因为宿醉没发出声音,仿佛短促地吸了一口气。 显得更呆了。 这反差过于大,夏炘然笑了起来,终于想起说那句早安。 “已经中午了。”盟主摘下耳机,疑惑这两个人在打什么哑谜。 蜻蜓点了一下水,脚落在了实处,却没有涟漪,夏炘然该问的问题没有声响,不该问的问题倒是问得坦荡,“你还留着这个花呢?” 他选择了最直接的那个。 糜知秋装傻地从床上探头,看了一眼他指的地方,然后大方承认,“嗯,毕竟是人生第一次收花。” 嘲笑自己比矢口否认显得更加磊落,聪明的人懂得替每个缺口解围。 夏炘然看他扒着床边的样子很可爱,伸长手撸了一把他乱翘的头发,“那真巧,这也是我第一次送花。” 盟主听傻了。 本以为的失败贪污,突然被赋予了这么珍贵的双重含义。他立刻饱含歉意地起身,站在糜知秋书桌前向那朵塑料花鞠躬,“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您居然是这么尊贵的塑料花。” 夏炘然看向糜知秋,就像在询问“他是一直这个样子吗?” 糜知秋点头,非常不客气地点评,“和电脑恋爱久了会变戏精。” 盟主充耳不闻,表演落幕了就转身,继续坐回电脑前。 这个岔一打,事情反而变得喜感了起来,夏炘然忍不住笑了一下,感觉每次见到糜知秋的舍友都会很有意思。 糜知秋见怪不怪,理了理头发问,“你怎么来了?” 这句话只是个简短的问题,问的人心情却很复杂,酒醒后再回忆那条豆瓣评论,他第一反应是复杂,丢人这太过坦诚的表露,又慌张于不知道对方的想法。 他习惯了轻飘飘的试探,便不愿面对自己的鲁莽,也许再醉一次酒他还是会做出同样的事情,可是清醒告诉他这不是最糜知秋的决定。 夏炘然不知道他弯弯绕绕的思绪,还带着刚才的笑意,“我们说了这么长时间的夜跑,就从今天开始吧?” 是一个和糜知秋设想的不太一样的回答。 温柔的刀可以斩断流水,那些在他胸口奔跑的念头全都安静了下来。 他看着夏炘然的眼睛,没有过脑子地回答好。 秋天和宿舍门相互推搡,走廊太过狭小,而它们慌慌张张,不小心被挤了出来。 很快他就后悔了。 被酒精摧残的神经还在叫嚣,身体预示到了夜晚的透支。 糜知秋躺在床上安慰自己,起码还能再睡一个下午,然后又轮流用左右手拍打自己的嘴,叹息什么叫祸从口出。 这声音过分规律,盟主有些误会地探头看他,然后怀疑这个人酒还没醒。 糜知秋攻击完自己,拿出手机在备忘录里敲字,这是他想要放空时的习惯,总是很喜欢写东西。 开头的第一句就是,“糜知秋这个愚蠢的人类。” 他是伴随着吐槽自己睡着的,梦似乎也知道这件事,化身成了毒舌,张着小翅膀飞起来一直在点他的脑袋,念经一样批评。 这个梦太聒噪了。 闹钟响的时候,糜知秋的第一反应是解脱。 所以见到夏炘然时,对方很是不解地看着他,“你怎么睡了一下午看上去更累了?” 糜知秋惨痛地解释,“被骂的。” 夏炘然一脸懵。 让人清醒的一个很好的方法就是运动,夜晚的操场分布着自律的人和情侣,能够严格按速度分辨出品种。 跑步这件事漫长单调,但是很容易让人感到释放,糜知秋以为自己会疲惫不堪地跑断气,但似乎反而因为风变得轻松了起来。 两个人跑了好几圈,才慢慢缓下速度,夏炘然笑他总是和别人不一样,“跑完步你倒是精神了。” 糜知秋伸懒腰,“《强风吹拂》诚不欺我。” 书里关于跑步的一切似乎都很快乐。 夏炘然看到他微微喘息时,锁骨上的痣也跟着起伏,移开了视线,“你很少和我聊天的时候会提到书。” 糜知秋没反应过来,“这本书还是你安利的。” 夏炘然笑,“也是。” “怎么了?”这对话有些莫名其妙,糜知秋问。 夏炘然沿着操场上的线走得笔直,往天上看星星,“我主要是发现了我们两有文化隔阂。” 糜知秋努力猜测,“我是喝醉了和你背诵莎士比亚全集了吗?” 夏炘然顾不上看星星了,准备好为他鼓掌,“你还有这种才艺?” “当然没有,我几乎没看过。”他笑了起来。 似乎什么样刻意的别扭交给糜知秋解决,都能变成一个可爱的玩笑。夏炘然那些本来想说的话都变得恍惚,小小的介意化为乌有。他突然像发现了什么一样,和糜知秋指着上方说,“去年夏天在这里能看到好多星星,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变冷了,它们就不见了。” “回家取暖了。”糜知秋分析,“你等夏天再问它们。” 夏炘然有点心不在焉,又低头继续执着于走在白线上,开启了一个新话题,“不知道下个夏天会在哪里。” 这些话题听上去有联系,又似乎毫无关系。 “会在空调房间里。”糜知秋很坚定。 夏炘然笑了一下,停顿了一会才继续说,“我可能不在空调房间,因为英国很凉快。” 糜知秋问,“英国?” 夏炘然把每一步都走得很平稳,“嗯,我想去交换,在准备申请。” “下个学期嘛?”糜知秋的心跳声很响,所以声音很轻。 “是的。”夏炘然的声音也随之变得轻了起来。 糜知秋看向了夏炘然,他看到这个人像小朋友一样低着头,因为把白线当单杠在走,整个人小心翼翼。 深秋似乎因为黄叶而变得色调温柔,糜知秋终于在对话的末尾变得认真了起来,他说,“一切顺利。” 简单的祝福如同棍棒敲碎冰面,冰渣四溅,水底翻滚出安逸。 没有人看到夏炘然下一脚踩在了空地上,仿佛安全着陆。 只有星星为一切美好雀跃而焦灼。 愿望 夏炘然很喜欢去糜知秋的宿舍串门。 他的几个舍友都很可爱,每次门一开大黑就咋咋唬唬地挥手,把在上铺打招呼搞得像在演唱会看台欢呼,盟主永远和电脑相依为命,但时刻会化作人形弹幕表演单口相声,少瑞话很少,主要作用是镇压大黑。 而呆在宿舍的糜知秋也和平时不一样,变得格外松弛。 有一次夏炘然和糜知秋说,“你们宿舍关系很好。” 糜知秋不以为然,“主要是缺根筋,有一次大黑让我帮他削橙子。” 夏炘然迷惑,“削橙子?” 糜知秋笑了起来,“是的,结果因为一直在说话,我顺手吃掉了,我们两个都没反应过来。” 夏炘然看他突然笑到停不下来,也笑了起来。 他想,所以我觉得你们关系好。 秋天被夏天和冬天挤压得边界模糊,这座城市脱下衬衫很快就要套上厚厚的外套。夏炘然感觉他和糜知秋之间模糊的边界却随之被划分得清晰了很多,无论领子怎么皱,糜知秋都淡然地好像没看见。 夏炘然能感到对方的视线落在他的领口,然后又像没事一样滑开。 他害怕这种落差,于是顺应温度换上了毛衣,安慰自己那都是错觉。 但这谈不上逃避,因为夏炘然感觉他们两呆在一起的时间反而变多了,早饭不用再前一天晚上约,只要两个人早上都有课,糜知秋就会自然地在楼梯口等他。 一起上的那节公修课,糜知秋也会抛弃宿舍的人和他坐在一起。 夏炘然感觉这些变化都来自于那一晚他说的话,可是这些亲近和疏离对立在一起,很难解释出踪影。 有一次他和糜知秋走到宿舍楼下,这本来是一件稀疏平常的事情,可在分开的那个时刻他突然感到一点慌张,抓着糜知秋的手腕想问他怎么了。 是因为我高中时在豆瓣上不成熟的评论吗,还是因为我决定去遥远的地方。 结果糜知秋突然看着他的头顶笑了一下,从他头发上摘下一片枫叶,“正好落在这里。” 他把丹红的叶子像扇子一样拿在手里晃了晃,然后放到了夏炘然的手心。 叶子脉络清晰,锯齿般的边缘似乎因为颜色也柔软了起来。枫叶的形状就像一只手,轻轻摁在掌心。 糜知秋看了看夏炘然抓着自己的手。 然后就听见夏炘然控诉他,又要一个人偷偷去学习。 糜知秋目瞪口呆,怀疑这个刚才说不想去图书馆的人有健忘症。 夏炘然想,这样就够了。 与其挑破一切,接受那些不安定,不如拥有这些得过且过的确幸。 而他有足够的耐心。 十一月的月末拽着十二月呼啸而过,跑成了一阵风。学生会顺应节气,决定开始筹办冬季运动会。 一直以来运动会都在夏天,今年却突然改了季节,最为难的就是负责筹划的文化部,从项目到场地都要做全新的方案。 糜知秋不止一次把脑袋磕在桌子上哀嚎,“主席真的想一出是一出,居然要我们把项目选出冬天的特色,我们这里是能滑雪还是能打冰球?” 这也为难住了换个图片做海报就行的夏炘然,他安慰糜知秋,“可以比谁穿得少。” 糜知秋头都不抬地为他的胡扯鼓掌,“不亏是靠一身正气扛过冬天的南方人,就是有魄力。” 夏炘然感觉他崩溃的时候头发会乱翘,每一根发丝都在表达怨念,就伸手拽了拽翘起的一撮头发,“这位南方人您过奖了。” 写方案是一个很需要灵感的事情,连夜跑的时候糜知秋都会念念有词,夏炘然偏头看他神叨叨的样子,会轻拍一下他的后脑勺监督他,“跑步不要用嘴呼吸。” 糜知秋解释,“我只用鼻子呼吸会死掉。” 夏炘然真的很容易被他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逗笑,“你放心,你断气了我给你人工呼吸。” 糜知秋表情扭曲,赶紧闭上嘴。 初冬的操场人少很多,他们两难得能在没有情侣的单杠那里做拉伸放松,不知道糜知秋是不是因为看上去就软塌塌的,韧带也跟着很好,腿往一米多高的杆子上一架,还可以整个人趴在腿上发呆。 夏炘然感觉很惊奇,“莫非你小时候练体操的?” 糜知秋比了下大拇指,“并没有,但我骨骼惊奇,坐位体前屈有二十公分。” 这在男生里是个很好的成绩了,勉勉强强破零的夏炘然夸奖他,“腿短的话确实容易坐位体前屈成绩很好。” 明明个子很高,却因为夏炘然太高被迫腿短的糜知秋深吸一口气,走到他边上把腿往单杠上一架,“我上半身就十公分,剩下的都是腿好吧。” 夏炘然和他学会了敷衍的时候要鼓掌,看到糜知秋露出一截的脚踝在黑暗里仿佛白得发光,他突然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这话题跨度有点大,糜知秋没反应过来,“周四?” 夏炘然笑,“那明天呢?” 糜知秋感觉夏炘然和自己呆久了,说话风格也一样让人摸不着头脑了,他有点愣地回答,“周五?” 这显然不是正确答案。 直到第二天夏炘然拎着蛋糕走进他们宿舍,他才听懂夏炘然的意思。 明天是我的生日。 盟主在那里客气,“哎呀,这是寿星专程跑来啊,有失远迎,黑子!上凳子!” 大黑赶紧站起来,把椅子让给夏炘然,顺手把他摁坐下来就去关灯。 只是来送蛋糕的夏炘然有点好笑地被迫过起了生日,盟主的电脑里奏起整耳欲聋的交响乐版生日快乐,几个人把他围起来要求夏炘然像小孩子一样许愿。 糜知秋看见那根蜡烛在夏炘然脸上摇曳出漂亮的火光,本来有些勉强的人认真地闭上眼。 背景乐里小提琴醇厚得像流水,包裹住了这个画面。 分蛋糕的时候糜知秋问夏炘然 ,刚才许了什么愿望,这么虔诚。 夏炘然笑,“哪有人问别人生日愿望的?” 糜知秋换了个问法,“那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夏炘然答非所问,“周末圣诞节那天你有空吗?” 糜知秋回答得很果断,“没有。” 这个答案太过直接了,小号的声音一路上飘,而夏炘然的眼神一路下坠。 糜知秋笑了一下,赶紧补充,“圣诞节那天是我妈生日,你不想一个人过的话,干脆来我家吧,我妈很喜欢热闹。” 大黑刚打开灯,屋子和夏炘然的脸一起亮堂起来,暖黄色的光在灯罩旁晕出橙色。 夏炘然点头,“提前祝阿姨生日快乐。” 抑扬顿挫的乐谱,直到这里终于拉下了沉稳的尾音,大提琴的声音像一条河,拉着簌簌风声。 夏炘然突然笑起来,说自己许了一个很好的愿望。 糜知秋没来得及问,就被大黑用奶油糊脸了,几个人消停不了互相攻击。 整个屋子吵吵闹闹。 只有夏炘然的愿望安安静静。 二十岁的愿望和二十岁的他一样矛盾。 他想要去心仪的国家交换,还想要不和糜知秋分开。 蜂蜜 夏炘然一直觉得糜知秋身上有种温度。 对一切数字都有旺盛好奇心的他在网上查找了这个关键词,发现搜索引擎对此的猜测是恋爱的温度,就像是为了显示这个答案的不靠谱,相关词从37度6到38度6不等,没有一点准信,将恋爱的不稳定表达得淋漓尽致。 直到夏炘然跟着糜知秋回去,才发现这种温度,是来自于他的家。 糜知秋家就在本市,很难想象城区里藏着一个这样的小区,每一条车道都被两边的树围出天然的屏障,安静得只有鸟鸣声。许多房子的墙壁上攀爬着牵牛花和爬山虎,花季还很远,它们缠绕着向上延伸,又好像是枝蔓的瀑布倾洒而下。房子前的花园围栏是木质的,一棵广玉兰挺拔常青地落在那里,松果一般的果实落在草坪上憨态可掬,夏炘然仿佛见到了真实的宫崎骏世界。 糜知秋的妈妈和想象中一样好看,看上去很年轻,早早就在门边迎他们,然后把软软的拖鞋堆在他们脚边。 糜知秋和她介绍夏炘然,她就眨眨眼睛夸奖夏炘然长得很帅。 他的爸爸和糜知秋看上去不像,严肃很多,除了一开始打了声招呼,一直在看电视,但夏炘然注意到,糜知秋妈妈和他说话时,他的脸上会浮现出一个小小的窝,和糜知秋的如出一辙。 夏炘然看着面前堆满的零食和水果,有些理解糜知秋外表下的那些柔软都来自哪里了,他小声和糜知秋说,“你酒窝是遗传你爸爸的。” 糜知秋有点愣地回答,“不是,他的是小时候太调皮摔出来的。” 圣诞节的氛围从电视机里溢出来。 说是过生日,大家连餐厅都没去,几个人在客厅的矮茶几上摆了个锅就开始煮火锅,食材铺得满地都是。 夏炘然除了和同龄人,第一次体验这种席地而坐的随意,变得有些松弛地夹菜往锅里涮。糜知秋妈妈敲敲锅沿,提醒他,“多吃点肉,吃火锅怎么能不吃肉呢。” 夏炘然找到机会开口,放下筷子,“糜知秋不让我买礼物,我就只能口头祝阿姨生日快乐了。” 糜知秋的妈妈感觉这是个多么懂事的小孩呀,“听糜糜说你生日刚过,来,赶紧许生日愿望。” 于是夏炘然就看着阿姨把脸盆大的锅一举,让他对着瓦斯炉上的火苗许愿,这几天已经过了好多次生日了,但夏炘然因为怕阿姨举不了多久,赶紧双手合十对着吹不灭的火呼了一口气。 现在他也知道糜知秋的无厘头来自哪里了。 糜知秋可能已经习惯了,低着头从地上各种碗碟里找出装着虾滑和土豆的,搁到夏炘然手边。 夏炘然没有和糜知秋一起吃过火锅,但却被精准地找到了最喜欢吃的菜,他看了看糜知秋。 氤氲的雾气让味道模糊在一起,糜知秋看着他询问的目光想,你不是吃自热火锅都会特地加这两样东西吗。 爱吃夜宵的家伙。曾经作为猫只能旁观的糜知秋延时吐槽了起来。 “怎么了?”糜知秋表面如常。 夏炘然笑了一下,“你真的很会看面相。” 这似乎已经是一个约定俗成的理由了,所有糜知秋过分了解夏炘然的时刻,他们两都会默契地提起怪力乱神,糜知秋说得顺嘴,夏炘然也信得含糊。 但这迷信又好像那么合理,如同糜知秋提及的命运,或者夏炘然会在百度上查爱情的温度。 开着空调,洗完澡的冬日可能就是这样37度6的刚刚好。 夏炘然一边研究糜知秋的书架一边等他洗完澡。与其说是书架不如说是一面墙,上面甚至摆了一些小孩子才会拥有的东西,很明显就是住在这里很多年了。 糜知秋走进来时就看到他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 “看什么呢?” “你从小就看这么深奥的东西吗?”夏炘然指了指书架。 糜知秋端着两杯牛奶,还拿了一罐蜂蜜,“很明显不是,上大学的时候把书全都搬去了阁楼,这是新买的。” 这么想就合理了,夏炘然又看着书架上挂着的一副小小的油画问,“我发现你家有好多油画,走廊上也是,连厕所里都有。” “厕所不配拥有装饰品嘛。”糜知秋被逗笑了,“这些都是我画的。” 夏炘然没想到这个答案,端详了一下那幅画,“那你怎么没继续走这个方向?” 糜知秋摇头,“这只是会画而已,我的小提琴比我年纪还要大,那我也不会走音乐道路。” 夏炘然下结论,“原来糜糜是个艺术家。” 糜知秋头疼夏炘然又这么叫他,“我妈以前还突发奇想带我学过很多东西,只是素质教育的傀儡罢了。” 常常听人说应试教育的傀儡,倒是第一次这么听人评价素质教育,夏炘然有些好笑,“所以你不喜欢嘛?” 糜知秋没有肯定这句话,“这倒不是。” “那你喜欢什么?”夏炘然记得他也说过他并不喜欢现在的专业。 糜知秋耸了耸肩,把牛奶放在桌上,“可能什么自由喜欢什么吧,比如看书。” 夏炘然看了看他一整套的博尔赫斯的诗集,继续这个话题,“你知道吗,之前你喝醉那次,和我说过你最喜欢博尔赫斯的哪首诗。” 糜知秋回忆起喝醉就感到头隐隐作痛,“还有其他前提吧,我应该没什么最喜欢的诗。” 夏炘然被揭穿了也不怕,又编了个问题“嗯,是有人问用什么告白比较帅。” 糜知秋打开蜂蜜的盖子,猜到了自己下意识会说哪一首,“但是如果清醒的时候我一定不会讲这一首,太肉麻了。” 夏炘然好奇,“那你会说什么?” 糜知秋从瓶子里用勺子挖了一勺蜜搅在牛奶里。 “我可能会说《国境以南,太阳以西》里的一段话吧。” 勺子在杯壁上撞出咣啷咣啷的声音,像在为糜知秋的回答敲响起始音。 “你的事差不多都还记得。从铅笔的削法到往红茶里放几颗方糖。” 琥珀色的蜂蜜一点点化在牛奶里,糜知秋自问自答。 “放几颗?” “两颗。” 声音和液体的晃动一起静止下来,糜知秋把这杯牛奶放在夏炘然面前,舔了一下勺子上没化开的蜜,然后咬着勺子,盖上了蜂蜜的盖子,没有往自己那杯里面加的意思。 又是一次关于了解的降临,人在无法解释一些事的时候就能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似乎从他们第一次相处起,糜知秋就知道他喜欢喝甜的牛奶。 夏炘然意识到,这是特意为他拿来的蜂蜜。 气泡 糜知秋感觉回到了小学的时光,同学来家里玩,两个人坐在书架边上聊天,提小时候喜欢的漫画,说可惜没看到结局。 明明吃完火锅路都走不动,夜里打完游戏还一起偷偷溜去厨房下面条。 夏炘然居然在厨房发现了一排西瓜,他蹲下来拍了拍它们滚圆的身子,“你们家大冬天吃西瓜?” 糜知秋忙着打鸡蛋,“人类的本质不就是吃瓜。” 也很有道理。 面条涌出雾气,与带着室温的西瓜很是般配,结果糜知秋咬了一口瓜,愣愣地看着夏炘然,“你刚才没洗刀吧。” 夏炘然没有找到关联性,有些疑惑。 “你尝尝。”糜知秋伸手递那片缺了个口的半圆形西瓜过去。 夏炘然挨着那个缺口也咬出一个牙印,味蕾还没来得及感受甜,他就差点笑出来,“怎么有香菜味。” 糜知秋指了指碗里漂着的香菜,“所以我说你没洗刀,大少爷。” 西瓜顶着两个空洞的眼睛看向碗里,芫荽正蜷缩着身子偷偷笑。 拥有了属于饱腹感的温暖,冬夜变得昏昏欲睡。 夏炘然躺在那里把手臂举高,露出遮不到手腕的袖口,又侧过身想把腿从被子里伸出来,好给糜知秋展示短了一截的裤腿,结果没动两下,突然感叹,“好撑。” 糜知秋很想呼他一巴掌,吐槽他就是吃饱了撑的。 结果手举起来,变成了轻轻的一拍。 夏炘然感到糜知秋的手落在自己背上,温度沿着手指的轮廓描画了一周,没有转回身。 他听见糜知秋问他,“以前在学校的时候,有没有后桌和你玩过这个游戏?” 夏炘然疑惑地应了一声,“嗯?” 糜知秋的手指在他背上滑动起来,有横有竖,像是在写字,“我写了什么?” 夏炘然还没反应过来,只感到很多横很多竖落下,“这字怎么这么扁。” “因为是两个字,‘西瓜’刚吃完现在就认不出来了。”糜知秋像握着黑板擦一样,用手掌在他背上抹了抹,又继续写。 这次的字好像更复杂了,夏炘然知道他每一个笔画都慢了下来,可还是一头雾水,“我就感觉到最后一笔是捺。” 糜知秋这次拍了一巴掌,“你背部该不会没有知觉吧?” 夏炘然笑,“也不用打这么重。” 糜知秋开始写新的,“是‘夏’,自己的姓都认不出来。” 温度被积攒在被窝里,沐浴露的味道是相似的,滑过去的每一笔都没有热度,只是留下一些痒痒的触感。 夏炘然的声音似乎被被子埋住,有些闷闷地反驳,“但是认出了你的姓。” 糜知秋还挺惊讶,“这次我写这么潦草都能辨别出来?” 夏炘然把身子转回来,像是在笑,“毕竟长得这么密密麻麻的字也不多。” 好像一夜的梦都因此和文字有关。 糜知秋架着一叶扁舟驶过辞海,到达彼岸时发现天亮了。 他有些懵地坐起身,发现夏炘然似乎也刚刚起来,正打开门探着头往外看,听到动静回头和他说,“你爸妈好像不在。” 糜知秋揉着眼睛翻了下手机,“我妈说我爸今天出差,正在送他去高铁站。” 刚说完,他对着聊天记录捧读了起来,“我还试图问他能不能自己打车去,结果被批评没有团队意识。” 夏炘然想象了一下阿姨的语气,笑了起来,放心地拉开门。 好像不管看上去多么成熟的人,在长辈面前都会变得拘谨。连夏炘然这样满脸淡定的类型,也会表露出这种在意。 人很立体,就像魔方,每转动一次,都会有不同的色块组成。 糜知秋盯着门,感觉他新转出的图案很有趣,发了一会呆才排队一样走过去倚在厕所门边上,等夏炘然刷完牙,也钻进去挤牙膏。 夏炘然说他先去喝点水,结果糜知秋还满嘴泡沫呢,他就又跑回来。 “你知道吗,我发现窗台上坐了一只猫。” 像一个高贵的雕塑,在拿审视的眼神盯着他。 糜知秋咬着牙刷点头,声音模模糊糊的,“我当然知道。” 这些猫好像都认识糜知秋,仿佛收到了什么信号,越聚越多,错落地趴在栏杆上,或者端坐在窗台上,糜知秋打开窗户,甚至能叫出每一只的名字。 而那些猫就像能听懂一般,应声此起彼伏。 夏炘然有些好笑地坐在餐桌旁,听糜知秋温和地点名,给每只猫分发伙食,“我和你说过的那只猫,暑假的时候也是这样跳上我的窗台。” 糜知秋感叹,“可能你看上去就像家有余粮的样子。” 夏炘然发现他还在记恨自己嘲笑他睡衣小一圈的事,用手指蹭了蹭鼻尖,没敢笑出声音,“所以地主,我们早上吃什么?” 话音刚落,一只猫就踩着糜知秋的肩膀,跃进了家里,糜知秋想抓它,结果扑了个空,他有点无语地说,“烤全猫怎么样?” 夏炘然也伸手去捞,“那我们得先抓住食材。” 猫可能是听懂了他们的虎狼之词,让两个人围追堵截都逮不到,最后是糜知秋拿来了罐头,用勺子敲出丁零当啷的声音,那只猫才乖乖服软,躺倒在糜知秋脚下翻肚皮。 “我看出来是个惯犯了。”夏炘然评价这个心机猫。 “确实,可能念过猫奴心理学。”糜知秋把软塌塌的猫拎起来,从窗户把这个赖皮鬼塞出去。 他隔着窗户和那只猫挥了挥罐头,然后塞进了口袋,表达了不吃这套的决心。 夏炘然坐在餐厅边,看到这一整面的窗户外都是枫叶,窗框将那片火红截成一幅幅画。 糜知秋站在窗前就像赏画的人。 他和糜知秋说,“你妈妈一定很喜欢秋天。” 连你的名字都是知秋。 糜知秋没有听懂他的深意,看了看窗外,“但这棵树却是为了夏天有阴凉地才种下的。” 他的声音在晨光里染上了橘色,熨贴温润,翘起的头发就像被风吹扬起来的树叶。 这个家和糜知秋都是那样恰好的温度。 夏炘然本以为自己是一杯苏打水,挥霍钠,然后归于平淡。 直到遇到糜知秋他才发现,即使没有二氧化碳。 只要38度6,就能每一天,每一天都在涌出气泡。 五千米 验证天气足够冷的方式是哈一口气。 张开嘴,让带着口腔温度的气体液化成一片晃悠的水雾,奶白色的,像冬天的弹幕。 糜知秋笑起来,问夏炘然这雾气像不像对话框。 夏炘然伸出手把他的围巾往上一拉,“嘴张这么大干嘛。” 糜知秋很小的时候,南方下过一场大雪,世界变成了银白色。 他噌噌跑下楼发现那些以往落在手心就化成水珠的雪花,层层叠叠在一起,积累成绵软冰凉的样子。 因为想要留住冬天,他跑回家拿了一个盆,装了满满的雪放在冰箱里,后来全结成了冰。 糜知秋觉得夏炘然这么幼稚一定也干过这种事。 结果夏炘然问他,“你这是哪来的傻孩子。” 念旧和收藏似乎是糜知秋的基因,他天生喜欢保留东西,就像过冬的松鼠,把所有回忆都扔进自己的树洞。 糜知秋一把将夏炘然的围巾拉翻过去,兜住他的脸。 可不是傻嘛,不然你那破塑料花早不在我书桌上了。 今年的天气预报也有雪,还好运动会的时间在那之前。 学生会几乎没有元旦将至的氛围,都在为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可以顺利举办活动忙碌。 十二月总是很特别,明明是萧瑟的冬,却给人美满的错觉,好像十二这个数字本身就代表着周而复始的一圈,圆满的样子。 运动会不是文化部的主场了,完善了活动方案后,这一次糜知秋变成了夏炘然的小尾巴,和他奔来跑去地出入打印社。 用夏炘然的话说,这些努力都是为了运动会当天,看台上不要只有自己人。 “光是来看你跑步的,就能坐半个操场。”糜知秋不走心地鼓励他。 这次运动会增加了轮滑和五千米充当冬季特色项目,只是糜知秋没想到夏炘然会报名后者。 “该不会你天天拉着我夜跑就是为了参加五千米?” 夏炘然笑,“是因为夜跑我才被摁头报名了五千米。” 平时他们跑得不快,因为糜知秋不喜欢肺被灌满凉风的感觉,“按我们现在这速度赢不了吧?” 夏炘然平稳的呼吸因为笑抖了起来,“可以试试勇夺最后一名。” 糜知秋可不准备因此就和他围着操场狂奔十圈,“倒时候赢了爸爸给你买旺仔牛奶。” 夏炘然看了看他,“爸爸的要求好高,开口就是要我拿冠军。” 糜知秋拍了一下他的背,“驾。” 所有在别人眼里一蹴而就的活动都是策划人漫长准备的结局,运动会开幕的音乐响起,幕后的冗忙才成埃落定。 但他们两都没有看到这一刻。因为夏炘然的项目在下午,他们中午才偷偷溜去体育场。 不知道是不是元旦不回家的人都来了,场面热闹得超乎想象。 许桐一看到他们就老远跑过来,“你居然都不来为你的部长加油,你早就身在文化部,心在宣传部。” 糜知秋安慰他,“我这不是来了吗。” “我项目都结束了!”许桐控诉结束,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运动员号码牌,“我就知道夏炘然和你一起来,帮他领了号。” 糜知秋接过去,“既然没有比赛了,欢迎你加入宣传部啦啦队。” 号码牌更像是一块柔软的布料,四个角都有回形针,等夏炘然把它固定在衣服上后,糜知秋才发现不知道是印刷的问题,还是因为在许桐口袋里揉了一上午,数字零上缺了一个口。他强迫症在线发作,还去找了一支记号笔把缺口涂黑。 黑色记号笔的笔尖是圆的,隔着衣服和布料就像手指在轻轻摩擦,夏炘然低头看到糜知秋专注地垂下眼睛,深吸住一口气不敢松懈。 少年人的心柔软得像云朵,却老是希望别人感觉自己的腹部坚硬得像墙。 蹲在身前的糜知秋终于画好了线条,抬头看向他,由下而上的视线显得眼睛圆圆的。 夏炘然移开视线,不小心看到他毛衣领口旁的痣,又继续慌不择路地看向地面,“该热身了。” 糜知秋没有把笔盖上,而是叹了口气,“我怎么感觉我变紧张了。” 夏炘然笑,“怕输给我旺仔牛奶吗?“ 糜知秋掰过他的手,在他的手心写了个“旺”字,“等会赢了,再给你凑一对,伸出手就是旺旺。” 夏炘然看着手心想,这是什么奇怪的鼓励。 封闭体育馆只有运动员可以进去热身,等糜知秋看到长跑的选手一起重新回到体育场时,夏炘然已经脱掉外套,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卫衣。 许桐问糜知秋,“其他几个人看上去好专业啊,夏炘然跑得怎么样?” 糜知秋想了想夜跑的时候,“感觉他跑个五圈只是热身。” 话是这么说,可是当周围的人因为发现夏炘然上场,变得骚动起来后,糜知秋的紧张像一块掉入水池的海绵,随着出发的枪响,微微膨胀了起来。 然后又好像有一双手把海绵捞出来,用力挤压。 夏炘然跑在了最前面。 他天生手长腿长,每一步都拉开新的距离,糜知秋看到他头发扬起来,就好像听到了风的声音。 喝彩声都被吹散,卫衣吞下风鼓出弧度,心跳声跟着步伐在弹动。 这一刻他才意识到,那些都不是紧张,他下意识就知道夏炘然是最厉害的人,他只是期待验证这个结论的过程。 他看到夏炘然呼出的热气轻抚过他的脸颊消散开,看到他只注视前方的眼睛似乎笑了一下,看到这五千米变成一个个完满的圆,最后看到了他领先半圈跨过终点的样子。 公式和数字自己组合,被风推动着,得出了正确结果。 直到夏炘然跑过来向他伸出手臂,糜知秋还有些楞,出于条件反射,和他击了一下掌。 那手掌带着温度,和夏炘然的名字一样灼灼燃烧。 夏炘然笑了起来,意识到被误会了,摊开空空的掌心,“你不是说给我凑齐一对旺嘛?” 糜知秋点点头,摸着口袋找笔,感觉耳朵有些热。 空荡的口袋和放在椅子上的记号笔面面相觑。 自诩淡定的人总在欣赏别人慌乱的样子,终于在这一刻露出了马脚。 只是因为刚才那个瞬间,他以为会得到一个拥抱。 雪 雪来得比想象得早。 它们像浮在空中的柳絮,拽着前一年的尾巴飘飘荡荡,仿佛是跑来欢迎新年。 南方人总是对雪很稀罕,宿舍楼探出去一个个脑袋,望着天上晃悠的白。 来自北方的盟主唾弃他们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拍拍手吸引这几个人的目光,“小朋友们,观察完大自然了嘛?” 大黑回头,“盟老师,您计算下,这下雪量明天不会化吧?” 盟主拿出计算器,啪嗒啪嗒按了几下,“不会。” 问的人和回答的人都很认真。 大黑立刻唯心主义地举手欢呼“盟老师万岁”,就像这场雪是他赐予的。 简单的人很容易快乐,仿佛白色已经堆满了枝头,一跃而下就能埋进松软的云朵般的积雪里。 糜知秋似乎也信以为真,给夏炘然发短信,“盟老师预测过了,明天可以堆雪人。” 谣言就是这么传出来的。 还好盟主在计算器上摁的那几下如有神助,一夜过去,雪积得厚实饱满,足够大黑在窗边鬼喊鬼叫。 他们昨晚把阳台上的窗户全都打开了。 虽然盟主实在是搞不明白这群人的脑回路,为什么会有人希望屋子里也堆着雪,但是又不好意思打击他们的积极性。 一早起来,大黑和糜知秋就戴着手套在阳台门边徘徊,研究如何把阳台上的雪堆成一个雪人。 等夏炘然来参观的时候,就看到一个脏兮兮的雪堆上搁了一个说圆不圆说方不方的雪块,大黑在把纽扣往疑似头的不明物体上塞,糜知秋在研究如何把这个“头”削圆。 盟主则负责笑,“你们为什么会觉得雪人是捏出来的。” 雪人的每个部分都被摁得结结实实,可能需要冰雕家才能拯救了,大黑放弃状地把它的头掰下来,感觉这是新研制的重型武器。 这点打击还不足以摧毁他们对雪的热爱,等晚上下了课,大黑就召集人马继续艺术创作。 著名堆雪人大师,盟主先生负责指挥。 他在地上团了一个雪球,认真捧起来,展示给其他几个人看,“这就是我们宏大事业的第一步。” 糜知秋感觉他就像狮子王里展示辛巴的那只猴。 这个联想让他一下笑出声,盟主还以为自己的幽默打动了他,再接再厉,为接下来的每一步都激情解说。 于是盟主一个人吭哧吭哧埋头滚雪球,又大又圆。没有被合理分配任务的大黑不甘寂寞,抓着雪到处偷袭人后领。 实干派少瑞中了一次招,立马偷袭战变成了雪球大战,场面一度混乱起来,等盟主向大家展示成品时,剩下的几个人帽子早不知道落在哪里,满头满脸化开的水珠。 糜知秋侧头看了一眼夏炘然,他的脸被自己砸中了好几次,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冰的,微微发着红。 哦,也可能是疼的。糜知秋又笑。 夏炘然摸了一把有些潮的头发,看旁边的糜知秋不知道在笑什么,顺手把他额前打湿了的刘海撩到耳后。 那碎发不够长,又垂落回眼前。 雪在夜里把光折射得调合细致,莹莹得像月光。 夏炘然说,“我怎么老觉得你头发该剪了。” 路灯沿着两侧像被敲响的铃铛,叮铃咣啷地亮了起来,晚上的雪下得大,很快就埋没了一天的脚印,变成了静谧的一片。 他们突发奇想决定在雪地上写个大字,从楼顶往下拍,商量到最后觉得不如写宿舍门牌号。 全靠空间想象地用脚画完几个大大的数字,他们留守了唯一一个不是这个宿舍的夏炘然看东西,其他人一起溜去教学楼楼顶往下看。 几个数字歪歪扭扭的,像小孩子用蜡笔随手留下的涂鸦,可能也只有他们能看懂。 但雪毛茸茸的,草坪边一圈路灯呆呆地围着这个粗糙的作品,像在出神,糜知秋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想拍下来。 他拿出手机,对着楼下,取景框里还有一个小小的夏炘然,正抬着头看向这个窗户。 下着雪的夜并不允许糜知秋看清楚他,只有他红色衣服模糊的边缘在白花花的世界里特别的显眼。甚至仿佛不是红色,没有那么鲜艳,而是像一颗石榴籽,淡淡的晶莹,好像捧在光下是透明的。 糜知秋想起了小时候在全托幼儿园,每周末妈妈都会开着一辆红色的车来接他,那条路笔直,长得就像延伸到天边,嘈杂世界里的城市很矛盾,五彩斑斓又黯淡无光,可是那辆车子只要冒出一点点色泽,就能在糜知秋的世界里浓墨重彩。 光是看到就有甜味。 雪越下越大,似乎在让他们早早回去,几个人几乎是落荒而逃地跑回宿舍,雪偷偷钻进他们的头发。 糜知秋问夏炘然,“你刚才抬头在看什么?” 夏炘然像小动物一样甩动了一下头发,“你在看什么我就在看什么呀。” 他说的大概是雪。 糜知秋看到他下眼睫毛因为打潮了,好像又垂下来了一些,有些好笑地想,我在看喜欢的人。 “我刚才看着你想到了我妈。” 夏炘然笑了一下,有些习惯他的突如其来了,总结起来,“你想当我爸爸,还想我给你当妈。” 糜知秋研究了一番,“似乎并不简单,这需要我和你妈结婚,然后你嫁给我爸。” 夏炘然安慰他,“也就比世界和平容易一些。” 这段楼道似乎今天走起来格外长,糜知秋看到窗外的路灯颜色和教学楼那里的不一样,可能是因为只有它一个驻守在这里,惨白着一张脸。 好像有很多冲动,催促着让他继续说点什么。 结果在开口前,夏炘然先喊了他的名字。 糜知秋。 夏炘然很少这么喊他全名,他们两似乎总是很自然地走在一起,没有什么招呼的过程,糜知秋不知道怎么突然紧张了起来。 夏炘然发现糜知秋严肃起来的表情,突然笑了一下,“没有什么大事。”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又抓了一把头发,“我今天下午收到通知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糜知秋的错觉,他总觉得每个逗号都被夏炘然缓慢地拆开,变成了一句句意味不完整的句子。 他只能在这摸不着头脑的停顿中回应了一声。 他说嗯。 夏炘然又笑了一下,然后轻轻地说,“英国那边申请通过了,我下个学期会去伦敦。” 也许路灯独自伫立并不孤独,它也并不会拥有情绪,陪伴黑夜就是它的本能,白昼注定会在几个小时后降临。 糜知秋在楼道的每一个窗口,似乎都在为那盏灯诠释内心,不自觉地也跟着夏炘然笑了起来。 “你当然会通过了。” 他拍了一下夏炘然头上的雪,“祝贺你。” 雪稍纵即逝,落在头发上不融化,也没人敢触碰。 零零碎碎地掉落在地上。 猫 梦很奇妙。 有时梦到很久以前的事情,会感到虚幻的无能为力,有时明知一场美梦是空,依旧短暂沉溺。 糜知秋很容易梦到一个场景,在许多集装箱组成的迷宫里,被人追赶,不知要逃到何处,也不知道是谁在身后,他只觉得茫然又急切,被迫选择每个十字路口。 醒来时,他还没从这场追杀中缓过神,盯着眼前的树愣了一会,再低头看了看,才用脚踹踹自己的后脑勺。 啊,能做这么高难度的动作。 糜知秋想,是又变成猫了。 说不定还能试试舔屁股,他突然很跳脱地思考了一下。 这场景发生了好多次,已经产生了微妙的既视感。糜知秋抬头望了望天,觉得自己回过头可能就会看见夏炘然。 不管大地上春华秋实,是茂盛还是沉睡,天空都是懵懂的蓝,云在很远的地方疾疾奔跑,落在眼里却只是悠闲的挪动。 糜知秋动了动耳朵,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一下跃进了草丛,往白天没有人的操场跑。 不知道是因为披了毛茸茸的皮毛,还是因为冬天的早晨光格外用劲,他甚至感觉风很温和,草坪上的雪和枯草揉搓在一起,像天然的毛毯,蓬松冰凉的。 雪在四个爪子上挂住,凝结成成一个个白色的小球,跑一会还要甩一甩,有路过的学生看见了,就张望着这里。 糜知秋朝他们叫一声,他们就很兴奋地说好可爱,蹲下来打招呼,恨不得变出罐头引他过去。 做一只猫很容易开心,表达出一点善意就能让人类露出笑容。 可惜猫咪并不知道微笑的意义,它们发现人类没有尾巴,情绪捉摸不透,只有糜知秋能享受这独一份的理解。 他甚至感觉分贝在耳朵里整齐地归纳好种类,他可以挑选着去听五米外一只小虫子扒拉泥土的声音,或者屋檐上雪互相推搡着,准备把彼此推落地面的小小摩擦。 世界的颜色黯淡了,却变得更加丰富,他好像变得天生热爱奔跑,看到柱子或者台阶会想上去撒娇,忍不住匍匐在遮挡物中前进,变得富有冒险精神,又非常谨慎。 就像每一只猫咪一样。 他想在空无一人的操场上撒欢一样跑五千米,借着这个不会疲倦的身体,把烦恼都忘在风里,还想知道雪埋过身体是怎样的体验,如果不怕冷的话,那一定很开心。 但是先跃入他眼帘的却不是满操场的雪,而是一个大早上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他飞奔了这么远,逃离了宿舍,然后遇见了他烦恼的来源。 好像变成猫后,遇见夏炘然就是注定的结果。 或者是为了见到夏炘然,他才会变成猫。 猫咪打了个喷嚏,一屁股坐了下来。 这声音被雪吸纳进去,变得短促又可爱,糜知秋想,原来是因为感冒啊。 前一天打雪仗时对他攻击最多的夏炘然回过头来,看了看声音的来源,笑着问它,“怎么今天在这里,感冒了?” 糜知秋盯着他看,不吱声。 猫就是有这样的特权,连发呆都好像高贵又意味深长,一举一动都显得优雅。 夏炘然却自诩和它是老朋友了,一点也不介意小猫的无动于衷,蹲着向它介绍自己的新作品。 一个雪人小小的,窝在雪地里,估计也就比夏炘然的手掌大一些,两边插着他不知道哪里找来的树枝,头上还顶了一片树叶当帽子。 糜知秋走过来蹲在他身边,默默吐槽这个人真的很有闲情逸致,一个人大早上跑来做手工。 夏炘然不知道是不是从它波澜不惊的脸上看出了端倪,笑着把脸埋在手臂里,“很丑吧。” 糜知秋想,自己要是叫两声,是会被当成“好看”还是会被当成“很丑”。 夏炘然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大概是因为刚才这双手还在摸雪人,一反往常地冰凉,隔着毛被感受,就像是柔软的雪。 “他肯定会说丑。” 夏炘然自言自语,又提起了“他”。 他侧着脸趴在手臂上,眼眸温和地敛着,像是感觉很好笑,有些弯弯的,“似乎每次你在的时候,我都在和你讨论他。” 似乎没有准备得到回应,夏炘然伸出手指勾了勾猫咪的下巴,“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觉得你和他挺像的。” 糜知秋有点心虚,顺从地抬起下巴,接受他的手摸了摸自己柔软的下颌线。 脖子是小动物最脆弱的地方,这个动作显得很亲昵,夏炘然碰碰它的胡须,好像很满足又好像在晃神,突然叹了一口气。 糜知秋望着他,总觉得自己知道他在想什么。 雪是有味道的,但即使是猫咪的鼻子也闻不准确,只觉得那味道是蓝色的,也可能和云朵是一样的。 和一只猫说秘密,似乎比告诉任何人都要简单,他浅浅的声音就和雪一样散发着云朵的味道,像在说悄悄话。 “一直没和你介绍,那个他叫糜知秋。” 昨晚夏炘然那些淡然的小心翼翼,让糜知秋的心产生了柔软而杂乱的声音,在这一刻终于被雪收纳干净。 证据确凿的事听到他亲自说出口,似乎有着不同的意味,糜知秋被本能驱使着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衣角。 夏炘然笑着勾了一下它的尾巴,那尾巴竖得高高的,比变化莫测的人心容易理解很多,“突然怎么了,你很喜欢他的名字吗。” 那是我的名字。 糜知秋张嘴叫了一声。 然后又一个喷嚏随之而出,毛好像都应声炸了开来。 夏炘然还没见过猫打喷嚏,一下看了两次,笑着从雪里捡出一片黄叶。 “我以前看过一部电影叫寻梦环游记,不知道你们猫的国度爱不爱看动画片。” 他把叶子拿在手里晃了一晃,认真地和抬头看着他的猫解释,“如果我用这片叶子保佑你,你很快就会健康了。” 那根本不是这样一个故事。 但糜知秋看到夏炘然认真地举起叶子。 那片落叶脉络清晰,随着逐渐靠近能看到深深浅浅的金色融在一起。 它带着木本的味道,一点点靠过来,在猫鼻子上轻轻碰了一下。 故事里,这片叶子的祝福,会让主角回到他应该在的地方。 阴差阳错,又好像一语成谶。 糜知秋从床上爬了起来时,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打开手机,看到夏炘然刚刚给自己发了一张照片。 歪歪扭扭的小雪人伸着两个膀子,没有脸。 夏炘然的消息紧接着送达,“你昨天说的。“ 糜知秋想,我昨天说了什么。 啊,他看着月亮感叹了一句还是应该白天堆雪人。 糜知秋笑了一下,回复消息,“很丑。” 嘘 冬天的脚常常没有知觉,就像插了几个冰棍在走路,有时候冻得有些疼了,才想起来自己还有脚趾这东西。 糜知秋很怕冷,常常里三层外三层,整张脸都埋在围巾里。他打量了下路过的人畏惧寒风瑟缩的样子,又侧头看看夏炘然卫衣外面套了个大衣,挺拔得仿佛大雪后就是春天。 “你是因为名字热所以穿这么少还能站得直吗?” 夏炘然没能理解站得直是什么标准,“所以你是什么,站得圆?” 他好笑地拍拍糜知秋松软的羽绒服。 糜知秋也低头拍自己的衣服,听到空气被挤压出来的声音。 “确实是鼓鼓的。” 他小时候有一次在冬天装了一瓶冷风,小心地藏在柜子里,期待夏天再打开。后来完全忘了这件事,直到过了好多年,才在大扫除时又发现了那个瓶子。 于是在另一个冬天,那瓶陈旧的风才重获自由。 空无一人的教室就像一个储藏了冷风的盒子,熙熙攘攘的人进来,把那些寒冷都挤出去。所以冬天的课,糜知秋总是忍不住迟到,希望同学多攒一些温暖的二氧化碳。 有时候和夏炘然一起上公修课,夏炘然就会描述他坐在那里就让人想靠过去,蓬松得像老母鸡。 糜知秋除了夸奖他用词得当,只能把包挡在中间,让他离远点。 仿佛是小学时候考试,不让同桌抄卷子的伎俩。 两个人都紧紧地挨着包,总有靠得更近的错觉,夏炘然鼓励他再画一个三八线,糜知秋问他。 “这位大学生,你出门带铅笔?” 并没有。 大学的教室里常常只充斥着光和老师的声音,房间盛不下那么多呼吸,相互拥挤着,围在钟边上催促秒针跑动。 好像再慢一些,就会被睡神追上。 不苟言笑的天气抿了风,趴在窗户外观察那些缠起来的毛茸茸的困倦。 糜知秋在公修课总是跑神得厉害,连玩手机都玩不专心,稍微发一会呆,就会不小心眼皮耷拉下来,每次睡醒后还认真地看向夏炘然,“我这次只睡了五分钟吧。” 夏炘然看着他脸上压出来的红印,伸出手点了点这个证据,违心地承认,“嗯,最多六分钟。” 可能就是夏炘然助纣为虐的谎话说太顺了,有时候糜知秋干脆睡到下课人走光了,都没能醒来,被夏炘然在旁边玩半天头发,才迷迷糊糊松动起来,头摁在桌上,抱着腿说脚麻了。 夏炘然安慰他,“只睡了五分钟不会麻的,坚强点。” 糜知秋的自知之明告诉自己,这个人在嘲讽他从上课起睡到了现在,默默换话题,“为什么教室睡起来比床还暖和。” 夏炘然笑着否决,“不可能,我老怀疑你的被子会压死你。” 考试周的教室人反而不多,因为糜知秋只剩下一门开卷,所以基本上就是来翻翻书,顺便刺激一下还有门重要考试的夏炘然。 一整个冬天都没治好的嗜睡症自然也照常爆发,他很快就抱着外套,倚在窗户上睡得昏天黑地。 笔和纸认真地互相摩擦,接近傍晚时刻,教室已经变得有些昏暗,夏炘然只打开了另一侧的灯,整理最后一页的复习资料。 糜知秋的手机就是这时突然闯进了这份静谧中,在桌上震动了起来,夏炘然本来想叫醒糜知秋,但瞟了一眼,发现是大黑打来的,猜到要说晚上一起吃饭的事,就帮他掐断了来电。 他走出教室,站在糜知秋靠着睡的那面窗户前,拿自己的手机打给大黑。 对面接的速度很快,“院草!糜糜和你在一块儿吧。” 夏炘然隔着玻璃,在糜知秋脑门上点了两下。 偏心,只准大黑这么喊。 “是的。”他把教室号告诉大黑,刚准备问他们现在在哪。 “好嘞。”那边声音很嘈杂,大黑说完就风风火火地挂了,根本没给人理解的机会。 夏炘然有些好笑地摁灭手机屏幕。 电子产品的灯光一暗下,好像太阳又跟着下落了一些,显得教室多了一份橙调。 他突发奇想地在玻璃上呼了一口气,让那带着暖气的呼吸化成了一片水雾,把玻璃窗变成了天然画布。 夏炘然伸手,错位地给糜知秋画上了猪鼻子,结果因为糜知秋坐在里面动了一下功亏一篑。 他似乎得到了奇妙的乐趣,又呼了一口气,叠上了一层新的“画布”,这次则是配上了猫胡子。 每一个学生都期盼赶紧考完试,希望那个即将到来的假期飞奔而来,只有夏炘然希望学期末的考试周越长越好,最好拉成一场马拉松的长度。 好像所有安静的自习时间都变成了倒计时,他和那些临时抱佛脚的学生一起许愿时针走得慢一些,就像看着夕阳的人,总嘱咐太阳缓缓离开。 他给了自己一场未来可期的等待,可是开始前他就感到心脏涨涨的,好像火锅里翻腾的气泡,滚烫地往外逃窜。 但那些发酵的东西不是后悔,只是阳光下的一片陈皮。 糜知秋垂下的睫毛,因为夕阳,在他的脸上拉下蝴蝶翅膀般的阴影。 夏炘然伸出手,看到指尖是手掌最薄的地方,透过光会变成深浅不一的暖橙色。 他在糜知秋睫毛的位置抹了抹,好像想看清每一根睫毛的纹路,又感到没有来头的心虚,欲盖弥彰地把玻璃擦了个干净,只留下摩擦的手印。 虽然隔着玻璃,却好像还是不小心碰到了糜知秋的睫毛,手心痒痒的。 夏炘然捏了捏拳,有些好笑自己的行为。 然后弯下腰轻轻地亲了一下糜知秋的眼睛。 嘴唇上的温度是冰凉的,因为这块玻璃接受了他的恶作剧,他的触碰,最后代替那个睡着的男孩子接受了这个羽毛般的吻。 大黑就是在这时转过了走廊。 看到夏炘然时他有些错愕,不自觉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在犹豫要不要转身当没看见。 但下一秒夏炘然就发现了他。 好像被发现秘密的人不是自己,他转过脸来看向走廊尽头的人,眼睛里汩汩的都是笑意,潋滟斑驳。 然后举起手指,轻轻搭在嘴唇上,比了一个嘘。 钟 糜知秋上了大学后就再也没有了放学的感觉,连假期都到来得松散。 小学时感觉放学是整齐的队伍,初中生奔跑得如同起飞的鸽子,沉闷的高中像罐头,不时挖出一些行尸走肉。 那大学呢。 糜知秋站在公交车站旁,踩着午后的光,等待那半小时才会来一班的车。 口袋里是特地从宿舍带出来的零钱,用手拨弄两下,可以听到互相碰撞的声音。他喜欢坐在人少的公交车后排,也喜欢投掷硬币时咣啷啷的欢迎声。 这些时刻都很像距离考试很久时,在图书馆睡觉,或者小时候抓蝴蝶前,手慢慢靠近翅膀的瞬间。总能显得那一分钟格外安逸慢悠。 有一只猫从身侧的草丛里探出头朝他叫一声,眼神有点期盼,姿势却带着防备,糜知秋蹲下来有些为难地掏掏口袋,“要是给你现金,你能自己去买吃的就好了。” 猫咪明明听不懂,还是应和了一声。 离开学校前,糜知秋拿起手机了两遍,最后还是直接去了夏炘然的宿舍。 这十八米他丈量了好多次,这一次走了三十步。 敲开门时,夏炘然正踩着行李箱,努力拉上拉链,大概是因为下个学期不住宿舍了,他要带走好多东西,还额外往书架上放了一块布挡灰。 仿佛这是一场为期半年的葬礼。 糜知秋敲敲门框和他说,“我走啦。” 夏炘然还拽着自己鼓鼓的行李箱,“我送你去车站吧。” 他知道糜知秋喜欢绕远路去坐公交回家。 糜知秋指了指他艰难的整理任务,“不用啦,你还要忙呢。” 说完又补了一句,“一路平安。” 夏炘然笑了一下,“我还准备在家过年呢,不用这么急着赶我走。” 午后的光拉出了一整面的平行线,夏炘然半蹲在那里就像埋在阳光的怀抱里。 寒假似乎总是因为春节,显得内容繁多。 糜知秋妈妈虽然从来不做家务事,但最近却沉迷整理花园,每天都像采花的小姑娘,给他展示一篮子的广玉兰落叶,片片厚重橙黄。 盟主在群里问大家干什么呢,糜知秋拍了一张给他们看,“欣赏我妈的劳动成果。” 盟主就回他一张满汉全席的照片,“怎么咱们妈的劳动果实品种很不一样。” 因为出不了远门,男大学生的在线时间变得长了很多,他们五个人正好一起五排。 好像住在一起过的人随时都能制造出还在一起生活的氛围,有一次游戏打着打着大黑突然吐槽,“我仿佛闻到了盟主泡面的味道。” 糜知秋点拨他,“你饿了不要赖别人。” 盟主的声音能听出来是吓了一跳,“你是什么狗鼻子,我刚才都闭麦了,你还能隔着网线闻到。” 看他们说话间送了敌人一个三杀,夏炘然有些习惯,继续四平八稳地指挥,一分钟后就报仇雪恨。 等到糜知秋妈妈终于对花园里,每天都会新诞生的落叶失去兴趣时,除夕夜就到了。 他家过年和过生日一样非常从简,糜知秋甚至在吃年夜饭的时候问夏炘然,明天还打不打游戏,夏炘然回复得很快,“不走亲戚吗?” 糜知秋咬着筷子,“等下零点在寺庙敲个钟,年就算过完了。” 夏炘然很少见到这么别致的过法,回想起了糜知秋妈妈举起大锅让他吹火的样子,感觉倒是像他们的风格,“还挺浪漫的。” 糜知秋在没人看见的地方点了下头,“五块钱一份的素斋特别好吃。” 他想了想,“也可能是因为零点吃什么都好吃。” 失去了烟火,城市里的新年变得安静了许多,夜色吞吃了皎皎星河,熙熙攘攘的人群却让寺庙褪去了平时的庄严肃穆,在烛火间频生出热闹。 糜知秋答应了夏炘然录给他听零点的钟声,但是却拒绝了另一个简单的要求。 “给我看看素斋长什么样。” “我只能帮你尝尝。”糜知秋怀疑自己的拍摄水平会激发夏炘然恐怖的形容能力,决定留给对方想象的空间。 木质的钟杵让每一下钟声都震得悠扬绵长,远远走来便能听到澄净的喈喈声,糜知秋试着录了几次别人撞钟的声音,都觉得很好听,终于要轮到自己时,糜知秋却关掉语音备忘录,打通了夏炘然的电话。 对面接得很快,但只得到了一声“你等一下”,就好像被闷闷得包裹住,像是被塞进了口袋。 湿润的土壤有着隐秘的芬芳,烛光蝉翼般笼罩在周围,把声音浸得过分温柔。 夏炘然听到了三下钟响,砰砰砰得在耳朵边绽放。 就像转瞬即逝的烟花。 电话里的人不知道对谁说了声谢谢,似乎走动了几步,然后才重新拿出手机,“听得清吗?” 夏炘然笑了一下,突然责备他,“你不录下来我就只能听一遍。” 糜知秋倒是没想到自己一番苦心没被领情,“你还准备日日重温呀?” 夏炘然都能想象到这时如果他在自己身边,一定在抬头看自己,圆起一些的眼睛边上睫毛会显得毛绒绒的。 有些感情就像纹身,规划整齐,人人都以为知道它的方圆,唯独自己记得,这是怎样一笔笔填充描绘。他忍住没有笑出声,而是突然喊了他的名字。 然后就像在讲什么大事,声音温和又严肃。 “过几天有亲戚结婚,在你的城市。” 你的城市。 几个干枯的词陈列着,被水泡开,却有独有的纹理。 糜知秋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总觉得这句话是他反复咀嚼后,才认真说出来的,带着很多别的意味。 可是时间没有允许他细想,就这样带着这个问题戛然而止又拉着进度条反复压缩膨胀的。 这时的他还不知道,后来他会收到了夏炘然发来的消息。 “我在你楼下。” 然后打开了窗户,就会看到一片叶子从广玉兰的树枝上掉下,顺着风落到了一个人的脚边。 那个人骑在自行车上朝他看,车筐里放了一束花。 被丝带扎成了绣球般的圆弧形。 就好像新娘手里的捧花,绽放在冬天里,告诉他答案越来越近。 筹码 除夕之后,糜知秋觉得心跳变得很快。 他一开始怀疑是因为月亮要掉下来了,地球在偷偷提醒他。 后来又感觉是呼啦呼啦麻将相撞的声音太嘈杂,打乱了他心脏的节奏。 糜知秋家过年总是结束得最早,所以家里每天都聚集着关系好的邻居一起打牌。 一开始糜知秋妈妈说今年要买个好的麻将机,不容易坏。 仿佛准备当个传家宝留给糜知秋老了继续用。 结果路过的糜知秋爸爸回忆一个朋友买麻将桌花了三万多。 “就是因为他,我们都学会了修麻将机。” 这些热闹荡漾的日常带着糜知秋的心脏起起伏伏。 有一个邻居的小孩也跟着父母经常来串门,刚上初中的小姑娘,特别喜欢坐在糜知秋房间的地板上看那些好像属于大人的小说。 有时候小姑娘会特别沉重地叹一口气,吸引糜知秋的注意力。然后辫子晃动一下,指指手里的书,“感觉长大后真好。” 他们的世界暂时还很简单,连带着烦恼的样子都格外可爱。 糜知秋笑,“年纪小是最开心的事。” 小孩子并不知道他们拥有着饱和度最高的快乐,也无法想象长大后的自己会害怕美好,担心那是转瞬即逝的拥有。 他从来不回避和年纪小一些的人说好似深奥的话,因为其实他们懂得,只是他们还没来得及经历。 “大人有太多需要假装快乐的时候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要说这些话,但他看着手机里夏炘然发来的车票照片,总想和人说些什么。 线索层层叠叠地缠绕铺展,目的地在迷宫里出走。 糜知秋知道夏炘然会来,即使夏炘然对此只字未提。 他甚至没有等待,就像是一个旁观者,目睹了夜幕和他如约而至。 直到他推开窗户,看到对方难得穿着厚重的衣服,正搓着手往手心呼热气,才有些好笑地想。 大人也有很多需要假装不开心的时候。 他等着夏炘然望过来,朝自己挥手,故意露出有些迷茫的表情向他歪了一下头。 夏炘然非常容易在他面前透露出坦率的那一面,立刻笑起来,朝他招招手又拍拍车后座,还裹着外套耸了耸肩,没有出声地念了几个字。 咬字很夸张,糜知秋猜,他在说多穿一点。 这可真是最不用他担心的事了,糜知秋会少穿衣服吗。 假装冷淡的人没能藏住笑容,只盼望夜色替他保管这个秘密。 夜晚答应了他的请求,又告诉他另一个秘密。 那些慌张的心跳不来自于家里的麻将声,而是来自门外等待他的那个人。 夏炘然很不擅长目光接触地迎接对方走近自己,他在许多年的实战里学会了如何不着痕迹地低着头,等对方靠近了再假装才看到。 可是当糜知秋的关门声传来时,他就下意识地望了过去,看到他长长的棉袄就像一床被子,忍不住把这个比喻摁在嘴里,担心对方又抨击自己的语文。 根本没有发现自己是看着他一步一步走来的。 糜知秋挥挥长了一截的袖子,“你怎么来了?” 夏炘然指了指车筐,回答着不相关的事,“因为婚礼仪式结束了。”好像他们约好了见面一般。 糜知秋弯下腰拍了拍他的车后座,觉得算了,不需要什么解释,反正哪里他都会跟着去。 “走吧。” 夏炘然今天似乎很开心,等他坐好了,踩着脚踏板出发,还自己给自己配音了一声唰。 他的声音迎着冬风,被吹散成白雾,“长江大桥下个月要封了,我一直很想走一次。” 得到了纵容的人主动回答起来。 “等你回来它就解封了。”糜知秋拆穿他。 “那你不是要等很久吗。”夏炘然一副很为他着想的样子。也不知道是说等他回来,还是说等桥开放。 好像我很想去吹风一样。 糜知秋腹诽着,却没有继续说话,只是看着暮色四合。 他把脸埋在毛绒的衣领里,感觉呼出的每一口气都温暖到了脸颊。 他喜欢自行车,就像喜欢公交车后排一样,鼓鼓囊囊的衣服让他的肩不时蹭到夏炘然的背,幢幢洒洒的楼房灯光好像都是星星,穿梭在路上。 停车的时候糜知秋突然反应过来,”那我们岂不是要走一个来回,不然车怎么办?“ 夏炘然把钥匙往糜知秋口袋里一塞,“坐车回去吧,自行车就交给你保管啦。” 他很理所当然地揉揉手背,“实在太冷了,骑不动了。” 糜知秋突然就得到了新的任务,看了看车筐里的花没有说话。 说起来,徒步走大桥这件事,如果没有特别的契机,可能很少有人会去尝试,也没人想尝试,毕竟走着走着,人行道会消失一截,偶尔有机车路过,还会嫌他们碍事地鸣鸣喇叭。 糜知秋对此美化一番,“这是在向我们致敬。” 大桥上的风比想象得还要大,就像海面上刮来的,咆哮着揪人耳朵。 糜知秋把帽子拉得低低的,几乎将脸挡了严实。 夏炘然拽了拽他帽子上的毛,“你像个笑话。” 糜知秋疑惑,“怎么突然骂我。” 夏炘然解释,“不是,我是说你作为笑话,怕冷。” 糜知秋在脑袋里审视了一下“冷笑话”这个词,才勉为其难地绕懂了他莫名其妙的段子,瞟了他一眼,“很冷。” 夏炘然笑起来,感觉自己乱麻般的脑袋里全是这种没有章法的话,干脆问起糜知秋。 “所以笑话同学,我在你眼里是什么?” “高冷的猫奴。”糜知秋埋着头往前走。 夏炘然真的没有想到是这个答案,拉着他的帽子笑,“哪有对你高冷过,一直都是我来找你。” 这话在这个场合说显得有些别的意味,糜知秋侧头看了看他,路过的车从他正面迎来,又疏忽驶走,像在脸上绽放了一盏灯,又暗下。 不是的,我曾经一夜一夜地跳上你的窗台,把你作为我唯一的归宿。 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糜知秋低头:“最好是。” 江河是没有潮声的,仿佛一面铜镜,装着城市的忙碌。 走了一段时间后,就没有那么冷了,糜知秋看着远方的灯一路延伸成弯弧,明晃晃地在一个地方熄灭,好像终点近在咫尺,又好像只是海市蜃楼,他突然想起强风吹拂里说,只要迈动左右脚,最后都会到达。 似乎很适合现在,又似乎很遗憾这段路越走越短,想用眼神施展魔法,让灯光闪烁到更远地方,没有尽头。 仿佛是泄漏了心里的声音,糜知秋突然被拉住了衣袖,步伐戛然而止。 一直走神的糜知秋这时才发现,夏炘然再怎么冷都不会红的耳尖,燃烧得像红灯一般。 糜知秋如同连接着临终前的心脏检测机,冬夜里突然回春,在显示屏上画出一个个峰值。 好像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又好像听到夏炘然的话和呼啸而过的机车一起跌在风里。 “你以前问我为什么一开始对你和对别人不一样。” 他松开了手,就像松了一口气一样,“因为一直不一样,开始得比你想象得还要早很多。” 这句话说完,像是得到了什么默许,他很顺手地把糜知秋被风吹扬起来的刘海挽到耳后。 “我知道你大一的时候喜欢吃食堂顶头的那家日本拉面,辣椒加半碗,每周四上午有一节体育课,冰激凌只买巧克力味。” 好像是怕停下来就会被打断,又好像这段话温习了太多遍,他语速很快,“你喜欢坐在东门的空调旁边,别人碰你头会被打,有一件灰色的风衣,冬天的时候会带保温杯去图书馆,如果是看漫画就躲在角落。”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慢慢缓了下来,有些叹息的意味,“我还知道很多,我不是对你冷淡,我是不敢直视你。” 他又喊了沉默着的人的名字。 “糜知秋” 然后停顿了一下,像是把什么话藏匿在这个空白里。 “你想知道我的生日愿望吗?” 这也许是只有他们能理解的对话,那个当初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又被曾经拒绝回答的人拿了出来。 巴尔扎克描述秘密是个少女,这个少女穿着红舞鞋,终于在两年后停下了自己旋转的舞步。 大概没有比这更不浪漫的地方了,浓重的尾气和呼啸的车声,仿佛一场残破的偶然。 又好像没有比这更浪漫的地方了,封桥前最后的日子,带着末日感的星辰河流。 糜知秋看着他眼睛里全是自己的倒影,夜色和风都被撷采,就像自己曾经是猫时一样,有让人亲吻一下的冲动。 但最后视线还是坠了下来。 他伸出手,拢了拢夏炘然被风吹散的衣领,把拉链拉到了最高的地方。 然后终于笑了一下,和夏炘然说,“你下周要走了。” 那些久逢的动作明明是亲近的,钻着风的领口被捂得严实,似乎还是有什么无孔不入地吸取了夏炘然所有的热度,他看着糜知秋,很安静地想要再听到什么,即使他知道自己已经得到了答案。 没有尘埃落定的感情是博弈。 即使夏炘然根本没有参加。 他简单的思维里,喜欢是喜欢,不喜欢是离开。 而糜知秋期待的不是胜利,是更加喜欢。 他想要夏炘然千里迢迢跑来送花,也要他因为离开不敢说喜欢。 他想要那些与众不同,那些更热情,也要那些更胆怯。 糜知秋想,是我贪得无厌。 他拉了拉夏炘然的袖子,让人有着很依赖的错觉,“继续走吧。” 夏炘然看了看他露出一截的白皙手腕,点了点头。好像车声伴随着夜晚一起消寂,声音也变得更加清晰,“等我回来了,要再走一次吗?” 糜知秋一直没有松开手,晃动衣角的幅度很小,就像是走路带来的摆动。 “想什么呢,除了快递我什么都不等。” 慢热的人心里有一棵树,种下这棵树最好的时机是一年前,其次是现在。 糜知秋害怕一响贪欢,最后大梦一场。 但他有本钱,这场关于暗恋的赌博,他攒了半场的筹码。 现在终于全部下注。 他不在 冬天洗热水澡,会有一个颤栗的瞬间。 似乎滚烫的温度敲醒了骨骼,让凝固的身体重新松散。 糜知秋在布满水雾的玻璃上放了一鼓泡沫,好像是皑皑白雪上一座小小的冰山,他又捧着水浇上去,看那些水沫极速滑落,再渐渐缓慢,仿佛涨潮时推上沙滩的海浪。 他有时会在关掉热水前,回想起小时候看的神奇宝贝,他甚至不记得那一集讲了什么,就耿耿于怀结尾时,火箭队掉进了极寒地区的温泉中,每次站起来都会被风凌迟,无法离开温暖的泉水。 长期忍受寒冷的人才能面对风雪,浸泡在温泉里的人,他们到底是怎么离开的。 那时候他太小了,还不知道总结,故事里主角越过难题才是每一集的高潮,反派的剧情只会在失败时戛然而止。观众不在乎配角,只想知道标签化的邪恶被正义击退,落得一个化作流星的悲惨结局。 可是糜知秋小时候总是在想,那后来呢,他们东山再起锲而不舍地又来找主角的过程中,经历了什么呢。 属于冬天的日子里,走出淋浴间,总需要热水给予很多勇气,糜知秋抖抖嚯嚯地把一层层衣服套上身子,终于感觉自己挽留住了一些温度。 长大后,他才知道故事不能覆盖每个角色的视角,一个人也只能做自己世界的主角。可是主人公也没有那么好,看到别人的故事都感觉千帆尽过,白驹过隙,而自己的时间却是一秒一分地慢慢度过。 一天都不会少。 糜知秋打了个喷嚏,感觉又度过了每天的一个难关。 新学期的第一周又是重复的磨难,因为转专业,要不断跑去教务处填单子,补修大一没有上的专业课,将本来填字游戏般的课程表塞得仿佛消消乐。 生活似乎没有因为假期跳跃到上课有太大的改变,好像不管是回家还是回学校,都是那么熟稔。 盟主捧着他的课程表,就像被刺瞎了眼,还腾出一只手挡住眼睛,“你为什么要这么折磨自己。” 糜知秋看着他依旧戏这么多,“毕竟这世界上就是有,债务早还晚还不一样的时候。” 大概没有比跑教务处更麻烦的事了,他们似乎深谙分割销售业务之道,会让你先去一个地方拿一张表,等你交回去,再让你去这个地方再拿另一张表,说全流程和一次性要齐东西似乎是他们管理的大敌。 糜知秋上个学期经历完后,就下定决心这学期一天十节课也要咬咬牙把学分补齐,以防再和教务处打交道。 正好夏炘然不在。 糜知秋愣了一下,感觉这个念头像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小蘑菇,雨后安安静静地蹲在那里。 他把课表夹在了书里,抖了抖另一张表,和盟主打招呼,“我又要去交表了。” “又”字咬得很重。 盟主向他竖大拇指,“帮我带份饭。” 大黑的头也如同蘑菇般从床上冒出来,“我想吃炒河粉。” 少瑞点点头,“加一。” 一小时后骑车回宿舍的糜知秋身上不仅背负了更多的课程,还带了四份饭。 春天好像是跟着新学期一起来报道的,自行车经过人工湖,能看到那些垂落的枝条散落着嫩绿。糜知秋一直觉得嫩这个字真的是属于春天的,关于它的所有颜色都散发着新生。 上一次他骑车还是冬末,为了把这辆车从长江大桥桥头接回家,他穿了两件毛衣,到家的时候依旧感觉耳垂差点坠落,后悔自己怎么没把这辆车放在那里自生自灭。 也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因为车停得很偏,他一大早跑去,那束花居然还完整地躺在车筐里,带着夜晚的余温。 “健健康康带回家了。”糜知秋拍了张车的照发给夏炘然看。 夏炘然回去的车票大概很早,立刻回了消息,“嗯,让它照顾好自己,不要麻烦你。” 有时候人的行为只取决于刹那间的想法,糜知秋本以为自己会随手将花放在客厅,或者借花献佛地送给妈妈,但最后他把它带进了卧室,留在了画板后面。 就像他也没想到,自己会把车带到学校。 再回到宿舍时,少瑞和盟主居然都不知道跑到哪个宿舍去串门了。 大黑像一个灵活的树懒,立刻从床上爬了下来,“他们闻到隔壁有火锅味就叛变了,不像我,一心等待您回来。” 糜知秋认真为他解释,“因为你吃不了辣。” 大黑刮刮一次性筷子,“怎么会呢,就算是清汤锅!” 他顿了一下,“清汤锅的话他们两就不会去了,一定有人等你的。” 糜知秋安慰自己,“还好这层楼没人买鸳鸯锅。” 大黑表情很惨痛,“是啊,怎么就没人买个鸳鸯锅。” 糜知秋被他绝不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精神打动了,笑了起来。 其实他很少在宿舍吃东西,以前似乎到了饭点,夏炘然就会很自然地出现,然后一起去食堂或者到校门口,难得和舍友一起围着板凳吃饭,居然有点久违的感觉。 好像回到了认识他之前。 大黑不知道是不是也感觉这个场景挺陌生,看了看糜知秋,“夏炘然不在,居然连我都感觉不习惯。” 说了这样的话,糜知秋似乎应该理所当然地应和一声一样,不着痕迹地带过话题。但也许是春天在他心上扫了一下,这一分钟他变得非常坦白。 糜知秋咬了一下筷子,感觉有些困惑,“还好,就好像他本来就不在。” 没有任何绝情的意味,只是陈述而已。 大黑却有点激动,拿筷子在塑料盒边上敲敲,“啧,无情的人。” 糜知秋拍了一下他的头,“衣食父母刚给你带完饭,你就翻脸不认人。” 这只是一段平常的打岔,和以往的每一次都一样,但大黑却难得表情很认真的样子。 他问糜知秋,“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糜知秋正在碗里挑着菜吃,突然抬头看向大黑,像是没有反应过来。 所有人都有迟钝的时候,但没有人会听不懂自己最在意的事,不管那些信息多么隐晦。 大黑很少说这么模棱两可的话,但好像他没有办法给出更多的信息了,“你知道吧。” 那些模糊的话的初衷似乎就是想要不被理解。 可是糜知秋有些好笑地想。 怎么会不知道呢。 他的声音很浅,和刚才的完全不一样,带着滴水不漏的平稳,“他喜欢我。” 是笃定的语气。 又好像这么说完空落落的,补充了一句,“只是可以更喜欢一些。” 想让他清楚地意识到,是他喜欢我,不是好奇和欣赏,也不是因为我喜欢他,他才喜欢我。 大黑所有沉默的疑问好像都用尽了,像安慰人一样伸手拍了拍糜知秋的肩。 “他已经足够喜欢你了。” 一直看上去最大条的他居然说了这么肯定的话,糜知秋楞楞的。 像是感觉自己今天一定要继续深沉,大黑认真思索了一下。 “原来糜糜你是笨蛋。” 空罐子 笨蛋吗。 糜知秋很少被这么说,他大部分时间里都是那个轻而易举的人,或者说他的性格不会去做难以企及的选择,而待在舒适圈的人自然得心应手。 何况他一直是个聪明的人。 突然冒出的这两个字,像弹球一样在他耳朵里撞来撞去。 喋喋不休地问,你知道吗。 门禁时间后的校园依旧有着隐隐的光,稀疏地散落在窗户里,糜知秋搬了个小凳子坐在阳台的窗户旁。 天空黑了,但灯还醒着。 初春的风是冷的,把额头熨得冰凉,但他手脚是热乎的,像一直窝在那里的猫,把下巴垫在窗台边发呆。 糜知秋没有刻意去想过夏炘然,也没有刻意不去想夏炘然,好像只是这些天马行空的时候,脑海里适合出现这个人。 特别是今天。 糜知秋的目光从婆娑的树影转到天边,又晃晃悠悠看回窗框,最后落到了手机上。 隔着七个小时的夏炘然还是下午,听他描述,真的是为了睡懒觉非常努力。 “早上没有一节课是我对熬夜的尊重。” 他们的对话都是零散的,有时候糜知秋起床后回复的是他夜里两三点发来的晚餐照片。 英国人消遣夜晚的方式非常单一,这个酒吧或者那个酒吧,夏炘然还跟不上这样度数很高的日子,只能每天和世界各地的人打游戏,很快就掌握了各种味道的口音。 是个平平无奇的模仿小天才。 大部分时间里他们是不交流的,有时候隔了两三天似乎才冒出一个话题,还要延续十几小时才能在各自的时差中完成。 就好像他们住得只隔一个走廊时一样,要说话就迈开那三十步,根本用不上手机,聊天记录断断续续七零八落。屏幕里的世界保持了延缓的原样,现实中的他们隔了九千公里。 糜知秋想和他发一句今天国内变暖和了,却难得的有些犹豫,盯着键盘打了一堆乱码。 gnoshgh 他在网上看到了这个单词,网友对这个词的解释是“愿意在第一时间和你分享有趣的事。” 糜知秋翻查了字典,发现这是个完全属于网络的词汇,gno是矮人,是精灵,是格言,唯独和浪漫无关。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划了个圈,最后摁在了删除键上。 对话框却在这时冒出了新的对话。 糜知秋吓一跳,以为自己按错键选了发送,再一看,居然是夏炘然发来的消息。 “今天好冷啊!” 糜知秋突然松了一口气,挨着窗台笑了一下,很有闲心地想认真闻一口国内温暖的春天,却只嗅到了刚洗的衣服的味道。 那些衣服像鬼魂一样,一件件飘在阳台上围观坐着玩手机的笨蛋。 “不愧是冷酷的资本世界。” 夏炘然回了一个表情包,又接了一句,“找我有事呀?” 糜知秋顿了一下,想着正在输入中的图标果然被发现了。 “你不也找我有事?” 不然怎么会发现我在打字。 下一秒糜知秋仿佛听到了夏炘然轻轻笑的声音,“我想和你说这里很冷啊。” 糜知秋捏了一下手机,感觉大黑说的话似乎真的对自己造成了降智打击。他不怎么想说刚才自己在想的事情,不管是关于单词的,还是关于他的,就看了看衣服编了一个理由。 “明天要拍个准考证的照片,想和你借白衬衫。” 千千万万的同学,非要找千里之外的那个借衣服,对方还不一定有。糜知秋想补一句,但想着和舍友换着穿就行了,夏炘然的好已经回复了过来。 “你运气太好了,白衣服里就那一件衬衫没带走。” 糜知秋看着幽幽的屏幕上,都能想象到夏炘然的声音,一定很温和,带了一些翘起的尾音。以前这种时候糜知秋大概也会很贫地搭话,自然地不用解释为什么和他借衣服,也不用特地道谢。 那么多蹩脚的理由,不自然的掩盖,也许都是因为没留下证据,才被那个站在夏炘然面前的糜知秋忽略了。 许许多多对方善解人意的时刻,居然隔着屏幕才有迹可循。 暗恋是什么。 是从床肚里翻出一罐蜜,用手指蘸蘸放在嘴里是甜的,但罐子其实空空如也。 有的人就是会像糜知秋这样,害怕失去,总想要积攒更多笃定。 足够挥霍,足够去爱。 不是因为拥有的太少,恰恰相反,和那些抓住稻草就不愿松手的人不同,他们是因为拥有太多,才不断审视。 他害怕沉没。 有些喜欢是没有翅膀的,选择了岛屿,就选择了与共的结局。 糜知秋其实知道那束花为什么枯萎了,还被自己留在了画板后面。 因为夏炘然走的时候和他说,“我买好了124天后回来的机票。” 糜知秋本以为自己不浇水不打理,那些迅速干涸的秘密就可以理所当然被埋葬,但好像只是因为一句话,这束花就得到了永久居住权,枯萎得精致。 他没有盘算过日子,本来觉得一个学期,半年都是漫漫无期,却突然有了具体的边界,是124,还是个偶数。 买苹果坚持要买双数的他感觉还不错。 第二天糜知秋中午就去了夏炘然宿舍,据他所说衣柜的钥匙在抽屉里,抽屉的钥匙在书架上,书架不需要钥匙,但宿舍的钥匙在衣柜里。 简直是一个完美闭环,糜知秋怀疑自己不是去拿衣服,而是要去玩密室。 还好夏炘然的舍友热情好客,把他请进宿舍,甚至直接走人让他记得离开时要关门,完全不像谨慎套娃夏炘然的队友。 宿舍是个很有生活气息的地方,方方正正的空间被隔成四块,小小几平方被同样几个人标记好几年。男生宿舍的东西没有很多但放得很随便,唯独夏炘然那里一看就是失踪人口,干净得仿佛落幕的舞台。 糜知秋认真地拉开了书架上的布,就像那个念着芝麻开门的人一样,感觉走进了谜题的第一个步骤。 钥匙很显眼地放在书和书架组成的转角处,糜知秋拿在手里刚准备把布放下,突然发现本来靠着钥匙的那本书自己也有,同样是放在最靠里的位置。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感觉自己提前看到了迷宫的出口,于是把那块布又往上拉了一点。 那本书似乎用了什么做书签,竖起叶柄一样的东西,被布压得趴了下来。 糜知秋抽出那本书,打开了那一页。 书里夹着一片枫叶。 刮奖的人明明靠一角已经知道了答案,却总是认真地去刮个干净。迷路的人不是否认那些存在的证据,只是贪心的风险家,总希望保住所有本金,却不知道自己已经撒手了资本,孤注一掷。 他说他希望夏炘然更喜欢自己。 就好像在说“我太喜欢他了。” 我也要他这么喜欢我。 两个人小心翼翼地以为自己抱着空罐子等待,却不知道对方已经献出了整个森林。 烟 笔尖在纸上戳出一个黑点,糜知秋把笔提起一些,在相邻的地方又戳了一下,就像凑出了一双呆愣愣的眼睛。 他在上大学之前有手写随笔的习惯,可能这在男大学生的宿舍生活里过于格格不入,他出于本能地,在第一次有舍友问他“写什么呢”的时候,无师自通地应付“整理笔记”。 在那之后他就改成了用手机备忘录记下想写的东西。 也许是巧合,过了一年多,盟主问他,“在学习?” 糜知秋把很明显是作业本的东西拿起来挥了一下,“在写随笔。” 完全相反的对话和场景。 盟主是个爱在教科书上画火柴人的家伙,倒是很感兴趣,“糜老师写了什么大作?” 糜知秋又在纸上戳了个点,“就等盟老师出个题目了。” 这倒是难为住了盟主,他脑袋滴溜了一圈感觉被打了个结,有些犹豫地在书桌上扫了一圈,“还搞命题作文啊,那就晚饭?” 糜知秋探头看了一眼,“是让我给康师傅写文案?” 盟主晃了晃头感觉这个题目配不上糜知秋的作业本,“那就烟?” 糜知秋伸手,抖了抖手指,一副给我来一根的样子。 盟主把烟盒拿过来挤了一下,盒盖就翻了过去,“你不是不抽烟?” 糜知秋抽了一根出来,凑在鼻子旁边闻了闻,“不试试怎么完成题目呀。” 盟主把打火机递给他,“倒是可以写你如何在宿舍狂吸二手烟。” 糜知秋给他一个真诚的微笑,“那估计会写成举报信。” 糜知秋小时候不喜欢烟,那些觥筹交错之间寄存着招呼的烟支,弯下腰点起的献媚的火苗,在童年里变成了一个习以为常的符号,就像小动物本能地抗拒光热,他直觉到属于香烟的,那些靡丽的灰色烟气,是成年人胸腔深处集囤的什么。 但是是什么呢。 小孩子喜欢记住自己不懂的事,虽然探究并非本意,但是在众所周知的谜题一点点揭开答案时,才会顿悟这是自己曾经埋藏的疑惑。 糜知秋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主动尝试这样东西。 他趴在阳台的窗户边,点燃了烟,就像一个抓着烟火在窗口玩的小孩,伸直了手臂,把烟架在那里,看它缓缓燃烧。 未成年人只有权利吸二手烟。虽然无法平摊8g的焦油,但却可以共享7g的一氧化碳。 凭借这些碳氧,他曾闻到了烟的形状。烟在一个人的时候是属于情感的,烟丝的燃烧扬起眉角,沉默的烟雾像是灰尘,懒惰的气味是松散的,抽烟的人不说话,烟诉说。 大部分人第一根烟的情感更甚,浓烈的好奇,无所谓的尝试,难拒的盛情,走投无路的悲伤。 糜知秋的第一支烟是属于夏炘然的。 他握笔想写春天,闻到的却是衬衫上熟悉的味道,洗衣液的气息被衣柜储存了一个多月,似乎只剩下一点潮湿的错觉,却仿佛夏炘然擦肩而过时的气息。他想那干脆就写他,戳着纸却突然想和夏炘然说春天。 什么奇怪的事。 糜知秋抱着肩膀,终于凑近了这根烟,没有闻到苦涩,似乎更多的是一点蓝莓的香气。 他从来没有那么想和夏炘然说话过,他们之间更像是水,平静得偶尔晃出涟漪,可是看到那片枫叶后,他也从来没有那么不想和夏炘然说话过。 好像任何词汇都会抖露自己的心事,即使没有表情,措辞还是会唐突,没有声音,标点也会暴露。 糜知秋终于拿起烟,像咬一根吸管,缓缓吸了一口气。 初学者是很难深深地将烟气放入肺腑的,只拿嘴当烟囱自产自销。烟雾在嘴里转了一圈,囿于无门,慢慢沉睡在了唇齿间,化成了泛甜的涩。 张嘴,只得到了一片虚无。 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糜知秋曾经在夏炘然的卧室里见到烟,只点燃过一次,他蹙着眉窜到了房间里离他最远的地方,故意把尾巴摇得飞快。 猫晃尾巴倒是和狗不同,越快越是不高兴的意思,夏炘然回头还以为自己看到了什么小风扇,笑着掐灭了烟,再也没有在它面前抽过。 当时的糜知秋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宿舍闻到烟眼睛都不眨一下,为什么作为猫却要表演欲那么强烈。 不过就算思考了,这个热爱逃避的人估计也会觉得,因为猫不用在意人际关系。 猫天生就是被喜爱的。 就像他以前没有想过,夏炘然为什么没有在自己面前抽过烟。即使盟主问要不要来一根,夏炘然也只会礼貌地调侃糜知秋代替拒绝,“我不能再加大这个房间的烟雾密度了,感觉会做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大概只有这种时候糜知秋才会回想起来,夏炘然曾经也是会抽烟的人,他身上只有洗完澡后才有一点轻飘飘的肥皂味道,很难联想到烟丝的厚重。 糜知秋其实还挺好奇,“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的?” 夏炘然像是思索了半天,“从我爸递给我那天开始吧。” 一群人抽烟的意义,就像人类远古时便分享篝火。 关于围观烟雾和火苗,基因里是有征兆的,大家圈在一起吞云吐雾,为破坏环境做一点微小的贡献。 糜知秋问得很顺口,“那你怎么不抽了?” 夏炘然侧头看他,“你又没有见过我抽烟,怎么一副恭喜我回头是岸的样子。” 糜知秋圆了不知道多少个漏洞了,眼睛都不眨,“看面相。” 结果夏炘然也同时说了这三个字,几乎异口同声。 糜知秋笑了起来,换了个借口,“因为你和盟主没有说不抽烟,而是说因为我不抽。” 夏炘然点点头,为他时刻保持的推理能力鼓掌,“因为你啊。” 糜知秋不知道他为什么重复一遍,有些疑惑地嗯了一声,尾音是摆起的。 夏炘然解释,“为什么不抽了。” 因为你啊。 这么隔着话回答之前的问题好像又自然又违和,糜知秋鸡皮疙瘩悄悄爬起来,怀疑这个人又故意恶心自己,啧了一声。 超响的那种。 即使烟味淡得过分,突触小泡释放出的神经递质依旧努力诉说。 抽烟是讲故事,但说故事的不是烟,而是消耗烟的人,每支烟的情节精彩迭成又七零八落,可惜转个圈便只留空气中灰色的味道变成欲盖弥彰,一点火光燃在眼前。 国内的午后,英国还在沉睡,糜知秋知道他睡醒后会回复,但是总习惯等他差不多醒来的时候再发消息过去。 就和他说借的衣服拍过照了,谢啦。糜知秋一边想着一边翻记录,发现断断续续的聊天记录里,之前几次夏炘然夜里发消息,自己起床后回他,他都能很神奇地回复,明明伦敦应该很晚了。 糜知秋又往上翻了翻,发现大半个月来每一次都是这样。 从来就不是烟取悦人,而是人去取悦烟,扑腾出半个身体奉献给烟雾去踩踏,换取回三分钟的安宁。 糜知秋感觉有一听可乐在耳朵边被打开,气泡噼里啪啦往外涌。 他呼出第三口烟,就好像回到了冬天给夏炘然表演哈热气的时候一样,总有些好笑的感觉。 为什么不怎么晚睡的人,突然为了熬夜把课全选在下午。 会不会是为了和另一个人的时钟多靠近几个小时。 信 人的欲望是没有止境的,放纵后的贪欢反而会觉得空虚。 如果划一个边界,向自己劝告到这里为止,那每当逼近临界时,再偷偷后移这条线,会得到更大的满足。 人类的开心常常是这样步步为营的。 比如发现自己变胖了的糜知秋,面对一碗面时。 先说不喝汤,立刻就着汤吃了半碗,接着说不吃完,吃完了又安慰自己才七分饱。 现在正咬着吸管喝饮料。 明明是一顿饭的钱,却好像得到了额外三次奖励。 糜知秋把吸管咬得扁扁的,决定表扬自己如此乐观。 他其实反思了一下为什么体重没有跟着衣服一起减少,觉得一定是因为夏炘然以前拖着他夜跑,让他养成了晚上猛吃的坏习惯。 想明白是想明白了,却坚决不准备继续保持运动的习性。 明明都离开了。 糜知秋非要自己和自己计较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把健康生活直接上升到抵制夏炘然残留的高度上。 他看了看手里纸盒上挂着的吸管,感觉这咬得和塑料片一样,然后嫌弃得挪开眼,偷偷把它扔进了垃圾桶。 坚决不承认为什么如此眼熟。 糜知秋变得有些别扭。 他其实不知道这些是因为安心才生出的骄纵还是奇奇怪怪的心理扭成了麻花。 夏炘然的消息要多等三十秒才能回复,自己找他的频率一定要比对方找自己的频率低,这些好像小女生一样的心思,就和人生中第一次发现冬天过后多了几斤肉一样,跟着春天一起降临。 很莫名其妙。 糜知秋踩着地砖上的线,逐步地走回宿舍,整理手机里每一个软件上的红点。 今天舍友下午都有课,难得是他一个人去吃饭。 糜知秋其实喜欢这些偶尔一个人独处的时刻,好像午后的秒针和光都慢慢挪动,玻璃晴朗,橘子辉煌。 学校里的樱花算准了日子,开在了三月。猫咪是最会挑场景的模特了,夹道的梧桐,它单单选了粉色的那一棵樱树,安静地蹲在那里梳理自己的毛,然后突然像美人卧床一样侧倒,舔起了肚子上的毛,腿高高竖起,橘色的毛,像个鸡大腿。 糜知秋的比喻总是很极端,要么浪漫要么很有食欲。 他还记得以前夏炘然和他吐槽,“猫一定是在偷偷兼职揉面师傅。” 夏炘然把脸埋在猫热乎乎的毛里吸一口。 “不然身上怎么全是米的味道。” 糜知秋点评猫踩奶的姿势,“确实是,力道均匀,方便让面团疏松多孔。” 夏炘然看了看猫正在陶醉地踩空气,爪子一松一收,突然警惕起来,“你说会不会猫其实体内住着一个大叔?” 糜知秋安慰他,“都亲了八口了。” 何必这时候诅咒它被大叔附体。 坐在树下的猫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他心里在偷偷诋毁自己同伴的真实身份,抬头看了看靠近的人类,高贵地绕了个圈,转到树后不见了。 糜知秋继续低着头清理软件上的红点,发现未读短信有几百条,火速删除。 结果刚清完,又有一条新短信跳了出来,是邮局提醒自己有信件未拿。 糜知秋想不到什么人会给自己寄信,刚准备删了,又觉得自己下午正好没课,也该绕个路去消消食。 前提是他认路的话。 学校的教学区对他来说是个迷宫,藏在教学楼深处的邮局更是只路过时见到过。 他礼貌地问同学邮局怎么走,对方很抱歉地朝他笑,“对不起,我也是大一的。” 糜知秋噎了一口气,没好意思纠正别人。 路痴最后终于靠热心群众的帮助到达了目的地,这倒是糜知秋第一次来学校的邮局,桌子上摆的全是邮政快递成绩单和文件。他找了一圈没看到自己的名字,正想问人,发现台子上有个盒子,里面全是信件和明信片一样的东西。 一直错拍的节奏终于搭上了他的脑回路,明明刚才还在脑海里转了一圈的夏炘然被他忘个干净,这时重新登场。 他本能地意识到,这是谁寄给自己的。 放在盒子里的明信片就像一个个敞开的故事,翻过去看署名时总是不小心在意到其他内容。每一张都笔迹不同,图案缤纷,戳上去的印章恣意,千里迢迢奔赴到到这里,静静地挨在一起等待。 属于糜知秋的这一封非常好找,因为寄件人的地址是英文的,邮戳也格外特别。夏炘然的中文和他人一样,行云流水,朴茂工稳,英文却方方正正的,似乎很担心邮差看不清楚。 明信片没有拆开的过程,糜知秋拿到手里就不小心看到了第一句。 “我不知道一封信从英国寄回去要多久,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寄到的第一封信。” 他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心虚地走到门口,才继续往下看。 “官方说一周会到达,网上的答案却有的长到一个月。 总之这是我来到英国的第一天,我的楼下有一个红色的邮箱,就像最容易买到的英国纪念钥匙扣上的那种电话亭一样红。 所以才选了这一张。” 糜知秋翻过来看了一下,看到背面的图案是大街上的一个红色电话亭,一看就是英伦的味道。他笑了一下,感觉夏炘然图文结合的很到位,然后又翻过来继续读。 “以后我每一天都会往那个邮箱里里放一封地址是学校的信,希望邮差大哥能准时将它送到未来的你手里。 准时大概就是希望它们能按日期依次到。 我应该会每天都写,但你可以攒几天再去拿一次,毕竟宿舍去邮局的路太难记了。” 最后一句话的嘲讽意味太浓重,糜知秋啧了一下嘴,又因为他预言得很准,忍不住提起了嘴角。 “你要是有空可以给我回信,微信发给我也一样,毕竟你写得一定比我好,也要让我瞻仰下艺术家的文笔嘛。 就是最好把我写了什么拍给我看一下,我怀疑隔太久自己都不记得。” 写到最后,大概是因为地方不够了,字变得小了一点,就好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瑟缩在最后一行。 糜知秋低下头看得很清楚。 “你说过,只有文字可以日夜颠倒地去往正确的地方。 我也这么觉得。” 对话 糜知秋看完后的第一反应是把明信片翻了过去,将有字的那一面摁在衣服上。似乎那些字遇到阳光久了,就会自己把自己念出来。也好像暴露在空气中久了,就会和那些开心一起蒸发掉。 他先是吐槽了一句夏炘然真会,然后回头看了一眼坐在那里整理东西的兼职生,不知道为什么总错觉他们可能看过这些内容,毕竟没有信封。 又没有什么偷偷摸摸的内容。一个严肃的小糜知秋在内心里和另一个把头恨不得埋到地里的小糜知秋说。 埋着头的小糜知秋捂上耳朵,说你不懂。 大概是内心戏太足了,糜知秋有些尴尬得移走视线,盯着地板终于抑制住了翘起的嘴角,发了会呆,重新走回了邮局。 他和陌生人讲话时总是显得清冷,和前一秒的自己判若两人,但声音很温和,“请问这里能寄明信片吗?” 本来低着头的女生抬头看了他好几眼,“能的,寄到哪?” 糜知秋背着光,声音全落在了阴影里,“对了,有卖明信片的吗?” 她伸手指了指外面,“隔壁文具店就有。” 大概是这个决定过于突然了,他买完一沓学校的纪念明信片,还买了一支笔,蹲在走廊里,倚着墙开始回信。 第一句是他最心心念念的,“我,一下就找到邮局了。” 写完后又觉得有些刻意,他好笑地想,如果是手机打字,这时候估计就删掉了。其实他可以选择重写一张,纸盒里的明信片估计够他用半个月,可他咬了一下笔盖,又继续写了起来。 “就像你写第一张明信片起都没和我说一样,我也不准备告诉你我回信了。试试看谁先好奇对方到底有没有看到。” 这么说有些嗔怪了,这一次糜知秋终于有点嫌弃,在这句话上拉了一道横线,然后抽出了新的一张。 他稍微打了一下腹稿才开始写。 “邮局很好找。只要收到明信片爸爸就会给你回信,让你在异国他乡也感受时刻来自祖国的温暖。” 他顿了一下,想着要不要也学他说点文绉绉的话,落下笔却变成简笔画,一只坐在那里的猫,尾巴圈起来挡住了爪子。 “这是樱花树下的猫,希望你可以在我精湛的画技中想象到樱花开了的样子。” 他填上了地址,然后认真地落款。 糜知秋。 如果用力捂住耳朵,就能听到很多声音,像在一个洞穴中,隐隐约约的模糊噪音中夹杂着心脏的声音,脉搏的跳动会通过耳朵震动到掌心。 糜知秋写东西的时候喜欢捂着耳朵,自己压低声音呼一口气都会格外响,像被磨砂纸蹭过一般。最近他看东西也染上了这个习惯,那些浅浅的笑声和叹息般的呼吸都被放大了很多倍。 夏炘然的明信片不是每天都按时到达,有的二十多天到,有的半个月就来,似乎是一群不守时的客人,有一次他甚至同时收到了三封,疑似是哪个邮差偷懒了,攒了好多信才开始干活。 所以夏炘然的生活展现在他眼里也是乱序的,第五天的他已经在床上睡成了摊饼,那个第三天还在认真搬床垫的他才到来。中间有一次他把两张明信片放在一个信封里,内容很明显是前后分开来写的。 第一张上他在说去格林威治的路上下了大雨,第二张却完全是在唠嗑。 “今天邮差大哥敲了我的门,和我说这张明信片超重了,要再补一磅。 我猜是因为这次的字比较多,墨水重。 所以为了以后可以敞开写,决定全部贴两磅的邮票。” 上面很财大气粗地糊了四张一磅的邮票,在国内都够吃一顿饭了,糜知秋笑了一下,把之前几天的明信片也一起放进了这个信封。 文字书写和网上聊天很不一样,即使语音也无法替代。 手写的字有感情,缓慢地思考字体更端正,开心时显得潦草。有一次连写了三个错别字的夏炘然画了一个哭的符号在边上,然后认真地在错别字上画个圈,标一个猪尾巴,示意删掉这个字。就和小学生标准修改示范一样,明明画一杠就能解决的事,搞这么大阵仗,绝对是故意的。 夏炘然还认真解释,“每一张明信片都是认真选的,独一无二,我就不换了。何况那么贵。” 糜知秋笑了一下,当作没发现他装可爱,明明邮票都够买几张明信片了。 可爱这个词似乎并不适合夏炘然。 可他只要见到糜知秋就会笑,不管听到他说什么都容易笑。那种时候糜知秋就会忍不住说些故意的有趣,让他再笑弯眼睛。 糜知秋提笔写,“我就很舍得换,毕竟同样是一英镑,你买一张,我买一盒。” 写下来的字是没有人答腔的,可是糜知秋知道,夏炘然看到了会笑。 长篇的,通过思考写下来的文字,永远不同于短时效的对话,以前在学校的时候,糜知秋都觉得他似乎已经和夏炘然说了太多话,每天就剩下饿不饿还需要再重复一遍了,可是真的写起了信,他才发现他们还有那么多没有聊的事情。 夏炘然最新的明信片上是一个双层公交的图案,背面的内容第一句话显得格局很大。 他问糜知秋,“你小时候有梦想吗。” 一副演讲的架势。 但是书信除了被人看,还有自己和自己对话的部分,没有人会回答的,内容很顺畅地继续了下去,“我小时候就很想要开双层的巴士,那时候我一直以为科技的发展会让公交车的层数越来越多,长大了就会有八层的巴士,老了之后就会有八十层的公交。 结果现在连双层的都没有了。 不知道你小时候的梦想是什么。” 糜知秋读到这张明信片时,第一反应是愣了一下,但似乎面对文字,他总是变得格外坦率,按他平时的性格,大概会吐槽夏炘然,“你还挺朴实的。”然后岔开这个话题。 可是信是一个思考时间足够,也逃无可逃的载体。 糜知秋很少有这么认真回答的时刻,想到了什么就写什么。 “想要能延续所有幸福的时光。” 他条件反射地先自己吐槽起自己。“ “也许很抽象,但我在所有自己幸福和别人不幸的时候,都这么想。” 明明字迹很流畅,他还是甩了甩笔。 “我可能小时候不爱说话,所以就想得多。 我发现一直吃巧克力没有那么开心,但是隔很久吃第一颗巧克力特别开心。 那时候我还不能表达出来,但隐约明白,拥有长久的持续的开心是很厉害的事。 要有拥有它的办法,还要有感知它的能力。” 明信片装不下太多字,但他突然有很多话想说,把最后一段挤得满满。 “我曾经想拥有的东西越来越唾手可得,可我想拥有的东西也越来越多,越来越难。和别的小朋友不一样,我小时候的梦想其实很务实。” “可这个梦想居然只有小时候才能完成。” 夏令时 女生从这个男生走进自习室起就注意到了他,单肩背着包,头发带了一点自来卷,坐在靠窗的地方,微微躬着身子写着什么,刘海温顺地落下挡住了眼睛。 她心思不在书上了,后悔自己今天没好好化个妆,又怕没有下次机会,在心里想象了好几次场景,终于鼓起勇气跑去自动贩售机那买了一罐咖啡想送给他。 重新走回自习室的时候,那个男生正拿起手机在打字。窗户外窜进来的风抓着他翘起一些的头发摆动,不知道是不是阳光太甚,他的轮廓都模糊了。 就像看到美人鱼化作泡沫时的心悸。女生看到那个看上去很冷淡的男生侧着头贴在手机上听了什么,然后突然笑了一下,脸颊上凹下一个浅浅的酒窝。 即使根本没有人知道她原本的心思,她还是有些慌张地把咖啡藏到了身后,然后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变得很柔软。 她想,这个男生一定已经有很喜欢的人了。 糜知秋不仅有冬困,还有春乏,最近每天去邮局绕完一圈,如果没有课就会在自习室写会作业。但今天给夏炘然写完明信片,他难得地厌学,连包带作业,一起压在屁股下面,在草稿本上乱涂乱画。 小时候的愿望这件事他从来没有和人聊过,或者说如果不是一个必须要回答的语境,他大概会直接说没有。 毕竟没有梦想也不是什么罪过。这个世界最爱用梦想做口号,但大部分人都是没有热爱地生活着,提起小时候想做的事,即觉得可爱又好像飘渺。 他对幼儿园的印象大部分都是拉小提琴,剩下的就是难熬的午睡,老师一人给一片的水果或者唱种太阳还有洗澡歌。那时候别人问他,你长大想干什么,他就会认真地说,不拉小提琴。 糜知秋总是爱很冷静地抽离出一件事,作为旁观者去判断,所以直到长大他才模糊地明白以前的自己真的想要什么。也许是因为过于敏感,他反而太注重那些细枝末节的感受,总后知后觉那些一眼就能看到的答案。 就像他刚才忙着用字塞满了一整张明信片,满脑子都是真实的表达,放下笔了,才意识到自己在推心置腹地说着真心话。 那些本不会与人说的真心话。 糜知秋认真地仿佛在草稿纸上推算什么厉害的题目,下笔却是写了好几排“哈”,整张纸都好像长着嘴在笑,唯独他没有表情。 手机就是在他写到第五排的时候突然亮的。 夏炘然好像起得比平时早,但开头第一句话就让人一头雾水,“你知道吗!” 糜知秋算了算自己寄明信片的日子,只回复了两个字,“什么?” 夏炘然发了锁屏截图过来。 糜知秋看了看他的初始壁纸,感觉好像说的不是明信片的事,也不像是买了新手机,只能眨眨眼睛,“壁纸很好看?“ 夏炘然又给了一个提示,“今天是三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日。”然后似乎想象到了对方一脸懵的样子,主动揭晓了谜题,“英国的夏令时开始了。” 糜知秋没反应过来,“就像我们的春分?”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反问有点离谱,夏炘然这次回复得有些慢,糜知秋正准备上网查一下,对方直接发来了语音过来。 白色的对话框像云朵飘浮在那里。 糜知秋调低了音量,摁一下播放就赶紧把耳朵贴上去。 大概是在走路的原因,背景音有一点点嘈杂,夏炘然浅浅的笑声在耳朵上轻轻挠了一下,“夏令时的时候,英国的时间会往前调一个小时,就是说时差变短。“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糜知秋调低了音量,他的声音就像羽毛一样轻轻晃动。 “我和中国现在只距离七个小时了。” 我和中国这几个字因为说得断断续续,落到糜知秋耳朵里就好像在说,“我和你只差七个小时了。” 糜知秋感觉他是故意的,心里偷偷啧了两声,回复他,“那恭喜你,熬同样的夜,睡更晚的觉。” 他又看了看那张夏炘然发来的照片,然后给自己的锁屏界面也截了一张图。 时间在永不停息地匀速奔跑,唯独三月末扳动了一个小时,糜知秋回想起了夏炘然那张说去格林威治的明信片。 落款前的最后一句话说的是,期待四月。 倒春寒 这个城市有四个季节,火炉般的夏日,倏忽而过的秋,没有暖气的寒冬,还有刚闻到味就消失了的春天。 糜知秋刚刚脱掉棉袄,才看了两天春光,就穿上了短袖。 小时候他还以为四季就是这样分配的,夏天和冬天的夹缝中生存着一点舒适的日子,直到后来他才知道有的城市是四季分明的,有的地方甚至四季如春。他高中时倚在窗户边,看着屋里屋外的燥热,一直觉得以后他会去个有春秋的地方生活,只是没想到大学还是留在了这个城市。 盟主来了这里第二年,已经体验过一次季节的循环,夏天才刚冒出影子就开始哀嚎,“感觉刚挺过比北方还冷的冬天,新的考验就来了。” 但三十度只是春末的一次恐吓,一场大雨卷着热气一起埋进了土里。 糜知秋喜欢雨天,但那只局限于不用出门的时候,最好是埋在被子里望一眼灰蒙蒙的天,再窝回去进行一场没有期限的回笼觉。他倒不是讨厌淋雨,或者说他很不爱打伞,可是雨水渗进鞋里,每走一步袜子都积压出水的感觉太过粘腻,他宁愿踩着拖鞋直面雨水,让脚趾也出来见见世面。 下午的课因为期中考试变成了答疑,糜知秋偷偷从后门拽着伞溜了,日常跑去了邮局。 邮局那几个兼职的学生都很眼熟他了,其中一两个甚至会和他打招呼,有个男生问过糜知秋每天来找的是谁的信,“女朋友吧?” 糜知秋翻找的动作很流畅,声音淡淡的,“是朋友。” 那个男生很明显不信的样子,满满调侃的意味,“帅哥就是好。” 糜知秋找到了熟悉的字迹,带了点笑把张明信片在那个男生眼前刷一下划过去,然后收到身后。 面对这个和大黑一样自来熟的人,他莫名生出一点欺负的冲动。 “那就,暂时还是朋友。” 男生愣了一下,同样的话这次说得有些忿然,“帅哥就是好。” 说完还拍了糜知秋一下,像是在鼓励他。 春夏交接时的雨很特别,空气是微凉的,雨却好像带着夏季的征兆,天空像漏了个洞,哗啦啦倾盆而下,落在地上拍打出响亮的嚎叫。这声音如此直白,不同于隔着窗户时所体会到的模糊美感。 糜知秋很喜欢在睡觉前听白噪音,森林的,海水的或关于雨的,夹杂着一些随意的琴键声。可是真实世界没有那么动听,走入森林的人常常伴随着驱蚊水的味道,雨声潮湿又噪杂,夜晚的海浪过于庄严,让人心生恐惧。 他需要那扇窗户阻隔,才能听出夜晚的安心。 糜知秋走着神,一脚踩进水坑,感觉裤角全都湿了。 邮局回宿舍的路需要绕大半个学校,平时下午的人都很零散,举着伞却好像一下就挤满了各处的宿舍门,即将打开的伞,或是湿漉漉即将被收束起来的伞。打伞的人总是很绅士,多送一步,渡伞下另一个人走进屋檐,然后再转过身,让自己上岸。 糜知秋一直觉得雨是上天对庄稼的馈赠,也是给人类的最微不足道的灾难,一把伞就能面对。云举着桶浇灌大地,顺便也淋淋人类,看着他们之间疏离的距离,因为伞而靠拢一些。 也不知道是因为伞还是因为雨,明明属于夏炘然的信就在背包里,夹在一本厚厚的专业书中,糜知秋却久违地想起自己真的很久没见过他了。 糜知秋低下头,干脆每一脚都踩到积水里让水花飞溅,懒得在意裤子的感受。 他一边走着,一边转起了伞,那些或重或轻的雨声都仿佛伴奏,为伞面顺时针的舞蹈打节奏,也像笑声,取笑他的突发奇想。雨歪着飞跃出去,四处落成涟漪。 直到走进了宿舍楼,糜知秋终于发现自己太过幼稚了,有些好笑地叹息了一下。 他把伞抖了一抖,将伞柄的弯钩直接挂在手腕上,单手从背包里把明信片从书里抽了出来。 刚拿到手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这次明信片的图明明是灰色的低调,从邮局那个男生眼前划过时,他却看到了五彩斑斓。 仔细一看才注意到图中央是一辆自行车,上面满满地坠着花,从零零散散地点缀在车后座上一路延伸到前面,就像绽放了所有春天的颜色,花朵堆满了车筐,一朵向日葵被簇拥在那里。 夏炘然选的每张明信片确实都如他所说,选的很认真,好像每一次都有特别的故事。 “荷兰是自行车王国,自行车的数量比人还要多,所以我选了这一张。” 这次他几乎没有讲什么经历,科普了好多东西,甚至遗憾自己不是五月去,因为五月十二日有自行车日。 直到最后他才说了自己,“明明那么适合骑车兜风,却正好生病了。” 最后一句话像是后写上去的,字迹龙飞凤舞,“希望你能早点收到。” 糜知秋一边爬着楼一遍看,读到最后一句话,耳边的雨声好像变得更大了。他侧头看了一眼窗外,觉得可能是因为自己离天空更近了,听到了坠落的声音。 其实他有很多次都觉得见字如见人,他天生冷淡一些,这些好像就够了。 唯独今天,雨声过于惆怅,他徒然生出了一点空落落的感觉,就好像捂起耳朵看雨落。 他走进宿舍,掏出手机给夏炘然发了个表情包,猜到他还没起床,放下手机没有再看一眼,准备去洗个澡换衣服。 走进淋浴间,他伸手在空中愣了一下,最后打开了右边的开关。管道里的水汲取了春雨的凉,带着冷色标志的把手最后只能给予那些低温的触感。 糜知秋仰着头感觉那些水渗进了他的细胞,身体好像也跟着一起降温。 他好像有好多值得想的事情,这一瞬间却很简单。 温度统一了他的皮肤,似乎也在这个瞬间统治了他的想法。 糜知秋闭上眼就像在淋一场大雨。 他有些好笑地想。 生病吧。 我好想他。 没 水打在糜知秋的脸上,借着水压挤进眼里,让他生理性地感到酸涩。 泪是弱碱性的透明液体,百分之九十八的水,却被赋予了太多别的含义。和感情有关,和条件反射有关。听说快乐的泪水味道淡,悲伤的泪更加咸,糜知秋好笑地想,打哈欠得到的又是什么口味呢。 快乐和悲伤都有声音,孤独和无聊很安静。 哗啦啦的流水盖住了窗外的雨声,糜知秋打完第一个寒颤,似乎渐渐适应了这种温度,干脆关上灯拉开些窗户,放点风进来助力。 这一刻闭上眼,他就像个在瀑布下修行的苦行僧,水拖着头发贴在他的脸上,昏暗的浴室借窗外一点光,印得他的后背玉一般。 洗澡的时候人很容易思索,更容易放空,他用手握住手腕触碰到微弱的搏动,冰凉的皮肤也感觉到手掌心依旧是温热的。糜知秋又打了个哈欠,听到有人回来时开关门的声音,终于关掉了水。 就像游泳后裹上毛巾时会感受到温暖,浴巾就像已经加过温,热乎乎地盖在身上,糜知秋打了个喷嚏,套上衣服。 盟主正埋头脱鞋,“怎么这时候在洗澡,什么灯都没开我还以为没人。” 糜知秋抱着浴巾坐在座位上,“淋雨了。” 盟主看到地上洇出水的伞,抬头瞄了眼,不知道为什么感觉糜知秋今天格外白。他很发散地想,有的人是有光白,没光更白,他自己就是有光黑,没光就和黑暗融为一体。 盟主抬手打开了灯,觉得自己不能思考这么现实的问题。 糜知秋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发现夏炘然还没起床,就打开了过去的聊天记录。翻回到夏炘然写这张在荷兰的明信片的日期,那几天他们两正好没说话,一片空白夹杂在断断续续的对话中并不突兀。 他们说的比写的少。 糜知秋抱着臂趴在桌子上想,怎么会有人快一个月后再告诉对方自己生病了呢。 他拽了一下塑料花的花瓣,看着这朵因为被发现,干脆光明正大放到书桌上的花,抿了一下嘴,思考如何接招这个可疑的撒娇。 思维跟着雀跃飞扬起来又因为犹豫跌了一跤,他把新的明信片放进了收纳的信封,又从侧面翻了翻之前的明信片,各种颜色从缝隙中透出来,似乎在小小的空间里光彩照人。糜知秋像个时空穿梭者,被它们带着去看过大英博物馆的藏品,在爱丁堡的山坡上发了呆,开车两个小时去了温莎乐高公园,那里的一切都是一个个零件堆积起来的。 他本以为夏炘然去了英国,两个人的关系会往前一步或者往后一步,每天定时定点地联系或者从此陷入僵硬的局面,各自抱有负担。 但好像关于他的一切,糜知秋总是去猜测最坏的结果,却水到渠成地拥有比所有想象都熨贴的发展。即使到现在都没有人收到过对方的回信。 和信不同,回信才能组成一次对话,夏炘然是那个发出邀请的人,糜知秋是那个诚恳回答的人,前者没有收到过答案,后者没能看到一次评语。 夏炘然没有问过糜知秋有没有收到信,而糜知秋每天都在算日子,他顺手敲了敲手机屏幕,似乎在敲夏炘然的脑壳,想问问他怎么这么沉得住气。 手机屏幕就在这时亮了。 大概是因为接受到了灵魂拷问的电波,夏炘然发了感叹号过来。 糜知秋没有动,用手指敲了三个问号回去。 夏炘然这次发了整整一排感叹号,表达了足够的震撼。 这倒是很难得,他常常淡定地好像嘴角不可能扬过三十度,句号和问号就能完成所有对话,突然扔过来一打感叹号,倒是让糜知秋挺好奇。 “彩票中奖了?” 他盯着对话框等对方接茬,直到屏幕暗了一个度,才想着可能是刚睡醒的人脑子不清楚,刚准备再发句什么,新的消息就回了过来,是一张图片。 图里是好几张明信片,左下角还有着他们学校的校徽,一看就是糜知秋买的那套。 “好心大哥和我说你邮编写得不对,所以过了这么久才送过来,本来差点就寄丢了。” 夏炘然发了正确的邮编过来,还没等糜知秋回复,手速很快地又发了一条,“好开心啊!” 糜知秋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盟主刚准备戴耳机,侧头看了看糜知秋,“怎么了?” 糜知秋的笑窝还没退下,认真地说,“好开心啊。” 盟主感觉他今天不太正常,带着伞被淋雨,洗了澡一副冻着的样子,坐那儿玩手机笑那么洋溢。 他干巴巴地学糜知秋,阴阳怪气地捏着嗓子重复,“好开心啊。” 结果糜知秋居然没有嘲讽回来。 盟主这下确定了他不正常。 入睡前糜知秋体温都还很正常,只是脑袋隐隐地疼,猛然打了个喷嚏,还很兴高采烈的样子。 大黑问他要不要喝个冲剂,糜知秋神叨叨地拒绝,“此乃天赐良机。” 盟主像个旁白,用播音腔在旁边诉说着今天糜知秋脑子短路。 糜知秋被宽宏大量附了体,完全忘记了自己拌嘴冠军的头衔,无视所有灯光和声音就准备奔赴梦乡。 他曾经有因为轻感冒变成过猫,那些不科学的没有源头的事只留下了生病这条蛛丝马迹,剩下的那个线索就是夏炘然。 糜知秋突发奇想,那是不是生一个月病就可以环游欧洲了。 人总是会在白日做梦的时候难以入睡,唯独这一次他似乎立刻就找到了睡眠的门,在黑暗中重复地走进那扇门,很容易便睡着了。 他睁开眼睛看到了金色叶子铺满的桥,鳞次栉比的楼房悬在半空,熟悉又陌生,于是拼命奔跑,想要进入下一个地点。 他不知疲倦地前进,直到睁眼再看窗外,已经是新的一天了。 唯一想要变猫的这一次,他没能成功。 四月的糜知秋兵荒马乱,铆足了劲生各种病,还喝了一次酒,终于用完了自己所有的已知条件。 都没能如愿以偿。 他甚至想过最后一招就是摔断腿了,然后倒吸一口凉气,觉得大可不必。 会变成猫的时候没有去过医院,变不成猫了却主动做了一次体检。 医生和他说,一切健康,体检是个很好的习惯。 糜知秋低着头看报告,只说了谢谢。 寻梦环游记里那片叶子的祝福让主角回到了属于他的地方,夏炘然也为他送过秋叶的祝福。 糜知秋回到了自己的身体,再也去不了想去的地方了。 五月 最近糜知秋宿舍沉迷于螺蛳粉,还很不道德地开着门当火锅煮,半个走廊都带着菜来他们宿舍涮着吃。 没有把酸笋扔在锅里是他们对楼里其他同学最后的爱了。 电磁炉里翻涌出浓稠的咕嘟咕嘟声,味道跟着烟气飘散开,糜知秋守着锅感觉自己从来没有闻出过臭味,就像他从没品出榴莲的香。 常常有人说那是因为榴莲太香了,鼻子容易迷失,糜知秋很爱抬这种奇怪的杠,“怎么没人说什么东西太臭了,会误以为香。” 关于味道,人们真的容易抱有很片面而独特的喜欢,他记得以前有个同学说自己喜欢闻指甲缝,那是他第一次知道还有这种味道,也是从那时候起他突然一下变得不爱说不喜欢什么,也变得爱说喜欢什么。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所有奇怪的事都是从自己角度得到的答案罢了。 他咬着筷子问大黑喜欢什么味道,然后在锅里找这群土匪还留下什么。等他千辛万苦捞到了菜叶子,大黑都没有回答。 糜知秋侧头看了一下,发现大黑在碗里戳一块肉,半天不放进嘴,就伸手拍了一下他脑袋,“觉得要珍惜最后一口肉,不舍得吃?” 大黑抬头看了他一下,眼睛里好像什么都没有装,又好像盛满了晃悠的感情。 糜知秋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回想起刚认识他的时候,总感觉下一秒他就要哭了,有点讷讷地问,“那我把这片叶子让给你?” 久病不治的患者会拖着肿瘤去求助遥遥无期的中医。疲倦的人也是,他们抱着一腔浓稠的烦恼,四处也找不到存放的地方,就无助地寻问归来的人,那些人怜悯又感同身受,只好倾囊而出,晃了晃手里长方形的烟盒。可是这么小能装下什么呢。 这是糜知秋第二次点烟,只不过这次烟诉说的是另一个人的故事。 大黑总是那个很主动打开话题的人,可是糜知秋举着烟看它燃了小半截,大黑还是安静地像轮船上的排烟管道,只有呼出浑浊的气时才发出一点声音。 风的形状是靠烟描绘的。 糜知秋干脆不看他,重复了刚才的问题,“你喜欢什么味道?” 大黑咂咂嘴,“喜欢闻巧克力,特别是便宜的那种。” 这挺像一个他说出来的答案,糜知秋趴在窗口主动说,“我喜欢地下室的味道,那种潮湿的好像发霉一般的味道。” 他似乎回忆了一下,“就像别人清晨起床时觉得空气特别清新,我走进停车的地下室会猛吸一口气。” 大黑笑了,然后似乎因为业务不熟悉,被烟呛了一下,“唉。” 他叹了一口气,“可能我和深沉没有什么关系,再想哭都容易因为一点小事笑出来。” 糜知秋挥挥飘过来的烟,像无影手一样打散了它们,“这不是很好吗,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大家都很喜欢你这样。” 这大概是从他嘴里能听出来的,最接近夸奖的话了,大黑莫名很感动,揽着他的肩膀像赖皮狗一样呜一声,“糜糜好温柔!” 糜知秋有点嫌弃,蹙着眉拍开他。 大黑像个落幕后安静下来的喜剧演员,明明前一秒的笑容还挂在脸上,脸上却被窗外的光打出了阴影,“你知道我为什么大半年都没有再失恋过吗?” 糜知秋不知道该不该回答这个问题。 大黑把烟又咬在了嘴里,“因为单相思是不会失恋的。” 人们在不准备抽烟的时候是不明白其他人类对于尼古丁的向往的,这泛着苦味的东西到底靠什么吸引古往今来的人献出肺部的?但当他们受到无数前辈的蛊惑,也开始幻想这个小小的盒子便是解忧药时,承载着二十个圆柱头的容器便成为了潘多拉的宝盒,他们在黑暗深处期盼着被一支卷烟拯救。 大黑的这支烟就像一颗被慢慢含化的糖,不到最后一丝甜消失,他都不去舍弃。 糜知秋是那个围观烟雾的人,看着大黑那些表面上金光灿灿的快乐随着烟走到尽头,重新被穿戴起来,就像看到拉开帷幕时,主角会带上的笑容。 他和大黑说,“你的周期是三个月,等到下一个三个月就好了。” 大黑像看一个不懂事的学生,“糜知秋同学,你的问题就是总想靠时间解决问题。” 他把烟头像投篮一样扔进了垃圾桶,然后突然又喊了他一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呛了一下,大黑的声音有一点点哑,好像带着不符合他的温柔,“抓住幸福是需要时机的。” 自己好心安慰,却一下被说教了,糜知秋有些好笑地低头,却乖乖说了嗯。 命运太调皮了,会让人在稀里糊涂的时候不断去确认,又会在得到答案的时候突然收手。 糜知秋那些随遇而安和得过且过的特性,很快就让他放弃了变猫这种不科学的捷径,他很乐观地变成了数着倒计时的选手,每天起床就在脑海里戳破一个气球,幻想到啪的一声。 他还记得五月刚到的时候,他给夏炘然的回信里写着,“所有人都喜欢五月,有人说世界末日一定不会在夏天,那我就期待世界末日在五月。” 夏炘然这次的回信他迅速就收到了,因为是微信回的,“你过几天就不能再寄回信了。” 糜知秋当时在忙着写毕业晚会的策划,没反应过来,“怎么了,你们那儿邮局罢工了?” 他总感觉欧洲人热爱罢工抗议,并且把这份偏见无差别地投掷在了认真工作的英国人身上。 夏炘然没有纠正他,“我怕我收不到,毕竟我快回来了。” 糜知秋看着屏幕眨了眨眼,第一反应是,“所以你从哪一天停起。” 夏炘然的语气就好像笑了,“我为什么要停,我可以寄到回来的那天啊,你又不是收不到。” 糜知秋短路的脑袋终于焊上了,干巴巴地回复,“太有道理了。” 后来那份策划被驳回了,原因是离别的毕业主题不能那么欢乐。 他回来了 听说养成一个习惯需要二十一天,一开始糜知秋累得怀疑自己撑不到这个周期了,课程表像俄罗斯方块游戏的底部,图案互相镶嵌,严丝合缝。毕业晚会是这个学期最大的活动,糜知秋感觉自己的专业课是用来学习的,通修课则用来忙临近的晚会,久而久之好像斯德哥尔摩症犯了,被这种工作和学习无缝连接的充实日常打动了。 终于周末空闲下来,许桐问他要不要出来吃个饭,他还义正严辞:“怎么搞的部长,你居然带头不务正业。” 许桐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不配吃个饭了,噎了一口,突然想起来问他,“马上换届了,你准备竞选一下主席团吗?” 主席团的竞争来自于这一届各个部门的部长和副部长,许桐对此没有什么意向,有点好奇糜知秋这么带着整个部门发光发热,准不准备争取一下。 糜知秋头摇得特别干脆,手也摆起来,全方位表达出拒绝。 许桐没想到他这个态度,有点惊讶,“为什么啊?” 糜知秋想,夏炘然这个学期都不在,之后估计也不会留在学生会了,回答倒是毫无关系又信手拈来,“就不当第三年免费劳动力了。” 这个算法听上去显得进主席团的人都是大傻子,许桐笑起来,“还好只当了两年。” 但其实毕业晚会的主题不管定成什么样,最后都是一个套路,舞蹈唱歌小品夹杂着走秀。准备期间的最后一个周末,他去市区敲定租赁服装的订单,忙里偷闲的时候他总爱选最缓慢的方式,抛弃了快捷的地铁,非要做个公交转车选手。 公交车的后排其实更加吵杂也更加颠簸,但他喜欢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在晃悠的起步中,走过窄窄的通道,然后扶着椅子转身落座,小时候他只觉得这样没有人会在身后看自己,而他是那个观察者。这几年倒好像只是习惯了,偶然会回忆起高中的座位,感觉可能是自己对倒数第二排有归宿感。 夏天逼近时,连光都显得活泼,糜知秋从包里找出刚在邮局拿到的明信片,像个看胶片的人,把它举到空中,让纸张被光稀释一点厚度,只显得文字更清晰。 明信片里的夏炘然还在过春天,似乎是个很冷的春天,他说所以这里的窗户都那么小,那么厚实,因为大家要储存热度。 糜知秋打开手机查了查温度,发现伦敦连夏天都是清一色的最高温度二十,突然生出了一点羡慕。 糜知秋不讨厌夏天,就像他不讨厌雨天一样,如果能拽着被子框起空调房间里的自己,他倒是格外喜欢夏天,西瓜游泳冰激淋,不管干什么似乎都热气腾腾。糜知秋翻着手机,看到夏炘然在豆瓣里昨天刚记录了一部电影,是很老的片子了,评价是“确实”,他有些疑惑地看了下自己的评价,和夏炘然的一样言简意赅,“好看” 似乎从写信起,他们两就没怎么聊过天了,非要飞鸽传书打哑谜,在豆瓣上隔空对话,糜知秋后来想去修改了断背山的评论,结果发现夏炘然改过了评价,换成了“会有的。” 反正都没有结果。 要结果干什么。 会有的。 太过平铺直述,反而有了种让人什么都能解读出来的感觉,这场为期三年的,夏炘然和他自己的对话,最后的结局是糜知秋保留评论,为另一个人留下了最开始的言论。 明明是复述了一遍对方的内容,最后却好像变成了一次简短的对话。 转专业的崩溃不止于跑教务处和满满当当的课程表,还有两门课期末考试时间冲突造成的翻车,糜知秋问了一圈都没有人遇到过这种事,还以为必须要选一门补考了,没想到靠一己之力纠正了学院考试时间表的小bug。 糜知秋作为宿舍里考试最多的人,莫名得到了感恩戴德的快乐,直到回家那天妈妈难得来接他,问他考的怎么样。 他第一反应是,“可喜可贺,全都考上了。” 糜知秋妈妈也不知道考上了是什么情况,但还是很捧场地恭喜他。 夏天就这么潦草地开始了,也没有人知道夏天的边界在哪,多少度是夏天,对学生来说这件事很简单,无关日历,暑假的第一天就是夏至。 属于糜知秋的夏至和属于夏炘然的差了五天。 夏炘然似乎也是这两天考完试,还有闲心问他“我的自行车还安好吗”,糜知秋思索了一下,发现自己把它留在了宿舍楼下,回家时完全忘记了这个事,有点心虚地回答,“它在学校过得很好。” 暑假的前三天,糜知秋仿佛变成了冬眠的人,天天赖在被子里,偶尔拱出来就会被妈妈拖着一起拔杂草,那种草很神奇,就像给小朋友准备的玩具,明面上只有一个嫩绿的头,拽起来却很轻易,能从地里拖出一个干净又细长的根。糜知秋妈妈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名字,但是看他似乎是个可塑之才,有成为第二个园丁的潜质,晚上又拽他来看花园里长出的蘑菇。 那种指头大的蘑菇听说会在黑夜里灿漫,在白天枯萎,日复一日。学名叫鬼伞,叫鸡腿蘑,叫狗尿苔,因为习性,因为形状,因为传言狗狗看到了会朝天上撒尿。 糜知秋倒是不知道自己家里还有这么些住客,感觉很有意思,就拍了视频发给夏炘然。算算日子,那是夏炘然离开伦敦的前一天,按他那只知道把东西一股脑塞进箱子的习惯,八成正在苦恼收纳的问题,所以一直没回消息,糜知秋就猜他有点忙。 可是一直到第二天,对话框都没有动过,糜知秋不知道为什么好像知道要发生什么。 似乎夏炘然特别喜欢这样的出场方式,如约而至的或者路过般随意。 他和糜知秋说自己到了,糜知秋就又推开那扇窗户,看到他还是骑着那辆自行车,满车筐的花,仿佛要溢出来一般生机勃勃,簇拥着一支向日葵。 糜知秋第一次觉得夏天不是随着暑假到来的,是跟着夏炘然从英国回来了。 溺水 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脑海里总有很多文字的选项,他们会挑一个不咸不淡的给人看看,有时候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糜知秋的第一反应是,不是应该还在飞机上吗。 第二反应是,行李呢。 脱口而出的问题却是,“你特地去拿了自行车?” 许久不见的普通朋友需要寒暄,聊聊旧事说说问候才能找出那些熟悉的磁场,可是太过亲近的人似乎不需要记忆的框架,时隔多久见面都好像只隔了昨天。 夏炘然似乎没想到他的重点是这个,笑了起来,“怎么能把它一个人留在学校过暑假呢,多可怜。” 糜知秋想吐槽他还挺会拟人,摸了摸鼻子,又找到了新的重点,“你怎么没买回家的机票?” 其实他想问的不是这个,但好像问题太过复杂,答案又可能过于赤裸裸,委婉这个特征非常难得地回归到他身上。 夏炘然倒是主动交代了细节,“我把行李寄存在机场了,毕竟飞到这里的机票便宜。” 等于没有回答。 便宜的部分估计也就够他买高铁回家和打车的钱,更不够支撑付出的额外时间和来这里的理由,但糜知秋却没有细究这些蹩脚的表达,而是调侃他,“所以你来投奔我,准备再省个住宿费?” 不远万里地特地早回来一天,买了到这个城市的机票,然后跑去郊区骑回来一辆自行车,夏炘然旅途漫漫,最后却像很高兴被猜错了答案一样,说了句bgo。 很久没见到他了,糜知秋似乎在久违里突然一下感觉到夏炘然的变化,之前他说英国剪头发太贵了,所以自己狗啃般剪了一次,大概是又长长了,头发柔软地错落着,不知道是不是日不落帝国的紫外线也更强一点,皮肤似乎变得小麦色了一些。 重点描述或细枝末节都显得繁琐和不必要,糜知秋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没有太多雀跃,大概是因为没有等待过他来,所以连数倒计时的那种期待都省略了,唯一的反应是夏炘然真的挺好看的。 夏炘然说没吃过,然后就拍了拍后座,“走吧?” 好像是邀请又好像是理所当然的约定。 这一切都很无厘头,本来还应该在伦敦机场的人,出现在了面前,而糜知秋还穿着拖鞋就被自行车载走了,不知道目的地。什么都没有解释,也什么都不需要解释,阳光滚烫地落在手臂上,空气因为速度变成了风,路旁的人都回眸打量他们,因为那些花太过显眼,花瓣被风摇摆得颤动。 在夏炘然出现前,糜知秋没有过什么心事,好像见到他之后,更是什么也不用想,只有中间的那一段百转千回。他脚趾尖努力扒着拖鞋,很担心路上发生什么不测,就要光脚走路了,下一秒又为不知道自己会去哪感到好笑。 夏炘然背对着他大声问,“笑什么?” 糜知秋答非所问,“买那么多花干嘛的?” 正好是一个路口,夏炘然停下来抓了一把头发,“遇到花店就买了,当时在荷兰我就想这么干,感觉挺大自然。” 糜知秋又笑,“感觉我们像落荒而逃的偷花贼。” 那些花没有任何包装,就野蛮生长在车筐里,杂乱得生机勃勃。 夏炘然晃晃头,头发甩动间不小心碰到了糜知秋的脸,“这可是花了一晚住宿费的钱呢。“ 糜知秋拍拍他的后背,“我家床给你报销。” 其实糜知秋关于去哪无所谓,但有很多设想,已经接近傍晚了,他本来以为八成是去吃个饭,确实他们也去买了吃的,只是没想到夏炘然是外带,然后提起来麦当劳的袋子晃了一晃,两个人跑去了公园。 这个城市到处都是景点,当地人不用脚掌丈量一下,估计都不知道每走百八十米,路标上就会出现一个新的名胜古迹。糜知秋从来没有如此缓慢地巡视过这几条街,傍晚的树变得更加浓郁,似乎晃一晃就会滴下叶子。夏炘然带他来了国家公园,糜知秋第一反应还以为自己会错意了,直到夏炘然买了票,他才确定是真的准备在景点穿着拖鞋吃麦当劳。 “上次我来这里还是初中春游。”糜知秋不知道从何吐槽起。 夏炘然递给他一张票,“这不挺好的,隔了五年你肯定不记得了,正好重温一下。” 糜知秋低头看了看门票,仿佛怀疑自己是被当地人拉来参观的游客,有点错位的感觉,“你怎么突然想来这里。” 夏炘然指了指自己,“因为我是来玩的啊。” 糜知秋突然回想起了他曾说过的词,你的城市。 明明还没有走进园区,似乎是因为这里树木丰茂,空气都和湖泊一般是清澈的。 糜知秋摸来了园区的地图,问他想挑哪个宫苑进餐,夏炘然认真看了一圈,说他更喜欢这片湖。于是他们租到了最后一个时间段的小船,两个人面对面的踩着脚踏板,船摇摇晃晃地前进,让人错觉自己在一边吃高热量食品一边减肥。 糜知秋突然想起来,“不是说从国外回来都会很长一段时间不想吃西餐吗?” 夏炘然转了一下方向盘,“如果一直点外卖的话可能是的,但我们租一个房子的人会一起做饭。” 他含含糊糊地说,终于把那一口咽了下去,特别认真地说,“但真的想吃火锅,撕心裂肺的那种。” 这些都是小小的明信片装不下的日常,糜知秋没有听过,第一反应是他们两不用再跨越那么久才能对上话,本来想吐槽他可怕的形容词,说出来的却是,“你还会做饭啊?” 夏炘然笑了一下,“自从你点拨我要洗刀之后,我就变成了优秀的厨房打杂。” 糜知秋假装听不懂他还记得自己当初的嘲讽,给他鼓鼓掌。 其实他很喜欢听夏炘然说那段时间的事,他知道夏炘然去过哪里,但不知道是和他新交的哪个朋友去的,就像他知道了夏炘然现在想吃什么,但依旧好奇那时候他们在合租的屋子里喜欢吃什么菜。人的好奇就是这样,支离破碎又方方面面,抬头让人足够去往宇宙,低头便想探索对方的内心。 结果他还没有问,夏炘然突然指了指他的头发,说那里沾了东西。 糜知秋摸了摸刘海,用询问地眼神看了看他。 夏炘然站起来,探过身子,船并不大,一点重心的转移都让糜知秋错觉他这一侧的船埋进了水里一寸。 他比划着让夏炘然小心,“船会翻的。” 夏炘然看着他,像是很认真的思考了,脚又往前迈了一步,“我一直是溺水的人。” 夕阳适合放在楼房搭构成的画框里,但更适合浮在水面上,层层叠叠的红和橙像颜料洒进水里,互相融合,像油彩一条条抹在水面上。 糜知秋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很认真回答他,“可是水好脏。” 夏炘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笑了起来,乖乖坐回去,“也是。” 一颗星星刹住车,没来得及赶上夜晚,掉进了湖里。 扑通的一声。 碎片 他们大概是最不理智的消费者了,买了张全价票,却只踩了半个小时的船就迎来了闭园的时间。 夏炘然被批评了消费观,就认真问他,“那我们接下来去哪里比较理智?” 糜知秋一拍掌,“吃火锅啊。” 于是两个刚吃完快餐的人,又骑着车像逛巷子一样,也没有找店,就往繁华的地方去。上一次糜知秋坐在他的车后座还是冬天,自己把自己蜷起来,生怕漏进一点风到领子里。 可能夏天和自行车就像是天生的搭配,提到自行车糜知秋就会想象到夏天,在海岸线上转过一个弯,闻到海的味道。其实他没有在海边骑过车,这甚至是他第一次坐在车后座体验夏天,伸出手感觉到风撞在手心,就像摸到丝滑的水流。 他们仿佛做了一个随机的数学题,遇到哪条街车多就骑到哪,看见哪家火锅店灯光灿烂,红彤彤的门槛一副我很辣的样子就走进去,好像也没管吃不吃得下,把菜单打满钩然后铺了一桌子的菜。 糜知秋问,“是不是感觉到了祖国的温暖?” 即使火锅和夏天都热气腾腾, 但空调开得太足了,喷卷着的冷气让还没开始吃的糜知秋抱着臂。 夏炘然笑起来,“你这也太没有说服力了。” 大概是出于某种对辣报复性的向往,夏炘然选了最辣的那一档,直到回去的路上糜知秋都没缓过劲,好像吃一口风进去,口腔才能借着那么点凉意清醒一下。 辣是痛觉,和酸甜苦咸不一样,但即使如此,人们各异地去偏爱味道,也去喜欢关于辣的痛。 辣椒素是一种生物碱,督促着神经细胞温度增加,产生一种触电的错觉。这些刺激层层递进,最后传递到大脑,用内啡肽让人快乐。内啡肽和多巴胺不一样,隔着四季重新见到夏炘然的今天,快乐是内啡肽的,而被他用自行车载着,拎着拖鞋晃脚丫,快乐是多巴胺的。 关于夏炘然的开心形态各异,大脑告诉他这都有根可循。 回到家的时候有些晚了,糜知秋父母欢迎完夏炘然就上楼睡觉了,灯和声音一起熄灭,糜知秋干脆搬着桌子凳子和西瓜就去花园。 夜晚会有露水的味道,虫鸣是独属于夏天的。他从小看电视剧就发现日本人爱坐在走廊一样的地方从井水里拿西瓜出来切,一定要切成半圆的形状,然后从屋檐下往外看,头顶有月亮。后来糜知秋才知道这种设计在中文里叫缘侧,是一种灰色的地带,是屋檐下的架空。他很喜欢那种俯拍视角下,大家一起从坐在缘侧往外看烟花的场景,所以邀请他爸妈一起去花园吃西瓜,伪装一下这种浪漫。 糜知秋爸爸拒绝地非常彻底,“花园有蚊子。” 但是夏炘然人在屋檐下,必须要听他安排,跟着他一起喂蚊子,认真地切着西瓜。 糜知秋托着腮给他指指草坪,“那个视频就是在这里拍的,今天早上我还注意了一下,鬼伞真的白天就消失,现在又出现了,好神奇。” 夏炘然侧头看了一眼,郁色的草丛里像落入了一颗颗奶色的珍珠,是圆鼓鼓的饱满的蘑菇,“所以狗看到了真的会向天上撒尿吗?” 糜知秋思索,“那明天要和邻居借只狗试试了。” 夏炘然好像是真做了几个月厨房的下手,切的瓜变得漂亮了很多,每一片都厚度均匀,圆圆的一个扇形。 糜知秋握了一片在手里,咬住最甜的那个尖,看着切面上拽着果肉不肯掉下来的西瓜籽,开口问了夏炘然,“你为什么说你一直在溺水。” 夏炘然用纸擦了擦刀,像个无情的刽子手,声音低低的,“是呀。” 这个问题以另一个方式被退了回来,糜知秋又咬了一口西瓜,看着饱满的红色中溢出粉色的泪,滴了一滴在桌子上。 他以前玩过一个叫阴阳师的游戏,里面最珍贵的式神是ssr,他是个脸很黑的人,从来都抽不到厉害的式神,于是就指望能靠五十个碎片拼凑一个。 但这是一个只有两个结果的过程,拥有或者不拥有。 就像把关于喜欢的人的一切,支离破碎组装在一起,然后欢呼,我们离对方只有剩下的百分之九十九了。 但其实,只要还差一块碎片,就是没有。 差一个眼神,缺一句话,甚至隔一步的距离,就是没有。 他和夏炘然似乎总是得不到最后一个碎片,这里补上了一块,那里就脱落一块,他一直以为那是因为他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安全感,现在他才知道那只是因为他没有承认自己所拥有的安全感。 他知道夏炘然会回来,他知道夏炘然会到来,这些其实都不是他知道的,这些是夏炘然给他的笃定。 糜知秋欲擒故纵地希望对方更重视自己,却总能发现对方比想象得还要喜欢自己。想要摸清对方的感情,想要占领高地,想要把对方紧紧抓在自己手里。 糜知秋一身孤勇地下注了自己所有的筹码,对方却把底牌翻了过来,告诉他自己甘愿认输。 他就好像看到了大黑和他说的时机。 夏炘然在身边的每个时候,自己都有机会填补上最后一个空缺。 糜知秋的表情淡淡的,试图伪装出一份游刃有余,但西瓜汁落了一手,汁水落在手上就像花开一道甜蜜的口子,他都没有感觉。 糜知秋问,“所以你还喜欢我吗” “还”就像一个讯息,告诉他自己懂得,又好像只是想听听答案。 夏炘然认真看着他,屋子里透出一点光显得他太白了,就像椰子剖开后露出的果肉,白得发甜。 夏炘然伸手把那片西瓜接过来,握着他的手拉到嘴边,就像虔诚的亲吻礼,轻轻地碰了一下汁水滑过的地方。 “唉”夏炘然叹气的声音不同于往常明媚,带了一丝哑。 他回答,“我能不能吻你。” 像前一个问题一样答非所问。 有三次想吻他 这和糜知秋设想的任何答案都不一样。 他想象过夏炘然沉默地点头,欲盖弥彰地反问,或者笑着看自己。这几个月来糜知秋练习熟练的不仅是盲目乐观,还有依照记忆来临摹夏炘然,让每次文字对话都仿佛生出语调和表情。 他唯独没想到夏炘然落了一个吻在手上。 就像他没有想到自己会问这样一个问题。 糜知秋是个沉溺于拉长战线或者站在高处去等待对方伸手的人,他的初衷是又一次试探,话到嘴边却跟着本能变成了邀请。 但故事的走向已经来不及让他反悔了,害羞的人打起直球威力太大。 糜知秋试着不露出表情,被夏炘然用手指拽着的指尖却像烧起来一般。他是夏天里的一根牛奶冰棒,一点坚硬的假象融化成了最柔软的白。 刚才糜知秋手里蓄积的一点西瓜汁被夏天蒸发,只留下了黏糊糊的甜。他盯着滑进掌心的一点水迹,想要伸伸手指,不让掌纹黏腻在一起,但耳边的蝉鸣太甚,一时间思考不过来这只有两个选项的题目。 另一个耐心的等待者怀疑自己面前的人可能是和美杜莎对上了视线,于是轻轻敲了敲糜知秋石化的指关节,然后低下头亲了一下他的指尖。 夏炘然柔软的唇诉说了十指连心的奥秘,被温柔以待的明明是食指,无名指却好像不小心碰触到了他的嘴角,牵扯着糜知秋的心脏簌地紧了起来。 糜知秋看到夏炘然新长出来的头发和之前染的巧克力色一起融成了夜,眼眸即使低垂下来,依旧能看到下睫毛耷拉着。他想要不回答,看看这个人会肆意成什么样,又好像被慌张击中了,本能地说不可以。 夏炘然轻轻松开手,站起来向糜知秋靠近了一步,像一个和小孩子耐心询问的大人,微微弯下腰亲了一下他的发鬓,然后拨弄开有些挡眼睛的刘海,又问了他一次,“我能不能吻你。” 这声音靠得太近了,仿佛毛茸茸地降落在了脸上,糜知秋本以为是有只手捏住了自己的心脏,这时候才发现那只手是在捧着心脏。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像乐谱的结尾,莽莽撞撞全被过渡,只剩下了那舒缓的音阶,平稳的规律的。 他听见自己说不可以。 糜知秋本以为这场暗恋所有的光束都照耀在夏炘然的身上。糜知秋没有上帝视角,他只知道日复一日跳上窗台去了解对方的是自己,先说出名字的是自己,制造第一个偶然的是自己,主动去触碰的是自己,焦躁而害怕分离的是自己。 全是自己,我我我。 他自顾不暇,只能想着拥有旗鼓相当的那一点骄傲,于是他把手机收进了抽屉一个下午,缩回了伸向衣领的手,将所有了解都说成了看面相。 于是他在那星河灿烂的冬夜拒绝了夏炘然。 那些似是而非的不明白终于迎来了新的夏天,糜知秋看到夏炘然听完自己说的话突然笑了,那声音和他每次想象的如出一辙,柔软得像新生叶片的脉络,但糜知秋也感觉到他突然收起了那温顺的表象,露出充满进攻欲的姿态。 夏炘然望进他的眼睛,声音轻轻地又问了一次,“我能不能吻你。” 糜知秋伸手挡住了他的靠近,让手心接住了那个吻。 人在太过害羞的时候,反而会生出点倔强的孤勇,他就像有点恼了,又好像示弱就输了,闷闷地说不可以。 在认识他之前,糜知秋从来不知道喜欢和犹豫有那么多层次,人要这样和自己的感情背道而驰,勾心斗角。他不是不服气,他只是个谨慎的小动物,希望自己拥有的是春光灿烂里一株只向自己盛开的花,于是四处打量,担心自己不配拥有这样的美好,这只是个陷阱。 不是越谨慎就越难掏出真心,是越谨慎,越希望对方知道这是自己仅有的一份。 唯一的喜欢。 夏炘然写给他的明信片真诚又温柔,是日常。糜知秋的回信却晦涩又隐秘。那是他的秘密。 关于他的童年,关于他不愿与人说的心思,关于他的梦想。 糜知秋不知道内心的感受更接近于酸涩,还是更接近于柔软,他只是用眼神抓着夏炘然,手却依旧搭在嘴上。 夏炘然仿佛是看到了什么可爱的东西,眼睛一下就笑弯了,气息轻得就像一只蝴蝶。 他拉开糜知秋的手,让那只蝴蝶温柔地诉说。 “我要吻你了。” 暗恋是一个信息茧房,看不清对方,桎梏于自己感动自己。直到收集了一整叠证据证明了自己有多么多么喜欢,才会犹豫地想,那对方呢。 糜知秋感觉到夏炘然轻轻地捧住了他的后脑勺,像护着一个瓷器。刚才落在手指上的嘴唇,慢慢地带着呼吸贴了上来,小心翼翼的,仿佛另一只小动物靠过来索取一点热量,又好像只是来感触一下他唇的温度。 糜知秋不知道该睁着眼睛,还是闭上眼睛,半敛着眼睛,睫毛不安地晃动着,似乎再多靠近一点,就会从夏炘然脸上扫下一点喜欢。 那个小小的糜知秋打开了自己的茧房,看到了铺天盖地的绚烂,有人站在外面等待已久,比他更早一步从暗恋毕业,开始了喜欢这件事。 其实夏炘然早早地就试图去了解糜知秋,偷偷打听到他的名字,创造出更早的更多的偶然,故意弄乱领子,比任何人都更不想离开这个城市。这些糜知秋都不知道,他只是触碰到了一点夏炘然的喜欢,就烫手一样发现了自己的误会。 就像看到了一朵花的绽放。 糜知秋终于承认,夏炘然已经足够喜欢自己了。 夏炘然的嘴唇似乎有点干,离开的摩擦中带着一点粗糙的质感。 糜知秋有些愣于突然的安静,终于延时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他说,“不可以。” 这话一遍又一遍,每次都微弱地听不出拒绝,就好像不这么回答便没有别的选择。 夏炘然抬手捂着脸,也不知道是终于想起来害羞了,还是只是想挡住自己的笑,诚恳发问,“那现在可以了嘛。” 夏炘然的喜欢藏得仿佛是死火山里没有动静的岩浆,糜知秋依山生活,栽种自己的喜欢,没来得及发现一点迹象。 直到火山爆发,熔化了所有的生机。 糜知秋看着一片狼藉,终于知道心里的树已经参天。 私有 人在和不熟悉的人说话时,第一反应是得体,可是和最亲近的人讲话时,反而会变得别扭。 夏炘然问他现在可以了嘛。 糜知秋就换一个刁钻的角度抬杠,“你也不回答我的问题,我干嘛回答你的问题。” 这场对话的时间跨度明明不长,却好像慢放成了屋檐上落下的最后一滴雨珠,拖拖沓沓,将落不落。夏炘然似乎思考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突如其来的进展到底来源于哪一句话出了差错。 留给很久以后的糜知秋选的话,他肯定会皱着眉说,“当然是某个人突然问的那句能不能接吻。” 然后夏炘然就会栽赃陷害,反驳起来,“是有人问我是不是喜欢他,还一副想被亲的样子。” 糜知秋就故意踩他一脚,“我问的是‘是不是还喜欢’,‘还‘你明白吗?” 夏炘然总是很会气他,“你还蛮自恋。” 但是现在的糜知秋依旧奉行着拐弯说话的原则,非要把每句话都说得含糊,让夏炘然反应半天,才搞清楚什么是“我的问题”,什么是“你的问题”。 夏炘然可以直接回答是的。是的,我喜欢你,以前喜欢你,现在也还喜欢你。 但他看到面上没有波澜的糜知秋领口的皮肤像过敏了一样发红,似乎不愿意这么简单就做个诚实的人,像把一只没有骨头的猫拖起来一样拉起了糜知秋。 这样两个人会离得近一点,也好像仪式感变重了,糜知秋不明所以地看看他,听到夏炘然又提出了新的致命问题,“那你再问一次。” 让我回答你。 糜知秋被那个蜻蜓点水般的吻撞晕了,刚刚回过神,感觉自己一个头两个大,试图冷冷地盯着夏炘然,并觉得自己有理由怀疑这个人在明知故问。 他又想云淡风轻地再问一次,装作很无所谓的样子,又感觉自己要是逞强这么做了,下一秒夏炘然可能就会拆台地笑起来。 糜知秋很少有卡壳的时候,话在嘴边憋了半秒,最后和吐烟一样往夏炘然脸上呼了一口气,“爱答不答。” 唇齿间还有一点西瓜的甜气。 其实和糜知秋想象的不一样,不管看上去是逞强还是淡然,回答了或是没有回答,夏炘然都会笑。因为从对话跑偏起,糜知秋就一直像个摇晃完让人不敢打开盖子的可乐,好像两个人的互动每变得更接近于平时的一点,都是扭动了盖子几十度,二氧化碳顺着瓶身的螺纹噌噌往外冒。 直到刚才,那口气终于让盖子被一把打开,饮料全都溢在了手上,仿佛可乐的气消了。 糜知秋想,笑屁,却突然回想起大二开学时他们在楼道偶遇的时候,他也是莫名其妙这个人在笑什么,看上去很高冷,笑点却又奇怪又密集。 就好像好笑的是糜知秋。 手上的粘腻感似乎被攥出的一点汗蒸腾了,糜知秋感觉空气里是澄澈的夏天的味道,仔细一闻却发现那可能是西瓜散发出来的甜。 糜知秋其实不需要那些明知故问的答案,所以他又跟着自己跳跃的思维提出了新的问题,“大二开学的时候,你在笑什么?” 夏炘然这回是真的没反应过来,变得真诚多了,发出了嗯一般鼻音般的疑问。 “那时候在走廊,大黑哭得像个泪人,你却在笑。”糜知秋像突然抓住了什么把柄,故意把他说得十恶不赦。 夏炘然跟着关键词去回忆,似乎很轻易地回想了起来。 可以用言语就回答的,他非要伸手拨拨糜知秋的刘海才说出口,“因为那时候我很羡慕你对他那么不客气,觉得很可爱。” 有太多温情的含义了,糜知秋却似乎没感受到,像个认真探索的人,“那我现在对你够不客气吗?” 夏炘然又顺手轻轻拽了拽最长的那缕头发,“说得我像个受虐狂一样。” 他一开始以为自己想要的是糜知秋撤下那些礼貌的距离,后来又以为自己是想要糜知秋肆意一些,想得到他那些自然又可爱的瞬间。 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自己比想象的更加贪心,他还想看到糜知秋不自然不可爱的时候,想感受他依赖时的距离。 喜欢的开始总和对方好似完美的样子有关,爱的开始却和不完美有关。 夏炘然想要承认自己的喜欢是那么艰难,陪着糜知秋转了八百十个弯,但他似乎又在这些瞬间得到了自己想拥有的那个糜知秋。 夏炘然又笑了起来,“你对我最不客气。” 糜知秋看着他笑容一点点收敛,又看着他笑容重新弯进嘴角,眼睛落在他的手上,“那个时候你就喜欢我了嘛?” 然后他看到那只手又重新举了起来,带着夏炘然的温度靠过来。 糜知秋听到他说,“是的,甚至比你想象得,还要早的多得多。” 夏炘然的声音像一块毛绒的毯子,又像一条清凉的丝巾,轻轻搭在他的身上。 “我很早以前,就开始喜欢你了。” 糜知秋像个被顺了毛的乖巧小动物,感觉那只手轻轻搭在耳侧,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也变成了柔软的布料。 糜知秋说,“可以。” 这个吻不同于那些浅尝辄止的触碰,糜知秋感觉柔软的舔吻落在嘴唇上,抚平了每一个干燥的纹路,又好像自己更加干涸,被夏天吸取了所有水分。一开始他只是被虚虚地圈在怀里,终于交换完一次呼吸,两个人喘着气,糜知秋就又被坐回到椅子上的夏炘然抱到腿上,食髓知味地重新占有彼此。那侵略的意味太浓,糜知秋仿佛被一只大型犬拱在怀里,又好像自己是被摁住了后颈的猎物,去接纳那些原始的冲动。 “上帝先给了他枷锁,再给了他欲望。他双手抱来潮水的光,香料的香。他赤脚站浅滩的沙港,以落月为幕,以深渊为葬。于是你送他岁月,送他珍藏,送他你无尽的念想。” 糜知秋和夏炘然用吻私有了对方。 水 糜知秋很喜欢水,从他还不会游泳起,看到两米深的泳池就会闷头砸进去,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安全感是什么,只知道会被大人接住或者捞出来,所以水是安全的。 但糜知秋从来没有在水里睁过眼,即使有人和他说,那和在空气里睁开眼睛的感受是一样的,他的眼皮挣扎半天,最后还是放弃了用眼睛去感受水,所以水也是黑暗的。 这些遥远的记忆大概要用很多年前这个词去衡量了,而糜知秋久违地,从无法睁眼的吻中感受到了落水的错觉。 失去空气,安心的黑暗。 糜知秋扶着夏炘然的肩,不敢整个人坐下来,也分不清手和脚哪一边借了更多力。他感觉自己好像前倾了身体,又好像是完全接纳的那一方,被扔进高空,又坠落进海,心脏跟着这忽高忽低一起窒息。 糜知秋的后背上搭着夏炘然的手,汗顺着手指的轮廓黏住衣服,夏初的晚风穷尽了凉爽的含义,可是两个人都潮湿得仿佛坠入盛夏。出于生疏,他总是在夏炘然放过他的间隙偷偷吸一口气,于是那只落在背上的手顺着脊梁一路摸上来,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 糜知秋在混沌里想起了上次他拍自己脑袋是为了什么,那次他说“跑步不要用嘴呼吸。” 接吻也不要用嘴呼吸。 糜知秋轻轻咬了一下某个得意忘形的人,然后回想起了鼻子可以呼吸这个常识,闻到了属于夏炘然的味道。 夏炘然以为被反抗了,又亲了一下他的嘴角,凑得很近问糜知秋,“怎么啦?” 糜知秋微微睁开一点眼睛,看到夏炘然难得抬起头看自己,感觉很新奇,“你用的什么牌子的洗衣粉啊?” 夏炘然的眼睛里盛满了夜空的颜色,像是很想笑,实际上他也这么做了,“那你陪我去拿行李箱,我把洗衣液送你。” 糜知秋皱起一点眉,“你的行李箱塞不下东西一定是因为你什么都带。” 不知道是联想了什么,他又笑了起来,“这么勤俭节约的吗,大少爷回国都舍不得扔洗衣液。” 夏炘然从善如流,“因为我未卜先知了你会觊觎我的洗衣液。” 糜知秋推着他的肩离他远一点,“拉倒吧,我就问问。” 这个对话一般就到此为止了,浅尝辄止那点关于气味的小暧昧,但是这一次他们两之间似乎拥有了更进一步的权利,夏炘然伸手抱住了糜知秋,像一只小动物,在他身上滚了滚脸,声音闷闷地说,“我也喜欢你洗衣液的味道。” 说完这一句夏炘然又在他的衣服上深吸了一口气,那块皮肤即使隔着布料,糜知秋好像也感受到了一点点气息,有点痒得缩了一下,“你干嘛用‘也’字。” 夏炘然从他衣服上抬起头,又开始黏黏糊糊地亲他,似乎有点无辜又好像有些强硬,拽着糜知秋衣领一副挑衅的样子,手却松松的,让人知道他只是想再靠近一点。 糜知秋回想起前几年他去浮潜,带着一个有呼吸管的面罩,那是他第一次在水下呼吸,看到斑斓的鱼在水里成群结队地游荡,顺着川洋变成彩色的漩涡。手摸到的水流是柔软的,身体被捧起来,水是温柔的。就像这个没有情|欲的吻,柔软地鼓励着人看看水面下的世界,糜知秋偷偷眯起了一点眼睛,看到夏炘然乖巧地闭着眼,突然感觉撞动着心脏也变得温顺了起来。 糜知秋拉了一下夏炘然的脸,看到他有些愣得停下来看自己,然后又伸手碰了碰他的睫毛。 “你再说一次。” 夏炘然被他突然温情声音又很大的样子吓到了,有点警惕,“我喜欢你洗衣液的味道?” 糜知秋又拉拉他的脸,非常严肃,“别篡改。” 夏炘然被摸的眼睛有点不自觉地眯起来,“我也喜欢你洗衣液的味道?” 提问者终于满意了,“嗯,所以我陪你去拿行李箱吧。” 人和人的关系产生转变时容易产生两种化学反应,异常沉默或是话变很多。糜知秋再坐回自己座位的时候,西瓜已经被夏天染出了热度,拿在手里都是温的。 糜知秋顺着之前的牙印咬了一口,好像西瓜里的糖也被温度稀释了,咂咂嘴再重新咬一口,又好像不甜是自己的错觉。 糜知秋和夏炘然在吻和吻的间隙都要聊天,突然一下结束触碰却变得特别安静,似乎是两个参加吃瓜大赛的选手,像鼹鼠一样挨个把半圆形的瓜啃成露白的瓜皮,堆满沉默的小桌子。 直到糜知秋手机里的新消息跳出来,才发现现在已经几点了,他有点好笑地说,“我妈要是知道我这么晚还不睡,该让我去送牛奶了。” 夏炘然侧头也在他的手机上看了眼时间,有点感叹,“怪不得我感觉自己又吃饱了一次。” 他们完全忘记了人类是热爱使用工具的生物,没人想着拿个垃圾袋来,就两个人像游戏里的搬运小工,轮流往家里搬运瓜皮,然后又轮流搬运桌椅和刀具,直到一起在厨房洗手,糜知秋终于带着笑意叹了口气,猜测了这些和尴尬无关的沉默来源于哪,“我们是在想同一个问题吗?” 夏炘然把手握成拳,好像这样就能挤干净水滴,“如果是同一个问题,就有点神奇了。” 糜知秋也不擦手,在他脸前像表演绽放烟花一样弹开手指,溅了夏炘然一脸水珠,“那你先问。” 夏炘然擦擦脸,“反正要陪我拿行李,正好我们一起去旅行吧。” 糜知秋眨了下眼睛,怀疑这是什么突如其来的新思路,有点卡壳,“去哪?” 夏炘然好像变成了更惊讶的那个,“所以你的问题是去哪旅行?” 糜知秋在他脸前拍了个掌,“醒醒,谁会在想这种问题啊,我是顺着你问的。” 夏炘然笑了一下,揉了下太阳穴,似乎整理了一下脑袋里的东西,“好像哪里都可以,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好像哪里都可以。” 糜知秋是这么回答的。 夏炘然看了看他,用手指碰了碰他的脸,像是也想把水珠放上他的脸,“所以你在想什么问题?” 糜知秋的声音像熄灭一样变得有点小,“我们是在一起了吗?” 夏炘然一直是溺水的人,现在糜知秋终于也是了。 夏炘然这次是真的笑了起来。 他认真问,“不然我刚才是在占你便宜吗?” 幸福 本来熬夜的理由或多或少有一部分来自于“夏炘然明天就要走了”,所以只争朝夕,两个人硬是把吃西瓜吃出了不醉不休的架势,就像小时候去同学家玩一定要晚睡一会。 但这会熬夜却好像更多的是和说走就走的兴奋有关,糜知秋翻出了中国地图,拿着记号笔仿佛有种一路向北的霸气。不用过多考虑钱的时候,人的思路反而会因为太发散而被局限住,他突然偏离出了新的问题,“你不用先回家一趟吗?” 夏炘然把记号笔握在手里打了一个转,“没事,他们不知道我机票是哪一天。” “啊?”糜知秋第一反应是有点懵,“你是不是那种晚自习取消了,就会在网吧呆一晚上,还回家装作学习很辛苦的小孩。” 夏炘然疑惑这惊人的联想力到底来自于哪,“你是经常干这种事吗,说得如此顺口。” 糜知秋面无表情地晃晃手,“这都是善意的谎言,小孩获得了快乐,大人获得了安心。” 他补充,“我当然不是。” 听上去实在是没有说服力。 夏炘然拿笔在自己家的城市上点了一下,就像戳了一下那个城市的屁股,没有拆穿他就转开了话题,“倒是你爸妈肯定会同意吗?” 糜知秋拍了拍自己的腿,“他们恨不得我在外流浪,结果上次暑假刚把我带去爬山,我就摔断了腿,名正言顺宅了一个暑假。” 说完他看了看夏炘然,第无数次想要吐槽命运这虚无缥缈的东西。所有人都觉得那段时间糜知秋瘫在床上,活动范围从书桌到床,来回十趟也只能刷一百步。 只有他知道自己每天晚上都在另一个城市飞檐走壁,是个毛茸茸的探险家。 糜知秋第一次产生这种冲动,他想问问夏炘然。 你有没有奇怪过我为什么那么了解你。就好像早就认识你一样。 可下一秒,夏炘然却是先提问的那个人,甚至看上去很惊讶,“你断了腿,两个月就好了吗?” 糜知秋眨眨眼睛,感觉那点倾诉的冲动像暴雨下的一张纸,怎么也站不住了,“你是怪我好太快了?” 夏炘然感觉他突然一下语气变很差,笑了起来,“恭喜你痊愈。” 话题越拉越远,糜知秋干脆起身去翻冰箱,把冻好的冰块扔进玻璃杯,透明的正方体撞出熬夜的欢呼声,糜知秋用可乐淹没杯壁,捂住了冰块的嘴,“没去过的地方太多了,反而不知道怎么选择。” 夏炘然接过杯子,感觉到杯壁因为冰块起了点雾,有潮湿的手感,“那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吗?” 人这一生未知的事情太多了,没有办法轻易选择新的职业,难以扎根于陌生的城市,努力经营友情和爱情依旧害怕崩盘,世界上每一件事都有选择千千万,但摊开手心,真正握在手里的可能只有一根绳子,只能紧紧拽着它往前走。 所以人们喜欢旅行,拥有多少货币,就拥有了多少选择,把手点在地图的那里,就可以尝试着去拥有那里的一个早晚。 糜知秋第一反应是一个不热的地方,但突然一下又想去看大海,他想说好多要求,比如不要人多,想要东西好吃,还想要去的远一点。 但他回答时,脱口而出的和这些都无关,“我想跳伞。” 夏炘然好像笑得更厉害了。 他说好。 糜知秋后来有问过夏炘然那时候在笑什么,夏炘然说,“你知道你兴奋的时候,眼睛会睁得圆圆的嘛?” 糜知秋皱眉,“这又是什么形容词,平时是什么,扁扁的嘛?” 夏炘然扒拉一下他的眼角,“平时就好像睁不开,看上去挺高贵。” 糜知秋眉毛皱得更紧了,“睁不开眼睛和高贵有任何关系吗?” 他搞不懂夏炘然神秘的比喻和修辞,就像他没想到夏炘然答应得信誓旦旦,温柔得好想把全世界捧给他,结果那个“好”的意思是朕已阅。 糜知秋得到了批准,开始独自做攻略选机票订住宿,还怕语言不通在网上提前找接机的司机,夏炘然不停给他鼓励,做足了甩手掌柜的架势。 直到隔了一天准备出发了,糜知秋觉得可以给他们的两人旅行团颁发最佳旅友奖,他是最受欢迎的旅游伙伴一号,负责全部行程,夏炘然是最受欢迎的旅游伙伴二号,负责听从和赞美。 表面上其乐融融。 糜知秋妈妈确实如糜知秋预料的一般,对于他出门玩第一反应是欣慰,把糜知秋头发揉来揉去,嘴上却在夸奖夏炘然,“小夏呀,多带他出去见见世面,他以前每次夏天过完还能白一个度。” 夏炘然这种时候总是特别给糜知秋面子,“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糜糜也很厉害的。” 糜知秋只有这种时候被喊糜糜无法反抗,去机场的路上偷偷装不小心,踩了夏炘然好多脚。 地铁上的窗户大部分时间里装的都是都市的缩影,朝里是旅客的身姿,朝外是倏忽而过的楼房。糜知秋第一次和夏炘然一起坐地铁,看到两扇车门像湖泊,反射着影子,一扇装着夏炘然一扇装着自己,进站时门打开倒影被隐藏,出发时门和上,他们两又落入各自的玻璃。 他举手拍了一张车门。 他们从来没有合照,没有拍照的习惯,也没有拍照的机会,或者说糜知秋从来没有想做过这件事,好像拍照是一件太过亲密的事情。 即使他已经是拉着夏炘然一起自拍也没有问题的身份,却依旧对于拍了一张影子感到新奇和不自在。 夏炘然注意到他突然举了一下手机,歪头看了一眼他拍的方向,把糜知秋拉近了一点,“拍我们的嘛?” 左边玻璃里的糜知秋被拉进了右边的玻璃,仿佛这半扇门上的窗户是一个完整的相框,装着他们的第一次合影。 糜知秋眨了一下眼睛,就好像用眼睛拍下了这一幕,回答却装作不是,“我拍的是到哪站了,好告诉我妈快到了。” 夏炘然低下一点头,“那你还不发给阿姨,把手机藏起来干嘛?” 糜知秋借着车晃,又踩了他一脚。 十八岁糜知秋记忆中最特别的三天是高考,那是个临界点,在这之前的每一天都不是一天,而是倒计时的一部分,是一个小锤头在往心脏上砸坑。可是高考到来后,好像每一分每一秒依旧那么普通,结束时似乎只是多了一口深呼吸,闻到了自以为会到来的自由。 没有把所有的书一起撕碎了扔向空中,也没有用火的燃烧来埋葬这段时光,他只是把书本平常地放进了阁楼。 然后让每年每年铺天盖地的报道和回忆去提醒他那三天很特别。 而二十岁的糜知秋更换了这个答案,最特别的三天变成了从这一秒往前数的今天,昨天和前天。 飞机上盛着的呼吸声杂乱了起来,糜知秋昏昏沉沉地醒过来,发现罪魁祸首正在用手指点着他的脸,糜知秋退开了一点,夏炘然就把手又跟着挨过去。 糜知秋抿了抿嘴,刚醒来声音不自觉得小,“干嘛?” 落在脸上的手指就被牵动了一下。 夏炘然收回手,声音也跟着他变小了,“你做这个动作会有个笑窝。” 糜知秋又抿了下嘴,好像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动作,他有些懵得听见夏炘然说,“你真的睡好死,空姐来发了一圈吃的你都没醒,马上要来收了,吃一点吧。” 糜知秋看了眼面前两份内容不一样的机餐,脑袋里还有点乱,“你是仗着好看帮我要了两份吗?” 夏炘然笑,“是啊,赚大了吧。” 糜知秋向前伸了下胳膊充当伸懒腰,看了看两个人的小桌板,终于意识到夏炘然也没吃,是在等自己醒过来先选。 这三天也公平得被钟表记录着每一秒,可是就好像是被拉长成了七十二个小时,四千三百二十分钟,值得用更大的数字来描述它的特别。 糜知秋坐在夏炘然的自行车后座,坐在他摇摇晃晃的小船里,坐在他的膝盖上,现在坐在他的身边。 三天前他甚至不能伸出手扶着夏炘然的腰,手转个圈最后靠握住自己的座椅边保持平衡,现在他安安稳稳地窝在座位里,却能理直气壮地拉拉夏炘然的衣角,让他帮自己选吃什么。 幸福来自于欲望暂停的瞬间,糜知秋好像在这一刻感受到了知足的错觉。 他曾经一直试图在夏炘然的身上寻找胜利的感觉,以为那些胜负欲可以给他代表优越的安全感,他一直是冒着气泡蓬勃着的可乐,装进杯子里都气鼓鼓地在杯壁上流汗,可是夏炘然像牛奶,涌进胃里代表着温暖。 好的感情不是谁胜谁负,是“希望你睡个好觉”。 糜知秋下飞机的时候突然拉了一下夏炘然,夏炘然正在看去哪拿行李,伸手很自然地牵了一下他,“怎么啦?” 糜知秋本来想说自己很高兴,好像一下突然说不出口了,“哦。” 夏炘然回头看他,怀疑这个人睡懵了,“啊。“ “呀。” 两个人也不知道在对话什么。 夏炘然笑了起来说,“嗯。” 一场对话圆满成功。 这个国家的落地签很方便大概是他们选择这里的重要原因,糜知秋塞了二十块钱小费就搞定了,本来还为此学了几句泰语,似乎是白操心。 走出机场时,空气裹挟着极具进攻性的温度,捏住了落入夏天陷阱的游客。国内的傍晚现在还带着惬意,曼谷的夕阳似乎积攒了一天的热度,报复性地让人怀疑氧气都被稀释了,两个人逃一般窜进了约好的车里。 美景是需要空调扶持才能感受的。 糜知秋看着天边的落日像一颗上好的鸭蛋黄,歪着身子往楼房和地面上流红油。司机大概是英文也不好中文也不好,还格外热情,往外蹦着单词问他们准备干什么,夏炘然的回答也省略了主谓宾,一切从简地直接蹦单词,“skydivg” 司机应该是知道这个词是蹦极的意思,变得更加热情,手都挥舞起来给他们比大拇指。 大概是仅有的单词问不出什么新内容了,司机又开始比划,“you”他指指倒车镜里的两个人,“friend?” 糜知秋看到每个路牌上的字都像蝌蚪一样弯着腰,不知所谓。 而夏炘然还是回答得很简洁,“boyfriend” 糜知秋下车的时候几乎想捂着脸,“司机大哥那大拇指挥舞得我都怕出车祸,感觉他脸上的热情都快实体化了。” 夏炘然拉着箱子看地图,怕这技术活为难到某个路痴,“还好我们沟通不顺畅,不然可能已经开始被普及如何变成人妖了。” 这个玩笑在这里似乎开得顺水推舟,但糜知秋故意说,“我是作为男的去喜欢男人的。” 他就是想看夏炘然因为一不留神没把话说圆,然后有点抱歉的样子,那种时候他的气定神闲会被慌张冲走,留下一个有点红的耳尖。 可是夏炘然目光都没有从手机里的地图上移开,“我是作为男的喜欢你。” 行李箱因为路面不平而略微颠簸,握把颤抖着让手心有点麻,糜知秋没有看到自己预料的反应,又有点理不清这两个谓语之间的区别,本能地发出了疑问的声音。 夏炘然用手指划动地图,声音就像在车上回答司机时一样平淡,“我不是喜欢男的,我只是喜欢你。” 大概是终于看明白了怎么走,他有些突然地扬起手往一个方向指了一下,“就在那里了。”好像两句话很有关联,自然得随口拈来,和滚轮的印子在地上一起零碎得留下痕迹。 夕阳是开了瓶的橘子酱,果酱落在人身上黏糊又带着甜味。 糜知秋正频繁地获得人生的新感悟。 在每一个岔路口。 幸福来自于欲望的暂停。 也来自于人贪得无厌,却发现自己可以应有尽有。 幸福被可以不断重新定义幸福的人拥有着。 记忆 提起童年的夏天,人们会有各种各样的关键词,想到西瓜,想到昆虫,想到冰棒的批发店。 糜知秋很小的时候还不懂得如何归纳记忆,只知道用联想去分类事情,于是他把夏天和热带堆放在一起,又把对热带的回忆总结为了在海边的时光。小糜知秋对于夏天的定义因此来的跳跃又抽象,是用小铲子把沙粒堆进空了的椰子壳里,是坐在那里拿沙子埋葬自己的腿。 空气里是海水的咸味,每一把沙子都是一块积木。 夏天是带回家的那个海螺。 成年后记忆的方式就不只是残留的那些触感味道和纪念品了,夏天具体成了汗水积蓄在下巴,深吸一口气似乎都会被灼烧到。 长大后的糜知秋再也不记得自己曾经是烈阳下不用打伞的一根独苗,也不会再顶着大太阳去堆沙之城堡,而是避开太阳,就像动物本能地避开火堆。他失去了那些对阳光和炎热的无畏,但同时,他又拥有了新的权利,叫做逃避。为了做到和太阳无缝交接班,糜知秋天天拖着夏炘然熬夜,买一整袋冰激凌和水果,坐在旅店的飘窗边做糖分的拥护者。 他们住宿的地方很独特,每个房间都配有泳池,推开阳台门,就可以把腿伸进水里,晃起脚丫。 水的温度很容易从脚心传递到身上,不管是热还是冷。糜知秋翻身躺在地板上,感觉到了一种空调给予不了的凉爽,他拍拍身侧,让夏炘然也体会一下。 于是两个人挨着门一起倒在地上,阳台夜色凉如水。 月亮很会点缀,总是不歪不斜地出现在恰好抬头能看见的地方,弯弯的,透露出了夜晚的信息。但对下午起床,傍晚才出门的糜知秋来说,日出才是睡觉的讯号,月亮只是来说一句夜还很长。 糜知秋感到有点莫名的幸福,又好像在放空中忍不住后悔,“我们为什么明天想不开要出发去海岛呢,都市的生活多快乐啊。” 下午起床去吃好吃的,逛一个商圈再去夜市继续吃,芒果椰子冬阴功,他们两醒着的时间不多,肚子里塞的东西却不少。 夏炘然吐槽,“因为你想感受跳楼是什么滋味,城市里没地方给你跳伞。” 糜知秋跟着他一起吐槽自己,“是啊,还迫不及待交了定金,反悔的机会都不留。” 夏炘然坐起来,捞起一把水淋在他的腿上,“往好处想,到时候就能躺在海水里了。” 糜知秋感觉到那些水珠顺着自己的腿滚落下去,猜想着水面也会跟着晕出一圈涟漪,“我还记得以前有个朋友跳伞最后掉进了海里,捞了半个小时才捞出来。” 夏炘然安慰他,“到也不必这么诅咒自己。” 本来试图吓唬对方,结果被曲解成了诅咒自己,糜知秋安静了一下,突然把腿直直地抬起来,伸手去碰自己的脚,“你记不记得我说过自己的坐位体前屈成绩很好。” 夏炘然笑起来,习惯了他话题总是急转弯的样子,给他比个敷衍的大拇指,“你真棒。” 不同城市的声音不一样,都市屏蔽了鸟叫蝉鸣,却会制造出新的,属于人类的声音。 大部分酒店都会强调自己隔音安静的优势,糜知秋却推开了所有的窗户和门去听属于这个城市的白噪音。他们的文字长得弯弯绕绕,发音带着一种软糯的感觉,被筛漏出来的噪音好像也因此变得更加细碎和柔软,没有其他大都市那种特有的硬邦邦的质感。 远处似乎是几个人在说话,不时尾音拖长了,像一只羊小声咩了一下。 糜知秋想起来这里的第一天,他自信地以为当地人不会说中文,在电梯里一直和夏炘然说一个小孩子可爱,结果出电梯时,牵着小孩子的大人回头和他说了一句“谢谢你。” 他乖乖闭上嘴,感叹祖国繁荣昌盛,再也不敢把说中文作为加密方式肆无忌惮了。 夏炘然看他半天不说话,又往他身上淋了一捧水,“看什么呢?” 糜知秋愣了一下,不想再提这个被夏炘然嘲讽了好几个小时的事,一下把腿又扔回泳池,让水花溅得很远,“每次电影里的人躺下,镜头就会给到星星,我还觉得很套路,现在才发现是真的。” 人不由自主地就会关注天空。 小时候天空还很清晰的时候,人们反而很少聊星星,那时候的人不知道什么星座也不拿星座去定义人。反而是看到的星星越来越少了,偶尔抬头都会感叹一下真好看,像一个银色的钉子标记一片天空。 夏炘然笑,“毕竟不管楼房多高,不被遮挡的视线最终都会落到最远的地方。” 糜知秋回想起上次偶然间看星星,他们还在聊夏天,糜知秋说自己会呆在空调房间,而夏炘然说自己会在英国。 这个夏天到了,他们既不在空调房间,也不在英国。他们甚至不在中国,也不在任何熟悉的地方,脚落在同一片泳池,第二天触手可及。 糜知秋感觉自己是个老年人,变得很爱回忆,什么事情好像都收纳总结,随时被自己摘录出来体会一番。 他记起很久以前自己看过一个纪录片,里面提到相机捕捉的星星,有的已经是许多万年前的模样了,那些光点和光线穿越远古的祖先,一路漫步最终走到旅途的尽头,被图片所映照出来。 记忆和星星异曲同工,遥远,过去。 记忆只有在无法触及的过去才能称之为记忆,星星只有遥远成数百万光年才能作为一颗星星。 糜知秋突然很好奇,“人类一直在定义星星,取这个名字,拍那张照片,但人类和星星真的有联系吗?” 大概是这个问题听上去很认真,夏炘然也回答得很认真,“这个宇宙毁灭又重组,我们现在拥有的一切,可能都来自于数万年前的一颗星星,包括我们自己。” 夏炘然低下头看糜知秋,“人体内的元素大部分来自于大恒星,小部分来自于小恒星,还有一些与大爆炸有关,人本身就是星星组成的。” 数百万年前的光点被相机记录下来,拿着照片的人体内可能就有万分之零点零一属于这颗星星,人们热衷于仰望星空也许是因为人类本身就是星辰。 糜知秋脑袋里浮现的都是亿万吨的浪漫和关于宇宙的哲学,眼睛里装着的却是夏炘然垂下的视线,他可以一下坐起来逃避这个被俯视的视角,但却安静地等夏炘然继续说。 于是他听到这个人发出了新的嘲讽。 “你是不是太害怕跳伞了,思维混乱,都开始聊科学了?” 糜知秋一下又抬起腿,牵着水花洒了两个人一身的水。 他也认真回答。 “怕个屁。” 恐高 糜知秋怂了。 他用叉子戳破了水波蛋,看着里面流淌出来的蛋液,问夏炘然,“这像不像肝脑涂地?” 夏炘然还沉浸在突然早起的创伤中,隔着糜知秋的刘海试了下他的温度,“这成语是这么用的吗?” 糜知秋又一下把叉子牛排里,看着挤压出来的血水,和夏炘然说,“看见了吗,血流成河。” 夏炘然看他蹂躏食材,抓住了重点,“所以你大早上为什么在吃三分熟的牛排?” 糜知秋像一个残忍的谋杀犯,看着夏炘然,手里却一直在折磨重伤的牛排,“为什么不行?” 夏炘然把他装着牛排的盘子抽过来,用刀把它分成血淋淋的一块一块,感觉自己是个喜欢的人杀人了,还会跟着分尸的帮凶,“注意事项里有说少吃一点。” 糜知秋伸出一根手指摆了摆,“我已经问过我经验丰富的朋友了。” 他打电话给那位曾经掉进海里,过了半个小时才被捞上来的朋友,问他有什么注意事项。 糜知秋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他的答案,“他建议穿得鲜艳一点,拍出来比较好看。” 夏炘然把盘子推回去给他,“不愧是经验丰富。” 糜知秋其实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恐高,他不怕坐缆车,会趴在窗户上看着自己一点点升上山腰,也不怕做过山车,甚至喜欢那旋转又混乱的场景,也喜欢重新踩在地面上时轻飘飘的感觉。 很小的时候家里人带糜知秋去游乐园,他就会为了凑够玩跳楼机的身高,偷偷踮起一点脚尖,虽然被负责的工作人员识破了他的小伎俩。 那时候他更多的是对刺激和高度抱有好奇,但相反的是他很害怕一些“低”的高度,他在商场很高的楼层往下看,都会想象自己跳跃下去后的惨状,然后握紧手机,怕它遭遇不测。他爬梯子手心会冒汗,攀岩离开地面几米就不敢再往上了。 后来他总结过那是因为不管是缆车还是过山车,都是高度在取悦自己,那是极其安全的活动,人要做的只是感受。 但当安全把握在自己手里的时候,他就会连爬一个两米的梯子都感到紧张。 夏炘然对此的评价是,“跳伞也很安全啊。” 他翻开糜知秋的掌心,想看看他是不是已经捏出汗了。 糜知秋反驳,“确实很安全,但是别的活动都感觉有一个庞大的设备,跳伞就真的只有个伞。” 夏炘然感觉糜知秋手心潮乎乎的,但好像夏季的他整个人都是潮湿的,连眼睛里都是被热出来的水汽。 夏炘然推着糜知秋的手指让他重新捏成拳头,好像就是借给了他好多勇气,“跳伞也有直升飞机啊。” 糜知秋满脸问号,“跳楼机并没有把我从轨道上扔出去。” 夏炘然笑起来,“不要小瞧伞包,价格能买个厕所呢。” 糜知秋把拳头塞进口袋里,“又不是贵就可以当复活甲用。” 跳伞的行程简单又繁琐,糜知秋像个去打针的人,恨不得捂着眼进去,心脏咚咚咚数一分钟后自己就可以完成使命。 但他们又是测体重又是上注意事项的课,直到签生死状的时候,糜知秋好像已经被紧张这根小针扎得麻木,签名写得龙飞凤舞,一副置生死于度外的气派。 他甚至很自信地和夏炘然说,“我感觉我已经找回了小时候坐跳楼机的那种莽。”并展示起自己的掌心,“你看这掌纹根根分明,干燥,淡定。” 夏炘然拽着他的指尖,用刚签完名的笔在手心落了一个字,笔头是尖的,落在柔软的皮肤上却是痒痒的触感。 糜知秋收回手看了一眼,听见夏炘然说,“等你跳下来,我给你凑一对。” 那上面写了一个“旺”字。 这是很久以前他送给夏炘然的。 糜知秋把这个字攥紧了,就像从夏炘然那里偷走了什么东西一样收回手,“夏炘然你都不怕的唉。” 夏炘然往桌上一趴,声音也因此闷了起来,“谁告诉你我不怕的。” 糜知秋把拳头晃一晃,就好像能摇出什么声音,“你安慰我一套一套的,好会啊。” 那调侃的语气很没良心的样子。 夏炘然笑起来,“你也知道我是在安慰你,那你准备怎么安慰我。” 糜知秋也拿起笔,“我可以帮你在脑门上写一个‘王’。” 夏炘然谢绝了他的好意。 直升飞机跟着糜知秋的心跳一路攀升,尾桨嘈杂的声音过分轰鸣,他看着山峦的线条一点点走远,只能听见身旁教练问他,“are you ready?” 糜知秋回答no的声音响到夏炘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教练赞叹道,“ol” 如果是电影里的镜头,这时会有一个高空远景,穿插着俯拍下的海岛,会有一个听上去很燃的音乐,先跳下去的人会说出爱的誓言,然后声音一下收紧,安静一秒,他消失在直升飞机的舱门口,音乐又会在空中的镜头里拉满。 但事实上,有教练的双人跳伞画面实在做不到唯美,夏炘然留下的遗言是,“g港等你。“ 这是吃鸡时大家爱跳去刚枪的地方,糜知秋都来不及杠一句,夏炘然就像被激流的风卷走一般消失了。 而他还来不及细品夏炘然离开的那个镜头,教练就提着他往舱门挪过去。 如果再过几年,让他回忆为什么会敢跳下去,糜知秋就会很认真地说,“根本不是敢不敢,我的心理建设地基还没建好,就被教练推下去了。” 他对此的总结是,“他们没有给我机会去浪费直升飞机的油。” 问的人就会说,“那不是很恐怖?” 糜知秋思考了一下,“也不是,人的恐惧可能更多的来源于猜想。” 恐惧来源于无穷的想象力,而太快跳下去反而想不了那么多了。 糜知秋没有感受到跳楼机上心脏失重的沉重感,他的第一反应是风很大,呼啸而过。 教练让他伸开手,他乖乖地舒展开了身体。 教练又让他睁开眼睛,糜知秋就看见了山川和海洋。